┏━━━━━━━━━━━━━━━━━━━━━━━━┓  声明:本书由梨花文学社区采集整理,文本仅供试读;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及时删除;  精校小说尽在梨花文学社区:http://lihua.zzxx.in/ ┗━━━━━━━━━━━━━━━━━━━━━━━━┛ 太虚幻境·番外篇·《月落孤辰》 第一章 月落雁京   卫孤辰的名字,是一个传奇。他神奇的力量、传奇的故事,曾在无数岁月中,被人们口耳相传,他是无数歌谣、评书、戏曲中的主人公。   他是江湖中、武林里,被人无限向往的神只,他是很多期待着有所作为,期待着英雄岁月的热血少年们,一提起来,就会眼睛发亮的人物。   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本来的名字,应当叫做卫舒予,他也曾是一个无力而稚弱的孩子。   被叫做卫舒予的时候,也许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尽管那时,他还小得不懂什么是幸福。   他还那么小,所以没有人要求他学习扬鞭纵马、挥剑弯弓,没有人要求他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知识道理,他每天睁开眼,要做的事,仅仅只是接受别人的服侍、享受亲人的疼爱,然后,尽情地玩乐。   他还记得他住在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他还记得母亲的怀抱很温暖、父亲的胡子很扎人,尽管漫长的岁月,已经让他记不清至亲的容颜了。   所有人都宠爱他、呵护他,他的任何意愿都会被人诚惶诚恐地尽快实现。   他喜欢母亲把他抱在怀中抚挲,他喜欢父亲笑嘻嘻亲他的额头,他喜欢漂亮的宫女陪着他游戏玩乐。他喜欢那明艳的花朵、可爱的小鸟、池中的游鱼,他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   那时,他只是一个性格、能力没有任何特异的孩子,尽管,他的身分是大雁国的太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后不再微笑,父王不再有时间抱着他疼爱,就连宫人们,也不再无忧无虑地陪他游戏,而总是面色沉重地窃窃私语。   他记得自己寂寞得纠缠着父王,希望再次得到注意,却被暴怒的父亲一手推开,大声喝斥。   他委屈地大哭,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母后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更加用力地哭泣,以为会得到安抚,谁知那永远温柔的母亲,也只是默默抱着他,陪他一起垂泪。   从那以后,整个世界都变了。他的家依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只是死气沉沉,他身边的每一个宫人,依旧对他细心周到,只是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   直到他六岁的生辰日渐临近。   他记得每一年的生日,都会大张旗鼓,无比热闹,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所以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开始期待生日的到来。   但是,随着这一天的日渐接近,宫中的人,越来越阴郁忧愁,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张惶的人群,常常有人莫名地消失,然后,再也不曾出现。   他最喜欢的贴身女官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他看到许多人,围在御花园的井边,打捞着什么,议论声纷纷乱乱,他仅仅只听到“乱军”、“暴虐”、“一死”、“清白”这样莫名其妙的字眼。   他的生辰就快到了,却没有喜宴、没有欢笑、没有庆贺,有的,只是离别。   他惊慌地跑向母后的居所,没有人要求通报,没有人阻拦他的前路,偌大皇宫,彷佛在一瞬间,变得空空寂寂。他冲进宫殿,却惊奇地发现,父亲所有的妻子和他的三个姐姐,以及两个更年幼、更小的妹妹都在这里。   除了两个小妹之外,每一个人,都拿着针线,密密地缝着自己的衣裙。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不解地呼唤:“母后。”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刻,温柔的母亲抬起苍白的脸,无声地对他伸出手,两行清泪悄悄滑落下去。   他惊慌地向前奔去,想要扑进母亲的怀中,然而,后领一紧,被人拎到了半空中。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如此天真,以为把衣裙全部缝死,就不必受辱吗?”   他转过头,看到父王那出奇冷漠的眼神,忽然间一阵害怕,大力挣扎起来。他拚命地挣扎,大声地哭叫,期盼着一切都能回到过去,只要他哭一声,父王、母后和所有人都会围绕过来,百依百顺,哄他快活。   哭闹中的他看不到母后含泪拜倒,恭恭敬敬三叩行礼,而其他嫔妃有几个也颤抖着跪好,却又有另外几个女子放声嚎哭,有人大声哀求“皇上,饶了我们”,有人站起来,慌不择路便往外面跑。   这样的纷乱,这样的吵闹,让他自己反倒忘了哭泣,愕然地抬起头,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很刺耳、很刺耳的声音。   剑锋出鞘,不做龙吟,反而磨得人牙酸心麻。   他被父亲随手抛下,还来不及站起来,就觉得头上一热,然后听得砰然连声,几个正要往外冲去的妃子倒在了他身边。   他木木地站起来,伸手摸了摸滚烫的额头,摸到一手鲜红,木然呆立。他不知道这鲜血如何溅到自己脸上,只是觉得好热好热,比他的眼泪还要热上百倍,他不知道那平时千娇百媚、温柔婉转的几个妃子为什么倒下之后就一动不动,只有鲜红的液体,从她们身下流转开来。   直到耳边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才茫然抬头,看到又一个妃子缩在墙角,被一剑穿心,而剑柄握在父王的手中。   他听到母后在大声喊叫:“皇上,至少不要当着予儿的面。”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他要明白,他担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父亲的咆哮声,狰狞而残忍。   随着他的呼喝声,他大步向前,每行一步,便挥一剑,有人惨叫,有人呻吟,却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还没有满六岁的孩子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茹妃身首异处,兰妃一剑穿胸,静妃颈间遍是鲜血,珍妃在宝剑刺来的那一刻,转身一头撞在柱子上,香消玉殒。   他愣愣地看着,大王姐起身欲逃,被父王赶上,一剑从后心扎进。二王姐抱着父王的腿,苦苦求饶,但那森冷的寒锋却毫不留情地砍下来。三王姐伏地哭泣,还来不及为刚刚被杀死的母妃伤心,已在剑锋之下,追随而去。   他木木地看着,他的父王,他的至亲,满身鲜红,满剑惨红,满脸厉色,就那样一步一步,最后逼向他的母后。   整个大殿,血流遍地,屍横遍地,只有两个幼小的妹妹,如小兔儿一般缩在母后身后,瑟瑟发抖。   直至此刻,他才能动弹,他用他小小的喉咙,发出他所能发出的最大尖叫声,他用他无力的双腿,以生命中最快的速度向他的母亲奔去。   父王的剑在空中一顿,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尖叫所惊扰,而母后却惨笑着伸出手,抓住森冷的剑锋,彷佛感觉不到双手在这一刻流下的鲜血,只是用力握着剑锋往自己心口处一扎。   他尖叫着扑倒,扑进母亲的血泊中,而那永远温柔微笑的母亲已经再也不能抱他入怀,她的身体依然柔软而温暖,只是再也不会微笑,再也不能凝视自己的儿子。   他疯狂地叫着,扑在母亲的身上,推她,搡她,叫她,不肯放手,不肯离去。   他的两个妹妹,瑟缩如风中的落叶,极力想往同样弱小的哥哥身后缩去。   然而,他再一次被父亲拎了起来,他被举到半空中,亲眼看着滴血的寒锋再一次挥落。他最幼小的两个妹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再也不能颤抖。她们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前方,与他的目光相触,那样清澈而纯净的眼,那样惊慌而痛楚的眼,如受伤的小白兔,无助而迷茫。   父王终於转头凝视他,他以为,这一次,雪亮的剑锋,将会降临到他的头上。然而,父王只是无声地把他抱入怀中。满身被飞溅的鲜血,使父王的怀抱,带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他痛苦得几乎窒息。   他被抱出宫殿,看到殿外一大群伏地而拜的人。那么多大男人,全都泣不成声,那么多高大的人,全都在颤抖。   父王走到众人面前,轻轻地唤:“余爱卿。”   当先的一人抬起头来,颤声道:“臣在。”   卫舒予记得,这个长得很是文秀的男人,是父王极喜欢的臣子,记得父王常提起他,说他曾是文武双状元,说他出身世家,说他见识远大,还说再过两年,要让他做自己的太傅。   可是,这个时候,他无心记忆这些往事,他只想回去,回去唤醒他的母后。如果母亲不理他,他就一直不停地哭叫,直到重新被拥入那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   可是,那双手太过强大、太过有力,无论他如何挣扎,也不得脱身。然后,他被那双手递到半空中。   余伯平恭恭敬敬对着他行了三叩之礼,然后把他接过来,同样有力的手,把他紧紧禁锢在怀内。   父王淡淡道:“去吧!”   所有人叩头,所有人惨呼,那么多个声音呼唤着陛下,而他,只是在另一个陌生的怀抱中,拳打脚踢地想要挣脱。   就这样,他还来不及悲伤,来不及痛哭,来不及悼念他的母亲,来不及多看他的父亲一眼,来不及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永远地离开了他那天下最美丽的家园,永远地离开了他的所有亲人,永远地离开了他曾拥有过的,最快乐的岁月。   从那以后,卫舒予这个名字,就再也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很久以前,为了活下去,他不能使用这个名字,当他可以不再挣扎而自由活着的时候,却已经不愿再用这个名字。   只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深深痛恨自己的不懂事,在最后的那一瞬,只知哭闹。在被保护在余伯平的怀抱中,勿匆离去时,他甚至没有最后一眼,把他父亲独立殿宇之前的孤寂身影,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以至於无数年后,就是父母至亲的音容笑貌、身形容颜,他也再记不清,拼不出了。   后来的记忆全是纷乱的,他被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常常半夜三更,要悄悄地从某一处转移到另一处。在他身边有很多人,来了又去了,他记得有宫中的护卫,有曾经答应过要教他剑法的侍卫长,有几个常常进宫,有些面熟的臣子,但也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人。   但在他记忆中最清晰的,却是一个温婉的妇人。那美丽的妇人有着和母后一样温柔的笑容、同母后一样温暖的怀抱。   当别人满目仓惶地争论着什么时,当其他人慷慨激昂、指手画脚地说着些什么时,只有那妇人会温柔地呵护着他,低声地斥责:“小声些,你们吓着殿下了。”   他夜晚睡不着觉,那妇人会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哼歌。他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又被梦中那漫天漫地的鲜血所惊醒,那妇人会满是怜惜心痛地一声声安抚宽慰。   他喜欢这个妇人,也喜欢那总跟在她身边的孩子,那个与他年龄相当,清秀而漂亮,很是活泼的孩子。   在大人们纷纷乱乱的世界中,只有那个孩子,与他有着一样的身形、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天真和迷茫。他们常常缩在一起,如暴风雨中,无家可归的小小孤雏,惊慌而无奈,然后,自自然然地亲近。   那个孩子常常会在他忆起爹娘时,在他身边一声声喊:“哥哥,你不要不说话,我们玩游戏。”   那位妇人则在一旁,欣慰地微笑。   余伯平叮咛了好多次,就算不叫殿下,也要叫少爷,不许叫哥哥,可是那个有点小小任性的孩子就是不肯听。   他知道,那是余伯平的夫人和孩子。   他知道,乱军要破城了。他知道,凡忠心旧朝,不愿归顺的臣子们,全都遣散了下人,而带着至亲的家眷,隐入民间,期盼躲过一劫。他知道,父王选拔了最忠心的大臣、身手最好的侍卫护卫他离开,把复国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其他的流亡臣子、有识之士,都会渐渐以他为中心,聚拢起来。保护他的人,为了避免牵挂,大多没带家人,而有的人,则是根本无法顾及家人。   出身武将世家的风嵘携二弟三子,烧毁府第,顾不得家中老弱妇孺,带来了全部财产,只为了守护他。风嵘的好友,以游侠之名而闻於京师的一方豪侠洪云涛,曾多次拒绝大雁朝廷的招揽册封,把功名爵位视做粪土,却又在大雁危难之际,舍家弃亲,离开娇妻爱子,前来保护他这小小稚龄孩儿。   随行的人中,只有余伯平怕一群大男人照顾不好一个孩子,所以带来了妻子,怕一个小孩子,在众多大人之间太过寂寞,所以特意让自己的独子,来和他做伴。   这一切,他都知道。是灾难使他迅速成长,是打击让他由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变得可以从大人们迅疾而慌乱的对话当中,听出很多很多事来。   城要破了,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城破之后会如何。现在四门被围,无法逃离,可城破之后,会有机会出城吗?乱军们屠城怎么办?乱军一家家搜查,真的查不到他们吗?他们真的可以躲得过吗?   为了防止目标太大,余伯平不断下令大家分散藏匿,为了确定居所安全,他们总是乘着夜色,悄悄迁移。   但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他依然被保护得很好,白天总是藏在房屋隐密的隔间中,连窗子都没有的封闭世界里。即使是夜晚迁移时,也因为太晚太暗而不易遇到行人,只是每一次从大道经过,都可以看到街角路边,有许多屍体。听说是有人害怕城破而自杀,听说是无家可归者在这个纷乱时刻乞不到食物,冻饿而死。所有的一切,都是苍凉死寂而黑暗的。   城破的那一天,正好是他六岁的生辰,只是,连他自己都记不起了。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大早醒来,美丽的妇人就把一大碗面放在他的面前。   “小少爷,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给你下了一碗长寿面,还加了鸡蛋。”   她漂亮可爱的孩子,围着他,笑嘻嘻说着母亲教的话:“祝哥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欢欢喜喜坐起来,自出宫以来,第一次感到快乐,他打算慷慨地让这个小弟弟和他分享这无比美味的面条和鸡蛋。然而,就在他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大地无由震动。   剧烈的震动让桌上的面碗翻倒,在他的面前,迅疾跌落,那盛满心意的长寿面就这样和同尘埃。   门外,余伯平疾声说:“乱军的骑兵进城,正在大街上纵横冲杀,凡不及逃避的百姓皆被杀戮,你们千万别出来。”   妇人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全紧紧拉在怀中,一声又一声说:“别怕,别怕,千万别害怕。”   他瑟缩在妇人的怀里,努力不去害怕,他躲在这封闭隐密的空间,看不见外面千军万马纵横的可怕情形,可是,却清晰地感觉得到大地的震动,他甚至可以听得到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多么大的痛苦,才可以让这惨叫声,穿过好几层隔板,传入他的耳中。   在那以后,惨叫声就再也没有停过,在那以后,他再没有看到一个人眉头舒展过。他再也睡不着觉,即使是在妇人的声声宽慰中,他假装睡去,却依旧耳目灵敏得可以听到很多细微的声音。   他听他们说,乱军破城,大肆杀戮抢掠。他听他们说,乱军冲进皇宫,奸淫宫女,火焚皇族屍体。他听他们说,乱军找不到太子的屍体,认定太子未死,如今正在全城搜拿。虽说这里连续几次被搜查,没有被发现密室,但乱军抓不到太子,绝不甘心。乱军首领已下令手下,逐户搜杀,凡十岁以下,三岁以上的孩子,一概杀死。乱军中还有人建议,恐防太子遁藏秘室,乾脆屠尽京城,火焚京都,确保万无一失。   他知道余伯平试过种种方式,派人乔装出城,可是四门封锁,城中严禁出入,乱军首领说,一日不得太子,一日不开城门,哪怕满城百姓饿死也不放过。   余伯平派出死士,引发骚乱,希望别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之后,可以有机会逃走,但是城门防备森严,毫无可乘之机。   短短的几天里,余伯平的头上,彷佛增添了许多的白发。那个夜晚,密室的隔板被轻轻敲响,妇人悄悄地起身,悄悄地出去。   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只是因为睡不着,那一夜,他也偷偷起来,走到门边,隔着门缝望出去。不知道余伯平和妇人说了什么,只看到妇人不停地摇头,不停地落泪。然后,余伯平对着妇人跪了下去,妇人扯了他几次,却阻止不了他向妇人磕头,妇人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伏地痛哭。   余伯平起身,向密室走来。   他飞快地跑回床上去,拉起被子睡好。他闭着眼,听到脚步声接近床头,听着那人的呼吸声,沉重而艰涩,然后觉得身旁一空。他知道,和他睡在一起的那个孩子,被抱了起来。   等到那脚步声远去,他才轻轻睁开眼,迷迷茫茫,不知怎么一回事。   “殿下醒了吗?”低低弱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他抬起头,那温柔的妇人,倚着门板,彷佛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量。他想要呼唤她,却不知是否隐隐感觉到至大的不幸,所以只是怔怔望着她,无法说话。   妇人很慢很慢地走过来,温柔地理好他因为睡觉而有些乱的头发,温柔地为他整好衣衫,温柔地抱他入怀中,轻轻地说:“殿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所有雁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殿下,你一定要……”   声音倏然而止,那抱着他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   他很慢很慢地低下头,看到妇人的另一只手,放在她自己的胸前,而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的柄,匕首的锋刃,已没入胸口,再也看不到了。   他很慢很慢地后退一步,看着那和母后有着同样温柔笑容、同样温暖怀抱的妇人如母后一样倒下来,鲜血慢慢向四下溢开,慢慢染红他没有穿鞋的双脚。   他没有再推她、呼她,他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他甚至没有哭,他只是呆呆站着,怔怔看着,等待着不断流出的鲜血,把他淹没。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发现,他只知道,每一个随护的侍卫,都无声地望着这一切,他只知道,他的贴身侍卫莫苍然,慌乱的叫着他的名字,抱着他、摇晃他,而他仍然只是直着眼,呆呆望着前方。   然后,他看到余伯平慢慢走进来,每一步,都缓慢得彷佛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来走。余伯平慢慢抱起血泊中的妻子,慢慢呼唤一个他听不清的名字。   然后,余伯平张嘴,吐血。   余伯平抱着他的妻子,不断吐血,他的血和妻子的血再也分不开。每一个上前劝慰的人都被他凶狠地喝退,每一个想要拉扯的人,都被他这一刻狰狞的神色吓倒。   余伯平一直吐血,而他一直呆呆看着。他从不知道,人的嘴里可以吐出这么多鲜红的血。   一直到余伯平晕死过去,人们上去,想要扶他上床,却怎么也拉不开他紧抱妻子的双手。在那以后,余伯平就再也没有醒来。   余伯平一直晕迷,一直在呓语着,呼唤妻儿的名字。他的呼吸渐渐低弱,他的生命即将逝去。那么多人围着他呼唤,那么多人愁眉不展,那么多人苦心医治,却还一点效用都没有。   那一天,莫苍然带着他来到余伯平的床前,嘶哑着嗓子说:“殿下,请你叫余大人起来。”   他怔怔望着床上那消瘦的人,怔怔望着这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一直保护他的人,怔怔望着那不断呼唤妻儿,渴望死亡的人,然后,他大声哭了起来。   他在那晕迷的人耳边痛哭,他大声地喊叫:“余叔叔,你不要扔下我,你不管我了吗?”   他拚命地哭喊着,想要叫出他所有的惊惶、害怕、恐惧,他死命地推着那个大人,害怕这个保护者像以前每一个亲人一样,转瞬之间,冰冷僵硬,再也不会回应他的呼唤。   这是他第一次唤那人做叔叔,从此之后,这个称呼再也没有改变。在许多年以后,人人都以为,他对余伯平的敬重、关爱、顺从是因为感恩,只有他知道,那只是因为,那是他的亲人,是他所认定的亲人。   他们一个失去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一个把应该由自己保护的亲人推向死亡。於是,在这寒冷的人间,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彼此慰藉,彼此温暖。   也许是神迹,又或是其他的原因,在他的哭闹声中,余伯平竟然清醒过来。   他憔悴而苍白,艰难地伸手,抱住那在他身上大声哭喊,因为他的醒来,而欢喜大喊的孩子,用乾涩的声音,轻轻地唤:“殿下。” 第二章 国破家亡   余伯平没有等自己病好就迅快地下令,大家分批乔装撤出京城。   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地上到处都是暗红的色渍,听说那是永远也洗不净的鲜血。满街都是没有收拾乾净的屍体或残肢,两旁的街道,隔几步就有破败的门板、空洞的房屋,或火后的余烬。   有的房子大门敞开,可以清楚看到,厅堂正中,那悬吊在半空的屍体,有的屋子,已烧毁一半,还有人坐在灰烬中,痴痴笑笑。   街边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说造孽啊!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得城门前,那被枪尖高高挑起的小小屍体更让人惊心动魄。城门前围着不少百姓,指指点点,他们的议论声,如此清晰地传来。   “这就是太子啊!”   “就是为了他,我们城里死了多少人。”   “要能早找出他来,我孙子就不会……”   “那个昏君,活着害人,死了还连累我们啊!”   “真是太子吗,不会又说找错了,再要杀小孩吧!”   “肯定是,搜城时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地,他身边的护卫眼见无望,就把一块玉砸掉了,那玉的碎片拼起来,好像就是玉玺。那护卫拚死护着他,到最后压在他身上,不让别人动他,怎么都拉不开,后来还是把护卫的手脚全剁掉,才把他从这小孩身上拖走的。”   “听说首领看到玉玺碎了,非常生气,把护卫钉在城墙上,万箭射穿,把这孩子挑在枪尖上,游走全城,说是要让所有大雁的遗臣看看他们太子的下场。”   “可怜那个小孩,听说才六岁,被枪尖挑着,却没立刻死,在枪尖上,惨叫挣扎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死掉,真是可怕。”   “真是作孽啊!”   他木然地听着,手脚麻木,再也走不动路。他木然地望着城墙,那里生生钉着一个手足皆无的身体,无数支箭插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像一个狰狞的怪物。那屍体的双眼突出,七窍无不流血,恐怖诡异如恶鬼。   他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却还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一个人,为他死得如此惨烈,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人可曾在他身边出现过。   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小小的身躯被挑得太高太高,他看不到那孩子的容颜,看不到那清澈的眼睛。一两个时辰,那有多长,被挑在枪尖上,很痛吧!   那个叫他哥哥的孩子,那个拉着他游戏的孩子,那个对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孩子,那个和他在黑暗中拥在一起,彼此取暖的孩子。他仰着头傻傻地看着,那个孩子曾叫他很多声哥哥,可他,没有唤过他一声弟弟。   他定定地望着如血残阳中,飘零无助的小小身躯在枪尖晃动,很痛很痛吧!他轻轻伸手按着胸口,被杀的时候,他的小弟弟,可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可曾大声嚎哭,呼唤着父亲来救、母亲来护,呼唤着他新认的小哥哥?   他很用力地握紧拳头,那微笑着死去的妇人,为什么至死还那样温柔,为什么她不恨他、怨他、骂他,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依然呵护他、叮咛他,为什么……   然后,有一双手臂在他身后抱紧他,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那声音破碎哽咽,彷佛随时都会放声大哭。   他眼睛乾涩地望着上方,他想说,余叔叔,我没有哭,我不会哭。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他已经双眼麻木乾涩得忘记了怎样流泪。   他想要回头,用小小的手臂抱住那个不断颤抖的大人,他想要用同样的话语对那人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做。他就这样,被带出了京城。   和离开皇宫不同,他一直回着头,一直遥遥望着那城头枪尖上的身影。   他知道,这一幕,他会永远记在心间,他知道,这死亡,会成为他一生一世的噩梦。   即使如此,他也要强迫自己记住、强迫自己面对。   他终於记起父王的话。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他要明白,他担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忽然之间,他知道了,这句话,将变成一个诅咒,让他一生一世都摆脱不了因之而来的一切痛苦和灾难。   离开京城,离开家,离开所有的亲人,离开曾经的过去,那一年,他只有六岁。   六岁之前,他失去了他一切的亲人,失去了他的家;六岁之后,他失去了他在人间仅有的温暖和慰藉,失去了他最后的一点童真。   在几天之内,这曾经天真的孩子,无可奈何地长大了。从此,他失去了哭泣的权利、撒娇的权利、求助的权利。从此,他再也没有了天真的笑容、真切的欢乐。他拥有的,只有一条由血与火染成,绝望而无助,却不得不面对的道路。   面对那么多因他而流淌的鲜血,他再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六岁之前,他逃出了皇宫,六岁之后,他逃出了皇城。命运夺走了他可以拥有的一切,却还不打算放过他,更多的无望、更多的杀戮、更多的残忍,就在前方,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离开了皇城,不代表安全。在那些纷乱的世道中,没有安全,没有依靠,没有幸运,随时随地都会有灾祸从天而降。   刚刚出京,他们就遇上一路乱军,对方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分,也许仅仅只是心情不好,想要杀人,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行人中,男子众多,让乱军生起拉壮丁的心意,总之,在他们陪着笑脸,想要送点金银以求脱身时,乱军已是刀枪高举,利箭上弦,纵马围了过来,然后便是一场惨烈的混战。   为了怕惊动城里的军队出来联兵围剿,他们不惜牺牲,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闯出去。身旁的夥伴,一个一个倒下去,一直把他牢牢护在胸前怀中的侍卫统领郑元化,身中八箭七枪,犹自不倒,直到最后,负他冲出重围。   在那之后,他们潜踪匿迹,他们抄小路、翻群山,他们忍饥挨饿,他们屡屡与见人就杀,见壮丁就强徵的乱军拚斗,他们露宿於荒郊,任寒风侵袭,他们一夜三遁,常常刚刚找到个可以歇息的地方,还不及喘口气,听得风吹草动,就要立刻启程。   他被保护得很好,走路不用他自己动脚费力,乾粮食水全部留给他用,晚上睡觉,不敢点火,唯恐被人发现,几个大人把他护在中间,用身体为他遮挡风雨。   他神奇般成了个小大人,再累再苦,也不出声,半夜被叫醒,匆忙上路,也不发一句异议。每次大人们装成很饱地把食水交到他手上时,他从来不敢放量多吃多喝,装做天真,缠着余叔叔和其他几人,也多少吃上一点。然后看到大人们欣慰的表情,看着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因为感动而背转身抹眼泪,转过头来,很老套地说沙子进了眼。   余叔叔说,他们不会流浪太久,乱军虽攻入京城,但各地仍有忠心之将、勤王之师,只要大家能逃到仍在大雁军队控制下的地界,以太子之名,召天下义师挥军扫平乱党,便大有可为。   每个人都抱着希望,每个人都期待着将来为国战於沙场,但因为希望越大,所以,失望之际,才愈加悲凉。   在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小小的他,看尽了所有的忠诚和背叛、高尚与卑劣。   好不容易逃到还没有被各路叛军势力所波及的青原,他们夜访致仕名臣顾太之的庄园。顾太之倾家接待,礼仪甚恭。倍受流离之苦的他们,终於可以吃一顿饱饭,终於可以安下心来,在柔软的床榻间安睡。   所有人都精神松懈下来,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经历了太久的跋涉艰辛,他们太过需要休息。只有余伯平不能安心,暗中派人守夜,并悄悄观察顾家的动静。   大家都说他杞人忧天,自顾自倒头沉沉睡去,然后在睡梦中被叫醒。   他迷迷糊糊地被抱出房,看到黑夜中人影憧憧,寒光闪闪,不知有多少人拿着兵刃正在潜行。   然后是悄然潜退,被发现之后是拚力硬闯。再然后,又是鲜血飞溅,又是生命殒落。   他看着这段日子,日夜相伴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前进的道路,寸寸血泪。他感觉怀抱着他、守护着他的身子,一次次寒冷僵硬,他一次次被另一个人抱走相护,而以前用生命守护他的身体则无力地倒下,再也没有动弹。   又是郑元化带伤断后,为他们阻挡追兵,才使他们可以摆脱追踪,遁入山林。   逃入密林之时,除了他,每个人都带着伤,可是,没有人顾得自己的伤痛,大家都被他一身溅着的鲜血吓坏,七手八脚,检查了他半日,方才松了口气。   余伯平尽量把声音放柔:“殿下,被吓着了吧!”   他沉默不语,尽管他很想回答余伯平,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他已经看尽,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被吓着了。他并不害怕,他只是非常非常担心,那个在皇宫中看着他长大的侍卫长,那个在黑暗中、烈火里、兵刃寒光中,半步也不肯退去的身影。   然而,他不说出来,所有人也都避免提到郑元化,尽管每一个人都面色沉重,每一个人都神色郁郁,但都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勉强用轻松的语调,谈论着元化最爱逞英雄,这次头功又让他抢去,下回可再不能让他一个人这般出尽风头了。   说得几句闲话之后,便要商量眼前大事了。商议大事之时,众人当然不会徵询一个六岁小孩的意见,但也不会背着他。多么神奇,灾难让人成长得如此迅速,那些在以前,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现在,仅仅旁听别人说话,就完全明白了。   顾太之有心向乱军投诚,这白白送到眼前的小太子,当然是最好的进身之阶。   就此一事之后,余伯平等人,对於人心再不敢信任,虽然仍一路潜行,寻访各地雁国的重兵,却再不敢轻易相投。而正是这样的谨慎,才让他们一次次保住性命。   余伯平派人前往试探定远将军动向,以决定是否投奔,定远将军因此猜出太子正在附近,表面上厚待使者,暗中派重兵四处扫荡探查。   他们分路逃窜,余伯平为引开敌人注意力而亲自诱敌,风嵘带着他血战突围,在乱军中为救护他而右臂中了毒箭。风嵘毫不迟疑,一手斩下右臂,弃开长刀,用残余的左手,抱着他跃上快马,仅凭双腿控缰,在莫苍然、洪云涛等人的拚死力保下,一夜奔逃,直到最后力尽落马,犹记得用身体做垫,不让他跌伤。   等到双方人马在约会地点再度相会时,他身边的护卫仅存十余人,个个遍体鳞伤,而余伯平身旁,也只剩下两个人,拖着伤疲交加的身体,勉力相随。   说起此事,众皆惨然。乱世之中,手握重兵者,无不暗怀野心,太子往投,便是他们最大的旗帜,可以号召天下英雄来投,以复国之名,扩张势力,但太子将会变成傀儡,再无半点决断之权。   他无声地低下头,慢慢蜷起小小的身子。   这一路逃亡,他已经知道父王不是最好的帝王,他已经知道,很多百姓对父王都充满怨恨,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被父王所善待、所信任、所提拔的大臣和将领们,竟然也会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这失去一切的孤子。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为什么,这个属於大人的世界,依旧,如此复杂难懂。他能了解的仅仅是,他的父王曾经富有四海,所有雁人都是他的子民,而如今,他能信任相托的,仅仅只有身边这些人。   在那段流离的岁月中,唯一一点欢喜,就是与郑元化的重逢。没有人能想到,郑元化竟能不死,青原一战,他领着八名壮士一力断后,苦战三天三夜,强撑不退,力尽剑折,方才倒在重重屍体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了,敌人急着去追踪小太子,没有空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多加几刀,他竟能挣扎着从屍体堆里,微弱地呼吸着,慢慢地爬起来。他一个人四处飘泊游荡,寻找他们的行踪,跟着他们一路留下的暗记,终於与大家重逢了。   然而,这小小的重逢之喜,却终抵不过,越来越复杂诡异的局势。整个雁国,一片混乱,一方面,各地乱军,争权夺势,杀作一团,一方面,各地的旧雁军队,都尽力不陷入战争,以求保存实力,以便有朝一日为自己争得更多、更好的利益。   明明还有许多地方仍在雁军控制之中,明明还有许多地方仍有雁国官员主政、雁国将领控防,他们却都不敢轻往。而前不久从北杀来的秦国军队,使得一切局面,更加纷乱。   当雁国君臣,为直攻到京城外的乱军而心慌意乱时,谁也顾不上那个打着旗号,口口声声,要帮助雁国平乱的异国军队。直到这支军队直攻入雁国腹地,甚至在国君於战场上中流箭身亡后,也即刻推举随军小王子登基,继续前进,以为雁人报君父之仇为号,直往京城而去。   沿途雁军,有人为保存实力,不肯出力阻拦,有人相信那报君父之仇的口号,不但不拦,甚至备酒食相迎,并军马同行,而有的将领,则根本认为大雁已无作为,直接投奔秦军。   就连他们的小集团,内部也起了纷争,有人认为,既然秦军有助雁报君父之仇之意,何不前往共商之,借秦军之势复国,也免得被家奴下属所执,秦国国小族弱,无力吞并大雁,事后多赠金银,甚至割几处城池相谢便是。   余伯平疾言厉叱,喝称岂可与虎谋皮,白白葬送了大好山河与异族。   几番争执之后,分歧终於被余伯平强力平息,大家决定,先隐遁起来,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未几,秦军攻下京城,那些曾把驻京雁军打得丢盔弃甲的乱军,在强悍的秦军面前,却如纸紮的一般,不堪一击。   秦军主将秦何伤攻入京城之后,却没有丝毫把京城交还大雁的意思。几个投奔秦军的雁军将领,联名上表,称雁君无道,国家大乱,百姓流离,乞秦主怜悯苍生,永镇京师,以救天下。   秦何伤大笑称善,下令拨重兵回旧京,迎接秦国皇族,就此永驻京城。   另外几名和秦军合作的雁国大臣、将军,前往争辩,出来的时候,便只剩下人头高挑在旗杆上,其家人九族,皆被问斩,旧部军队,不是被肃清,就是被兼并。 第三章 绝世禀赋   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隐遁於山间的余伯平,一个人站在山之颠,沉默了很久很久。五大三粗,勇悍而不畏死的勇士们,沉寂着各自散开。郑元化冲到外面大吼着拚命舞剑,直至身疲力竭,支持不住,跪倒在地,松手弃剑,然后伏在地上,良久,良久,痛哭失声。   他慢慢走出来,慢慢弯下腰,慢慢地捡起那把剑。那大剑十分沉重,他小脸儿涨得通红,试了十余次,才能勉勉强强,半拖半拿地站直身子。三尺长剑,倒似比他的人还要高上一些。   郑元化愕然抬头望着他:“殿下。”   他拚命喘着气,半日才道:“郑老师,教我练剑。”   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为自己选了一位老师。从那以后,卫舒予的名字,彻底埋葬於风沙烟尘、斑斑史册间,而若干年后,雪衣寒锋,铸就惊世传说的卫孤辰就此开始了他的传奇。   而在当时,郑元化怔怔望着他这小小孩儿,良久,方朗声道:“好,殿下有这样的志气,将来又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几手功夫,敢不倾囊以授。”   本来沉黯沮丧的气氛,彷佛在一瞬间一扫而空,大家纷纷聚拢过来,看着郑元化耐心地教他扎马,教他运气,人人脸上露出欣然之色。   在他们大受打击,几乎丧失奋斗信心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尚且知道越挫越强,更加奋勇上进,他们又岂可被比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他忽然间起心学剑,不是为了激励这些沮丧痛苦的人,而是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未来的道路会更加艰险,会有更多苦难,而他,已经不愿意再眼睁睁看着别人为他浴血苦战,眼睁睁看着那无畏的勇士,为了他而用自己的胸膛迎接利刃,为了他而用自己的背,去面对乱箭,而他却只能缩在其他人怀里,无助地瑟缩。   还没有满七岁的他,发誓再不要让别人为保卫他而死去,发誓要用他的手、他的力量,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夺回本应属於他的一切。   传奇,自此而生。很多年以后,他成为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带给无数人不可抵挡的死亡,但在当初,他只是因为,不愿再目睹一次次死亡,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所以才拿起那把比他还要高,重得不可思议的长剑。   在他们一群人隐匿於山中,拚命练功的时候,秦军以神速开始扫荡各地雁军,招降檄文遍传天下,降者开门乞降,不降者屠戮乾净,其间没有半点缓和余地,更不给人多余的时间商量研讨。   黑色的洪流席卷各地,森森杀戮,绝无半点容情。昔日一心自保,以求保存实力换得较大筹码,以致让秦军如今占尽优势的雁国将领们后悔不迭。   在秦何伤连续把五处没有及时投降的雁国势力完全屠灭,境内不留一个活物,连猫狗都被杀尽,不留一座完整的房屋,连小小的茅草房都要烧毁后,其他各地雁军,纷纷投降。   仅仅几年功夫,天下皆定,秦人的旗帜插遍全国。   那一年,卫孤辰在山中练剑,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没有人再教他武功了。也许是家国之仇,给了他无比的斗志,让他学武十分迅快,也许是这世上,真有所谓天才,他学武的成就,让每一个人瞠目结舌。   扎根基的练习,单调而枯燥,旁人往往需要三年五年,才能有所成就,他却只要半年,就可以开始练习剑招。   而任何繁复的剑式、枯燥的口诀、艰难的变化、难以做到的协调,他全部可以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没有传奇故事中的奇遇,没有像传说中的英雄那样吃过灵丹妙药,被人伐毛洗髓,教他的人,也算不得是了不起的明师,然而,他的进步,已经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了。郑元化只教了他一个月剑招,就大声嚷嚷,教无可教。   所有人都为他的进步而吃惊,这些护卫他的勇士,有的是大内侍卫,有的是军中高手,有的是江湖豪杰,人人都有一手好功夫,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教给他。   每个人都各有绝招,各怀奇功,面对这样的奇才,人人恨不得把所知所学一股脑儿全教给他。   后来也曾有绝顶高手指出这种教导方法太过危险,每个人的功法都各不相同,有人内力偏热,有人功法偏冷,很多功法都相互冲突,这样全部教给一个人,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要走火入魔,一生尽毁。   而他,偏偏就是那第一百个。各种完全不同的功法,他竟可以轻易融汇於一,两种完全相冲,不可以并存的武功,他竟可以同时施展、同时学习,而没有丝毫艰涩困难的感觉。   在那段压抑而痛苦的岁月,所有人的乐趣,就是教他练武,并为他身上永远不会停止的奇迹而惊叹。   那一段日子,小小山林中,哀嚎声此起彼伏,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的天啊,这套心法,我当初学了足足两年啊,你,你,你,你怎么可以只七天就有小成。”   “什么,你听懂了,我只背了一遍,还没有解释,你怎么可能就懂,你一下子就懂了,还要师父做什么。这功法,可是我祖爷爷给我爷爷讲解了三年,我爷爷给我爹讲解了五年,我聪明一点,也要我爹给我细细讲解一年,才完全明白的,你听一遍就明白了,你,你,你……”   “佛祖啊,菩萨啊,上苍啊,玉皇大帝啊,这这这,这一招凌波斩,身子要跃起半空,连续三个翻转,以气御剑,洒出十八朵剑花来,轻功、内功、剑势、身法,四点必得配合得妙至毫颠方可,只这一招,我当初就练了足足大半年,你怎么才三天,就有模有样了呢,轻功、剑法都罢了,你还这么小,怎么连内功造诣都跟得上呢!”   练功的时候,所有的君臣之分、上下距离彷佛都缩短了,每个人都被他刺激得怨声载道。   余伯平欣然地说:“今日方知,何为天赋异禀。”   而洪云涛却很不客气地说:“我今天算知道了,老天他妈的,真是不公道啊!”   更多的人,唉声叹气。   “天啊,给我一块豆腐,让我撞死算了吧!”   “看到殿下,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他妈年纪全活到狗身上了。”   “咱们还活着干什么。”   那么多的唠叨,那么多的怨言,明明人人是言若有憾,心实深喜。   在那个坏消息不断的岁月中,只有他在武道上的成就,让每一个人感到欣慰。所有人同心同志,为他在武学上取得的每一点成就而欢喜快乐。   直到,再也没有人能够教他武功。他还没有满十岁,身边就没有人能教他武功了,剩下的,只是他自己勤练内力,熟练招式罢了。   平日喂招,许多侍卫,竟已不能击败这个孩子了,虽也有寥寥数人能打败他,那也只是因为,他人小力弱,内劲不足罢了。   而每一次喂招,无论胜败,他的身法都会更快,招式都会更纯熟,每落败一次,他就会有更加不可思议、更加精灵诡异的剑式来弥补上一次犯的错误,就连风嵘这百战将领,洪云涛这般战斗经验丰富的江湖高手、郑元化这等精於技击之术的侍卫统领,也好几次被他逼得手忙脚乱。   第一次可能只要十几招就能打败他,第二次,则需要上百招,第一次也许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击败他,第二次,用了一天时间,还是因为他人小,持久力不足才落败,到第三次,一个不小心,也许反而被他打败。   到最后,大家都为难了,他在武功上的天分太高,高得让人觉得,若是浪费了,简直就是造孽。可是,大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了,这样的天分、这样的人才,需要最好的老师、绝顶的高手来教导。真正的高手,无不希望自己本门的武功可以昌盛,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奇才,前提是,他们必须走出去,寻找有资格做他老师的人。   江湖上,奇人无数,就是军队里,也有许多顶尖的高手,他们知道,秦人的暴政激起了所有人的义愤之心,就是当初对雁君不以为然的江湖人,现在也有不少以反秦复雁为目的,而四方奔走,就是当初一心自保的雁军将领们,在屡被压迫杀戮之后,很多人心灰意懒,解甲归田,却也盼望着能有机会,再战沙场。   旧雁的臣子们开始期盼着雁国皇族的出现,旧雁的百姓们在无数次痛骂昏君之后,发现秦人的暴政,比雁君狠毒百倍,於是,以前昏庸的雁王,在人们记忆中,成了仁慈善良的明君,民间的力量,也在期盼着复雁。   这个时候,他们必须走出去,去接触有希望成为他们同伴的人,去尽量扩大他们的势力,去寻找足以造就太子殿下的绝世高手。   然后,他们收到了消息,在大雁国的土地上,最后一面雁字的旗帜倒下了,伴着倒下的,是数万被坑杀的屍体、一位被车裂的主将,以及无数被凌迟的部将。大雁国,终於完全不存在了。   雁国完全覆灭的时候,他还不满十岁。曾经,他是大雁国的太子殿下,注定将来要接掌一个国家,曾经,他的父王在他耳边教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今,天地虽大,却没有一寸安乐的土地可以庇护他。   他所有的,仅仅是手里一把沉重的宝剑,以及身边一些,身伤心伤的乱世孤臣。   回京城的决定是由大家商量后做出来的,天下大局已定,秦何伤已腾出手来,大肆搜索那些不愿为秦臣的雁国旧人,就算是荒山野岭,也再不是安身之所。   旧雁孤臣也好,念主义士也罢,哪怕是仅仅不满秦军暴行的百姓,都需要有一个旗帜、一个中心,所以他们不能再躲在山间。   京城,是天子脚下最繁华之所,在大乱之后,那里也许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京城四通八达,也是天下豪杰来投,或秘密联络天下英雄的好地方,京城是最接近敌人中心的地方,在京城附近,有什么变故,他们应该都可以及时掌握。而且当年他们逃离京城时,也有许多热血志士抱着以死报国的心意,留下来探查消息、观察情势,并暗中培养势力,以便将来,成为他们最好的接应。此时回京,这些人就都用得上了。   大计议定,众人分批动身,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奔赴京城,奔赴他们曾舍命逃离的地方。   余伯平以及三四个护卫和卫孤辰在一起,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尽量悄悄返回京城,途中不要有任何变故。然而,就在那一场赴京之路上,卫孤辰迎来了生平的第一战,也是一生中第一次杀人。   他们的行踪很小心,平时扮做因战争而离乱的流民,往京投亲,以防盘查,平时走的是山径小道,远远发现有军队或官方的人,即刻躲避往树后壁间,尽量避免发生事端。   然而,冲突还是发生了。并不是他们被秦人发现,而是他们发现了一队秦军。   上百秦军呼喝叫嚣,纵马在山下的道路上飞驰,几百个妇人孺子在马蹄下奔逃,惨呼。这种事很平常,太过平常了,秦人素来虎狼之性,用活生生的人来练兵取乐,不过寻常事罢了。   然而,那一天,他们一行人正好自山上行过,听得惨呼,卫孤辰低头看去,刹那之间,赤红了双眼。   然后有一双手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名秦将叫赵无悯,是秦何伤帐下的勇将,身长枪重,大开大合,数万军中,十荡十决,曾杀我大雁无数勇士。你现在的本领,斗他不过。更何况秦人勇悍,这上百秦军,攻防进退,也不是你我数人可以应付的。”   那声音很平定,努力地想要安抚他的情绪,他却只是冷冷一笑,依然年幼却不再稚嫩的容颜一片冰冷。余叔叔,你说得很有道理,可为什么你按着我的手颤抖个不停呢?   他低头往下看,孩子倒下去,母亲低下身,不是无望地企图拉起孩子继续奔跑,而是整个人覆在孩子身上,然后,马蹄就那样生生踏过去,血流出来,惨叫声响起来,死亡太惨厉、太直接、太冷酷、太频繁,看得多了,是否也就忘了感触、忘了震惊、忘了愤怒,能记起的,仅仅只是生死利害。   身边的人呼吸急促,几个护卫死死咬住牙、握紧拳,他知道,若不是他们担负着守卫他的任务,也许早已扑下去拚命了。有的事,明知无能为力,终究不可坐视。明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这样的执着,才是这些亡国孤臣们,誓死不改其志的原因吧!   这年幼的孩子冷冷地笑一笑,然后,用力一甩肩。他挣扎的力量如此之大,余伯平猝不及防,被他脱出身去。   那小小的身影在山石间纵跃如飞腾出鞘的宝剑,而他的剑也在半空中出鞘。   他还没有蠢到大喊大叫,自报姓名来历,只是居高临下,不声不响,猝然一击。 第四章 人生初战   赵无悯刚刚自马上信手挥出一枪,扎进一个勉力奔跑的老人背后,信手一挑,把偌大一个老汉挑在枪尖,挥舞成圈,四周秦军,无不大声呼号助威。无数的大笑里,老人凄惨的号叫,被轰然掩过。   半空中跃下的小小身影,只看得到那老人无声哀嚎的样子,苍白的须发瑟瑟地颤抖,鲜血在他眼中迅速地四溢开来。   因为所有秦军都抬起头来,望向被挑起的老人,以便为主将的英姿喝彩,所以他这凌虚偷袭的一击,被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在士兵的惊呼声中,赵无悯抬头看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身影飞袭而来,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将遭受武林人狙击不是第一次,但狙击者小到这种程度,这也……难道旧雁真的就没有人了吗?跟个小孩子动手,太没意思了。   他冷哼一声,很恶毒地猛力挥手,打算把老人的屍体当做兵器挥出去,看那小孩子如何手忙脚乱地应付,然后,在落地时,被他的军队万刀分屍。   卫孤辰在半空中飞袭,见转瞬间,所有人的眼睛瞪向自己,唯一的偷袭机会被看破,下方是勇悍敌将,以及成群敌军,他心中竟出奇地没有一丝慌张,反而眼中迸出异样的光芒,大喝一声:“赵无悯,你可敢接我一剑。”   赵无悯本来无心应付一个小孩子,却为这一声喝而眼中露出凶光,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还敢当面挑衅,我就让你明白,什么叫强者。   他大喝一声,枪上运劲,把老人的屍体震落,一手执枪,猛挥而起。   此时那小小孩童连着他手中的宝剑,已然飞袭至马前,枪剑相交。   山上援手不及的余伯平已是面如土色:“糟了。”   他知道他的小殿下,是练武的奇才,但他仍然还只是个孩子,就算他再聪颖、再伶俐,先天上的弱势依然无法避免,天才在还没完全成长之前,依然只是个柔弱的孩子,只要一个强悍些的敌手,就可以要掉他的性命。   他还那么小,就算能够使最精巧的招式,可没有深厚的内力做支持,又有什么用,他和山上其他人过招,大家都收敛内力,只与他比招式应变罢了,面对敌人,而且是一个以力沉招猛闻名於世的敌人,硬碰硬的交手,对方坐在马上,以逸待劳,方便借力,他却自空而袭,无处可以借力,高下强弱立判。   枪剑相交,剑断血迸。只一击,卫孤辰掌中的剑便断做两截,他握剑的手,已是虎口迸裂,同时胸口一阵血气翻腾,心中为这样的巨力感到震惊。   四周的秦军们已一齐为这一枪而大声喝起彩来。   赵无悯咧开嘴,正打算像以前无数次一招败敌时那样,发出得意的大笑,然而那个孩子却出奇地没有被震落在地,他左手一搭枪杆,直扑进赵无悯怀中,手中断剑如疾电一般刺出。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前一刻枪剑相击,后一刻那小小的孩儿已落到赵无悯怀中,时间相隔之短,让人连眼也不及眨。   他的剑已断,可断剑仍是剑,他的人太小,所以更伶俐、更迅快。   赵无悯绝对是个高手,内力强横,大开大合,长枪挥起,足以纵横,是他太轻视一个孩子,只用单手持枪,长兵刃最忌被人欺近身侧,而他武功狂猛,战场上一枪横扫,何人可以近身,却想不到有一个孩子自上袭来,一剑折锋,却能乘势借力而进。等他倏然震惊,全力收枪时,过长的兵刃已不及回护,他才圆睁双眼,张开嘴,还不及发出一声断喝,那抹断剑的寒锋,已没入了他的咽喉。直到这时,秦军的欢呼才刚刚响起,四周的军士们还在拚命为他们的主将鼓劲。   这一败,他败得太冤,这一败,他败掉了他自己的性命,败掉了所有扳本的可能。   小小的孩子在那身躯巨大的将领怀中站起,徐徐地把断剑举起。秦军终於发觉了不对,不约而同停止了欢呼,一起震惊迷茫地看着他。他们盼着他们的主将有所行动,盼着主将如以往一样咆哮着把这个小孩撕成碎片,然而,他们勇武无敌的主将,只是无力地坐在马上,瞪大双眼,什么也不说。   小小的孩子,冷酷地望着四周,冷酷地把断剑扬起来,慢慢割在主将的脖子上,鲜血迅速染满那双出奇之小的双手。几百个人的世界,一瞬间,静得似乎只有剑锋割进人体的声音。   皮肤破开,血肉绽开,筋骨裂开。   大家应该扑上去救主才对,却不知为什么,如被魔鬼慑住了一般站着,谁都忘了动弹。明明是他们最熟悉的杀戮,却让人感到由衷的恐怖。   他们那勇悍无敌的主将,就这样,当着他们的面,被那样一个小小的孩童,慢慢地,用断剑,一点一点地,割下头颅。   孩子的眼,出奇地冷酷,带着森冷的杀意,凝视所有人。彷佛每一个人都只是他俎上之肉,只要他心意一动,就可以像刚才一样,转瞬之间,取人性命。   这情景太诡异,太恐怖,太不似真实,倒像一场噩梦,所以秦军此刻竟只能手脚酸软地望着他发呆。   孩子终於把人头割下来了,他用一只手拎起人头,他的手那么小,人头那么重,如此强烈的对比,更加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森寒来。   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笑笑,把人头扔出去,紧接着,那被他用一只手扶着,才能稳坐马上的无头躯体轰然倒了下去。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崩溃的大喊,不知是谁第一个转身逃走,转眼之间,一百多个秦军就跑得一个也不剩,白白丢了满地的刀枪盾甲。   余伯平在山腰处,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最后只记得两个字,天才。   他真的是决斗场上的天才,明明从未与敌人交锋过,明明从没有真正的战斗经验,面对着实力强他数倍的敌手、百倍於他的敌众,竟能清晰地分析局面,抓住仅有的一个机会,转瞬之间,反败为胜於先,又能故做诡异凶狠,震慑人心於后,把整个战局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掌心中。   这样的人,除了“天才”两个字,再不能让人给以别的评价,这样的人,以后就算面对比他更强的敌手,胜利的人,也应该是他吧!   身边的几个护卫欢呼着奔了下去,余伯平犹自怔怔立在山头,望着山下,那站在马上的小小孩子,这么小,已有如此神威,如此本领,如此……   忽然间,一阵伤痛浮起来,纵有如此神威,如此本领,他还只这么小,这么小啊!   护卫们欢呼着奔过来,人人满面笑容,喜出望外,他们在马前激动地站住,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欢喜,声音都颤抖了:“殿下。”   他低下头,默默地看自己手心的血,努力把咽喉的暗甜吞下去。刚才是那么地险,如果不是他情急应变,借剑断之势急进,出其不意地一击,现在自己已被一枪打落,万刀剁成肉泥了。如果自己不是借赵无悯的屍体做势立威,吓住秦军,上百个秦兵拥上来,他也绝对应付不了。如果不是赵无悯轻敌,未出全力,如果不是赵无悯料不到他受了内伤之后,还可以恃勇掠近,贴身进击,如果不是……   这一仗,赢得太险,赵无悯输得太冤,他还太弱小,离着强大,还那么那么远,大家又有什么可兴奋的呢?   四周百姓有受伤哭喊的,有呼唤亲人的,有跪地道谢的,一片嘈杂,小小的他,却只觉头晕目眩,心倦身疲,好累,好累。   这些人都曾是雁国的百姓吧,他们都曾经骂过父王是暴君吗?他们也曾经支持过举起反旗的乱军吗,他们也曾把秦国的军队当做救星吗?他们可知道,那个误国昏君的儿子,在他们遇难时,也肯舍命相救。   他慢慢地松开因为太用力握得太紧而有些麻木的手,让断剑落地,慢慢地把染血的手往身上擦,一下又一下,总也擦不乾净。   直到余伯平终於赶到,直到余伯平终於把那个如此强大又如此脆弱的孩子小心的抱在怀里,让他的血染红了自己的胸襟,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忽然湿润的眼,不得不长时间抬头看着天。   有父母关爱的孩子,有家国可以依靠的孩子,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去玩乐、去嬉戏,又何必硬要逼迫自己,变得这么强,又何必非要挖掘自己在战场上的天才。   如此出众的天分,是他的幸或不幸?   卫孤辰第一次对敌,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还不满十岁。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杀人的感觉,他不喜欢看一个身体,在眼前慢慢变冷,他不喜欢听剑锋刺入人体的声音,他不喜欢看着鲜血迅速地流淌出来,即使那是敌人。   但是,他永远不会把这心情告诉任何人。他知道,他的未来,必会有无数这样的战斗,这样的杀戮。他已经不是很久以前,眼看着父王一剑一剑杀死亲人而无能为力的孩子,但是,为了报答曾为他而死的一切人,为了保护愿以死保卫他的所有人,他必须变得更强,必须去尽善尽美地杀戮,必须去面对更多的战场。   雁国太子仍在人间,而且是百年不得一见的武学天才,他不满十岁,就以一人敌百人,他不满十岁,就力斩秦军重将。这个消息,在余伯平的刻意安排下隐秘地四下传播,给了许多抗秦者希望,让更多心怀旧雁的人,开始找寻他们、投奔他们,也让他身旁的很多人,大为振奋。   然而,他当时唯一的感觉,只是厌倦,不舒服。而在事后,唯一的想法,仅仅只是,我还不够强,不够强。   他们继续踏上回京的道路,眼看着京城越来越近,原本安排好的一切却出乎意料地不顺利。在他们之前回京的一些人,已经有很多伤亡或被抓了。理由不是他们的身分被发现,而是与秦军起了冲突。他们心中曾经美丽昌盛的京城,成了一座活地狱。   几十万秦军驻在城内城外,好一点的房屋都被秦军中的官员据为己用,秦人将兵每天都在街上和乡间搜掠,唯恐有错过的财富,看到值钱一点的东西就拿走,看到美丽一些的女人就抢走,看到不顺眼的人,就随意踢一脚、砍一刀,在别人的惨叫声中扬长而去。   百姓不敢上街,被秦军押着上街,以表现街市很热闹。店舖不敢开张,被秦军逼着开张,让他们劫掠更方便,顺便说明,京城很繁盛。   即使他们所有人伪装成普通百姓,安分顺民也一样,整个秦国没有一寸安乐的土地。秦人劫掠成性,即使对他们已经占领的地方,也以焚烧抢掠为乐,秦人虎狼成性,即使对他们自己的子民,也一样视做牛马,随意打杀。   京城内外,没有任何安全之所,每一个百姓的家,每天都会有不同的秦军冲进来,搜索劫掠,因为现在,可以被找到的财富越来越少,秦军失望之下,顺手打人杀人的事,无日无夜。   他们的夥伴,有人因为看不过去,按捺不住,出手想抢救被按倒在地,撕破衣衫的女子,而被乱刀砍死。   有人因为投宿民间,夜被秦军搜掠,眼看着年幼的孩子要挨皮鞭,忍不住上前挡了一记,便被乱箭射死。   有人什么也没有做,小心地不引任何人的注目,而过路的秦军,仅仅为了取乐,就纵马从他身上踏过。   有人找地方歇身,夜查的秦军,仅仅觉得他面生,在没有任何证据,也不问任何口供的情况下,把他系在马上,拖着绕城一周,活活折磨至死。   余伯平被幸存下来的同伴,挡在了京城之外,在闻得所有状况之后,神色惨淡。   整个雁国,就被这些残忍的禽兽所控制,任何一个雁人,都活在日夜不宁的灾难中,很多夫妻家人,每天早上起来,就要互相告别,只因不知道,晚上,是否还能再活着守在一起。在这样可怕的地狱中,他们连基本的安宁都没有,还能做什么?   他们需要活下去,他们需要一个较安定的环境,可以让他们开会,集结,筹谋各种活动,结纳天下英雄,然而现在,任何时间,都随时会有杀身之难,不为任何原因,仅只因他们曾是雁人,这就足够了。   每一个人都愁眉不展,每一个人,都郁郁难舒。   良久,余伯平才做出决定:“暂时先找地方安顿下来,过几天,实在事不可为,就先撤离京城。”   谁也不应答,所有人满怀希望而来,却又注定了只得满身失望而去吗?   他们不敢也不能住在一起,再次分散开来,他们甚至不敢再住进城里,而城外民间,也很少有人敢於留下外人住宿。幸好,当年留在京中的死士密线虽已在长年的混乱中,几乎死伤殆尽,但还有一人保有了较为安定的住处──城外五里,定山之上静云寺。   虽然在虎狼之师面前,佛门之地也免不了劫难,佛像金身早被打破抢走,空荡荡的神位,别有一番凄凉,然而,这到底还是个可以暂时歇身的所在。   静云寺主持慈云也算是方外高人,武功精深,与江湖豪士颇有交情。而前朝官员皇族多有崇佛之士,与静云寺也常有往来。   当年出京之际,风嵘与洪云涛就曾一再重托慈云留在京中,注意所有动向,慈云也不负所托,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也总尽力把京中情报送出去,而这次不但接纳了大家一行人,并且提出了一个建议。   “当今之世,要想有一个暂时安定的环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得到秦人的庇护。”   余伯平闻言皱眉:“只有被秦人收做仆佣下人,才能勉强得到庇护,但秦人对於雁国仆役看管严厉,根本不能自由行动,更何况,就算是仆役,也常有被打死的人,从各个府中抬出来。”   慈云淡淡地说:“秦军中,有个百夫长,叫纳兰明,在战场上颇立了一番功劳,听说除了勇武之外,尚且敏锐善谋,是秦人中少有的知礼仪,懂法度之人。秦何伤将秦人旧都的皇族一并接入皇宫,服侍护卫者不够,大多在军中调拨,此人也被调入宫中任职侍卫统领。此人既在军中有些旧缘,又因将要护卫天子,身在帝侧,於官员中,也颇有些颜面地位。他刚刚派人把他的家人从秦都接来,他的妻子在家乡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他极为珍爱。只是这幼子是难产而生,极为体弱,百药无效,他几乎把满京城的大夫,全抓去给儿子看过病,也曾把神棍、神婆叫去祈福,就连京城内外,寺院道观的和尚、道士也被抓去,为他的儿子念经。”   “自京城失陷以来,寺中时常被劫掠,寺中弟子,常遭奴役杀戮。老衲空有武艺,亦难以救护,却在此时机,想到了一计。便对纳兰明说,寻一个八字与小公子相合的孩子,认做儿子,做为替身,在慈云寺带发修行,以求让小公子可以长命百岁。秦人虽狠毒,却也相信神佛,而民间把病弱的儿子送去出家,以求延命的习俗,他也知道。他是病急乱投医,便答应下来,托老衲寻找一个合适的孩子。将来,有纳兰家的公子在寺中出家,本寺就不会再有秦军骚扰劫掠,寺中诸人出入也方便自由许多,就算偶尔有什么人寄住在寺内,也不会被人查知。”   众人闻言,俱皆默然,此时此刻,他们之中的孩子,只有一个。谁也不能为他们年少的主人,做出这样屈辱的决定。   只有一直静静聆听的卫孤辰,淡淡道:“大师要我去向秦人屈膝,行认父之礼,磕头献茶吗?”   这么年幼的孩子,这么冷淡的问句,却莫名地让身为一寺主持,自身亦有极高武功修为的慈云大师心间一凛,几乎不敢与这孩子对视。   他忙强自笑笑,学着其他人一般唤他:“小公子误会了,小公子身分贵重,岂可行此屈辱之事。我自会寻一个离乱中,无父无母,且与小公子年纪相当的孤儿前去见纳兰明。纳兰明也只是要随便找个人做为儿子的替身罢了,随便行个认父礼,给些银子,外加信物,便会打发了出来,就算他要派人服侍,老衲也会以出家宜简朴为名拒绝,他们根本不会认真记住孩子的长相,何况小孩长得快,相貌变化也快,过段时间,就算说小公子就是当日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发现不是。到那时,人人都知道,纳兰家的公子在本寺修行,一般的秦军不敢来扰,高层的秦将,也懒得来扰,门上挂起纳兰明的信符,可做护身符,小公子身上带着纳兰明的信物,就算是几万秦人中,也可出入自由,将来,这一层身分,或许会有很大的帮助。”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点头。   余伯平微微吁出一口气,对着慈云深施一礼:“有劳大师了。”   就这样,他与一个刚刚出世没多久的孩子,订下了兄弟的名分,就这样,大雁国逃亡的太子,在必要的时候,必须顶上一个秦国普通官员义子的名头。   对当时的他来说,是屈辱,是笑话,是无奈,是为了保护所有人、成全所有人,不得不做的选择。这个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场缘订,对他们,对未来的秦国、未来的天下,会有怎样的影响。   整件事进行的非常快,当天晚上,一面秦军的旗帜就很出奇的挂在了这座寺院的大门前。   刚开始几天,还常有些秦军前来,在寺院门前时大多止住步子,偶尔有几个进来之后,主持拿出纳兰明的信符以及写给所谓儿子,很亲密的叮咛书信之后,也就爽快地离开了这个看起来也不是很有钱,又没有美女可抢的地方。   过一段日子之后,再没有秦人出现在四周,很多秦军都知道,纳兰家的少爷在这里修行,谁也不会为了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道观,得罪皇帝身边的近臣。即使现在的皇帝只是个摆设,多少还是要给点尊重的,更何况,纳兰明在军中,也多少有些影响力。   寺院很大,加上纳兰明留下的钱,让慈云很快把寺院扩建了,从此就算偶尔多出几十个人,外头也没有人能察觉。 第五章 冷剑初铸   大家终於有了立足之地,这里很安全,可以安乐休息,安心练功,安全伺伏,安然寻找将来的机会。   他们开始奔走天涯,把流离各地的旧雁孤臣集中起来,查探世情、国情,以求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不但旧雁的臣子慢慢聚合,就连很多江湖勇悍之士,也常常出入这里。   而余伯平招待他们时,总会让另一个孩子独居一隅,总会在席间和他们谈起武艺,甚至请他们展示武艺,总会有人一时兴起,大家乘着酒酣耳热,有意切磋,在所有人呼喝助兴的时候,那小小孩子,清亮的眼睛,总会被来客所忽略。   在寺里的这几年,所有的大人都在忙着复国的大计,而对於他来说,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练功。   有了这样一个安定的局面,他可以全心全意地练功。慈云大师倾全力教导他,然后在两个月后,长叹摇头,坚决不敢承认是他师父。   他在武功上的天赋,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境界。甚至凡有武林客到,他只需要和对方相处很短时间,就可以看出他的武功深浅,只需要听他讲讲对武功的了解,就可以猜出他的功法招式,只需要多看几场他与旁人交手,不但能把他的招式记住,甚至有可能找到招式的破绽,立刻想出制衡之招,并且由招式反推出对方的武功心法来。   这样的本领,就算是在武林中打滚几十年的老江湖也未必可以做得到。   余伯平很小心,不敢随意暴露他的身分,即使是对有心来投的忠义之士、武林好汉也不敢过於信任。   毕竟雁国太子的身分,可以换来太多的荣华富贵,在历经磨难之后,谁也不敢对人性有太大的信任,谁也不敢过份试炼人心。   余伯平只是做为旧雁反秦义士的代表来面对所有人,他只是把小小的寺院,变成一个反秦的中心,他只是笑着请来投的江湖义士或旧雁将领指教一个孩子武功。大部份人都是不以为意地接受,然后很快就震惊、惶恐,到后来,甚至是恐惧。   大家的小殿下,在武学上的才能,已经达到让人恐惧的地步了。   然而,所有的天才都是需要努力的,没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那个曾锦衣玉食,享尽荣华的孩子,每天拔剑挥剑的次数,没有人数得清。   只是人们知道,天还没亮,所有人还在床榻上时,那个小小身影,已在天边微露的曙光中舞剑。夜已深沉,每个人都沉沉睡去时,那瘦弱的身子,依旧在沉沉黑暗中挥舞掌中仅有的光芒。   走路的时候,他在思索剑式,说话的时候,他总会走神凝思,吃饭的时候,他的筷子是剑,喝水的时候,他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不觉捏着剑诀。   人们感动、激动之余,是深深的担忧,包括余伯平在内,很多人都劝过他,而他,只是默默抓紧剑柄,冰冷的剑锋,给他一种充实和安全的感觉。   小小的他知道,除了剑,他无所倚仗,没有剑,他一无是处。   失去剑,失去武功上的天分,他只是一个无力的,看着亲人一个个被杀的孩子。於是,即使在三更半夜,他也会莫名惊醒,抱着他的剑,一个人跑到冷冷寂寂的院子里,独自舞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功夫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没有人真能如传说中一样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他在武道上的惊人成就,也造成了他在文事上的进展缓慢。   随着生活渐渐安定,他的身边也多了不少读书人,有读了圣贤书,誓死不食秦粟的夫子,有旧雁的大儒,有不肯屈服蛮族的文士,有誓死不事二主的旧雁大臣,有人是闻讯来投,有人是蒙难之后被他们救出来的。   这些人中,有的知道他的身分,有的不知道,但大多都想把满肚子的学问教给他。   然而,他每回练剑练得筋疲力尽,坐到书桌前,两眼都快合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就算是再严厉的老师,看到他练剑的辛苦后,此时拿起戒尺想教他学习,都会有一种虐待孩子的怪异感觉。   学问是重要的,治国之道是重要的,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是重要的,圣人之言是重要的,但眼下,一切一切,都要让位给复国,而复国大业更需要的是武功、是兵将,而不是书本上的这些滔滔学问。   於是大儒们忍耐着不强迫他,不硬逼他缩短练功的时间,於是,他勉勉强强,把该认的字认完、普通人该懂的常识学完,在文事上,就再没有什么精进了。   过於尊贵的身分使他被过份小心地保护起来,而惊人的武功天分,使身边的人看他的眼光,日渐敬畏,甚至惊恐。   诡异的生活环境,使他的生活中,除了宝剑,除了武艺,很少有别的东西。因为他还小,大事一般不找他商量,因为他还小,所以大家都不忍加重他的责任,除了练剑,他不需要做别的事情,於是,除了武功,他也真的不太懂别的事情,人情世故一丝不通,如何与人相处,更加完全不明白。   他只需要被保护,被守卫,被众人捧着当个旗帜,当个精神上的支柱就行了。   而在发现他武功上的惊人天分后,余伯平与众人多次商量之后,终於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埋没他,既然他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天下第一高手,就不能让明珠的光芒蒙尘。即使再困难、再艰难,仍然由余伯平带着他踏遍天下,寻访高手,而京中事务,则由其他一干人等负责。   离京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二岁,剑术已有成就,在他的身边,已没有人可以单打独斗战胜他了。   他与余伯平,踏遍千山万水、四海诸国,日夜兼程。南至南海,寻访海岛上隐逸的高人,东至东疆,在大草原上,纵马奔驰,一会塞外武功;西至西漠,他为寻求体能的极限,而去追赶龙卷风,与大自然相抗;北至北峰,在冰天雪地的大雪山上,他静坐几日几夜,功行九转,得以大成。   他见识过许多世外高人,拜访过很多绝世高手,想要他们指点武功其实并不难,几乎只要他稍稍显露他的武学才能,别人就恨不得拿刀架着他,逼他投入门下,恨不得倾囊相授。然而,很快,这些高手的狂喜变成震撼,震撼变成畏怖,然后开始给他出种种难题。   刚刚学闭气诀不到三天,就要求他入深水之中,一日一夜不得露头;刚刚学会龟息术,还不及实验,就要把他埋到土中三日三夜;刚刚学会一套剑式,就要他一剑击得瀑布倒流;刚刚领会一套心法,就要求他,必须在一招之内,制住十八个悍匪。   对他提出的要求越来越苛刻,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诡异,已经不再是“严师”二字可以解释的,而他,也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地一一完成。   事后,很多人承认,他们想要知道他的底限在哪里,想要试探他的极限在何处,而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他在武学上的潜能,无穷无尽,根本探不到边际,或许有边际,只是他们的力量太微薄,无法探查出来。   高手们也一样有私心,他们开始防范他,有些心法,最重要的句子不说出来,有些剑式,最后的绝招不教给他,有的人甚至故意把看门绝学,改得繁复麻烦一些,把本门内功加减几句再教给他。   然而一套心法,前面他练得流畅自然,最关键的句子,他自自然然可以悟出来;一套剑式,前面施展如行云流水,后面无人教导的绝招,他会很自然地猜出来,甚至有可能比本来的招术更强大、更精妙;过於繁复的招数,他学一次,第二次施展就自然去繁为简,改得更加简单直接有效;练习内功,发现哪一处艰涩不懂,他也不多想,跳过去学后面的,然后,很自然地把全部功法学会,不懂的地方,他就扔开不管了。   当别人无限惊恐地担心被他发现自己耍的花样时,他已经抛开一切,专心去研究还有什么新的功法招式可以学习了。   每次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些所谓的世外高人、绝世高手们,看他的眼光,总会由欣喜,转为震惊,然后是惊惧,甚至是恐怖。   他在武学上的天分已经不是“天才”两个字可以形容,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恐怖,他是个奇迹,而别人的眼神却常让人觉得,他自己是怪物。   他拙於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善意,在旁人惊恐而离的目光中,他选择沉默地离去,於是,他越来越沉寂,越来越看似冷漠,越来越容易让人用惊惧的目光来打量他。   多年以后,即使是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看着他长大,为他流血流汗流泪的许多人,也开始渐渐远离他,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行礼,向他仰视。那些人愿意为他死,却不再想接近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而他笨拙得不知如何缩短这距离,所以只能更加沉默,看在别人眼中,则是更加骄傲冷漠,於是,下一次会小心地站得再远一点,远些,远些,更远一些。距离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在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却让很多世外高人、绝世高手的自信心因之而崩溃,他们所骄傲的一切,在一个孩子面前,溃不成军,他们羞愤、恼怒,然后,是回避、逃离。   在所有亲切欢喜的目光变得厌恶烦躁之后,他总是悄然而去,有时候他也会临波独照,凝思那水中小小的身影,是否会无意中幻化为恶魔,惹来那么多人的厌弃,有时他也会呆呆举起自己握剑的手,怀疑他自己是否真的是……   在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更不能理解,人心为何那样复杂。   很多人教导过他,但没有一个人敢自称是他的老师,包括一些留名后世的绝世高手,他们从最初一定要收他为衣钵弟子,到后面用惊惧的眼神望着他,连称只是有缘相聚,缘尽则散。没有人敢厚颜自称是自己造就了这个惊世的少年,每个人都认为,即使没有自己的指点,他最后,也一定会达到这种高度。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他,经历了他,仅此而已。   十五岁之后,他不再需要任何老师,他依然访求高手,不是为了求教,仅仅只是为了试剑。   十五岁之后,天下已没有任何高手可以做他的老师,只有他自己可以教他自己,只有天地自然万物可以教导他。   十五岁之后,他回到了京城,准备承担属於他的责任。   十五岁之后,他准备好用他那磨厉出绝世锋芒的宝剑,斩尽仇人头。   十五岁之后,他第一次遇到他名分上的弟弟,纳兰玉,并通过纳兰玉,与大秦国名分上的君王,名义上,他最大的敌人秦王宁昭,以一种极为奇特的方式,结下了恶缘。   回到京城的他,就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锐气英气震慑人心。当年把他当做孩子护佑的大人们,有些欣喜又有些惶然地承认,他们的小主人长大了。   再没有人能笑着抱他入怀,再没有人能如旧时一样,不再顾及他的意见,就处理事务。人们在他面前渐渐执礼甚恭,人们开始称呼他为主上。   没有人知道,在武功上,有着惊人天才的他,有的时候,会出奇地笨拙,笨拙得无法告诉大家,其实,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感觉。   几年来,他们在京城的事业,不算太成功,不过,总算也没有太失败。纳兰明的小公子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纳兰明相信替身出家真的有了功效,时常让人送银子过来。托他的福,寺里的人出入行事,颇为方便。寺中又大加扩建了一番,里头当然也没有少修暗道密室。寺里增加了不少田产,又藉着这些田产,让一些人以在家居士,或俗家弟子的身分开设店舖,悄悄地把他们的势力在市井间发展开来。   当然,靠纳兰明送来的银子远远不够,不过,当年先皇也曾给他们留下过一笔不小的银子用於复国,此时起用出来,慢慢往各地发展基地,暗中寻访可用之才,又能偷偷培养年轻的下一代,为复国而效力。   他回到了京城,回到了曾以性命保护他的夥伴当中,那时的他,年少,志大,艺高,那个时候,他还有冲天的豪情、惊人的志向,想仗着掌中寒锋,创一番惊世伟业,然而,只是第一次议事,就给他重重的打击。   部属们高高兴兴,迫不及待地向他报告现状。   这个时候的京城,这个时候的整个秦国,已不像当年那么混乱、那么危险,当初曾疯狂抢掠杀戮的秦军们,即使是最低等的小兵,也已家资富有了,可是百姓无论士农工商,无不在贫寒中艰难求存,没有人家中会有余财,任何人家,只要稍有财富,就会立刻被抢掠一空。   秦人不再动辄杀人打人,但偶尔兴起时,宰几个他们眼中连畜牲也不如的百姓助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秦人军队每年练兵,都要在民间找百姓去做靶子。   秦何伤为收揽军心,宣布所有秦军都是有功之臣,国家应该给他们赏地赏房赏下人,他们看中什么地方,用绳子圈起和他们官职身分相若的大小,那块地便是他们的,地里所有的房屋都是他们的,房屋里的人,男的是他们的奴隶,女的长得漂亮,可以是他们的侍妾,要有老弱病残,用来练刀练枪也无妨。   在这样的苛政下,整个国家都暗无生气,所有百姓都过得异样悲惨。   卫孤辰听得义愤满腔,拍案而起时,却惊见众人神色,有悲有愤有怒,但也有人面有喜色。   他一怔之时,在先朝时曾任侍读学士的谢灵运已微笑道:“主上不必过於忧心,秦人虽是虎狼成性,全无治国之才,但正因如此,才是我们的大幸啊!”   “不错。”昔日的知名大儒孟观也微笑着道:“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百姓或许初时会常忆旧主,但若是新主英明,善待百姓,人心多变,便也忘却前朝。秦人如此残虐,百姓受苦之下,自然常思旧事,便是往年对先主有所怨言,如今与秦人一比,便也视先主为盖世明君,暗自称颂,怀念故国之心日炽,如此,人心可用。”   “不错,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还倍受压迫,有人振臂一呼,便能举义起事,这几年来,我们曾先后在各地,利用人心的激愤而掀起十余起变乱,便是此因。”洪云涛朗声道。   “可惜,敌人残暴,会让百姓投往我们,但敌人过於残暴,却让百姓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这十余起变乱,引来的都是秦何伤的屠城杀戮,不止发生动乱的地方,人畜不留,就是附近的城池,也无不是血流成河,便是我们派进去的火种,也都惨遭杀戮。到后来,别说百姓就算被欺压至死,也不敢有一点反意,就连我们,也不敢再随便起事了,毕竟我们这些赤胆忠心的兄弟,不能死得如此不值啊!”风嵘神色沉痛。   可是,卫孤辰听得却觉心中震撼异常:“这些年来,各地发生的起义,都是我们引发的?”   “不错,我们不能让秦人的统治安定下来,不能让百姓接受秦人,我们必须不断引发战乱,让天下人知道,秦国的混乱,让百姓知道,秦人还没有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卫孤辰沉默不语,那些起义,总是刚刚开始,就被血腥镇压,没有完善的筹备,没有周密的安排,从起事之初,就已注定失败。为了试探秦人,为了打击秦人,他们振臂一呼,忍无可忍的百姓站了起来,然后,是无尽的屠杀,死者数万。那么多的人命,凶手是秦人,还是他们?   “主上……”风嵘抬头凝视他,眼中痛楚莫名:“我们的人也死伤许多,我们的兄弟,也冲在战场最前方,也最先倒下去。”   “可是……”卫孤辰仍觉不能赞同:“让百姓无辜流血……”   “主上。”余伯平声音极轻极快地说:“历次举事,风兄都派出自己的至亲,他的几个兄弟和儿子,都已在举义中死伤殆尽了。”   卫孤辰微微一震,目光触及风嵘凝满了痛楚的眼神,终於不能再发一声。只是,这样的沉默,依然不代表认同。   他知道,要复国岂能不流血,可是,大家自愿流的血,与欺骗无数人,让别人在不知情的时候,流的血,相同吗?难道因为我们自己也流了血,那别人被欺骗、被怂恿,被诱向一场没有生机的死劫,就不是罪吗?   他才十五岁,就面临这样沉重的现实、这样森冷的抉择,肩负着那样可怕的压力,他无法说不,不能说不,他只能沉默着继续聆听。   议程一项项地进行,如何扩展势力,如何筹集钱财,如何把可信的子弟派往各处,在民间拉拢人心,收聚人力,其间的与人勾心斗角,同人争权夺利,暗中尔虞我诈,甚至为了目的,必须对秦人如何卑躬屈膝,送礼讨好,他一一听来,渐觉心神皆倦。直到最后一项议程“刺杀秦国命官”,他立时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   “刺杀何人?”   “秦国京兆尹,秦修。”   卫孤辰眼中锐利的剑气开始升腾起来:“此人有何恶行?”   四周忽然一片肃静,他微微一怔:“怎么了?”   孟观迟疑着站起来:“主上,此人并无丝毫恶行。虽然他也是秦人,但他少时曾游历各国,见多诸国风物,并没有普通秦人野蛮劫掠的性情。自他任职京城以来,安民生,促农桑,屡屡领衙门中人,阻止军队抢掠杀戮,虽官小职卑,却一再上书,请求废止圈地扰民之法。灾荒之年,竟肯开门,以自家府地,容纳难民,民间称其为青天。”   卫孤辰更加愕然:“如此清官,为什么要杀?”   郑元化苦涩地道:“他是好人,可他是秦人。秦国的官员,过份得民心,过份得到百姓爱戴,於我们,是祸而非福。”   风嵘沉声道:“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残忍凶狠如秦何伤之流,这种人就算以强力压服四方,也不能长久,而是像秦修这样的清官贤臣,秦何伤使人惧,而他使人服。如今他虽官小力弱,可一旦他的政见为上位者所接纳,一旦秦国国内有能者,想要改弦更张,则我等所谋之事,倍加艰难。”   卫孤辰咬牙:“可他,是好人。”   “他是好人,更是敌人。”洪云涛淡淡地道。   卫孤辰眼中灿亮的剑光,静静地沉下去,他平静地说:“不行。”   “主上。”众人皆唤。   “我说不行。”他腾的站起来,目光锐利,“可是因我年纪小,见识浅,所以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可以不加理会。”   这话说得太重,四周诸人一阵沉寂,几个人低下头,几个人垂下眼,几个人慢慢施礼,齐道:“不敢。”   他站起身,快步而出,走出密室,走出院子,走出寺院,一直走到山之颠峰,静静地凝望下方,浩大的京城,曾经是他家园的地方,久久不动。   忽然之间,他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的雄心,他的志向,和这个现实,原来,差异如此之大。   他一个人,迎着风,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   他轻声问:“余叔叔,你也觉得,他们是对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余伯平回答:“他们未必是对的,但,你也必须明白,君王之道,不同於君子之道。这世间,何曾有单纯的黑和白,复国的道路,注定用鲜血和死亡铺就,这其间,绝对不可能避免任何一个无辜者的死亡。”   生平第一次,卫孤辰发现,清晰的目标,原来一片模糊,本来下定的决心,忽然变做了茫然与无措。   然而,即使有了他的阻止,秦修还是死了,不是死於他们的刺杀,而是死於秦人之手。   在秦修领着衙役,阻止秦军将领当街奸淫妇女时,被人一刀当头劈落,倒地而亡。   据说,这场看似偶然的纷争,实是某些人暗中策划。秦修过多地阻碍军中将领的抢掠,甚至对於某些有关秦何伤的意愿,也常以皇上未有旨意而加以对抗,长时间以来,不知不觉竟也聚揽到了一些人心。   秦人中亦有些有识之士,为目前的状况而忧心,呼吁改制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而能够被用来对抗秦何伤将令的,自然是皇帝。   秦人最上层的争权夺利,最终的结果就是秦修做为朝廷命官,被残杀於闹市,而杀人凶手,只被责以流放。据传,这位流放犯在流放地,整日花天酒地,自在享乐,地方官的供奉比待自家亲爹娘还要周到。   很自然地,有关反对暴政的声音转瞬间消失得一乾二净。   而对於百姓来说,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知道的,只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唯一的清官,唯一能带给他们希望的人永远地死去了。   秦修出殡的时候,沿街有无数百姓哀哭相送。   卫孤辰一个人,孤身单影,悄悄走出京城,悄悄混迹在无数哭送秦修的百姓当中,望着那一具棺木遥遥而去,望着无数百姓的哀哭悲叹,他慢慢地低下头,忆起,听到秦修死讯时,身边诸人,弹冠相庆的欢喜。   他慢慢地勾起唇角,有些清冷地笑笑,忽然间,竟连他也有些庆幸了。如果秦修此时不死,或者,总有一日,将由他来决定,夺走他的性命吧!   在这一刻,他终於明白,原来黑白之间,是无穷无尽的灰暗之色,而他,纵然深深厌恶,却也不得不融进这样的色调之中,只是,此心……不平。   遥望棺木,那是敌人,但是,也是……好人。   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彷佛可以看穿无尽的时空,看到那手上必染的鲜血。原来他的事业未必是正义的,原来,好人某些时候,也会成为他的敌人。   而他真的不能不接受,不可不承担。   他转过身,独自离去,把那无数的哭声、叫声抛在身后,把那漆黑的棺木、悲凉的世人,抛在脑后。   他以为,秦修的死亡,只是点醒他不可太天真,却没料到,最后对他生命的改变会那么大。   继任秦修为京兆尹的人,竟然是纳兰明。   知道这个消息时,大家连夜秘议。   “为什么继任者会是纳兰明?”   “据查似乎是小皇帝很喜欢纳兰明,听说京兆尹空缺,就随口问秦何伤能否让他出任。”   “秦何伤会同意?”   “秦修的死,多少有传言是针对皇帝的,这个时候,给小皇帝一点面子也无所谓,纳兰明以前在军中任过职,和军队不少官员都很亲近,秦何伤应该也相信,他不会做背离军队利益的事。”   “纳兰明为人如何,政见如何?”   “他一个先当将军,后做侍卫的人,能有什么政见。平时也很是骄傲,对我们雁国百姓都是看做仆役的,看他这么多年,就没一次想见一下名分上的儿子就知道他待人如何了。只听说,这人比较圆滑,对皇帝恭敬讨好,但也从不得罪军方诸将。”   “他要是个敢有意见的人,别说是京兆尹,就算是侍卫统领,甚至他自己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小皇帝慢慢长大了,他会任凭大权旁落?秦何伤日渐张狂,他会真正安於臣份?秦人的朝廷,难免一场大乱。目前来说,占上风的是秦何伤,只要他狠下心,挥军入宫,也许转眼间,就能平定大局。”   “秦人的内乱对我们有好处,越乱我们越有可乘之机,如果有可能,还是尽量保护小皇帝,不能让秦何伤获胜。”郑元化眼中露出深深的恨意。   秦何伤这些年来的残虐狠暴,让每一个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不由地激动起来,只是不管如何愤恨,都掩不了深深的畏惧。那人是禽兽,但也是名将,有他在,秦人的军队,就所向无敌,有他在,雁人的起义,就永无成功之日。   余伯平却不由叹息:“可惜我们这几年虽费尽心机,却始终无法介入到秦人的高层。”   慈云大师也长叹摇头:“秦人眼中,只有秦人可以信任,雁人都是猪狗牛羊,仅供驱策罢了,我们如何可能介入其中。也许能查知他们的动向,但就算想要插手帮忙或搅局,怕也不易。”   孟观眼神微动:“不知道从纳兰明身上入手如何呢?”   “他的官职不算高。”有人不以为然。   谢灵运却也赞同:“他的确官职不高,不过京兆尹主掌京师治安,权限并不小,一方面,他曾在军中任职,在军队中极有人脉,一方面,又在宫中多年,对宫内状况十分了解,从他身上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情报,更何况,我们正好有可以和他扯上关系的理由,只是……”   随着他语气一涩,大家一起看向卫孤辰。   卫孤辰微微皱眉,终於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   大家一起摇头,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不以为然。且不论他曾经的尊贵身分,就这几年分别之后再见,小小年纪,已是宗师格局,随便一站,便是渊渟岳峙,身上总是无形的散发出逼人的剑气,周身泛起的冷意让人退避三舍,眉梢眼角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孤傲。这种人太过突出,太过引人注目,根本没法子做卧底,更别提去应酬一个名义上的爹,再加上一堆秦国的牛鬼蛇神了。   还是少年的卫孤辰咬牙:“你们觉得我做不了?”   大家一起呵呵乾笑。   “做得了,做得了,主上怎么可能做不了,只是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主上了,不如先召一个年纪相当的子侄回来,让他们冒那个义子的名去接近纳兰明就是,主上还是坐镇大局为妙。”   每个人都笑得满脸真诚,可眼神里,明明在说,你根本没有当卧底的本事。令他空有满腹怨气,却也无法发泄。   大家微笑着交换眼色,多么难得,那小小年纪,已威仪天成的少年,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这样的逞强与好胜,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支持这个建议,别说他当不了卧底,就算他做得了,也没有人舍得他去受这样的委屈。没有人可以忍受,他们的小殿下,去叫一个秦人做父亲,行父子之礼。   也许只是因为一时不服气吧,也许只是因为好强好胜,也许只是一时意动,想要找机会看看,纳兰明这个他们决定要接近的人,是何等人物。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卫孤辰一个人,悄悄来到了京兆尹的府衙外,想等着看纳兰明出门,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纳兰玉。   很多年后,他曾回思,若没有那一时意动,若那时他没去,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然后,他微笑。他竟不能想像,如果他不曾认识纳兰玉,他的人生会怎样。   那一个清晨,卫孤辰在京兆尹府衙门外徘徊,那一个清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不服气,或仅仅只是无意中路过。他在府衙门前驻足,抬头,看那高高门墙,凝思间,正听到了一片喧哗,他转头,回身,看到那十几个人护拥中的孩子。   秦人旧俗,男儿落地,便是秦部战士,男子学会走路之时,便要学习骑马。小小的孩儿,骑在小小的马上,四周环拥着十数仆役,把沿途行人呼喝驱赶。   那小小孩儿,眉眼闪亮,笑声清脆,快乐溢於眉目之间。这个小小孩儿,还不知道人间有险恶,世上有磨难,只知生命中,拥有无限的欢喜快活。   他隔着老远,冷眼看那孩子灿然的眉眼,冷心听那孩子朗朗的笑声。那孩子应该只有六七岁吧,他六岁时,已亲人离丧,家园破碎,他六岁时,已不知人间还有欢乐,他六岁时,已经不再懂得欢笑,凭什么,这个孩子,可以笑得这样无忧无虑,畅然欢喜。   冷冷杀意,渐渐溢於胸中,他只是很随意地踢起了脚下的一块碎石。   小马乍受飞来之石一击,吃痛之下,惊嘶痛叫,狂奔於长街。四周仆从,不及反应,无不是惊呼大叫。   那小小孩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尽敛,已经惊叫着,手忙脚乱想要控缰。六岁的孩童,能有什么力量,制得住奔马,转瞬间便惨叫一声,被疾驰的小马,抛下马背,身下是冷硬的石板地,仆从们远远在后方飞跑,想要追上狂奔的小马,却全都无能为力。   他一脚踢出,便已后悔。那是秦人,但也是个孩子,他竟对一个六岁的孩子出手,醒悟到这一点,让他脸上一阵热辣辣生痛。   眼见那小小孩童,跌下马来,他想也不想,一掠而至,及时把那小小身躯抱入怀中,指间那温热柔软的感觉,让他怔了一怔,身形却犹在迅若疾电地飞驰,转眼已掠上马背。   然后,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哥哥,你会飞,你是神仙吗?”   他一怔,低下头,看进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眸中,孩子的眼,纯粹得不含半点杂质,软软的声音,听得人心中一阵慰贴。   他忽的一阵迷惘,恍惚间,许多年之前,有一双同样清澈的眼望着他,有一个同样清脆的声音呼唤着他:“哥哥,我们一起玩吧!”   几天之后,那个唤他哥哥的孩子,被挑在枪尖之上,哀呼惨叫,半日而亡。   他心中猛然一痛,耳畔又听得那孩子大声地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不知是出於什么样的冲动,他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哥哥?”   “啊?”小小的孩子,眨着眼睛,傻傻地望着他。   “什么?”   “主上,你,你已经和纳兰府的人联络过了,你已经让他们见了你的面目?”   “主上谋定而后动,先故意陷纳兰玉於险地再出手相救,然后再与纳兰家的人相认,确是良策,只是……”   “行了,我已对纳兰家的管家说了,我就是当初那个代他们少爷出家,带发修行的人,这些年在寺中跟随大师清修,也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武功,师父认为我艺成可以出师,我也有心回转家门,当时纳兰明在朝中,不曾回家,管家答应替我传报,而且,纳兰玉像是十分喜欢我,无论如何,要让我留下,现在想要临时换人,断无可能了。”   余伯平等几个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有人问:“这个,若是与纳兰明相见,必要行父子之礼,这个……”   “纳兰明最好很忙很忙,忙得根本没空见我,否则在他接见我的时候,就会发生意外,受伤生病,严重得根本没空来行什么父子仪式。”他眼眸冷冷,语意冷冷,神色冷冷。   余伯平额上冒汗,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点说不出的苦涩,就这位主子这种任性得受不了半点委屈的性子,怎么可能当得成好内奸。一个大好的机会,最可利用的好身分,就这样被浪费了。   只是事已至此,反悔无用,更何况,他难得如此坚持要做一件事,大家竟也不忍十分地反对,只得无奈地答应下来。   只是人人放不下心,个个牵肠挂肚,临行之际,每个人都絮絮叨叨,叮咛嘱咐,恨不得把满腹的话全塞到他脑子里,只想对他说千万声小心,万千声注意。   他是他们的小殿下,他是他们的小主人,他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理想、他们的一切,他是他们的掌中珍、指上宝,纵然他武功高强,纵然他威仪日盛,值此之际,依然是万千种不舍,千万种不放心。   光告个别,就告得他头晕目眩,眼花身软,满耳嗡嗡响,比和最可怕的敌人斗剑,还要累上十几倍,他忍了又忍,才勉强没有中途而逃。   就这样,他住进了纳兰府,他成了纳兰玉名义上的义兄,尽管,整个纳兰府,除了纳兰玉,根本没有人真正把他少爷的身分当回事。   这个时候,他身边所有人都以为他和纳兰玉的相遇,是一场谋划,很多年以后,连纳兰玉也相信,当年的相逢,是一场阴谋的开始。   只有他自己知道,却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谓深谋远虑,所谓暗藏心机,只不过是一时冲动,只不过,是那一声哥哥,叫软了他的心肠,让他渴望着在多年以后,许多年前那个小小孩童的声音,能继续在他身旁,呼唤他,哥哥,仅此而已。 第六章 纳兰奇缘   纳兰玉幼时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尽管他自出生就没有母亲,尽管在他已不复记忆的婴儿时期,体弱多病,几至夭亡。但他是父亲的心头宝、掌中珍,是纳兰家唯一的独子,全家都围着他转,所有人关心注意的目标都只有他。   因他幼时曾常年患病,父亲不敢强要他学文习武,唯恐伤了他的身子,他的生活,从来只需要嘻闹游戏,竟不知人间有“忧愁”二字。   一切的变化来自那个清晨,年幼的他依秦人的风俗,刚刚学会骑马,觉得人世间,再没有比骑马更好玩的事了,一大早就在一群奴仆的护拥下,在街上骑马闲玩。   他骑的,自然是再温驯不过的小马,而且绝对不会放开缰绳让马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马儿忽然受惊,飞快地奔驰起来。才六岁的孩子,如何坐得稳,他尖叫着从马上跌下来,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然后,在下一刻,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愕然睁大眼睛,惊觉四周的人事物都在飞快后退,惊觉整个人正在半空中腾云驾雾。   他愣愣地望着那把他紧紧抱住的大哥哥,愣愣地问:“哥哥,你会飞,你是神仙吗?”   那个高高大大,像神仙一样威武的大哥哥,愣了一下,低头看看他,然后,落在了马上。   他却渐渐兴奋起来,眼睛闪亮,大声再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他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死死拉住了那个大哥哥的袖子。多么不容易啊,居然遇上一个神仙哥哥。奶妈讲的故事里,神仙总是一下子就会飞走,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拉住他,不让他走才是。   神仙哥哥漂亮的脸上,忽然绽开一缕笑容,然后他微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哥哥?”   “啊?”他眨着眼睛,不明所以,不过,不管不管,既然神仙哥哥说是哥哥,那肯定是哥哥了。   他自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父亲的几个侍妾一直无所出,虽说从小被呵护得如珠如宝,到底甚是孤单,有时反羡慕奴仆的孩子,几个兄弟,整日在一起玩耍,今日有个人自称是他的哥哥,自是让他极为欢喜,更何况这个哥哥,还是个神仙。   “小少爷,小少爷。”随着气喘吁吁的纷乱声音,那一群被忽然受惊的奔马远远抛下的奴仆们纷纷赶到。   他扬起笑脸,转过头大喊:“王总管,我有哥哥了。”   那奉命只要是他出门,就一定要相伴左右的王总管也愣了愣,目光望向这忽然出现的少年。   神仙哥哥微微一笑:“在下是慈云大师的弟子,几年前做为小公子的替身,入寺清修,随大师学了些武艺。师父说小公子命中灾厄已过,无需再有替身佛前祈愿,命我前来叩拜父恩。”   王总管恍然大悟:“原来是……”本想说原来是你,又觉不太合礼仪,要说,原来是大少爷,又觉大可不必,怔忡了一下,方道:“原来是公子。老爷奉召入宫,至今未归,不过,公子曾为小少爷祈福改命,修行积德,方才又救了小少爷,如此大功,老爷必会重赏,将来公子总少不了好差事、好安置的。”   那少年微微一笑,眼中彷佛有什么至寒至锐的东西一闪而过,王总管莫名地全身一凉,却不知所为何来。   少年淡淡道:“既如此,就有劳王总管通传,在下先行回寺,以待纳兰大人传唤。”   王总管点了点头,这小子虽说是个来讨赏的家伙,不过到底懂得进退,没有真的敢把纳兰大人唤做父亲。   少年想要走,王总管等人不拦,纳兰玉却死抓不放,他好不容易得了个哥哥,又是个神仙,岂肯就这样放回:“不要走,哥哥,不要走。”   众人一起围过来劝说,纳兰玉充耳不听,他自小要什么有什么,只要哭两声,所有人都要屈服投降,想也不想,便是放声大哭。   他死扯着少年的衣裳不放,这一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染到少年的衣服上。少年英俊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黑,咬了咬牙,好几次意图挥袖把他甩开,终究四周围着的人多,实在不便。   旁人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知全心安慰哄骗他们的小少爷。   “小少爷,放手吧!”   “小少爷,今儿厨娘做了好吃的,再不回家就凉了。”   “小少爷,公子只是走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纳兰玉一概不听,只是大哭:“我不管,故事里的神仙走了总是不回来了,我不要神仙哥哥走掉。”   卫孤辰忍了又忍,终究忍无可忍,这一生哪怕是在逃亡岁月里,身边的人,也对他呵护有加,宠溺中不乏恭敬。自习艺而流浪天涯,随着武艺日高,冷峻之气散溢四周,更没有人敢来亲近,何曾被人如此胡搅蛮缠过。   他刚才相救,不过是不想杀个孩子,自承兄长,也是一时冲动,他还真没兴趣装出笑脸,和他的仇人,以父子相称呢,这时只想早早脱身,如何善后,根本没有考虑,偏这不懂事的死小孩还和他瞎缠。   随着纳兰玉的哭声,他的眉头越挑越高,最终忍无可忍,喝了一声:“闭嘴,不许哭。”   纳兰玉从不曾被人如此喝斥过,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   卫孤辰见这孩子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如一只被主人喝斥的小狗般可怜,一时竟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得勉强忍着气,放柔声音:“听话,放手,我回去收拾些东西,过两天就回来。”   纳兰玉也不知怎的,莫名地对这个神仙哥哥,又是喜欢又是害怕,很乖地放开手。这样地听话,倒把四周一干人,看得眼都直了。   卫孤辰只淡淡一笑,转身便去,走不多远,已听得身后,清清脆脆的高喊:“神仙哥哥,你要回来啊!”   他笑笑,莫名地心情一阵舒畅,低头看看自己被糟蹋得如同一块烂布的袖子,唇边竟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意。   真正下定决心是这一刻,以后的兄弟之缘,以后的多年相伴,以后的恩怨爱恨,皆为这一声,童稚的呼唤:“神仙哥哥,你要回来啊!”   纳兰玉很高兴,他蹦蹦跳跳的回家去,见了人就拉住不放,大声地宣布:“我有哥哥了,我有了一个神仙哥哥,他答应来陪玉儿。”   看门的杜老头,赔着笑脸,应了无数声,恭喜公子爷,好不容易把这位少爷送走。   日理万机的大管家,勉强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烦,挤出乾巴巴的笑脸,咬着牙说出一堆应景的话,终於把扯得他啥事也干不了的小少爷哄得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正在为了衣服样式谁更时新、钗环首饰谁更名贵而争吵的李姨娘、王姨娘,勉强压住脾气,应景地答上两三句,就急急忙忙把不安生的小少爷送走了。   纳兰玉一路走,一路傻笑,抓住见到的每一个人,不停地宣布:“我有一个哥哥了,他是个神仙,他会在天上飞。”   除了专门服侍小少爷的下人,其他的下人,谁不是各有差事,被他扯住,干不了正事,又都不敢得罪这位小少爷,只得人人堆起欢喜的假笑来应付。   纳兰明不在家,其他的各房主子对於这位纳兰家的天之骄子,也只是客气相待,勉强应付着,实际上,人人神游太虚,不过是挂着笑容面对小孩子罢了,谁会认真听一个孩子的胡话。   纳兰玉不知道这合府上下,人人带着微笑附和着他,却并没有第二个人陪他一同欢喜,明白他为何欢喜。他只是快乐得想让全世界与他分享他的喜悦,他一路说了无数次,几乎把全府的人,都找来说了一遍,犹觉得心中的欢喜难以按捺,还有什么人不曾告诉?对了,爹爹。   他开始满府找爹爹,从正堂,找到卧房,从后园,找到前门,最后跑到空荡荡的书房转了三圈,心中异常焦急,恨不得他那永远忙得脚不沾地的爹爹即刻出现在面前。   找遍书房看不到人,他失望地扁着小嘴,准备继续他的寻父之旅。   刚要出门就听得外头纷乱的脚步声起,爹爹亲切的声音响起来:“诸位请……”   纳兰玉眼睛闪亮,爹爹终於回来了,正要跳出门扑向爹爹怀抱,就听得爹爹的声音用以往所没有的肃杀,厉声说:“我要与几位客人在书房商谈要事,你们好好看着园子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步,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在外头一片应是的声音中,纳兰玉缩了缩他小小的脑袋。爹爹每次和别人到书房商谈要事就不许他接近,上次他偷偷溜进来,还被最最疼他的爹爹打了一顿屁股呢!   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纳兰玉急得小小的额头直冒汗,在书房前前后后转圈圈,最后猛得窜到桌子下面,沿桌子垂下来的锦缎,把他小小的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在黑暗的桌子底下,他听到纷纷乱乱的进门声、书房门关上的声音、爹爹低沉的客套:“请坐”,以及一些从没听过的声音同样客套的回应。   纳兰玉张嘴打了个呵欠,慢慢伏下去。   外头还是低低沉沉,听也听不清的声音:“诸位……盛情……我等……大志……国家……”   偶尔有一两句听得清的,也带着之乎者也,完全不像是正常人说的话。   他自进府就到处乱跑,到处找人,现在兴奋劲渐渐过去,便觉得疲惫起来,桌子外,爹爹和客人也不知道会商谈多久,他自安下心来,慢慢合上眼睛,不知不觉,竟是睡着了。   纳兰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他醒来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怔然地睁大眼,晃晃头,好半天才记起,自己上次挨了打放声痛哭,又被爹爹大声恐吓不许哭,最后只得低声抽泣,就是这种声音。   他惊奇地瞪大眼,除了他,还有人敢在爹的书房哭吗?过份的好奇,让他悄悄地从书桌下探出头,偷偷地往上看。   他看到一个比神仙哥哥小一点的哥哥,就坐在前方。那么漂亮的衣服,那么漂亮的配饰,那么漂亮的哥哥,为什么要哭?   他坐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用力地握着拳勉力支持着,只是发出低微的抽泣。   而爹爹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居然全都僵僵地坐在那里,不言也不动。   纳兰玉很不满地再次扁扁小嘴,爹爹越来越坏了,以前我哭的时候,他还会哄一下,现在这么漂亮的大哥哥,哭得这么伤心,他居然什么也不干?   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裳、那么漂亮的哥哥,从没有见过,人可以不发出一声嚎哭,只是默默流下的泪水,却让人如此悲伤。   他看着那个大哥哥努力抑制,偏偏忍不住眼泪,他看着那个大哥哥死死握拳,导致手上一条一条青色的筋络突出来。   他忽然间觉得,这样用力地握拳,一定很痛很痛,比爹爹打他的屁股还要痛吧!   於是,他就这么从桌子底下爬到了那个流泪的哥哥面前,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他却绽开大大的笑容,大声地喊:“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你不要哭了。”   小飞是父亲前两天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匹雪白的小马。那是他最最心爱的宝贝,他心里虽然有点不舍,但又乐滋滋地想,我把我最宝贝的宝贝送给漂亮哥哥,他应该不会再哭了吧!   在下一刻,他从漂亮哥哥的面前被拎到了半空,耳边响起爹爹那刺耳的咆哮声。   他感到一阵委屈,怎么了,爹爹做坏事,他帮忙做好事,他连最心爱的小马都送给漂亮哥哥,爹爹为什么还这么凶?小小的孩子,心里一难过,即刻放声痛哭起来。   四周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在史书中被称做盖世明君的秦王宁昭,以及未来,注定要托起整个秦国的一干重臣,此刻只能愣愣地盯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放声大哭,人人脑子嗡嗡乱作一团,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在六岁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小小的纳兰玉认识了两个哥哥,他们一个是天下第一剑,一个是天下第一人,他们成了纳兰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一生的恩怨情仇、欢喜悲痛,都离不开这两个人,这一生,起承转合、悲欢离散,都只因为那两个人。 第七章 少年秦主   宁昭一生的记忆,最早只能回溯到一个夜晚。小小的他,在大大的军帐中,睡得很熟,直到一阵纷乱混杂而响亮的脚步声,把他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他听到甲胄与剑柄撞击的声音,他听到链甲轻敲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被抱出军帐,然后看到帐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士。   他知道军队里有很多人,可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除了战马偶尔不安地低嘶,竟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然后,他被那双强有力的手臂放到居中的一张大椅子上。他隐约记起,这是只有父王才可以坐的位置,曾经有一次,他好玩地爬上这张椅子,还被父王狠狠地打了一次屁股。   他小小地惊叫一声,畏缩地想要跳下椅子,却被肩头那无比强大的手,牢牢按住。接着是一件很大很大、很长很长的衣服披到他身上,衣摆已经在地上拖出老长,那明黄的色调无比眼熟,分明就是父王常穿的那一件。   再后来就是很大一顶王冠被重重压下来,份量太重,他小小的脖子承受不起地往下低,完全靠身后那只强大的手,极力撑住。   好辛苦,好累啊,他小嘴一扁,哭了出来。   但是,在场无数军士,却只有他身后的一个人,听到了他的哭声。   因为在这一刻,无数人在同一时间跪了下去,无数个声音在呼唤同一句话:“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王宁昭的登基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史书会记载宁昭生具奇象,少有长才,时人异之,却不会记载,他登基的那一刻,只会放声痛哭,也同样不会记载,宁昭第一次做为帝王接受众人跪拜时,有一个人一直立在他身后,名义上为他拉好衣服,撑起沉重的王冠,实际上,也和他一同,接受了无数秦人将士的礼敬。   以后的生活,对宁昭来说,和平常并无太多不同。只不过,人们对他的称呼由殿下改成了陛下,只不过,平时晚上在帐中睡觉,而现在,晚上他必须在开军事会议的大帐正中间足可以当床的大椅子上睡觉,让他的鼾声与秦国将领讨论军国大事的议论声响在一起。   在很久很久之后,宁昭才真正明白,那一天的变化,对自己的人生,有多么大的意义。那一天,他由一个自幼丧母,没有强大外戚支持,也并不过多得到父王宠爱,无足轻重的普通王子而一跃成为大秦国的主人。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在他父亲战死沙场时,他正巧是军队中,唯一的王子,唯一可以被推出继承王位,使整个军队拥有继续进军雁国名分的那个人。   在他继位十天之后,雁国京城被乱军攻陷,雁王自尽,皇室诸人皆死。在他继位一个月后,雁国京城被秦军攻陷,占据京城的乱军,死的死,降的降。在他继位两年之后,整个雁国被完全并入秦国,秦国一跃成为天下最强的国家之一,而他,年仅四岁的宁昭,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尽管,这只是名义上的。   宁昭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皇帝和王子的不同,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懂得如何再像幼时那样游戏、那样开怀,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再懂得,什么是真正快乐地微笑。   他记得的是永远中矩中规的步子,永远繁琐麻烦的衣着,永远多如牛毛的礼仪,永远森冷空寂的宫宇。   而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少年时,恭顺的宫人们在他背转身后,无时无刻不窥探追踪的目光,卑微的臣下在皇帝面前永远缺乏尊敬的散漫,以及……以及那人无所顾忌的肆意嚣张,明目张胆的狂妄自大。   他记得那人亮甲金盔佩着宝剑,出入宫廷如自家院子,衬得他的明黄衣袍都黯淡无光。   他记得那人立於群臣之首,冷漠而睥睨的眼神,让君王也微若蝼蚁。   他记得那人眼中的星光烈焰、凛凛战志,把天下英杰都压服,朝中臣子皆慑住。   他记得人们在暗处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谈论着小皇帝什么时候会被废,或什么时候会有大臣提出禅位事宜。   在很久以后,当他成为大秦国唯一且绝对的主人时,当他成为天下公认的明君之后,他依然在无数次的噩梦中,重见当年的一切。   他知道,此生此世,他绝不会忘记曾经的一切。每一次回想当年,每一次自噩梦中惊醒,他都不得不提醒自己,臣重而君轻,会给国家带来什么,他都不能不立誓,绝不让任何臣子坐大到足以威胁君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在任何时刻,都不要忘记这一点。   他还记得,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是如何在那冰冷而华丽的皇宫中挣扎求存的。他学会微笑着对那些纵然他反对也绝对无用的政务点头同意,他学会对身边所有内侍的来去调动,视而不见,他学会在听得懂时装糊涂,在看得明时装瞎子,他学会如何任性胡闹不懂事,如何不让别人眼中的自己长大。   皇祖母费尽心机,为他请来别国致仕的名儒大臣,好不容易让重武轻文的秦何伤同意他们成为自己的太傅,他却必须永远装得顽劣不堪,上课永远心不在焉,读书从来不求甚解,再渴望的知识,也必须让别人看来,自己只是被迫学习。   皇祖母用尽心力,悄悄在秦何伤派到身边来的侍卫内臣中,寻找可造之材,极力拉拢,小心示好,诚惶诚恐,步步为营。他却永远在人前贪玩胡闹,任性妄为,全不知天大的危机,已在眼前。   所有的人,都可能是那人的爪牙,所有的目光,都可能是那人的耳目。他起,他坐,他饮,他食,他走,他玩,他读书,他旷课,他做的一切,都有目光在试探,都有手在记录。   他不敢醉酒,不敢沉眠,唯恐一不小心,会在梦话中,泄露心机。   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可是,已经在看似漫不经心,无可奈何的学习中,看遍了古今史书。   他知道,曾有权臣,废帝立帝,犹如儿戏。他知道,曾有无力的君王,眼睁睁看着奸人把自己的妻儿杀死在面前,却还不得不把仇人的女儿娶作皇后。他知道,也有年幼而聪慧的孩子,身在帝位,看不得权臣骄纵,偶尔喝一句,跋扈将军,然后年少而美丽的生命,就此湮没於一杯毒酒中。   他也向往那明知不可为,却还扬剑立马,大喝吾乃天子,却被奸党徒众击杀於众人之前的热血帝王。只是,他却不甘,把这一腔血,就如此白白地流了、送了、葬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也有倦极放弃之心,他也曾受不了,想要放声狂叫,想要拔剑乱劈。   然而,他只能在最累最累的时候,去慈昭殿给那一手抚养教导他的祖母请安,轻轻地说:“皇祖母,孙儿很累。”然后,像个孩子,扑在那老妇的膝前,静静入睡。只有这个时候,四周围绕的人,才看不到他的眼泪,悄悄的渗入祖母的衣裳。   他只是一个孩子,只是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   那从小服侍他,疼爱他的陈总管忽然失踪,第二天,有人把他的人头放在盒子里奉上,只交待一声冲撞秦将军,当殿杖死。   他正漫不经心地在斗蟋蟀,大叫大喊着:“铁头将军,冲,冲,快给朕上。”烦不胜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这点小事,不用告诉朕。”然后,慢慢地让左手在袖子里握成拳,拚命地捏紧。   他深深吸气,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一点一点挤出笑容,挥手大叫:“哈哈,朕的铁头将军又赢了,传旨,铁头将军功勳卓着,加封三等公。”   那悉心教导他各家学术、各国历史的李太傅,在他记忆中,只剩下苍然的白发,还有含笑的眼眸。他知道在他的那么多太傅中,只有那位老人,不是当他做帝王来教导,而是纯粹把他当作孩子,当作最心爱的弟子来疼惜。   曾手把手教他写字,曾耐心地为他讲解史书中的故事,那位老人的耿直和忠诚,使他不能理解一个孩子,明明比谁都渴望学习,却不得不装成顽劣的无奈,所以,一次次为他忧心焦虑,一次次苦口婆心劝导这个不肯好好读书的孩子,为他的每一点进步而欢喜,为他的每一次胡闹而焦虑。   那一天,当这个性情淳厚,从来只知读书的老人,终於忍耐不住,而当众斥责秦何伤的无礼时,当这位曾历任数国,却依旧两袖清风的正直文人,被当着学生的面,摘冠剥袍,拖出宫禁,犹骂不绝口时,他坐在御座上大力拍手:“好啊好啊,以后这老头不会再来烦朕了。秦将军,你帮忙把别的太傅也赶出去吧,朕就不用再读书了。”   秦何伤得意地微笑:“让皇上读书是太皇太后的旨意,皇上你还是多忍耐一下吧!”他大笑着步出殿去,人去得很远很远,笑声却犹在耳旁。   宁昭再也没有问过李太傅一声,尽管,他知道那位老人被抄家、被流放,在那寒冷的流放地,只活了短短半个月,就与世长辞。   听说,他死前最后唤的是:“陛下。”   然而,他从来不曾提过他一次。即使在他拿到秦国最高权力之后,他也不再提起自己曾经的老师。   京兆尹秦修被人当街击杀的消息,是秦何伤亲自来告诉他的。   他其实从没有见过秦修的面,但他知道,那个正直的官员是如何努力地与秦何伤乱国之政作战的。他从没承诺过给那人任何赏赐,可是,那个刚直的官员,却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对抗无理的政令,保护被随时践踏欺凌的百姓,并且还努力联结四方有识之士,呼吁废武将之政,还天子之权。   他曾在无数个暗夜,偷偷在心中勾勒那刚直青年的样貌,他也曾有过美好的向往,当有一天,他能拿回他曾有的权力,他会怎样提拔如此正直良善的官员,他们会怎样给后世留下名君贤臣的传说。   然而,他等到的,不过是此人的死讯。   那人,为了保护他的江山,为了恢复他的权力,为了保证他的地位而被杀,而他,从未见过那个人,在听到他死讯的时候,只是无所谓地说:“这么没用,连自己都被人杀了,还怎么保护京城,快快找个能干的人来当京兆尹吧!”   他很随意地向四周看一看,信手指住一个人:“就选他吧,秦将军,当时你把他从军队里挑出来保护朕,真是做得对。朕从马上跌下来,险些掉进御河,全都是他及时救了朕,看起来,真的蛮能干的。”   秦何伤微微一愣,他却已经笑嘻嘻说:“就这么定了。”   秦何伤微微扬眉,皇帝一向很听话、很合作,这次的任命,看起来也的确是心血来潮,这纳兰明原本也是他选了安置在皇上身边的人,出身军中,本来就挺可靠,既然如此,又何必驳了皇上的面子。   所以,他只微微一笑:“遵旨。”   一旁的侍卫长纳兰明屈身下拜,清朗的眼神,明净坚定:“臣受陛下厚恩,必誓死报国,不负陛下之望。”   而随口安排的皇帝却已早忘了他,正乐呵呵地拿着手里的鱼食喂池中的游鱼,也许他的心听到了臣子的誓言,但是他的脸上却只有逗鱼的笑容,眼中,只有满池的游鱼。   他嘻闹,任性,胡作非为,只有在祖母面前,才会稍稍乖顺一点。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纵是天子之尊,也依然喜欢依在祖母膝前撒娇。太皇太后也宠爱他,每每见他来了,便让贴身服侍的宫人散开,自自在在,弄孙为乐。   所以,没有人能听得见这一老一幼一对祖孙微笑着对话的内容,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   “孙儿把血诏给了纳兰明,也是将身家性命给了他。只要他献给秦何伤,从此平步青云,他若尽力为孙儿效忠,将来的生死祸福,还不能预料。皇祖母,孙儿不知道,做得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嘻笑胡闹之际,说出来的话,却满溢着不属於孩子的悲伤。   秦国最尊贵的妇人,眼神温柔地看着他:“皇上,并没有人逼你,若你不做……”   宁昭微笑,摇头,是啊,没有人逼他,他自己会逼自己。他是皇帝,是一国之主,他的老师用生命教给他,什么是君王的尊严,他宁可在毫无把握,全无优势之际奋力一搏而死,也不愿就这样苟延性命,享受那可笑的荣华富贵。   “皇祖母,孙儿虽然年纪小,但既然是秦国之主,就有必须去做的事。孙儿只是希望,万一出了什么事,请皇祖母把一切都推在孙儿身上,不要介入其中,若有可能,尽量保住安乐吧!”   太皇太后轻轻叹息,眼中是止不住的怜惜与无奈。   是啊,这是一场几乎没有希望的拚搏,然而,他们都不能后退,不甘放弃。   所有的皇室宗亲,都在秦何伤的淫威下,噤若寒蝉,朝野的势力全部被掌握在秦何伤一人手中,皇帝空有尊贵的地位,竟无一兵一卒可以调动。   民间不是没有人对秦何伤的治世持以非议,军中朝中,也不是没有将领和官员暗怀不满,只是,有这样远大见识的人,不是死於非命,就是被压在底层,难以出头。   派出纳兰明是一场赌,由他暗中奔走,联结所有有识之士,奉天子以抗权臣,起新法,以绝恶政。   当今之世,真正有才之士,大多困於风尘,没於贱役,若有人能赏识重用,必会拚死力报。只要能一点一点慢慢收纳人心,总有一举推翻权臣的机会。   虽然朝中大员、军中重将大多掌握在秦何伤手中,而纳兰明能暗中拉拢的都是小官小吏,但又有哪一个高官大员的命令不需要通过一层层的小官吏才能真正传达下去,若是能够好好地利用这些人,也未必不能把一个个手握大权的家伙慢慢的架空。   而且,京兆尹主管京城治安,虽然不能干涉军队,但手下的步兵衙门,到底是一股兵力,必要时,若能关紧城门,不让军队进入,而迅速控制京城局势,诛杀叛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只是,谁也不敢保证纳兰明的忠诚到底有多深。做为皇帝,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寄望於一个臣子的忠诚,行这一场豪赌,即使是小小年纪的宁昭,心头也不是不悲凉的。   然而,这一场赌又似乎并不曾失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纳兰明确实是在为他尽力奔走,小心地在低层官员中,寻找有识之士、有才之人,刻意拉拢对秦何伤的政权有不满之意的官吏,有意无意地接近对皇室依然充满忠诚与期望的人,然后,乘着入宫探望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把他所认为可用的名单,可以真正吸纳到他们这个微不足道的反正中心的名单,传到了宁昭手中。   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总之,在心念一动间,他决定亲自去见见这些人。   那一天,在皇祖母和贴身的总管太监的掩饰下,他终於可以摆脱监视,悄悄出宫。   纳兰明只说他是朋友家的公子,年幼而才高,有意为他介绍俊彦人物,以长见识,以广见闻,却又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他的身分极之尊贵,使得诸人,皆不敢轻视於他。   那日,他们在纳兰明的书房,畅论天下,谈及如今国事,众皆感伤。大家且说且叙,且谈且饮,有人悲愤,有人激昂,有人叹息。   他第一次如此不加掩饰地直抒胸中郁愤,说起国家满目疮痍,朝政日非,百姓流离之苦,子民受蹂躏之难,终是禁不住落下泪来。   在很久以后,当时与会的众人,常会不由得感叹,他们的皇帝城府深不可测,那么小的年纪,一场苦情戏,已是演得形神兼备。   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是有感而发,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是心忧国事,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是为他所有的子民百姓而感到痛楚,为他这个遍体鳞伤的国家而觉得忧虑。   是压抑得太久太久,所以一旦表露,便不可抑制,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所以一旦情动於衷,便再难以理智控制。於是,黯然的泪落,变做无声的痛哭。   忽然间想起,无数史书中,那些任权臣坐大,倍受欺凌的君王们,面对仅有的忠实部属,君臣相对而泣时,到底是何等情形,越思及此,越觉痛入心头,明知不妥,竟终是不能控制心中的悲伤。   那一声呼唤在这时响起,无比稚气,却又充满赤诚的关怀:“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你不要哭了。”   他愕然抬头,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趴在他脚下,双手支着下巴,托起一张好小好小的脸,睁着清澈到不可思议的眼睛,望着他。   就在刚才,说起忧国之事,众皆感伤,没有人能料到,那个年纪虽小,见识谈吐却一点不逊成年人的孩子,竟至悲愤成这个样子。   人们一时手足无措,因为他刚才的表现,谁也不敢把他当普通孩子来哄。更何况,大家都隐约意识到他的身分颇为尊贵,这样就更不好说话了。唯一知道他身分的纳兰明也觉得为难起来,劝好还是不劝好,一时竟是难以决断。   就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书桌下,慢慢地爬出来,所有人惊愕地瞪大了眼,而这一瞬间,纳兰明的脸都绿了。   小孩子一爬出来就直接到了那大孩子的脚下,完全没注意四周这些目瞪口呆的大人,只顾关切地仰起头,用那纯真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喊:“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你不要哭了。” 第八章 奇缘孽缘   宁昭初遇纳兰玉,他与他,都还只是孩子。一个年幼而老成的大孩子,遇上一个天真聪慧的小孩儿;一个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学会压抑、掩饰、伪装、矫词的小大人,遇上一个真真正正,赤子情怀的纯真孩子。   宁昭自懂事以来,第一次真情流露,不能自抑,全叫小小的纳兰玉看到眼中,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却已经知道,如何出自真诚地去安慰伤心的人。   那童稚但关切的声音听得宁昭一愣,怔怔望着那张小小的,却很认真、很关怀的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时,纳兰明才回过神来,快步上前,一把将纳兰玉拎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这是犬子,素少教养,公子千万恕罪。”   纳兰玉生来就受宠爱,何曾被如此粗暴的对待过,即时大哭大闹,手脚乱舞起来:“爹爹坏,爹爹坏,看到哥哥哭也不管,还对玉儿凶。”   在场那么多年少英才、人中俊杰,个个胸有山河之志,腹纳天地之机,奈何竟是谁也不曾见过这等小魔王大闹的样子,人人张口结舌,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宁昭自懂事以来,就是皇帝,什么人敢在他面前撒娇胡闹,眼前一切,真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眼看着那么能干的纳兰明,生生被这小孩子整治得汗如雨下,手忙脚乱,竟也忍不住忘掉刚才的悲伤,微笑起来。   纳兰玉本来也不是多伤心在痛哭,不过是他自小知道,无论他闯了什么祸,无论他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一哭,没有不能解决的。   所有受宠爱的孩子都一样,早早就无师自通了随时随地,想哭就哭的本事,自然也是想停就停的,他见宁昭笑得开心,忍不住也笑起来:“哥哥,你笑起来好漂亮,你不要哭了。”   夸奖的话宁昭听过无数,但也无非是,皇上英明这一类的套话,但是漂亮这个词,却还真是第一次听人说。   又见纳兰玉脸上还带着眼泪,偏又咧开嘴笑得开心,小小的孩子竟是说不出的可爱,他不由微笑说:“令郎如此可爱,纳兰大人何必生气。”   纳兰明好不容易有个台阶下,赶紧把纳兰玉放下来。   纳兰玉三步一蹦地跑到宁昭面前:“漂亮哥哥也很可爱的。”   宁昭忍不住地笑,可爱,这世上,除了皇祖母,还真是没什么人敢这样评说他。   “小弟弟,你刚才说的小飞是什么?”   纳兰明在旁解释:“是我送给犬子的六岁生日礼物,一匹小白马,这孩子爱得同性命一般,想不到竟肯送给公子,想来真是与公子投缘。”   宁昭微微动容,秦人重骑射,男子生来便是战士,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已开始学骑马,稍为有钱一点的人家都会在孩子幼时送一匹小马给儿子。对於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匹活的,能跑能跳能骑,只属於自己的马,会有多么珍贵、多么心爱,可想而知,而他竟这样,想也不想就送给了自己,只为了不愿见一个陌生的哥哥伤心,便是传说中一掷千金无吝色的盖世豪侠,也不过如此了。   纳兰玉犹自稚声稚气地说:“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小飞很漂亮的,雪白雪白,你一定喜欢,你以后就不会伤心了。”   宁昭不知不觉微微一笑,柔声说:“是啊,有这么好的礼物,我当然不伤心。”   看着那孩子眼中纯然的欢喜,他不禁有些感动起来。他虽是秦国尊贵的帝王,虽有无数人口口声声,尽忠报效君王,虽有无数人小心在意,服侍在前,但真的这样纯纯然然,发自真心的关怀,完完全全不介意他身分、地位,只是关心他一个人的,竟只有眼前这不懂事的孩子。   心念动处,他忽的脱口而出:“纳兰大人,能不能让令郎住在我家,陪我读书呢?”   纳兰明一怔,但立刻微笑起来,他的笑容看起来如此完美、如此从容、如此真诚:“若是如此,便是这孩子的造化了。”   宁昭笑了一笑,弯下腰对纳兰玉说:“你愿不愿意陪大哥哥一起住,一起读书?”   纳兰玉“啊”了一声,点了点头,但又像想起什么一样,立刻摇头:“不行,不行,我要和神仙哥哥住在一起。”   纳兰明一愣:“什么神仙哥哥?”   纳兰玉立刻两眼发光地比手画脚起来:“我今天认识的哥哥,像个神仙一样,会飞来飞去,好厉害的,他答应了进府来和我住在一起,陪我一起玩,他答应带着我飞,我不能去和漂亮哥哥住的。”   纳兰明听了也不以为然,只道是哪个家将,或是哪个侍卫家会武功的孩子陪自家儿子玩得太开心了,也没当回事,沉下脸来:“既是公子看得起你,你就得去做公子的伴读。”   纳兰玉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的就是把他当宝玉捧在手心的老子,立时两眼一睁,两腿一蹬,又待大哭大闹起来。   宁昭忙笑着说:“小弟弟,你不喜欢哥哥吗?”   纳兰玉眼神清澈地回答:“我喜欢漂亮哥哥,也喜欢神仙哥哥,我想和两个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宁昭笑说:“可是,我不能离开家住,我家也不随便让人进去住啊!”   纳兰玉立刻说:“你的家不好,不要了,住我家吧,我家好漂亮的,我爹爹人也很好的。漂亮哥哥,我明天介绍神仙哥哥给你,让他也带着你飞。”   宁昭被他的童言童语逗得直笑,有意引诱他:“你真的不住我家吗?我家比你家还要大、还要漂亮,有很多花、很多马、很多鸟、很多鹿,很多会动的小东西,还有很多非常好玩,非常漂亮的宝贝……”   他开始极力描绘种种对孩子来说,具有无比诱惑力的东西,听得纳兰玉两眼发直,小嘴张开,让人怀疑随时会垂涎三尺。   然而,最终纳兰玉还是轻轻地说:“我答应了神仙哥哥,他要是见不到我,会失望的。”   明明眼中全是期盼,明明恨不得立刻动身去搜括漂亮哥哥家的宝贝,明明十二万分之舍不得,他的回答依然如此。   宁昭微微动容,这么小的孩子,竟已能如此守信重诺。   纳兰明还在旁气急败坏地喊:“你这小子,公子看得起你,你还不识抬举。”   “纳兰大人。”宁昭轻轻喝止纳兰明,然后弯下腰,面对纳兰玉,低声说:“漂亮哥哥喜欢小玉儿,小玉儿要是不来陪他,他就会伤心难过,就算是小飞,他也不喜欢了。”   纳兰玉愣了一下,想了一想,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神仙哥哥说,神仙哥哥是好人,他会同意玉儿去陪漂亮哥哥的。”   宁昭自然也把那所谓的神仙哥哥当做普通家将、侍卫派来陪小主人玩的弟子或儿子,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当即笑道:“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大家继续开会,继续讨论对国家现状的感想,只是席间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动辄闹着要吃糖果、吃糕饼,自以为很神秘地把自己心爱的宝贝玩物偷偷拿给漂亮的哥哥看,把本来悲壮肃杀的气氛破坏得一乾二净,大家就算讨论着最严肃的事情时,也不由带着淡淡的笑意。   最后众人相继告辞而去,纳兰明亲自带了纳兰玉送宁昭到门前,因恐被秦何伤的耳目所察觉,所以他也不敢亲送宁昭回宫,只能在门前深施一礼。   宁昭笑道:“纳兰大人,我在家里,等着你的小公子。”   纳兰明淡淡微笑,眼神深深看向年少的君王:“敢不从命。”   宁昭很愉快,很高兴。那个小小的孩子,可以让他放下所有的机心、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猜疑,因为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期望有这么一个没有丝毫功利心的人,时刻在身旁,听到他童稚不知忧的声音,自己也能快乐一些。   他年幼而聪慧,然毕竟历练不够,所以,当纳兰明微笑时,他也只是很高兴地期待着明天,直到回了皇宫,直到对自己的祖母说明入纳兰府的一切。   直到太皇太后欣慰地说:“想不到你竟有此奇智,一句喜欢,扣住了纳兰明唯一的儿子,既是给了他天大的恩典,也是再不用担心他有二心了。”   宁昭倏然一震,这才觉一股寒意,从心头,一直涌上眉宇,这才忽然明白,纳兰明那深沉的微笑后面,有着怎样复杂的情绪。   这一场邀约伴读,於君,是施恩典,留人质,於臣,不过是感恩典,表忠心。纳兰明把儿子放在主子身边,抵押了一场前程,仅此而已。   刹那之间,他手足冰凉,刚才还畅然的笑意,转眼迟滞艰涩。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什么,又最终归於沉默。既然祖母如此为他的年少多智而欣慰,他又何必说明,这仅仅只是一场误会。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叫做纳兰玉的孩子,他是真的喜欢那么稚气的声音喊哥哥,他是真的喜欢,那么清澈的眼,带着毫无虚伪的关怀望过来。他是真的想在如此寒冷的天与地之间,为自己卑微地谋求一点点,只有不懂事的幼儿才能给予的温暖,然而……   没有人会相信!   他不需要对祖母,或对纳兰明解释,因为,世上有很多事,不能解释,无法解释,因为,很多时候,真相只在於别人怎么想,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於是,他只能沉默着任这唯一一次纯粹地喜欢一个人、接纳一个人,不带半点功利得失的念头,就这样再次成为君臣斗智的权谋。   他这一生,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依然有着赤子的心,那一天,他真的只是仅仅因为喜欢,才想把一个不染人间丑恶的孩子留在身边。   尽管,有很多次,他很想对着那总是默默在身边忍尽一切委屈的少年诉说,尽管,有很多次,他想大声喝问,你现在,是不是也认为,当年我留你,只为了要一个人质?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不曾说过,什么也不曾问过。当年,他对整件事做的唯一一点补偿是,给了纳兰玉每隔几天,就回家住两天的权利,让他不必真像人质一样,长年被困在宫中,不得丝毫自由。   在宁昭走后,纳兰明招了管家来问,才知道所谓的神仙哥哥是何等样人,也没在意,不过是个当代替品的穷小子罢了,想要攀附权贵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既然勉强有个名分在,他倒也不介意拨出空来见一见,提拔一下。没料到,第二天一大早,满京城莫名其妙闹出好几桩放火事件,他做为京兆尹,自是忙得脚不沾地,只得交待了管家自行处理安排那穷小子的住处,也就自忙去了。   纳兰玉自是早早起了床,守在大门口,仰着头,盼着他的神仙哥哥,左盼人不来,回头问管家:“神仙哥哥住在哪里安排好了吗?要大大的院子、大大的房子,要很漂亮很漂亮的。”右等人不来,皱起眉:“神仙哥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你们到我那去拿。”   身边的下人低眉顺眼地应是,心里暗中咒骂那个不识抬举的穷小子。   在看到那一袭白衣自朝阳下徐徐而近时,纳兰玉兴奋得跳起来,飞快跑过去,扬着手大喊:“神仙哥哥。”   看着那么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孩子,摇摇摆摆跑过来,卫孤辰的第一感觉是极度郁闷。他实在不喜欢哄小孩子啊,可要是闪身让开,以这种奔跑的速度和小孩子可笑的平衡能力,不跌个结结实实才怪呢!   心念动处,卫孤辰不得不乖乖站住,任那孩子巴巴地抱住他,像只小猴子抱住大树,就是不松开:“神仙哥哥,你来了啊,可是我要走了,怎么办啊?”   卫孤辰看看纳兰府那么多直直望过来的眼神,额头青筋跳了一跳。唉,上至余叔叔,下到一个扫地的,全看扁他不是当内奸的料,总不能真让人看死,一点也不肯妥协吧!   叹口气,他不得不很恶心地做出疼爱小孩状,弯腰把纳兰玉抱起来,用尽量柔和一些的声音问:“怎么了?”   纳兰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个漂亮的哥哥,喜欢我,要我去他家陪他,却不肯带你去……”   他感到十分抱歉,所以拚命解释,虽说是童言童语,但前因后果倒是说得清楚,虽是儿童视角,却能让大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小的孩子自是不知道,那个神仙一样的哥哥一边听,一边慢慢地眼睛放了光。啊啊啊,这是天意在成全我啊,我才一来,就给我这么大的好事,等我掌握了秦宫的所有动静,看那帮人,还能不能看死我没本事做内奸。   因为不被人了解而被误以为很孤傲的少年人,终於难得天真地、浮躁地,像个正常年少的孩子般在心中狂叫了一声,了不起的是,他脸上竟还习惯性地维持着平静。   他温声说:“既然人家喜欢你,你常去陪陪他也好,不过,我也很喜欢你啊,你偶尔回来让我看看你,听听你过得好不好,说说他家的事给我解闷就好了,你喜欢飞,我可以常常带你飞。”   纳兰玉大声欢呼:“好啊,好啊,今早漂亮哥哥还派人来传话说,虽然我在他家住,但住个几天,就能回家再住一两天的,我又可以让神仙哥哥带我在天上飞。”   他欢欢喜喜,无比快活:“以后我会带神仙哥哥去见漂亮哥哥的,你们都喜欢我,我也最喜欢你们了。”   卫孤辰淡淡扬眉,淡淡微笑:“你放心,就算不用你带,我总有一天,也会去见他的。”   在那以后,纳兰玉住进了宫,而他喜欢的神仙般的哥哥,住进了他的家。   住进皇宫的纳兰玉是所有人宠爱的对象,虽然纳兰明千叮咛万嘱咐,可惜他从来不是恭敬听话的乖孩子,那些个礼数规矩一概左耳进去右耳出,进了宫,见了那么多精美漂亮的东西,欢喜得只知道大叫大跳,各地进贡的糖果点心,抓住了一概往嘴里猛塞,生恐有人抢了他的,吃得满脸饼屑糖痕,看得旁人不免又爱又疼又是好笑。   他长得雪白粉嫩,戴着金饰玉佩、华服锦衣,更是衬得美如佛前金童。他又没受过宫里的严谨规矩教导,最知道如何撒娇扮痴,胡闹取笑,博人怜爱。宫中贵妇过的都是孤寂的日子,忽的眼前有了个金童般漂亮的孩子,又不怕生,奶声奶气地一声声叫,动辄依过来,讨要好吃的、好玩的,哪个不是疼得心肝儿一般,什么好东西都往他身上放了。   便是太皇太后那般人物,也从不曾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每日里有他承欢膝下,说笑作乐,竟真个是连清冷的慈昭殿,都渐渐有了生气。   他小小年纪做小皇帝的伴读,整天坐不住闲不得,守在课堂上如受罪,时不时地乘太傅不注意时,对着小皇帝挤眉弄眼做哀求状,扒在宁昭的耳边,要他下旨,立刻下课。   他最大的乐子就是拖了他的皇帝大哥哥去逃课,心肝宝贝一般,把他从外头藏着带进来的蛐蛐儿偷偷拿给皇帝玩。整天拖着皇帝哥哥在御花园里,钻山洞,攀树枝,逗猴子,戏猫狗,整个人竟似野猴子一般让人不得安生。   他年纪小,不懂事,倒也罢了,偏宁昭从来不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有这么多的玩乐,原来,每天愁眉苦脸之余,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游戏任性,天那么高,云那么白,风那么清,皇宫的花木那么美,御养的花鸟鱼虫,无一不有趣。   於是,小皇帝开始任性地跟着小伴读整日胡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太监、侍卫们玩躲猫猫,偷偷看着一堆人愁眉苦脸,唉哟连声地四处大喊皇上,他们躲在一旁,相视大笑。   一个小皇上被带坏了也就罢了,偏偏连公主也和他们混在一块。纳兰玉和安乐公主同岁,两个小小孩儿,还不懂什么男女之防、君臣之别,金童玉女一般,漂亮可爱,凑在一块儿,玩乐游戏,竟是无限地赏心悦目。便是心中恼恨的人见着了,竟也不忍再说什么话了。   这样的生活快乐似神仙,每日里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纳兰玉也不是不好学的,和公主两个人,鼓着腮帮子,把玉箫金笛吹得刺耳难听,把名琴宝瑟弹得闻者皱眉,拿着毛笔,一本正经写了几个字,就开始琢磨着如何在当值时偷懒睡觉的太监脸上画乌龟,然后拖他的皇帝哥哥去看。   他喜欢让慈祥的太皇太后笑嘻嘻抱他在怀中,把好东西任他挑选,他喜欢和安乐在御花园中你追我逐玩游戏,他喜欢皇帝哥哥又好气又好笑地为他闯过的所有祸收拾残局,一次次拦在他前面,一本正经地对太傅说:“不关他的事,全是朕的主意。”   当然,他也很喜欢那些出宫的日子。   他会得意地跳到他神仙般厉害的哥哥面前,手舞足蹈,瞎吹大气,皇宫好大好漂亮,所有人都喜欢他,所有人都待他好。他会乐呵呵把皇宫里偷带出来的好东西,献宝也似掏出来,让他的大哥哥去挑,他会喜孜孜说着宫里的一切细节,最让他高兴的是,在对皇帝哥哥说起那像神仙一样会飞,而且对自己很好的哥哥时,他总是听得漫不经心,可是,他对大哥哥提起皇宫里的一切,他却听得无比认真、无比快活,这种被重视的感觉,让小小的他,自尊心极度得到满足,觉得,果然还是大哥哥更好一些。   那是他最幸福快活的岁月,小小的孩儿,被人如珠如宝捧在掌心,在宫中,所有的人都呵护他、宠爱他,离开宫,他那神仙般的哥哥,会带着他乘月而飞,在夜色中,跃上屋顶,跃上树梢,神奇般地攀上最高的山。   他可以放声地大笑,他可以张开手,大声地喊:“大哥,我们再飞高一些,我们去摘月亮,好不好。”   那个时候,他那么快活,所以,从来不知道,他身旁的两个哥哥,即使微笑,眼中也藏着忧伤,即使欢乐,那也不是完全的。 第九章 风雨渐至   【卫孤辰】   卫孤辰发现这天地之间,忽然没有什么地方,是适合他停留的。   在纳兰府,他是一个外人,一开始,不过是被安置在一处简陋的小院子里,一间尘封的旧房、几件破旧的家俱,用来应付他也就是了。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个依靠小少爷宠爱,一心往上爬的低贱之人罢了,就连府中最下等的奴仆,眼中,也未必看得起他。   就连纳兰明,对於某一个名义上的儿子,也常常会忘得一乾二净,就算他偶尔忽然间想起来,要把人招来见一见,总是会碰上些莫名其妙的事,不是京城忽然多了很多乱子要赶去处理,就是在自家花园走路也会莫名其妙扭伤脚,必须急忙治疗。总之,这场召见,无限期开始拖延,时间一长,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纳兰府於卫孤辰,只是别有用心时的临时驻地,如果不是有那个孩子的话。   那个孩子,玉雪可爱,每一次从宫中回来,得意洋洋笑得眉眼弯弯,变戏法般从衣服里头掏出各种各样好玩的,一点也不藏私地随他挑,笑咪咪掏出一堆又一堆好吃的,往他嘴里塞,还夸夸其谈,是如何如何从皇帝老子眼皮底下,偷出来给他尝鲜的。亏得那个小皇帝喜欢他,睁只眼闭只眼地任他胡闹。   那个孩子,彷佛永远不懂,什么是尊卑贵贱,对他来说,被皇帝、太后喜欢,和与一个平民替身投缘,是同样让他开心快活的事。   那个孩子,极和气、极好说话的性儿,却会为他吃的不好,住的不好,用的东西不好,而闹得昏天黑地,满府下人全都面如土色。他的住所,用度一点点提高,到最后,就连总管见着他,多少也陪陪笑脸,他虽不在乎,却也不是不感念的。   那个孩子,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身分,也完全不理解,他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如此纯纯粹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那样清澈的眼眸,只属於孩子的眼睛,清亮地望过来,清亮地声声喊:“大哥。”   很多时候,他会忘记,这个孩子是秦人,是敌人。很多时候,他会恍然间记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同样有着清澈双眸的孩子,那样一声声叫他做哥哥。   当年,他不曾保护过那个孩子,那么现在,他可以守护这个孩子吗?   他知道,不可以。尽管那是孩子,但依然是敌人。所以,明明知道,那孩子眼中有那么多的热切期盼,他依然不肯教他武功,所以,明明知道,是在利用一个孩童的纯真,他依然一字不漏地听孩子高高兴兴地讲述宫中的一切见闻。   纳兰玉不回家的日子,他就是纳兰府的闲人,没有事情要他做,没有人会在意他在哪里。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当纳兰玉不在的时候,他总是消失无踪,彷佛根本不存在。   然而,这个时候,他一般也不会回到自己的夥伴当中。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在为复国而努力。   因为需要钱,因为需要势力,於是他们开始在各地组建帮派,於是他们开始开赌场,放高利贷,收保护费,办各种生意,并且贿赂秦国的官员们。   为了扩展势力,为了扩大生意,为了染指官场,他们必须不断地和各地大大小小的势力,阴谋斗争,明面械斗,很多时候会波及百姓。为了融入低层官员当中,他们也必须学习官员们的肆意胡为,欺压百姓。   他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复国复国,这样复了国,真的会痛快开怀吗?然而,他什么也不说。那么多人,舍弃一切,以生命为注,为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还能说什么?只是,每次议事,他总是懒洋洋说,你们决定吧,总是漫不经心地答,些许小事,你们自己拿主意便是。   从来王者的路,只能由鲜血和荆棘所布,登上最高的位置时,双手不可能再保持洁白乾净,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法坐在那里,听大家商讨,无法若无其事地,亲自做下决定。   无数回暗夜中,望着自己掌中的寒锋,恍惚间,会错疑,自己必然要用一生去追寻的一切,是一场荒谬的梦。   他的生活,渐渐和所有人尽量减少了联系,他总是独登高山,孤泛长河,自舞剑,自练功,只有到那个孩子回家时,他才会准时地出现在纳兰府。   有那样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看他,有那样明净得不容一丝邪恶的声音叫他,一次又一次。哥哥,哥哥,哥哥……   就此,流年如逝水。   【宁昭】   逝水流年中,宁昭在一点点长大,漫漫秦宫中,总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吵着叫着闹着,蹦蹦跳跳,胡作非为,给那阴郁的深宫,增添一点亮色。   然而,那个孩子不会知道,面对他,笑得最欢乐的皇帝哥哥,也许会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露出忧伤的神情。   那小小孩童,或许是年少的皇帝在那深深宫禁里,唯一的快乐与惊喜,但是,再多的快乐与惊喜,都不是完全的。   每回宫中家宴,看那孩子在祖母膝前撒娇胡闹,看祖母笑意慈祥,却会忽然想到,如果纳兰明出卖他们,那祖母会对纳兰玉……然后,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再也不肯去深想。   被禁闭在宫院的最深处,他总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的国家,他的子民,是怎么样的。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祖母和权臣都同样不允许他想出宫就出宫了。   那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孩,竟敢带着堂堂皇帝钻狗洞,硬是仗着身子小,挤出洞去。小小纳兰玉,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一心只要玩,他却看到这堂堂大秦都城的残破、狼籍与悲凉,然后,做为君王,感到深深的屈辱。   回宫之后,纳兰玉年纪小,皇祖母又疼他,点着额头骂两声也罢了,可怜他,被罚端端正正,坐着背了三个晚上的书。小小的纳兰玉,夜晚冷得哆嗦,却怎么也不肯睡觉,在他身边乱窜,啊啊啊,我们有难同当。害他头疼欲裂,原本能背的书,也忘得差不多了。   挨罚完毕,小小狗洞被堵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只是,所有顽皮的孩子,都有发现秘密通道的神奇本领,纳兰玉硬是在皇宫最冷清的角落找到一处极矮的废墙,一个少年加上一个小孩,站石头,爬大树,居然也能翻出皇宫去,有了上次的教训,倒也不敢在外头多留,转了一圈就回来,宫里的太监、侍卫,还以为皇上又被坏小孩勾引得不知藏在哪里,和他们继续玩捉迷藏呢!   一大一小两个坏心肠的家伙,假装被发现,灰溜溜地出来,满足一下太监、侍卫们的成就感,然后,相视大笑,彼此都有一种干完坏事之后的得意。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一堵连小孩都可以翻过去,却不为人注意的宫墙时,宁昭遍体生寒,再不能入睡。他从床上坐起,几乎就要立刻下旨去铸高墙,然而,心念一转之后,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   第二天,他以好玩为名义,叫一班乐人,天天在畅月楼奏乐,满宫皆闻。为此,畅月楼顶,多加了一班侍卫,没有人知道,他派去的,是宫中少数忠於他的侍卫,这些侍卫们真正的工作,只是监督一堵墙,从那以后,无论白天黑夜,若有人借用宫禁中的这个破绽,往外私通来往,必会被他发现。   发完命令后,纳兰玉又蹦蹦跳跳地跑来缠着他玩,他微笑着牵起那孩子的手,却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冰凉,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面对,做为君王,他甚至无法全心相信,身边一个令他如此喜爱的孩子。   时光如逝水,身边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再天真的眼眸,也会看出他的忧伤。   每每他对权臣强颜欢笑时,那孩子静静跟在身旁,也不出言劝解,只是小心地、轻轻地,去拉他的手。   每每他面对朝臣,无力作为时,那孩子安静地守在他身边,也不出语激励,只是轻轻地喊:“皇帝哥哥。”   那么多孤独的日日夜夜,看长空丽日,望万里云天,眺苍穹孤月,那孩子,总是相伴在旁边。   每一年李太傅的祭日,他不摆香花供果,只是一个人整夜地睡不着觉,在宫殿小小一角窗前,远望万里云天,对着流放地的方向,久久不动。那小小的孩子,总是默默无声,静静守在他的身后。   直到那一年、那一日,他收到纳兰明传来的秘密消息,知道秦何伤有意入宫要求把年纪还小的安乐嫁给自己的独子。他知道,只要秦何伤开了口,他将无任何拒绝的权力,只能任由他至亲的妹妹,那还没长大的手足,就此陷入虎狼之手。   於是,他用摧残自己身体的方法,让自己病重昏迷,根本无力接见秦何伤,而皇祖母也总是守在他的床前哭泣,秦何伤不管说什么,也只装没心思听。   他一病许多天,皇祖母年迈,精神不济,不能一直守着他,身边很多太监、侍卫,对於照顾一个没实权的皇帝也并不是很尽力,反而只有年纪幼小的纳兰玉和安乐,没日没夜,守在他的身边,觉也不睡,一心盼他醒来。   【卫孤辰】   那一日,明明是纳兰玉回家的日子,可是,左等右等,等了两天,终不见他归来,卫孤辰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地潜进了皇宫。   这个时候,皇宫里,只住着无足轻重的小皇帝,皇宫的防卫工作,非常地松散,而那又是卫孤辰自小就熟悉的宫廷,平日又总是细心记下纳兰玉常说的话,知道皇帝起居饮食大致常在什么地方,清楚宫中的侍卫守护的位置路线和换班时间,所以他轻车熟路,找到人最多,灯最密的地方,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潜入殿中,指风弹起,房中仅有几个还保持清醒的人,一一昏睡,然后轻轻一拍那守在御榻前的大孩子。   纳兰玉愕然抬头,因为好久没睡而通红的双眼中闪过惊喜:“大哥,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你不回家,我来看看你。”卫孤辰淡淡说一声,目光一扫御榻上昏睡的少年:“就是为了他,耽误了你回家。”   纳兰玉脸露愤怒之色:“都是因为秦何伤,把皇上害得不能不弄病自己。”   卫孤辰眼中剑气一现即隐,语气依旧淡得听不出起伏:“怎么回事?”   纳兰玉便是一五一十,将秦何伤为子逼婚,宁昭无力拒绝,只得借病拖延之事讲来。   卫孤辰静静地听,目光平静地望向宁昭,纵然明知他是敌人,此时此刻,也不由对他浮起一丝同情。这个帝王,也不过是个孩子,一个连唯一的妹妹都无法保护的孩子。身分尊贵如帝王,身边却竟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守护保卫,就连病到这个地步,身边的太监们,也大多是应付了事,刚刚进来时,满殿的下人,多已昏昏欲睡,料来那小小帝王的生死,根本不放在众人心间。   他轻轻问纳兰玉:“这件事不解决,是不是你就不回家了?”   纳兰玉愕然睁大眼:“皇帝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回家?”   卫孤辰不说话,只淡淡看看伏在床前昏睡不醒的女孩一眼。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与那口口声声叫他哥哥的纳兰玉,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秀美,也许很快就得嫁给一个三十余岁,性好暴虐,常以杀人为戏,曾凌虐死无数幼婢佳僮的男人。   如此玉雪儿,岂堪虎狼摧。   那一天,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寺院的卫孤辰再次来到了他的下属们中间。   面对众人有些意外,有些惊喜,有些热切的声音,他淡淡地问:“我们在宁州是不是正在筹划一场起义?”   众皆愕然:“是,不过,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卫孤辰点点头:“不用再准备了,通知他们立刻发动。”   众人更加惊异:“主上,依秦何伤好战的性格,凡有战事,必定亲征,所过之处,皆作血海,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如果发动,也不过白白给秦军杀戮。”   “以前发动的起义还少吗?准备得再充足也没有用,在战场上,义军还从来没有赢过秦军一次。这一次先发动起事,攻占府衙,但不要煽动百姓和我们一起动手,只要制造出假的情势,在飞报的紧急公文中做假,让京中误以为宁州有大起义,引秦何伤离京,然后再迅速化整为零,四下分散,潜隐匿迹,让秦军无可寻觅,可宁州百姓因为不曾参与其中,想必也可以避过秦军的疯狂杀戮了。”   “为什么?这样做,并不能打击秦军。”众皆愕然。   “秦王与秦何伤之间暗有心结,迟早要爆发,这一次,秦何伤能离京,将会给秦王机会,从容布置对付他的方式。”卫孤辰淡淡将宫中一行之事说出。   众人神色凝重,低声私议了良久,方先后表示同意。   “不错,秦何伤虽骄横无道,却也是战场上的不世天才,有他在一日,我们不管组织多少次起义,都只有失败。在他的血腥手段下,有志之士,惨被杀戮,民间百姓,也被吓得再不敢有反抗之心。偏偏他又对自身安全防范极严,府外有大军驻守,平日行踪也从来不定,就是想刺杀他,也无从下手,若能借小皇帝之手除掉他,将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那个小皇帝怕也不是简单人物吧,只怕我们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只有余伯平略有忧思。   洪云涛不以为然:“怕他什么,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武功也不高,又没威信,又没军功,由他主控大局,对我们来说,怎么也比秦何伤好吧!”   纷纷议论声中,决议已然定下。   众人都欣慰地微笑着望向他:“主上此计确实大妙,於我方大计必有助益。”   卫孤辰只淡淡地听,心绪却已经飞得很远很远,那遥遥宫禁中,有一个软弱得只能用伤害自己来保全妹妹的少年,有一个因为关心他所亲近的人,而愁眉不展的孩子,有一个冰雪般可爱,浑然不知面对着何等灾难的女孩儿。 第十章 功成心离   【宁昭】   那一日,宁昭为了让权臣没有机会提起他那不堪的儿子与安乐的婚事,他把自己弄病,昏昏沉沉,缠绵病榻,权臣徘徊再三,总是等不到生病的皇帝醒过来,又传来了外地发生叛乱的消息,不得不急忙前去平叛。   至此,他才敢睁开眼睛,至此,他才敢让世人知道,他恢复清醒。睁眼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安乐的眼泪,与纳兰玉的眼眸。   那小小的孩子,通红的眼睛,在他的床边,满脸的困倦,那样那样那样地焦虑,一声声喊:“皇帝哥哥。”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孩子,这样稚嫩的身与心,在他的榻边,到底,守候了,多久,多久?   安乐在他身边大声地哭:“皇兄,皇兄……”   他病体支离,却又心痛难当,忙堆起笑容,柔和地安慰:“安乐,别怕,皇兄在,皇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当年的誓言,当年一瞬的恍惚和动容,很多年以后,他依然记忆如旧,然而,心境却再也不复当年了。   他知道,这种生病的方法拖不了太久,他知道,等得权臣得胜回京,就是再议婚事之时,他不得不提前发动完全没有把握的夺权行动,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他是兄长,他不能让他柔弱的妹妹,就此被送进虎口中。   在秦何伤回京的前一天,他让纳兰玉回家,还笑着说,若有空就出京玩玩,把外头的好东西带些进宫,给他瞧瞧。那个已然长成个大孩子,却依然有一双明净眼眸的小小人儿,笑着应是。   他微笑着送纳兰玉远去,然后牵起安乐小小的手。他要把他的小妹妹送到祖母膝下去,他要在最后的一晚,跪在这天地间,他唯一全心信任的人面前,轻轻叮咛,明日若事败,请祖母把一切都推到孙儿身上,以太皇太后的身分顺从权臣,下旨废了他,再立一个年纪幼小的皇家子弟,这样的话,祖母和安乐,或能多保几年安逸生活。   【卫孤辰】   纳兰玉回家之后,纳兰明也张罗着要送纳兰玉离京,到外地去玩,纳兰玉拖了卫孤辰要一起去。   卫孤辰这些日子发动全部人手,密切注意小皇帝以及纳兰明等人的一举一动,心知大变将临,哪里会陪纳兰玉出门,只淡淡拒绝。   纳兰玉极为郁闷不快活:“你要我出门玩,皇帝哥哥也要我出门玩,爹也要我出门玩,可是一个都不肯陪我。”   卫孤辰没有心情再多陪他闲扯,漫不经心地答:“他们要拚命,防着事败,都想把你保护在风波之外,就算出事,至少你能及时逃出生天。”   纳兰玉一愣,立刻跳起来,扯住他大叫:“怎么回事,什么要拚命?”   卫孤辰这才意识到失言,有心不理,这个小猴子,爬到身上,大吵大叫,搞得他耳朵和脑袋一起痛起来,不得不说:“你忘了,秦何伤一直在逼皇帝把小公主嫁给他儿子吗?秦何伤马上就要回京,小皇帝要不动手拚命,就只能把妹妹推到狼窝里去了,你爹最近也一直在帮着小皇帝暗中奔走,总之这些事,你别担心,乖乖离开京城,成功了,他们会接你回来,失败了,就算他们安排的人保护不了你,我也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卫孤辰事后不得不承认,他太小看小孩子了,所以,以为一两句话就可以把最懂调皮捣蛋的家伙安抚,所以,真的相信那只野猴儿乖乖点头,就真的会乖乖做到,所以,当秦何伤回京,入宫受贺的那一天,他听说某个应该已经离京的小孩子,居然可以半路在一堆大人的保护下逃得无影无踪时,便一语不发,起身直奔皇城,一边飞奔疾掠,一边暗自咬牙切齿,痛恨咒骂。   哪里会有这么不听话的小孩,以前真不该给他讲那些侠义传说,生死朋友的故事,混蛋,这小孩子不会真以为故事是真的,真以为好人永远不会死,真以为站在正义那一面,不管经历了什么艰难痛苦,都一定会有好结局吧!那个混帐东西……   【宁昭】   那一天,整座大殿被鲜血盈满,那一天,无数屍体堆积在面前,那一天,那无尽的杀戮和无数的血腥,那一天,那绝世虎将,面目狰狞,猛扑过来的可怖样子,都是永远挥不去的噩梦,然而,永远不能忘记的,只能是那一天,那一个小小的孩儿,从斜刺里冲出,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的身影。   那么那么小的身体,如何拦得住猛虎,那么那么小的人儿,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怎么冲出去的,不记得了,怎么乘秦何伤失足之际,一刀刺进他胸膛的,不记得了,怎么在那场纷争后,收拾善后,不记得了。   记得的是,曾抱着那孩子唤个不停,记得的是,手忙脚乱,心慌意乱,亲自为他包裹的伤口,而那个小小孩儿从床上醒来,看看包裹好的伤处,看着他欢喜的眼,听着他不绝的话语,很郁闷地说:“皇帝哥哥,你包紮的好难看啊!”   记得的是,他大笑着说:“你这个小坏蛋,以后好好读书吧,皇帝哥哥赏你大大的官做,从此之后,我做一百年皇帝,你做一百年大臣,你我君臣,永不相负。”   只是,这世间,有很多事,并不是心中记得,就一定可以做到的。世事无常,纵是皇帝,不如意事,亦有十之八九。有太多太多的往事,他宁可自己从来不记得,却原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   忘不了,那改变他生命的一天,自那以后,他才真正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帝王,秦国的称霸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有的道路,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卫孤辰】   那一天,卫孤辰同样忘不了。   那一天,他潜入皇宫,皇宫的防卫,不过是个摆设,侍从们无心为小小的皇帝的安全而费心。小皇帝仅有的心腹,全部集中在那紧闭大门的殿阁中,要在一场庆功的喜宴上,展开一场杀戮。没有人发现那一缕轻烟般的身影,就如没有人会去阻挡那个永远可以不用通报,就自由出入皇宫各处的小小孩童一样。   密封的大门对於可以纵跃如飞的他,与那个深知皇宫里每一条不为人所知的道路,每一处旁人不能发觉的小洞的孩子同样无效。   他悄悄藏身在暗影里,冷眼看那一场可怕的厮杀。那个狰狞如修罗的人,就是秦何伤,就是手染无数大雁子民鲜血的刽子手,就是无数场屠杀背后的恶魔。那样大开大合的招式,那样纵横决荡的冲杀,固然算不得上乘武功,但在两军阵中、万马之上,倒真是别有一番威势。   他冷冷地望着,悄悄握住剑柄,那状若疯虎的魔王,与那面色煞白,却不退半步的少年,理所当然,他需要诛杀的、毁灭的,只应该是欠下无数血债的秦何伤,此人府中有重兵保护,出入时间从来不定,他虽武功日进千里,也没有机会刺杀此人,今日既然撞上来了,为何不……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剑始终无法出鞘,彷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警告他,这决定有多么不妥,他只是冷下眼,静静看着秦人的自相残杀。即使那疯魔夺了匕首,直冲向那少年帝王,他也没有动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从斜刺里直冲了上前。   卫孤辰微微皱眉,几乎大脑还没有时间去思考,指尖已是微弹。没有任何人发现一小块树皮,打在那握紧匕首的手背上,那眼看要将不知死活的小孩脑袋捅穿的一记狠刺,只是在小小孩儿肩膀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   当那面色惨白的少年帝王大叫着孤注一掷地扑上去时,他再次弹指。秦何伤莫名其妙地失足,纵横战阵的英雄人物,就此毁灭於,一个少年的短剑之下。   卫孤辰冷了眉眼,却热了心肠。他的手在微微颤动,原来,他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原来,就算那无数大雁义士闻之色变的恶魔,有时,也只需弹指之间,就能毁灭。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乾脆把大秦国的皇帝也给……   那个少年得手后,不及多看死去的秦何伤一眼,就扑向那小小的孩子,抱着他,一声声唤,手忙脚乱地掩着他的伤口,却又为那挡不住的鲜血而颤抖。   卫孤辰慢慢松开手指,悄悄地从暗影中消失。   纵然杀了他又如何呢?皇族还会选另一个人成为皇帝,一个小小的,不掌实权的皇帝的生死,根本不能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   他默无声息地退去,并不知道,在以后,当他真正想杀死那个曾经面白若死,虚弱无助的少年帝王时,却已再没有机会了。   正如他不可能知道,那个柔弱得只能用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救护亲人的孩子,将来,可以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   那一天,秦何伤死去,那一天,秦国有了天崩地裂的变化,那一天,心念旧雁的志士们欢天喜地,大肆庆祝,那一天,很多忠心跟随的旧人,在卫孤辰身边,一直感叹他们的少主,终於为天下义士报尽血仇,真切地相信,他们复国的希望已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当时卫孤辰的出手,不是因为慎重的筹谋,而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是因为远大的抱负和希望,而只是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   多年之后,当纳兰玉知道当年旧事时,也以为,他的大哥出手,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秦何伤的死亡对他们好处更大。   多年后,当那无比深沉的大秦帝王通过内线知道当年密事时,也只是於夜深人静时,冷然一笑,嘲弄那所谓的绝世高手,机关算尽太聪明,想必如今已悔不当初。   正如没有人真能明白,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很多很多变化之后,卫孤辰回想当日那两记弹指,纵然有憾,却依旧无悔。   在那以后,秦国就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纳兰明联络的低层精锐官员们,充分发挥了他们办实务的力量,在他们的影响下,秦何伤的心腹们,不是在皇帝的招纳示好中宣誓效忠,就是在发现命令无法通畅实施后,不得不献上忠诚。   宁昭的改革在全国推行,国势日上,宁昭威望渐重之后,才开始大封亲信,三朝老臣王宁、皇族重臣宁靖,以及新锐才俊纳兰明分居相位,共佐国事。   同样,心念旧雁之士,在苛政尽消,国家管制放松时,开始疯狂发展势力,并为他们得到的自由而喜不自胜,等他们自以为得计若干年后,再回头看时,才会恍然发现,眼前这强盛富有的国家,比之旧日的铁马金戈,更加牢不可破,他们所有的权力财富,都依托於秦国的强大,一旦试图打破这种强大,他们自己的一切,也将失去。   而这一切,纳兰玉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最快活的人,大家都不再愁眉苦脸,所有人看到他都笑咪咪,当他心肝一般地疼爱。回到家里,爹爹抱着他转了无数圈,笑着说他是福星。拉着他那神仙般的大哥哥,他得意洋洋,把自己所有的功劳,吹得比天还大。   卫孤辰只是静静地听,最后才淡淡说一句:“以后别再叫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他愣愣地问:“爹以前也常这么说,皇帝哥哥答应我,在人前要叫皇上,人后可以叫哥哥的。”   卫孤辰摇摇头,却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纳兰玉终究还是渐渐不再把秦国的君王,称做哥哥了,从什么时候改口的,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上不再一次次纠正自己的称呼,不再责备他不把自己当哥哥,他不记得。   但他记得,他曾经最快乐的岁月。他的皇帝意气风发,一片雄心,要为国家做一番事业。他总是笑着跟在他身后,也不夸奖称赞,只是飞扬起眉眼,闪亮起眸子,彷佛想告诉所有人,看,这是我的君王。   他的哥哥,闲时带他过长河,登险峰,携了他与烈日并驰,与明月共舞。他总想,必是前世福荫多,才有今生遇上这等神奇人物,待他这般如珠如宝如美玉。   记得那时,他的皇帝还会真心诚意劝他多读书,一门心思烦恼等他长大了要还这么喜欢胡闹闯祸,可怎么给他封大官啊?   记得那时,他好玩一般硬要跑到外头,做一方父母官,他那当皇帝的好朋友,当宰相的爹爹,又气又恨,却也由着他改名换姓,捏造身分,无法无天,胡闹胡为。或者,都是一片苦心想要磨练他吧!却不知道,当时,他纯粹只是因为好玩,只是因为,不想关於他这个贴身近臣过於俊美的流言,损及了皇上的名声,所以只得跑远一些。   记得那时,他那天下无双的哥哥,冒充做他的师爷,忽然来到衙门口,喜得年纪极小的县太爷,蹦蹦跳跳扑出去,跌破一县人的眼珠。   记得,他们曾在一起,做过无数可以被称做传奇的事,记得,他们曾有过的无数欢笑和纵意。   记得那个行事诡异,作风奇特,却似乎隐隐有宰相当靠山的小大人,曾惹来无数弹劾,却全部失败。记得他没头没脑,不合常理的为官之术,竟也结下江湖上不少仇家,却全都被他那天下第一的哥哥,整得惨不堪言。   依然没有外人知道,他的身分来历。日渐专横的宁靖,一心以他为突破来打倒纳兰明,以便专权擅政。没有人知道,那个年方十五岁,行事最不合常规的知县大人真正的靠山是皇帝老子,没有人能料到,一个胡作非为,却总能歪打正着的少年县太爷会引发双相斗法,直接导致宁靖不得不含恨隐退。而历事三朝,年已老迈的王宁,完全形同摆设,根本不会对纳兰明的政务处理,多出任何意见。   从什么时候,纳兰明开始权倾朝野,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发现他最最在意的兄长,身后原来有最可怕的隐情,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原来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一番利用,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精明的纳兰相爷,开始注意那个与他有父子名分,总是出现在儿子身旁,却不知为什么,一直让他没机会打照面的所谓高手,他不记得了。   纳兰玉永远记得的是,爹爹的那一场寿宴,满朝官员皆来贺。那时,他的君王,应该只是心血来潮,应该只是感念君臣之情,想给爹爹一个脸面,应该只是想来给他一个惊喜吧!   大秦国的君王,就那样一身布衣,倏然而至,满座贺客皆拜倒。少年君王扫视四周,这满堂佳客啊,分明就是整整一个朝廷,便是皇帝生辰、太后寿宴,来的人,也不会比眼前更齐全了吧!   他微笑,微笑着扶起纳兰明,微笑着侧头同纳兰玉说笑,那样完美的微笑啊,却让纳兰玉渐渐黯淡了眼神。   彷佛是多年前,彷佛是昨天,有一个他叫了很多年哥哥的人说:“以后别再叫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彷佛是前生,彷佛就是上一刻,有一个曾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年,大笑着说:“你我君臣,永不相负。”   纳兰玉黯淡了眉和眼,皇上、大哥,你们可知道,我已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孩子了。   在那一刻,他已然知道,生命里最珍贵的一切,已如流水般逝去。   纵然无望,在以后的许多岁月中,他依然极尽他每一分力量,想要挽回,如此卑微,如此无助,如此凄凉,却只得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美好,就那样一点一滴消逝殆尽。   直到最后,那场剧变的到来,直到那曾微笑着抱他在膝上,骂他小猴儿的大秦国第一贵妇人的逝去,直到那一场前所未有的杀戮,无比惨烈地展现在眼前,直到所有的决绝和伤害,就此逼得他躲无可躲,退无可退,直到他的双手,就此染上那最在意之人的鲜血,直到一切的迫害,将他逼入疯狂。   (完) ┏━━━━━━━━━━━━━━━━━━━━━━━━┓  声明:本书由梨花文学社区采集整理,文本仅供试读;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及时删除;  精校小说尽在梨花文学社区:http://lihua.zzxx.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