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声明:本书由梨花文学社区采集整理,文本仅供试读;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及时删除;  精校小说尽在梨花文学社区:http://lihua.zzxx.in/ ┗━━━━━━━━━━━━━━━━━━━━━━━━┛ 《正邪无剑》 / 作者:忆天一梦 内容简介: 仇恨可以令一个人改变,也可以令一个人重生。 自幼得到武林神功《烟雨六绝》的杨乐天,灭门中大难不死,习得一身盖世神功,誓报家仇,不想竟卷入一场江湖的明争暗斗之中。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正与邪只在一念之间。 挣扎求生、复仇称霸、美女神功、宝剑灵珠,一个不少,且看徘徊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主角,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勘破正邪,叱咤江湖风云。 第一卷 初踏江湖显锋芒 楔子   “老贼陆峰,我杨乐天要鞭到你灰飞烟灭,下辈子都不准你投胎做人!”青衣男子吼着,霹雳般的声音响彻天际。   夜黑风高,咻咻的鞭笞之声在空中回响,那骇人的声音伴着呼啸的风声不绝于耳,令人不寒而栗。   一袭宽大的青衫锦袍,伴着迷乱的发丝在风中疯狂地舞动,挥鞭人手起鞭落,击打之处顷刻之间燃起条条火龙,呼呼作响,分不清是火声还是风声。   神魔崖顶,突兀的寸草不生,风在这里纵情的肆虐怒吼,这里除了丑陋不堪的岩石,就只剩下有一个刑架。   刑架由两根漆黑的木桩组成,一根深深的戳进坚硬的土壤里,另一根横向固定在它上面,形成了一个“十”字,横木的两端各有一只生锈的铁环,在狂风中叮当作响。   刑架上遍布斑驳的血污,已然凝结成为这具刑架的一部分,正向世人伸出它狰狞恐怖的魔爪。想必定是有人没能逃脱出它的掌心,经历了一番怎样的苦难煎熬,但此时此刻,这个巨大的木质魔鬼毫无用武之地,因为刑架只对活人有用。   是的,人已经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死人曾经的霸气和威严在鞭鞭抽打之下荡然无存,他曾经是神魔崖的主人,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死后是此等凄惨,也许这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暗黑的夜幕中白衣飘动,欲幻欲仙。落定一窥,那女子容色绝美,清逸脱俗,与眼前可怖血腥之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不要再打了!不要打了!”   刹那间,那只挥鞭的手腕被一双玉手死死扣住,女子声嘶力竭地哭喊。   轻纱白衣缓缓下坠,女子飘然跪在了男人面前,泫然泪下:“求求你,求求你,就让做女儿的为爹尽最后一次孝道,留他一个全尸。”   杨乐天手中的鞭子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停止下来,因为此刻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疯狂暴戾的野兽,没有感情只有仇恨,这么多年的仇恨都随着一鞭鞭的击落发泄下去,熊熊火焰燃烧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往日的一幕幕浮上心头。   他曾经也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和父母及弟弟小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海边渔村,那里是他们的家,一间茅草屋,几个简易的棚子,就是一家四口的世外桃源。还记得十岁那年,是这个大魔头把他从幸福的枝头拉向了地狱的深渊。   “陆、峰”这二个字,从在那把匕首上初次见到,就镂骨铭心,永志不忘,这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追求。 第一章 血海深仇   “滚!”   “贫道只是来讨口饭吃,这位小哥,何须如此?”   “这里是渔村,你想要的海里都有,有本事自己去取。”小男孩瞥了一眼十丈之外的大海,挑了挑稚气的眉梢,眼睛里有孩子中少见的戒备。   “你……”气结的乃是位道长。蓝布的道袍,纤瘦的身材,颇具一身仙风道骨。道长回头望了望,朝阳浮出海面,映照在平静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再一转头,又盯上棚架间晾着的串串咸鱼,“咕噜”那肚中饥火难耐,但东西毕竟是人家的,面前这个小男孩不与施舍,却也只能干瞪眼地瞅着。   “哥哥,不如我们就给道长一些鱼儿,好么?”小男孩的弟弟中门缝中挤出了半个脑袋。   “小云,快回去!”小男孩按着弟弟毛茸茸的脑袋,硬推回了门内,顺手带上了门栓,之后回过身,昂着下巴,环着双臂,鄙夷着面前这位比自己高出三尺的道长。   道长摸摸肚子,叹了口气:“修德入道,积善成仙。你这小孩,不存积德行善之心,注定一辈子窝在这小小渔村,成不了大气候。”   “唉,可惜了这一身惊奇的骨骼……”话音未落,面前的道长已凭空消失。   小男孩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愣在当场。他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近乎绝技的武功,也不知道这个乞食的道长,就是以轻功闻名江湖的绝影堂堂主;他只知道父母不在,他要保护好弟弟小云,不让陌生人有可乘之机。   小男孩生活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村,名叫杨乐天,只有十岁,弟弟杨乐云,八岁,一家四口靠捕鱼为生。待父母出海归来,收获了满满一篓子的鱼儿,乐天便会欢天喜地地跑去山上劈柴,回来好做一锅香喷喷的鱼汤。   山林间,鸟鸣雀跃。乐天终于背熟了那本家传剑谱,小心翼翼的用蓝布包好揣进怀中,然后背上木柴,哼着小曲,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气踮跑下来。望见不远处温馨的家,乐天不由得兴奋,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行至门口,乐天倏的驻足,那心口的剧烈跳动,让他突然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唉,我这是怎么了?算了,进去再说,弟弟还等着喝鱼汤呢。”乐天拍了拍胸口,飞步跨入院子,放下柴火,一阵难过又上心头,“许是太累了吧。”   陡然间,乐天的脚步被门槛绊住,青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眸中渐渐覆上了一层雾气。透过那层雾气,他见到的是满眼的鲜红,桌上、床上、遍地都是,那是血的颜色。   “爹……娘……”他扑向倚在床脚的父亲,又晃晃旁边横在地上的母亲。杨乐天失声痛哭,他看到母亲大张着双眼,黑色的瞳仁中仿佛还倒映着死亡那一刻的惊悚。而父亲衣衫尽破,身上无数道剑伤,大大小小的口子里都涌着血,然而,那致命的一击却是插在胸间的。   那把匕首!乐天的眼睛点亮了,汩汩的鲜血蜿蜒在白刃之上,而那白刃的末端应该就是心脏所在。目光上移,“陆峰”二字,腾跃在匕柄上。   “爹,娘,醒醒呀!不要不理乐天了……”乐天在绝望中呼喊,在绝望的深处,赫然刻着“陆峰”两个字。抬起头,他泪流满面,直勾勾地瞪着父亲胸口上那把血刃,猛地拔出。   父亲的血,扬了他一脸。那只握着匕首的小手颤抖着,极度的悲恸,让一个十岁的孩子何以承受?然而,乐天咬了咬牙,站起了身,将匕首收入怀中。   “小云呢!”一个闪念划过,乐天环顾屋内也不见弟弟半个人影,又是一道晴天霹雳。然而,这道霹雳还没来得及让他反应,却在此时,屋外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乐天一惊,抹了把泪,蹲身于窗下。   “妈的,怎么还没找到,一群废物!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愣在那里干嘛,要是再找不到,你们就不用活着回来了。”   窗纸残破,小小的眼睛正好可以从下方的破洞中透过去。但他只窥了一眼,便缩回了身子。   院子里闯入了几个陌生人,个个身穿青衣紫袍,一把把沾血的利剑在阳光下泛着惨亮的光。乐天惊得一身冷汗,瑟缩着小小的身体,却一再对自己说要镇定、要冷静。   “你们三个到那边去找,余下的跟我进屋!”   “是!”几人齐声应了。   乐天手心捏了把汗,想那几人必是来追杀自己,又从窗纸的破洞中看出,趁那些人刚好背过身时,一个纵跃,从门口溜了出去。他踮着脚尖,贴着茅屋的外墙走。   时至秋分,天气转凉。一件单衣被汗水浸得湿透,海风袭来,乐天身子一抖,一个喷嚏没憋回去,发出了一声轻响。   “那边好像有声音,快过去看看!”声音虽小,却一传千里,惊扰了数丈外的一个贼人。听到号令的贼人们如一群饿狼,迅速向乐天的方向聚拢。   “不好!被发现了。”乐天慌忙之中,飞身跃出,疾步向山上奔去。   “快,快!”有十几个贼人一齐赶上。乐天足下狂奔,恨不得手脚并用,像只兔子似地攀着山路向上而逃,但他使出浑身解数,也甩不掉后面如狼似虎的贼人。   “小子,前面是悬崖,看你往哪里跑!”为首的贼人阴笑着,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此时,十余名贼人陆续聚齐,个个挺着利剑,向着手无寸铁的男孩一步步地逼来。   “这小子会不会知道烟雨六绝的所在?”一名贼人向那个首领递了个眼色。   首领眼珠一转,看了看那男孩,蹲下身,嘿嘿一笑:“孩子,你爹娘有没有交给过你一本叫烟雨六绝的书啊?你只要把书交出来,就饶你一命。”   听到这四个字,乐天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心中一突:烟云六绝,不就是我怀中的那本家传剑谱么?难道他们就是为了一本书,而杀害了爹娘的?!   想到这里,乐天红了眼睛,垂下的五指拢成了拳头,他没有说话,只愤愤地瞪着那个首领:看来,爹娘没有把书的下落说出来,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被害的!我若现在把书交出来,他们真的会放过我?   弱小单薄的身躯在山风中微微战栗,乐天已经退到了崖边。崖下,白浪翻涌,海水斗黑,浪花猛烈地拍打在峭壁之上,发出隆隆的吼声。   风中的男孩忽然想通了什么,面对凶神恶煞的仇人,怒吼:“你们想要书,我就偏不给!”不由分说,那男孩向崖外踏出一步,“爹,娘,孩儿来和你们相聚……”   刹那间,崖上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了。贼人们面面相觑,没想到那个十岁的男孩竟有如此勇气。   烟雨六绝,这本书是父亲亲手交给乐天的,他习练了一番之后,虽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所在,但也浅尝到里面博大精深的功夫。这本书的神奇之处,年仅十岁的杨乐天自然不得领悟。然而,他在崖边却想通了一件事:这帮贼人杀了他的父母就是为了找此书,若是让贼人拿到书,他也必定难逃一死。斩草除根,不是那个贼人自己说的么?既然左右都是死,那他就绝对不能让杀害父母的仇人得逞,绝对不能!   大海是个神奇的地方,它能吞噬无数生命,但也孕育出无数的生命奇迹。   一条色彩斑斓的小鱼游到了浅滩,摆了摆了尾巴,触到了前面柔软的东西,忽的像一只箭一样折返回来,又摆动着漂亮而灵巧的尾巴,游向深海。   深海是一片红色,大片大片丛生珊瑚、星罗棋布的海星都是红色,如血一样的鲜红。   “不要杀,不要杀了我娘,爹……”   贼人手中的剑没有放下,一个铮铮的男子不顾身上的数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与贼人奋力一搏,然而,当他看到妻子倒地后,便是一怔,也就在这一刻,一把匕首直穿了胸膛,刺破了心包。   一切都结束了,男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那一刹那,后背撞击到了床角,“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了匕首。   “哈哈哈……”贼人张狂地笑着,雪亮的剑身上覆着斑驳的鲜血,然,却掩不住剑身上的冷光。   “小子,别跑,我看到你还能往哪里逃?”   “跳啊,跳啊,有本事你就跳啊。”   “快,把书交出来,书,书!”   无数细碎的声音,胀满了他的脑袋,红色的血和银色的剑,充斥了他的眸子,他无法思考,忘记了胆怯,只有心在巨大的悲恸中挣扎。   忽然间,身体飞了起来,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浮在虚空,身体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如一张大手似地将托起,这种力量在他体内乱跑乱窜,如无数跳跃的火蛇,烤得他脸上发烧。   “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了下来,却是被他炙热的脸颊瞬间吸收。   “嗒,嗒,嗒嗒……”冰凉如清泉,令他头脑顿时清明,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   “扑棱棱,扑棱棱——”更多的水滴溅落到脸上,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只尖利的喙,喙中还叼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鱼,鱼儿失去了水,仍在兀自挣扎。   他吓了一跳,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大鸟一惊,“咕噜”一声,把鱼吞进了肚子,同时挥动起雪白的翅膀,飞向了蔚蓝的天空。   “我……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乐天把目光从大鸟身上抽回来,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好疼,我没有死!”   “这是哪里?”他挠了挠头,四下张望。   “哗,哗……”一波波清碧的海水有节奏的冲洗着沙滩,然,这里的沙子颗颗晶莹洁白,却不似渔村的粗砾。   这里是个小岛?!   乐天举起手,搭在那张清秀稚嫩的脸上,眼睛在手掌的庇护下,望了望身后那一片密林——密林里也许会有吃的吧……既然大难不死,我就要留着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为爹娘报仇,找回失踪的弟弟。   挣扎着起身,乐天踉踉跄跄地向着岛中央的密林行去。一路上,林子郁郁葱葱,枝叶繁茂,遮盖了天际。不多时,乐天因体力不支,倚在树干上喘着气。怀中那本《烟雨六绝》因被海水一浸,墨迹已然模糊难辨,好在书中所载已尽数于心,但一想到此书害得他家破人亡,心中便有说不出的酸楚。   不知如何昏睡过去,醒来已近黄昏时分,林中更是黯淡无光,乐天只觉饥渴交迫,无奈之下,继续向密林深处行去。   “轰隆”脚下一空,地面顿时凹陷。乐天心中大呼不妙,但为时已晚,身体骤然下坠,直落数丈。   “哎呦!”站起身,乐天揉了揉屁股。   “这是哪里?”乐天揉揉眼睛,“一个山洞?”   有光线从石隙中透出来,形态各异的石头如尖锥似的悬在头顶。自出世以来,杨乐天从未离开过渔村,见此等奇观不禁眼前一亮。   但是,这里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对未知世界的畏惧感不由得从心底涌了出来,乐天双臂环紧,眼睛惶惶地盯着前方的那些怪石。   “滴答”有冰冷的水顺着头顶的怪石淌下,划过他的脸颊,润湿了他的干涩的唇。乐天用舌尖舔了舔——好甜!至少这里有水,那么我便可以活下去……   生存的希望削弱了乐天内心的恐惧,他试探着迈出脚步,向着洞的深处走去。洞中小径甚多,乐天随意而行,行至不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至。   “难道是它?”乐天心中一动,紧忙加快了脚步。   霍然间,前方有亮斑闪烁,似有奇异之光从那微小之处发散出来,就在前面,那许是乐天的一线生机!他喜上心头,疾步向着那光芒而行,只是每近一丈,四周怪异的气味就浓重一分。怎料路至尽头,却不是出口,而是一间石室,石室内火把通明,亮如白昼。   “啊!”杨乐天一惊,忙退后几步。只见那石室中央盘踞着一圈毒蛇,十几条血红色的信子在口中伸缩,嗤嗤作响。   他退去一丈,定定观察,发现那些毒蛇一旦触及周围的黄色粉末,便掉头而回,被圈在了药粉中央。   乐天撞着胆子过去,探手捏取少许粉末,放于鼻息之间,“果然不出所料,刚才的气味就是它,难怪熟悉,每年娘酿制雄黄酒的时候不正是这个味道么?哦,爹说过蛇怕雄黄,原来如此。”   “爹……”   “娘……”   乐天颤抖着嘴唇,眸中仿佛能看到极远的地方。他无心再去理会面前的毒蛇,颓然退了几步。忽的眼中雪亮,复仇之火在眸底熊熊燃烧,他握紧了拳,“一定要活着离开!”   “既然这里有火把,则必定有人。况且火把燃烧旺盛,说明此人刚离开不久。”杨乐天抬眼扫视,“咦,那个洞口,会不会就是出路?”一念至此,他小心地饶过毒蛇,疾步行了进去。   怎料这条甬道曲折狭窄,更不知通向何方。乐天脚下加速,心中却泛起了嘀咕,足足行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穿出了甬道。但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又是一怔,心中大为失望:“这不是刚才坠落的地方么?我怎么又回到了原点?莫不是困在这里了!”   “唉!”乐天缓缓走到一块巨石旁,半坐半倚着,“算了,反正也流落在孤岛,想回到中原也并非易事,现如今倒是有‘瓦’遮头,不愁刮风下雨。可是这里没有食物,光靠洞里的滴水,又能挨得过几日?”   “砰”的一声巨响,大石缓缓挪动,乐天惊得跳了起来。   “石头居然会动?”他压了压胸口,不可思议地盯着石下闪出的密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能从这里走出去么?”   乐天向前探了探身,忽然密道内刮起了一道旋风,急扑向男孩的面门。 第二章 密洞奇遇   “谁啊?”声音从密道深处传来,却震痛了乐天的耳膜。   杨乐天微微战栗,“这底下定是住着什么妖怪,不过既然他会讲话,我就不用饿死在这里,总算是件好事。”   他心念一定,大声问道:“我可以进去么?”密道内回荡着稚气的童声,半晌未闻答话。杨乐天重复:“我可以进去么?”过了良久,依旧寂静如死。此时,有股强大的气流已然封住了入口,乐天根本无法靠近。   几番询问之后,乐天反而宽了心境,笑道:“怎不答话,你一个在底下多无聊啊。哦,我忘了,你一个人生活在这孤岛上,整天没人讲话,怕是早就已变为哑巴了……”他话未讲完,一阵劲风突如其来,那股力道竟将杨乐天整个身子吸了进去。   不想这么容易就至洞底,杨乐天正自得意,竟见一白发老者背向乐天,端坐于八卦石台之上。那老者身着破烂棉袍,正自打坐运功。   “哦,原来不过是个老怪物。”   “小鬼,你刚才讲了什么?”老者突然出声,浑厚的嗓音中夹了极大的怒意。   杨乐天一个“我”字还未出口,喉咙却似被硬物突然卡住,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怎么?又多了一个哑巴陪伴老夫,太可惜了……”   乐天知道自己定是被这老怪物暗中施了法术,便不动声色,静观其变。怎料那老怪物也不再多话,这一僵持竟然持续了一夜。直至那老者运功完毕,这才转过身来,对杨乐天冷然道:“记住,这是对你的惩罚。”随即一挥衣袖,乐天顿时喉路通畅,言语自若。   “你这老怪物,只会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乐天一开口,便是一句讽刺之言。但那老者这次似乎并不恼怒,而是平心静气地问:“小鬼,你为何来到此地?”   “我是失足落下来的。”   “小鬼,你并非这小岛之人,你认为可以瞒得过老夫么?”那老者语调骤降,两只牛眼瞪得浑圆。   “我未曾瞒你啊,只是你没有问我。”杨乐天急得涨红脸,“我跳下海,醒来就在这岛上了。”   那老者霍然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赐一名童男供我练功。”可怖的笑声中,似有狰狞的戾气透出,杨乐天激得一身冷汗。   老者目光一凝,从石台上猛然飞下,一把扯住杨乐天的衣领,诡异地道:“哼,好一张俊秀的脸蛋,倘若长大了,不知要迷死多少女人,可惜你等不到那天了!”话语间,那老者身子一飘,提着杨乐天飞了起来,又携着他稳稳落上了那张八卦台。   “老怪物,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纵是杨乐天百般挣扎,也无济于事。   “小鬼,别动!”那老者厉声一吼,抬手点了乐天两处穴道。   乐天再也动弹不得,只得愤怒地瞪着那老者。此时此刻,两人对视而坐,乐天这才看清那老者音容相貌。那老者不过天命之年,虽长鬓斑白,却满面红光,重眉环耳,两侧颧骨高高隆起,活脱脱一个老怪物。   那老者不停地吸取杨乐天体内的童男之气,乐天只觉浑身似万虫叮咬,剧痛难挨,可他却始终忍着不叫出声来。   乐天的神智恍惚起来,“如此下去,我必会枯竭而亡,那么我很快就能见到爹爹和娘亲了……爹,娘,孩儿好想你们……但是,就这样去见爹娘,他们一定会责怪我的。”想到此处,他的心中冰凉一片,眼看就要坠入无底冰窟,突然,有某种力量破冰而出,乐天的眼睛瞬间雪亮,“家仇未报,我不能死的,不能死!”   “老怪物,你再不放开我,会后悔的。”乐天声音本已极其微弱,老者却听得字字入耳,料想这小鬼也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于是老者手下一松,问道:“小鬼,何出此言,莫非老夫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上不成?”   乐天身子向后一振,咬牙扬起一张苍白的脸,声音依旧低若蚊蚁:“没错,你在这练功可有人知道?”   “这与你何干?”老者压低了声音,皱了皱眉。   乐天眉梢一翘,笑道:“就算你自己躲在这个荒岛练功,还不是武功平平,一把年纪了也不过尔尔。”   “想不到你这小鬼年纪不大,竟口出狂言。”老者眉头一展,捋了捋白须,竟露出得意的神情来。“不过,倒颇有老夫当年的风范。哈哈哈……”   “我没胡说,你不信就解开我的穴道。”   “好,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小鬼耍什么花样!”老者话音未落,便用食指在乐天肩上戳了两下。杨乐天顿感全身一懈,深吸了一口气,合上双目,在石台上打坐运功。   见此情景,那老者不由大为惊叹:“小鬼,你这功夫是谁教的?”原来乐天所运内功正是老者先前所行。乐天不答,依旧运功。   老者登时火急,厉声道:“快说,你这功夫从何而来?”   “这不是你教的么,怎么反问起我?”乐天不屑地笑了笑。   “你在旁看了一夜,于是就……哈哈哈,我诸葛云在此等了八年,今日老天终于开眼了,赐我这样一个天赋异禀、根骨惊奇的徒弟,哈哈哈,哈哈哈……”诸葛云像发疯似的,狂笑不止。   “你这老怪物,谁要做你的徒弟!”乐天缓过气来,趁机跳下石台。   “小鬼,给我站住!”诸葛云大喝一声,一个箭步跃到乐天面前,狠命地拽住他的衣领,“你叫什么名字?”   乐天颤声道:“杨乐天。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好,你想离开,我就答应你。但这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所以作为回报,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做我的徒弟。你倘若不允,不出三天你也会因饥渴饿死此处,小小年纪岂不可惜。”诸葛云松开手,背过身去,“小鬼,你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老怪物,你可要说话算数。”杨乐天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他也心中作鼓,不过仔细想想,那老怪物的话也不无道理。   “好,一定,一定。”诸葛云微微一笑,一个飞身跃上石台。杨乐天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道:“师父。”   诸葛云冷冷地道:“好,既然你承认我这个师父,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学会服从师命,明白么?”   “是,师父。”乐天撇撇嘴,略带不悦之色。   “现在师傅要出去,你要好好留在洞内,不得擅离半步,否则绝不轻饶!”诸葛云纵身跃到一火把下,伸手在火把的底部轻轻一抠,一扇石门缓缓转动,金色的阳光射进洞来。   “砰”地一声,石门紧闭,诸葛云已不知去向。   “原来机关就在这火把底部,那扇石门直通地面。”乐天顿时欣喜:“待那老怪物走远了,便可溜之大吉。”他附耳于石门之上,倾听着诸葛云的步履之音。   “嗯?没动静了。”乐天仰起头,看了看刚才诸葛云抠动的火把,他踮起脚尖,刚好可以够到,便用力抠动。果然,那石门动了,还不等石门完全打开,杨乐天便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师父?”杨乐天惊愕地抬起头,大口咽了下口水。他刚刚急于飞奔,连路也没看,怎料和诸葛云撞了个满怀。   “小鬼,你想溜么?”   杨乐天垂下头,不敢看那双瞪得斗大的牛眼,双手背在身后,绞着指头,“我……我只是在等师父回来。”   “还敢骗我!”诸葛云咬着牙,他最恨别人的欺骗和背叛,何况乐天小小年纪就说学会扯谎骗人,简直是他不能容忍的。   “啪!”一掌夹着风甩在乐天的面颊上,乐天立刻被打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左边脸颊顿时肿得像个茄子。   “小鬼,你给我记住,在你二十岁之前都不准靠近这石门半步!”诸葛云红了眼睛。   “为什么?”乐天捂着火辣辣的脸,道:“你说话不算话!”   “为师有答应过你何时放你出去么?既然你自愿成为我诸葛云的徒弟,自然要听从于我。”诸葛云背着手,抬头望望远天,“待时机成熟,自会放你离去。”随即叹了口气,向杨乐天招招手,“小鬼,你过来。”   杨乐天别过头去,身子未动半步。诸葛云气恼,上前两步,挥手又是一掌,着实落在乐天的右颊上,嘴角登时被撕裂,溢出了血。杨乐天脑中嗡嗡争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不敢再知声,随着诸葛云灰溜溜地回到洞内。   “来,师父教你武功。嗯……先教你哪一套呢?”诸葛云在洞内踱来踱去,沉思片刻,道:“好,就教你‘腾云剑法’吧!快,过来!”杨乐天再也不敢有违于诸葛云,缓缓走到他身前。   “看好了!”诸葛云从背上抽出佩剑,一阵狂舞,身行极为迅速,只见剑尖,不见剑柄,洞内的空气被他搅得呼呼作响。   “第一招,云腾万里。”诸葛云倏地跃起,转身跳下,“这是分云破天”……“云开雾散”片刻之间一套腾云剑法已经舞完,诸葛云收剑入鞘,面向乐天,“看明白了么?”   “你舞得太快,没看清楚。”乐天实话实说。   “好,再看!”这次,诸葛云放缓了一半速度,又舞了一遍。   “记住多少?舞给我看!”   “是,师父。”乐天接过诸葛云手中宝剑,凭着记忆舞了一遍。不过,杨乐天只是依据剑式比划,并不无真气修为,自然是东施效颦,毫无力度。   “混账,乱七八糟!今日舞不好就不准吃饭!”   “砰”最后一缕阳光被关在了石门后,一个十岁的孩子孤身坐在洞中。   洞内的火光影影绰绰,映上那张青肿的面颊,嘴角的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他怀中的长剑上,从剑柄一直滑落至剑锋…… 第三章 学艺未精   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划过青肿的面颊,与嘴角的鲜血汇聚,啪嗒啪嗒地滴落。男孩坐在八卦台上,用手背抹着眼泪,爹爹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可是他越是极力忍着,心里越是撕扯的痛。   终于,乐天不再忍耐,任由泪水肆意地流了出来,堵在心口的大石像山洪一样爆发了。震天的哭声在洞内回响,恍惚之中,他又回到了从前,一家四口围坐在篝火前吃着烤鱼,每天都是开心快乐的日子。他不能接受父母惨死的现实,这个现实太过残忍,不应该由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去面对。   过了片刻,那哭声忽然熄了。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去,壁上充满诱惑的火把闪烁不定。乐天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用泪水洗亮的眸子中,出现了仇恨冷漠的眼神。   “不能出去,我要为爹娘报仇,我要在这儿和师父学好武功,为爹娘报仇,报仇!”   那日以后,乐天在洞内日夜苦练,不再有丝毫懈怠。只要稍有闪失,诸葛云便是非打即骂,毫不留情。饿上三五顿那是家常便饭,时不时就被暴打上一顿,全身青肿还要挨痛练功,乐天对此非但不牵绊于心,反而对诸葛云百依百顺、毕恭毕敬。   其实,乐天的本性未曾改过分毫,只是为得真功,他不惜负上任何代价,一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上什么。为早日报仇,杨乐天武功进步飞速。诸葛云对徒弟的表现也甚为满意,但自他口中从未讲过半句夸奖之言。   斗转星移,四季交替。洞中十年,只有一个“苦”字可以形容,但在这十年来,杨乐天不仅练就了强健的体魄,还先后习得诸葛云数套武功及内功心法。如今的杨乐天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已然从那个稚气未脱的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倘若长大了,不知要迷死多少女人。”正如诸葛云当年所料,杨乐天的确俊美不凡。他双目如星,眉目射光,轮廓俊秀,英气勃勃。   这一日,诸葛云把杨乐天叫到身旁,“乐天,你已经二十岁了,我曾答应过你此刻放你出去,为师绝不会食言。如今为师也老了,以后你就独自去吧,以你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不是泛泛之辈,为师总算放心了。”他语声一顿,皱了皱眉,“乐天,你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为父母报仇!”杨乐天不假思索地回答,眉宇间骤然腾起一团杀气。   “哦,为什么从未听你提起?”诸葛云眉间隆起,脸色一沉,“如此大事你居然瞒了为师十年!”   杨乐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色道:“师父息怒。此事一直隐瞒师父,是怕师父为徒儿操心,伤了元气。师父对徒儿的悉心教导,徒儿没齿难忘。临别在即,自不敢对师父再有任何隐瞒。此事徒儿有意欺瞒,还望师父重重责罚。”   “好,为师就罚你把整件事情讲清楚。”听得这番言语,诸葛云倒也心生好奇。于是,杨乐天就把他当年如何目睹父母惨死,自己如何遭贼人追杀,漂落到这荒岛之事,细细地与诸葛云诉了。   “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可知道杀害你父母的真凶?”   “陆峰!”熊熊烈焰在杨乐天深黑的眸子中燃烧,“徒儿永远记得这个名字。”   诸葛云蓦地脸色大变,“你为何如此肯定?”   “不会错的,匕首上清晰地刻着,陆、峰。”杨乐天语气坚定,目光毅然。   诸葛云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不要白日做梦了。”   “白日梦?”杨乐天皱着眉。   “对。那陆峰就早已在江湖中闻名,虽然为师这十几年隐居荒岛,与世隔绝,但想必那陆峰的武功已至画境。以你目前的水平绝非是他的敌手,倘若贸然前去,只会白白送了性命,为师十年来的心血岂不付之东流?”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个仇徒儿一定要报!”   诸葛云沉思片刻,“这样吧,你随我来。”   杨乐天不再多言,乖乖随在诸葛云身后。推开一扇石门,不想竟是来到了蛇洞,粗略一扫,洞内的火把、毒蛇与十年前无异。   “师父,您不是严禁徒儿跨入这蛇洞半步的么?”杨乐天忍不住问。   诸葛云捋了捋颌下蓬乱的白须,自得道:“没错。不过今日不同,师父要教你本门的独门秘功——青虹玄冥剑法。”   “本门?”杨乐天大奇,“师父,咱们隶属何门何派?怎么从未听您提及过?”   “哦,哦,没什么。”诸葛云神色略显慌张,杨乐天便没再追问下去。   但见诸葛云踱到那蛇群当中,泰然自若,“乐天,看仔细!”话音未落,诸葛云竟在那小小的蛇圈内舞起剑来。   一剑指天,一剑指地,在蛇群中旋转一圈,即带起滚滚黑气。四周游蛇均吐出红信,贪婪地吸食着这些黑气,随着黑气入腹,那些毒蛇的身形也在不断胀大,不大工夫,它们便开始吞噬同伴,原来一圈的十余条毒蛇,现在仅余下一半。再看圈内之人,即被黑色的迷雾所包围,在那迷雾中央,陡然出现一道雪亮的剑光,瞬间破开重重迷瘴,凌空跃起,纵出圈外。   “啪”,一记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杨乐天脸上,一口鲜血顷刻溢出。失了焦距的双眸在火辣的痛楚之下,终于从恍惚中收了回来,他捂着面颊,半句不吭,心下明白是刚刚自己一时大意,中了师父的幻术。   “你差点就中毒了,知道么?”诸葛云厉叱一声。   杨乐天点点头。   “刚才为师所用,便是青虹玄冥剑法了。此乃西域幻术的旁支,敌人在打斗之中便会渐入幻境,不可自拔,刚才你已经领教过了。”诸葛云将长剑还鞘,顿了顿道:“不过,此剑法的精妙之处并不在于此。你可看得出个中关键么?”   “徒儿认为,其关键之处在于出其不意、制敌不备。倘若趁敌人迷惑之际,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嗯,算你答对一半。”诸葛云踱了两步,“此剑法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剑法本身带有剧毒。凡被此剑法伤及者,伤口立即会溃烂,并犹如万蛇噬咬般疼痛,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毒发身亡。”   “噌”长剑出鞘,诸葛云反手拔剑,剑尖前点,凌厉地斩下了一条毒蛇的蛇头,身首异处的毒蛇兀自在地上噗噗扭动。   诸葛云将剑身上的蛇血在衣袍上蹭了蹭,“你要切记一点,青虹玄冥剑法不是寻常的武功,不可急于求成,一次习练时间不要超过一个时辰,否则会伤及心脉。万一把持不住,必要时斩断蛇头。”   杨乐天心中一紧,讷讷地点头。   “这也是为师一直不肯教你的原因。此剑法虽然厉害,但稍有不慎便会害人害己,乐天,你还要学么?”诸葛云蹭净了剑身,再次还剑入鞘。   “当然要学,只要能为父母报仇,杀掉陆峰!”杨乐天怒火焚身,待抬眼看向诸葛云时,又转怒为笑,“师父的独门武功,做徒弟的岂有不学之理?”   “哈哈哈,不愧是我诸葛云的徒儿。好,师父先教你心法。这心法要配和为师刚才舞的剑式,两者和二为一,融会贯通,才能发挥青虹玄冥剑法的真正威力。”诸葛云遂把青虹玄冥剑法的内功心法细细地述了,又传授了杨乐天剑招。   “这些心法和口诀你一定要记牢。你就在这个洞内好好习练,旁边这些毒蛇供你练功之用。你每练完一个时辰,就要运功调息三个时辰,才可以继续。假如你还想活着出去的话,就要谨记!三天后你再来找我。”   “砰”诸葛云以掌力翻转石门,身子一闪,石门陡合,留下杨乐天一人在蛇洞。   三日后,杨乐天来到师父面前,正见诸葛云在八卦台上闭目打坐。他不敢打扰,站在一旁。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师父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微睁双目,“你来了。”   杨乐天拱手一礼,“是,徒儿等待师父吩咐。”   “嗯,青虹玄冥剑法练得如何了?舞给为师看看。”   “是。”话说之间,剑光一闪,一套剑法施展开来。待杨乐天还剑入鞘,诸葛云嘴角微勾,赞道:“好,只要再下些工夫便可。乐天,你现在可以离去了。不过你要答应为师,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准向人提起师父。”   “徒儿答应,师父请放心。”杨乐天心下明了诸葛云的避世之意,便不再多言。   “乐天,你走吧,去报你的血海深仇。我诸葛云终于可以解放了,不用再被你这小鬼缠着了。哈哈哈……”诸葛云仰天长笑,起身欲离。   杨乐天忙跪倒在地,对诸葛云连连磕头。这十年来若非诸葛云传授他武功,杨乐天也无报仇之根基,心中自是充满感激之情。   诸葛云转过头,“起来吧,你再不走就陪为师在此终老一生!”无奈之下,杨乐天拜别了诸葛云。   “砰”的一声,石门洞开。十年之后,杨乐天终于能够走近那扇通往外界的石门,扳动火把底部的机关。   外面的世界,简直是另一番景象:现在正值初春,大地上,万物复苏;丛林间,鸟语花香。凡此种种,杨乐天久未见闻,一棵小草、一片树叶对他来讲都充满了无限的新鲜感。于是他施展轻功,越过草丛,飞过枝头,俯视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杨乐天来到了海边,倏的收住脚步,立足于柔软的细沙之上。他望着浩瀚的大海,长叹:“十年了,这大海依旧如故,而我杨乐天却今非昔比,是时候为爹娘报仇了!”杨乐天失神地望着海天相接的地平线,眼眶里有泪花在转。   便在此时,一阵哭泣之声自远处传来,声音颇为尖细,似是一名女子之音。杨乐天闻声而寻,在树木的掩映下,果见一女子在窃窃哭泣。她一副农家打扮,身着一件白地兰花的粗布上衣,头扎一块深蓝色方巾。只是那女子用手遮住了脸,看不清样貌。   杨乐天几步上前,忙问:“姑娘,怎么了?你怎会一个人在这渺无人烟的荒岛上?你的亲人呢?”   怎料此言入耳,那姑娘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第四章 师父之女   “姑娘,别哭了。我姓杨,名乐天,有什么困难也许可以帮忙的。”杨乐天未曾见过女子这般楚楚可怜,怜悯之心顿生。   “你真能帮我?”女子将信将疑,确真的听了他的话,不哭了。   杨乐天轻笑:“尽力而为便是,姑娘请说。”   女子掏出一方娟帕,沾着脸上的泪痕,“小女名叫柳莹,住在城南的小渔村,家里原本靠捕鱼为生。”   “原来她也是渔家……”杨乐天顿时觉得遇到了亲人,看着柳莹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   “十几年前,爹爹出海打鱼,就再也没有回来,娘心急如焚,可我那时还小,为了照顾我,就没有去找爹爹。这几年,娘渐渐苍老,越发想念爹爹,于是我和娘就借了邻居张老伯家的小船,出海寻找爹爹。不料那日暴雨,一个大浪冲翻了我们的小船,之后……之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才发觉自己已然身在此处了。”语犹未了,那女子又呜咽起来。   “柳姑娘,你先别哭了,杨某定尽全力助你。”杨乐天知她也失去双亲,与自己同命相连,心下愤恨这世间竟有如此之多受难之人,这个忙便是非帮不可的。   “我现在只想尽快找到我的父母。”柳莹抬起头,杏目中梨花带雨,“杨大哥,你能帮我么?”   怎料这姑娘相貌也绝非平平,素面朝天已是个美人,一对泪眼楚楚动人,扰得杨乐天心中砰砰乱跳,脸上一阵灼热。他用力点点头,“要找你父母,也得先离开这个荒岛才行。”   “不,也许我的父母也在这荒岛之上,我要先找找看。”柳莹注视着杨乐天,秋波中带出令人迷离的霞光,这便去拽他的衣袖,乞求:“杨大哥,好不好?”   “好,那我们先找找看吧。”杨乐天痴痴地应了一句,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情,但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二人开始在林中寻找,柳莹边挽着杨乐天的臂弯,边不停地叫道:“爹……娘……你们在哪?爹……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莹突然转过头,问道:“杨大哥,我爹叫诸葛云,不知你认不认识?”   “诸葛云!”杨乐天心中一凛:“真的是师父?”即使他刚才也曾有过片刻的联想,但感觉过于偶然,不大可能。杨乐天这一失神的工夫,立刻引起了柳莹的狐疑。   “杨大哥,你真认识我爹?”柳莹追问。   “师……”杨乐天此刻真想据实以告,父女二人当可尽早团聚,但是他没忘记师父临别前吩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人提起他老人家。   “我不认识。”杨乐天违心地摇头。   柳莹勉强笑了,似乎她早已知道答案。看见柳莹失望的表情,杨乐天不由倍加怜惜,心中很是矛盾。可是……他似乎想到什么,忽问:“为何姑娘姓柳,父姓诸葛?”   “哦,小女子随娘姓氏。”柳莹脸色变了变,又怕杨乐天再有猜疑,忙扯开话题:“杨大哥,不知道这岛上还有没有其他人。你呢,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杨乐天沉重一叹:“往事不提也罢,既然寻不到你爹,我想咱们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荒岛吧。”   柳莹摇摇头,“我定要找到爹才回去。再说天色已晚,海上风急,你也不可能回得去。”   杨乐天这才抬头望望天边,千缕晚霞西空高挂,万道金芒炫耀夺目,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至黄昏。   “很美,是不是?每日这个时候我都会坐在沙滩上,静静等待残阳没入海面,期盼着爹爹能划着小船出现在海天的尽头……”柳莹双唇打颤,两行泪珠,簌簌下落。   杨乐天心中一痛,劝慰:“你爹一定会回来的,好事多磨,也许此刻他老人家已安坐家中,盼你而归呢。此岛不大,今日寻了个遍也未见半个人影。既然你爹娘未在岛中,不如我连夜绑个筏子,明日一早就走,回到中原再向人打听你父母的下落。”   柳莹默然点头,用手中的娟帕去拭泪水。没有人看见,在那娟帕之后,那双灵动的眸子在眼眶中打了个旋。   夜色很快笼罩了整个荒岛。林中,二人燃起一堆篝火,簇膝而坐。   “杨大哥,你在这待了多少时日?”柳莹忽问。   杨乐天微微一笑,“不算很久,十年。”   “这还不久么,该不会十年来都只有你一个人生活在这荒岛上吧?”柳莹的眸中露出了惊疑之色。   “我并非一个人,我和师父相依为命。”杨乐天自心里不想隐瞒这位可怜貌美的姑娘,况且她也许就是师父失散多年的女儿,故他说起话来虚虚实实,亦真亦假。   柳莹追问:“那你师父现处何处?为何不见他老人家?”   “师父他……”杨乐天啧啧舌头,哀叹了一声,“他老人家已经在不久之前病故了。”他眼光暗去,瞥向一边,装出一副哀思的样子,心中却在忏悔:“师父,您莫要怪徒儿不孝,既然您不让我说……徒儿只好如此说了。”   “杨大哥,死者已矣,不要太伤心了。”柳莹的眉梢一挑,“不如我们明日早早去拜祭他老人家,和他老人家道个别吧?”   “不必了。”杨乐天心头一紧,霍然起身,“我已经和师父道过别了,眼下还是扎个木筏要紧。”他转过身,暗吸了一口气,好险,差一点儿就说露了。   木头砍好,杨乐天手中扎筏,心中却忐忑:“柳莹为何一直追问师父之事,莫非她父女之间真有心灵感应?我是不是该把师父在山洞的事告诉她?她毕竟是师父的女儿啊,这算不算是师父说的万不得已?”   这时,一只柔滑粉腻的玉手搭上了他的手背,杨乐天惊地手掌一抖,指尖被木刺扎到。然而,他并不觉得疼,轻柔的语声响起:“杨大哥,我来帮你。”   刹那间,杨乐天反手抓住柳莹的秀腕,正色道:“柳姑娘,我告诉你,你爹没有死,他就是我的师父,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好啊,我真想快些见到爹爹。”柳莹似乎并不感到吃惊,也许是她高兴过头了。   黑夜中,杨乐天始终握着柳莹那双柔滑的玉手,飞快地在林间穿梭。此时的杨乐天,比起刚才出洞之时,更多了几分兴奋,他是多么渴望父女重复的一刻,仿佛那是他未了的夙愿。   山洞石门就在眼前,杨乐天欣然一指,“你爹就在里面,你很快就可以与他团聚。”   柳莹浅浅笑着,笑意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得意。但见杨乐天连击石壁数下,那石门缓缓转开,从石门中徐徐走出一位老者,正是诸葛云。   杨乐天兴奋地向着柳莹一笑,又看向肃然而立的诸葛云,“师父,您看我带谁来了?”   诸葛云淡淡地看了一眼杨乐天,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身边带来的这个女子,清啸了一声:“你们是何人,敢来扰老夫清静?”   “师父,您不认徒儿了么?”杨乐天上前一步,惊讶地望着这个刚刚和他分别半日的师父。   诸葛云面色阴沉,抬手点指,“小鬼,谁是你师父,老夫此生从未收过半个徒弟。趁我还未生气,你们快滚!”   “师父,您可以不识徒儿,但不能不要您的亲生女儿啊!”杨乐天一阵冲动。   这一句“亲生女儿”,令诸葛云陡然一惊,他似乎念起了什么,眼中闪出深邃的光芒,但这光芒转瞬即逝,随刻又恢复了镇定,“你要是再这样胡言乱语,别怪老夫不客气!”   一阵旋风卷过,如云腾雾起,诸葛云头也不回,消失在石门之后。石门砰然震动,柳莹愣在原地,喃喃:“他真是我爹爹么?我多年日思夜想的爹爹——诸葛云?”   杨乐天神色黯然,走过去扶住那纤弱的身躯,“他既然那么绝情,你也不必多想。我只离开几个时辰,他都不记得,何况你们十几年未见?”   “杨大哥,我……我……”柳莹哽咽,突然扎入杨乐天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乐天身子一僵,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不习惯会有女子将他搂得这般紧。那双宽厚的臂膀,想将怀里的人儿搂住,却又不知道往姑娘哪里放,是该扶上那微微颤抖的肩头,还是揽住那不盈一握的柳腰?最后杨乐天只是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柳莹的后心,就像当年他哄弟弟睡觉一样。   “柳姑娘,不要这样。那人也许根本不是你爹,人有同名,你何必难过?”   “他不是诸葛云么,又怎会错?难道……他不叫诸葛云?”柳莹呜咽着道。   “没错……不,有错。”杨乐天吞吞吐吐,此刻又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能让怀中的姑娘好受一点儿。   然而,还没等杨乐天再开口说什么,柳莹忽的推开了他,“杨大哥,也许你说的对,他真的不是我爹,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杨乐天木讷地点点头,显然对柳莹的飞速转变有点儿出乎意料。   一路之上,二人并肩同行,没有牵手,也没有言语的沟通,也许刚才的事发生的太过突然,此刻都想冷静一番。回到林中,杨乐天继续扎木筏,柳莹则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   “柳姑娘,你真的没事了?”杨乐天还是放心不下。   “嗯,没事了。”柳莹有一句无一句的答着,杨乐天又劝了几句,却见柳莹始终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说什么,一个人静静地扎着筏子,而柳莹也靠在一棵树上睡着了。   杨乐天微微一笑,脱下外套,轻轻地披在柳莹身上。   翌日清晨,杨乐天被冰冷的海风冻醒,却发现柳莹已不在身旁,就连木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留下的只有他那件破旧的外套。他怔怔了一刻,似乎全都明白过来,“柳莹呀柳莹,没想到你外表柔弱,竟是……唉,只怪我自己太傻,师父根本没有你这个女儿,而你也不是来找爹的,对么?”   杨乐天一头懊恼,只得重扎了一个木筏,乘着它向中原而去…… 第五章 初入世事   这一日,杨乐天回到了中原。繁华的街市,喧闹的人群,面对这花花绿绿的世界,杨乐天不由得兴奋。他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忽觉肚中空荡。摸摸肚子,可不是,想想自己已经整整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好香的鱼汤。”杨乐天这一抬头,便是一家酒馆,“这么香的味道,应该是吃饭的地方,正好进去祭祭五脏庙。”他信步入门,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   “客官,您要点什么?”刚一坐定,伙计立即笑脸迎来。   “咚。”杨乐天解下佩剑,撂在桌上。“两个馒头,一碗清水。”   伙计瞄了一眼桌上长剑,剑鞘的蟒皮历经了岁月痕迹,有几处洞开,金属的剑柄也已被磨得光亮如镜。什么破铜烂铁,这位是来吓唬人的么?这里可是洛阳,来来往往的武林人士他可见得多了。   伙计托托腮帮子,又念:“看这一身破布打扮,难不成是丐帮中人?”想到此处,那鄙夷的眼光登时一转,脸上的皮肉又僵笑了起来,“客官,还要点儿什么?”   “不要了。”   “您不来壶酒么,我们这有上好的女儿红?”   “不要了。”   “好,好,这就来。”伙计撇撇嘴,回身与掌柜嘀咕了几句。   不大工夫,热腾腾地馒头就端了上来。他在荒岛上哪里吃过馒头,自是如食山珍海味一般。只在小时候,娘亲会用些鱼去市场上换些米面,馒头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吃,那是乐天最爱的美食。娘做的馒头虽如碟盘大小,他小小年纪一餐便可吞食两个,如今这馒头只有碗口大,岂够正值壮年的杨乐天充饥?   一转眼,两个馒头下肚,杨乐天仍感腹中空空如也。   杨乐天向忙着擦桌子的伙计招了招手,伙计将手巾往肩头一甩,满面堆笑地跑过来,“客官还要点什么?再来壶酒不?”   “再来两个馒头。”杨乐天爽快地道。   “好,两个馒头……”伙计一溜烟转进了后厨。依旧是两个白面馒头,杨乐天却吃得津津有味。   “客官,还要馒头么?”伙计殷勤地出现在桌旁。   杨乐天一笑,拍拍肚子,“不用了,我已经饱了。”   伙计也眯着眼笑了笑,道:“好嘞!您这是二十文钱。”   “钱?”杨乐天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哪里有钱,临行前师父也未曾给他过半分盘缠。他摇摇头,“呃……先欠着可以么?”   “欠着?”伙计登时翻了脸,“本店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杨乐天实在无奈,硬着头皮拾起床上的佩剑,“店家请放心,我一旦有了钱,马上连本带利地归还。”   这时,打着算盘的掌柜从木柜后走过来,冷冷说道:“这位客官,本店从不赊账,你没钱就别踏进这个门口!”   “馒头我已经吃了,钱暂时没有……”   掌柜一个眼神飞掠,几名彪形大汉赫然出现,立时有股威压的气势向杨乐天逼过来。   杨乐天警觉地握紧佩剑,压低了声音:“你们想怎么样?”   一名大汉冷笑:“没钱就别进来!瞧你这副德行,还来吃馆子!”另一个道:“看这小子就是个穷光蛋,还装大侠,学人家拿剑。哈哈……”   杨乐天忍无可忍,右手一震,剑从鞘中伸出半寸。众汉子大惊,齐齐向后退去半步。   “慢!”一声高呼,在角落的桌子旁猛地站起一人,走上前道:“这位兄台,何必性急,不要伤了和气。”那人一身白衣布袍,头带一青色斗笠,垂下半寸白纱,显是有意遮住面貌。   “哐当”,白衣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丢到桌上,“这位兄台的饭钱,不知够不够?”   “呵呵,够了,够了。”掌柜拾起银子,登时眉开眼笑,连连弓身。   “这位兄台是我的朋友,你们要好好招呼。”白衣少年抬手拍上杨乐天的肩头。   “是,是是。”   众人退去,白衣少年向杨乐天拱了拱手,“小弟飞鸟,兄台请这边坐。”飞鸟把杨乐天让到他的桌子,举手斟了两杯酒,很有礼貌地向对面的杨乐天打了个手势。“兄台,请!”   杨乐天接过酒杯,朗声道:“你我二人素昧平生,今日有幸得兄台仗义疏财,我先干为敬。”他双手捧着酒杯,望着那白水一样的液体,一口吞了下去。   “咳咳……咳咳……”火辣辣的感觉一直从嗓子贯穿到胃里,仿佛一条火舌直钻了进来,想吐又吐不出来了,杨乐天的五官瞬间扭曲,忙尴尬地低下了头。这是杨乐天第一次喝酒,原来酒的味道是这样的!   “好好,兄台爽快!”飞鸟昂头饮尽杯中酒,撂下酒杯,“对了,小弟还未请教兄台大名,可否相告?”   “飞鸟兄太客气了,在下姓杨,名乐天。”杨乐天看着飞鸟斗笠上低垂的白纱,略一迟疑,“恕我冒昧,飞鸟兄为何不已真面目示人?”   “哈哈哈,你我兄弟一见如故,本应坦诚相见,恕小弟无礼,还请杨兄见谅。”飞鸟一扬手,那斗笠便轻飘飘地坠下。原来飞鸟长得十分端正,鼻直口阔,平眉善目,白净的面庞里还夹着几分书卷气。   “照小弟看来,杨兄你不是本地人吧?是不是半路遭遇强匪,劫了财物?”飞鸟的短短两句话听得杨乐天着实不舒服,他两手空空,何来的财物,现在又吃起人家的白食来。   杨乐天心中惭愧,面上也惭愧,便道了出来:“说来惭愧,出来匆忙忘记拿了。”   飞鸟爽朗地一笑,“没关系,我看杨兄也是江湖之人,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到城南的鸿宾客栈来找我,我定会相助。”   “飞鸟兄,客气。这一饭之恩我杨乐天必会铭记在心。杨某有事在身,不便打扰,先行告辞了。”   杨乐天起身欲走,却被飞鸟一臂拦住,“哎,杨兄何必急于一时,吃完了再走吧。”   “多谢兄台盛情相待,不必了。我相信他日有缘必会相见,杨某就此别过。”   飞鸟见状,不好阻拦,“那好,恕小弟不远送了。”   杨乐天信步离开酒馆后,在街上闲逛了一个时辰,突感腹内剧痛,全身酥软。他心中一凛:“莫不是那酒中有毒?是飞鸟!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加害于我?对,去鸿宾客栈找他问个清楚!”   杨乐天一出山洞,先是柳莹,后有飞鸟,他被这一骗再骗之下,便再也忍无可忍。但当他来到鸿宾客栈门口时,却又寻思:“飞鸟既然要害我,又岂能告诉我他的住处?”又一转念:“既然来了,就进去问个清楚明白。我虽身中剧毒,但以我的武功,还怕他不成!”   这时,一个伙计忙呵呵地迎上来,“客官,您要住店么?呦,看您这样子伤得不轻呀!正好,您赶巧了,我刚请了一位大夫,正给一位客官看着呢!要不,我把大夫叫过来?唉,那位客官晌午时出去还是好好的,怎料回来就得了急症……”   杨乐天无暇理会伙计的絮叨,只道:“我找人,一身白衣、头戴斗笠的人,你可曾见过?”   “见过,见过,他就住这儿,楼上天字一号房。他呀,就是……”未及那伙计说完,杨乐天就疾步上得楼来,推开紧闭的房门,果然见到飞鸟。   他就在那,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床塌旁立着两人,一位郎中打扮的老者和一名弯腰驼背的伙计,那伙计见杨乐天进来,打量了一番,“你是和他一起的吧,他得了急症,既然你来了,那我去忙了。”   杨乐天见了这情况,知道楼下伙计口中所述之人便是飞鸟,不禁心中一震。他缓缓走到床前,问那医者:“大夫,他得了什么病?”   医者叹了口气,“依症状看,像是中了剧毒。但老夫行医几十年,却未曾见过此毒,恐怕……唉!”   杨乐天“嗯”了一声,腹中痛如刀绞,额上虚汗阵阵。医者见他面目惨白,唇色黑青,忙把杨乐天扶坐到椅子上,关切地道:“莫非这位少侠也……”   不容分说,医者扣上杨乐天的手腕,蓦地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   “如何?”杨乐天疼得双唇直抖。   医者摇摇头,“唉,要是老夫估计不错,你与那位兄弟中的是同一种毒,只是你服食较少,没那么严重罢了。”   “这毒有救么?”   “老夫是无能为力了!”医者摆摆手,提起药箱,便欲离去。   “且慢!”杨乐天撑着桌子,扬起那张迅速苍白的脸,“这毒……还有无他法解救?”   叹了口气后医者伸出两个手指,“这办法倒是有两个。一是下毒之人自愿奉上解药。这二么……就是去梅山找妙龄仙姑,她必有解救之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去无回!那些求药之人至今生死未卜,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简直人间蒸发了。”医者拍拍药箱,“罢了,我看你还是去找那下毒之人更为实际些。”   看着医者离去,杨乐天寻思:“很明显,下毒之人乃是冲着飞鸟来的。但他这样子,如何问询他仇家?如今,只有试试这第二个法子——去梅山找妙龄仙姑。”   杨乐天撑着桌边站着起来,手拄长剑,回头望了一眼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飞鸟,“飞鸟呀飞鸟,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惹上这杀身之祸?现在我去求取解救之法,如还念及你我兄弟情谊,就要坚持下去,等我回来!” 第六章 梅山问情   梅山脚下,大雪纷纷。杨乐天已经足足行了一天一夜,他承受着剧毒的煎熬和饥渴的折磨,以长剑为拐,一步一步颠簸而行,只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迹。   终于,杨乐天望见远处一团粉红,走近才知那是一片梅林,那梅花本已开得十分娇艳动人,在纷飞的雪片中,另映出一番冰冷傲气。   朦胧中,幽幽香气,自那梅间散发出来。转目之际,梅花林间出现了一个仙子,她一身白色轻幔,正款款走来,那不是花的香气,那香气是从这仙子的身上飘来的。   此时,杨乐天腹内剧毒突然发作,他再也经受不住,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倒在皑皑白雪之中。   待杨乐天醒来,却发觉自己卧于一石榻之上,腹中剧毒似被削去大半。忽闻脚步声渐近,步履轻盈,果真是一名少女款款而来。只见她一身轻纱,飘飘然然,柳眉秀目,玉颊樱唇。特别是那一身的清纯之气,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超凡脱俗的美丽。   清澈如水的眸底一亮,那少女又惊又喜,“你终于醒了!”   杨乐天痴痴呆呆地看着她走近,忽然想起梅林间的一幕,脱口唤出:“仙子姐姐!”   少女脸上一红,羞羞地低下了头,柔声道:“你已经昏迷了几天了,来,先喝了这碗药吧。”   杨乐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那张仿若美玉雕琢的脸,“莫非仙子姐姐便是妙龄仙姑了?”然而,未及杨乐天想清楚,一勺药已送至唇齿,他不假思索地吞将下去,虽苦在口中,却似清露甘泉一般滋润在心田。顷刻之间,一碗药尽入腹中。   少女抿着嘴笑,她知道此药可是比黄连还苦,然面前这人喝下去,居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顾盯着她呆呆地看,看得她心如鹿撞。   “好了,你歇着吧。”   望着仙子姐姐离去的背影,杨乐天失神半晌,一心期盼她再次送药来。怎料片刻之后,仙子姐姐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杨乐天反而板起面孔,嘟着嘴问:“又要吃药了?”   “你还是怕苦了?”少女柳眉一扬,“还以为你多勇敢呢?”   “怕苦?怎么会,仙子姐姐喂的药比蜜糖还甜呢。”杨乐天调笑起来,面对这样的女子温柔似水的女子,他打心底想说一些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那好,我再端一碗来。”少女这便要转身。   杨乐天苦笑:“其实那药很苦的,仙子姐姐还是饶了我吧。”   少女嗤的一笑,“算了,吃饭吧。”她从篮子中摸出两个馒头,姗姗来到杨乐天榻前,“梅山上没什么可食之物,少侠只好将就一下了。”   杨乐天接过馒头,笑道:“怎生算是委屈了,有了这馒头,此刻自是有美酒佳肴也不想了。”他一口咬下半个馒头,几乎是没嚼就咽了下去。怎想这一下竟噎到了,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少女一慌,忙扶起他,连拍带敲,总算将这口馒头顺了下去。   “是仙子姐姐救了我么?”杨乐天刚缓过气来,便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少女微微点头,“当时见你极度虚弱,又身中剧毒,便带你回来了。”   “姑娘你是……妙龄仙姑?”   少女黯然,“当然不是。我怎敢与师父相提并论。”   “原来姑娘是妙龄仙姑的徒弟。我早该料到的。”杨乐天呵呵一笑,“我蒙仙子姐姐相救,大恩无以为报。”   少女嘴角微翘,“你真的想报答我?”   杨乐天点点头。   “那好,只要你听话,在这里乖乖养伤,不要到处乱跑,就算报答我了。”少女浅笑中,带出一股冰霜之气,但这股冰霜之气并不寒冷,而是有着云烟缭绕的感觉。   “遵命,仙子姐姐。”杨乐天继续咀嚼手中的馒头,这回他细嚼慢咽,也想借机会多看上少女几眼。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位女子,同样是美,和柳莹的美却截然不同,这位梅山仙子独有一股清纯的仙气,如泉水般清澈透明,令他难以抗拒。   “我不打扰你了,好好歇息,记住你答应我的。”少女转身欲去,却被杨乐天一把拽住,“仙子姐姐,杨某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少女回过身。   “我的一位朋友也身中此毒,现已命悬一线,仙子姐姐可否为他医治?”   少女皱了皱眉,面有难色,“他为什么不上山来?”   “他中毒已深,昏迷不醒,怎可前来?”杨乐天的手一直抓在少女纤细的腕骨,他内心焦急,掌上用力,也不自知。   少女被他握得痛了,却不吭声,只是叹气:“那我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为什么?你能救我,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救一个?”杨乐天握得更紧,少女终于忍不住掰开了他的五指,摇着头奔了出去。   洞内又恢复平静,杨乐天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收拢五指,自责:“一定是刚刚握痛了她,她才生气走的。唉,她已经救了我,我不应再强人所难。”   深夜,那少女再次出现。她在门口徘徊半晌,还是选择进来。原来她是怕夜风寒凉,特意送来了夹被,可她怕吵醒杨乐天,便轻轻地将被子盖在杨乐天身上。当然,凭杨乐天的功力,早已感知仙子姐姐的来临。   “仙子姐姐。”杨乐天又唤了这个名字。   少女微怔,以为床上的男人在梦呓,转过身来,才发现两只深邃的眸子正睁得大大的看着她,自然被吓了一跳。不过也只是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失神,因为她看到男人那张英俊动人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银色的光。   “仙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身子一摇,抽离了那双几乎沦陷进去的眼睛,轻启樱唇:“琳儿。”   “琳儿,好美的名字……”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琳儿转身离去,眼看就要沉入茫茫夜色之中,突然间,她回过身,柔声道:“你……”   “杨乐天!”他那宏厚的声音在洞内回旋了良久,少女的倩影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   杨乐天静静地躺在石榻上,回想起前夜,如梦似幻。少女清丽的容颜,甜美的声音,还有她的名字——琳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然而又是那么切实的存在。因为此时,琳儿就站在杨乐天的身边。   “杨大哥,昨晚睡得还好吧。”琳儿的突然出现打断了杨乐天的思绪,此时听到琳儿唤他作“杨大哥”,更添了一份意外惊喜。   “昨晚……”杨乐天欲言又止,一时激动得说不上话来。   琳儿放下食篮,有些失落地道:“杨大哥,琳儿今天不能来陪你了。”   “为什么?”   琳儿低垂了眼睫,没有多做解释。清澈的眸子里突然划过一丝淡淡的哀愁,宛若泉水中漂浮着一片花瓣。   杨乐天也没再追问。没错,这样一个姑娘不好总陪着一个大男人,如今他伤势已好去大半,是时候下山才对。但这只是杨乐天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他体内剧毒原已侵得太深,身体元气大损,尚须卧床修养半月,才能活动自如。   琳儿默默离开后,杨乐天想挣扎起身,但身体却不听他控制,四肢瘫软,使不上半分力气。他看到了琳儿眼中的惆怅,一颗心怦怦跳作一团,却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躺着,静静的等待。   这一天莫不是夏至,怎生那样漫长?   杨乐天想起了惨死的父母、年幼的弟弟、严厉的师父,还有柳莹、飞鸟。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为什么要杀我父母,为什么师父不认我,为什么柳莹会不告而别,为什么飞鸟被人下毒?最后,他想到了琳儿,第一次在梅林中见到她的身影……渐渐地他眼皮越来越沉,酣然入梦。   待杨乐天转醒,已是天明时分。朝晨寒凉的空气扑进洞口,外面仍可闻簌簌下落的雪声。今日,琳儿一定会来,杨乐天这样想着、盼着。但盼到了午时,洞口仍不见那少女的白衣倩影。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没来?难道是琳儿有要事缠身,还是自己的性子太急?再等等,再等等就可以见到琳儿。但他越是如此想,思念就越发强烈。就这样,他等到的只是黄昏的落日,盼来的是午夜的脚步,杨乐天的心都锥痛了起来,洞口却还是黑洞洞的一片。   连续数日,门口的积雪怕是封住了入口,琳儿进不来了。少了琳儿的陪伴,杨乐天度日如年,但凡闭上眼睛,到处都是琳儿的影子。于是他试着运功调息,竟发觉身体已大为好转。是的,他可以勉强行动了。   来到洞口,杨乐天仰望天空,纷纷扬扬的雪片在灰白的空中飘荡,瞬间染白了他的眉毛。   “中原的气候果然于小岛的不同。”他深吸了一口气,决意去找琳儿。   “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有意外。”连日来的担心都一并涌上心头,虽然行动迟缓,步步深陷,但虚弱的身躯怎能抵住内心的焦急。剑眉中憔悴而紧张,星目中略带忧郁,纷乱的长发在雪风中舞动,散落在他那宽大的肩膀上,几分苍茫,几分野性。   簌簌的雪声中隐约夹杂着啪啪之声,那声音很有节奏,但不知为何每一声都刺痛着杨乐天的心。莫不是琳儿……杨乐天脑中闪现出可怕的念头。   杨乐天惶急地赶了几步,循声而来,直到跌在雪地里。他不是被绊倒,而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面前的老妇人脸上除了厌恶和愤怒外,没有丝毫的怜惜之情,手中梅节足有丈余长,疾如风雨,毫不留情地鞭挞着琳儿的弱骨纤形。可怜的琳儿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眼里满溢了泪水,默默忍受着一切的痛苦。   “竟不知悔改,还偷偷逃走!”老妇人冷冷喝斥。   “琳儿知道错了,愿受师父责罚。”琳儿哽咽着。伴着梅枝破空的凌厉之声,杨乐天眼见雪白的衣衫被梅枝划开,刹那间鲜血浸染,红梅朵朵。 第七章 缘定君生   “住手!”   老妇人眼珠一转,手中的梅枝悬在空中,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显然对琳儿很是紧张,紧张得发了疯似地,挣扎着扑过去,抱住琳儿。   琳儿的身子在他的怀中颤抖,他的身子亦在颤抖,抬起那双雪亮的眼睛,愤怒地瞪着老妇人手中的染血的梅枝。   “你就是琳儿救回的那臭小子?”老妇人梅枝下压,点指着杨乐天。   杨乐天心疼的说不上话,眼里全是梅枝上那触目惊心的鲜血。   “嗖”手中梅枝上扬,“啪”地一声,落在杨乐天身上。梅枝外皮硬脆,内心柔韧,再加上那妇人落鞭时夹风的凌厉,一鞭下去便扯开了衣衫,带起一串血珠。梅枝扬起,血珠横甩,点点鲜红的血滴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中,分外刺眼。   “臭小子,知道我是谁么?”   杨乐天没有闪躲,肩头撕裂的疼让他彻底明白,琳儿方才所受的罪。“恶姑,你是谁,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伤了琳儿。待我康复,定不饶你!”   “口中狂言!”那妇人冷笑一声,“小子,你知道琳儿为何要受此折磨?”   杨乐天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脱下外衣披在琳儿肩头,小心翼翼地将伤痕累累的少女扶起,“琳儿,我们走。”   “都是为了你!”   这一声如雷贯耳,轰得杨乐天耳膜一鸣,“我?”   “对,是你。”妇人死瞪着杨乐天,“这丫头倘不是为救你,怎会违抗师命!”   杨乐天眉间泛起杀机,怒叱:“你这恶姑,对一个姑娘竟下此毒手?”   “杨大哥,不得再对我师父无礼。”琳儿凝着眉,急促地喘着气。   杨乐天冷笑一声,“原来你就是琳儿的妙龄仙姑。哼,妙龄仙姑?真是污了这名字!”目中两道锐利的光芒划过,直逼到妙龄仙姑脸上。   “琳儿,只要有我杨乐天在,你就不用怕。”杨乐天语声关切、坚毅。   “小子,我没冤枉你!她早已立下誓言,此生不用医术救人。如今他为了你破坏了誓言,难道不该有此惩罚么?除非……”最后,妙龄仙姑想要说出什么,却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除非怎样?”杨乐天冷冷地问。   “啪”,妙龄仙姑起手一掷,鲜红的梅枝笔直地嵌入皑皑白雪。   “除非你愿意娶她为妻!”妇人望望灰白的天空,负手而立,“琳儿曾立下誓言,在这世上她只有三种人可救。一是本仙姑,二是吴家的人,这最后一种就是未来要娶他的人。”她叹息一声,目光回定到杨乐天身上,“如果你不是这最后一种人,那么琳儿就是违背誓言,罪无可恕!”   “我……”杨乐天深黑的眸中变幻着复杂的光。他还未曾报仇,何谈娶妻?   “杨大哥,别在意,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也早知逃不过,全是琳儿的错。”语犹未毕,她拔出雪里的梅枝,跪在妙龄仙姑面前,双手将梅枝高举过头顶,“琳儿还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乐天急扑上去,惊呼:“琳儿,不要这样。”   “杨大哥,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琳儿神情淡漠,又向妙龄仙姑恳求:“师父,在您继续之前,还请答应琳儿一件事。”   妙龄仙姑阴着脸,问:“什么事?”   “求您放过杨大哥!救他是我自愿的,不关他的事。”   “不,琳儿,我不会走的,除非能带你平安离开。”杨乐天看定琳儿,语声坚决,眸中似乎被什么东西润湿了。   妙龄仙姑大笑了起来,忽然脸色一变,将琳儿手中的梅枝接了过来,以枝条作剑,怒指杨乐天,“你这小子,妄想拐走我的徒儿,怕是没那种可能!”   杨乐天没有说话,径自挽起琳儿,轻声道:“琳儿,咱们走吧。”全然没把面前这位妙龄仙姑入得眼中。   “杨大哥……”琳儿望着杨乐天,眼神中流露着一丝感动,一份歉意,当然这歉意是对她师父的,然而她并不愿连累杨乐天,可杨大哥的一举一动却深深触动了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灵。她便这样随着站起,倚在杨乐天的怀里。   “哪里走!”一声怒吼,妙龄仙姑横在了二人面前,她手中的“利剑”急刺,点上杨乐天的胸口。杨乐天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手搂着琳儿,继续迈步,用胸膛顶弯了梅枝。   “臭小子,你真不怕死?”妙龄仙姑斜眼一瞪。   杨乐天微微一笑,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便是这般轻蔑,激怒了妙龄仙姑,“好,那我就成全了你!”   话音未落,梅枝抽回梅枝,这回她在梅枝上灌注了真气,变真的化作一把利剑,攻向杨乐天的胸口。   杨乐天一侧身,避闪过去,但这一招凌厉迅猛,瞬时划破了乐天臂上衣襟。妙龄仙姑暗叹:“没想到这小子受了重伤,还避得过,也真不简单。”   说时急,那时快。第二招又攻了上来,那梅枝卷着一股强大的剑气,直逼过来。杨乐天随即用剑柄一扛,可这次剑气实在猛烈,杨乐天只是一扛,以他现在的身体哪里扛得住,无非是螳臂挡车罢了。这股力量,直把他推出几丈之远,身子陷进了雪地里。   梅枝指向灰白的天空,妙龄仙姑冷笑一声,“小子,受死吧!”   “师父,不要!”一旁的琳儿突然扑倒在杨乐天身上,“师父,他就是第三个人!”琳儿眼中含着泪水,夺眶欲出。她深情地望着杨乐天,杨乐天也这样望着她,不知如何言语。   妙龄仙姑听得一惊,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她万万没想到琳儿会这么说,这个单纯的女孩自小随她长在雪山,她是那么的纯净,又怎会明白世间的男欢女爱?   叹了一声,妙龄仙姑将梅枝再次掷出,“既然如此,你就不算违背誓言,看来倒是师父错怪了你。”她走过去,踢了踢雪地里刚挣扎坐起的杨乐天,“小子,事情是这样么?琳儿要是学会说谎,我断不会轻饶于她!”那凤目中的凛凛之气,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是,我会娶她为妻。”   “那好,我就给你们十天的时间,让你们养伤。十日之后,你二人就在这山洞之内拜堂成亲。”   杨乐天与琳儿相互搀扶,他用手为琳儿拭干眼角的泪花,温柔地问:“琳儿,你还好么?”   “杨大哥,我……”琳儿哽咽。   杨乐天摇摇头,“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们走吧。”   回到山洞,二人静静地坐于石榻之上,谁也没有说话。或是惊魂未定,或是双方都不知如何开口,又或是二人都舍不得破坏这宁静而又甜蜜的氛围。   良久,一个关切而温柔的语声轻问:“琳儿,背上的伤口还疼不疼?”   “哦。不痛了,杨大哥放心。”琳儿淡淡地回答,可时不时皱紧的眉心却出卖了她。   “让我看看!”   “不用。”琳儿推开他。   杨乐天怎会死心,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琳儿的伤势,这刻便自作主张,硬是将方才披在琳儿肩上的外衣一把扯落。   眼前的景象令他触目将心,琳儿的白衣早已变成了一件血衣,道道洞开,破烂模糊,就连杨乐天的外衣上也是血迹斑斑。   “琳儿,你师父到底是不是人,竟忍心把你打成这样?”杨乐天这样问着,泪水在眶中不住地打转。   “我师父她,对我很好。”琳儿低喃。   “什么?”   “其实,师父平时都对我很好,只是琳儿总惹她生气,她才会……”   “这样算对待你好?”杨乐天诧异地望着琳儿,粉嫩的樱唇上还挂着血迹,一定是她刚才刻意忍痛时自己咬破的。见到这些,杨乐天心疼不已,他闭起眼睛,别过头不忍心再看。   琳儿却以为杨大哥生气了,赶忙解释:“不,其实这次她先前只是把我关起来而已,不让我与你见面。后来,我惦记着你,才偷跑出来,惹怒了师父。”   “杨大哥,都是琳儿不好,反倒连累了你。”   杨乐天听不下去了,突然紧紧地搂住琳儿的娇躯,“不要再说了。”   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被动地倒向杨乐天的怀中。很快,她感受到了臂弯的温暖,宽大而有力,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啪”身子猛地一仰,杨乐天眼睁睁地看琳儿挣脱出他的怀抱。   “杨大哥,我要回到师父那儿去了。这几天,你自己注意身体,我会想办法再来。”   “琳儿,不要走!”杨乐天伸出手臂,却扑了个空……   十日光阴,转眼即逝。这十日来,琳儿从未来过,杨乐天也一直安分地守在洞中,他自知身体虽已恢复,但武功绝不是妙龄仙姑的敌手,纵然思念琳儿,但想起婚约之事,却又是犹豫不决。   第十日一早,杨乐天一睁眼,便看见妙龄仙姑闯了进来。她拿来一件丝制红袍,重重地往石榻上一丢,冷冷地命令:“穿上!”   杨乐天沉默不语,只是不屑地瞥了一眼。   两个时辰过后,琳儿慌慌张张地入得洞来,但当她第一眼见到杨乐天时,又不禁愣在当场。因为眼前的这位梳洗整齐、身披红装的杨大哥,剑眉星目,玉树临风,简直是男人的典范,女人的恩物。   杨乐天微微一笑,柔声问:“怎么了,不好看么?”   “好美……”琳儿今日也涂了些胭脂,但居然没能盖住她双颊泛起的桃红。可是这样的人,又岂会成为她的丈夫?   “杨大哥,你快走吧!”琳儿推了杨乐天一把。   “我走?”杨乐天顿了顿,“好,一起走。”   琳儿退开两步,“不,杨大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为什么?”   “我不可以离开师父。”琳儿低垂着头,落寞在她眼中转瞬即逝,她焦急地推了推男人,“杨大哥,你快走!趁现在师父练功。”   杨乐天突地扯上琳儿的手腕,“不,一起走,杨大哥不会丢下你!”   “你一个人走,琳儿不能不顾师父的多年养育之恩,一走了之。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杨乐天急了,到这个时刻琳儿还吞吞吐吐。   “更何况……”琳儿被他扯着向前迈了两步,“她是我娘。”   杨乐天听得此处,竟并不为之惊叹,而是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道:“是么,那又怎样?”   “我不会离开这里,只要娘不离开。”琳儿顿了一下,又劝:“杨大哥,时间不多,你快走,她是我师父,又是我娘,不会对我怎样,你放心走吧。”   杨乐天沉吟片刻,“好吧,你要好好珍惜自己。”   望着杨乐天的离去背影,琳儿流露出万般的不舍,却又是万般的无奈。她是多么希望杨大哥留下来,师父的话变为现实,两人永远都不分离。然而,他这一去又恰恰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杨大哥了。但是,她还是会违心地劝他走,其实理由很简单——她不可以连累杨大哥的一生幸福。 第八章 逃离魔掌   杨乐天真的就这样走了么?其实,他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不过,他还是下了山,因为他相信琳儿,相信她不会有事。他想,只要他走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就像他最初见到的那样。   山麓的雪越来越浅,到了山脚地上只剩薄薄的一层冰霜。杨乐天的心中始终不能安静下来,琳儿仿佛会随着这雪的影子一并消失。   渐渐地,足下每走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他再也骗不了自己,疯狂的思念充溢着他的头脑,并且有些不好的想法冒出来——琳儿会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原来,他是如此在意这个救过他的女人,他说过要保护她,这是他的责任。于是,杨乐天转头了,拼命地往梅山上跑,心中不断呼喊着琳儿的名字。但他已经行出数里,就算轻功再好,还须费上半个时辰。   他终于回来了,梅山,琳儿。   当他再次来到山洞时,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是琳儿的声音。但这声音让他听了心惊胆战,因为这句话他那么熟悉:“琳儿愿受师父责罚。”杨乐天不再多想,急忙冲进去,见到这一切竟被惊呆了,因为那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但见琳儿被绑于石柱,妙龄仙姑手中的梅枝已换做皮鞭。琳儿的衣衫被扯开,那原本是一件降红色新娘装,此刻却一条条的散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鲜红的血沟,皮开肉绽,血滴如柱。   这每一鞭虽打在琳儿身上,却痛在杨乐天的心里。这种痛苦连杨乐天自己都难以承受,何况是一个姑娘。然而,琳儿却能一次次默默忍受下来,不发出一丝呻吟,她早已习惯隐忍,否则她只会受到更重的惩罚。尽管如此,当琳儿再次望见杨乐天的那一刻,眼中竟迸现出希望的火花。   “住手,恶姑!”杨乐天一个箭步冲上来,“我的事由我来负责!”   “既然她敢放了你,就知道要承担什么后果。”妙龄仙姑狠狠地白了杨乐天一眼,手中的鞭子未曾停顿。   杨乐天冷冷一笑,“让我来!”语声未落,他身子一斜,右臂忽探,使出一招“妙手空空”,竟从妙龄仙姑手中夺过皮鞭。   妙龄仙姑不禁吃了一惊,却是毫无防备,被夺鞭之后竟一时怔住。   琳儿脑中虽是混混沌沌,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此刻手握皮鞭的已不再是师父,而是她一直惦念的杨大哥,皮鞭依旧是冲着自己而来,不容她多想,已然生生地落了下来……   琳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墨黑的天空中繁星点点,闪着璀璨的光。寒冷的夜风穿过漆黑的树林,发出哗哗的响声。   林间,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着。琳儿在温暖中醒来,朦胧的火光中,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背影。那背影好生眼熟,“是他么?不,他不该出现的……”   此时,那人刚好转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何时才会醒来?”他虽然背着光,脸被埋在阴影里,但听声音分明就是她的杨大哥。   琳儿心中一动,轻轻唤了一声:“杨大哥……”   “琳儿,你真的醒了么?”那人急忙跑过来,一把搂住了琳儿。琳儿重伤在身,也无力挣扎,但能体会到他身体的温暖。   “不要,杨大哥。”琳儿细语呢喃。   杨乐天一怔,登时松了手臂,欣喜地望着琳儿,“你终于醒了!”   “啪”,一记耳光不偏不倚的打着杨乐天的脸上,这一次琳儿将她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使尽。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杨乐天默默地承受下来,他不愿多做解释。   翌日清晨,琳儿一醒来,又看见了那张英俊的脸,她偷偷笑了笑,然而,全身的伤口疼得紧,笑容在叫嚣的痛压了回去。   杨乐天踩灭了篝火,来到琳儿身边,“琳儿,我们走吧。”   琳儿瞥了他一眼,“我为何要随你而去?”   “因为我是你喜欢的人。”杨乐天语气平平地吐出这句话,含情脉脉地望着琳儿。   琳儿被他说得春心荡漾,脸上的热潮登时烧到了耳根,立时转开话题:“这是哪里,我们为何会在这儿?”   杨乐天皱皱眉头,突发一问:“你难道还愿意重回那恶姑身边么?”   琳儿骤闻此言,后背登时痛得狠戾,她其实很怕疼,若是再回去,会不会被那根皮鞭打死呢?她真的不想再多忍受一鞭那样的痛了。   杨乐天看琳儿为难的样子,蹲下身,温柔地劝:“跟我走吧,杨大哥带你离开,好不好?”   “……”琳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唇齿之间不自觉吐出个“好”字。   “上来吧!”杨乐天不由分说,轻轻地拉起琳儿双臂,让她伏到自己背上,阔步向前迈去。   一路之上,二人默默无言,直到琳儿突然问:“杨大哥,你是如何带我逃出来的?又为何……”   杨乐天不禁失笑,“原来你还在生气。我欠你一鞭就把我整个人都赔给你好了。”听琳儿不说话,怕是琳儿真的气得狠,忙辩白:“当时我若不打你,又如何用那皮鞭去扰乱恶姑的心神,我们又何以平安逃脱呢。莫不成要凭我的武功和一个昏迷的你么?”   琳儿如梦初醒,“原来他是趁我师父失神之际,倒戈相向的。”   “那你伤到了师父没有?”琳儿一直不回应,却在想到师父时,紧张了起来。   “哼,你还念着那恶姑啊?”杨乐天口气不善。   “是,她毕竟是我师父,是琳儿的……娘。”琳儿的声音低下去。   杨乐天双臂一较,将琳儿向背上托了托,“哦,我为何从未听你叫过她娘?”   琳儿叹息:“师父不让。自我五岁起,她带我离家,来到梅山,就不让我唤她作娘,而是硬逼着我叫她师父。此后娘真的成了我师父,她每日教我武功。不仅没有母爱,脾气也是喜怒无常,日渐变得暴躁冷漠。”   “她为何会如此?”杨乐天感到背上的人真的很轻,仿佛是一片羽毛,随风即逝。   “五岁以前的事我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师父来到梅山上后,就经常发呆,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不敢问,这会让她大发雷霆,后果你也知道。”   杨乐天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口也好似被狠抽了一鞭,忍不住问:“你娘动不动就会把你打成重伤?”   琳儿微一沉吟,“这不怪她,都是琳儿不好,常常惹师父生气。”   杨乐天重重一叹,不再答话,他脚下步履如飞,因为他突然惦起另一个人——飞鸟。   耳边传来微微的娇喘之声,背上之人冷汗涔涔,这一路的急奔颠簸,琳儿身后的伤口早已撕裂开来,杨乐天的手指也感到了濡湿,但他刚刚并未在意,直到听到这一声重过一声的喘鸣,那是琳儿在极力地忍痛。   “琳儿,你还好么?”杨乐天放慢了脚步,“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不必了,你既然有急事,就快走吧,不用顾及我的。”琳儿虚弱地回答,她明白杨乐天的心意。   杨乐天别过头,睨见琳儿苍白的面颊,“对不起,琳儿。我只是惦记一位朋友,琳儿,你可否多救一个人?”   “你那位中毒的朋友吧。”   “对,他中毒比我深,我真的很想求你救救他。”杨乐天不再掩饰他内心的焦急,但她也不得不考虑琳儿的感受,“我知道这有违你的誓言,但是……他对我有恩。”   “他一直没人管么?”   “嗯。我见到他中毒之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客栈,连大夫都是客栈伙计给请的。”   “那你不用担心了。”   杨乐天喜上眉梢,“你答应救他么?”   “不,我无法救活一个死人。”琳儿摇头,声音淡漠却也无奈,后面那句“救他会打破我的誓言”没有说出口。   杨乐天听得一寒,这话戳到了他的心坎,那是他早就该料到的,可也是最怕听见的,他不愿承认这是事实。他已经在梅山上耽搁得太久,而把飞鸟一个人丢在客栈里自生自灭,他愧疚、自责,但都于事无补。   琳儿拍拍男人的肩头,“杨大哥,不要难过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没事,飞鸟也不会有事。只要快些走,天黑之前就可赶回鸿宾客栈。”   一言即毕,杨乐天就没再说话,全神贯注地疾步而行。脚下用上几分轻功,只为令自己身体尽量平稳,让琳儿少受点儿痛,只是这样一来,他便耗损更多的内力。   琳儿触到杨乐天背上被汗水浸湿的衣襟,忽生出一番心疼来,“杨大哥,你累了,不如放下我吧。”   “没关系。”   琳儿不忍心,又劝:“你还是放我下来休息一下。或者你先赶去,我在此等你。”   “我不会再丢下你!”杨乐天这一声喝,不但把琳儿吓了一跳,也令她心头一热。琳儿伏在杨乐天的背上,把他抓得更紧。她只想留住此刻的温存,完全忽略掉了背上的伤痛。   日过正午,二人终于来到鸿宾客栈。   登上二楼,杨乐天放下琳儿,伸手要去推门,但这只手迟迟按不到门板之上,却是悬在当空。   “杨大哥,有何不妥?”   杨乐天偏过头,犹豫着问:“琳儿,如果他还活着,你会救他么?”   “不会,因为只有你,才是琳儿心目中的第三个人。”琳儿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杨乐天望着她柔情似水的眸子,心下一暖,可这暖又暖得不是滋味。   杨乐天手下用力,“吱呀”门板大开,但见屋内一名壮汉,正伸出一对淫爪,向着窗边的红裙女子悄悄靠近。而红裙女子倚窗而立,正向街上张望,仿佛对身后的危险毫不知情。   “姑娘,小心!”情急之下,杨乐天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壮汉和红裙女子中间。 第九章 关心则乱   红裙女子冷冷一笑,“哼,不用你多管闲事!”   杨乐天一愣,回身一看,又是一惊,怎料身后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柳莹。与此同时,柳莹也看清眼前这个多管闲事之人,心头不由一震,不过她善于掩饰,并没有什么异样表情。   “这位少侠怕是认错人了。”柳莹语声冰冷,又转头向看向那壮汉,“真是晦气,让这小子打扰了雅兴,本姑娘没心情了,改日再聚!”话音未落,人已从窗口一跃而出。   “柳莹!”杨乐天探窗俯瞰,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柳莹的影子。   “哼!你们两个竟敢坏了老子的好事。”那壮汉目光一转,移到琳儿身上,眸中陡然一亮,色迷迷地向琳儿走了过来,“这小妞看起来也不错,就由你替她来陪老子一晚吧。”随即一把拽过琳儿,琳儿伤重气虚,哪里抵得过壮汉的一头蛮力,疾呼:“杨大哥,救我!”   “你这混蛋,快放开她!”杨乐天眸中一厉,剑已出鞘。   壮汉左手揽着琳儿双臂,右手二指掐住她的喉咙,恶狠狠地道:“小子,最好给老子识相点儿。你过来,她就没命!”   “杨……”琳儿已被那两个肉钳卡得几欲窒息。   “我再说一遍,放开她!”杨乐天压低了声音,发出了危险的警告。   “哼,你最好快点离开,别碍着老子办事。”那壮汉话到一半,只觉剑光一闪,冰冷冷地剑身已横到自己颈上。   杨乐天不知何时闪到壮汉身后,冷冷地威胁,“还不快放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快。”   “好,好,少侠饶命。”壮汉登时没了嚣张气焰,松开琳儿,说话都变了音调。   杨乐天一压剑身,眯起眼睛,“我问你,柳莹为何在此?他与你何干?”   “柳……莹?少侠是说……刚才那妞?”   “少废话,快说!”冰冷的剑锋顶开了颈部的皮肉。   “好,好,我说。她道自己叫飞飞,其实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不关老子的事。”壮汉吸吸鼻子,嗓门一转,“怎么,少侠对那妞也有意思?”   “你!”杨乐天瞪了他一眼,手腕一抖,壮汉的颈上已是一道血口。   “哎呦!”壮汉一声号叫,声音和身子一同颤抖,“少侠饶命,我只知道这些。”   “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我?呵……我乃是祁山派弟子齐虎。”提到此处,壮汉不由得眉飞色舞,但当下自己受制于人,也略加收敛。   “祁山?想来也是名门正派,有此弟子,败坏门庭。今日,我就替你师父清理门户!”剑光一闪,壮汉便一头栽倒在地。   “不要!”琳儿喝止,可惜为时已晚,只得哀声叹息:“杨大哥,你不该杀他。”   “琳儿,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杨乐天收剑入鞘,快步来到琳儿身旁,用宽大有力的双臂扶着琳儿,正色道:“我说过,只要我杨乐天在,你就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一对深情的眸子中,尽是疼惜之情。   “杨大哥……”琳儿感动万千,一头扑入杨乐天的怀中,“你要记住今天你所说的话,不许反悔。”   “杨大哥怎么会反悔呢?”杨乐天摩挲着琳儿如瀑的发丝,“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会保护你。”   噔噔噔,一个伙计跑上楼来,行至二人房门口忽然驻足,轻叩了几声门板,“客官,您要的酒菜,已经备好了,可以端进来么?”   房中二人立时紧张起来,杨乐天压低了嗓子,“不用!”   “那小的一会儿再送来!”噔噔噔,伙计转身下了楼。   琳儿抬起头,“杨大哥,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好。”   “只是这尸体……”琳儿看了看地上伏趴的壮汉,“唉!杨大哥,你不该就这样杀了他,他毕竟是正派中人。”   杨乐天笑了笑,“你真的以为他死了么?其实我并未杀他,想不到他胆小至此。”他又不是杀人如麻的魔头,怎会轻易夺了他人的生命。   “别去理他,我们走吧!”杨乐天搀着琳儿出了客栈。   抬头望天,杨乐天无奈的对着白云叹了口气,“飞鸟如今下落不明,这该如何是好?他不在此,我便无处可寻了。”   “冥冥中自有定数,吉人自有天佑。杨大哥,你不必过分担心。”   杨乐天应了一声,“琳儿,你伤势未愈,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我该何去何从?”琳儿有些茫然,又看看杨乐天,似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浅浅一笑,“无论杨大哥去哪,琳儿都愿相随。”   杨乐天迎上她的眸子,那双冰雪晶莹地大眼睛,令他怦然心动,“真的我去哪里都愿相随?”   琳儿“喏”了一声,仿佛被他炽热的目光烫着一般,忙垂下头去,脸上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好,那我们去找妙龄仙姑如何?”   “别开人家玩笑。”琳儿娇嗔一声,忽的兴奋起来,抬了头,“对了,杨大哥,我这里有个好姐妹,她家是武林世家,爹爹正是现任的武林盟主吴铭。我们不如去她家暂避一时,可好?”   “也好,住在那里你也许会安全些。”杨乐天那张绯红的双颊心中得意,但忍住了笑,接着问:“她家在哪儿?”   “她家就在离此不远的无名山庄,从这里走,只需两个时辰。”   “好,我们就去那里。”   二人打定了主意,杨乐天扶着琳儿坐到了客栈门口的石阶上。“你在这里先坐一会儿,不要离开。”   “杨大哥,你……”不及琳儿多问,却见杨乐天已疾步奔远。   街市繁华,过往行人摩肩接踵,杨乐天那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一晃而散。   琳儿痴痴地望着杨乐天离去的方向,她突然好怕,好怕杨大哥会有事发生,或者这样一走了之,永远不会回来。   街市烦恼喧嚣,琳儿的弱骨纤形显得如此渺小。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风中的一粒沙,随时会被吹到不起眼的角落,不会再被人记起,更不会有人去关心一粒尘埃。   “琳儿,在想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琳儿抬头一看,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自己身边。   “上车吧!”余音未落,橘色的布帘轻轻掀开,杨乐天飞身跃下。真的是杨大哥,琳儿喜上心头。不过这种感觉只在顷刻之间,现在见到了他,琳儿心中自然踏实下来。   “这马车……”   “嗯,你伤势不轻,还是坐车好些。”杨乐天微微一笑,“再说,我可不是什么宝马良驹哦。”   琳儿“嗤”地一笑,一排整齐的皓齿隐约可现。她被杨乐天抱上马车,“咻啪”杨乐天策马扬鞭,枣红的马儿一声长嘶,四蹄滴滴踏踏地小跑了起来。穿街过巷,琳儿依偎在杨乐天怀中,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无名山庄。   下了马车,无名山庄金碧辉煌的大门赫然出现。这门面好不气派,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左右分坐两只巨型石狮,昂首肃穆,神威十足。一面红漆大门,足有二人来高,头顶高悬一块金色大匾,狂书曰:“无名山庄”。   杨乐天平日住的不是茅屋,就是山洞,哪里见过这等气势,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些许敬畏来。当然,他除了敬畏,还另有一番羡慕和妒嫉之心。   “琳儿姑娘,您是来找我家小姐的吧?”杨乐天恍惚之际,一名家丁已然迎了上来,他一脸憨笑,模样甚为朴实。   琳儿淡淡一笑,“是呀,雨燕可在庄中?”   “在在。小的这就去通报。”那名家丁刚欲转身,却别琳儿拦住,“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找她好了,你忙去吧。”   “是。”家丁眼光一转,上下打量着杨乐天,“这位少侠是……”   “杨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放心。”   杨乐天对这个称呼微微错愕,他点点头,也没有说什么,随着琳儿进了山庄。   二人穿过空荡的敞院,经过一段蜿蜒曲折的回廊,来到了一个二进的庭院。这庭院建造得非常讲究,小桥流水,绿槐翠柳。那桥下数点新荷,二三绽放,叶下小鱼嬉戏,鱼身色彩斑斓,与荷叶交相辉映,生趣盎然;四周更有各种奇花异草栽植,缤纷绚丽,香气沁人。   正在杨乐天目不暇接之时,由庭院东侧传来阵阵舞剑之声。二人移步一扇形小门,果见一位姑娘正自舞剑,身形轻盈柔美,步法奇巧灵动。   突然间,姑娘剑身一转,一道寒芒乘风而来,剑尖直指琳儿,大喝一声:“看剑!”   “当”的一声,杨乐天随手一扬,用剑鞘轻轻堂开了那姑娘的长剑。   “你怎么不躲?琳儿。”那姑娘嗔怪。   杨乐天怒瞪着姑娘,叱道:“你没看见她受伤了么?哪儿来的刁蛮丫头。”   那姑娘显是有几分气恼,把脸一扬,斜眼睨着杨乐天,嘴上不依不饶:“哼,哪儿来的野汉子,竟对本小姐如此无理!”   琳儿赶忙辩白:“雨燕,不要误会。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杨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没恶意的,你别放在心上。”   杨乐天轻笑一声,不屑地道:“原来你就是吴家大小姐。” 第十章 无名山庄   吴雨燕一把扯过琳儿,低声嗔怨:“琳儿,你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真是一言难尽。雨燕,一会儿再向你详细道来。”琳儿也在雨燕耳边嘀咕几句,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家里来了客人,难道不让进屋么?”   “可不是么,真是怠慢了二位。”那张俏丽的面庞登时绽放出一朵鲜花,笑意迎人。   吴雨燕白了一眼杨乐天,挽着琳儿的手臂,“走,咱们进屋说去。”   自从去年中秋一别,琳儿就没下过梅山,这回见了雨燕,心头也是欢喜,更被雨燕拉着一路问东问西。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惦念着你呢!这么长时间了,你有没有想我呀?”吴雨燕自顾着和琳儿叙旧,把杨乐天全然抛在脑后。   杨乐天正好仔细打量一下这位千金小姐:头顶绾着一个蝴蝶髻,精致的珠花嵌在发跟,阳光一照,耀出闪闪金光,余下的青丝尽数散落在华丽的罗裙上。杨乐天虽然不懂衣料,但也知那是上等的丝绸,质地柔软,色彩鲜亮,上面绣有繁花图案,手工极其精巧。   杨乐天心中一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得一点儿也不假,仅仅一身衣裳就够穷人吃上好几年的。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连顿饭还要人家请,真是惭愧。我将来定要飞黄腾达,让琳儿过上富足的日子。”   “小玉,奉茶。记得,要上等的雨前龙井。”吴雨燕吩咐着贴身丫鬟,举步踏入大厅。   这个厅堂不大,通常做一般待客之用,只有几把檀木椅子和一张茶几。墙上挂着些字画,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尽是一些山水花鸟,静动交融,一幅幅倒是栩栩如生。   三人分别落座,雨燕和琳儿坐在一侧,杨乐天坐在对面,相隔不足一丈。不多时,小玉端上茶点,欠身退了下去。   “你试试这茶,看看喜不喜欢。”吴雨燕招呼琳儿,却看也不看一眼杨乐天。   琳儿轻柔地托起茶杯,用杯盖掠去茶沫,轻泯一口,果然清香怡神,点点头,“不错,确是上好的茗品。”   “那当然,这是我爹不久前从江南带回来的。”雨燕挑起柳眉,也低头泯了一口,“我的好姊妹来了,当然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来。”   琳儿会心一笑,“你爹爹前不久去了江南么?莫非武林中出了大事,要劳烦他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   吴雨燕轻叹一声,“一个月前,天神教又在江南一带兴风作浪。崇阳派一夜之间被灭门,未留一个活口。不但如此,更加离奇的是,他们全部死于一人之手。”   “一人之手?”琳儿大为惊讶。   “对,他们全部被一柄双面利刃一记洞穿喉咙,而且力道均匀,每个都深入颈内半寸余长,既不多也不少,还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么?”   “看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琳儿黯然垂首,心生忧虑。   杨乐天在一旁听得仔细,他未曾涉足过江湖,对真正的武林中的人和事还有些心驰神往,但没想到第一次听江湖之事,竟是残忍的杀戮。这时又听闻有如此厉害的杀手,禁不住好奇,问:“那何以见得是那天神教所为?”   “想必杀手一定又留下了那标记吧。”琳儿淡淡地嗟叹,手中的茶盏还没放到唇边,又撂回了桌上。   “自是如此。”雨燕哀叹一声,“听爹说,那尸骸遍地的情形真是惨绝人寰。”   杨乐天剑眉微蹙,朗声道:“发生这等凄惨之事,我等的确不应袖手旁观。”   吴雨燕瞥了他一眼,忽的话锋一转,拉拉琳儿的胳膊,“琳儿,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次怎么说服你那个顽固不化的师父的?快说来听听。”   琳儿心中一紧,支吾:“其实,我们是……是……”她清目流盼,照到杨乐天脸上,杨乐天却有意闪避。   “是什么?怎么忽然吞吞吐吐的,莫不是你瞒着师父私逃出来的?”吴雨燕调笑。   “是。”琳儿点点头。   吴雨燕一怔,眸中尽是惊骇之色,“这不会是真的吧?”   “其实我一早就想告诉你了,我和杨大哥是从师父那逃出来的,这次是专程来投奔于你,你肯收留我们么?”琳儿话到最后,白皙的双颊蓦地腾起两团粉红。   正直此刻,小玉从门口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慌忙禀告:“小姐,老爷要你过去一趟,好像有什么要事。”   “好,我这就去。”吴雨燕起身,向琳儿和杨乐天点了点头,“抱歉,二位我失陪一会儿,过去看看就回。”   琳儿微笑,“你快去忙吧!快些回来啊,可不要把我们忘在这里。”   “好好,一会儿就回来。”吴雨燕应承着,匆匆出了门口。   此时,厅内只剩下杨乐天和琳儿两人,杨乐天端着茶杯过来,在琳儿身旁坐下。   “啧啧,以一人之力,在一夜之间灭掉一个门派,真是不可思议啊。”杨乐天押了口茶,“琳儿,那个什么教,你很了解么?”   琳儿长叹了口气,“我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天神教大约是十多年前在江湖中崛起的,由神尊领导。起初并不是很强大,只是普通的组织罢了。虽然做了些坏事,但并不会对武林造成什么威胁,所以在江湖上并没引起注意。可是近年来,随着他们势力的日益壮大,野心也渐渐暴露出来,甚至妄想称霸整个武林。如今,邪教组织虽盘踞北方,却踏足江南各省。”   “那他们的杀手都是如此厉害?”杨乐天惊奇地看着琳儿。   琳儿点头,“他们最为厉害的是神尊下面的四大护法,也是四个坛的坛主,他们分别是青龙坛坛主——江武兴、白虎坛坛主——杨云仇、朱雀坛坛主——柳飞仪和玄武坛坛主——夜里欢。至于他们各自的厉害之处,由于我久居梅山,也很少闻得江湖之事,还不甚了解。只知道他们近几年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得罪他们的人必死无疑,是四个令江湖之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原来如此。”杨乐天略加思索,又问:“那么你们刚才提到的标记又是什么?”   琳儿轻道:“那是天神教的标记。在他们每次行动后便会在死者身旁留下一片菱形的叶子。”   杨乐天不屑地一笑,一排皓齿昭然射人,他扭过头来,嘲笑:“太老套了吧,真是自作聪明。”   “他们这么做只是想让人知道天神教无处不在的,令江湖中人,人人自危。”琳儿顿了顿,又望向杨乐天,“杨大哥,武林中事听得只让图增烦恼,我实不想卷入这纷扰的江湖。琳儿只想……”她的目光中略带幽怨,秋波中却含情脉脉。二人眼神触到一点,顿然交合。   杨乐天拉住琳儿的手,握了握,“我知道的,你不必再说,只把它埋在心里就好。”   琳儿可以看到他眸中的坚定和神情,便也放下心来,不自觉地又向门口瞥了一眼,“她怎么还没回来?”   正在这时,从门口闪进一人。他身着深色长衫,头顶盘云髻,一只玉簪直贯其中,上上下下都梳理得极为整齐干净,面貌虽不出众,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不一般的神采,狭长的眸子中仿佛其中隐藏着极深远的秘密,令人琢磨不透。   “失礼,失礼。小妹临时有事,我是替她来招待二位的。”男子看向琳儿,微微一笑,“琳儿,不见多日,你变得更加漂亮了。”   听这夸奖,琳儿心中不由泛起甜意,一抹羞红浮上面颊,“阴天大哥,我来介绍,这位是杨乐天杨大哥。”   吴阴天抱拳一揖,“幸会幸会。在下吴阴天,是吴家三公子。”   杨乐天客气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你们一路奔波,定然劳累非常,我已派人替你们安排了住处,二位请随我来吧。”   二人随在吴阴天身后,穿过狭长的甬道,却是来到无名山庄的后院。这里环境清幽,空气中还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清香,虽少了各类的奇花异草相伴左右,却有稀稀疏疏的竹子环绕四周,确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说来也奇,琳儿来过无名山庄数十次,却偏偏未曾到过此处。   琳儿心中欢喜,赞叹:“想不到无名山庄竟有一处如此清幽之所!”   吴阴天回头一笑,“此处乃是我二哥的卧室,只因他长久不归,才会闲置下来。琳儿妹妹不是外人,住在这里环境会好些。”   琳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忙问:“你口中的二哥是否就是靖宇大哥?”   “你见过他么?”   “没有,只是听雨燕提起过。她说二哥自十六岁便离家出走,只有逢中秋佳节才会回来团圆。”琳儿赶上两步,问:“你二哥是独自闯荡江湖去了么?”   “也许吧!”吴阴天长叹一声,一步跨入木屋。   屋内并不宽敞,也没有前院的富丽堂皇,更不像是一个堂堂吴家二公子的居所。这里,有的只是朴素和清新,而且有种淡淡的清香,是这竹林的气息。杨乐天忽觉这味道很亲切,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出现过。   “怎么样?这里虽没有前院的华丽,却胜在清幽。”吴阴天扬手一指,“屋子我刚命人打扫过,算是干净。你们可以安心在这里休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到前院来找我,阴天就不打扰了。”   “等一下!阴天大哥。”琳儿从背后叫住了吴阴天。   吴阴天回过身,诧异:“什么?”   琳儿迟疑了一下,指向床榻,“这里似乎少了一张床?” 第十一章 神秘幻影   “怎么?你们……”吴阴天快速的用目光打量了一下二人,立即哈哈大笑,“真是不好意思,我立即命人再送来一张便是。”他微一点头,转身出去,反掩门板后,便是再没也听到他的脚步声。   “想不到此人轻功也非同一般。”杨乐天暗惊,抬头间,却看到琳儿正望着墙上一幅画出神。   这是一幅女人的画像,画中之人手捧莲花,独处于山崖之上,一身轻紫罗衫,随微风轻轻飘动。她正自垂首,秋波中满是幽怨和哀思之气。   “你在想什么?”杨乐天踱到琳儿身后,抬手轻拍到琳儿肩头,“那画中之人倒也生得娇巧。”   琳儿秋波一转,白了杨乐天一眼。   杨乐天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嗯”了一声。他忽的侧身,左手一抬,右手一转,便一把搂住了琳儿的柳腰,深情款款地看着琳儿如水的眸子,“不过在我眼中没有人比你更美。”   二人的目光再次汇聚一处,立即迸射出爱的火花。琳儿微笑着,清眸中带出少女的羞涩,忽觉眼前一黑,身子倾倒在杨乐天的怀中……   “杨大哥,杨大哥!”琳儿急切地呼喊,仿佛又看到了皮鞭高举,杨乐天握住了师父的手,又在下一刻,杨大哥的胸膛流出了血,湿透了整个衣袍。琳儿认得那剑身上的花纹,那是师父的利剑,在笔直地插在杨大哥的心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琳儿居然没能扶住,眼看着这个男人为她而死。   “不要死,杨大哥,杨大哥……”琳儿的意志瞬间崩溃,双肩猛烈地颤抖起来。却在此时,那个血干而亡的男人睁开了血色的眸子,向着空中伸出了一只手,“琳儿,琳儿……”   琳儿赶忙拉住这只手,想从地府把他的杨大哥扯回来。但她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用不上力气,只听到耳边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唤:“琳儿,琳儿!”   琳儿急得睁开眼睛,看清了一切。简单干净的小屋,墙上的仕女图,还有面前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原来是场梦魇!”琳儿恍悟。原来,只有耳边的呼唤是真切的,却不是杨乐天在叫她,而是阴天大哥的声音。   “杨大哥呢?”琳儿迫不及待地问。   “杨乐天么?”吴阴天立定在床边,沉静地回答,“我爹有事找他,一会儿便来。你还是安心在这里休息吧,既然有伤在身,就不宜太过操劳。”   “琳儿,你没事了吧?受了伤,也不知会一声,害得大家为你担心半天。”吴雨燕不知何时来到屋中,只见她从吴阴天身后闪了出来,柳眉一扬,“一开口,就要找你的情郎呀,真是重色轻友!”   “我只是担心……”琳儿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其实吴雨燕兵乓一席话,琳儿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吴雨燕一摆手,“算了,不用解释了,只会越描越黑的。你这身子骨,还是听我三哥的话,安心休息才好。你一定想见你的杨大哥吧,好了,我这就帮你去叫。”   “我也走了,不打扰琳儿姑娘休息。”吴阴天整了整衣衫,依然保持着翩翩公子的风度。   “阴天大哥!”琳儿突然叫住了他,淡淡地开口:“谢谢你。”   吴阴天笑了笑,那笑容甚是和蔼,然而其中却夹杂着一些不和谐的音阶,让人看着不太舒服,琳儿竟然打了个冷颤,或许,那是吴阴天特殊的表达方式吧!   “琳儿,你醒了!”那是杨乐天的语调。他匆忙的闯进来,恰与吴阴天撞了个满怀。吴阴天规规矩矩的一弓身,“请看路。”   杨乐天一怔,无暇理会于他,急忙奔至塌前,对琳儿关切起来:“怎么样?好些没有?”   琳儿唇角微扬,“好多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盟主唤我,我俩既然寄人篱下,不能不去。”   “说的也是。来得匆忙,还未曾向他老人家问好。”琳儿轻叹一声,皱了皱眉,“他找你有事么?”   “也没什么,就是商讨武林大会的事。”   “武林大会?为何找你?”琳儿疑惑。   “我也不知。”   琳儿的神色迅速黯淡下去,没人能猜透盟主的心思,她只是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不知从何说起。   “杨大哥,我想出去透透气,这里太闷了,头总是昏昏的。”   “好,这里空气的确需要更新。”杨乐天小心谨慎地搀扶着琳儿,缓缓地踱到门外,一阵春风悠悠的浮面吹来,嫩竹的香味当真令人神清气爽。他二人缓慢地穿过稀疏的竹林,怎料眼前竟然闪出一片偌大的荷塘来。   “原来这里也有荷塘!”琳儿兴奋地叫了起来。   杨乐天迟疑着,“你很喜欢荷花么?”   “还好。我只是看到这个荷塘好大,梅山没有……”   杨乐天见琳儿对荷塘一见倾心,看得出她眸光中的流连之情,便道:“那好,以后我们每日都来这里欣赏这荷塘美景。”琳儿用力地点点头,喜悦之情易于言表。   如此这样,琳儿的身体一天天的康复起来,他们每日都要来这荷塘,看塘中莲花,看池中游鱼,看朝阳东升,看落日余晖。有时琳儿会与吴雨燕一同游玩嬉戏,或是切磋武功。杨乐天也偶然会被盟主叫去,商讨武林大会之事。尽管每日的生活平淡无奇,然而能够有杨乐天日夜相伴,这是琳儿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日黄昏和往常一样,二人来到荷塘散步。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隐隐地罩上了一层红色的面纱,渐渐地,天色暗淡下来。琳儿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道黑影从水面掠过,尽管只是一晃。   “杨大哥,你看到什么没有?”琳儿登时警觉。   “看到了。不过没看清楚。”杨乐天淡淡地回答,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镇定和冷静。   琳儿惊疑地望向杨乐天,“难道有人敢潜到无名山庄来偷盗?”   “不,他不会是盗贼。”杨乐天语声笃定。   “何以见得?”   “直觉。”杨乐天语波不惊,但他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加了提防:“身行如此迅速,定然不可小觑。看来这几日,我要多加小心才是。”   “琳儿,我们回去吧!只要有我在,你不必担心。”杨乐天揽过琳儿,拍了拍她的胳膊,轻轻安抚。   几日过去,山庄内依然风平浪静。杨乐天看上去并不担心,也不曾提及黑影之事,只是和琳儿寸步不离,默默地守护着她。然而,黑影的再次出现,却不得不使他精神紧张。   这次,杨乐天清楚的看到了黑影从他的房门口闪过。他一路跟随,然而,他并不希望被黑影发现,因为他想知道黑影的来意,于是放慢了脚步。   黑影穿过竹林,再次来到荷塘。出乎意料的是,黑影居然立定,默默地注视着池中莲花,良久不离。   隐藏在山石后的杨乐天,暗暗称奇:“此人何以对这池中之物情有独终?莫非此人是为了这莲花而来?”又一转念:“不管他因何而来,我今天定要搞个清楚明白。”   杨乐天一个纵身,飞掠至黑影身后,他对轻功颇为自信,想那黑影不会察觉。   顺着黑影的目光而望,夜光如水,一片清辉洒入荷塘,莲花歇去了白日的红妆,披上了一层灰纱,朦胧柔美。这扑朔迷离的景色在杨乐天眼中,犹如平日,并无特别之处。   “你能看到什么?”黑影突然张口,显然是对身后的人所言。   杨乐天一错愕,想不到来人竟察觉到他,不过想来自己的武功在高手面前只是平平,也就寻个心理安慰罢了!于是他一笑淡然,“你眼中所见,既是我看到的。”   “哦,你真能看到?”   “是。”   黑影笑了,“看来你我果然志同道合。”   杨乐天冷冷地一哼,“我却不以为然。我猜你是个聪明人,你应知道我跟来的目的。”   “目的?不提也罢。看来你的记性并不是很好,杨兄!”黑影又笑了起来。   杨乐天大为惊诧,只是这一声称呼,尤为亲切,像是一位久别的故人。杨乐天不再说什么,怔怔望着黑衣人。   “看来杨兄的确患了健忘症,两个月前我还请你喝过酒。”便在黑影转过身的一刹,杨乐天看清了那张面庞,他释然一笑,难怪如此亲切!   “飞鸟,原来你还没有死。”杨乐天抬手拍了拍飞鸟的肩头,内心中隐藏了许久的愧疚一下子卸了下来,这意外的惊喜来得太快,快得不可思议,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你是这样盼望着么?”飞鸟却反问。   “当然不是。”杨乐天端详着飞鸟,黑衣劲装虽比不上白袍的飘逸洒脱,但这劲装把他的健硕的身材勾勒出来,将他一身英气发挥得恰到好处。   目光移到兄弟脸上之时,发现比原来消瘦了一圈,杨乐天的眸中隐现了惭愧之色,“本来我应向你解释。不过,看样子我现在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好兄弟,我都知道。”飞鸟拍过杨乐天的肩膀,回首望了望池中的莲花,在那一刹那,他的眼神似乎凝固了。   “飞鸟兄,你何以在此?”   “我?”飞鸟回过神。   杨乐天重复了一遍:“何以来到无名山庄?”   飞鸟笑了笑,笑中却透着冰冷,“来我想来的地方。这里不是很好么,月光下,透着不一般的氛围。”   杨乐天观望这柔美的月下莲花,不由赞叹:“的确,这里很美。不过,这里也许并不能让你满足,这里太小。”   飞鸟没有接话,静默地望着荷塘月色,凝神良久,也许是反对,亦或是默许。   一阵春风拂过,摇动起满塘的莲花,飞鸟突然转头,反问:“为什么不问我是如何复原的?”   杨乐天被戳到痛处,春风拂面,却似刀割。他怔了怔,才吐了一口气,“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飞鸟拍了拍杨乐天的肩头,“既是兄弟之间,理应坦诚相待。杨兄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 第十二章 武林大会   杨乐天微微一笑,“也好,关于这件事我正疑惑不解。我去过客栈,可已然人去楼空,你去了哪里?”   飞鸟踱了两步,眼神又被那荷塘上淡淡的光雾勾了去,“我本在等你回来,遗憾的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听得此处,杨乐天刚刚卸下的包袱忽悠地悬了起来。   飞鸟继续说着,“那时候我以为自己阳寿已尽,还幸得客栈的伙计肯为我收尸。许是上天眷顾,不忍我英年早逝。在入土的那天,一阵瓢泼大雨冲走了客栈的伙计,在雨中,我蒙一位姑娘相救。后来,又蒙那位姑娘多番照顾,才侥幸逃过大劫。”   “呵……看来,你我果然是兄弟之命。”   “的确,琳儿很适合你,但我不同。”飞鸟话锋一转,又是一叹。   杨乐天轻笑,“你果然都知道了。但那姑娘既对你不错,难道你对她没有感觉?”   “有,不过……”飞鸟垂下眼睫,“我知道她对我的好,有机会我会报答于她。”   “也罢。你可问了那姑娘的芳名?”   “落花。”飞鸟的两片薄唇一张一合,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话音未落,忽然从竹林传出了簌簌的轻响,此刻空中的夜风已止,但那竹林……   杨乐天警惕地握上了剑柄,而飞鸟向杨乐天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拱了拱手,“杨兄,飞鸟就此别过,改日再会。”他不再多做解释,脚步一顿,提纵身形,在空中一连三个急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望着飞鸟消失的方向,杨乐天凝神良久。   “杨兄,原来你在此处。”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唤出。   “飞……”杨乐天脱口而出,但他还没转过身,便已察觉自己认错了人,回身一看,原来是吴三公子吴阴天。也许是他听得“杨兄”二字太过明感了,毕竟飞鸟是第一个唤他作“杨兄”的人。   “你说什么?”   “哦,那个……没什么。”杨乐天勉强笑着,“吴三公子找杨某有事么?”   “是的。爹命我来找你,大家都在前厅聚集,如今只差你一人。”   “既然如此,那走吧!”二人边走边聊,杨乐天才得知此次是为了武林大会之事做最后的安排。掐指一算,离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只差短短三日,到时真不知会是何等的盛况。   来到前厅,大家早已落座,琳儿和雨燕坐在离门最近的两张椅子上,二人神神秘秘地打着耳语。见杨乐天随着三哥进来,雨燕柳眉一扬,白了他一眼,口中拿着腔调:“咱们杨大哥的架子还真不小,居然让我们等。”   “雨燕,休得无礼。”一声低叱,气息混厚有力而又调和自然,显是个内家高手,正是当今武林盟主吴铭。   吴铭身着缎带锦袍在厅堂中央端坐,眸中神光宛如两把利剑,那震人的威严和气势,着实令人生畏。   吴铭一摆手,“杨兄弟,请坐。”   吴铭双眉一轩,朗声道:“今日找大家来,是想商议武林大会的最后事宜。后天便是召开武林大会的日子,自发出武林贴后,各路武林义士已纷至沓来。你们几个,操办如何了?”   话音落了半晌,却没有一人答话,吴铭神光一扫,先盯了他的大儿子——吴承轩。   “承轩,你那里进展如何?”   吴承轩一怔,站起来挠了挠头皮,“爹爹,您吩咐孩儿的是何事啊,孩儿一时贪玩忘记了,爹您能再说一遍么?”   吴铭脸色一沉,本已举起的茶杯,似要用力掷出去,但毕竟有外人在此,也要为自己留几分面子,居然硬生生地克制回去,只把茶杯往桌上一摔,直震得杯水四溅。   吴铭压住怒火,惋惜一叹:“唉,真是不长进!”他捏捏杯口,又能如何,承轩天生就是个痴儿,虽是长子,却半点指望不上。可吴铭总是不甘心,想看着这个痴儿有所长进,便吩咐一些简单的工作给他,但每每都是落个失望的结果。   吴阴天霍然起身,拱手一揖,为吴承轩解围,“爹,您不必担心。您吩咐大哥的事情,孩儿早已办妥。”   吴铭点点头,“嗯,很好。其它的事……”话犹未了,吴阴天就接口:“请爹放心。您交给孩儿的事,都已安置妥当,只等后天的武林大会。”   吴铭轻捋着须髯,看着吴阴天,眼神中却有些复杂地变幻。他转过头,又将视线移到杨乐天身上,“杨兄弟,你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进展顺利。”杨乐天只是随口一答,没有起身,更没行礼,甚至只是抬头瞥了吴铭一眼。   “是么。”吴铭似乎不太高兴,因为这个小辈根本没把他这个武林盟主放在眼里。   “既然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那么大家就早些回去休息吧。”吴铭随即一摆手,阔步走下厅堂。   吴阴天上前几步,“爹,孩儿还另有事情要讲。”   吴铭脚下一滞,吩咐:“好,你一会儿到我书房来。”   吴铭一走,大家各自散去。杨乐天拉上琳儿,踏着月光,回到了后院茅屋。   “看样子,又要有一场武林浩劫了。”琳儿坐在塌边,不由哀叹。   杨乐天勉强一笑,“也许吧。”他走过去,坐在琳儿身边,“我倒认为那吴三公子与众不同。”   “不错,阴天大哥一向如此,只要是盟主不管的,吴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由他撑着。靖宇大哥常年在外,承轩大哥又有些……大家都夸赞阴天大哥才识过人,武功出类拔萃,不仅会成为吴家未来的继承人,甚至还有望当上下一任的武林盟主。不过……这些却是绝非可能之事。”   “为什么?”   琳儿轻叹:“有件事情除了吴家的人,就很少有人知道。”   杨乐天剑眉微皱,“莫非这里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琳儿贴到杨乐天耳边,低语:“实情就是,阴天大哥不是盟主的亲生儿子。”   杨乐天心中一动,愕然:“这是真的么?”   “嗯,正因如此,盟主是不会把整个吴家交给一个外人的,可是他的两个亲生儿子却令他失望不已。”   杨乐天思索了一阵,只是微纵剑眉,默不作声。   十五日,晨。   今天是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整个吴家都起了个大早,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杨乐天也一早就被盟主唤去,只留下琳儿独坐房中。   琳儿对武林大会并不感到新奇,这种场面她原来已见得多了。每逢此时,师父必带她下山出席,一来是借此机会了解江湖中事,二来是感谢吴铭对她母女二人连年关照。   这些年,江湖中人惺惺作态的嘴脸,已令琳儿十分厌烦,但一想到可以来找雨燕一解烦闷,就不由感到兴奋。然而,这次她却兴奋不起来,背叛师父,和男人私逃,这是琳儿原来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师父她这次会不会来?如果师父来了,撞到杨大哥,又该如何是好?师父会不会杀了他……”琳儿的胸口跳得厉害,她在屋里徘徊,一刻也坐不定。   其实,琳儿的担心自听说要召开武林大会的那天就已开始,这些日子之所以没讲出来,是怕杨大哥会担心。可是此时再不讲,万一师父出现,岂不会害死杨大哥?一念至此,琳儿立刻冲出房门,向前院奔去。   此刻的前院,好生热闹,各路江湖豪杰陆续前来。院中人头攒动,三三两两聚首闲聊,或是高谈阔论,不知所云,或是虚与委蛇,假意谦卑。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在借机炫耀各自的实力。   琳儿顾不得那些无聊的人,只是一心想要寻到杨大哥的踪迹。她四处张望,心中焦急,脚下步伐冒失慌张,对面来人高她一头,就这么直直撞了上去,琳儿不以为意,也不抬头,只道了一句:“对不起。”   “琳儿,怎么了?”来人抚上琳儿的秀发,琳儿吓得一突,抬起长长的眼睫,不禁又惊又喜,“杨大哥!”她紧紧抱住杨乐天的腰间,泪水几乎涌了出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在说什么?”杨乐天哪里明白琳儿话中之意,便道:“琳儿,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回房休息。”   “杨大哥,不要走,和琳儿一起去后院吧,今早你还没有陪我去荷塘呢。”琳儿非但不放手,反而搂得更紧,她真的不愿让杨大哥留在这里冒险。   “你先去,武林大会结束我就去荷塘找你,好不好?”杨乐天俯下身,双手扶在琳儿的肩头,安慰着。   琳儿死死抓住杨乐天的衣襟,咬着嘴唇,“不好。无论如何,我要你现在陪我一起去。”   杨乐天没有回答。因为他所认识的琳儿决不是这样任性的,琳儿一向是个知书答礼,温柔似水的姑娘。今日琳儿的异常举动,不禁令他起疑。   杨乐天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道:“琳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第十三章 恶斗连场   一抹惊恐之色浮现在琳儿嫣红的面颊之上,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已让她再也隐瞒不下去,“是我师父,她今天很可能会来。决不能让她看到你我在此!”   杨乐天微一皱眉,“既然如此,该来的总会来。当着这么多的武林同道,又有盟主在此,想必她也不敢怎样。”   “若然我被师父带走,你不怕么?”   “不怕。”杨乐天淡淡地说出,琳儿却听得心惊肉跳。   见到琳儿神不守舍的样子,杨乐天微微一笑,“因为那必是我死后的事情,死人是不会有感觉的。”   琳儿心头一热:“杨大哥,琳儿永远不会让你孤独。”   “你们两个怎么还躲在这儿亲亲我我呀!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快随我去大厅吧。”吴雨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果然如此,院子里的人一瞬间消失了大半,此时大概都已聚到大厅了。   此时的大厅,人头攒动。除了有武当、少林、峨嵋这些名门大派的掌门外,也有不少恒山派、祁山派等门派的顶级人物出席。当然,在他们到场的弟子中也不乏一些乌合之众。   厅内喧声大作,众人议论纷纷,尽是在谈论魔教杀人之事,一时间群情汹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穿过人群,中间闪出一片空场,堂上端坐一人,正是盟主吴铭。忽然间,吴铭长身而起,大呼一声:“众位,请听老夫一言!”这一声,直震得人人耳鼓嗡鸣。喧闹的大厅立时安静下来,有些话讲到一半的人,也被他这一声喝忘了该说什么。   吴铭语声微顿,拉着低沉的声音道:“这次召开武林大会,是想和大家商议天神教祸害武林一事。”话到此处,堂下又开始沸沸扬扬。   吴铭沉重地叹息,现出一副惋惜和哀伤的意味,道:“唉!想必一个月前,江南的崇阳派一夜被人灭门之事,众位都有所耳闻,没想到这次连崇阳真人都难逃此劫。迹象明显,这次又是天神教的魔人所为。我们身为武林正派……”   杨乐天懒得再听这些废话,因为这些大道理吴铭这几天讲了数次,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不经意间,他向人群中扫去,竟发现一名姑娘在人群中跳来跳去,那姑娘长得娇小可爱,甜甜的一张脸蛋上微微泛着红晕。   奇怪的是,姑娘身后还背着一个破竹篓,这与她一身粉红色的丝制衣裳极不协调。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伸出左手,轻拍在那姑娘的肩头,皱眉示意她踏实下来。那姑娘回首一盼,呵呵一笑,即刻安静下来。   杨乐天的目光也随之移到那书生身上,打量一眼,浓眉善目,生得一副书卷气的俊秀和标致。尤为特别的是他一身常人难有的贵气,与吴家的贵气相比却是完全不同,具体如何不同,杨乐天也说不出来。   “杨大哥,你看那个人的举动似乎很怪。”琳儿触动杨乐天的衣襟。   “嗯。”杨乐天点点头,眼望的是那粉裳少女。   “那人好生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不是,杨大哥?”琳儿扯了一下杨乐天的胳膊。   杨乐天回首,竟然发现琳儿所指并非是刚才那姑娘,而是在人群当中晃来晃去的一玄衣少年。果然如琳儿所言,那人看上去十分面熟。   玄衣人三晃两晃,就晃到刚才那位粉裳少女跟前。粉裳少女似乎一下子就认出了玄衣人,面目之上,尽显惊愕之色。但这些很快就被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所取代,她揪住玄衣人的臂弯,不停的左右拉拽,仿佛在乞求什么,或干脆是在撒娇。   玄衣人冷冷瞪了她一眼,粉裳少女冲他努努嘴,盈盈笑着,仿佛若无其事。霎那间,他们几人的目光会聚于一点,直视着屹立于厅堂之上的吴铭。   杨乐天不知发生何事,方待转目而望,只听吴铭正说到:“既然如此,势必要选出一名先锋,率领群雄攻打邪教。至于这人选……”吴铭缓缓踱到大厅中央,负手而立,环顾着厅内群豪。   少林方丈空闻大师首当其冲,跨上一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愿出绵薄之力,为此先锋。”   话音未落,武当掌门松阳道人朗声笑道:“空闻大师其心可勉,只惜年逾古稀,有恐力不从心。这个重任,不如就由老夫代为承担。”   空闻怒视着松阳道人,合十的双手向下一沉,“善哉,善哉!施主讲话也要留些余地。须知,种善因才可得善果。”此言一出,双方弟子登时拉开架势,原本紧张的空气中迸射出浓烈的火药味。   少林、武当乃当今武林中的头号派别,一旦对峙,结果难以预料。其他门派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   正当此时,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人,杨乐天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那玄衣人,他来到吴铭面前,躬身一礼:“盟主。”随即脚下一个转步,面向群豪,说道:“各位好说,一个先锋之职,不必如此。二位皆为一代宗师,不值当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今天来了这么多武林同道,当中必不乏能人志士,倒不如这次就给后辈们一个机会,比武较量一番,从中选拔出一名贤能之人,担当先锋。不知两位前辈意下如何?”他话说至此,抱拳一揖。   松阳道人乃是堂堂武当派的掌门,怎能耐得当众受辱,但悸于众人,又听得这玄衣少年如此一讲,正好顺水推舟,下得台来,于是应和:“如此甚好,想我武当年轻一辈人才济济,也当是他们一显身手的时机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铭并没有理会松阳道人,倒是注意到那玄衣人,“敢问这位年轻侠士师承何派?”   玄衣人笑了笑,“在下朱少佳,若论门派,就算是少佳派吧。”   吴铭淡淡一笑,轻轻捋须,“倒是风趣。”他环扫众人,众人俱都凝视于他,分明是在等盟主定夺。   “也好,若然众位没有反对意见,则决定比武选能了。”吴铭话音刚落,真是不乏性急之士,人群之中即刻跃出一名大汉,满脸虬髯,手挥一柄三板斧,有如李逵再生、张飞在世一般。   虬髯汉子一抱拳,大喝一声:“在下恒山派弟子,向各位讨教!”   “我来!”又是一声高呼,只见一个枯干瘦子钻了出来,噌呤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三尺白刃,一刀直向那虬髯汉子砍去。正当刀至半空,却忽被一剑堂出,三板斧未及挥起,已然重重地砸在地上。   群豪皆惊,只见吴阴天还剑入鞘,呵呵一笑,“同道比武切磋,何必伤了和气,刀枪无眼,不通人性。不如我们只比拳脚,至于兵刃可否作罢。”   吴铭在一旁虽默不作答,眼光中却透露出赞许的神情来。堂下众人一阵骚动后,也是纷纷点头称道。   吴铭这才接口:“那好,就依吾儿所言,只准比划拳脚,过招亦是点到为止。各位之中若有什么揭不开的梁子,却不可在此煞了大家的风景。”   厅上群豪,一阵鼓掌欢呼。刚才台上二人却再也寻不到踪影,大概他们自知颜面尽失,早已不动声色地混入人群。   过了一阵,便有两人上得前来。一个是霹雳门的小辈,使的是“霹雳掌”,另一个则是少林的和尚,使的是纯正的“伏虎拳”,一招一式,似模似样。   那少林和尚占了上风以后,便目空一切,完全不把霹雳门的小辈放在眼里,避开对方一招“雷鸣手”,他一拳从掌风的缝隙中穿过去,结结实实地捶在对方胸口,霹雳小辈登时失声倒地。那个霹雳小辈倒是有自知之明,爬了起来,便不再恋战,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   少林和尚一举得手,拱拳一揖,得意洋洋地扫视着众人。四周掌声疏落,却也不都是为了他而喝彩,不少弟子都在相互推诿吹捧,起着哄地推举自家师兄弟上台比武。   杨乐天望了一眼琳儿,琳儿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接手。其实,杨乐天本来就不想参与这种无聊的比武,而且在他看来,台上之人武功平平,哪能入得他眼里。   可是有人不会这么认为,尤其是刚才的粉裳少女,早就紧好了衣服,跃跃欲试。对她来说,如此好玩的事情,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早就等不及了,若不是身后的书生一直强行压制,她会第一个跃上台来。   转眼间,又跳上来个的武当小子。想想也合乎情理,少林和武当经过刚才一番口舌之辩,如今是较上劲了。杨乐天眼见上去这人,也只学到了武当的皮毛,心里更加失望:“没想到武当掌门言之凿凿,难道只是这等本事……” 第十四章 初露锋芒   不消一刻,那少林和尚又以一招“水中捞月”胜了一场。   杨乐天目光如炬,见少林和尚这一招“水中捞月”用的甚为巧妙,只不过含劲未放,似乎此人有无穷力道,却又不懂应用,没有完全展露出来。   他看得津津有味,心道:“少林果然为中原武林之内家拳的正宗,颇有些深不可测。可这武当……大概是武当一贯以剑术著称,如今没了应手的兵器,就怎么也发挥不出来了。”   转眼又上去了个武当小子,此人看样子是想挽回面子,他武功虽然比起刚才那个同门师弟强出百倍,却仍不敌那少林和尚。   果不其然,那少林和尚越打越劲,且敌强我强,总是能略占上风,拳风虽刚劲勇猛,却始终把握得恰到好处。这少林和尚的武功令在场群豪瞠目结舌,那少林的几个方丈自然得意得紧。   一晃眼的工夫,又有两名武当弟子败下阵来。掐指算来,那少林和尚先后连败五人,却仍然能屹立台上,功力可见一斑。台下寂静一片,亲眼见到这样厉害的拳头,已没人敢再跃跃欲试。   空闻见没人上来,打了个佛偈,“阿弥陀佛,既然无人可与爱徒相较,那么这先锋一职……”   一语未落,飞步而来一个玄衣少年,朗声一喝:“在下还未讨教。”   原来正是那提议比武之的玄衣人,朱少佳自怀中取出一节柳枝,转向吴铭,“盟主,在下想用此物与这位高僧较量,不知这节柳枝可否算作兵器?”   吴铭见是小小柳枝,柔软细滑,便不以为意,“柳枝?倒也新奇。好吧,你可以使用,但要点到即止。”   朱少佳一拱手,“多谢盟主。”他斜眼看向那少林和尚,冷冷笑了笑,“要是伤了你,可别怨在我身上!”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晶亮的眸底反出一股强大的肃杀之气,那样的杀气只有踩着无数具尸体,才会慢慢形成。杨乐天在台下看得清楚,心中陡然一惊。   然而,台上的和尚没有看到这股杀气,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止,身行一错,大和尚瞬间打出一招“伏虎拳”。   朱少佳不慌不忙,左肩一沉,右手上的柳枝顺势一挑,直向大和尚的面门。那和尚微一做马,僻开了来势,随即右肘一弯,脚步向前一错,一个“肘拳”过来,直取左肋,朱少佳微微一笑,身躯一扭,右手柳枝斜取“锁喉穴”。   “想不到他竟以柔克刚,用柔软的柳枝轻松化解了那和尚强劲的来势,任对方使多大力气,却也碰不到他分毫,正待徒劳之际,却反让他借机钻了空子去……”吴铭正自惊叹,忽见形势不对,只见那柳枝已刺入和尚的“锁喉穴”半寸有余,和尚登时双目圆睁,“啊!”的一声惨叫,倒地身亡。   众人大惊,只闻堂下一声怒喝:“好大胆子,竟然杀我弟子!今天老僧要为他讨个公道!”   “三弟!切勿动怒,莫非你忘了咱们出家人的规矩?”空闻一臂拦住了欲冲上前来的空见,另一臂打了个佛印,“阿弥陀佛,此乃他的劫数,怨不得旁人。只是这位公子,今后要多留些善念才好。否则,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朱少佳好像没看见那些少林和尚,只是冷笑,“真是让各位见效,今天我的柳枝不听使唤,也没有办法。”   堂下一片哗然。各位武林人士显然对朱少佳极为不满,多数都为那少林和尚愤愤不平,有些大声吵吵着,似要准备为和尚报仇,却没一个敢上来挑战,另一些则低着头,窃窃私语。   琳儿望着那台上的玄衣少年,眸中有了惧意,出手如此毒辣果决,她还是第一次见。“看来,这个朱少佳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难怪刚才他建议大家比武选能,背后一定是隐藏着什么目的。”   一对剑眉高高隆起,杨乐天起了怀疑,“这个人的确是有什么来头。不过,我确定我和他并不是初次见面。”他沉吟片刻,眉头豁然轩开,心中已然明了。   当场只有三个人对此事莫不作声。第一个是吴铭,愕然之余,竟是一言不发,他意识到同意朱少佳的请求是个严重的错误,可如今为时已晚,少林和尚的惨死,和他脱不得关系。第二个人便是吴阴天,他知道事态的严重,出乎意料的是,他却是轻轻一笑,倏的一个眼光闪电般的递过去,给角落中的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正是这堂上第三个不动声色的人。   秋波流转,这名女子打量着周围群雄,此刻同吴阴天的眼神触到,便点了点头,嘴脚微微上扬。由于她站在人群之后,穿着又是极为平凡,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但仍掩盖不住她那娇丽的美貌和妩媚的身段。   吴阴天一抖衣袖,随即纵身一跃,眨眼间挡在朱少佳面前。朱少佳猝不及防,下意识地避退一步,但这次吴阴天是特意要引起朱少佳的注意,大喝一声:“小兄弟,恕阴天放肆了!”   朱少佳身子一震,迎面而来的是凌厉的掌风,他一闪头,避开一招,回手反向一插,又要故计重施,直向对方的锁喉穴。吴阴天好像早就料到,潜用真力,加强掌风威势,他不闪不避,只是呼呼的掌风就把柳枝推弯了腰,朱少佳自知遇到近敌,再花俏的招式也敌不过他,但还是硬顶了一阵,一面飘身向后跃退。   眸底神采变幻,吴阴天掌风一收,右肩微斜,朱少佳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惯性向着吴阴天倒了过来,这一扑空,上身登时闪出个空当。吴阴天左手食指轻轻一抖,一缕指风,信手拈来,氤氤白气萦在指尖,直向对方胸前的“玄机”穴打去。   当场之人见势大惊,以为又要多一具亡尸。眼看那指风触到朱少佳的胸口,指尖却倏地回勾,竟是撕扯下来一大块玄色衣锦。吴阴天抽回手指,向后跃出丈许,阴冷一笑,“姑娘,得罪了!”   当场众人听得怔了一怔,不禁愕然相顾。   朱少佳被当场揭穿,虽无颜面再做逗留,却还是顶着一张红布似的脸,硬生生地抢白:“什么姑娘,是你日有所思罢了,既然我已落败,就不必多说废话!吴阴天,你给我记住,这一指之仇我一定会报!”余音未了,人已捂着胸口,羞愤而去。身后嘘声阵阵,人群之中,唯有杨乐天不觉得惊讶,因为他早就看出朱少佳的真面目了。   琳儿吐了口气,“好险。杨大哥,这会是何人?”   杨乐天淡淡一笑,“她是柳莹。无论她称飞飞也好,朱少佳也罢,她都是柳莹。”   “柳莹?”琳儿诧异,“是你在孤岛上遇到的那个女子,以及之后又出现在鸿宾客栈的飞飞?”   “对,我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这时,人群之中响起了一片掌声,原来是许多人都在拥护吴阴天担任先锋。琳儿转目望去,喃喃:“的确,阴天大哥好本事,不辱先锋一职。”   “是么?”杨乐天不屑地冷哼,身子一提,施展轻功,一个马踏飞雁,从众人头顶上方飞掠过去,稳稳地落于吴阴天面前。   吴阴天正自鸣得意,忽见杨乐天赫然跃上台来,不由微微一惊,“想不到杨兄对这先锋一职也有兴趣?”   “你错了,我并非要和你争一个毫无意义的先锋之职。”杨乐天看向吴阴天,眼里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吴阴天沉吟道:“看来,杨兄是要和我切磋武功了。”   “吴公子果然聪明。”其实,杨乐天平日所学大多是些剑法,却很少练些拳脚功夫。虽然如此,但他在孤岛修行多年,内功修为早已小有所成。此时要把剑招融合于攻势,尽管算不上游刃有余,也自信能应用自如。   “既然杨兄盛情相邀,吴某却之不恭。”吴阴天的唇边漾出一抹鬼魅的弧度,他伸出右臂,勾了勾掌心,大有挑衅的意味。   杨乐天温怒,施展瞬间转移大法,一招凌厉的攻势突如其来,这一掌眼看就打在吴阴天的心房之上,吴阴天左身一摆,一招金龙摆尾,转动之际,右手一挥,指间迸射几道光芒来,遥向着杨乐天面门打来。   杨乐天微一挺身,仰面朝天,指风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擦了过去,划出了几道血痕。   “嘶”地一声,杨乐天趁吴阴天心神受扰,忽的探手一转,那招“妙手空空”竟是把吴阴天的手腕扣了个正着。吴阴天翻腕挣出,恰与杨乐天的五指对合,二人皆调动丹田之力,拼比内力。一刻下来,二人额上皆是虚汗涔涔。   杨乐天暗暗心虚:“不想这吴阴天的武功如此了得,我和他僵持下去,恐怕捞不到好处。”他灵机一动,左手在右手背上猛地一击,瞬时将对方的真气逼退回去,他攻势戛然而收,侧身避到一旁。   吴阴天见势不妙,猛然往回一带,却也用劲过力,不由向后一仰,几欲翻倒。   杨乐天赶忙作势相扶,“吴兄,何必认真。”   吴阴天无故在各大门派面前丢了面子,岂可善罢甘休。他抖抖衣襟,一振翩翩公子的风度,回道:“吴某未用全力,何以认真,是杨兄多心了。”语声一顿,目光突然变得尖锐如锥,“我看杨兄也是好本事,这次机会难得,可否再领教几招?”   “杨某倒是乐意奉陪,不过比拼内力,实在无趣。咱们不如试试不用内力,只比划拳脚如何?”   吴阴天拍手称道,陡然间左手一侧,居然斜劈了过来。杨乐天见这招来势迅猛,随即一个后翻,腾空而起,足下用劲,平地拔起一丈来高,急速飞攻,却变换出如梦似幻的景象。吴阴天一惊,只觉无数人影在其面前闪烁,辩不清真伪。杨乐天突地去抓对方腰间衣带,却因这招尚未纯熟,竟是不够准确,让吴阴天下意识地避了回去。   “啊——”空闻大师一声惊呼,引得堂下哗然一片,“想不到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烟雨六绝’,竟能重现武林!善哉,善哉……” 第十五章 白衣飞鸟   不错,杨乐天此招正是出自他家传的那本烟雨六绝中。这本书是他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这些年来,他自是不敢有丝毫倦怠,然而他空有招式,却是内功不及,故而迟迟未达大成。至于是不是如空闻大师所云,是什么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杨乐天便是一无所知。   台上,杨乐天展开新一轮的攻势,这次他融合了腾云剑法和烟雨六绝中的招式,虽然混杂,却丝毫不散乱。   吴阴天疲于招架,心道局势不妙,如此下去恐怕有失。于是他一提真气,跃出圈外,高声一喝:“不打了!”   众人均惊疑地向吴阴天望去,吴阴天向杨乐天拱拱手,“此次便只当吴某认输,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胜负未决,吴兄恐怕不是临阵脱逃之将吧?”杨乐天剑眉轻挑,轻蔑地看着吴阴天。   “当然不是,只不过胜负高低对吴某来说毫无意义。我相信各大门派远道而来,绝非是来看你我对决,乃是为了拯救武林,铲除邪魔,假如杨兄有意率领群雄,攻上魔教,那吴某愿意让位,反正谁当先锋都是为了维护武林正义。可如杨兄所言,只为切磋武功,那就不要浪费诸位的宝贵时间。阴天今日无心恋战,杨兄若是计较,可以改日再约,我定当奉陪。”   “如此说来,倒是杨某的不是。比武一事,就此作罢,我已全然了解仁兄的心意。客从主便,杨某在贵庄打扰数日,就此告辞。”说罢,杨乐天转身遥向台上吴铭一揖,“杨乐天谢过盟主,告辞。”   杨乐天走到人群之中,牵起琳儿,“我们走吧!”   琳儿回头望向吴雨燕,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但吴雨燕瞟了她二人一眼后,便别过头去,似也无奈。琳儿轻叹一声,只得随了杨乐天。   蓦地里一声大喝:“站住!想走,没那么容易!”一条人影,疾如流星,挡住了二人的去路。未及住足,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已横在二人面前……   “恶姑!又是你,为何要苦苦纠缠我二人。”杨乐天冷喝,目光中迸射出两道利剑。   “臭小子,拐我徒儿背叛师父。今日就是你二人的死期!”妙龄仙姑挥剑欲刺。   “且慢!”台上的吴铭缓步踱了下来,“妙龄,你这是为何?琳儿可是你的……”他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哼!这不争气的徒弟,不死也无用!”妙龄仙姑狠狠地瞪了琳儿一眼。   “噗通”一声,琳儿跪倒在妙龄仙姑面前,恳求:“师父,琳儿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师父可以随时取回。但是背叛师父都是琳儿一个人的错,琳儿是自愿随了杨大哥走的,并非他拐带于我。这真的不关杨大哥的事,求您放过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妙龄仙姑剑尖微振,厉叱:“想不到现在你还这样维护这臭小子!”   “琳儿,不要和她多言。今日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她竟大言不惭,要对两个晚辈下此毒手,什么妙龄仙姑,我说是恶姑、毒妇才对。”杨乐天红了眼睛,骂得慷慨激昂。   “你说什么,小子!今天我就先杀了你。”余音未落,妙龄仙姑一剑横扫过来,剑风呼啸而至,眼见距杨乐天的咽喉不过咫尺之遥,众人屏了呼吸,个个瞪圆了眼睛。   但闻“啊”的一声惨叫,众人想上前挽救已是来不及了。琳儿身子向后倾倒,杨乐天抱住了她。胸前的血洞汩汩地冒着殷红的热流,染红了琳儿纯白的衣裙。杨乐天抖动着嘴唇,惊得说不出话,琳儿却还望着他淡淡地笑。   “琳儿!”妙龄仙姑想开口唤出,却已失了声音,琳儿一跃而起之时,她已急急抽手,可为什么还是刺中了女儿。   妙龄仙姑呆呆地望着倒下去的女儿,手中的剑仍握得死死的,只因手掌已经麻木。直到看着女儿闭上了双眼,那只握剑的手腕终于软了下来,“咣啷”一声,长剑坠地。   “琳儿!”杨乐天紧紧搂着琳儿,脑中一片空白。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杨兄弟,快走!这里交给我”。一望之下,那人一身白色布袍,头戴白纱斗笠。   “飞鸟!”杨乐天惊愕之余,不多思考,只点了下头,“有劳了。”随后,他一把抱起琳儿,急步奔出大厅。   众人眼睁睁地见他二人翻出院墙,目光又都回到这白衣人身上。这白衣人也不多言,大厅中虽是群雄济济,他却旁若无人,径直跃到来找角落中的那名女子,猛然扣住女子那纤纤细腕,“跟我走!”   那女子秋波闪动,再次闪过吴阴天,便轻轻掀起白衣人面上的一角白纱,伏在耳边低语:“好,随你!”片刻之间,二人俱不见踪影。   白衣人确是飞鸟,他拉着那女子一路跑到郊外,这才驻足。女子收住脚步,问:“飞鸟,你为何带我来此?”   “落花,我只想劝你不要再做坏事,那个人不值得你为他效忠。”   落花随手拾起地上一片绿油油的树叶,轻轻叹息:“飞鸟,你要知道我一个风尘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就像这片绿叶,原本应该光鲜的挂在树上,却不知什么缘由掉落了下来,被人踩在脚底。唉,那都是命啊!”   “你就这样认命么?”   落花争辩:“我是个福薄的女人,那些事情我是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不去做,这是我不可逃避的。除非你有一个可以让我心悦诚服的理由。”   “我暂时没有可以说服你的理由,至少还没想到适合你的,我的那些理由你都听不进去。”   落花将绿叶推在飞鸟的掌心,“那就等你找到了再说。”   “落花!”飞鸟沉声一喝,对着落花凝神半晌,却又无计可施,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是语枯词尽了。望着那片碧绿油亮的叶子,又问:“今日他派你来武林大会,究竟意欲何为?”   “何为?”落花笑了笑,“见识一下罢了。”   飞鸟尽管对她的回答将信将疑,不过想想也勉强说得通,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既然是这样也就罢了。落花,我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珍惜自己。言尽于此,我要走了。”   “飞鸟,你等等!我还有事要和你说。”落花急忙拉住飞鸟的衣袖,“你拉我来此,只为和我说这几句话么?”一双媚眼瞅在飞鸟脸上,秋波中带着几分情愫,几分挑逗。   “我是特意前来规劝你不要再跟着你主人。”飞鸟抓住了那只柔滑的玉手,“落花,我岂能看着你步步泥足深陷而置之不理呢?”   落花摇摇头,黯然神伤,“我不这样又当如何,你要知道——落花满路无人惜。”她扬起一张俏脸,仰望着飞鸟,“你可是怜惜我?”哪知她充满期盼的一问,换来的却是一张窘迫的脸,落花不禁嗟叹:“唉……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   “你错了。想当初我离家出走不久便与你相识,在我这一生最孤独的时候,幸而得你陪伴,我早已视你为知己。上次中毒又蒙你相救,我这条命已是你的。”   飞鸟眸中的那份坚定,看得落花怦然心动,可下一刻她却不敢再正眼相视,她垂下头,“其实你不介意我的身份,愿意与我为伴,已是落花莫大的荣幸,然而……是我痴心妄想。”   “落花,我……”飞鸟握了握手中的叶子。   落花痴痴地摇头,“算了,我不会再为难你。不过我也希望继续走我的路,无论这条路是正是邪,我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你要是为我好,就别在再管我了。”   “我知道了,我会去替你寻找一个理由,你保重!”   “飞鸟,我等你!”落花恋恋不舍地看着飞鸟,人已远去,她还直呆呆地立在原地,口中轻语:“我等你……”   “落花,等谁呀?”一个触目惊心的声音。落花心头一紧,连忙退后两步,“主人。”   “哦,等刚才那个把你掳走的男人吧。呵……在春香楼呆久了,这方面也长进了,只不过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和任务!”吴阴天短短几句话,冰冷骇人。   落花心中抖成一团,忙不迭回道:“落花时刻铭记在心,决不敢有一丝懈怠。”   “不见得吧?”吴阴天冲着落花阴冷一笑,落花登时跪下身子,“落花句句实言。”   “是么?”吴阴天围着她踱了一圈,“那上次的任务你是怎么办的,飞鸟怎么没被毒死?”   “回主人,落花的确在他酒中下了药,至于他为什么能活到现在,落花确是不知。”落花暗暗攥紧了拳头,把指甲抠进了肉里,才得以平静地说出“不知”二字。   “看来,是我错怪你了?”吴阴天语调诡异,一对眸子紧盯在落花身上。落花感受到压迫之气,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落花不敢。”   吴阴天踱到落花身后,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冰冷冷的剑身架于落花那柔滑粉腻的脖径之上,冷冷道:“落花,自作聪明是没有好处的。”   落花登时感到了剑锋上的阵阵寒气,咬牙请罪:“是落花办事不利,请主人动手。”她随即把心一横,闭目待死。   吴阴天倏的撤回寒剑,“落花,这次算你运气好,我不想杀你,下次恐怕没这么便宜。”举足欲离,脚下又是一滞,“落花,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冷笑一声,吴阴天提起袍尾,踏上树冠,飞掠不见。   “哈哈哈……”那阴寒的笑声回荡在树林之间,震得树叶落了一地。 第十六章 虎口脱险   杨乐天一路抱着琳儿来到客栈,吩咐了店内伙计勿扰后,便紧闭了房门,为琳儿运功疗伤。他潜行真气,一股热流由丹田奔涌直上,顺着掌心源源不断的导入琳儿体内。   一顿饭的工夫,琳儿方才转醒过来。杨乐天把她轻轻放倒在床上,见琳儿醒来他才稍感宽慰,只是一张纯情秀美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憔悴,看了更加令人怜惜。   琳儿微睁双目,第一眼见到杨乐天守护在自己身边,顿感无比欣慰,“杨大哥,我以后可以唤你作乐天么?”   杨乐天心中一动,没料到琳儿刚醒来就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笑着点头,“你喜欢怎么叫都好。”   “乐天,我要是离开了你,你……”   杨乐天剑眉微纵,抬指堵上琳儿的樱唇,“别胡说,你不会有事。我已经封住了你的穴道,现在你好好躺着,我去去就来。”   琳儿一听乐天要走,登时慌了起来,“乐天,不要走!你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杨乐天回身又坐下来,轻抚着琳儿苍白的脸颊,“琳儿,我出去只是买些伤药回来,不需要太久。你睡一会儿,睁开眼睛我就回来了。”   “好,你不要去太久。”琳儿嘱咐了一句,语声微弱,依依不舍看着杨乐天出了房门。   “杨兄!”杨乐天刚跨出客栈,即闻这清脆一声喊。   杨乐天回身一看,正是飞鸟。飞鸟匆匆上前,神色焦急地问:“琳儿,她怎么样了?”   杨乐天见飞鸟来了,心中自然高兴,“飞鸟兄,你来得正好。琳儿一个人楼上正需要人照顾,你上去陪她,我买些伤药就回。”   “没问题,你放心去吧!”飞鸟笑了笑。   飞鸟来到楼上,正欲叩门,却从房间内传出异动,“不是琳儿一个人在房里,又重伤在床,怎么会?”   “不妙!”飞鸟醒悟过来,“砰”地一脚踹开了房门,但见一个黑影跃窗而逃。飞鸟扑到窗口,俯瞰街市,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低头一叹,一片白色碎布勾在了窗框。   “琳儿!”飞鸟将碎布攥在掌心,重重的一拳击碎了窗框。   待杨乐天回到客栈,早已人去楼空。   “琳儿……”   “飞鸟?”杨乐天脑中一闪,“难道又是那个视他做兄弟的人掳走了琳儿?不,上次下毒之事就错怪了他,这回应该相信他一次,需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咕隆隆”一只大木箱行在崎岖的山道,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财帛,而是个人,这个人憋在箱子里昏昏沉沉,几次将欲醒来,睁开眼睛都是漆黑一片,即刻又昏睡过去。   琳儿猜想自己正被人运往某个地方,因为每次醒来的时候,她都能清晰的听见清脆马蹄声和车轮的撵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琳儿再次醒来,却见自己身处宫殿之中,不仅手脚受困,还被人绑于大柱之上。她心念一冷:“看来我已为刀俎下之鱼肉,命不久已。也许这就是我背叛师父的惩罚,是琳儿罪有应得,只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乐天……”   面前是富丽堂皇的大厅,左边三扇金漆大门,死死的禁闭,厅中六根大柱支撑起离地面五丈余高的金磷顶子,琳儿就被绑在离门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对面有三级台阶,台阶之上一花梨雕椅正中摆放,后面墙上则是一幅巨画,约有三丈长,一丈余宽。那画中所绘乃是一只下山的白虎,神气十足,威猛无比。   “白虎?莫不是在……”琳儿刚想到“天神教”这三个,忽见角门布帘一掀,进来一人。   那人一身白色锦缎,雍容华贵,再向上看,琳儿陡然一惊,失声叫道:“乐天!”她没有眼花,此人的面容真如杨乐天一般俊美不凡。   “不,这怎么可能。”琳儿喃喃。   “你说得没错,的确没可能。”那人已近在咫尺,挑起了邪恶的眉梢,“我怎么会是杨乐天,把你一个人丢在客栈里?我没他那么蠢!”   琳儿心向情郎,怎能容忍别人出口污蔑,厉声大叱:“你不是乐天,更不如他!即使外形和面貌上长得再像,也全无他半点气质,你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啪!”那人剑眉一皱,狠狠地给了琳儿一个耳光,琳儿回过头,口中淌了鲜血,却是勾起了讥讽的唇角,补上一句:“还有,乐天他不会这样对我。”   听到此处,那人并不生气,只是不屑地一笑,“哼,我怎么会和你一般计较。”   琳儿目光一扫,又盯上那副白虎下山图,心中一动,说道:“你是天神教的白虎护法——杨云仇。”   那人坏坏一笑,“还算个聪明的女子。你说得没错,这里正是白虎坛,我就是杨云仇。”   “杨云仇,我与你素无瓜葛,你为何抓我来此?”   “你不来,杨乐天怎么会自投罗网?”杨云仇探手取下琳儿头上的一只珠花揣入怀中,右手轻轻摸了摸琳儿的面颊,刚被他打过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   “你!”琳儿愤怒地瞪着这个有着俊俏面庞却内心狠毒的人,两只如水的眸子涌出了火光。   “啧啧,真是可怜啊。”杨云仇看着琳儿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竟然露出了欣赏的神情,温柔而魅惑地道:“琳儿,你放心,你的乐天哥哥马上就会来救你了!”   “不会,你别做白日做梦了!”   “啪”手起掌落,带出呼啸的风声,一个鲜红的五指印瞬间印在了晶莹如冰雪的肌肤上。杨云仇十指相扣,捏出咯咯的骨节错位的声音,“告诉你,倘若你的乐天哥哥来晚了,那就让他看看我是怎么怜香惜玉的。哼!”   琳儿抬起头,眸中怒火更胜,仿佛是千年不动的火山将要喷发。双颊上火辣辣地疼,肿胀得几乎张不开口,当然她也不想说话,对这种人说多了也是徒劳。   杨云仇用那暴戾的眼神回敬着她,这刻将走,又停住脚步,回身道:“忘了告诉你,要是你侥幸挣脱掉绳索,可不要到处乱跑哦。这里到处都是机关,是为你的乐天哥哥准备的,你要是有个闪失,他日我也不好向你的乐天哥哥交代。”   白虎走后,琳儿心中的焦虑和不安骤然升级,她不期盼杨乐天的营救,反而祈祷着他千万不要来,她不想见到乐天为她犯险,更害怕乐天受到任何伤害。琳儿这样想着、念着,终因心律憔悴而再度昏厥过去。   不知何时,一个黑影摸进大厅,当琳儿清楚地看到他时,已然半卧于黑影的怀中。琳儿睁开眼睛,却又吓得合上,双肩微微颤抖。   因为这个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散发着冰冷彻骨的寒气。单是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就令人一眼难忘:如刀劈斧凿般的鼻梁,两道锋利如剑的眉,一双寒光射魄的眼。   琳儿缓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再次睁眼,不知为何,她这次想看得更清楚些。然而,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居然敢凝视着那张冰冷的脸。   “很冷,也很美,不是么?”琳儿暗示着自己,越发被这种冰冷的美深深地吸引了,只是他的美,绝非与杨乐天的相同,他没有杨乐天的细致,而是一个轮廓,给人一种滴水成冰的感觉。   “你醒了!可以走了。”黑衣人忽然松开手,直起身来。   琳儿身体一下子失去支撑,愣生生地跌在坚硬的土地上,那四围尽是一些突兀的石头,以及满山遍野的黄草断木,甚是荒凉。   “这是哪里?”   “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下山去。”黑衣人抬手一指西北方向,声音清冷且淡漠,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胸前的伤口还在不时地淌着血,琳儿沉了一口气,想试着站起身,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丝毫使不出气力。   黑衣人漠然地看着地上的人,凌厉的神光从面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间迸发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在他眼中,这只不过是小伤罢了。   正当此时,远处的山坡中传来阵阵奔跑之声,跑近一看,是一名娇小可爱的少女,身着桃粉色的绸缎,这不是在武林大会上背着破竹篓的粉裳少女么!琳儿一眼便认出了她,实在是因她太特别了。   粉裳少女咯咯笑得开心,好似一朵绽放的初桃,她跑来一把拉住黑衣人的胳膊,“夜哥哥,可算找到你了,快随我来,我把他带来了。”   “咦,那位姐姐是谁呀?她怎么了?”粉裳少女回眸一望,看到在地上挣扎的琳儿。   黑衣人催促:“你不是带我去看那个书生么?还不快走!”   “嗯,可是……不行,我要看看这个姐姐。”粉裳少女跑回来,好奇地端望琳儿。   “哎呀!夜哥哥,血!”粉裳少女看到琳儿的伤口,惊得抽回身,一下子钻进黑衣人的怀里,吱唔:“这位姐姐,流了很多血呢。”   黑衣人拍拍香香的后背,声音依然沉静:“香香,不用理会她,我们走吧。”   “夜哥哥,这位姐姐受伤了,咱们应该救她,不是么?”香香怯怯地探出头,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的夜哥哥。   黑衣人蓦地松开香香,冷冷地道:“你愿救就救好了。不过,不要带她到坛里。”   “嗯。”香香甜甜地一笑,开心地点点头。她俯下身,将琳儿的右臂搭在自己肩头,只可惜自己力气太小,尽管能把琳儿扶起来,却是半步动弹不得。抬起头,香香看到夜哥哥的背影,大呼:“夜哥哥,夜哥哥!”   黑衣人无奈地摇摇头,回身一把将琳儿打横抱起,“走吧!”   琳儿此刻虽浮身于一双冷冰冰的臂弯之上,却感到臂弯中的暖流。他有着如杨乐天一样宽大而富有肌肉的臂膀,有着比杨乐天更加冷酷的气质,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她的情郎。   静静地合上双目,琳儿的脑海中浮现出乐天的面庞,那对深邃的眸子正深情爱怜地望着自己。琳儿让自己沉醉在乐天的幻影中,哪怕只有一刻,也如浸在蜜罐。唯有这样,琳儿才能全然忘记一切——疼痛、危险,甚至是生命。 第十七章 香香百合   “夜哥哥,就把她放在我床上吧。”香香微笑着。原来此时已步入香香的闺房,淡淡的百合花香幽幽袭来,沁人心脾。   “姐姐就包在我这身上了,夜哥哥,你走吧!”香香扯了扯黑衣人的衣袖。   黑衣人放下琳儿,瞥了香香一眼,“你可要小心点,尤其是你爹。”   “知道了。你快走,快走!怎么每次到我大显身手时,你就啰里啰唆的。出去,出去!”香香把黑衣人硬生生地推出了房门。   香香一转身,从架子上提过一个乌木匣子,盈盈笑着来到榻边,“好姐姐,你就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吧,我呀,一定会让你活蹦乱跳地走出门口。”   香香撂下木匣,开始细数:“姐姐,你看,我这宝贝匣子里什么都有,什么细布呀,金创药呀……对了,还有这个,这呀,可是我爹的独门疗伤药——九天回元丹!”   琳儿眼见香香从宝贝匣子中翻腾出一精致小瓷瓶,想来这姑娘心地善良,应该不会有加害之心,便张口服下一粒。这一粒药入腹,顿觉一股暖流,自血液流至全身经脉,顺畅自然,神精气爽,不觉间潜入梦乡,不过她只睡了片刻便醒来。   “好了,大功告成!”香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琳儿看到香香额上细密的汗珠,自是明了她刚才为自己费了一番工夫。   香香整理着手下的瓶瓶罐罐,回应着:“姐姐不用客气。我学医术,本来就是要治病救人的。”   琳儿眸光一黯,顿感自惭形秽,自己也是学医之人,但在这世上仅仅可用来医治几人,尚且不如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姑娘,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自己太自私呢?   “想不到妹妹包扎的技术和手法竟如此纯熟。”琳儿摸着胸前紧实缠绕的细布。   香香不禁得意起来,拍拍胸脯,“那当然,教里的兄弟经常受伤,还不都是本大小姐亲自出马!”   “是呀,这里是天神教,你自然是神尊陆峰的女儿陆香香。”琳儿刚才就想到了,只差没有点破。   “你怎么知道的?”香香十分惊奇,目不转睛地盯着琳儿。   琳儿浅笑不答,随即问:“刚才抱我进来的那个冷冰冰的人,他好像很听你的?”   “你是说夜哥哥呀。他一向很疼我的,这里只有他肯陪我玩。”香香的脸上一直挂着笑,这刻提到黑衣人那笑容更加灿烂生光。   “你一直叫他夜哥哥,那么他就是玄武,夜里欢?”   “哇,姐姐你好厉害呀,一猜就中,我好佩服你!等你伤好了,你教教我占卜,好不好?”香香轻轻摇晃着琳儿的袖口,嘟嘟着嘴,撒娇似的瞅着琳儿。   琳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这一笑震动了心脉,伤口耐不住疼痛起来。她想不到在这龙潭虎穴之中竟有这么一个善良纯真的姑娘,更想不出大魔头陆锋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香香看着琳儿眉心紧皱,赶忙松了手,“好了好了,姐姐还是在这里休息吧,等伤好了再决定收不收我这个徒弟。”   暮色已近,屋中光线昏暗下来。香香点燃了烛台上两只红蜡的香烛,原来这一室的清馨香气是从烛芯中散发出来的,使原本弥漫在屋内的百合花香更加浓郁。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叩门的声音,“香香,香香……你在里面么?”   “是寻誉!”香香连忙去开门,果然是寻誉,原来他就是武林大会上一直站在香香身旁那个贵气非凡的书生。   “寻誉,看我这糊涂的记性,差点儿把你给忘了!还要带你去见见夜哥哥呢,快快,跟我走!”二人牵着手,匆匆忙忙的离开了。不料二人刚转出门口,一个白发老者便迎面踱了上来,他一脸肃穆,卓然而立。   “香香,你这是要去哪啊?”老者沉声问。   香香一惊,目光触到那老者身上,便立刻垂下头去,绞着双手,“爹,我……”。   老者正是天神教教主陆峰,他微眯了眼,正盯着女儿旁边的少年看,“这位少侠是……”   “他就是寻誉呀!”香香冲口而出。   “嗯?你难道忘了爹说过的话么?”陆峰眼神一冷,香香绞着的两只手顿时松了,忙辩解:“女儿没忘,爹说不要带来历不明人上神摩崖么,可寻誉他不是来历不明呀,他可是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寻王爷之子。”   陆峰微一犹豫,“哈哈哈,原来是皇亲国戚,老夫似乎怠慢了贵客。”   “岂敢岂敢,还望伯父恕晚生礼数不周。”寻誉连忙拱手。   “你叫本尊什么?”   香香连忙努嘴挤眼,扯扯寻誉的衣襟,低声提醒:“爹爹当然是号令武林,雄霸天下的神尊。”   “呃……”寻誉连连躬身,“抱歉抱歉,原来是晚辈叫错了,那晚辈称呼伯父神尊吧。”   陆峰拍了拍寻誉肩头,“寻公子出身富贵,少年英才,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他大笑几声,忽的笑容一收,问:“香香,你屋里有人么?”   香香见陆峰正盯着她身后的香烛阁,脸色登时变了变,“没有,没有,这可是女儿闺房呀,哪里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家伙,进来找死呀!”她拉起陆峰的衣角,“爹爹天色晚了,您还是早点回总坛安歇吧。”   红彤彤的烛光打在白色的窗纸上,明暗不定,陆峰没有离去的意思,甚至脚下还向前迈出了一步。   香香的一颗心悬得老高:“这该如何是好,万一爹爹进去,岂不是就露馅了。”她又贴上去撒娇,拉起陆峰的手左右摇晃,“爹,女儿在香烛阁很好,不用担心的,夜哥哥他常来照顾我,您放心回去吧!”   陆峰凝神半晌,香香的一番表现反倒勾起了他的疑心。他眼珠一错,拍拍香香拉上来的手背,“好女儿,见到你,爹就放心了,好生照顾自己吧!”   见陆峰走远,香香总算松了口气,“真是好险,差点被他发现。”   “什么好险?”寻誉疑惑。   “哎呀,别说了,咱们到玄武坛找夜哥哥去,快走嘛!”香香忙拉着寻誉往玄武坛去了……   如今,香烛阁内只剩琳儿一人,烛光奕奕,闪烁不定,琳儿正自盯着烛火发呆,忽闻梨花木门“嘎吱”一声,一位白发老者赫然立于门口。   琳儿倏然抬头,来人神光湛湛,分明身具上乘内功。其实那人正是陆峰,只是琳儿未曾见过。陆峰瞬间移动身行,探手点了琳儿两处要穴。琳儿突然受制,还未及反应过来,已然昏迷过去……   “夜哥哥!”香香拉了寻誉破门而入,“你看,他就是寻誉!”   “刷”一道寒芒,掩进了袖筒。夜里欢淡漠地瞥了一眼这位白面书生,催促香香:“天色晚了,快回去休息!”   香香好像并没听到他的话,神采飞扬地介绍:“寻誉,这就是我总向你提到的夜哥哥。”   “夜少侠,幸会幸会。”寻誉礼貌的躬身一揖。   夜里欢没有说什么,面上也是无喜无怒,只用锋利如剑的神光打量着寻誉。   寻誉身子一震,这种寒气逼人的压迫力,令他感觉全身不自在。   “好,以后香香就交给你了。”夜里欢沉吟一刻,从他嘴里吐出了冰冷的声音。   “夜哥哥,不么,你不要不理香香嘛。”香香跺着脚,似乎将这道冰冷的屏障视若无物。   “小傻瓜,夜哥哥不会变的。好了,回去吧,我也要休息。”看得出,夜里欢面目表情很少,总是一副冷酷的样子,只有面对香香时,语气和节奏才略显轻松。   这刻转出了屋子,寻誉忍不住问:“香香,你这个夜哥哥好像不太欢迎我啊。”   “夜哥哥就这个样子的。不过,他一直像亲哥哥似的待我,人还是蛮好的。其实他也蛮可怜的,自小就成了孤儿,被我爹抓上山来逼着练功。唉……他们四个都差不多。”   寻誉皱眉,“四个?你是说……”   “对呀,就是我们天神教的四大护法,个个都是自幼被带上这神摩崖,认我爹做义父的。”香香掰着手指,“江大哥、阿仇哥、仪姐姐白天都见不到人影,只有夜哥哥对香香最好,白天总可以找到他陪我,我们一起去林子里打鸟,去河塘里抓鱼,哇!那里的鱼好大呀,我几次都掉到水里……”   寻誉听着香香细数那些出人意料的事迹,笑得喘不上气来,勾了勾香香的鼻子,“不愧为我们的香香,总能做出惊人的举动。”   “那当然了,我是谁呀?对吧,誉。”香香眯着一对可爱的桃花眼,满面的春风得意。   “对,我的香香可是天下第一的……我到了。”说话之际,二人已经到了香烛阁的侧室,寻誉随手推开房门,“砰”的一声,人入门关。   门外的香香可是急得直跳脚,叫嚷:“快开门,寻誉!喂,你话还没说完呢,我是天下第一的什么呀?”   “不告诉你!”寻誉贴在门内忍着不笑出声来。   “你快说嘛!哎呀,快说,快说!”香香啪啪地叩着门板。   “好好,怕了你了,明天我一定告诉你。你再不回去,我的门就被你拆了!”   “好,出来出来,拉钩拉钩,说了不算是小狗。”香香吵闹了几句,见寻誉也不开门,意兴阑珊地往自己闺房走。   “啪”踢飞了一粒石子,“嗯?怎么脚下的路没有往常的清晰?”香香惊觉抬头,果不其然,香烛阁内的烛火已灭,可她离开的时候明明是亮着的,难道……她心头猛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香烛阁内,红烛重燃,照得一室得明亮通透。   “哎呀,这姐姐呢?不会出事吧?”香香怔怔地望着空空的床榻,忽然有了主意,“对,找夜哥哥去!他一定有办法。”   说是急那时快,香香足下飞奔,使出了低微的轻功,折回了玄武坛。   “夜哥哥,夜哥哥!快开门呀,开门呢!”门板被叩得砰砰作响,香香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叫了半天,可惜屋内根本没人…… 第十八章 玉钗相胁   无名山庄后山,子夜。   “崔亮、莫烦你们带上几名兄弟,想办法混入天神教去。”吴雨燕周围聚了几个人,在商谈着什么。   忽闻衣襟飘风之声,但见人影一闪,这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宇间浩浩然然,七尺之躯足以顶天立地。待他稳稳地落于吴雨燕面前,向吴雨燕一拱身,“小姐,属下来迟。”   吴雨燕眼神一亮,忙问:“怎么样了?”   “属下已查实,琳儿姑娘的确是被人掳了去,而且还被天神教的人带上了神摩崖。”   “那杨乐天呢?”   “杨乐天自上次出现在琳儿失踪的那家客栈后,至今下落不明。”   吴雨燕从怀中摸出一块金条,递上去,“五星,这一趟辛苦你了!”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小姐言重了。”五星接过金条。   吴雨燕满意地点头,环视了面前几人,“好了,刚才吩咐的事,你们可都听清了?”   “听清了!”几人齐声应承。   “好,各自行动。”吴雨燕抬指点了五星一下,“你留下!”   夜空中,掠走几道闪电。   吴雨燕一声叹息:“果真如此,恐怕琳儿是凶多吉少。”   “雨燕,别着急。你那么聪明,总会有办法的。”没了旁人在场,五星赫然放松了拘束,走到吴雨燕身侧,右手勾上她的肩头。   “五星!”吴雨燕柳眉微皱,似乎对他这个举动不是很高兴,但也无法拒绝。   五星关切地问:“雨燕,最近你还好么?”   吴雨燕沉吟片刻,忽的眉间一动,“哎,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五星忙问。   吴雨燕柳眉一扬,偏头望向男人的侧脸,“五星,你看我二人也装扮成天神教的教众,混入神摩崖救出琳儿,如何?”   五星忽然推开了她,蓦地脸色大变,“不好!”   “为什么这么快就拒绝?”   五星尽力掩饰着他认为不该有的表情,勉强笑了笑,“不好,是因为……是因为我担心你的安危,神摩崖可是龙潭虎穴!”   吴雨燕乃精明之人,五星这种举动岂能瞒得过眼,不过此刻她并不想计较,只是微微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无论如何,你还是不要去,我一个人涉险就够了。”   吴雨燕白了五星一眼,叹了口气,“那好吧,你去你去,我不管了。不过,你可要记得一定把人给我带回来!”   “一定一定!”五星顿时松了口气,满脸堆笑。   西子湖畔,烟柳画桥,香漾轩亭,保叔隐现。   江面上舟行点点,河畔边游人寻梦。多少才子佳人在此流连忘返,多少英雄为西湖之美而气短。而此时,却有一人对眼前如诗如画般的美景熟视无睹。   他背靠着一棵垂柳,呆滞地望着湖面,见夕阳渐渐没入波心,光芒四射在水面上,呈现出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自出神间,忽闻耳畔之际一声“杨大哥”,唤得亲昵甜蜜。杨乐天回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柳莹。   “杨大哥,你还记得我么?”柳莹娇柔一笑,仿佛河边的柳枝都跟着她的笑容轻柔一摆,展开曼妙的舞姿。   杨乐天一瞥之下,却见今日的柳莹恢复了女儿身,穿着华美的罗裙,打扮得异常妖媚。此刻的柳莹,估计任何一个路人,哪怕是个女人,见了都会动心,而杨乐天却不是那么容易被征服的人。   他曾经上过她一次当,更没有任何理由在一个坎上摔倒两次。可是他却用这些理由说服着自己,因为他毕竟对她动过心,也许至今对她还有一点点感觉,连他也想不明白,道不清楚。但最终杨乐天还是把持住了自己,漠然反问:“记不记得有那么重要么?”   “记不记得是你的事,可是我却偏偏好管闲事,尤其喜欢管你的事。”柳莹用一支纤细柔软的柳枝挑逗着杨乐天,细长的末梢还挂着稀少的柳叶。   “杨乐天,我要你记得我,你可听见么?”手中的柳枝向上移动,滑过那宽阔的胸膛时,柳莹蓦地一顿,在那颗跳动的心尖上点了点。   杨乐天重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霸道的女子,旋即回过头,望着安若明镜的湖面,一言不发。   柳莹显然为他的冷漠生起气来,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拒绝过她,当下咽下一口怒火,又故意挡在杨乐天的视线前,摆出一副叫许妩媚来,“杨大哥,你总该念念旧情,给我点面子吧。”   杨乐天见了她这幅嘴脸,反生出一股厌恶来。他白了柳莹一眼,面上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冷冷地问:“你认为我们有这个交情么?”   柳莹的眉头都拧出了一朵花来,她简直气急败坏,但是良好的自制力却让她再一次安静下来,因为她非要征服这个男人不可。   “杨乐天,你可认得此物?”柳莹从怀里摸出一枚珠钗,那珠钗通体为天然玉石所造,温婉晶莹。   杨乐天只瞥了一眼,登时心底一震:“这不是琳儿的么?”他抬手欲夺,柳莹忽地一收腕子,把珠钗揣了回去。   杨乐天急道:“你从哪得到的?”   柳莹蛾眉一竖,“哎,杨乐天,我们不是没有这个交情么,我凭什么告诉你。”余音未了,她便纵身跃上湖边的一艘大船。说也奇怪,她刚站稳,那艘大船便疾如闪电,驶向湖心。柳莹一撩裙摆,转身钻进船舱。   杨乐天尽管轻功不弱,可是那船离岸边足数十丈,无法纵跃上船。情急之下,挥剑斩断两节柳枝向湖中掷去,他纵身一提,左足一点跃向湖中,右足在那柳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左足在另一节上再一借力,跃上了船头。   “柳莹,那枚珠钗你从何得来?”杨乐天在船头大声叫嚣。   一晃眼之间,湖面上已经完全暗下来,船舱中更是黑漆一片。杨乐天一连叫了几声,仍然无人回应。接下来,他当然是要闯进去。   正值此刻,眼前忽然一闪,明亮的烛火在舱内燃了起来。忽闻里面传来柳莹的声音:“你不想进来么?”   杨乐天掀开门帘,定睛一看,在烛火之下,已然不见了方才岸边的那个娇媚女子,取而代之的是眉目清秀的玄衣少年,折扇轻摇,甚是潇洒。   “怎么?你既然不喜欢人家刚才的样子,这下总称你的心意了吧?”柳莹媚目翻转,看着杨乐天。   杨乐天不屑地一哼,“快说,那珠钗怎会落入你手?”   “你不要那么凶嘛!人家还没考虑好怎么回答你。”柳莹一拢扇骨,用扇尾挑上杨乐天的下巴,轻盈的身子飘飘一转,歪向杨乐天的胸膛。   杨乐天顺势将她的娇躯接住,揽入自己的怀抱。柳莹以为得逞,微微勾起了唇角,偏在此时,一把冰冷的剑架上了她的锁骨,横在了颌下三寸之处。耳边冷厉的声音传出:“快说,你把琳儿怎么样了?”   柳莹嘴角一僵,登时心际骇然:她原本就是一个及其怕死的人,她的大事还没有做,愿望还没达成,可是万万死不得的,而且是要死在一个没被征服的男人手里,这简直是她的耻辱。   “杨大哥,你放下那冰冷冰的东西不好么?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就是了。”   微微迟疑,“啪”的一掌推向柳莹的后心,杨乐天原本也无意杀她,便就此收回长剑,等着聆听她的解释。   柳莹踉跄几步,身子一摇,随手扶了下桌子,这才站稳,答道:“这珠钗是别人给我的,交代说把这个给你看,你自然会随了我的愿。”   “那人是谁,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会去找他,他在神摩崖的白虎坛等你,你若和了他的心意,他自会物归原主。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柳莹吐了一口气,眼中有些失落。她别过头去,透过窗子,茫然看向舱外墨色的湖面。   “啊……杨大哥,你……”突地,一双冰凉的大手触上了她的酥胸,柳莹不禁双唇微抖,呻吟了出声。   转瞬即逝的惊讶,很快被狂喜替代。柳莹昂头望向杨乐天,欣赏着那张俊美不凡的脸颊,秋波中百转千回。正得意忘形之时,忽感胸前一空,杨乐天的手抽了出来。她媚目一盼,却见在那纤长的五指间多了支珠钗。柳莹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他这个举动只是为了那支钗罢了。   杨乐天冷冷一笑,“多谢了,柳姑娘!”一转身,便走向舱外。   柳莹恼羞成怒,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怒问:“杨乐天,你就这么走了么?”   杨乐天回头,偏撞上了那对水火交融的秋波。这双眼睛,居然有着令人窒息的诱惑。也许在他的心里,有个位置一直被这双眼睛占据着。不,不可以,清醒的理智让他迅速推了这些诱惑,他掰开了柳莹的五指,断然离去。   然而,他身后的女子却是笑了——因为很快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柳莹伏到船舱的窗边,将手中的折扇向湖心抛去。“啪嗒”一声,柳莹低头一看,还是那把折扇,脱手的那刻竟然被自己的云袖勾了回来……   神摩崖是天神教的老巢,龙坛虎穴,岂是轻易进得去的,即便是进去了,恐怕也万难再出来。但为了琳儿,杨乐天顾不了那么许多。   这日,杨乐天来到神摩崖山下,随便寻了一间客栈落脚。   这间客栈虽小,桌椅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杨乐天即便是没心情耽搁,然而养精蓄锐又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要了一小碟卤牛肉、二两绍酒,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奢侈了。   这里地方偏僻,过客稀少,吃饭的人更加寥寥无几,除了杨乐天之外,就只有两桌的人。其中一桌的三两个人仿佛已经酒足饭饱,正忙着结账。另外的那桌,就只剩一个年轻人,背对着他,独自享用着一桌子的饭菜。   杨乐天见那年轻人这般浪费,只是皱皱眉头。他本就不喜欢管别人闲事,何况是他现在的处境,只盼着能顺利救出琳儿。   “店家,结账!”这声音出自那年轻人之口,杨乐天蓦地从心底冒出了一个名字。他撂下酒杯,转目望去,那年轻人恰好起身,居然正是自己找寻多日的兄弟——飞鸟!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十九章 以身犯险   “飞鸟!”杨乐天上前几步,一拍飞鸟肩头,“我找得你好苦!”   “杨兄,真的是你。见到你太好了!”飞鸟大喜。   此刻见到飞鸟,杨乐天也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可一想到琳儿,却面露难色,迫不及待地问:“那天,琳儿为何与你一同失踪?莫非……”   “小弟正要告诉余兄这件事。那天我上楼去找琳儿,恰好让我撞见一个黑影跃窗而逃,居然还劫持了琳儿。”飞鸟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片白色的碎布,递了过去。   杨乐天捻着碎布,黯然垂下了眼眸。   飞鸟继续说道:“情急之下,我便追了出去,可是那人轻功极高,小弟不是对手,后来经过几番周折才寻到此处。听说一个月前,有只可疑的大木箱运上了神摩崖,算算时间也差不多。”   杨乐天心中一凛:“多半是琳儿!”他盯着碎布眼神发直,捻着布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飞鸟一把抓住杨乐天那只颤抖的手,劝慰道:“杨兄莫要着急,既然事已至此,小弟定会和杨兄共赴虎穴,救出琳儿姑娘。”   “好兄弟!”   翌日,晨。天阴沉沉的,四周死寂。   杨乐天和飞鸟已经商议好了计策,整装待发。如今,两个名不见经传的热血男儿就要勇闯天下第一大魔教了。不,不是两个,是一个。对,只有杨乐天一人,飞鸟没有去,他留在客栈。这是杨乐天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拒绝了飞鸟,让他留下来接应。   杨乐天束紧了衣襟,提起了他的宝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走进了神木林,那是上神摩崖的必经之路。   青天白日,神木林中却是一片黑漆。原本能从枝叶空隙中钻出的可怜光线,今日也显得格外吝啬,黑暗得像个山洞。对于黑暗,杨乐天并不在意,他在黑暗的山洞里整整生活了十年。   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林间散发出的阴寒之气。那些阴寒之气栖到人的身上,以极快的速度汲取着体温,这令杨乐天不得不加快脚步。   终于,前面闪现出大片的光线。杨乐天虽然穿过了神木林,身子却感到阵阵虚软无力,想必是为那阴寒之气所累。说来也奇,他这一路行来,竟无人阻拦,想来这神木林的阴森恐怖,常人是断不敢贸然进来,即便是有匹夫之勇,没有一定的内功也熬不到出来。   神教圣地,擅入者死。   这八个大字,深深刻于石碑之上,笔锋收转自如,游刃有余,分明是用上乘内功打上去的。   杨乐天深吸一口气,不禁赞叹:“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突然,在那石碑之后,同时出现了八只眼睛,一齐向杨乐天身上投注过来。这四人分别着青白赤黑四色衣袍,在石碑前,站成一排,个个怒目圆睁,剑拔弩张。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神摩崖!”白袍人突然跳出来,显然,其余三人以此人马首是瞻。   杨乐天微微皱眉,寻思:“这几个只不过是天神教的小厮,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还是救琳儿要紧!不过,倒是可以……”   “你们几个,连我都不认识了么!”杨乐天冷哼一声,傲然扫视着四人。   这招果然有效,四人同时一怔,莫非真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不由心生嘀咕。   “你……你到底是何人?来我们天神教有何贵干?”白袍人问话之时,只觉脊背发凉。   杨乐天阴着脸,眸中现出了凌厉的光,缓缓吐出了三个字:“白虎坛。”   这三个字一出,白袍人异常敏感。他定睛一望,顿时心内惶恐,双膝一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坛主恕罪!今日坛主这身打扮,一时没认出来,是属下有眼无珠。望坛主恕罪、恕罪。”   但闻“扑通”几声,青、赤、黑三人同时跪倒,齐声道:“叩见白虎护法。”   杨乐天不禁错愕,这种情形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他本想趁几个小厮慌神之机来个偷袭,顺便逼问白虎坛的所在,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误认为白虎护法。   “难道真是刚才自己几句话把这几个小厮震住了,没可能的,他们怎会不识得自己的主子?”杨乐天心中疑云如涌,不过既是如此,倒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于是,杨乐天重重地一“哼”,厉叱:“这次姑且放过你们!快,带我去白虎坛。”   “坛主,您?”白袍人惊疑地抬起头。   杨乐天顿觉失言,皱皱眉头,“怎么,你们几个敢抗命不成?”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坛主请!”白袍人向青、赤、黑三人使个眼色,四个人慌忙站起,在杨乐天身前一字排开,齐声道:“白虎护法,请!”   四色使者簇拥着杨乐天上山,一路上果然畅通无阻,偶见几个天神教的教众,见了他们也是躬身低头,看来这帮天神教的人真把杨乐天当作是他们的坛主了。   五人行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青、赤、黑三人忽然在一石阶前驻足。杨乐天昂头一望,石阶之上俨然闪出一座宫殿,那宫殿正门之上斗大的三个金漆大字“白虎殿”。   目的地到了,琳儿可能就被关在里面,杨乐天不再迟疑,跃上石阶,一个纵身施展出蜻蜓点水的轻功,急速穿过正门。   昂首一望,“白虎神殿”就在眼前,三扇金漆的大门向他敞开着。不仅无人把守,四周更是全无半个人影,连刚才那四个小厮也没有跟来。杨乐天无暇多想,一步跨入殿中,神殿之内金碧辉煌,可是此时的一切已全然不在杨乐天的眼中。   一丝悠然的香气悄然潜入鼻息,这并不足称奇,因为在白虎图的正下方摆着一方香案,香案上一个尺许高低的玉鼎卓然而立,鼎中檀香高烧,一片云烟,徐徐缭绕。这香气多半来自那鼎上之烛,幽幽之气迷醉心神。   “琳儿,琳儿!”杨乐天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内。可是大殿哪里有人,宝座上、屏风后、侧室内,除了他一个活人之外,再也没有旁的人了。   杨乐天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白虎坛等着我来,人呢?莫不是柳莹又在骗我。”他退了几步,望着那大殿内空空的宝座,竟有想坐上去试试的冲动。   当他登上宝座前的石阶,正待转身落座之际,忽闻背后一声大喝:“那是你能坐的地方么?”   杨乐天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带他来此的四色使者。此时四人均已拉开了架势。白袍人手持一条两米来长的铁链,右手向空中一挥,森冷地笑着。   杨乐天剑眉一皱,刷的一下抽出配剑,不及四人出手,剑已攻了上去。但在这一刹那,他已感觉全身真气提不起来,心知大事不妙,急急地吸几口气,硬生生的挺了上去。   他一剑在手,左手掐着剑决,平推而出,剑端上扬,正是一招“云腾千里”,急攻向白袍人的咽喉。白袍人慌忙闪躲,侧身抖出铁链,铁链与长剑撞击清脆作响。   刹时间,四色使者形成了围攻的阵势,直逼杨乐天而来。四色使者的武功原本远远逊于杨乐天,放在平时他在十个回合就可以解决。但是此时,杨乐天越是运用真气,身体就越发感到疲软,他心知是那案上迷香作怪,可也无路可退,只好奋力一搏。   大殿内,金属碰撞的尖锐响声此起彼伏,五人激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杨乐天几乎连握剑的力气也没有。一个不防,铁链突然重重地甩上他的前胸,杨乐天喷了一口鲜血,仰翻在地。   白袍人大喝一声:“快,绑了!”他异常得意,吩咐一旁的青袍人:“快去通报白虎护法,说大鱼已经入网!”   杨乐天受制于人,只得任凭赤、黑两人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他瞪着猩红的双眼,急道:“琳儿在哪?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白袍人纵声大笑:“哼!什么琳儿,你已经自身难保了!”杨乐天心知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时,白袍人往他头上套了一个黑布口袋,愣生生的把杨乐天从地上扯将起来,一掌拍上他的背心,“少废话,快走!”   杨乐天被如此一路推推搡搡,忽而转上石阶,忽而坎坷泥泞,不知前路,只是空气中的湿寒和霉变之气愈发得浓厚。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好像到了地点。绳锁的束缚刚刚解下,双手又被扣上了一对冰冷的铁环,手臂被强力分开,身子又被按在了木桩之上。“哗楞楞”,腕间的铁环一左一右地锁在了两侧。不用多想,杨乐天也知道被人按上了刑架。果不其然,头上的黑布口袋被拿掉,这里俨然是个地牢。   地牢内,湿气逼人,令人作呕的腐肉气息夹着新鲜血液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散着。一个污浊的火盆置于火架上,炭火在盆内烧得通红,噼啪作响,影影绰绰地照着满墙的刑具。刑具之上,斑驳可怖的污血隐约可见。   杨乐天扫了一眼那些令人胆寒刑具,反而淡薄一笑,既然敢上这神魔崖,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忽而牢门“砰”的一响,昏暗中,闪出一道森冷的光华,接着火光一闪,进来一人。此人一身白衣,面庞之上蒙着一方白巾,只露出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第二十章 毁于一旦   白衣人缓缓踱到刑架前,站定,目光凝聚在杨乐天的脸上。   看到这个白衣人,杨乐天的心猛地一跳——他是来救我的!这是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仅凭着一种直觉,或许是面巾之上那对似曾相识的眼睛给了他这个暗示。他微微张开嘴,深邃的眸底露出了喜悦的光,那是内心一时的冲动,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仅仅是个“冲动”。   那双眼睛,并不会说话,也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情,只是在不停地闪烁,直到杨乐天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并不和谐的光。   “你就是杨乐天么?”白衣人忽问。   “是……”杨乐天不确定地吐出了这个字,迟疑着,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那就好,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等我……”杨乐天喃喃,带着疑问的语调。   “不错,等你。”面巾在唇前起伏,白衣人蓦然间发了一声冷笑。   “你是谁?”杨乐天惊觉,手腕一挺,晃得腕间的铁环叮叮作响。   “我?”再次冷笑,白衣人拉下面巾,抬手扳起杨乐天的下颌,挑起了和杨乐天一模一样的剑眉,“你还记得自己是以什么身份上到这白虎坛的?”   杨乐天抬眼看他,那双眼睛不再亲切,而是充满了邪恶,但刚才挥之不去的亲切之感,仍令他隐隐不安——不,这一定是错觉!杨乐天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难不成……你就是天神教的白虎护法?”   白虎杨云仇手指一甩,松开了杨乐天,“哼,还不算是个笨蛋。但你还不够聪明,琳儿她不用我的提醒。”   “琳儿!”杨乐天立即紧张起来,“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既然你们的目标是我,现在目的达到了,就不要再为难琳儿!”   “错,她虽然是饵,可是她也并非普通的面粉团子,我发现她还真是与众不同呢,况且猫儿抓到老鼠的时候总要抓磨一番吧。哈哈哈……”杨云仇狂笑不止。   杨乐天的眸中全是血色,几缕血丝似要从眼眶中迸发出来,他用尽全力想挣脱铁环的束缚,可惜他失了内力,铁环只是被他扯得铮铮作响。   杨云仇狞笑,“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放心,只要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就放了她。”   杨乐天剑眉一皱,“什么条件?”   “其实这个条件相当的简单,只要你肯交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书而已——烟雨六绝。”   杨乐天心下暗奇:“烟雨六绝只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家传剑谱,对方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只是为了要这么一本书么?难不成此书真是什么高深的武林秘笈?”无论怎样,烟雨六绝毕竟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对于杨乐天来说,那就是稀世珍宝。   “怎么?”杨云仇眸中闪了闪,坏笑了一声,“没关系,你大可以否认书在你手里,不过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到琳儿!”   杨乐天深深地看了杨云仇一眼,冷笑,“既然你都知道,我也没有否认的必要,只是恐怕你见了这书也会大失所望。”   “哼,失不失望,这是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你尽管把书交出来,便可以抱得美人归了。”杨云仇剑眉上挑,“听明白了么?”   “好,如今这东西就在我身上。你过来拿吧!”杨乐天闭上双眼,赴死般地决心,他不能为了一本书而连累了无辜的琳儿,更何况琳儿是他的挚爱,他愿意负上任何代价。   杨云仇微微迟疑,他不相信杨乐天会这么轻易将烟雨六绝拱手相让,难不成杨乐天要耍什么阴谋?   “过来拿啊,你不是很想得到么,还犹豫什么?”   杨云仇瞥了他一眼,依然是双目紧闭,想想杨乐天如今被他绑着,又没了内力,该耍不出什么花样。于是他便大着胆子抖抖衣袖,探手伸入杨乐天怀中,果取出一蓝色布包,打开一看,正是那本烟雨六绝。   杨云仇大喜,连忙翻看,怎料书内不仅纸张干黄褶皱,字体更是模糊一片,早已无法分辨。他登时满腔怒火,回手一扬将书掷向火盆,“哼!这是什么东西,你竟敢拿一堆废纸来戏弄于我。你是在考验我的耐性,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唰的一声,一条金鞭应手而得,随手在地上一抖,啪啪作响。   杨乐天呆滞地盯着即将燃尽的烟雨六绝,那个悲惨的画面,在他的记忆中重现,两行泪珠,无声淌落。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向只发了狂的野兽般怒吼:“你竟毁了它!”   无力地吼叫被痛苦的惨叫所替代,金鞭上身的滋味着实令杨乐天生不如死。而杨云仇分明就是在愤怒中发泄,他如撕纸般地将杨乐天身上的皮肉一寸寸地撕开,绝不手软。   顷刻之间,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血的味道,一条如金子般闪耀的鞭子,此刻已覆满了鲜红的颜色。刑架上、墙上、地上,甚至是杨云仇那件雪白的衣袍都已经沾上了点点血污。   一顿发泄之后,杨云仇仍见不到杨乐天有半点诚意,他拢起金鞭,点了点杨乐天的鼻尖,“聪明的话,就快点把烟雨六绝交出来!”   此时的杨乐天犹如烈焰焚身一般,撕心裂肺的疼,身子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虚弱地脱了力。当他将全部的意念集中起来,只为轻蔑地一笑,“笑话,东西不是已经被你毁了?”   “你似乎忘了我对你的警告!好吧,我现在累了,你就借此机会清醒清醒,不过你可是要抓紧时间,琳儿可等不了太久。哼!”杨云仇说罢,摔门而去,只留下“砰”地一声,在地牢里回荡。   此刻那本家传剑谱已然焚烧待烬,仅留下的一撮灰尘也淹没于熊熊烈火之中,什么都没有余下。这本书自杨乐天五岁起,就一直伴着他,陪他一同成长,陪他历经劫难。只是那次以后,此书被海水一浸,变得如此不堪。   这是爹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啊,居然……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就这么付之一炬。这个代价值得么?他开始有点儿怀疑和琳儿的感情,也许是分别太久,他的相思之苦,已被时间一点一点地吞噬。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么,那是淡忘么?淡忘的感觉是这样的么?不,这是个错误的念头,杨乐天断然否认了刚才的想法,因为他清楚地感知琳儿在他心中真实的存在,那是不可取代的地位。   他是一个相信直觉的人,这一点不会错!   “琳儿,不要走!”杨乐天仿佛看到了琳儿就在他身边,为他疗伤。他紧紧地抓住了琳儿白皙水嫩的细腕,这个感觉好真实,琳儿冲他回眸一笑,纯美清新,之后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一触,又好甜好甜……   这是个梦吧,杨乐天宁愿永远停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如果这个梦一定要负上一个代价,那么他宁愿再承受比现在肉体上更多更重的伤害。只要有琳儿在,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一切都不再重要。   最后,杨乐天还是忍不住要睁开眼睛,想把琳儿看的再清楚几分,看看她瘦了没有,看清楚她数月来的细微变化。   “琳儿,好想你……”这不是梦,杨乐天真的躺着,他那只左手也实实在在地抓着一只纤纤细腕,可是在他瞳孔中映照的画面却在渐渐幻化,“琳儿?不,那不是琳儿。”杨乐天这回看清楚了,她是柳莹。   杨乐天慌张得松了手,“你怎么会在这儿?”   柳莹一身玄衣白纱,乃是个飘逸自然的姑娘打扮。她看见杨乐天突然醒了竟是吓了一跳,嗔怨:“杨大哥,见到我你不高兴么?”   杨乐天不答,沉默片刻,又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柳莹“噗嗤”一笑,“当然是我带你到这里来,人家千辛万苦的把你从地牢里拖出来,这还用问么。”   “算了,随便你。”杨乐天落寞地垂下眼睫。现在的他,第一件事就是起身离开,去找杨云仇救出琳儿,他没有心情和柳莹在这里罗嗦了。可他刚一用力,全身的伤口就好像迸裂似的灼痛,他根本起不来了。   “笨蛋,你还真是不自量力!你可知道,你身上的伤不是由普通的鞭子所造成,以为挺一挺就没事了吗?”柳莹一横娥眉,“杨云仇所使用的乃是真炎金鞭,那鞭子只要稍加内力就可腾起火来,如此一来,这鞭伤便会如被烈火灼烧一般煎熬。呵……我想这一点你已经领教到了。”   “……”杨乐天恍然大悟,难怪痛得死去活来,原来这条鞭子还真不简单。   “不过,看样子他还不想取你性命,否则只需一鞭足已。”   杨乐天没有说什么,只把头别了过去。   “哼,你也先别高兴的太早,因为这金鞭所造成的伤口很难好转,即便是好转了也会留下很深的疤痕。我想你也不愿要琳儿见到你为她受了这样的苦,让她心疼内疚一辈子吧?”   杨乐天一语不发,他脑袋里却在急速地运转着什么。   柳莹俯下身,贴到杨乐天的耳边,低声道:“告诉你,现在只有我可以救你,令这鞭伤不留下一丝痕迹,肤若凝脂,英俊一如往昔。只不过……你不得不陪我共渡一段快乐时光。”   柳莹邪魅地笑了几声,看着依然沉默的杨乐天,就像看着自己的一件战利品。这回这件战利品可以让她独占上好一段时间,大大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   杨乐天望着柳莹离去的背影,他知道这次柳莹没有骗他,他完全相信于她。只为自己的能力感到愧疚,这次不但救不了琳儿,陪上家传剑谱不说,连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稻草屋中,不算宽敞,只有几张破旧的桌椅和一些简单的陈设。杨乐天躺着的床邻着两扇低矮的窗,向外望去,四周青山环绕,茶山叠嶂,偶见绿树几坡斜,雾气昭昭,烟雨蒙蒙。   是的,外面正下着雨,细雨朦胧,柳莹打着一把淡蓝色的竹伞从外面回来,见杨乐天正自看得出神,便道:“这里是梅家坞,除了茶树之外什么都没有。”   杨乐天漠然言道:“现在有什么都是多余……包括你。” 第二十一章 仇人之名   门口的柳莹狠狠地瞪了杨乐天一眼,从篮子里摸出一只精致的紫金葫芦来,走到杨乐天塌前,伸手便要去脱杨乐天的衣衫。   杨乐天心头一沉,他明明知道柳莹这么做是要给他疗伤,心中还是不怎么自然,但也无奈,只好放纵柳莹的行为了。   渐渐合上双目,脑子里闪出琳儿的清纯微笑,每当换药时,杨乐天都会这样想,因为只有这样想,他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柳莹将紫金葫芦里的药粉混上新采的绿茶嫩芽,敷在一道道的伤口上,最后用棉布缠好。她收拾起残余的茶叶,媚目一转,柔声道:“杨大哥,现在感觉怎么样?”   杨乐天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飘渺丝雨,“谢了!”声音淡漠而遥远。   柳莹见杨乐天对她如此冷淡,不免有些生气。但是,这个男人越不易征服,对她的吸引力就越大。她泯了泯唇,轻笑:“杨大哥,你也饿了吧,先喝杯酒吧!”说着,伸手向篮子底下一摸,竟然摸出一瓶酒和两个琉璃花杯。   在杨乐天这种伤势下,柳莹居然让他喝酒,这意味着什么,彼此心中自是十分清楚。可是杨乐天内心的伤远比身体上来的严重,如今一杯麻醉剂摆在眼前,况且已经送到了嘴边,他不能拒绝,哪怕这是一杯毒药。   瞬间,他酒尽杯空,酒水直贯肝肠。果然是杯强劲的麻醉剂,团团热气充斥着他的头脑,刺激着他的神经,也直逼着他身上的道道伤口,但他却可以忍着痛喝下第二杯。他几乎很少喝酒,这次也特别容易醉,三杯入肠,灵魂就快要跳出躯壳了。他知道自己就快失去控制了,此时,仅存的一点理智提醒了他,他用眼神推开了那杯酒,“够了!”   “真的么?这么快就撑不住了。算了,我不会勉强我爱的男人。”柳莹咯咯一笑,露出得意的神采来。   杨乐天又陷入了沉默,每当柳莹说出这种话来,他总是会选择沉默的方式,也许就是逃避吧,他不知道对柳莹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   柳莹把杯子掷入蓝中,抬手摩挲着杨乐天伤口上的细布,缓缓道:“杨大哥,那天武林大会上认出我了么,我杀了个少林秃驴,好爽快!可是后来那个吴阴天实在可恨,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个就错过那场武林大会,我一直都在,看着你怎么为我出头,怎么挫败吴阴天的锐气!你知道么,这次我要好好谢谢你。”   柳莹表面上是对着杨乐天说话,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杨大哥,你那天用了好厉害的武功,你还记得么。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精妙的武功秘笈么?”兜兜转转,柳莹总算说到了重点。   “你是说烟雨六绝?”杨乐天惨淡地笑了笑,原来他一直在听柳莹说话。   柳莹漾开了唇齿,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原来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要是可以见识……”   杨乐天打断她:“不用想了,书已经毁了。”   柳莹笑容一敛,怔道:“怎么?”   “唉,不要再问了,柳姑娘!”   “柳姑娘?”柳莹以为自己听错了,杨乐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称呼过她。杨乐天虽然不能动,却正冲着她微笑,这个转变太突然了,她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了。   杨乐天忽然抓住柳莹的衣袖,淡淡地道:“我要你留下来。”   “什么?”柳莹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留下来,你一定希望如此。”杨乐天重复了一遍,眸中沉静如水。   柳莹眼烁精光,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和得意,“你可不要后悔哦!”   “嗷——呜——”   正当陶醉之时,屋外传来一阵幽冥的箫声,似狼的啼哭一般恐怖。柳莹脑袋一嗡,暗骂:“该死!”   “对不起,本姑娘今天没空陪你玩了!”柳莹娥眉一竖,飞掠出屋。   深夜,神摩崖上,天神教总坛。   总坛正殿内,灯火通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护法齐集于此,坐在正位上的正是神尊陆峰。   “兴儿,外面状况如何?”   青龙江武兴一躬身,“回禀义父,吴阴天已率领各大门派到达神摩崖下,蓄事待发。”陆峰点点头,抬眼和杨云仇对望了一眼。   白虎杨云仇微微一笑,“义父尽管放心,孩儿早以安排妥当,一切尽在孩儿的掌握之中。”   “仅仅是一群乌合之众,何劳义父您挂心,吩咐孩儿们一声就行了。”朱雀柳飞仪上前一步。   “嗯,做的好。吴铭他这次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派个毛头小子来,就妄想灭了我们天神教,未免也太小瞧本尊了!”陆峰声如洪钟,撩动袍袖,殿内空气被这么一搅,顿时如波浪般翻涌起来。   陆峰平了平心境,叮嘱:“明日初一,是为父闭关的日子,他们很可能会借明日之机攻上山来,你们要做好准备。”   玄武夜里欢忽然插话:“不如孩儿今夜便下去杀了吴阴天,义父也好安心闭关。”   陆峰面色骤然一沉,一掌击在座椅的兽头扶手上,突的一转,“刷刷刷”三道白光横空闪过。   “义父!”江武兴失声惊呼,可惜为时已晚,扑哧几声三根刚针已刺入夜里欢的肩胛骨。   夜里欢捂住鲜血迸流的肩头,单膝点地,“义父,孩儿知错!”   “哼!不长进的畜生。”   “义父息怒!”杨云仇和柳飞仪齐声道。   杨云仇勾了勾嘴角,低头拱手,“义父,明日之战我天神教早有准备,何况来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孩儿有十足的把握,义父可以在关内静心修养。”   “嗯。不过……你们不准动吴家的人。”陆峰又一次说出这话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人同时应了,没有一人再敢多言。其实每次任务前,陆峰都会如此嘱咐——不准动吴家的人?这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玄机,四大护法皆是琢磨不透。   吴家向来以武林正派之首自居,这注定与天下第一魔教的天神教势不两立。玄武的想法完全没错,暗杀本是惯用的手法,这无疑是最快捷最利落的解决方式,但神尊不仅为此动怒,还偏袒吴家的人,这又是为何?   翌日晨,大雾笼罩了整个山坞。杨乐天依旧躺着,侧脸仰望着窗外的一片天空,伤口的剧痛换回了他清醒的头脑,昨天的事情他还依稀记得,柳莹忽然遁走,什么也没有发生。   柳莹回来了,这次篮子里装的不是茶叶,而是一些馒头,当然里面还有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便是酒。   款摆着柳腰,姗姗来到杨乐天身前,柳莹帮他换了药,又喂下些馒头。杨乐天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闭上眼睛,任凭柳莹一番摆弄。然而,他此时最渴望的还是酒,相信那是一种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一切的东西。   柳莹刚斟上了一杯酒,端到杨乐天的唇边。杨乐天微张皓齿,那酒一滴未喝,倒是洒了柳莹一手。柳莹忙着整理,杨乐天忽问:“神摩崖离此很近吧?”   “没错。”柳莹头也没抬,掏出香帕去拭衣袖上的酒渍。   “你是不是天神教的人?”   柳莹手中帕子一滞,扬了扬嘴角,“不是。”   杨乐天没有正视柳莹,他对这个答案似乎不满,又追问:“你是为了烟雨六绝才救我,对么?”   柳莹蓦地一惊,“自作聪明!”即使杨乐天不去看她,她也在故意闪躲着杨乐天的眼神,低着头,缓缓地拭着衣袖。   杨乐天黯然一叹,其实他心中早有答案,旋即又问:“天神教的神尊是什么人物?”   “神尊?神尊创立了天神教,他的武功高深莫测,令人难以臆度。”   杨乐天皱了下眉,“他的功力和吴铭相较呢?”   “吴铭?”柳莹顿了顿,“也许和陆峰不相上下吧。”   杨乐天的耳膜忽然“嗡”的一声,怔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他和神尊的武功造诣应该差不多。”柳莹不以为意地解释着。   “不对!”杨乐天双肘一撑,猛然坐了起来,眸中闪亮如星,“你刚才说……陆、峰!”没错,陆峰——那是仇人的名字,这两个字早已不是刻在匕首上了,而是刻在杨乐天心灵的伤疤上。   “神尊不就是陆峰嘛,有什么不对?”柳莹娇媚一笑,“唉,原来你连这种路人皆知的事情都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么?”   杨乐天眼神发直,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天神教的神尊就是陆峰。他曾向琳儿提过他的父母之仇,也曾清楚地讲出那两个字,为什么琳儿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难道这种人人皆知的事情,琳儿会不知道?假如不会不知道,那便是琳儿有意隐瞒?他扪心自问,只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压制住他的思考空间。   此时,窗外又传来那狼嚎般的箫声,柳莹双眉一皱,“我要做事情了,明天再来。”她这个“来”字还没等出口,一步已经迈到门外…… 第二卷 明争暗斗永无休 第一章 诡异神木   同一个清晨,十月初一。   神摩崖山脚,秋风卷着残败的蒿草,带起层层砂砾,萧索零落。   吴阴天率领着各大门派麇集于此,正是准备上山讨伐魔教。要上神魔崖,必过神木林,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但江湖中早有传闻,神木林阴森可怖,鬼魅当道,进了神木林,就等于被下了一道催命符。   几个先行的少林神僧心下犯起了嘀咕,当他们看到眼前枝叶繁茂的怪异树木时,全身不禁为之一振,脚下便是如陷泥沼。   “怎么不走了?”吴阴天从大队人马中钻出身来,抬头张望着面前的怪异树林,不禁一怔,人还距树林数丈之外,就有隐隐的阴寒之气袭到身畔。   吴阴天皱皱眉头,“这神木林果然名不虚传。”他四顾一眼身后的武林群雄,竟是大多神情惶恐,议论纷纷。   “走啊!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进去再说!”有人高声一喝,队伍中立刻有人响应:“就是,先锋,咱们快进去吧!”   “进去!”吴阴天大手一挥,大队人马陆续进入神木林。他为势所逼,但也心存忌惮,拔足前进,却故意放慢脚步,退身队尾。   尽管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可难免良莠不齐,行出不远,已有人支持不住,咿呀叫苦。吴阴天同样被这摄魄的寒气所累,额头之上已然泛出涔涔冷汗,但以他的功力,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怎样。于是吴阴天传令队伍快行,自己原本想施展轻功,一提真气却发觉全身关节酸楚,一时之间难能驾驭。   正当烦愁之时,忽闻一阵诡异阴风,当下一节粗壮树枝迎面袭来,吴阴天忙一蹲身,树枝在其头顶呼啸而过。这时才发觉眼前的树木变异,树的根系缓缓在地面上潜行,突如其来地挽住人的脚踝,腾腾枝条从树干上伸展出来,犹如游蛇出洞,直逼众人而来。   面对这场猝不及防的攻势,各大门派尽数施展出各自看家本领,纷纷拔刀抽刃,斩树枝、劈藤蔓。但也有不少人被袭击,挣扎呼救,尖叫声、打斗声刹那间乱成一片。   作为先锋的吴阴天,此时已是自顾不暇,他用利剑快速斩断着根根欺来的藤蔓,可不料荆条越砍越多,白光舞动之间,又有更多的藤蔓如同魔爪般地游伸过来。   吴阴天不禁暗暗叫苦:“这神木林果然有诡,如此继续下去,早晚会力尽精竭。”正待进退两难之际,他不经意间发现:那些被斩断的藤蔓竟是淌出乳汁般的白色液体,又极速被地面吸尽。   “停手!立即停手!”吴阴天大喝一声。可是如此混乱之中,哪里有人听得见,即便是听见的也不敢断然住手。   情急之下,吴阴天一扬手,将佩剑抛向空中,剑身银光闪动,宛然一条白虹骤然升起,酐斗的群雄们忽被这耀眼的光芒一晃,愕然呆望,手握的兵器也随之停止。   “大家都不要动!”一道雷鸣般的吼声随着白虹的掠起震动了耳膜。   众人犹豫了一下,没有人再举起手中的兵刃,仿佛惧怕于那道寒光陡现的白虹,亦或是被那句惊雷的厉吼所震,顿时凝住一般,宛若一尊尊动态的石像。   恍惚中,兵刃上的藤蔓对这群石化中的人失了兴趣,悄无声息的盘绕几周,松了劲力。   “叮——”白虹坠地,半个剑身没入泥土,众人面面相觑,却忽然发觉周身的束缚蓦地松了,低头一看,但见条条藤蔓在地面上嘶嘶游回,瞬间,重新蛰伏于树木中。   “回去了!都回去了。”人们纷纷欣喜,欢呼雀跃。   峨眉掌门六指神尼上前一步,“吴先锋,不知这其中的奥秘何在?”   吴阴天轻笑一声,抖抖身上的尘土,缓缓道:“这些树名曰‘噬寒木’,乃是极为罕见的毒木。通常你不去碰它,它便不会主动攻击,但也会散发出寒毒渐渐吸食人体内的热量。倘若招惹到它,它便会展开猛烈的攻势和袭击,你反抗越是强烈便愈加引发它劲力。”   六指神尼接口:“如此说来,刚才我们其中定是有人碰到这毒木,才会引发它的反抗。”   “想必如此。”吴阴天回身抽出入土半尺余深的银蛇软剑,转手盘回腰间,向众人摆了摆手,“好了。大家继续前行,不用紧张,只要不再去碰那些毒木就行。”   大家纷纷应了,对他们的先锋信心倍增。尽管如此,由于寒毒入体,再加之一番激战过后,部分人已无法动弹,甚至是重伤加身,奄奄一息。   吴阴天瞥见那些人,暗骂:“真是一群废物!”他表面上故作紧张,关切地蹲身问候,又吩咐从旁手下:“就让他们在原地休息吧,伤重的叫些兄弟先抬回去,余下的随我继续向神摩崖进发!”   话音未落,忽闻一女子高喝:“三哥,等等!”吴阴天回头定睛一看,来人果然是吴雨燕。   “雨燕,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们送东西呀!”吴雨燕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打开来竟是一粒粒圆润饱满的黑色珍珠,在昏暗的树林中隐现着璀璨的光芒。   “三哥,含于舌下。”吴雨燕取了一颗,亲手送到吴阴天的唇边。之后吩咐旁人,把其余的珍珠派发给了众人。   吴阴天并未张口,却是用手接了,“雨燕,这是何意?”   “我想你们已经领教了这神木林的厉害,这些怪木是碰不得的。”吴雨燕看看那些东倒西歪的江湖义士,轻叹一声,“看样子我还是来晚了一步。但是若想寒气不侵,还要依仗我这些珍珠呢。这些珍珠能驱邪辅正,助阳接真。你们只要将其含在口中,这里的寒毒就无法进入你们体内。”   吴阴天这才放下心来,含珠入口,顿感心神安定不少,笑了笑,“雨燕,谢谢你,这次多亏你帮忙。”   “少来了,三哥。”吴雨燕随手拍了他一下,四下张望,“二哥呢?你有遇见他么,他没和你们在一起么?”   吴阴天笑容一敛,“原来你是为了他而来的,我未曾见过他,你要失望了。”   吴雨燕撇撇嘴,“真是,二哥他今年八月十五都没回来,如今我好不容易查到他在这一带,却就此失了消息,唉……”   吴阴天勾起嘴角,踱到她耳畔,轻声问:“你很想他吧?”   吴雨燕闻得此言,双颊猛然飘红,回头瞪在吴阴天脸上,辩道:“怎么,你不服呀!”   “我服了,不过我很嫉妒他。”吴阴天欣然一笑,他怎么不知吴雨燕的心思,雨燕自幼受二哥照顾,蒙了他不少恩惠,现在长大成人,这感情是亲情还是爱情,便是连吴雨燕自己也分不清楚。   吴雨燕一颦秀眉,嗔道:“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这只是男人的本性而已。”吴阴天调笑,眸中却闪着难测的光。   这句话显然让雨燕无法反击了,他们这样一路下来,边走边讲,不觉间已然走出了神木林,如今整个神摩崖都展现在他们眼前。吴阴天忽侧过头,贴上雨燕的耳边,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忘记时间的存在。”说罢,诡异地笑了笑。   吴雨燕浅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   “好深厚的内功!”吴阴天蓦然感叹。   顺着吴阴天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块石碑,吴雨燕念了出来:“‘神教圣地,擅入者死。’虽是一块魔教用来唬人的石碑,但确是神来之笔。”   “嗖嗖嗖——”眨眼之间,从石碑后面冒出几十条人影,好像一群摆脱了肉身的鬼魅突然从坟墓里跳出来,“好快的身法!”   众人未及思考,那群鬼魅已将他们团团包围。这群人虽个个劲服束身,东、南、西、北四方却分着青白赤黑四色。他们正手持兵刃,注视着场中群豪。   当行一人,正是白虎——杨云仇。   只听杨云仇一声喝:“诸位英雄,白虎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吴家兄妹打量着面前这人,只见他双眉如剑,玉面朱唇,轮廓俊美,是个百分之百的美男子。他神采中透着的邪气,却与杨乐天的颇为相似,但要与杨乐天相比,他的就不算是邪,而是坏。   吴雨燕心中一动:“原来他就是五星口中的白虎杨云仇,没想到长得如此英俊,颇似琳儿的杨大哥,不过他比起杨乐天来,还是略逊一筹。”   吴阴天冷哼一声,“少废话!你这小魔头,看今天我们怎么把你这巢穴铲平!”他扫了一眼群豪,群豪已经以他为中心,排出一个圆阵。   杨云仇拊掌笑道:“好好,想不到吴家小贼也有如此大的口气!”说罢,他星目流动,看了看那个圆阵,暗生了惊骇之心:“轻举妄动的话,想必对方会立即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拥而上。不过很快他们的状况就会……嘿嘿。”白虎自鸣得意,他挥了挥手,向后退了一步。   奇怪的是,四周的魔教使者见到白虎这个手势,不止没有上前,反倒是纷纷收起兵刃。群豪看在眼中,大感莫名其妙。吴阴天这才注意到那些魔教使者背上的包裹,眼看他们接连解下,从中取出一个长约两尺的金丝竹筒来。   “金雀筒!”吴雨燕一怔,脸色煞白,一推吴阴天,“三哥,快闭气!”   这时,四周魔教使者一齐推动金雀筒,一股劲道极强的浓烟瞬间笼罩了场中群雄。混乱之中,数棵银针如牛毛细雨般从四面八方疾速而至。视线已受浓烟所阻,看不清银针来势。顷刻之间,场中惊叫之声不绝于耳。   吴阴天亦发觉那筒中有怪,早已暗中提气戒备,此时他闭气虽可躲过毒烟,但对于多如牛毛的银针仍是应接不暇,手中的银蛇软剑如梨花飞舞,上下翻动…… 第二章 真炎金鞭   在一个时辰前,还有另一个人来到了神摩崖。   他不是为铲除魔教而来,也不是为了解救琳儿,而是为了杨乐天。因为在他面前,杨乐天已经整整消失了两天,他在客栈里白白荒废了二十四个时辰。   “兄弟有难,岂可不救!”飞鸟下定了决心,天还未亮,就背上长剑,奔着神魔崖而来。他并不知道今天是群雄剿灭魔教的日子,也不知道杨乐天到底去了哪里,或许杨乐天已经救走了琳儿,远走高飞吧,但是他认为倘若如此,杨兄必会告知于他,所以他断定杨乐天是凶多吉少。   飞鸟一个人穿过神木林,一个人上得山来,途中并未遇到一个魔人阻拦,此行顺利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并不知道,今日天神教为了对付山下的武林正派而改变了部署,转移了注意力,后方却疏于防范,飞鸟恰好选择了一个最佳的时机上山。   可是神摩崖这么大,他一个人怎么找?况且杨乐天并未和他多说什么,没有方向,没有线索,除了处处突兀的石头。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飞鸟立刻警觉地伏身于大石后,只微微探出两只眼睛。原来是一个女子匆匆忙忙下山而来,她一身碎花素服,却有一张绝色丽容,艳光照人。在那顾盼的秋波和跌跌撞撞地脚步中,可以看出她的紧张与不安。   “怎么会是她?”飞鸟心潮涌动,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待那女子走近,才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力,没错是她——落花。   “落花。”飞鸟淡淡唤了一声,从大石后闪身而出。   “飞鸟!怎么会是你?”落花被突然出现面前的飞鸟吓了一跳,脚下一绊,差一点儿就撞到飞鸟怀里。   飞鸟微微一笑,没有神臂去扶,反是退后一步,问:“你还好么?”   落花稳住身子,还未从失态中缓过神来,勉强从嘴边挤出一个微笑,“还好。呃……你呢?”   “和你一样,很好。”飞鸟负手一叹,望天道:“可是我的朋友不好,所以我来了。”   落花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飞鸟望向她,沉吟:“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来施展你的特长了,这次的对象是魔教,所以我不反对。但是,你……”   “但是不要再跟着现在的主人了,对么?”落花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辩驳:“可是我有这样做的理由,一个不能和你说的理由,你知道的。上次你说去为我寻找理由,如今可是找到了?”   飞鸟呵出一口气,神色肃穆,“找到了。”   “什么?”   “自私!”飞鸟口气沉重,指责:“你为了自己的理由,履行你所谓的责任,你也许会觉得心安,可这是以伤害世人,损人性命为代价的。这还不算是自私么?”   落花本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冷嘲热讽她在风月场中听惯了,早已麻木,却是被飞鸟这么一骂,心里便不可自抑的揪痛起来,原来她是如此在意那个男人对她的看法。   落花轻叹了口气,皱紧了眉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自私的女人,我只为了我个人的理由。可是我不做,别人也会做,结果都是一样,你难道认为在江湖中会有和平的存在?”   她向旁踱了两步,眼神越发得惆怅,“你没有野心,渴望自由,不搞阴谋诡计,可是别人你管不了,就是管也管不尽。姑且不论他人,就说我的主人吴阴天,你们不是从小长大的兄弟么,差别怎会如此之大?”   落花转身,正见飞鸟听得怔怔无语,冷笑:“该骂做自私的人应该是吴阴天,没有他,就不会有今日的我!”   听完这一阵连续的抢白和追问,飞鸟大感心头震撼。同样的问题他也扪心自问过数次,却从未这样尖锐,感到这样自责,他每次都是逃避过去,不敢正视。也许自私的人,不是落花,也不是吴阴天,而是自己。落花至少不会去逃避责任,而他自己呢,放下了对亲人和家庭的责任,选择自私的逃避,去追寻梦想中的自由生活,这样就真的自由了么?   落花牵过飞鸟的手,用两只玉手握紧,注视着他,“飞鸟,你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我的,甚至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对么?既然如此,你就继续为我寻找理由吧,找一个更好的理由,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你能找到,到时我就可以解脱了。”   飞鸟凝神听着,眼眶也热了起来,另一只手也搭上落花粉滑柔腻的手,“好吧,我会找到的。”说罢,顺势将那双玉手推开了。   “谢谢你。”她对上飞鸟那如炬的目光,忙一低头,颊上晕出一抹绯红。   “落花,你可有看到杨乐天?”飞鸟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杨乐天?没有。”落花很是肯定,那日在武林大会上一睹此人俊逸的风采,至今犹难忘怀。她眨了眨眼,奇道:“他也上这神摩崖了么?”   “没错。他是两天前来的,你来了几天,没有听到什么他的消息么?”   落花摇摇头,“我是昨天夜里混进来的,比你早不了多久。不过现在山上的魔教使者大半已经中了我的毒,你现在前去寻找,是个好时机。”   “嗯。谢谢。”   “且慢!现在还另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   飞鸟起步又停,皱眉:“什么事情?”   “刚才我从魔教的人那里无意间听闻,这次他们使用了‘金雀筒’来对付各大门派,据说这是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武器,我怕正派人士会遭遇不测。”   “武林纷争,与我无关!”飞鸟的声音低沉而淡漠。   落花反问:“可是你也不顾及家人了么?”   “他么?”飞鸟别过头,想到吴阴天,脸上迅速冷了下去,“他似乎不用我操心。”   “不是你三弟,而是吴家大小姐,我在路上看见她,她乃是为寻你而来,你忍心……”   “别说了,快走!”飞鸟打断了落花的话,他得知是吴雨燕身处险地,自是心急如焚。话说之际,他下意识地拉起落花的纤嫩细腕,随即施展轻功,带着落花急速奔向神摩崖山脚。落花此刻感觉到飞鸟的掌心的温暖,心中自是甜蜜。   不到一刻工夫,他们就到达神摩崖山脚,正赶上混战之中的武林群雄。忽然之间,吴阴天拽起吴雨燕凌空飞掠,跃出了圈外。二人脚尖刚一触地,吴雨燕脚下突的一软,身子便斜了出去。   “雨燕!”见情势危机,飞鸟一个健步冲上来,用宽大的手臂托住了吴雨燕的身体。当然,吴阴天也及时出手托住了身旁的雨燕。   现在这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目光同时投注到吴雨燕的粉颊之上。   “二哥!”吴雨燕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吴靖宇,顿时又惊又喜,她甚至忘了要直起身来,只顾呆呆地凝视着飞鸟。这时,吴阴天暗一用力,把雨燕直接顶了起来。   “二哥,真的是你,见到你太好了,我好想你!”此时在雨燕眼里,只有他的二哥。   “是我,雨燕。”飞鸟应着。   吴阴天冷眼旁观,可知当下圈内的群雄还在酣斗之中,他们竟在此时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与此同时,吴阴天也注意到和他相隔不到一丈的落花。落花和他目光触碰之间,向他微一点头,吴阴天反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面目之上,露出阴森森的表情来。   忽闻耳际一声高喝:“你们几个高兴的太早了吧?”几人倏然抬头,只见白虎杨云仇站在两丈之外,嘴角微扬,星目烁光。   白虎手中所持真炎金鞭,通体闪烁着金子般的光华,日光下格外夺目。偶见如此闪亮之物,众人陡然一惊。但对于落花来说,真炎金鞭就像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她,她从小就酷爱金子的光芒,更不用说是这条异常璀璨的金鞭。   “刷”的一声,飞鸟翻腕抽出背上长剑,“好,看是谁高兴的太早!”   杨云仇冷笑,“原来又多了个急着送死的。”   吴阴天缓步上前,高喝:“白虎,你以为你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响么,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看来你根本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他略一停顿,又叹:“唉,你山上的那些弟兄们现在大概都如四脚猫,站不起来了吧,哈哈哈……”   杨云仇的脸色急剧下沉,想着后方无力支援,他原先隐藏的那些使者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不由得让他另眼看待这个一脸阴沉,叫吴阴天的男子。原来武林正派中也有这样的人?   “什么武林正派,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做法还不是和我们这些魔人同出一辙!对于那些不中用的东西,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杨云仇故作镇静,剑眉一立,指着吴阴天嘲讽:“到是你,要小心自己,用这种阴毒的做法害人,怕是你们那些正派人士也不会苟同!”   “这个还轮不到你操心!”吴阴天凌厉地回应,那只握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善后的事情他居然没有考虑周全。   “你说得没错,我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操心呢,小心了!”杨云仇凌空一喝,一条金鞭随风而至。   吴阴天软剑挥出,一道银虹直上青云。他闪过一鞭,旋即疾扑过去,银蛇软剑斜斜划出,剑尖上挑,变幻出一片寒芒。杨云仇疾退了两步,避开剑锋,侧身横鞭一扫,这一鞭威势极猛,电光石火般呼啸而来。这次好险,金鞭尾端只距吴阴天喉口不到半寸,吴阴天长吸了一口气,转为以守为攻,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杨云仇轻哼了一声,心中鄙夷:“凭这点儿武功,居然也敢到天神教来撒野?今日就让你尝尝这金鞭的厉害!”   突然间,杨云仇右腕一转,呼的一响,真炎金鞭居然瞬间燃烧起来,犹如一条火龙,游袭向吴阴天的命门。   众人只看得目瞪口呆,不想世间竟有如此威力之神兵。 第三章 两败俱伤   吴阴天心际骇然,脸色大变,眼见当场就要殒命,忽闻“叮”的一声,鞭尾刹时扭转方向,一柄长剑断为两截,应声落地。原来在关键时刻,飞鸟凌空一掷,用长剑击偏了鞭身。   “啊”的一声惨呼,鞭身灼到吴阴天的右臂,衣衫上瞬间燃起一簇火焰。吴阴天在火焰中跳跃,不得已躺在地上,翻滚扑火。   杨云仇拢起金鞭,蔑视着地上的狼狈之人,心中偷乐:“这就是他们未来的武林盟主么,吴铭这老家伙的继承人?真是不堪一击,看来一统武林,也不再是神话。”得意的笑意毫无掩饰地从唇角流露出来。   身后的魔教使者们看了笑话,又见圈中那些正派之人死伤过半,甚至是几个门派的掌门人都不慎中了银针,便纷纷举起兵刃,想对余下的残兵败将,来个一网打尽。尚未行动,他们的主子却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手。   杨云仇清冷一笑,“幸好我刚才没要了你的小命,你还没交出解药呢,怎么能这么轻易送你们去见阎王!”   吴阴天听了这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刚要开口,吴雨燕忽然插口:“好,要解药可以,不过你要保证我们安全离开此地。”雨燕盘算的不错,以现在他们正派的处境,留在这里就只有吃亏挨打的份,即便是神摩崖上的人都中了落花的毒,可就一个杨云仇亦难应付。   杨云仇微皱剑眉,“原来是想逃了?呵呵,既是吴家大小姐开了口,我就顺得美人意。”他目光狠狠地盯在吴雨燕的脸上,一摆手:“请吧,大小姐!”   吴阴天理了理烧焦的发尾,一狠心用剑割去烧焦的部分,将余下的青丝甩回肩后。抬起头,瞄到那根金光灿灿的鞭子,暗暗庆幸捡回了一命。各大门派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奈,于是他们互相搀扶起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行人就随着杨云仇出了神木林。   神木林外,阳光重现,众人驻足。   杨云仇站定,一转身,将擎着金鞭的手横在正派先锋面前,“吴阴天,现在是交出解药的时候了。”   各大派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们的先锋,刚刚下毒的疑惑正待吴阴天剖明。其实,毒药是落花的,解药也自然在她手中,但解药一交出,下毒之事就会败露,必为武林同道所不齿,吴阴天的名誉就毁了。吴阴天左右为难,在落花身上匆匆一瞥,眼光变幻不定。   “解药在此!”   众人寻声抬头,但见一只翡翠玉瓶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而那玉瓶的主人,居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衣公子。   瞬间,有万道利剑投注到白衣公子身上。“飞鸟”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并不响亮,而他是吴家二公子的身份,更是鲜有人知。然而,飞鸟交出解药的同时,也被认定为下毒之人。   翡翠玉瓶稳稳落入杨云仇的掌心之中,他随即取出一粒,递到吴阴天面前,挑起锋利的眉角,“先锋,你先尝尝味道,如何?”   吴阴天看了看他,又看看翡翠玉瓶,接过药丸滑入舌间,“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杨云仇摇摇头,“你太小看我了,以为我会放虎归山么?”话未离口,“啪”的一声甩开真炎金鞭。   飞鸟跃上一步,“白虎,你难道要食言么?”   杨云仇仰天长笑,吴阴天却道:“早料到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呵呵,不过你却没料到我的功力已经全部恢复,尽管放马过来吧!”其实吴阴天心里根本没底,他只是想吓唬一下杨云仇罢了。   “哼,看你还有何能耐?”杨云仇眼光一亮,刚欲出手,突然一条人影从神木林中钻了出来,掠到杨云仇身前,在他耳畔私语了几句。杨云仇立刻显出焦急的神情来,拧紧了眉头。   “看来你今日命不该绝,白虎没空陪你玩了!”杨云仇收回金鞭,身体腾空的一瞬,便如流星划过,消失在漆黑的神木林中。   杨云仇走后,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峨嵋掌门六指神尼却一早盯上飞鸟,此刻稍一松懈,便忍不住向飞鸟发作:“年轻人,你为何要在魔教中下毒?采用如此卑鄙无耻的做法,传将出去,岂非辱了武林正道的名声。你究竟属于何门何派,速速报上名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等飞鸟回话,尤其是几位掌门,个个虎视眈眈,似乎极为赞同六指神尼所说。   其实,飞鸟适才在神木林中向落花索要解药的时候,就知道结果,这也正是如他所愿,此时此刻他很是坦然,他想他该是时候走了,于是他看了一眼落花,看了一眼吴雨燕,复杂的神光在他眼中流转。   耳边响起了六指神尼厉叱,飞鸟却不加理会,当下提了一口真气,身如流矢穿空,消失只在一眨。   落花和吴雨燕看着好不容易才见到又消失的飞鸟,不约而同地呆立了良久。许是二人有着同样落寞的心境,但二人心中所想却是大相径庭:吴雨燕对下毒的事情毫不知情,她满腹疑问,想不清楚二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下毒;而落花确是一手造就了整件事情,她只是在不断地问自己,飞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了保护吴阴天而把下毒之事一个人扛上身,竟然为了保护一个明知道是坏人的人,甚至是……一个要杀他的人。   此时,杨云仇也回到了神魔崖,匆匆来到陆峰闭关的总坛后殿,见青龙、朱雀、玄武三人早已守在门外。   “义父怎么样了?”杨云仇飞步上前。   “义父他……”江武兴这个“他”字刚出口,猛听得门板内一声咆哮,直震得门板隆隆作响,随后瓷器破碎声、撞击声和痛苦的哀号混杂一片。   杨云仇在门板前驻足,却又不敢靠近,从那沉重的花梨门板的剧烈震动中,他仿佛感受到了里面的人的痛苦。“义父,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回头问身后三人。   柳飞仪斜着眼睛,讽刺:“你还知道关心义父他老人家么?”   “哼,至少比你这个妇人关心!”   柳飞仪咬咬牙,“白虎不愧为白虎,怎么走的比猫还慢呢,看来今天是瘸了脚呀!”   杨云仇随口顶上一句:“总比你这瞎眼鸡强!”其实,朱雀柳飞仪的视力不好,这是天神教上下皆知的事情,但没有人敢提起,更不用说在她面前,如今杨云仇竟拿这个讽刺于她,登时气得柳飞仪说不出话来。   江武兴见情势不对,忙劝慰:“行了,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我们赶到的时候,义父就这个样子,可是我们岂敢擅自打扰,唯有守在这里。”   “你有何良策么,白虎?”江武兴的一只大手搭上杨云仇的肩头,杨云仇摇摇头,也是无计可施。   那头夜里欢倚着柱子,沉默得像尊塑像。环着双臂,微微低着头,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被几缕青丝半掩着,实难揣测他心中所想。殿内传来陆峰嗷嗷的吼声,玄武依然面无波澜,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低低地垂着,甚至连眼睛也不眨动一下。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四大护法一直在殿外守到深夜,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冒犯神尊,何况他们心中是否真正担心陆峰的安危,除了他们自己也没人知道。   凄凉的夜风袭面而来,几人都略带倦意,唯有夜里欢越发精神起来。   “咿呀”一声,禁闭了一天的大门终于打开,这才令他们几个从死寂中觉醒。神尊陆峰赫然站在门口,四人忙在他面前跪地请安,但陆峰却一个字未说,另择一条路径自离开……   的确,初秋的风凉爽宜人,但入了夜,就觉得冷了。杨乐天躺在靠窗的床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将被子向上拉了拉,直到遮住脖子。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关上窗户,因为苍穹中那闪烁不定的繁星,带动着他万千的思绪。   “琳儿,你也在看么?”杨乐天怀念起和琳儿在无名山庄的日子,那是他俩最甜蜜的时光,竹林小屋、荷花池畔,一切都那么美好恬静。   “乐天,你也在看么?”琳儿满目悲思,嘴脚却挂着一丝笑容,她站在窗前遥望着星空,心境渐渐平静。   “嘎吱”一声,门开了。   琳儿心下一沉,随手合上了窗。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看见陆峰那张庄严肃穆的老脸时,琳儿的一颗心还是急速地坠下去。   “琳儿,爹来看你了。”陆峰和颜悦色地站在门口,摆出一张慈父的面孔。   琳儿对那张面孔陌生得很,她只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没有他,自己不会出生。但是,又要和他怎么相处呢,他是天神教的神尊,是乐天的仇人,何以面对?   “嗯,今天气色不错,可以下床了?”陆峰一进屋就端详起琳儿,他看到琳儿不再惨白的面颊,感到十分高兴。   “还好,谢……神尊照顾。”琳儿到了嘴边的“爹”字,还是吐不出来,尴尬地又咽了回去。   陆峰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难道你就不肯认我这个爹么?”   琳儿被陆峰的气势逼得垂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罢,爹不怪你。是爹对不起你们,多年来没有对你们母女尽到半分责任。这些年来,你们在梅山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陆峰一挥袍袖,拉了一把椅子坐了。   琳儿抬起头来,淡淡一笑,轻吐出两个字:“还好。”   “坐。”陆峰命令,不容置疑的口气。   琳儿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   陆峰笑了笑,朗声道:“来,和爹说说你们母女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   “……”琳儿心里很乱:“这个娘口中的父亲,也会关心我们母女的生活么?”她很想知道,这个父亲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关心过她们母女,为什么娘每次提到父亲,都要对她虎视眈眈,用鞭子对她发泄心中的怨气?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娘之间又曾有过怎样的一段过往? 第四章 危机四伏   屋内一片宁静,静得仿佛令人窒息。陆峰与琳儿相对而坐,琳儿没有回答,陆峰就这么干瞪眼地等着。终于,陆峰放下面子,先开了口:“琳儿,你娘平日是怎么待你的,她待你好么?”   “师父她……待琳儿很好。”   “师父?”陆峰心头一寒,问:“你是这样称呼你娘的?”   琳儿点点头,“自琳儿懂事以来,就这样叫了。”   陆峰拍案而起,怒叱:“哼,还说什么她待你很好。她这个毒妇,你这一剑还不是拜她所赐!”   “不许侮辱我娘,你根本没这个资格!”琳儿登时起身,似水地眸子迸出了火药的味道。   “放肆!”陆峰牛目一瞪,“啪”的一掌掴在琳儿脸上。他堂堂天神教的神尊,岂容一个小丫头这么没大没小。   琳儿被掌风击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她扬起肿胀发紫的面颊,灼灼的眼眸中尽是恨意,“够了,神尊!琳儿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   “不识好歹!”陆峰气呼呼地冲出屋去,再也没有心情理会他的女儿。   琳儿怔怔地瘫坐在地上,独自体味着从脸上钻到心里的痛,不禁一阵难过。她起身去开了窗,让冰冷刺骨的夜风打在她发烫的面颊,凝固她眶中的泪花,冻结她烦乱的心绪。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这里除了带给她屈辱,还有什么?难不成是为了陆峰,那个所谓的父亲?或者是依恋父亲给自己疗伤时的片刻温存?   琳儿抬手触到胸前的剑伤,虽还有些疼痛,但以无大碍了,可是为什么陆峰还是天天输真气给她?琳儿抹了抹泪,其实这几天她还是对陆峰心存感激的。不过,她确实该走了,还有许多人为她担心。   不如就是现在,借着月色,离开这里。   琳儿下定主意,推开屋门。冷风扑面的刹那,一种莫名的冲动扯住了她的脚踝,她回头流盼了一眼,那依依不舍的神采稍纵即逝,之后绝然跨出门槛。   半轮新月,一抹微云,沉沉的夜色恰好给了琳儿最佳的掩护。她穿过院子,一路沿着石阶向下跑,尽管不辨方向,也不知身在何处,但琳儿坚信,只要一路下行,必可逃离魔教。   怎料,前方的石阶转了方向,改为盘山上行。琳儿有些心慌,只得跟着石阶继续走。蓦然抬头,眼前出现了一间侧殿,琳儿远远可见殿内影影绰绰的烛光和窗纸上剪影的晃动。   “还没睡?”琳儿不由心生好奇,于是她放轻脚步,来到了窗下。   “事情……你是怎么做的!”明显带着戾气的声音,琳儿顿时心惊:“这个声音……不是爹么?”她忍不住好奇,用小指捅破了窗纸,从孔中窥视。   “杨云仇!”琳儿心头一紧,那白虎面窗而立,几乎能看到琳儿的眼睛。琳儿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时,殿内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语声,琳儿平了平心境,又把眼睛探到方才的窗孔之上。   “义父,孩儿一切按计划执行,十分顺利。”   “计划?果然是计划!你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么?”陆峰一个凌厉的眼神递过,登时把正在居功自傲的白虎逼得跪了下去。   “孩儿不敢,吴家的人现今活得很好。”杨云仇不服气地辩驳着。   “哼,你伤了吴阴天吧,还要一网打尽!”陆峰指着杨云仇的鼻尖,冷喝:“你不会那么健忘吧?”   杨云仇解释:“义父息怒,这次孩儿原本是想试探他们的武功,也好了解敌人的实力。怎料他们如此不堪一击,这才误伤了吴阴天。”   殿外,窗下的琳儿听得心惊:“杨云仇伤了阴天大哥么,他们真的这么快就来攻打天神教了?”   殿内又传来了陆峰的训斥:“仇儿,四个人当中义父最看好你,你是知道的。不过做事要把握好分寸,若然对义父有所隐瞒,后果你未必承担得起。”   杨云仇低眉顺目,跪地撑拳,“孩儿绝不敢对义父有任何隐瞒。”   “嗯,不要妄想可以做逃过我眼睛的事情!”陆峰发出了危险的警告,杨云仇吓得脸色发青,双肩微微颤抖。   殿内的空气瞬间压抑下来,陆峰沉吟了片刻,望着跪在地上的白虎,忽然皱了皱眉,似乎又念起什么,问:“仇儿,我交代你去查烟雨六绝,进展如何了?”   “孩儿已查明这本武林秘笈确在杨乐天手中。只不过……”   “什么?”   “杨乐天自武林大会后便不知去向。”   一语到此,陆峰厉叱一声:“哼,好大的胆子!”三颗银针顺袖而出,幻化锋芒。   背上重衣瞬间被冷汗打透,杨云仇眼见三道光芒及至面前,以为是冲着自己而来,不想那银针一闪,直逼向窗外。待到听到窗外“啊”的一声惊呼,他才恍悟,其实他早该知道窗外有人,只是刚才神经太过紧张。   “嗤嗤嗤——”,窗外之人的确中了银针,三颗不过一寸半长的银针,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只不过,那中针之人并非琳儿,却是一个黑衣人。   就在刚刚的危急时刻,琳儿却是毫无防备。突然间,一个宽大的手臂由她身后伸过来,抱紧她,琳儿这才失声惊呼,她并不知道与此同时三颗银针也正逼射而来。琳儿这一出声,黑衣人立刻捂住琳儿的口齿,随即猛一转身,三颗银针就不偏不倚地钉在这黑衣人的左臂之上。他不加理会,只卷着琳儿的身体纵身跃上三丈多高的房脊,身子刚一落定,这黑衣人便携着琳儿,以流星飞矢的速度迂回于高屋建瓴之上。   猎猎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琳儿脑中一片空白,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的脸上,琳儿随手一抹,竟是触目的暗红。   转眼间,二人来到一座院落,黑衣人身形下坠,稳稳落于庭院之中,但她并没有放下琳儿,依旧用右臂紧紧地环住她,两人飞跃已到那楼阁石阶之上,黑衣人一伸手进了屋,转手又关上房门,这才松开琳儿。   琳儿被个陌生人搂得这般紧,已然又羞又愤,忍不住喝道:“你是谁?”但见火光闪动,黑衣人用火折子燃起了桌边长蜡,烛光映到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是你!”琳儿微微一怔,站定她面前的黑衣人竟是夜里欢。   夜里欢瞥了琳儿一眼,有如冷电暴射。琳儿一时愣在当地,答不上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但见他不紧不慢地坐到椅上,捏着衣袖边角猛劲一发,整条衣袖即被扯落。琳儿心中怦地一跳,那是什么?银针!三颗银针在小臂上排列得整整齐齐,周围的皮肤已经晕出淤黑。   “啪”手掌击在小臂之上,银针即被震出,“叮、叮、叮”三声落地的轻响,再看那条手臂,纤细的针孔中竟然淌出了黑色的液体。   “针头带毒!”琳儿看得触目惊心,她恍悟、她愧疚,眸中酸胀:“原来刚才为了救我,他替我挡了毒针。而我居然还那样吼他……”   烛光下,夜里欢取出一蓝色瓶子,在伤口处洒上少许白色药粉,再用刚刚扯下的布条缠了两圈,系牢。   这一切,琳儿都看在眼里,她很想走过去帮他,然而,他那一身冷冰冰的寒意,却一次次的令她望而却步,那是杀手天生的气质。可是,既然他是杀手,为什么要三番两次的相救于她,任琳儿怎么也想不明白。   夜里欢长身而起,冷冷地道:“这里是玄武坛,你最好乖乖地呆在这屋子里,不要给我添麻烦!”说罢,与琳儿擦肩而过,就这样淡漠地离去。   屋中又留下了琳儿一个人,这和一个时辰前并无太大分别,只是这个屋子比起总坛那里不仅小了许多,还甚为简洁朴素。屋内只有一张床,半张方桌和两张敞椅而已,却与富丽堂皇的外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夜深了,琳儿独自倚在床边,想起杨乐天失踪的消息,心中惴惴不安:“乐天,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好想你啊……你该不会是遭遇不测……”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阵思念,一阵担心,一阵自我安慰。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子渐渐乏了,便不自觉偏转身子,顺势躺下。   不经意间,手边触碰到了一块冷冰冰的东西,琳儿随手拾起,那个东西猛地一亮,触痛了琳儿的双眸。   “啊!这……”琳儿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握着那寒芒毕露的利刃,颤抖起来。眼前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是一柄双面利刃,比匕首要小上两倍,精致小巧,两侧都开了刃,刃锋很尖,没有木柄。   “是他?是他!”琳儿猛然忆起当日吴雨燕在无名山庄所言:“崇阳派一夜之间被人灭门,一个活口未留,死者是被一柄双面利刃一记刺穿喉咙,且力道相同,每个都深入颈内半寸余长,不多不少……他们全部死于一人之手。”   琳儿如梦初醒:“玄武坛?那么这间房……这张床——这里是他的房间!”   直到天现曙色,晨曦渐明,琳儿才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皮。然而,她在梦中依旧是惊魂未定,似梦似醒。当她再次抬起的睫毛,日头已爬到了天顶,明亮的白光透过窗纸打进来,刺得琳儿睁不开眼睛。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琳儿身子一震,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夜哥哥,你在里面么?”   甜美动听,宛如黄莺出谷,这不是香香的声音么,琳儿记忆犹新。但是她不能出去,这绝不是和她会面的时机,即使香香可能一直在惦念着她。琳儿这样想着,便莫不作声,轻步移到门后。果然,门栓没有锁牢,香香一用力,两扇房门就敞开来,门板瞬时向琳儿欺来,直到贴到她的身上。   “香香!”一个冰冷的声音自空中飞来。香香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夜里欢便出现在她身后。   香香甜甜一笑,回身迎了上来,“夜哥哥!我正好来找你。”   “怎么,有寻誉陪你还来找我?”夜里欢驻足。   香香涨红了脸,“夜哥哥又取笑香香啊,人家可是有正经事情求你呢,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第五章 罹难重逢   “什么事情?”   香香嘟着嘴,拉起夜里欢的手,“走,进屋再说!”她推着夜里欢进了屋子,一下子将这个大男人按在了椅子上,这便回身去关门,却突然被夜里欢的五指扣住了手腕,“不用关,我这里没人敢来!”   香香甩开了他的手,“还是关上吧,关上我可以放心和你说啊!”   “有我在。”夜里欢的声音冷了下来。   香香低下头,羞涩地摆弄着发尾,“开着门,这事情不好说嘛!”   “没关系,你说吧!”夜里欢的语气沉重了许多,这表明他不高兴了,香香突然意识到,于是不敢再违背于他,其实香香平时最怕就是他的夜哥哥生气,因为那样的话夜哥哥就不说话了,不再理她了,何况她现在正需要夜哥哥的支持。   “好,不关了!”香香干脆地应了,随身坐到夜里欢对面。   “夜哥哥,我的事就是……”香香双颊不由飘起两朵红云,可见到漠然垂首的夜里欢,便又撒起娇来,“夜哥哥,你有没有在听啊?”   夜里欢鼻中“嗯”了一声,“我在听。”   香香咯咯一笑,把椅子拉得近了些,泯了泯嘴,低声问:“夜哥哥,你觉得寻誉这个人怎么样?”   夜里欢淡淡地道:“不是坏人。”   “我……我要嫁给他呢。”香香说着,痴痴地向着夜里欢笑了。   “好,神尊同意了么?”夜里欢一抬眼睫,凝望着香香。他面似寒冰,但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分明是哥哥对妹妹的关爱,很亲切,很温暖。琳儿从门缝中窥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夜里欢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只在这一刻,她为那眼神动容,原来一个冷血杀手也可以这样温情。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先问你。”香香又嘟起小嘴,一脸愁容,“夜哥哥,帮我想个办法吧,我怕爹他不允,还没敢开口。”   “好,香香,你先回去,我会帮你想到办法的。”夜里欢轻拍着香香的肩头,安抚她焦急的心境。   “你倒是帮我做主嘛,这回可全靠你了!求求你了……”香香努着嘴,拉扯着夜里欢的衣角,摇摇晃晃,这幅模样就像一只小猫在主人的怀里撒娇讨好。   琳儿见了差点儿笑出声来,“没想到我这个妹妹真是可爱得紧。”   “你不相信你夜哥哥了么?”夜里欢反诘。   “相信!”香香顿时满心欢喜,只乐得合不拢嘴,朱唇雪齿,甜美如昔。她道了一声“我走了”,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出来吧!”随着夜里欢这低沉冷漠的一呼,琳儿轻柔地推开门板,她并未向前踏出半步,只留在原地静静地凝望。夜里欢也不理会于她,径自来到床塌前伸手摸索,正当他拾起那柄双面利刃的时候,鼻中轻哼了一声,霎时目中划过一道流星,这个细节使琳儿的心脏猛然撞击了一下。同时,冰冷的利刃瞬间被吸入了他的衣袖。   “我们该走了!”这话是向琳儿说的,夜里欢却未曾侧头看她一眼,因为此时在他炯炯硕光的双目中,除了寒锐的杀气和冰封的冷漠,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倘若是在黑暗中,这眼神足可以充当射杀猎物的工具。   琳儿跟随着他,一路来到玄武坛后山,这里比起前殿的富丽堂皇,可谓是荒芜至极,杂草丛生,横林斜冠。不过,代替了华丽压抑的是清新的空气和芬芳的泥土,琳儿深深地吸一口气,纯净自然,别有一番感受。   夜里欢驻足在一山石前面,抬手拨动纷乱的树枝。琳儿眼中霎时一亮,原来在树枝后面,竟藏着一条密道。   “走吧。”夜里欢没有去看琳儿,只是在对着那个洞口说话,“此密道通向梅家坞,你可就此离开神魔崖。”最后,那对凌厉的眸子终于瞥了琳儿一眼,琳儿却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道了一声“谢谢”,匆匆进入了密道。   密道的曲折反转并没有使琳儿迷路,因为这条密道仅此一路,除了前进,绝无后退的可能。没有岔路,也没有选择的必要。然而,琳儿的头脑却迷糊起来,夜里欢的眼神总是隐隐出现,她心里的恐惧正渐渐被莫名地融化,就当它快要融化待烬的时候,她看见了曙光。   其实,确切地讲,应该是晚霞才对。此刻,琳儿已置身梅家坞的茶山之中,漫山遍野的茶花香飘然入息,全身的血液都活跃开来。   在这时辰,每过一刻,天色都会昏暗几分,四周的雾气也就愈加浓重,直到一丈之外的景物全然看不见了,琳儿才觉醒过来。她的确迷路了,原本她也不知该何去何从,所以迷路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入夜了,雾气笼罩她的全身,很冷,她如何度夜。琳儿不敢让自己停下脚步,找到一户人家是她最后的希望。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找寻到了一点光亮。“火光?”那是琳儿意念中希望的火花。这点光亮犹如沙漠中的绿洲,诱惑着琳儿前行。   红光,近了,明了,明亮得刺眼。正如琳儿所期望的那样,那光芒是一堆篝火燃烧所至。在那篝火处,两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这本来对琳儿来说是件好事,在山林迷雾中重现生机,然而,那两个人,确令她的心动摇了。   因为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令琳儿朝思暮念的杨乐天!   杨乐天坐在距篝火一丈之处,火光在他脸颊上跳动,忽明忽暗,面目之上,全无半点表情。猛然间,他右臂一抬,一口烈酒昂首穿肠,依旧冷漠无情,火光中勾勒出了一道金色轮廓,那是道完美的弧线,一种凛然的犀利。   这种状态下的男人,自卑中的沉沦,忧郁中的俊美,神秘而沧桑,女人见了,就宛如一卷惊涛,兜头袭来,便再也无法抗拒。只不过,在他身旁的并非普通的女人,她是柳莹,就紧贴着他。不知道柳莹此刻是否也难逃世俗的狭隘,她吻了他的脸颊。   就在这一刻,琳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她驻足不前,再没勇气踏出一步。忽感颊上微凉,举手一拭,竟是泪水泛滥。   “琳儿!”杨乐天抬头,陡然见到朝思暮想之人,便发足扑了过来。琳儿醋意横生,转身就要跑开,却被杨乐天一把拽过来,紧紧地搂住了腰。   “不要走,好么?”杨乐天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神秘晕光的眼神,深情地望着她,令琳儿无法躲闪。   夜是一颗散发着诡异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无奈的迷离花朵。琳儿置身其中,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此刻的她,除了一头扎进杨乐天的怀中,立即靠在他那温暖的胸膛上,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也许这就是女人的脆弱,情感完全湮没了理智。在爱人的怀中,泪水更加肆意,琳儿感动、兴奋又委屈,却强忍着不哭出声音,她怕乐天为她担心。   “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杨乐天那低沉的声线微微颤抖着,激动而又略带柔情。   琳儿心中默许着,便将杨乐天搂得更紧,细细地体味这份几乎不能承受的感动。杨乐天也用那强而有力的双臂牢牢的夹住了她,紧得琳儿几欲窒息。但此时此刻,幸福的光环已经完全笼罩了他们,甚至有种力量欲将二人合而为一了。   噼啪的火花明暗不定,在这寂静的黑夜中,二人静静地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重聚。   “你们够了没有!”柳莹的这一声吼,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   “刷”白光闪动,那是杨乐天的配剑,却持在柳莹手中。   “好一对小情侣啊,真是羡煞旁人!只可惜你们今生无缘。”柳莹的眼中蓦地闪出杀手的冷光,那样得冷和肃杀,竟和夜里欢有几分相似。   “今日你二人,必有其一在我剑下毙命!”话到此处,长剑破空,在柳莹妒忌的目光中急速下落。   两个人同时向后退让一步,杨乐天挡在琳儿身前,“柳莹,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你要拿去随时请便,但你却没有伤害琳儿的权利。”   柳莹擎着长剑,戏谑地瞧着杨乐天,“呵……我刚救了你,转眼又杀你,岂不是做了赔本的买卖?至于你的琳儿,我倒是看她很不顺眼。”   杨乐天厉声道:“要动琳儿,就必须先杀了我。”说罢,他别过头,轻声安慰身后的琳儿,“我曾说过,只要有我在,你就不用怕。”   琳儿却摇摇头,上前一步与柳莹强辩:“你没有权利拿去乐天的命,我救他性命在先,他的命早就属于我了,我决不会让别人去伤害他。”   柳莹冷笑,“你们两个还真是恩爱呢。呵呵,当我是傻子么,把你们两个都杀了,岂非成全了你们!”   “你不傻就动动脑子,即便你杀了我二人其中一人,另一人也断不会独活,还不等于成全了我们么?”   柳莹眼珠一错,暗中权衡:“此二人心意已决,再僵持下去,只怕即得不到杨乐天,也杀不了琳儿。即便侥幸伤了琳儿,杨乐天定然更加憎恨自己,再想征服这个男人就难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没兴趣做。”   柳莹收回长剑,扬眉冷笑,“如此说来,我今天还真是多此一举,倒不如留你们在人世间多受些煎熬。这种烂货,还你!”语声未落,一把飞剑脱手而出,恰被杨乐天稳稳地接在手里。   待二人再抬头探望柳莹时,却只是个缩小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第六章 巧遇师父   终于,他们之间没有了阻隔。夜风中,杨乐天摩挲着琳儿柔软飘逸的长发,琳儿在杨乐天怀中轻喃:“一切都过去了,对么?”   “对,都过去了。”杨乐天顿了顿,“你要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给你幸福。”   琳儿默不作声,只是扬起头,细细凝视着杨乐天的面庞,眉目口鼻每个细微之处都一一欣赏着。   杨乐天探手取出一只玉石珠钗,那原本就为琳儿所有,此刻杨乐天将它小心地插在琳儿的青丝云髻之上,宛如天幕中的一颗明珠,奕奕生辉,琳儿瞬间陶醉在幸福之中,当下泪珠莹然,喜极而泣。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坐,篝火伴着他们,暖暖的,映着他们的脸,温暖彼此的心。渐渐地,他们沉默了,因为他们已经被醇厚的美酒灌醉,这是幸福的感觉,一种扑朔迷离、亦幻亦真的幸福。   直到鱼肚泛白,林中浓雾散去,杨乐天才扶起琳儿,“我们回屋吧。”未待琳儿多想,二人已来到稻草屋中,倚床而坐。   杨乐天注视着琳儿,突然一脸肃穆,正色道:“琳儿,问你件事情。”   “什么?”琳儿也跟着他紧张起来。   “你可曾记得我的灭门仇人?”   琳儿心头一惊,颔首不语。   “你真的不记得么?那让我来告诉你吧,你该知……”杨乐天说话之时一直保持平静,只是他这个“知”字还未及出口,琳儿便抬手堵上了乐天的双唇,“不要说,不要提些伤心难过的事,我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琳儿,我不说可以,但是并不等于他不存在,家门的血海深仇可以不报。你明白么?”杨乐天的神色变得凝重而坚毅,目光中满是仇恨的怒火。   “乐天……”琳儿惊恐地抬头。   “陆……峰!”杨乐天从内底发出这二字,回荡在琳儿的耳际,琳儿竟一时失了神,“他……难道他是你的杀父仇人?”   “怎么,你该知道的。”杨乐天见琳儿面带难色,忽的念头一转,又微笑道:“算了,不去理它罢。”   “不,乐天。你可知道这陆峰是何许人?他便是这天神教的教主——神尊。”   杨乐天听得琳儿再次提起仇人的名字,那笑意瞬间变得苦涩,恨恨地道:“我知道,也早该知道。”   琳儿听出他言中的嗔怪之意,心中更是忐忑难安:“莫非他已然知晓我和陆峰的关系?不,这断无可能。”   琳儿镇定气息,“嗯,陆峰他武功奇高,非常人可比,当今武林恐怕只有吴铭前辈方可相较。乐天,我一直不说,就是怕你冒然前去,白白损了性命。你能原谅我么?”   杨乐天神色一黯,不答言语。他歇了半晌,才道:“琳儿,你做的没错,不用求得任何人的原谅,当然也包括我。好了,此处并非我二人久留之地,我们走吧。”   琳儿点点头,跟着杨乐天出了稻草屋。外面天已大亮,琳儿牵着杨乐天的衣角,茫然地看着朗朗晴空,“我们要到哪去呢?”   “回无名山庄去。”   琳儿默不作声,尽管心中颇多疑惑,却只管随着杨乐天匆匆赶路。她什么也没有做,一心只想陪在乐天身边,他去哪里,自己就随到哪里,只要能这样一路相伴,已是莫大的幸福。但是杨乐天可不这么认为,他心里自有打算。   一日,杨乐天携着琳儿行至张家界,忽闻树林中传来阵阵厮杀之声。杨乐天和琳儿对望了一眼,均感奇怪,于是立刻隐蔽身形,潜在树后。   眼见场中两人斗得正酣,那老者神情凶恶,然对面的姑娘却能以柔克刚,一节柳枝敌过利剑。   “又是你的柳莹!”琳儿醋意顿生,瞥了一眼乐天,拉上他的衣角,想把他尽快扯离是非之地。   “等等。”杨乐天瞄着林间两人,压低了声音:“那老者是我师父。”   琳儿大吃一惊,乐天关于他师父的事情从来避讳不说,心下一寒:“乐天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瞒了于我。”   忽然,杨乐天提纵身形,跃到场中,横挡在柳莹身前,大喝一声:“住手!”杨乐天的突然出现挡住了诸葛云致命的一击,也让诸葛云眼前一亮。   “乐天?”诸葛云蓦地一惊,一挥手中长剑,喝道:“徒儿,你让开,让为师杀了这妖女!”   “您不能杀她。这妖女毕竟救过徒儿性命,不知师父可否看在徒儿的份儿上网开一面?”杨乐天恳求。   诸葛云眼珠一红,怒吼:“你让开,为师今日非要杀了这妖女不可!”   “杨大哥,看来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么?”柳莹咯咯笑了两声,“你最好别指望这样能讨好我,顶多是咱们扯平。”言犹未了,只闻爆裂声声,众人俱被烟雾迷了双目,回身再寻那妖女,已不见踪影。   “唉,居然让这妖女给跑了。”诸葛云一头懊恼。   柳莹瞬间踲走,杨乐天自然踏实不少,于是他话锋一转,对诸葛云毕恭毕敬地道:“师父,您老人家如何来了中原?”   怎料此言一出,却遭诸葛云劈头盖脸地一记耳光,那力道着实强劲,直打得杨乐天身子一晃,退后三尺。杨乐天忙单膝点地,“徒儿知错,请师父责罚。”   诸葛云浓眉一挑,反问:“你如何知错?”   “徒儿不该放走那妖女。”   “嗯,还有呢?”   杨乐天只道他放走柳莹是万万不该,至于别的事情心中也没了主意,支吾:“这……徒儿不知。”他把心一横,心道答了这不清不楚的话,又免不了挨上一顿暴打。   空气一瞬间静止,却在这时,诸葛云喊出一声:“出来吧,别躲在那里看风景了。”   琳儿一直在树后静观其变,此刻即便是诸葛云不唤,也到了该出来的时候。她来到诸葛云面前,微微欠身,“望请前辈不要再难为乐天。”她面带桃色,语声尤是楚楚可怜,任诸葛云再是铁石心肠,见到这样的姑娘也软了下来。   诸葛云仔细打量了琳儿一番,忽的耸起两道浓眉,质问:“你是何人,和我徒儿什么关系?”   “小女琳儿,和乐天乃是……”一抹绯红飞上粉颊,琳儿颔首,羞愧难答。   “哈哈哈……”诸葛云突然纵声大笑,满面欢愉之色,“不用说了,老夫择日就为你们大婚。”   “谢师父。”   尽管与诸葛云相处十年,杨乐天却依然摸不准师父的古怪脾气,可这个结果总比受罚强过百倍。琳儿也有同样不解,怎么刚才还是罗刹,一转眼就变成个菩萨了,但成婚一事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谁也说不清。   “我们上路吧。”诸葛云一拂袍袖,先行引路,杨乐天应着起身,递个眼色给琳儿,他二人遂尾随于后。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怪老头,琳儿敬他是杨乐天的师父,便一切顺从他心意。   三人行出不远,偶见一处歇脚的凉棚,于是要了几碗清茶。诸葛云这才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原来在杨乐天离开荒岛不久,就有大批魔人攻来,目的正是取诸葛云的性命。幸亏诸葛云在当年杨乐天闯入后,就在洞中暗布下机关,那些魔人不得要领,死伤惨重。侥幸活下来的,也皆为死士,事败后纷纷服毒自尽,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荒岛显然不再是避世之地,于是诸葛云来到中原,欲追寻那魔人来源。   “究竟是何人对我这把老骨头起了兴趣?”诸葛云板起面孔,责问:“乐天,为师送你离岛前说过什么,你可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徒儿不敢,师父曾吩咐过徒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向人提起您。”言至于此,杨乐天猛地惊觉,忙跪倒在诸葛云脚下,朗声道:“徒儿实在是忤逆不孝,引那妖女前来,给师父招来杀身之祸。请师父重重惩戒于我。”他内心已是万般自责,此刻便是诸葛云一掌劈了他,也是心甘情愿。   谁想诸葛云当真一掌横空劈来,琳儿顿时失了方寸,惊呼:“前辈!”扑通一下跪在诸葛云面前,乞求:“还望前辈手下留情。您若要杀乐天,就先送琳儿一程吧。”诸葛云这一掌迟迟未劈落下来,手旋在半空,一时间竟进退两难。   余光扫过,诸葛云发现凉棚中人竟纷纷看起了热闹,个个目瞪口呆,直待好戏上演。他这一掌正无着落,刚好劈在桌上。   “咔嚓”一声,木桌立时一分为二,向左右两方倒去。   “看什么看!”诸葛云大吼一声,直吓得旁观众人皆然缩回脖去,无人敢知一声。   诸葛云深深地看了看面前这对情人,眼眶一酸,心中感触颇多,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回身另寻了一张桌子坐下,“你们坐过来吧!”   杨乐天和琳儿对望了一眼,知道诸葛云在吩咐他二人,坐了过去仍是惊魂未定。那凉棚老板甚识事务,笑嘻嘻地端上一壶新茶,翻开三个茶碗,哈腰点头的招呼:“客官,请慢用。”   “乐天,琳儿对你这么好,你要好好珍惜啊。”诸葛云忽然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句,转头望向远处的群山,眼睛也跟着陷进了那云山缭绕的缥缈虚空中。   琳儿惊疑地望着这张愁缠百结的老脸,心道:“莫非他也曾有一段值得追忆的往事?” 第七章 不堪回首   “徒儿,你怎生与那妖女纠缠不清的?”   杨乐天听诸葛云这一问,便把自告别师父之后,他和柳莹之间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漏地与诸葛云讲述了一番。然提到自己受难之时,便是轻描淡写。琳儿从旁听得专注,因为很多事情她都不曾知晓。当她知道杨乐天为救自己吃了不少苦头,不免心疼愧疚。   “如此说来,是那妖女将琳儿的珠钗交还到你手上的?”诸葛云惊问。   杨乐天点点头。   琳儿柳眉轻扬,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玉石珠钗,摩挲着上面的那颗晶润的玉石,这珠钗是娘送给她出嫁的嫁妆,也是娘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了,幸好失而复得。琳儿专注地望着珠钗,竟有些痴了。   “琳儿,你怎么了?”杨乐天轻轻地推了琳儿一下。   “呃……没事,我只是觉得奇怪,这珠钗乃是白虎杨云仇自我头上取下的,怎生落入柳莹之手?”   “莫非这柳莹与天神教有某种关系?”杨乐天一转念,又摇了摇头,“可是的确是柳莹把我从白虎手中救出来的。”   “这就对了。柳莹一定与天神教有关,还和白虎来往甚密,所以才能从白虎坛救你出来。”琳儿大胆臆度,把珠钗重新插回头上。   杨乐天剑眉微皱,“那就是说,这些来历不明的魔人很可能就是天神教的教徒?”   听到此处,诸葛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眼中透出了淡淡的哀愁,“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陆峰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杨乐天对诸葛云这种表情很是熟悉,在岛上十年间常常见他这般,但却出于畏惧一直不敢开口相询,这回听他居然提及陆峰,再也按捺不住,问道:“师父,当年究竟发生过何事?”   诸葛云转头一叹,“你当真想知道?”   “嗯,事关仇人陆峰,徒儿当然想知道。”杨乐天目光坚毅。   “好吧,也许事情并非如你所想。”诸葛云咕咚咚喝下一碗凉茶,转头又向着云烟缭绕的远山望去,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二十年前,为师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那时候,陆峰和我同拜在‘天下第一门’剑门之下。剑门掌门沈傲,人称天剑,为人正直。在剑门众弟子当中,则以我和大师兄陆峰最为出众,江湖上也奉我们为风云二剑客。”   “原来师父当年如此厉害!”杨乐天插口称赞。   诸葛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沈傲膝下有一独女,美丽大方,温文尔雅。我和师妹青梅竹马,互诉情肠,终于等到了大婚之日。沈傲对我器重有佳,竟将女儿许配于我,我也发誓要倾尽毕生精力照顾师妹,光大剑门。”   “有情人终成眷属,前辈羡煞旁人了。”琳儿听得入神,这一句出自肺腑。   诸葛云伸手提起茶壶,自斟了一碗,握在手中,又是重重一叹:“有缘无份呐!一年后,师妹为我生下一女,正待我喜得爱女之时,师父忽命我下山办事,这一去就是半年。不想待我回到剑门,师妹又怀上了身孕。于是我与师妹大吵,追问她腹中之子的生父,但师妹就是不肯吐露半字,我一气之下弃他母女而去。”   “唉,即使师妹不说,我也猜到是陆峰所为,多年来,他不仅觊觎师妹美色,对掌门之位更加虎视眈眈。不过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也终于想通,决定原谅师妹,可是当我重登剑门之时,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喀嚓”一声,诸葛云掌中茶碗已分裂成数十片,那碗中之水却是丝毫未漏。   “师父突然暴病而死,陆峰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掌门之位,而师妹她母女二人竟也……突然横死,陆峰只道是师妹亏欠了我,带着女儿畏罪自杀。”   听到此处,琳儿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叹了口气:“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锥心之痛,生不如死,令一个豪情壮志的汉子心如死灰。”   “当时为师别无所求,一心只想逃避世事,远离伤心之地。”诸葛云那双布满红丝的血目悄然润湿了,眼光从那缥缈的群山中抽了回来,叹道:“这全是为师的错,当时万万不该弃他们母女于不顾……是我对不起妙龄啊!”   “妙龄?”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琳儿和杨乐天同时一怔。   琳儿抢道:“前辈口中的妙龄可是沈妙龄?她就是前辈的师妹?”   诸葛云缓缓点头,“不错。”   杨乐天见琳儿低头不语,神采黯淡,也不再说什么,“既然琳儿不愿透露她娘的事情,又何必强人所难,一切就随了琳儿心意吧。”   诸葛云生性狐疑,此时见他二人默默无言,更是疑云如涌,非要把个中缘由搞个心清肚明不可。于是,诸葛云凑到杨乐天近前,沉声问:“乐天,有何事隐瞒为师啊?”   “徒儿不敢。”   “那还不快说!”诸葛云拍桌子瞪眼。   未及杨乐天开口,琳儿先道:“前辈,莫要怪乐天。一切只因您口中的师妹,与琳儿的师父同名。”   “什么,你说得可是真的?”诸葛云目瞪口呆,眼中两道精光直勾勾地射在琳儿脸上。   琳儿用力点了点头,“不错,琳儿的师父的确叫沈妙龄。不过人有同名,未必是同一人。”   “同人也好,不同人也罢,你的师父老夫定要会上一面。”诸葛云也不顾及身份,两只大手压上琳儿的肩头,“琳儿,快带我去见见你师父!”   琳儿身子一摇,“可是您口中的沈妙龄不是已经畏罪而死了么?我怕您见了琳儿的师父会失望的。”   诸葛云热了眼眶,急道:“不怕,不怕,老夫此生何时会怕过。只要此生能再见妙龄一面,老夫死而无憾了。”他皱褶的唇角露出了笑意,那笑意如沐春风。   想不到这诸葛云与常人心思的确不同,如今看来势成骑虎,琳儿只得一口应了诸葛云。诸葛云性子火急,直催促二人快行上路。但此距梅山路途尚远,岂是聊聊数日可以到达的。于是,三人决定启程前往梅山,琳儿和杨乐天并肩同行,诸葛云头前引路。   其实,杨乐天心中极其不安,果真去找到妙龄仙姑的话,岂不等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他顾及琳儿的安危,又不想忤逆于诸葛云,左右为难。   “乐天,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琳儿知道杨乐天心中所难也正是自己所愁,她悄悄握紧乐天的手。   “此去梅山,恐怕是凶多吉少。”杨乐天心念一转,又问:“若妙龄仙姑真是师母,琳儿你岂不是师父的亲生女儿么?”   琳儿忙对他眨眨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踮脚到他耳边窃窃道:“此事暂不便告之诸葛前辈,万一我娘不是你师母,恐对诸葛前辈打击过大。乐天,请相信琳儿这次一定不会有事。”   琳儿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此次重返梅山,琳儿岂止是担心那么简单,她不怕忍受皮肉之苦,最怕是自己乃陆峰之女的身份被揭穿,杨大哥会永远离开她。但眼下形势所逼,她又能如何。   “一个恶姑有什么好怕的。”杨乐天满不在乎,“琳儿,你莫非又忘记乐天说过的话啦?”   琳儿不答,却是打了个寒颤,许是她内心怕得发抖了,杨乐天立刻脱去自己的外衣,披在琳儿肩上。暖流丝丝入怀,琳儿浅笑盈盈,犹如寒梅初绽,甚是惹人怜爱,杨乐天便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虽然二人并未讲之字片言,诸葛云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很是欣慰,也很羡慕。   中秋节将至,人月两团圆。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望着这轮将满之月,又有多少人在翘首企盼呢?   “二哥,你终于快回家了。”吴雨燕在窗前失了神,竟咯咯地笑出声来。   “雨燕,何事叫你如此开心啊?”   “爹,您来了。”吴雨燕知道吴铭已经来到她身后,转身把吴铭让到座上,随手斟上一杯茉莉花珍,满面笑意,“明天就是中秋节,爹爹您不欢心么?”   “原来我这宝贝女儿是在想他的二哥啊!”吴铭笑了,诚然一位和蔼的老人,这是慈父的笑容。雨燕自幼和靖宇形影不离,只有她这个二哥才能逗她开心,靖宇走了这么多年,雨燕只有盼到每年团圆节靖宇归来才最为开心,女儿的心意做爹爹的当然最了解不过。   “爹……”吴雨燕娇嗔。   笑容一敛,吴铭又是扼腕叹息:“唉,只可惜这个不孝子始终不肯回头,不肯为这个家分忧啊……”   “爹,其实这也不能怪二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这是二哥的信念。他宁做天边自由自在的飞鸟,也不想成为笼中身不由己的雄狮。”雨燕娥眉微皱,淡淡地吐出这几句话来,乃是一片惆怅和理解。   “够了。”吴铭一摆手,“靖宇他不孝为大,说什么也是惘然。”他长身而起,踱步而出,“很晚了,快休息吧。”   吴雨燕显然很无奈,她款款走到门前,正欲合门反遭逆转之力强门而入,惊鸿一瞥之下,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吴雨燕吃惊之余,忙把男人拽入房中,扣上门闩。   “你怎么来了?”   男人轻蔑一笑,“我不能来么?”   吴雨燕脸色一沉,端起架子,“这么晚了,如无要事禀报,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雨燕,我确实有件要事想告诉你。” 第八章 八月十五   男人一把扯过吴雨燕的娇躯,将她拥入怀里。雨燕并不反抗,反而顺从地倚在他胸前,轻道:“那你说啊。”   “我得知你二哥快回来了。”   “废话!”吴雨燕呵斥,突然身子一摇,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雨燕,你别急么。我还打探到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害死你二哥。”   “你再说一遍!”吴雨燕瞪大了眼睛,但想来五星不会拿这种事情和自己开玩笑,便平复了心境,“罢了,你可知是何人要意图谋害?”   “这个……五星就不得而知了。”   吴雨燕一脸愁容,吩咐:“明日就是月圆之夜。这件事情刻不容缓,五星你快去查清此事,要是来不及回来禀报,就设法阻止。”   “五星明白。”五星一躬身,忽有几分谦卑。   吴雨燕略带满意地看着他,“那就好,你速速去办。”   五星一挑眉毛,大手又自觉地搭上吴雨燕的肩头,“其实吴家有你这样一位女中豪杰,少一个二公子又何妨呢?”   “你住口!”吴雨燕抬手打掉了肩头那只大手,怒意一收,脸色沉了下来,“很晚了,我这里不用你陪。”   五星方才的话明显刻薄刁钻,他知道雨燕心中一直钟情于他的亲哥哥吴靖宇,这份莫名的醋意积怨已深,话语中难免带出三分。但见雨燕勃然而怒,又心生疼惜。于是他上前两步,拉过雨燕柔腻的浩腕,“对不起,是我刚才口不择言。原谅我好么?”   “好了,我不生气,你快去办你该办的事吧。”吴雨燕不耐烦地挥退他,却在五星推门之际,又喝住了他,冷声提醒:“记住,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五星漠然点头,悻悻离去。   八月十五,晨。   杨乐天一行三人来到洛阳城门口,不料等待入城的人潮竟在门口排起了长龙,足足有一里远。打探之后,才得知今日乃是中秋佳节,四里八乡的人都来城中采购过节祭祀之物。   琳儿看向城门头刻着的两个篆体大字,轻轻吐了口气,“穿过洛阳,就是梅山了。今日团圆节,无名山庄内定会举行中秋祭祀仪式,师父每年都会带我下山去凑凑热闹,我们不如就赶往无名山庄,说不定今晚就可以见到前辈想见之人。”   “好,我们这就去无名山庄吧。”诸葛云一听马上能见到发妻,登时欣喜若狂。然而,杨乐天虽默默地随在二人身后,心中却越发得不安。   此时的洛阳城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平日里可并行六辆马车的大道如今也是水泄不通,两旁的道路早已被商贩们竞逐一空,卖的大都是些月饼、西瓜等祭祀之物或是各式各样的玩物。   杨乐天兴致所致,为琳儿挑选了一只翡翠镯子,圈在琳儿纤细的玉腕之上,反倒把镯子映得晶莹通透。   杨乐天摇摇头,“你人儿太美了,这镯子不配你。”说着,便要把镯子拉扯下来。   琳儿急忙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不,这镯子我很喜欢,送我好么?”她脸泛红霞,容光晕动,真是丽色生辉。   杨乐天当然不会拒绝,微微一笑,“好吧,你喜欢就好。”   琳儿显然非常开心,哪里热闹她都会驻足留恋一阵,杨乐天见琳儿如此高兴,心情也宽慰不少,只要诸葛云不加催促,杨乐天也尽量陶醉其中,讨琳儿欢心。   时移步异,艳阳高照。时下已过了午时,三人也为腹中盘算,便随意寻了家馆子。虽已过进餐时分,但堂中依然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这三人倒也简单,只叫了三碗牛肉面,正吃得欢心,忽闻搅扰之声入耳:“唉,还吃什么面啊,等到晚上去无名山庄吃月饼吧!”   抬头一望,见晃晃悠悠进来几名身背剑刃的武林人士,另一人继而道:“三哥,咱们是去无名山庄看剑的,又不是去吃的。”   “看剑?无名山庄?”桌上三人同时放下手中碗筷,细细听来,却闻那几人竟讲些无关之词,再也不提及此事。   琳儿微惊:“无名山庄的中秋祭祀,从来就只接待亲属,并不欢迎外人。这次何以邀请了武林中人?”   “他们不是来看剑的么?”诸葛云一昂头,喝尽了面汤。   “嗯。据琳儿所知,无名山庄内的确有个藏剑楼,多年来收集了众多名门宝剑,轩辕剑、真武剑、纯钧剑也不乏其列啊。”   杨乐天微皱剑眉,“果真如此,难道是无名山庄要将这些名剑在人前展示一番?”   “不仅如此,凡是献上宝剑者还将得到烟雨六绝中的绝世武功。”伙计截口道。   此言一出,三人俱都瞠目结舌。杨乐天心中明白,这烟雨六绝早已在神魔崖囚禁之时为白虎所毁,此番怎生落到吴铭手中,又或是此书非彼书?琳儿也暗自称奇,她素知烟雨六绝乃是杨乐天家传秘笈,这回不明不白地落入无名山庄,其中隐情自不必说,向世人传授之说定然另有所图。   诸葛云见二人漠然不语,将筷子一提,“再等面都凉了,你们不吃都给我吧。”话未及毕,诸葛云已将杨乐天和琳儿的剩面尽数剥落到自己碗中,面条被他这么胡乱一搅,汤水飞射出空,搞得遍布一桌,他却自顾吃得正香,狼吞虎咽一般。   杨乐天见师父的吃相实在好笑,笑嘻嘻地恭维:“师父武功又见高深了,连飞溅出来的汤珠也错落有致、排列整齐,极听师父您的话啊。”   诸葛云自然听得洋洋得意,他用袖口拭了拭胡须上的汤水,起身道:“走吧,一切到了无名山庄自有分晓。”   只用了两柱香的工夫,三人便来到一家独门大户。仰首一望,红砖碧瓦,貌似一座宫殿,飞檐画角,正是无名山庄。   忽见一顶绣花小轿飘然眼前,稳稳地落于无名山庄门口,轿身头沉尾浮,撩开轿帘之人却是吴雨燕。   “雨燕!”琳儿叫住她。   吴雨燕回眸之间突见琳儿安然无恙立于面前,顿时心花怒放,冲了上来,“琳儿,真的是你!”   琳儿笑盈盈地点着头,吴雨燕猛地抱住琳儿的娇躯,“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杨乐天对这个举动显然不大习惯,冷哼了一声。   雨燕眉眼一撩,责难:“怎么,吃醋啦……”她说话直接,完全不把这个杨乐天放在眼里。杨乐天一笑淡然,无心与她计较。   “雨燕,你出去了么?”琳儿这句话明知故问,是要把话题岔开。   “当然啦,我去买些做月饼用的蜜饯。”雨燕笑着,一对明亮的眸子弯成了两道新月。   琳儿见雨燕手中果然提了一个食盒,不解地问:“这些蜜饯何必牢烦你亲自去买呢?让下人去办就好了。”   吴雨燕摆摆手,“不行。我亲手做的月饼当然要亲自挑选食料才行,那些下人粗手粗脚的,哪里懂得分辨这些蜜饯的好坏呢?”   琳儿知道雨燕心中所属,掩口一笑,“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我想靖宇二哥他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希望如此。”雨燕毫不避讳她对二哥的感情。   琳儿“喏”了一声,看看了天上的日头,也不和她客气,嗔了一句:“雨燕,就让我们一直站在这里晒太阳么?”   雨燕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你们还真不能进去。”   这话令琳儿等人悚然一惊,忙不迭问:“为何?”   “你师父来了。”   琳儿释然一笑,“来得正好。”   雨燕见琳儿气定神闲,颇为惊讶:“这如何好?你们撞上她不等于送死么?”   诸葛云刚刚听到妙龄在此,本来渴望之极,又闻雨燕这番言语,立即抢道:“怎么个送死法?”   吴雨燕目光一转,打量着身旁这位老者。这老者虽然衣衫褴褛,但见他身形体态、呼吸吐纳,便知他是位深藏不露的内功高手,虽心中骂他口不择言,也不敢稍加微辞。   琳儿拉上雨燕的手,欣然一笑,“雨燕你不必为难,这位诸葛前辈是乐天的师父,他与我师父妙龄仙姑是故交,或许可以化解一切。”   吴雨燕心念一动,有了主意,“既然如此,不如我把诸葛前辈先行引见给妙龄姑姑,你和杨大哥暂时不要露面,静待时机,如何?”   琳儿看了看乐天,杨乐天轻轻点头,“那就烦劳吴大小姐了。”   于是,琳儿和杨乐天被安置在厢房,诸葛云则随吴雨燕鱼贯前往正厅。   此刻的吴家上上下下似乎都手忙脚乱,因为不仅要布置晚上的中秋祭典,更要筹备随后的拭剑大会。似乎没人注意到大小姐带了个陌生人进来,但来到中厅,却也不见爹爹吴铭和妙龄姑姑。   正踌躇之际,吴雨燕只觉肩头一沉,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一拍,转身而望,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盼的二哥。   “二哥!你回来啦。”吴雨燕一时间惊喜交集,笑容盈盈。   “嗯。”飞鸟殷勤地一笑,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吴靖宇,是吴家的二公子,也只有每年的今夜他才会恢复真正的身份。   “你身后这位前辈是……”飞鸟的目光落定在那红光满面的老者身上。   “哦,我来介绍。”于是,吴雨燕互示了二人身份。她介绍之时长幼有序,尊尊有礼,果然是堂堂大家闺秀,诸葛云见了,颇为欣赏,暗道:“要是女儿在世,也该如她一般。” 第九章 圆月拭剑   “二哥,你可见得妙龄姑姑了?”   飞鸟笑着应了:“见了,见了。妙龄姑姑刚才忽感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去了。”   “姑姑身体一向硬朗,应无大碍。不过我还是过去看看她为好。”吴雨燕表面彷徨,却暗自窃喜:如此一来,正好可以让前辈与姑姑单独相处,许能化解琳儿和她师父的矛盾。   “不好了,不好了。妙龄仙姑她……她……”一个下人突然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一进门便扑跪在地上,话说到那个“她”字,嘴巴就不听使唤,双唇止不住地颤抖,只得捂着胸口,干瞪着两只惊惧的眸子,大口倒着气。   “她怎样?别慌,慢慢道来。”众人皆瞪大了眼睛,不安地等着那个下人顺了气。   “她……她断气了。”那下人终于将最后几个字吐了出来。众人哗然,诸葛云闻得此言,顿感山崩地裂一般,一下子摊软在地。   “前辈,前辈!”雨燕惊呼。   “想不到……我和妙龄此生注定有缘无分,天意弄人啊!”诸葛云眼中的神光消失了,原本红润的脸也变得如死灰一般。   吴雨燕扶着诸葛云,劝道:“前辈别急,也许还有的救呢,我们先去看看吧。”   “对,快。带我去见妙龄她……最后一面。”诸葛云忽然双目圆睁,但听到噩耗以后,腿下软得竟是站不起来了。   “让我来!”飞鸟对雨燕一点头,就地蹲身一撑,双手挽股,将诸葛云伏在背上,与吴雨燕急速赶往西厢房。   诸葛云尽管武功高强,却一时伤心至极,手足无措,他在飞鸟背上居然老泪纵横,一道道泪水滑过交织的皱纹,好似一瞬间山洪爆发,欲将几十年的悲恸倾泻而出。正厅距西厢房不过数丈之遥,飞鸟却已湿透了半面衣衫。   一跨入门槛,便看见妙龄仙姑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肢体僵直。诸葛云愣愣地望着妙龄,泪水戛然而止。因为眼前这个死人正是他二十多年朝思暮想的妻子,当他终于回到她身边的时候,他们却是阴阳相隔。   便在这时,众人跃门而入,琳儿不顾一切扑倒在妙龄仙姑的身体上,大声哭号:“娘……娘……娘你醒醒啊,你不能这样就抛下孩儿不管……”   诸葛云听得琳儿忽然这么一叫,怦然心动,脱口问:“她是你娘?”   “没错,妙龄仙姑就是琳儿的娘。”杨乐天抢过话,看到师父眼睛里的微小变化,那是极度悲恸中闪现出的一丝希望,他不忍心再隐瞒下去,此时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   “娘,都怪女儿不孝,是女儿背弃了娘,才会……害死娘的,是我,是我,是琳儿害死娘的……”   杨乐天激动地抱住琳儿颤抖的身体,拼命摇头,“琳儿,你不该这样责怪自己,错不在你。要是有错,也全都怪我。”   “唉,你们都给我让开!”突闻大喝一声,只见吴铭表情凝重,大步来到妙龄身前,探手戳了她身上几处大穴,又为妙龄推功助气,足足一个时辰,才收功作势,下得床来。众人皆惊疑屏息,拭目以待。   吴铭微微一笑,拭干涔涔汗水,沉声道:“妙龄她没死。”   这一言震惊了在场众人,琳儿伸手在她娘鼻息前一试,果真回复了气息,她喜出望外,感激地看着吴铭。   “妙龄她只是中了毒,一种很可怕的毒。这毒名曰不死药,中毒者虽然断了气息,却未死去,而且神智清晰,但从表面上看和死人并无两样,只待毒性日渐侵入五脏六腑,慢慢忍受内脏溃烂之苦而离开人世。”吴铭负手站在榻前,神色凝重地望着妙龄。   “唉……老夫也只能暂时封住这不死药的毒性,要想解毒,恐怕就难了。”   “真的没有办法救我娘了么?”琳儿方才还满怀希冀,听到吴铭这么说,心中又扑了空。好像伸手抓水,明明握在手中,合拢手指,那水又会从指缝间露出去。   吴铭沉重一叹:“办法倒不是没有。这不死药乃是毒王亲手调配而成,但据老夫所知,毒王早已在十年前被仇家所杀。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医仙,久居于龟谷之中,但在医治病人之前,他必向求医之人讨一个条件。至于这条件嘛……许是求医之人的性命也说不定,恐怕……”   “医仙?”希望之火重新燃起,琳儿插口:“只要能救娘,什么条件琳儿都无所畏惧。”   吴铭打量了琳儿一眼,见到那坚定不移的眸光,颇生赞许,暗道:“这孩子在关键时刻,总算知道以孝为先,不知道将来靖宇能否做得到。”   吴铭微微点头,“好吧。琳儿,明日一早,老夫就派人送你启程。”   “多谢盟主。”琳儿泫然泪下。   “事已至此,大家也不必过分担忧。今日中秋,中秋祭典即将开始,还请移步后院准备拜祭吧。”吴家众人皆依吩咐离去。   吴铭回首,见琳儿依然伏在妙龄身上抽泣,上前劝慰:“琳儿,你娘也需要休息,不如一道去后院,也好为你娘讨个平安。”   琳儿微动樱唇,正要答话,却被诸葛云抢道:“慢!老夫有些事情定先要问个清楚明白。”   “琳儿,你就是我诸葛云的女儿,对不对?为什么当日在茶棚里不肯认我这个爹呢?”诸葛云一张灰土土的老脸忽悠一下又泛出了红光。   琳儿心头一惊,她明明知道自己的生父是那大魔头陆峰,却始终不敢将实情告与乐天,此刻她又将以何种身份去面对诸葛云?   “我……”   余光掠处,原来不止是诸葛的咄咄追问,连杨乐天也在巴巴地等着她的答案。   “我只觉得一切来的太突然。”琳儿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无力地解释:“对不起,诸葛前辈,琳儿自幼跟随师父,也就是我娘,所以一时还无法接受。”   杨乐天信任琳儿,自然对她没有怀疑,对诸葛云道:“是啊,给琳儿些时间,师父。”   “也罢。”诸葛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你们去吧,这里有我守护妙龄,二十几年了,就让我为她尽点做为人夫的责任吧。”   杨乐天拍拍琳儿的肩膀,掩好房门,拥着她来到后院。   中秋节时,云稀雾少,月光皎洁。   院中,早有香案预备在彼,案上红烛高燃,炉中香火袅袅生烟。一碟碟的团圆饼及各色时令鲜品供奉于香案之上,大多是些柚子、苹果、石榴之类,品种不厌其余。西瓜切半,各雕莲花瓣形,取“花好月圆”之意,摆于供案两侧。花筒里还插着毛豆枝和紫红鸡冠花,毛豆是献给玉兔的供品,鸡冠花则象征着月宫里的索练树。   吴雨燕来到香案前,朗声道:“拜月祭典正式开始。”   杨乐天啧啧舌头,不解地摇头,“此等拜祭之礼怎生由这黄毛丫头主持?”   “拜月娘其实是一种简单的典礼,本应由当家主妇主持。但吴夫人仙逝多年,自然由雨燕代为承担。”琳儿低声回答。   随后,吴家上下逐次上前祭拜,唯等轮到杨乐天,只是过去轻轻一揖便抽身返回。琳儿则恭恭敬敬地俯首跪拜,望着这轮如盘似玉的明月,口中叨念着母亲能够早日康复。   香火将烬,吴雨燕宣布礼毕。下人转瞬间将香案撤去,换上一张大圆桌,掀去红盖帘,乃是一枚如磨盘大小的月饼,上面刻有广寒宫前玉兔捣药的图案。那玉兔栩栩如生,雕工精细,乃为一幅巧夺天工的佳作。   “不用这么夸张吧,竟然如此排场。”杨乐天嘀咕。   琳儿缕了缕发尾,眸中沉静如水,“这个可算不上什么大排场,反倒是历年来最简单的一次,不知是否为拭剑大会的缘故。”   说话之际,吴铭已操刀将大月饼切开,一劈八块,分入盘中。他四个子女各得一块,琳儿、杨乐天共两块,吴铭另亲自奉上一块月饼来到琳儿面前,殷切地道:“琳儿,这一块是留给你娘妙龄的,但愿她早日苏醒。”   “谢谢盟主。”琳儿欠身接过月饼,泪光莹莹。   这时有下人在吴阴天耳畔窃窃私语,但见吴阴天上前一步,拱手一揖:“禀告父亲大人,如今众位武林豪杰俱都纷至沓来,拭剑大会也已准备就绪。”   “嗯。既然如此,大家就随老夫去前院吧。”吴铭遂领着众人来到前院。   比起后院的安宁静谧,前院简直是另一番景象。   台下,云集各路英雄侠士有数百之众,比起武林大会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则龙蛇混杂,也不乏偷鸡摸狗之士。   “盟主到……”   吴铭走上台来,台下顿时雅雀无声。   “欢迎诸位豪杰义士莅临我无名山庄,来参加这圆月拭剑大会。此次拭剑大会并非武功比试,而是意在一个‘拭’字上面,乃为擦拭之意。剑可谓是十八般兵器中的君子,它静若处子,动如游龙,寒刃所及,透心肺、胁魂魄……”   台上吴铭朗朗说着,台下群豪一片安静,许是被吴铭威严的气势所摄,连窃窃私语之声也没有,杨乐天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揽着同样默默无语的琳儿。   “近些年来,我无名山庄的藏剑楼内收藏了不少名剑,相信各位也略有耳闻。加之我吴铭对剑颇为偏好,今日中秋,老夫有幸邀各位在共同赏月论剑,还请多加品鉴。”   但闻吴铭击掌三声,杨乐天侧目一瞥,原来早有一扇屏风立于北墙。屏风缓缓移动,光华闪闪,引得众人一片惊呼。   “好剑!”那剑光晃得眼前一阵花白,杨乐天只扫了一眼,便被那些白光诱惑住,目光盯在把把寒芒毕露的利刃上,凝住不动。但他却不敢多看,因为那一排长剑上覆盖着一层凛冽的寒气,宝剑一亮,天气仿佛一瞬间从仲秋跌到了严冬。   “明月当空,宝剑与之交相辉映,奕奕生辉。真乃人间美景,不想这杀人的利器也能如此漂亮!”琳儿不由赞叹。就算是她,出入无名山庄数个寒暑,也未曾有幸进入藏剑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宝剑同时出现在面前。   “嗯,的确很漂亮。根根晶莹剔透,乌黑亮丽。”杨乐天抚摸着琳儿如墨的长发。   琳儿微微颔笑,却突然眼前一亮,“乐天,你看!”   顺着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一身熟悉的玄色衣衫又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杨乐天只看得咬牙切齿:“又是那妖女!” 第十章 持剑之道   一轮圆月,清光似水。   银辉泻在一排精亮的长剑上,便似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冰霜。吴铭走上前,从最左端的剑架上取下第一把宝剑,高高擎在手中。   “这把真武剑,乃是武当鼻祖张真人生时所用的一支青钢长剑,这把名剑恐怕不用老夫再多做介绍。”话未及毕,吴铭挥袖之间已拔出那剑刃,一道寒芒划破夜空,犹如流星掠过,银白烁目的剑光令人不敢逼视,照人生痛。   众群豪皆看得目瞪口呆,直待吴铭还剑入鞘,才有人喝彩:“好剑,果然好剑!”   吴铭得意地一笑,探手从剑架上取下第二把宝剑,扫视着众人,“可有哪位英雄识得此剑么?”   此言一出,场下众人面面相觑,大多摆手摇头。其实,吴铭手中之剑与普通的三尺铁剑表面看来并无分别,只是剑穗稍长而已。   突然一书生从人群之中踱步而出,拱手道:“盟主,不知可否让在下一睹这把宝剑的风采?”   吴铭轻轻一笑,沉声允了。书生接过宝剑,仔细端详了一阵,忽抬头问:“不知盟主何处得来此剑?”   “英雄不问出处,宝剑亦如是。”吴铭神光一冷,“这位公子可是认识此剑?”   书生只低头看剑,没有答话。   “这位公子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这时,书生突然将宝剑双手高举过顶,大声道:“此乃尚方斩马剑,皇上御赐之物。”   吴铭惊闻此言,顿时目光异然,重新打量了一遍面前这位书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这正是御赐的尚方斩马剑。”   书生看着宝剑,满目尽是哀惜之色,“可惜这斩马剑年代久远,剑柄上的龙形雕文已然模糊难辨,估计盟主也是历经辗转才得来此剑。此剑乃无价之宝,请盟主慎加收藏。”他拱手将尚方剑归还,飘飘然回到人群之中。   “这身贵气似曾相识……”杨乐天仍盯着人群中的书生。   “没错,我在神魔崖上也见过他,他是定南王之子寻誉。”   “什么!神魔崖!原来又是一个魔人!”杨乐天剑眉怒拔,方才欣赏的眼光突地转为狠戾,有火焰在他暗黑的眸子中燃烧,燃烧着寻誉,也燃烧了自己。   夜风拂过,琳儿不自觉阵阵发抖。眼见杨乐天对魔教中人这般憎恨,身为魔王之女的她,一时间竟不知何以自处。虽然近在咫尺之人,却好似遥隔万水千山,正所谓咫尺天涯。   琳儿拢了拢衣衫,茫然望向台上,正见吴铭手持着一把寒剑,言之凿凿:“此剑名曰北斗七星剑,因其剑身近柄一寸处,刻有北斗七星纹,乃为寒冰精铁所铸。”话音未落,人已飞掠至吴雨燕面前,瞄上了女儿腰间的配剑。   “刷”地一闪,剑身连同剑鞘一齐被拦腰斩断。   吴雨燕惊得花容失色,向后退了一步,再看向地上的两截断剑,眼光放亮,那截断之处异常平滑,倘若把两截剑身重新粘合,必能完好如初。   “削铁如泥,断玉无声。果然是把好剑!”吴雨燕大赞。   吴铭老眉横舒,听到此言甚是得意。   “不知这把北斗七星剑可是赠与女儿了?”吴雨燕柳眉一扬,目光已锁定那把北斗七星剑。   吴铭微一迟疑,朗朗笑道:“好!今天爹爹就将此宝剑陪了予你。”剑光一闪,抖腕将北斗七星剑抛出。   “嗖”一道白虹掠空而过,正落到吴雨燕的手中。   “多谢爹爹!”吴雨燕持剑拱手。   台下顿时人声鼎沸,他们除了惊叹这柄绝世利刃,更多的则是嫉羡吴家大小姐偶得宝剑。   台上吴铭微微一笑,朗声道:“众位侠客豪杰,老夫虽然酷爱剑器,但一向以与人共享为乐事。天下武学、兵器皆归天下之人所有。如果场内之中有愿意与老夫分享宝剑者,老夫也愿意拿出家传武功秘笈烟雨六绝作为回报。”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耸起锐耳,双目放光,就连睡在墙角老乞丐也从梦中惊厥。   自从上次武林大会传出烟雨六绝的消息,江湖中人已对这盖世神功垂涎三尺,他们对吴铭以拭剑大会之名,公然传授烟雨六绝之说,虽然是将信将疑,但也趋之若鹜。如今亲耳听吴铭开了口,自然对神功垂涎三尺。   “宝剑在此!”寻声而至,原来正是那刚才在墙角酣睡的老乞丐。他一身褴褛衣衫,乃百家之布拼接而成,行过之处无不令人屏住鼻息,但吴铭反而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搀扶道:“不知穆帮主驾临,小婿有失远迎。”   “这老乞丐莫非是丐帮帮主?”杨乐天低头问琳儿。   “不错,他就是前任丐帮帮主穆无极,吴铭的岳父。”   “前任?”   琳儿点头,“十年前,穆无极因练功走火入魔,变得疯疯癫癫,自然无法再继续领导丐帮,但以他原来在江湖上的威望,大家还是尊称他一声穆帮主。”   杨乐天转眼望去,只见穆无极虽年逾七旬,却仍旧精神抖擞,步履矫健。吴铭特命人搬来一把藤椅,请穆无极上坐。穆无极却一把推开吴铭,刷的跃到两丈外的藤椅之上,他动作敏捷,却是往椅上这么一蹲,长眉垂下,活脱脱一只老猴子。   “乖乖,还我宝剑来!”穆无极突然发威,指着吴铭的鼻子大喝。   吴铭显然很没面子,但他依旧一副笑脸,不急不燥,“岳父大人,您要宝剑尽管张口,我这里数十把奇兵利刃任由您挑选。”说罢,挥袖一指,案台上琳琅满目的绝世好剑照人生辉。任是无欲的和尚看了也会心动,何况是疯癫的穆无极。   穆无极呆望着呵呵傻笑,倏的手腕颤动,一条红色绳索犹如游蛇在众宝剑中穿梭开来,片刻间,他双足一瞪,翻身下椅,手中红绳顺势一收,竟然在一瞬间卷起了所有宝剑。   吴铭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红绳带着全部宝剑尽收穆无极的怀中,立时大惊失色。   “前辈,慢行!”吴阴天一把折扇刹那间从穆无极身侧斜出,顶住穆无极的喉颈,冷冷地道:“这可是把铁扇,再动恐怕晚辈会失手。”   穆无极顿时恼羞成怒,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老夫面前耍猴子戏!”   “我不是个东西。”吴阴天一语惊人,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吴铭静观其变,只待好戏收场。   吴阴天轻笑,“前辈消消气,莫要怪晚辈失礼。不知如此多的宝剑前辈要来何用呢?”   “你这毛头小子管不着!老夫拿剑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哈哈哈……”穆无极仰天狂笑。   吴阴天收回铁扇,回手一揖,“好。那晚辈还有一事向前辈请教。”   “说!”穆无极忽然耐起性子来,且听这毛头如何理论。   “其实晚辈刚才是不自量力,单凭小小一把铁扇,前辈岂放在眼里了。前辈武功乃当今天下第一,无人能及,不知晚辈可否说对了?”   “当然!哈哈哈……”穆无极狂笑不止。   吴阴天轻笑一声,用铁扇指着穆无极怀中那些银光闪闪的宝剑,面色一沉,冷喝:“既然如此,那这些宝剑在前辈手中就是一堆垃圾!”   吴阴天转身面前众人,手持铁扇,高谈阔论:“在乎持剑之道,分为三等:一是持剑如持刀持棍,乱舞一气,如斩瓜切菜一般蛮搞一通,这等手中有剑却不知剑为何物者,是为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无非是一个市井之徒;二是熟悉剑的一招一式,通晓剑的门派类别,甚至翻飞如蛟龙者,是为手中有剑心中未必有剑;这最后一等,也是最高的剑道最高的境界,乃手中无剑,心中藏剑,心藏剑气无形于外,瞬间起落不露于形。”   论完剑道,吴阴天微微一笑,回首用铁扇一点穆无极,“前辈既然已达到剑道之巅峰,自然用不着这堆废铜烂铁了。”   穆无极听得头脑发胀,自言自语:“你这个宝剑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回事?老夫是天下第一,该无剑,无剑即有剑,有剑,无剑,无剑……”   一颗不停摇晃,好像不是长在自己头上,突然“啊”地大吼一声,象是发了失心疯,怀中宝剑在院中这么一扬,顿时撒下无数剑雨。但那些剑雨还未落至众人头顶,吴阴天飞空掠过,已尽数收了回来。   “啪啪啪——”一把把宝剑横于剑架之上,竟是一把不少。   “哈哈,我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穆无极大叫几声,如一只疯狗似地冲上墙头,再也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天下第一”四个字还在夜空中回响。   穆无极突然疯癫离去,令众人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吴阴天的能力再一次崭露在世人面前,无不令人心悦诚服。   这时,台上吴阴天一振衣摆,却单膝跪在吴铭面前,低头拱手:“刚才孩儿对祖父大不敬,还请盟主重重责罚。”   吴铭脸色一沉,朗声道:“好。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以下犯上,着实不该。今天既然当着那么多英雄的面,怎样处置你就交由大家决定吧。”   吴铭抬起头,举目望向众人,当即有人叫嚷:“不该罚,少主立了功,少主无罪!”   “对,不该罚!不该罚!”瞬间有数十人异口同声,皆相响应,反对之声连成一片。   吴铭得意地笑了笑,捋捋白须,“好吧,老夫就遵从众位英雄的意思,念你初犯,就此作罢。如若再犯,就连这次一并算清,定不轻饶!”   吴阴天早料到结果,起身抚去尘土,深深一揖:“多谢盟主。”   又是一阵掌声响起,但在这掌声过后,一个赞美之音异常响亮:“盟主,您真是赏罚分明啊!”这句话带着讽刺的口气吐出来,隐在人群中多时的玄衣娇娘终于登场了。 第十一章 情断无名   玄衣娇娘莲步轻抬,缓缓走到台上,劈头便道:“吴公子目无尊长,盟主不罚恐怕有偏袒之嫌?”   “我说的可对了,这位少主公子?”柳莹转动吴阴天身侧,弯弯的眼睛向着吴阴天一眯。   吴阴天似乎也被她生生勾去了七魂六魄,阴涔涔地回了她一笑,“姑娘,我们见过。”   “哦?真的么。我见过的男人太多,已经记不过来了。”柳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吴阴天从容应答:“那大概是在下记错了。上次有一位姑娘,也穿着你这样一身玄衣锦缎,可惜被在下失手划破了,不知那位姑娘的衣衫现在补好了没有?”   柳莹轻笑一声,“想不到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可惜那位姑娘永远不会领你的情!”   吴阴天皱了皱眉,语声冷了下来,“希望姑娘这次不是来捣乱的才好。”   “公子放心,我是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柳莹转头向吴铭一欠身,“盟主,您说话可是作数?”   “当然!”吴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好,那我就放心献上宝剑了。”话音未落,柳莹将腰间玉佩向上一扯,玉佩便卷起整条腰带飞向空中。她身形轻盈,原地一转,再一站定,手中竟握着一把光亮亮的三尺长剑。   这把宝剑的乍现,令吴阴天脸色大变,连琳儿也被吓了一跳,吴铭更是面如死灰。只见那剑形状甚是奇特,整柄剑犹如一条银蛇盘曲而成,蛇头勾成剑柄,蛇尾盘旋游出,细长而锋利,整个剑身柔韧有余,足以盘踞在腰间。   银蛇软剑,名副其实。   “阴天大哥的佩剑如何落入了这妖女手中?”琳儿喃喃。   杨乐天一旁嘲讽:“妖女自有妖女的办法,说不定是吴阴天自己甘心奉上的。”   琳儿眼光一黯,幽幽吁了一口气,“看来这女人很有办法,比琳儿强得多。”   “琳儿,没人能和你比。”杨乐天温柔地望着琳儿精致的脸庞,琳儿甜蜜地依偎在杨乐天的肩头。   耳畔又传来柳莹尖利的声音:“盟主,这把宝剑归您了,您愿意收藏此剑或者送给白痴也好,小女子都不再过问。”   “嗖嗖嗖——”银光飞花,柳莹抛出之时,旋了个角度,银蛇软剑便如游蛇般地抖了起来,在暗黑的苍穹中,仿如礼花绽放,煞是绚烂夺目。   吴阴天一跃而起,抢在父亲前接过了银蛇软剑,“刷”地收回腰间。   柳莹轻蔑地瞥了吴阴天一眼,又向盟主一揖:“盟主一诺千金,是否即刻肯予赐教天下盖世神功烟雨六绝?”   吴铭一摆手,“姑娘何必性急。你放心,这烟雨六绝自会传你。”   “小女子相信这么多武林同道今夜能聚在此处,也是期盼着盟主传授天下绝学,否则献剑传功之说恐难令人信服,盟主应该不会让武林小辈们耻笑吧。”柳莹劈里啪啦地抖出这话来,听得台下群豪心中作痒。   事实上,江湖上谁人不知这银蛇软剑本来的主人,此举使得吴阴天难堪至极,恨不得立时钻到地缝中去。他正愁下不得台来,柳莹这般讥讽之言登时令他恼羞成怒,手腕一转,一枚透骨钢钉疾飞而出。   “嗖”地一声,柳莹根本毫无防备,尖叫一声,呜呼倒下。   “吴阴天,想不到你如此阴毒!”杨乐天怒叱。原来在方才危急时刻,杨乐天掠上台来,一把扯过柳莹,总算躲过透骨钢钉,怎料柳莹就顺势倒在他怀中。   柳莹听到这一声骂,醒厥过来,眨眨眼睛,娇嘀嘀地道:“杨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柳莹在杨乐天的怀中偷笑,她是江湖老手,什么阵势没见过,一颗透骨钉岂入得她眼了,此刻只想做作给琳儿看,看着琳儿难受,她就高兴,有说不出的成就感。果然,柳莹这一套在琳儿身上起了化学反应,眼看着心上人如此护着另一个女人,琳儿顿时醋意大生,这也许就是女人的天性。   吴阴天却表现得一脸茫然和无辜,反问:“杨少侠,何出此言?在下就站在这里寸步未离,何以配得上‘阴毒’二字,难道是因在下名讳中有个‘阴’字不成?”此话一出,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的确,那钢钉出手极快,方向难辨,几乎没人看出钢钉的出处。吴阴天已在江湖中小有威信,人心所向,大家早认定了他是吴铭的接班人,怎能容得下杨乐天肆意污蔑未来盟主。   台下,立即有人迎合:“可不是,吴少主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恐怕是贼喊捉贼吧!”怎料这么一哄,竟招得人人响应,矛头反是冲着杨乐天来了。   柳莹见一计得逞,心下大快,身子一扭,大步跨上前对吴铭道:“盟主,其实方才是小女旧疾复发支持不住。你们怎么怪吴少主小女子不管,就是千万别错怪我的杨大哥,他是太心疼小女子才口不择言的。”说着,回头冲杨乐天抛了个媚眼,显出一副很得意的神情来。   吴铭自然心中有数,掩口咳嗽了几声,“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再追究。”   “谢盟主。”柳莹欠身一揖,抬头看向吴铭,眉梢轻挑,“那么现在可否传授小女子那绝世神功?”   “好吧。不过老夫只答应传授给献剑之人,你且随犬子到偏厅,他自会传授你烟雨六绝。”吴铭向吴阴天飞了个眼神过去。   吴阴天诡异地笑了笑,让开一条道,“请吧,女侠。”   见二人消失在台后,杨乐天也悄然回到琳儿身边,默不作声。   台上,吴铭又将一个献剑之人劝了下去,那人拿着一把桃木剑,也自称神兵利器,说是可以驱鬼捉邪。   “乐天,你看那把木剑的刻工还蛮精致的。”琳儿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僵局。   杨乐天勉强点点头,“嗯,其实吴铭召开此次拭剑大会,意不在剑,而旨在向武林宣布,烟雨六绝归他吴家所有罢了。”   “乐天,烟雨六绝不是你的家传剑谱么?吴铭又如何据为己有?”   杨乐天皱眉,“这一点我也搞不懂。其实那本烟雨六绝早在神魔崖被白虎毁了。”   “看来此事暗藏玄机。”琳儿微一沉吟,轻推了一下他,“乐天,你不如去偏厅看看阴天大哥如何传授烟雨六绝。”   “也好,我这就过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琳儿这话意图试探杨乐天,不想杨乐天真的跑掉,一个人去找那妖女,他哪里担心他的家传秘笈,分明是放不下柳莹!琳儿越想越气,于是决定偷偷跟上去,哪知她刚从人群中露出头来,一眼却望见杨乐天迎面奔了过来。   “乐天,你怎么回来了?”琳儿故作惊疑,心中窃喜。   杨乐天跑上前,大手按上琳儿的双肩,用炽热的目光望着她,“琳儿,你相信我么?”   琳儿双肩微微颤动,痴痴地呆住了,她为杨乐天眸光中的真挚所感动,刚刚的怨气就这么轻易得被打到九霄云外去。这种眼神,琳儿无法抗拒,她轻轻点头,战战兢兢地吐出“相信”这两个字来。   “好,那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琳儿微启樱唇,似乎要说什么,但是还没说出口,杨乐天便消失在她面前。她只得默默回到人群当中,不再去想什么鬼祟的事情,她真的完全相信了她的情郎。   刚才的事令琳儿脑中一片空白,已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着什么,直到盼着她的乐天回来了。琳儿绽开欣喜的笑容,但是很奇怪,杨乐天并没有走回人群,更没贴到琳儿身边,而是举步走向吴铭,躬身一揖,站定在吴铭身侧。尾随而至的还有吴阴天,却是不见柳莹。   琳儿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但见吴铭神采奕奕,高声道:“各位英雄,今日老夫要在这里宣布一件喜事,就是从现在开始我身旁的这位杨兄弟正式入赘我吴家,将与小女雨燕择日完婚。”此话言罢,场下顷刻迸发出惊涛骇浪般的欢呼,道喜恭贺之音不绝于耳。   “不可能!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琳儿眼睛直直痴望着杨乐天,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却看到她的乐天果真跪倒在吴铭面前,朗声道:“多谢岳父大人。”   吴铭笑声爽朗,震得整个天都快塌下来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琳儿已经没了冲上去的勇气,反而步步后退,退到人群之后,退离无名山庄,退出整个世界。   最后,琳儿终于鼓起勇气转身,选择默默离开,她知道这里已经不再欢迎她了。   “呵……天大地大,何处才是我容身之地?”琳儿扬起的嘴角下全是苦涩,泪水簌簌犹如雨下,很快模糊了视线。   “入赘?”“岳父?”这几个字愣生生地在琳儿心窝上捅出几个血洞来,整颗心就这么赤裸裸地被人剜了出来,血顺着经脉一滴一滴地淌落。她自小到大从未感到如此得痛,即使是被师父鞭挞得遍体鳞伤,所受之痛也远不及此。那是心碎的痛,痛得她不能呼吸。   琳儿一个人在孤寂暗黑的巷子里踉跄前行,没有方向,没有日夜,只有杨乐天,一个思了又想、恨了又爱的人,一个可能永远不属于她的人。整颗心全被这个人占据,反反复复,无法平静。   爱情是一颗蜜糖,甜甜地令人迷醉,忘却所有烦恼,超脱自我,但蜜糖也会变成致命的毒药,令人不知不觉地中毒,迷失一切,在这个世界里,失去了你,我也将不复存在。   终于,在月亮里面,琳儿见到了他的乐天,那一双深情地眼眸正对着她微笑,暖暖地映在琳儿脸上,滋润在她破碎的心田…… 第十二章 烟花之地   琳儿真的睡着了,她已然心力交瘁了,这颗给她带来希望的月亮也不再那么明亮了,因为那已是两天之后的月亮。   当琳儿缓缓睁开双眼时,她又看到了月亮里面的乐天,琳儿兴奋地笑了出来,也同样含情脉脉地欣赏着他,这一切太美好了,也太真实了,真实的能感受到乐天的呼吸和体温。她好想抚摸一下这俊美不凡的面庞,却在抬手的一瞬间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   那只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抬不起来。   琳儿这才从恍惚中醒来,却不想杨乐天真地在这儿,竟然活生生的与自己面对面。但她也同时发现,手脚都被系上了丝带,动弹不得。   “放开我!”琳儿情绪激动,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杨乐天俯下身,温柔地道:“琳儿,你先听我说好么?”   “你先放开我再说!”琳儿的眸中闪出了火光,然而在眼角却挂着一滴泪。   “好。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准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傻事来,好么?”   琳儿怔怔得“嗯”了一声,杨乐天立即为琳儿松开了绑绳。   琳儿猛然间坐起来,对面的人刚要开口解释,她的泪水突然如山洪暴发,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她哭得很伤心很委屈,为什么当乐天真的出现在面前时,就怎么也坚强不起来了呢?   琳儿真想一头扎进这个男人的怀抱,哭个天昏地暗,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远得就像隔着千山万水。   这屏障甚至让琳儿不自觉地推开了杨乐天疼惜的怀抱,那一霎那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水戛然而止。   琳儿用手帕拭干眼角的泪痕,缓缓道:“算了,既然一切都结束了,还说什么呢。”   杨乐天激动地摇头,“不,琳儿!你听我解释……”   “杨乐天,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忽闻门外一声大喝。   二人同时抬头,破门而入之人竟是吴雨燕。   吴雨燕手持北斗七星剑,直指杨乐天的面门,大喝:“什么都不用说了!杨乐天,你只管回答我三个问题。”   杨乐天迎着剑锋,面无惧色地踏上一步,“你尽管道来。”   “杨乐天,你到底还爱不爱琳儿?”吴雨燕当头一喝,剑尖嗡嗡颤抖。   吴雨燕别过头望向琳儿,琳儿却默默注视着杨乐天,虽不发一言,但内心极其渴望着这答案。   杨乐天缓了一下,道:“爱,琳儿是我杨乐天此生唯一挚爱。”他回答时语声坚毅,神情凝重,不像是在说谎话。   琳儿和雨燕听到杨乐天这话讲得如此动听,均稍感宽慰。   吴雨燕缓缓垂下长剑,叹了口气问:“杨乐天,那你是否真的要入赘我吴家?”   杨乐天轻轻点点头,“是的。”这话居然也说得泰然自若,真让琳儿微热的心又浇上了盆冷水。   吴雨燕登时火冒三丈,她急跃一步,将寒刃直顶上杨乐天的脖颈,“你这话倘若当真,那么本姑娘问你……”   这最后一个问题还未及出口,但闻杨乐天冷冷地道:“雨燕,既然我们都快成夫妻了,你何必做这么多事情。”   “啪”的一声,吴雨燕一掌干干脆脆地打在杨乐天脸上,怒叱:“杨乐天,你对得起琳儿么?”其实她本想问杨乐天是否真的要和自己成亲,怎料杨乐天这么爽快地给了她答案,直惹得她惊怒交集,花容变色。   闻得杨乐天一言,琳儿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头的冷水立刻凝结,一颗被冰冻的心也不会思索了。   琳儿站起身,也很想给杨乐天一记耳光,但她咬咬牙不忍心下手,反而柔声道:“雨燕,我祝你们两个……幸福……”琳儿话到一半,泪珠莹动,好似一朵晓露荷花,然而,在她那动人的美丽中却掩藏不住莫大的凄凉和哀伤。   任何男人看了都会上去怜爱,为什么杨乐天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难道他也变成了一块冰,冻结着什么苦衷?   琳儿长吁了一口气,飞身跃出门去。那乌黑弥散的长发,加之一身雪白的纱幔,似一朵浮云飘然远走,消失在黑漆的夜空中。   也许那浮云本就不属于这片天空,或是被无情的黑夜吞噬掉了。   “琳儿……”杨乐天欲言又止,晃晃脑袋,轻蔑地瞥了一眼吴雨燕,一言不发的与她擦肩而过。   杨乐天虽然表面冷漠,心中却有难以言语的感情,他情愿把巨大的矛盾冲击隐藏起来,这是他的选择,无论错与对。   此刻已过亥时,街上人丁稀少,偶有几个路人匆匆忙忙,却都是往城东方向去的。   杨乐天一路从无名山庄出来,本为寻个安宁,但见这些人有说有笑,脚步急促,也心生好奇。反正自己是个随波逐流之人,去哪里都是一样,不如跟去看看。   步随思行,杨乐天未走出一里,但见前方灯火通明,整条巷子被花红酒绿的亭台楼阁围拢起来,未入巷口,已闻一片丝竹嬉闹,唱曲行令之声。   古语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而洛阳这条烟花巷也绝不逊于扬州的升平。杨乐天虽从未到过烟花柳巷之地,但他心自是中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春香楼”坐落于整条烟花巷最明显的位置,也是这里最火的院子,这座金碧辉煌的楼阁足足架起了三层,首层应有三丈余高。   杨乐天脚下随性,竟不知不觉也跨进了春香楼。姑娘们见了这般眉目清俊的男子,便争先恐后地如穿花蝴蝶似地迎了上来,可任她们左问右探,娇声百媚,杨乐天仍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这春香楼四面皆为坐席,正中是一块圆形场地,用红绸子圈着。杨乐天寻了个位子坐定,招了手,却只点了一壶酒。姑娘们见他不是来寻欢的,顿时没了兴趣,不情愿地招呼丫头把酒送上来。   唇齿微润,杨乐天一杯热酒入肚,忽闻一阵笛声响起,那笛声悠扬绕耳,确有高山流水之音。伴着这笛声,一缕如丝的红绸怦然出现,飘舞在空中。   仔细看来,一名女子在红绸中若隐若现,她从半空中旋绕下来,落地之时,莲足轻点,又足足被梁上红绸拉起一丈余高,甩落那抹红绸,转又扬起直下,宛若一缕娇艳的晚霞,刹是夺目。   那姑娘步法轻盈,舞动之间如流风回雪,轻飘飘地落于圆场中央,三丈红绸撵在掌心。她轻轻一笑,旋即转身三周,将整缕红绸包裹于身,那身后绛红的长长的拖尾,犹盛一件嫁衣。   这女子一出场,整座春香楼立时静了片刻,跟着整个楼里喧声四起。   杨乐天盯着那红绸入了神,回想起当初琳儿和自己私逃出梅山的时候,琳儿正是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还为了他伤痕累累,琳儿真的为他牺牲了太多……想到此处,杨乐天登时将酒杯一掷,拿起整个玉壶来一饮而尽。   “杨兄,一起喝如何?”来人一掌落在杨乐天的肩头,原来是他的好兄弟来了。   “飞鸟!”杨乐天愁容一展,“你也来此逍遥快活?”   “呵呵,天下之大,总要有个地方容我飞鸟苟且喘息啊。”飞鸟淡淡笑着,“再说,这个地方不错啊,酒和女人都有。”   “哈,杨兄说得对!”杨乐天将空空的玉壶一放,挥手招呼,“快,再拿酒来!”   “好,你我兄弟就在此喝个痛快。”飞鸟倒也爽快,接过刚刚端来的酒壶,随手斟上了两杯。   “好,正好有佳人助幸,我们且喝个痛快,来,干!”转眼间,三杯热酒下肚。   便在此时,周围喧闹忽熄,二人目光同时转向场中。只见刚才那位女子退在后面,当前站着一位中年妇女,体态稍胖,浓妆艳抹,打扮花俏,显然是这春香楼的老鸨。   老鸨一抖手帕,勾起献笑的嘴角:“落花姑娘,可是我们春香楼的头牌,只卖艺不卖身的,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如果有哪位大爷看中了她,可以稍后带她到厢房单独为您调琴唱曲。不过,我们这位落花姑娘身子骨单薄,每晚只接待一位客人。倘若哪位大爷出得起高价,便可有落花姑娘陪您共渡良宵。”   “落花?”杨乐天惊觉,瞅瞅一脸镇定的飞鸟,“莫不是飞鸟兄提过的那位姑娘?”   飞鸟微微一笑,“杨兄果然好记性。不错,这姑娘正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次中毒多亏了她,否则到了清明,杨兄可就有得忙了,呵呵。”   这话戳到了杨乐天的痛处,他举起酒杯,朗声致歉:“此事是杨某对不起兄弟,现自罚三杯,给飞鸟兄赔罪。”杨乐天一口气又是三杯下肚,竟不知什么滋味。   眼见落花美艳撩人,风骚而不失端庄,杨乐天不由赞叹:“有幸得这样一位红颜知己,飞鸟兄你好福气啊。”   飞鸟轻轻叹息,吟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这诗是说给杨乐天听的,飞鸟了解杨乐天的心思,亦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也许他可以为落花做任何事情,但永远不会去爱这个女人,因为爱情会束缚他自由张开的翅膀。   杨乐天听飞鸟吟得凄凉,不禁眉间触动,眼眶酸涩。   此时,已有好色之徒出一百两银子买下了落花唱曲。   二人眼见落花怀抱琵琶,随着那名恩客上了楼,却在入屋之前,落花脚下一顿,回眸向楼下盼去,恰与飞鸟四目相对。似水的秋波中,少了几分惊讶,反倒出一片含情脉脉、恋恋不舍的神情来。 第十三章 风子道长   飞鸟用微笑回应着楼上的佳人。   落花眸中两汪清水,似向飞鸟表达着复杂的情愫,楼下的白衣侠客依然微笑,她只得无奈摇头,直到被那恩客强拉硬拽了进去。   “飞鸟兄不觉得可惜么?”杨乐天脱口问。   “这是她的选择……”飞鸟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二人沉吟片刻。杨乐天忽道:“飞鸟兄,你每天都来此么?”   飞鸟苦笑:“不,这是我的避难所。”他突然将酒杯紧紧持住,在桌上敲了两下。   杨乐天察觉飞鸟神色有异,问道:“有事发生么?”   飞鸟撂下酒杯,淡然一笑:“其实没什么,不过我也没什么可隐瞒杨兄的。那天拭剑大会后,你暗自跟随琳儿而去。你师父诸葛前辈便认定我就是毒害妙龄的凶手,因为在毒发之前,仙姑最后见到的人是我。况且我也承认,仙姑的确是喝了我敬的茶后才毒发的。”   杨乐天骇然失色,飞鸟反而气定神闲,淡淡地问:“杨兄相信么?”   杨乐天木讷地摇摇头,微张的嘴没有合拢,煞白的脸也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   飞鸟笑了笑,拍上杨乐天的肩头,“果然是兄弟知我心。”   叹了口气,飞鸟又拿起玉壶,缓缓地向空杯中斟着酒,“不过我也习惯了,即使天下人都把我飞鸟看作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无所谓,清者自清,一切无愧于心就好。”   杨乐天明白了飞鸟话中的意思,虽对此话不以为然,但也十分佩服飞鸟的肚量和气魄。他点点头,举起杯中酒,“飞鸟兄果然真君子。来,干!”于是,他又连敬了飞鸟数杯。   虽说古人喝的米酒不算是酒,比今人还差一大截,但那毕竟是“看着象水,喝着辣嘴”的酒。   杨乐天酒气上蒸,加之郁结于心,这劲力来得更加猛烈。正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杨乐天心中难过,渐感头晕目眩,他暗暗顺了顺气息,忽然按住飞鸟正要举杯的手,“飞鸟兄,杨某有一事相求。”   “杨兄请讲。”   “我想……”杨乐天被酒气顶了一下,眼中有点模糊,用力眨眨眼睛,才看清了面前的白衣侠客,“我想拜托你替我照看琳儿一个月。”   “杨兄是担心琳儿出意外吧,你不该让她伤心。或许你可以选择更好的方法。”飞鸟的酒量显然胜过杨乐天,几壶下肚,头脑依然清明。   “我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杨乐天手指在飞鸟的手背上扣得更紧,抬起沉重的头,看着飞鸟,“有劳飞鸟兄了。”   飞鸟皱眉,杨乐天的手指抠痛了他。但见兄弟神情坚决,义无反顾,沉吟道:“自古情事最难解,希望杨兄不要辜负了你的琳儿,更不要把雨燕作为牺牲品,我可就这么一个妹妹。”   “不会。”杨乐天肯定地摇了头。   “如此甚好。我飞鸟在此答应杨兄,一个月后,我会将琳儿姑娘完璧归赵,亲自送还到杨兄身边。”   杨乐天心事定下大半,便与飞鸟道别,飞鸟本想和他多逗留一会儿,但身负嘱托,也不便驻足于此。于是二人一同离开春香楼,杨乐天回无名山庄,飞鸟则一路寻着琳儿而去。   茫茫黑夜,偏偏赶上天公不作美,一时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飞鸟刚出了洛阳城,恰逢有座破庙可以暂避风雨,便直奔过去。他正欲抬手推门,怎料半扇门板“咿呀”一声,突然向内倒去,飞鸟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寻思:“这破庙许是年久失修,门板才会渐渐腐蚀断裂。”   破庙内漆黑一片,再加之外面电闪雷鸣,愈加阴森恐怖。   飞鸟只身进来,忽闻房梁上一阵骚动,咚咚作响,间或传来“吱吱”之声。此时换作平常人恐怕早已三魂去了七魄,但飞鸟却毫不在乎,像老鼠搬家这般寻常之事,他见得多了。   这些年,飞鸟漂泊在外,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有瓦遮头,不必淋雨受冻,简直是享福了。于是,他决定在此小憩片刻,等暴雨稍息再行寻找琳儿。   席地而卧,扫地风拂在身上丝丝入体,飞鸟借着浑身酒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待睡到朦胧之际,飞鸟隐约听闻呼唤之声,睁开眼睛,果见面前突现一人。他登时清醒过来,心下大骇,因为凭他的武功,有人进来理应察觉,但眼下这个人又当如何解释。   那人破衣烂衫,头发蓬乱,由于破庙内光线极弱,样貌也看不大真切。飞鸟见他手中端着个钵,心道:“原来是个乞丐。”   乞丐一直咧着嘴嘿嘿地笑,也不多言,就是不住地点头。   飞鸟心地善良,既然同为天涯沦落人,理应仗义相助,于是从身上摸索出些碎银子丢到那钵里。乞丐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垂涎欲滴,急忙放进嘴里咬。   飞鸟见状大为不悦,难道还怀疑我给的银子作假不成。谁想那乞丐竟咬得把门牙崩了下来才肯住口,登时鲜血迸涌,抓起那把碎银子,狠狠地向地上一掷,骂道:“龟他娘的不能吃!老子都饿了三天了!”   “真乃可怜之人呐,还好他不是个哑巴。”飞鸟心中叹息,他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打开来看乃是半个白面馒头,飞鸟本打算路上作充饥之用,此刻见这乞丐心生怜悯,也就拿了出来。   饥不择食的乞丐见了馒头登时眼放金光,怒气全消,立刻笑嘻嘻地凑上来,讨好着拱手:“谢谢大爷。”眼见这馒头就要到手,飞鸟却倏地收手,将馒头扯在身后。   “等等,你要这馒头不难,但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只有你据实回答,这馒头就是你的了。”   乞丐一晃悠脑袋,“什么问题?”   “你今晚可否见过一名白衣女子,中等身材,清纯美貌?”飞鸟是想打听琳儿的下落,每个可能的机会他也不愿错过。   乞丐一愣,又点了点头,“见过,见过,那姑娘向着北面的骷髅岭去了。”   飞鸟偶得琳儿下落心头大喜,但这“骷髅岭”三个字,又是听得一惊:“骷髅岭乃是埋葬死人的地方,琳儿一个弱女子去那里做什么?”   “你可知此处距骷髅岭还有多远?”飞鸟问。   “不远,离此五十里,半柱香的事儿。”乞丐满不在乎的道,眼睛却死盯着馒头,炯炯放光。   飞鸟惊闻此言,登时脸色大变,想自己轻功不弱,半柱香也就最多能行三十里。这乞丐貌不惊人,居然能行五十里?但见乞丐说得轻松,倒不似玩笑。又回想起适才乞丐入门之时,自己竟丝毫未觉之事,看来这乞丐的轻功果真不可小视。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飞鸟捏着馒头,心生一计。   馒头高高擎在手中,飞鸟和乞丐谈起了条件:“你想要这馒头?容易啊。先带我去骷髅岭,如何?”   乞丐两颗豆大的眼珠滴溜一滚,吸了吸鼻子,“好,你可不许反悔。走!”这个“走”字刚吐出来,飞鸟已经被他牵扯着掠出破庙。   外面的暴雨已经停了,那乞丐用足尖点着水洼,在苍茫的月色下急速飞掠。飞鸟就算用尽全力疾速跟随,也如被拉着飞驰的马车,只有被牵着的份儿。而乞丐一口气奔出五十里,还带着飞鸟这个累赘,根本不以为然,他轻松自如地一踏坠地,身行骤然而止。   这一驻足不打紧,飞鸟根本毫无准备,身子一摇,这乞丐却将手顺势一放,他身体刹那间失去平衡,生生地被横甩了出去,正跌在一个大的水洼中。   飞鸟入世以来,从未如此狼狈,他挣扎起身,看着满身的泥污,哭笑不得。一抬头,又见那乞丐擎着馒头,正得意地冲他笑,“骷髅岭到了,馒头归老子了。”   想来那馒头定是乞丐驻足之时夺将了去,既然乞丐实现了承诺,飞鸟自不必计较,反倒是见了乞丐狼吞虎咽进食之丑态,心中又是一番悲怜叹息。   悲天下可怜之人,叹自身亦在其中。   “啊!”怎料半个馒头还没啃完,那乞丐猛然间一声惨叫,一头栽倒在地。   飞鸟近身一探,乞丐已然气绝,突现一记菱形叶片封在喉咙。   “天神教!”忽闻风声有异,树枝凌动,飞鸟不假思索,一个健步撵了上去。   飞鸟的轻功虽与那乞丐不能同日而语,但在江湖上也非见一般,眼见目标越来越近,这背影一身白纱,体态娇小,步伐轻如浮云流动,飘飘欲仙,“莫不是琳儿吧?”飞鸟此念一生,便刻意变换步法,放慢了速度。   行出一里,来到密林深处,那女子忽一收步,轻松收步,她身形一转,飞鸟这回看得分明,“果然是琳儿!”他喜出望外,可又一转念:“莫不是琳儿杀了那乞丐?”   “出来吧,我知道是你。”琳儿对着黑漆的林中高呼。   萧瑟的夜风袭来,吹得尚未凋零的黄叶簌簌作响。滴滴答答,有雨水从叶片上滑过下来,溅得飞鸟一头濡湿。   “居然被她发现了,难不成是疏于练习,轻功退步了?”   飞鸟心里一突,用手遮着头顶,正欲现身,忽闻林中似有闷咳之音,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掷来:“我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树冠摇动,又滴落了无数的宿雨。那是一个黑影,漆黑的斗篷罩头,完全看不到脸庞,若不是他自动现身,在这漆黑的子夜根本无从找寻,完全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飞鸟瞬间咬破了嘴唇,因为那个黑影动了,正是面向他的方向。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在冷月的清光下射出了两道冷电,那样冰封犀利的目光世间罕见。   是啊,飞鸟早该想到,那被他忽视掉的菱形叶片,不正是天神教的标志么,而有如此冰冷肃杀之气的人,应该就是……夜里欢的名字呼之欲出,他及时堵住了自己的嘴,把身子向树后挪了挪。   “你不该杀了绝影堂主风子道长。”   “我只服从命令,少主。”面对琳儿,即使是身份地位的改变,不变的依旧是那冷漠似冰的语声。   “我的身份……”琳儿迟疑了一下,“你到底知道多少?”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服从义父的命令。”   琳儿叹了口气,“罢了,你先把解药给我。”   “你娘的毒并不是天神教做的。”   “那是谁做的?”琳儿一时之间慌了神。   “谁做的都好,据我所知这毒无药可解,我劝你最好快去找医仙,也许他是唯一有办法的人,吴铭的功力支持不了多久。”夜里欢一边说一边向后跃出几丈,拱手:“少主保重。”   “嗖——”那个黑影翻身跃上树冠,隐在黑夜之中,消失了。   “琳儿,你和天神教到底什么关系?”   闻得这一声质问,琳儿身子微微一颤,显然不能接受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飞鸟。   “飞鸟……” 第十四章 龟谷求医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琳儿可以听到飞鸟呼呼地喘气声。两道愤怒的光正盯在她的脸上,仿佛一瞬间她就变成了千古罪人。   “我和天神教是有些瓜葛,不过琳儿发誓,从未做过对不起武林正道的事情。”   琳儿的声音飘在空中,渐渐地低了下去,那是父亲的罪恶,可是她心中却觉得自己也逃不了关系,因为她身上流着罪恶的血。   飞鸟没有说话,仍是定定地看着风中这个纤弱的女子,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其实,他是个虚怀若谷、心纳百川之人,只要觉得合乎情理,便是别人眼中的十恶不赦,他也不会计较。如今欠的只是琳儿的一个解释。   “夜里欢为何会称你作少主?”飞鸟轻声问了一句,心情已是镇定了许多。   “飞鸟大哥,其实琳儿的爹爹不是诸葛前辈,而是你们眼中的天神教大魔头……陆峰!”琳儿涨红了脸,看得出她是使出十足的勇气才吐出最后这两个字来。   飞鸟面对琳儿的坦然回答,竟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想到琳儿居然会是陆峰的女儿,那妙龄仙姑岂非……   琳儿见飞鸟不再答话,急得跪在了他的面前,扯着飞鸟的衣襟,哀求:“飞鸟大哥,琳儿求你千万别把我的身世告诉乐天,好不好,好不好?”   望着这哀求和无助的眼神,飞鸟怦然心动,说道:“父母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只要琳儿姑娘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就与我飞鸟无关。只是杨兄已弃你于不顾,琳儿姑娘为何还那么在意他的感受呢?”   琳儿情绪激动,带着哭音回答:“陆峰是乐天的杀父仇人,他要是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和仇人之女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不能接受,我不想他难过。求求你,飞鸟。”   飞鸟心回意转,俯身扶起琳儿:“也罢,飞鸟今日就应了琳儿姑娘。既然你能真诚相告,那么关于琳儿姑娘的身世只有我飞鸟一人知道。”   “多谢飞鸟大哥。”   飞鸟摆摆手,“不用感谢我,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你答应了我,就当我们扯平。”   “飞鸟大哥请讲。”   “我想陪琳儿姑娘一同上路,前往龟谷求医。”飞鸟沉了口气,看着周围漆黑的密林,他也真的为琳儿担起心来。   “不敢烦劳飞鸟大哥,琳儿一个人去就行。”   “琳儿姑娘言重了……”   “好吧。”琳儿忽然打断了飞鸟,虽知飞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但也心存忧虑,其实有飞鸟同行求医,本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飞鸟释然一笑,遂在苍茫夜色中生起一团篝火,二人围火取暖。   飞鸟不时地向那烈火中添些枝头,只是这些枝头被大雨浇过,也不易点燃,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火生了起来,但火光不旺,勉强维持不灭而已。   琳儿倚着大树,望着枝条间那些星星点点的红光,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入眠。   天色渐明,山林间鸟儿的鸣叫之音婉转清脆,仿佛带着琳儿回到了梅山。在梅山,琳儿整日与山林小鸟为伴,与它们一起翩翩起舞,一起追逐夕阳,那美轮美奂的时光是多么舒心畅快,却又去的如此匆忙。突然,娘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却一闪就不见了。   琳儿急得醒了,两行泪珠顺着粉颊啪啪滴落。她一眼望见身边的飞鸟,忙眨了眨眼睛,掩了泪水,起身道:“我们该走了。”   飞鸟应了,跟在琳儿身后,其实琳儿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不好多说什么,也不想多说什么。   数日后,二人来到龟谷。这龟谷简直是个世外桃源,风儿轻柔,溪水蜿蜒,耳畔莺声燕语,咕咕动听,思绪可随心飘荡,完全是另一番体味。然而这里却罕有人迹,琳儿和飞鸟在谷中行了一个时辰,不曾见过一家一户一人。   “整个龟谷方圆数十里,却哪里寻一个医仙去?”琳儿无暇欣赏眼前美景,始终愁眉不展。   飞鸟知他心意,安慰道:“琳儿姑娘,即便这龟谷山高林密、溪河纵横,寻个医仙倒也难不倒我飞鸟,不如先喝些泉水,暂做休息吧。”   琳儿本无心顾忌自身安危,但闻飞鸟一言,顿感又倦又渴,飞鸟这捧甘露送的正是时候。低目一瞧,这泉水乃容于树皮钵中,即是用一片树皮凹去中心,旋挖而成。   琳儿点点头,双手接过树皮钵,捧到嘴边,泉水微浸唇齿,反又送还飞鸟,轻轻摇头,“这泉水清澈冰凉,想必定然甘洌心肺。饮之一口,未解口渴,反增透寒,琳儿不想喝。”   “琳儿姑娘,不试一试,怎知个中滋味?”说罢,飞鸟一甩袍袖,豪饮了几口,大声称赞:“快哉,快哉!”   不容分说,他又低头吞下几大口水,抬头大笑:“琳儿姑娘,这泉水好生神奇,能让人忘忧弃愁。”   飞鸟正说中琳儿的心事,又见他畅快淋漓的样子,琳儿悄然心动,不禁问:“可否让琳儿一试?”   飞鸟喜上眉梢,再次将清泉送至琳儿嘴边。   琳儿抿了一口,冰凉甘甜的泉水顺着唇齿的缝隙,缓缓地淌入五脏六腑,泉水所极,七经八脉皆通,果有神效。   “谢谢你,飞鸟。”琳儿用衣袖轻拭了下樱唇,微微一笑,“我们继续上路吧。”   飞鸟应了,随手抛掉树皮钵。琳儿见了,竟跑过去将那树皮钵拾了起来,“这个东西虽不精致,倒也蛮实用,丢掉岂非可惜?”   “这个树皮钵乃是在下信手捏来,琳儿姑娘若是喜欢,飞鸟可以为你做个新的。”   “不用了,这个已经很好啦。”琳儿淡淡一笑,将树皮钵收入怀中,看向行在当前的飞鸟问:“飞鸟大哥,你经常用这个收集泉水么?”   飞鸟边走边道:“是啊,这么多年在江湖漂泊,也就这么点儿一技之长,全被你看穿了。”   琳儿樱唇微扬,突然眸中一闪,“咦,飞鸟,你看!”   飞鸟顺着琳儿手指之处,竟见一只小兔子跳跃于山溪之间。此兔毛色白里现棕,混合有致,跳跃起来纹路变幻,阳光下若隐若现,可爱至极。   琳儿欣欣然跑过去,将那小兔子一把抱起,那兔子居然不躲不闪,驯服地蹲在琳儿的掌心。   “小兔子好可爱哦,你看是不是,飞鸟。”琳儿轻轻抚摸着小兔子柔软的毛皮,唇边泛起甜美的笑容。   飞鸟见琳儿爱不释手的样子,忙连声应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琳儿笑得这么灿烂,也颇感欣慰。   “哎,这小兔子的眼睛为何是黑色的?”   琳儿如此一问,飞鸟也注意到这只兔子的眼睛不是明亮鲜红,而是乌黑通透。“兔子有很多种的,我见过一种波斯兔,就是灰毛黑眸。”   琳儿清纯一笑,“原来如此,还是飞鸟大哥见识广博。”   “我看未必如此!”这声音猛然间从身后传来。琳儿侧目一盼,着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退后了几步。   “怎么,姑娘嫌老夫入不得你眼啦!”   琳儿神经微振,再相抬眼观瞧,才发觉面前站立的哪里是个人,活脱脱一个庙门罗刹!只见面前之人手执朽木拐杖,大耳高鼻,白须蓬然,一张皱纹有如百川交集的面皮,就像这周遭的树皮般难看,一瞥之下,只能用“恐怖诡异”四个字来形容。   虽然面目可憎,但来人一身青衣布衫却十分干净利落,一尘不染。不过,琳儿总是失态在先,故而欠身道歉。   “罢了,罢了。”老者神秘地向前探了半个身子,“姑娘要小心身边人啊。”   这话显然是在中伤飞鸟,换了旁人早就义愤填膺了。但是飞鸟就是飞鸟,他不急不躁,反而心平气和地应道:“老人家说的是,晚辈会保护好琳儿姑娘的,请您放心。”   老者迟缓地摇着头,“那姑娘不要后悔就好。”说罢,他从腰间摘下一个小葫芦,“姑娘,你拿着这个,里面是后悔药。”   “这个恐怕不妥,老人家您自己留着用吧。”琳儿断然拒绝。   青衣老者沉沉一咳,转头对飞鸟道:“年轻人,那你帮这姑娘收着吧。”   琳儿心怒这老头好生讨厌:“刚刚损了人,转过头来就要人家帮他做事,岂非拆桥过河,看样子他是吃定飞鸟这脾气了。”不出所料,飞鸟果然将葫芦收在怀里,还连声道谢,看得琳儿无可奈何。   飞鸟又是一揖,“老人家,您可知此龟谷中有位医仙?”   “听过,听过,这龟谷医仙的名头可是响亮。看看,老夫这对全盲的眸子就是他治好的,神医呐!要不是这对闪亮的眸子,怎么能一下子就看穿了你啊,年轻人。”老者生咳几声,神秘兮兮地对琳儿道:“小心啊,姑娘。”   “小女知道了,谢谢关心。假如您知道这位神医住在哪里,还请指一条明路给我们。”琳儿语气略带生硬,飞鸟忙填上一句:“是啊,是啊,有劳您啦。”   青衣老者笑了笑,“年轻人,烦你把这葫芦看牢啦!”   “晚辈记住了。”飞鸟应和。   “你们要找的医仙……就在那里!”老者突然扬手一指,琳儿和飞鸟同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片山林郁郁葱葱,埋没在山坳之中,繁茂的树枝遮天蔽日,人眼无法穿透,不知隐藏着什么神秘。   “医仙在林中?”飞鸟一楞神的工夫,回身再看青衣老者却已无迹可寻。   琳儿喃喃:“这老头倒真是神出鬼没,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后悔药啊。”飞鸟打趣地看着琳儿。   琳儿真是被飞鸟气得七窍生烟,她转念一想,也罢,找寻医仙要紧,好在有了目标,便迫不及待地想入那林子。 第十五章 后悔药丸   “且慢,琳儿,你忘了它。”   原来飞鸟指向刚才那只灰色黑眸的小兔子,此刻,它正毛茸茸在草丛中仰面躺在,悠闲自得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琳儿微微含笑,“没想到这里的兔子都那么慵懒。”   “不如带上它,如何?”飞鸟没待琳儿点头,一个健步二指将那兔子耳朵钳住,用手掌小心地将小兔子托入了怀中。   琳儿偷笑飞鸟若似个小孩般纯真顽皮,但她此刻已提不起兴致,只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啦,飞鸟。”   飞鸟微微一笑,“好,那这只兔子我就先帮你收着,等你闷了烦了,记得管我要。”琳儿“喏”了一声,当前行去。飞鸟仍旧是距她三步之遥,向着那山林而去。   刚近山坳百余米,琳儿向前一指:“飞鸟,你看!”   只见面前这些树木高可及十丈有余,粗细四人合抱尚且不及,树干挺拔,叶子宽大苍绿。更为称奇的是,枝叶都聚于树冠,树枝交纵盘绕,阳光在这里仿佛有穿透一切的魔力,烁目的金光穿过那些树枝的间隙,把阔叶照得熠熠生辉。又有树干依附其他树木而生,似条条巨蟒般盘旋而上,仿佛有绞杀一切的力量。   飞鸟感叹:“看这些树木生得高大异常,少说也有百岁,致使冠冠相接,不分彼此,俨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绿顶。此等仙境,真乃医仙最佳休憩练丹之地。”   “但愿如……”琳儿表情一瞬间僵住了,只见一片树叶缓缓滑落于两人之间。飞鸟眸中寒光一闪,伴着一阵轻风,立见一人出现在三丈之外。定睛一看,正是那青衣老者。   一见那老者又来捣乱,琳儿不免火起,嗔怒:“老人家为何要一直要跟着我们?”   那老者轻拍着衣襟,嘿嘿笑道:“姑娘,你们不是想找医仙么?”   “不错。那又如何?”琳儿皱起一对秀眉。   老者板起老脸,一本正经地道:“要找医仙,就必先服下后悔药。”   “不吃怎样?”   “不服你们就永远找不到医仙。因为整个龟谷,只有老头我知道医仙他藏身之处。嘿嘿……”老者诡异的笑声中,透着戏谑和得意。   飞鸟眼睛一眯,笑了笑,“好吧,就让我飞鸟服这后悔药。”   “慢着,我的话还没说完……”那老者摆摆手,“年轻人,你先打开葫芦看看。”   飞鸟忙拔开葫芦塞子,倒转过来,三粒晶莹透明的小药丸从葫芦口顺势滚入掌心,“这三粒便是后悔药么?”   “对。”老者点点头。   “咦,怎么有三粒?”琳儿看看飞鸟,又看看老者。   “嘿嘿,你忘了这小子怀中的那一个了?”老者用拐杖一点,飞鸟恍然大悟,将空葫芦掷在一旁,转手从怀中掏出适才那只兔子,对着兔子说话:“兔子啊兔子,看来你也要无辜受累了!都怪我飞鸟不好,把你也牵扯进来。”   “老人家,我们倘是吃了这药会怎样?”琳儿问。   “你吃了自然明白,怎么这么多废话!”青衣老者面上不悦,长长的白眉挑起,却是一半狰狞,一半好笑。   飞鸟低声对琳儿道:“看来这位老人家是咱们的唯一希望,但这后悔药究竟是毒药还是补药,还未可知。我且先服下一颗,你稍后行事。”   “不,飞鸟,你也不要吃。”琳儿拉住飞鸟。   那老者见二人窃窃私语,很不耐烦,“你们两个嘀咕个什么,究竟还想不想找医仙?”   飞鸟轻笑,“老人家休怪,我这就服下后悔药。”他随手丢进嘴里一粒后悔药,这药并没有什么味道,飞鸟吞下后便喂小兔子吃了第二粒。   片刻过后,飞鸟和兔子均相安无事,飞鸟也未感任何不适,但他一时间也琢磨不透这老者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万一是什么慢性毒药怎么办,自己死活倒是无所谓,可是琳儿的安危呢,自己可是答应了杨乐天要照顾好琳儿的。   青衣老者面色一沉,示意琳儿吃下最后一粒后悔药。琳儿趁飞鸟迟疑之际,探手取了第三粒后悔药,放入口齿之间,不假思索地吞了下去。   “琳儿!”飞鸟惊呼。   琳儿浅笑,“我没事,飞鸟。”又问那老者:“老人家,药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吃了,那么请兑换您的承诺,告诉我们医仙在哪儿?”   “不急,不急,药虽然吃了,还要知道它是什么药。”   “后悔药!”飞鸟和琳儿齐声道。   “这个不错。刚才这小子一定怕我老头逼你们服下毒药,真是小人之心!”   “不错。飞鸟是个小人。”飞鸟知这老者已对他心中所想了如指掌,不如将计就计。   那老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透出一股仙道怪气。他目光如剪,缓缓道:“其实,后悔药并没有任何毒性,常人服下还有强壮体魄之神效,乃是大补极品;反之,如若是身中剧毒之人服下,则会让毒性增强十倍,无药可救了。”   飞鸟听闻此言,心中总算松了口气,只道面前的老者并不是坏人。便在此时,琳儿“哇”地一口黑血喷将而出,直吓得飞鸟胆战心惊。   “琳儿,你怎么了?”飞鸟忙去扶琳儿,此刻的琳儿已支持不住身体,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腹中绞痛难忍,一时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该来的总归要来。”青衣老者似乎早料到一切,见面前的琳儿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摇头道:“姑娘,早告诉你信错人了!老头的后悔药虽然没毒,但你喝下的泉水中……”   “莫不是那泉水有毒……”飞鸟的脸上变得苍白,扶着琳儿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泉水我也喝了……”   青衣老者赫然厉叱:“正因如此,我才警告这位姑娘信错人了!”   “难道……是你?”琳儿难以置信地别过头,用尽最后一口真气吐出最后四个字,便又呕出一口黑血,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中似有闪烁而强烈的光线,像是在幽暗的鬼门地府中突然闪现的一扇通往阳间的大门,召唤着琳儿的灵魂。琳儿每走近一步,那光线就增强一分,正当琳儿刚要跨入那扇门,杨乐天怦然出现,他的身后还站着飞鸟。   “过来吧,琳儿,我很想你。”杨乐天深情地道,他甚至向琳儿张开宽大的臂膀。   飞鸟也在旁随声附和:“是啊,琳儿,快过来,我们在这里等你很久啦。”   面对如此情景,琳儿仍对杨乐天痴情,但她猛然间想到乐天辜负她一片芳心,乃是个负心薄幸的男人,爱恨顿涌心间,此刻再看见喂她毒水的飞鸟,更加望而却步。她宁愿不去还阳,选择永远地忘记,只要喝了孟婆汤,她这世的纠葛就此了结。   琳儿含泪离去,她选择了死亡,也许这是她最好的选择。琳儿再没勇气回头,渐渐地,泪水模糊了一切,明亮刺眼的白光晃得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又哪里去找奈何桥、孟婆汤,眼睛被那白光刺痛,痛得她居然睁开了……   强烈地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直射上琳儿的粉颊,居然还可以感到微微的暖意。原来一切都是梦魇,琳儿对这个世界如此眷顾。睁眼之时,眼角的泪水静静地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泥土里。周围一片空荡荡的,不见了飞鸟和青衣老者。   琳儿刚要撑着起身,却发觉手指之间握有一片青色碎布,上面工整地写着几行字:“岁计因山薄,霞栖在谷深;设罝连草色,晒药背松阴。”   这布片显然是那老者留下的,琳儿还清楚地记得他的青衣布衫。为何他要留书而去?这几行诗句又是何意?莫非这正是指明了医仙所在?   “岁计因山薄,霞栖在谷深。”这前两句诗似只道医仙久居龟谷之中。   “设罝连草色,晒药背松阴。”这后两句许是说医仙住在长满青草和松树的居所。   也就是说医仙并不在此山林之中了!想到此处,琳儿爬起来,却发现身子异常轻松,甚至有些飘忽,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竟然腾云驾雾似的凌空跃起,仿佛练就了上乘的轻功。这大大出乎琳儿的意料,简直是匪夷所思。   “许是苍天怜悯,助我尽快找到医仙,救回娘亲。”琳儿将碎布收入怀中,随即提了一口丹田之气,脚下施展轻功,未用一炷香的时间,便飞掠出山林。   抬头远眺,前方乃是一片低洼地带,被两边隆起的山峰夹在中间,这是片大草场,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山峰之上。若不是置身其中,这片低谷在外面是绝对看不到的。放眼一观,就在草场的北面屹立着几棵松柏,掩映之下的确有幢木屋,难道医仙果真隐居在此?   琳儿不再多想,急急奔向那木屋。来到木屋前,她举手叩动门板,轻呼:“医仙,医仙。”   “嘎吱……”陈旧的木门在琳儿的指尖弹开,门没有锁,当然屋内也没有人,有的只是灰尘、蛛网、断椅。   “原来是一间废屋,那医仙呢,那个神医究竟在哪里……” 第十六章 湖心泛舟   木屋中陈设简陋,茶几、木椅、床均是尘埃遍及。环顾小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唯有窗阁旁的一幅画卷最为瞩目,那画卷纸张已然泛黄翻卷。仔细观来,画中所绘乃是一名身着罗衫的女子,正手捧莲花独立山崖颔首默念。   “这画……这画好生眼熟。”琳儿灵光一闪,“对,那身轻红罗衫的女子不正是吴三公子吴靖宇……是飞鸟寝室的那幅,简直一模一样!”   琳儿睹物思人,想到无名山庄,便想起了她和杨乐天在那里度过得快乐时光,不禁潸然泪下。“乐天,你为什么对琳儿那么绝情,为什么?莫非错在琳儿……”她扪心自问,却怎么也找不出答案。   正恍惚间,忽闻身后“噗通”一声,“哎呦,不好,暴露啦!”   琳儿顿然觉醒,急忙转身,竟见一名少女跌倒在地。那少女伏在地上,冲她嗤嗤一笑,“姐姐。”   “妹妹!”琳儿身子一震,忙抹了抹泪水。   少女爬起来,轻松地跺了跺脚,冲着琳儿甜甜一笑:“姐姐果然记得香香。”   “妹妹在天神教为我疗伤,琳儿岂会忘恩。”琳儿口中这样说着,私下却是在说:“你我血脉相连,我怎么会忘了妹妹。”   “你怎么会在这儿?”琳儿又问。   “我来找医仙啊,姐姐也是来找他的么?”   琳儿点点头。   香香突然跳起脚来,大喜:“太好了,姐姐可以和香香一道去。”她兴冲冲地拉过琳儿,将这个比自己高半头的姐姐向外扯。   “哎……”琳儿离走前,再次张望了一眼墙上的画卷,“这副画中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为什么吴二公子屋中的画,会出现在这里?”   “你知道医仙身在何处么?”琳儿拉住香香的手。   香香努努小嘴,“当然知道啦,天下哪里有我香香不知道的事情。”   “太好了。”琳儿暗暗欣喜,心道苍天庇佑,这回总算能寻到医仙,娘亲有救了。香香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路拉扯着琳儿来到湖边。   晚霞倒映着一波碧水,霞光异彩,璀璨绚丽。眨眼之间,一枚石子凌波而跃,在水面上划过一道波澜,琳儿急忙闪身,却未发觉附近有任何异动。   “香香,小心。”琳儿低语。   “香……”琳儿愕然,身后的香香居然在转眼间消失于无形。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武功又不好,就这样不见了?依她的性格有事情一定会事先言明,除非是……被人掳了去,但琳儿在咫尺之间竟然毫无察觉,甚至连风吹过的感觉都没有,什么人轻功这么好,难道……是他!   此时天色渐暗,视野也大大受到了局限,琳儿现在除了寻找医仙,没有心情去管任何人,任何事。于是她静静坐在湖边,抬头望着天际边的霞光渐渐隐退,好在云淡星稀,一轮满月显得分外皎洁。   又是十五,爹爹的头风症发作之时,听说每逢此时他便痛不欲生,难道是他坏事做尽,应有此报?只可怜娘她终年在梅山上不问世事,又得罪了哪位大罗神仙,搞得命悬一线。   琳儿凝视着湖面,连连摇头,转目之际,隐约可见一叶扁舟飘然而至。   只闻远处传来吟诵之声:“岁计因山薄,霞栖在谷深;设罝连草色,晒药背松阴。”此人吐字清脆,声音冗长宽阔,只是吟诗时故意持着腔调抑扬顿挫,听起来有些古怪。   琳儿骤闻此诗,心下猛地一沉:“莫非是他!”   舟行飞速,赫然靠岸。来者一中等个头青衣男子,面颊蒙一方黑巾,寒夜中只露出黑湛湛的眼睛和一高一低的八字眉。   八字眉?这个人的眉毛好生奇怪,难道是天生长反了么?不过这眉毛看似倒是位和善之人,而且他身上也无霸气,也没带任何兵器,应该是个……好人?但是,他又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姑娘,请上船。”青衣男子很有礼貌地向琳儿打了个手势。   琳儿看了看他,皱眉迟疑着,又念:既然来此,便是探个究竟也好,定要寻得医仙出来。   “好吧。”琳儿不及多想,便踏上了扁舟。   “夜风寒凉,姑娘用这个垫上坐吧。”男子递过一张软绵绵的垫子,仍是青色棉布所制,与他身上的衣衫如出一辙。   “喏。”琳儿接过了垫子,那人便不多话了,推橹摇浆直驶湖心。   琳儿坐在船上,衬着月光仔细打量着青衣男子,但见他摇动船桨之手甚为细腻白皙,且短厚有力,不似从事粗重劳力之人。他不慌不忙地摇动船桨,整艘船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平稳而有节律。   正在此时,青衣男子突然弃了船浆,转身坐到琳儿对面,蒙面的黑巾在脸颊上微微颤动,“琳儿,你很想知道医仙身在何处?”   琳儿点点头,目中闪出了警惕的光,“你究竟是谁,怎会知道我的事情?”   “你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青衣男子突然扯下黑巾,与琳儿四目相对,八字浓眉下的双眼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   “你就是医仙?”琳儿将信将疑。   “没错。我正是你要找的人,医仙微生雾。”青衣男子看了看头顶的那轮明月,面对这样的女子,她真不分不清是天上的明月美,还是这船上的佳人美。   琳儿将信将疑,此人轻易亮出身份,又是否可信?她想再次确认,又不知从何开口,憋了半天,却只问出一句:“你姓薇?”   “复姓微生,单名一个雾字。你觉得奇怪?”   清光下,琳儿那张不沾凡尘的面颊流动着银辉,微生雾只瞄了一下,便急吸一口气,抬头望月。   “微生氏出自姬姓,居于鲁国,于是公族里诞生了微生姓,所以微生姓出身极为高贵,是鲁国公族之后。又由于鲁国的公族是周文王的后裔,故而我祖先是历史上的圣君周文王。”   “微生大哥,你倘若真是医仙,还请先救了我娘,琳儿在此先行谢过。”说罢,琳儿跪在甲板上,磕头叩谢。   “姑娘莫要如此。”微生雾赶忙过来搀扶。   月光下,琳儿念及娘亲安危,心中悠然生出一阵酸楚,眶中微微润湿。微生雾看在眼里,拿过一方蓝巾,默不作声地递给了琳儿。然,他口中并未答应救人,心中自有一番盘算。   这时,微生雾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月饼,用刀子仔细分开小块,递到琳儿面前,“别伤心了,你一天没吃过东西,一定是饿了。”   琳儿接过月饼,心中还是惦念着娘,但毕竟有求于人,这月饼却之不恭。然而,月饼含在口中,却是味同嚼蜡。   “呼呼”火光一闪,微生雾点燃了油蜡。便在琳儿吃月饼的空当,他的手中也已经多了一只纸船。   微生雾将油蜡放置在纸船中央,小心托入湖中,双手合十,默默念道:“祝娘亲福如东海,延年万世。”接着,他又随手折了一只,中心点燃,递给琳儿,琳儿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暗自祝福着自己的娘亲。   这一刻万籁俱寂,虽身处湖心,却可清楚听闻湖岸边蟋蟀嘶鸣、青蛙鼓乐之声。眼看那两只纸船摇摇晃晃,越漂越远,琳儿在那影影绰绰地烛火中看到了希望。   突然间,那两只纸船仿佛遇到了惊涛骇浪,在水中浮浮沉沉,眼看就要倾覆。与此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传入微生雾的耳畔。   “琳儿!”微生雾转头,身旁的琳儿已然不见,但见船边的水面上吐出一朵水莲花。   随着那朵水莲花渐渐漾开,微生雾的掌心一片冰凉,颓然望向琳儿方才坐的地方,却发现在那青布棉垫之上,有一张白色字条。打开一看,四个墨色大字跃然纸上——妙龄必死。   “唉!师妹,你这又是何苦!”微生雾把字条团了两团,狠狠地掷向了湖心。   且说琳儿被拖入水中之后,即刻被人封了穴道,一下子晕眩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瑟瑟发抖,四肢僵冷,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身处寒坛冰室之中。琳儿暗自运功,徐徐暖流自丹田而上,这才缓过心神,起身观看。   这里俨然一个天然冰窖,到处屹立着晶莹剔透的尖锐冰峰,冰笋、冰乳石俯仰皆是。倘来赏景倒是别有洞天,但琳儿眼下要紧的是尽快找寻出路,否则以琳儿的内力恐怕挨不过一时三刻,便要被冰封于此了。   寒冰密室并不大,琳儿在其中转了几圈,发现这里除了一处洞口已经被铁柱封死之外,已别无他路,看来那是唯一的出入口。   琳儿渐渐举步为艰,身体又开始僵硬颤抖,陡然间见一条冰笋后面似有一只绣鞋。琳儿赶忙探过身,原来冰笋后面是一具女尸,团坐在那里,蓬乱的头发下四肢紧抱,显然是被冻死的。一时之间,琳儿呆在原地,估计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将是这副模样。   “哒哒哒……哒哒……”琳儿惊觉瞠目,这声音从那女尸发出?   “啊!”琳儿花容变色,急急向后退了一步,“那女尸竟然……竟然还在不断摩擦牙齿!”她登时吓得面色惨白,可再一转念:“死人怎么会摩擦牙齿?许是还没有死?”   琳儿伸出战栗的素手,大着胆子拨开浮在女尸脸上的青丝,而后又是一惊,大呼:“香香,香香。”   原来真是香香,她不知道为何也被掳来此处,此刻只剩一息尚存。琳儿大感内疚,倘若不是当初自私,见香香失踪也不去寻找,她也不会搞成这样。香香毕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琳儿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她不顾自己尚且命悬一线,急忙盘膝坐下,为香香推功助流。待香香逐渐回复生气,琳儿却再也忍不住喉间那种铁锈的味道,“哇”地一口鲜血喷涌在地。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香香睁开双眸,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满目血色。   琳儿已然气若游丝,颤抖着双唇:“我……没事。”   香香摇摇头,把那副冰冷的身躯紧紧抱住,“姐姐,是你救了我。”   琳儿苦笑:“上次在天神教你也救过我,咱们算是扯平了。” 第十七章 寒冰密室   寒冰密室中,冰晶化出丝丝缕缕的凛冽雾气,包裹着姐妹二人。   “姐姐可找到了医仙?”香香忽问。   琳儿唇角轻扬,“嗯,找到了,还和他一同游湖……”说到最后,琳儿缓缓垂下了沉重的眼皮。   “是么?”香香担心琳儿就这么沉睡下去,便故意和她多说几句,“呵呵,倘若换了香香,一定找个英俊潇洒的情郎游湖,和个老态龙钟的怪物在一起游湖又岂不恐怖?”   琳儿没有回应。香香一颗心忽悠一下悬了起来,又见琳儿翘起了纤长的睫毛,虚弱地道:“呵……他并不老啊,倒是很老实的样子。”   香香赶忙接上她的话:“不可能啊,我八岁见过的医仙就已经是个老人啦,如今业已过去十年,他怎会不老?”   “嗯?可他自称就是医仙微生雾啊……”   “那就不对了,医仙本名上官凤藻,现在应该已近花甲之年啊?”   琳儿想叹口气都已经没有力气,四肢也迅速僵硬,遂知自己命不久矣,一切凡尘俗世皆惘然。她缓缓合上双眼,心中却还惦记着杨乐天,她终于知道即使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她最想见到的人还是杨乐天。   便在绝望的边缘,随着铁门“轰隆隆”的响动,本杵在坚冰上的铁栅栏被徐徐升起。“咔”地一声,卡在了上方的石槽中。   “都死了没有啊?”一名女子款款而入,拈花云髻,雀罗凤裙,打扮得格外妖娆。   香香一见,正是掳她之人,心下大惧,躲在冰笋后面紧紧抱住琳儿,未敢稍有声响。那女子冷笑了一声,回荡在寒冰密室之中阴森可怖。   “原来你们都躲在这里啊。”惊闻此言,香香撞着胆子昂起头,登时对上女人一双犀利的桃花眼,吓得她胸口咚咚跳做一团。   “怎么,还没冻死?就让本姑娘帮你们一把。”言语之际,白光闪动,一把长剑斜斜地劈向香香,香香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见一剑将至要害,忽的剑峰陡转,剑柄脱手,“噌”的一声插入冰笋之内。那女子愤愤而视,怒喝道:“出来吧!”   “落花,你又何必如此?”一男子阔步行入密室。   落花斜眼一瞪,“飞鸟,你不必再多费唇舌,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落花,回头是岸。”   “那岸边,可是有你在?”落花猛地抬头,眼巴巴地盯在飞鸟脸上。   飞鸟脸色铁青,这话令他无言以对,他不敢给落花任何承诺,因为他的原则是一旦承诺,便是永世不变。落花盼了片刻,心下已明了那答案。她摇摇头,原来又是自己在痴心妄想,失望再次令她眸中怒火复炽,心有不甘地道:“你是不是宁愿死,也不肯和我在一起?”   “这……”飞鸟语迟。   落花把心一横,跃到铁门旁,按动机关,口中边道:“你既然这么想留在这里陪她们死,本姑娘就成全了你。”   “落花,你!”飞鸟匆忙上前,已是晚了一步。“砰”地一声闷响,那沉重的铁门复被降了下来。   落花站在铁门外,柳眉一扬,没好气地问:“怎么,你后悔了?我看琳儿也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你,你就算陪她去死,人家也不会领你的情。”   飞鸟冷哼一声,“生死有命,我飞鸟答应过兄弟的事情就不会食言。”   “你……”落花好不气恼,心中恨恨:“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人。”当下转身弃三人而去。   飞鸟留在密室之中,一心只求保护琳儿周全,这是他对杨乐天的承诺。如今见琳儿面无血色,憔悴虚弱,他倍感自责和内疚,于是不由分说全力为琳儿打通血脉。好在琳儿只是一时僵死过去,不到一时三刻便转醒过来。   待琳儿睁目之际,竟一眼见到愤恨之人,不免怒意横生,怎料她身子极虚,被怒气一冲,又呛出一大口鲜血来。飞鸟当即纵身过来相扶,却被琳儿一臂挡开,怒叱:“不用你在此假仁假义!”   “琳儿,你要保重身体。”飞鸟一向习惯忍辱负重,并不在乎琳儿对他误会多深。   琳儿冷冷道:“不劳大侠费心。”   香香怔住半晌,她不明姐姐话中所指,此刻寒凉入体,透心刺骨之痛越发强烈,仿佛死亡又在渐渐逼近,她害怕极了,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呜咽着:“香香不想死……不想死。”   一个男人带两个女人,难不成真要在这个寒冰鬼窖中等死?飞鸟不甘心,他走向铁门,将内力尽数灌注到右臂之中,左臂同时辅之劲力,重重地推击出去,一记屠龙掌轰然砸在铁门之上。   这屠龙掌劲力之猛,可令苍天古树瞬间折断,但此刻非但丝毫撼动不了铁门,却反被震了一个踉跄。   待再细细观之,飞鸟沉重地叹了口气:“这铁门乃玄冰寒铁所铸,恐……”他欲言又止,心道香香自幼被别人溺爱惯了,她怕是接受不了现实,就此香消玉殒。飞鸟自己一命呜呼倒是无所谓,只是有负杨兄弟之托……   “香香,活着就有希望,你不要放弃。”琳儿用僵硬冰冷的十指轻轻抚慰着香香的额头。   当下琳儿自知绝了希望,却也无谓表明,香香哭了一刻,戛然而止,许是泪水也被冻结,只是呆呆发愣,冰室里突然间静得出奇,三人似乎各怀心事。   过了半晌,忽闻飞鸟言道:“琳儿,我知道你对我误会极深,如今死到临头,也落个明白。”   他转眼瞧去,见琳儿正对着角落凝望,似乎并没听他说话,于是叹息一声:“恩怨何时尽,庸人自扰之。飞鸟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不怕人误解,这许多年来,我漂泊在外,唯一惦记的就只有我娘。”   “你娘?她不是早已过世多年了么?”琳儿漠然问。   “记得在我十岁那年,娘飞身跳下了山崖……偏在那时,我就躲在附近玩耍,让我亲眼看见自己娘亲跳了下去。唉,娘当时那种充满幽怨的眼神,我飞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飞鸟的神采急速黯淡下去,随手扶上一只冰笋,却全然不觉冰冷刺骨。   “我相信娘一定是迫于某种压力才失去了生存的勇气,但我始终搞不清楚,娘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打击。直到这次陪你龟谷寻仙,见到那只波斯兔,才想起小的时候家中曾饲养过此兔。娘喂它们莲花的叶子和根茎,待到未完全消化之时,立即杀兔剖腹,取出之物炼制成丹,名曰兔莲。”   “服食兔莲后会令人暂时昏迷,醒来之后便内功大增,兔莲看似灵丹妙药,实则含有奇毒。娘曾一度服用,日积月累使得血气倒流、经脉逆转,后来幸得医仙相救,才得以逃过大劫。怎料娘刚刚回复精神,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与飞鸟阴阳相隔。”   “咔咔咔——”飞鸟手下按着的那只冰笋,正在自上而下节节断裂,转眼间碎了一地。而他那只满是冰水的手,颓然垂落在身侧,滴滴答答的冰水顺着他的指尖跌下。   琳儿自语般地轻道:“难不成……那老者给我们吃的就是兔莲?”   “没错。”飞鸟走过来,用衣角拭着掌心的冰水,“难道你不觉得醒来之后功力大增?”   琳儿点点头,暗道那兔莲的确起了效用,使得她那么轻易穿出密林,但她微一思索,又有些惊讶地望着坐下来的飞鸟,“你明知道兔莲的厉害,当时为何还要服下?”   飞鸟从容地笑着,淡淡地道:“我想知道他背后耍什么把戏,他懂得用兔莲,或许与我娘的死有关……”   “嗯,但为何当时你吞了那兔莲会没事?”   “不是没事,而是比你晚一刻倒下。这个就是兔莲的药性,内功越强起效就越慢。”飞鸟突然觉得手掌很痛,摊开来看,掌心正中有一块青紫,应该是刚刚那冰笋所至。   “呀!”琳儿也瞥见那伤,微微震惊,“你没事儿吧?”   飞鸟合拢了五指,活动了一下手腕,侧头看着琳儿轻笑,“你开始关心我的,就证明你原谅我了?”   琳儿一时间答不上话,在这样的窘境下,飞鸟居然还在乎是否能得到她的原谅么?琳儿心头微暖,却在刻意闪躲他的目光,转开话题,继续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飞鸟等不到琳儿的答案,便释然一笑,“后来那老者给我服了解药之后,便带我去了木屋,谁知在那里居然见到娘的画像。”   “原来那个在崖边手捧白莲的女子,会是飞鸟的娘,难怪与无名山庄飞鸟木屋中的那副一模一样。”琳儿怔怔望着这位白衣公子,继续听他说着后面发生的事。   “我本想马上追问那老者,不想他竟然抢先一步向我低头忏悔,说他就是当年救回我娘的医仙,而不可思议的是,娘当年不仅身中兔莲奇毒,更被人反复吸取内功,以至生不如死,甚至多次哀求医仙让她解脱。但当时医仙为求一株灵草,与爹达成条件,只有救活我娘,便可得到我爹的千年仙草。医仙说当年是自己一时贪念,害得娘不得解脱,才会令娘含恨自尽……”   话到此处,忽闻“砰、砰、砰”三声扣动之音,密室铁门随之轰隆隆升起,缓缓走进一人。   “微生大哥……”琳儿脱口唤道。虽然在船上之时,月影朦胧,看不真切,但他那一对特有的八字眉却令人过目难忘。   微生雾神色匆匆,急道:“快随我来!”不容分说,他拉起琳儿便走,飞鸟抱起神志不清的香香紧随其后,几人遂出了寒冰密室,一路跟随微生雾来到湖边。   “好了,我就送到这里,各位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请自便。”微生雾淡淡一笑。   琳儿此次总算死里逃生,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忽见微生雾的八字眉高高上扬,却也只是右侧挑起,左侧微丝未动,不禁“嗤”地一笑。但觉微生雾此时的神情好似六龄孩童,好生可爱。   微生雾皱了皱眉,口气冷了下来:“你笑什么?” 第十八章 惨痛代价   琳儿的笑容蓦地僵住,微生雾的一句反问,却搞得她无地自容。是啊,娘的生命垂危,医仙还没肯答应出手相助,在这个时候,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波光粼粼的湖边,雪白的长裙在秋风中幽幽舞起,那裙角在风中逸散,琳儿业已跪在了青衣少年面前,“琳儿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微生大哥成全。”   微生雾内心一阵触动,自为医仙以来,跪在他面前求医问药之人不计其数,他一向都淡漠冷静,只是面前这个女子,为何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去扶起琳儿,但又念了念自己医仙的身份,便低下了语声,问道:“你想求我救你娘吧?”   琳儿肩头一震,没想到微生雾对她在谷中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那么她也不必多说什么,单刀直入地接过话来:“微生大哥,你倘真是医仙,就不能见死不救。倘若你不是医仙,也定知那医仙所在,望为琳儿指一条明路。否则……”   “否则怎样?”   琳儿咬咬牙,抓住微生雾那长可及地的青袍,“否则琳儿就算死也决不离开龟谷!”   白皙如玉的面庞上,涌出眼眶的泪水被秋风吹散,泪痕来不及干涸,便又覆上了新的泪珠。微生雾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下去,俯身搀扶。   琳儿感受到了微生雾坚而有力的臂膀,闪闪的眸光中隐约看到了希望,这一扶是不是就代表着这个青衣少年认了自己医仙的身份,同意救娘了?   果然,微生雾应了她的请求:“好吧,我可以答应救你娘,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微生大哥,琳儿什么条件都答应你。”琳儿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在来龟谷的途中琳儿就已经报定了这样的决心。   微生雾点头,“很好。”   “微生大哥请讲。”琳儿垂下头,眼底有深重的哀伤掠过,“琳儿现在已生无可恋,就算让琳儿即刻去死也无所谓,唯一牵挂之人就是我娘。”   微生雾没有看到琳儿那为情所苦的表情,只是对着面前的佳人说出了他的条件:“你要答应我待我救了你娘之后,从此随我隐居龟谷,不再过问江湖世事。”   琳儿一怔:“我……”   “琳儿,别上当,他不是医仙!”一旁噤声的飞鸟突然开口。原来刚才他在默默给香香输送真气,关键时刻虽急在心头却口不能言,这刻收功,便一把扯住琳儿,“不要相信他。”   “这……”琳儿心头很是矛盾,她断没料到微生雾会提出此等无理要求,但若他不是医仙又为何要冒认医仙去救人?琳儿甚至连身边的飞鸟也不敢相信,她只相信自己,坚信救娘的决心,其实哪怕只是一线希望,她也应该去尝试。   琳儿不再迟疑,坚强地抬起头,含泪道:“只要微生大哥救得回我娘,琳儿愿随你归隐。”   “琳儿……”飞鸟不可思议地望着琳儿,那份没落与无奈全然写她的脸上。   琳儿不敢看飞鸟那炽热的目光,倔强地别过头去,唇齿微动:“飞鸟大哥,琳儿心意已决。”   微生雾心中得意,忙补上一句:“哎,这位仁兄,既然琳儿姑娘都已经允了,你何必令她难做呢。”   琳儿再转头看向飞鸟时,眸中已静得如一泓秋水,淡淡道:“飞鸟大哥,一路上辛苦你了,有微生大哥在此,你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飞鸟,琳儿姑娘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大家时间都很宝贵。”微生雾面沉似水,眸中温怒,直直盯着飞鸟。   飞鸟忽感脸上吃痛,仿佛瑟瑟寒风刮在面颊,心中不禁一颤,暗道面前这位看似平常的微生雾也绝非等闲之辈。此情此景,换了别人许是无地自容,但他是飞鸟,既然应了杨兄弟要照顾琳儿,就决不能把琳儿丢在此地置之不理。   正在此时,但闻一声娇媚之音:“还愣在那里,主人下了逐客令了。”声音很熟悉,回头一看,又见落花。   落花拖着五彩长裙,款款而来,凑到飞鸟近前,耳语几句,媚眼一抛,又瞄上了微生雾,“师兄,恐怕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妙龄仙姑救不活了。”   落花娇笑一声,踱到微生雾身前,“妙龄仙姑吃了我的百草断魂散,除非师兄你能一一破解这一百种草药所为何物,否则就算吴铭顶得住一时,妙龄仙姑也绝过不了一月。”   “什么?”飞鸟身子一震,目光收紧,聚在落花身上,“又是你做的!你究竟要错到什么时候?”   “我也是身不由己。”落花不冷不热地答着,似乎错不在她。   微生雾掐指一算,心道不妙,他望着琳儿的眼神中已有愧疚之色,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直言:“琳儿,你娘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我也无能为力。”   琳儿、飞鸟也恍然大悟:可不是,上月十五妙龄仙姑中毒,如今十五已过,即是此刻毒发,纵然解药在手,也为时已晚。   一念及此,琳儿全身的骨头似乎一瞬间崩塌,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面前的湖水。她没去怪下毒的凶手,只是自责——怪自己耽误太多时辰,最终没能救回娘亲。   “唉,可怜有人只顾卿卿我我,害死了亲娘。”落花拉扯着长裙,故意踱到琳儿身后,讽刺了一句。   “师妹,你不要太过分。”微生雾沉声提醒。   落花不以为然地瞪了师兄一眼,“哼,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刷”地闪出一道白光,飞鸟拔出了剑,那样冷冽的眸中充满了杀气,“今日我杀了你,免得再危害苍生!”手腕一转,剑锋凌厉,笔直地刺向对面身穿五彩长裙的女子。   “飞……”这一剑突如其来,尽管落花毫无防备,普通人也会下意识地避开锋芒,但落花却见手持利剑之人竟是飞鸟,这普普通通的一剑便如五雷轰顶,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嗤”地一声,尖锐的剑锋刺进了柔软的胸膛。   鲜血迸出,落花这才缓缓吐出第二个字:“……鸟,你真的舍得杀我!”她柳眉紧蹙,低头看看胸前那柄冰冷的寒剑,满眼的难以置信。   殷红的液体顺着剑脊上的血槽缓缓地流出,仿佛像一条小溪静默地流过村庄。飞鸟刚刚染血的瞳仁却淡了下来,似乎和这剑上的血汇聚到了一起,从不堪重负的血槽上流下,淌落到土壤里。   “真的、舍得?”这几个字就如空谷回风,在飞鸟的耳中不绝嗡鸣。   “咣当”,握剑的手颤抖得不可抑制,再也承受不重剑身的重力,那柄染血的剑便这样顺着指尖滑落。他的手臂及时伸了出去,下意识地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子。   “你还是在乎我的。”落花微微一笑,眸中却在爱与恨之间不停地变幻,“能死在你手里,我总算不再孤单,因为你会为了我的死内疚一辈子的,我要你飞鸟一辈子记得……我……”   “落花,是飞鸟对不起你,怪只怪你爱上了一个无情的人。”便在这一瞬,飞鸟满腔的爱恨交织出一股强烈的情感,这使他顿然觉悟,原来自己此生最爱的人就在面前,他一再的懦弱和逃避比起落花的执着追求,龌龊得简直不值一提。尽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刻飞鸟的泪水是发自内心深处的。   “你哭了……”落花含笑,微勾起苦涩的嘴角,“你居然为我哭了。呵……我落花……没看错……人。”这话说完,她安心地合上一对秀目,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在风中兀自摇摆。   “落花!”飞鸟声嘶力竭地在风中吼叫,撕心裂肺地痛如潮水般地涌上胸口。   天旋地转,那属于飞鸟展翅翱翔的一片清明天空,已然尽数被血色覆盖。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香香适才转醒过来,恰巧看到飞鸟杀人一幕,她惊得全身发抖,一下子钻进琳儿怀里,不停叫道:“飞鸟是坏人,他杀了人了!”   “飞鸟,纵然我师妹并非善人,可你杀了她,我做师兄的也决不能置之不理。”微生雾最后这个“理”字语气极重。   微生雾脸色阴霾,用手点指飞鸟:“初次见面,我也不好让你为难。这样吧,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自刎于师妹面前,一命抵一命;要么你把琳儿留下作为交换,一解我对师妹的相思之苦。”   “我飞鸟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累及旁人。”   飞鸟抹了抹泪,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心中巨大的悲痛瞬间压了下来。他拾起剑来,跪在落花尸身前,横剑忏悔:“想我飞鸟忍辱偷生,苟活至今,只为找到娘的真正死因,本想手刃仇人,却亲手杀了一生挚爱。哈哈哈……”   飞鸟仰天长笑几声,满目悲凄,“事到如今,我飞鸟还有何面目再在世间苟延残喘。落花,你我今生有缘无分,但愿你泉下有知,和我做一对鬼夫妻……”话到此处,引颈自裁,但飞鸟并未感到一丝疼痛,只发觉剑身一弹,震得右手一阵麻痹。   “飞鸟大哥你不必如此!”   原来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琳儿正无所适从,眼见飞鸟自刎谢罪,情急之下,抓起手边一粒石子掷出,那石子不偏不倚恰夹在利刃与脖颈之间。   琳儿缓缓吐了口气,“想你本意原是护送琳儿来到龟谷,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既然一切因我而起,就让这一切因我而去。如今娘亲仙逝,琳儿再无牵挂,本想一死了之,但这无用之躯能换飞鸟一命,也算做件好事,为娘在天之灵积善积福。”   微生雾淡淡一笑,右颊上浅窝浮现。   香香见到微生雾那自鸣得意的样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吐了吐舌头:“落井下石!”   微生雾蔑视她一眼,无意与小姑娘计较,径直走过来扶上琳儿,柔情地道:“琳儿,以后有你相依为伴,我微生雾此生无憾。”   “姐姐,你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香香上前扯住琳儿。   琳儿推去香香扶上来的手,“事已至此,妹妹不用再为我担心。你出来久了,寻公子一定在到处找你呢,快回去吧。”   这时,飞鸟提剑一揖,“微生雾,飞鸟还有一求。”   微生雾回眸,瞟了他一眼,冷漠地问:“何事?”   “我想……”飞鸟顿了顿,看看地上那具被鲜血覆盖的尸体,“带落花走,还望……”   “不行!”微生雾断然拒绝,“龟谷是她的家,你不能带走她。”   飞鸟湛湛的泪光还在眸中跳动,听到微生雾如此决绝,他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他是杀人凶手,还哪里有资格再多说一个字。   “算了,飞鸟大哥。不必和这种人理论!”香香愤视着微生雾,拉扯上飞鸟。   可是现在的飞鸟心思全在眼前这个死人身上,哪里挪动得半分?他呆呆凝视着落花的绝世丽容,这等美艳,胜于西施,不落貂蝉。他恨自己怎么早没有好好珍惜,辜负了美人恩。   其实对飞鸟来说,没有什么忍辱负重的事情他承受不来,小到被污蔑为偷盗的无胆匪类,或是杀人越货的绿林响马,大到被人指作杀人嗜血的魔头,受千夫所指,遭万人唾骂,就算世间的一切罪恶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他都可以全部吞到肚子里,默默承受。   然而,这世间他唯一不能面对的,就是眼前这个事实!   飞鸟终于控制不住积郁在心底许久的愤怒,像是发了疯似的摇着头。飞鸟啊飞鸟,你真是自作聪明,如今自食恶果!   剑持在手,望着寒光渺渺的剑锋和上面残余的鲜红,飞鸟惊怒交迸,牙关一发狠,剑锋所至,登时斩下一条左臂,鲜血一股脑地从他断臂之处喷射出来,血如泉涌,痛彻心肺。在场之人无不惊呆,香香更是哇哇大哭起来。   “我飞鸟生不能与落花你长相思守,就让这一臂陪你共赴黄泉。”说罢,飞鸟捂住血淋淋的左膀,强忍剧痛,一步一跌地向着谷口奔去。 第十九章 人间仙境   风从谷口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琳儿迎着风,茫然地望着飞鸟远去的背影,眸中有晶莹之物,悄无声息地滑落。无奈和痛心,牵动了她一对平和的秀眉,将眉心的距离逐渐缩小。   “飞鸟失去了翅膀,怕是再也飞不起来……为什么总在失去后才学会珍惜……”轻喃过后,那对紧蹙的秀眉霍然开朗了,因为那个令她痛心的人业已转出了谷口。   “哎呀,我应该马上帮飞鸟大哥包扎止血的,竟然一时忘了!”香香一跺脚,急匆匆向着谷口追去。   夕阳萧瑟,秋水凄凉,微生雾陪琳儿在湖边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自飞鸟走后,琳儿始终一言不发,呆呆望着水平如镜的湖面。偶有微风来拂,泛起点点涟漪,吹散她一头如瀑的秀发。   忽而一丝喷香入鼻,琳儿顿感腹中打了个旋,她这才回过头,见微生雾正用叉子穿了一条鱼儿在手,此时鱼儿已烤得焦酥,几缕白烟腾起,向琳儿这边徐徐飘来。   “饿了吧?快吃吧,趁热儿。”微生雾笑着将鱼递上来。   琳儿转头望向他,“微生大哥,琳儿在吃这鱼之前,可以问你一句话么?”   “说吧。”微生雾收回叉子,自己先在焦香的鱼身上咬了一口。   “你究竟是不是医仙?”   “当然。”微生雾毫不迟疑。   琳儿花容一变,怒叱:“微生雾,我既然答应留下了,为何还不能坦诚相告?”   “我没说谎。”微生雾依然坦然,嘴里大口嚼着鱼肉。   琳儿想起香香的话,又问:“那为何飞鸟说医仙早在二十年前就医治过他娘,香香十年前见到的医仙已是垂暮老者,以你目前的年纪又怎会是医仙?”   微生雾咬着鱼肉,边道:“我当然是医仙,你口中的医仙是家师,他老人家几年前已经辞世,我这才继承了他的衣钵,自称医仙,可惜这世间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琳儿摇摇头,大喝:“胡说!刚才还有个自称医仙的老怪物骗我们服食毒药,之后又跑去飞鸟面前忏悔,他才是真正的医仙——上官凤藻,对不对?”   微生雾嘿嘿一笑,丢掉手中光秃秃的叉子,手指一弹,“琳儿,你看这是什么?”眨眼之间,一只稚嫩可爱的小兔子已在他掌心之中。   “波斯兔!”琳儿顿时又惊又喜,“怎会落在你手上?”   微生雾拖兔子的左手往怀中一收,右手又递过一只烤鱼,扬眉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吧?趁热,不吃东西不给你小兔子。”   那烤鱼送到琳儿面前,发出嗤嗤的响声,香气扑鼻,在这荒郊野外,此等佳肴实属极品盛宴,琳儿也不禁垂涎欲滴,难以抗拒,“那好吧,我吃了这烤鱼,但你要将那小兔子还我。”   “那是当然。”但见琳儿终于接过烤鱼,微生雾心下稍宽,琳儿吃鱼的样子虽不算优雅,但仍面带几分羞涩。   他见了一眼,就马上移开目光,望向湖面,缓缓道:“其实那天你我在湖上泛舟,我已经用月饼解了你的兔莲之毒……”言未及毕,只闻“咣当”一声,琳儿手中的烤鱼脱手掉到了地上,她满目惊诧,“原来你早就知道?”   “哎呀,多浪费!”微生雾见烤鱼沾了泥土,忙不迭拾起来,自顾大口嚼着,“你不吃我吃。”   琳儿见了摇头,“烤鱼脏了,重新烤过吧。”   “是吗,好吧。”微生雾瞥了琳儿一眼,急忙抓下鱼身上最后两口肉,一股脑儿地塞进口中,狼吞下肚,之后冲琳儿咧嘴一笑。   望着他那孩童般的笑容,琳儿越发觉得无奈。她转念一想,微生雾的言行举止实难琢磨,问他身份又故意扯开话题,看来他是深藏不露,这么追问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此作罢,况且来日方长,早晚会寻得蛛丝马迹。   “小兔子给你。”琳儿这才回过神,又见微生雾将毛绒绒地小兔子捧在她面前。   琳儿欣喜地接过来,轻轻抚摸着小兔子的茸毛,柔声道:“幸好这里有你陪伴,以后有我保护你,不会再有人欺侮你了。”此话一出,琳儿心头油然而生一丝酸楚。   “我也会保护你的,有我在也没人敢欺侮你。”这声音浑厚有力,微生雾随口而出,语气却是异常坚定。难道微生雾真的看懂了她的心思,琳儿顷刻间红霞映面。   琳儿再次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微生大哥,天庭饱满,鼻梁坚挺,双颊圆润,目中神采飘逸,眉宇间潇洒闲雅,面相如此和蔼,无半分戾气可言,这样一位“大侠”真得能保护自己么?   这一天似乎太久,人也疲了,不一会儿琳儿便觉神昏眼倦,倚在石旁睡着了。   次日醒来,未见微生雾,身上却多件斗篷,琳儿会心一笑,抬头见微生雾远远走来,拉了琳儿便走。   “去哪?”   微生雾故作神秘地道:“到了再说。”   琳儿跟着微生雾转过溪涧,穿出密林,面前已再无路可走,脚下是悬崖峭壁,如刀削斧凿,笔直而下。来到近前,眺望一眼,怎知山崖下云雾缭绕,烟雨朦朦,遮了视线。隐约可闻山涧流淌,鸟儿鸣叫之音。   “谷中幽深,不知底下藏了什么?”琳儿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那一层厚重的烟云,仿佛想一眼洞穿过去。   微生雾看着琳儿好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你很想知道么,不妨下去一看。”   “这下面深不可测,微生大哥对自己轻功这么有信心?”琳儿蹙了眉心。   “琳儿,你看那里!”顺着微生雾的手指方向,崖壁上横生大树,瘦骨嶙峋,枝稀叶少。仔细看来,才发现树干之中竟有一缕藤蔓悬下,牢牢地系着一只竹筐,这竹筐编织得甚为紧密,大可容人。   琳儿正在迟疑,却被微生雾扯了过去。他足尖一点,携了琳儿跃入筐中。那藤蔓异常柔韧,微生雾只是上下一拉,筐子便带着二人缓缓坠入谷底。   来到谷底,二人的衣衫均被雾气微微打湿。抬头仰望,刚才悬崖下的云雾已浮在头顶,如一缕缕淡雅的丝绸飘动在空中,阳光映射,闪现出珍珠般的五彩光芒。   “这里才是真正的龟谷!”微生雾牵起被惊呆的琳儿,笑着向身边这位柔美的姑娘展示着眼前的奇光异景,他觉得唯有这里才配得上琳儿那身不染凡尘的仙气。   “彩云、泉水、怪石,真乃人间仙境!微生大哥,快看那边大石,真似几只乌龟在水中嬉戏。”琳儿拍着手,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微生雾拉着琳儿跳到一只龟背上,笑眯眯地看着琳儿,“这里是片世外桃源,不用担心被外人的打扰,你可随我在此安心居住。”   琳儿怯怯地点头,她既然答应了追随微生雾,便在龟谷中安顿了下来。好在龟谷幽静避世,平日微生雾炼药试草,琳儿就在一旁观瞧,不知不觉医术竟精进不少。她自觉略通医理,但在微生大哥面前自己好似天上地下,全然不知所谓。   琳儿与微生雾在龟谷的日子暂且不提,只道圆月试剑那晚后,杨乐天与吴家大小姐定下婚盟,便搬进了无名山庄。   这日,下人送了礼服进来,杨乐天瞥了一眼,只道放下,又问:“大小姐的凤冠霞帔也送过去了么?”   下人答道:“已经送过去了。但……大小姐说不会和公子成亲。”   杨乐天淡淡一笑,“好,待我过去劝劝她。”   “不必了,本小姐不会嫁个你这个畜生!”吴雨燕突然破门而入,破口大骂:“你这个登徒浪子,嫁给你简直坏了我家大小姐的清誉!”   “今天为了我的好姐妹,非杀了你这个负心汉不可!”说罢,吴雨燕抽出北斗七星剑,直刺向杨乐天哽嗓咽喉。   杨乐天原本坐在椅子上,身子一闪,北斗七星剑削铁如泥,登时在太师椅背上破了一个大洞。见一剑未果,吴雨燕又连劈带削数下,直把杨乐天逼得步步后退。眼看一剑如燕子啄泥般当空劈来,杨乐天侧身,抬手一挥间,锋利的剑身竟被他牢牢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吴雨燕斜眼一瞪,北斗七星剑又抽拔不出,登时又惊又怒。   “大小姐倘真要杀我,请听我一言。”杨乐天松开了手指。   “刷”白光一闪,剑身抽离而出,又在下一刻架上了杨乐天脖颈。   “快说!”   “嚓”一道血光,杨乐天甩了甩指间的血,心道北斗七星剑果然名不虚传。他顾不上这点儿小伤,只急着给吴雨燕一个解释:“雨燕,我这么做都只为救琳儿他娘!”   “什么?”雨燕一惊。   杨乐天吁了口气,“那天吴阴天带那玄衣女去学烟雨六绝,我尾随而至……”   “你跟踪他们?”吴雨燕微一迟疑,便下了断言:“你是冲着那妖女去的!你在台上那么护着她,令三哥颜面无存,早看出你们之间关系暧昧,原来你一早就与那妖女勾搭成奸!”她手腕一加劲力,便在杨乐天颈部划出一道血痕。   杨乐天顾不上颈间吃痛,毅然道:“我与柳莹一早相识,她还救过我一命,但我们之间绝无苟且之事。”   “呵……柳莹?我看你还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杨乐天一怔:“真正身份?”   吴雨燕收回长剑,眸光凝聚,“没错,她的真正身份就是天神教的朱雀护法——柳飞仪。”   杨乐天惊骇之余,整件事情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恍悟:“难怪他能把我从白虎手里轻易救出,原来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嗯。这个朱雀的确诡计多端,我也被她一时蒙骗。但现在妙龄仙姑命在旦夕,我也身不由己。”杨乐天语声一顿,缓缓道出了拭剑大会那晚的事:“那天我晚到一步,来到后院只闻屋内刷刷剑舞之音,我便伏在窗边……” 第二十章 将计就计   杨乐天伏于窗下,闻屋内柳莹骂道:“原来堂堂武林盟主也只是欺世盗名之辈,烟雨六绝根本落不到你们吴家手里。是本姑娘太看得起吴铭老匹夫,要得到这本称霸天下的武林奇书,他根本没这个本事!”   吴阴天阴笑一声,“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何必语出伤人,大家不都是冲着烟雨六绝而来的么,谁不知道有了它就可以称霸武林,就连身为武林盟主的吴铭也对它觊觎已久。”   柳莹接道:“所以你们吴家就假借试剑之名,实则对外宣布烟雨六绝归你吴家所有,吴铭好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武林盟主。”   “啪、啪、啪”吴阴天击掌三声,“姑娘果然天资聪颖,在下区区一招半式怎能逃脱姑娘慧眼。”   柳莹冷笑,“你这套烟雨六绝的前三式,虽耍得有几分相像,但实在是貌合神离,差强人意。”   “在下这几招烟雨六绝也是偶然间胡乱学的,不值一提。要问这烟雨六绝的下落,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一人知晓。”   “谁?”   “那就要问窗外之人啦,出来吧,杨兄弟。”吴阴天向着窗棂高声一喝。   这一喝便如利箭一般穿透了窗纸,杨乐天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指,他正参悟不透:“他一本家传剑谱怎生摇身一变,成为称霸武林的工具?在白虎堂此书险些害他陨命,如今黑白两道的人都对烟雨六绝虎视眈眈,莫非当年爹娘惨死也与此书有关?”反正也是想不通,不如大摇大摆地进去屋中问了明白。   吴阴天坏笑着迎上前来,“杨兄,我们正要去寻你,不想你主动讨上门来。”   柳莹扭着腰肢,也贴了上来,“想必我们刚才所言你也听得一清二楚,至于这本烟雨六绝……”   杨乐天神情冷漠,淡淡道:“烟雨六绝已经毁了。”   “哦?”吴阴天坏笑一收,阴霾又泛在脸上,“那次在武林大会中你我交手,少林空闻大师已一语道破,杨兄所使用的武功正是闻名天下的烟雨六绝。经此一役后,江湖中谁人不知你杨乐天。你不肯拿出来,我也不会勉强于你,但是有一件事你是非做不可。”   “什么事?”   “和舍妹雨燕成亲。”吴阴天此言一出,杨乐天和柳莹心里同时打了个突。   杨乐天轻笑,“怎么可能,吴兄说笑了。”   “你可否想救回妙龄仙姑?”   “当然。”   吴阴天略微沉吟,嘴角弯出一抹狡黠的弧度,“如今她的命在我手上。”   杨乐天一惊,追问:“难道不死药是你下的?”   吴阴天阴涔涔地一笑,“她的命悬一线,要死要活,全在杨兄你一念之间。”   ……   言尽于此,吴雨燕心中已然明了,原来杨乐天抛弃琳儿,无非是想救妙龄姑姑一命,三哥怎的如此狠毒,下毒加害妙龄姑姑?那天爹爹当着众人宣布我和杨乐天的婚事,莫非爹爹也和三哥一早串通?   杨乐天接着道:“是问妙龄仙姑是琳儿的娘,我杨乐天怎能见死不救。”   吴雨燕看着爹爹那晚赠与的北斗七星剑,心中忐忑:“若然杨兄入赘吴家,烟雨六绝就可名正言顺地被吴家据为己有。不仅如此,爹爹这样做,正好也让我断了对二哥的情意。”念到此处,一切事情霍然明了,仿佛一盆冰水淋头,浇得吴雨燕全身冰凉。   “杨大哥,雨燕冒昧了。”吴雨燕还剑入鞘,但她心思通透,又想起了琳儿,“你爱屋及乌,但这么做岂不是辜负了琳儿,难得你对她一往情深,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够了。”杨乐天不容反驳的口气,挥了挥手,“事已至此,我该讲的也讲完了,既然你肯收了剑,那就乖乖跟我成亲,救回琳儿的娘。”   “总之,我吴雨燕不会和你成亲。爹爹择了三日之后的婚期,三日之内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救回妙龄仙姑!”吴雨燕说完提剑而去。   次日清晨,天空阴霾。   一场细雨淅淅沥沥彻夜不止,杨乐天亦觉心中抑郁难舒。他踱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棂,正见丫鬟小玉陪了吴雨燕从环廊那边姗姗走来。   吴雨燕见到杨乐天,二话不说,劈头盖脸的一掌掴来。   杨乐天猝不及防,直被打得鲜血迸出。他看着面前这位吴家大小姐,面上全无表情,只用袖口轻拭着嘴角的血痕。   吴雨燕狠狠瞪他一眼,“啪”挥手又是一掌,掴上杨乐天另一侧脸颊。清脆的声音,火辣的疼痛,杨乐天只轻咳了几声,硬是没有知声。   “我这两掌是替琳儿打的,你这算什么,等在这里什么也不管了,任琳儿去龟谷送死,还让我二哥陪她去冒险?你在这里堂而皇之的做了负心汉,还口口声声的为了救人?你这么做,对琳儿是不忠,对飞鸟是不义,你明不明白?”吴雨燕噼里啪啦地说出这话来,杨乐天却是无动于衷。   吴雨燕恨得一跺脚,对小玉道:“吩咐下人,不要再给这块木头送饭了,被你气死倒不如现在饿死你好。”小玉战战兢兢地应了,雨燕当下气得呼呼离去。   杨乐天仰天长叹:“我究竟在做什么?呵……”   又过了两日,杨乐天依然无所作为,此时外面喜乐震天,声声入耳,下人服侍杨乐天簪花披红。杨乐天神情呆滞,好像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新姑爷,是时辰接新娘子了。”   “好,你们先出去吧,我这就去。”杨乐天待下人们鱼贯出去,轻轻合了门,探手摸出枕头下的一把匕首,藏于胸前,踱步而出。   杨乐天虽是招赘女婿,但由于吴家贵为武林盟主,乃殷富之家,自是有一番讲究。新娘要在新婚前夜被送到亲戚家,待次日良辰吉时,再由新郎从亲戚家将新娘接回行礼。   杨乐天骑着彪形大马,一路上吹吹打打,伴着喧天鼓乐震地炮声,将吴家大小姐接回了无名山庄,踢轿门、请出轿、牵新人上厅堂,他都是尽数照做。   此时山庄大厅内,灯火辉煌,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到处贴满了喜字,亲友宾客个个面带笑容,更有众多武林同道来贺,几百双眼睛一起注视着他们行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吴铭在堂上端坐,笑眯眯地捋着须髯,一叠声地应和:“好好,好。快起来。”   “夫妻交……”最后一个“拜”字脱口未出,杨乐天借着俯身摸了摸胸口。弹指一挥间,匕首迅疾飞出,正中雨燕的胸膛,雨燕应声倒下,堂上之人无不错愕。吴铭更是惊怒失色,女儿离自己仅一丈之遥,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杨乐天所杀。   “你……你居然……”吴铭痛心疾首地遥指杨乐天,那只手在空中颤抖,不止那只手,连身子、嘴唇也跟着一同颤抖,“来人,速将杨乐天拿下!”   “雨燕,雨燕,你怎么样?”吴铭托着女儿柔软的玉体,不死心地将掌心顶上雨燕背心,强大的内息令雨燕身子一挺,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从唇边顶出最后几个字:“爹,女儿……不甘心……”   然后,这几个字却如柳絮般地淹没在厮杀声中。吴铭红了眼睛,数把闪闪亮亮的刀枪剑戟却都不敌杨乐天手中的一把利剑,而那把利剑正是他送给女儿的那把北斗七星剑。   吴铭脸色铁青,猩红的眸子都要从眼眶中脱将出来,他此刻很想放下女儿,立即手刃了杨乐天,但他刚踏出一步,却又顿住,他还要顾着盟主的身份,既然现在来观礼的武林人士已将杨乐天重重围困,他唯有坐壁上观,发出一声威严的恐吓:“杨乐天,这次你插翅难飞,最好束手就擒!”   怎料北斗七星剑虹光闪烁,一拨一绕间竟然幻化出五彩光芒。杨乐天将内力聚合至剑柄,再行发动至剑锋,只在眨眼之间,一股强大的气团震慑开来,巨大的气流将四周敌人向外推出数丈,武功稍逊的则仰翻在地。   杨乐天反手别剑,傲然藐视着在地上呼号哀叫的敌人,冷冷道:“哼,今日你们总算见到烟雨六绝的厉害了吧。”   吴铭看得眼神发直,面上沉得已经快滴出水来,突然忍无可忍,厉叱:“年轻人不要太过狂妄,今日就由老夫亲自来收拾你!”言未毕,双掌已出。   吴铭掌风呼呼而至,杨乐天向左避开,那掌风便向左袭来,杨乐天向右一闪,掌风也随之转变,三四个回合过后,那掌风像是会见风使舵一般,避无可避,杨乐天只得连连退后,毫无还击之力,不禁暗暗叫苦:“吴铭武功甚是邪门,如此下去,根本没有机会发出烟雨六绝,便会先被他的掌力击中。”   眼见被逼至角落,杨乐天身后再无回旋余地,只得硬接下这雷霆一掌。   “砰”地一声闷响,杨乐天挥剑抵挡,却在他举臂之时,让吴铭钻了空当,这一掌疾如雷电,劲力不偏不倚地全部灌入杨乐天体内。   杨乐天目不可信地看向自己胸前的凹陷,脸上瞬间苍白如雪,眼神中露出了死前的惊悚。   “噗——”一大口鲜血喷射而出,身子被重重拍到了墙上,人已经顺着墙滑到了地上。   这一掌劲力之猛令在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吴铭身为武林盟主对后辈下如此毒手,确实有失身份。然而,今时非同往日,杀女之仇当前,吴铭这样做不仅是替女报仇,江湖中人从此以后也更加忌惮他的武功。   “杀了他,为武林除害!”人群中,有人高呼。   眨眼间,一呼百应。   “杀了他,杀了他!”…… 第二十一章 彼岸花香   “他居然没有下手杀我?呵……他还是在落掌之时留了三分余力,顾及着他盟主的身份。虚伪!”   高高在上的盟主鄙夷着脚下这摊烂泥,叱道:“你这畜生,如今你一身武功尽去,形同废人,再杀了你恐怕会玷污了老夫的双手!”   “嚓,嚓”,杨乐天一动,便有几根肋骨错了位,那剧痛侵蚀着他的大脑,他却一声不哼。但他还是咬着牙,勉力抬起头,怔怔盯着吴铭,殷红的眸底闪掠过一丝复杂的情愫。   “老夫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畜生!”吴铭重重一叹,背过身去,挥了挥手。   “呃……”身子被抬起的刹那,杨乐天终于隐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几个彪形大汉不管不顾,把杨乐天四脚朝天地举起来抬了出去。杨乐天此时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待行至无名山庄门外,几门大汉重重地把杨乐天往地上一掷,又在他心间补了几脚,嘴里骂咧了两句才离开。   杨乐天低低的呼号,最后连呼号的力气也觉得是浪费,只是大口地吞着气。他恨,恨自己空有七尺身躯,却完全使不出气力。   过了良久,他才勉强能够以手代足,缓缓挪动。但是每挪动一下,那代价都是巨大的——痛,真正撕心裂肺的痛!痛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断裂的骨头不知道是不是插入了心肺。然而,他没有脸面再做别人门前的一条狗,他一定要尽快远离这屈辱之地。   山庄门口的守卫看不过眼,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好个恶毒的畜生,竟杀害我家小姐,老爷不忍心动手,就让奴才们代劳!”   说话间,又上来三五个吴府家丁,对杨乐天一顿拳打脚踢,这些下人虽没什么功夫,但是每一脚都往死里踹,每一拳都往要害处砸。直打得手酸脚麻,见杨乐天再也不哼一声,动也不动,料定人已归西,家丁们才肯罢手离去。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午夜无人,街上空空荡荡。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雨飘然而至,雨水悄悄顺着杨乐天的发丝淌过他俊美的脸颊,划过他宽广的眉间,如珠线般滴落下来。   杨乐天难道就这样死了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放亮了,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枝间雀跃。秋日雨后的清晨,是那么清冷,风儿卷着落叶在角落里忽聚忽散。   旭日东升,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市井之音连绵于耳,热腾腾的包子散发出的诱人香气。这里仿佛一切如常,世人来去匆匆,又有谁会去理会一个街头乞丐的生死存亡……   经一夜风雨,龟谷。   露水静静地从细叶尖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谷中花草的气味清新异常。琳儿美梦初醒,屋中遍寻不见微生雾,便欣欣然跑出来,果见微生雾正在收集百草露水。   “我也来帮忙。”琳儿柔美的声音在微生雾耳边响起。   微生雾手中竹篓一抖,险些掉在地上,“啊,琳儿,原来你醒了。”   “怪琳儿不好,险些令微生大哥一早上的心血付之东流。”   “是我疏忽,不必在意。”微生雾拿着一根小棍,轻轻压下一片草叶。   “滴答。”露水顺着草叶中的细茎滚落至竹篓里,发出轻微的响声。然而,一片草叶上仅仅可以收集两三滴这样的露水,所以这个看似简单有趣的工作,也变得极其枯燥乏味。   “这些露水来之不易,龟谷中虽终年雾气昭昭,但难降甘露,故此露水会比以往强劲百倍。”微生雾直了直腰,吁了口气,将竹篓小心地扣上了盖子。   “这么神奇!”琳儿瞠大了一对比那露水还要纯净的眸子。   微生雾点头,“这世间只龟谷中的百草露水才有如此功效。”   “唉,再好的露水也无法令人起死回生。”语出有因,一抹愁云淡淡地浮现在琳儿眉间。   “世间始终没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啊。”微生雾顿了顿,“不过……”   “不过怎样?”琳儿追问。   “不过这世间有种接引之花,花香传说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微生雾说罢,起身收好百花露水,欣然一笑:“现在正值秋分,正是这种奇花绽放之时,琳儿若有兴趣,可随我一同去观赏。”   琳儿心头一震:“已然秋分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在龟谷中虚度了一载。”   “琳儿,琳儿,想什么呢?”微生雾探过半个身子。   “啊,没什么。”琳儿脸上一热,低头缕了缕发脚,“那我们去看看吧。”   “好,我们这便去。”微生雾收起竹篓,携了琳儿从谷底缓缓升上来。   雨已停了,阳光普照着整个山谷。回眸一望,竟是偌大的一抹彩虹,这抹七色炫彩从幽深的谷底攀上天际,复又弧线滑落,形成那道美丽的拱形,却在半路隐匿在朦胧的浅烟薄雾中。   “好美……”琳儿看得心醉神迷。   这时,那抹彩虹好似飞到了琳儿的脸上,肤若凝脂的粉颊登时霞光溢彩,美艳动人。微生雾望着琳儿,目不转睛,“的确是很美……”   琳儿听他一言,淡淡一笑,余光扫过,无意中发觉微生雾居然不是在看那道七彩虹桥,竟是如此痴迷地望着自己,顿时双颊羞红,忙扯开话题:“我们还是尽快去看彼岸花吧,微生大哥。”   微生雾未动半步,反是双手拉住琳儿,含情脉脉地道:“琳儿。你我长居谷中,朝夕相对,我微生雾对你的情意你难道不知?我们不如作对结发夫妻,让我一辈子照顾你,疼惜你,好不好?”   语出突然,琳儿一时愕然无措。不过一切好像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毕竟二人在谷中相对时日不浅。但琳儿闻言还是心如鹿撞,曾经对杨乐天的一番深情早已化作了利刃,痛苦地插在心间。她对杨乐天还恨恨不平,难道就是爱之深责之切,难道琳儿对杨乐天还余情未了?   一年的光阴看似漫长,却还不足以长得抚平琳儿感情上伤口。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一份新的情感挑战。她不可以这样接受医仙,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样接受也对微生大哥太不公平。   琳儿一整容颜,从唇边挤出一缕微笑,“微生大哥,不要拿琳儿说笑了,我们快点出发吧。”   微生雾微微一怔,勉为笑之。琳儿此话无异是拒绝了他,无奈之下只当作刚才是胡言乱语,这边面红耳赤地装聋作哑,悻悻然随在琳儿左右。   原来这彼岸花就生长在河边,远远望去一团火红,那红有种说不出的妖艳,好似是鲜血染成的毯子,没有一丝杂色。   琳儿见了心头一惊,但闻微生雾道:“彼岸花,花开开彼岸,花开不见叶,有叶则无花,花叶两不相逢,生生相错。相传此花只开在黄泉,因其红似火也被喻为‘火照之路’,是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人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琳儿怅然一叹,“微生大哥,既然此花只为黄泉所有,为何在此处盛放?”   “其实这里不就是黄泉路么,我们都已经死了。”微生雾端着手,打趣得看着琳儿。   琳儿心中砰砰作乱:“若然是死了,怎么还会这般害怕死亡?”她也知医仙是在拿她开玩笑,只不过这心里面对死亡的恐惧却是假不了的。   “不如死后你为花,我为叶,生生相错永不相见,如何?”微生雾说着拾起琳儿芊芊细腕,凝望着琳儿的双眸。   琳儿哪里敢正视于他,忙垂下眼睑,掩饰着睫毛下那一卷的波澜。其实,微生大哥总是喜欢说笑,她一早已经习惯,只是每每此时她就被逼得哑口无言。   微生雾重重叹息一声,“看来琳儿果真想是如此。”说罢,他拊掌三声,掌声未落,那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却似黄莺出谷,婉转动听。   笑声渐近,在那彼岸的尽头,飘飘然走来一名女子,那女子体态婀娜轻盈,还未及走近,琳儿已认出来人。   “落花……”琳儿这失声一唤,也唤起了刚刚的恐惧,不由得暗暗心惊:“莫非琳儿真的已经死了,这彼岸花唤起了琳儿生前的记忆,眼前的落花也是个无主孤魂。”眼见落花来到自己身侧,一只柔润的玉手牵起了她的细腕,这手怎么会是暖的?落花她还活着!   落花读懂了琳儿心思,冲她点点头,“琳儿,我虽尤生,心却已死。”   琳儿惊恐地瞪着落花,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三番四次下毒加害琳儿身边的人,甚至毒死了娘。本应对她恨之入骨,但陡然见她竟起死回生,心中又不免热血沸腾。   微生雾见状,忙解释:“琳儿,我虽不会起死回生之术,但也自命医仙。落花当日被飞鸟刺中要害,然我堂堂医仙在此,自有办法救回师妹。”   琳儿惊闻此言,登时火急,对微生雾变了脸色,“既然如此,那你当日为何逼得飞鸟走投无路,害得他英雄断臂。”   “我当时也没有太大把握。”   “好,眼下看来琳儿留在此处也是多余。你师妹没有死,我娘却一命呜呼。”琳儿摇着头,步步后退,“琳儿不妨碍你们师兄妹叙旧,感谢医仙一年内的多加照顾,琳儿告辞。”她态度决绝,语气沉重。   琳儿忍住眼泪,忍住悲伤,但是终于忍不住弃医仙而去,一去不回头。   微生雾望着远处那飘然若云的白裙,却只得望洋兴叹:“果真是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念天地之悠悠,何处是我家?茫然四顾,纵横四海江湖路,皆化作前尘旧梦,随瑟瑟秋风而去,再无可依。   离开了龟谷,琳儿还能去哪里?又曾想回到杨乐天身边,许是乐天一早已与她的好姐妹成亲,如今有了小雨燕也未曾可知,投靠吴家也绝不可能。最后,她想到了娘——娘又在哪里?是埋骨在萋萋碧草下,还是湮没在皑皑白雪中,亦或是被困于厚厚的硬土里。   娘一定很孤独吧,她需要有人陪伴。   然而,琳儿最后见到娘是在无名山庄,恐怕是寻求娘的埋葬之处还要向吴家的人相询。念到此处,琳儿自惭形秽,她不仅救不到娘,还连累了飞鸟,最后连娘最后一程也没能相伴。   琳儿心里这样想着,脚下直寻了洛阳的路去了。 第三卷 与虎谋皮俱伤痕 第一章 千里寻情   冷风过境,寒凉侵肌,洛阳城内行人稀少。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天空中,不时何时飘起了雪花。无名山庄两扇大门徐徐敞开,两名家丁出来各自扫雪。   琳儿看着家丁飞舞在手中扫把,却呆呆地站在一棵银装素裹的老槐下,凝立不动。雪片白了黑亮的发丝,琳儿仍旧不敢踏出一步,“这样冒然进去会不会撞上他,若碰上了怎么办?”   哪知这刻工夫,家丁已然认出琳儿,走过来招呼:“琳儿姑娘怎么才回来啊?”   琳儿“喏”了一声,心道既然被认出来了,就向他打听个明白,便问:“小兄弟,你可知道妙龄仙姑葬在何处?”   “妙龄仙姑?哦,你师父啊,她当然是葬在梅山了,一年前老爷就把她送回那儿了。”家丁乐呵呵地回着。   “好的,多谢了。”琳儿拔步欲离。   那家丁一看琳儿要走,登时急着拦下,“哎,琳儿姑娘你可不能就这么走啊,老爷吩咐过小的,无论何时见到琳儿姑娘都要先请进山庄。您这么走了,可让小的为难啦。”   “那好吧,我跟你进去问候盟主便是。”琳儿凝着眉,很是无奈的跟了进去。即是该来的始终要来,躲也躲不过。   进了庄内见了吴铭,让在厅堂之中坐定,吴铭将琳儿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言道:“琳儿姑娘多日未见,可是消瘦了许多。”   “嗯。也许是路途劳顿,琳儿身子并无大碍。”琳儿站起,浅浅躬身,“盟主,琳儿还多谢您将家母安葬之恩。”   吴铭一摆手,“妙龄也是老夫的故友,安葬她乃是老夫分内之事。你是老夫故人之女,以后你就把这里当家吧。”   “多谢盟主关心,不过琳儿已决意自此隐居梅山,了却余生。也好常伴亡母,弥补琳儿过往不孝。”琳儿淡淡吐出这话来,听得吴铭都伤痛莫名。   吴铭嗟叹一声:“既然琳儿你有此孝心,老夫也不便阻拦,但在离开之前,有个人已经在此等你很久了。”   “琳儿,你终于回来了。”门内有颤抖的声音响起,老迈的声线因为哽咽而嘶哑。   琳儿倏然抬头,才见门内那个重眉环耳,满头银丝的老者,正老泪纵横地盯着她看。   “诸葛云!”瘦了,老了,红光满面的气色已经被苍白皱褶的面皮覆盖。   “他这一年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琳儿暗暗心惊。   这时,诸葛云已走到她面前,一瞬间扑了上来,双手紧紧钳住琳儿肩头,微微颤抖。   “琳儿,我的好女儿,都怪为爹有眼无珠,收了杨乐天这个畜生,倘然我当时一掌劈了他,也不至于让琳儿你受这般苦楚。”   琳儿仿如受惊的小兽,睁着一双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老人。然而,她的脑中却在飞快地转动,她显然不能自揭身份,而当下诸葛云又思女心切,自己倒不如来个顺水推舟,认了诸葛云做爹爹,也可使得诸葛云老怀安慰。   “爹爹——”那一声轻唤,令诸葛云全身为之一颤,原来他的女儿没死,他的女儿就活生生地站来他的面前,他紧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甚至连怀中人儿喘不上气的呻吟声也没注意。   “好了,师兄。”吴铭及时扯开了诸葛云。他这一声师兄,乃是按照当年剑门的辈分所论,诸葛云乃是云剑客,以至包括风剑客陆峰在内,都是吴铭名副其实的师兄。   “今日师兄能和女儿团聚,师弟也为你们开心。”吴铭带着一贯和蔼的笑容,发出了殷切的邀请,“琳儿姑娘一路奔波,一定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吧,我们不如先去用膳,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坐下来吃顿饭,如何?”   诸葛云呵呵应着,拉上女儿随吴铭来到饭厅。   此刻正值午膳时分,吴家大小陆续落座。琳儿入得门时,一人随后也举步而来,那人夺步跨入门槛,与琳儿擦肩而过,只感身边拂过一阵清风,却未曾撞到琳儿,再一看衣袖空空飘然身后,琳儿见了心中一阵酸楚。   那不是飞鸟么,吴家二公子吴靖宇。   待飞鸟落座,才看清琳儿,陡然惊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飞鸟,你……”同样的疑问琳儿也正想问飞鸟,今日不是团圆佳节,他怎么回来了吴家。   飞鸟摇摇头,“飞鸟已经死了,在你面前的是吴靖宇,在下吴家二公子。”吴铭听他如此说,也颇感安慰。   这话背后的意思,琳儿已了然于心,于是她寻了位子坐定,劝道:“靖宇大哥,其实当日你并没有令落花殒命,他师兄已经救活了她,所以你无须再为此事耿耿于怀。”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这话令飞鸟一时间惊喜交集,但碍于吴铭等众人在场,自己又因此自断一臂,更是无地自容,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连握着筷子的手都开始发软。   正所谓听者有意,吴阴天眼珠一转,也正等琳儿回答。   琳儿点头,“琳儿所言句句属实,我亲眼看到落花活生生的站在琳儿面前,若非如此,我怎能离开龟谷。”   “嗯。”这话的确令人信服,飞鸟回想起医仙给他两个选择,一则自刎,二则琳儿留在龟谷。倘若不是落花还活着,那么琳儿怎么会顺利离开呢。他感受着周围异样的目光,用筷子去碟中夹菜,却是一直在向碗里夹,忘记去吃。   “快吃吧,再不吃就要给你换大碗了。”吴雨燕咯咯笑着迈步进来,她今天有事耽搁了,这才刚刚处理完,便急着赶过来了。怎料一进门,就看见一颗青菜从二哥的碗里滑了下来。   “雨燕,你看谁来了。”飞鸟正不知如何自处,扯开话题。   “雨燕……”   自打吴雨燕进屋那一声嘲笑,琳儿就意识到了来的人是谁,可是她还有何颜面再去面对这个昔日的知己好友,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第三者。   “啪啦。”碗筷一撂,琳儿再难坐在如针毡的椅子上,低着一张红布似的脸,退到了桌角。   然而,吴雨燕见了琳儿,脸色蓦地变了,眼光也变了,“琳儿,真的是你?”她微微张了口,下一刻就将琳儿紧紧抱在了怀里,“琳儿,我好想你啊!”   琳儿被抱得紧,却有说不出的不自在,这样的拥抱,吴雨燕曾经给过她无数次,可是偏偏到了现在,有了那个男人夹在中间,她却感到这个拥抱是那样的冰冷,冰冷得让她窒息。   “不!”琳儿用力推开了她,但那个“不”字却没有说出来。她抬起头,再次见到昔日的姐妹,却是和一年前的极为不同。   吴雨燕容光焕发,一身劲装短裙打扮,头上金簪熠熠生辉,少了一分媚色,多了三分傲气,自有一股威仪来袭,简直与琳儿相识的雨燕判若两人。   琳儿呆了半晌,才迟疑着问了一句:“雨燕,杨大哥没和你一起么?”   “杨乐天?”吴雨燕登时变了脸色,破口大骂:“还提那个畜生干嘛,他差点儿夺了我的命去!”   琳儿怔住。   吴雨燕一叹,拉着一脸疑云的琳儿坐下,“上次那畜生硬要和我成亲,谁知大婚当日还未及拜完天地,他就把匕首插进我的胸膛,我当场晕死过去,后幸得爹爹拼尽毕生功力才将我救回。”   “那后来……杨大哥呢?”琳儿迫不及待地问出。   “你还惦记着这个负心汉啊?”   琳儿眼光一黯,她也恍然意识到了,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关心杨乐天。事过一年,那感情竟没有如流水般的东去,反而当她听到吴雨燕并未和杨乐天成亲之时,有了小小的兴奋,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有多邪恶,但是,那是她真实的感情。   吴雨燕摇了摇头,仿佛在宣判着什么,“他恶有恶报,当日即被爹爹废去武功,弃于街头。”   “废去武功,弃于街头?”琳儿心中一痛,竟也尝到了血的腥甜,那是她激动下咬破了嘴唇。   吴雨燕没有注意到琳儿脸上细微的变化,她摸上胸口,那道深深的疤痕,令她沉浸在痛苦之中。她皱紧了一对蛾眉,恨恨地道:“真是可恶,听说当日杨乐天在吴家门口本已半死不活了,谁想他居然大难不死,后还加入了魔教。唉,江湖上又多了一个祸害武林的魔人!”   琳儿听得“大难不死”几个字,反而霍然松开一口气,魔人就魔人吧,活着就好,也许正或邪在琳儿心中并不重要,她只要乐天能够平安。对杨乐天莫名的感情在她心中如潮水般的激荡,不自觉又皱起了眉心。   吴雨燕反倒是误会了,以为琳儿和她一样,对魔人憎恨入骨,便劝:“琳儿莫要放在心上,魔人来一对打一双。来,先吃饭吧。”   此时,吴铭也在旁打个圆场,“快,大家快吃。”   这一顿饭丰盛有余,但琳儿吃得全无滋味,她很想去天神教找杨乐天问个清楚明白,整件事情太过离奇,杨乐天会不会有什么苦衷隐瞒。可眼下还需先去祭拜母亲,一切从长计议。   用过午膳,琳儿拜别了盟主。离别之际,偏在院中又撞上飞鸟。琳儿对飞鸟断臂一事深表惋惜,飞鸟表现得毫不在意,只道出当日乃是杨乐天委托他照顾琳儿一月,他才陪同琳儿前去龟谷,至于后来巧遇落花,乃是命中注定,半点儿不由人。   琳儿心头一震,怎料杨大哥当时婚约在身,还如此关心于她,那股潮水般的冲动更加汹涌袭来,莫不是杨乐天隐瞒了什么苦衷?   “既然是苦衷,那更要去问了清楚明白!”于是,琳儿离开无名山庄,匆匆上梅山拜祭了亡母,便鬼使神差似地赶往神魔崖。   琳儿向飞鸟借了匹快马,日夜兼程。也许思念的力量可以让人如此疯狂,她心里越是想着杨乐天的苦衷,就越是鞭打催蹄。   近了神木林,马儿长嘶一声,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哀鸣着栽倒,脱力而亡。琳儿被马儿一带,身子失衡飞将出去,翻仰在地。她勉强撑起来,却觉一阵眩晕,其实她连日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之废寝忘食,此刻虚耗过度,双膝一软,便人事不省。   待琳儿醒来,已然夜幕低垂,马儿距她三丈之外,静静地躺着,身边财物未失,显然完全没人来过。   “靠近神木林,果然是人迹罕至。”   琳儿走过去轻抚着马儿的鬃毛,默默念道:“马儿啊马儿,连日来辛苦你了,你就在此好好的休息吧。”   她与这马儿短短几日相处,却仿佛有了感情,眼见这牲口为她殒命,一时感触,竟为它淌下泪来。又回想起杨乐天当日不顾而去,那义无反顾的眼神深深刺痛着琳儿的心,如今冰封已久的心扉正在渐渐融化,只希望此番能讨到满意的答案。她拭去泪痕,那个男人究竟还爱不爱自己,琳儿不想去确定。   神木林附近雾气浓重,月光在这里变得格外吝啬。琳儿一路前行,走着走着却再也见不到月光,取而代之的是点点亮蓝的幻影,似烛火般明暗不定。仔细看来,那光影是从周遭的树木发散而出。琳儿心道是已踏入了神木林,幸好临行前飞鸟向她诉了这些怪树的厉害,并赠与黑珍珠一枚。   虽口含神珠,琳儿却仍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气,如冰霜般覆到身上,此刻她唯有快步前行,尽早走出这林子。于是她施展轻功,借着鬼魅蓝光,疾步穿梭在怪木林间。   灵动的白裙在阴森的林间飞掠,宛若一只白帆漂浮在深邃黑漆的海面。琳儿一心念着杨乐天,恨不得立刻站在乐天身边,向他问那苦衷,故而脚下如飞,完全没有意识到逼近身边的危险。   “啊——”一声惊呼,低头一看,一根怪藤勾上了她的脚踝,再一用力,那根怪藤勾得更紧。   “刷”剑光惨亮,琳儿反手拔剑,挥臂向着脚踝上的怪藤斩落。   乳白色的液体从断口处流出,瞬间被泥土吸收。蓦然间,整棵怪木仿佛从梦中惊醒,数条根茎贴着地面游动开来,犹如无数条小蛇向着琳儿逼近。   琳儿挥剑向藤蔓连连劈去,那些根茎立即被斩断游回,而又有十余条根茎从怪木里钻出来,一瞬间犹如泉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栖过来。   倏忽之间,藤蔓已束缚了琳儿手足,将她娇躯愣生生的拉扯到树干之上,琳儿越加挣扎,那怪藤就缠绕得越紧。   “叮——”,长剑已然从那只麻木的手中滑落,下一刻那怪木的一只触手便勾上了琳儿的脖颈…… 第二章 旧情复炙   “啪、啪、啪……”怪藤一瞬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纷纷从琳儿身上滑落。   琳儿胸口一松,急急吸了一大口气。俯仰之际,隐约可见数颗弹丸之石从树冠间弹射而出,颗颗正中怪藤,那怪藤猛然吃痛抽回,然更多怪藤从神木中钻出,只是不及那飞石前赴后继,刚刚冒出头来就被尽数打回,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琳儿就趁这个空当从怪藤中挣脱出来,然她还未及站稳身子,便有一道黑影从树冠跃下,从后面猛地托起她的腰肢。   那人健步如飞,不出一刻工夫就携着琳儿穿过了神木林。琳儿一路被那人托在怀中,已感觉好生熟悉,此刻借了皎月,更是急着清面庞。   “乐天……”琳儿一声轻唤,飘散在夜风中。   “琳儿,让你受苦了。”杨乐天说完,就把琳儿的娇躯拉扯到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他闭上眼睛,极力抵抗着喉间的哽咽,缓缓道:“是我……是我杨乐天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琳儿听着杨乐天的道歉,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一直在哭,哭得没有一丝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那样依恋这个温暖的怀抱,她不是应该马上质问他的么,怎么见了面就丢了勇气?   温暖的液体划过俊美的面颊,滴落在琳儿柔亮的发间,还有一丝残存的温度。杨乐天摩挲着那些披肩的长发,感受着她后背的起伏。胸前的衣襟已是濡湿一片,但那里是暖的,暖了一阵,又开始心疼起来,他不忍心看着她落泪。   “琳儿,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低沉地声线道出了一片情深。   这算什么,这是承诺么?无论是什么,琳儿都愿意接受,她的理智根本无法抗拒那汹涌如潮的情感。   “嗯。”一声应和,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而杨乐天却听得清楚真切。他紧紧搂住琳儿,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坚若磐石地身体都跟着风儿摇晃起来。   这一刻,两人似乎都不想再计较过往,只想好好珍惜这失而复得的真情。   一阵冰冷的寒风拂过,琳儿忽又念起杨乐天的绝情来,此刻在他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仿若要把所受的委屈全都还了于他。   杨乐天岂会不知琳儿心意,这次一定对纯情的琳儿造成了莫大的伤害。他当空一叹,“这事情自始自终都是乐天的错,不该对琳儿你有所隐瞒。”   琳儿没有说话,哭声却渐渐淡下来,仿佛等待着他的解释。   “其实当日拭剑大会,我本想一探烟雨六绝之事,却不想被吴阴天撞破,原来是他暗中下毒,又以你娘性命相逼我与吴家大小姐成亲。”   此言一出,杨乐天明显感到怀中弱小的身躯不再颤抖。   猛然间,琳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抹了抹泪,将头拔了出来,惊问:“怎生下毒的会是吴阴天,是落花才对啊?”   杨乐天心下自明,神光定了定,“如果不出所料,那吴阴天和落花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或许那落花是受吴阴天指使。可即便如此,你又怎会在大婚当日刺杀雨燕?”   杨乐天见琳儿心中诸多疑团,借此机会正好可以坦诚相告,便揽过她,一边向神魔崖上走,一边道:“此事又要扯上那妖女柳莹,也就是天神教朱雀柳飞仪。大婚前日,柳飞仪来找我,告之你娘所中之毒根本无药可医,吴阴天是想借此事相挟,促成婚事。柳飞仪要我在大婚时伺机杀了吴雨燕,和正派划清界线,归顺神魔崖。”   琳儿口中念道:“柳莹是朱雀原本就在情理之中,但吴三公子表面上彬彬有礼,原来人面兽心,不惜牺牲我娘的性命来换取武功秘笈,用心居然如此歹毒。”   她心中一痛,想到杨乐天不是也想牺牲吴雨燕的性命来和正派划清界限,这和吴阴天又有何区别?为何杨大哥要听从一个魔人的意见,莫不是他的魂魄真是被柳飞仪勾了去?   念及此处,琳儿不由质问:“难道你就任由一个魔人驱使?”   “不是。”杨乐天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握成了坚硬如铁的拳,“我入魔教,只为接近陆峰,伺机报了父母之仇。”   这话说的铿锵有力,琳儿的神采中闪出了一丝复杂之色,又问:“这目的朱雀可知?”   杨乐天笑了笑,“当然不知,你真把乐天当做三岁顽童了么?朱雀她自视甚高,自觉魅力惊人,杀了雨燕向吴家还以颜色。然我杨乐天昂藏七尺,被吴铭当众废去武功,弃于市井,此仇我定当铭记于心。受此等羞辱,只为一雪父母之仇,绝不可为外人道。”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低头看向琳儿,补上一句:“除了我的琳儿。”   琳儿有些羞涩地垂下头,暗中吁了一口气。她自叹命运凄惨,自幼母亲脾气怪诞,对自己管教严厉,多半是受父亲所累,如今母亲不幸枉死,历经劫难终于寻回心中挚爱,却是冲着父亲而来,杀之而后快,真是福祸相依。   “琳儿……”杨乐天轻唤了一声,才把琳儿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嗯?”   “琳儿你不用担心。我杨乐天命硬,那朱雀送我来到这神魔崖顶,岂料那魔头陆峰会亲自为我运功疗伤,并输了不少真气给我,这次我不但武功得以恢复,还大为精进。”   “没想到居然是爹救了乐天,难不成他知道了我和杨乐天的关系,还是另有所图?”琳儿心里这样想,口中言道:“恭喜你,乐天。”   杨乐天心念一转,忽问:“不如说说你这一年是怎么样过的。自从上次飞鸟随你求医后,就杳无音讯,乐天人在魔教,没脸再去见飞鸟兄弟,但前几月偶然听说他已断臂回去吴家,是不是你们遇到了什么意外?”   听到此言,琳儿的脸上蓦然僵住,眼睛直直地盯着脚下一阶阶陡上的石阶,边走边道:“琳儿自知对不起飞鸟,若非他随了琳儿前往龟谷,也不会落得惨淡收场。”于是,她将龟谷发生之事细细地诉了,但涉及自己和微生雾朝夕相对的细微末节却刻意掠过不提,只道是自己在谷中学医一年,收获颇丰。   二人相拥下,边走边谈。话说之际,峰回路转,眼前闪现出一座牌楼。在月光的映照下,“青龙坛”三个大字笔走龙蛇,鬼画桃符。   “乐天,你居住在此么?”琳儿惊疑地望着杨乐天。   杨乐天看了看那神气十足的牌楼,神采中微微得意,“青龙他长年在外听候差遣,这青龙坛自是空了下来,陆峰老贼安排我暂居于此,还命青龙座下的小魔们任我差遣。”   “如此说来,你岂不是代替了青龙主持这坛内事务?看来陆峰很器重于你啊。”   杨乐天微微一笑,反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来,倏地眼神一转,那目光犀利,寒芒毕露,恨道:“这还远远不够。”这话搞得琳儿心神不宁,忙将头埋进杨乐天的怀中。   这青龙坛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二人行了一阵,才转到正殿。迈步进来,先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副高约三丈的青龙图,那图下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四周是雕龙围屏。   殿内六根蟠龙金柱巍然矗立,每根大柱上蛟龙在盘,直飞殿顶。仰望之余,那六只蛟龙口吐六颗白色大珠,萦绕在一团流云火焰之间。   那火焰正中有一条小龙,并不若其他红黄两色金龙,它通体碧绿湛清,盘踞其间,一对龙眼炯炯有神,好似这殿内的一切事物都逃不过它的法眼。   琳儿为这殿中气势所胜,连杨乐天叫她,也是心不在焉,暗暗回想起那次上白虎坛的情形,自己被俘绑于殿柱之上,任由白虎百般羞辱,不由得黯然神伤。   杨乐天与她心有灵犀,安慰:“琳儿,何必执着于往事。现在,有你的乐天在,你不会再有事,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杨乐天字字铿锵,琳儿听了心中生得一团暖意,甜甜一笑,宛若梅花迎雪绽放。杨乐天看了心动,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嘬了一口。   夜色渐渐消退而去,殿内的烛火黯淡下来。   东方露白,已近黎明时分,折腾了一整夜后,二人均已疲倦不堪,那得之不易的甜蜜好似一颗神奇的果实,将他们拉入梦境。   隐约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琳儿才猛然惊醒,发觉已经日上三竿。惨白的光亮穿透窗户逼射进这青龙殿内,那柱上金龙仿佛活了过来,片片龙鳞在强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异常璀璨夺目,直勾得人双目刺痛。   但闻来人渐进,脚步声也放慢下来,他并未推门而入,而是在门板上轻拍三下,“副坛主,神尊命您即刻去总坛。”   “知道了。”杨乐天这才缓缓睁开双目,其实他早就醒了,但见琳儿一直倚在他怀中沉睡,不想惊扰了爱人。   此刻杨乐天方才撤出酸麻的手臂,直起身来,温柔地道:“琳儿,你先呆着这儿,我去去就回。”他扶着琳儿微微颤抖的香肩,感到了琳儿内心的恐惧。   琳儿嘴上不言,只是凝望着乐天的双眸。   杨乐天轻声安慰:“琳儿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你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琳儿恋恋不舍地点点了头,杨乐天才放心离去。   总坛内,四门紧闭,黑纱低垂。   依旧是灯火通明,在这里白昼也变作黑夜,紧张压抑的气氛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护法均已在下候着,陆峰端坐在神尊宝座之上。   杨乐天推进门来,自知来迟,忙“噗通”跪倒在地,磕头道:“属下来迟,望神尊原谅。”   “刷刷刷——”神尊眼里哪能容得这等沙子,他重重一叹,三枚钢针飞袖而出,幻化锋芒。   “天神魔钉!”柳飞仪惊呼。   杨乐天知道这是惩罚不敢有丝毫躲闪,任由那钢针穿透肩头。   陆峰随即挥掌而出,掌风的劲力将那钢针直钉入骨髓,力道之快,针刺之处竟未见流血,过了片刻,鲜血才喷涌而出。   杨乐天明明痛彻心扉,却纹丝未动,只是咬牙挺着,跪拜道:“神尊英明。” 第三章 离经叛道   “杨乐天,你对本尊够忠心么?”   “属下至死效忠神尊。”   陆峰鼻中重重的哼了一声,向朱雀飞了个眼色。   柳飞仪走出一步,朗声解释:“这天神魔钉的厉害之处,在于它内藏剧毒,毒性发作巨疼锥心。但针尖部分的毒性并不猛烈,大数的毒药还藏于这针芯之内,如不尽快除去,这魔钉里面的毒药就会慢慢流出,在体内越聚越多,毒性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痛苦持久。”   “本尊再问你,你可还对本尊忠心不二?”陆峰眼睛一瞪,逼视着杨乐天。   杨乐天虽怒火攻心,心道这老贼果然狠毒残忍,但要取得这老贼的信任当下也唯有忍辱负重。他不敢有片刻迟疑,回道:“如神尊认为属下还有不敬不忠之心,请赐乐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峰狞笑一声,“好。既然如此,本尊就亲自为你除下这天神魔钉。”   杨乐天暗喜,正待闭目,又闻陆峰道:“不过不是现在,本尊要你完成任务之后再替你除针解毒。”   杨乐天心中一荡,暗骂一声,直盯着陆峰一张一合的嘴唇。   然后,在那唇齿间吩咐的事,却令他的脊背上立时结了一层冰霜。他脑中嗡嗡作响,低下头,陆峰的话响如洪钟:“这次任务就是要你亲自杀掉你的师父——诸葛云。”   然而,那种痛苦的神采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便消失殆尽,“好,属下遵办,定当不负尊上所托。”杨乐天坚毅的眼神连在场四大护法都参不透他的心思。   陆峰又吩咐青龙江武兴从旁协助杨乐天,但强调这诸葛云一定要杨乐天亲手了断才算完成任务。这分明是在考验杨乐天的忠诚,若想报仇,杨乐天不得不好好表现。   青龙殿内,琳儿眼巴巴的瞅着偌大的殿门。   “砰当”殿门大开,青龙江武兴一踢袍尾,当前迈步进来。   “杨乐天呢?”琳儿不管面前这个青袍之人是谁,劈头便问。   江武兴为人直爽,也没什么架子,瞥了一眼琳儿,又望向门外,淡淡地叹了口气。   琳儿茫然地向门外一望,只见杨乐天托着膀子回来,显是疼得极了,用手捂在伤口上,以减少走路时的牵扯。   “乐天,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琳儿脱口惊问。   杨乐天一摆手,示意青龙在此。   琳儿见了心疼至极,用一双清澈如泉的眸子望着青龙。   “无妨,不碍你们小情人亲热,我就将青龙殿让出,如何?”江武兴纵情一笑,潇洒地迈出了青龙殿。   青龙一走,杨乐天登时软了下来,他此时毒性发作,额头上已爬满豆大的汗珠,苍白的脸上隐隐泛着黑青,一时间连话也说不上来。   “乐天,乐天!”琳儿扶不住乐天,便顺势跟着他倚着殿柱坐在了石板地上。   迫不及待地撕开衣衫,眼前所见,居然是一股股的黑血,正顺着他肩头的三个小洞缓缓淌出,小洞周围的皮肤肿胀发黑,洞内有金属的光泽闪烁,原来那三枚寸许长的天神魔钉竟齐齐没入,不留余地。   琳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要明知故问:“这伤口中了毒,此番是毒性发作?”   杨乐天微合双目,点了点头。   琳儿定了定心境,“乐天,我必须先将这暗器取出才能疗伤,你要忍住疼。”作为医者,首先要确定病情,而后便是动手医治,但下手之时绝不可手软,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人。   “不要!”一只染满黑血的大手扣上她细小的腕骨。   杨乐天急急喘了两口气,“不要,琳儿。这天神魔钉万万不能拔出!”   “为何?”琳儿茫然不解。   “若擅自拔出天神魔钉,一切前功尽弃。”   这时,杨乐天的毒发渐逝,疼痛也消去大半,于是将刚刚发生之事述给琳儿听了。   琳儿听完后心底一片冰凉:这就是自己的爹爹?阴险、狠毒……他伤了杨乐天,便是用尽天下所有龌龊的词语都无以形容她此刻对父亲的厌恶。   沾了泪水的丝帕擦拭着乐天额头上的冷汗,琳儿的担心和愤怒全挂在了脸上,令她晶莹若雪的双颊轻轻颤动,“这陆峰如此阴狠歹毒,你留在他身边,就形同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事已至此,万难回头。”   “那你……”琳儿迟疑着问:“你不会真的去弑师,杀害诸葛前辈?”   “会,我会亲手把他杀了。”杨乐天的眼光突然爆冷如电。   琳儿手一抖,丝帕掉落在地上。那种如冰霜的眼神,滴水成冰,漠视一切,她只有在夜里欢的眼中见过,可她的爱人怎能和一个杀手相提并论。   杨乐天真的变了,变得冷漠,变得绝情,变得如此陌生。心中的仇恨湮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为了仇恨不惜负上任何代价,牺牲他身边的人,他爱的人,爱他的人。他豁出性命去赌,必要时自己的生命也会拿来当作筹码。   “乐天,你能不能为我退出江湖,陪我远走高飞,从此远离江湖恩怨,过些平凡安宁的日子。”琳儿恳求于他,渴求那不想听到的答案。   “你知道答案的,琳儿。”杨乐天也不想多言,他担心伤的她太深。   面对这句冷冰冰的回答,琳儿漠然无语。   杨乐天也没再说什么,低头,揉搓着琳儿刚刚掉下的那块丝帕。   “乐天,你可见过彼岸花么?”良久,琳儿在杨乐天就快沉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杨乐天轻轻摇头,原来他还在听着琳儿说话。   琳儿望着头上红漆的梁顶,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红艳艳的花海,深深陷入了微生雾所讲的那个故事:“彼岸花,红彼岸,花开时节一片火红,红得那样艳丽无暇。此花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永不相见。”   “传说花和叶化作两个精灵,但由于他们疯狂地想念着彼此,终有一天,他们违背神明偷偷的私会,那一年的彼岸花被绿叶衬托着红艳艳的,格外妖娆美丽。但后被神明怪罪打入轮回,诅咒他们永远不能相会,生生世世受尽人间磨难。至此以后,花和叶每一次转世都会在黄泉路上闻到那里的彼岸花香,这香味的魔力能令他们想起前世的自己,于是他们发誓永不分离,但这时又再次跌入诅咒的轮回。”   琳儿的故事讲到这里,杨乐天已经酣然入梦,她将乐天的外衣轻轻盖在他身上,默默念道:“乐天,你知道么,琳儿多怕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受到苍天的诅咒。琳儿可不想咱们成为彼岸花中的那两位精灵……”   洛阳城,郊外树林,星光璀璨。   夜风寒凉如水,吹动着干枯的枝头哗哗作响。吴雨燕身披丝绒棉绣缎斗篷,只身来到树林。又是一阵哗哗之声,这次来的不是风,而是个人。   “你来了。”吴雨燕短短三个字,自有一股有凤来仪的气势。   “属下五星来迟。”来人身形矫健,纵身跃下枝头,单膝点地,跪在吴雨燕身前。   “这里没有外人,你起来回话。”吴雨燕淡淡地吩咐。   五星刚直起身来,便一个健步贴在吴雨燕的娇躯之上,一把搂住她的纤纤细腰,轻问:“你可是想我了?”   这猝不及防的袭击让吴雨燕无法呼吸,她下意识的推开五星,“你不要这样心急么。”   五星被推了一个踉跄,眼睛一瞪,眸中居然有了火一样的光,“哼,你每次都是这样。是不是又为了你的二哥,你不是已经对他死心了么?”   “没错,靖宇折了翅膀,原本那份孤傲之气消失殆尽,我对他之心已灭。现在在雨燕心中,除了五星你就没有第二个男人了。”雨燕答得干脆利落,看得出她对二哥再无半分留恋之情。   五星微惊,挑了挑眉毛,嘴角仍噙着一丝怒意,“雨燕,许是刚才我言语重了吧。”   “你还是不相信我么?”然而,吴雨燕却看不到五星脸上的表情,因为五星背对着月光,但雨燕心中明白他的不信任。   五星沉默。   吴雨燕也不再说话,径自脱下斗篷,解开衣裙,裸露出白皙嫩滑的香肩来。他们本就面对面,近在咫尺,但五星仍不动声色的伫立在原地。吴雨燕便又去除下衣服裙褂,最后连那肚兜也轻轻滑落在地上。   此刻的吴家大小姐不着一丝,凝雪的肌肤完全裸露在月光之下,宛若出水芙蓉,粉雕玉琢。只有那阵阵袭来的冷风,令她的冰肌玉骨微微战栗。   吴雨燕轻率的举动令五星瞠目结舌,然那所爱之人的酮体却令他黯然销魂,他情不自禁地抱着她,雨燕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在他的指尖滑过,两人疯狂的吻着彼此,耳鬓厮磨。他们的身体交融在一起,她任由他支配着身体,那感觉欲死欲仙,如鱼得水,好似腾云驾雾一般。   这番云雨之欢过后,雨燕面若桃花,光彩照人。五星却已骨软筋酥,瘫在一边。   雨燕穿好衣服,轻动樱唇:“这回你相信我了么?”   五星一把将吴雨燕搂在怀中,急切地道:“当然相信。我要娶你为妻。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既然你我坦诚相待,我也不想再隐瞒于你。”五星愁眉紧锁,正色道:“我的真正身份其实是……天神教的青龙护法江武兴。”   吴雨燕怔了怔,蓦然间脸色大变,抬手一掌掴到青龙脸上,怒叱:“你我相处五个寒暑,你堂堂魔教青龙居然任我差遣。我还和你推心置腹,甚至委身于你,你骗得我好苦。原来你一早接近于我,就是为打入无名山庄查探虚实么?”   “是,我承认我是天神教派来混入无名山庄的。但这也不能抹杀我对你的一片痴情,你应该相信自己的感觉。”江武兴心如火灼,这个秘密憋在心里五载,却是不得不瞒,如今说出了反倒一时痛快,只是他并没有把握能将雨燕挽回,也全然没有考虑后果。但他并不后悔,雨燕都已坦诚相待,他没有理由再对爱人有任何欺瞒。   激动之下,江武兴跃前一步,抬手扯上吴雨燕的衣襟。   吴雨燕羞愤难当,打掉了伸过来的手臂,泪水簌簌而出,泣道:“真是荒唐,我堂堂一个武林盟主的女儿怎么会和魔教护法之首混在一起?”   “够了。”江武兴一摆手,冷笑,“武林盟主又怎么样,他不过也是一个阴险狠毒的小人!”   “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爹!”吴雨燕大叫。   “你口口声声称的魔教,无非是教中手段残忍。但是那个吴铭呢,不也把杨乐天打得武功尽废,弃之而后快么?这不血腥残忍么?”   江武兴站在月光下,激动地吐出这番言语,为魔教极力辩护。   这话令吴雨燕哑口无言,一向坚强的她也瞬间瘫坐在地,似乎彻底的被眼前这个男人打败了,即使嘴硬心软。   雨燕抽涕几声,便用手背抹净了泪,挣扎着爬起来,转身负手:“武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用听命于我。我也不想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你回你的魔教去吧。” 第四章 大逆不道   冷月清光,那个不堪重负的双肩终于忍不住抽动起来。吴雨燕是个坚强果敢的女人,然而,感情的一再受挫,却令她只想选择逃避。   江武兴恼了一阵,此刻沉静下来,看着心爱的女子为他而哭,又不免心疼起来,“对不起,雨燕。刚才是我太过激动了,言语有失,望你原谅。”   说话间,江武兴伸手去勾吴雨燕的肩头,吴雨燕感受到身后的那阵风,反是错开了一步,“你不必为我感到愧疚,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雨燕的冷言冷语,令江武兴一阵心寒,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没处着落,又缓缓地垂了下来。   冷风中,江武兴暗暗握紧了拳头,却感到指间无力得什么也抓不住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转到吴雨燕身前,耐了耐性子,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温柔:“好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我之所以向你自暴身份,是因为你已经是我的女人,我没有必要向你隐瞒。你倘是要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那么就不应计较彼此的身份,对么?”   雨燕没有应声,默默地低着头,连看也不去看面前的男人。然而,她心中似乎已有了动摇,任江武兴拉起她的手,也没有反抗。   “唉,你的好姐妹琳儿现在不也正追随着杨乐天,并没有嫌弃他是魔人的身份啊。”   “什么?你说琳儿上了魔教找杨乐天?”吴雨燕惊问。但那吃惊的表情只在她眸中一闪而逝,随即镇定下来,突然有种动力,让她紧紧握住了那对温暖的大手。   江武兴点头应了,顺势将雨燕柔软的身子拉过,双臂环上她的细腰。   “雨燕,你我之间的感情本就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何必去在意别人怎么想呢,只有我们开心快乐地在一起,不就行了?”   “武兴,我们真的可以这样,不顾世俗的眼光?”在那对一贯果决的眸中出现了犹豫的神采,江武兴的话的确打动了她。   “当然可以。”江武兴再一次做出了肯定的回来,轻松的口气。   吴雨燕淡淡一笑,也跟着放松下来,靠在江武兴结实的肩膀上,感到是那么的踏实和舒服,只是那一对娥眉越皱越紧,忍不住问:“武兴,始终纸包不住火,假如有那么一天,你愿意为我退出魔教么?”   “退出魔教?”江武兴心间猛地一撞,随即又恢复了节奏均匀的跳动。这个问题他早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然而,他不想再欺骗雨燕,来换取一时的欢愉。   “雨燕,你是知道陆峰就是我的义父,我和其他三位护法本来自小都是孤儿。虽然义父对我们自小管教严厉,把我们训练成为他的杀手,许在外人看来他就没把我们当人看过。不过,若非他把我们几个捡回来抚养成人,我们可能早已饿死荒野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吴雨燕突然把武兴抱得更紧,旋即又将他的身子推开,语气变得冰冷,“你走吧。”   江武兴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轻轻叹息一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我会再来找你。”   在苍茫的夜色中,一个身影眨眼消失,她早该料到,有那么如此高强武功的人,怎么会甘愿屈就在她的裙下。他走了,而她只感异常孤单,幸好这黑夜将她的整个身体包裹起来,才得以留住那最后一丝的颜面。   “属下参见青龙护法。”   客栈的屋门被推开,仰面躺在床榻上的人,一滚而起,单膝跪地,行着叩拜之礼。只是这礼行得不端,一跪三摇,若非琳儿在旁搀扶,杨乐天恐已力不可支。   “你刚刚毒发了吧?无须多礼。”江武兴急忙将气虚颤颤的杨乐天搀扶到床上。   “谢谢。”琳儿看在眼里,也极为欣赏青龙的为人,不想高高在上的魔头也会这般平易近人,同为魔教出身,相比那个白虎,确有天渊之别。   不过,魔头就是魔头,江武兴刚扶好杨乐天,转身就问了一句让琳儿心惊的话:“你准备何时动手?”   杨乐天一怔。   “你若想早日拔去天神魔钉,唯有尽快除去诸葛云。”   “我师父他并非泛泛之辈……”杨乐天将一颗慌乱的心压了回去,顿了下道:“不过请青龙护法放心,属下心中已有了盘算。”   青龙在屋内踱了一圈,突地眼珠一转,逼问:“你迟迟未动,是不是不忍心下手?”   “属下不敢。”杨乐天低垂了头,沉声回禀:“属下之所以迟迟未动,只是时机未到。”他眸中凶光飘过,却令江武兴安下心来。   这一日,诸葛云正独自在屋中饮茶。   茶水由淡绿渐渐变得碧莹,白气袅娜中飘散着幽幽茶香。细细品味几口,道不尽的甘醇舒畅,这茶水能洗去一切身心疲倦,却洗不净那缕缕愁思,正所谓茶不醉人,人自醉。   诸葛云他心里是极其想念着他的妻儿,妙龄已逝,眼下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琳儿。“琳儿啊琳儿,你在何处?爹爹若非一念之差,而是随了你去祭拜亡母,该有多好。你怎么还不归来?”   “啪啦”手中的杯盏被打得粉碎,一支亮银色的飞镖笔直地钉在木制的桌面上。   “谁?”诸葛云从恍惚中醒来,抬起头,却不见发镖之人。目光重新锁回那支飞镖,亮银色的镖身,镖尾处挂着一张字条。   诸葛云急忙扯下字条,目不可信地读着每一个字:“琳儿命悬一线,明日午时,西郊十字坡,一命换一命。”   “啊——”   次日正午,诸葛云仗剑赴约,他虽年纪老迈,但仍能步履如飞,脚下沉稳矫健。   十字坡位于洛阳城郊,平时这里人迹罕至,诸葛云也未曾涉足。不想这里漫山遍野长满低矮的灌木荆棘,并无高大树木的遮挡掩映,一目千里。   一眼望去,远处一歹人蒙了面,正用刀挟持着一名女子。诸葛云果真看得仔细,那女子一身白罗,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好女儿。   诸葛云落定身形,用剑一指,大喝:“速速放了琳儿,老夫的剑可不是好惹的。”   蒙面人一错步,惊问:“你可就是诸葛云?”   诸葛云一捋须髯,目绽金光,“不错,正是老夫。”   “想必你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好,那字条不是写明一命换一命的么?”   琳儿闻言心急如焚,但她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也动弹不得,只是面色窘迫,一副焦急的神情全写在脸上。   “那老夫今天就先要了你的命,来换我孩儿的命。”诸葛云大喝一声,一个急纵,挥剑就劈。蒙面人似乎知道不是敌手,见诸葛云上来,便提了琳儿往后一跃。   眨眼之间,琳儿的颈上就多了一条血口,蒙面人目露凶光,“看来你是不在乎琳儿的命啊。”   琳儿疼得急吸了口气,诸葛云登时心神慌乱,六神无主,不敢再轻举妄动。   “真是愚不可及,一命换一命,就是说要用你这条老命来换你女儿的性命!”蒙面人横眉冷对,那匕首在琳儿脖颈上再一按劲,便令刚才那道口子更深,登时又涌出一柱鲜血。   “够了!”诸葛云沉不住气,手腕用力一抖,将那三尺长剑瞬间戳入了坚硬的冻土里,冷声喝问:“你究竟要老夫怎么做才能放了我的孩儿?”   “很简单。”蒙面人张手一扬,掷出一枚药丸,“你先吃了它。”   诸葛云接过药丸,定定地看了看,“这是毒药?”下一刻便不假思索,将整个药丸吞入腹中,“你还要怎样?”   那人轻蔑地一笑,“你很快就会知道。”   果然不出一刻工夫,诸葛云便感到腰膝酸软,四肢无力,再也发不出内劲。他眼神一灭,如飞蛾扑火,栽倒在地上,气虚道:“无胆鼠辈,你既已化去老夫内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时此刻,诸葛云已然放下一切,只要能保住琳儿,他这条老命又算得上什么。但万万没有料到,在他临终之际,还能有幸见到他唯一的徒儿——杨乐天。   “乐天……”诸葛云微紫的双唇发出颤抖的声音,“快救琳儿!”   杨乐天对诸葛云的话置若罔闻,他手中死死地握着长剑,剑尖拖在地上,随着他这一路行来,地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剑痕。   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向诸葛云走来。   长剑平放在地上,杨乐天“扑通”一声跪倒在诸葛云面前,“徒儿不孝,自知今日之过,将不能原谅。待徒儿他日大仇得报,必将以死谢罪。”说到此处,杨乐天向诸葛云毕恭毕敬地磕了十个响头,每一下都掷地有声,直磕得额上鲜血淋漓。   诸葛云看得呆了,目中疑惑不解。   十个头磕完,杨乐天摸起长剑,泪水从眼角长划而下,他回头望了一眼琳儿,那满眼复杂的感情难以启齿。   这一刻,琳儿尽管心如火焚,却是一筹莫展,旁边的蒙面人青龙更是寒眉立目,冷冷相对。   杨乐天心念电转,刹那间凛若冰霜,冷冷地对诸葛云道:“刚才那十个头算是还了你对我的十年养育之恩,从此你我师徒情绝。”说罢,他提起长剑,直指诸葛云的胸膛。   “你这畜生,早该结果了你。”诸葛云瞪出一对牛目,方才如梦初醒,原来眼前这个不孝的徒弟竟要弑师!   “可惜你为时已晚。”杨乐天话说之际已把长剑深深刺入了诸葛云的心房,诸葛云身子一挺,颤抖着抓住那满是鲜血的长剑,吐出最后几个字来:“替我照顾好琳儿。”言罢,他奋力将剑拔出,登时喷出一柱鲜血,与世长辞。   “徒儿不想杀你,可惜是逼不得已。”杨乐天呆在原地,剑在诸葛云最后拔剑之时,已然从指间滑落。深切的悲痛黯淡了他一对深邃的眸子,然那对眸子再也没勇气看上诸葛云一眼,颓然地看向远方,足下也随着那缥缈的眸光而去。   江武兴解下面巾,嘴边漾出一抹惨淡的微笑,他张手一推琳儿背心,穴道随即解开。   琳儿几步扑到诸葛云的尸身上,失声痛哭。其实,琳儿与这位前辈相处不多,但他是杨乐天的师父,许是爱屋及乌,许是被诸葛云真诚的亲情打动,毕竟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父爱……   江武兴摇了摇头,负手在琳儿身后站立良久,直至琳儿哭得倦了,才将她搀扶起来,举步慢行。   琳儿一步三回头,她觉得那不仅是杨乐天的罪恶,也是自己的罪恶,她终于抵不过良心的谴责,甩开江武兴,一个人奔向远处。   与此同时,另一双熠熠的眼睛正窥视着一切,她纵身来到这具无人认领的尸身面前,诡秘一笑…… 第五章 兴师问罪   神魔崖顶,万籁俱寂。   杨乐天搂着琳儿,呆呆坐望,相对无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轻盈飞舞好似飘絮,铺天盖地犹如丝衾。杨乐天黑色的斗篷在飞雪中劲摆,片片雪花闪耀着晶莹的光芒。白雪覆盖了他散乱的青丝,悄然间,飞絮从发丝间滚落,一脸寂寞情思的惆怅。   这雪已经下了一夜,二人也在风雪中对坐了一宵。自从昨晚杨乐天向琳儿致歉,杀了她的父亲诸葛云,琳儿支吾无语,二人就再未讲过只言片语。   杨乐天理解琳儿亲眼目睹所爱之人杀害至亲是何等得悲恸难过,他觉得琳儿和自己一样是内心矛盾纠结。殊不知琳儿内心是为杨乐天弑师的绝情而深深震撼,为其父陆峰令人发指的行径而嗟叹。诸葛云毕竟是陆峰的师弟,陆峰不仅夺了他的爱妻,霸了他的掌门之位,过了这么多年还要将他置之死地,居然命他的徒弟亲手杀了他,诸葛云这一生可谓完完全全被陆峰玩弄于股掌之中。昔日闻名遐迩的“风云二剑客”,曾是两肋插刀的生死兄弟,如今却落个自相残杀,惨淡收场的结局。   时光在指尖流逝,灵魂在风雪中冻结,心中结了的冰在寒风中变得坚硬无比,至少杨乐天是这样。琳儿守望在他身边,幽锁眉帘,脖颈之上仍隐隐作痛。   如钩的斜月已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阵凄凉的箫声飘来,扰乱了这片宁静的氛围。杨乐天即刻警觉起来,冷漠地道:“我该走了。”说罢,他直起身子,抖落了一地的白雪,又踏着这雪花扶摇而去。   望着雪地上那一串渐行渐远的足迹,琳儿黯然神伤。   天神教总坛,黑纱幔帐,陆峰在殿上巍峨一坐,殿下鸦雀无声。   “做得好!”殿上的人拊掌笑着。   “杨乐天,你这次亲手杀了诸葛云,总算替本尊除掉了一颗眼中钉。他是你师父,你也肯杀他,足见你对本尊的忠心。”   呼地一记掌风来袭,杨乐天身子一摇,眼见三颗天神魔钉从他体内逼出,叮当几响,掉在地上。   “吃了它,可解魔钉之毒。”陆峰抖手抛出一枚丹药。   杨乐天扬手接下,吞入肚中,顿感遍体冰凉,“谢神尊赏赐。”   “听说你的心上人琳儿也来了我天神教?”陆峰眯起眼睛。   “正是如此,她现在人在神魔崖顶。”杨乐天答得平静,面上却有了微微惶恐之色。   陆峰倾了身子问:“听说她受伤了?”   杨乐天疑惑不解:“这老贼怎么好端端的关心起我的琳儿来?”口中则道:“是,为诛杀诸葛云小小牺牲在所难免。”   陆峰面色一沉,殿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窒息。   “是孩儿的过失,琳儿的伤也是孩儿一手造成。”江武兴毫不犹豫地跨上一步,跪下回禀。   岂料陆峰并不理会青龙,一味指着杨乐天责问:“杨乐天,你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当日情急你没能保护好琳儿,那你今日是否该好好弥补一下呢?”问完,他那如刀锋般犀利眸光在青龙身上一扫,又瞪回杨乐天。   “啪”,杨乐天突然回身一掌,重重扇了青龙一个耳光。江武兴闷哼一声,半边面颊肿起老高。其余三位护法看在眼里,心底一片寒凉。   “你就此罢手了么?”陆峰声音低沉,却有撼动天地之力,直震得梁上灰土簌簌下落。   杨乐天一时被陆峰的威严所摄,心神不定,有些胆怯地低下头。   “义父息怒。”朱雀、白虎、玄武齐刷刷地跪在殿下。   陆峰气息稍平,扫视了几人一眼,目光又在杨乐天身上凝定,“杨乐天,青龙伤了你的女人,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杨云仇插口:“义父,青龙他不是犯了什么大的过错,只是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义父何以迁怒于他?”   陆峰沉着脸,森然道:“你说得没错。青龙他就是为了个女人,被迷得神魂颠倒,不知所谓。如今也算栽在另一个女人手里,便宜他了。”   “原来是青龙他不知自爱,那就怨不得别人。”杨云仇随口奚落一句,四个义子中也唯有他才敢在大殿上如此放肆。但白虎仍心中不服,拱手道:“义父要执行家法,何必由一个外人动手?”   “神尊,白虎护法说得甚是。”杨乐天正束手无策,杨云仇这话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   陆峰审视着白虎和杨乐天,微一沉吟:“好,既然如此,仇儿,你就替为父打到他变成一条驯服的蛇为止。”   “孩儿领命。”杨云仇手中擎着真炎金鞭,眸中掠过一道狡黠的寒光。   江武兴暗道冤枉,他只是将琳儿颈间擦破了皮,怎就惹来义父的雷霆之怒?但陆峰暴戾的双眼和白虎手中金灿灿的鞭子,是做不了假的,既然事已至此,他还有何退路可言。他哀了一口气,跪直了身子,心知今日难逃一劫,便合上双目。   “劈啪”就是一鞭,金鞭腾空抽射下来,这力道着实不轻,鞭挞之处立时出现了一道深红色的血槽,血槽两侧的皮肤向外翻卷开来,再加之白虎手上拿的不是普通的皮鞭,一鞭落下即触动了江武兴全身的神经,所伤之处燃起了烈焰一般。   江武兴尽管提前做了思想准备,可鞭子来袭时的巨痛仍让他难以承受,不由疼得身子一摇,他硬是咬破了嘴唇,傲然挺直了上身。   转瞬间,身上又多了一道血淋淋的鞭痕,这一下青龙愣是没动。他知道陆峰这么做是要他当众受辱,他若是屈服,颜面何存。   杨云仇见他这般倔强,更是气急,平日屈居青龙之下,此次可捡到报复的机会,于是他暗中加了力道,挥鞭如雨,每一鞭都皮开肉裂,鲜血混合着嫩肉的血雾弥散在空气中。   这惨目忍睹的情景让杨乐天回想起当日白虎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逼自己就范,但上次的状况却不及今日江兄的惨烈,叹息白虎与他乃是竹马之友,今日竟能下得重手残害兄弟,不禁暗暗发誓他日有机会定要除去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想那青龙平时对自己甚为和气,但眼下却无力相救,杨乐天颇感自责。   “义父,请饶恕青龙。”一向冷若冰霜的玄武夜里欢,此时见了兄弟受难也隐忍不住,跪地恳求。   “求情?”陆峰微微惊讶,这个冰冷的杀手也会站出来求情?他侧目视之,发现夜里欢冷峻的眉眼居然在微微颤动,隐隐现出焦急。然而,堂堂神尊又怎会为了一句求情的话而轻易放过一个犯了过错的属下。陆峰冷笑,听着耳边凌厉的鞭声,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时,一旁的江武兴俨然成了一个血人,衣服和着皮肉分辨不清,殷红的鲜血顺着道道血槽淌到地上,聚合成小小的血洼。江武兴全身都在痉挛似的抽搐,他极力保持着跪姿,头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众人都看不到他扭曲的面孔,只看到那根凌厉狠辣的鞭子,势头依旧不减,夹着风猛抽下来,又将原本的血槽扩成血沟。   夜里欢看在眼里,那鞭子好像正中他心中的千年冰山,“咔嚓”崩裂了一角,他将双面利刃飞手掷出,登时打落了杨云仇手中的金鞭。   顷刻之间,一股旋风将玄武掀翻在地,陆峰收掌,怒气冲天,大吼:“岂有此理,本尊没说停手谁都不准停!”   朱雀柳飞仪终于忍不住出声:“义父,何必动怒。青龙他为了一个吴雨燕背叛义父,罪有应得。”说到此处,殿下众人均是一震。   “我没有背叛义父,朱雀你不要血口喷人!”江武兴猛然扬起惨白的脸,怒意一闪而逝,很快被痛苦的表情所取代。   柳飞仪咯咯一笑:“我何时冤枉了你,当日你与吴家大小姐在洛阳郊外树林里的勾当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你……”江武兴气虚地道。   “住口!这是本尊的意思。”陆峰从宝座上腾地站了起来,伸出一指,怒叱:“青龙,本尊早已派朱雀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和吴家大小姐的苟且之事已成事实,无需辩驳。但本尊万没料到你为了她居然自暴神教身份,武兴,你可还把义父放在眼里了?”   江武兴如梦初醒,原来义父是为了这件事才动了雷霆之怒。   “义父,这的确是孩儿的错。但孩儿绝对不敢有背叛之心,誓死效忠义父和天神教。”江武兴说这话时已然气若游丝,但仍旧大义凛然,连杨乐天都心生怜悯,也为他这份忠孝感动。   陆峰狂笑一声,“好,果然是我的好孩儿。那你就留在天神教继续为本尊效力。”忽的话锋一转,诡异地道:“不过,你必须答应你也不许碰吴家的人,尤其是吴家大小姐!”   江武兴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与其说磕,倒不如说是砸下来的,身子也是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冲,微弱地道:“这一点孩儿恕难从命。我和雨燕真心相爱,岂能将她弃之不顾。”此话一出,殿下几人心中均是怦怦乱跳,因为在天神教从来没有人胆敢违背神尊的命令,陆峰一向疾言厉色,这么做的后果谁能难以想象。   “难道你连义父的话也不听了么?”陆峰语气加重几分,分明给了青龙辩驳的机会。   夜里欢暗暗心焦:“青龙啊青龙,违抗义父,这后果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但他不敢再有小动作,只能渴望地盯着青龙,可僵持片刻后,江武兴仍低头不答。 第六章 残酷刑罚   “既然如此,从此青龙便不再是青龙!”   陆峰蓦地脸色大变,呼的一掌将江武兴击翻出去。   江武兴身受重伤,毫无招架之力,重重地撞到殿柱之上,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人软得就像一个棉絮枕头,缓缓滑坐到地上,后背的柱子上印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他身子一歪,伏瘫在地,青丝遮面,一动不动。   陆峰重新靠上宝座,抬起手,向杨乐天微微示意,“杨乐天,你诛杀师父诸葛云,足显你对本尊的衷心。以后这青龙坛就是你的,你就是天神教的青龙护法。”   “多谢神尊提拔。”捡着这个天大的便宜,杨乐天却是喜不上来,青龙这位子可是块烫手的山芋,杨乐天如坐针毡。但他的复仇之路也算迈进了一大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喜事。   杨乐天话音未落,夜里欢突然跪倒:“义父,既然江武兴他已经不是青龙,也业已受到惩罚,望义父就此放过他。”   “没那么便宜,义父怎么会轻易放过一个忤逆之徒。”柳飞仪柳眉一扬。   “够了。”陆峰望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江武兴,脸色愈加阴沉,大手扣在宝座扶手之上,心中已有了主意,迟疑片刻后,下了最后的宣判:“杨乐天,你且将这畜生上衣去了,赤膊绑到神魔崖顶受风雪侵蚀,不得进饮食。如果他能熬得过三日,就放他离开天神教,从此以后可不听本尊号令,教中人等也不得阻拦追杀。”   殿下几人骤闻如此惨烈的刑罚,皆心中作惧,不敢再发一言。   便在这时,大殿上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义父这是要赶我出教?”原来,江武兴还没晕死过去,他听到陆峰此言,如遭电击,咬着稀烂的嘴唇,道出这么绝望的一句。   陆峰微微吃惊,随即又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你若有命离开神魔崖,从此便不准再回天神教。”   杨乐天心中一荡:“能活着离开天神教,就必须熬过这三日?江武兴如今鞭伤在外,吃了一掌又震伤了心肺,还要在风雪中赤裸三日,不吃不喝,陆峰岂不是要他受尽煎熬至死?他毕竟是陆峰养育多年的孩儿,陆峰怎么能这般残忍,你倒不如现在一掌劈死他,还折磨他做什么?”   他不由得感到阵阵心寒,犹如冬日里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但眼下他还要硬着头皮做帮凶,于是杨乐天和夜里欢一起把江武兴拖出了总坛。   神魔崖顶,风雪不止。   琳儿还坐在崖顶发呆,她本生得柔美如玉,此刻在冰晶白雪的映射下,整个人更是灿然生光。遥遥望见两个面如霜雪的男人架着一个伤重之人蹒跚行来,直到近前,琳儿才认出那重伤之人竟是青龙。   “琳儿,这里没你的事儿,你回青龙坛去吧。”杨乐天淡淡地吩咐。   “不,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杨乐天点头,“好,你等我一会儿,一起走。”   琳儿知道他要办事,不便插手,只得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江武兴内功不弱,冬日里也仅穿了一件青衫缎袍。可那衣服和着血都烂在了肉里,尽管只在户外暴露了片刻,可因天气极冷,衣服都已被鲜血死死地冻在了伤口上,并不容易扒去。   但这是神尊的命令,杨乐天只得心下作狠,连皮带肉地撕扯。伤口登时再度裂开,涌出几大股鲜血,疼得江武兴从昏迷中惊醒过来,抽搐了一阵,急急吸了几口凉气。琳儿立刻别过头,眼眶发酸,这鲜血淋淋的场面令她不敢直视。   神魔崖顶,毫无树木遮拦,周遭一片突兀,以至于风雪极大,寒风怒号。   江武兴被绑在十字刑架之上,双手被缚,上身赤裸,整个人被戳在崖顶傲雪凌霜,任凭风雪肆虐。   “可以走了。”杨乐天冷冷地道。   “就这样走了?青龙他……这难道又是陆峰做的?”琳儿不禁心疼怜惜青龙的惨境。   杨乐天点点头。   这时,远处忽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香香来了。”琳儿回头。   “夜哥哥……夜哥哥!”香香边唤着边向崖顶奔来。待到近前,笑声戛然而止,香香瞪圆了眼睛,失惊地问:“这是谁啊?怎么伤成这样?”   香香不等他人回答,自己弯下腰去看,一眼便见到江武兴那张肿胀低垂的面庞,“不……”她吓得掩口退了两步,脸上转瞬间苍白,连忙躲到夜里欢身后。   “这……这不是江大哥么?怎么……怎么被折磨成这样?”   夜里欢拍拍香香肩头,安慰着:“不用怕,他只要能熬过这三日,就可脱离苦海。”   香香寒心酸鼻,竟抓着夜里欢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呜咽:“这么冷的天,江大哥光着身子,还受了这么重的伤,真是太可怜啦!”   香香埋头哭了一阵,忽然抬起头,不顾一切地扑到刑架边,去解江武兴手上的束缚,“我要回去给江大哥医治,夜哥哥,夜哥哥快把人放下来!”   “不行。”杨乐天倏地按住缚在江武兴手腕上的粗麻绳结,冷冷的口气:“这可是你爹的命令,谁能违抗。”   “是啦,武兴正是违抗了你爹的旨意,才落得如此下场。”夜里欢过来拉开了香香。   “我这就去找我爹理论去,让他放了江大哥。”香香忿忿不平,带着哭音一溜烟地跑掉了。   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   这风雪肆虐了一天,冰雪将江武兴周身整个包裹起来,俨然成了一座冰雕。他身子早已僵直,不知道是死是活。   一个全身黑衣之人踏着夜幕而来,悄行举步。待转到江武兴身后,便一掌击在他的背上,顿时,一股热流便源源不断的贯入了冰人的全身。   这股热流自幽门,经石关、商取,下至四满、气穴,直抵横骨。   “兄弟,你一定要撑住。”黑衣人的声音低沉而冷漠,隐隐还夹着一丝绝望。   那个冰人瞬间动了,然,也只是微微张开了嘴唇:“我、还、没、死……”   黑衣人精神一震,他自己都不知道唇边已泛出了罕见的笑意,“好,你一定能熬过这三天。”   推功过穴,黑衣人将意念全部集中在这一掌之上,理顺气息,徐徐推入江武兴体内。   耗了一炷香的时间,江武兴渐渐面泛血色,幽幽缓了过来。   “多谢你仗义相助。”江武兴有气无力地感激。   “不必。天神教中,我就你这一个兄弟,兄弟有难,岂能见死不救。”黑衣人收了功,用袖口拭了拭额头上的涔涔汗水。   “兄弟?”江武兴倍感荣幸,轻叹:“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冷血动物,不想何时把我当兄弟了。”   嘴角稍扬,在明亮的雪夜中,黑衣人绽放出了他那难得一见的微笑。   雪天的夜空被反射得格外明亮,窗子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琳儿虚掩上窗棂,转身向着桌案上的烛台走去。杨乐天也跟着她走过来,突然从后面揽住她的纤腰,“琳儿,这烛光和你一样美,别熄了。”   琳儿绯红流颊,柔声道:“好,反正我也全无困意。不过,你肩头伤势未愈,倒是应该早些休息。”   “可惜我也全无倦意,想到今日老贼对青龙如此残酷无情,我就郁闷难纾。”杨乐天在琳儿耳边轻喃,最后还加上一口沉重的叹息。   琳儿知道那叹息是发自内心的,而她的感受也是一样,同时还多了一些自怜。毕竟江武兴是陆峰一手抚养栽培,如今陆峰却能那么狠心残忍的对他;而自己虽是陆峰的亲生骨肉,但这连感情都没有的血脉相连又有何用?   沉吟了许久,琳儿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忽道:“其实我倒是觉得陆峰未必全由你所说。”   “为何?”杨乐天惊诧,脱手松开了她的腰。   “你想陆峰武功高深莫测,如你所说那殿上一掌足可当场要了江武兴的命。可他没这么做,而是要让他再受折磨,表面上他这么做是在惩罚江武兴,但也有可能陆峰是想借此让江武兴脱离魔教,能够名正言顺的与吴家大小姐缔结连理。”   “哼,那老贼会有这么好心?”杨乐天摇摇头。   琳儿向前踱了两步,“我倒觉得陆峰此举是有意成全,只可怜那江武兴为了这段爱情的付出,最后不知道能否有命见到我雨燕姐姐。”   杨乐天反驳:“江武兴被凌虐至此,怎会有生机可言。那老贼分明就是残忍,哪有这么多道理可讲?你不要再为那老贼说好话,我不想听。”   琳儿理屈词穷,她理解杨乐天的心情,也怜惜江武兴的境遇,不禁心生凄凉,悲叹:“不知道现在江武兴如何了?不如我们去神魔崖顶看看。”   “我也正有此意。”杨乐天点头,看定琳儿,“但不是我们,琳儿你留下。我准备拿些水和食物过去,不过这么做就等同于违抗神尊,太过冒险,我不能让你陪我冒险。”   “不,其实不该去的人是你。我不是天神教的人,陆峰拿我没办法。”琳儿说这话时底气十足,就凭她是陆峰的女儿。   突然间,杨乐天伸手在琳儿肩胛上一戳,当即封住她两个穴道,令琳儿动弹不得,厉色道:“我不能让你去冒险。”言罢,杨乐天随手从桌上拿了些糕点和水,吹熄了蜡烛,独自步出青龙坛。   杨乐天正行至一半,隐约传来言语之声。他放慢脚步,缓缓踱了过去,那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轻轻扶起一片枯枝,杨乐天藏身树后,竟然见到神尊陆峰,细细看来,还有白虎杨云仇在场。   但闻杨云仇语声高昂:“为何义父要封那杨乐天为青龙,他才加入我教不久,难以服众。”   “恐怕是你心存不服。”   “对,孩儿就第一个不服。”   陆峰沉声一喝:“你以为你能打得过那杨乐天么?”   “那就要较量一番了,孩儿绝对不会输。”   “自不量力!那杨乐天身怀烟雨六绝的绝世神功,如今只因他内力不足,难以驾驭烟雨六绝顶层的武功招式,但若假以时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陆峰一甩袍袖,背过身去,抬眼望着空中飘零下落的雪片,“况且……杨乐天他替本尊除去了心腹大患。”   瞬间,陆峰的眸中闪出了如雪片一样的白光,“哼,诸葛云这个老匹夫,有我陆峰在,就不允许他活在世上!” 第七章 兄弟情义   “咔”一声轻响,眼前的枯叶因不堪积雪的重压,从根部折断,“扑簌簌”落在了雪堆里。   杨乐天一怔,向下压低了半个身子。   空中又飘来了那个威严的声音,显然,叶子的折断没有引起陆峰的主意。   杨乐天再次向那二人看去,杨云仇在雪中追问:“义父当年不是夺了他的掌门之位,才将剑门重组成立如今的天神教的,那当初为何没有马上结果了他?”   陆峰眼光一厉,“你说得没错,本尊的确应该在二十年前就杀了他。但当年因为疼惜师妹沈妙龄,一念之仁,放虎回山。他诸葛云当年办事回来就抛弃了怀有身孕的师妹,令师妹悲痛欲绝。本尊当年一气之下,偷偷将他和妙龄的女儿卖去了青楼,以解我心头之恨……”   杨乐天蓦地惊觉:“陆峰说他把诸葛云和妙龄的女儿卖去青楼?琳儿可是说她自幼跟着母亲妙龄仙姑。难道刚才陆峰口中的那个身孕才是琳儿?”   猛然间,他又忆起:“师父好像提及过此事,说他奉命办事半年未归,妻子却无故怀孕,这腹中孩儿不是师父的亲生骨肉。换言之,琳儿不是诸葛云的亲生女儿!怪不得昨日在崖顶,琳儿对我的道歉显得漠不关心。那琳儿的生父究竟是谁?她为何一直不否认师父是他的父亲?”   莫说是杨乐天疑问颇多,这边杨云仇听得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又闻杨云仇道:“义父所言甚是。”   “对于新任青龙你可是还有质疑?”   “孩儿心悦诚服,谨遵义父指令。”杨云仇一躬身。   杨乐天谨慎小心,直等他们二人各自离去后,才继续朝着崖顶行去。行至崖顶,远远望见一个雪人,杨乐天快行疾步来到雪人身前,那人头倏地一动,抖落了一片积雪。杨乐天心下窃喜,脱口道:“你还没死?”   “我江武兴哪那么容易死?”江武兴抬起头。   杨乐天见他不仅没有日薄西山,反而气色转红,精神焕发,惊讶地问:“这里风雪交加,你伤重至此,不仅没死,居然还能恢复?”   江武兴苦笑:“我是龙筋虎骨,越挫越勇。”   “兄弟好样的,先喝点儿水吧。”杨乐天说着取下水壶喂到江武兴嘴里。   江武兴却别过头,“这水我若是喝了,恐怕会连累杨兄。”   “我既然来了,就不怕连累。”杨乐天又将水往他嘴边送了送,“趁现在风雪正大,无人把守,你快喝几口。”   江武兴点点头,急急吞了几大口水。   “杨乐天,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声呼喝,在空旷的崖顶,分外清晰。   杨乐天和江武兴同时一怔,水壶几乎脱手坠地。   回头一瞧,朱雀柳飞仪正站在二人身后,口气不善地道:“杨乐天,你居然敢违抗神尊的旨意,擅自给江武兴水喝。你是不是也想像他一样啊?”   杨乐天和江武兴相顾了一眼,杨乐天淡淡地道:“可否但念同门之情,视而不见。”   柳飞仪呆了一下,盈盈的笑意又浮上面颊,“既然杨大哥开口,当然没有问题。”她款步走到杨乐天身前,凑到他的耳边,轻道:“不过,杨大哥也要答应飞仪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杨乐天下意识的退后两步。   “这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把琳儿赶走。”柳飞仪黑漆漆的眼珠一瞪,泛着一股酸劲儿。   “这不可能,我不会答应你。”杨乐天断然拒绝。   “你不答应?”柳莹抬手从杨乐天手中抢过水壶,冷笑了一声,“这也没有关系,那我就把刚才所见禀告神尊,你就等候神尊发落吧!”   “你尽管去,反正是你一手助我加入天神教登上高位,我若有何不测,你的努力也会付之流水。”   “你……”柳飞仪登时涨红了脸,想不到杨乐天竟用自己来威胁,她紧紧抠住水壶,气得浑身颤抖,“好,我这就去向神尊汇报。既然我费劲心思,你始终不肯领情,那么我得不到的男人谁也别想得到!”   “且慢!”江武兴突然喝住朱雀,“飞仪,你难道忘了上次白虎抓了杨兄,是你趁白虎不备偷偷救走杨兄。倘若我把此事告之白虎,以他的气量还会放过你么?”   “你一个将死之人还会有开口的机会么?”柳飞仪怒气冲冲,袖筒中倏地钻出一节柳枝横在江武兴胸前。   杨乐天瞬间将那柳枝握住,二指用力一掐,“啪啦”一声,那柳枝便若枯柴般一分为二。要知朱雀所用的独门武器柳枝乃是由特殊的药水浸过,其柔韧而富有刚性,且其性状终年不变,哪会这般轻易折断。   此番杨乐天和江武兴二人咄咄相逼,柳飞仪虽羞愤难当,却懂得权衡利弊。这次柳飞仪不得不放过杨乐天一马,毕竟他是神尊看中的人才,将他拉下水,只会令神尊为难,况且想要除去琳儿这个情敌眼下并非良机。   朱雀脑筋闪得极快,突地面色一转,摆出一副娇艳姿媚之态,“罢了罢了,一场误会不是。我眼睛不好,视物不清,这夜色昏暗,我刚才定是没看仔细。言语有失冒犯之处,两位大侠不会和小女子一般计较的吧?”   “啪嗒”,柳飞仪指间一松,水壶滑落在雪地里。   杨乐天淡淡一笑,“既然如此,看来是误会了。”   柳飞仪下得台来,足下一顿,绯红色的裙摆便如一片彤云般在白茫茫的雪空中飘走了。   三日来,漫天风雪兀自下个不停,时慢时紧,崖顶依旧寒风呼啸,冻人心魄。每晚月上中天之时,杨乐天必定前来崖顶为江武兴送水喂食,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亦会为他推功疗伤。   江武兴自然领了两位兄弟的情义。   在天神教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护法一直都是竞争的关系。他们四人年龄相仿,自幼在陆峰的教导下学习杀人之术。每次比武,除了最后的胜利者,其余三人都会受到义父严厉的责罚——轻则痛打一顿;重则独自战胜数匹饿狼的围攻,哪一次不是从死亡的边缘逃生,回来洗下一身的血水。   彼此憎恨,摒弃情义,只在武力上定输赢,便成了四人不变的生存法则。不过令江武兴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玄武夜里欢竟然冒着比死还难过的危险,出手相助,他又怎能不感念这份情义。   如此过了三日。皑皑白雪及了膝盖,身上的鞭伤和着绛红的血被冻得结结实实,江武兴在重伤之下忍受着如此煎熬,自是不得恢复,但在两位兄弟的相助下,尚能苟延残喘,姑且得以保命。许是苍天弄人,这三日之期一过,风雪也随之而止。江武兴迷迷糊糊得被人从冰雪里拔了出来,抬了四肢,朦胧中一路颠簸,终于熬不住昏厥过去。   浑浑噩噩中,一丝丝的香气飘然入息,悠悠荡荡,沁人心脾。江武兴缓缓张开双目,发觉自己高床软枕。头顶淡粉色的帐幔,如水荡漾,繁复华美的云罗绸,低垂及榻,屋内烛光摇曳,明灭不定,竟是女儿家的闺房。   江武兴暗道这香气好生熟悉,突然想起是百合花香。莫非这里是香烛阁?他一念至此,果见香香推门而入。   “太好了,江大哥你终于醒了!”香香见他醒来自是喜出望外,急忙扑至榻前。   江武兴身子一曲想要起来,怎料这一动,伤口火灼般撕裂着痛,不由得栽倒回去。   “哎,江大哥你不要动啊。”   香香见他仅仅一个轻微的动作,也虚汗涔涔,忙掏出一枚暗黑色的丸药,“来,快吃了这枚凝神定气丸。张嘴,乖啦!”   江武兴此刻在香香手中好似变作了三岁孩童,连自己也觉得好笑,吞了药道:“我一定乖乖听话。”他淡淡一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皱眉问:“你在此为我疗伤,就不怕你爹责怪么?”   “放心吧,不会的。”香香眉花眼笑,信心满满。   “你爹说过,我若熬过三日便赶我出教,眼下江大哥已并非教中之人,你无须相救。我想我还是尽早离开,免得拖累了你。”   “你怎么又不听话啦,乖乖给我躺在这儿!”香香出声冷喝,瘪瘪嘴,挑挑眉,样子颇为娇俏可爱。   江武兴也学着香香的样子耸了耸眉,却被香香误以为是生气了。   香香忙笑了笑,想解释,又支支吾吾:“其实……其实是我爹叫我给你医治的。你这回放心了吧!”   “那我真是受宠若惊。”江武兴喃喃。那嗖嗖的鞭声,那雷霆的训斥,还犹然在耳,如此的绝情残忍,使得江武兴不仅痛在皮肉,更痛在心头。可是一转眼,陆峰又让香香为他疗伤,如此反复无常,阴晴难定,着实令人诚惶诚恐。   “江大哥,你就先安心在香烛阁中修养吧。爹爹吩咐过,等你伤一痊愈,就必须马上离开天神教。”香香说完,害怕看到江武兴伤心的表情,忙不迭奔出屋去。   江武兴什么都没有说,他平躺在榻上,呆呆地凝视着屋顶,眼角划过了一滴泪。   寒冬腊月。   风雪已止,晴空万里。一只翱翔的秃鹫在神魔崖上空嘶鸣,它盘旋了良久,忽的在空中收敛翅膀,将身子一抖,伫立在悬崖上。它兀自孤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一颗黑豆似的眸子在骨碌碌地转动。   突然间,秃鹫抖动了一下硕大的身躯,似乎闻到了活物的腥臊,有如落石般直冲而下,谁知它在天空中打了个旋,又滑翔直上,绕到山峰后面去了。   这山峰的后面另有一处落脚之地,不仅如此,还有几只活生生的野兔均被折断腿骨,堆放在一起。秃鹫正是寻得此物而来,它刚一停稳,便如饿虎扑食般撕咬野兔,大快朵颐。   此时此刻,神尊陆峰就站在秃鹫身边,他探手取下鹫腿上的一个纸团,谨慎地层层展开,最后露出一枚小小的丹丸,黝黑锃亮。陆峰大喜,迫不及待地吞下丹丸,再去抚平那纸间褶皱,赫然一行小字:速杀前任丐帮帮主穆无极。   过了不久,空中果然传来那鬼魅的箫声。天神教四大护法一听号令,齐聚天神教总坛。   “天神圣教,一统江湖;武林至尊,唯我神尊。”   四大护法立刻跪拜下去,齐声高呼。   陆峰狂笑一声,端坐于宝座之上,朗声道:“杨乐天,你任青龙已有一段时日。当下有个紧急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第八章 助纣为虐   “青龙谨遵神尊吩咐。”杨乐天垂下头,单膝跪地。   陆峰沉声吩咐:“速速杀了前任丐帮帮主穆无极。”   “属下领命。”   白虎杨云仇上前,拱手:“义父,听闻这穆无极已经疯癫,且早在多年前就已不在再是丐帮帮主,杀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嗯,即便如此,本尊也要穆无极变成一个死人。”陆峰一掌击在宝座扶手上。   杨云仇微微一震,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可是……那穆无极乃是盟主吴铭的岳父,也算半个吴家的人?”   “本尊要谁死无须向你解释!”陆峰大喝一声。   杨云仇霎时吓得脸色惨白,但他心头仍然大惑不解:“义父他每次但凡关乎到无名山庄之事,都会特意嘱咐不要伤害到吴家的人,上次江武兴也是因为碰了吴家大小姐,几乎被义父废掉。何以这次要杀吴铭岳父,又如此突然和仓促?”他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莫不敢再抬头。   “仇儿。”   “嗯?义父。”杨云仇惊觉抬头,听到陆峰又在唤他,不禁发了身冷汗。   “穆无极虽然疯癫,但武功莫测,你就和青龙合力将其诛杀。”陆峰吩咐的口吻,熟悉而亲切。   “请义父放心,孩儿一定把此事办的妥妥当当。”杨云仇低头接令,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柳飞仪看了白虎那张得意的嘴脸就觉得厌恶,心生嫉妒:“这要是换做别人胆敢质疑义父的命令早就遭到严惩,义父明显偏私白虎,他一再犯上,可义父连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反而委以重任。哼,如今我的杨大哥坐上了青龙之位,看他还能得意多久?”   陆峰疲累地叹了口气,拂手挥退了众人,起身踱到屏风后面去了。   殿外,杨乐天正盘算着是否和白虎杨云仇一齐商讨穆无极之事,却被杨云仇抢先道:“此事不劳烦青龙费心,取穆无极的首级我白虎一人足矣。”   “即便如此,但此事是神尊吩咐下来的,青龙也不敢置身事外。”杨乐天气闷,白虎目中无人,气焰嚣张,杨乐天本不屑与他为伍,但神尊既然对他下了指令,也不得不从。   杨云仇奸笑一声,横起轻佻的眉梢:“那你请自便吧。不要妨碍我为义父办事。”   杨乐天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极为看不过眼。但仔细观瞧,杨云仇长得面目清秀,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倒与自己有几分神似,举手投足间也有种亲切之感。若不是杨云仇心肠歹毒,实乃卑鄙小人,杨乐天真有心与他义结金兰。   一念至此,杨乐天点了点眉心,用手压了压,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出了问题。又想起当日在拭剑大会上与这穆无极曾有一面之缘,他功夫路数虽出自丐帮,但由于疯癫已久举止诡诞,着实摸不着头脑,倘若硬来,恐怕会打草惊蛇,眼下倒不如先去找飞鸟查查这穆无极的底细。   青龙殿内,琳儿一人独自徘徊,她知道陆峰又命杨乐天去杀害一些无辜之人,内心惶惶不安。待回身之际,她忽的身子一抖,因为陆峰突然消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父亲何时进来的,琳儿居然毫无察觉。   “琳儿,别害怕,爹来看看你。”陆峰和蔼的问候,伸手就要去扶琳儿。   琳儿一撤身,漠然道:“你还会来关心我么?”   “你来天神教之后,爹一直没能抽时间来见你,是爹对不起你。”   琳儿轻轻摇了摇头,神采黯然。她和陆峰之间虽然是亲生父女,但那道看不见的隔阂却是万难抹杀的。   陆峰看到女儿生疏惊惧的样子,也不再勉强,关切地问:“杨乐天对你好么?”   “他对琳儿很好。”   “他要是让你受了任何委屈,你就来告诉爹,爹一定替你好好地教训他!”   琳儿像只受惊的小鹿似的扬起脸,然而,当她看到陆峰狰狞的面容时,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嘴上硬了起来:“神尊要真是疼惜琳儿,就应该放过杨乐天,别让他再跟着你滥杀无辜,一错再错!”   “胡闹!”陆峰啪的一掌来袭,琳儿猝不及防,生生掴在粉颊之上。   “杨乐天他甘愿加入天神教,没人逼他!现在他已经是本尊座下的青龙护法,深得我心,你要是想嫁给他,本尊倒是可以做主。”   琳儿捂着面颊,胆子反而更大了,竟给了陆峰一句警告:“留他在天神教,你迟早会后悔的。”   “好,你就乖乖待在天神教,亲眼看着你的杨乐天怎么助本尊称霸武林。”陆峰仰天狂笑几声,一掌将门震开。   这时,恰逢杨乐天信步回来,猛听得殿门“哐啷”一响,忙掩身于石后。一望之下,竟见陆峰气呼呼地冲出门口,心中大奇:“为何陆峰会独自来青龙坛,我事先没接到任何消息,陆峰显然不是冲我而来,难道……难道那老贼是来找琳儿的麻烦?”   杨乐天一念未定,便急急跃入青龙殿,见到琳儿瘫坐在地上,忙扑上去问:“发生了何事?”   “没事,没事。”琳儿惊慌得侧过头去,生怕杨乐天看见她红肿的面颊。   “你怎么了,琳儿?让我看看。”琳儿举动异常,岂能骗得过杨乐天的眼睛,他扳过琳儿的面颊,“这是谁打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不碍事。”琳儿言辞闪烁。   “不对,这是陆峰打的,是不是?”   “不、不是的。”   杨乐天气急,质问:“你为何总护着那老贼?”   琳儿闻言全身发抖,她内心极其恐惧杨乐天是否已经知道了她和陆峰的关系,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他终究是……神尊,得罪不起。”   “老贼子,我已经极尽全力地讨好他,难不成他还要动我的女人。”杨乐天涨红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琳儿,“琳儿,那老贼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没有,你千万不要误会。”琳儿听出杨乐天原来是这层意思,反而心下大宽,不紧不慢地道:“陆峰虽是魔头,但他为人利字当头,他还要利用你助他雄霸江湖,断不会做出因小失大的事情。”   杨乐天听她这般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冷静了片刻,伸手扯过琳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清澈如泉的眸子,语声变得温柔:“琳儿,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琳儿抬睫对上乐天漆黑深邃的瞳孔,那泪珠便不能自已,晶莹地挂上脸颊,忘情地道:“这不算苦。如果乐天你不在琳儿身边,那才叫苦。”   “琳儿。”杨乐天一下子把琳儿紧紧搂在怀里,这句肺腑之言令杨乐天百感交集。他此刻觉得琳儿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也许她本不是这凡尘中的女子,不该让俗世的仇恨污浊于她。可此时,他偏要将琳儿卷入这龙潭虎穴之中,杨乐天实在是有愧于心,也是万般得无奈。   无名山庄,是洛阳城中最大的宅子。   这里最不欢迎的客人恐怕就是杨乐天,可这根本阻拦不了杨乐天的拜访。他当然不敢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去,而是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潜入。   “刷——”敏捷的身形,如破空的闪电。   杨乐天从后院翻墙而入,穿过那片熟悉的竹林,黑暗中燃起了一点萤火,微芒淡影。那屋子还在,烛光未灭,屋内似有人声。杨乐天心中一动,伏在窗边,细细聆听。   闻得一女子哀切之音:“飞鸟,难道今时今日你还不承认你的感情?”   “这声音很熟悉?”杨乐天在窗外听得真切,猛然想到一个名字,微惊,又继续听下去。   屋内飞鸟恳切地回答:“我承认,从我断臂那一刻你在我心中已经无可替代。”   女子凄然地追问:“既然如此,那你还在逃避什么?”   “我没有逃避,我只是回到了现实。”飞鸟的语声沉静、冷淡,然而又充满坚定的信念。   “过去的飞鸟是一只可以自由自在翱翔于天际的飞鸟,虽身在江湖,却可不顾一切,我行我素,笑骂由人。但自从折了翅膀,你爱的那个飞鸟就已经死了。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责任,不能只顾着自己而不顾家人的感受。如今的我,是吴家的二公子吴靖宇,我爹是名震江湖的武林盟主吴铭,我有责任帮爹分担重任,扛起这个偌大的无名山庄。你明白么?”   “一切都是借口!”落花呜咽着,她狠狠地给了飞鸟一个耳光,喝问:“你顾着家人的感受,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就做你自欺欺人的吴家二公子吧!”落花已泣不成声,羞愤地冲出屋子,飘然离去。   此情此景,令屋外的杨乐天也不禁为之动容,他真是为飞鸟心痛,但感情始终是二个人的事情,他不便干预。   侧步入了屋,待看到了久违的兄弟,杨乐天还是忍不住为落花鸣不平:“兄弟,你辜负了美人恩啊。”   “怎么是你?”飞鸟抬头见到杨乐天,惊诧万分。   “杨某早该来看望兄弟。”   “你不该来。”飞鸟顿了顿,莫名的提醒,“无名山庄守卫森严,你恐怕进来容易出去难。”   “这难不倒我的。”杨乐天一摆手,淡淡地笑。   “那倒未必,你怎么知道我吴靖宇不会亲手抓你?”语峰一沉,飞鸟突地抄起桌案上的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点指杨乐天的胸口。   杨乐天心头一惊,只是惊的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是他手中的兵刃,脱口问:“你怎么改用刀了?”   “笑话,我吴家什么绝世兵刃没有。”飞鸟笑得轻狂,眼神却逐渐变得狠戾,“杨乐天,你给我听清楚,你的好兄弟,那个用剑的飞鸟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吴家的二公子——吴靖宇。”   刀锋前挺,飞鸟上前一步,容不得沙子的眸中跳动着冷冰冰的光,“如今你遁入魔教,助纣为虐,根本不配有朋友,我现在就要抓你去盟主那里听候发落!” 第九章 设计陷害   “你不会这么做。”杨乐天双眉一舒,镇定自若。   “我可不是飞鸟,你不要心存侥幸!”   杨乐天依旧行若无事,淡淡地道:“好吧,你现在就用这刀劈了我,除魔卫道,为武林除害。”   “你……”飞鸟的刀尖已然戳到了杨乐天的身上,刺破了皮肉,点点血迹霎时染红了衣襟,眼下只要他再一用力,便可划开杨乐天的胸膛。   “这是我欠飞鸟的,你动手吧。”杨乐天虽皮肉吃痛,却屹立不动,毫不反抗,任由飞鸟宰割。   飞鸟握刀的手开始颤抖,在他脑海中仿佛又回到了刺杀落花的那一幕,他握着利剑果决地刺入了落花的胸膛,那一瞬间,他恨错难返。杨乐天是他的挚友,同样的错误岂能再犯,他的泪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咣啷”一声那柄大刀掉落在地,刀身如镜子般照着他那张苍白无力的脸。   “你走吧。”飞鸟眼神呆滞,茫然地望着那柄明晃晃的大刀。   “你果然舍不得杀我。”   杨乐天捂着胸前的伤口,惨淡地一笑:“谢谢你,还把我当兄弟。我的所作所为不敢奢望你的原谅,但你记住,无论你是飞鸟还是吴靖宇,你都是我杨乐天一辈子的朋友。”杨乐天语声坚定,他此行的目的本是来打探穆无极的消息,但如今看来并非时机。   重重地叹息一声,杨乐天推开门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月明星稀,竹林之中突地闪出一人,那人以极快的身形贴到杨乐天身后,在他肩头用力一击。然而,那手掌还未及落下,杨乐天身子一摆,惊觉之下已然避开,回身反手抓住那人手腕。一瞥之际,那人即揭开面巾,星目一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么是你?”杨乐天不曾料想到杨云仇也来了这无名山庄,甚至跟踪他。   杨云仇压低了声音:“今晚不仅是我们来了,穆无极也正在庄内。”   “他也在?正愁寻不到他呢。”杨乐天一喜。   “我刚才见他去了前院,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联手了结此事。”杨云仇神秘兮兮地说完,这便拉上了杨乐天。   杨乐天心如电转:“此去虽有些唐突仓促,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况且倘我与白虎联手,未必不是穆无极的对手,完成任务也可尽快回去和琳儿团聚。”念头一定,便与杨云仇一前一后,借着月色举步潜行。   二人避开家丁护院,一路溜到中庭,提纵身形,跃上屋脊之巅。凝目远眺,这无名山庄果然气派辉煌,处处高屋建瓴。整个院落布局规整,景致奇特,东西两侧,廊房厢舍错落有致。   “这疯癫老头怎生不见了踪影?”杨云仇张望了一圈,又瞅瞅若有所思的杨乐天,提剑道:“不如你去东厢,我去西厢,咱们分头寻他。”   杨乐天微一迟疑,点头应了,顺着屋脊俯身向东侧行来。   此刻已近午夜,厢房内的烛火大都灭了,目之所及,仅有十丈之外的一处屋子还掌着灯,杨乐天心生好奇,悄声蹑足,伏于屋顶之上。   脚下瓦片虽然厚重,但掀开一片,也不费力。杨乐天用剑鞘轻轻撬动,昏黄的烛光便从缝隙中透了上来。   一窥之下,杨乐天陡然一惊,因为那屋中之人正是穆无极。   但见穆无极正蹲坐在椅子上,像只老泼猴般单手托起整个酒坛,坛子里的酒便如瀑布似地倾泻出来,扬扬洒洒地灌了一脖子。他这哪里是在喝酒,简直就是在用酒洗澡。   “咣当”,老泼猴随手把空坛一掷,突然从椅子上蹿下来,但他步履不稳,脚下一软绊倒在地,又以手代足凑到台案旁。这里已经东倒西歪着五六个空坛,旁边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坛未曾开封的新酒。穆无极随手摸上一坛,抓开坛封,倚在台案旁继续往嘴里灌。   房上之人勾起了嘴角,“这穆无极喝得正酣,倒不如趁他不防结果了他,眼下正是良机。”他一念至此,悄声抽出长剑,眼睛里出现了星辰的光。   “哐啷”一声大响,屋顶瓦片迸出一个大洞,一人手持雪亮的长剑,自上而下急刺向穆无极的命门。   这一招快似流星,急如闪电,正是烟雨六绝中的“疾风骤雨”。穆无极嘻嘻一笑,向后一仰,用头顶酒坛,堪堪隔开了致命的一击。   “喀嚓”酒坛登时崩裂,碎成数块。剑锋触及硬物一弹,杨乐天双足落定。一击未中,杨乐天右手剑笔直袭来,正刺向穆无极的心房。   穆无极就地一滚,撤身避开了攻势,双足一发劲,又跳回椅子上,嬉骂:“你这小鬼,是来跟老夫抢酒喝的么?”   杨乐天冷冷地道:“是来要你命的!”话音未落,他腾空而起,在空中横向翻转了几周,立刻扬起一阵旋风,借着这股旋风的力道,长剑也似有了灵气转动起来,如电光火石般逼向穆无极。   穆无极的确受了酒力的影响,神志迷糊,眼花缭乱中身子向左一侧,却差一寸未及避开,长剑倏地刺中他右臂,疼得穆无极哇哇大叫。   突然间,屋外人声大躁,有咚咚的脚步声和吵吵嚷嚷的喊声。   “有人来了?”杨乐天偏头一惊。在他恍惚的刹那,穆无极跃身到台案之上,猛地撞开窗棂,蜷身遁走。   “哎。”杨乐天纵剑奔到窗边,却是晚了一步。   “唉,居然让他给逃了!”杨乐天提剑纵过去,左手在台案上重重一拍,怎料那台案被猛地一击,赫然从中间裂开,缓缓倒向两侧,案上及地的台布随即滑落下来。   “啊——”杨乐天瞬时变了脸色,台案之下竟然藏着一具尸体!   “这不是吴家大公子吴承轩么?”   面目惨白,口淌鲜血,杨乐天一探之下已绝了气息。但他身子未寒,显是死了不出一个时辰,心窝上有一处剑伤,应是致命一击。   “砰”的一声,一个飞脚踹开了房门,衣摆飘落,吴阴天端然立于门口。他眼神放光,扬手一挥,“呼拉拉”门外十几名家丁护院一拥而入。   “大哥!”吴阴天目光一凝,飘到那具尸体之上,同时看到了杨乐天手中正在滴血的剑,此情此景,无论任何人都会把二者关联起来。   “好你个杨乐天,竟敢来无名山庄杀我兄长!”吴阴天身子一震,怒目切齿。   杨乐天反而觉得好笑,皱了皱剑眉,“既然你们这么认为……”他顿了顿,竟看到了对方黑亮的瞳仁中现出了如狐狸般狡黠的光,那是失去亲人的悲痛么?显然不是,应该是噙着得意的笑,他巴不得他的废物大哥早点儿死,好省去一些善后的麻烦。   杨乐天眉间微舒,忽生出想要激怒对方的想法,他想看到对方眼中有亲人死去的悲痛,那才是正常应有的情绪。   “不错,人就是我杀的,你又奈我何?”杨乐天轻松地吐出这一句,挑衅似地在那具尸体的衣襟上抹了抹剑锋处的血迹。   吴阴天举起剑,眼中终极冒出了火光,怒叱:“那我吴阴天今日就杀了你这魔头,为兄长讨回血债!”   “恐怕我今天不能如你所愿。杀你,我没兴趣,也没时间。”杨乐天冷冷说罢,用剑在窗棂上一点,闪电般地掠出了窗。   “别让他跑了!”吴阴天仍在身后叫嚣,大批的护院纷拥而至。   此时的无名山庄,院里院外灯火辉煌,不容下一只蚊虫鼠蚁逃走。杨乐天在屋檐的遮蔽下,迅速游走。   “快随我来。”忽闻耳畔一声低语,眨眼之间,杨云仇挟了他的右臂,带杨乐天跃出了无名山庄的高墙。   月影流光,二人借着无边的月色一路奔到洛阳城外。   “你杀了吴家大公子吴承轩?”杨云仇贴上来,紧张地问。   “哼,你也相信我不去完成任务,杀个傻子浪费时间?”杨乐天反诘。   杨云仇点亮了一对星目,“难道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杨乐天温怒。   杨云仇倒吸了一口气:“不是最好。你是知道的,神尊早已下令我们在行动时不得伤到吴家的人。”   “嗯。不过,我倒是伤了那穆无极。”杨乐天稍显得意。   “是么,穆无极武功怪诞,你是怎么伤到他的?”杨云仇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有几分畏惧,凭杨乐天一人之力居然能伤到那老乞丐,看来,他的武功果然是个威胁。   “原来他也有弱点,嗜酒如命。我趁他喝醉疏于防范之时,偷袭成功。”杨乐天顿了一顿,又叹:“可惜只刺伤他一臂,让他给逃了。”   “不碍事,起码咱们知道了他的弱点。”杨云仇坏笑一声,拍上杨乐天的肩膀,“我继续去寻穆无极的行踪,乘胜追击,有了消息再通知你。”   “好,我下次一定会杀了他!”   “折腾了一宿,我也要回去睡个觉。”杨云仇的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青龙,你有落脚的地方么?”   杨乐天心头蓦地一震,这几下拍和这一句关切的话语,都令他感到了触电般的温暖。   “我在江湖上漂泊惯了,地为床天为被,不需要。”   “既然如此,那白虎告辞了。”杨云仇双足一点,向着天上那轮明亮的金盘掠去。   洛阳城郊,破庙。   一个白袍人,幽幽荡荡得降落到残破的庙门前,仿佛是从那月亮里面坠下来的。   “爷,您回来了。”庙门口的乞丐已等候多时,此刻见了白跑人喜出望外,忙不迭迎上来。   “噔!”   “这是你的酬劳。”白袍人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重重地丢到地上。   乞丐连忙过去拾起来,打开一看,满目皆是白花花的银子,登时乐得眉花眼笑。掏出一锭,在牙齿上一咬,果然货真价实。   乞丐满脸堆笑,连连作揖:“谢谢爷打赏。”   白袍人点着头,负手踱到了暗处,“你做得不错,利用美酒成功引那疯子进了吴家大公子的房间。”   乞丐把嘴一撇,“由不得他不上当,那老头偶尔也会回来丐帮,抢兄弟们的酒喝,他那是见了酒就不要命的主儿,我们哪里抢得过他,每次都让他白白捡了便宜去!哼,我们几个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呢。”   “嗯。”暗处的白影沉吟了一下,又问:“你可知道疯老头还有什么弱点?”   “弱点?”乞丐抱着胳膊走了两圈,忽的一拍脑袋,“对了,他一喝醉了,就总念叨着什么莲儿,还说什么爹对不起你……估计这莲儿八成是他女儿。”   “好。”   “哦,还有……爷,小的刚才去那吴公子的房间放酒时,发现台案下有具死尸?”   “死尸啊,那是我杀了以后故意藏在那儿的,呵呵……”那团白影笑得肩头抽动,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这次杨乐天在神尊面前怎么交代。哼,敢和我白虎争,简直是自寻死路! 第十章 半柱追命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没有了。”那乞丐陡然见黑暗中那危险的眸子,登时三魄去了七魂,唯唯诺诺地向后退。   “那你就慢慢享受吧。”暗处的人压低了声音,阴霾得仿佛是一只手要把活人拉向地狱。   乞丐起初不解,但越发觉得脸上发烫,双手冒汗,继而毒火攻心。他捂着喉咙,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一只迅速黑青的手无力地指着暗处的那个白影,“你……你为什么?”   “你知道得太多,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你几时下的……毒?”乞丐这个毒字说到一半,人已倒毙。   白袍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吸了一口寒冬凛冽的空气,踢了踢地上的乞丐,又看了看散落在身边的银白之物,不禁叹了一句:“怪只怪你太贪心,可惜这银子要不得了。”   次日起身,杨乐天睁开朦胧的双眼,发觉已过晌午。他昨晚就睡在这荒郊野外,身旁的篝火还冒着一缕青烟,杨乐天拾起剑,一心琢磨着如何杀了这穆无极。   穆无极昨日受了伤一定还留在洛阳城,不过这洛阳城里遍布无名山庄的眼线,他大白天这样一身打扮,如何进得城去。   杨乐天在城门口踌躇不定,看着那排队进城的人,一个个的从眼前走过。他注意观察了一阵,发现门口的那几个守卫盘查得并不经心。于是他随手拨乱了长发,挑了几缕碎发挂在眼前,又抓起一把泥土,在脸上乱抹了几下,一闪身,混入了排队的人群。   眼见就快轮到自己进门,一只温软柔滑的手突地搭上了他的肩头。杨乐天回过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凝望着他,眼波盈盈,含情脉脉。这立刻融化了他脸上的冰,嘴角微扬,但这一丝微笑转瞬即逝。   正是轮到杨乐天,他晃身上前,那守卫了瞄他一眼,即是过了。然而,他身后那位清丽绝俗的佳人可没那么幸运,几个守卫俱是色迷迷地盯上了她,为首的一个守卫问:“小娘子,进城这是要做什么去啊?”   “哦,进城去探亲。”女子微一颔首,含羞似玉,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几名守卫见了不禁色心骤起,守卫头领随即装腔作势:“最近洛阳城内有杀人犯在逃,上面有令要严加盘查。”   “小娘子可随身携带了违禁之物啊?”头领上下打量着面前女子,嘴角噙着一丝淫笑,阴阳怪气地问,话语间,已探出了一只淫爪,伸向女子的裙间。   “刷——”,一道白光划过,那只淫爪刹那间飞到了半空,鲜血淋淋地摔到地上。被砍的守卫惨叫一声,登时疼得翻了白眼。其余守卫和排队的人群,呼啦一下闪开,俱都怔怔地看着这惊悚的一幕。   “琳儿,快走!”杨乐天收了剑,拉起女子的玉腕飞奔。   杨乐天携了琳儿一路奔进城中,左拐右绕,躲进一个僻静的巷子,张望一下,再也见不到追兵,这才定了定气息,“好了,这里还算安全。”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来洛阳……”琳儿话说到一半,杨乐天突然抬手轻按住琳儿樱唇,“不用说了,我不怪你。”   琳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虽是一副污秽邋遢的样子,但难掩那张精致秀气的脸庞,一对风目勾人心弦,鼻梁高挺,美如冠玉。道:   “你还是快找地方梳洗一下吧。”琳儿“嗤”地一笑,避开了他的目光。   杨乐天吁了口气,“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慰,乐天。我的武功虽远不及你,但防身对敌也不成问题,况且我来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说了,我不会让你跟着我冒险。”杨乐天再一次堵上了琳儿的樱唇。   琳儿沉吟半晌,忽然想了什么,抬头问:“对了,乐天,刚才逃跑时我看见街边的告示,那通缉犯的画像……是你?”   “呵……没想到这么快,无名山庄居然动用了官府的力量。”杨乐天先是一愣,然后点头,“他们误会我杀了吴家大公子吴承轩。”   “你这次的目标不是穆无极么?”琳儿惊疑地看着他。   杨乐天抬手抚平了琳儿额间的眉头,把昨晚所发之事一一向着她诉了。   “原来如此,如今黑白两道都在追杀你,要对付穆无极更是难上加难。”琳儿又皱起了眉。   杨乐天刚要去抚,忽的手腕一坠,却落在了琳儿披肩的长发之上,“琳儿无须担心,神尊还派了白虎前来相助,他已经去查探那穆无极的行踪,有消息会通知我的。”   “乐天,你真的相信白虎?”   “不由得不信,昨晚还是他指引我逃离无名山庄的。”   “我始终觉得白虎这个人大有问题。”琳儿摇头,一丝担忧从她秀丽的眉角轻划而逝。   “咕噜噜”一声轻响,自那杨乐天的腹间传来,琳儿“噗嗤”一笑:“乐天,你一定一天没吃过东西。这样吧,我刚才见对面街口有家包子铺,你在此等候,我去买几个过来给你。”   “琳儿!”杨乐天拉住刚要转身的琳儿。   “你现在是通缉犯,不便抛头露面。琳儿是清白之身,不会有人难为我的,况且这等小事,琳儿还应付的来。”   杨乐天听琳儿这样说,也便允了,松开了手。   包子铺不大,是个小门脸,进门也有七八张位子。琳儿来到柜台前,向掌柜要了两屉小笼包,不料铺面太小包子供不应求,琳儿只好寻了个门口的位子坐下等候。她刚一坐定,从门口呼啦啦走进四五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看那身形架势,个个都怀有武功,八成是丐帮中人,琳儿正好有意帮杨乐天打探穆无极的消息,倒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打头的小乞丐年经尚轻,却神气洋洋地冲在最前,他不屑地扫了一眼掌柜,叫嚷:“今天我请客,兄弟几个尽管吃。”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砰地往桌上一砸。包子铺的掌柜也是生意人,看出了这几人的来路,忙过来招呼着。   “你小子还真有福气,一早就发了横财啊。”一个乞丐粗声粗气。   小乞丐坏笑,“我这袋银子其实是从帮里面的一个兄弟那捡回来的。”   待他们几人坐定,小乞丐眉飞色舞地继续道:“今早我路过城郊破庙,里面有个死了的兄弟,他死相恐怖,本来把我吓了一跳。谁想脚下一绊,居然摔到这袋银子上,可把我给乐坏了,还不拿了袋子就跑。”   “你小子可是天降财神,便宜了我们几个。”胖乞丐一直盯着那钱袋子眼神发直,垂涎三尺。   小乞丐哈哈一笑,抓过钱袋倒置过来,白花花的银子咣啷啷洒了一桌子,眨眼间被几人哄抢一空,个个将银子捧在手里,眼冒金光,贪婪至极。   琳儿不置与否,她心系情郎焦急不安,怕时间耽搁太久会逢生变故。不多时,琳儿终于盼到热气腾腾的包子出了后厨,掌柜端着两屉包子却是从她身旁掠过,径直给那桌乞丐送了过去。   琳儿心头不悦,正要和那掌柜理论,怎料那胖乞丐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吐血倒地。顷刻之间,其余的乞丐也坐立不住,东倒西翻,纷纷栽倒在地,一命呜呼。   掌柜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大呼:“死人啦,死人啦!”琳儿眼见形势不对,慌乱地冲向门口,匆忙中竟一头撞到一个男子身上。   “哎,姑娘,小心!”这一声似曾相识,琳儿抬头一望,惊讶地问:“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来人同声问,他刚迈步进门,就被琳儿撞了一个踉跄,看到琳儿也是愣在当场。   “原来琳儿姑娘也来了洛阳城。”说话之人对面前的姑娘很是温柔,正是龟谷医仙微生雾。   “你来得正好,这些人都中了毒。还有的医么?”琳儿侧头一点。   微生雾走过去,蹲身探了探,惋惜一叹:“晚了一步,救不活了。”   “难道是包子有毒?”琳儿喃喃。   惊闻此言,掌柜连连摇头,急道:“不可能,我家的包子卖了好多年,绝对没问题。街坊邻居都吃的,童叟无欺。”不由分说,他上前拿起一个包子便往嘴里塞,包子正是从乞丐那桌的屉里所取。   琳儿欲上前阻止,反被微生雾一把抓住,“不碍事,那包子没毒,有毒的是这银子。”他用手一指,那银子的光泽和普通的白银并无二致,解释道:“这毒名叫半炷追命,顾名思义半柱香内就会要了人的命。此毒无色无味,神奇之处在于它涂在银子上不会变黑,故而不会被察觉。”   琳儿点头应着,低头瞥见那几具横倒的尸体,不禁心泛寒意,又看看面前一脸镇静的微生雾,劝道:“微生大哥,此地不宜久留。”   “你说得没错。”微生雾点头。   “哎,二位留步。”掌柜蓦地一声大喝,张开双臂,惊慌地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既然我这包子没毒,劳烦两位大侠为小人做个见证,一会儿官府衙差到来,证明这些死人不关小人的事儿。”掌柜连连拱手,对二人又拜又揖。   “实在对不起,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便扯入事非。”微生雾看出琳儿心急如焚,自己也有了去意。   琳儿会心一应,无奈地看了看掌柜,料想掌柜难免受到此事牵连,也是值得同情之人,虽有怜悯之心但也爱莫能助,只能请掌柜自求多福了。   “我们走吧。”琳儿心中记挂着乐天,无论掌柜再怎样哀求,便是头也不回地扯了微生雾出来。 第十一章 易容变身   站定街头,琳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拉着微生雾,脸上不由得泛起一阵潮红,慌张地松开了他,“我……我和乐天已重修旧好,他在等我。”   “是么,我正想见见他。”微生雾说得轻松,眼中却闪过一抹妒忌。   “那好吧,我这就带你去。”琳儿一怔,羞羞地垂下头,带着微生雾转回刚才那个僻静的巷子,杨乐天果然还等在原地。   “怎么去了这么久?”杨乐天见琳儿露面,冲口埋怨。毕竟他在那个巷子里等得心焦,每时每刻都担心琳儿会遇到什么不测。   “我……”琳儿知道不但误了多时,还没能买到包子回来,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微生雾从琳儿身后走出来,帮她分辨:“包子铺出了人命,耽搁了。”   “他是……?”杨乐天迟疑地看向琳儿。   “龟谷医仙微生雾,见过杨少侠。”微生雾主动上前,自报家门。他不想令琳儿尴尬,可是他的突然出现,似乎还是造成了尴尬的局面。   “你就是医仙?”杨乐天审视着这个矮他一头的男子,心下恍然:“原来他就是在龟谷中照顾了琳儿一年的那个微生雾。”   杨乐天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回了一揖:“多谢医仙在龟谷中替我照顾琳儿。”   “何足挂齿。如若杨少侠能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微生雾将非常乐意接受,一定会将琳儿姑娘视为珍宝。”微生雾挑起了那对八字眉毛。   微生雾语中带刺,分明就是在讥讽他当年抛下琳儿之事,杨乐天听了心中气愤,口气生硬,不容反驳地回道:“不劳医仙费心,杨某自会珍惜佳人。”   眼见两个大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琳儿忙夹在二人中间岔开话题:“当务之急,是设法离开这巷子,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她语声一顿,又泛起了愁容,“只不过乐天现在是通缉犯,无名山庄又广布眼线,如何才能出的去?”   “这有何难?”微生雾踱到杨乐天身边,轻松地笑了笑,“只不过要委屈我们的杨少侠了。”   “无妨。”杨乐天轻笑。   “既然如此,算是你答应了。嘿嘿,我说出来,你可不要反悔呦。”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有出尔发尔之理?”杨乐天反问,锋利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盯在微生雾的身上。然而,微生雾没有抬头,自是没有看见,否则,他的脸上就不会挂着现在这样幸灾乐祸的笑容。   “如此甚好。”微生雾笑得灿烂,低头神秘地道:“我们三人这样出去肯定不行,既然数量改不了,样貌总是可以变的。”   “易容!”琳儿脱口道,暗暗大喜:“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种小把戏对于大名鼎鼎的医仙来说一定手到擒来。”   “只不过杨少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站在人群中太过显眼了。所以我打算让他男扮女装,我和琳儿姑娘假扮夫妻,杨少侠则扮成琳儿的侍婢。”微生雾道出了他的计划。   “什么?这怎么行!”杨乐天憋红了脸,下意识地收拢五指,狠不得一拳打在微生雾脸上。   琳儿惊讶于微生雾的安排,不过这显然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叹了口气,又拉起杨乐天紧握的拳头,不安地问:“乐天,你可以委屈一下么?”   微生雾端着手,轻笑:“是啊,杨乐天,现在被官府通缉的可是你,你不易得面目全非,如何能蒙混过关啊?你也不想你的琳儿被你连累到大牢里去吧。”   杨乐天一头气恼,这气恼明显飘着一股酸味。他踌躇片刻,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只要此法可行,杨某愿意一试。”   “杨少侠果然没有食言,我这就去准备一下。”微生雾终于仰起头,望了望这个高大的男人,只觉得这男人面色不稳,虚虚浮浮,一定是刚才激动所致。   不出一刻工夫,微生雾采买了一些应用之物回来。一阵忙碌过后,杨乐天居然变成了婢女的模样,身穿淡紫绸衫,一席的长发半卷在头顶,被微生雾梳了一个云髻,又斜插上一枚碧玉簪子,大功告成。   微生雾看着自己的杰作洋洋得意,尽管杨乐天身形高大,这一点实难改变,可看上去只会稍感不对,然其五官本就长得精致,扮作姑娘竟不觉得丑,反倒生出些俏来。   “这回连琳儿也认不出你来啦。”琳儿掩口笑着,看着杨乐天这幅模样,竟很想多看两眼。   杨乐天一脸无奈,呵斥:“你们闹够了没有,闹够了,也该走了。”   微生雾点点头,望向琳儿,表现出一脸无辜,遂明目张胆地牵过琳儿娇嫩的皓腕,当前走出了巷子。   微生雾这招确实奏效,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微生雾和琳儿虽扮作夫妻,但碍于杨乐天也不敢有过分的冒犯之举,只是时不时装出一些亲昵的神态来。杨乐天行在琳儿身后,时刻注意着微生雾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他们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找个客栈落脚,吃过晚饭,要了两间上房。杨乐天终于可以梳洗了一下,脱去一身女儿装,换上青衫便服。他与琳儿对坐,刚要端起茶碗,忽闻“砰砰砰”三声叩门之音,杨乐天惊觉一跃,隐身于房梁之上,又朝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琳儿过去开门。   琳儿走到门前,战战兢兢地拉开了房门。怎料敲门之人一个健步跨进来,将门反手一带,冲口便问:“琳儿,青龙呢?”   “白虎?你……你竟然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当然有办法,你的乐天呢?”   琳儿抬头仰视,杨乐天当即从梁上跳下来,“白虎,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原来是做了梁上君子。”杨云仇笑了笑,斜眼睨了一眼琳儿,又看向屋门。   杨乐天转过身,温和地道:“琳儿,我与白虎有些要紧事要办,如果回来晚了,你就先行就寝。”   “好,你要小心。”   杨乐天应了一声,回眸的一刻,他看到了琳儿因为紧张而蹙紧的眉,和那双因为焦虑而闪烁不定的眸子,却也只好无奈地装作视而不见,跟了白虎出去。   夜幕降临,已是掌灯时分。   “穆无极这个疯老头已经中了我的毒,眼下正是杀他的好时机。”   “中毒了?也好,咱们趁虚而入,这就动身。”   “好,你随我来。”杨云仇遂领着杨乐天来到丐帮一处栖身之地。   此处乃是一条死巷,两侧的墙壁上到处可见斑驳的污渍,肮脏不堪,地上的破竹筐、破凳子横七竖八,酒坛的碎片星星点点,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影。然而,这里却未见一个人影。   “穆无极呢?这老疯子跑去哪儿了?”杨云仇自言自语。   杨乐天低头,眼光蓦地一亮:“这儿有血迹。”   “血迹?”杨云仇定睛观看,在阴暗的角落里果然有一大滩黑亮的液体,在冷月下泛着镜子的光泽,他盯着那滩血迹,微微犹豫,转头对杨乐天道:“穆无极定是封住了穴道,才没有立即毒发,可是看这样子,他也熬不了多久。”   杨乐天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只要沿着血迹撵他便是。”   “那咱们快走吧。”他二人且行且寻,沿途一路追查踪迹,转过两条街道,二人行至巷尾,地上仍可见斑驳的血迹,但眼前一面两丈余的高墙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这是无名山庄的后院院墙。”杨乐天自语般地轻道:“难道穆无极进了无名山庄?”   “他身重剧毒,如何翻墙而入?”   “你看!”杨乐天伸手一指,墙根下现出一个狗洞,洞口旁还有个破筐,“这筐原本是挡着这狗洞的,瞧这筐和洞口的距离很有可能是被人为移开。”   杨云仇蹲下身,眯着眼睛探查那狗洞附近,“青龙,这儿也有血迹。”   “穆无极一定是从这里爬进去了,咱们也快进去吧。”杨乐天也看到了那依稀的反光,甚至能闻到乌黑腥臭的味道。   杨云仇一愣,“别妄想我堂堂白虎会跟你钻这狗洞。”他表面不说,杨乐天也知道白虎定是误会了,讽刺地笑了:“难道天神教白虎护法的轻功还跃不过这道墙去?”   杨云仇抬头瞥他一眼,转目“哎哟”一声,又弯下腰去,大口喘息:“看来白虎今天是真的上不去了。”   “你怎么了?”杨乐天一怔之下,忙扶起他。   杨云仇边捂着胸口边道:“我下毒后一直等老疯子喝下毒酒才敢离开,怎料逃跑时被他发现,打伤了我。”   “你怎么不早说。”杨乐天皱眉,由于焦急和关切带出了埋怨的语调,但他又瞬间冷静下来,怎会忽的生成这种感情来,他自问,却无解。   “算了,你不要进去了,无名山庄这几日防守森严,你这样进去等于送死。”杨乐天又恢复了平和的语气。   “那你岂不是更加危险,无名山庄上下都在追杀你,你还自己送上门去。”   杨乐天淡淡地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一定要亲手提了穆无极的人头回去,才好向神尊交代。再说穆无极已经中了你的毒,伤的不轻,很容易对付。”   “即是这样,那你保重。”杨云仇给了杨乐天一个肯定的眼光,仿佛再说:“兄弟不能陪你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然而,白虎的心中早已有了盘算。   杨乐天“嗯”了一声,当下一提真气,翻进了无名山庄。不出所料,无名山庄内的护院比前夜陡增一倍。后院这里原本是片清幽之地,除了飞鸟吴靖宇住在这里外,平时几乎见不到庄内他人,可如今也新增一队护院来回巡查。   杨乐天躲过护院的耳目,继续寻那血迹潜行,直至摸到飞鸟屋外,他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心神一恍:“这穆无极来找飞鸟,打得是什么算盘?”   这时,恰逢一队护院寻到此地,杨乐天忙遁入草丛,只探出半个脑袋。那护院头领带着小队直冲飞鸟的小屋而来,轻拍门板。   “二公子,您可是安歇了?”   只听得屋内飞鸟的声音:“还没有,不过我正要就寝,你们有何事相扰?”   头领隔着门板道:“打扰二公子休息,属下自知不该。属下刚才似见刺客潜入,担心二公子的安危,特来问候。”   屋中高声道:“我一切安好,你们且退下吧。”   “属下遵命。”头领高呼一声,招呼身后众人离开了小屋。   杨乐天心中忐忑:“这护院见到的刺客,若不是我,难道是穆无极?血迹到了屋外就不见了,穆无极真的进了小屋?他要对飞鸟不利?”   一念至此,杨乐天来到小屋前,扬起右腿,“哐啷”一脚踢飞了门板,挺剑闯了进来。 第十二章 揭开面具   环顾一周,穆无极气息奄奄,伏在床上。   杨乐天神光一凝,冰冷的肃杀之气充斥了一对深邃的眸子,他竟然不把屋内的飞鸟放在眼里,直接挥剑刺向穆无极。杨乐天的骤然闯入,完全出乎飞鸟的意料,他抬手操刀却是为时已晚,那一剑不偏不倚,正中穆无极的心窝。   危急时刻,穆无极右手一把抓住剑锋,杨乐天的剑只差一寸就将其心房穿透。   “老夫还不能死!”穆无极大叫,他不顾右手血流如注,还死死握住剑锋,神情坚毅,眉宇间完全不似一个疯癫之人。   杨乐天心中触动,霎时一阵凉风袭来,一把冰刃顶在他的后心,耳畔一声厉喝:“你若敢杀我外公,你的性命也将难保!”   “今日你不杀我,你外公就得死。”杨乐天冰冷的语声,如结了厚厚的严霜。   “你不要逼我。”飞鸟手腕一转,刀锋顶破了杨乐天的衣襟,声音却有些颤抖。   杨乐天尚未答话,只听得背后有人闯进来,来人张口便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琳儿……”杨乐天心下一凛,余光扫过,微生雾也站在身侧。   “医仙,你和琳儿不是应该好好呆在客栈么?”杨乐天冷声问,剑和目光都未有移动。   微生雾回答:“是白虎他告诉我们你来了这里。”   “你们两个先把兵刃放下再说。”琳儿焦急地看看杨乐天,又看看他身后的飞鸟。两个人,一剑一刀,僵持不下。   穆无极仍死死攥着剑锋,血从他的掌心和胸口处涌出,那白亮的剑身已被那只血手牵扯着抖动,而杨乐天也一再加力,令剑尖始终点在他的胸口。   “不行,我今天非杀了穆无极不可!”杨乐天说得凶狠,却微微犹豫,没有立即刺下,仿佛在下定着什么决心。   穆无极脸如金纸,颤抖着惨白的双唇:“等老夫把话讲完,我这条老命再送给你不迟。”   杨乐天点头默许,轻轻抽开了剑,剑尖还在淌血。   穆无极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呼唤着:“我的好外孙,快过来。”   “啪啦”一声,飞鸟的刀摔落在地,他一个健步扑到穆无极的身上,“外公,有何吩咐?”   “外公年事已高,死不足惜。但心中有一事埋藏多年。”穆无极顿了顿,似不忍再说下去,然,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外公对不起你娘,让她嫁入吴家,我悔恨终生。”   穆无极说到此处,老泪纵横,感慨万千,急急地吸了几大口气,却忽然间吐不出来,登时脸现青紫。   医仙见他话没说完,转眼就要背过气去,情急之下在他胸口截了几下,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黑色药丸,放在穆无极的嘴里,“先吃了这个再说。”   穆无极知道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在救他,也别无选择,不假思索地将药丸咽了下去。   “你给外公吃什么了?”飞鸟对医仙的印象就是在龟谷的百般刁难,他不认为这个医仙会有什么好心。   微生雾忽视掉那炽热的目光,解释道:“刚才他毒气攻心,幸亏我身上还有一枚凝气归元丹,暂时压住了他半柱追命的毒性。”   琳儿恍然问:“半柱追命!可与前日包子铺里那几个丐帮的人所中的是同一种毒?”   “没错,正是此毒。由于穆前辈内力深厚,及时用内功封住了毒性,才得以撑到现在。不过刚才他胸口又再受伤,毒气趁虚而入……”微生雾说到一半,又仔细把了把脉,忽然高耸眉头,满目惊疑,“真是奇了,这毒气在穆前辈体内并不强烈,若非他再次受伤,可能已经自行化解。除非……”   “除非什么?”飞鸟扣住微生雾那只把脉的手。   “除非他先行中了另一种毒,不,是先行服下了解药。”   “这半柱追命也有解药?”琳儿问。   “对,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微生雾豁然开朗,手腕悄然从飞鸟微松的掌心中抽了出来。   “假如在未中毒的情况下,单独吃下半柱追命的解药,那这解药就变成了毒药,虽不致命,却可令人失去心智。据我推测,穆无极定是在多年前服下了此解药,导致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此次毒药来袭,正好与他体内的药性相克,不但化解了毒药,更令他恢复了心智。只不过此次毒药的分量太重,他体内的解药又沉积多年,才会有毒发的症状,吐血不止。”   杨乐天在旁应道:“嗯,我和白虎正是沿着这血迹寻来。”   此时,穆无极渐渐缓过一些神智,便睁开了紧闭的双目,“原来是这样。老夫在多年前被奸人谋算,误食了这毒药。”   “奸人?这个奸人是谁?”飞鸟白了脸色。   “这个奸人……”穆无极惨淡地笑了,“这个奸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女婿,你们的武林盟主。”   “吴铭!”这名字呼之欲出,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尤其是飞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语般地问:“爹?他怎么可能会加害外公?”   穆无极缓缓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怪老夫当年有眼无珠,吴铭他极重权势,怎容许老夫的声望高过于他?”   “真的是他……”飞鸟泪眼满满地问:“那我娘的死可是也和他有关?”   “我的乖孙,这正是外公拼着老命来找你的原因。莲儿她……”穆无极老泪纵横,激动地咳了几声,哇哇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他定了定神,接着道:“莲儿她当年被你爹反复吸取内功,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我亲眼看见娘跳崖,那哀怨的眼神,孙儿永远都不会忘记。”飞鸟转过头,呆呆地望着墙上那幅手捧莲花的画像。   穆无极顺着飞鸟的眼神看去,“这画中所绘的可是莲儿?”   飞鸟点点头。   这画像的确绘得逼真,令人心驰神往,琳儿心中一动:“这画像与初入龟谷时那小屋中的如出一辙。”她别过头,见微生雾欲言又止。   迟疑了片刻,微生雾才道:“当时在龟谷中是我假扮师父,求得飞鸟原谅。师父当年为得到吴铭的一株仙草,用兔莲作为交换,不想却害了吴夫人。他后悔不已,临终前除了要我继承他医仙的衣钵,还要我将来看见吴夫人的子嗣代师父谢罪。”   飞鸟如梦惊醒,惊问:“原来当日,我在龟谷小屋中见到的就是你微生雾?”   微生雾淡淡一笑,飞鸟反而怒叱于他:“害死我娘的是爹,与他人无尤,你不必为你师父道歉。”   杨乐天在侧观望多时,心道:“早看出吴铭不是什么好人,堂堂武林盟主行径如此卑劣,只有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才一味盲从。”   听完整件事情,杨乐天摇了摇头,面上急速凝结,杀意重回了他的眸子。他知道,此刻再也不能犹豫,心慈手软,只是害人害己,当即把剑一横,架在穆无极的脖子上。   “要说的都说完了吧,借你人头一用。”杨乐天手起剑落,登时将穆无极的头颅斩落。那剑快得连穆无极都没叫出声来,一腔鲜血就喷了出来,众人眼见整个头颅咕噜一滚,跌在地上。   琳儿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头脑一片空白,身子软了下来。杨乐天急急错后一步,伸臂将她的娇躯一带,抱入自己怀中,琳儿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杨乐天,你真的杀了我外公!”飞鸟目不可信地盯着地上血淋淋的人头,蓦地青筋暴起,拾起大刀点指杨乐天,怒叱:“杨乐天,我们从此不再是朋友。”   杨乐天没有说话。沉默,是他此刻最好的选择。   “你杀我大哥在先,这笔账还没来得及和你算,你竟然得寸进丈,又残忍地杀害了我的外公,我吴靖宇今天就要为他们讨回血债。”尖利的语声、颤抖的大刀、急红的双眼,他再也按捺不住,举刀劈向杨乐天。   杨乐天侧身避开,辩白:“你大哥不是我杀的。”   “恶贼,无需狡辩。我不会再相信你!”飞鸟怒吼着,下一刀又兜着风斜砍过来。   杨乐天轻巧地避开,左臂还紧紧地抱着琳儿。然而,刚才的刀锋只是虚点,飞鸟反手又划了下来,刀光左一闪右一闪。杨乐天节节后退,却全是避让,右手握着的剑还在滴血,不动不发。   “你为什么不还手?”飞鸟质问着,攻势却丝毫未减,一刀不中,接连几道白光,势必要将杨乐天的骨头寸寸斩断。   杨乐天迅捷躲闪,边答道:“因为我杨乐天欠了你的。”见时机合适,他用长剑倏地挑起地上的头颅,“飞鸟,你若想取我性命,改日杨乐天一定奉陪。”话音未落,他长剑一扬,足下发力,携了琳儿踏步奔走。   飞鸟登时暴跳如雷,挥臂一刀掷向杨乐天的背影,只恨自己武功太弱,杨乐天早已消失在门外。   “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你的不幸。”微生雾重重地叹了口气,径自离开。   飞鸟依旧迷茫地望着门外,身子瘫软如泥,他没再说一句话,甚至是没再流一滴眼泪。   水因有性山难转,你若无心我便休。   前尘影事皆如幻,天涯渺渺路悠悠。   数日后,杨乐天携着琳儿回到了天神教,微生雾并没有跟来,也没有和他们道别,确切地说,他们自那日离开无名山庄后就再也没见过医仙。   这日,神魔崖上彤云密布,杨乐天提了穆无极的首级,同其余三大护法一起在总坛后殿守候,他们几个人已经在这里足足站了三个时辰。   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是陆峰的闭关之日,没有特殊情况四大护法均要在门口守候,其他任何人也不得靠近后殿,这是神尊定下的规矩。天神教上上下下都知道这规矩,但杨乐天还是第一次以青龙的身份亲自守候在殿外。   白日里黑云翻墨,耳畔中传来阵阵轰鸣,闷雷滚滚,由远及近。东方忽现一道强光,从云霄直冲下来,犹如一道火炼从天而降,撕破了远处沉重的黑幕。顷刻间,狂风大作,沙石飞扬。   “要下雨了。”柳飞仪突然发话。   杨云仇剑眉一皱,咒骂:“这死老天,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下雨。”   “你是担心义父的病又该严重了?”柳飞仪瞥了一眼白虎。   杨云仇叹气:“每次闭关的时候赶上这天气,义父的叫声就更惨烈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终于让我找到这老贼的弱点,这回报仇指日可待!” 第十三章 棋差一招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雨滂沱,倾盆直泻。就在这时,殿内传来一声巨吼,这声音撼天动地,如雷贯耳。杨乐天心中一震,竟分不清是雷声还是人声。   哀叹一声,杨云仇痴然望着渐渐由黑转白的苍穹,喃喃:“看来义父又在受苦。”   “你似乎比我们更关心义父。”柳飞仪讽刺了一句。   “当然。”杨云仇满不在乎,依然望天。   “这老贼究竟得的是何病?此病又为何每逢初一、十五发作?难道……”杨乐天想到此处,忍不住问出了口:“神尊得了何病?”   杨云仇晃晃脑袋:“我不知道。我曾试着问过义父,结果他勃然大怒。”   “你要是有这个胆量去问啊。”柳飞仪踱到杨乐天面前。   杨乐天瞥了她一眼,还是那副眉眼、那张嘴,怎么就和当初在荒岛认识的柳莹判若两人呢?他没有接话,静静地站在原地。   “要是不敢问,最好学学玄武,永远做个冰人,不多说也不多问。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没有白虎那样的护身符。”   语气尖酸,却是出于好心,杨乐天也不与计较。冷眼一瞥,见夜里欢正独自倚在廊柱上,环着双臂,低垂着头。一缕青丝遮住了半张冰霜的脸,仅存的半张脸越发得苍白,甚至看不到一丝血色,也看不到任何表情,剩下的只有肃杀的气氛,好一张杀手的脸。   殿内仍然传来陆峰的阵阵呻吟之声,但似乎随着暴风骤雨的消退也慢慢平静下来。过了良久,殿门才缓慢打开,神尊陆峰阔步行了出来,四位护法一齐躬身行礼。   陆峰清啸一声,略振衣袖,昂然道:“你们随我到正殿去吧。”   四位护法遂鱼贯而行。   来到正殿,陆峰正襟危坐于高殿之上。杨乐天再次行过礼,抬头望去,心下大奇。只见陆峰他气色红润,威风凛凛,刚刚所犯病痛在他身上竟不着一丝痕迹。   陆峰见杨乐天一直盯着他,随口问道:“杨乐天,你是否已经完成任务?”   杨乐天一惊,回过心神,拱手垂头:“属下幸不辱命,特向神尊献上穆无极的人头。”   “嗖——”血迹淋漓的布袋抛向空中,布袋落地的瞬间,穆无极的人头赫然而现,那人头的确是穆无极的,即使多年不见,陆峰目光犀利,也能一眼认出。只是那脑袋头发蓬乱,瞪着大眼,面目如生,着实吓人。   “青龙,做得不错。”陆峰语气沉冷,一句夸耀之词,却透出莫名的压迫力。   “属下不敢独自邀功,若非白虎先行下毒,任务进行的也没这么顺利,所以这次白虎护法也是功不可没。”   “我都知道,仇儿早就向我汇报了。”陆峰眯起眼睛,忽的面色凝重,沉声一喝:“杨乐天,你这次做得未免太多了吧!”   陆峰转眼间神情大变,杨乐天不免惊恐之极,忙跪了下来,“属下不明……”   “看来还要本尊提醒你一下,你这次不止杀了穆无极,你还杀了吴家大公子吴承轩!”陆峰一言至此,蓦地站了起来,怒叱:“本尊说过,不许动吴家的人,你居然敢违抗本尊的旨意!”   “吴大公子不是青龙所杀。”杨乐天抬头辩解。   “你无须狡辩,吴三公子看得清清楚楚,你也当众承认了,不是么?”   面对这一声雷霆的质问,杨乐天恐怕再说什么,也会被当做其词狡辩,但他还不甘心这样认输,仍扬着脸为自己争取:“我是当众承认,但……”   “不必再说。”陆峰一摆手,转头问白虎:“仇儿,违抗本尊旨意,按照教规该当何罪?”   杨云仇斜眼一瞥杨乐天,冷冷地回答:“回义父,只有死路一条。”   杨乐天死死瞪着杨云仇,心中已然恍悟:“我当日就已向你解释过我没有杀伐吴承轩,你也相信了,怎么……我明白了,是你,一定是你早我一步禀告神尊是我杀了吴大公子,想谋害于我。”   “义父,请您念在青龙他杀了穆无极,将功抵过。”柳飞仪跪下。   杨云仇一撩衣尾,也跟着跪下:“义父,青龙他只是一时错手,并非存心违抗尊旨。”   “错手?你不用在这里猫哭耗子!”杨乐天的心头一酸,是那该死的亲切感令他接近了这个人,然而,他并不了解他,不,何谈了解?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原来信任的结果即是背叛。   想到这一层,杨乐天心中如死,合了眼睛,绝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神尊认定是青龙所为,青龙但求一死。”   陆峰一怔,下了判决:“好!本尊就成全你。”   “义父!”夜里欢高呼一声,屈膝一跪:“义父处事不公!孩儿不服。”   陆峰再一次惊诧这个冰冷的孩子,怎么又来求情?上次江武兴的事是这样,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兄弟,情有可原;而这次,杨乐天加入天神教的时间不长,他竟然又来求情?看来,这个杀手还是训练失败了,不能做到绝情去义。   陆峰沉吟了片刻,耐下性子问:“如何不公?你且说来听听。”   “义父,如果孩儿没有记错,上任青龙江武兴一意孤行偏要扯上吴家小姐,不肯听从义父的旨意,义父因此降罪于他,饱受皮肉之苦。但江武兴最终并不用死,而是被赶离天神教。这次杨乐天同样是违抗尊旨,同为青龙,为何是两种对待?”   陆峰冷笑:“你说得有理。但杨乐天是杀人,比江武兴的所作所为更甚,本尊这样一掌劈死了他,的确太过便宜。”这话听得夜里欢惊耳骇木,不想一番好心反倒成了加害。   杨乐天虽心惊肉跳,亦感窃喜:“不知那老贼要怎么折磨我,但好歹拖延的时间越长,我逃脱的机会便多一分。”   杨云仇擎着金鞭,诡笑道:“义父,不如先由孩儿教训他一顿再说。”   “也好。”陆峰正拿捏不定主意,便接受了白虎的提议。   杨乐天尝过这真炎金鞭的厉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并不畏惧,反而付之一笑,挑衅:“白虎,你有什么看家本领尽管使出来吧。”   “好。”杨云仇抖开金鞭,目锁精光,正要发力,却蓦然顿住,陡闻一个清丽的声音入耳:“住手!”   白虎回眸一看,正是琳儿跌跌撞撞地闯进大殿来,“她怎么敢来?”   “扑通”一声,琳儿双膝及地,跪在殿下:“神尊,人不是乐天杀的。”   “你来做什么,速速退下!”陆峰厉叱一声,掩饰着惊愕的表情。   “琳儿,我不要你管,你快走!快走!”杨乐天也别过头,冷厉而又焦急地驱赶。   “我不走!”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峰,眼泛泪花,向高高在上的父亲乞求着:“求求神尊看在琳儿的面子上饶过青龙。”   “你!”陆峰怒不可遏地指着琳儿,眸中似有熊熊烈火。   杨乐天见状忙不迭急急叩首:“神尊,我杨乐天一人做事一人,此事完全不关琳儿的事,请神尊不要为难她,青龙任凭神尊处置。”   “乐天……”琳儿看着情郎这番表现,心中一痛。   “琳儿你躲开!”杨乐天冷声呵斥,又傲气凛然望向杨云仇,铿锵道:“请白虎护法动手。”   “你们不要伤害乐天!”琳儿一个飘身挡在杨乐天身前,双臂一横,“谁也不许伤害他!”   眸中的烈火似乎突然喷了出来,陆峰狂怒,大喝:“琳儿,你要是再不识好歹,连你一起打!”   “好。你为了敌人之子就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一并打死吧。”琳儿的话也是吼出来的,但是说到“亲生女儿”四个字时,仿佛已经挨上一鞭子,声音瞬间低了下去,眸中的泪珠刷地一下划过面颊。   “亲生女儿”这四个字一出口,在场众人无不愕然,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琳儿竟然是陆峰的亲生女儿,最意外的就是杨乐天,他那么爱琳儿,琳儿怎么会是仇人之女?   不可能的,这根本不可能,惊恐和绝望一同出现在那漆黑深邃的眸中,杨乐天似乎突然遭到了雷击,“啪嚓嚓”脑中一片空白,他木讷地看着局势的变化,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局外人,正在旁观别人的家事。   琳儿当着众人突然道破关系,陆峰也是始料未及,一愣之后他收了怒焰,以慈父的身份劝道:“女儿,你既然承认我是你爹,就该听话。”   “听话?呵……听什么话,放纵爹去伤害乐天?女儿办不到!爹要真想伤害我的乐天,那就请您先打死我吧。”说罢,琳儿合上双眼,昂首挺胸地挡在杨乐天身前。   陆峰一再被琳儿顶撞,他是神尊,在众目睽睽之下输不起这个颜面。   “好,爹今天就要好好管教你!”陆峰重重的一拳砸在神尊宝座上,立时震碎了一侧扶手,此时,他的声音已接近于一只疯狂的野兽,震天的吼声在大殿内回响:“仇儿,给我连琳儿一起打!就让他们做对同命鸳鸯!”   金鞭闪动,夹着风声咻咻袭来。   “咻啪”,琳儿前胸挨吃了一记,她疼得惨叫,身子向后一仰,正好滑倒在杨乐天怀里,杨乐天也下意识地托住了她。   一滴晶莹的泪,跌落在琳儿胸前的伤口上,混入了血迹。   原来爱,还是那么真!   忽略掉身下的人,琳儿的眼睛始终充满恨意地瞪着殿上的父亲,颤抖地双唇在苦笑:“你尽管打吧,反正这么多年琳儿已经习惯了,从小娘就知道鞭打我,想不到如今爹也这样待我。”   “住手!”这第二鞭刚要向琳儿身上击落,蓦然被陆峰喝止。   “你刚才说什么?”陆峰一步一步从殿上的逼下来,盯着琳儿问:“你娘是怎样待你的,你不是说她待你很好么?”   触及伤心之事,琳儿凄然自嘲:“没错,我娘待我好的很,她和爹一样,都只会用鞭子待我!”   泪水顺着粉颊簌簌下落,琳儿却是在笑:“呵……不过,琳儿现在明白了,娘她打我,那根本就是因为琳儿长得太像爹爹。她不是在打我,而是在怨你,怨恨你毁掉了她和诸葛前辈一生的幸福!”   “够了!”又一次是全场震惊,陆峰面目僵住,一时间难以收场。   大殿内沉寂如死,静得能听到众人的呼吸之音。   “你们都先退下吧,本尊需要休息一会儿。”良久,陆峰平复了心神,黯然挥袖。   “杨乐天和琳儿怎样处置?”   “先行软禁在青龙坛吧。”   见陆峰一脸愧疚之色,柳飞仪暗喜:“真想不到杨乐天有这等福气,琳儿居然是义父的女儿,这道护身符绝对可保他周全。”   杨云仇监视这二人回到青龙殿,又命人反锁了殿门,用木条钉死了窗户,才放心离去。殿内的杨乐天哪里有心思去理会这些无聊的行为,他连抬头看琳儿的勇气都没有,内心的彷徨挣扎淹没了一切。琳儿颔首不语,倚靠着冰冷的墙壁,她身上的鞭伤还在渗血,但她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她知道她快要失去心爱的人了,这比任何伤口都要痛。 第十四章 爱恨难分   过了许久,青龙殿内的空气静得快要窒息。终于有人打开了外面的锁,端进来一托盘喷香诱人的饭菜,转身出去又锁上了门。   饭菜在桌上呼呼地冒着热气,琳儿百无聊赖地瞥上一眼,唏嘘不已。她从没在这里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小小几碟,却是鲍参刺肚,山珍海味。   “难道爹他善心大发,想用这些补偿于我?若要补偿,为何这十几年来,他从未上过梅山看过我们母女一次?”望着这些饭菜,琳儿哭笑不得。   尽管琳儿自己无心吃饭,但她仍拿起筷子夹了小菜放在白饭上,又端了饭碗送到杨乐天面前,柔声道:“乐天,多少吃一点儿吧。”   杨乐天抬眼一瞥,冷漠地道:“这么丰盛的饭菜,还是琳儿姑娘自己享用吧,别辜负了你爹的一番苦心。”姑娘这个称呼明显太过生分,其中深意琳儿心知肚明。   “我喂你吃。”琳儿紧咬樱唇,强含住泪水,拾起了筷子。食指和拇指在空中打着颤,摇摇晃晃地夹住一根菜送到杨乐天嘴边。   “啪啦”一声,杨乐天扬手将筷子打落,定定地看了看那张吃惊惶恐的脸,别过头去,仍是甩出一句冷淡的话语:“你这么做是没用的。”   泪水瞬时夺眶而出,簌簌下落,琳儿咬破了下唇,也忍着不哭出声来,任由那早已料到的痛苦百般锤炼着一颗受伤的心。   无以复加的痛,如滚滚洪水般湮没了面前这个男子的思想。他为什么也会哭,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清丽脱俗的玉人,这般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任哪个男子看了不心疼,何况眼前是他的挚爱。然而,自从十岁大难不死之后,他发誓要手刃仇人,可偏偏他的爱人就是他仇人的女儿,这又令他情何以堪。   杨乐天下意识地收紧身子,向后缩了一步,冷冰冰的一句:“我想我们今后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乐天,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琳儿哀求。   “我没办法不这样对你。”   杨乐天的眼前一片朦胧,令他已经无法分辨琳儿的眼耳口鼻,然,他终于有勇气说出那一番出自心底的话:“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杀父仇人是谁,可你却一直自私地瞒着我,你把我当傻子么?”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苦笑:“我恐怕是最后一个知道天神教的神尊就是陆峰。”摇着头,用灼热的目光盯着这个看不清的女子,又是摇头,“怪不得你每次都向着那老贼说话,我早该猜到的。琳儿,你骗得我好苦!”   这一切都是实情,琳儿无可否认,她的确这样做了。这番话只会令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还好她也看不清那对锋利而悲痛的目光,于是她缓了一口气,梦呓般地叹息:“如果上天可以让琳儿选择父母,琳儿一定不会选陆峰。”   提到陆峰,杨乐天恨得咬牙切齿:“陆峰他十恶不赦,坏事做尽。你娘和陆峰背着我师父诸葛云做了苟且之事,还怀上了你,师父才会抛妻弃子,不顾而去。”   “原来你都猜到了……”琳儿垂下头去,这无疑是对娘的折辱,尽管这些都是事实,但入了琳儿的耳朵还是觉得尖酸刻薄,她抬起头,不屈地质问:“你不是也成了帮凶,为陆峰除去了诸葛云,欺师灭祖。”   “我也不想,这笔血债要算也要算在陆峰那老贼头上,他才是幕后主使。难道你还不明白,即使我不亲自动手,只要是陆峰想杀的人,也难逃一死。”   “我明白,我早就明白,也明白你的困境,不然我为何死心塌地的跟着你。”琳儿扶上杨乐天的双臂,一往情深地对上他的眸子:“乐天,琳儿只想问你一句,你能不能为我放下仇恨,抛开父母的恩恩怨怨,只要我们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就够了。”   期盼穿过了泪水,宛如坠落在清泉中的一颗星辰,然而,杨乐天却神情淡漠,仿佛那颗星辰还悬在天边,遥不可及。   “不可能,就算我们在一起,两家的仇恨永远会夹在我们中间,这个结解不开了,我们怎么会有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呢?我和你根本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你对我的心意乐天明白,但我无福消受!”   这一刻,他用力甩开了她的手。   “无福消受……”眸中的光如烛火一样的熄灭了,琳儿踉跄了几步,竟是无言以对。   她一直以来最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尽管她从内心不能接受杨乐天为了仇恨这般狠心地去情绝爱,但始终是她有错在先,才导致她一步步泥足深陷在感情的漩涡中,也许正如杨乐天所说,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哀莫大于心死,琳儿有这个心理准备,她在自揭身份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个男人已经陪琳儿走过生命中美丽的一段了,这些日子里有美好、有快乐、有回忆,也不枉爱过这一场。   琳儿痴痴呆呆,泪洒心中,忽然,她的眸中又出现了亮光,只不过这次的光就如水中的一缕浮萍,是那样的沉静。   “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不过,眼下就算演戏,琳儿也要留在你身边,因为只要神尊女儿的身份才能保你平安。这是琳儿最后的要求,乐天……不,还请杨大哥答应。”   杨乐天转过头,默默注视着琳儿。他的眼皮在打颤,莫名的感动在身体中乱冲乱撞,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而琳儿不仅不怨恨他,反过来还要保护他。   “我答应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泪水已不由自主,嗒嗒滴落。   “谢谢你,杨大哥。”琳儿唇角是无边的苦涩,自语般地道出了她心底的话:“琳儿如今就只剩下一具躯壳,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在世上唯一的原因,就只剩下还能保护你。”她又看向他,双唇颤抖,仿佛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还有什么话好说。   杨乐天铭感五内,张开的臂膀好想将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但他双臂僵直,手指僵硬,又生生地垂落下来。   前尘往事如烟似梦,生死誓言转眼成空。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明明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我们生不能一起,但你若死了,我定会相随。”那对深邃的眸子再次闪亮,满溢着深情和愧疚。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情相悦本就难得,不懂得珍惜眼前人,等错过了只会抱憾终身。   吴雨燕终于盼到了属于她的爱情,江武兴正微笑着站在她面前。他一来就给了她一个吻,热烈的,激情的,那感觉如丝丝甘露滋润心田,难以用言语来诉说。吴雨燕缓缓地闭上双眼,被动地陶醉在其中,静静地接受他的爱。   “我真的好想你。”江武兴将那副娇躯紧紧地拥入怀中。   一句深情的话语,令吴雨燕春心激荡,如葱削的玉指也紧紧地将男人环住,舍不得放手。   江武兴依旧穿着一件单薄的布衫,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背脊,隔着衣服仍能触到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疤痕。   吴雨燕泫然欲泪,轻道:“你为我吴雨燕受的苦我都知道,我会记一辈子的。”   江武兴一舒眉,苦笑:“不要紧,已经不痛了。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些痕迹就是我们爱情的最好见证。”   “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吴雨燕抹了泪,忽地一掌拍在江武兴肩上,推开了他。   江武兴眉宇间闪出一丝难忖的神情来,突地牵住了雨燕嫩滑的皓腕。雨燕本想跑开,可被他这么一拉,身子兜了一圈又转回到他怀里,四目相对。   “嫁给我吧。”江武兴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吴雨燕忽然呆了,面颊飘红,眼中亦是柔情似水。   “我说真的。你嫁给我,给你一个名分。请相信我,我江武兴会给你幸福。”江武兴补上一句,不知不觉间环着娇躯的手臂颤抖起来。   吴雨燕没有什么说话,只是看着江武兴认真的样子,打心底里在笑。   “你不回答,我当你同意了。”   “喂,谁说要嫁给你啦?”吴雨燕秀眉一扬。   江武兴一怔,笑道:“你不嫁给我,就嫁不出去了。”   “才不要嫁给你呢。”吴雨燕咯咯地笑出声来,方才显出几分少女的羞涩。   江武兴一瞬间捉住了她的手腕,嬉笑:“走,咱们这就向盟主提亲去。看你嫁不嫁?”   吴雨燕又是一惊,她还未及回过神来,已被江武兴拉着迈上了几步。   江武兴猜到她所想,劝慰:“不用担心。武兴现在身家清白,已和魔教再无瓜葛,你爹他没有理由拒绝。”不容分说,他又再次牵起吴雨燕,沿着九转长廊,朝着吴铭的住处奔去。   一路上,吴雨燕忐忑不安,她多怕被爹一口拒绝,但她是嫁定了江武兴,下了决心和她爹力争到底。   转眼之间,来到门口,雨燕却定在原地,迟疑着不敢迈步。   “雨燕,是你么?”屋中传来了吴铭的低沉嗓音,随即是几声干咳。   江武兴冲吴雨燕点了一下头,雨燕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来干脆地叫了一声:“爹!”   “这位是……”吴铭没看吴雨燕一眼,却把目光锁在她身后的江武兴。   “这位是我未来的丈夫,我要嫁给他。”吴雨燕涨红了脸,却很大胆的开门见山。   江武兴真心欣赏吴雨燕这帅真的性子,微一拱手:“在下江武兴。”   “江武兴?你就是江武兴啊,哈哈……”吴铭直起身,负手来到他跟前,刻薄地问:“听说你被魔教赶出来了?”   “没错。”   “你要娶我女儿?”   “是。我对雨燕是真心的,可昭日月。”   吴铭捋捋胡须,青眉一展:“我知道,你的事迹在江湖上都传开了,你是为了我女儿才离开魔教的。”   吴雨燕轻启樱唇,刚要插口,吴铭向她一摆手,又对江武兴徐徐道:“我吴铭乃是当今的武林盟主,你若成了老夫的女婿,将要调转枪头对付魔教。大魔头陆峰是你义父,他养了你二十几年,这次更放你一马,你忍心和他做对么?”   “我……”这问题来得唐突,也戳到了江武兴内心的症结所在,他心中战战兢兢,手心陡然捏出汗来。   “你不敢答了?”吴铭质问,一双深沉的眸子逼视着江武兴,仿佛有巨大的压迫力贯穿了面前这个年轻人。   江武兴僵住半晌,身子一摇,屈膝跪了下来,信誓旦旦地道:“江武兴既已脱离魔教,就不敢再有半分留恋。我若和雨燕能结百年之好,今后一切听从盟主吩咐。” 第十五章 一波三折   假如空中的雾气可以结冰,那么现在的冰就已开始融化。   吴铭伸手拍了拍江武兴的肩头,朗声笑了:“年轻人,回头是岸。希望你以后惩恶除奸,为武林正道出一份力。”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吴雨燕顿时心花怒放,扯了一下痴楞的江武兴:“还不快谢谢爹爹。”   “武兴谢盟主成全。”江武兴未曾想吴铭转变如此之快,一时间竟如云山雾罩。   “还叫盟主?”吴雨燕娥眉一凝,向武兴撇了撇嘴。   江武兴这才回过神来,喜上眉梢,深深地一拜:“哦,小婿谢过岳父大人。”   “嗯,请来吧。”吴铭摆了摆手,面色又是一沉:“虽是入赘,不过你原是魔人,我也不想玷污了祖宗家谱,所以你不必改姓。”   江武兴听得这话心中自是忐忑,但吴铭总算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又暗暗窃喜。他再行叩首谢过,站起身来,和雨燕相视而笑。   “前阵子由于你长兄离世,庄内上下气愤压抑多时,此次婚事正好可以缓和气氛,让大家重新振作起来。所以爹认为,这婚礼之期越快越好。”吴铭掐指一算,抬起头,眼神放亮:“就定在十日后吧。”   “一切听从爹爹安排。”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吴阴天独立于雨中,头戴束发玉冠,身穿墨色的缎子衣袍,内衬银色包丝镶边,腰系玉带,手擎竹伞。   “你来晚了。”吴阴天转过身,忽然对着细细的雨丝说话。   只见雨中姗姗走来一个女子,同样是擎着竹伞,见到吴阴天竟是将伞一扔,扑通一声跪在泥泞的土地上。   “主人,落花确是来迟了。”   “啪!”,吴阴天走上前,劈头盖脸就是一掌,厉叱:“还肯认我这个主人么?”   落花再次毕恭毕敬地跪好,不敢去拭唇角淌出来的血,谦卑地道:“落花这条命是主人给的,落花誓死效忠。”   吴阴天责难:“你先是与我二哥纠缠不清,而后消失了一年有余,我这个主人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何不留在龟谷,继续与你的师兄医仙逍遥快活,何必回来仰我鼻息?”   落花单薄的身子在雨中轻摇,但声音却坚定无比:“落花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不会回头,只要一息尚存,都会留在主人身边。况且落花曾立下重誓,这辈子追随主人死而后已,否则便落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一番话讲完,落花的头也垂了下去,心中有说不出的落寞。   吴阴天在雨中冷笑,“很好,你还记得你的誓言。其实你做的也不错,若不是你用感情拴住了吴承轩,搞得他半死不活,我在吴家的地位也不会这么牢固。”   舔着流入唇角的雨水,落花听得一寒,她对飞鸟的真情莫可名状,没想到最后竟是误了飞鸟终身。   吴阴天提起缎袍的衣摆,嫌恶地看了一眼溅在金丝白靴上的泥点,又看向落花,冷冷地吩咐:“眼下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你去完成。”   落花精神一震,拱手:“主人请讲,落花必定竭尽所能。”   “无名山庄快要办喜事了,我这新入赘的妹夫可是来头不小。”吴阴天垂下衣摆,看着雨丝下落的角度,调整着手中竹伞的方向。   “落花也听闻,吴铭的新女婿就是魔教的前青龙护法江武兴。”   吴阴天手中一滞,伞也不动了,似乎是调整好了,然而,细如牛毛的雨丝正在悄然打湿着他半面衣袍。   “哼,江武兴!如果让他成功进门,我在吴家的地位必然受到威胁。”   “那主人的意思是……”落花抬头,正望见吴阴天眼中的怒焰,轻问:“杀了他?”   “不必劳师动众,只需……”吴阴天阴冷一笑,说着俯下身,在落花耳边嘀咕了几句。   额前的几缕青丝被雨水拢到了一起,湿漉漉地贴上面颊。落花望着缥缈的雨丝,回想着主人交代的任务,忽然生出些厌恶来。难道是在龟谷呆久了,对于自己的看家本领,也不会做了?   十日后,无名山庄到处红绸高挂,悬灯结彩。   窗外又响起了喧天的锣鼓,这是吴家第二次嫁女儿,一切尽量从简,吴铭只向武当、少林、峨嵋几个名门大派发了喜帖。只是未收到喜帖的门派,得知这个惊人的喜讯,也纷纷携了贺礼前来。   一时间鞭炮声声,不绝于耳。吉时已届,一对新人赫然出现在各大门派面前,众人眼前一亮。江武兴本生得白净,在大红锦袍的映照下,肤色更放霞光异彩,神朗气清,走在当前英俊挺拔。在他身后,两名侍婢一左一右搀扶着吴家小姐婀娜地步入大厅。吴雨燕凤冠霞帔,面罩红巾,一袭的大红稠衫,外罩一件轻薄可透的纱衣,行起来飘飘欲仙。二人行至吴铭面前,并肩而立。   礼生朗声道:“吉时已到,一对新人交拜天地。”   “且慢!”江武兴和吴雨燕正要跪拜,刹那间空中飞来一声娇喝。   但见一个女子半露香肩,拖着一尾的孔雀长纱,款摆柳腰,一步一摇地走到厅中。这女子瞬间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眼球,她装扮得实在太过妖艳,站定厅堂咯咯一笑,正是落花。她天生绝世丽容,如今又浓妆艳抹,一身妓女的妖魅打扮,众群豪看得瞠目结舌。   落花双目流盼,不屑这些蜚短流长的眼神,高傲地自诩:“你们没看错,小女子正是春香楼的头牌——落花。”   吴铭眼见婚礼又被搅局,登时怒不可遏,他已经不能再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了,当着各大门派,他一个武林盟主颜面何在。当即向吴阴天使了个眼色,那吴阴天岂不明他心下之意,却故作挑眉弄眼,佯装不懂,这是他亲手导演的一场好戏,怎么能没开始就草草结束。   “无名山庄不欢迎风尘女子,落花姑娘不要误了我们的吉时,姑娘请自重。”江武兴不等吴阴天行动,自是当仁不让的拒客。   落花媚眼一抛,立即将身子贴了上来,娇滴滴地道:“江郎这么快赶我走啊,小女子还有几句贴心的话还没对你说呢。”   “可惜姑娘找错了人,我并不认识你,江某一没时间,二没兴趣,姑娘请回。”江武兴扬手指向门口,下了逐客令。   “江郎,你就这么不愿意听我把话说完。”落花娇嗔,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两颗晶莹的泪珠随即顺着香颊滚落。   江武兴见把她吓得狠了,蓦地没了主意,心也软了下来,“那姑娘长话短说,不要误了我和雨燕的吉时。”   落花用香帕拭了拭泪花,“看来江郎还是心疼小女子的。既然这样,那就和落花回去,我们还向以前一样郎情妾意……”   此话一出,群豪无不哗然,吴雨燕更觉惊耳骇闻。   “够了!”江武兴喝止道,“你不要在此污蔑于我。我江武兴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但也行的正坐的端,你口中之事我从未做过。姑娘不必在此惺惺作态,危言耸听。”   落花柳眉一皱,见一计不成,二计生来。她上前两步,手起掌落,“啪”地一声,扇了江武兴一个猝不及防。眨眼之间,她泪泛桃花,委屈地道:“没想到江郎这么快就弃我不顾,另结新欢。”   吴雨燕一时间惊怒交集,她一嫁遇刺,二嫁又发生这种事,她终究是个女儿家,怎生受得这番羞辱。雨燕憋在红盖头里面快喘不上气来了,终不忍一把揭开红巾,重重地掷在地上,怒叱:“江武兴,你今天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我没做过,也从没见过这位姑娘。雨燕,你相信我好不好?”江武兴深情地凝望着吴雨燕,从他渴望的眼神里,雨燕读出了他的爱意和委屈。   吴雨燕迟疑了,既然同意嫁给他,是不是就要信任他呢?   “你真信他?江郎一早就离开了神魔崖,为什么没有马上赶来无名山庄见你?他中间这两个月又去了哪里?”   落花这一连串的质问,令吴雨燕迅速变了脸色。十日来,她也曾有意无意地提过这些事情,但似乎都被武兴巧妙地回避了——他有事在刻意瞒着我?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客栈修养。”江武兴神色肃穆,眸底闪过一丝苍凉,对吴雨燕平静地道出了他想隐瞒的事情:“那日,我重伤未愈便被陆峰赶下神魔崖,我的确内心惶急,想要即刻与你相见,可在赶往无名山庄的途中,终因连日负伤赶路,体力不支晕倒在街头。待我醒来,发觉眼前数丈外就有一间客栈,走投无路下只好暂时在那里修养。我思前想后,实不忍你见到武兴这般苦况,于是决定暂不相见。”   这一席言语的确讲得动听,感人肺腑,吴雨燕也被他的真情深深打动,心中略宽。   “他撒谎!”落花大叫一声,抢白道:“江郎这两个月日日与我相伴,我们花前月下,好不快活。”   “笑话!我身受重伤,人人皆知。试问这么一个病人怎么和你花前月下?”江武兴反诘。   “谁说不能。”落花眉眼一转,叹气:“当日你重伤下山,若非经小女子悉心照顾,你怎么会好的这么快。江郎,你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么,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她眸中茫然若失,一副楚楚可怜之态。   “江武兴,没想到你是如此卑鄙之人!”吴阴天突然大吼一声。   江武兴一怔。   “当”的一声,银蛇软剑猝然从吴阴天的腰间弹出,寒光乍现,遥指江武兴。   吴阴天目光凶狠,冷喝:“你说,你是不是还和魔教有所勾结,假意迎娶我妹妹,实则来我无名山庄探听虚实。你是魔教派来的奸细!”   群豪一听“奸细”二字,均是直勾勾的瞪着江武兴,个个目光凶狠,仿佛当下就要把江武兴一刀刀地生吞活剐了。   江武兴苦笑:“没想到未来三哥也是个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之人。”   这时,堂上传来了吴铭如钟鼓的声音,气势威严,不容反驳。   “江武兴,你若想入我吴家门,是应该对武林正道有个交代。” 第十六章 喜事成双   江武兴环顾四周,一发狠分手扯下红袍,整个上身登时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群豪只惊得怛然失色,刹那间雅雀无声,只见他整个上身遍布疮痍,那些狰狞的鞭痕如蜘蛛网般纵横交错,这般惨目忍睹的情景连吴雨燕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惊之下心疼落泪。   江武兴正色道:“我江武兴在魔教受此凌辱,世人可见,断不会再与魔教有任何瓜葛。”   吴阴天冷冷地嘲笑:“就凭这些能说明什么,这些只是你与魔教勾结的罪证!”   江武兴藐视了一眼吴阴天,鼻中“哼”了一声,重新披上红袍。他倏地掀起袍尾,膝盖一曲,跪在众人面前,右手食指和中指高高举过头顶,浩气凛然地对天立誓。   “我江武兴在此立下重誓,今生今世与魔教势不两立。从今以后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为维护武林正义倾此一生。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吴阴天拊掌三声,悻悻笑了:“说得真动听。不过始终口说无凭,你这两个月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但这位姑娘却能证明你是和她在一起,你又把我的好妹妹摆在哪里了?”   “的确没人能证明我在客栈,但是我也从没见过这位姑娘,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如此。”江武兴气愤填膺,百口莫辩。   “我来证明!”随着一声叫嚷,吴阴天猛感肩头一震,飞鸟从他身后闪了出来。   “我来证明这位姑娘的确不会与她所谓的江郎在一起。”   飞鸟踱到落花身前,竟突然将手搭在落花的香肩之上,泰然自若地道:“因为这位姑娘在这两个月内一直与我形影不离,真正和她郎情妾意的人是我!”   众人皆然一震,没想到堂堂吴家二公子竟然会和一个妓女勾勾搭搭,还当众承认,实在是有损吴家的声誉。相信这话唯有落花听得顺耳,勾勾嘴角,心中竟泛起一丝甜意。   “岂有此理!你这个不孝子,做成如此荒谬的事情还有脸来说。”吴铭暴跳如雷,立时将手中茶盏掷向儿子。   飞鸟一闭目,那一碗热茶劈头盖脸地的泼在他脸上。待他睁开双眼时,却是反手给了落花一记耳光,大声呵斥:“你还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快走!”   落花又是惊恼,又是羞愧,当下白了一眼飞鸟,转身奔出门外。   落花一走,飞鸟的心也安了大半。“扑通”一声,他赫然跪下,拜的不是吴铭,却是江武兴,低头敛目:“江兄,今日之事全赖靖宇,靖宇在此向你赔罪。”   “二哥快请起来。”江武兴哪里受得起飞鸟如此大礼,连忙上前相扶。   “不许起!”吴铭脸色极其难看,怒叱:“不孝的废物,到一旁给我跪着去!”   飞鸟吓得一抖,当下不敢抬头,乖乖跪到一旁。   看着飞鸟受责,江武兴有些动容,他是真心感激飞鸟,“若非刚才二哥挺身而出,我岂能轻易脱困,不管他与落花之间的事是真是假,他在众目癸癸之下为我解围,不惜身败名裂,甘愿受辱,这份恩情我江武兴真是无以为报。”   然而,江武兴并不知道,飞鸟这样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两个女人。飞鸟一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妹妹的幸福再次被破坏;二来他知道落花这次又再为主人卖命,落花擅长使毒却不通武功,他不能看着各大门派将落花置于险境。于是他无所畏惧地站出来,做回忍辱负重的飞鸟,也许他本来就是飞鸟,从未曾改变。   吴阴天阴坏一笑,回身向父亲请示:“虽然一切都是场误会,但已错过了吉时,今日婚礼是否取消?”   “不要!”江武兴惊呼,牵了雨燕跪在吴铭面前,“武兴还想和雨燕继续行礼,求盟主成全。”   “女儿不在乎时辰,只求能和武兴共结连理,求爹爹成全。”吴雨燕也拾起地上的红巾,重新盖在自己头上。   厅中各大门派听到此处,喧嚣四起。   “盟主就成全他们吧。”   “成全他们吧。”   吴铭沉吟片刻,捋了捋胡须,朗声道:“既然如此,婚礼就继续进行吧。”   锣鼓声再次回荡在喜堂上。吴阴天表面上装得风平浪静,实则怒火中烧,听到礼生再次宣到交拜天地之时,他恨不得一刀捅了江武兴才痛快。然而在世人面前,他仍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姿态,甚至时不时地笑脸迎人,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吴阴天。   此时此刻,还有另一场婚礼与之遥相辉映。不过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对新人。   另一个地方,只是无名山庄换作了神魔崖;另一对新人,只是武林盟主吴铭的女儿换作了魔教神尊陆峰的女儿。但这成婚的却不是琳儿,而是陆峰的小女儿陆香香。   “香香。”   香香回眸一笑:“姐姐,你来了。”   “姐姐来帮你梳头。”琳儿笑盈盈地迈步进来。   香香穿着一身白色睡袍走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坐到梳妆台前,哈欠连天:“姐姐这么早起床,真是困死我啦。”   琳儿怔住:“还早?你都睡到午时了,你看看,外面日照当空了!”   “哎呀,人家昨晚兴奋得一夜未眠,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姐姐你说,香香能不困么?”   “原来如此,你今天都要嫁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啊。”琳儿拿起一把檀木梳在香香的秀发上细细梳着。   “在姐姐面前,香香永远都是小孩子。”香香咯咯一笑,身子却坐得不稳当,不时地乱扭乱动。   琳儿一拍她脑袋,嗔道:“别动!”   香香嘟嘟嘴:“不动就不动。等姐姐出嫁的时候香香也要帮姐姐梳头。”   琳儿继续梳着,动作却迟缓下来……   “姐姐,你什么时候和杨大哥成亲啊?”   “啪嗒”,木梳脱手坠地。   “怎么了,姐姐?”   “没事,梳子掉了罢了。你的脑袋总是摇来晃去,让姐姐怎么梳啊。”琳儿慌忙拾起木梳。   “好吧,怪我。”香香闭上眼睛,继续享受着琳儿温暖的手指在她头顶的抚摸。   过了片刻,香香忽然灵机一动,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哎,姐姐,不如这样,我去跟爹说说,让我们姐妹两个今日一起成亲,这样,天神教岂不双喜临门?”   “你千万不要。”琳儿紧张地摇头。   “为什么?你和杨大哥形影相依地,早该成婚了。”香香疑惑不解,幸好她看不见琳儿脸上的难堪之色。   琳儿试图给香香一个合理的解释:“杨大哥刚刚犯下弥天大错,爹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放过了他,不但没再责罚他,还让他继续做他的青龙护法,已是格外开恩了。姐姐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对爹有任何奢求了。”   “没关系的,我相信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到时候我去给你和爹爹说去。”   “不劳妹妹费心。姐姐的终身大事想亲自和爹说。”琳儿口是心非,暗暗叹气:“恐怕我和乐天这辈子都没机会成亲,我们的缘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么?”   “那好吧。”香香努着小嘴,忽的从桌上拾起一对耳坠子,举起来给琳儿看,“姐姐,我今天要带这个,这个是寻誉送我的。”那对耳坠子乃是五彩琉璃所制,通体晶莹透亮,外形酷似水滴,小巧玲珑。   “好。”琳儿精心为香香梳妆打扮着,她从香香言谈举止中感受了寻誉对妹妹的爱,还有妹妹的幸福,她在心里默默的祝福着妹妹。尽管有些自悲自怜,但她得不到的爱情,妹妹得到了,也总算稍感欣慰。   足足花了二个时辰,一个娇俏可爱的新娘终于诞生了。香香一身红妆,青黛眉,点绛唇。她对着铜镜左转转右瞅瞅,“嗤”地一声笑出来,又忙用手掩住口,微微一笑,痴痴地问:“姐姐,新娘是不是要这样笑才对。”   琳儿笑了笑:“姐姐也不知道,姐姐还没做过新娘呢。”触及此处,她唇边的笑意瞬间僵硬,望着那炫目的绛红嫁衣,神色黯然:“新娘虽不曾做过,嫁衣倒是穿过一回。还记得在梅山上与乐天初遇,当时我与他并不了解,乐天为了保护我竟答应娶我,他为我穿了红服,我也有幸披上嫁衣,那件嫁衣真的很美,可惜到最后……”   香香看出姐姐的失落,嬉笑着:“你别着急啊,姐姐,马上就轮到你了,爹爹一定会原谅杨大哥的,放心吧。”   琳儿微微一笑,她内心的苦,香香怎会这么容易参悟得透。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天神教总殿一改往日黑暗压抑的氛围,殿门大开,黑帘换上了绛红的绸缎,殿门上、金柱上到处张贴着大红的“喜”字,四周装点得花团锦簇。   申时一刻,一对新人步入喜堂。   寻誉头戴高而方正的红色巾帽,身着宽博的真红衣衫,仍是一副书生打扮。他进门先行叩拜陆峰,高呼:“天神圣教,一统江湖;武林至尊,唯我神尊。”四大护法也随即跪倒,高呼圣令。   陆峰哈哈一笑,旁边有人端上一个托盘,用红巾盖着。杨云仇接过托盘,又揭去盖巾,乃是两盏香茶。   “岳父大人,请喝茶。”寻誉端起一杯,恭敬地向陆峰奉上。   陆峰微微一笑,接过茶盏,在嘴边泯了一口,放在桌上。   香香也跪在旁边,端起了另一杯茶,递了上去,“爹爹,请喝茶。”   陆峰依旧是泯上一口,笑赞:“好茶!香香啊,你今天嫁人了,已经是个大人了。以后过了门要乖乖懂事。孩子,有寻誉这样的好丈夫是你的福气。”此时他说话的语气完全不似个大魔头,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慈父在语重心长地教导子女。   琳儿在旁羡慕不已:“爹要是能永远这样多好,不做魔教神尊,一家人幸福快乐地过日子。香香真的很幸福,可以得到爹的祝福,我也真心希望她能永远保持这份童真,和寻誉幸福一生。”   “岳父大人,寻誉还要向您奉上一件宝物作为聘礼。”寻誉话说之际,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此木匣上下均嵌有各色宝石,四壁雕刻的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刻画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单看那个木匣子已算得上是一件宝物,所纳之物就变得更加神秘。 第十七章 烟雨六绝   “这件宝物岳父大人一定喜欢。”寻誉微微一笑,双手奉上。   “那本尊倒要好好看看。”陆峰神采飞扬地接过木匣,登时感慨一叹:“不愧是寻王爷,连一个盒子都做得如此精致。”   “让岳父见效了。”   陆峰笑了笑,手指按动匣子上那如绿豆大小的机簧。   “吧啦”木匣的盖子蓦地弹开,一本残旧泛黄的书安静地躺在织锦的软垫上。   “烟、雨、六、绝”陆峰随口将书上狂草的几个字顺着念了下来,直到念完了的一刻,他脑中才把四个字组合到一起,之后,那犀利地眸光便瞬间凝聚了,重新落到那薄薄的书皮上,用苍老的手指摩挲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字。   就在方才陆峰木匣打开的瞬间,一双双的贪婪地眼睛悄然溜进木匣,闻得陆峰说出那四个字时,一干教众皆怔住不动,包含四大护法在内,均是心潮涌动。   烟雨六绝,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神功宝典,江湖厮杀的始作俑者。陆峰盼了多年就是想得到此书,甚至他招揽杨乐天,完全是因为此书。   “这真是烟云六绝?”良久,陆峰才讷讷地抬起头,问寻誉。   “正是。”寻誉将头一点,神态祥和。   陆峰随意翻动了几页,浅尝到此书的精妙之处,顿时笑逐颜开,大赞:“这果真是烟雨六绝,武林至宝啊!”他狂笑了几声,转又皱了皱眉,狐疑地看向寻誉,“这宝物寻王爷理应留下自用,为何……”   “岳父请放心,家父行兵打仗靠得战略部防,并非一招半式。府中虽然武功秘笈众多,但小婿自幼对武功不感兴趣,威逼利诱之下,也仅学了几招防身之术而已。”   叹了口气,寻誉又道:“可惜寻王府只有这一半的烟雨六绝。”   陆峰变了脸色:“你是说……此书并不周全?”   “对,这本只是烟雨六绝的内功心法。小婿料想还有一本该是与之相呼的武功招式,只可惜小婿遍寻不获。”寻誉顿了顿,睨了一眼杨乐天,“不过小婿也有听闻,咱们的青龙护法就身怀奇功。”   陆峰眼珠一转,看到在旁垂手侍立的杨乐天,顿时纵声大笑。   侍立的杨乐天低垂着头,连长长的眼睫也垂的很低,像一把扇子似地遮住了那翻涌的眸光,“难怪我空有一身招式,却发挥不出极致,原来我所学到的只是武功架势,并未得到精髓。不过,这次老贼偶得内功心法,还不知道会在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我又该如何应对?”   “恭喜岳父大人得到盖世神功。”寻誉适时地躬身一揖,四大护法一齐跪倒,再次高呼圣令,陆峰狂笑不止,撼天动地。   “吉时到,一对新人交拜天地——”   伴着声声喜乐,寻誉和香香郑重其事地跪在蒲团之上,拜天拜地。   “二拜高堂——”   由于神魔崖是魔教重地,寻王爷身份尊贵特殊,故而婚礼要分别举行两场,一场在王爷府,一场在天神教。天神教这边,王爷及其他王府之人则不必到场观礼,于是这高堂之上仅有陆峰一人,寻誉和香香毕恭毕敬地向他磕头点地。   “夫妻交拜——”   寻誉和香香相对而跪,齐头一揖。“砰”的一声,两人额头相撞,香香“哎呦”一呼,寻誉立觉尴尬难当,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引得观礼来宾哄堂大笑。琳儿忍俊不禁,偷笑这妹妹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状况,令人出乎意料。幸亏这次是在天神教,大家对礼数方面不拘小节,要是到时候去了寻王府那里,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礼毕——送入洞房——”   寻誉小心地扶起香香,接过递上来的红绸,这绸子中间结了一个大花球,他和香香分别牵着两端,寻誉头前带路,行至门口,又由婢女帮忙接过去,扶着香香出门去洞房。   转眼间,总殿内抬来十几张大圆桌,布满美酒佳肴,陆峰在中间最大的一张桌前落座,寻誉坐在他身侧,喜宴正式开始。   席间教众推杯换盏,碰杯声、吵嚷声不绝于耳,一派欢天喜地之象,这是天神教久违的氛围。   教中上下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热闹,上一次庆典大概是在十八年前,庆祝香香的弥月之喜。但有些人似乎并不陶醉,借着半分酒意始终虎视眈眈着那本烟雨六绝。然这本秘笈神尊陆峰贴身收藏,令觊觎者不敢靠近半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陆续散去,新郎被搀入洞房,香香业已等候多时。二人如何缠绵暂且略去不说,只道神尊陆峰醉醺醺地回到后殿就寝。   陆峰不善酒性,因此平日在教中很少饮酒,喝醉的机会更加微乎其微,今天女儿大婚算是格外破例,他跌跌撞撞地行至房内,已是烂醉如泥,一头横在榻上,倒头便睡。   月上中天,陆峰沉沉入梦,鼾声如雷。若想盗取烟雨六绝,此刻正是良机。   一条黑影跃入院内,轻手蹑足地蹿到房间门口。想必那人定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来虎口夺食。   一只手伏在门上,轻轻用力,殿门居然没锁,那人窃窃欣喜,再一用力,两扇门徐徐打开,他赶忙用两指回勾住门,只留下一掌宽的罅隙。侧眼一窥,见陆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似是睡得很沉,那人这才放心继续推门,而后一个健步跃进房来,回身将门悄声虚掩。   蹑手蹑脚地来到榻边,那人定睛观之,陆峰和衣而眠,衣襟不整,那本残书在他胸口半隐半现,眼下看来这烟雨六绝便如探囊取物一般。那人微微犹豫,这样得手未免太过容易……   然而,这番犹豫只在片刻之间,他一面盯着陆峰脸上神情,一面将那本残书缓缓抻了出来,卷入自己怀中,在那一瞬间,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脚下也开始颤抖。他咬紧牙关,身子缓慢地向后挪动。   “嗯”那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与此同时,刚刚有节奏的鼾声也戛然而止。   那人几乎吓破了胆,立时屏住呼吸,侧身隐匿到阴影处,顷刻间,汗水涔涔,湿透了重衣。过了良久,当鼾声再次均匀地响起,那人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落定。他慢慢拉开了门,轻轻地跃出来,悄无声息地又将殿门合上,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做得天衣无缝。   来到院中,那人足下发力,但这轻功还未及施展,“唰——”夜空中又蹿出一道黑影,眨眼间按住了他的肩头,“东西呢?”   那人目中一寒:“什么东西?”   “你怀里的东西。”黑影低声回答,声音仿佛来自幽冥,那人一怔,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和目的。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想要东西的话,跟我走!”那人纵身一跃,凌空飞掠,黑影紧随其后。   崖顶,山风猎猎。   那人驻足回身,扯下黑巾,正是白虎。   “青龙,你我半斤八两。”杨云仇一语中的,黑影的确是杨乐天,他恐怕是最想得到这烟雨六绝之人,不过他去晚了一步,被白虎抢了先机。   杨乐天笑了笑,摊开掌心:“白虎,这只是本残书,你得它也是无用,还不如给我。”   “哼,不打自招!看来你得到它必能练成盖世神功,到时候还会把我白虎放在眼里么?”杨云仇冷笑。   杨乐天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杀机四伏。他真的很需要这本内功心法,神功大成之时就是报仇雪恨之日。   杨云仇看出对方面上的焦急之色,抹了抹怀中的书,狠狠地道:“所以我就更加不会让此书落在你的手里,就算是毁了它,你也永远别想得到!”   杨乐天双手相击,唇边漾出了一丝苦笑:“好个毁了。实话告诉你,上次你抓我到天神教,毁的正是寻誉没找到的那本武功招式。”   杨云仇惊目圆睁:“你说真的?那本模糊不堪的残书,真是烟雨六绝?”   “到了这个时候,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杨乐天前挺一步,眸中的杀气已然漫了出来,吼道:“快把书给我!”   “痴人说梦!”杨云仇回敬了一句,声色俱厉。   “嗖——”白虎袍袖一抖,亮出了金光灿灿的真炎金鞭。   “书就在我怀里,有本事你自己来拿!”   这场争夺之战势在必行,杨乐天也不甘示弱,回手抽出背上长剑。   月光下,寒芒乍现——   杨云仇震动金鞭,灌入真气,这鞭顷刻间化作一条火蛇,向着杨乐天游来。   杨乐天向左一跃避开攻势,岂料那鞭稍回扫,又是向着他的颈部击来,他看清了那鞭子的走势,弯腰一蹲,那鞭子登时闪出了一个空当。   趁此机会,杨乐天以手代足,身子离地三寸,利剑当前,直逼杨云仇的腹腔。   眼见一剑来袭,杨云仇蓦地跃起,足尖在他剑上轻盈一点,又腾起一丈余高,手中金鞭在暗黑的苍穹中舞动,扫出一片火树银花,宛若节日的焰火。   杨乐天用力眨了一下双眼,险些被这光芒所伤,而后一个空翻,待杨云仇刚一落定,又是一剑刺了上去。   杨云仇身子向后一展,双脚踢出,“砰”地一声,正踢中杨乐天的胸口。   “噗——”有鲜红之物从杨乐天的口中喷射出来,血雾在空中弥散。   杨乐天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忽的放声大笑,血的腥甜味道反而使他全身灌满了劲力。   “烟雨六绝我杨乐天志在必得!”他大叫一声,纵剑直冲向杨云仇。   杨云仇眼中一亮,鞭梢横卷,绕在杨乐天的长剑之上,向后一拽,丹田之气升腾上来,以左臂劲力横贯至右臂,并再次将真气注入金鞭之内。   “呼呼——”真炎金鞭果然名不虚然,鞭身瞬时烈焰熊熊。   杨乐天的剑身被烈焰灼得抖动起来,嗒嗒作响,他渐觉手臂发麻,当下一提气将内功积聚于手掌之中,挺入剑峰,二人真气互冲,僵持不下。   比拼内力,杨乐天还算略胜一筹,不出一刻功夫,杨云仇头上虚汗涔涔,恐再也支持不住,他鞭子一抽,身子向后急仰,忙垫步后退,神态颇为狼狈。   杨乐天虽内功深厚,但那长剑毕竟是精铁所制,此刻剑柄炙热如炉中炭火,火鞭倏然收回,杨乐天手中长剑一时把握不住,“咣啷”一声,长剑坠地,他手中一阵凌厉的刺痛,翻手一看,掌心之内满是热泡。 第十八章 明争暗斗   杨乐天不顾疼痛捡起长剑,一个健步即又攻了上来,他一剑三刺,虚虚实实,杨云仇移步拆招,手中长鞭呼呼作响,二人僵持数十回合,仍是难分胜负。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明月当空,斗得正酣,这一声娇喝自空中投来,二人同时转头,却见朱雀。   白虎一怔,正要扯个慌,分神之际却被杨乐天猛攻上来。杨乐天一心只想得到烟雨六绝,无暇顾及那朱雀,攻势不减丝毫,挥剑虚点向白虎右肩。杨云仇下意识用鞭柄一镗,怎料反被他一扯衣领,摸到了烟雨六绝。   这一招只在须臾之间,杨乐天反手补上一掌,直震得白虎心肺俱裂。白虎身体虽向后翻倒,足下却不忘发力,倒转之际足尖顺势在杨乐天手腕上一踢,那到手的烟雨六绝眼看升腾至半空。   杨乐天纵身一跃,却是晚了一步,烟雨六绝落下之时,反被朱雀抢了先机,凌空给夺了去。   柳飞仪站定远端,定睛一看,不禁白了脸色,失惊:“你们……你们竟敢偷义父的书,你们两个的小命是不想要了吧!”   杨乐天向前一摊手,厉色道:“快还给我!”。   “还给你?要还也要还给义父去。”柳飞仪向后移步,柳眉一扬,媚目转向青龙:“你可真有本事,这神功秘笈义父贴身藏着,你是怎么把它偷出来的?”   杨乐天冷哼一声:“东西不是我偷的,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白虎。”   杨云仇从地上翻滚起来,对杨乐天咬牙切齿:“这一掌我迟早要还的。”   眸中冷光一收,又转头对朱雀笑了:“仪妹妹,你千万不要听他的,烟雨六绝是义父的宝物,我白虎哪里有这个能耐。”他回手指向杨乐天,吼道:“杨乐天,你不在这里含血喷人!书分明是你偷的,我只是想把书夺回来还给义父。”   “卑鄙小人!”杨乐天咒骂了一句,满是愤恨地瞪着他。   “够了!”柳飞仪一张手,厉喝:“你们两个不必在这里逞口舌之快,以我亲眼所见,偷书一事你们两个谁都脱不了关系。”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秘笈,口气一松:“不过……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回的余地,我总不忍心见义父亲手毁了你们。”   “你要怎样?”杨云仇皱眉。   柳飞仪笑了:“事情好办,就让它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做得干净利落!”   她一言未毕,人已凑到杨乐天身边,突然将烟雨六绝塞在他手里,压低了声音:“杨大哥,飞仪不管是不是你做的,你把这书原封不动地给还回去,明白么?”说到最后三个字之时,她挑起眉梢,故意加重了语气。   杨乐天会意,点了点头,将烟雨六绝紧紧握在手中。   柳飞仪目不转睛地望着杨乐天,柔情似水。突然间“啊”的一声,她眼中的光亮消失了,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   “你怎么了?”杨乐天失惊,在抱住她娇躯的刹那,也同时感到自己手上的濡湿,再向前一摸,便摸到一把冰冷冷的匕首,正插在朱雀的后心,整个匕身完全没入,插得极深。   猛地抬头,杨乐天见白虎正在月光下狞笑,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杨乐天紧紧地抱住柳飞仪,他从未这样抱过她。   她是他初出茅庐遇见的第一个女子,是个曾经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子,一见钟情,这是爱么?她背叛过他,利用过他,掳走了他的心头挚爱,然而他恨她却又恨不起来,因为在他危难之时,又是她三番四次地救了他的性命。他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过她?这是个连杨乐天自己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爱过、恨过、念过、怨过,终是此生难忘。   “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只是一瞬,杨乐天的语声由平和变得狂躁,“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他重复念着这一个问题,在风中嘶嚎、颤抖,仿佛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发起颠来,青色的血脉在他皮下突起,鲜红的蛛网布满了那双漆黑的眸子。   杨云仇怔怔地立在风中,杨乐天的表现令他始料未及,一个刚入天神教几月的人,怎么会比自己的反应还要激烈?当然,他杀了自幼一起成长的同伴,内心多少是有些触动的,可那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不是么?   然而,白虎一时为杨乐天精神失控的态势所惧,再不敢上前去招惹青龙,只丢下一句冷冷的话:“她知道得太多,该死!”   翌日,晨。   陆峰一觉醒来,陡然发觉怀中神功不在,又惊又怒,立刻召集四大护法前来总坛。总坛正殿内又恢复了往日黑纱烛火之象,沉闷压抑。   青龙、白虎、玄武陆续赶来,唯独少了朱雀柳飞仪。这时有教中使者来报,柳飞仪暴毙身亡。这一消息传到陆峰的耳朵里如同火上浇油,他盛怒之下震碎了殿内一根支柱,几根房梁登时崩塌,巨响过后灰尘滚滚。   陆峰红了眼睛,怒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三个快说,不说实话如同此柱!”他用手一指大柱残骸,那柱子本是金丝楠木所制,比一般木质坚硬百倍,如今被陆峰一掌击得如散沙一盘,金光闪烁。   殿下几人虽是铮铮男儿,然均是血肉之躯,哪里能受得住这般力道,惊慌失措下一起跪倒,齐声道:“神尊息怒。”   杨云仇当先站起,拱手:“义父,这其中原委孩儿略知一二。”   “快说!”陆峰怒目雷霆。   “烟雨六绝乃武林至宝,但义父所遗失的那部分只是内功心法,众所周知,没有招式是练不成盖世神功的。所以此书除了青龙,他人没必要冒着性命去盗取一本残书。杨乐天不但盗得烟雨六绝,途中更被朱雀撞见,于是杀人灭口。”   杨乐天他身怀烟雨六绝,确实是天神教中最值得怀疑的人,陆峰也对他起疑,只差没有讲明,这时听白虎说得头头是道,冷喝一声:“杨乐天,事情真是你做的?”   杨乐天双手一拱:“神尊千万不要听信白虎他栽赃嫁祸,颠倒黑白。青龙没有盗书,更没有杀害朱雀,这明显是有人贼喊捉贼。”他早就料到白虎会有此一招,但也知陆峰生性多疑,于是反将一军。   陆峰果然如杨乐天所料,将一对牛目瞪向白虎:“仇儿,这只是你的推测之词,可有真凭实据?”   “义父!孩儿并非信口开河,如果不出所料,义父所失之书现就在青龙身上。”杨乐天横臂一指,将矛头转向杨乐天。   惊闻白虎一言,杨乐天身子陡然一僵。不错,他折腾了一宿,秘笈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召来总坛。但眼下形势所迫,搜身是必然的,这又该如何应对?   来不及他多想,陆峰已然示意白虎过去。杨乐天双臂平伸,宽大的青袍中,感觉只剩下那一副浪荡形骸和一本书,他合上双目,仿佛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恐惧正逐步侵蚀着他的大脑。   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到来前的等待。杨乐天本身做贼心虚,此时白虎在他身上这么一摸,当下心中凉了半截,他大仇未报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死去。   白虎在他身子上上下下,反复摸了几个来回,居然遍寻不获,登时额头渗出汗来,又惊又惧。杨乐天也甚为惊诧,那本秘笈自飞仪手中接过就放入衣间,期间他只是回过青龙坛小憩片刻,未曾宽衣,难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黄雀又会是谁?尽管如此,这黄雀总归是救了他一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此刻化险为夷,杨乐天勇气陡增,“神尊,青龙并没有盗书,反倒是白虎他一再污蔑于我,句句谎言。”他白了杨云仇一眼,指着白虎的鼻子喝骂:“其实,是他做贼心虚,有意欺瞒神尊!”   脑中闪过陆峰那句“不说实话如同此柱”,杨云仇立时吓得魂不附体,他扑通一跪,颤抖着道:“义父,孩儿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义父面前扯慌。孩儿心直口快,一时妄加揣测,是孩儿的不是,但无论义父要怎样责罚,白虎还是要说一句,青龙的确嫌疑最大,决不可轻易放过。”   观之殿下两大护法争得面红耳赤,陆峰怒不可遏。玄武夜里欢虽不动不说,却一直从旁察言观色,这时发觉陆峰面色有异,忙不迭劝道:“义父,请息怒。这件事情错综复杂,还需时仔细调查。既然青龙白虎两大护法各执一词,此事不如交由孩儿去办。”   陆峰略平心境:“也好,本尊就限你三日之内把整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三日一过,若是还查不清楚,你们三个本尊一并重罚!”   “孩儿领命。”   陆峰随即挥退了三人,这一场干戈暂且平息。惊魂未定的杨乐天,在回去青龙坛的一路上,反复回忆着那神功秘笈究竟掉落何处,却百思不得其解。   青龙殿前,琳儿正自徘徊,此刻见了杨乐天平安归来,喜出望外,她脚下未动,心却早已扑到了乐天的怀中。可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只向杨乐天微微一笑,两颊梨涡登时隐隐浮现,霞光荡漾。   杨乐天只瞅了她一眼,内心莫名地砰砰乱跳,便不再抬头,迈步进了青龙殿。琳儿随他进来,小心翼翼地合好殿门,柔声问:“爹有没有为难你?”   杨乐天冷笑,没有回头,更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上青龙宝座,靠在椅背上舒展筋骨。   琳儿抬头看向他,齿间微动,似有话要说,但杨乐天一直在刻意避开她的眼神。   良久,杨乐天冷冷地开口:“你回偏殿休息吧,这里没你的事。”   “杨大哥,琳儿把要说的话说完就走。”   杨乐天侧过头,一脸的无奈,眸中仍是不在看她,而盯着殿柱上盘踞的青龙雕塑。   琳儿红了双眼,动容道:“原来琳儿这么令杨大哥讨厌。”   杨乐天呵了口气,剑眉舒展:“有事的话就快说吧。” 第十九章 纠缠不清   “这个你拿去吧。”   “什么?”   杨乐天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惊讶地落定在琳儿双手捧着的那本书上。   “竟然是你拿去了?!”杨乐天在宝座扶上一击,纵跃到琳儿身前,抓起琳儿手中的书,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一行行隽秀的小楷清晰地落在白纸之间,墨迹是新的,纸张是新的,连那封皮也是白皮无字。   “怎么回事?这绝不是他从白虎手中得到的那本残书!”杨乐天心中一震,再细看来,可其间记载的内容之精妙,实非一般武功秘技所比。   “这本记载的就是烟雨六绝的内功心法,只不过是琳儿连夜赶抄下来的副本。”琳儿淡淡地回答,解释着杨乐天心中的疑惑。   “正本真的是你拿去了?”杨乐天皱起剑眉,有些不可思议。   “是。昨夜你失魂落魄地回来,那本烟雨六绝从你衣间滑落,我怕此书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便私下藏了起来。”   “原来那本残书呢?”杨乐天伸过掌心。   “原来那本……”琳儿退开两步,愁眉幽锁,“那本残书和这本书一字不差,正本琳儿不能还你。”   “你必须还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杨乐天一人做事一人担,这根本不关你的事儿,你不要在此枉费心机。”杨乐天的语声很大,也很冷,眸中宛若有两把冰箭射了出来。   杨乐天这般疾言厉色地对待琳儿,与那个深爱她的乐天判若两人,琳儿顿时惊得手足无措。她原地怔住,秋波带雨,含情凝睇,看得杨乐天心有惭愧。其实两人心意相通,杨乐天何尝不知道琳儿这么做的目的,然而,他把心一横,为了不牵连琳儿却非要这么做不可。   “快把书给我!”杨乐天仍步步紧逼,眸中的冰箭似要把琳儿洞穿。   琳儿连连摇头,节节后退,眼泪汪汪地道:“我不会给你,就算把琳儿杀了,琳儿也不给,琳儿绝不能看着杨大哥出事!”   “琳儿!”杨乐天低沉一喝,面上冷若霜雪:“请你记住,我杨乐天和你已经再无任何关系,你不必整天低三下四地跟着我,做一些自作多情的事情。你走吧,离开天神教。”他指向门口,忽然变了口气:“哦,你不是还有个医仙么,我看他对你也不错,你去找他吧。”   琳儿气结,泪水肆意地流了下来,只觉每寸肌肤都在颤抖,“好,等事情了结,我会自动在你面前消失。不过我爹是神尊,天神教是我的家,你没有权利要我离开。”她遭杨乐天一番羞辱,悲愤之下跑离了青龙殿。   琳儿情绪激动不能自已,边泣边跑,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冲去。杨乐天凶狠的目光,骇人的呵斥,淡漠的神情,赤裸的羞辱,一遍遍地在鞭挞着琳儿的心。   伤心欲绝之下,琳儿全然不顾山路的陡峭崎岖,拼命地倒着双脚,仿佛那脚已不再是自己的,而只是一部快速运转的机器。   “啊——”脚下一滑,重心顿失,身体便如皮球般地从长长的高阶上滚落,眼前的黑暗来得迅速,身子停住的一瞬间,已然毫无知觉。   “琳儿,琳儿!”耳畔传来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喊,琳儿缓缓地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突出宛如刀刻,青丝垂面放荡不羁,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即便如此,琳儿尚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暖。   他绝不是块冰,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夜大哥……琳儿不要回青龙坛,我……”琳儿欲言又止,泪水刷地涌了出来。   夜里欢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将琳儿从地上抱起,沿着石阶阔步而行。   琳儿全身疼痛,使不出一丝力气,只得呆望着夜里欢那冰封冷漠的眼睛,仿佛在那层严冰之后,封着许久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到玄武坛,夜里欢把琳儿平放在床榻上。注意到琳儿耸起的眉心,冰封的眸底闪过微微的犹豫——琳儿究竟伤在何处?   “夜大哥,你去哪儿?”琳儿叫住了起步欲离的夜里欢。   夜里欢转身:“我去找香香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琳儿没有大碍。妹妹她新婚燕尔,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吧。”说话间,琳儿纤长的睫毛又垂了下来。   “好,既然没事,等你能下床了,就快走吧。”   夜里欢冷漠的话语,又击痛了琳儿的心:“原来这里也不欢迎我……”   “好,琳儿现在就走。”琳儿咬紧牙关,双手用力在床上一撑,但觉一阵钻心的巨痛从左腿髌骨传至腰际,这痛楚仿佛触动着全身每根神经。   “啊”地惨叫一声,琳儿身子一偏,倒回床上,她额上瞬间渗出汗来,大口地喘着气:“我的左腿好像断了。”   夜里欢怔住,也顾不得男女之礼,一把撕开琳儿的裤脚。   琳儿心头砰地一撞,那条粉腻柔滑的腿完全裸露出来,只见洁白如玉的肌肤上一团青紫,正是膝盖附近。   一双冰冷的大手忽的摸上来,在她膝间滑动,似乎又不是那么冷了,也不那么疼了,琳儿脸上微微发烧,却猜不透夜里欢的心思。   “忍住!”夜里欢那锐利的目光犹如利刃般一下子射穿了琳儿的心,他双手一错,跟着的是撕心裂肺的痛。然而,琳儿咬着牙忍了下来,这膝盖的痛哪里比得上她心中的痛。   夜里欢抬起头,吁了一口气:“骨已经接好了,余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夜大哥,你还是送我回青龙坛去吧。”琳儿缓着气,刚刚因为疼痛而苍白的面颊已泛出了淡淡的血色。   夜里欢稍作沉吟,点了一下头。   “不过在回去之前,琳儿还有个不情之请。”琳儿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残书,颤颤巍巍地递到夜里欢手里,“这本正是当日寻誉献给神尊的聘礼,麻烦你帮琳儿悄悄地物归原主。”   “这书怎么会在你手上?”夜里欢冰眸微聚,看到书皮上那四个狂草的文字时,轻薄的书忽然有了沉甸甸的感觉。   “夜大哥,书从哪里来并不重要。琳儿本想把它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可是现在琳儿行动不便,所以求夜大哥帮忙。”此时此刻,琳儿还不知道陆峰已命夜里欢追查盗书一事,她之所以将书交给他,全凭“信任”二字。   “可是我一定要知道,这书你是从何而来。说!是不是青龙偷的?”夜里欢寒眉一耸,肃杀之气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琳儿虽被他的气势震慑,但语声尤定:“不是,书是琳儿偷的,完全不关青龙的事。”   “真的是你?”夜里欢不可置信地问。   “没错,就是琳儿。书是琳儿为杨大哥偷的,但是他不领情。”   重重地一叹,夜里欢将书收在怀中,“你可知道,义父限我三日之内查明两件事,一是盗取烟雨六绝的贼人,二是朱雀之死。如若三日未能完成,我们三大护法都将受到重罚。”   “如此说来,夜大哥将琳儿交出就是了。”说到此,琳儿的声音渐弱,有无尽的落寞难以言喻。   夜里欢踌躇不定,琳儿又道:“其实琳儿是神尊的亲生女儿,神尊一定不会为难我的。书是我偷的,我不能看着你和青龙无辜受累,把我交出去,是夜大哥最好的选择。”   “好了,你不必再说,盗书一事不可再向任何人提起,我自有安排。你先休息,过会儿我会命人送你回青龙坛。”夜里欢一言及毕,回身走开。   “谢谢你。”琳儿轻喃。   夜里欢足下一顿,没有说只言片语,阔步出了屋。   玄武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就这么一直向前走。对于他来说,神魔崖永远是个冷漠的世界,这里是魔教,一个残酷无情的人间地狱。死一个人,在魔教中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除非这次死的不是一般的人。她是朱雀,是天神教四大护法之一,她的死,非比寻常。   要查一个人的死,自然要找到她的尸体。那尸体不远,就在朱雀坛。夜里欢径直走进朱雀殿,死一般的寂静,他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死了僵了,一动不动。   夜里欢揭开白布,柳飞仪安静地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她一定是心愿已了,嘴角微微上扬,竟还挂着一丝甜蜜。   翻动尸身,夜里欢惊奇地发现朱雀后背处的一道伤口,很深,穿过胸腔,直抵心房。根据伤口的宽窄和周围的淤痕来看,这致命一击应是刀剑之物快速穿刺造成。   “伤口极深,切口平滑,似乎朱雀当时毫无防备,可凭朱雀的一身武功,怎会不知躲避呢?”夜里欢又拨开她的眼睑,查看口鼻,并无其他异样,进而排除了中毒的可能。   “你是怎么发现坛主的?”夜里欢抬头问在旁侍立的婢女。   婢女怯怯地道:“珠儿今早本打算为坛主梳洗,不想坛主一直未醒,珠儿就侯在门外不敢去打扰。后来神尊下了召令,坛主仍不起床,珠儿才斗胆去叫醒坛主。哪知道,推门一看,坛主她……她已经……”说到此处,那个叫珠儿的婢女已经泣不成声。   玄武挥退了珠儿,再回头重新检视尸身,不经意间发现朱雀右手紧握。用力扒开朱雀僵硬的手指,夜里欢眼前一亮,那是一小块青色碎布,细看这块碎布,棉布质地,薄而轻柔。   “这块布料应该是从凶手衣角上扯下来的?青色的……是青龙坛的人?谁才是它的主人?若真是青龙坛的人恐怕唯有青龙才杀得了她,难道……是杨乐天?”夜里欢不再多想,轻轻盖上白布,一抹哀愁在眼中转瞬即逝,余下的唯有千年不化的严冰。   朱雀是他从小长大的玩伴,朝夕相处,正所谓日久生情,玄武多多少少也对她念及几分情亲。然而,死亡是杀手的宿命,既然他们几人被逼着走上这条不归路,那么如此结果也是无可厚非的,况且这种痛快的死法已经算得上是杀手的幸运。   当夜里欢回到玄武坛之时,琳儿已经被送走了。一名玄武使者跪在他面前,身子抖如筛糠,颤声道:“属下失职,琳儿姑娘半路被白虎坛的人劫了去……” 第二十章 尔虞我诈   “你再说一遍!”   “琳儿姑娘被白虎坛的人劫了去。”   夜里欢闻言大惊,又甚感奇怪,天神教中谁不知道琳儿是神尊的女儿,白虎坛的人如今明目张胆地将她劫走,这除了白虎,别人是没有这个胆量的。那么,白虎究竟意欲何为,难不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其实琳儿一路被抬着,脑中却始终浑浑噩噩,甚至连身边换了白虎坛的人都懵然不知,直到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青龙而是白虎,才如一盆冷水灌顶,清醒了过来。   杨云仇奸笑一声,背着的手突然向前一挥,立刻有两名白衣使者把琳儿架起来,将她娇弱的身躯按在殿柱之上,牢牢地捆起。   琳儿的腿尚不能站立,哪里有支撑的气力,身体全凭绳子的束缚之力向下坠着。眼前的景象是多么熟悉,琳儿是第二次被白虎绑在这里,她明知道一切言语到了白虎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但还是忍不住怒喝:“白虎,你是不是疯了?你明知道我是神尊的女儿,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你再说一遍!”杨云仇缓缓踱到她面前,五指钳住琳儿白暂柔滑的脖颈,狠狠地盯在琳儿的粉颊之上。   他离琳儿如此之近,他的嘴唇几乎贴到琳儿的鼻子上,那邪恶的气息一阵阵地喷到琳儿的脸上。   琳儿不免心生忌惮,口中却不依不饶,一字一顿地道:“我说你是个疯子!”   “啪”,这一掌干脆利落,琳儿还未及抬起头,第二掌又从右侧呼啸而至,杨云仇左右开弓,连连打了琳儿十几个耳光,这才罢手。   白虎下手甚重,琳儿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她满口鲜血,正欲道出:“你果然是个疯子”,猛然发觉一句话到了嗓子眼却是怎么也吐不出,只发出呜咙呜咙的声响。   杨云仇阴森森地一笑,得意地挑起剑眉:“我这个疯子就是不要你开口说话。”他眼烁精光,粗暴地扳过琳儿的下颌,逼琳儿不得不正视于他,切齿道:“我再告诉你,这三天你哪里也别想去,等青龙受到他应有的惩罚,我自然会放了你。你给我乖乖地呆在白虎殿,别指望再去为杨乐天求情,坏我好事!”   琳儿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狠狠瞪着白虎。她从白虎的口中似乎听出了什么,知道白虎一定又要去加害乐天,不由得从头顶寒到了心底。   三天时间?琳儿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分明记得夜里欢也向她提起过三天。三天,那不正是陆峰的查案期限么,夜里欢说两件事情要查,盗书之事她已揽在身上,难道是杀害朱雀一事,白虎指的是这个?想到此处,琳儿胆战心惊,她不敢再往下想……   青龙坛上,云迷雾锁。   等了一个上午,太阳也没有露出头来,而门口那条长长的石阶依旧是空空荡荡,琳儿已经两日没有回来了。   杨乐天倚在窗边,望着石阶哀叹,他心中所盼极为简单,只要那团白衣倩影一出现,他便安心。   过了一阵,杨乐天从怀中掏出那本烟雨六绝,上面已经有了他身体的温度,缓缓翻开,一字一句都是琳儿亲手为他抄录。他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那些文字,就像摩挲着琳儿如墨的秀发,绵绵情意,意味深长。   遥闻脚步声渐近,杨乐天满怀憧憬。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一袭白衣,而是苍茫的黑色,像夜幕一样的漆黑。他慌忙收了手中的书,转身迎出。   “玄武护法,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我来找琳儿。”夜里欢向着殿内张望。   “那你恐怕是白来一趟,琳儿已经两日没有回来了。”杨乐天落寞的眼神在玄武面前无须掩饰,忽问:“怎么,你有她的消息么?”   “我来正是告诉你琳儿的下落。”夜里欢顿了顿,叹气:“她两天之前就被白虎抓走了,不想白虎到现在还不放她。”   杨乐天心头一紧,嗔怪:“你怎么不早说,她如今落到白虎的手里,不知道要受何折磨?”   “还有一件事,恐怕你也不知道。”夜里欢在杨乐天肩头上一拍,举步转到他身后。   “什么事?”杨乐天急问。   “琳儿那天从青龙坛的石阶上滚落,摔断了腿。”夜里欢冷漠地说着,如刀的眼睛却全部聚焦在杨乐天的青色衣袍上。他看得仔细,青龙的衣尾果然少了一角,且外形与他手中的碎布完全吻合。   杨乐天忧心不已,根本没有到留意玄武的举止言行。   “放心吧,我已经帮她接骨疗伤,应无大碍。”夜里欢转回到杨乐天的身前,此行的目的业已有了答案。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告辞。”   “多谢。”   玄武走了,只剩下杨乐天一个人站在原地。当下要救琳儿,其实很容易,只要去找陆峰,白虎他没胆量不交人。但白虎这么做,目的何在?他不怕陆峰怪罪于他么,他付上这个代价值得么?然而,明日就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杨乐天不得不先放下琳儿的安危,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次日清晨,三大护法如期而至,陆峰在金椅之上正襟危坐,不怒自威。   “回禀义父,书已经找到。”不等陆峰相问,玄武上前一步,将烟雨六绝主动奉上。   “呼——”陆峰右掌一挥,一阵阴风将书卷起,应手拿来,翻动几页,的确是寻誉献上的真迹。   陆峰仰天一笑,顷刻又面沉似水:“书是怎么找到的?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没有?”   “此书不请自来,前日正在玄武殿的几案上摆着,恐贼人是被义父的声威所震,才会完璧归赵。”   “果真如此?”陆峰将信将疑。   夜里欢回道:“贼人狡猾,孩儿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废物!你那双面利刃一击封喉,是不是也想自己尝尝个中滋味?”陆峰此话明显对玄武起疑,他怎么会相信这本神功真的会自己跑到玄武殿去,玄武有多少斤两,他最清楚不过,凭夜里欢的本事不可能查不到丝毫线索。   夜里欢惊言,乍出一身冷汗,立时单膝下跪:“义父恕罪,孩儿无能。不过义父吩咐孩儿查的另外一件事,已有眉目。”   “快说!”   “孩儿从朱雀手中找到一块布料,经孩儿查证,这块布料正是青龙衣袍上缺失的一角,朱雀死时紧握就是要告之神尊,杨乐天正是真凶。”夜里欢从衣袖中掏出一块青色碎布,奉至齐眉。   “嗯?”陆峰大惊,目光刚锁定在那块碎布之上,那碎布便被忽然闪过来的白虎抓走。   “义父请看!”白虎揪起杨乐天的衣尾,手指之处正是破损的部位,与玄武手中那块碎布珠联璧合。   陆峰重重地一哼:“杨乐天,你还有何话好说?”   杨乐天一怔,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衣袍之事,想来是与白虎打斗之时所损,但他料定今日殿堂之上会与白虎一搏,也早有准备,神情泰然地道:“衣衫之事纯属栽赃,我无可辩驳,但青龙同样有证物证明我的清白。”   “是何证物?”   杨乐天用眼角的冷光瞄了白虎一眼,随即从怀中掏出个白布包裹,打开来看,一把匕首寒光粼粼,光芒若隐若现,原是被干硬血痂所盖,突兀恐怖。   “这把匕首正是杀害朱雀的凶器!”匕首高举,杨乐天神情激愤。   白虎登时变了脸色,因为这把匕首正是他杀害朱雀当晚想要取回的,难怪匕首不胫而走,原来是被杨乐天藏了起来。幸亏他还留有一手,当晚等杨乐天把柳飞仪的尸首送回朱雀坛,他来一招黄雀在后,把捡到的碎布塞到朱雀手中,本以为这次可以至杨乐天于死地,连琳儿也算计在内,怎料却还是棋差一招。   陆峰摇摇头,“青龙,你可知道这匕首共有四把,匕柄上面均刻有本尊的名号,是在四大护法年幼时本尊分别赠与他们四人的信物。你手上这把匕首的主人……”   杨乐天微微一笑:“这个简单,只要大家出示各自的匕首,谁人拿不出来,便可知晓匕首的主人。”   陆峰深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三位护法中扫视了一周。玄武连忙从靴筒里抽出匕首,银光闪闪,果真是一模一样。杨乐天也从袖中又亮出一把,说道:“这把匕首是青龙在朱雀殿找到,应该是归朱雀所有。”   白虎瞥了青龙一眼,心中幸灾乐祸:“现在殿上已经三把匕首,还差那最后一把恐怕江武兴已经带走,此凶器说成是江武兴留下的,你杨乐天也难脱干系。”   “还有武兴那把,恐怕……”陆峰也同时提出了质疑。   杨乐天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这最后一把匕首,奉上:“这把是前任青龙江武兴临走前留下的。”   众人眼前一亮,这把匕首的确与其余三把如出一辙,都是上好的玄铁所制,吹毛断发,“陆”“峰”二字跃然柄上。   如今四把匕首同时展现,唯有白虎的匕首拿不出来,那陆峰伸臂一指,质问:“仇儿,你的匕首呢?”   陆峰明知故问,杨云仇心中惶恐,指尖捏着衣襟微微颤抖,但他仍存侥幸,故作镇静地道:“孩儿的匕首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遗失了。看样子是落在了贼人手中当做了杀人的利器。”   “那就是你承认这把凶器是你的。”   陆峰话音未落,骤然从座上跃起,有凛冽的风从他宽大的袍袖间穿过,大叱:“仇儿,枉我一向对你器重尤佳,你竟然做出杀害同门之事!” 第二十一章 难兄难弟   “扑通”一声,白虎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孩儿不敢,白虎冤枉。”杨云仇是全身颤抖着说出来的,那凛冽的寒风已经欺至他的身前,这股巨大的力量只要稍稍再向前一步,白虎即会倒毙。   然而,杨云仇是陆峰最疼爱的义子,他始终舍不得动手,将火气压了压,坐回到神尊宝座上。   “神尊,不仅如此,白虎还把琳儿扣押,三日未归。”杨云仇见陆峰心慈手软,故意在此时补上了一句。   “什么?本尊的女儿你也敢关,真是反了!”陆峰怒喝一声,复又从宝座上站了起来,眸中俨然起了杀机。   这雷霆之怒,逼得杨云仇头不敢抬,脸色早已苍白,眼瞅着汗水从发丝中钻出来,啪嗒啪嗒地落到青石板上,就是连冤枉也不敢喊了。   “你把琳儿怎么样了?”杨乐天心急如焚,上前一把揪住白虎的衣领,将他软弱无力地身子从地上提了起来。   “住手!”殿上陆峰忽然喝止,目光变得阴沉,“让本尊想想如何处置他。”   杨乐天奋力将白虎的衣领一甩,横眉怒视,眨眼之间,即又一脸惊愕之色。   “云……”杨乐天一时失神,只见在白虎那光洁平实的膀子上,一枚小小的云形胎记嵌在当中。这云朵的形状是那么生动,仿佛真如碧空中的一朵浮云掩去了光辉,飘飘然然,游游荡荡。   “小云?真的是小云么?”杨乐天陡然惊心,他用力眨眨眼睛,没有看错,那胎记很清晰,如此别致的胎记一定是自己的亲生弟弟杨乐云。怪不得他精致的五官与杨乐天这般酷似,给人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原来如此。然而,在他顿悟的同时,又是一阵惊恐,刚刚是自己亲手把弟弟推入火炕,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杨乐天无暇多想,跪下便道:“神尊,尽管凶器为白虎所有,也不一定是白虎所为,况且青龙的衣角为何在朱雀手中,背后必定有人操纵。青龙认为,此事尚有疑点,处置白虎一事也不急于一时。”   杨云仇被甩落在地上,惶惶地抬起头,听得青龙突然反口,前后判作两人,颇为诧异。   陆峰是个聪明人,朱雀为白虎所杀,他了然于心,杨云仇虽是陆峰的宠儿,但作为王者,也绝不会手下留情,况且他本来就是个残忍嗜血的魔头。不过杨乐天如此反复,言辞闪烁,前后矛盾,更令陆峰火起。   陆峰压住一股怒气,冷声笑了笑:“杨乐天,你说的对,此事的确还有疑点。疑点就是……你和白虎都有嫌疑,既然分不清楚,本尊就连你一并处置!”牛目中的怒火清晰可见,带动起两道山峰似的浓眉逐渐向着眉心拢起的沟渠倾倒过来。   夜里欢一向冷眼静看,眼见形势岌岌可危,忙道:“义父,四大护法已经少了朱雀,青龙白虎不可或缺。望义父念及往日亲情……”   陆峰挥挥手,看了看殿下几人,没有做声。仿佛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那么平静,平静得连众人的鼻息之音皆可听闻,压抑的氛围慑人心魄。   一道凌厉的眼神划空而过,陆峰凶光陡现,下了残酷的命令:“暂罚他二人在钉板上跪上三个时辰。玄武,你就在这殿内看守他二人,要是动上一动,就再跪三个时辰。”   玄武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多时,有教众抬上一块木板,门板大小,上面遍布铁钉,钉尖统统朝上,高低不齐,短的仅有二寸,长的则达四至五寸。   两兄弟纷纷挽起裤腿,退至膝盖以上,将衣襟下摆别入腰间,并肩跪到钉板之上,但闻嗤嗤数声,长些的钉子先行吃进肉里,两人脸上均是惨白一片,不敢用半分内力相抗。   可知那钉子事先被盐水所浸,再晾干凝结成白霜,紧密地包裹着颗颗尖钉,此刻粒粒结晶即被滚烫的热血化开,幻作万千针芒侵入伤口,强烈的痛楚扭曲着五官,撕扯着心肺。   又有教众抬来一长石条,条石足有数百斤之重,轰然压在二人小腿之上。肌肤所触之钉一瞬间尽数刺入腿中,钻入骨隙,鲜血应声迸出,在小腿两侧的木板上蔓延开来。鲜血环着四散的尖钉静静地流淌着,兄弟二人鲜血交集,渐渐融汇到了一起。   两人疼得面如金纸,汗水湿透了衣襟,守着牙关,小心翼翼地喘息着,虚弱之下,面面相觑。白虎在杨乐天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窘迫的样子,他一眯眼睛,全无悔意,一腔的嫉恨显露无疑。杨乐天的眼神则变得柔和,略带含笑,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弟弟,而且是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小云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一时间倍感珍惜。   随着时间的流逝,腿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三个时辰的苦刑对于白虎而言,是残酷而漫长的,但对于青龙却又饱含温暖,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和弟弟这样贴近。   时辰一到,玄武急忙命人移去大石,将二人搀扶下来。不想将钉子拔出的一刹,钉子会连血带肉地剐下来,又是一阵剧痛煎熬。   历经此番磨难之后,两兄弟均已虚脱力竭,静静地躺在总坛金殿冰冷的青石地上,全身放松,晕厥了过去。   青龙坛内,青龙殿。   正殿的偏厅用一扇青龙彩绘屏风与大厅隔开,屏风后面,厅门大敞,珠帘轻垂。一张偌大的紫檀雕花床榻摆在东北侧,不时飘来幽幽檀香,清新美好。   琳儿一早被教众从白虎坛送了回来,此刻正独自倚在榻边,抚摸着断裂的膝盖,由于接骨后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阵阵痛楚仍隐隐袭来。   正在此时,殿门大响,珠帘翻滚,只见两名青衣使者一左一右架着杨乐天的双臂,连拖带拽地闯进来。   琳儿大惊失色,眼睁睁得看着杨乐天下身鲜血淋漓,双腿像断了线的木偶被拖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青衣使者把杨乐天扶到榻边,与琳儿对侧而倚,躬身退去。   “杨大哥,你怎么了?”琳儿惊恐地望着那遍布鲜血的衣襟,她竭力地向前磳了磳身子,想看看那可怖的伤势,但她只要膝盖稍有动作,便刺痛不已。   “没事,我不值得你关心。”杨乐天微抬星目,冷冷睨见琳儿膝上裹的白布时,不禁皱起了眉,“倒是你的腿……”   “我的腿?”琳儿听得心头一酸,顿时眶中泪花翻滚,微颤樱唇:“你还是关心我的。”   泪眼中,琳儿看着杨乐天忍痛强撑的样子,明明是道出了关怀的话语,却又偏偏不肯看她一眼,只是扬着那张痛苦的脸,定定地看向床角,她深刻感受了到了那份疏离与冷漠。   “琳儿的腿没有大碍。”琳儿哀声细语,眼中满是乞求:“倒是让琳儿看看你的腿,好不好?”   “不用你管!”杨乐天冷冷地推开琳儿伸过来的芊芊素手,硬是咬着牙将身体挪后了半尺,苦笑:“为了报仇,这点儿代价是我该受的。”   “你太执着了,仇恨是把双面刃,它会害人害己。你为了报仇,伤害了身边无辜的人,更加伤害了你自己。”   杨乐天的嘴角全是苦涩,琳儿的话他只能当笑话一样的听过就算,为了报仇,该牺牲的都牺牲了,不该牺牲的也牺牲了,眼前还有退路么?   良久,他忽然自语般地问了一句:“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杀了陆峰,你会记恨我么?”   琳儿一怔,沉吟片刻,叹息:“应该不会吧,我爹他作恶多端,早晚会有此报,谁杀的根本不重要。”   杨乐天又问:“那如果你爹是个好人,我杀了他,你会记恨我么?”他眼睛始终盯着床角,黯然失神。   “也许会的……不,应该会。”琳儿的犹豫只在倏忽之间,就变得异常坚定。   “既然是人之常情,你就不要再劝我放下仇恨。”杨乐天星眸微嗔,转头望向琳儿,这是他自从进屋后第一眼正视琳儿。   注视之下,杨乐天陡然一惊,琳儿原本冰肌莹彻的双颊上怎生平添了两团青紫。他真心想温柔地抚摸一下琳儿的伤痛,但又狠心地把刚刚张开的五指强硬的弯曲回来,勾成了拳,只淡淡地问:“这瘀伤是白虎打的吧?”   琳儿面容一颤,慌忙把脸颊埋进掌心,轻轻应了一声。她眼皮垂下,又瞧见杨乐天仍在淌血的双腿,心神更加慌乱:“不要再管我了。求你让我看看你的腿,血再这样流下去,你会死的。你若是还想有命报仇,就请将琳儿看作一名大夫,让我为你医治。”   琳儿那渴求的眼神,令杨乐天不能再拒绝,他挽起已被鲜血湿透的裤腿,露出满腿的孔洞,琳儿目不忍视,又不得不视,泪水已不受控制,静静从眼角滑落。   琳儿知道要让杨乐天的腿抬至床上,一定会引发剧痛。于是她双臂一撑,在床上反拍,竟将自己的身体斜斜飞了出去,她的腿伤根本无法站立,只得任凭重力的作用,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杨乐天着实被琳儿吓了一跳。石板地面的撞击再一次引发膝盖的伤痛,琳儿深深吸了几口气,忍痛爬起来。   “这是我自己下床的唯一方法。”琳儿坐在地上苦笑。   杨乐天也附和着笑了起来,似乎笑得比琳儿还苦,而那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如今的他虽知琳儿的心意,却是什么也做不来,甚至是一句体贴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琳儿就坐在寒凉的青石板上为他疗伤,清理伤口、上药、绷紧、打结,琳儿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都看在眼里,铭刻于心。然而,他把自己对琳儿的爱慕之心和感激之情都深深埋藏起来,再用寒冰冻结。   就这样过了数日,琳儿每天都细心呵护着杨乐天的腿伤,两人默默相对,却是寡言少语。   既然不能下地行走,杨乐天干脆整日对着那本内功心法,细细研读,不知不觉中竟坐在床上将那内功习得大半。这内功果然精妙绝伦,他腿伤好的奇快,不出几日便行动自如,于是他勤加练习,半月有余就大为所成。但在外人面前,杨乐天佯装腿伤不愈,整日卧床不起,连穿衣用膳都命人服侍,不踏出青龙殿半步。 第四卷 爱恨情仇难两全 第一章 身世之谜   天边升起了一轮新月,那弯弯的弧度就像是佳人的眉毛,撩人心怀。天香楼内,依旧客似云来。丝竹声、嬉笑声,混杂着行令闹酒,靡靡之音传入耳畔。   “落花姑娘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出来献技。”老鸨子一挤眉眼,台下嘘声一片。落花轻捂着粉颊,坐在厢房内暗暗生恨,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兀自筹谋。   就是一炷香之前,她的主人秘密来找她,降罪于她在婚礼上的表演,并毫不手软地在她玉颊上留下一记朱红的掌印。   落花这次没有惟命是从,居然嗤之以鼻,嗔道:“落花任务失败心有不甘,若然早对江武兴下毒,他哪里有命活到大婚。”   “如此看来,倒是主人的不是。”吴阴天面如死灰,阴森森地一笑,野蛮地抓起落花柔顺的发丝,粗暴地向上拉扯,眸中闪着诡异的光:“你竟质疑起主人的命令,是想飞了?”   落花被他一拽之下惊惧交集,被迫仰望着那张阴暗丑恶的嘴脸,“落花不敢,落花只是不想在行动中累及旁人。”   “累及旁人?哦,原来你对我二哥动了真情,他当众受辱你心疼了?”吴阴天手腕一扭,用力甩开了落花的头发。   落花身子一摇,瘫倒在地,她无言以对,因为吴阴天一语道破她的心事。   “怕累及旁人的话,就不配做一个杀手!何况这些年被你连累的人还少么?实话告诉你,你娘就是其中一个,她是被你亲手毒杀的!”   “我娘?”落花有些恍惚,那个遥远的称呼,早已从她幼年的渴求中抹去。   “对,你的亲生母亲,她是被你亲手下毒害死!”吴阴天瞳孔一缩,讽刺地看着脚下之人,唇角浮出邪恶的笑意。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落花喃喃,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忽然,她抬头去看吴阴天,这个侍奉十年的主人,为什么他从没和我提过我的亲生母亲,他怎么可能知道?既然他知道,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   吴阴天咬咬牙根:“自欺欺人!不过现在你的确无父无母了,因为他们都已经命丧黄泉。”   “主人,落花求你把话说清楚,我的父母到底是谁?”落花扑跪在吴阴天的膝下,拉扯他的袍带,眼巴巴地恳求,即使明知这是奢求。   “砰”吴阴天险恶地一脚踢开了她,呲牙嗔目:“落花,你给我听清楚。要想知道你的身世,就乖乖听话,否则我立刻送你去见你爹娘!”   “落花知道自己身份,落花不该问,只该乖乖听命。”落花绝望地垂下了头。   吴阴天闷哼了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说罢,他一摆衣襟,蹲身下来,用一只宽厚的手掌扶起了落花的纤细玉臂,再看脸上一片和颜悦色,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来,起来吧。”   “落花不敢。”落花受宠若惊,虽跟着站起来,却不敢抬头。   “既然你想知道你的身世,主人今天就告诉你。你母亲就是……”吴阴天语声一顿,得意地笑了笑,“你母亲当年江湖第一大门派剑门掌门沈傲的独生女沈妙龄。”   “沈妙龄……妙龄仙姑?”落花惊讶不已。   “没错,就是久居梅山的那个妙龄仙姑,上次你下毒失手,没能除去飞鸟,反而毒杀了你的亲娘,算是对你任务失败的惩罚。”吴阴天冷笑。   落花目光一暗,恍如做了一场噩梦,这才醒来,竟发觉自己罪恶深重,她的心也跟着那些罪恶坠了下去,跌入了无底深渊。   吴阴天看到落花失落的眼神,心下大快,又接着道出:“你的父亲是剑门的大弟子诸葛云,前不久遇刺你也知道。”   “杨乐天的师父诸葛云?”落花默默念道,“杨乐天亲手弑杀的师父,居然是我的父亲。”   “你现在知道你该去做什么了吧?”吴阴天白了落花一眼。   这个冷漠的声音,如醍醐灌顶。落花本一心侍主,不作他想,但此刻落花的心境变了,她很想去为父报仇。听话听音,主人言下的意思说得很明白,是要她完成她的心愿,这也是主人的命令,神圣不可违抗。   “落花这就去办。”落花低眉顺目。   “另外带上飞鸟一道去,你有这个本事。”吴阴天特意补上这句,令落花面颊一热,从脖颈红到了耳根,她慢慢吐出一个“是”字,心里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吴阴天一是为落花的安全着想,她不会武功,身边多了人保护总是好的,他还不想那么快失去这枚棋子;二来飞鸟潜入魔教,想必也九死一生,正好除去他的心腹大患。   落花坐在厢房中神情呆滞,手中摆弄着裙角,隐隐发狠。   隔着门房能听到厅堂中老鸨子为自己卖命的打着圆场,不知道主人私下里塞了多少好处。然而,厢房内的人无心理会这些凡尘俗世,只是沉静在自己悲凄的身世中。   她从记事起就被人拐到烟花之地,对亲生父母并没有任何感情,父母对落花来讲只是一个令她羡嫉的称谓,是人人都有而她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远不及金子来得有价值。   什么是亲情,她从主人那里得到的就是亲情。是主人把她从窑子里捞出来,送她去医仙那里学了这身用毒的本领,主人就是她的父母。除了绝对的服从,主人也教会了她什么是有仇必报,所以既然是杨乐天杀了她爹,她也绝不会置之不理。   月光下,落花被突来的变故扰得心神不定,她踌躇着走近这间熟悉而又陌生的屋子,竟多多少少期许这屋子的主人不在家中,或许能暂时避免那尴尬难堪的场面,但是这是主人的命令,她必须勇敢地敲开房门。   咚咚咚,纤柔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房门,咚咚咚,又是三声。   “门没锁。”屋内的声音依然熟悉,落花轻轻一推,身子随门板荡了进去,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正坐在厅中,右手端着茶杯,细细品着茗香,待甘甜的雨露在齿间流淌过去,才缓缓抬起头,“你来找我?”   飞鸟长身而起,空荡荡的衣袖跟着晃动了几下。   落花羞怯地垂了头,“上次在婚礼上连累了你,对不起。”最后三个字的声音低若蚊蚁,对面的人却听得真切。   飞鸟淡然一笑:“没关系,只是被爹罚跪了三日,无碍。”他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感觉生疏了许多。   落花听得心头一紧,有些心疼,又有些悲切,“这次我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她面对飞鸟,就像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全是罪恶的丑态,不禁陷入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当中,羞得她颊面通红,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飞鸟定了一会儿,神态自若地看着落花。她头上盘着云丝发髻,仅插着一支金光闪闪的珠钗,身上则是白绸素装,却和琳儿的白衣截然不同,若说琳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眼前的落花就是凡尘中绽开的一朵白莲,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如此简单朴素,却也能明艳照人。   飞鸟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欣赏落花的美貌,他这次罚跪三日,是冥思苦想了三日,当他起身之时,已是彻底的将世间的万物看得通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你这一身白衣素妆,是为谁守孝啊?”飞鸟一句玩笑话打破了僵局,不想吴家二公子也学会说笑打趣了。   怎料落花竟一躬身,居然点了点头。   本是一句玩笑话,难道真的被他一句道破天机?   飞鸟登时愣在当场,变了脸色。   “近日得知我的生父仙游不久,落花这才守起孝来。”   “你的亲生父亲?”飞鸟皱眉。   落花点头:“是诸葛云,前不久被杨乐天给杀了。”她居然可以平静地说出,只是在念到“杨乐天”三个字的时候,眸中有了不易察觉的杀意。   “没想到诸葛前辈居然就是你的父亲,事事果真难料。不过这杨乐天……”飞鸟沉重地一叹:“他自从坠入魔教,不仅欺师灭祖,杀害诸葛前辈在先,连我年过七旬的外公也惨遭他毒手。亏我还一度与他称兄道弟,真是有眼如盲。”   落花见挑起了火头,忙愤恨地补上一句:“既然这样,我们不如一起去天神教找他讨回这笔血债。”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飞鸟居然没有义愤填膺,反而不紧不慢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浅尝了一口,无奈地摇摇头:“茶凉了。”   “你不想报仇了么?”落花本想着趁人打铁,可飞鸟这话令她大惑不解。   飞鸟淡淡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去找杨乐天报仇,岂不是还要去杀人,那与他的所作所为有何区别?”说罢,又润了一口清茶。   落花听他说话的语气不温不火,顿时心中焚急,却又暗暗称奇:“飞鸟这是怎么了,整个人像是入了佛道一样,不仅对我的积怨全部放下,连仇人也可以抛诸脑后。他是真的傻了还是被什么事情左右了?”   她心念一动,朗声道:“那好,既然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神魔崖,大不了赔上这条贱命,反正杀父之仇落花不能不报。”   落花身子一扭,故做出一副赌气的姿态。 第二章 人心莫测   “来,你也尝一口。”   飞鸟端起茶杯踱到落花身前,把茶盏贴到她粉唇之上。   感受到杯口的茶香,落花芳心涌动,欢喜地低头嘬了一口。毕竟这是飞鸟亲手喂她的茶,无论这茶什么味道,喝到她嘴里都是甜滋滋的。   茶水冲泡的十分讲究,用水乃是取自山涧源头的清泉之水,本就甘冽清甜的山泉水,煮沸静置之后,趁着温度适宜浇入上等的雨前龙井。少顷,斟上一小杯,轻啜一口,沁人心脾的茶香余味绕口,三日不绝。   “你尝到什么?”飞鸟端着茶杯。   “茶水而已,凉了。”   听着飞鸟磁性的声音,落花不敢抬头,真怕一个不慎就被他拆穿。   “好吧,我来告诉你。茶水能洗涤人的心灵,无论那颗心是罪恶的、愧疚的,或者一颗原本善良的心。你的灵魂一经茶的净化,就变得清澈透明了,不必再执着于过往的俗世,因果有报时机未到,何劳由你我去以暴制暴呢?”   “嗖”的一声,飞鸟突然将茶盏一抛,整只茶杯稳稳落于几案之上,未有一滴茶水溢出。他用那只纤长有力的手温柔地托起落花娇柔的下巴,令落花再次望向他深邃的眼眸。   “落花,原来的飞鸟就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他悔过,也为此付上了断臂的代价,却仍旧不改。回到吴家,他扛起家族责任一心尽孝,换来的是自己枉做小人。当一切化作流水潺潺而逝,我已心如明镜,发觉无名山庄这个牢笼并不适合我,于是决定重新做回飞鸟,不过,新生的飞鸟不会再不懂珍惜。我发誓,飞鸟会好好疼爱落花,不再让你为我流下一滴泪。”   这婉转动人的话语掷地有声,落花一时间杏眼圆睁,不知所措,内心又是极其的欢喜和感动。   瞬间,眼眶湿润了,酥麻入骨,落花一头扎进飞鸟的怀里,不可自拔。这好像是飞鸟第一次抱着她,虽然仅有一只手臂,但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也已足够宽大温暖。   飞鸟胸口震动,轻声道:“我也想你答应我,别再去害人了,为了我珍惜这条小命,好么?”   即使这话令落花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也不得不摇摇头,从飞鸟怀里挣脱出来,泪眼婆娑地拒绝:“我不能答应。我还要为主人办事,落花不可有逆反之心,不然会死得很惨。”   “你为何要认我三弟为主人?”飞鸟从没开口问过她这个问题,只是一直劝他离开主人不要为恶,这次却加重语气扯上敏感的话题。   “主人对我有恩,我早已将性命许给了他,你能谅解落花么?”落花不想多做解释,更不想提起伤心的过往。   “好——”   飞鸟这个字声音拉得好长,也很沉重。他明白落花的苦衷,不禁又怜惜又心痛。怜惜落花从小被弃的苦命,又遇人不淑认贼作主;心痛落花仍要去做些害人的勾当,又把自己处于窘迫的困境。   飞鸟垂下眼皮,一阵落寞失望,良久才问了一句:“那去天神教找杨乐天报仇,也是主人的意思么?”   落花依然无奈地点点头,柔声问:“你可以陪我一起去么?”   飞鸟心头一热,把落花再次扯入怀中,一脸严肃地道:“去。我得保着你的小命,这个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落花的心刹那间在他怀里融化了,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   ……   经过一夜暴风骤雨的洗礼,叶子越发得苍绿,反射着熠熠的光辉。水洼渐渐蒸发殆尽,岩石的墨色缓缓泛白,骄阳的炙热贪婪地吸允着每一滴水分,把大地万物都灼烤得滚烫,恨不得把它们都照个通透,却是唯独射不穿人的心思。   烈日当空,汗水从额头上渗出,越聚越多,忽的汇集起来,滑过双鬓,悄无声息地滴落,又静静地淹没在泥土中。   手中的剑却不会这么沉寂,破空的一瞬间抖落出了无数的剑花,散了一地,只是那么一闪,便又幻化出它的另一个形态,随着华丽的转身迅捷地逼刺过来,眼看贴上对方的咽喉,忽的剑柄一收,纵身跃回原点,持剑一揖。   所向之人神色凝重,双眉微蹙,责问:“青龙,你应该明白我让你来……该做什么。”   杨乐天抬起头,撞上陆峰犀利的目光,忙不迭单膝跪地,回道:“青龙自是来和白虎切磋武功的。”   “你刚才所用的功夫是……”   “回神尊,刚才青龙所用乃是腾云剑法。”杨乐天心中有数,陆峰老贼根本就是要他使出烟雨六绝的招式来,他是决计的不从。   这个所谓的切磋已经持续了三天,陆峰仍是不动声色,为今之计,他唯有硬着头皮应对,走一步看一步。   杨乐天偷窥了一眼,陆峰虽然此刻面无表情,但一双牛眼炯炯有神,突在一张阴霾的脸上,仿如泰山压顶,闷得他大气不敢喘一口。   陆峰沉吟了半晌:“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二人明日继续在此比斗。”   “谢神尊。”杨乐天如释重负,欣然叩谢。   白虎正要谢恩,又听陆峰吩咐:“仇儿,你替我把玄武叫来。”   杨云仇领了命和杨乐天双双退下,两人各自打着算盘,刚行出不远,便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头也不回的分开了。   杨乐天的烟雨六绝虽然已小有所成,但在未有十足把握下,他还不想轻举妄动。况且他尚未与弟弟相认,真心盼望着兄弟合力为父母雪仇,但又担心小云自幼被虎狼养大,一时间接受不了现实,而眼下并没有适宜的相认时机。   杨乐天轻轻一叹,心中另有一番挣扎:“报仇这两个字压了自己这么多年,实在是不忍心弟弟也背负起这么重的担子。”   玄武殿内,夜里欢听了白虎的传令,一刻也不敢耽搁。登时撂下手中碗筷,从玄武坛匆忙赶来。见到神尊陆峰,夜里欢不等义父开口,便扑跪在他面前,拱手:“孩儿尽了全力,还是未能查出盗书之人,请义父降罪。”   “欢儿,你是来请罪的啊。”陆峰声音低沉有力,完全是一位长辈的关爱之音,听不出一丝凝重的压迫力。   “欢儿”两个字,夜里欢已经记不清义父何时这般亲昵的叫过他,也许是在他十岁以前。没错,就是十岁那年,因为自己的错误,口中还是义父子的他们已经不存在实质的关系,从此就没有欢儿,有的只是冷面杀手玄武。陆峰表面上是四个义子,实际他心里只把白虎当做了儿子,其他的三个只是他杀人的工具,甚至连做他奴隶的资格都不配。   夜里欢独自陶醉在这片刻的温暖中,失神地忘记回话。   陆峰用手扶起他的臂膀,慷慨万千:“欢儿,天神教在江湖上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多亏了你们几个孩子。”   义父又叫了这个名字,夜里欢这次是听得真切,他清醒了过来,恭敬地回道:“孩儿不敢居功,这完全是义父英明神武,至尊至圣,才会令武林人士闻风丧胆。”   一声长叹,陆峰拍了拍夜里欢的肩头:“岁月不饶人,今后的霸业还要靠你们几个,给我撑着这天神教。”   夜里欢会心地一笑。是的,这个冰人居然会笑,苦涩中带着甜蜜,恐惧中还夹着幸福,竟像个偷食禁果的孩子。   “不过你还不用太心急,我陆峰如今得到烟雨六绝的神功,且死不了呢,你还是省省力气,别白费心机。”陆峰语声平淡如水,传入夜里欢的耳朵里却是惊涛骇浪,激得他一身冷汗。   刚刚的温暖转眼间荡然无存,夜里欢身子挺直地跪下,垂头拱手:“孩儿办事不利,请义父责罚。”   陆峰无奈地摇摇头,突的手腕斗转,手掌之内立时多了三枚天神魔钉,递到玄武面前。   夜里欢也不多言,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将魔钉持在右手,丹田行气,默默地驱动内力,手臂一抖之际,竟将那三枚魔钉生生震入自己左肩,霎时一股黑血顺着雪白的五指间迸出。他但觉眼前一黑,抽了几口凉气,又皱着双眉勉力抬起了眼皮。   陆峰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冷冷的甩下一句话:“等你查到了贼人再拔出来。”说罢,一振衣袖,无情的离他而去。   其实,这是夜里欢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但刚才瞬时的希望竟令他觉得这惩罚难以接受。他本来不该得到那温暖的,是他想得太多了,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再次冰封起来,停止那愚蠢的思考。   夜里欢踉跄着起身,睫毛上翻的那刻,琳儿出现在他面前。   琳儿秋波滚滚,满眼的泪水,她浅身去搀夜里欢时,却被玄武寒凉的大手一把推开,冰冷地道:“我不用你管。”夜里欢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跌地向前走去。   琳儿双膝一屈,直接砸在地面,啜泣:“夜大哥,是琳儿对不起你。琳儿去和爹说,书是我偷的,琳儿不要再连累你了。” 第三章 碎心绵掌   身前的那个黑衣人,停在了风中。   夜里欢别过头毫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柔软女子,微微气喘:“你这又何必,该做的我都做了,你现在才去送死?”   琳儿含泪凝望,风中的黑衣人嘴唇青紫,阴云已然聚拢到他脸上,白玉胜雪的肌肤中隐现着团团黑气,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那暗黑的衣袍中,异常的鬼魅。   片刻的呆滞过后,琳儿把自己从沦陷中拔了出来,拭去泪水,追上了前方的黑衣人,“夜大哥,琳儿先陪你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这次夜里欢顺从地听了琳儿的话,让她扶着自己回去。然而,在他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后,一个高大的背影钻了出来,接着是低沉的奸笑之声,如猫头鹰的哭夜。   晚霞晕红了西方,万簇金箭从云层中迸射出来,霞光异彩,美轮美奂。   随着天边云朵飘飘,夕阳渐渐黯淡远去,黑纱洗去了云的颜色。可晚霞并不想屈服,仍然坚挺着自己的美丽,但云朵的消散注定了它的悲剧,很快它便逝去,无影无踪。   杨乐天没有等到琳儿回来,他开始忐忑不安,青衣使者回报说琳儿头晌就出去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他手里把弄着两根筷子,挑挑拣拣才夹起一块排骨,那排骨表面泛着一层油光,杨乐天顿感恶心不已,于是气愤地把筷子一摔,抬手胡乱地推去,连勺带碗的碎了一地。   这一声响动,立刻惊动了殿外候着的青龙使者,杨乐天气呼呼的从青龙殿里冲出来,刚好与所来使者撞个满怀,他随即扬手屏退了使者,一个健步迈出殿门。   神魔崖上终年不见星星,大概是这里魔气太重,仅余下一轮孤零零的明月在天边悬着。   月光洒下的光辉照亮了青龙殿前面的甬道,那是下山的石阶,琳儿不会是真的离开了吧?   “走了也好,眼不见为净。”杨乐天自言自语。   他用这话安慰着自己,嘲笑自己就是一副贱骨头,总是狠不下心彻底放开这段感情。琳儿是他仇人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仇人,他把她留在身边,只是利用她的身份来保护自己,仅此而已。   杨乐天这样不断告诫着自己,但发自内心深处的那份惦念始终纠结着,搞得他心绪不宁,烦躁不安。   “呛”的一声,杨乐天迅捷地抽出背上长剑,“唰唰唰”流光飞舞。他把对琳儿一腔的爱恨情仇寄于剑身,每一式必出全力,恨不得一剑斩断绵绵情丝,把这笔血债做个彻底了结。   发泄过后,接踵而来的是内心的空虚。杨乐天倚着大树,身子一软,便滑了下来。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琳儿还是没有回来,他痴痴望着面前的石阶,一路向下,眼神越发的空洞。上次琳儿失踪两天都挺过来了,怎么这次才半天不见,自己就这般挂念。   “啪”的一声,杨乐天清清脆脆地甩了自己一巴掌,头脑即刻清醒了几分,再一抬头,仿佛真的见到琳儿拾阶而上。   杨乐天用力眨了眨眼睛,白裙撩动,淡雅若仙,的确是他的琳儿。   “噗”的一口鲜血喷出,刹那间染红了洁白的裙衫。   杨乐天惊得呆了,眼看着琳儿栽倒在血泊中。他猛地弹起,一连几个急跃,扑倒在琳儿身前。   “琳儿,琳儿,你怎么了?”杨乐天惊呼着,抓着琳儿玉臂的手不断颤抖。   琳儿脸色惨白如纸,隐隐听到杨乐天的呼唤,微睁了清眸,她知道杨乐天依然紧张自己,嘴角竟隐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眨眼间那澄清的双瞳失了焦距,美睫黯然低垂,甜甜地昏厥过去。   杨乐天惊惧不已,双臂托起琳儿的弱骨纤形,将琳儿打横抱起,疾步走向青龙殿。   “琳儿,你不能有事……”杨乐天嘀咕着,将琳儿的玉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心疼地摩挲着她胸前的血迹。   “呃……”地一声低吟,琳儿在朦胧中微微皱眉。   杨乐天的手蓦地顿住,修长的手指正落在琳儿坚挺的双峰上,他触电般地抽回了手,眼睛定定地看着那里急促地起伏。   难道……   心中一动,杨乐天果断地掀开了琳儿的衣襟。定睛一看,在那白璧无瑕的酥胸上竟然印着一个血黑的五指印。   碎心绵掌!   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向头上涌来,杨乐天知晓这个掌的威力。   碎心绵掌,伤人内脏,是一种十分阴毒的武功,中此掌者如不及时救治,掌力会绵绵不绝,走脉摧心,最终唯有痛苦死去。   陆峰!这个老贼,居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杨乐天深深地望进了那个淤黑的掌印,仇恨之火在他漆黑的眸底迸出红光。他知道,天神教中唯有陆峰练就此功,但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残忍的去伤害亲生骨肉?   不出一刻,掌印的墨色越发得浓重,隐隐腾起一团黑气,从那掌印成色看来,陆峰显然用上了八成的功力。   老贼竟然想杀了琳儿!   杨乐天身子一震,眼见着那团黑气顺着血脉蜿蜒而上,将一道道青色的血脉从皮下拱起,琳儿的呼吸也微弱下去,唯有眉心越蹙越紧。   “琳儿,琳儿,你醒醒,醒醒!”杨乐天大声呼唤,手掌按上琳儿的肩头猛烈地晃动着。   忽的,道道突起的血脉明显消退,杨乐天也同时察觉到了掌心的温度,眸中登时有了惊讶之色,“那是……烟雨六绝的内功?!这神功居然可以化解碎心绵掌,太好了!”   “嗡——”的一声鸣响,杨乐天顿悟:“原来那老贼是来试探我的,只有烟雨六绝的强大内功才能化解此掌。”想到此节,他悲愤交加,直把一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杨乐天当然不能放任不管,即使是赔上性命,让陆峰阴谋得逞,他也甘心情愿。   眼下疗伤刻不容缓,杨乐天命青龙使者仔细守着门口,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伸手戳了琳儿身上几处要穴,护住心脉,又小心地扶她坐起,自己盘腿坐在琳儿身后,平举双臂,将手掌轻贴在琳儿背心。   杨乐天默念着烟雨六绝的心法,驱动丹田之气,顿时真气滚滚,流经百穴,齐归掌心,徐徐灌出。   一炷香的功夫,烟雨六绝的内功心法果然见得奇效。   琳儿惨白的面颊上已晕染了一层淡淡的粉红,四肢也暖和起来,她眉头渐舒,喃喃唤着:“乐天……乐天……”   杨乐天屏息凝气,继续将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琳儿体内,丝毫不敢懈怠。又过了一阵,琳儿悠悠转醒过来,但在她睁眼的一刹那,榻上“咣”的一震,杨乐天应声倒下。   “乐天!”琳儿惊慌地转过身,陡然看见榻上为她虚耗过度的杨乐天,心中别有一番酸楚。   恍惚了一刻,琳儿悄然下了床,放平杨乐天的双腿,将锦被盖在他身上,又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自己心爱的男人身边。   英俊的面庞上汗珠点点,双唇如濒死的蝴蝶般不住地抖动,琳儿不忍再看,用掌心埋住了脸。   黑暗让她感受到了胸间真切的痛,那是父亲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回想起那一幕,琳儿胆战心惊。   ……   玄武殿内,琳儿为夜里欢细细包扎完伤口,正欲迈出门槛之际,反被一只粗壮的手臂强推回门内。   抬望之下,花容失色。   “义父。”殿内的玄武从椅子上滑下来,直接一个头磕在地上。   神尊陆峰面沉似水,在他伟岸的身躯背后,白虎杨云仇堂而皇之的立着。   琳儿低垂着头,直至听闻一声厉喝:“跪下!”,才迫于陆峰强大的气势屈了双膝。   “你们两个是自己交代清楚,还是我来严刑逼供。”陆峰暗压着怒气,坐到椅子上。   玄武殿内一片宁静,肃杀的气氛充斥着一切。   玄武和琳儿俱都噤若寒蝉,双方僵持了片刻,陆峰沉重地一哼,“看来你们是选择后者了。”他一摆手,召唤身边的白虎,杨云仇举着金鞭就冲玄武而来。   “不要!”琳儿看着金鞭就觉皮肉发紧,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夜里欢再受苦刑。   “不要再伤害夜大哥了,他为我受的已经够多了。”琳儿向前膝行了两步,渴求地仰望着父亲。   “慢!”陆峰挥手喝止,他倒要听听自己的女儿怎么解释,又是否和白虎所说的一致。   “琳儿!”夜里欢顶着重压仍想提醒琳儿,立即被陆峰死死地横了他一眼。   琳儿羞愧地低下头:“一切都是琳儿的错,书是女儿所偷,与夜大哥完全无关,他不知道也没参与,只是出于好心没揭发女儿罢了。要打要罚,女儿任凭爹处置,还请爹放过夜大哥,拔去他身上的魔钉。”她哀求的目光投向陆峰,宛如两波秋水,楚楚动人。   琳儿的话完全应证了白虎的告发,陆峰气得脸色铁青,但他为人谨慎,仍忍住不爆发出来,而是又问:“你为何要偷书?”   轻轻叹息一声,琳儿肃然答道:“女儿不敢隐瞒爹爹,我是为青龙偷书,但是偷书之后女儿后悔不已,于是并没有给他看过,就放回了玄武殿。乐天对此事也毫不知情,都是女儿一厢情愿。”   “好啊,看来两个大男人都要靠你来维护,我陆峰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陆峰为琳儿的担当感到相当的可笑。   陆峰意外的夸奖令琳儿错愕,竟也有少许欣然,然而这一丝幻想还没开始就被陆峰的一句话打入了深渊。   “既然你已经承认了,就去承担后果吧。偷盗本尊的东西等同背叛,下场只有一个,死!”   刹那间,陆峰的挥手便是一掌,压在最后这个“死”字上,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琳儿的心房。   琳儿捂着心房的手开始瑟瑟发抖,眸前已然恍惚。   为什么……为什么?爹怎么会对自己下得了手?然而,难以置信的事实摆在眼前,陆峰根本对她的命视如草芥。   琳儿苦笑:“原来血脉至亲尚抵不过一本书的价值。”   火热的心渐渐地冷却,原来还信心满满地认为可以用这条命护着乐天,现在看来,这种想法真是愚不可及……   一念至此,两行清泪,静静地从秀丽的眼角垂落,浸湿了杨乐天身上的被衾。   也不知过了多久,琳儿迷迷糊糊地趴在塌边,沉沉地睡去了…… 第四章 情不自禁   “小云,小云……”   琳儿猛地惊醒,抬头看见仍旧虚弱的乐天,干裂的双唇正在微微颤抖。   这个名字琳儿曾听杨乐天提起过,好像是他的弟弟,在他家破人亡的那天就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他一定很急着报了血海深仇吧,连做梦都唤着弟弟的名字。   琳儿这样想着,手上已端了一杯清水,慢慢地把杨乐天的头抬高,将水灌入他的唇齿。   “咳,咳咳。”杨乐天被一口水呛到喉咙里,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是熟悉的容颜,绝世清丽,只不过那容颜惨白的厉害,如玉一样的透明,其实他不知道,他自己的脸色比起琳儿的还要苍白的吓人。   琳儿慌忙撂下水杯,如凝脂般的手由上而下轻轻舒缓着他的胸膛,柔声问:“好点儿没有?”   “谢谢琳儿姑娘关心。”一句冷冰冰的话惊得琳儿慌乱的把手抽了回来。   杨乐天抬起无神地眼眸,平静地滑过她的面颊,“你的伤势已无大碍,多加休养即可。”   琳儿心头一热,又皱起了一对秀眉:“什么都别说了,你为我损耗了太多的真气,还是闭目歇着吧。”   杨乐天淡淡一笑:“我的身体不劳任何人费心。”他眉间堆满了漠然,这冰冷的态度是做给琳儿看的,也是一种自嘲。   “那琳儿先回偏殿休息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琳儿转身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因为就算自己多不舍他,也要狠心离开,琳儿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花心思疏离自己。   殿门沉闷的一声巨响,正殿内恢复了寂静。   杨乐天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此次他不仅元气大伤,暂时报不了仇,而且还暴露了烟雨六绝的内功,偷书一事,难免落于头上,恐怕对于陆峰的发难他再无招架之力。为今之计,他只盼着与弟弟小云尽快相认,许是尚有一线生机。   杨乐天头脑中不断地挣扎,身子却已疲了,不自觉又睡着了。待到醒来,天已大亮。他快速地洗漱完毕,用一条金带将缕缕墨丝稍稍束在脑后,另换了一身干净的青缎,又刻意地在腰间系了条盘龙的锦带,尽量使自己看上去精神抖擞,以掩盖他锦衣华服下所包裹的虚弱身躯。   离巳时比武尚有一个时辰,杨乐天从枕下摸出一把惨亮的匕首。   瞳孔微缩,杨乐天从眸底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射向匕柄上那两个字,又闭目凝了凝神,把匕首收入怀中。他心中早已有了计划,决定先下手为强,立即动身去往白虎坛。   白衣翩翩,折扇轻摇。   就是这样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立于塘畔,静静欣赏着游水的锦鲤。如此优雅入画的男子,却在回眸的一瞬间,露出了豺狼的微笑。   杨乐天被这一笑结了舌头,一时间哑然失语。   “青龙,你来早了,也来错了地方。”杨云仇迈着方步走了过来。   “我就是来找你的。”   “哦,原来是为了琳儿找我讨账来了。”杨云仇刷地收起折扇,用扇顶戳了戳杨乐天那坚硬的臂膀。   “琳儿?”杨乐天微惊,此次来本是和他兄弟相认,怎么又扯到琳儿头上?于是便默不作声,只待白虎说辞。   杨云仇坏笑着,围着杨乐天边踱边道:“琳儿替我……哦,不……她是替你顶了盗书的罪名,结果挨了义父的碎心绵掌……”   “什么?她顶了盗书的罪名?”杨乐天截断了他的话。   “可不是么。”杨云仇站定了脚步,看着杨乐天故作嗟叹:“唉,看到如此佳人痛苦不堪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呐!”   杨乐天如梦初醒,怒气直冲头顶,一把扯住杨云仇的衣领,喝问:“白虎,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整件事情是不是你谋算的?”   “放手!”杨云仇皱眉,用扇骨敲了敲衣领上那个坚硬的拳头。   杨乐天已然握得指骨发白,这刻拼命地用力一甩,猛觉手掌发麻。没错,做兄长的连一个亲生弟弟都抓不住,管不了,看着他在魔教胡作非为。   咽了口气,杨乐天强迫自己耐下心来听弟弟解释。   杨云仇被甩了一个踉跄,却是不急不火:“冤枉啊,琳儿是心甘情愿成为你的代罪羔羊,我只是推波助澜而已。”   杨云仇越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杨乐天就越是气急,一掌高高扬起,可偏偏就悬在空中,单单嗔着一双怒目。   “动手啊,你杨乐天自恃青龙就了不起么,你凭什么?”杨云仇高声挑衅。   “凭什么?就凭……”这话说到一半,另一半“就凭我是你大哥,打你是天经地义的。”却咽了回去,杨乐天僵着一张脸,缓缓垂下手去,默默地紧握。   他明明是来相认的,但是眼前这个小人居然亲口承认把琳儿送入虎口,就算是血浓于水,这种心狠手辣的弟弟他宁愿不认。   “你说的对,我没资格教训你。如果上天还给我杨乐天机会,那么巳时相见,别误了时辰!”杨乐天叹了口气,怀着一腔怒火和满满的心痛离开了白虎坛。   摇摇晃晃地回到青龙坛,杨乐天本来只希望有片刻喘息,但待刚一坐定,突然有青龙使者来报今日比武改了时辰。   “酉时?比武从隅中改至黄昏,老贼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杨乐天猜不透陆峰的心思,但多多少少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既然如此,杨乐天便随遇而安,他合起双眼打坐运功,几轮大周天运转下来,身子也舒畅了许多。   他伸展双臂,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传了午膳进来。   这午膳倒也简单,清淡的几个小菜,一碗白粥,三四个包子。那包子冒着白烟,热气腾腾,面香中夹着腌肉的味道,真叫人垂涎欲滴。   杨乐天提起筷子,看都不看那包子一眼,只在几个小菜中夹夹捡捡。空叹了一口气,他将筷子一掷,恶心得连一口也吃不下去。   连日来,他一直胃口差得紧,食不下咽。昨晚为救琳儿虚耗了大量真气,至今未进过一粒米,已然头晕目眩。杨乐天总要留着命去报仇,不能这么饿死在魔教,他心下发狠,楞着扳着自己的双颚,把一碗白粥生生的灌了进去。   “咳,咳咳……”粥喝的太急,噎得杨乐天一阵咳嗽。胃里猛地一抽,险些把刚才的粥全吐出来,幸好及时闭气,挨着又咽了回去。   杨乐天理顺了气,心中又挂念起琳儿,踌躇了一阵,终是迈出了正殿,去后厨亲自取了一碗补气的参汤,端着去向偏殿。   未入其室,先闻一阵咯咯的笑声,如银铃般的甜美,不用猜也知道谁来了,杨乐天一笑置之。他正欲推门,忽然脑中“嗡”的一顶,登时怔在当场。   “啪啦”,汤水的碗从指缝间滑落,支离破碎。   这声音惊动了屋内之人,第一个冲出来的人毫无悬念的是陆香香。   香香一时与他对望,竟是失了神,恍见面前的男人正用惊惧的星眸注视着她,双唇微嗔,鼻梁高挺,真是个完美的男人。   “砰”地一声轻响,琳儿在香香的头顶敲了一下。   灵活的回过头,香香嗔了琳儿一眼,一边揉着头,一边问:“杨大哥,你来找姐姐啊?”   “嗯。”杨乐天自知失态,木讷地点了点头。   “杨大哥,你可真不够意思啊,有好吃的光想着姐姐。”香香瞥见洒了一地的汤汤水水,小嘴一努,娇俏地插起小蛮腰,摆出一副吃醋的架势。   杨乐天脸色一沉,没再说什么。   琳儿轩眉一笑:“好了,香香,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姐姐,你怎么念完经就打和尚啊。”香香斜眼睨着琳儿,琳儿却不在看她,而是瞅着一脸肃穆的杨乐天。   “是姐姐不对,姐姐会乖乖听话吃药,你放心走吧。”琳儿急着把香香往门外推。   “唉,真拿你们小两口没辙。”香香盈盈笑着,一摆手:“算了,反正爹的任务香香业已完成,就不妨碍姐姐你依我浓了。”这话说出来自己又是嗤的一笑,羞得奔出了殿门。   怎料香香最后这句玩笑话,却激起杨乐天一身冷汗,忙问:“香香来做什么的?”   “来给我治伤的啊。”琳儿诧异地回着,被杨乐天凝重的神情搞得莫名其妙。   “她是奉了陆峰的命来的吧?”杨乐天追问,仿佛想印证些什么。   琳儿微微颔首,已然是默许了。   杨乐天巍峨的身躯摇了一摇,心中默叹:“唉,这回算是栽在了老贼的手里了!没想到他行动如此迅速,居然派了香香来打探虚实,她知道了琳儿身子已然无碍,定会回去禀明陆峰,我偷学内功一事便会不攻自破。陆峰啊陆峰,好你个老贼,为了请我入瓮,竟然不顾及女儿的性命。”   他其实早料到会有此结果,但当事情曝光之时,竟然还是不情愿接受,毕竟父母之仇未报,兄弟未认,死在仇人手里实在过屈。   尽管如此,杨乐天并不打算把实情告之琳儿,因为他担心琳儿任性妄为,连小命也陪上去。他微微一笑,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琳儿见杨乐天一时皱眉,一时微笑,担忧地问:“杨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琳儿的伤……”   怎料言至一半,杨乐天倏地伸出二指在她粉唇上一触,“别说了,你的伤已无大碍,多休息便可。我没什么事,你不用挂心。”   杨乐天这个亲昵的举动令琳儿一震,她好久没有触碰过杨乐天的温暖,即使仅有两根手指,她也如触了电一般,红晕从面颊一直蔓延至脖根。她美瞳中含着一汪秋水,只单纯地企盼着这个男人可以包容她的身份。   蓦地,杨乐天终是于心不忍,伸出宽大而结实的臂膀将琳儿紧紧地环了过来,因为他知道他可能要永远离开这个女人了。   一滴泪痕划过,在琳儿肩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是不要,不要这样,我不要你为了我的离去而伤心难过。”杨乐天内心挣扎着,突然间猛力推开琳儿,板起了一副冰霜的面孔,冷冷地道:“刚才冒犯姑娘,青龙失礼。”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偏殿内,只留下琳儿一个孤单的身影,被偷跑进来的阳光拉得悠长。 第五章 步步惊心   杨乐天回到正殿,身心俱疲。   他倚在偏厅的角落里,不知道除了静静等待酉时的到来,还能做些什么,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等死,又或许是在等一个机会,这次他不会再束手待毙,他要凭借一身神功奋力一搏。   一束明亮的光穿过敞开的窗棂,在青石地面上缓缓移动,一寸寸逼近那个倚在角落里的人。渐渐地,那束光爬上了他的靴子,椅子上的人微微惊愕,下意识地移开了脚,握紧了手中的剑。   “原来只是阳光……”他从恍惚中觉醒过来,顺着光的源头望过去,明亮的苍穹中,霍然多出了靛金的流云。   望着天边璀璨的云霞,一双漆黑的眸子也被染成了红彤彤的颜色,但他眼中的不是美好的晚霞,而是鲜红的血。   “是时辰了!”杨乐天提起佩剑,纵步转出偏厅。   正在此时,“咣当”一声,殿门大敞。陆峰身子一闪,端然走入了青龙殿,没想到俾睨天下的神尊居然会亲自驾临。   “青龙拜见神尊。”杨乐天怔了怔,深深揖拜下去。   陆峰不加理会,从他身侧掠过,径直走向那金漆雕龙的宝座。待一坐定,威压的气势迎头逼来,一双鹰的眼睛,犀利地盯着杨乐天,仿佛顷刻间就要将他撕得粉碎。   杨乐天低头躬身,做足了谦卑的样子,正是一招以不变应万变。   他静静等待着陆峰的责难,但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陆峰开口第一句竟然道:“青龙,你真的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浪费了这么多粮食。”   杨乐天一怔,抬头仰望,只见陆峰正从身侧的台案上轻轻捏起一个包子。那是刚刚午膳剩下了,今日定是下人偷了懒,竟没有及时清理干净。这包子虽是凉了,却依然满溢着肉的香味。   陆峰一面把玩着,一面摇头:“这样好的包子,本尊实在不忍丢弃。只不过它表面上看似白璧无瑕,内则包藏祸心。”   杨乐天听出他一语双关,私下握紧了拳头,捏出一把汗来。   陆峰顿了一下,把包子贴在了鼻息之上,“嗯,果然是肉香诱人。青龙,你说本尊是否该把里面的馅料掏出,再把这美丽的外皮凌迟,好不好?如此过后,便不算糟蹋了它,本尊亦是舍得。”   瞬间,好似有千万把小刀剜在杨乐天的皮肉之上,他挺直了身子,凛然道:“神尊既然舍得,那请动手,无须再和青龙商量。”   陆峰狂笑一声,手上一发狠,那包子立时化作一地碎末。与此同时,杨乐天也已将手扶上剑柄,只待那划破空气的一瞬。   “啊——”陆峰的脸上突然失了颜色,死灰一般。目光下,是比脸上更加灰暗的一张手掌。他手腕一翻,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沿着右臂自下而上依次截点了四处,登时封住了整条右臂。   目光暴冷,陆峰死死瞪着殿下的杨乐天,森然道:“不愧是青龙,懂得先下手为强。”   “中毒了?”杨乐天一挑剑眉,瞅见陆峰那铁青的手掌,惊骇不已。手指悄然从剑柄上移开,顺势搭上左手,躬身拱手:“神尊,此毒不是青龙所为。”   “是么?除了你,这青龙殿里还有何人,难道是琳儿不成?”   “回神尊,这下毒之人应是冲着青龙而来。他将毒药涂在包子上,分明是想令青龙在用膳之时误食。但他忽略了一点,青龙近日胃口欠佳,那油腻腻的包子连看上一眼会都作呕,估计下毒之人做梦也想不到竟然能伤到神尊。”杨乐天神情自若,似乎刚才的死局完全不曾发生。   “你分析的不无道理,依你所言,这下毒之人应该还在教中。青龙,本尊命你速速把他生擒来见我。”陆峰半倚着宝座,额上已渗出点点汗珠。   时移世异,陆峰暂且忍下一口气,不再发作。他如今身中剧毒,与其与杨乐天纠缠下去,胜负难料,不如先全身而退,逼出剧毒,再找他秋后算账,反正杨乐天也逃不出自己的魔掌。   “青龙领命。”杨乐天转身扯开步子,他走得很慢,体内正暗暗运功,准备趁此良机杀掉陆峰。可惜当他凝气之时,却明显感到阵阵乏力,四肢麻木,不得不暂时放弃此念,阔步行去。   掌灯时分,青龙偏殿内漆黑一片。   桌上的红烛无人理会,孤独地伫立在烛台上,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给它的温暖与光明。   琳儿蜷缩在床角,又一次迎来了黑夜的孤寂,忽然间,她的嘴角漾出一波优美的弧度,回想起那强健的臂膀,琳儿迷失了自我。   恍惚之间,“砰、砰、砰”三声轻响,打破了这片宁静,叩门之声如蜻蜓点水般的轻盈,旋即传了轻柔的声音:“琳儿姑娘,奴婢奉了香主子之命给您送来了熏香。”   “进来吧。”琳儿应了。   随着门轴地扭动,殿门微开,洒进来一束惨白的月光。   一名婢女踏上月光款步行了进来,放下了手中的熏香,又很自觉地炳了蜡烛,把殿内映得一片通透明亮。   琳儿被灼烁的烛光晃得双眼刺痛,抬头再看那侍婢,珠唇眉黛,却是这般眼生。   “香主子说了,这百合花香安神养心,琳儿姑娘今晚能睡个好觉了。”那婢女腕白肌红,手如柔荑,正慢慢地将那紫玉雕花的香炉推至桌子正中。   “你是香香那边的侍婢么?”琳儿随口问了一句。   婢女忙垂下头来,怯懦地道:“对,奴婢叫翠儿,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如有冒犯之处,望琳儿姑娘原谅。”   “没事的,你可以回了。”琳儿淡淡地吩咐。   “是,奴婢告退。”婢女低眉顺眼,欠身行过礼,脚下一错,轻飘飘地转身。   “哦,翠儿,帮我谢过你家香主子。”琳儿又补上一句。   偏偏在翠儿回身的刹那,一波凌厉在她眸底浮现。琳儿微惊,并不以为意。翠儿再次应了,行礼退下。   偏殿内又一次恢复了宁静,一缕轻烟从紫玉香炉中腾起来,袅袅不绝。   琳儿痴痴地望着摇曳的烛光,灵魂也仿佛被淡淡的百合花香勾出了躯壳,眼前的红烛越发得虚幻,也变得更加矮小,蜡油一点一滴地划过笔直的烛身,越聚越多,渐渐为银质的烛台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嫁衣。   风毫无预兆的吹起,带进殿内更多潮热的空气,令琳儿的心躁动起来,她不得不去关好窗棂。就在琳儿伸出玉臂拉动窗棂的一刻,一只精致而肥厚的手从缝隙中悄悄探出,突地扣住了她的皓腕。   琳儿大惊,下意识地抽手。   “嘘……”,来人露出了半个脑袋,琳儿登时把莫名的恐惧和呼之欲出的叫喊通通咽了回去。   “怎么是你?进来再说。”琳儿忽然有种莫名的惊喜。   来人松开了手,移至殿门,谨慎地环顾了一眼,再次确定四下无人,才迅捷地侧身闪入门内,回手又将殿门轻声合了,看着琳儿笑了:“琳儿,见到你真好。”   “这里是天神教,很危险,你不该来。”琳儿皱起秀眉。   来人笑容可掬,眉眼和善,正是医仙微生雾。   “你不用担心,我还会些防身的能耐。倒是你面色这样难堪,定是生病了吧。”   “微生大哥,琳儿先前中了一掌,但是现在已经无碍。你看!”   琳儿抿嘴一笑,展开双臂,在原地打了个旋,本想让医仙放心,不料动作一大,牵动了胸前的伤,巨痛之下立足不稳,身子斜倾出去。幸好微生雾手疾眼快,一对香肩被他抓了个正着,进而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了琳儿。   四目相对,只在须臾,微生雾真情流露,却明知道怀中这位佳人不会接受。   “做我的女人好么?我喜欢你。”微生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竟大胆地表白心迹。   微生雾语出惊人,琳儿顿感脸上火灼一般,奋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羞得不敢抬头相望,“微生大哥,谢谢你对琳儿的关心。不过,琳儿早已心有所属,希望你不要勉强于我。”   心中不知转了几个轮回,微生雾早已在心中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此刻尴尬得讲不出话来,一个堂堂男子汉,愣是憋得满面红潮,缓缓才从唇齿间挤出“没关系”三个字。   琳儿松了口气,抬头问:“微生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是撵着我师妹而来,我担心她又来下毒害人。”微生雾正好借机岔开话题。   “你师妹?那个落花么?”琳儿惊疑。   微生雾点了头:“你可曾在这神魔崖上见过她么?”   琳儿回想了一下,最后一次见到医仙的师妹是在彼岸花海。那红艳艳的一片,纯净的不带一丝杂质,是一种无暇的美;然而,那如烈焰般鬼魅的颜色,又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好似一株株残艳的毒药,舔舐着人的鲜血。   记忆的碎片里再也寻不到落花的影子,许是一瞬间就被这毒花吞噬了。   “琳儿,琳儿!”微生雾挥手在她空洞的眼眸前晃动着,琳儿打了个冷战,终于看清了面前那圆嫩无节的手指。   “没……没有,我没有在天神教中见过落花。”琳儿如此肯定。   “不可能啊,我明明一路跟着他们进了神木林,她和那个断臂人在一起。”   “飞鸟也来了?”琳儿心中一动,嘴角不禁漾出一抹甜美的弧度。   经历了生生死死,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你还笑的出来?”微生雾摇摇头,“他们定是来找天神教的晦气,就是不知道师妹这次的目标是谁。”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头,令琳儿紧张的神经立刻绷紧。   尽管天神教中都是魔人,可除了白虎那个卑鄙小人,琳儿不愿意见到其他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甚至包括陆峰。 第六章 鬼魅奇毒   “好香啊!”   微生雾惊疑地走向桌上的紫玉香炉,扬手微微扇动着淡淡的清烟,转头问:“这是谁送来的?”   “香香,陆峰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也是大魔头陆峰的女儿?”微生雾恍然大悟。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琳儿瞪着大大的眼睛,惊惶地望着微生雾。   四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微生雾的眼睛定在殿中最大的一个摆设上,门板响动的瞬间,他从容地向后仰去,平躺到地上,身子一滚,隐于榻下。   “哎呀……”琳儿为微生雾的举动惊叹不已,当她回过神来时,杨乐天已经站在身后。   “琳儿,你还好么?”   明明是一句关心的话语,语气中总带着三分冷厉,这道看不见的屏障迫得琳儿身子一抖,向后退了几步。   “琳儿没事了,谢谢杨大哥关心。”   杨乐天微微一笑,但看到琳儿惨白的面庞时,心中仍不免激起了一阵涟漪。他吐了一口气,又问:“有人来过?”   琳儿怔了一怔,转眼见杨乐天正望向桌上的紫玉香炉,立刻落下心头大石,点头应了:“是啊,香香命人送来的,说是可以安眠。”   杨乐天负手一笑,踱到香炉旁边,“这百合花的味道真是独特,清馥袭人,仿佛有种醉人心神的芬芳。”话到此处,他身子一摇,砰然倒地。   “杨大哥!”琳儿脱口惊呼,飞扑了上去。   “杨大哥,杨大哥!乐天……乐天!醒醒,你怎么了”琳儿一边摇晃一边呜咽起来,可是手下的人却是全无回应,形同死尸一般。   慌乱,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恐惧,在琳儿心中无限放大。除了哭泣,她居然束手无措,那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仿佛是滑过指间的流沙,到头来什么也抓不住。   “让我看看吧!”床榻下传来一个声音。   琳儿登时眼前一亮,一支救命的稻草赫然出现在面前。是啊,刚刚由于过分激动,几乎忘记身边还有个微生雾,这个能起死回生的医仙。   “微生大哥,你一定要救他,琳儿求你。”琳儿紧紧抓住微生雾的衣袍,似乎要把那布角扯下来。   微生雾的眸底闪过一丝无奈,俯下身,在杨乐天的鼻息上轻轻一探,微喜:“他还活着。”然而,在他仔细探过杨乐天的手腕、脚腕等各个关节处后,终是重重地一叹:“关节淤青,水肿积血,果然是中了师妹的鬼魅散。”   “你是说……他中毒了?”琳儿方才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还有的救么?”   微生雾心下一沉,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丹药,递到琳儿手里:“这是凝气归元丹,先暂时抑制住他的毒性再说。”   分开他紧合的唇,琳儿将凝气归元丹喂了进去,又灌上一口清水,掏出娟帕小心地拭去溢出的水痕,只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琳儿便急得香汗淋漓。   眼见俊美的容颜越发得黑青可怖,琳儿转身跪地,在医仙面前重重地一磕:“微生大哥,你一定要救他,琳儿求求你,你要什么条件,琳儿都答应。”   “快起来,我可受不起啊。你不必回报我,你在龟谷陪了我一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过,如今解药在师妹那里,我还要去讨。”微生雾将她搀扶起来,语声微顿,又问:“琳儿,你真的没见过我师妹么?”   “真的没有。”琳儿毫无犹豫地回答。   “喀嚓”,微生雾扬手一扫,将紫玉香炉从桌上推落。以玉为体的香炉撞上坚硬的青石板,立时碎了一地碧色通莹的玉片,细碎的香灰蓦地腾起,飘出了浓重的香气。   琳儿不知所谓,呆呆注视着他。   只见微生雾捻起一小撮香灰,细细在食指和拇指间揉搓着,喃喃:“滑涩中带着油性,还有少许粘性,的确是魅。”   “我的确见过你师妹。”琳儿忽然转了口气,有些痴然地望着地上的香灰,这毒药是她——那个翠儿,亲手送过来的,一双凌厉的眼睛在脑中得意地笑了起来。   微生雾惊疑地望着她,手中揉捻的香灰悄然落地。   “没错,就是她,那个自称是香香侍婢的翠儿就是你的好师妹——落花!”   “你敢肯定?”微生雾双手相互拍了拍,“我的师妹可是国色天香,你们在龟谷也算不打不相识。”   “嗯,肯定。”琳儿点头,“她虽易了容,却遮盖不了那对凌厉的眸子,那种眼神和我当年在龟谷的寒冰密室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叹息一声,微生雾皱起了一对八字眉,“看来,她是真的混进来了。”   琳儿又瞥向地上的香灰,奇道:“微生大哥,若是鬼魅散真的匿于香炉的烟气,为何你我没有中毒?”   “因为这烟气中的只有‘魅’而已。鬼魅散,之所以得其名,一是因为鬼和魅分别是两种药草,如果只是中了‘魅’,最多头昏脑胀而已,就算单中‘鬼’的话,也就是内力涣散,四肢无力,这两种药草单独的药力都不大,而且几日内便可自行痊愈,无需解药。然而‘鬼’‘魅’一旦相遇,那便是折磨人的剧毒,中毒者最终会全身溃烂而死,即使如你杨大哥这般俊美,死时也会溃烂得面目全非,形同鬼魅,故名鬼魅散。”   听完微生雾滔滔一席话,琳儿惊得毛骨悚然,慌张地问:“除了找落花讨要解药,可还有别的办法?”   微生雾无力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其实我也会炼制鬼魅散的解药,但是就算我手中药材觅齐,还需炼上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成丹。而以你杨大哥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多就只剩下五日的寿命。”   “琳儿……”杨乐天迷迷糊糊地唤着,琳儿为之一振,飞蛾扑火似地奔到他身前,“杨大哥,你醒了么?”   杨乐天因刚才服下一颗凝气归元丹,药力在体内发挥了作用,不过意识仍是混沌不清。他缓缓张开双眼,朦胧中一对男女在他面前晃动,那个女人是琳儿没错,那个男人他也识得,不正是医仙么,他怎么会和琳儿在一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琳儿的寝室,莫非他们二人早就米已成炊?   其实连杨乐天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看见了什么,只是内心的挣扎冲淡了一切,再次令他陷入深深的昏迷。   琳儿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英俊的面庞上,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即使自己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放心,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找到师妹,救回你的杨大哥。”微生雾按上琳儿的香肩,用坚定的语声给予了慰藉。   怎料那只充满力量的手一下子被甩开,琳儿悲愤地回过头,含泪嗔道:“这全都怪你,若不是你救回那个冷血恶毒的师妹,杨大哥就不会有事!医仙?名字好听,原来也只不过是个助纣为虐的魔头!”   “对,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救回师妹。但我能做的只有尽量弥补,她在前面害人我就在她后面救人,我知道这远远赎不清她所犯下的罪孽。如果你认为这样做还不够,就一剑把我杀了吧。”   微生雾眼见琳儿对他的怨念积深,心中不免刺痛,不过更多的是愧疚之情。   “刷”地一道白光,微生雾抽出了杨乐天身下的长剑,双手奉到琳儿面前。   琳儿错愕砸舌,不料自己的一句气话微生雾竟如此认真,难道他真是这么在乎自己?她凝视着寒光凛凛的长剑,胸口的伤痛又被莫名的唤起,蹙了眉心。   神色一黯,琳儿语声转低:“微生大哥何必为难琳儿,只盼你能为杨大哥解毒,琳儿就已感激不尽了。”   “看来你还是舍不得杀我的。”微生雾嘴角微扬,长剑回销,“那么我就留着一条命,为你的杨大哥解毒。”   微生雾撂下长剑,伸手搬动杨乐天的身躯,无奈自己本就比乐天矮上一头,身材也不及他的魁梧,只是拉着双臂稍稍拖动了几步就淌下汗来。琳儿忙过去架起乐天的双腿,二人拼劲了全力,才将这个七尺男儿挪到了床上。   “你打算去哪里找落花?”琳儿拭着汗水,一脸愁容。   “落花虽是容貌出众,但易容过后便难以辨认,倒不如从她身边的断臂人下手,这个似乎更简单些。”   提到断臂人,琳儿心中一紧:“微生大哥口中的断臂人,不就是飞鸟么,他会不会是来找杨乐天报仇的?无论如何,这几日我定要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乐天,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从这一刻起,琳儿便不知疲惫地照顾起杨乐天。   由于身中剧毒,杨乐天全身滚烫,额头上更是冷汗频频,琳儿刚为他拭去,眨眼间又是从毛孔间渗出来,所以每隔一个时辰,杨乐天身上的衣衫就会完全被汗水浸透。医仙嘱咐过琳儿,切勿让杨乐天受凉,以免高烧激发他体内毒性,因此每个时辰,琳儿都会为乐天重新换过衣衫,再把换下的洗净晾起,如此重复。   这些粗重的工作,琳儿却不敢吩咐下人去做,她怕暴露了杨乐天重病的事实,只是一个人在偏殿内默默做着一切。   滑过干裂的嘴唇,琳儿将清水一滴一滴地注入他的口中,整整两天两夜杨乐天形同尸体,毫无声息地昏死在榻上,唯有时不时抽动的手指,证明他还活着。   现在不仅关节,杨乐天周身都现出黑紫色的淤血斑块,而且愈发得凝重发亮,皮肤薄得几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鲜血便要破皮涌出。   “怎么样,找到你师妹了没有?”琳儿倏然回头,看到推门而入的医仙,慌忙问。   微生雾面无表情地摇着头,唏嘘着踱到床榻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瞬间,琳儿绝望的泪水如潮般涌出了眼眶,扑倒在杨乐天的身上。   然而,微生雾见了琳儿这般楚楚动人的模样,竟“呵”的一声笑了出来:“快去香烛阁看看吧,听说翠儿真的在香香那当起了侍婢。” 第七章 螳螂捕蝉   嘤嘤的哭声戛然而止,琳儿抬起头,愣生生地望着微生雾。   “还不快去!”微生雾轻声催促。   琳儿抹了抹泪,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好,我这就去逼她交出解药。”她抄上杨乐天枕边的佩剑,望向榻上的人儿:“杨大哥,放心吧,琳儿一定马上回来救你。”   琳儿直起身,眼前一黑,竟有些摇摇欲坠,但她毫不在意自己疲累不堪的身子,稳住步伐,转头对医仙微笑:“微生大哥,这里就先麻烦你帮我看着他。”   “好的,你要小心。”微生雾语声关切,却在琳儿背后神秘地一笑,待琳儿脚步声渐远,他也跟着出了偏殿。   夜已深了,偏殿内,除了杨乐天微不可闻的呼吸音,就只剩下烛台上红烛哧哧的燃烧声。为了避免走漏青龙中毒的消息,殿外的青龙使者和侍婢一早被琳儿遣退。   如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缺,落花又怎会放弃这样一个求证的机会。她蹑手蹑脚地潜进来,却无一人阻拦,干脆大摇大摆地走到杨乐天的榻前,确定一下杨乐天是否真的中了她精心布下的鬼魅之毒。   望着床榻上自己的杰作,落花不由得心潮澎湃,这样一个英俊美男也有变得丑陋黢黑的一天,“哈哈,杨乐天,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她邪魅地笑着,一双媚眼弯出了一个慑人的弧度,“这鬼魅散的滋味,你感觉如何?一碗白粥加上一炷熏香,你怎么也料不到能如此折磨人吧。你别心急,好戏还在后面等着你受呢,直到你全身溃烂流脓,痛不欲生,最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凄惨死去的时候,你自会明白这毒药的魅力所在了。”   忽而笑意一收,落花握紧了拳头:“杨乐天,这个结果是你咎由自取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欺师灭祖,杀了我父亲,落花就让你十倍奉还给他!”   拳头松开,掌心微痛,那修长的指甲扎进了皮肉,竟抠出四道鲜红的血线。然而,那痛虽然来得凛冽,却也来得痛快,也许她从未如此开心。原来杀人只不过是服从主人命令,就如同踩死路边一只蚂蚁,毫无感觉;但这次不同,人是为自己而杀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那邪魅的嘴角又勾了起来,落花带着这份快感信步走出侧殿,居然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落花得意忘形的同时,便有一只黄雀悄然跟在了她身后。   偏殿内又恢复了死寂,杨乐天的唇上印下一道深深的血痕,落花的话他似乎全都听到了,却又半分动弹不得。全身剧痛难当,他连颤抖的权利都被剥夺,死亡在不断地召唤着他的灵魂。   偏在此时,殿内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步履之音四平八稳,一定不是琳儿。估计是医仙吧,杨乐天想到又是他,不免心中气闷。   “杨兄。”这一声呼唤并不陌生,杨乐天此刻完全清醒了,只是口不能言,“一定是你吧,飞鸟,你是来杀我的么?”   杨乐天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如此撕心裂肺的痛令他对生存丧失了信心,他情愿这样死去。   “好久不见。”飞鸟开了口,“我认为落花的做法太不人道,既然你我兄弟一场,飞鸟就成全你死个痛快,如何?”   “刷——”清脆的抽刀声在耳边未绝,冰冷的刀锋已然贴上了脖颈。杨乐天不仅临危不惧,反而用心感受着刀锋上的丝丝寒意,很是舒爽,“我能死在你的刀下,已是满足。”   “飞鸟!你在做什么?”蓦地里一声惊呼。   飞鸟转头,但见琳儿用惊讶地目光盯着他手中的惨亮的刀。那把刀虽然正在颤抖,但也在杨乐天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口。   “你眼睛里面看到我在做什么,我就做在什么。”飞鸟坦然回答着,语声居然冰冷的失了温度。   “噗通”,琳儿跪了下去,膝行几步抓住了他的衣角,仰面乞求:“求你,琳儿求你不要杀他。”   “琳儿,你误会了。我根本不想杀他,只是不忍心看他遭受折磨。”飞鸟手中的刀依然没有放下。   “我相信除了这个方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救他。”琳儿泪珠莹动。   叹了口气,飞鸟的情绪变得激动:“难道你愿意看着你心爱的人遭受痛苦,而无力相救么?”   琳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她救不了他,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做刀下亡魂。   “这对彼此都是一种折磨。他,就在承受肉体折磨的同时,还要面对你,让你看着他一点点变成丑陋的魔鬼,这样他的心又会痛上百倍。而你呢,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痛苦挣扎,就是对自己残忍,相信你的内心也会同时被剜上几百刀。”   琳儿为飞鸟的辩白所震,仿佛任何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身子颓然坐了下去,这一坐便有如泰山压顶,千百斤得沉重。   刀柄在缓缓下压,飞鸟说得铿锵,内心却在疯狂的挣扎——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想杀他,都是那么软弱无力,刚刚的一番话不是已经告诉自己该做什么了么,怎么会……下不了手?   “有解药的!只要得到解药,杨大哥就不会死。”琳儿突地想到了什么,疯狂地拉扯飞鸟的衣角,“琳儿求你,琳儿求你不要杀了他,不要让他现在就死……”   琳儿苦苦的哀求,终于感动了飞鸟,但当他回刀入鞘的一刹那,琳儿却倒在了他的脚边。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至少医仙是这么认为。   云遮月也许并不是个好天气,但对于微生雾来说,这点光亮足够他看清落花的行踪。落花脚下走得很快,没有去往任何一处坛殿,而是攀着石阶,蜿蜒向上,一直到达神魔崖顶。   神魔崖顶,十字刑架孤然挺立。   落花见到那恐怖的刑架后,只是微微一怔,便缓步踱了过去,竟然抬手摩挲起刑架上干涸的血渍。   微生雾隐于大石后,偶见落花的举动,啧啧不已:“难道师妹真的变了,变得如此嗜血?她不是应该更爱金子么?”   “师妹。”微生雾唤了一声,不慌不忙地从石后现身,向着落花而来。   落花一惊,忙扯了衣袖遮住了手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微生雾干笑了一声,“是你带我来的啊。”   “你跟踪我。”落花柳眉一挑,略带怒气。   “有何不可?”   落花舒了眉头,淡淡一笑:“你愿意怎么做随便你好了,反正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就是不要坏了我的大事。”   “大事?哼,真是笑话!你做的那些害人的勾当也可称之为大事?”微生雾皱紧了眉,有些愤恨地瞪着她,“医者本该悬壶济世,怎么师父偏偏收了你这么个徒弟,治病救人的草药不理,整日喜欢钻研毒物,怪不得师父当年要赶你出谷。”   “你……”落花提袖指向他,但见那指尖上的点点污血,又慌忙缩回了手,白了微生雾一眼,“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兴趣相悖,不能勉强。”   “你这个道我实在不能苟同,废话不和你多说,你快把鬼魅散的解药交出来,然后乖乖和我回谷去。”   落花冷哼一声,“师兄,你这真是强人所难。明知道毒是我下的,我又岂肯白费功夫。师兄不是尽得师父真传么,你要是能救尽管去救,师妹绝不拦你。”   “师妹!”微生雾怒气陡现,他眉宇间虽没有一丝的波澜,但那清澈的眼眸中正燃烧着熊熊烈焰,这代表微生雾真的生了气。   落花微微一笑,抬起纤纤玉手,刚要遮去他眸中的怒火,忽被微生雾起手打落,寒声道:“你这双血腥的手我不敢沾。”   “啊”的一声缩回了手,落花转了娇媚的语调:“师兄,你这样我会心软的。那好吧,鬼魅散的解药我可以给你。不过这解药现在不在我手里,我把它落在春香楼了。”   “春香楼?!从这里来回洛阳最快也要四天四夜。”微生雾自言着,他由喜转悲,眼神中充满了质疑。   “对,你计算的不错,你那个凝气归元丹最多再坚持三日吧,啧啧,真是遗憾呢,恐怕赶不及施救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解药就在春香楼?”   “当然,这个没有骗你的必要。你想要的东西就在我的闺房中,正北的墙上挂着一副画,那后面有个暗阁,只要转动画下几案上的烛台,就可以打开暗阁,取得解药。”   看落花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微生雾对着微茫的月夜,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回杨少侠是等不及那解药了。” 第八章 身陷囹圄   “对,这就是他的宿命!杨乐天注定死在我手上。”   “师妹,你真的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单纯善良、楚楚可怜的小妹妹了。”微生雾轻叹,满眼的落寞和失望。   “你是这么看我的?”落花觉得微生雾愚不可及,摇摇头,“那你真是错的太离谱了,我本来就是个杀手。当年主人送我去龟谷,唯一的目的就是学习用毒,若不是当年毒王刚好被仇家所杀,我也不会拜那个老古董为师。”   微生雾端着手,拳头攥地咯咯作响,隐隐后悔自己在龟谷出手救回落花一命,这样歹毒之人的确死不足惜,他呵了一口气,讽刺地道:“看来师父赶你出谷,你没亲手杀了师父,还真是他老人家的万幸。”   落花心下一沉,她还真动过这心思,只是没等付诸行动,那老古董就归西了,不过即便老古董不死,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没有主人的命令。   落花横了一眼微生雾,“你说得不错,我落花是个有仇必报之人。不过我也是有恩必还,你救了我一命,这恩情我不会欠你太久的。”   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啊——   落花和微生雾的对话被白虎尽收耳底。他就躲在刚才微生雾现身的大石后,离他二人不过是咫尺之遥,自是听得清楚明白。   一抹坏笑浮上了唇,后面的话对于白虎来讲已没有太大意义,他也懒得听了,对于他来说,有青龙的把柄在手就已经足够。   正所谓来无影去无踪,白虎没多耽搁便直奔天神教总坛。   而在大石前,微生雾也无谓再和一个毒妇多费唇舌,眼下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赶着去办,于是他匆忙赶回了青龙坛。   青龙坛。   偏殿内,当琳儿醒过来时,飞鸟已不知去向,不过除了杨乐天的苏醒,其它的事情也不再重要。此刻见了医仙回来,琳儿微笑着向他报告着这个好消息。   微生雾回之一笑,快步来到榻前,也未多言,从怀中取出了一粒朱丹,直接放入杨乐天的口中,递过一个深切的眼神:“你信我,就吃了它。”   杨乐天一闭眼睛,便吞了下去,没有片刻的迟疑。尽管口中苦涩,然这苦涩却神奇地贯穿了他的喉咙,竟然可以开口说话了。   “你何必救我?”这是杨乐天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带着沙哑的闷气。   微生雾淡淡地道:“为了琳儿。”   “你心疼她?”杨乐天加重了语气,喉咙撕裂着疼。   “对,我不忍心看见她为你伤心欲绝。”   “你们……唔……”杨乐天刚张开的嘴被医仙抬手挡住,生生憋了回去。   微生雾点头:“对,我们正如你想的那样,照顾琳儿举手之劳。”   “喂!”琳儿嗔他一眼,微生雾才不理会,继续对杨乐天说道:“你先不用忙着谢我,因为我还没能力帮你解毒。”   “微生大哥,你刚才喂他吃的朱丹不是解药么?”琳儿惊疑。   微生雾摇摇头:“当然不是。那只是颗药性更猛烈的补药,甚至损伤心脉。”   说到此处,琳儿和杨乐天均是大吃一惊,疑惧地望向他。   “这方法也是逼不得已,我已知道解药所在,但需四日去取。这朱丹是我刚研制成功的补药,虽有一定的副作用,但可保一时性命无忧,这样做至少赶得及我取解药回来。”   琳儿闻言心下略宽,总算乐天的性命有了希冀,庆幸刚才及时拦住了飞鸟。她看得出,杨乐天也是同样欣喜的,即使是那张全无表情的脸,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救人如救火,微生雾刻不容缓,简单向琳儿道别后,便匆匆下了神魔崖。   琳儿撩动裙摆坐在榻边,掏出香帕为乐天轻拭着额上的汗珠。令人欣慰的是,这次拭去的不再是冷汗而是他体内毒火的发散之物。   那颗朱丹果然见得奇效,此时他的额头不但退了热,连周身的黑气也消退了许多,脸上泛出的潮红半掩了青紫,再次衬出俊秀的五官。   突然间,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来了很多人,脚步声渐近,琳儿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砰!”殿门轰然一响,被一个飞腿踢开。   眨眼之间,冲进来十几名教众,分左右两侧排开,白虎杨云仇傲然正中,一股强盛的杀气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给我绑了!”杨云仇横眉冷目,用手一指榻上的青龙,冲口厉喝。   那十几名教众一律金袍加身,并非青白赤黑四色中的任一,这是总坛使者的身份象征。此刻听了白虎的吩咐,头前几人扯出麻绳,不容分说的把杨乐天从床上拽起来,在他身上结了个五花大绑。   杨乐天直到此刻才慢慢张开双眼,看清弟弟暴戾的神情,不屑地哼笑一声,目光空洞无力,任由使者将他架了出去。   这场疾风骤雨来得太过迅猛,琳儿一时间怔在当场,刚刚点燃的希望转瞬间化为泡影。   “把她也带上。”杨云仇丢下这句冷冽的话,便一脚踏出了殿门。   “不必绑了,我跟你们走。”琳儿淡漠地看了看冲上来的几名使者。她毕竟是神尊亲女,总坛使者还是尊她几分薄面,应声跟在琳儿身侧。   夜蝉在耳畔叫嚣,蝈蝈在丛间鼓噪。   眼见杨乐天被架着盘山,身子东倒西歪,琳儿知他捱得辛苦,犹自心酸。一路颠簸,总是捱到了总坛,然而,出乎琳儿意料的是,他二人并未被押去正殿,而是直接被打入了总坛地牢。   “哐当”一声,沉重的牢门打开,搅动起空气中阴潮的霉气。   解开束缚的一霎,杨乐天的背心被狠狠地踹上了一脚,本就疲软的身躯砰然倒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门关了,冰冷的锁链撞击着牢门,听得琳儿胆战心惊,接下去的就是琳儿,她被关在了对面的囚室。这两个相向的囚室相隔一条长长的甬道,彼此看得见却够不着。   囚室三面是墙,正面是由一根根拇指粗细的铁柱制成,每根铁柱相距不过一掌。尽管柱体锈迹斑斑,却是不可小觑,因为它并非普通的铁制,而是由千年寒铁打造而成,遇强则强,韧性极佳,任内功再高强的人也是极难突破的,乃是陆峰特意为江湖人士所备。   “杨大哥,你怎么样?”琳儿抓着囚笼,焦急地问。   “还死不了……”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   琳儿听到心头一松,又问:“是不是很辛苦啊?”   杨乐天没在回答,琳儿也知道多此一问,喃喃自语:“不知白虎把我们抓起来是何目的,你身上剧毒未解,却还要受这个苦。”   杨乐天闷闷地咳了两声,总算缓过一口气来,虚弱地接道:“这苦不值一提,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恐怕报仇无望。”   “杨大哥!”琳儿急声唤着,双手紧紧握住囚笼铁柱,指骨泛白。   “琳儿,这次要抓我们的不是白虎,而是你爹。”杨乐天向前爬了几寸,勉力匍匐到牢边。   “我爹?”琳儿的手颤抖了一下。   “对,你想想这里是总坛的地牢。而各个分坛中均有牢房,若是白虎一人所为,我们此刻应被抓到白虎坛才对。杨云仇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你我关到这里来。”   “那我爹又为何将咱们关起来?”   杨乐天苦涩地笑了:“因为你爹发现了我偷学烟雨六绝内功心法的事实,所以趁我中毒将我抓到这里。至于为何连你也一并抓了,倒还真是难说。”   “不可能的!”   琳儿心头陡然一震:“我已经承认偷书,爹也给了惩罚,怎么又怪回到乐天的头上?”   她还不知道她爹给她的惩罚竟是致命的,也不知道杨乐天为了给她疗伤用上烟雨六绝的内功。当然杨乐天也不打算把这个残忍的事实告诉她,难道说陆峰为了试探自己不惜利用女儿的性命?不,杨乐天绝对不会这么说,那太冷血了,陆峰做得出来,他可说不出来。   然而下一刻,琳儿却脱口问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爹会知道你学了那本内功?”   杨乐天微微一怔,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掩饰的不好,被他识破了。”他虽然扯了慌,可这是善意的谎言。   琳儿冥思苦想,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忽的眼神一亮,皱紧了眉头,惶恐地问:“对了,杨大哥,我给你的手抄本呢,是否已经毁了?”   “毁了,我已经烧掉了,你放心吧。”   杨乐天抓不住囚笼的铁柱,手一松,额头触到了地面,心中苦笑:“那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毁掉呢,那上面的一字一句都饱含着你的真情啊。”   “是何物毁了啊?”   一个浑厚可怖的声音响彻在阴森的地牢中,琳儿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甬道尽头,陆峰威风凛凛地走来,在囚室间驻足,霸道地立于二人之间。 第九章 辣手摧花   地牢内,寂静如死。   杨乐天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和那均匀有力的呼吸声,便已断定陆峰已将那日包中之毒全部逼出,恢复了往日的气息。   “哐啷”,陆峰飞了一个眼色,身后的杨云仇顺从地转动了杨乐天牢门的锁,卸下粗壮的铁链。   敞开牢门,杨云仇放进两名使者。一名使者搬来一张四方的桌子,另一人随后抬了张椅子,放置在囚室正中;他则亲自端来文房四宝,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   低头藐视着脚下狼狈的青龙,杨云仇阴邪一笑,俯身去提拽杨乐天,本打算用上十足的力气,不想竟会像抓只小猫一般轻松。   鄙夷的目光下,满是一张嘲笑的脸,杨云仇无需隐藏这份沾沾自喜,事实证明他是赢家。   宽大的手掌压向肩头,杨乐天被死死地按在了椅子上。   “青龙,做你该做的事情!”杨云仇冷厉地道。   杨乐天大口地喘着气,低头看着桌上的文房四宝,眸中有了似笑非笑的光。   墨已是事先研好的,杨乐天颤颤巍巍地抓起笔,在浓黑的墨汁中甩了几下,提笔在纸上写出“烟雨六绝”四个大字,平日端秀清新的字体被写得七扭八歪,倒有几分灵动之美。   炯炯的神光贪婪地注视着白纸黑字,陆峰满意地点头:“你倒是挺识时务。”   杨乐天收了笔峰,将毛笔狠狠地掷在地上,愤然道:“你要的东西已经写完。”语犹未了,额上斗大的汗珠滴落到纸上,化开了最后一个“绝”字。   陆峰神光一荡,看着那个被化开的“绝”字紧紧地咬了牙,脸上顿时变得铁青,沉声吩咐:“仇儿,把琳儿给我拉出来。”   “是,义父。”   琳儿恍然间有种不详的预感,惊恐地想挣脱白虎的束缚。但以琳儿的缚鸡之力与他抗衡,是决计不会有半分的胜算。   杨云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琳儿的手腕钳住,用二指掐住她后颈,把整个人从囚室里拖将出来。   眸中杀机四溢,陆峰抬头看向杨乐天,冷叱:“本尊要你写出烟雨六绝的武功招式,不得有一字错漏,你可是听清了?”   “你拿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相逼,还真是可笑。”杨乐天笑了笑,忽然白了一眼琳儿,语声冰冷:“我已经不爱她了,她的命与我无关。”   “哼,你已经不爱她了,不爱她了……”陆峰重复着杨乐天的话,转身面对琳儿和杨云仇。   看到琳儿眼中清灵的泪花,陆峰居然语重心长地安慰:“女儿,你不用心急,爹会证明给你看,他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说罢,他用余光睨向白虎,冷冷地吩咐:“仇儿,怎么做不用为父教你了吧。”   “这个……不用顾及她的身份么?”杨云仇犹豫着。   “不用。”陆峰大声地说出这两个字,一脸的戾气。   “孩儿明白。”   杨云仇的嘴角扬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那绝对意味着什么,杨乐天此刻看得很清楚,心里猛地抽痛了一下。   陆峰转过来,亲自将杨乐天的牢门重新锁上,冷笑:“青龙,你有心情就慢慢看。”他压低了声线,把锁头一甩,转身离开了地牢。   这时,杨云仇抵住琳儿的背心,猛力一推,迫使琳儿的面颊贴上这冰冷的寒铁囚柱。   琳儿刚感到那刺骨的寒意袭入脖颈,但闻“咔、咔”两声,玉腕上又多了一对锈迹斑驳的铁环,铁环上各连有一条铁链,约有一丈来长。   两道白光闪过,铁环上的铁链被一左一右的高高挂起,用飞镖钉上了高墙,琳儿的双臂瞬间被铁链抻开,她用力一挣,铁链与那寒铁囚笼相撞,叮当作响。   这样一来,琳儿就完全被束缚在她的囚室之外,与杨乐天的囚室相背。   杨乐天默默注视着一切,此刻见白虎从袖筒中抖出金鞭,他再也按捺不住,惊呼:“你不要打他!”   杨云仇嗤之以鼻,回头道:“哼,这就舍不得了,好戏还在后面,你还看不看,不想看的话就快动笔。”   “你要做什么?”杨乐天紧张地问。   杨云仇勾起险恶的嘴角,将手中的金鞭横了过来,一圈圈得缠在琳儿的腰间,把她和那寒铁柱捆绑了个结实,“我只是想拿鞭子当麻绳,你别太激动啊。”说着,随手甩了琳儿一个巴掌,恶狠狠地道:“打她?太过便宜!”   琳儿急得哭了出来:“杨大哥,你不要管我。我知道那是你生命的筹码,若给了爹,你的大志就难以实现了。”   “琳儿,你真是迫不及待啊。”杨云仇坏笑着,伸手在琳儿衣领处一拉,登时扯落琳儿一大片衣衫,那皓如凝脂的玉背立即袒露出来。   “还真是诱人呢。”杨云仇的唇边漾出了一抹淫笑,挑眉问:“青龙,你要是再不动笔的话,我就将琳儿的衣裙一片片地剥落干净,如何?”   “够了,我写便是。”杨乐天红了双眼,弯腰拾起毛笔,黑墨点上白纸,第一句却不知道如何下笔。   “嘶啦”又是锦缎断裂的声音,杨乐天惊觉抬头,白虎正攥着琳儿的衣衫偷笑。如今琳儿上半身仅余下一个绣兜,整个背部完全裸露出来,冰肌莹彻。   “你住手,我不是答应你了么。”杨乐天握紧了拳头,向桌面重重砸去。   杨云仇将手上的衣衫贴近鼻息,幽幽地吸了一口香气,又看向笼中剑眉高蹙的杨乐天,笑了笑:“没错,你是答应我了,但我没见你动笔啊?”   鬓云乱洒,掩住了绯红的面颊,赤裸的脊背在阴冷的牢房中微微颤抖。屈辱令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抬不起头来,然而,她却止住了哭音,任泪水无声的淌落。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在先,已经对不起乐天,她不能再次成为乐天的负累……   “杨大哥,求你不要写,琳儿不值得你这么做。”   淡淡的话音回响在死寂的牢房之中,虽是极力地劝阻和乞求,却带着疏离的悲伤。   “好,我写。”杨乐天沉重地点了点头,强忍住眼中翻腾的泪花,提笔写道:“烟雨朦胧,始自六绝……”   “杨大哥,琳儿求你,不要写啊……求你,不要写……”琳儿泪如泉涌,用力拍打着寒铁的囚柱,这一挣便牵动整条铁链,发出一连串叮里哐啷的脆响,直震得众人鼓膜嗡鸣。   杨云仇负手而立,虎视眈眈地盯着囚室中那只抖动的笔杆。   杨乐天强压住悲愤,凭着记忆,一字一句地写下那本家传秘笈。忽的郁结在喉,哇的一口黑血吐在地上。然而,他终是凭着那颗朱丹硬撑,伏案而起,脑中却有些恍惚,这下一句的口诀,逐渐模糊起来,笔尖触到宣纸,印出一大滴的墨汁来。   “啊——”琳儿尖利的惨叫声,铁链哗哗的撞击声,骇得杨乐天心惊肉跳。   杨云仇见他笔下犹豫,便在琳儿光滑的脊背上开了个口子。锋利的匕首斜斜地划开雪白的肌肤,鲜红的血液顺着刀锋汩汩而出。   寒刃深深地嵌入皮肉,白虎手下的动作却是极慢,一寸一寸地缓缓下割,他就是想听琳儿撕心的惨叫,想见杨乐天心痛欲绝的样子。   “住手!住手……”   杨乐天声嘶力竭的喊着,白虎却置若罔闻,刀下毫不手软,缓缓撬动起寸寸皮肉。   琳儿战栗着,尖叫着,声音渐渐沙哑,但一切都于事无补。脊背的皮肉本是不多,这条长长的斜口,从左肩一直蔓延至右侧腰际,深可露骨。   由于腰间被缚,琳儿只得以腕间与那铁环相较之痛来转移背后的痛,但这种以痛止痛之法,作用仅是微乎其微,琳儿还是痛得生不如死,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轻颤着,泪水夹着汗水渐渐淹没了她的意识,在白虎收刀的一瞬间昏死过去。   “白虎,你发什么疯啊!”杨乐天浑身颤抖着,虽是拼劲全力的一吼,声音却极其微弱,内心已是心疼至极,他情愿代替琳儿受人宰割。   杨云仇残忍和嗜血的本性暴露无疑,冷冷地道:“我这是帮你找些动力。你只有继续写,琳儿才不会再为你所累,否则我打算在这里画朵梅花。”   他用匕刃敲击着琳儿的脊背,又故意在伤口处戳了几下,琳儿被疼得惊醒过来,嗷嗷地痛呼。   “小云,不要再错下去了。”牢内的人忽然停止了吼叫。   “你是在叫我么?”杨云仇诧异回头。   “对,小云才是你真实的身份,即是我的亲生弟弟——杨乐云。”   杨乐天缓缓地说出来,有些痛苦地闭了下眼睛,睁开时正看到杨云仇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第十章 兄弟相认   “痴人说梦!我从小就生活在这神魔崖上,哪儿冒出来的大哥?!”   “你听我说,你右肩头上是不是有块云形的胎记?”杨乐天踉跄着磳到牢边,攀上铁柱,看向他。   杨云仇眉头一皱:“是又怎么样?”   “你这胎记很是特别,犹如一朵霞光下的彤云,你一出生就带着它,所以父亲以云字取名。小云,我们真是同胞兄弟,我们本来生活在宁静的海边,一家人以捕鱼为生,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么?”杨乐天的手臂颤抖着伸出囚笼,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杨云仇抬手一扬,凛冽地道:“够了,不要再啰嗦了。想拖延时间的话,你知道后果的。”话说之际,那冰冷的匕首再次贴上了琳儿的背,这次琳儿没有反应,应是已然痛晕过去。   “不要!这书我自会默写出来。况且烟雨六绝本就是家传秘笈,我给你也是理所应当的。”杨乐天口中说着,又踉跄着坐回到椅子上。   重新提笔,杨乐天却是另一番感受,漠然言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八岁之前的记忆自会给你答案。”说罢,他埋头奋笔疾书,一心怨愤小云为何不信他的话,写着写着一口鲜血又顶了上来,染红了一层层白花花的宣纸。   杨云仇刚要开口,只见杨乐天挣扎着撑起,扬起一张全无人色的脸,气虚喘喘:“不要动琳儿,我会写的,再拿些白纸来。”   命人递上白纸,杨云仇自己则闭目凝神,脑海中努力搜寻着记忆的碎片。思索良久,八岁以前居然是空空荡荡,莫非自己真的没有童年?   他只记得义父曾对他说过,他的头部在八岁那年受过震荡,等他醒来就遭义父一顿痛打,事后被告知是因爬树跌落所致。也是从那时候起,义父教他习武,与其他三个陌生的孩子一起,被逼成为训练有素的杀手。   杨云仇瞳孔微缩,盯着杨乐天半垂的头失神半晌,穿过他凌乱的发丝,看清那张邋遢的俊脸,高耸的鼻骨,精秀地眉眼,果真与自己有八成相似,难不成他真是我的亲大哥?   随着一声重重的喘息,杨乐天安然放下了笔,向囚牢外的白虎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写完。请不要再为难琳儿,她是无辜的。”   整理起这叠墨迹未干的秘笈,杨乐天左手向桌角借了力,艰难地撑起身子,前向蹒跚了几步,右手紧握的秘笈从牢笼里递出来,气虚地道:“小云,家传的秘笈就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把它交到灭门的仇人手上,否则父母泉下有知一定会气活过来。”   “灭门的仇人?”杨云仇嘿嘿冷笑,伸手接过秘笈粗劣地扫着。   “对,事到如今,你也应该知道,杀害我们父母的仇人就是陆峰,你那个心狠手辣的义父。”杨乐天紧紧抓住囚笼的铁柱,指甲陷入肉里也浑然不觉。   杨云仇一抬头,猛然撞上他那犀利如剑的眼神,神经为之一震:“你说义父是你的仇人?那你混入天神教,定是图谋不轨。”   杨乐天轻笑:“你说得没错,我杨乐天就是为雪仇而来,不杀陆峰老贼誓不为人!”   “你现在还有这个能力么?”杨云仇横了他一眼,邪气外露,低声道:“哥,如今只有我能帮你达成心愿。”   “哥”这个意外而又亲昵的称呼,杨乐天惊得心潮澎湃,一时间气血翻涌,一缕绛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滑下,他却出了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弟弟,兴奋、感动,仿佛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小云,你终于肯认我了。”杨乐天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是啊,哥。只是小云还缺一本内功心法,当日争斗之后落在你手,不知道大哥可曾看过了?”杨云仇剑眉一扬,伸手握住杨乐天冰冷麻木的手。   弟弟掌心的温暖,反而令杨乐天的内心愈加得寒凉,看来小云野心不改,与我相认志在秘笈罢了。他神色一黯,失望地垂下头去。   “哥,你不信我?”杨云仇的手握得更紧,动容道:“你的身子如此不堪,要报仇的话,如今只有靠小云了。陆峰的武功多高,你心中有数,我若不习得神功,怎能报仇?”   尽管这话令杨乐天将信将疑,但以他目前的处境,就算是得到解药,陆峰也不会放过他,不如堵上一把,就让弟弟代替自己去完成报仇的使命。内功心法他是无力再写,倒是有本成品匿于床下,正是琳儿的手抄本。   “这内功心法……”杨乐天话到嘴边,忽被方巧醒来的琳儿抢去:“杨大哥不曾看过,盗书的人是我,我没有给他看就还了回去。”   此言一出,杨云仇顿时哭笑不得:“真是愚蠢,这书明明是我潜入义父房间偷得,后来还和大哥一番争夺。实话告诉你,朱雀也是我杀的,你那么愿意代人受过,那也一并认了吧。”   “你……”琳儿怔怔无语。她受的苦,夜大哥受的苦,原来只是保全了这个卑鄙小人,她出离愤怒,悔不当初。   然而,琳儿怨愤的眼神并不能引起杨云仇丝毫的触动,他反是将脸贴上来,用指尖一挑琳儿的下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替我接下义父那一掌。那碎心绵掌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你命大居然没死,难不成是……”他说到此处,目光移向杨乐天。   杨乐天无力地点了头:“你猜得没错,烟雨六绝的内功我已练成,只是还没等到机会报仇,琳儿就先出了事。”   杨云仇接口道:“于是你就用此内功救下琳儿,自损了功力。”   琳儿听到心头一紧,内心的痛已经完全覆盖了背后的痛,若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抵罪,乐天许是已经大仇得报,更不会落得如此惨境,她恨不得白虎再在她身后捅上一刀,就这样死掉算了。   “你们两个真是伟大啊,不惜牺牲自己去救对方。还说什么不爱了,真是羡煞我这个弟弟啊,哥。”杨云仇飞了一个眼神过去,杨乐天无言以对。   细密地汗珠爬满了额头,紧握牢笼的手顺着寒铁柱缓缓滑落,杨乐天的双手几乎撑不住他高大的身躯,倒抽了一口气,滑坐到地上。   尽管整个地牢内只有他们三人,但杨乐天还是压低了声音:“小云,你要的东西就在我的床下。另外,床下还有把匕首,就是那天你在大殿上看到的那把。那把匕首并非是江武兴所有,而是当年陆峰杀害父母的凶器!”   “凶器?”杨云仇眼睛一眯,瞬间明白了一切,再看向杨乐天时,眸中掠过一丝不为人知的杀意。   “放心,小云会代为保管。”杨云仇抿了抿嘴唇,对身前的大哥微微一笑。   “咔咔……”   身上的束缚被卸去,琳儿猛然间失去了支撑,虚耗过度的身体便如一团棉絮似地瘫倒在地。   琳儿背上的刀伤还淌着血,扭力之下又再次牵动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然而她暗握双拳,努力抑制住喉间的呻吟,坚强地隐忍着,因为她不想再见乐天为她伤心了。   杨云仇皱了皱眉,解下肩头银光闪闪地斗篷覆在琳儿背上,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复又锁回了囚室。   回过身,杨云仇又恢复了小云的身份,信誓旦旦地看向地上虚弱的人:“哥,你放心吧,小云会救你们出去的,等着我。”   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杨乐天的眸底露出了欣慰,竟然被他刚刚的话感染了。   ——傻瓜,那话只是用来骗取信任的,怎么会有人傻傻的相信。   ——难道血脉相连真的会有心灵感应?   ——为什么会感觉心里深处的某个地方痛了一下?   杨云仇持着书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眸中的杀意渐渐涣散。   “琳儿竟然为青龙把整本内功心法抄录了下来,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我。”肆意的坏笑又浮上他的唇角,那是陆峰言传身教的东西,无法改变。   将书谨慎地收入怀中,杨云仇在床板下还找到了另一样东西,便是杨乐天提过的“凶器”。   “好一把凶器,当日在总坛差点儿害死我。”   寒光凛凛,这把惨亮的匕首与自己随身的那把根本是一模一样,难怪那日杨乐天言之凿凿说成是江武兴的……   玄铁匕首一共五把,匕柄上均刻有“陆峰”二字,当年打造之时,取的是“五星连珠”之意,乃祥瑞之兆。这五把匕首打造于魔教成立之初,后在烟雨六绝的争斗中不慎遗失一把,玄铁匕首仅余下四把,陆峰即把这四把分别赠与四位义子。事实上,天神教中除了陆峰,没人知道这匕首来由。   江武兴轻抚着匕柄上的凹凸文字,倚在床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把匕首从十几岁就和他寸步不离,伴随他经历了风风雨雨,习武的过程本就艰苦,再加上义父严厉苛责,魔教十年,不知流了多少血泪。   本报着一颗赤子之心的他,现而今却背叛了他最亲的人。他还记得,是义父在他濒死之时给他温饱,教他武功,他这条命早就是陆峰的了。然而,在大婚之日被逼说出那番绝情的话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应验,反正他是不信老天的,即使真的应验他也不在乎,就当做是背叛义父的惩罚吧。   “刷——”匕首收回袖筒,江武兴叹了口气:“不知杨乐天和夜里欢的近况如何……”他收敛了心神,命下人又打来一盆温水,亲手将帕子浸湿、拧干,折叠几下放在榻上人儿的额上。   雨燕病得严重,这几日更是连饭也吃不下了,江武兴便夜以继日地守护在雨燕身边,精神也有些恍惚。   药都当水喝,大夫们被接二连三地扫地出门,倘是再如此下去,恐怕雨燕的身子拖不了多久了…… 第十一章 生死交易   “请问阁下可是医仙?”   几名护院打扮的人赫然出现在春香楼门口。微生雾正欲拔足,却被这几个人挡住了去路。   “医仙?你们认错人了。”微生雾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旋即向左跨出一步,欲绕道而行,怎料脖颈之上突然多了一把冷森森的钢刀。   “请留步,你是不是医仙跟我们回庄再说。”几名护院一拥而上,把微生雾的去路堵了个严实。   微生雾不动声色,扬眉一问:“你们府上的主子可是病了?”   “对,救人如救火。医仙若不跟我们走,只有得罪了。”   “刷刷刷——”几名护院纷纷抽刀,个个怒目瞪眼。   鬼魅散的解药已在囊中,这次师妹果然没有骗他,如今只差返回魔教,微生雾实在不愿在洛阳多耽误一刻。然而,他虽心急如焚,但对于这样霸道的行为也只得以退为进,去了再找个理由尽快脱身便是。   微生雾一振衣袍,云淡风轻地道:“既然如此,我便随你们去吧。”   “医仙,请。”众护院见医仙答应了,喜出望外,立即亮出一条大路。微生雾随着他们一路行来,竟是走到了无名山庄。   “这重病之人正是我家小姐,前几日小姐忽然得了急症,盟主请了全洛阳的名医来均是束手无策。”   说话之人正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小玉,她头前带路,领着微生雾在山庄内兜兜转转,终于到了小姐的房间。   “没规矩的丫头!”小玉刚踏进门槛,被这么一骂,惊得缩手缩脚地退到一旁。   “原来是吴家大小姐病了,就是盟主的请人方式不够礼貌。”微生雾随后进来,却见吴铭坐在檀椅上对着丫鬟叫嚣。   “你是……”吴铭见了有客人到访,怕失了盟主身份,忙收去怒意。   “医仙,盟主想请的人。”微生雾坦然回答,负手而立。   “什么,你就是医仙?”吴铭失惊,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会是新继任的医仙。吴铭早年间与微生雾的师父有过一段过往,知道医仙死后将衣钵传给了他的大徒弟,但是这个徒弟从未出过龟谷,自是无缘相见。   “对,我是医仙。”微生雾的语声平如秋水,心道若不是看在吴铭与师父交好,自己也不会轻易坦露身份。   吴铭起身踱到微生雾身前,仔细端详了一阵,慈眉善目,果然有前任医仙上官凤藻的遗风,赞许地点了点头:“好,那你要证明给老夫看。”   “我没答应要为盟主救人。”微生雾漠然拒绝。   “嗯?”吴铭微微一怔,没想到凤藻这个大徒弟不仅继承了他的衣钵,连老顽固的精髓也继承了,叹了口气:“好吧,老夫知道医仙的规矩,我会答应你一个条件。”   微生雾点头一礼:“我只想盟主放我离开,我赶着去救人。”   “反正是救人,救谁都一样,先救了我女儿再说。”吴铭的脸色变了。   微生雾摇头:“不行,我要救的那人不能等了。”   吴铭斩钉截铁地道:“我可以答应放你离开,但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救我女儿,老夫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可以出任何意外。”   “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妻子。”江武兴一个健步冲进门来。   “呃……”微生雾一愣,那江武兴比他高出一头,身材也魁梧许多,忽然就像一座山似地压了过来。   “哦。”江武兴也反应过来,退后一步,拱手:“恕武兴失礼,请问阁下是不是医仙?”   吴铭抢口:“对,他就是医仙,可惜不肯救雨燕呐!”   双膝一曲,江武兴跪了下来,眼眶里竟忽然冒出了泪:“医仙,你要我江武兴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我妻子,武兴求你。”   微生雾眉稍触动,低头见他一片情深的样子,问道:“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么?”   “当然愿意,只要医仙肯救雨燕,我江武兴愿意豁出性命。”江武兴异常坚定。   微生雾看见江武兴的灼灼眸光,居然有被烫到的错觉。   “好,记住你说的话。”微生雾不再废话,直接去榻边为吴雨燕诊治。   挽起右臂衣袖,手指在雨燕的细腕上微微一探,微生雾俯下身去,侧耳伏在吴雨燕的胸口。   “大胆!”吴铭浓眉一横,大声呵斥。   微生雾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口型,然后闭上眼睛,仔细倾听着雨燕的喘鸣之音。只是片刻,医仙便直起身,向江武兴寻问:“她这几日可是咳嗽气喘,呼吸憋闷?”   江武兴点头称是:“雨燕不仅气结胸闷,昨夜还咳出血来。”   “嗯,大小姐这是风寒入体,侵蚀了肺部,以至高烧不退。若再不对症治疗,恐怕性命难保。”   “啊……”江武兴大惊,看着榻上病重的妻子,泪水刷地一下又滚了出来,仿佛雨燕下刻便要死去。   “别急,有办法。”微生雾沉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棕色布包,摊开来看,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着一根根细小而精亮的银针。   “这是……”江武兴疑惑着,依照微生雾的吩咐点燃了蜡烛,又命人助吴雨燕伏爬过来,亮出背部。   微生雾将银针在烛芯上淬过,五指并拢,每个指间皆夹上两根银针,一共十根。   “嗤——”,肥厚的手掌闪电般地一晃,指间的十根银针同时消失,眨眼之间,尽数落于雨燕的椎骨之上。   “好了,我已用银针暂时封住了她的肺俞穴,可保几日内性命无忧。”   “只是几日?”   微生雾点点头:“大小姐还要服些草药,才可治本。”   “那快开方子啊。”江武兴催促。   “嗯。”微生雾快步走到桌旁,龙蛇飞动,挥毫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吴铭,“这张方子只是权宜之计,我必须马上启程去龟谷取几味药材回来,才能救下大小姐。”   “有劳医仙了。”吴铭感激地道。   微生雾浅笑,一摆手:“我也是有条件的。”转头看向江武兴,唤道:“江武兴,烦你随我来吧。”   江武兴应了,随医仙转出门口,来到院中一僻静之处。   微生雾止步,回身对江武兴道:“我现在就要你实现你的承诺。”   “可雨燕她……”江武兴迟疑。   “放心,大小姐的性命包在我身上,你还是替自己担心吧,因为这次有性命之忧的人——是你。”   微生雾在江武兴耳边低语了几句,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琉璃小瓶,塞入他手中。   “此事江某义不容辞。”江武兴恭身一揖,与微生雾分道扬镳。   天神教总坛,地牢。   “吃饭了。”   看牢的使者不耐烦地将两碗白饭放在牢笼前,转身离去。   牢内的杨乐天抬起沉重的眼皮,匍匐着抓过饭碗,饭是不知道怎么填进肚子的,他只是想继续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琳儿。   “琳儿,琳儿。”杨乐天轻唤着,对面的琳儿却一动不动。   一只老鼠发现了这难得的美食,在琳儿的白饭上贪婪地享用起来。杨乐天咻咻几声,不想那老鼠并不怕人,继续暴殄天物。   “咔嚓”一声,杨乐天将自己的空碗飞掷出去,老鼠顿时惊了,一头钻入潮湿的稻草中,不见了踪影。   “乐天……”琳儿呢喃着,被瓷碗碎落的声音惊醒。   杨乐天一怔,紧张地问:“琳儿,你怎么样了?”   “我很冷,很……冷……”琳儿牙关发颤。   背上的伤口固然凝结,但在地牢这潮湿肮脏的环境中,又未曾经过任何处理,后果可想而知。瑟缩在墙角,琳儿惨白的双唇抖动得如秋风中的落叶,杨乐天看在眼里,痛在心中。   “你要撑住,一定要撑住!”   泪珠如水晶般闪耀在他深邃而漆黑的眸底,好似繁星坠落到了夜幕下的海面,他很想把这个瑟缩的身体抱在怀里,给她温暖,细心呵护,可是隔着牢笼,却是咫尺天涯。   “对不起,杨大哥,琳儿又连累你了。”琳儿发出微弱的语声,竟是在道歉。   “琳儿……”刹那间,杨乐天眼中的繁星全部一涌而出,愤怒瞬间代替了泪水,“琳儿,这不能怪你,你爹他简直灭绝人性,三番四次地利用你、伤害你。”   “琳儿命苦,早已认了,我想我们会死在这里了。”琳儿心灰意冷,将身子缩得更紧。   “死……”杨乐天陷入了沉默。他攀着牢柱撑起身来,倚坐在墙角。   一个死字在脑中萦绕,心中已无力挣扎。   “琳儿,若是我不再介意你是陆峰的女儿,你还愿意和我一起么?”杨乐天忽然发问。   杨乐天期盼着琳儿的回话,琳儿却没了动静,他别过头,才发现琳儿再次陷入了昏迷,孤单地倒在阴冷幽暗的角落里。   “呵,连累了我?明明就是我杨乐天连累了你,你本来在梅山上隐世,善良单纯,一尘不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走,还一次次的伤害你,辜负了你。该死的是我,是我!”杨乐天握紧了拳头,一次又一次地重击向地面,直至满手是血,才脱力停下。   暗无天日的地牢,分不清黑夜白昼,唯有守牢使者沉睡的鼾声,暗示着午夜的到来。   那条人影来得极快,几名守牢的使者根本未及醒来,便一命呜呼了。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金属交击之音,那人一袭的夜行黑衣,手中正提着一串钥匙,赫然出现在杨乐天的囚室前。 第十二章 羊入虎口   “江兄,你怎么回来了?”   “别问那么多,你快把这个解药吃了。”江武兴将一个琉璃小瓶抛给杨乐天,正是医仙当日的嘱托。   “这是鬼魅散的解药?医仙让你来的?”杨乐天接过来,扬眉问。   “对,武兴正是受医仙所托,将此药交给你,你快些服下吧。”江武兴开了锁,俯身踏入囚室,待杨乐天服下药,便将他缓缓地扶起来,搀出了囚室。   杨乐天抬手一指:“快救琳儿!”   “琳儿?”江武兴回头一望,这才发现对面囚室的娇弱身躯,正蜷曲在阴暗的角落里。她身上裹着的披风,尽是大片大片暗红的血渍,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银色。就连蓬乱的头发上也被血污粘连,完全遮住了脸。   “这真的是琳儿么?”江武兴难以置信,手下干脆利落地卸去囚牢的锁链,闯了进去,双手托起这具轻飘飘的形骸,俯身钻出囚室的门。   借着火把的光亮,江武兴才分辨出那张沾满稻草和血污的脸,原来那个清丽脱俗的女子,竟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奄奄一息。   “这是谁下的毒手?”江武兴大吃一惊,全身血液在经脉中急速运转。   杨乐天神色一黯,轻拍了下武兴的后背,“江兄,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出去再说。”这鬼魅散的解药立竿见影,不大工夫,杨乐天虽浑身酸软,倒也能行动自如了。   “好,我们快走!”江武兴点点头。   “今天你们谁都走不了!”   一个霸道的声音,好似晴天霹雳,江武兴和杨乐天瞬间石化,胆裂魂飞。因为眼前不是别人,正是神尊陆峰。   陆峰迈着方步走进地牢,步步近逼,目中凶光有如万把利箭,足以穿心杀人。   “武兴,你居然还敢回来?”陆峰冷声问。   “义父。”江武兴将琳儿轻轻平放在地上,即刻就跪倒在陆峰脚下,挺背颔首,完全一副谦卑恭敬之态。   “江兄!你……”杨乐天语塞。他万万想不到江武兴在陆峰面前依旧那么顺从,赶忙上前用身体护住琳儿。   “既然你还认我这个义父,那么就不用本尊动手了。”陆峰一指他身边的杨乐天和琳儿,冷厉地吩咐:“还不快把他二人锁回去!”   “这……”江武兴抬头望向那炯炯的神光,带着乞求的眼神。   “怎么,你还是要违抗于我?”陆峰语声虽平,但自有一股威严之势强压过来。   “武兴遵办。”江武兴不敢再行忤逆,起身望向杨乐天,却并未动手。   杨乐天为形势所逼,不得不自行走回囚室。   江武兴抱起琳儿,心中顿生怜惜之情,于是他踌躇着,再次跪下恳求:“求义父放过小姐,她身子太弱,受不起这个折腾了。”   陆峰低头扫了一眼琳儿,叹了口气:“好吧,她也吃了不少苦,就送琳儿回青龙坛养伤吧。”   “谢义父开恩。”江武兴一个头磕完,正欲抱着琳儿站起,忽被陆峰一掌抵住顶心,生生地按跪回去。   “义父!”   “哼,没让你去,你觉得你有这个资格么?”   江武兴登时哑口无言,只得把琳儿的娇躯再次放下来,重新跪得笔直。   “武兴,本尊说过什么,难不成是忘记了么?”   浑厚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牢房,带着令人畏惧的压迫力。   江武兴浑身一抖,一双明亮的眼睛失了焦距:“武兴没忘,义父不准我再踏足天神教。”   “嗯。如今你和吴铭之女吴雨燕业已成婚,就是名门正派之人,即是我天神教的敌人。对待敌人,本尊又该如何处置呢?”   此话听得江武兴不寒而栗,只得认命得垂下了头:“武兴任凭义父处置。”   陆峰一时被江武兴的乖巧驯服所感,双眼泛起了红丝,但心慈手软一向不是他的作风。   一发狠,陆峰单手提起武兴的衣领,将整个人凌空拔起,另一掌击开了牢门,将武兴狠狠地丢了进去,正是先前关押琳儿的那间囚室。   江武兴口中发甜,倏地呛出一大口鲜血来,不由心头大骇:“几月不见,义父的内功竟然深厚了许多,这一摔若非他手下留情,恐怕我已粉身碎骨。”   这时,陆峰将两扇囚门分别圈上铁链,过去抱起地上的琳儿,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紧闭了地牢铁门。   “江兄,江兄,你还好么?”杨乐天惶急地问。   江武兴伏在地上辗转着,刚才的震荡,凭他的功力居然是爬不起来了,只得昂头苦笑:“我没事,缓一会儿就好。”   杨乐天哀叹了一声:“你这又何苦呢?”   “我不来你会毒发而死的。”江武兴惨淡一笑,“况且这也是我与医仙之间的协定,我替他来送药,他帮我医治病入膏肓的妻子。”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豁出性命来为我送药。”杨乐天摇晃着脑袋,忽然眸中雪亮,抬头看他,“不,其实最不该来这魔穴的就是江兄你,既然历经磨难才得离开,再回来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已顾不上那么许多,杨兄在危难之时有恩于我,武兴此番来报。”他言语之时,铿锵有力,真情流露。   “好兄弟。”杨乐天感动莫名,这番真性情的兄弟比起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亲弟弟要强过百倍。   当秃鹫再次盘旋于神魔崖的上空,陆峰早已等候多时。   这次的雏鸡堆得像小山,偶尔引来几只山鹰,陆峰出掌一挥,便将那些贼鸟打落,因为这顿大餐已有了它唯一的食客。   作为回报,秃鹫也给它的主人带来了消息,陆峰熟练地吞下丹丸,再去捻平字条,心中突地一跳,浓眉紧皱,弹指间字条灰分湮灭,口中默默念道:“正派突袭,早作准备。”   这日又逢十五,天空却不见那轮熟悉的圆月。   自从有了无名山庄的黑珍珠,神木林便失去了它的威胁,正派人士甚至把这里作为掩护之所,只等吴阴天一声号令,便秘密杀上神魔崖。   银蛇软剑一出,犹如一道闪电撕裂了这黑漆的夜幕。群豪应势而发,但闻嗤嗤数声,魔教使者纷纷委顿在地,后面的教众奔涌上来,又接连顶下群豪数刀。   神魔崖脚下,刀光剑影连声一片,厮杀之声不绝于耳。眼见群豪气势高涨,越杀越勇,魔教使者节节败退,却是寡不敌众。   那柄软剑上下翻飞,时而姿态虚和,时而神韵超逸,所及之处血光四溅,死在这柄软剑之下的魔人不计其数。   忽而电光一闪,一道火蛇圈住剑峰,连绵回绕。吴阴天一惊,猛力抽剑,却是被那条金鞭死死缠住,两力相较,难分高下。   “砰——”   总坛地牢的铁门蓦地开启,玄武夜里欢肃然而立,寒冷似冰。   “属下参见玄幻护法。”几个守牢的使者齐刷刷地跪地,忙收敛了震惊的目光,吓得头不敢抬。   “武林正派突然来犯,你们几个速去山脚对敌。”夜里欢大袖一挥,目光扫过之处,似乎瞬间飘雪。   “这……”几名受牢的使者不禁愕然相顾。   夜里欢面色一沉,黑眸中射出了一道冷厉的灵光,这杀气令人难以违抗。   几名使者乖乖低掩了头,鱼贯行了出去,不敢再有半分迟疑。   冷气来袭,牢中的杨乐天和江武兴同时察觉,眼睁睁看着玄武大步行来,不容分说便卸去了锁,推开了两个囚室的门。   “江兄,杨兄,快走!”   “玄武,你的恩情我江武兴没齿难忘。”江武兴向夜里欢一拱手,俯身钻出了囚室。   “啰嗦。”夜里欢冷冷地回了一句,在看杨乐天,已经很自觉地站了他身后。   夜里欢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二人离开这人间炼狱。   外面夜已深了,秋风卷走了一身的霉气。   杨乐天仰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望着泼墨般无限广阔的苍穹,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令他久陷囹圄的身心舒展了一番,头脑顿时清明。   然而,清明后的头脑令他迅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夜里欢私放逃犯,如何向陆峰交代?杨乐天隐隐觉得不妙,便与玄武相询,却遭冷眼一瞥。   “我的事我自会处理。你们先随我来吧,我送你们离开天神教。”夜里欢当前而行,正是领着二人奔向玄武坛的后山密道。   这密道也曾救过琳儿一回,另一头通往茶山小屋。   “密道的尽头便是梅家坞,你们且快些离去吧。”夜里欢拨开乱木杂草的掩护,指向那个黑漆漆的洞口。   杨乐天持了火把,与夜里欢道了声谢,当先钻入了密道。   紧跟其后的江武兴却故意放慢了脚步,在与夜里欢擦肩而过之时,突地转身,一把握住他那只寒凉的大手,皱眉问:“玄武,你说实话,刚才你与那几个牢头说的是不是真的?”   夜里欢微微一怔,不置可否,淡然道:“这个不重要,你快跟上杨兄弟,尽快离开这里。”旋即用另一只手推开了江武兴。   “不,我一定要知道,否则武兴绝不离开。”江武兴用炽热的眸火看向他,试图去融化对方眼中的那层坚冰。   夜里欢知道这个兄弟的脾气,执着倔强,自是拗不过他,便如实相告:“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些名门正派此刻确是在神魔崖下围攻。也唯有这个机会,我才能趁乱放走你们。”   原来如此——   江武兴仰望夜空,阴云已不知何时被打得支离破碎,在薄云的笼罩下,隐隐浮现出来的那轮圆月令他分外心惊。   按上夜里欢的肩头,江武兴惶恐地问:“今日可是十五?”   夜里欢猜到他话中所指,答道:“正是十五,义父的闭关之日。武兴,你还是快走吧,玄武没时间再多做耽搁,我还要赶去支援白虎。”   “带上我!”江武兴再次抓住那只寒凉的手。   夜里欢注视着那坚定的眸光,并不惊讶,却是僵在原地,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利弊得失。   “带上我,一起去。”   “不可以,你这不是去送死么?”   “我一定要去!” 第十三章 赤子之心   “我自幼就是个孤儿,是天神教养育了我,是神魔崖的一草一木伴我成长,我不能够就这么看着它毁于一旦。”   “你凭什么身份去?”夜里欢尖锐的质问。   “我凭……”江武兴一瞬间涨红了脸,心中自嘲:“是啊,我江武兴凭什么身份?武林盟主的女婿还是魔教的弃徒?用这两个身份来捍卫魔教,真是可笑之极。”他心念一转,坦然答道:“何必在乎身份,我只是依照良心做事罢了。”   夜里欢面上犹自凝重,却无奈答应:“好吧,随便你,你愿跟就跟来吧。不过你自己小心,我可救不了你几回。”   “武兴不敢再劳玄武护法大驾。”江武兴笑了笑。   谈笑间,二人使出轻功,脚下步履如飞,厮杀声渐闻渐近,连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极目远眺,山脚下横尸遍野,双方混战一片。   在这混沌的局势中,尤为一把软剑和一条长鞭最为突出。银蛇软剑破空的刹那,划出一道道若闪电的烁目白光,而被烈焰贯穿的真炎金鞭,也在空中腾起一条蜿蜒璀璨的霞光,这一白一红,上下翻飞,时而针锋相对,时而交相辉映,煞是炫目美好。   这倒不像是在对决,而是一场近乎完美的表演。只不过这场表演已过了几百回合,仍旧僵持不下。   此次正派人数众多,更有几大派掌门撑腰,自然气势如虹,排山倒海地逼上神魔崖。不大工夫,魔人死伤无数,群豪俱都杀红了双眼,各自擎着手中兵刃,狰狰指向白虎。幸好夜里欢和江武兴及时赶到,化解了围攻之势,刀光剑影,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天神教护法果然名不虚传,三大护法联手对敌,武林正派人士很快招架不住。   吴阴天在酣斗中,也不免分心照应左右。玄武手中利刃可是不寻常路,一不留神便冲着吴阴天的命门飞来,吴阴天顿时慌了手脚,躲闪之际被真炎金鞭破去了攻势,节节败退下来。   见大势已去,吴阴天骤然收了剑招,跃出圈外,振臂一呼,群豪皆相随其后,趋之若鹜。   回身遁走之时,吴阴天无意间扫见江武兴,登时恨得牙根酥痒,咒骂着怎么败在自己人手里。江武兴与他眼神一合,神采黯然,流露出一丝歉意。吴阴天恶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率领群豪撤离了神魔崖。   只消顷刻,那些名门正派便隐没在神木林中。   “快走!”夜里欢一拍江武兴的肩头,贴上他耳鬓。   江武兴被一语点醒,微抿下唇,道了一声“保重”,下一刻便要离去。   “呼”的一声,眼前一亮,刚刚熄了火的真炎金鞭再次燃烧起来,拦住了江武兴的去路。   “想走?没那么容易。”杨云仇冷声笑着。   “白虎!”夜里欢挡在江武兴身前,“武兴刚刚帮本教击退了敌人,你就放过他吧。”   “放过?”杨云仇略挑眉稍,长声冷笑:“还说呢,他是本教的叛徒,听说被义父关在了地牢里,怎么逃出来了?难道是你放了他?”   夜里欢默不作声,只用一双凌厉的眸子盯着杨云仇,齿间暗暗较力。   杨云仇剑眉竖立,毫无惧色地对上那眸中的凌厉:“别不服气,今天不光是江武兴他逃不掉,就连你也自身难保。”   “噼啪”一声,他手中金鞭一扬,压落在地,那些死尸触及烈火,便如灯油般易燃,立时化作一团焦炭。   “哼,就你那点儿本事,想留我江武兴,简直是白日做梦!”江武兴从夜里欢身后钻了出来,亮出长剑。   “那咱们就试试。”杨云仇话音刚落,一条金鞭凌空抽出,向着江武兴的胸膛扫来。   “嗖——”金鞭游走到一半,鞭稍蓦地转了方向。   杨云仇瞥见夜里欢那擎着利刃的手时,右臂不自主地被鞭身带偏了出去,险些失衡绊倒。   “你……你敢阻止我!”杨云仇登时火冒三丈,怒视着夜里欢:“你是真不怕死啊,你就不怕义父怪罪么?”   夜里欢看着白虎,一眯眼睛:“废话多多!”旋即大手在江武兴身后一顶,低喝一声:“快走!”   江武兴狐疑地望着夜里欢那张冰雕的脸,压低了声音:“你真的有法子脱身?”   “相信兄弟,就快走!”夜里欢一脸坚毅,横身挡在杨云仇和夜里欢之间。   江武兴乃重情重义之人,他当然担心兄弟安危,假如夜里欢会因此受难,他宁愿自己乖乖走回牢房。可即便如此,杨乐天业已离开,一样会连累到夜里欢,他若然一个人回去,岂非是辜负了兄弟的一番苦心,当下形势不如信任兄弟,暂且离开。念及至此,江武兴一个鲤跃龙门,人且如梭似地踏月遁去。   杨云仇虽是口中不依不饶,但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江武兴消失在迷茫的月色中。   一甩金鞭,嗖地收入袖筒,杨云仇邪恶的笑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当走过夜里欢身侧的时候,杨云仇偏头甩下一句:“你等着瞧!”不料他刚行出几步,闻得清冷的语声道:“你尽管去吧。你杀伐朱雀,陷害青龙,如今就只差我一个威胁。”   夜里欢依然冷着一张脸,秋风拂过,掀起面前的几缕发丝,却吹不化他脸上的千年寒冰。   杨云仇的心脏被身后这座冰山狠狠地撞了一下。杀害朱雀一事,他是否真的做得太过明显了?又或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玄武手中?   停了一步,杨云仇并没有回头:“你不是我的威胁,是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安心做你的玄武吧!”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行去。   秋风入前林,萧瑟鸣高枝。   行至其中,脚下踏过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身上的单衣随风飘飘,江武兴气色红润,这几分凉意正好抵去他身体的潮热。   天已放亮,激战过后加上连夜地赶路,身子已经乏了,江武兴寻了棵大树半倚着歇息。   又是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黄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落在江武兴的头顶,他头一歪,叶子滑向肩头,又伸指轻轻一弹,那黄叶便归了尘土,再也辨不出究竟是哪一片叶子这样眷顾于他。   江武兴幽幽叹了口气,是否自己也逃不过这片落叶的宿命?大树供给叶养分,令它茁壮成长,叶作为回报,也为树遮风挡雨,但当秋天来临,叶子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就会被大树遗弃,在尘土中湮灭。   此时,江武兴心中炽热的烈火正在一点点的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寥落和孤寂。   抬头凝望,还有叶子流连在枝头,在风中自顾地摇着晃着,执拗地抓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恋恋不舍。连叶子都有情,何况是人呢?   “江武兴!这么巧啊。”   阴冷的笑声从树后传来,江武兴心下一沉,该来的总是逃不过的,只是不想会来的这么快。   果不其然,吴阴天出现在树后,身后还带了不少人。他慢步踱过来,提了喉咙问:“妹夫,你这是想去哪儿啊?”   江武兴转身相望,尽量使心境平和下来,淡淡地回答:“我回无名山庄。”   吴阴天故作诧异,扬了眉梢:“是么,我没听错吧。你还敢回去?”   “当然回去,那是我家。”江武兴一脸笃定。   “回去也好,一家团圆。”吴阴天摆摆手,冷笑:“不过你可不能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回去,你自己做得出,就要对武林同道有个交代!”他随即一挥手,身后有几名汉子立即拎着麻绳冲上来。   江武兴一笑置之,他闭上眼睛,摊开臂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任凭面前几个人将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游走于正邪之间,他早料到会有此结果,心中默默叨念:“江武兴啊江武兴,你就是个笨蛋!”   梅家坞,秋雨。   杨乐天又回到了山中的那间小茅屋。他静静地坐在窗边,远眺那云山雾罩的茶海,披上了金色神秘外衣的它,更多了一抹妖娆。   端起茶杯,秋茶的味道不苦不涩,平淡中更显香气。   小屋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物是人非。那个代替琳儿的朱雀已经死了,如今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女人,就是琳儿。他对自己说,只有琳儿才是他此生唯一所爱,只要琳儿平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江兄没有跟来,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那天在密道口的对话他已都听到,只不过他不想回头,既然毒已经解了,他就还有反击的能力。况且杨乐天现在不单是要休养生息去报仇,还要从虎口救出琳儿。   杨乐天捏着杯盏的手,指节泛白。杯中的茶叶被一股力量从底部搅起,仿佛是在沸水中翻滚,然而,没有一滴水能够跃溅出来。   深邃的眸底杀机沉沉,没错,杨乐天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不长,只有半月。下个月初一,陆峰的病会再次发作,正是下手的好机会。这半个月足够杨乐天养好身体,练成烟雨六绝,就在陆峰最虚弱的时候动手。   日复一日,杨乐天除了吃饭睡觉,每天都要在山间练功练足八个时辰,高悬的圆月被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杨乐天却视日如年,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第十四章 复仇之夜   十月初一,如镰的新月罩上了一层浊晕。   傍晚时分,有教众来报,武林正派人士再次来犯。   原来那些名门正派自从上次突袭失利后就未曾返回,而是选了一处隐秘的地方躲了起来,他们似乎知道今日神尊会有异样,故意选在这个时候。   莫非天神教中藏有内鬼?   陆峰老谋深算,知道这夜必定难熬,就留下白虎在身边,以防万一。魔教也在这段时间巩固了势力,以弥补上次的伤亡,虽然新入的教众武功平平,但临阵对敌也占尽人数优势。   夜色为这场战斗打响了号角,瑟瑟的寒风中,吴阴天和夜里欢分别率领正邪势力,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殊死搏斗。   杨乐天擎着火把,从密道中探身出来,在那弯冷月旁,一颗星辰乍然惊现,映得黑漆漆的夜空分外明亮。   这是他在神魔崖上第一次见到星星,它正悬在天幕的北方,此向正是神魔崖的总坛所在,难道这颗星是在给杨乐天指引?   “要杀陆峰,必在今夜。”杨乐天微微一笑,信心骤增。   “嘶——”手上暗用内功,那明灭的火把即在眨眼间熄灭。   将火把藏匿于枯草之中,又将密道口重新掩好,杨乐天才拔足而前。   尽管有夜色掩护,他足下还是夹着三分谨慎,未免打草惊蛇,刻意避开了平日天神教内的几个哨岗。   但他万没料到,今夜的神魔崖如座空城,根本不见四色使者的踪迹,连普通的教众也少之又少。于是杨乐天放胆使出轻功,片刻之间,人已来到总坛偏殿附近。   偏殿外,有个白袍人低着头,单手托着腮,正在月光下来回踱步,时不时又会抬头向偏殿的方向望上两眼。   突然间,那人转过身,朝着杨乐天所在的方向踱来。   “小云!”   杨乐天又惊又喜:“如若我们兄弟联手,一定胜券在握!”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热血沸腾,一个挺身,走了出来。   杨云仇急急收步,霍然见到面前的大哥,脸上登时变了颜色,支吾着:“你……哦,不……哥,见到你平安真是太好了!”他由惊转笑,面上好不自然。   “小云!”杨乐天警觉地四下张望了一眼,“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   “哦,他们都去对敌了,武林正派又来围攻我教,玄武也去了,义父……不,陆峰只留了我为他闭关守护。”   杨乐天勾了勾嘴角。他本来还担心夜里欢会成为自己杀陆峰的羁绊,令他两难,这回不得不说那些名门正派还帮了他一个不小的忙;而另一方面,陆峰千算万算,却算不到白虎是他的弟弟,竟把小云留下守护,这无疑是自掘坟墓。   “大哥此次回来,是来找琳儿姑娘的么?”杨云仇忽问。   杨乐天摇头:“不,我是来找陆峰老贼算总账的!”那仇恨的怒火从他眸底一涌而出,着实吓人。   杨云仇微微一震,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去看他。   “你准备的怎么样,烟雨六绝练成了么?”杨乐天将关爱的手搭上弟弟的肩头。   “还没,弟弟资质平庸,进度较慢,不过……”杨云仇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甩掉了那只肩头的手掌,“哥请放心,小云有把握助哥一臂之力,讨回咱们兄弟的父母血债。”   杨云仇指指殿门,低声道:“陆峰如今就在里面,咱们正好趁他发病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兄弟二人一拍即合,杨乐天翻腕抽出长剑,轻步走向殿门,杨云仇紧随其后。   偏殿内灯火通明,只是安静得有些出奇。   如今万事具备,杨乐天无暇犹豫,一脚踹开殿门,长剑当前,跃入门内。环视一周,怎料大殿之内,居然四壁无人,空空如也,更不用说是陆峰。   杨乐天怔在当场,惊闻身后轰然一响,殿门关闭,“哐当”一声竟是落下了门闩。   “不好!”杨乐天心头一紧。   倏忽之间,不计其数的天神魔钉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落如雨箭。   杨乐天连忙用长剑相抵,叮叮咣咣,霎时间,魔钉撞击剑身的脆响鸣音,不绝于耳。   杨云仇在殿外邪恶地扬起了嘴角,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响箭,放置于地,用火折子点燃了顶端的引线。   “砰”的一声,响箭拔地跃起十余丈高,在空中炸开。这巨响足可穿透三里,整个神魔崖上下皆可听闻。然,这响剑只为一人而发,那便是神尊陆峰。   偏殿内,魔钉好像无穷无尽,杨乐天一面抵挡,一面运功聚气。   瞬间,一股强大的气场从他体内迸出,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气团包裹在他体外。那气团好像一座无形的屏障,天神魔钉但凡与那气团相碰,便被纷纷弹开,散落一地。   弃去长剑,杨乐天两掌呼呼生风,全凭烟雨六绝的强大内功。只见这气团越聚越大,逐渐膨胀开来。他再一爆发,那气团“轰隆”一声炸开。   巨响过后,掀起一阵尘土,但再也没有见到魔钉的影踪,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嘶——”一阵钻心的疼痛,杨乐天察觉已晚,只见大腿上的裤衫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四个小孔,一股股地黑血正自那孔穴中涌出。   “该死!还是中招。”杨乐天二指一点,立时封住了周围穴道,重新聚气于掌心,四枚魔钉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带出,从肉中缓缓褪了出来,齐刷刷地浮在半空。   待得魔钉完全退出,杨乐天收去掌力,裹着绛红色血肉的魔钉顺势落地,轻响几声是不动了,大殿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杨乐天用衣袖拭了拭额头的汗水,弯腰拾起长剑,欲劈门而出。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闷哼:“不必费力!”门闩被抬起,两扇殿门徐徐打开,陆峰目光如炬,正打量着殿内的杨乐天。   杨乐天气虚,背上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湿透。此番见了仇敌,尽管力有不逮,可心底中的积怨一瞬间如山洪爆发,那股力量足以令他疯狂。   青筋暴起,瞪着腥红的双眼,杨乐天像一只猛兽似地扑向陆峰。   烟雨六绝,六六三十六式,招招致命,杨乐天只挑其中最狠戾的招式,力求以最快的方式了结陆峰。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陆峰竟也练成了烟雨六绝,并且凭借着深厚的根基,出招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他的神功绝对在杨乐天之上。   忽的剑光一闪,一剑三刺,分点眉心、喉结、心房三处,三处皆是一招毙命之要害,但其中两刺只是虚影,真正一剑全在攻者的一念之差。   杨乐天腿间伤口吃痛,一个分神,便露出了这个破绽。恰好陆峰一击冲来,杨乐天急急向后一弓,幅度之大,头顶都仰面撞到地面,饶是侥幸,才化险为夷。   不敢再掉以轻心,杨乐天全神贯注地拆解招式,这样一来,攻势被陆峰连消带打,去了大半。   如此又过了十余招,杨乐天便只剩下疲于应付的份,他心知再这样下去,结果只有一个,便是自取灭亡。   陆峰乘胜追击,右手一式落空,抽招回剑,瞥见眼中之物,凌空一个倒勾,正踢上殿外一座百斤重的石狮。   原本坐落在石案上的狮子刹那间齐根断裂,力道之猛,只这一脚,狮身就腾空跃起数丈,陆峰踏空赶上两步,左手借势补上一掌,石狮直向杨乐天砸来。   杨乐天双手紧扣剑柄,将长剑高举过头顶,正要向下劈落,忽见巨狮来袭,措手不及。   “轰隆——”巨狮瞬间碎成硅粉,无数的石粉四下扬起,像浓雾一般的散开,迷了双眼。   杨乐天陡然一惊,急忙向后退去,待他落定身形,一个熟悉的身影隐现在弥漫的粉雾中。   那人手握大刀,一臂飘空,正是飞鸟。   “你我同仇敌忾!”飞鸟足下一点,掠到杨乐天身侧。   陆峰用袍袖挥去肩头的尘土,精锐的神光投射在那独臂人身上,朗声问:“阁下可是吴二公子?”   飞鸟轻笑,剑眉一立:“不错。不过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女人在你手上。”他倏地举起大刀,摇指陆峰:“快说,你把落花怎么样了?”   陆峰狂笑了几声:“原来是为了一个女人。”笑声未落,手中长剑已飞了出去,人却后至撵来,一个幻影握住了剑柄,正是烟雨六绝中的一招“云烟朦胧”。   飞鸟和杨乐天一齐退后,拉开架势。待那招逼近,杨乐天右臂一扬,用剑尖轻挑,飞鸟的大刀抵在头上,这边飞腿去攻陆峰下路。   这一剑一刀,有如龙蛇飞舞,二人虽首次配合,却是心有灵犀。   这回有了飞鸟的相助,陆峰勉强和他们打个平手。只是不知何故,陆峰出手远不如刚才的狠辣,他面目上忽青忽白,像是正在承受着某种折磨和煎熬。   杨乐天暗暗一笑:“初一病发了?哼,你这老贼,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剑峰一立,出招更加凌厉迅捷,飞鸟都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脑中好似万蚁啃噬,陆峰手中的剑已在颤抖,这时恰逢白虎来助,他狗急跳墙,一把扯过杨云仇,挡在了自己身前。   “呃……”杨云仇转眼间做了人肉盾牌,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   这也令杨乐天惊慌失措,眼看那剑峰已触到弟弟的腹腔,他猛然抽手收了剑势,剑锋一转,又急急顶上飞鸟的大刀,镗了出去。 第十五章 神尊之死   “杨乐天,你做什么?”飞鸟惊呼。   杨乐天横剑挡住了飞鸟,“不要伤害他!”   陆峰呻吟了一声,面目已然扭曲,显是痛楚难当。虽然杨乐天停了手,陆峰却没松开白虎,反倒是将白虎环得更紧,自己半倚在他身上借力。   杨云仇松了口气,但在下一瞬间这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只感到颈上那丝丝入骨的凉意,他头稍稍一偏,那凉意立即吻上了他的脖子,留下了一道深刻的鲜红印记。   “义父!”杨云仇失声唤着,恐惧的眸子中全是疑问。   “好孩儿,乖乖听话。”陆峰语声柔和,手上的剑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杨乐天脱口大呼:“快放开白虎,他可是你一手带大的义子。”   “你也说是义子,哪里比得上你们的血亲!”陆峰冷笑。   这一句话,听得杨乐天和杨云仇均是一惊,尽管杨云仇把它的家传秘笈奉上,可他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向外透露过半句。   一阵萧瑟的秋风穿过冰冷的剑刃,那风中的冷笑也蓦然断了。绞痛来袭,如波涛般地涌上头顶,陆峰的身子晃了几晃,手中的剑在跟着震动,吓得剑下之人抖如筛糠。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你们兄弟早已相认,不是么?”陆峰厮磨着一副犬牙,剑峰再次触及到那个淌血的伤口,甚至又深入几分,怒叱:“别以为可以瞒得过本尊的法眼!”   “住手!”杨乐天惊呼,握着剑的手垂落下去:“是,他是我的弟弟,求你……放过他。”   “痴心妄想!”   “你……”杨乐天脸上火热,倏地扬起长剑,指向陆峰:“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加入天神教的目的。”   “不错,本尊知道的绝对比你能想象得更早。虚耗真气救回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之后捧上青龙的位子,都只不过是本尊的计划而已。至于你……真的认为忤逆了本尊,靠一个女人就能保你周全么?”   陆峰语声一顿,喘了两口气:“你……未免太天真了!那完全是本尊对你的施舍,是因为本尊不想前功尽弃。可你偏偏是只顽劣的小狮子,机会不要偏要吃些苦头,才肯交出你那所谓的家传秘笈。”   杨乐天咬得一副牙齿咯咯作响,暗暗悔恨:“原以为算计了仇人,却反中了仇人的圈套,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吃亏上当的傻瓜!”他眼中通红,两团火焰似要将仇人挫骨扬灰。   眼见杨乐天跨前一步,陆峰一面后退,一面威胁道:“你要是再敢上前,你弟弟小命难保!”说罢,作势在杨云仇颈间一划,那雪白的肌肤上又多了一抹鲜红。   “不,不要!”杨乐天慌张地放下了剑,“老贼,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小云?”   陆峰瞪着两只牛眼,狠狠道:“本尊要你在我面前自刎,你若不死就为你弟弟收尸!”他头上一晕,脚下踉跄了几步,杨云仇受他所制,身子也随他摇摆了几步,冷汗顿时落了一地。   杨乐天紧握剑柄的手越发得酸软无力,那是把杀敌的剑,怎能用来自伐?他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粗重的呼吸声传入自己的耳廓,他不能这样做,又不能不这样做。杨乐天不能忽视小云眼中那无声的哀求,也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报仇机会,仿佛这两样都比自己那不堪一提的躯壳来得重要。   “呃……”,但见陆峰身子一挺,炯炯的牛眼登时黯淡无光,手下一松,那怀中之人便用手肘猛力向后一撞,这一肘用上了他毕生的内功,正击中陆峰的心窝。   除了他——杨云仇,没有人知道那是陆峰的死穴,他对陆峰忠心耿耿,甚至不惜出卖亲生大哥,可换来的却是陆峰视他的命如草芥,生死时刻用自己当做挡箭牌。这一刻,他只是不忿,他要报复,可他没想明白的是,他的小命还握在别人的剑下。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杨乐天什么也没做,只是怔在原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内心的苦苦挣扎瞬间化为乌有。   再一眨眼,陆峰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向后栽去,与朱雀倒下的那一刻简直一模一样。   这一倒就是两个人,他的剑深深地割开了杨云仇的喉咙,一腔鲜血飘洒一片,在空气中停留一秒,复又落回死者身上。   死者双双倒下,身后的那个人显得格外高大。其实那并不是一个高大的人,也不魁梧,她只是个弱质女子,仅仅是单纯地想保护她的挚爱,而伤害了她的至亲。   琳儿愣愣地戳在原地,惊恐地眸子里透着那么无助,她手上还沾着她父亲的血……   陆峰还未气绝,琳儿望着他父亲抖动的双唇,扑跪在地,用无力地双臂将这个垂暮老人揽入怀中。   知道自己大限已至,陆峰苍白褶皱的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丝笑容,能死在女儿的怀里也是老怀安慰。   琳儿见到这笑容,终是忍不住流下了心痛的泪水,啜泣:“对不起,对不起……”   陆峰气息奄奄,无神地望着琳儿:“我陆峰从不值得别人为我落泪,况且该说对不起的是爹才对。”   琳儿听他这般说法,心中更加内疚,哭声又大了几分。   望着倒在地上的仇人,杨乐天凝住了眸子,眼神复杂,他的弟弟最终还是被仇人所杀,然而,他爱的人又为他报了仇,杀了自己的父亲,这是怎样混乱的一种结局。   午夜梦回,他曾千百次地想过,陆峰是怎样死的,他是怎样用剑插入敌人的要害,甚至是剑刺入的部位、深浅,他都一一计算在内,但唯独没有料到,陆峰会死在琳儿手里。   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杨乐天缓缓走过来抚摸着琳儿的秀发,并没有开口说话。也许杨乐天此刻连正眼看琳儿的勇气都没有,琳儿为他付出太多,他不知如何去安慰这颗受伤的心灵。   于是他蹲下身,双手夹紧琳儿的玉臂,想用这种方式给予爱人心灵上的温暖,哪怕是微乎其微的。   陆峰看向杨乐天,微弱地张合着嘴唇:“我的好女婿,现在你既然大仇得报,以后就好好照顾我女儿……”   然而,杨乐天没看上陆峰一眼,硬着一颗心垂头不语。因为他不会再答应陆峰任何承诺,他要照顾琳儿那是他的事情,这不关陆峰的事。   陆峰见他不理不睬,嗔怪道:“你这小子,别总以为是本尊欠了你的。当年杀你父母乃形势所逼,知道烟雨六绝下落的人一个也不能活。”说到此处,他干咳了几声,猛地震出一口鲜血。   琳儿含着泪,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想听爹爹讲完最后这几句话。   陆峰半合双目,气若游丝,恍惚中又回到了从前:“烟雨六绝,三十年前江湖上就因此书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武林人士,无论正邪,都拼了性命抢夺这本神功秘笈,几经辗转,最后落在一个武当弃徒手中,那个弃徒虽出自名门却不知从哪里习得一些西域幻术,带着神功遁走,从此消声灭迹。”   “几年中,江湖中没人知道他的死活,同时,烟雨六绝的消失也给武林带来了暂时的宁静。直到有一天,本尊受命去海边渔村追查线索,遇到了你的父亲,得知那个武当弃徒已死,临死前留下神功在你家。”   “于是你就杀了他们,逼我跳崖,还夺走了我年幼的弟弟?”杨乐天突然插口。   陆峰忽然笑了:“你说得不错,本尊见你弟弟聪慧可爱,又失了忆,就故意留下他,把他训练为我的贴身杀手。可惜本尊算错一步,当真养……虎……”他讲到此处已然用尽最后一口气力,“为患”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头一歪,人且飘去了西天。   “爹,爹……”琳儿泣不成声,这一刻她只想铭记住爹爹的音容笑貌,即使眼前这个人十恶不赦,但那到底是她的爹爹。   杨乐天恨得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父母的仇,他弟弟的仇,以及他和他们一家所有的不幸,归根结底都是陆峰带给他的。现在陆峰死了,他却没有预想的快感,反而是空虚,无尽的空虚。   不,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至少还没有让杨乐天尽兴,他竭力忍耐着琳儿的哭泣,细细咀嚼着仇恨的滋味。   粘稠的液体从陆峰的嘴角淌下,绯红的颜色夹带着浓烈的铁锈气味,在月光下蔓延着,直至与地上的一大滩鲜血融为一体,这魔头的一身霸气也随之烟消云散,繁华落尽,留下的仅仅是一具僵直的肉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琳儿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呜咽,杨乐天将琳儿扶起,看向从旁沉默多时的飞鸟:“琳儿先交给你了。”他不等飞鸟同意,便把琳儿推了过去。   瞥见弟弟的尸首,杨乐天定神凝望了一刻,摇了摇头,俯身摸出白虎衣间的真炎金鞭,顺手钳住陆峰的喉颈,将整个人提了起来。   “乐天,你要做什么?”琳儿失惊。   杨乐天回眸望了琳儿一眼,怀着复杂的心情,挟着尸体腾空而去。   被那双冷厉的眸子所震,琳儿眼睁睁地望着杨乐天消失在苍茫的月色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第十六章 午夜鞭尸   “去找他吧,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珍惜眼前人。”   飞鸟长吁了一口气:“我也该走了,我要去找我的爱人,她在等我。”他看着面前楚楚可怜的人儿,摇了摇头,旋即扛起大刀,阔步离去。   此时的飞鸟,仍旧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除了他的落花。他来帮杨乐天并不是为了什么惩恶扬善,大仁大义,只是为了找回他心爱的女人而已。如今陆峰一死,他只要尽快救出落花便罢,其他的事,其他的人,再与他没有任何瓜葛。   生生死死本就是平常之事,谁人又可逃过?   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终于来临,神魔崖顶,鞭挞之声不绝于耳。   此举对有些人来说,或许是一场噩梦,而对另一个人却象征着噩梦的结束。这个人就是杨乐天,他下鞭之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有无尽的恨,无尽的怒,无尽的怨。   琳儿理解他那么做的原因,可不能接受那样的发泄。毕竟死者已矣,就算父亲身上血债累累,死不足惜,他也已经死了,何必再如此作践一具尸体。   “求求你,求求你,就让做女儿的为爹尽最后一次孝道,留他一个全尸。”琳儿飘然跪下,满面泪痕。她内心愧疚难当,终究是她亲手弑父,若是要鞭挞,要挨要受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那具冷冰冰的尸体。   杨乐天又一次甩开金鞭,“咻”的一声兜风而下,之后大臂带动小臂,小臂压动手腕发劲。忽的白纱一晃,他落鞭之手猛地抽回,同时收去内力,熄了金鞭上的火焰,可鞭势一发,覆水难收,“啪”的一下,砸在了他最不想砸的人身上。   “琳儿!”杨乐天惶惶若失地丢掉鞭子,惊恐地愣在原地。   地上的真炎金鞭嗤嗤地冒着黑烟,发出烧肉的焦味。   琳儿伏在陆峰身上,那扯开皮肉的蚀骨之痛使她迅速冷静下来,仰头乞求:“杨大哥,求你放过爹爹。如果是因为琳儿帮你报仇而心怀怨愤的话,那么请你捡起你的鞭子,继续抽打在琳儿身上。”   “琳儿!”杨乐天再一次呼唤之后,扑身将他的心爱之人紧紧抱住。   然而,琳儿却推开了杨乐天,转身去陆峰背上摸索,忽的素手一顿,用力拔出了陆峰背上那把血淋淋的匕首。   月光下,殷红的血色在惨白的匕首上迸发出邪魅诡异的荧光。   杨乐天并没有被这异样的光辉攫取心神,而是注意到那匕柄上的字,那是刻在他心底的字,他眼神闪烁,疑惑地看向琳儿。   “这把匕首是我从白虎那里偷来的,琳儿终究是不相信你这个弟弟会改邪归正。不成想阴错阳差,爹爹竟死于自己的匕首之下,也许这就是因果循环。”   琳儿将匕首双手奉上,清澈的眸子里含着一汪泉水,樱唇颤抖:“我想用我爹的血来洗你父母的血,应该是对杨大哥全家最好的祭奠。”一语未毕,泪水一连串地划过有些苍白的面庞,无声无息地被风吹散。   似乎没有人发现陆峰的致命一击并非这把匕首所为,一切的罪孽,都落在了琳儿单薄的肩上。   “谢谢你。”杨乐天接过匕首,轻柔地托起琳儿的下颌,在她莹润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琳儿霎那间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杨乐天的怀里,也许这就是女人的脆弱,现在琳儿什么亲人都没了,就唯有杨大哥还可以让她依靠。   杨乐天内心的坚冰终于融化,他和琳儿之间再无屏障,原来千磨百折之后,那份感情可以更加坚定,不用在爱与不爱之间徘徊。   他摩挲着琳儿乌黑柔亮的秀发,坚毅地道:“放心吧,琳儿,此生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怀中的人儿把头埋得更深,真情相爱的誓言,怎能不让人陷入爱情的漩涡。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杨乐天花了半柱香的时间追忆了前半生,又用了半柱香填补了内心的空虚,思量好了今后要走的路。   一炷香过后,杨乐天拉开怀里的人,低头问:“跟我浪迹天涯,好不好?”   琳儿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怎么了,不愿意?”杨乐天温柔地问。   “不是……你身怀烟雨六绝的武功,若是浪迹天涯,一定会引来江湖上的一场争夺。无论是大大小小的魔教还是打着正义旗号的名门正派,都对这武林神功觊觎已久,我怕几十年前的历史会再次上演……”   “嗯,你怕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安定?”杨乐天拍拍琳儿,苦笑:“也许我的命运会像我父母一样,而我们将来的儿子再为我们报仇?”   “不,我不要有那一天!”琳儿焦急地皱起了秀眉。   长长地吐了口气,杨乐天微笑:“那你说,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们……我们可以留在这里……”   “嗯?”杨乐天挑眉,诧异地看着琳儿。   “天神教是天下第一魔教,名门正派的人总不能向一个魔教教主索要武功秘籍吧?”   “魔教教主?”杨乐天恍然:我怎么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仅那些年年来神魔崖送礼的小魔小教对我恭恭敬敬,连那些名门大派也必然畏我三分。“不过……”   “不过什么?”见到杨乐天脸色一肃,琳儿紧张地拉住杨乐天的手,“乐天,如今我们已无路可退,难道你认为那些正派人士会给你留容身之地么?”   杨乐天双手扣上琳儿的玉指,神情凝重:“不过就苦了你,跟着我做魔教教主夫人,名声不好听。”   “琳儿……琳儿不在乎。”琳儿有些羞涩地垂下了头。银色的月光洒在她的粉颊之上,浮起两团淡淡的莹光,映得娇颜更加晶莹清丽。   杨乐天看得入神,痴痴地笑了,对她投去柔和的目光:“好,那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其实,对于正邪之分,杨乐天并不看重,他只想有个容身之地,给琳儿一个安乐窝。   数日后,杨乐天正式登上了天神教的教主之位。   陆峰死的当晚,杨乐天仅凭一人之力,就将山下那帮乌合之众打得落花流水,令全教上下无不俯仰称臣。唯有夜里欢对杨乐天杀害陆峰一事,耿耿于怀,毕竟是义父把他从小带大,愚孝也好,愚忠也罢,养育之恩重于泰山,他心中的执念与江武兴一样,始终是放不下的。   夜里欢在崖顶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他习惯了凛冽的风割在脸上的痛,习惯了一个人去承受孤独和痛苦。   斜倚在岩石之阴,一片黄叶在他的唇齿之间轻轻抖动,奏出美妙的旋律,这些音符悠长而平稳,婉转而忧郁,透着哀伤的意味。   细碎的脚步声渐近,乐曲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夜里欢仍然低着头,沉醉在自己的悲愁中。   “爹……爹他真的死了么?”陆香香停下脚步,抽泣着问。   曲声戛然而止,夜里欢沉重地点点头,没有抬望香香一眼。   香香仍然在哭,手中的一方丝帕已经完全被泪水浸透,在眼角来回来去地揉捏,忽的哭声一顿,弱声问:“真的是杨大哥杀了爹么?”   夜里欢沉默,又将叶子重新调整了方向,在唇边吹奏起来。   “是不是真的是他?”香香急得跺脚,突地把丝帕一掷,“你不说,我自己去找他问清楚。”   “香香,别胡闹了!”夜里欢喝止了一句,吹掉了唇边的黄叶。   香香大声叫嚷:“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去寻誉家完了婚,这才离教不到一个月,爹爹怎么就……就……”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地说不下去,一个气结,嚎啕大哭起来,猛地扑向夜里欢的肩头。   夜里欢心疼的把这个妹妹搂在怀里,淡淡地安慰:“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就好了。”   香香呜呜咽咽:“我不要爹死,香香不能没有爹。”   夜里欢缓缓拍着香香的后背,宠溺地哄着这个精灵般顽皮的孩子,他只有面对香香才会褪去那层冰冷的外衣,像个大哥哥一样爱护妹妹。   ——妹妹,妹妹,你在哪里,你还活着么?   “你做什么呢,快放开香香!”寻誉从远处奔来,看见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抱着,顿时像只炸了毛的猫。   “寻公子,你误会了,夜某只把香香当妹妹。”夜里欢加力拍打了一下香香,示意她离开自己的身体。   香香会意地起身,转头又扑向寻誉的怀中,刚停下的哭声又重新燃起,还来势汹汹。寻誉听得出,这哭声中除了为父哭丧还夹着刚才的委屈,只得无可奈何地安抚着这个长不大的孩子。   同一时刻,杨乐天正抱着琳儿,享受着温馨而甜蜜的爱情。   作为天神教的教主,杨乐天自然搬去了总坛,那些黑色压抑的纱幔早命人统统都丢了出去,殿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金碧辉煌的宝座上,二人相拥而依,杨乐天指着房顶的梁柱,温柔地问怀中的人儿:“这里挂只金龙,对面悬只彩凤,好不好?”   “好,全听你的安排。”琳儿甜腻地一笑,两道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杨乐天忽的板起面孔,嗔道:“这个岂能儿戏,我要你给最隆重的婚礼。听明白了么?”   琳儿立即敛了笑容,认真地点点头。   杨乐天双手捧起琳儿的面颊,深情地望着她,柔声道:“你想要什么,大婚那天怎么布置你尽管说,天神教那么多教众你可以随意差遣。”   “嗯,我会说的。”琳儿简单地回应着。   事实上,陆峰刚刚下葬不久,琳儿并不想成婚,更没有心思琢磨婚礼的细节,她只想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或者更久。   然而,杨乐天等不及了,他想用婚姻给琳儿一个承诺,以弥补琳儿为他付出的一切。况且从陆峰死的那一刻起,杨乐天就认识到他只不过是个凡人,即使拥有绝世武功,也难逃生死的宿命,故而不敢奢求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盼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好好照顾琳儿,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当然,杨乐天也是有野心的,他不会安于清贫隐居的田园生活。   首先,他需要金钱,金钱可以带给他和琳儿衣食无忧的日子,他相信富足的生活会令琳儿更加幸福、快乐。   其次,就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高到足以保护他和他所爱的人。接手天神教,成为一代魔教教主,恰好可以满足他膨胀的欲望。   登上了天神教统治地位的杨乐天,先是封了夜里欢为副教主,而后废去四大护法的封号,将四大神坛的使者与总坛使者合并,化整为零。他还重整教规,宽容大肚,对那些誓死效忠陆峰的教众一律不加追究,甚至给了他们一笔银两才驱赶出教。余下来的教众再也不用人人自危,对这个新教主佩服敬仰,更添忠心。 第十七章 公审大会   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武林中的一阵骚乱,更何况是江湖中第一大魔教内讧。   神尊陆峰的死,杨乐天接任教主,短短几日,便轰动了整个江湖。武林正派都认为是杨乐天手刃了天下第一大魔头,这是一场魔教内部的权利争斗。杨乐天也因此名震江湖,他不仅成为新一代的魔教领袖,更成为武林的神话。   江湖传闻,杨乐天身怀烟云六绝的盖世神功,天下无敌,更有甚者说,天神教将把武林正派一网打尽,实现江湖大统。   正派盟主吴铭拍案而起,原本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是偏偏冒出了一个杨乐天,这个人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吴铭虎视眈眈地瞪着面前跪在地上之人,登时气上加气,火冒三丈。   “混账,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还有脸滚回来。”吴铭走上前,一脚冲着跪地之人的心窝踹了上去。   这跪地之人正是吴铭的女婿江武兴,他本就被五花大绑,在重击之下,生生仰翻在地,扑地喷出一口鲜血。   江武兴被这口血呛得不住地咳嗽,昂起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盟主要如何处置,武兴……咳……悉随尊便……咳咳……孩儿只想问岳父大人一句,雨燕的病好了没有?”虽对吴铭忌惮三分,但对于妻子的事情他还是要顶峰问上一句。   “你心里还有雨燕么?”吴铭眼色一厉,呵斥:“给我起来,跪好。”   江武兴咬牙扛着胸口的痛,挣扎着重新跪好。   吴铭见他还算乖顺,心中的怒气暂消了一半,踱回到椅子边坐下,沉声道:“江武兴,为父知道你去天神教是为了救雨燕,但医仙好像只是命你去送药,你是不是做得太多了?”   “是的,武兴知道罪无可恕,不求原谅。”他说话之时,平静得像一波秋水,不起任何涟漪。   吴铭皱了皱眉,质问:“你好像忘记了你大婚时的誓言,你不怕天打雷劈么?”   这么一提醒,江武兴也回想起那天自己信誓旦旦地在众目癸癸下立誓,不由得心中一抖,偷偷窥看了一眼吴铭,被那尖锐的神光对上后,忙瑟缩地垂下头去:“孩儿在神魔崖时,只是将正派中人个个击倒,令他们无力反抗,并未伤害一人性命。”   吴铭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你以为这样做,那些如狼似虎的正派人士就能放过你么?”   江武兴沉默,反正说了也是错,不如不答。   甘甜的茶水穿过微痛的喉咙,吴铭撂下茶盏,叹了口气:“你既然决定重返魔教办事,就不应该再回无名山庄。”   江武兴听出他这话颇为语重心长,想必他是怕自己回来受难,心底油然升起一阵感动,口中铿锵地道:“这罪责武兴会一力承担,不会有损无名山庄的威名。”   吴铭冷冷地瞅他一眼:“你倒是视死如归啊。你且死不足惜,难道想让我的女儿为你守寡么?”   江武兴怔了一下,心里反倒是开心,因为这么说就等于告诉他雨燕已经逃过一劫,平平安安了,不经意间,嘴角挂着笑意。   “嗖”的一声,茶盏毫无征兆地飞了过来,连碗带水的砸在江武兴的脸上,江武兴被烫得打了个哆嗦,满面通红,额头上顷刻间浮起了一个青紫的肿块。他用力眨了眨眼,不敢妄动,连跪姿都保持着笔直的状态。   “你还笑得出来,老夫已召集各派掌门,明日公审你这个畜生!”吴铭站起身,气冲冲地指着江武兴,怒叱:“你就在这里老实跪着,直到明日的公审大会!”说罢,他傲然走了出去,留下江武兴一个人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时间一久,江武兴的小腿早就由麻木变得失去了知觉,手臂反绑在身后更是僵直无力,那麻绳深深地陷入肉里,就算扭动身躯也会被磨得生疼。   这已经他是第四次由于体力不支而倒地,尽管他仍努力地爬起来,利用大腿的肌肉保持跪立的姿势,还是坚持不到一时三刻。   事实上,在这返回的途中,江武兴已经饱受虐待,拳脚加身是家常便饭,真正的粮食却没能吃上几粒,否则一个练武之人也不会如此不堪。也就是吴阴天想看江武兴的笑话,才留了他一条小命,若非如此,他哪里还能走得到无名山庄。   夜深了,寂静无声。   门房吱呀一声轻响,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屋中人。回头一看,他的妻子挑着灯笼进得房来,江武兴喜上眉梢,微微扬起了嘴角。   吴雨燕左手提了一个食盒,在江武兴身侧蹲下,她并不抬眼看自己的丈夫,只是自顾打开一层层的食盒,端出几碟精致的小菜,摆在地上。   “雨燕。”江武兴干涸的嘴唇轻轻唤着,从嗓子里挤出微哑的声音。   “先喝口水。”雨燕将一个茶杯顶在他的齿边,江武兴一饮而尽。   吴雨燕又陆续喂了他些饭菜,却始终默默无言,几次武兴要开口,都被塞到嘴边的饭菜堵了回去,直接咽回腹中。   终于吃完了所有的饭菜,江武兴趁着妻子收拾碟碗之际,淡淡地道了一句:“你瘦了。”   指间颤抖,差点儿打翻了手中瓷碟,吴雨燕这才抬起头,认真端详起自己的丈夫,良久才道:“你不该回来。”   倔强地别过头,吴雨燕提上食盒和灯笼,起身快步离去。就在她刚刚转身的那一刻,压抑许久的泪水,刷地一下覆盖了两侧粉颊。   翌日清晨,吴铭推开房门,但见江武兴笔挺地跪在原地,与前日无异,只是脸上愈加惨白,全无人色。   看他面色憔悴,吴铭的眉头只是微微一皱,即刻绷起面孔,寒声命令:“起来,跟我去大厅!”   江武兴跪了一天一夜,哪里还起得来,他刚一用力,便摔翻在地。吴铭摇摇头,摆手吩咐下人将他拖出门来。   待武林盟主吴铭威风凛凛地端坐正位,各派掌门已分立两侧,一齐拱手向他致敬。吴铭打了个手势,众人俱都恭谨地落座。   此时,江武兴被架到厅中,下人敬畏他是山庄的姑爷,始终出手扶他立着。   江武兴环顾四周,微微一笑,他庆幸没有见到昨晚那双倔强的眼睛,否则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双腿逐渐恢复了知觉,接着双臂一振,江武兴摆脱了下人,径自跨上一步,双膝重重地向地上一磕,低头顺目地跪了下去。   顷刻间,各派掌门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躁动不安。有的狠狠相视,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有的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冷眼旁观;有的义愤填膺,若不是碍于盟主在场,非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可。   “江武兴,你可知犯了何罪?”吴铭高声一呼,厅中顷刻雅雀无声。   “倒戈相向,打伤武林同道。”江武兴低垂了头,感受着周围锐利的目光,也不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说的好。”吴阴天击掌三声,目光扫向两侧垂立的众人,轻轻抚了一下胡须,“我想在场的诸位掌门都还清楚的记得,当日大婚之时江武兴所立下誓言。”   说到这里,吴铭腾地起身,刚才捋须的手霍然伸出,指向江武兴,厉喝:“你口口声声说与魔教势不两立,维护武林正义,如今你又亲口承认残害武林同道,你是不是拿前辈们都当做孩童戏耍,还是想遭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此言一出,刚刚平静下来的大厅又喧嚣起来。   “杀了他!”不知道是谁冒这么一句不和谐的话,居然能应者云集。江武兴一颗悬着的心登时沉到了谷底,他虽诚心认罪,但还不想赔上性命。   “什么武林正派,还不是同魔教一般残忍?”跪在地上的人哼了一声,唇角露出了讽刺的笑意。   这讥讽之意太过张扬,立刻引发了轩然大波。吴铭也坐立不住,几步来到江武兴近前,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不想吴铭手劲其大,比之陆峰有过之而无不及,携着风声呼呼发出,直把江武兴扇出一丈之外。   江武兴痛得全身发了冷汗,半边面颊肿起两指多高,嘴角的血沫突突直涌。   众人均看得翻了眼珠,一口气提了起来,都是憋了回去,有的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无名山庄的人,老夫会亲自收拾!”吴铭冷喝,但这言下之意,还不是维护着自己的女婿,他人别想妄动心思。   闻此一言,各派掌门皆默不作声,静待看戏。吴阴天则在一旁品得津津有味,他脸上一副严肃神情,却是在掩饰着内心的得意,他倒要看看江武兴这个清高狂傲之徒,怎样在他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阴天,去把东西取来。”吴铭不轻不重地一句,令吴阴天心里打了个突,吴铭口中所指,正是昨日命他从藏剑楼中取来的紫檀木匣。   “这里面是一把剑么,吴铭难不成要当众一剑杀了江武兴?还是……用它来挑断武兴的手筋脚筋,让他变成一个废人?”吴阴天得意地奸笑着,手中托着沉甸甸的匣子,从内堂走了出来。   细长而厚重的木匣横放在桌上,木匣正中圈着一把金黄的小锁,吴铭捏着一把精致的钥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咔噔”一声脆响,锁簧便整个掉落下来。   翻开盖子,一枝长长的绿竹杖攫取了众人的目光。只见那杖体晶莹通绿,如碧玉翡翠,但表面并不光滑,复杂的龙鳞纹饰,嶙峋古怪,节结繁多。   “打狗棒!”少林大师惊人一语,各派掌门哗然,均将目光锁定在那根精致的绿竹杖上。 第十八章 乱棒打死   吴铭双手将绿竹杖托出,高举过顶,朗声道:“此乃丐帮打狗棒,是前任丐帮帮主穆无极亲自赠与老夫,本应该传给现任丐帮帮主,但由于当年丐帮混乱,帮主之位迟迟不定,老夫才代为保管。”   那现任丐帮帮主就在人群之中,早知道打狗棒落在盟主手中,却出于惧怕,多年来未敢提及一字,不想盟主今日竟将丐帮之宝拿了出来,又听吴铭如此说法,登时喜不自已,双目放光,脚下已悄然错上一步。   然而,吴铭并未如那帮主所想,将打狗棒双手奉上,而是将棒尖一立,点向了厅中跪立之人。   “穆前辈是老夫的岳父,此物是长辈传下来的,用来教训后辈也是理所当然,才好谨记先祖的教训。”   吴铭单手擎起打狗棒,环视了一周,“各位掌门,此次是吴某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败坏家声、危害武林的畜生。老夫今日就将这畜生乱棒打死,请各位做个见证。”   一语即毕,各位掌门纷纷交头接耳,他们都没有想到盟主会有如此决定,那个人是他的女婿,他真的能够做到大义灭亲?当然,也不乏袖手旁观之士点头称道,静静注视着盟主下一步的举动。   一道狠戾的光从吴铭的眸底掠过,吴阴天会意地将江武兴的绑绳松开,又干脆利落地褪去他的上衣,那些狰狞的鞭痕依旧历历在目。   “啊——”人群中传来了惊讶之声,窃窃私语之音蓦然消失。   事实上,江湖中人,刀口舔血,谁人身上不留下几道疤痕。可这些触目惊心的鞭痕,仍令众掌门结舌瞠目。唯有吴阴天可以视而不见,他饶有滋味把江武兴踢跪在地上,面向众人。   江武兴本来一见只是竹杖,想到比起真炎金鞭,此物一定能让他好过得多,心中不由得松懈,但当吴铭说出要将他乱棒打死之时,这颗心便开始砰砰乱撞,惶恐、羞愧、绝望,一齐聚上心头。   既然是惩罚,江武兴便不能以内功相抵,吴铭自然也不会动用内力,只发挥出他惊人的臂力,猛劲击打下来。   第一棒落在背上,不痛是假的,但也并没有预期的疼痛。江武兴紧咬下唇,跪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膊接受这种刑罚,那简直是一种羞辱。   尽管如此,要想他在这群豺狼的眼皮底下羞愤而死的话,那显然是小觑了他。江武兴又不是没遭过这等境遇,从高高在上的青龙护法,跌到一个被缚刑架的囚犯,受尽下属的唾骂凌辱,与其说是经验十足,倒不如说他命犯血光,或者干脆是他自作自受。   他笑了,庆幸他的妻子没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样子。   吴铭每抡一下,江武兴的背上就多了一道青紫的楞子,棒上凸出的磷片节结戳破了皮肤,先是密密麻麻的血点,之后是棒痕重叠,血点连成伤口,滴滴答答地淌下血来。   打狗棒接二连三地抡下来,一下下吻着他的脊背,起初跪着的江武兴,已经在重击之下伏趴在地,那暴虐的鞭痕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被撕扯开来的皮肉,向两侧狰狞地翻卷着,鲜血从那骇人的伤口中汩汩涌出,他却竭力忍住咽底的嘶嚎,只是疼得不住地抽气、颤抖,冷汗发得紧了,整个人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吴阴天将一切尽收眼底,竟不经意间发现了他眼角的泪痕。   “哈,居然被打哭了。”吴阴天等到了他想见的笑话,可他不知道,江武兴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而是为了吴雨燕,为了不能再照顾他的妻子,堂堂男儿便顾不上颜面了。   许是死亡的脚步渐渐逼近,江武兴已感觉不到背上的痛了,紧扣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他枕着自己的鲜血,仿佛听到竹杖兜风的声音在远远的旷野上回响,炫目的白光在他眼前亮起,之后是无法抵抗的黑暗。   “拿盆冷水来,泼醒他!”吴铭冷冽地吩咐着下人。   少林方丈大师摇头叹气,上前两步,打了一个佛记:“阿弥陀佛,盟主的惩戒就到此为止吧,江施主已经受到教训,不必闹出人命。”   “是啊,盟主,到此为止吧!”武当、峨眉两大掌门也连连点头,一时间附和之声如排山倒海。   这些江湖中人对于一击毙命是司空见惯,但此等折磨人的血腥场面极少目睹,反倒觉得残酷异常。   犀利的眼神扫过众人,吴铭脸色说变就变,怒气一敛,又浮出了一贯和蔼的笑容:“好吧,今日就听各位掌门的,暂且饶过这畜生一命。”   吴铭将打狗棒顺手递给了吴阴天,看来是没有要归还意思,丐帮帮主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宝物又被放回了木匣,在一旁恨得牙直痒痒。吴铭却若无其事,挥了挥手,示意下人把江武兴抬了出去。   此时,吴雨燕就倚在门外,她亲眼目睹着自己的丈夫被抬出门槛,淌了一路的鲜血令她双腿发软,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被一揪一揪地撕扯着,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局么?   昨晚饭菜里面的止痛药不知道是否有用,武兴挨打的时候是否疼得厉害,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她不敢来看,也不敢往下想。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吴雨燕却忍住没落下来,就是那份坚强,撑着她尾随着丈夫来到卧房。   医仙正等在那里,无论如何这次也是他间接害了江武兴,不禁感到歉疚。   这时,几名下人抬了江武兴进来,微生雾忙凑到床前,查探江武兴的伤势。陡然见到那皮开肉烂的脊背,身为医仙的他,居然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唉……”微生雾沉重一叹,不得不再次直视那个血肉模糊之躯,“幸好是去衣受刑,不然伤口和衣服粘连,便很难处理。”   吴雨燕细细地啜泣着,她心疼地无法呼吸,唯有暂时冲开坚强的外壳,将息两口气。   微生雾先给江武兴清洁伤口,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秘药,用干净的棉布包扎起来。他手法娴熟,背上却冒着凉气。待处理完毕,微生雾长出了一口气,留下一包秘药,嘱咐吴雨燕隔日再敷上一回,便要离去。   江武兴还在昏迷,吴雨燕哪肯放得医仙走,当下飘身一拜:“医仙救我夫妇的大恩大德,雨燕没齿难忘。但我夫君尚不省人事,医仙可否勉为其难,再多留几日。”   “他的伤势虽重,但未伤及心脉,故无性命之忧。”微生雾眉头微展,瞥了一眼榻上那个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听他的呼吸之音,应已是由昏迷转为了沉睡。他失血过度,这一觉确实睡得过沉,吴小姐不用担心,估计他明早自会醒来。”   吴雨燕微蹙娥眉,反问:“我怎么能不担心?医仙若是走了,武兴他醒不过来的话……”   呵了口气,吴雨燕又垂下泪来:“那只能怨他的命不好,娶了我。若非雨燕生了急病在先,他也不会遭此报应。”   微生雾被她这么一点,自认理亏,只得退让:“放心吧,我会留在无名山庄做客几日。”   “谢谢医仙,我会命人好生招待。”   吴雨燕心头略宽,送走了医仙,扬手合了门,注意力又回到丈夫身上。她来到榻前,看着丈夫被汗水浸湿的长发,一缕一缕地垂在榻边,干涸的血痂凝住发丝团成了结,做妻子的怎能不心如刀绞。   当下屋中无人,吴雨燕不用掩饰泪水,眼中的莹动之物如泉水般的喷发了,边泣边嗔:“至于要打成这样么,不就是敷衍那些正派的白痴……是不是一定要退层皮,爹才觉得他干干净净……”   秋去冬来,落叶无痕。   又是一个令人瑟瑟发抖的寒冬来临,神魔崖上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婚礼。   天神教主杨乐天挽着大红的绸绳,在花结的那一头迎接着他的此生挚爱。这场婚礼没有高堂在上,没有宾客满堂,只有天地为鉴,日月为媒。   “我杨乐天愿娶陆琳儿为妻,照顾她一生一世,此生不渝。”   “我陆琳儿愿嫁杨乐天为妻,愿同甘共苦,直到白首终老。”   结婚的誓言鸣响在大殿之中,此时此刻,二人心中的感动莫可名状。这身红妆,披了又披,唯独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而原来那些……都是虚情假意。   杨乐天给了琳儿一个坚定的眼神,顺势揭开那轻如蝉翼的盖头,他要让世人看看,他娶到了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琳儿忽然之间撞上那对深邃的眸子,不禁羞答答地垂下眼帘。   杨乐天温柔地一笑,扶上琳儿的双肩,在她粉光若腻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深情的吻。   琳儿娇躯一颤,几乎喜极而泣。也许爱情的魅力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片刻的感动。   这刻锣鼓再次响起,新夫人被红绸牵引,送入洞房。大喜之夜,天神教上下大排筵席,喝酒吃肉,好不热闹。即便是杨乐天平日不善饮酒,今晚也要喝个不醉无归。教众们也都放下了平日的拘束,纵情豪饮,大快朵颐。   看着杨乐天推杯换盏,笑着徘徊于桌席之间,夜里欢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他知道教主那是发自心底的笑。   这时,杨乐天端着酒杯过来,在夜里欢的杯上用力一碰,瓷片相交,发出爽脆的响声,几滴酒从杯口溅了出来。   夜里欢回敬地点点头,也许是太久没有笑过,他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去笑,是先扬起嘴角,还是要先露出牙齿?唉,不如算了,他看了一眼杯中兀自翻滚的酒水,昂起头,一饮而尽。   杨乐天微微一笑,手一扬,将酒倒入了口中。他抬手拍拍夜里欢的肩头,戏谑地看着他:“你这座千年冰山,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将你融化啊?”   提到女人,夜里欢心中一紧,猛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那女人,教主打算如何处置?”   杨乐天皱起剑眉:“先放着吧。”眉宇间的狠戾之气,稍纵即逝,转身又笑意盈盈地去另一桌斟酒。   夜里欢握紧了空杯,凝视着杯底残余的一滴酒,冰眸中如星辰般地闪了一下,暗叹:“做了教主,果然是不同了。” 第十九章 魔教教主   一眨眼的工夫,又是几杯温酒入腹。   “我杨乐天能有今日,全仗教里兄弟支持。”杨乐天借着酒力,纵情大笑。   “我先干为敬。”他右手持杯,左手抵在杯底,头一仰,那杯底的白光已在众人面前晃动。   “砰”,空杯往席间一戳,杨乐天又向别桌走去,重新来过。   不喝的时候是滴酒不沾,喝得放纵之时便如饮白水,自身浑然不觉。作为一教之主,杨乐天真的有必要如此虚与委蛇,应酬那些教众?其实不尽其然,这次他是真的开怀,既报了多年的父母之仇,又抱得美人归,何其乐哉?   于是,杨乐天无所顾忌,这么左一杯,右一杯,在觥筹交错间,那份放荡不羁的野性亦渐渐显露出来。然而,在天神教诸位使者和教众眼中,他们的教主这乃是豪气干云,与陆峰的霸气绝然不同,这不是稚嫩,不是造作,而是重情义、亲民心。   红烛高燃,杨乐天晃晃悠悠地被搀入洞房。房门一合,他摇摇晃晃,整个人像踩了棉絮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冲着坐在榻上的琳儿扑将过来。哪知榻上之人倏地躲开,杨乐天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再也不动了。   琳儿喃喃:“怎么喝得这么醉呢?”摇了摇头,将乐天的双脚也搬到床上,去了长靴,拽过锦被,温柔地盖在丈夫身上。   便在这时,柔滑的手还没离开被角,就被人一把攥住,琳儿一怔,那只玉手也跟着瑟缩,却被杨乐天抓得更紧,他的大手宽厚温暖,琳儿便舍不得再抽脱了。   此刻榻上的男人酒气微熏,面泛潮红,再配上那俊美精致的眉眼,笔直挺立的鼻梁,便用美艳动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琳儿望着杨乐天熟睡的容颜,一边欣赏一边甜在心里。谁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应是情人眼里出潘安。   “琳儿,琳儿……”杨乐天梦呓着。   “嗯?”琳儿刚回过神来,忽的瞪大了一对如水的眸子,痴痴呆呆地望着杨乐天。   浓而密的睫毛下,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缓缓张开,柔情似水地望着一身大红霞帔的出尘仙子,凝望了一刻,才道:“琳儿,你真美。”   “你醉了……快休息吧。”琳儿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睫,又替杨乐天掩了掩被角。   蓦地,杨乐天抓着琳儿的手坐了起来,眉眼一弯:“傻瓜,我怎么能让自己这样醉了呢,这可是春宵一刻……”他没往下说,琳儿便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稳住砰砰乱跳的心,琳儿终于抬头问了一句:“乐天,你是否还介意我是陆峰的女儿,又或者我为你杀了爹,我们的幸福会受到诅咒?”这个问题连日来一直反复困扰着琳儿,眼见米将成炊,这才有勇气讲了出来。   琳儿这话在杨乐天听来,就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心中自然不快,可脸上却未表露半分,只是叹气:“如今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还有何身份之说?”   琳儿没有说话,低着头,默默纠结。   杨乐天摩挲着如凝脂般玉颊,指尖游走至琳儿的下颌,将它轻轻托起,炯炯的眸子里深情一片,认真地道:“我杨乐天既然娶了你,就会不离不弃,给你幸福。至于什么鬼神诅咒之说,我没兴趣。”   琳儿一时无以言语,泪花在眶中闪着微芒。   杨乐天随手拨动床钩,绸帘垂落。红彤彤的烛光中,琳儿被半推半就地压了下去……   天神教今非昔比,就是杨乐天身边少了几个得力的助手,飞鸟两袖清风,这个正派的兄弟也不可能留在魔教。   便要认起真来,两个人早已谈不上是兄弟。飞鸟在杨乐天那里碰了钉子,他的女人在天神教下落不明,便与这位“兄弟”相询,可这教主兄弟一问三不知,心里是有仇必报,若非看在飞鸟的面子,就不仅仅是秘密关押这般简单。   飞鸟也知人心难测,何况落花差一点就害死杨乐天,料到就算人在教主手中,他也未必肯交出,只得借着婚礼之名在天神教多逗留几日,暗中探查。   事实上,为落花的失踪而焦急的又何止飞鸟一人,吴阴天派出的杀手不但任务失败,还杳无音讯,他恨不得立时砍了这没用的女人,可落花终究是他的人,要杀要剐也是他的事情,此番落在杨乐天手里,他心中好不痛快。   令吴阴天不快之事不止一件,吴铭刚刚命下人召他去中厅,从下人口中得知吴铭脸色阴郁。吴阴天一路行来,也不免战战兢兢。   果不其然,吴阴天刚一露头,就被吴铭劈头盖脸的一掌扇下来,打了一个踉跄,他心中一凛,摇摇摆摆地跪了下来。   吴阴天是何等聪明,他自然明白吴铭是要怪罪于他,吴铭虽暗示他去突袭魔教,可是半月后的反扑一事,却是自己擅作主张,结果弄巧成拙,让杨乐天利用这个机会登上教主,天神教不但实力未损,反加更难对付。   吴铭这个人心机深重,他表面上心平气和,却暗藏波涛,反之他勃然大怒之时,心中又在偷笑看戏之人愚不可及。吴阴天跟了他身边那么多年,揣摩吴铭的心思千百回,这些口是心非的本事还多亏他言传身教。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吴阴天开始惴惴不安,因为他看出这回吴铭的怒气不是假的,是真冲自己动了肝火,他跪在吴铭面前,兀自盘算着应对之策。   但闻耳际一记空雷:“你这次太令爹失望了!”   吴阴天膝行几步,仰首道:“请爹息怒,孩儿一时冲动之失,阴天定会尽力挽回。”   “挽回?怎么挽回,难不成又冲上神魔崖直接杀了杨乐天,还是再派一个杀手暗中下毒?”   这最后一个字出口,吴阴天当即打了一个寒战:“落花的事,吴铭怎会知晓?莫非这么多年自己秘密培植势力,全然没有瞒过吴铭的眼睛?”他定了定心神,眼珠一转:“这两条路既然都走不通,未必没有第三条路。”   “那你打算如何对付杨乐天?”吴铭听得这话,心中怒气稍平,倒有兴趣听他如何解释。   “孩儿还没有想好。”   “没有想好?”吴铭诧异他的回答,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如今杨乐天拥有盖世武功,可说天下无敌,就凭你的本事,要对付他谈何容易?”   吴阴天沉默半晌,眼皮越拉越低,最后眯成了一条线,喃喃说道:“武力并不是杀人的唯一途径,杨乐天一定有致命的弱点。”   “他的致命弱点就是琳儿,你有胆子去打他女人的主意?”吴铭眼神一厉,负手在厅中来回踱步。   吴阴天虽跪在他面前,却也能凝神静息,脑子里真的去思量着如何绑了琳儿回来,以逼杨乐天就范。直到吴铭驻足,直勾勾地盯着他,吴阴天才悠然抬起眼皮,反倒是把吴铭看得一愣。   吴铭点点头,竟然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个孩子处事冷静,心思颇深,关键时刻心狠手辣,是做大事的材料。   尽管吴阴天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但比起他那两个不中用的儿子,可是强出百倍,一个生性愚钝死不足惜,另一个靖宇更不争气,整日在外游荡不说,还尽做些丢进颜面、有损家声之事,倘若不是这个义子多年来在吴家撑着门面,吴铭还不知道要如何做这武林统帅!   吴铭想到此处,沟壑纵横的老脸又平添了几道褶皱,不过这是他的笑容,只是少了平日的惺惺作态。   “你想好了么?怎么从杨乐天身边抢走琳儿?”   吴阴天出神地仰视着吴铭,缓缓摇了摇头。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吴铭伸手拉了吴阴天起来,浓重的眉宇之间似凝着一团雾气。   “你要记住,上上之策,是怎样控制魔教,并不是直接诛杀首领。如果用琳儿做筹码,我们就不是多了帮手,而是多了一个敌人,这对无名山庄和爹这个武林盟主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杀了一个杨乐天,又会多出几个陆峰,那武林正派和魔教的争斗岂不是无日无休。”   “那爹的意思是……”   “当然是趋利避害!”吴铭沉声吐出这几个字,在吴阴天耳边嘀咕了几句。   这几句话只听得吴阴天身子一震,手指不自觉地抓皱了衣襟,连呼吸都停滞了一刻。   勾起了邪魅的嘴角,吴阴天也跟着吴铭笑了,只不过他笑得比吴铭还要阴霾。他从震惊、恍然,再到佩服,一时间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明白了吴铭何以大动肝火。   眼神闪烁,吴阴天不是不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他又好奇,吴铭是如何做到的,这个方法又能否用在杨乐天的身上。   吴铭透过那双闪烁的眸子看进了儿子的心底,他有心提点,便又对吴阴天说了四个字:“西、域、蛊、毒。”他眼光湛湛,语声沉重而狠戾。 第二十章 各怀鬼胎   蛊毒,在西域和南疆一带皆有盛行,西域之蛊虽不如南疆之蛊那般复杂繁多,却是由于特殊的地理气候,衍生出的毒虫劲力更猛。   西域的虫蛊,有自然繁育的,也有人为养殖的。在当地,人们把这些善用蛊的人称为“蛊师”,蛊师们把这些毒虫混交在一起,提炼出某种精华的东西,用以各种目的。当然,养殖这些毒虫大多数目的,还是用来害人,蛊师们会说是为了当做武器来保卫家园。   无论是何种说法,毒虫就是毒虫,它们无孔不入,钻入人的七窍、毛孔、血液、骨髓、脑干,以宿主的身体为供给和养料,或寄生、或繁殖、或衰亡。与此同时,给宿主带来极大的痛苦,并会随着潮汐及日月星辰的变化而活跃和蛰伏。   有些蛊毒可解,有些却没有真正的解药,一旦中毒,只能终身受罪,用一些特殊的药丸来缓解痛苦。只不过,蛊毒千百种,究竟中的是哪种,却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   命运只掌握在那些“蛊师”的手中。吴阴天虽是不知道那些蛊师的存在,但也在吴铭面前滔滔一席话,推断出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嗯,你说得没错。”吴铭望向这个才思敏捷的孩子,眸中欣赏的目光在逐渐变化着,最后竟变得如磐石一般的坚硬。这个捡回来的孩子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才好,可他偏偏是下一任盟主的最佳人选,这样重的心机,难保有一天不会爬到自己的头上……   吴阴天方才看见吴铭满脸的笑意,便知他不会再追究剿灭魔教之过,心下顿然松了不少,但再看向吴铭时,那张笑脸便似从未出现过,一张老脸绷得剑拔弩张,连皱纹都霍然间少了许多。   如此疏离妒恨的眼神,是吴阴天再熟悉不过的,他知道吴铭又要把他拒于千里,咬牙暗恨:“我不是你的亲子,就该被你嫌弃,既然你不念亲情,也别怪我翻脸无情!”他心生一计,又隐隐兴奋起来,但在吴铭面前他要极力掩饰,装出一副乖顺讨巧的模样。   “这次剿灭魔教功败,是孩儿的过错,要打要罚,孩儿绝无怨言。”吴阴天规规矩矩地跪好,看到光鲜的衣袍沾到了地上的尘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算了,攻打魔教也是该做做样子的,下次遇事要记住这次的教训,切勿急功近利!”   “孩儿定会吸取教训。”吴阴天垂下头,那份诚恳不难从他谦卑的体态上看出来,只不过这心里是在窃窃地笑着。   “你且下去吧。”   “孩儿告退。”吴阴天抖抖衣袍,躬身退了出去。   广袤的天空不见一丝蔚蓝,厚重的云层布满了头顶。   长长地出了口气,吴阴天仰望着昏沉阴郁的天空,心情反而豁然开朗,嘴角一挑,阴坏地笑了起来。   回到屋中,吴阴天寻了张纸条,密密麻麻地写下一串小字,团了几团,塞入衣袖。旋即披上一件大氅,又拐出了屋,信步走向后院。   刚踏入庭院之中,便有嗖嗖的冷风来袭,吴阴天拢了拢洁白如雪的大氅,抵御着冬日的寒风。这大氅是用雪狐做成,不掺一丝杂毛,通体莹白,正合吴阴天的心意。   “咕咕,咕。”有微弱的声音从冷风中传来。   吴阴天微微一笑,也学着那咕咕声,绘声绘色地叫了几句,立时有两只白鸽从昏暗的天边展翅飞来。   “扑棱棱——”白鸽轻巧着落于他的腕间,探头探脑地等待着主人的赏赐;后至的那只,却因一时寻不到落脚之处,双腿一岔,立于吴阴天束发的玉冠之上。   吴阴天温怒,右手倏地抓住头顶的那只鸽子,指间较力,“啪”的一声,颈骨折断,那鸽子连血都没流出一滴,就被重重地弃在地上,眼看是不活了。   “不知好歹的扁毛畜生!”吴阴天口中咒骂着,从旁边的缸子里掏出些花花白白的谷子,喂食余下的那只鸽子。看着白鸽欢快地进食,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个可怖的弧度。   那只鸽子果然驯服,用尖尖的喙一粒粒地啄完他手中的食物,又静静地跳上他的手背,讨好地转动着两只黑豆似地眸子。   吴阴天冷笑着,将方才的纸团系在白鸽的爪踝之上,转手将它推上苍茫天际。   天神教,总坛。   日近黄昏,杨乐天倚窗而立。   冬日寒风瑟瑟,他一件单衣却未感冷冽,许是屋内炉火蒸蒸,太过温暖,冲得人脸上有几分燥热,又或许这热是由心而生。   他自从做了天神教的教主,整个人也变了,总是不自觉地端着架子,骨子里的那点傲气被挖得一干二净,人一放松下来反倒觉得茫然了,倦了累了,总是需要个港湾来倚靠。   “乐天,快吃饭吧,凉了。”琳儿在杨乐天耳边呢喃软语,轻柔地将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丈夫的肩头。   杨乐天按住琳儿伸过来的芊芊玉手,顺势转过身,柔声道:“好,琳儿。”   这时,一阵寒风来袭,琳儿娇躯一颤,抬首望着窗棂,“太冷了!”   松脱了丈夫的手,琳儿启步来到窗前,在扳动窗棂的刹那,陡见一只白鸽扑扑而至,她惊得后退了几步,顿时花容变色。   杨乐天赶忙抢过去,抱住了琳儿。   “扑棱棱——”那白鸽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忽的跃上杨乐天的肩头,抖索着翅膀。   “咕咕,咕咕。”白鸽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不时地低头,啄着爪踝间的字条。   杨乐天迅捷地抓住白鸽的肚腹,取下字条,定睛一看:“父母之仇另有他人,欲知内情,明日子时神木林,带落花前来交换。”   “啊!”他脱口惊呼,捏着拳头,将那字条死死攥在掌心。巨大的震惊过后,那双涣散地眸子逐渐凝聚,看着白鸽飞出窗口。   火盆在架子上噼啪作响,然,似有一簇火焰飞进了他深黑的眸底,杀气,那是杀气!犹如饿虎扑食,欲将其一口毙命。   琳儿也震惊了,她是被杨乐天眼中的杀气所惊。这是陆峰死后琳儿第一次见到丈夫眼中的杀气,虽未得见字条上的内容,也知定是非同小可之事。   琳儿无所适从,蓦地想去拉那只大手,然而,当细润的手指贴上那坚硬的拳头时,立即有逼人的寒气透入她的骨缝,令她一瞬间如坠冰窖,比起屋外的天寒地冻,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乐天感受到肌肤的温暖柔腻,那紧握的拳头在琳儿的指尖渐渐松弛了,缓缓摊开来,只见手掌通红,掌心内仅余一撮硅粉,一呵而散。   原来,字条已在他强大的内功下溶得粉碎……   翌日子时,神木林。   幽森之气在林间飘飘荡荡,可怖的鬼火若隐若现。杨乐天提了落花,等在那里。   这神木果然通着灵气,在杨乐天的四周,藤枝规矩地蜷缩着,连树干都纷纷折了腰,脾躬屈膝地迎接着它们的教主。   白色在这漆黑的密林中分外瞩目,由远及近,便如一只飞蛾般在杨乐天眼前闪了几闪,即落定于面前。   “杨教主,好久不见。”来人双足一稳,环臂冷笑。   杨乐天打量着他,全身上下一贯的雪白,不只白靴白衣,头顶白玉发冠,就算面上也蒙着白巾。   这一切好似都为反衬出他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阴郁深邃,单是瞅上一眼,都会令人毛骨悚然,再配上眉宇间的阵阵阴气,那面上白巾更显多余,不用说也知道来人是何方神圣。   杨乐天心下明白,却不挑明对方身份,既然吴阴天故意蒙着面,自是碍于身份,眼下要紧之事,是这笔交易。   杨乐天又何须与他寒暄,出口便问:“你要的人我带来的,是否有话要与我讲清楚?”   吴阴天轻笑一声:“是啊,我怕有人还蒙在谷里,以为杀了陆峰就大仇得报了,安安心心做他的教主。”   “你可把话说得明白些。”杨乐天两只手指钳住落花的脖子,作势威胁。   “别忙,有点儿耐性。”吴阴天微微沉吟,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这样吧,你先把落花放过来,反正你武功盖世,我们逃跑也等于找死,不如先让我落个心里踏实,思维清楚了,才好和你说个明白。”   杨乐天微微一笑,料想那银蛇软剑在烟雨六绝的威力下也形同废铁,当下一推落花后心,由着这芊芊女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跪下!”怎料吴阴天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把揪过落花的头发,把她压跪在自己脚下,补上一个暴戾的眼神。   落花怯得不敢抬头直视,她知道那是她的主人,倘若不是杨乐天在场,吴阴天盛怒之下,她恐怕立时丢了性命。   “有话快说!到底是谁杀了我父母?”杨乐天急叱,他可没时间看吴阴天在这里耍威风。   “陆峰啊,你不是已经杀了么?”吴阴天踹了一脚落花,清冷地笑。   “少废话!快说!”   吴阴天看向他,带着一丝嘲笑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杨教主当然不会这么天真,杀个小卒,就只当报了父母之仇。至于陆峰是不是杀了你父母,我没亲眼所见,不过,陆峰当年也只是个服从命令的小卒,他背后另有主使之人,我猜杨教主会对此人更感兴趣吧?”   “是谁?快说!不然我将你和落花一并杀了。”杨乐天急切地逼问,一对猩红的眸子,暴冷如电。   吴阴天也不示弱,开出了交换条件:“你若想知道这幕后主使,必须先答应放我二人平安离去。”   “这个当然。”   “那先谢过教主开恩啦。”吴阴天戏谑地躬身,旋即扯住落花,朗朗说道:“你要找的人就是当今武林盟主。陆峰早已中了吴铭的蛊毒,为他所控!所谓魔教,呵……不过是盟主布下的一盘棋。”   杨乐天顿时怔住,原来即使是那人人畏惧的魔教神尊,也只不过是吴铭的一颗棋子罢了。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天天打着惩恶扬善的幌子,暗地里却在利用魔教排除异己,做些阴晦的勾当,以稳保他的武林盟主之位。   “我何以信你?”杨乐天追问。   “你难道不知道陆峰每逢初一、十五都会闭关么,那就是蛊毒发作。尽管盟主每月都会派秃鹰送来一些解药,但其实陆峰体内的蛊已经入脑,根本无药可解!送来的那些‘解药’只能暂时抑制蛊虫的啃噬,一旦遇到月亮的阴晴圆缺……”吴阴天坏笑一声,“你还不明白么,吴铭这么做是要陆峰好好记住自己的主子是谁!”   见杨乐天不说话,吴阴天背过身去,冷笑:“杨乐天,你记住——你不是抢了陆峰的教主之位,而是抢了吴铭的魔教!他已视你为眼中钉,很快便会来找你的麻烦。我若是你,既然明确了仇人,就会先下手为强!”   一语及毕,吴阴天足下一点,挟着落花,飘忽无声地遁入了黑漆的林间。   “哈哈哈……什么正邪,天下尽归吴铭一人所有!”   这阴森可怖的笑声在林间回荡,简直像极了枭的嚎叫,勾魂摄魄,久久不绝。   “吴铭——”杨乐天突然间抓狂似的大吼,面目狰狞得像一只野兽。   灵魂被抽空的刹那,仇恨灌注了进去,将他整个人塞得满满的。只在短短的一瞬,一颗茫然空洞的心从冰冷变得欲火焚身,原来失去的力量在他体内死灰复燃。   这力量强大得无可比拟,从头脑转到身体,在重新转回头脑的那刻,周围的神木忽的燃起了熊熊大火,万条火蛇吞噬着这些魔鬼般的树木,发出刺目慑人的金光。   在这片红彤彤地火海中,杨乐天走了出来,他从仇恨中重生了。仿佛他这一辈子就是为仇恨而活,更可悲的是,仇恨已然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没有仇恨,就没有真正的杨乐天,只有仇恨才能令他活得完整。   密林深处,琳儿孤独地伫立在原地,远远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目光呆滞。   她已经快认不出这个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这真的是她的乐天么,那个温柔多情,深爱她的丈夫?   泪水模糊了视线,琳儿不知道是自己害怕失去,还是为乐天痛心疾首,无论怎样都好,如果能让仇恨从乐天的生命中消失,琳儿愿意付上任何代价,哪怕是用自己的鲜血来换。 第五卷 正派盟主心亦邪 第一章 万全之策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琳儿兀自在门外徘徊。她双手冻得冰冷,轻轻地呵出气,一团白烟腾起,拢入手心,来回地摩搓着。   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琳儿悠然泛起一阵心酸。这几日,杨乐天把天神教的一切教务全交由夜里欢打理,自己则整日关在房中,不准任何人打扰。   “不知道她在里面怎么样了呢,冷了的饭菜这几日已经被端出来七回,现在都这个时辰了,他还没叫端走,难道……难道是他吃了么?”   “吱呀”一声,门霍然敞开,杨乐天站在门内,唤了一声:“进来吧。”   琳儿的眸底闪现出一线光芒,她黯然一笑,迈步进来,回手轻掩了房门。第一眼便瞥见桌上的残羹冷炙,竟是一粒米未动。   轻轻地叹着气,琳儿转头去看杨乐天,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榻边,那张冷峻的脸让琳儿既熟悉又陌生。   “乐天,你要报仇的话,也要养好身体再说。”琳儿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你说什么?”杨乐天看着地面,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愣愣地盯着。   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桌前:“饭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必了。”杨乐天依旧望着地面,目光没有移动分毫,“你若在此,便安安静静地坐下来陪我就好。”   琳儿放下刚刚端起的碗筷,安分地坐到椅子上。她知道此刻纵有千言万语,杨乐天也是置若罔闻。既然如此,在暖和的屋中默默守候,总好过外面的冰天雪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又渐渐转明,显是已经过去一夜,琳儿撑了撑坐得麻木的身子,熄灭了案上红烛,递上一杯暖茶。   杨乐天自然地接过来,在唇边押了一口,刚要放下,又再次端起,将整盏茶水一饮而尽。   这一碗暖茶,好似一泉甘露,浸入杨乐天的脏腑,他只觉全身都暖和起来,转眼看看琳儿,便欲将她抱住。   琳儿一怔,闪身退了两步:“你可是感觉好些了么?”   杨乐天收回手臂,起身走近,还是将琳儿一把搂在怀里。“琳儿……”他这一声拉得很长,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摩挲着琳儿的青丝。   “你是有话对我说……你是还想着报仇……找吴铭。”琳儿话到这里,头上的那只大手蓦地顿住。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杨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   琳儿靠在杨乐天的胸口,听到那强烈的砰砰之音,心境渐平:“去吧,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不,你从来就不是负累,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连累你。”杨乐天翕动着嘴唇,声音有些颤抖。他拉开琳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睛。   琳儿不知所措,长长的睫毛眨了两眨,两波秋水在眸中涌动。   轻启樱唇,琳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劝杨乐天放下仇恨,然而,她的话,杨乐天会听么?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杨乐天此生誓报此仇。但是大仇一日不报,你就跟我一日受苦。我是心不忍,又不甘,但求得到你的原谅。”   琳儿点点头,眼眶中那汪清泉转了几个来回,这时才唰的落下,动情地道:“天上地下,我愿和你同甘共苦,大婚之时已立了誓,琳儿决计不会反悔。”   杨乐天抿着嘴,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其实这几日,我是担心吴铭他武功高深莫测,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既然陆峰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那么烟雨六绝很可能早已落入他手,这刻他的功力更加难以想象。而我仅仅凭烟雨六绝的神功,打败吴铭的几率就变得渺茫,可我想要的是必胜的把握。”   “必胜的把握?”琳儿喃喃,“嗯,是要筹谋个万全之策。”   “没错,这次定要做得万无一失,全身而退。”杨乐天的星眸中闪着微光,握着琳儿的手微微用力,动容道:“我杨乐天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因为有你,我不能再自私地丢下你一个人。”   琳儿闻言从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暖意,忽的灵光一现:“不如你教琳儿一些烟雨六绝的内功心法,合你我二人之力,一举铲除这虚伪的武林盟主。”   杨乐天连忙摇头:“我不能再把你卷进来,无论如何,这危险应由我一人去担。”   琳儿又欲表白,却见乐天神色有异,他高耸的眉头霍然舒开,笃定地道:“没错,就是合力。”   “合力?”   “对,虽然不能合你我二人之力,但是可以把两种武功相合,许有事半功倍之效。”杨乐天转忧为喜。   “哪两种武功?”琳儿心中也是喜极,总算盼到了希望,丈夫也不用再这般不吃不喝地折磨自己。   “烟雨六绝和青虹玄冥剑法。”   琳儿微微蹙眉:“青虹玄冥剑法?琳儿从未听你提及。”   “在出师那年,师父临别相授青虹玄冥剑法,本想用它来对付你爹的,但我一直疏于练习,更何况以你爹的武功修为,单凭青虹玄冥剑法也未有胜算可言。”   其实,杨乐天之所以疏于练习,是因为那青虹玄冥剑法是门阴毒的武功,害人害己,可谓是敌伤一万自损八千,可这一节他又怎会告之琳儿,所有的后果他一人承担就已足够。   “既然此剑法如此不堪,又何以对付吴铭?”琳儿疑惑,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青虹玄冥剑法看似寻常,奥妙自在其中。”杨乐天微微一笑,目光中略带温柔,忽问:“琳儿,你可想出海?”   琳儿先是一呆,而后是惊喜,她此生从未见过大海,不由得满心欢喜,登时红潮上涌,两颊晕粉,欣然点头:“琳儿当然想。听说海水是蔚蓝色的,它不像湖水般碧波荡漾,而是波涛汹涌;风平浪静之时,又浩瀚无际,美如画卷。”   “好,那我就带琳儿去看看,大海究竟是不是如你所想。”杨乐天戳了戳那灵秀的鼻尖,宠溺地笑了。   琳儿也笑了,脖子一缩,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眼光发直,看向他,“为何突然要出海,难道和青虹玄冥剑法有关?”   杨乐天点头:“我们正是去找青虹玄冥剑法。当年我学艺未精,出岛心切,青虹玄冥剑法未有大成。怎料出岛之后,这剑法怎么都不得精进。现在回想起来,定是有什么关节没有参透。为今之计,唯有重登此岛,盼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希望如此。”琳儿轻叹,忽而抬头问:“乐天,你打算何时出发?”   “明天。”杨乐天坚定地说出,不仅是语声,脸上的坚毅,以及整张绷紧的面孔,都映射出他一身的凌厉和令人胆战心寒的肃杀之气。更不用提那双骇人的眸子,幸好他不是对着琳儿,否则琳儿定会怯得立时跪在他面前。   “那琳儿这就去收拾行李。”琳儿连忙低头躲闪,匆匆忙忙出了屋去。   “哐当”一声,琳儿回手合了门,门板虚掩,却是没能关上。   “嘶——”她从嗓底发出一丝呻吟,那痛感来自指尖。再来细看,食指已经被门板夹得变了形状,指间肿胀充血,像是蒸笼里的馒头,迅速膨胀起来。   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握着那只受伤的手指,琳儿的心思却还留在屋中。   皓白的天空,洋洋洒洒的雪花随风轻扬,琳儿一想到杨乐天的复仇大计,便心神不宁,既然这漫天冰雪可以封住苍茫大地,为何封不住一个人的心呢?   “教主夫人!”这一声呼唤传自远方。   只见寻誉慌慌张张地跑到琳儿面前,刚一立定,便弯下腰,单手杵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团白烟自唇间吐出,飘飘袅袅,竟是一时累得说不出话来。   琳儿见寻誉这般狼狈的样子,“嗤”地一笑,又觉失态,连忙掩口。他堂堂武将之后,武功竟是如此不济,果然是皇亲国戚,平日定是在王府娇纵惯了。   “寻公子,你可有事相求?”琳儿心急,忍不住相询。虽然按照辈分,琳儿应该称寻誉为妹夫,但她总觉得这称谓说不上的别扭,便仍以寻公子相称。   “快去看看香香吧!”寻誉缓过气来,开始向琳儿埋怨:“一点儿小事就蛮不讲理,摔杯摔碗,闹脾气不吃饭!”   “是么?”琳儿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忽的面容一转,又是一笑:“这对香香来说很平常的,她从小就古灵精怪,又多得爹的宠溺。”说到此处,她面上的笑容登时变得僵硬,眸光瞬间暗了下去……   寻誉微笑着,他虽武功平平,但头脑灵活,观人于微,这时见琳儿神色有异,忙转了口气:“我这里便有更多宠溺,却不是一味纵容,她这丫头,平日里调皮任性也便罢了,这次怕是她的小姐脾气真的发作大了,遭罪的还是自己身子。”   “只是一顿饭不吃,待过几个时辰气消了,便不打紧了,寻公子何必如此着急。”   寻誉一听这话,立时面红耳赤:“不行,不行,少一顿都不行!”他摇摇头,王孙公子的架子哪里还顾得上,一把扯住琳儿的衣袖,“夫人,寻誉真的求你,去劝劝香香吧。”   “我……”琳儿微微犹豫,她还要赶着回去收拾行囊,安排出海的事宜。   “就算香香不吃,她肚子里的那个也要吃啊。”寻誉低头嘀咕了一句,旋即渴求地看向琳儿。   琳儿一怔,面前那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急红的还是羞红的,无论怎样,那碧玉透白的面颊中,点缀上这几道彩霞,倒是别样的清秀俊俏。 第二章 小姐脾气   “呃……肚子里的那个?肚子里的那个!”   琳儿的眼睛瞬间雪亮,惊讶地看着寻誉:“妹妹真的有了宝宝?”   寻誉点了点头,双手相互摩搓起来,甚至是脚,也在原地跺了几下。   琳儿知道他极力掩饰着什么,于是淡淡一笑:“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不吃东西怎么能活,更何况那个小生命这么弱小。”   “夫人是答应了?”寻誉挑眉,连嘴角都带着兴奋。   “嗯。我这就亲自下厨熬一锅红枣桂花粥,给妹妹送去,兴许这个合那小家伙的胃口。”   寻誉笑得咧开了嘴,躬身一拜:“多谢教主夫人。”   琳儿轻笑颔首,当下赶去后厨煮粥。不大工夫,室内粥香四溢,锅中之物色泽光亮、滚滑浓稠,总算大功告成。琳儿拭了拭额头汗水,命下人送去一碗给教主,自己则提了食篮,去往香香的寝室。   离门口还有数丈,熟悉的香气始入鼻息,清馨淡雅,这不是粥香,而是那百合花的香气,但这个季节又怎生会有百合花开呢,琳儿疑惑地推开了香烛阁的门。   看到屋内狼藉的景象,琳儿不由皱了眉。   茶盏碗碟碎落一地,几块红烧肉,零落地躺在其间,闪着一层红亮的油光,一颗青菜在桌边半悬着,有果冻般的汤汁覆遍了它的周身,顺着绿油油的菜茎一连串地滴落,混入地上那些尖利细碎的瓷片中。   “姐姐,姐姐。”香香见琳儿进来,猛然从床上跳起来,跃到琳儿身边,莹白的牙齿,粉嫩的嘴唇,笑得犹如初桃绽放。   “小心啊。”琳儿大惊失色,忙扶稳她娇小的身子。   香香咯咯一笑:“没事。”顺势环住琳儿的玉臂,一脸满不在乎,全然没把有孕之身放在心上。   琳儿摇了摇头,紧蹙了一对秀眉,指着地上,责问:“这又是为何?”   香香闻言登时敛了笑容,努了一张小嘴:“哼,还不是那该死的,就他会气我。”   “怎么,小日子过得不开心?”   香香甩开琳儿的手臂:“什么啊,我香香堂堂天神教大小姐,还高攀了他寻王府不成。”   “嗯。妹妹从小古灵精怪,还怕了他么?”琳儿上前一步,又拉上她,轻叹:“但是你已为人妻,做事要懂得分寸,设身处地为夫君着想,小事上容忍包容,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   香香一跺脚,红了脸:“姐姐怎么总是帮着他说好话。”其实这话正好戳痛了她的痛处,大婚之后,她也想克尽妇道,三从四德,但每每小姐脾气发作,就是连自己也把持不住。   眸底一酸,香香又低下头,呜呜咽咽地抽涕起来,又是气恼又是委屈。   琳儿见香香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心中触动,又念妹妹尚怀有身孕,这一阵哭闹,恐动了胎气,连忙递上香帕,柔声安慰:“好妹妹,不哭了,姐姐不说便是。”   香香正呜咽着,这时听姐姐放下软话,哭声立时如雷。琳儿慌了神经,随口劝了几句,香香反而越劝越哭。如此一来,琳儿干脆放下食篮,舀了热粥送到她嘴边。   卷着香气的白烟升腾在热粥之上,浓郁的枣香中夹着桂花的清甜,丝丝缕缕地飘然入鼻。   “好香啊!”香香被那粥香所诱,忍不住在衣袖下偷窥了一眼,只见白粥软糯,枣子色泽红亮晶莹,在碗中若隐若浮,再缀上桂碎黄屑,简直令人垂涎欲滴。   眼放精光,香香又在喉间哽咽了几声,便接过粥来,一勺勺地往嘴里送。其实香香一时赌气不进食,也是缘于胃口不佳,油腻的味道令她望而生呕,这时忽见一碗清淡喷香的粥送至面前,自然胃口大开。   琳儿欣慰地望着她,却见她狼吞虎咽一般,不禁摇摇头:“怎么吃东西还像个孩子,慢慢来,小心噎着。”   香香才不理会,自顾喝光了碗里的粥,冲着她一咧嘴:“谢谢姐姐,姐姐熬得真香。”   “真的么,喜欢吃就好。”琳儿看着她那张孩子般地笑脸,既欣慰又羡慕,她虽生在魔教,却能远离江湖恩怨,与寻誉独处独行,当真是神仙一般的逍遥。   一双眸子弯成了新月,香香将空碗捧至琳儿面前:“姐姐,可不可以再来一碗。”   “当然可以。”琳儿接过碗,欣然打开竹篮。   香香甜甜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一勺勺为她舀粥,不由心头一热,大感亲情温暖。原先爹爹虽对她宠爱,但面上严厉,又哪里有姐姐的温柔体贴。   香香再次接过粥,碗底的温度传到手上,内心俱都温暖起来:“还是姐姐好,那个寻誉就会强逼着人家吃饭。我不依他,他就训我……”说到一半,又顿觉委屈,嘤嘤地呜咽。   “好了,香香,先喝粥吧。”琳儿拍了拍香香的肩头,她和寻誉之间的事琳儿不想再提,女子本该出嫁从夫,但她做姐姐的也不会勉强妹妹。   这第二碗粥香香喝得吃力,始终和寻誉的心结未了,粥只喝到一半,她鼻子一酸,端着碗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一头扑到琳儿怀中,失声大哭。   琳儿方寸大失,他和杨乐天之间仿佛从未为这些小事而争执过,可谓毫无经验。只得随口劝道:“别哭,别哭了,明日姐姐就不能照顾你了,你还要好好保重,和寻公子好好过日子,姐姐才走的安心。”   “姐姐,你要走么?”香香钻出头来,止住哭声,屋内瞬间变得安静了。   “对,明日我和教主出海,有些紧要的事情去办。”琳儿皱眉。   “出海?姐姐,香香也要去。”香香突然挺起身子,放亮了一对水汪汪的泪眼。   “不可以。姐姐说了出海是去处理教务,不是游玩。”   “求求姐姐,姐姐只要答应香香出海,香香就答应姐姐,原谅了誉,不再和他计较,也不生他的气了,好不好?”香香恳求着,眼看泪水又将夺眶。   琳儿不忍心让她再哭,心下一软,口气也软了下来:“你能和寻公子和好如初固然是好,只是乐天恐怕也不会答应带你同去。”   香香暗喜,原来姐姐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抹了抹泪,踮起脚在琳儿耳畔低语了几句,琳儿轻笑了一声,继而又面露难色,不由说道:“还是不好。出海尚需乘船,海上颠簸,你的身子……”   香香立即羞红了脸,低着头,绞手:“原来……原来姐姐都知道了。”   琳儿点点头:“这是喜事,你该好好休息,在神魔崖上调养好身子。”   “不啊,带上寻誉同往,只要有他在香香左右照顾,姐姐大可安心做事。”琳儿撵着琳儿的手臂,撒起娇来:“姐姐,好姐姐。带香香去吧,香香从未见过大海呢,带香香去,香香保证不会给姐姐添麻烦。姐姐放心……”   “好吧。”琳儿禁不起香香的软磨硬泡,终是无奈地应承下来。   香香心花怒放,在姐姐的粉颊上嘬了一口,随手拎起一件粉红色的丝绒大氅,飞也似地奔出门去。琳儿脸上一热,惊起绯红一片,转目再望香香,人已跑得没了踪影,只留在雪地上一串长长的印迹。   香香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寻誉那边,这回连人也跟了过来,伫立在寻誉面前。   寻誉忽然见心头的人儿出现,不禁愕然欣喜。香香甜美的笑容,被雪地反射出的白光一映,一张小脸更显俏丽可人,甚是讨人欢喜。寻誉怎能不心动,他环住妻子,细细端详,食指在她鼻翼上轻轻一勾:“你这小家伙,就会给别人添麻烦。”   香香嘻嘻一笑:“告诉你个好消息。姐姐答应我,明日带我一起出海。”她满心欢喜,仿佛连眼睛都笑开了花。   “这怎么行啊?”寻誉惊得一怔,面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他伸手去抚香香的肚腹,五指在上面轻轻打转,“你已经不是一个人啦。这样吧,我再行去和教主夫人商议一下,作罢便是。”   “什么?”这“作罢”两字犹如五雷轰顶,“香香好不容易才求得姐姐同意,你怎么能……”香香怨着,别过头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香香!”寻誉正过香香的身子,双手紧紧夹着妻子的双臂。   香香扭动了几下,心中极不情愿,暗暗生着闷气:“刚才的事情还没和你计较,这事又来阻拦,你定要处处和我做对。”   寻誉转到她面前,低头劝:“你如今这身子,我还不看紧你么,出海是多大的风险,你知不知道?”   一句关切的话,香香听来却尤为刺耳,这分明是训斥。她用力一推,彻底挣脱了寻誉的怀抱,高声喊着:“香香不怕,何况姐姐答应香香带誉同去,你便保护着我就是。”   寻誉面沉似水,眉头高耸。香香只当无视,嘴里嘀咕着:“香香就要去,就要去,就要出海……”   “出海?谁要去?”这声音爽朗清脆,却是甚为熟悉,二人倏然回头,见一独臂侠客从亭后闪身出来,正是飞鸟。   香香和寻誉对望了一眼,答道:“是姐姐和教主,我也要去,还有誉。”她最后一个字说得极轻,说罢小心翼翼地睨看丈夫的表情。   寻誉一向笑脸迎人,见了飞鸟,自然是热情地迎了上去:“你是教主的朋友,就是我寻誉的朋友。”   飞鸟一躬身:“荣幸之至。”   “飞鸟兄,客气了。”寻誉笑了笑,把刚才的事完全抛诸脑后,向飞鸟一摆手,“外面冰天雪地,不如去香烛阁一叙。”   “好,好。”两个男人信步前行,香香“哎”的唤了一声,却无人理会,只得垂头丧气地随在二人之后。   “好一阵沁人肺腑的香气,香烛阁果然名不虚传。”飞鸟踏入香烛阁,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感慨。   “那是自然,这可是大理国进贡的百合花精油,千金难求。”香香得意地回应。   寻誉暗中瞥了一眼香香,陪笑道:“哪里哪里,飞鸟兄见效。”   飞鸟落座,和寻誉寒暄了几句,忽然转头看向香香:“教主明日出海,可是当真?” 第三章 暗藏杀机   “千真万确,姐姐亲口对我说明日出海。”   “你可知教主出海所为何事?”飞鸟担心落花的安危,自是单刀直入。连日来,飞鸟在天神教中虚度光阴,查不到半分落花踪影,时至今日,已是急得火烧眉毛。   “不知道。这个琳儿姐姐没说,你不如直接去问问教主。”香香思想单纯,说话做事直截了当,却偏在这人心险恶的江湖摸爬滚打,倘若不是遇到寻誉,利用聪明才智和寻王府的势力多番保护,恐早已落入贼人之手,用她的身份要挟魔教。   寻誉叹了口气:“教主贵人事忙,做事又怎会知会我们这群闲人。”   飞鸟点头应着,心中转了八百六十道弯,猜想着各种可能性,突然想到落花或许已遭遇不测,不觉心中一痛,再也坐定不住,起身道:“飞鸟还有要事,不便多做打扰。”他道了声“告辞”,便不顾而去。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杨乐天携了琳儿,登上一艘大船。   船身虽大,也是为适应远航,抵御海上风浪。没有辉煌的船帆,没有气派的随行队伍,杨乐天只命船主雇了几个做饭劳作的下人。他不愿张扬,也不敢张扬,此事杨乐天仅仅是和夜副教主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和琳儿秘密下山。   行出十里,平静的海面突然扬起了风浪,船家放了帆,一桌子的酒菜才得以保全。杨乐天淡淡一笑,对琳儿道:“还好不用重做,否则饿坏了肚子。”   “当然饿了,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这答话的不是琳儿,声音传自那门帘之后。   杨乐天警觉地扶了扶桌的上剑柄,蓝色棉布帘子被缓缓掀开,香香大摇大摆地走进舱来。杨乐天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儿?”   “香香想看大海,便让寻誉买了艘船。没想到真巧,教主和姐姐也在?”香香勉强地挤出个笑容,不敢去看杨乐天的表情,眼里直愣愣地盯着一桌子的饭菜。   杨乐天没有说什么,转头看向一脸尴尬的琳儿。琳儿垂下眼睫,盯着盘子里一颗青菜正自出神。   “好,过来坐下,陪你姐姐多吃点儿。”杨乐天淡淡一笑,打破了僵局。   事实上,香香这点小伎俩哪里瞒得过杨乐天,幸而他今日心情颇佳,只道既来之则安之,香香这个小麻烦自己还应付有余。   “嘻嘻,这回不用发愁饿肚子啦。”香香施施然跑过来,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她本还担心现身早了,如今见教主不与她计较,登时眉花笑眼。   突然间,“哇”的一声,香香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美食当前,空无一物的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她又干呕几下,疾步奔出船舱。   清新的海风拂面,香香缓缓舒了口气,料想刚才定是腹中孩儿作祟,连她平日最爱吃的糖醋排骨,都没了胃口。   “唉。”香香幽幽一叹,回首间,竟发觉姐姐已站在她身后。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寻誉呢,人在哪里?”甲板上,琳儿缓缓地摩挲着香香的后背。   香香不答,良久,才怯生生地道:“其实他没来,就我一个人……是一大早,香香趁誉熟睡之际偷跑出来的。”她偷眼望了琳儿,一张清丽的侧脸,冷若冰霜,却是另外一面的美,香香居然看得出神,忘了自己的处境。   琳儿气也气不起来,此事都源于她说漏了嘴,不能全怪妹妹,看到香香的辛苦,琳儿只会心疼,而不是想管教她。   海面上的风息了,日头渐渐西垂,红得像个鹅蛋黄,把天际染成了瑰丽的火红。海天一线被那浑圆的火球彻底打破,它的身体被海水渐渐吞噬,但是它那灿烂的光辉依旧张扬地铺满整个海平面。   渺渺的水波上,红光涌动,仿佛给蔚蓝的海水注入了殷红的鲜血,这究竟是人间美景,还是嗜血炼狱?琳儿看得心中打了个突,慌张地躲入杨乐天的臂弯。   “怎么了?”杨乐天握紧琳儿冰凉的指尖,“冷么?”   “琳儿不冷。”琳儿摇了摇头,却见丈夫一脸迷离,似是沉醉,亦或是若有所思。既是参不透他的心思,那又何必去想。目光又定回那轮红彤彤的日头,琳儿喃喃地问:“你说这日轮美么?”   杨乐天微笑:“当然是美,热烈灿烂,虽是夕阳,光彩却从未淡薄。”   叹息了一声,琳儿眼中仿佛看到了另一番画卷:“可是琳儿更喜欢梅山的夕阳,它没有如此的璀璨辉煌,也没有神魔崖上的流光溢彩,它总是静静地西沉,日复一日,却偷享着世间的幸福快乐。”   杨乐天搂紧了琳儿的肩,缓缓道:“我知道琳儿厌倦了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乐天答应你,等我大仇得报,我们就一起隐居山林,好不好?”   “此话当真?”琳儿的眼中跳出星星点点的光,她知道,那是奢望。   “嗯。到时候我们找个世外桃源,在周围种满梅树。到了这个季节,梅花盛开,林间飘雪,你抚琴,我舞剑,做对人人嫉羡的神仙眷侣。”   杨乐天如梦幻般的话语,说得颇为认真,他深邃的眼眸眺向了极远的海面,似乎在海的另一头,找了自己的归宿。   琳儿嗤的一笑,这几句话当真说得极为动听,琳儿瞬间如浸蜜罐,句句铭记于心。至于后来,琳儿每每回想起这话,却似锋芒戳心,全然是另一番滋味。   甜蜜的感觉转瞬即逝,忽然间,琳儿再也看不到那希望,只看到渐渐阴沉下来的海面,红霞不再,那个世外桃源也跟着消失了。   幽幽吐气,琳儿回到了现实,“这样的日子,琳儿真是望尘莫及,岂知那吴铭是武林盟主,又怎可轻易取胜,即便这次上岛寻得那剑法的诀窍,琳儿还是担心,我们不能一击必胜。”   “琳儿,放心,乐天有这个把握。”杨乐天捏了捏琳儿的肩,眉宇间交错变换着皓然的正气与凛冽的仇恨,“吴铭这个伪君子,祸害武林,无论是为我杨乐天的一己私欲,还是为整个江湖的平静安宁,都应该将他铲除。如此重担,放眼武林,舍我其谁。”   琳儿没有说话,她知道丈夫此话说得再有道理,也多半是安慰自己。   甲板上,天空和海水愈加的墨黑,除了刺骨的寒风,海面上再无景致,杨乐天拥着琳儿入了船舱。   一掀开那张蓝布门帘,便闻到扑鼻的喷香,再看桌上,几碟精致玲珑的小菜,色泽鲜亮诱人。   杨乐天抢上一步,挂着盈盈笑意,举箸便食,他午饭被香香一搅,失去食欲,挨到这时自然饥火中烧。琳儿不紧不慢地坐到对面,看着丈夫狼吞虎咽,便给丈夫的碗中夹些清淡的蔬菜,陪他同食。   一碗饭很快见底,杨乐天瞥见一旁的酒壶,饶有兴致地为自己斟上一杯。偏在此刻,门帘一动,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香香……香香小姐……她晕了。”   “什么!”杨乐天一怔,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重重地放在桌上,一滴未洒。   “我去看看。”琳儿慌张起身,却忽觉肩头一沉,被杨乐天用力压回到凳子上。   “你先吃饭,我去!”杨乐天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着。   琳儿没有坚持,只在他起身之时,提醒了一句:“小心香香腹中骨肉。”   “知道。”杨乐天驻足,没有回头,旋即肩头一摇,掀帘而去。   杨乐天是想让琳儿踏踏实实地吃顿热饭,可琳儿哪里还有这个心思,望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她随意夹了两筷,简直是味同嚼蜡。   “啪。”琳儿将筷子一撂,不经意间瞅见了杨乐天方才放置在桌上的酒,“饭菜吃不下,不如尝尝这酒的滋味,不知道会不会很辣?”   琳儿拿捏着小小的酒杯,又念:“听说一醉解千愁,也许喝了它便可不必为世俗烦恼。”   “嗖”地一声,一只金镖穿过了门帘,正向着佳人手中的酒杯而来,与此同时,那杯中酒已经要沾上那两片娇艳欲滴的唇。   “啪啦”酒杯倾泻,却是没有酒水流入口中,而是连杯带酒一齐跌向了地面。   “呀——”琳儿脱口惊呼,刚刚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酥麻。低头一看,登时脸色苍白,“什么,这酒里有毒!”   地上,一摊酒渍正在嗤嗤地滚着白沫,旁边,另有一枚金光灿灿的飞镖,灼痛了琳儿的双眼。   “竟然是他!”琳儿心头一震,俯身拾起金镖,朗声道:“出来吧。”话音未落,果有一人启开窗子,轻巧地翻棂跃入。   “谢谢你,救了琳儿一命。”琳儿二指掐着那枚闪闪发亮的金镖,指间一抖,将那金镖掷出,居然冲着那人喉结而去。   那人不躲不闪,反而轻轻一笑,再看那枚金镖,已咬在他两排皓齿之间,金光毕露。   “这酒里的毒是你下的?”琳儿冷冷问。   那人将金镖从齿间取下,眯起眼睛:“我要杀的是杨乐天。”   “我不会让你杀乐天的!”琳儿吼着,惊恐愤怒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哀求。   “你丈夫欠我的,他自己都心甘情愿,不用你来费心。”那人的声音很冷,冷得不像他本人,可以听得出,在这冷声冷语中,有着莫可名状的悲痛。   “我以为……你早已都放下了。”琳儿摇头,还是摇头,觉得无力,却依旧在努力争取着什么。“呵……为何你又回来讨债?”   “我也不想计较往事,为的只是这个。”金镖一闪,再一次刺痛了琳儿的双眼。   “吴家么?”琳儿诧异,这金镖乃为无名山庄的信物,一向不会轻易示人。   “是我爹,吴铭。你和杨乐天在甲板上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杀了爹。”那人随手扯去下人围裙粗衣的伪装,露出一身精白的锦缎。   “飞鸟,你也知道你爹吴铭是何许人,他逼死你娘,害了穆帮主。你还帮着他为虎作伥?”琳儿质问。   飞鸟沉吟片刻,压抑住目中深切的苦痛,抬头看她:“对不起,我不想再失去亲人。”   “亲人?你的亲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狠毒。先有一个落花下毒害人,四处兴风作浪;后有一个十恶不赦的爹爹,披着伪善的面具,做着魔人的勾当。”   飞鸟怔了一下,缓缓吐出两个字:“落花……” 第四章 惊涛骇浪   “当”地一声,金光灿灿的飞镖从冰冷的指尖滑落。   “落花……她……她可能已经死了。”飞鸟抑制不住唇间的颤抖,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那个拈花微笑的女子。   “不,她还没死。”琳儿走过去,将金镖拾了起来,“落花的生死掌握在她的主人手里,上次你下手她都死不了,估计没那么短命。”   “落花不是在杨乐天手里么?”飞鸟惊问。   “不是,乐天早就把她交还给她的主人了。”琳儿将金镖悄然塞入了飞鸟的掌心。   “落花在吴阴天手中?”飞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手一紧,金镖锐利的锋芒立即割破了虎口。   琳儿点点头:“你既然知道落花的主人是谁,那就赶快回去找你的好弟弟,不要再来纠缠我的夫君。”   飞鸟没有回答,痴楞地站在原地,虎口间的痛楚袭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噗通”一声,刚才还口气不善的琳儿霍然跪地,仰望着白衣公子:“琳儿求你。放过乐天,也放过自己。”   飞鸟闭上眼睛,再一次握紧了金镖,让镖锋刺得更深。   “嗤”,鲜血顺着指缝钻出,金镖的刃峰离虎口的筋脉只差分毫。   ——为什么同样是痛,皮肉的痛总是抵不过内心的痛?   他何尝不想放过世人,但是杨乐天总是想方设法地去伤害他的至亲。他混上大船本是为了追寻落花的下落,不想被他听见杨乐天新的图谋,居然又要去杀他的亲人,这让飞鸟情何以堪?   最开始的兄弟情谊,早已被这个兄弟用鲜血擦得一干二净,留下的皆是伤痛。   “咚、咚、咚”靴子踩在甲板上发出清晰而又危险的信号。   来的是个男人,而且就是杨乐天,他的内功飞鸟听得出来,这点武功就想杀了爹么?然而,飞鸟该走了,他刚刚披回下人服,杨乐天就揭帘而入,迎着他走了进来。   “琳儿!”杨乐天进门看到琳儿瘫软在地,眼眶殷红,一个箭步冲上来,蹲下身问:“琳儿,你怎么了?”   飞鸟趁这个空当,溜了出去。杨乐天回头倪见那个下人的背影,咬了咬牙:“是不是刚才那个下人惹你生气了?”   琳儿默默然不答,眼神有些涣散。   “哼,我这就把他丢到海里喂鱼去。”放开琳儿,杨乐天起身欲追。   “不……不是。”琳儿一把扯住他的小腿,掩饰着内心的慌张,“其实还多亏了那个下人,若非他上菜之时不下心打翻酒杯,还发现不了这酒被人下了毒。”   “这酒里有毒?”杨乐天惊疑着,过去抄起酒壶,狠狠地掷向地面。   “咔嚓”,酒壶破碎的瞬间,毒酒像烧开了锅,嗤嗤地冒着白泡。   “是谁?这船上藏了人……”杨乐天心下一沉,喃喃自言,目光掠过,却无意中发现,在不远处,有几滴鲜红的血迹。   琳儿也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如果此刻告之飞鸟的事,乐天恐会夺了他的命去。飞鸟打翻毒酒,救了琳儿,琳儿也不想见他陨命。更何况大海茫茫,飞鸟根本无处可逃,只盼他能好自为之。   二人对坐舱中,各怀心事。   沉默良久,琳儿忽道:“香香,她还好么?”   “放心,她已无大碍。香香刚才只是晕船,加之身怀有孕,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我输了些真气给她,现在应该睡下了吧。不早了,你也快睡吧。”杨乐天说完,独自上了床,扯了被子躺下。   琳儿点了头,虽然乐天没有为香香带孕上船的事责怪于她,但她自己也颇有几分内疚。待杨乐天睡着,她才小心地凑到丈夫身边躺下,扯了扯大被,半盖在自己身上。   夜晚静谧,波涛响绝,一浪浪地拍打着船身,琳儿在床上辗转反侧,担心香香,也担心飞鸟。身边的人似乎睡得极沉,琳儿顽皮地向乐天脸上吁了口气,完全无动于衷,想必是今日疲累得紧了。   琳儿心中一动:“与其睡不着,不如去外面看看星辰,听说海上繁星满天,不知会不会真的这么美?”于是她掀开被角,蹑手蹑足地下了床,披上一件斗篷,欣然走出了船舱。   厚重的棉布门帘还在摇摆,这一刻,却不动了。偏又在下一刻,光亮的白刃在布帘上开了个口子,划开一片棉絮。   精锻的衫子没有掩饰,在黑暗的舱内,出现一个白影。白影手持白刃,一步一步地逼近杨乐天。床上的人正在酣睡,微微的鼻息声有节奏地一张一弛。刹那间,白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向那熟睡之人落去。   突然“啊”的一声,划破了寂静的船舱,杨乐天一梦惊起。白刃立在当空,却还是白刃,不见一丝血红。此时此刻,仿佛连空气都静止不动,令人窒息。   杨乐天喘了一口大气,翻了个身,鼾声又起。片刻之间,那白影身后的衣衫已然湿透,原来是虚惊一场。如今杨乐天朝内侧卧,整个后背完全暴露出来,一头的青丝垂在枕上,脖间白晰的肌肤半隐半现。   “天、赐、良、机……”   这白刃在砂岩上打磨了一个晚上,可谓削铁如泥,那顶端的刀锋尤为尖锐,一旦勾上脖颈的那块白肉,所有的痛苦便能结束。   “飞鸟啊,飞鸟,你还犹豫什么,现在是你亲手结束一切的时候,差的只是手起刀落。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白影咒骂着自己,手臂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不能杀他,我是飞鸟啊。吴铭作恶多端,若死在这个人的手里也是他的因果劫数。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是已经放下了么?我的手不应该再沾上血腥,尤其是他的血……我下不了手……”   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又再次响起:“废物!你还怕什么,他已经不是你的兄弟了,或者你怕自己死了,你不是已经豁出去了么,打算同归于尽了么。况且他现在中了你的迷药,即使是噩梦也醒不过来,刚才不是已经证实了么。趁着药力没散,快点儿动手!记住,他不再是你的兄弟,你杀的只是一个仇人,一个仇人……”   飞鸟在心底嘶嚎,那个声音是谁?是谁!他猛力捂住自己的头,抓着一把一把的头发向外拉扯,头皮都被揪了起来。可是即使是再用力,疼痛也抵挡不住他心中的魔鬼,那魔鬼一定在他体内装了炸药,不然怎么会这般难受。   黑夜又一次被白刃划破,“噗”的一声,血花四溅,殷红的血液沿着刃锋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哐啷”一声清脆的响声,血刃掉落在地。   空气又一次静止在这一刻,床上的人像炸了尸一般跳将起来,大吼:“你这是何苦?”   “飞鸟,飞鸟!”杨乐天伸臂一撑,将飞鸟倒下来的身躯稳稳接住,声嘶力竭地呼唤。   飞鸟瞪着猩红的眸子,无力地乞求:“你还是杀了我吧。”   “我杨乐天不杀兄弟!”杨乐天愤然拒绝,眼中全是震惊和疑惑。   飞鸟嘴里和了血:“笑话,我可没有把你杨乐天当成兄弟,从不曾……”话到这里,他腹上一紧,鲜血汩汩涌得急了,疼得他倒抽着凉气。   “随便你怎样,那是你的事。至于我,你就是我杨乐天一辈子的兄弟,这个我说了算。”杨乐天语声霸道,不容反驳。   “呵呵……”飞鸟的唇边扬起了戏谑的笑,“你不杀我,你会后悔,因为我早晚会杀了你。”   “我情愿死在你手上,也不会杀了你。我杨乐天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完。”杨乐天真情流露,他抱紧飞鸟,胸口一热,竟然落下泪来。   “飞鸟,他怎么了?”琳儿颤抖着双唇,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肩上的斗篷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杨乐天没有抬头,他一个挺身,把飞鸟打横抱到床上,转头对琳儿道:“还愣着干什么,救人!他是吴家的人,没有破坏你的誓言。”   “喏。”琳儿疾步上前,恍见飞鸟腹部被鲜血浸染了一片,她一瞥丈夫,杨乐天会意地将飞鸟的衣襟顺着破损处扯将开来,狰狞的伤口立时呈现。   那口子开得并不大,可飞鸟用力过猛,将白刃插得极深,恐怕是连肠子都给捣烂了。也正因如此,伤口血流如柱,飞鸟的脸色愈发得惨白,头脑沉得渐渐没了意识。   琳儿命下人找来干净的布条、清水。本想先行清净污血,可是血如潮涌,根本无法止住。于是她灵机一动,随手抄起桌上蜡烛,将滚着热蜡的火焰猛地按在那伤口之上。   “呃……”,如此撕心裂肺的痛,飞鸟竟从混沌中生生疼醒过来。   琳儿将那根蜡烛重新点燃,在距他腹间一寸处,继续灼烧伤口周围的皮肉,嗤嗤烧肉的声音令人胆寒,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气味。   飞鸟全身痉挛起来,疯狂地抽搐着,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惨叫,疼得想晕过去都成了奢望。   “兄弟,忍耐一下。”杨乐天眼中噙着泪,愣是硬着心肠死死地压住他战栗的双肩。   “折磨……我,干脆……杀了……我。”飞鸟抖动着两片苍白的唇,蹦出这几个字。额上的冷汗湿透了青丝,一缕缕地贴在脸上,脸上尽是虚弱和痛苦,唯有一双倔强的眼睛死死地睁着,宣告着他内心的独白。   腹间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烧焦的皮肤,黢黑丑陋。如此一番折腾,飞鸟精疲力竭,虚脱地又一次陷入昏厥。琳儿默默地为他敷上伤药,又用布条围着腰间裹了数圈。   叹了口气,琳儿用衣袖沾了沾额上细密的汗珠:“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他不能死!”   这份兄弟情谊,连琳儿也为之动容,但她万没料到,杨乐天竟道:“他一定知晓吴铭的障门所在,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一击必杀。”   在丈夫的语声中,琳儿听不出一丝暖味,除了绝情,就是肃杀。何为兄弟情,原来兄弟是用来利用的?   琳儿如是想,却没敢张口说出,她对杨乐天又一次的大失所望,如果飞鸟真的被乐天的虚情假意所感,道出他爹的障门,那么当他看清这个兄弟之时,将会比死更加痛苦。 第五章 腹语传音   大船在海上行了数日,飞鸟也顽强地活了下来,倒不是还眷恋人世,只是落花生死未卜,他始终割舍不下。   船上有此伤重之人,香香自然闲不下来,正好一显身手。尽管少了寻誉的陪伴,香香单纯直率的性子,每日也过得开心快活。闲暇之余,她就拉上琳儿一起去船尾,看那些水鸟在碧海蓝天中竞逐嬉戏,一脸天真烂熳的笑容,迎着海风斜阳,分外甜美。   这日天朗气清,琳儿和杨乐天站在甲板上,遥遥望见一座小岛。远远望去,岛上一片凝目的绿色,植被繁茂。   “到了,到了!”琳儿兴奋地叫了出来。   杨乐天微微一笑,他还真没仔细欣赏过这岛的全貌,如今看来,也不禁对小岛心驰神往。只可惜他十年如一日,都被诸葛云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山洞里,身在岛中,可谓犹坐地牢,岂非一个“困”字了得。   大船划开水波,渐行渐近,海水由蔚蓝过渡到清澈的碧绿,如翡翠般地化开了。这头便是一大片浅滩,纯净洁白。浪花起伏间,卷着幼滑的沙粒一明一暗,晃得琳儿心神俱醉。   香香第一个跳下船,险些跌在沙滩上,她爬起来,兴致不减。怎料身子一空,人轻飘飘地又荡回到甲板上,原来是杨乐天用一只大手竟如提小猫似地将她扔了回去。   “你干什么?”香香一甩肩膀。   “你不准去。乖乖在船上等着!”杨乐天呵斥。   “为什么?”香香皱紧了眉头。   “你若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寻王爷交代。”   香香吐了吐舌头,却也无奈,毕竟岛上遇到什么危险,还要成为别人的包袱,只得抑制住心头好奇,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和教主登岛。反正船上飞鸟重伤未愈,香香正好留下来照顾他。   穿过沙滩,钻入密林,阳光也变得吝啬起来。杨乐天牵着琳儿的手,脚步坚定前行,心里反倒越发得迷茫,寻思:“这片密林怎生如此陌生,此乃我和柳莹初识之地,怎么会是这样?”   琳儿与他行了数里,隐隐感到是在原地打转。几步之外,果然见到她先前在林间留下的标记,这是琳儿一时多心,怕迷路所备。   “乐天,你看!”琳儿指指树上刻的一个小叉,“我们居然又回来了。”   杨乐天微微一惊,刚才的疑惑解了一半:“这树林被人设下了奇门遁甲。”   “难道有人快我们一步?”琳儿怔道。   杨乐天摆摆手,向琳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双耳鹤立,林间似有琴声徐徐,乐声如高山流水,婉转动听。但这悦耳的音符,琳儿却全然听不到,因为此乐并非真实的琴弦所奏,而是源于丹田腹音,唯有像杨乐天这等内功精湛之人,才得以听闻。   杨乐天聆听了一阵,眸光一亮,看向一脸狐疑的琳儿:“跟我来!”   牵起琳儿的手,杨乐天穿梭在密林之间,正是寻着那乐声的指引。乐声逐渐清明,曲调也急转直下,忽地一顿,一曲终了,再也听不到任何乐声。   “我们出来了!”琳儿微笑着,再一抬头,立时迷离了双眼,不由赞叹:“这里好美!”   只见断壑迎风,碎玉飞溅,好一处山涧瀑布。那天上金光挥洒,雾雨当空,横架出一道七彩桥梁,煞是绚烂夺目。   阳光直射下来,也照上了杨乐天俊美的面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这里不是我要去的荒岛。”   琳儿一怔,惊问:“你是说,我们来错了地方?”   杨乐天清冷一笑:“既来之,则安之。这岛有高人在此,且看看他是何方神圣,再走也不迟。”不等琳儿答话,二人只感到如风的水丝拂上面颊,冰凉刺骨。杨乐天夫妇脸色登变,同时按上剑柄。   琳儿低声道:“这瀑布距我们尚有数丈之遥,只是微风,水珠如何飞溅至此?”   杨乐天眯着眼睛,并不答话,鼓膜中传来一阵躁动:“来者何人,闯入我神仙洞府又有何目的?”仍是腹语传音,声音却极为清晰。   琳儿见乐天神色有异,又听他朗声道:“晚辈天神教教主杨乐天,我们夫妇无意闯入贵地,实在抱歉,打扰了前辈清修。”   那腹声又靡靡传来:“既是无意,就尽快回去吧,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杨乐天微微一笑:“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前辈可否一展庐山真面目,晚辈也走得不留遗憾。”   空闻一阵清脆的笑声,又见片片水雾飞起,扰乱了七彩的虹桥。琳儿心头一紧,剑从背上抽出半寸,杨乐天扶上她的玉腕,摇了摇头。   水雾散去,一位仙子踏烟而来。再一凝神,原来是个美妇,她一身素缟,眉目修长,口鼻端庄。只不过她眼角的丝丝纹理,显是经历了岁月风霜。看如此五官,年轻时一定相貌甚美。那妇人似怒非嗔,泰然自若地瞧着他二人。   杨乐天抱拳一揖:“前辈。”   琳儿也随着颔首施礼,但那妇人并不领情,而是背过身去,寒声道:“如今看见了,还不滚。”   一个“滚”字,牙尖嘴利,和她的打扮样貌极不协调,杨乐天也是惊讶:“尊你一声前辈,会几句腹语传音,就自以为是?”他高傲气盛,当下聚气丹田,竟将这几句暗语用内功推了出去。   那妇人登时怒了,转身的瞬间,回手向杨乐天的面颊扬去。杨乐天略一低头,一阵强烈的气流,在他头上呼呼作响。一掌扇空,这空掌立时攥成了拳,眨眼之间,冲着杨乐天的面门击来。   拳风凌厉之势,令杨乐天大出所料,他向下一蹲,右腿横扫,一招“釜底抽薪”,唰地踢了出去。妇人脸上立时变色,向后一退,正好被杨乐天踢中小腿,骨上吃痛,身子不由地向后仰去。危急关头,妇人右手向地面一挥,指尖轻弹,即在距地面不到一寸之时,借力扭转了身形。她踉跄了几步,骇然愣在当场。   “你的功夫难道是已经失传的……”那妇人惊讶地瞪大了一对杏目。   “烟雨六绝。”杨乐天轻描淡写地一句,又令妇人心头一震:“果然不简单。当年失传的神功,竟还有人习练得成。”   杨乐天拱了拱手:“刚才晚辈冒犯了。”他口中恭敬,心中暗暗称奇:“这妇人一双玉手,纤细修长,还算有些能耐,可是她腿下功夫,怎生会这般低劣?”   抬头相望之际,但见那妇人眉头紧蹙,齿间较力,似是忍着某种煎熬。琳儿一步上前,伸手相搀:“前辈,可好?”   幸好刚刚琳儿手疾眼快,扶了她一把,不然出丑跌倒,又让杨乐天看了笑话去。怎料那妇人非但没有感念琳儿相扶之情,反而转手一掌,猛然击向琳儿的胸膛。   琳儿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身子飞将出去。便在此时,杨乐天双足蹬出,飞身之际,已在半空把妻子搂入怀中。琳儿捂着胸口,“哇”地一口鲜血染红了白衫。   “琳儿!”杨乐天失惊的抱住她,那个是他妻子的人,目中有了火一样的光芒。   寒光一现,杀机四起,杨乐天挺剑指向那妇人,冷喝:“你若再敢放肆无礼,休怪我剑下无情!”   妇人却不予理会,转过身去,摆了摆手:“你们走吧,不要再来烦我。”旋即合了眼睛,盘膝而坐,兀自运功调息。   杨乐天挥剑点向那个背影:“说得轻松,你在密林设下奇门遁甲,我夫妻二人如何出得去?”   妇人充耳不闻,仍自闭目调息。   杨乐天刚要上前,却被琳儿拦下:“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等等便是。”   杨乐天点点头,顺势和琳儿坐下来,为妻子推功疗伤。不大工夫,琳儿气息渐匀,倚在丈夫肩头,静静等待那位前辈。那妇人依旧坐在原地,如石像一般静止不动,和刚才竟无半分差别,唯有她额头渗出的晶莹汗珠,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时近冬至,岛上却温暖得仿如初春。琳儿将斗篷盖在身上,背靠着丈夫,不知不觉潜入梦乡。方待转醒,忽见天上繁星斗斗,明灭不定。   “好美啊!”琳儿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她一时兴奋,吸气过急,顿感胸间作痛,这才发现自己还躺在杨乐天怀中,又感觉好温暖。   杨乐天对她温柔一笑:“你醒了?”   琳儿微笑,胸口隐隐的痛提醒了她,“原来还在岛上,那妇人呢?”琳儿想到此处,转头张望。   “你在找那妇人?”杨乐天抬头望向瀑布的方向,“回她的神仙洞府去了。”   “她可有说出怎样走出这密林?”   杨乐天淡淡地道:“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只会让你一个人出去,让我饿死在这儿。”   琳儿“啊”的一声,从杨乐天的怀中滑了出来,“琳儿这就去管她要了脱困之法,我们一起离开!”   杨乐天微微一笑:“你若带我一同出去,那位前辈定是不许,也断不会给你出岛之法,不如你一个人走吧。” 第六章 神仙洞府   “要走一起走,你若不走,我便陪你一同饿死在这儿!”   “真的?”   “真的。”   “傻瓜!”杨乐天忍不住笑了出来,随手挥落斗篷上的尘埃,起身活动一下腿脚,“走吧,我们一起进去找她。”   琳儿嗔念地白了他一眼,却忽的被他的大手钳住了玉腕,半拉半拽地向着瀑布去了。   似云非云的白纱浮在眼前,喷珠泻玉之势比白日去了一半。朦胧的月光下,水帘后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隐约可见。   “乐天,你看!”琳儿指着那不足一米来高的圆形洞口,“那里难道就是前辈所说的神仙洞府?”   “嗯。没想到这神仙洞府的入口竟隐于悬泉飞瀑之后,若是白日被水帘遮住,还真是难寻。”杨乐天叹了一声,与琳儿眼神相交,当下一提真气,双双飞入那狭窄的洞口。   待迎面的细雾散尽,眼前立时陷入了黑暗,黑漆得不见五指。   洞口的碎珠沾湿衣物,此时又被洞内的寒气一逼,琳儿立感阴冷刺骨,娇躯不由得瑟瑟发抖,她紧紧抓住乐天的手臂,倒吸着凉气。杨乐天握了握琳儿的手,借此给妻子少许的慰藉和温暖。   “前辈,前辈可在此处清修?”回声还萦绕在耳边,杨乐天又重复了一遍,仍未有答话。   “难道我们来错了地方?”   “走,看看再说。”杨乐天拉着琳儿,小心翼翼地扯开步子。   黑暗使得双眼完全失去了作用,杨乐天和琳儿唯有伸臂摸索前行。嶙峋的岩壁湿滑阴冷,触手可及。不想这洞口虽小,洞中竟是如此狭长,两侧岩壁渐行渐收,缓缓向着二人身体欺来。到了最后,两人唯有紧紧相拥,才可勉强通过。   杨乐天感到琳儿身子的战栗,不免有些心疼。便在此时,手掌上忽然触到一个圆形的物体,再一摸索,居然如此规则,他心中一动,便用力按了下去。   “砰……”一道沉重地石门徐徐开启,突如其来的光线射穿了眸子。   “轰隆”一声,石门卡到了尽头,原来是别有洞天。   石门内,乃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拱洞。壁上的油灯每间隔一丈便悬挂着一盏,影影绰绰,把整个拱洞映照得恍然白昼。   二人站在门口,不由得怔在原地。只见四下里莲花盛开,红菏菡萏,粉白相间的花朵竞相怒放,叶叶相连,俨然是一片偌大的洞内荷塘。   眼前的美景令人迷醉,琳儿脱了杨乐天的怀抱,不经意间迈入了荷塘。脚下的圆形浮阶,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地通向荷塘的正中。那正中是个半丈多宽的圆形石台,周边莲花纹饰,浮在水面之上二尺来高。他们要找的人,此时正莲眼低垂,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之上。   “是观音菩萨显灵么?”琳儿一双清澈的眸子凝视着座上之人,但闻身后的杨乐天轻“哼”一声,“哪里来的菩萨,女阎王倒有一个。”   此话一出,莲座上的人登时气火攻心,猛然张开眸子,骂道:“混账!哪里来的野小子,口出狂言,小心折了舌头。”   杨乐天身子一摇,抢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前辈,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们指条出岛的明路吧。”   那妇人狂笑一声:“想出岛?自己走出去,否则就困死在这儿!”她眼珠一错,又道:“不如我这女阎王今日送你们一程!”一语未毕,袖中瞬间抖出两只飞镖,一左一右,直逼二人面门。   杨乐天扯了琳儿向下一蹲,“噔噔”两声,飞镖嵌入二人身后的石壁中。回头一望,哪里又是什么飞镖,分明就是两片荷瓣,粉嫩柔软,娇艳欲滴。可如此坚硬的石壁,如此柔弱之物竟能戳近寸许,又不得不令人赞叹这手上的功力。   杨乐天直起身,淡淡一笑:“前辈好功夫,晚辈佩服。”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琳儿忽而吟诵,眼前看着脚下的一株莲花,那莲花含苞待放,只把粉红色的花头探上了浮阶。   哪知那妇人倏然抬头,点亮了一双眸子:“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霎那间,秋波滚动,尽是一片幽怨和哀思之气。   琳儿本是对美丽的莲花有感而发,却不经意间勾起了那妇人的往事情伤。她迟疑了一刻,只是对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明眸,“那眸子中的淡淡哀愁竟如画卷上的……”   然而,那眸底的浮光只在刹那,转瞬又变得狠戾如初,一只拳头重重地捶在莲座上,自我警醒似的谩骂:“狗屁不通!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穆前辈,丈夫可以不要,难道您连儿子也不要了么?”琳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对于莲座的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刹那间口舌僵结,瞪大了一对惊恐的眼睛。   “儿子……儿子……”   “其实穆前辈的儿子也来了,只是他身受重伤,未能登岛而已。”琳儿缓缓踏上浮阶,一步步地向着莲座走来。   “你说……”那妇人抖动着苍白的嘴唇,颤声道:“宇儿?我的宇儿……”   其实,妇人口中的宇儿正是她多年未见的儿子,她和吴铭的儿子——吴靖宇。也许从穆莲掉落山崖的那一刻起,什么恩恩怨怨、骨肉亲情再也与她无关。不幸的是,悬崖峭壁并没能夺去她的性命,反倒是残存的记忆让她深深的知道她是谁,是谁对不起她,谁是她的儿子。   对于自己的儿子,她应该是去爱还是去恨呢?然而,她没有妙龄仙姑的狠心,或者是没有亲手把儿子抚养成人的遗憾,或者是自己多年来对儿子的思念,穆莲义无反顾地爱着儿子,只是恐此生此世无缘相见。   不想到今时今日,居然有人走到她面前,告诉她儿子的消息,这份母爱从心底彻底被唤醒了,又听闻儿子深受重伤,穆莲只感到心口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忙追问道:“他怎么了,谁伤了他?”   “是他自己伤了自己,还好并无性命之忧,还请前辈放心。”琳儿边走边说,这时已及到穆莲身前。   “琳儿!”杨乐天生怕穆莲再伤害到琳儿,一个箭步跃到琳儿身侧,摆出了一副防御的姿态。   然而,穆莲再也无心与杨乐天计较,她摇摇头,双掌在莲座上一振,登时凌空飞起,手臂在空中挥了两挥,“嗖”地一声,飞出了石门。   “追!”杨乐天见穆莲遁走,忙扯了琳儿撵去。一路追赶之下,穆莲带着二人穿越了密林,来到了海边。   静静的夜,墨色的海,深邃而又静谧。   月光下,一个拉长的背影凝视着大海。哗哗的海浪,一次次地卷上沙滩,反复冲刷着沙粒,这浪声既富有节奏,又有着洗涤心灵的魔力。   “我们的船呢?”杨乐天突然的发问,把琳儿从另外一个世界拽了回来。   琳儿恍然,张望之下,暗暗一惊:“可不是么,海面上空无一物,哪里还有船的影踪?难道是……”   “飞鸟!”夫妻二人异口同声。   “没想到他会这么做,难怪我们来错了地方,想必也是他收买了船家。”杨乐天叹息一声,望着黑漆的海面,这一刻,海面仿佛和他黑漆的眸子融为了一体。   琳儿点点头,又望向肃立在沙滩上的穆莲,“唉,只可怜他娘了,好不容易盼到活生生见到儿子的机会,却又失之交臂。不过飞鸟和他娘之间兴许是缘分未了,不然我们也不会……”   琳儿的话说到一半,蓦地顿住了。苍茫的夜色中,有两片娇艳的粉红色花瓣,如流星般地划过了漆黑的海面。   “啊——”地一声惨叫,发镖之人惊讶地转头,却不想就在这短短一瞬,自己的咽喉已卡在别人的指下。   “嚓、嚓”两声轻响,莲镖没入了松软的沙子。   穆莲冷笑:“真是阴险,想不到我活了几十年,竟中了你们的算计。如今你们阴谋得逞,顺利出得密林,我已是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废人,你们要杀便杀罢!”   “哼!”杨乐天指下一紧,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乐天,不要!不要伤害穆前辈。”琳儿打了一个冷战。   杨乐天剑眉一皱,对指下的人道:“我不伤害你也行,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岛的,又为何要隐居于此?”   “这是我的私事,不用你们在此多管闲事!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穆莲声色俱厉,在死亡面前仍然倔强不屈,她既然死过一次,就不怕再死第二次。   闭上眼睛,脖间那只冰冷的手指却迟疑不下,穆莲忽感腰间一痛,脚下软去,扑倒在洁白的细沙中。   杨乐天已然放开了她,摇着头向着琳儿走来,边走边道:“你先在这儿休息,我去找些粗大的枝干,扎了筏子。”   琳儿木讷地点点头,原来自己是这么不信任丈夫,刚才几乎误会他要杀了穆前辈。其实,乐天只是点了穆莲的穴道,令她动弹不得,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咳咳……”穆莲方才倒地之时,呛了一口沙子,这一咳又感到全身酸软,穴道被封提不起真气,只得脱力地躺在沙滩上。   琳儿走过去,俯身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却被她一把扯掉。   “不用你在这里猫哭耗子!”   “穆前辈,琳儿很同情您的遭遇。”琳儿不知该从何说起,顿了顿,继续劝道:“吴铭的恶行人人得而诛之……”   穆莲垂着头,眼睛看着沙子,这时忽然听琳儿提起“吴铭的恶行”,便蓦地惊觉起来,转头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和吴铭又有何关系?”   “晚辈是天神教教主夫人陆琳儿,刚才那位是我丈夫,也是人人口中的魔教教主。”   “天神教?”穆莲恍然忆起那个十多年前的魔教,那是她丈夫吴铭的杰作,唇角不禁冷冷地勾了勾,回问了一句:“天神教的教主不是陆峰么?”   “原来前辈也认识亡父……”琳儿垂下眼帘,后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   “亡父?你爹就是陆峰……他死了……” 第七章 因祸得福   一双染满鲜血的手,何以向世人摊开;一个亲手弑父的罪人,何以向世人抬头。冰清玉洁的白梅上覆满可怖的红色,何人会有胆量去折?   那只手终于没有勇气摊开,那个头也没有颜面抬起,琳儿在愧疚中沦陷,温热的液体穿透了冰冷的夜,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沙子里,淡去,无痕。   “死者已矣,伤心也是枉然。”穆莲只道是琳儿哀思过度,女婿继位也在情理之中,她不想再戳人痛处。   “多谢穆前辈关心。琳儿的苦,比起前辈来讲只是九牛一毛。”   “我的苦?”穆莲自嘲地轻笑一声,“我的苦都是吴铭一手造成的!我原本以为找到了好归宿,可没想到……”她神色一黯,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把压抑多年的心事一吐而快。   海水和星空连成了一片,在极远处,已看不到海平线的存在,看到的唯有无尽的漆黑,然而,在那片如墨般的虚空中,穆莲却看到了她韶华时代的往事。   “吴铭当年也算是江湖上年轻有为的侠客。他从剑门的一个无名小卒,短短几年间脱颖而出,成为掌门沈傲的得意弟子,地位仅在风云二剑客之下。这样的人哪个武林中的女子不想嫁他为妻呢,正好我爹与沈掌门私交甚好,便一起撮合了这桩婚事。于是还青春少艾的我,便欢天喜地嫁给了这只豺狼。”   “豺狼……”   穆莲收拢五指,用力捏着一把沙子,继续道:“那只豺狼逼我服食毒药,借此力量反复吸取我的内功。我牺牲了性命不要紧,没想到他的野心远不止如此。剑门覆灭,天神教的兴起,吴铭更借助我爹丐帮帮主的地位成为了武林盟主。我当时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只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并先后为他诞下了二儿一女。”   穆莲哈哈一笑:“真是因果报应。当初我身怀六甲,吴铭他还毫无节制,为了一场小小的比武,硬要吸我内功,结果搞得长子承轩一出生便成痴儿……”   沙粒在掌心中发出咯咯的轻响,手一松,沙粒化粉,随风飘去海中,记忆的碎片就隐没于此,在回味起来,已夹了太多海水的苦涩。   “后来前辈怀上雨燕和靖宇之时,他便有所收敛?”   “对。”穆莲睨了琳儿一眼,“你和吴家究竟是何关系?”   琳儿淡淡地道:“既然穆前辈都如此坦白,琳儿也无所谓隐瞒。其实前辈口中的剑门掌门沈傲,正是晚辈外公,我娘沈妙龄和风云二剑客的关系,我想不用晚辈多言。再之后,我和娘隐居于离无名山庄不远的梅山,这些年也多得吴铭的关照,更与前辈的女儿吴雨燕成为了知己。”   穆莲点头应着,突然眼珠一转:“如此说来,你们母女该很感激吴铭啊,怎么看你把他当做仇人似地?”   “穆前辈有所不知,吴铭暗地那些勾当,琳儿多少知道一些,他不仅仅是我丈夫的父母仇人,更是全武林的祸害。”   “你说得没错。你该恨他!不仅是因为你的丈夫,你恨他,更是为了你爹。”穆莲眼神湛湛,愤怒令她再次紧紧攥住了一把沙子。   “我爹?”   “对,你爹。若不是他,你爹怎生从江湖上闻名遐迩的一代剑客搞得声名狼藉,堕落成魔教魔头;若不是他,你爹又何必每逢初一、十五受蛊毒之苦。”穆莲的手中沙又化了粉,却依然在她掌心中摩擦。   “你说什么?”琳儿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礼数,死死扯住穆莲的衣袂。   “噗”穆莲将手中的细粉拍入了沙滩,仰头看她:“你不信么?”   琳儿的确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喃喃道:“我爹初一、十五闭关之事,难道是……”   “你猜得没错,你爹中了吴铭的蛊毒,多年来一直受控于人。饶是吴铭定期送去解药,你爹才不会暴毙而亡。但每次送去的解药分量并不足够,故而逢月圆缺,蛊毒就会发作,这是吴铭故意为之,只想让陆峰记住他的身份。”   刹那间,琳儿迷离了双眼,两行泪珠如珍珠般滚落下来,一颗心在疯狂地撞击:“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原来爹是被逼的,他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尽管爹对不起娘,但罪不至死……”   此时,琳儿内心已是一片翻江倒海。她本来就对弑父心存愧疚,可还念着爹是魔头、是恶人,他的死是罪有应得。但如今得知真相,琳儿心中的天平连最后一个砝码也被撤掉,整个天平轰然崩塌,只化作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剜进她的心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琳儿痴痴地默念,泪水早已如泉涌,她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也跟着一歪。   “琳儿……”远处的一声呼唤,似梦似幻。   “你对她做了什么?”杨乐天将昏迷的琳儿搂在怀里,震惊地向穆莲怒叱。   穆莲冷哼一声:“我穴道被封,还能有何作为?”   “唰”白光一闪,一把寒剑架上了穆莲的脖颈,“快说!”   “笑话,我无可奉告!”   杨乐天冷笑:“你不说我就杀了你,今生休想见到儿子!”   眼神一闪,那凛冽的寒光直逼到穆莲的脸上,她知道这次杨乐天是真的被激怒了,于是她便开始害怕。人总是看到希望之后,便会害怕失去,穆莲也不例外。   双唇一颤,穆莲将刚才和琳儿所述之事,又向杨乐天叙述了一遍,话到最后,她叹了口气,那抹悲哀的意味又浮上脸庞。   剑锋已经不在颈间,但穆莲还是甩不掉那冰冷的寒意。这寒意一直深入到了心底,激发出了那刻骨镂心的痛。咬着牙,静静地立于柔软的沙滩上,眸中的恨意变得疯狂,却又无处发泄。   一阵腥湿的海风吹过,那双疯狂的眸子忽然黯淡下去,复又归于平静,看着眼前捆扎木筏的年轻人,心里亦是打定了主意。   翌日清晨。   “哇——”琳儿醒来,第一眼看到沙滩上的贝壳,竟露出了孩子般的兴奋,但她只向前跑了两步,即刻驻足。   清澄透明的海水,一波波地卷上沙滩,带下一些细小的沙粒,汇入大海。各式各样的贝壳从沙滩上裸露出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浅滩处,水已经没过了足踝,那傲然屹立的身影却如一棵枯树般僵直不动。   “你醒了?”脚下水波一荡,穆莲突然转身,问了一句。   “嗯,穆前辈彻夜未眠么?”琳儿看着穆莲布满血丝的双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事情,去看看你丈夫吧,他扎了一宿的筏子,不知道累死了没有。”穆莲搅着水波向琳儿走来。   琳儿转头一瞥,霍然见到一个巨型木筏横在沙滩上,又是一惊。   “想我死,没那么容易。”伏爬在木筏上的人尚未启开眼睛,却先说出了这么一句。杨乐天翻了个身,一脸的疲倦之态。   琳儿缓缓地走上前,一眼瞅见丈夫的双手,不由得心里一揪。只见那双白暂的手上遍布着细碎的血口,深深浅浅,有的还滴着血。   “乐天,你……疼不疼?”琳儿将丈夫受伤的手捧了起来,心疼地护在掌心。   杨乐天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付之一笑。   “够了,没时间在此亲亲我我了。”穆莲当头棒喝,令其二人同时怔住,盯着穆莲。   穆莲怒意一收,肃然问:“杨乐天,你可是回去后必杀吴铭?”   “当然,此仇不报枉为人。”杨乐天恨恨地道,牙关紧锁。   穆莲满意地点点头,忽地在杨乐天胸口一点。这招出其不意,杨乐天竟沉浸在仇恨中未及反应,待察觉已晚,身子立时僵在原地。   “穆前辈!”琳儿惊呼,但她俨然不是穆莲的对手,尤其是前辈那双凌厉之手,想起见面之初的尴尬,不免心悸。   “别多事,最好乖乖站在那里别动!”穆莲一瞥琳儿,警告着。   然而,穆莲显然小觑了琳儿对乐天的感情,那是她的丈夫,关切之极,危机当前她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尽管如此,琳儿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怯怯之态,实则寻思以静制动,伺机攻其不备。   只见穆莲巧移玉步,围着杨乐天踱了一圈,复又转到他身后,突地双臂一举,将一股气流猛推进他体内。气流之劲,充得杨乐天整个胸腔都鼓涨起来,发髻打散,一头墨色的长发倏然滑开,随着猛烈的气流在空中飞扬,宛如海面上翻涌不息的波涛。   “前辈……住……手,啊……”杨乐天语声吃力,汗流双鬓,气流震得他昂藏七尺之躯左摇右晃。琳儿瞠目咋舌,本伸出去的右腿缓缓退了回来,这分明就是在灌输内力,如此一来,穆前辈的武功岂非尽废?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穆莲双拳一握,护住心口,她只留下最后一口真气,为的是见她的孩儿。   “哇”地一口鲜血吐地,穆莲只感天旋地转,力气皆然消退,如泥般坐倒在地。   “穆前辈!”琳儿纵身上前,扶住穆莲,狐疑地望着她。   杨乐天蹲身一叹:“前辈何须如此?”   穆莲惨淡一笑,扬了扬手指,握住杨乐天的手,气虚地道:“我只不过是个废人,自从坠崖后便摔断了双腿,这么多年来,也只是在这无人岛屿苟延残喘。说到底,都是那个吴铭害我生不如死,我才会落得如此田地。”   “放心吧,穆前辈,我会为你报仇!”   “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穆莲从怀中掏出一本剑谱,颤抖着塞在杨乐天手里,“这本是莲花剑法,是专门用来对付吴铭凌霄掌的……咳咳……我当年腿废了杀不了吴铭,所以留在了荒岛自创出这套剑法……”   “穆前辈……”杨乐天捏着剑谱,眼中闪了泪花,“相赠剑法晚辈已经感激不尽,何必再……”他一语未毕,已被人堵上嘴唇。   “这个是我自愿,与人无尤。”穆莲自嘲地笑了,“如今我滥命一条,只剩下这几十年的功力,留下无用,渡给你也是为了帮我铲除仇人。现如今,你体内已流有我的真气,待你力斩吴铭,我也有手刃仇人的快感,何其乐哉?”   “哈哈哈……”穆莲对着碧海蓝天,开怀长笑,却突地呛出一大口鲜血来,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穆前辈……穆前辈……”   杨乐天一掌将人托住,琳儿替她把了把脉,原来只是刚才虚耗过度,昏厥过去。二人遂将穆莲抬上木筏,撑起一张用椰子树叶织成的帆,驶向茫茫大海。   大海无边无际,任你武功再好,遇到疾风劲浪,也是半分应用不上。情势凶险,唯有听天由命,凭借七分运气三分胆识。除非是大鱼徘徊,杨乐天自可一剑毙命,剐些鱼肉下来,三人分食一餐。再若天降甘露,用大盆细钵收集,待到晴日饮用,甘之如饴。半月下来,暴晒雨淋,风餐露宿,三人皆然返朴归真,俱是蓬头垢面。终有一日,远远望见一团葱绿,海内有大陆浮起,炊烟袅袅,三人欣喜若狂,踏上了中原之土。 第八章 大年三十   无名山庄,除夕。   吴阴天眉头紧锁,凝目半晌,忽地抬腿把地上跪着的人儿一脚踹翻。他巍峨站立,犀利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落花,“没用的废物!”随即一振衣摆,甩门而去。   落花含泪一笑,嘲讽自己的可悲,哀叹一句又是何去何从,命运的安排从来不随人愿。   鞭炮声声,新春的钟声将在午夜敲响,院子里好不热闹,落花一身丫鬟打扮,在夜色下颔首而行,并不着眼。   然而,自从落花大闹吴雨燕的婚礼之后,人人对她那张狐狸精似地美貌,均是过目难忘。落花这次可谓是铤而走险,一心只期盼着能在混乱中得见情郎一面。   装做不经意地拥入人群,落花仰望堂上,一片灯火辉煌。她秋波流转,媚眼寻寻觅觅,目光终于着落在她的情郎身上。只可怜面若金纸、勉强出席喜宴的飞鸟,脸上漠然无情,一身的疲累倦意。   “飞鸟……听说你身受重伤,漂泊归来,究竟出了怎样的状况?你可是寻我不果,为我落得如此?”   落花心思恍惚,甚至不敢直视飞鸟,双眸飘忽中游到吴阴天身上,顿时被他盛气凌人的气势所吓,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仿佛一瞬间既被主人拳脚加身,浑身上下几处新伤旧患又叫嚣起来。微微皱眉,落花的唇角却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她这副形骸多几处伤痛,又何曾在乎过呢?   令落花在乎的,只有这几日主人愤怒的眼神。发泄吧,除了豁出自己的身体做为主人泄愤的工具,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去化解。   吴阴天在这种场合自然把愤怒掩饰得完美,他的笑脸比起飞鸟来说,简直是发自内心的。然而,在那内心深处却是“嫉妒”二字,他自然无谓和独臂二哥相争,如今能和吴阴天较力的,唯有这个新来的上门女婿。   今年无名山庄的除夕家宴不同以往,吴阴天少了里外的张罗忙碌,落得轻松自在,这居然令他恨得牙根痒痒。吴铭对他弃而不用,反倒是重用起江武兴,就连小小成果也大加赞赏。吴阴天看在眼里,嫉在心中。   难道那日吴铭当众责打江武兴,令他颜面扫地,都是假的么?吴阴天心中不解,尽管他不知道吴铭这只老狐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眼见吴铭对江武兴犹如亲子,自己反而倍受冷落,这对于他心中多年来对吴铭的积怨,无疑是火上浇油。   吴阴天星目烁光,环扫过来,落花慌忙垂头,但怎又逃得过主人如鹰枭般敏锐的眼睛。他表面上默不作声,依然满脸堆笑,心里却把落花骂个狗血淋头。   正在此时,堂上吴铭清啸一声,台下众人皆安静下来,个个低眉顺眼,谦恭有加。毕竟都是吴家的下人,除了回家省亲的,便都留下来在无名山庄过年。吴铭平日为表积德行善之心,收了过半的孤儿寡妇做下人,故每年除夕之众,不下百人。   短短几句新年贺词,江武兴讲得铿锵有力,人心鼎沸,众下人皆击掌称赞。随后吴铭端起水酒一杯,朗声道:“众位在无名山庄劳碌一年,均是劳苦功高。今夜除夕,难得吴家上下同欢,不必再拘泥于礼数,大家可尽情开怀畅饮。”   他言下之意,是不必碍于主仆关系,可下人们都知道吴铭的脾气,又哪里敢阶跃半分,俱都噤若寒蝉,点头称是。江武兴打了一个手势,预示开席。吴铭坐上主桌正位,靖宇、阴天,雨燕、武兴,分坐左右。待主人坐定,下人们才鱼贯入座,各房各处,主管奴仆,皆有秩序。   唯独落花无所适从,她碎步颔首,慢慢后退,转眼就有罗纱庇护,却闻“叮铃”一声脆响,尖锐之音有如洪钟。   落花心头突地一紧,再看地上,发髻上的金钗不知何故掉落,金钗上那颗原本璀璨晶莹的珍珠,跌落下来,在地上轻跳几下,一滚而去。   这金钗本是飞鸟所赠,落花无时无刻不戴在头上,此时眼见金钗有损,不禁心急如焚。她顾不得身处之境,一心只想寻回珍珠,谁知那颗珍珠如脱缰的野马,滚滚停停,又有足下无意之踢,便是越滚越远。落花弯腰追逐,不知不觉间竟已近了主桌。   一番波折,那颗珍珠终于停稳,落花欣然一笑,正要去拾,不想竟被一只大手抢了先机。她顺着那只大手仰头望去,登时变了脸色。   “飞……”落花怔了一下,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飞鸟握着那颗璀璨的珍珠,呆呆的眼神中饱含着无限深情,痴痴半晌,终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落花……”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热血翻滚,飞鸟迫不及待地将日思夜盼之人揽入怀中,虽然只有一臂,却也能夹得落花无法呼吸,那是热烈的爱情,在这一刻,呼吸或者根本不再重要。   然而过了一刻,呼吸的声音却越来越重,清晰得如在耳边。飞鸟这才发觉堂上堂下已无人在举杯谈笑,安静得可以听见一颗针落地的声音。   飞鸟下意识地松开了落花,退了一步,没敢抬头去看吴铭,而是直接扯了落花跪下:“父亲大人,孩儿与落花姑娘两情相悦,望父亲玉成。”   落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吃惊地望着那张坚定的侧脸,在那张脸上她似乎隐隐看到了希望——真的可以和他成亲么?可以和所爱的人成亲?我一定是在做梦吧……然而,主人的下一句话,却令她浑身打了个寒战。   “真是胆大包天啊。”吴阴天勾起邪魅的嘴角,暗中看向吴铭。   一张老脸阴沉得欲要滴出水来,手在胡须上轻颤,不自觉间竟扯断了几根。吴铭没有什么说话,只是用难测的目光看着地上二人。   “孩儿想给落花姑娘一个名分,让她堂堂正正的成为吴家的儿媳。”飞鸟不识时务地又说了一句。   “你可知道羞耻么?”吴铭终于开口,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飞鸟身子一震,疑惑地望向父亲。   “什么姑娘,人人尽知她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娶妻求淑女,何况是我吴铭的儿媳,尽管你平日行为浪荡,但你也是堂堂吴家二公子,娶一个青楼女子入门,你让我吴铭颜面何存!”   吴铭这话说得不留余地,句句戳在落花心头。落花本一直埋头跪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砰砰跳动,仿佛心中有一头小鹿想要冲出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尽管落花明知道主人也许会因她今日的表现而怪罪下来,但是她内心仍存三分侥幸,那是飞鸟慷慨激昂的真挚话语感动了她,给了她勇气。   “盟主误会了,落花不要名分,落花什么都不要,只求能服侍二公子。”落花深深地拜了下去,那只与飞鸟相握的手轻轻颤抖。   “落花……”飞鸟握着落花的手,缓缓收紧,眼睛盯着那张绝世丽颜,真挚而亲切,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起。   “砰”重重地一个头砸下去,飞鸟抬头看向吴铭:“求父亲成全,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孩儿自幼便失去母爱,如今落花是孩儿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断不能再失去一次。”   “失去母爱?”吴铭心中狐疑:“难不会他知道了什么,特拿此事来威胁于我?”   江武兴见吴铭沉吟,立即起身道:“岳父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娶个妓女入门,盟主清誉受损,何以统领武林。”   “父亲,其实二哥所言并非子虚乌有。落花虽为青楼女子,却还是个姑娘。”吴阴天蓦然起身,替飞鸟说起了好话,顺带白了江武兴一眼。   “哦?”吴铭捋了捋胡须,瞅着吴阴天。   吴阴天解释:“落花多年来在春香楼卖艺不卖身。孩儿与她识于儿时,了解颇深,况且孩儿早已把落花当做妹妹看待。”   “是么?”吴铭微微质疑,他何尝不知道吴阴天是落花的主子,只是无谓道破。   “不错,落花玉洁冰清,出淤泥而不染。”吴阴天躬身,他也知这话会令吴铭左右为难,于是便献上一计:“父亲若是不信,大可请个稳婆来验明处子之身。”   “不要!”落花和飞鸟异口同声,惊呼。   吴铭看了看二人,心中有了动摇,淡然道:“不妨一试。”   这四个字犹如泰山压顶,飞鸟慌了,后悔刚刚一时冲动向父亲提亲,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一经决定的事情便是不可动摇的,但他依旧不死心地劝:“父亲三思,验明处子,等同破身。我吴家娶媳验身,传出去会引为笑柄。”   “那你娶个妓女回来,就不是江湖笑柄了么?”吴铭眼珠一瞪,质问。   “这……”   “如盟主不弃,落花愿意一验。”落花望了一眼飞鸟,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飞鸟吼了出来,“砰”地一个头磕在地上,鲜血四溅,再抬起头时,泪水和着血一起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爹,孩儿求您,收回成命。”   吴铭默不作声,在他眼里最不长进的就是这个孩儿,什么荒谬之极,离经叛道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他既对这个儿子失望至极,可偏偏吴靖宇总是能一鸣惊人,做出些太岁头上动土的事情来,又毕竟是亲生儿子,怎能不怒气填胸。更何况喜庆之日居然见血,乃是不吉之兆。   吴雨燕旁观了一阵,这时便不得不设法揭过僵局,于是她姗姗上前,花容堆笑:“唉,这又是何必,喜结连理本是件快事,验身之事不如择日再议。”   “岳父三思,此桩姻缘,绝不可成!”江武兴坚持反对。   吴阴天坏笑了一声,睨看江武兴:“凭什么你可以和我妹妹双双对对,二哥却不能。你当初不也是魔教魔头,潜到无名山庄当细作……”   “够了!此事容后再议。”吴铭一声吼,随即向江武兴递了一个眼色。   江武兴捏捏拳头,转向席间,把手一扬,勉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众位辛苦,可以起筷啦。”   众下人纷纷应承,他们也是眼盲心明,主人的丑事最好是佯装不知,更何况佳肴当前,一年才得享一次,还不大快朵颐。唯独主桌迟迟无人起筷,阴天、武兴、雨燕三人坐回原位,皆偷眼观瞧吴铭。飞鸟和落花还在桌边跪着,吴铭却漠然地提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   待一口咽下,吴铭略挑眼皮,沉声问:“你们怎么不吃啊?”   “喏……”三人附和着,硬生生地提箸进食。可怜飞鸟、落花二人惺惺相惜,年夜饭吃了两个时辰,他俩就在旁默默跪了两个时辰,不敢再做半分造次。 第九章 委曲求全   青砖石板,坚硬冰凉。   膝盖骨多肉少,刚开始还觉得痛楚难当,似要硌穿骨头,待寒气渐渐从膝盖游走上来,小腿便疼得麻木了,膝盖又似好过一些。   飞鸟从小到大经常被面壁罚跪,对于这份痛楚他早已习惯,只是担心落花身子娇弱,经受不住。同样如是,落花见飞鸟脸色苍白,忧心他重伤初愈,这样长跪下去,身子必然虚耗过度。如此两个时辰过去,二人十指紧紧相扣,虽然熬得辛苦,但均是忍住不发呻吟,生怕对方听了会为自己紧张。   家宴过后,主人离席,仆人们也各自散去。之后有下人整理碗筷,收起大桌,又是一阵忙碌。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大厅中央空空荡荡,唯有飞鸟和落花二人,跪在原地,仍是无人问津。   飞鸟的意识慢慢模糊,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   “飞鸟……飞鸟……”落花急得扑了上去,摇动着飞鸟的身子,二指扣上飞鸟的手腕,感受到那怦怦地跳动,心才稍安,“唉,看来他是太累了,就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轻轻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麻木的膝盖,落花抱着飞鸟坐在石板地上,任那地上的寒气继续渗入体内。   “咚……咚……咚……”整整十二下,这是新年的钟声,浑厚悠长,响彻在空荡的厅中。落花抬头望见房梁上高悬的红绸、灯笼,又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情郎,百般酸楚,涌上心头。这是她和飞鸟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新春佳节,守岁,守岁,竟是这般如此折磨人的守法?   “砰”地一声,门霍然敞开,两名家丁匆匆上前,不容分说就要将飞鸟带走。原来他二人在此罚跪,不是无人理会,反倒是始终受人监视,幸好没有冒然起身。思忖之时,两名家丁已然上手过来,落花不允,与他们拉扯起来。   “不要抢走我的飞鸟!”落花不顾一切地攥住飞鸟的胳膊,“不要带走他,不要……”   “混账!”门板一翻,阔步进来一人,对着落花劈头盖脸就是一掌,直把佳人打得眼前一黑,嘴角尖锐的刺痛。   落花一捂脸颊,竟是满手粘稠的鲜血。   吴阴天用余光扫了一眼飞鸟,吩咐道:“带他走!”他怒不可遏,目光死死瞪着落花,眸子似要喷火一般。   “你以为他们带走飞鸟,是要去加害他么?”吴阴天指着落花的鼻尖,恶狠狠地道:“你给我记住,他是吴家的人,吴铭心疼他宝贝儿子还来不及呢,什么时候轮到你去担心,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两名家丁低头顺目地将飞鸟抬出门去。落花却对主人的话,置若罔闻,一对眸子仍是依依不舍,梨花带雨的盯着飞鸟远去。   吴阴天气急败坏,抓住落花的衣领,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提将起来。他瞪着猩红的眸子,两鬓青筋暴起,那股狠戾绝不逊色一只发威的雄狮,复又把人往地上重重一掷,如同去摔一件瓷器。   落花直跌得全身撒了架,娇躯抖了两抖,费力地撑起地面。她第一眼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靴子。她匍匐在他的脚下,感觉自己就想一只小小的蚂蚁,随时会被那双靴子一脚碾死。   那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落花几乎忘记了,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真的连主人都忘了么?身上的痛是那么的真实,那痛是主人带给他的,落花怎敢忘记主人?是这个主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从危难中救了她性命。那次在天神教的险境,自己和杨乐天结了梁子,若不是主人冒死相救,恐怕自己早已在杨乐天手中香消玉殒。   忘记?她怎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该,也不敢,即使爱情也要退到一边。无论这个主人对她是出于同情怜悯,亦或是只拿自己当做杀人工具,她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忠。   落花在主人脚边重新跪好,心中又感念起主人的恩德,怯生生地缩着头:“落花谢主人,在家宴上成全我和飞鸟。”   “成全?”吴阴天嫌恶地瞅着脚下的落花,那就是他脚下的一只蚂蚁,他踩死都怕污了靴子。   “愚蠢的东西!那是对你的惩罚。”吴阴天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心中的怒火反是被落花的天真削掉一半,想起这场好玩的游戏还需要他推波助澜。   “什么?”落花心房一颤,惊异地扬起脸,她却不敢再往下多问一句。   吴阴天单膝蹲下,食指挑起落花那张尖尖的下巴,赞道:“多美的一张脸,多妖娆的身材,被我二哥糟蹋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他拇指跟着扣上,二指用力一掐,便在落花莹柔胜雪的肌肤上留下了一点深深的指印,那指印红得发紫,吹弹可破。   吴阴天把手一甩:“哼。我就是要你在稳婆的手里破了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难当,这就是对你的惩罚,也是主人送给你的新婚贺礼!”   落花听得身子一摇,险些跌倒,眼中再次失去了焦距。   原来是自己太天真了?这惩罚只会令她比死还难受百倍。她本满心惊喜,以为主人要成全她和飞鸟,即使出此下策,也是逼不得已。不想主人的用心竟会是……她不敢再往下想,因为那太可怕了……主人简直是个玉面罗刹!   “落花办事不利,三番四次令主人失望,这惩罚落花甘愿领受。”不知道下了怎样的决心,落花又找回了那颗几乎脱手的忠心。   “那就好。此次无论你付出多大代价,都要设法令吴铭同意你和我二哥的婚事。这是任务,知道么?”   “落花知道。落花不会再让主人失望。”落花低头一揖,偷偷勾起嘴角,这恐怕是她接过的最甜蜜的任务。此次虽然喜忧参半,但最终能和飞鸟双树双栖,名正言顺地成为吴家的儿媳,她觉得无比幸福。   望着吴阴天飞扬的衣袂,落花的柳眉又皱了起来,她忽然间想做一件很大胆的事,因为她一直想知道那答案。   吴阴天悻悻笑着,正待转身,衣尾一股拉扯之力竟将其勾回。低头一望,落花正半抓着他的衣襟,一对水汪汪地眸子正扑朔着向他放光,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滚开,贱人!”吴阴天高蹙眉头,抬腿便是一脚,再次将跪着的人儿踢翻。   落花闷哼一声:“主人,你难道……难道这么多年从未对落花动过心思?”   吴阴天怔了怔,他断料不到落花有胆子问出这话。动心?哼,能令吴阴天动心的女子,恐怕还没有出世!他原先在吴雨燕身上花的那些工夫,都只不过是想揽来更多的权势,稳固自己在吴家的地位罢了。   一错眼珠,吴阴天冷冷问:“你是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么?”   “主人,如今落花就要嫁人,落花只想知道,在主人心目中,落花是否有过半分位置?”落花渴求地望着吴阴天,而吴阴天却连看她一眼都闲多余。   “你连问这话的资格都没有!”这话说得没有表情也没有温度,吴阴天整整衣襟,迈着方步离开了大厅。   门没有关,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落花无处躲,也不需要再躲,刺骨的寒风凝结不住她眼角滑落的热泪……   岁月匆匆,一个月的光景稍纵即逝。但对于落花和飞鸟这对有情人来讲,的确是相当漫长。一个月前,吴铭曾当着众人答应他二人,只要一出正月,落花验明是处子之身,大婚之事便可从长计议。   这一个月来,飞鸟等得心悸,他不愿见到心爱的人再受到伤害,何况这个伤害是……想到此处,他曾无数次落下泪水,在漆黑的夜里辗转难眠。   飞鸟后悔当初自己眷恋俗世,对落花寡情薄幸;后悔自己那次情绪失控,一剑刺穿了落花的胸膛;后悔自己没用,落花陷入魔教,却无力救她于水火。相反的,落花这么多年来痴心错付,对他那份执着的真情,始终未有改变。落花已经为自己付出这么多,这次还要她去受如此大的屈辱,实在是自己太过自私。   飞鸟陷入深深地自责,他不能再让悲剧重演,不能再让爱人受伤。他心中已然笃定了主意——今日验身万不可成!   正午时分,飞鸟步入厅堂,稳婆业已请了来,立在吴铭身侧。吴铭高坐在上,众人分立两侧,落花一身素服,跪在厅堂正中。飞鸟这个准新郎,是最后一个到场。他一出现,众人的目光俱是盯在他身上。   如入无人之境,飞鸟快行几步,拉起地上的落花,“我们走!”   “不可以!”落花肩膀用力一甩,猛地将他推开。   “放肆!”   吴铭如雷贯耳的声音,吓得落花身子一缩,忙重新跪好:“盟主放心,落花绝不会出尔反尔,请盟主不要怪二公子。”   “落花……”飞鸟唇边轻轻唤出,伸出去的手又被这尴尬的场面生生逼了回来。   吴阴天踱上两步,冷喝:“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这是什么场合,拉拉扯扯没了规矩。盟主给你们一次机会,可不会有第二次!”   “落花明白。”落花毫不犹豫地应着吴阴天的话,就像是在应着吴铭的话。   吴铭默许,吴阴天短短两句训斥之词正合了他的心意。只不过,再睨看吴阴天那乖张狂傲的模样,吴铭心里又颇为不悦。尽管吴阴天早已做惯了他的代言人,但在吴铭眼中,此人已非他昨日的义子。 第十章 故意刁难   “噗通”飞鸟颓然垂头,和落花并肩跪下。   望着落花娇丽的侧脸,坚毅的神情中流露出赴死的决心,飞鸟彻底地败给了落花的坚持。面对这样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他全身的热血瞬间被压了下去,重新游回了四肢百骸。一颗心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唯有这个女子占据了他整颗心不可替代的位置。   落花缓缓起身,面无波澜,款款几步转入白幔之后。那个转身飘逸地像个仙子,飞鸟看得失了神。偏在这时,那位仙子动了凡心,对着他淡淡一笑,唇红齿白。   飞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仙子消失在白幔之后,脑中一片空白。或许得不到的爱情是痛苦的,但得到了爱情不去付出便是残忍。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对彼此残忍,那么唯有付出真心真情,共同平静地接受苦难,鼓起勇气冲破屏障,相信定能闯出一片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乐土。   然而,此时的厅堂并不是乐土,而是无尽的试炼。   压抑的氛围,静得只可闻呼吸之音,众目光皆然锁定在白幔之上。那帐幔轻盈微透,纯净洁白,不掺一丝杂色。随着一声意料之中的惨叫,鲜红的颜色瞬时玷污了纯白的帐幔,绽放出一朵血色的玫瑰。   飞鸟的心陡然沉到了谷底,噩梦即成事实,宿命终是在劫难逃。   过不多时,稳婆搀着落花走了出来。   “恭喜盟主,这位女子果然是位黄花姑娘,验证无误。”稳婆一脸喜气洋洋,抖着手帕,活像妓院里的老鸨。   “好,下去领赏银吧。”   吴铭拂袖一挥,那稳婆本还想再奉承两句,一听这么容易得到赏银,登时心花怒放,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落花则回到飞鸟身旁,重新跪好。飞鸟侧脸相望,看见情人额头的细密汗珠,一挑眉毛,似欲要问:“可还好么?”   落花和他心意相通,微泯着嘴唇,点了下头,又仰视堂上吴铭:“盟主,落花已经遵从吩咐,验明正身。盟主一言九鼎,当日允诺小女子和二公子之事,可否兑现?”   “当然。”吴铭语声一顿,捋了捋胡须:“只不过当日老夫只是答应,验身之后,会重新考虑你与吾儿的婚事,但并未同意你嫁入吴家。”   落花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涩,叹气:“小女子命苦,从不怨天尤人。此次如蒙盟主不弃,与二公子相守一生,乃莫大荣幸;如若盟主嫌弃小女子出身卑贱,小女子既已破了身子,无夫再想,我便会一去不返,从此遁入空门,吃斋念佛,洗涤这具肮脏之躯。”   她说话之际,泪花翻滚,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眨眨眼睛,泪水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落花本是国色天香的美女,激动之下脸晕潮红,再加上梨花带雨,睫毛上莹动闪亮,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不会无动于衷。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但在吴铭眼中,落花只是惺惺作态,博取同情。这种装可怜的伎俩,他不仅觉得乏味,更生厌恶之心。   “我吴家需要的是贤良淑德的媳妇。像你这般油嘴滑舌、装腔作势的女子,还是适合去青楼买笑,别去污染佛门净土得好。”   吴铭字字锥心,落花岂能受得住?   飞鸟抱住软下来的落花,红了双眼。他忍了一口气,偏头对吴铭道:“孩儿不敢对父亲不敬,但落花是我挚爱,也请您尊重一次孩儿!”   这恐怕是飞鸟这辈子对吴铭说过最大胆的一句话,他气结于胸,不吐不快,即刻又别过头,安慰怀中的人:“落花,你为我所牺牲的,我飞鸟铭心刻骨,决不再负你。”   “飞鸟……”   “我带你走!”飞鸟不容反对地用单臂将怀中的人托了起来,由于长期持刀练功,他右臂的肌肉已经练就的十分发达,提起落花竟如抓小猫一般轻松。   “别……你这是要做什么?”落花惊慌失措,身子一扭,从飞鸟臂弯里滑了下来。   飞鸟回手抓住她的香肩,“我们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落花扯回飞鸟,眉心蹙成一团,刚要张口,但闻堂上一声怒吼:“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啪啦”一声,一个茶杯四分五裂,粉碎在飞鸟脚边。再看飞鸟的额头,鲜血正顺着发髻静静地淌下来。   飞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皮肉已经不会痛了,昂首道:“孩儿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今日我便要与落花私奔,父亲只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子!”   吴铭怒极反笑:“好,好,好……”他一连道了三个好字,说到最后一个“好”字,语声已微微发颤。   在吴铭心中,靖宇虽然自幼顽劣,屡屡受责,但哪一次吴铭不是爱之深责之切。老大痴傻,他就剩下这么一个亲儿,本指望他能继承家业,可是靖宇偏偏不争气,在江湖上游荡不说,还莫名其妙的犯下种种过错,以至于在武林中声名狼藉。吴铭还能指望靖宇什么,只求他断臂后,在家中安守本分而已。   然而,靖宇不知好好思过,竟和这个妖女纠缠不清,这个妖女先是害靖宇失去一臂,后又在雨燕大婚之时上演一场闹剧,一次又一次的教训,靖宇居然不知悔改,更要将她娶进门来?现如今一向对他尊敬有加的靖宇,竟为了这个妖女对自己出言不逊,岂能不令吴铭火冒三丈。   “吴靖宇,你有本事走出这个门口,为父就打断你的双腿!”吴铭高呼一声,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飞鸟瞥了一眼父亲,咬了咬牙根,硬下心肠,拉过落花就走。落花被他牵着罗裙,拉拉扯扯,几步到了门口。情急之下,落花扬起玉腕,凌空抽了飞鸟一记耳光,这巴掌不大,可响声却清清脆脆。飞鸟登时怔在当场,只感脸上火辣辣地痛,比起刚才茶杯砸在头上的痛,要痛上百倍。   “靖宇他知错,落花代他求盟主原谅。”落花飘身一拜,跪在吴铭面前。   刚才那一掌吴铭看在眼里,也是心中一痛,每次靖宇犯了错,要打要罚,都是他亲自动手,如今假手于人,怎生心里会这般不自在。   “靖宇不求原谅,今天我就是要带人走,你要打断我的双腿,是吧?”飞鸟上前一步,愤然直视着吴铭:“好,你来啊,你干脆直接结果了我的性命,免得日后再在我身上浪费心力!”他眸中带着一股倔强和不屈,不想刚才那一掌竟把他内心强大的隐忍之力全部击碎。   “你……”吴铭点指着儿子的鼻尖,哽咽在喉。   “呵,你多年来不是一直盼望着我们母子归西么?母亲已经让你逼死了,今天你就连她的儿子也逼死罢,免除后患!”   飞鸟颤动着双唇,泪水不能自已,憋在心中的话既已出口,不如今日就骂个痛快,“吴铭,你虽独霸武林又当如何?最终只会落个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吴铭气得全身哆嗦,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这小子终于把他的秘密给抖了出来,在大厅广众之下,不给他留一丝一毫的颜面,逼死他娘这件事,靖宇究竟知道多少?吴铭无暇深思,眼下要紧的是让这小子封口。   “你这个忤逆子,今日为父就从了你的心愿。”吴铭抬手一击,呼呼地掌风卷着强大的内劲,直面儿子的胸口。   飞鸟肩头一挺,“啪”地一声,生生接下这一掌,愣着未用本分内力相抵。   “飞鸟……”落花失声惊呼。在场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没有人会相信吴铭真的舍得杀了他唯一的儿子。   刹那间,一大口鲜血在空中喷涌,如瀑布似地倾泻,碧色的古玉簪从发丝间滑落,一头墨色的长发凌空飞扬,随着高大的身体缓缓仰去。   “敢问苍天,你何以如此狠心,对亲儿下此毒手。”飞鸟一念恍惚,下一刻便是无尽的漆黑。   吴铭心下一惊,未曾想儿子竟如受死般不闪不抗,幸好适才自己仅用了五成功力,不然这一掌真会夺了他儿子的性命。   “真是不堪一击,越来越废物!”收回掌风,吴铭内心的慌张只在眨眼之间,肃穆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吴雨燕眼见二哥受伤,心脏居然跳得慌张,难道自己还对二哥余情未了?不,这只是亲情罢了,她不敢在任由大脑胡思乱想,跪倒在父亲面前。   “爹爹,求您饶过二哥,二哥无心顶撞,刚才是一时冲动。既然武兴都能得到爹爹接纳,就请爹爹也放过落花,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江武兴听到妻子这话,暗中瞪了雨燕一眼。他不会如飞鸟般以德报怨,也不会似吴阴天般恩将仇报,他江武兴是一个有恩必报、有仇必雪的人,落花既然故意破坏过他大婚,他也不会让落花的姻缘顺顺利利。   “岳父大人,我江武兴虽出身魔道,但并不低贱,实不可和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相提并论。岳父打得好,这一掌希望二哥能记住教训,不要再和不三不四地人扯上关系。”   江武兴说完,侧头望向地上的飞鸟。飞鸟也是一时昏厥,朦胧中听到江武兴语中句句带刺,居然猛然间张开了双眼,手肘撑地,硬是坐了起来。 第十一章 镜花水月   众人看得呆了,飞鸟也怔怔无语。   尽管一腔怒火,飞鸟也恨自己真是糊涂,刚才怎生如此大逆不道,口不择言,差点儿害死自己,也害了落花白白牺牲了贞洁。   “唉,真是该死。”飞鸟握紧拳头,重重地捶向地面,这一下又震动了胸口,痛得极了,别说是自己无言以对,便是有话,也被喉间的血卡得说不出来。   落花喜极而泣,她几乎认定是自己害死了情郎,正欲饮恨自伐,忽见飞鸟苏醒,念头一转,如今能救自己和飞鸟的,便唯有说出事实。   鼓了勇气,落花向吴铭跪了下去:“盟主宽宏大量,饶得靖宇不死,落花无任感激。盟主不肯同意落花嫁入吴家,终归是嫌弃小女曾卖身青楼。但是盟主不知,小女也是名门之后,是当年剑门掌门沈傲的遗孤孙女。”   “你说……”吴铭匆匆走下厅堂。   “是,小女落花正是沈妙龄的长女,乃妙龄仙姑和诸葛云所出。”落花一言,语惊四座。唯独吴阴天心里咒骂着她,未经主人同意,擅自亮出身世,乃是死罪。   “孩子,你当真是妙龄仙姑的遗女?”吴铭语声温和,带着不可置信地问。   落花点点头,立刻感到双臂上一片温暖。   吴铭的一对大手已经将落花搀扶起来,动情地道:“老夫早就听闻妙龄有个大女儿,可是听闻她已于幼年夭折,不想今日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老夫面前。”   吴阴天嘴角一抹荡漾,他知道吴铭又在装腔作势,吴铭出身剑门,为了在武林中彰显自己尊师重道,多年来对妙龄仙姑待为上宾,关照她和琳儿的生活。实际上,他还不是做足人前功夫,暗地里示意陆峰去追杀诸葛云……   落花颔首,不敢对上吴铭的目光:“落花自知对不起靖宇和吴家上下,没有颜面留在此地。落花走后,只求盟主网开一面,肯为靖宇治伤,饶恕他的不敬之罪。”   吴铭连连摇头:“你既然是故人之女,老夫自当好好待你。无谓的话,不必多说。”   “这……”落花微微吃惊,却也在她意料之内。   “你尽管留下来,待老夫拟个好日子,让你与吾儿完婚。”吴铭爽朗地笑了,眼睛里看落花的神情与先前判若两人,不再有嫌恶和藐视,而是赞许和欣赏。   完婚?这不正是她翘首以盼的么,一切进行的太过顺利,落花如坠梦境。她终于可以和飞鸟双宿双栖,名正言顺地踏入吴家,完成了主人交托的任务,不是该高兴才对么?可是为什么她心里慌得突突直跳?窥上主人的面庞,白净的脸上阴晴难定,显然不是在为自己高兴。不知何故,落花越发得心慌。   “谢谢父亲成全孩儿和落花。”飞鸟撑着跪了起来,“砰”地一声头点地,额头上刚刚凝结的鲜血再次撞破,淌下来挂在眼角,飞鸟却对着落花傻傻地笑了。   看到那抹鲜红顺着飞鸟的额头长滑而下,落花这才回过神来。“噗通”一声,也跟着飞鸟一同拜了,俯身的空当,她暗暗在自己大腿上一掐,果然吃痛,才恍然发觉这不是做梦,她是真的达成了心愿,整个人立即像吃了蜜糖的孩子,甜得忘乎所以……   “啪——啪——啪——”   吴阴天的房间传来巴掌着肉的声音。落花不卑不亢,左右开弓,兀自扬起素手向自己红肿的脸颊挥去。   “够了!”吴阴天冷厉地喝止脚下的人,语声一转,挑起一道眉毛:“你若再打,二哥见了会心疼。”他说话之时,右手从桌上摸起一盏热茶,揭开盖碗,泯了一口。   “落花该打,没有主人的吩咐,擅自说出了身世。”落花低眉顺眼地认罚。   “呵呵……”吴阴天笑得阴霾,“你做得很好,至少你这次也算不择手段,成功完成了任务,虽然这个代价有点儿大。”   落花跪得笔直,她默默听着,不敢应话,知道吴阴天这话并不是在夸她。   吴阴天又泯了一口茶,淡淡地道:“嗯。既然第一个任务已经达成,那么你现在可以去执行第二个任务了。”   “主人请吩咐。”   吴阴天抿嘴笑着,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落花膝行着凑到吴阴天身前,吴阴天在她耳边只嘀咕了一句,落花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如雪……   镜中看花,水中捞月,蓦然回首,原来人已迷途。   落红依旧,只是飘到了水中,再也捕捉不到;何必徘徊,随波逐流渐消融,回头浅笑任逍遥。   长夜漫漫,寂寥无眠。落花倚在床边,主人的那句话,萦绕在心头。半月的甜蜜,是那么的短暂。她苦笑着,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憔悴的容颜,天意弄人,难道我们这辈子注定有缘无分?   红蜡高燃,毛笔的影子被拉得纤长,影影绰绰地晃动在宣纸间,留下一串串蝇头小楷。落花字体隽秀,本是顺畅自若。蓦然念起飞鸟这半个月来对她的柔情呵护,那颗悸动的心就再也难安,指尖跟着颤抖,泪水殷湿了宣纸,化开了墨,便揉碎了纸,重新写过。   破晓鸡啼,一缕晨光打在窗纸之上,遍地的纸团,光线爬上落花那张苍白的面颊,映在那双通红的眸子上,只是这眸子干涩得再也落不下泪水。   终于成信,宣纸在手中折了几折,平整地置于桌上。落花收拾起地上的纸团,回身瞅见桌上长烛,恰巧烛心燃尽,一缕薄烟飘飘袅袅,只留下几行火红的烛泪凝结在金色的烛台上,不自禁心中一片苦涩。   “一切都结束了,不是么?”落花哑然失笑,将金色的烛台挪了挪,压在信上。她凝视着桌上的信,又痴痴呆呆地在桌边立了一刻,随即整了整容颜,推案离去。   寒风打在脸上,依旧是彻骨的痛,哭干了泪,反倒觉得麻木了——是这风冷,还是这心冷了?   洛阳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落花行在大道中央,脚步虚浮,一步一摇。   “听说今日无名山庄娶儿媳妇。”   “是吗?那可要去凑凑热闹,吴庄主一向乐善好施,兴许可以讨杯水酒喝。”   “唉,一杯酒而已。你没听说么,那进门的儿媳是何许人也?”   “还真不知道,你知道么?快说说看!”   “哈哈哈,那可是春香楼的头牌,要一百两银子一晚。”   “啊!”   “那姑娘的美貌,如仙女下凡,保你看了睡觉都会笑醒。”   “是么,那还不快走。”   吴家娶儿媳,街知巷闻,路人皆双,结伴道贺。   “呵……唯我落花形单影只。飞鸟,我并非要负你,天可怜见,我也是身不由己。”落花哀叹自嗟,对面的人色迷迷地笑着,一面笑一面撞上落花的肩头。   “哎,这人……走路不张眼睛!”   “唉,算了算了,我们去看美人要紧。”   落花浅浅一笑,在错身的一瞬,风扬起了脸上的白纱。那路人只得见一眼那惊世骇俗的容颜,立时脚下如负千斤,再挪不动半分,直至目送着落花消失在喧嚣的街尾。   对于落花而言,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了,俗世的眼光又何必去理会。她驻足,抬头望望高悬的牌匾,清明的阳光下,“春”“香”“楼”三个字昭然若揭。落花心中一痛,这一圈兜兜转转,爱过、痛过,原来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属。   “归属?”飞鸟念完信中最后一个字,奋力扯下束发红绸,一头的长发如瀑倾泻,宛如展开了一幅水墨画卷。   “嗒”的轻响,那一团被拳头攥褶了的信纸跌落于指尖,飞鸟双眼失了神,砰然瘫倒。   “落花,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飞鸟在心底呐喊,唇齿却支吾不清。   “我飞鸟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般折磨我?”他哽咽在喉,苦涩地自嘲着:“真是可笑,原来一切都是谎言,是我飞鸟太天真,被你耍得团团转。”   “落花——”   他终于呐喊出来,同时一股强大的气团由丹田冲出,游走奇经八脉,迸射膨胀,再膨胀,将整个身体充得满溢。直至极限的那一刻,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气团冲出肌肤,“砰”地一声巨响,在空气中炸开。   尘土飞扬间,飞鸟踉跄几步,纵情大笑:“情为何物?原本竟是我沾不得的东西。”   笑声回荡在一片尘埃中,飞鸟的双眼越发得空洞,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也不视一物,完全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二哥!”   吴雨燕一脚入得门来,登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只见满地的疮痍碎屑,她的二哥像尊佛像般的端坐在地,闭目无情。一席的大红袍被扯得粉碎,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连他贴身的白衣也尽是千疮百孔。   吴雨燕慌忙扑到飞鸟身前,拾起一片红绸,心中已然知道发生了何事。   “二哥,你都做了些什么……”吴雨燕不死心地问,她紧蹙着眉,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面色如死的二哥。   飞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仿佛也没有听到。   “死了?”吴雨燕的心被狠狠撞击着,泪花在眼眶里打着旋,她抬手探到了那微弱的呼吸,“不,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雨燕连连摇头,泪水也跟着掉落下来。   “难道你这样作践自己,落花她就会回来了么。我告诉你,不会!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人家已经走了,不要你了!你受多少苦,她也不会心疼。她既然要走,就是不怕伤害你,对你去情绝爱。二哥,你面对现实吧!”   吴雨燕从一开始蹲着斥责,之后插着柳腰,点着鼻子骂,再到最后复又蹲下,心疼地抚上飞鸟的臂膀。但这一连串的动作,并没有激起飞鸟的半点反应,他仍然像座枯树桩似地毫无生气。   然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找爹爹来救二哥。吴雨燕眨了眨眼睛,拭去泪痕,欲出门求救,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多望了二哥一眼。不想这一眼,竟让她发现飞鸟那浓密的眼睫间正自微微地颤动。   突然间,一滴泪水跃出睫毛,从飞鸟的眼角滑出,可是那泪水……怎么会……怎么会是……红色的?   红得那么惊艳,红得触目惊心。   “啊!是血……是血!” 第十二章 离间之谋   吴雨燕一惊,扬起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那滴红色的泪水。   “二哥,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不是……”雨燕竭力地摇着晃着,不顾肆溢的泪水,“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我,你还能看不看见?能不能看见雨燕?二哥……二哥!”   然而,飞鸟虚弱的身躯哪里再禁得住这般力道,终于在雨燕松手的那一刻,无力地倒了下去……   无名山庄后院,飞鸟木屋。   吴铭收了最后一口真气,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从飞鸟的床上翻身跃下来。吴雨燕一手顶上飞鸟的背心,一手扶着他的肩头,缓缓将他放平在床上,又拉过一床锦被,盖在他身上,仔细地掩着被角。   “唉,这个不孝子!”吴铭一声叹息。   “爹爹,落花逃婚,二哥受了很大的刺激,您不要怪他。”吴雨燕立即为二哥说好话。   “你还说,落花逃婚又是为了什么?”吴铭的目光忽而变得冰冷,“哼!都是你相公做的好事!”   一甩袍袖,吴铭走到门前,驻足,转头吩咐:“去,把武兴给我叫到大厅来,你也一起来。”   被吴铭的余光一扫,吴雨燕顿时浑身不自在,同时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来,她知道那是恐惧。   “咣当”一声闷响,吴雨燕紧随着吴铭的脚步出了二哥的木屋。   失魂落魄地回到卧室,吴雨燕抬头便见江武兴悠然自得地在桌边品茗。褐色的茶水中飘着些细碎的茶渣,是普洱,南疆的特产。   “你二哥还好么?”江武兴端着茶盏,顷了身子忙问。   雨燕轻点了下头:“你还担心别人,唉。”回手合了门,她快步来到江武兴跟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茶盏:“爹唤你去大厅,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如快走吧。”   “何必慌张,岳父唤我自然是有急事,我不去怎行?”江武兴从妻子手中夺过茶盏,将杯中茶向嘴里一倒,“砰”地一声置下空杯,这便起身举步。   “哎,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吴雨燕拉住江武兴的衣襟,眉头紧锁:“我了解爹爹,看那意思,这次怕是要兴师问罪。武兴,相信我的直觉,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江武兴不以为意,推开妻子的手:“我江武兴问心无愧,何须惧怕,你不必做无谓担心。”   “武兴!”吴雨燕跺了一下脚。   江武兴回头,见雨燕依旧一副紧张的神情,但觉可爱的紧,于是他宠溺地拉过妻子的手,轻笑:“你就乖乖听话,留在这里,等我。”   雨燕撇撇嘴,仍然凝着眉:“武兴,我总觉得有些不妥,而且爹……让我们一起去呢。”   “哈哈,那岂不是更好,有你看着,你爹能把你相公我怎样?”江武兴在妻子的鼻弯处轻轻一刮,牵着她的手,从容自若地走去大厅。   方待踏入大厅,江武兴第一眼便瞅见吴阴天,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而在大厅的正位,吴铭亦是一脸怒意。   武兴心里打了个突:“雨燕说得果然没错,虽然你们来者不善,不过事到如今,我也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底看看你们意欲何为?”   江武兴阔步走到大厅中央,恭敬地拱了拱手:“武兴给岳父大人请安,不知岳父大人急召小婿前来,有何吩咐?”   吴铭按下一口气,沉声问:“江武兴,你自踏入我吴家以来,我吴铭可是亏待于你了?”   “岳父大人待武兴犹如亲子,不曾亏待。”江武兴淡淡地道。   吴铭又问:“那上次挨了家法,你可是一直怀恨在心?”   “岂敢,原是武兴做了错事,那顿家法挨得是心甘情愿。”江武兴把头一垂,双膝触地,“那次以后,武兴幸而蒙岳父提携,能为吴家出一份力,小婿感激还唯恐不及,何谈记恨之心。”可此时江武兴越是做得毕恭毕敬,吴铭越是怒气攻心。   “够了,无须狡辩。”吴铭从怀中掏出一张褶皱的宣纸,右手高高地擎在半空,大喝:“这就是明证!”说罢,他大手一扬,那张宣纸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吴雨燕拾起一瞧,只见抬头两个娟娟小字:“飞鸟。”   “这是……这是落花出走前留给二哥的信!”雨燕边想着,已经一目十行,那后面却是讲落花和武兴有过苟且之事,不忍玷污了靖宇,才会逃了婚。她看到这里,那张薄薄的宣纸已然拿捏不住,又飘忽着落回地上。   “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么?”吴雨燕的眼里全是震惊,质疑地看向丈夫,正见丈夫手中死死握着那张皱皱巴巴的宣纸。   “不是这样的!”江武兴大吼,“岳父不要听信那个妖女的一派谎言,我和她自始至终没有过任何瓜葛,又何来苟且?”   这时,吴阴天踱向江武兴,嘴角一勾:“哦,难怪当日你反对那妖女与二哥成婚,原来是这番……哈哈,江武兴啊江武兴,你好不容易弃暗投明了,怎生总是改不了这魔性,你倒是无愧这‘登徒浪子’的称号啊。”   江武兴狠狠地瞪了一眼吴阴天,对吴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妖女不知存了何等心机,有心冤枉于我,假如岳父大人执意不相信武兴,武兴唯有以死明志。”   这霹雳般的话语,入得众人耳中,却是好似一片黄叶飘落到地上,根本无人在意。   吴铭淡漠地看着江武兴,面沉似水,似乎在等着他自伐一般。这令江武兴好生心寒,如此努力,竟换不得一个“信”字。   寒到极致,江武兴反倒是笑了,又转头看向他日夜相守、真心以付的妻子,可现在的雨燕痴痴呆呆,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却也是一个大大的“痛”字。   “也罢,一个女人受了如此打击,怎么还会心疼我呢,可能她也巴不得我早点儿赴死,最好是和那妖女同归于尽。”江武兴嗤笑一声,右手高高扬起,正向着自己的天灵盖劈落下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白烟飘然而至。这烟,好浓好香。浓得伸手不见五指,香得芬芳扑鼻,醉人断肠。   “有毒!快闭气!”吴铭吃了一惊。   “哈哈哈。盟主,你也太小心翼翼了,这烟没毒。只是这人……归我了。”   烟雾逐渐消散的时候,依稀可见一个轻柔女子的身影。   “落花,又是你!”吴雨燕紧紧握拳,提了裙角赶上了一步,这刻便要运用轻功。   “不用追了!”吴铭一声喝止。   “爹爹,这妖女挟持了武兴,不追又当如何?我不能让她带走武兴。”吴雨燕急道。   吴铭重重地一哼,眯着眼睛望着她们遁去的方向,“就算如此,这对狗男女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必死无疑。”   “必死?爹爹!”   吴铭冷笑:“阴天,你速向武林中发出江湖追杀令,这对狗男女的命,我吴铭是要定了,抓不来活的,脑袋总是要有的。”   “是,孩儿领命。”吴阴天应承下来,心中已然乐开了花:“落花,这次做得不错,总算没让我找到杀你的理由。呵……那个江武兴,不自量力,你哪里是我的敌手,我要先令你声名狼藉,然后随时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爹爹,不要……”吴雨燕一面说一面向后退,“不要……”退着退着便到了门槛,退无可退,她干脆跪了下来。   “爹爹不要取了我相公的命,求求您。我信他,我信武兴没有扯谎,所谓荒淫污秽之事,都是那个妖女一手捏造出来的。爹爹,您就放过武兴吧,好不好?女儿求求您了。”吴雨燕说完在地上砰砰砰地磕起头来,一下见红,二下见肿,三下见紫,四下见血……   可是那一下重过一下的头点地,却丝毫撼动不了吴铭那颗狠辣绝情的心。吴铭摇摇头,冷漠地和雨燕擦身而过,没有一丝怜悯。吴阴天随在其后,阴涔涔地笑着:“妹妹,我的好妹妹,你何时也变得如此懦弱。”   自从那日之后,吴雨燕便没有再哭过。   她不心痛么?她心如刀割。一面回想着与武兴往昔的种种美好,一面派人暗中保护着他的夫君。雨燕一心所盼的只是知道她夫君平安无事,至于武兴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至那一日,吴雨燕见到了琳儿,终于按捺不住,扑在琳儿肩头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这乃是一家客栈,就算琳儿住的是上等厢房,隔音也不是很好,店小二已经悄悄推动了房门几次,可那哭声还是恸天恸地,不随以止。   “好了,好了。别哭了,雨燕。”琳儿轻拍着雨燕的背心,安慰着:“武兴他既然心不在你这儿,你强留了他,只会累了你一生。”   “不,我相信武兴他是爱我的。”吴雨燕突然抬起头,泪水已聚成了小溪,顺着尖尖的下巴往下淌,“他爱我……他只爱我一个人。”   “嗯,既然这样,那琳儿陪你去找他吧?”   “不要。”吴雨燕顿时熄了哭声,低声道:“不必去。”   “你知道他身在何处?”望着她那泪花闪烁而又无比坚定的眸光,琳儿一怔,手从她的背心上滑了下来。   雨燕轻轻颔首,支吾:“他……他现在和那妖女在一起。”   “什么?这你也不管?”琳儿惊讶地低头看她,居然是一脸镇静。   “管?我管得到他么,他又让我管么?”吴雨燕默默起身,向窗口踱去,叹息:“再说,爹爹发出了江湖追杀令,誓取他的人头,若是让人知道了他的行踪,他恐怕性命难保。我若是去见他,就等于亲手把他送入虎口。”   语声方落,吴雨燕忽然手腕一扬,“唰——”银光闪过,一支绵里针从她云袖间疾飞而出,但闻窗外“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声闷响,那人已从二楼失足跌落。 第十三章 母女相认   “琳儿,看来你这里也不安全啊。”吴雨燕呵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去合窗棂。   琳儿微笑:“我有何惧,有乐天在此啊?”话一出口,又想到雨燕的丈夫离她而去,相较之下,自己的幸福正是别人的痛楚,眉头一皱,连忙改口:“啊……那个……乐天也快回来了。”   一语至此,突闻叩门之音,“当当当,当、当、当。”正是三急三缓,琳儿面露喜色,迎去开门,果见丈夫归来。   吴雨燕抹净了泪,转过身,望着杨乐天微微一笑:“杨教主,久违了。”她再次面对这个男人之时,心中真是五味杂陈,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当着琳儿也不便再说。   眉目流转间,雨燕忽望见杨乐天身后的中年妇人。上下打量一番,那妇人身着青灰色素服,干净朴素中竟透出一身华丽的贵气。   虽岁月沧桑,面上多许皱眉,但见那尖脸秀眉,相貌甚好,称得上是风韵犹存。然而,这副五官配在一起,怎会生出这般亲切之感?   吴雨燕正自思量,那妇人倏然抬起眼睫,忽的对上她疑惑的双眸,雨燕心里一慌,赶忙低头闪躲,不敢再相逼视。只因那妇人身上的端严之致,实是令人不由得敬她三分。   杨乐天笑着把穆莲让到了椅子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了。琳儿拉着雨燕,给杨乐天飞了一个眼色。其实,即便是琳儿不示意,杨乐天也正打算把吴雨燕的身份告之穆莲,毕竟是亲生母女,今日重逢来之不易。   可这话还未及开口,穆莲已先行站了起来,步步向着吴雨燕逼近,同样带着一脸的疑惑,目不转睛地盯着雨燕那张俏丽的容颜。   “你?你是……”   “小女子乃无名山庄吴雨燕,见过夫人。”吴雨燕敛襟一福,毕竟是大家闺秀,无论何种情形也不忘先礼后兵。   穆莲听到吴雨燕自报家门,心里一阵激动,但脚下仍是未停,直到站定在雨燕面前,柔声问:“你哭过?”说话间,她伸出素手,欲要去抚雨燕眼角的泪痕。   雨燕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夫人,请自重。”   “夫人?”穆莲一怔,悬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你还叫我夫人?”   穆莲用充满慈爱的眼神望着雨燕,望着望着,那眼神愈加迷离。   “雨燕体态虽小,但它们冬去春来,不惧风雨,却那样的执着、坚强。记得那一年,它们搬来无名山庄,在屋檐下筑巢安家,轩儿、宇儿见了满心欢喜。后来轩儿不肯听宇儿劝告,定要将那几只雨燕取下把玩,又逼着宇儿帮忙扶梯,结果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昏迷了数日。最后反而是宇儿被你爹狠揍了一顿,还被关了三日。”穆莲忆到此处,眉头微蹙,感慨和怨念一齐俱上心头,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吴雨燕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这位夫人,暗暗心惊:“这件事是在我出生那一年发生的,后来有听二哥讲过,当时那几只雨燕就在娘的房檐下安家,故而在我出生之时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是面前这位夫人,不仅知道吴家这些陈年家事,还亲昵地唤着二哥宇儿,难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事你从何得知?”吴雨燕不想再猜,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穆莲再转过身来,双眸中已噙了泪:“孩子,我是你娘啊。”   “娘……”雨燕喃喃道,身子一凛,脚下晃了三晃。   穆莲搭上雨燕的双腕:“娘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来的太过突然,你爹一定告诉你们,娘早就死了。没错,娘是死过一次,还是被你爹害的。但是娘命大,跳了崖也死不了,留下这条贱命苟活于荒岛。十几年了,不想我穆莲还有重返中原的一天。哈哈哈……”她狂笑了几声,甩开雨燕的双手,兀自发笑。   吴雨燕默默注视着她,没有说话,心中将信将疑:“她说的是真的么?可看这情形,她的神智似乎不是很清楚。”   “唉,雨燕,你还愣着干什么啊,赶快叫娘啊。”琳儿牵了雨燕的手,扣在穆莲的手腕上。   琳儿心情激动,触到她们母女两人的手时,自己的手都在轻颤——可是为何,雨燕还和她娘这般生分?   “她真是你娘,穆莲穆前辈,雨燕!”琳儿嗔怨着,又拍了下雨燕的肩头,这才换来雨燕一句生硬的“娘——”   穆莲热泪盈眶,止不住地点头,竟然感动得说不上一句话来。此情此景,吴雨燕哪里再有怀疑,这厢又喊了一声:“娘!”便一头扑到穆莲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雨燕,是娘对不起你们几个孩子。尤其是你,出生没多久,娘就离开了你,使你从未得到过母爱……”穆莲抱着雨燕,亦是老泪纵横,心底里的欠疚如泉水般地涌上来,汩汩不息。   “娘,您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回来就好。”   “嗯,娘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们了。”穆莲真情流露,她这次是真的决意不走了,待杀了吴铭后,就陪着几个子女相伴余生。   琳儿和杨乐天对望了一眼,退出门去。母女二人在房中哭了一阵,许是累了,总算平静下来。雨燕扶着穆莲坐下,斟了杯热茶,递到穆莲手上。穆莲端着热茶,并不觉得烫手,反倒是这暖传到了心里,暖到脸上发烧。   “雨燕,从小到大苦了你了,娘不在身边,没人照顾。”茶还没喝,穆莲眼眶一酸,先掉了一滴泪水融在茶里。   吴雨燕神色一黯,微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女儿日子过得还好,我这个无名山庄大小姐,自幼丰衣足食。爹爹虽从不要求我什么,但他江湖事忙,也无暇管我。幸好女儿还有二哥照顾,他对我这个妹妹事事迁就,处处关怀。”   “嗯,宇儿这个做哥哥的还算懂事。”   穆莲心下宽慰,想到这个儿子,从小就听话乖巧,颇是讨人欢心,可想着想着,她又渐渐蹙起了眉,忽问:“对了,宇儿大婚,新娘出逃,此事当真?”   吴雨燕扬起脸,突然撞上那对生疏的眸子,又怯懦地低下了头:“娘您都知道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搞得街知巷闻,娘也是进了洛阳城才有所听闻。没想到果然是真的……这儿媳妇究竟是哪家的闺秀,娘这便找她家理论去。”   “闺秀?那妖女!也配?”吴雨燕忍不住破口大骂,“她根本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不单是负了二哥,还拐走了我相公。”一语至此,两滴泪水又不争气地跃出了眼眶。   “什么!”穆莲拍案而起,震翻了茶盏,热气腾腾的茶水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雨燕错身一躲,突被穆莲抓住衣袖,穆莲气冲冲地道:“走,带娘去找她!”   “娘,您别着急。您有所不知,爹爹对那妖女和我相公发出了江湖追杀令,武林中人倾巢而动,外面风声紧得很。现在去恐怕不是时候,如今我相公人虽在那妖女手上,却可保一时安全。”   吴雨燕把穆莲重新扶回到椅子上,俯身安慰:“娘,您放心,女儿已派人暗中保护,况且我相公江武兴也不是泛泛之辈,明处暗处尚可应付。”   “好,好。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和娘说,娘不想你有任何隐瞒。”   “女儿不会隐瞒娘的,您放心吧。”   “那就好。你和宇儿都感情不顺,倒是随了娘。”穆莲心神荡漾,叹了口气,又问:“你大哥呢,轩儿可是也成了家么?”   “大哥……”雨燕心下一沉,眼珠暗中转了两转,拉长了声音:“他啊,人还是痴痴傻傻,有哪家姑娘肯嫁他啊?”   “唉。”穆莲重重地叹息着。   闻得这声叹息,雨燕心中一酸:“难道我要告诉娘,大哥已经死了?那样的话,娘一定会很伤心。况且娘现如今和杨乐天他们混在一起,我若亲口和娘说,是杨乐天杀了大哥,娘也未必会信。”   尽管唤了穆莲做娘,可是吴雨燕对待穆莲的感觉,就像对待外人一样的客套礼遇,她心中惦念的,始终是他的相公。   “武兴,你可还好,真的很想很想见你一面,哪怕只有一刻……哪怕只是背影……”   “雨燕,是你么?你哭了,你不要哭,我知道你一向是很坚强的,对不对?哭了,就不漂亮了。”   耳畔边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看这是什么?”   雨燕眨着泪花,抬起晶莹的睫毛,双目放光地瞅着面前摇晃的物件,“好精致的小东西,是什么啊?给我看看。”她伸手去够,却扑了个空。   “哎,不给。”武兴突然把手里的东西背到身后,抿着嘴向后退去。   雨燕破涕为笑,“不给不行,哈,吴家大小姐你也敢戏弄,看本小姐要你好看!”说着一摆柳腰,扑将上去,可被武兴这么左一躲、右一闪的,唾手可得的物件却怎么也抓不到。   “不要了!”雨燕急得直跺脚,干脆使出小孩子的把戏,气鼓鼓地往地上一坐。   “你真的不要了么?”武兴俯身上前,打趣地看着她,双唇微微张开,已是泯不住了。   “要又不给,人家自是无趣了。”雨燕说话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看,这不是在这儿呢么,别哭啊,怎么这么爱哭呢?”武兴摊开手心,一对泥娃娃活灵活现地跃于手掌之上。   雨燕撑着双目,“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我哪里有哭,你上当了!”   “哼,顽皮的小鬼!”武兴将一对泥娃娃托到雨燕掌心。   雨燕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娥眉弯弯,微露皓齿,看着手中那一对泥塑的小人,又昂头望望武兴,笑得格外灿烂。   武兴看得心醉神迷,可那笑容似乎变得越来越淡,不仅是笑容,整个人也模糊起来,怎么越看越像个影子。   没错,那个影子连泥娃娃也托不住了,泥娃娃顺着指尖滑落,瞬间被泥土吞噬了。再看眼前的雨燕,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雨燕!雨燕!”江武兴急得一身冷汗,扬手在空气中抓狂似地摸索,仍然空无一物。   “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   无助地跪在原地,江武兴茫然痛哭起来,心脏像是被人生生用刀子割裂开来,那种痛是失去爱人的痛,痛得真真切切,痛得撕心裂肺。   “雨燕,你去了哪里,你回来啊……回来啊……” 第十四章 魂牵梦萦   “雨燕,雨燕……”   “真是懒得理他!”落花偏头看着依旧梦呓的江武兴,心念一转:“也罢,若然再不叫醒他,那药力在他体内停留时间一长,必会对他心脉有损。刚把他掳了来,可不能这么轻易让他去死,主人那里也不好交代,何况主人吩咐过要留他狗命。”   想到这里,落花端起架子上的铜盆,那盆中正好尚有半盆清水,是刚从井中打来的。外面虽然已值初春,但这井水依旧冰冷刺骨。   “做梦?我就让你清醒清醒。”落花抖手一扬,那盆冰水劈头盖脸地泼落下来,一滴不剩地浇在江武兴脸上。   瞬间,塌上的人剧烈抽搐起来,震得整张床都支支扭扭地晃动。   “好冷,好冷……”江武兴扭曲着五官,呢喃。   缓缓启开双目,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雨燕!你回来了?”江武兴内心充满了期盼,激动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将出来,眼看那期盼就要变为现实。   然而,当他终于看清之时,居然有个绝色佳人映上他那双明亮如镜的眸子,江武兴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是你,怎么会是你?”   “你这妖女!”床上的人情绪失控地冲坐起来,可是胸间的剧痛,又令他回吸了一口凉气。   “别动。你中了我的毒,最好不要急着动,也别妄想运功,否则武功废了,可别怨我没提醒你。”落花冰冷的语声,砸在江武兴头上,仿佛比刚才的冰水还要寒冷。   发间冰冷的水滴昭示着江武兴现在的处境,他知道,他全都想起来了,是这个妖女在他自伐的一刻救了他。然而,这到底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如此一来,吴铭对他的误会岂不是更深?   “你故意救走我?”江武兴口气不善地问。   落花一笑,反问:“你觉得呢?”她悠闲自得地坐到一张雕花敞椅上,随手抄起桌上的金如意,在手中把玩。   “好歹毒的计谋,没想到花容月貌下藏着的竟是一棵黑心。”江武兴狠狠地道,目光炯炯,瞪在落花身上。   落花倒是不以为意,轻轻抬起纤长而浓密的眼睫:“呵,你以为这是我的计谋?那你就错了,这只不过是一场角逐,而你……是那个输家罢了。”   “角逐?”江武兴微微惊疑,眼光略平,移向她手指间转动的如意。   “是,这本就是你和我家主人吴阴天之间的角逐,但你以为这场角逐就你一个人输么?”落花猛然起身,拿着如意的手下意识地扬起。   心思一动,那柄金如意却是未能脱手,迟疑了一刻,又堪堪收回掌心,也就是落花酷爱金子,这如意倘是换成玉的,恐怕已成硅粉。   “你又知不知道,在这场角逐中,我才是那个真正的输家!失了贞洁,失了爱人,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一无所有。”落花一步步向着塌边逼过来,手中的金如意直指向江武兴。   “是你,都是你,你干什么要和主人去争,为了那虚名,为了那权势?主人在吴家二十几年了,盟主之位本就是他应得的,你才入吴家,凭什么去和他抢?”   “我和他争?”江武兴的眼中充斥了火光,“我和他争过什么,盟主的心思谁又能参得透?他属意谁去继任盟主之位,我又能做得主么?你为了取信于吴铭,当众去验身,只是为了把戏演得更像?”   江武兴啧舌摇头:“呵,连雨燕这么精明的人也被你骗了,还傻得为你去求情。是啊,你在稳婆手里丢了贞洁,牺牲如此之大,我们都以为你对二哥是真心真情。大概也唯有如此牺牲,才会令大家更加确信,是我在大婚之前玷污了你,你才不愿再嫁二哥,在大婚当日含恨而走,并留下那封污秽的信,使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奸夫?!”   呵了一口气,江武兴苦笑:“原来所有事情只是你们精心布置的一个局,一个要把我拉下水的局!你们的目的无非就是让我在吴家失势,可是你知不道知道,为了害我,布置的这个局,又牺牲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你可以不顾及雨燕的感受,但你也不惜伤了二哥的心么?”   “飞鸟……”落花低喃,也许江武兴之前所有的话,对于她来说都是废话,唯有这最后一句话,令她感觉灵魂一瞬间就被抽空了。   江武兴血气上涌,红了双眼:“落花,你好残忍啊,你的所作所为,不仅是对自己残忍,也是对二哥残忍!没有得到,也就尝不到失去的痛,而你和二哥缠绵半月,又在大婚之时弃他而去,就等于把他从天庭推向了地府。二哥当日受了很大打击,他看了你的信伤心欲绝,自爆经脉,一心求死,不知道这后果可是和你事先料到的一样么?”   “你说……飞鸟他……”落花眼眶酸涩,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下来,退了几步,怔怔地坐回到敞椅上,连手中的金如意也在不经意间跌落在地。   江武兴捂着胸口挣扎起身,走过去从椅上扯起僵直的落花,猛地向榻边推去。   “啊……”落花这一声叫得柔柔弱弱,一双媚眼泪水不息,红彤彤地楚楚动人,完全抹杀了刚才的狠恶冰冷。   “你要做什么?”她微仰起头,讷讷问。   “哼,做什么!你不是很想和我有苟且之事么,我这就做给你看!”江武兴说话间,两道剑眉陡然挑了起来。   “下贱!”厉喝伴着风声,一个巴掌凌空抽射到江武兴脸上。   江武兴闷哼了一声,回手抓起落花的细腕,用力向自己身体一带,令落花的娇躯瞬间贴上了他的身子。   四目相对,近得连那个男人呼出的气息也直接扑上落花的粉颊。落花面颊滚烫,美目圆睁,两张脸似乎贴得更近了,仿佛下一刻她的樱唇上就会触到对方那片柔软。然而,对方冷得要杀人的眼神,却令落花立时变得清醒。   “我下贱?我江武兴配不起,我心里除了雨燕绝对容不下第二个女人!下贱,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更配这个词!我大婚时你就主动贴上来,到了你大婚你又主动来贴我,你这个贱人,还有脸骂我下贱,嗯?”   江武兴手上加力,五指俱已深深陷入落花腕间柔嫩的皮肉里,落花那只被他钳住的手也渐渐失了血色,变得苍白无力。   “本姑娘今天没心思陪你在这里胡闹!”语犹未了,落花另一只手用力按上江武兴的胸膛。   江武兴顿感胸口一软,苏苏麻麻,手上的力道登时卸了去,他向后踉跄了一步,捂住胸口,随即缓缓扬起头,眸中闪出了剑一样的光。   落花瞅着他,竟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淡淡说道:“你中了毒,小心自己身子,想有命再见雨燕,少用点儿力气。”   江武兴无谓地笑了笑:“你干嘛不一刀杀了我,贱人!”   落花本欲离开房间,可这“贱人”二字,听了尤为刺耳,回头道:“你最好小心说话,否则我就毒哑你,叫你生死不能!”   江武兴痴狂地笑着,笑声过后,便是孤独。房间里面只留下他一个人,门被反锁,可是这就能困住他么,当然没这个可能。   两扇窗子大敞扬开着,月光洒进来,在地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影子。他不是不想走,即便是出去了,他又能去哪里呢,他还能回吴家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无路可退。   夜是那么的静,静得可怕,静谧中的人也变得更加脆弱,更加孤独。然而这孤独的滋味又能令人的神智倍加清晰,那是清晰的痛,清晰的伤。   原来这伤,如此痛。   “雨燕……雨燕……雨燕……”即使是唇边的碎碎念,也改变不了事情的结果。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江武兴还是忍不住哭了。   “哭什么!”从窗外飞来一条黑影,遮住了洒进屋内的月光。   江武兴只是略微抬眼看了看他,轻蔑地一笑:“是来杀我的吧?”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回手掩了窗子,转身拉下遮面的黑巾。   “嗯,岳父大人,不,盟主。我江武兴贱命一条,不值得您亲自动手。”江武兴眼光一灭,苦笑,扬起手便欲自伐。   吴铭当空一掌,那掌风以狂风扫落叶之势,迅速掀起一阵旋风,及时击落了武兴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你若再不爱惜自己,老夫就直接废了你的手!”吴铭的厉喝,却令江武兴一愣,这句“爱惜”似乎是说反了?   “我的命,盟主随时可取,何况是一只手?”   江武兴一笑淡然,他见了吴铭不止没有行礼,无视长幼尊卑之别,甚至不想去看吴铭一眼,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个人默默思念他的妻子。 第十五章 母子重逢   “一个大男人为了点儿情爱,怎生就颓废至此。难道是我吴铭错看了你,竟和我那个不孝子一样,如此不堪一击?”   “我……”江武兴眼中闪出希望的火花,“盟主不是怪罪于我么?”   “怪罪?”吴铭负手踱向他,口气忽然变得温和:“怪罪却是要怪罪的,怪就怪你自己太笨,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江武兴一时间疑惑万千,静静无言。   “我当日只是试探你几句,你便寻死觅活,太令为父失望了!”吴铭立在他面前,叹了口气:“若不是后来我故意放走你和那妖女,你真的以为,凭着那点儿烟雾屏障,你们可以安然逃脱?”   此话一出,江武兴不由得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吴铭面前:“武兴不明岳父之意,请岳父恕孩儿愚钝。”   “阴天和落花的关系,为父早就知道。只是那个女人也没闯出什么大乱子,我也正好看看这个义子的能耐。这些年来,阴天在江湖上打滚,倒是真没令人失望。不仅武功精进神速,在江湖上的威望也是日新月异,可就是这野心也跟着水涨船高,不但觊觎我的盟主之位,更妄图取而代之!”   吴铭说到此,竟将一副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吴阴天何德何能,敢忤逆犯上,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江武兴也不服气,他虽不求权力地位,但最恨别人不忠不孝。   “何止忤逆,他为了尽早登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暗中去魔教勾结杨乐天,想取我性命。想不到我吴铭多来年的悉心栽培,到头来竟是养虎为患!”   吴铭确实痛心疾首,伸出的手臂都在颤抖,他蹲身扶起武兴:“武兴,你既然入赘我吴家,就是我吴家的人,为父希望你以后尽心为我办事,将来继承武林盟主之位。”   “武兴不敢,这盟主之位我江武兴实在毫无兴趣,武兴只求可以侍奉在盟主身边,得到……雨燕的原谅。”江武兴神色一黯,更不敢抬头去看吴铭。   “放心,雨燕方面,待时机成熟,为父自会为你解释清楚。你只要好好为我吴铭效命,为父定不会亏待于你。”吴铭抖手丢给江武兴一枚黑色丹药,“吃了它,可解你身上之毒!”   “谢岳父。”江武兴接过药丸,没有片刻的迟疑,昂首吞将下去。   这枚药丸入口即化,甘香微苦。不出一刻功夫,江武兴便感到一股暖流游走全身,经脉顿通,那胸口的闷痛也全然化解了。   江武兴正要再行感激,恰闻吴铭道:“不过现下要你委屈一阵子,继续和那主仆二人把戏演下去,你可愿意?”   “演戏?”江武兴心中一沉,知道这样一来,他便不知出头之日,可是眼下这情势,他也无从选择,唯有硬着头皮应下,至少这是条出路……   斗转星移,窗外的风已不再寒冷;大地回春,树上的枝叶发了新芽。   这几日,和煦的春风卷着漫天的飞絮铺天盖地而来,只因那些河道旁的柳树,为了繁衍生息,造出这许多种子来。这些轻浮之物,许是少了算道风景,可这白絮一多,便无孔不入,钻入眼耳口鼻之中,好不闹心。   穆莲翘首窗外,见了满天的飞絮更是心烦。她催促雨燕几次,今日终于得空去无名山庄,看望他的儿子吴靖宇。雨燕本答应午时来接她,但眼见未时已过,楼下人来人往,仍是觅寻不到女儿的踪影。   “穆前辈!”琳儿从身后唤了一句,走过来替穆莲合上窗棂,“刚才小玉过来传话,说今日吴家有事,雨燕不得抽身,便让我先送前辈过去。”   “也好,辛苦你了。”穆莲点点头,信步就往外走,人刚走到门口,恰逢杨乐天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   “你们要出去么?”杨乐天迎头问。   不等穆莲答话,琳儿抢白道:“是啊。前辈觉得屋中气闷,想出去走走,我便陪她。”   穆莲略带诧异地望着琳儿,暗道许是琳儿怕乐天担心,才不以实情相告。其实正如穆莲所料,这些日子杨乐天为钻研穆前辈的神功,大煞心思,琳儿不想丈夫为自己再劳心神。她知道无名山庄不欢迎她,所以这次她们是偷偷摸摸地潜进去,就算有何意外,也有雨燕在,不至于会把她们如何,又何必再去惊动丈夫。   “哦,好。不过我买了些包子,你们不如先吃了再走吧。”杨乐天随手将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   “不了,我们留着肚子,到街上还可以吃些小吃,琳儿已经想很久了呢!”琳儿眸底的两波秋水汩汩涌动,莹润似玉的面颊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和一对浅浅的梨涡。事实上,她是猜到穆莲盼儿心切,哪里会有胃口和心情去吃包子,便婉转拒绝了丈夫。   杨乐天会心一笑,目送着她二人出得房去。摇摇头,他随手抄起一个包子便往嘴里送。   包子皮薄馅大,肉汁鲜香,可入得杨乐天的口中却也味同嚼蜡。即便如此,包子还是被他接二连三地送入口中。杨乐天一心所想,即是填饱肚子,因为只有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报仇。未免伤及心爱之人,他要趁着琳儿离开之时,一尝夙愿。   “无名山庄”这面金漆匾额,在江湖上傲然屹立了多年,历经风雨,在阳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穆莲凝视着匾额出了神,直到耳边的一声“娘”才把她唤回来,雨燕在她面前仍是规规矩矩,只是碍于人前,没有欠身行礼罢了。   “娘,我们走吧!”   穆莲应了,二人遂跟随吴雨燕沿着无名山庄的外墙,绕了大半圈。终于,在一棵枣树前,吴雨燕停下了脚步。   推开身旁一扇红漆的小门,吴雨燕冲穆莲一摆手:“这个门是供下人出入的,我已先行撤去门卫。娘,我们就从这里进去。”   “好。”穆莲轻提衣摆,迈入了门槛。   门槛内,没有金碧辉煌的建筑,没有雕梁画栋的檐壁,两旁郁郁葱葱,绿树相映,百花争艳,正是春风花草香。沿着曲径通幽的小径行走,颇有些田园的意境。   “这里是后院,平日少有巡守。”吴雨燕在前引路,不时地回头注意穆莲的表情。   穆莲微微一笑:“女儿无需介绍,这无名山庄为娘也住了十个寒暑,大致地形娘还记得。”   “对,是雨燕多嘴。其实那前院倒是上漆翻新过几次,但这后院爹爹无心打理,和雨燕年幼时的情景并无二致。”   穆莲漠然,心道:“这后院竹林荷塘,环境清雅,乃是我最爱之地,吴铭果然对我毫无留恋之心。”那抹淡淡的哀伤很快转为难平的恨意,抬眼再望,已然行至曲径尽头,面前出现了一个偌大的荷塘。   只见塘中满池的荷叶,遮去了一叶碧波,偶有一两支心急的茎吐出花苞,掩在宽大的绿叶下面,青色的外衣包裹着若隐若现的淡粉,显露出勃勃生机。   穆莲伫立在荷塘边,凝视了一刻,才道:“这荷塘一如往昔,打理之人也颇为用心了。”   “这荷塘都是二哥在打理。他最在意这些荷花,平日里修修剪剪,经常望着这荷塘发呆,竟是虚度了不少光阴。”吴雨燕莫名嗟叹。   “宇儿,原来是宇儿,从小他就最明白娘的心意。”穆莲又是惊讶又是欣慰,而后便是心焦,催促:“雨燕,快,快带娘去见他!”   “好,娘别着急,前面就是二哥的居所了。”雨燕头前行了两步,令她不安的事迟早要说,而且现在已经迫在眉睫了,于是惴惴地开口:“娘,二哥……二哥他……”   “嗯?”穆莲抬眼相询。   “二哥他……因为新娘逃婚之事,一时看不开,伤了自己。”   “什么!”穆莲楞了一下,陡然乍出一身冷汗,“你怎么现在才说?”   吴雨燕嘟囔着:“雨燕不想让娘担心……”   “他伤势如何?”穆莲急着见儿子,脚下步履如飞。   吴雨燕扬手一指:“娘自己进去看吧,前面那座木屋便是二哥的居所。”   穆莲冷眼凝眉,提上一口真气,凌空飞驰了几步,飘然落到那木屋跟前。她右手按上门板,心中忽的一动:“这木屋本是我当年疗伤之地,想不到这孩儿居然甘愿住在这简陋之所。”   “娘……”屋内低低一声浅吟,令穆莲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但见榻上之人,平卧而眠,睡梦中眉心紧蹙,痴缠梦语,额头上渗着斗大的汗珠。   “宇儿……我的宇儿……”穆莲心疼地唤着,她知道儿子在梦中定是梦到什么难过的事情。   “娘……娘!”飞鸟仿佛听到了这声呼唤,忽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娘,真的是您么?”   “是我,是娘。”穆莲激动得几步行至榻边,声音微抖。   “是娘……我莫不是在做梦?”飞鸟吸了口气,叹息:“一定是在做梦。”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这首诗是娘教你背的第一首诗,你可还记得?”   飞鸟倏然抬头,皱眉:“记得,孩儿当然记得,娘最爱荷花。娘?真的是您么,您还活着?还是……孩儿已经死了。”   然而,希冀只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划而过,随即被一抹深切的哀愁所取代。 第十六章 背水一战   “活着,当然是活着,娘就活生生地在这儿,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娘啊!”   穆莲见飞鸟垂头不语,仍是一副失落的样子,便坐上塌边,亲昵地呼唤:“孩儿,我的孩儿。”   下意识地去拉飞鸟的手臂,怎料右手竟是一空,穆莲再去抓时,却摸到空荡荡的一只衣袖。   “宇儿,你的手臂?”穆莲的心中亦是一空,但见儿子紧闭着的双眼,悄然落下了一滴泪。   飞鸟紧抿着唇,把心头的泪水生生咽了回去,连连摇头:“娘,不重要的,少一条手臂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儿万没料到,此生还能活着见到娘,跟娘这般亲近的说话,孩儿已经十分满足和幸福了。”   穆莲听得儿子一席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宇儿,这些年来,娘不在你们身边,让你们几个孩子受苦了。”说罢,她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飞鸟。   薄薄的白衣贴在了肩头,飞鸟感到那里一片濡湿,那是母亲温暖的泪。这泪暖到了心田,也勾起心底的苦涩,他多年来日思夜盼的母亲,此刻就在自己面前,然而,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弄人。   飞鸟禁不住用手指去触碰母亲脸上那些岁月的痕迹,冰冷的指尖划过满面的泪痕,索性那些沟壑并不很深,只是淡淡的细纹,原来母亲依然美丽,就如他屋里的那张画像一般。   唇边挂着笑意,飞鸟陶醉在那画像的记忆和母亲的贴身触感之间。他都不知道他的眼角一直在簌簌流泪,也不知道母亲何时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   “宇儿,娘要你睁开眼睛看着娘!”一句简单的命令,却让飞鸟无所适从,他瞎了,怕是娘不能接受吧,娘会心疼的,对不对?他偷偷地掐着锦被下的大腿,暗暗自责:“唉,我怎么这么蠢,偏偏在这个时候让自己瞎了。娘您不要为孩儿伤心,是孩儿没用,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做不到!”   “娘,孩儿只是一时看不到了,娘您不用担心,很快会好的。”飞鸟无力地劝慰,换来的是短暂的宁静,之后是低低的啜泣。   “娘,您别哭了,见到孩儿应该高兴才对。娘曾说过莲花绽放的一刻是最美的,美得就如清纯少女的笑脸,孩儿也想娘的脸上能为宇儿绽开一朵花苞,孩儿尽管看不到,但孩儿心若明镜,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定能!”飞鸟眉间刚毅,唇齿间又若春桃,洋溢着融融的笑意。   面对儿子的强颜欢笑,穆莲心中油然得酸楚。不过,既然宇儿都可以做到一切淡然,她这个做娘的还有什么理由悲泣呢?想到这里,穆莲长长汲了一口气,取出丝帕,拭了拭泪水。   飞鸟点点头:“嗯,宇儿已经感觉到娘的心情好多了。其实宇儿只是断了条臂膀,失了双眸子,宇儿的腿还是能跑能跳的。”   说话间,飞鸟掀开锦被,缓缓将双腿挪了下来,右臂在床上一撑,站起身来,唇角勾起了一抹灿烂:“娘看看,原来那么矮的小人儿,一下子就昂藏七尺了。”   穆莲“噗嗤”一笑,飞鸟听到这笑声竟然大胆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其实,这是他受伤之后第一次下床,却在母亲面前忘了伤痛。   为了能让母亲高兴,飞鸟又向前踏出了第二步。不料刚行了两步,膝盖上就痛得不听使唤,小腿一软,身子便斜了出去,幸好有穆莲及时相扶。   偷偷用衣袖抚去额上骤起的汗珠,飞鸟叹气自责:“唉,宇儿真是没用。前阵子受了点儿小伤,竟躺上了一月,这才下床,腿脚还不够灵活,娘无须为宇儿担心。”   “别说了,你快坐下好生休息。”穆莲刚搀了儿子坐回塌上,忽闻外面一阵骚动,连着叩门的声音,急促而紧张。   穆莲刚打开门,雨燕便直冲进来,神情焦急:“娘,杨乐天来找爹报仇,在前院打得热火朝天,娘恐怕不能再与二哥叙旧,不如改日再来吧。”   “他一个人来的?”穆莲瞪大了眼睛,垂着的手紧握成拳。   吴雨燕点点头,这时琳儿也夺门而入,“雨燕,我去前院助乐天一臂之力,你先照顾好穆前辈。”   “我也去!”穆莲语声清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娘!”雨燕和飞鸟一同呼出这个字,令穆莲心头一暖。她不舍得别过头,看了看这对儿女,眸中由慈爱的光转为深切的恨,“吴铭害我生不如死,此仇隐忍十几年,不得不报。”   “真的是不得不报么……”飞鸟茫然地念着,屋里只留下他这个废人,重重地一拳捶在床上,可想而知此时前院是怎样的翻天覆地。   “吴铭,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杨乐天话语凌风,一招“拨雨撩云”,手中长剑翻着剑花,向着吴铭胸膛刺来。   此招挟着劲风,剑峰未至,那股风力已刮得吴铭发稍向后飞扬,逼得吴铭顺势后仰,可这招乃是烟雨六绝所出,又何止如此简单。眼见及到近前,剑尖已转了势头,白光一晃,顺着大腿刺去。   吴铭仿佛知道这招的变幻,不紧不慢地抬了双腿,身子在空中打横翻滚出去,又在一丈之外稳稳落下。   杨乐天一剑失力,继再刺上一剑,仍是烟雨六绝中的招式。吴铭嘿嘿一笑,一个飞腿,脚掌正踢到剑身,不偏不倚,这招便是破了。他不甘示弱,转守为攻,这一掌却有覆雨翻云之力,呼啸而至。   杨乐天挥剑相抵,即便这掌力是击在剑身上,手腕仍是被震得苏苏麻麻,他跳出圈外,甩了甩手臂,暗道:“吴铭果然厉害,而且他好像知道烟雨六绝的精要所在,莫不是他……”未及多想,又闻风声急至,一掌兜头来袭。   这一掌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果然是吴铭一早习得烟雨六绝,不仅把握到烟雨六绝的武功精要所在,还把剑招融汇到掌法之中。   这一掌变换七种手法,犹如七把利剑,正是攻向敌人的七窍。如果说用莲花剑法可以破去凌霄掌,那么用烟雨六绝却无法化去烟雨六绝本身,任杨乐天使出浑身解数也是徒劳,况且“七窍攻心”乃是烟雨六绝的顶级招式,再加上吴铭五十几年的宏厚内力……   “不好!”杨乐天暗自叫苦,刚才已经不慎中了一记凌霄掌,若是再加上这一记七窍攻心,便是必死无疑。   忽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道剑光破开了长空,这边听得“啊”地一声低吼,头顶上的掌力已然卸去。   吴铭向后跌着步子,直至退去三丈之外,才得以定住。殷红的鲜血顺着大腿流下,星星点点地溅了一道,正是源自他腹间的那个血洞。   杨乐天恍然抬头,但见穆莲手中长剑鲜血淋漓,“终于报仇了,终于报仇了,哈哈哈……”她仰天狂笑几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缓缓向后仰去,轰然倒地。   穆莲本已把内力传给了杨乐天,如今她又用最后一口真气偷袭了吴铭,虽然伤了吴铭,却是油尽灯枯。   “快走!”琳儿及时赶到,这厢扯上杨乐天的衣襟,便提纵轻功,带着杨乐天跃上屋顶。   俯看院中,那倒在地上的穆莲奄奄一息,眼看气数将尽,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携着杨乐天遁走了。   “娘!”吴雨燕愣了一下,只是来晚一步,怎么娘就倒在了血泊中?“娘……”她缓缓向前挪了两步,最终身子一摇,扑了上去。   长剑还在地上叮铃作响,穆莲握剑的手却已松弛。“哐当”长剑坠地,殷红的血滞留在剑身上的血槽内,满目的血色,掩盖了剑身的光华,零零落落,一直延伸至那个恐怖的血洞。   血已经不再从血洞中流淌了,由于及时封住了血脉,吴铭仍能步履稳健地走到她们母女身前,低头俯瞰着这个曾经是她妻子的人。   吴雨燕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即使刚才的一幕不是亲眼所见。同时,她也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力欺上头顶,不由得急急喘了几口气。   “爹……”茫然抬头,吴雨燕正撞上吴铭那道犀利的目光,没想到即使腹间开了口子,眼神也能这般炯炯,想必是无性命之忧了。   “想不到,我穆莲最后还是杀不了你。”穆莲气虚地道,齿间依然狠戾。   吴铭浓眉一皱,沉吟道:“我也想不到你还没死,你真的那么恨我么?”   “恨,怎能不恨,十几年来,我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在恨你!”穆莲吼叫着,和着血的嘴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除了那凶狠的语气,没有人听得出她是吼出来的。   吴铭点点头,冷漠地看着她,看着她急剧惨白下去的面容,看着她生命一点点的消散,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深恶痛绝的讥讽仍在继续,穆莲从心底呐喊、冷笑:“不要以为你抚养了我三个孩儿长大成人,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别忘了,他们也是你的骨血。”   吴铭还是点头,却又生出疑惑:“你既然心疼孩子们,就不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帮着杨乐天那魔头来对付我。雨燕是不是还没告诉你,那魔头可是杀了咱们的大儿子轩儿。”   “轩儿……死了?”穆莲不想在临死前还能听到这样的噩耗,一瞬间急火攻心,人挺了两挺,连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就断了气息。   “娘!娘……”吴雨燕不死心地唤了两声,抬手轻轻抚下了母亲的眼皮。   这样一个母亲,从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的母亲,即遥远又陌生,然,短短几日的相处,那份亲昵的熟悉感令两个人的关系越拉越近。穆莲让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母爱,可是她却一直在莫名的躲闪。   错过一时,便是错过一生。她还没能敞开心扉去接收这如突如其来的爱,那爱却已离她远去……   突然间,一股洪流从心底涌向眼眶,坚强如她,也收不回这些爱的泪水。   “人都死了,哭有何用!”吴铭冷冷地呵斥。   吴雨燕昂起头,倔强地指责:“爹,你怎么可以那么冷血啊,她可是你结发的妻子,与你同床共枕十年的妻子!”   “我的妻子?”吴铭露出了讽刺的笑,“哼,她在我的心目中早就死了,也不差再多死这一次!”   “爹,你……”雨燕又气又悲,一句话不上不下,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十七章 雪上加霜   “哼,活该!吴铭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怎么命那么大,这样也死不了,难道定要我背后给你再加上一刀?我若非不方便出面,何必假手于人。”   见到院中的一幕,躲在角门后的吴阴天,正笑得不亦乐乎。   刹那间,一道冷厉的光从院中向角门投射过来,那双阴狠的眸子惊得一缩,吴阴天赶快向墙内避了避身形,心里跳得突突直冲:“差点儿被那老家伙发现了。”   一步一步,听着吴铭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吴阴天才敢堂而皇之地走出来。这院子里一死一晕的,还等着他来收拾残局呢。   “抬大小姐回房,顺便请个大夫来。快去快去!”吴阴天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下人。   用衣袖遮住口鼻,吴阴天斜眼看着穆莲的尸体,想这吴铭都不在乎的女人,自己也不必给她面子,挥手吩咐:“啊……这尸体拖到后山埋了吧。”   “住手!”远处一声喝,声音嘶哑并夹着病音。吴阴天抬头一望,正见飞鸟艰难地攀着墙垣。   “唉,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哥啊,你怎么出来了?”吴阴天殷勤地上前相搀,“来来,你看不见,三弟帮你。”   “不用你帮!”飞鸟甩开吴阴天的手臂,无意间将手掌上的血迹沾到了他的衣袖之上。   吴阴天瞅见衣袖上的污血,嫌恶地瞪了飞鸟一眼,忽而留意到他满是血泡的右手,又幸灾乐祸地望着他的背影偷笑。   “娘,娘,娘……”一声比一声唤得悲凄,飞鸟扑跪到穆莲的尸身旁,已然悲恸到了极点。   在他的记忆里,是娘叫他读书识字,是娘和他嬉戏玩耍,以至于后来,他亲眼看着娘跳崖自尽,却无力挽回。多年的苦思,换来今日的短暂重逢,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做梦,倒头来还是一场空,留下来的唯有自己这具破败的躯壳。   “我吴靖宇究竟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般惩罚我,让我众叛亲离……”   “二哥,节哀顺变。”吴阴天冷眼旁观。   “你不用在这里猫哭耗子!”飞鸟激动得颤抖着肩膀,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呵……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我死,对不对?”   “怎么会啊,二哥你误会了,我这也是关心你。”   “关心?你关心我?”飞鸟笑中带着哭腔,泪水兀自不止,“那好,我知道你和落花的关系非比寻常,你若然把落花带回来给我,让我当面寻个清楚明白,我就当你是真的关心我。”   “原来你还是在意那个女人啊?”吴阴天仗着飞鸟看不见,便把那份得意和讥讽全写在脸上。   “对,我相信落花的真心,她连贞洁都肯为我牺牲,我若再不信她,便不是人了。如果她不是后来被武兴那个畜生玷污,也不至于弃我而去。我要见到她,然后亲口对她说,我不介意,只要她能回到我身边。”   吴阴天坏笑着,心里也觉得滑稽:“我怎么有个这么天真的哥哥啊,这样居然还不死心?既然如此,我就打掉你身上最后一点儿傲气,让你身心俱残,做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二哥,你现在眼盲身残,你觉得你还配得上落花么?难道你要她委屈做你的拐杖、手臂,拖累她一辈子?”吴阴天故作轻松,实乃在飞鸟的心头用针。   虽然如此,这些奚落之言说的倒是实情,一字一句,飞鸟都听得入耳,刺在心间,刚刚的斗志一瞬间被打得烟消云散,“是啊,我不配,是我飞鸟配不上她……”   “不过三弟看你这样子,下半辈子还真得找个人照顾着。放心吧,刚才的事小弟答应了,我定会设法为你寻回落花,了了二哥这桩心愿。”吴阴天拍拍飞鸟的肩头,转身便走了。   飞鸟抬手在脸上一拭,他想抹干泪痕,可是这泪水越是去抹,就越流得汹涌。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去连累旁人,然而,吴阴天的最后一句话却令他心潮暗涌,原来,自己内心竟是这样期待和渴望的。   这夜,春风瑟瑟,繁星万点。   倚在窗棂,落花翘首天际。黑幕中的点点星辰,虽能放出璀璨光辉,但俱是半明半昧,唯有那轮明月,从不曾黯淡无光。   落花微微叹息,看来这满天的繁星也只是那轮明月的陪衬,连星星都知道做好自己的本分,做为一个杀手更该有自知之明。   刚刚的会面主人又交代了新任务,这次不是去杀人,却是比杀人更加残忍。难道做杀手就一定要做一具行尸走肉,无心无情么?   落花苦笑,杀手本就带着伪善的面具,根本就无须做人,这些感情的东西要来何用?这道理根本就是明白得太晚,才累得自己一身伤口。   “要去见他么?”落花微蹙的眉心凝得更紧,一双明眸出神地望着天幕。   “今晚众星拱月,是个好天气,也许他的心情不至于那么糟糕吧。算了,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是没有退路,就尽早了断好了。”落花打定了主意,去梳妆台的小格子里取那枚金钗出来,珠子已被重新镶回,依旧熠熠生辉。   握着金钗凝视了片刻,落花对着铜镜将金钗深深地插入云髻,捋捋发尾,镜子里的人果真美得妖治,连她自己都恍了神。   “我是不是一只狐狸精,天生丽质难自弃,却以嗜血为乐。哈,哈哈……”   “是谁?”床上的飞鸟闻得异动,警觉地耸起耳朵。他自从失了眸子,这对耳朵就变得异常灵敏。   此刻踏入屋中的脚步声,步履轻盈,想来不是轻功极高就是身形不大,听这步法应是位女子。   “雨燕么?”飞鸟试探着问。来人不答,却是一步步地向着他的床榻靠近。   “怎么不说话,你到底是谁?”飞鸟按上刀柄,这刀是雨燕拿来放在他床边的,以作防身之用,他还未曾拔出过。   落花含着泪,心疼地望着飞鸟。她很想问一句:“你怎么了,看不见落花了么?”她很想为自己辩解:“落花回来了,落花还是清白之身,我和那个姓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她也很想对着心爱的人表白:“飞鸟,落花再也不要和你分开,我们一生一世,让落花守着你、照顾你,直至白首。”   任泪水悄无声息地落下,落花不能忘记主人交托的任务,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到泪水成冰,冷静到冻结住敏感的心灵,她才开口,努力让语声听起来波澜不惊。   “是我,落花。”   “落花……落花!”飞鸟弃了大刀,激动地从床上翻落,冲着落花的方向扑上来,不顾一切地想把爱人拥入怀中。   落花想去迎他,可这身子偏偏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令飞鸟扑了个空,硬生生地栽在地上。她眼眶一酸,心道:“你果然是盲了双目,都是我害了你。飞鸟,你对我死心吧,我不能再继续害你。”   “呃……落花,落花……”地上的人还在挣扎,一只手向着前方看不见的虚空竭力伸去,仿佛再进一步便可抓到落花的裙角。   落花看在眼里,没有说话。绣着云涛的罗裙角就在飞鸟的手边飘过几次,却是调皮地和那只手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终于,张开的五指收紧成拳,用力捶到地面上,“落花,你不要走,我没有怪过你,我只恨江武兴毁你清誉。你不要丢下我,我会好好爱你,就像从前一样。”   “主人说你要见我,原来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简直是废话连连,浪费我的时间!”落花语声从冷厉变得不带任何感情,“你死心吧,虽然一开始是江郎用强,但后来相处下来,我发现与江郎情投意合,原来他才是我命中注定之人。”   下意识地搓了搓手,由于血气上涌,又强行抑制,落花的双手已然一片冰凉。那寒意贯入鲜血,正攀着纤细的腕子上游,这是彻骨的凉意,她清楚的感知,以至于扬手摸到髻上的金钗,都能感到金子的些许温暖。然而,落花还是把心一横,猛地将金钗拔出,奋力掷到地上。   “啪啦”一声,那颗圆滚滚的珍珠再次从钗头掉落下来,弹了几下,滚到飞鸟手边。   “这东西还你,我俩此生互不相欠!”落花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忍不住带出哭音。她慌忙逃了出去,连门也没有关。   的确,落花是逃出去的,她真的无法再面对飞鸟那悲惨可怜的样子,无法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语去刺激飞鸟。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此情此景,她怎能无动于衷。   “对不起,飞鸟,落花不能不负你。对不起……”   那颗珍珠深深陷入飞鸟的手心里。若是换做从前,这个力道足以将这颗坚硬之物握个粉碎,但自从他自爆之后,全身经脉气道受阻,虽是有吴铭渡气给他疗伤,算是捡回一命,可这一身的内力却再也无法聚集,武功自然也就废了。   而直至这一刻,飞鸟才发觉他的武功已废。因为一直在养伤,他还未及催动内力,可现在手中的这颗珠子……这颗珠子清楚地告诉他,他是个废人,一个完完全全、从头到脚、从内心到残肢的废人!   天崩地裂的感觉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大婚当日就已经给了他很好的教训,难道还要再来一次么?飞鸟匍匐在地上,苦笑着,自嘲着,无所适从…… 第十八章 以恶制恶   “杀了他!”   “谁?”   “吴阴天。”   江武兴眼光一闪:“这个恐怕……”   “你怕了么,你怕你不是他的对手?”吴铭竖起两道浓黑的眉毛,“你可是当年魔教第一护法青龙,对付不了那个逆子?”   江武兴登时拱手齐眉:“岳父吩咐,江武兴定当全力一搏。可是那个吴阴天是岳父多年来抚养成人、悉心栽培的义子,岳父当真舍得?”   “你都明白的道理,阴天不是不明白。那天杨乐天来袭,他便在暗处隔岸观火。幸好我先前得到了烟雨六绝,否则以杨乐天的神功加上穆莲过给他的内力,为父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吴铭身子一摇,扶着椅子把手坐了下来。抚上腹间,那个口子虽不大却很深,即便是用了最好的金创药,还是会时不时地渗出血来。   “岳父是否伤痛难捱?”江武兴关切地问。   “无碍,小伤而已,为父是这里痛!”吴铭摸摸胸口,长长地一叹:“那畜生恨不得我当场死在杨乐天的剑下,他就可以立即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唉,他既然不懂得珍惜,也休怪我吴铭绝情,未免有朝一日遭他毒手,为父唯有先下手为强。”   “岳父这么说,看来那个吴阴天确实该死,武兴也无谓手下留情了。”   眸中泛起了杀机,江武兴心中暗暗得意:“吴阴天,是你害我与雨燕分离,这回我就连本带利地向你讨要回来。”   吴铭点点头:“嗯,你放心,为父会事先收了他的银蛇软剑,那畜生缺了应手的兵刃,就等于少了一条臂膀,你对付起来,会容易得多。”   “谢岳父大人。”江武兴单膝跪地,又眼神湛湛地抬起头,迟疑着问:“雨燕她……可好?”   吴铭捋须一笑:“当日杨乐天来袭,雨燕受惊晕了过去,结果请来大夫把脉,居然发现雨燕有了身孕,不知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江武兴喜出望外,惊讶地问:“什么,她怀了我的孩子,这是真的么?”   “为父还拿这个和你扯谎不成?”吴铭面色一沉,肃然起身,低头看他:“江武兴,只要你忠心为我效命,我会让你在孩子出生之时,和她们母子见上一面。”   “岳父放心,武兴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武兴口中言之凿凿,可这心里总不是滋味,又有谁愿意被人威胁呢?他原先效忠陆峰,那是感激陆峰的救命和养育之恩,对陆峰如父亲一般死心塌地;后来他入赘吴家,对这位岳父敬佩有加,那是爱屋及乌,也甘心侍奉尊长;可现如今,吴铭明明知道他是冤枉,却不及时为他平反,而是用他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儿相胁,逼他效命,他又如何能心甘情愿。   洛阳城,郊外。   “咕咕,咕咕。”夜枭枝头独立,一轮明月照在当空,分外皎洁。可当皎洁的光芒映上夜枭斗圆深邃的眸子,那诡异恐怖的氛围,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江武兴隐秘潜行,一路跟着落花,来到此地。   “主人!”落花轻轻唤了一声,四周一片死寂。不大工夫,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人,身着一袭干净素雅的长衫,踏着窸窸窣窣地蒿草,趾高气扬地走向落花。   “果然让我等到你。”江武兴在树后窥视,一眼便认出了吴阴天,心下窃喜。   落花一抱拳:“主人,落花任务已经完成。正如主人所料,这一招彻底击溃了飞鸟的斗志,使他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废人。他虽是吴铭的亲儿,却再也没有能力同主人相争。”   吴阴天嘴角斜勾,一掌掴在落花的粉颊上,骂道:“混账,规矩都忘了!”   “主人,落花知错,落花不该多嘴。”落花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暗夜中,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下来,悄无声息地湮灭在泥土里。   “你哭了?你又哭了……啧啧,我的落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嗯?”吴阴天板起落花尖尖的下巴,鼓着一对恶狠狠地眸子,“我知道,你不是被我打哭的,你是为了那个小子,你的飞鸟!”他一甩手,在落花白皙如玉的下巴上留下一道血痕。   江武兴瞅见落花用衣袖掩着面,知道那是落花在拭着泪,“落花啊落花,你为何要为这么个阴险小人卖命?你以为你的赤胆忠心,能换来什么,只能换来吴阴天对你无休无止的伤害,你这就是在作践自己!”他心中嗟叹一声,“与其如此,不如我来帮你脱离苦海!”   一念至此,江武兴从树后晃身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二人面前。   “江武兴?”吴阴天面上一僵,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生机勃勃的人,暗奇:“他不是中毒了么?应该乖乖躺在客栈才是。”   落花猛然间见到江武兴同样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撞到吴阴天嗔怪的眸子又是一脸的无辜。   江武兴显然读懂了这主仆二人的颜语,哼笑一声:“你们大概没想到吧,我的毒已经解了,现在养足了精神,正好来找你们主仆二人算账!”   “是吴铭派你来杀我的?”吴阴天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一语道破,再看江武兴的眼神,已有了肯定的答案。   “吴阴天,你受死吧!”说话间,剑似电闪,在幽静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冷光。   吴阴天阴恻一笑,一个鲤鱼打挺,避过了剑峰,再摸向腰间,不禁骇然失色:“这么软?银蛇软剑何在?!”   这银蛇软剑自从上次拭剑大会失而复得之后,吴阴天就加了提防,甚至是吃饭睡觉他都贴身盘踞,岂会有再次失窃之理?   吴阴天一面防守,一面寻思着究竟是何人能轻易取走他的贴身之物,而他竟会浑然不觉。   江武兴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心下自得,知他定是因失了兵器而慌了神经,正好趁此良机,取他性命。   “唰——”一剑直直挺出,势气如虹,务求一击致命。   吴阴天临危不乱,脚下步若流水,灵巧闪避。然而,他没有武器,总不能以肉身挡剑,现下除了倚靠轻功躲避,并无他法。尽管他会一些弹指的小伎俩,但在如此夺命的剑招下,根本是螳臂当车。   此时此刻,吴阴天唯有乞求苍天怜悯,让江武兴也失去兵刃,互拼内力,这样兴许还有几分胜算。不过他不信苍天,只求人为,落花明明可以放出迷烟,令他从困兽之斗中安然脱身,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殊不知,落花看见主人受困,岂能有不急之理,她瞪着一对水汪汪的眸子,眼看江武兴招招凶狠追命,却是半分动弹不得。一切皆因江武兴先发制人,举剑之时,便顺道从落花身后点了她的穴道,连哑穴也没放过。   但见眼前白光破空,这一剑,吴阴天显然小觑了它的威力,此剑来势奇快,更裹着强劲的内力。吴阴天无可挡架,无处躲闪,转眼间白刃已卷起他的发梢,腾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道。   “慢着!”吴阴天大喝一声,“你杀了我会后悔的。”   时间霍然而止,江武兴的剑锋距离吴阴天的喉口不到半寸,一动不动,那剑身发出的蝉鸣之音,震得吴阴天耳膜生痛。   “我后悔什么?”江武兴冷冽地问。   斜眼睨着那柄令人胆寒的剑,吴阴天淡漠地答道:“你杀了我就一辈子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若愿意一辈子被吴铭玩弄于鼓掌,就动手吧。”   吴阴天大义凛然地闭上眼睛,心却在抖,其实他最怕死,他的命可是比天下间所有人的命都金贵。   “你到底有何遗言,快说!”   “我若说了,就不能是遗言,你要答应放了我才行。”吴阴天讨价还价的本事一向不会逊色。   江武兴轻蔑地一笑:“一个将死之人,倒和我讲起条件来了?我答应你可以,但要看你说的够不够分量,我再决定留不留你狗命。”   “分量足够撑死你了!”吴阴天勾起了阴霾的嘴角,不忘谈好价钱:“你我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但这次你要信守承诺。”   “好。”这个字江武兴说得铿锵,棱棱的目光犹如两道冷电,逼视在吴阴天的脸上。   吴阴天心悸,并不是因为这嗜血的眼神,怎样狠戾的人他没见过,却都比不上他的阴毒,唯有肩上扛着的这柄利剑才是令他真正恐惧的。   咽了咽口水,吴阴天娓娓道来:“天神教前任教主陆峰,实乃多年来被吴铭用蛊毒所控,所谓天神教只不过是吴铭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暗杀组织,利用魔教名正言顺地铲除异己。”   “我凭什么信你?”江武兴手腕一翻,将剑峰贴上了他的喉结。   吴阴天猝然触碰到那凛冽的寒意,无意识地一抖,这一抖反令白刃划破了肌肤。“嘶——”这敏锐的疼痛令吴阴天全身汗毛倒竖,言语也变得结结巴巴。   “你……你可……记得神魔崖附近总能见到秃鹫在山顶盘旋,尤其逢每月初一、十五前夕,那只大鸟便会来神魔崖做客。”   江武兴心头一紧:“确实是,我原以为是神魔崖附近杀人太多,以至血气太重,那只秃鹫才会被吸引过来,莫非……它是只信鸽!” 第十九章 玄魂宝剑   “只因陆峰所中蛊毒逢初一、十五发作,而秃鹫不仅可以传达指令,也可以为陆峰送去一些抑制蛊毒的药丸。”   江武兴蓦然顿悟:“难怪义父每半月就要闭关一天,其实并非练就什么难熬的苦功,而是默默忍受蛊毒之苦。而如此说法,义父从不让我们碰吴家的人,也就顺理成章,原来吴铭竟会是他的主子!后来我碰了吴雨燕,杨乐天杀了吴承轩,就难怪他老人家会动了雷霆之怒。”   “怎么,相信了么?”吴阴天看着江武兴恍惚的眼神,大胆地抬起手,慢慢抽离他颈下的剑。   “别动!”江武兴紧了紧手腕,把长剑架回了原位。   “哼,你若还不信,那我再告诉你,吴铭也得到了烟雨六绝,可这神功应该出自天神教,是杨乐天的独门秘笈。”吴阴天诡异一笑,反问:“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江武兴被问得一怔,心道:“他说的倒是实情,吴铭确实说过他幸而习得烟雨六绝,才避过了杨乐天的来袭。想不到这两者竟然不谋而合……”   “记得在总坛地牢中杨乐天说过,他把招式和内功都交给了他的弟弟小云,后来反被杨云仇出卖……这样看来,当时杨云仇定是把这神功的全本交予了义父,义父便将这烟雨六绝献给了他的主子吴铭。其实义父一心要得到烟雨六绝,说不准就是吴铭的指令!”   想到这里,江武兴抽回了神智,低声道:“嗯,于是你也利用这个秘密,去教唆杨乐天对付吴铭,让他把仇敌的矛头指向盟主,你就坐收渔利。”   吴阴天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你果然聪明。”微微一顿,出了口气:“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你是不是也该把这剑移开点儿,嗯?”他从鼻中发出了一个高挑的音调,那柄长剑果然顺着他的肩头在缓缓下滑。   握剑的手失去了动力,江武兴心思如潮:“义父打我打得再狠,也是为了成全我,让我以血洗魔,名正言顺地下山和雨燕一起。你吴铭打我?呵……凭什么?就因为我帮着魔教?你不正是那幕后最大的魔头么?我保着天神教,实际上就是在为你卖命,你却反过来打着武林正道的名义教训我?吴铭,你没这个资格!我江武兴可不想做你的扯线玩偶,你让我杀了吴阴天,我就偏偏留着他和你作对。”   一切都想清楚后,江武兴将长剑反手插入了背上黝黑的剑鞘里,对面前的吴阴天冷笑:“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留你狗命一条,快滚!别逼我反悔。”   吴阴天捂着脖子,狠狠瞪了落花一眼,狼狈地消失在夜色中。   “西域蛊毒?一旦入脑,那是万虫噬咬的痛。年年岁岁,每每听到后殿内的痛苦呻吟,我的心就如针扎一般痛。我知道,义父在里面受苦,而我江武兴身为人子,却不能替他承受,原来……原来义父一切痛苦根源都是你!吴铭,你既然对我义父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江武兴凝立在原地,望着苍茫的月色,久久不能释怀。   狼狈,真正狼狈的又何止吴阴天一人。   杨乐天可谓是逃回了天神教,他的狼狈意味着邪不压正,魔教教主败给了正派盟主。无论是江湖上的蜚短流长,亦或者名门正派们的大快人心,这场战斗,无疑成为了武林中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若问杨乐天究竟有多在意魔教的荣辱和个人的名声,他可以坦然地回答四个字:“无关紧要”。杨乐天一心所想,只有报仇,他不想就这样认输,又苦于无计可施。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总在流逝,到底要等到何时吴铭才会一命呜呼,莫不是要等到吴铭寿终正寝,他杨乐天以年龄取胜?   除去吃饭睡觉,杨乐天每天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在神魔崖顶静思。他努力回忆着吴铭当天所用烟雨六绝的掌法,每一招、每一式他都反复思量。   “究竟如何破解?他这一掌横劈过来,我就……”思忖间,长剑搅起嗖嗖的风声,流光飞舞。   琳儿见杨乐天对报仇如此痴狂,只是暗暗摇头,却也无奈。饭菜端到崖顶之时,还是温的,琳儿见到丈夫意醉神迷的模样,便悄悄放下食盒,默默离开。   每次都是饿得实在难忍了,杨乐天才会想起吃饭,食盒就放在那块大石上,饭菜早已冷了。反正只为充饥而已,美味佳肴和残羹冷炙对于杨乐天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日云淡风轻,春风拂来已令人有了燥热的情绪。杨乐天将长剑置于石上,用袖口拭了拭汗水,打开食盒,依旧是四菜一汤。他付之一笑,这个教主的待遇还不错。   端起饭碗,杨乐天极力想找回一丝残存的温度,因为他知道,这些饭菜都是琳儿亲手为他所做。妻子的一片心意他虽漠然视之,却始终感念于心。   略思片刻,杨乐天提了箸,三扒两拨,便吃尽一碗白饭。一瞥之下,那些青菜绿油油的躺在盘中,依然无人问津,杨乐天想想不能浪费琳儿一番辛苦,于是又抬手舀了一碗白饭,随意夹了几筷子菜,刚要送入口中,忽见远处衣衫飘动,正是往山顶奔来。他左手还端着饭碗,右手下意识地按上长剑,直到看清那一身的黑衣,右手才从剑上移回,再次拾起筷子。   “怎么,夜副教主,教中的事物都处理完了?有心情来我这里?”杨乐天随口说着,却不抬眼看他,自顾狼吞虎咽。   “你倒是落个轻松啊!你这个教主徒有一身盖世武功,天神教内大大小小的事情,你是一概不闻不问。”夜里欢倚上大石,双臂相环,冷眼看他。   “兄弟多费心了。”杨乐天甩开饭碗,被夜里欢这么一搅,菜又忘记吃了。他提起剑来,径直走向中央的空地,拉开架势,脑海中忆着吴铭掌法,手上变换出种种破解之术。   夜里欢在旁观之,只见剑光,不见剑身,有剑却似无剑,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不由得令观者心荡意夺。   杨乐天用剑之精妙,的确令夜里欢刮目相看,然而,夜里欢更希望杨乐天能放弃仇恨,好好做他的一教之主,因为以杨乐天的武功修为和聪明才干,必能将天神教发扬光大。   嗟叹之间,正见杨乐天凝剑不发,左手掐着剑诀,右手剑悬在半空。   思索了一阵,杨乐天摇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怎么还是破不了!”他额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负气之下,举剑向地面刺去。   神魔崖顶,土壤覆盖稀薄,大抵都是坚硬的岩石,以杨乐天的内功,将剑推入石缝本是轻而易举之事,可却听得耳畔一声脆响,清鸣之音,回响于耳。再看那柄长剑,已然折成两截,三尺六寸的寒铁剑,就这样废了。   “哼,连这死物都不争气!”杨乐天扫了一眼夜里欢,吩咐:“去,再找一把剑来,要快!”   夜里欢从石上挺立起来,走前两步:“教主,教内倒是有一把绝世好剑,乃是天山玄冰和百年玄铁所制,名曰玄魂剑。”   “那好,速速将此剑取来。”   “只是这剑……”夜里欢低下眼睫,睫下忽然结起一层霜气,“不知教主是否肯用?”   杨乐天走过来,将手搭上夜里欢的肩头,朗声笑道:“如此好剑,不用岂不浪费。”   “玄魂剑乃是义父当年的佩剑。”夜里欢一字一顿地说出,严寒之气从眼睫下冒了出来。   “哦?”   杨乐天扬了扬剑眉,且听夜里欢继续道:“义父陆峰在未创立天神教之前,也是剑门中鼎鼎大名的风剑客。剑门掌门沈傲当年将独女沈妙龄许配给了云剑客,他素知陆峰对她女儿亦有爱慕之心,便觉得对风剑客有愧,于是就将剑门的玄魂剑传给了义父。后来剑门覆灭,义父创立天神教,便转学了威力更劲的掌法,那玄魂剑自然收藏起来。”   夜里欢说完,抬起冰霜的眼睛对上杨乐天深邃的眸底,然而,那两支冰箭却没能洞穿杨乐天眸底的寒潭。   “教主知道了这玄魂剑的来历,可是还愿意拿来一用么?”   杨乐天微微一笑:“当然。”   “那我这就去为教主去取玄魂剑。”蓦然转身,夜里欢拔步就走,怎料突被杨乐天一声喝止:“站住!”   “教主还有何吩咐?”夜里欢回头,冷声问。   “你……”杨乐天微微张开口,犹豫着问:“还恨不恨我?”   “恨你,你杀了义父,不恨才怪。”夜里欢这两个恨字居然说得没有温度,当然,他还在继续保持着那样的沉静和冷漠,“死者已矣,恨有何用?难道要把自己搞得像你这样,只为仇恨而活?我不想,也没这个心情。”   五指缓缓握紧剑柄,杨乐天脸上阴晴难定。他一直没有否认手刃陆峰,对内而言,是为了保护琳儿的自尊;对外而言,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天神教无人匹敌的崇高地位。至于那个所谓的真相,甚至连夜里欢这个副教主也被蒙在鼓里。   艳阳下,夜里欢久违的一笑,却又不像是在笑,更多的是无奈、叹息:“我夜里欢一来自问没你本事,杀不了你;二来你不珍惜天神教,我珍惜,那是义父留下来的心血,我会好好守着。”   呵了口气,夜里欢终于吐完了他心底的话,满足地阔步远去。   一个时辰过后,那个黑影再次回到崖顶。   “接着!”夜里欢抖手一抛,亮银色的剑鞘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于杨乐天的手心。 第二十章 魔功已成   “唰”的一声,寒刃当空,刺得人眼生痛。   夜里欢习惯黑暗,对这骤然的白光唯恐避而不及。虽不去看,只听剑的鸣鸣之音,也能清晰地辨出此剑浑厚的苍劲之力,再加上用剑之人斗转星移的凌厉之势,此剑更加如虎添翼,陡然生风。   “刃如秋霜,果然是把好剑!”杨乐天反手别了个剑花,收了剑势。   将玄魂剑擎在手中,杨乐天伸指在剑身上轻弹,“嗡——”地一响,有如龙吟凤哕,这美妙的声音深入到了他的心底,忽然间,热血如滚开的水般沸腾起来,全身肌肉瞬间充满了力量,身体中好像有什么莫名的东西被唤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杨乐天一惊,两道剑眉飞扬起来,握剑的手已经有些不受自控地颤抖。   是这把剑本身在抖——但是,当杨乐天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已经不抖了。他忽然有些失望,望着剑身上的蟠龙雕文,哀声叹气:“剑是好剑,但这玄魂剑能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又如何?我杨乐天纵有绝世兵刃在手,还是敌不过吴铭的烟雨六绝掌法!”   杨乐天的喃喃自语,听得夜里欢心中一动,他探手入怀,掏出一本残旧泛黄的书来,递到杨乐天面前,“教主,这剑谱是我在寻剑之时,无意中找到。若是你有用,便一同拿去吧。”   “玄冥剑谱……”杨乐天侧目一瞥,那书头皱褶卷曲,封页也被扯去一半,只留下这么几个字。   看着这残卷发愣,杨乐天嘴边碎碎念:“玄冥……玄冥……这名字好生耳熟,莫不是……青虹玄冥,对,师父的青虹玄冥剑谱!”他眸中一亮,忙问:“这剑谱你从哪里找到的?”   “此物乃是裹在朱雀的衣物之中。我去取剑之时,无意间撞落了飞仪的遗物,便暴出此书。”   杨乐天接过剑谱,暗忖:“柳飞仪!当年我和江武兴去刺杀师父诸葛云,陆峰派了朱雀暗中监视江武兴的一举一动,莫非待我们离开以后,她从师父的身上翻出了此书,秘密私藏了起来。”   “师父来中原,为何要随身携带此书,难道是为了拿给我的?但又为何不及时给我?师父……师父……”杨乐天眼中酸涩,是他亲手杀了师父,“大仇得报,以死谢罪”的誓言还犹在耳边,但他却没有勇气以命相偿,他想留着命照顾好琳儿,正如师父临终的嘱托。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教主无事,属下告退。”夜里欢一掀衣摆,转身就走,毫无“属下”的礼数。   杨乐天将手中紧握着的剑谱,又握了握,“倒是让他给看出来了,这本剑谱我乘风破浪也不得而获,偏偏阴错阳差的轻易得到。”   六月天气,烈日高悬,一波波的热浪如潮水般呼啸而至。这一圈十几条毒蛇搭掩着脑袋,干渴难耐,唯有圈中之人飞剑自舞,不知疲倦。   “乐天,歇一会儿吧。”琳儿碎步上前,淡淡的劝着。不料反被杨乐天暴力地推开,斥道:“别找借口烦我!”   琳儿被推了一个踉跄,心头一凛,气怒和委屈猝然上涌,转眼间这情绪又被心疼压了回去,她实在是心疼丈夫为了报仇日渐消瘦,心力交瘁。她逼着自己平静下来,但在转身离开时,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如此执念,便是残忍。   杨乐天不去理会琳儿,神情专注地挥动着玄魂剑。他身子略斜,忽而一个漂亮的转身,似仙子舞动罗裙一般的轻盈,然而,在那罗裙幻影背后,霍然喷出一片血雾,瞬时弥散开来。   只见那一圈毒蛇的头颅俱被齐刷刷地削去,纷纷失首倒地,只余下条条赤裸裸的蛇身,兀自在地上扭摆。   杨乐天回剑入鞘,立即盘膝坐下,这雄黄粉的气味熏得他泪眼朦胧,但这味道亦可勉强震住心脉。饶是如此,杨乐天五内翻涌,血气乱窜,还是令他在炎炎烈日下冷汗频频。   记得师父曾说过,青虹玄冥剑法不可急于求成,一次习练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可现下杨乐天哪里顾得了那许多,不知不觉已经练上三四个时辰,尽管他内力极高,也是伤了心脉,更何况,他现在所练的是剑谱的最后一层,威力劲猛无比。此功威力越猛魔性越烈,刚才若不是他及时斩落蛇头,恐怕现在已经走火入魔。   “哇”地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杨乐天脸色青黑,连这赤红的血也深得发紫。他紧了紧喉咙,赶忙闭目凝神,运功调息。   不出一刻工夫,头上氤氲白气腾起,缭绕生烟,杨乐天面上的毒气尽数退去,双颊微带团红,显是恢复了八九成。   杨乐天收功吐气,从怀中掏出那本残败的剑谱,想要再去翻看那书尾的最后一章,忽而一缕微风拂过,给人带来一丝夏日的清凉。   深吸了一口气,杨乐天再看向手中的书,半个封面在风中轻轻摇曳,他眼光一亮,封页背后居然注着几行小字。   “本门青虹玄冥剑法,自西域始入,后由剑门第十二任掌门清风子加以改进,以去除其魔性。”   下面另起一行又道:“此剑法虽精妙绝伦,但终其魔性难除,故而剑门门下弟子均不得加以修炼,违者逐出剑门。沈傲。”   杨乐天念到这里,心中一动:“天剑沈傲不是剑门第十三任掌门么,听说当年清风子因病去世,他年方二十便继承衣钵,成为剑门最年轻的掌门。这后面两行的禁令和上面的墨迹不同,字体也大有差别,乃是沈傲所写。莫非清风子不是死于病患,而是修炼此功而亡?于是,沈傲接任掌门后,就封了青虹玄冥剑法。”   杨乐天断定如此,眼光一掠,正扫在第一页上,开头第一句便是:“凡习练此功者,非到万不得已,切勿修为至最后一层,否则稍有不慎,轻则武功自废,重则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啊——”手中的剑谱几乎跌落,杨乐天原是想着自己前面几层浅薄的功夫,师父均已在荒岛上亲自传授,这书一到手,便自然掠过前面已明之处。不想这时碰巧翻回来,首页居然是这句警示。   杨乐天心头一紧:“师父说得不错,青虹玄冥剑法果然是害人害己的魔功!难怪当年在荒岛上,师父只是传授了我前几层的功夫,就算来到中原师父也没有立即把整本剑谱给我,想来也是要等逼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才会拿出来吧。师父他老人家还是疼我的,只可惜我杨乐天无福消受。”   一颗愧疚忏悔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杨乐天抚上心间,自嘲地一笑:“它要痛就由着它吧!反正我杨乐天魔功已成,刚好合了我魔教教主的称号!”   雨下了一夜,淅淅沥沥。   杨乐天与琳儿一夜缱绻,看着床上人儿半开半合的粉唇,仿佛睡梦中都在笑着。   昨夜,他的确给妻子带来了惊喜,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和琳儿睡在一张床上,也不记得那些在崖顶的寒夜是怎样挨过的,他只是看着妻子的睡颜傻笑。   外面天还未亮,雨也未停,杨乐天背上玄魂剑,孤身下山。   他不敢面对离别之苦,不敢想象琳儿依依不舍的眼神,甚至他不敢再多看上琳儿一眼,只怕一眼,他就会不舍,因为此行凶多吉少,他不敢保证可以全身而退。于是他选择不辞而别,选择把琳儿托付给夜里欢,选择只身去找吴铭报仇。   这是一条复仇的不归路,杨乐天没有选择。   这一次,杨乐天向吴铭下了战书,公开挑战正派盟主。无论输赢,他都要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面前,当众挑开吴铭那张虚伪的面具,挖出他那颗黑心呈现给世人。   战书的日子不远,就在半个月后,为了这场武林中空前盛世的决斗,各派掌门及弟子不辞劳苦,山水迢迢地赶来观战。   决战之日,烈日当空,地点就定在无名山庄。杨乐天紧了紧衣衫,故意来迟一刻,不过吴铭的狗命,他今日志在必得。   “杨教主,何故来迟啊?”吴铭悠然自得地吹着杯盏中的茶水,挑起一道浓眉:“难道是怕了?”   “我来迟,是去搜集你的罪证!”杨乐天横眉立目,怒叱。   吴铭霍然起身,抬手一掷,将杯盏摔个粉碎,变了脸色:“老夫一向行事光明磊落,为捍卫武林正道尽心竭力,从不若你们魔教这帮鸡鸣狗盗的鼠辈。”   各大门派人士分立两旁,对吴铭这句话皆暗暗称是,盟主这些年的确为各派解决了不少纷争,平乱除害,居功至伟。   杨乐天嘲讽地一笑,反唇相讥:“魔教?天神教前任教主陆峰根本就是你的傀儡!”此言一出,两侧群豪一片哗然。   “子虚乌有之事。杨乐天,你别以为在这里恶语中伤老夫,大家就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吴铭勃然大喝,一对牛眼瞪得斗圆。   “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明白,做了还怕认,到底谁才是鼠辈?”   吴铭心下一转,朗声道:“我吴铭问心无愧,你妄言诋毁老夫,可有凭证?”   “你身怀烟雨六绝的武功,便是明证!”杨乐天用手一点吴铭,好像有道看不见的烈火从他指尖迸发出来。   吴铭狂笑一声:“烟雨六绝并非魔功,乃是天下无双的武林宝典。上次圆月拭剑大会,各位武林同道均可证明,这神功本就是我吴家所有。”   “笑话。”杨乐天轻蔑地瞟了这位自鸣得意的盟主一眼,眸底露出了得意的笑,仿佛抓住了对方什么把柄。   向众人摆了摆手,杨乐天侃侃而道:“烟雨六绝,早在二十几年前在江湖上消声匿迹,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是要告诉在场各位武林同道,这绝迹了的神功你又是从何得来的?” 第二十一章 揭穿面目   “这……”吴铭微微一滞,杨乐天抢过话来:“你肯定不会告诉诸位,这神功是你命陆峰帮你找了二十几年夺回来的。这二十几年来,你为了此书,残害了多少人的无辜性命,你为了巩固你盟主的地位,除去了多少心腹大患,却通通把账算在魔教的头上。”   “你这个魔头,不要在此含血喷人!这神功是我吴家世代相传的。”吴铭听得杨乐天的话句句属实,心下惶惶,于是狗急跳墙,冒出此言。   “呵……世代相传?我想大家都知道,你们的盟主出身剑门,在剑门就是个孤儿,哪里来的世代相传?想必都还记得,这烟雨六绝是我在武林大会上第一次亮出,当时少林方丈立刻便认了出来。那么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间,可有人使出过烟雨六绝的招式啊,空闻大师?”   杨乐天将目光移动少林空闻大师的身上,那空闻大师不慌不忙打了个佛偈。   “善哉善哉,确是如杨施主所言,烟雨六绝本在江湖上绝迹多年,施主是第一个使出神功之人。”   空闻双手合十,略一低头,又问:“既然盟主道不明这神功出处,那么贫僧敢问杨施主,施主这一身的神功又是从何得来?”   “杨某的神功自是缘于家父给我的一本剑谱。我原以为这本剑谱来自祖上家传,直到半个月前,杨某回到故乡海边渔村,才知道这本剑谱并非祖上传来,而是偶然得自一位路过之人。”   “路过之人?”空闻抬头,掌心一沉:“阿弥陀佛,诸法因缘而起。”   杨乐天微微一笑:“此人当年身受重伤,逃至渔村,父亲好心施救,还请来了村里的医者为他诊治,不幸那人伤势太重,回天乏术。烟雨六绝剑谱,正是那人临死之时,交予父亲。整件事情即是如此,村中的医者亲眼目睹,可以作证。杨某本想带那位医者一同赶来洛阳,但碍于医者年迈体弱,不堪长途跋涉,于是请医者留书一封,将事情的始末详述其上。”说话间,他探手从怀中取了书函出来,在空中一展,呈现在众人面前。   展示一二,杨乐天便将此函递到空闻手上。空闻大师接过书函,与其他门派掌门弟子共同参详,不消一刻,此书便在各大门派中引发起轩然大波。   “江湖传闻,十多年前,烟雨六绝是落在了武当弃徒孙莫及的手中。听说孙莫及带着此书一路南逃,最后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后来听说有人在南海海边见过貌似孙莫及的人,已经是几年后传出的事情。”   “没错没错,当年魔教神尊还亲自下了神魔崖,带人赶去海边渔村,为的就是找寻这旷世神功。”   “找到没有?”   “找到了么?”   “快说,快说!”   “这个……这个……就不得而知,反正听说是没找到那个孙莫及。”   “看来杨教主所言非虚了?”群豪纷纷向他们的盟主投来异样的眼光,或惊惧,或疑惑,或是难以置信,顿时嘘声一片。   杨乐天傲然而立,目光移到吴铭那张惊讶彷徨的脸上,渐渐凝聚:“吴铭,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现在还有何话好说,还不过来领死!”   吴铭听到这话,眼珠一转,却是笑了:“杨教主就算能证明这烟雨六绝的来历,也不能就说老夫和那大魔头陆峰有任何干系。”   “呵,你还有证据么,有!”杨乐天看向众人疑惑的目光,继续慷慨陈词:“刚才已经能够证明,盟主的神功并非来自正途。陆峰当年虽没在渔村拿到烟雨六绝,不过在他在去世不久前,确是从我手中得到,之后就将这神功呈给了盟主!”   言语之间,杨乐天将手掌一张,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擎在手中,“这瓶,就是你们盟主用以控制陆峰的蛊毒解药,是我在陆峰的遗物中找到。当然,此解药并非真可化解蛊毒,而只能暂时抑制毒性,以延缓蛊毒的发作周期。吴铭就是每月将这个东西和他的指令送上神魔崖,以操控你们口中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陆峰,为他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吴铭一甩衣袖,摊开手掌,呼令群雄:“各位掌门在江湖上都是德高望重之辈,怎能允许一个魔人在此大放厥词!”他抬手遥指杨乐天,威压的目光扫视着各大门派。   “是啊,我们应该相信盟主。”不知是何人高呼一声,人群中立即有人响应。   “盟主为我们武林做了那么多好事,我们不应该怀疑盟主。”   “陆峰中了毒,又和我们盟主何干,这魔头拿个瓶子出来就推在盟主身上,简直是信口雌黄。”   “对对,我们不要被这魔头骗了!”   “信盟主,不要上当!”   顷刻间,两旁呼声一片,群情汹涌。   杨乐天摇摇头,吐出四个字:“愚不可及!”目中一瞪,已纵身跃至吴铭面前,长剑当空,这一仗一触即发。   “且慢!”熟悉的声音响在耳旁,吴铭定睛一看,从人群中跃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刚收做的心腹之人,他又惊又骇,乃是吃不准江武兴的心思。   吴铭试探着向他飞了个眼神,可江武兴不理不睬,昂首信步走到中央,蓦地举起右手,怎料那手掌之中同样是一个小小瓷瓶,与杨乐天手中的一模一样。   “此物乃是在吴铭房中找到,蛊毒解药!”江武兴此言一出,各大门派无不心惊。   众所周知,江武兴是吴铭的上门女婿,如今他出面指证吴铭,便令人不得不重新推敲事情的真相。   当此情景,群豪不禁窃窃私语,有的惶然失措,有的言辞倒戈。就连吴阴天心中也是一凛,再去窥视吴铭的脸色,僵硬苍白,好像被人一口气硬塞了十个馒头,噎得他上下不得。而吴雨燕看见自己丈夫赫然出现,又与父亲公然对峙,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江武兴,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老夫没捉到你,你到自己送上门来了。”吴铭怒骂,面皮气得微微颤抖。   声调一降,吴铭又转向众人,解释:“大家不要相信他,他辜负了我女儿,老夫早已发出了江湖追杀令,众位也是知道的,他怕老夫杀了他,所以就先发制人,抹黑老夫。”   为首的几位掌门面面相觑,脸上的疑窦之色一目了然,只是碍于面子,也点头应着吴铭。   江武兴微微一笑:“你们不信我,也该信吴阴天,他……”语声一顿,扬手点向吴阴天,“他可是吴铭的得意之子,就是他亲口说出,吴铭暗中操控魔教,把陆峰置于傀儡,所谓天神教只是吴铭手中的一颗棋子。”   “江武兴,我何时说过那些话,你不要在这里造谣!”吴阴天甩袍跨上一步,充满怒意地瞪着江武兴。   “造谣?哈哈哈……”江武兴仰天长笑,在那笑声过后,一个柔软的声音淡淡飘来,却是掷地有声:“他没有造谣。”   众人闻声而寻,人群之人款款走出一位身形修长的女子,身穿白色百褶罗裙,头顶青竹笠,竹笠边缘一圈轻纱垂下,掩去了面目。   这女子走起来体态极美,只是款款前行,曼妙的身姿也如翩翩起舞。看这身形,极为眼熟,在场几人只将她名字挂在口边,那两个字呼之欲出。   女子轻启下竹笠,顿时嘘声阵阵。此时此刻,大多数人不是为她的绝色丽容而倾倒,而是因为她是落花,怎么又是这个女人,每每至关键时刻,她总会来搅局。   与江武兴擦肩而过之时,落花嘴唇微微一颤:“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这句话她含在口中,声音低若蚊蚁,江武兴鼻中“嗯”了一声,那声音也是轻得没有第三个能听得到。   落花一整面色,环顾着各大门派,朗声道:“江武兴他没有造谣,吴阴天确实有说过,吴铭暗中操控魔教,当时我也在场,听得真真切切。”   “你……”吴阴天怒火上冲,恨不能登时把落花千刀万剐。   江武兴哈哈一笑,眸中目光变得尖锐:“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吴铭,你已无可辩驳!”   杨乐天勾勾嘴角,向江武兴微一点头:“等这笔账算完,再好好了结我们的账!”话声未落,已抖出长剑,向着吴铭攻来。   “好!”江武兴挺剑直上,他和杨乐天二人,一左一右,发动总攻。   两剑齐至,左侧的江武兴尚不足为惧,而右侧杨乐天手中的玄魂剑来势汹汹,白亮的剑身上覆盖着氲氤烟气,剑锋未至,剑身上覆着的强大内息已将吴铭的发尾扫了起来。这内力之威猛,相信天下间唯有他这个盟主能与之匹敌。   向左一倾,吴铭一掌破开江武兴的攻势,翻手之间,左掌扣上右臂,将一身的劲力全部聚于右掌掌心,再猛力推出,迫得杨乐天一剑刺偏。   “轰隆——”但闻风雷贯耳,杨乐天回身一顾,身后千斤石狮竟然瞬间崩塌。   “还愣着干嘛!”吴铭一把扯起吴阴天,将他推给江武兴。   “呃……”吴阴天自然不情不愿,他更愿意作壁上观,看着吴铭自取灭亡。但此刻当着诸位武林同道,这表面功夫也是该做的。   江武兴刚刚躲过吴铭一掌,正喘息间,忽见手下败将被强推上来,不禁失笑:“你还敢来,不怕命丧于我的剑下?”   “今天可说不准是谁做剑下亡魂!”吴阴天手掌触上腰间软剑,那片冰凉令他底气十足。 第二十二章 最后决战   银蛇软剑,说来也奇,那天吴阴天从郊外回到无名山庄,居然发现银蛇软剑就躺在自己床上,难道是他在沐浴更衣之时忘记缠在身上?   “嗖”的一道清光,银蛇软剑一飞冲天,如白虹般掠过湛湛蓝天,撒落一片寒芒。   吴阴天纵起一丈多高,在半空中将正在下坠的软剑稳稳接住,刹那间,那道清光急转直下,冲着江武兴的天灵盖穿刺下来。   江武兴挥剑在头,迎上软剑,怎料那条银蛇刚柔并济,两剑相碰,倏地缠在江武兴的长剑之上。吴阴天一个跟头落定,用力一拉剑柄,银蛇拽动长剑,险些把长剑给扯飞出去。幸而江武兴握得紧,饶是如此,臂膀也被这力道扯得生疼。   江武兴惊骇之余,怒极攻来。吴阴天挥剑自守,这攻与不攻,如何妥当?   倘若是攻,不但可在众武林豪杰面前彰显他维护盟主之心,又可一展他卓然的武功,立威四方,但如此一来,自己便牵制了江武兴的力量,让吴铭得以喘息;倘若不攻,佯装败下阵来,就会让大家小觑于他,有损自己声望,不过江武兴定会去转攻吴铭,只要吴铭分心,杨乐天便有机可趁,一举歼灭吴铭。   便在吴阴天踌躇之际,江武兴连攻连刺了三十余招。吴阴天始终勉力招架,这刻他灵机一动,挥剑之际故意留了一席破绽,江武兴的长剑即刻在他腰间划出一道血痕。   “以毒伤人,胜之不武!”吴阴天大叫,连忙捂住腰间,旋即假意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他怕装的不像,故意用手在伤口上狠命一剜,即时疼得自己冷汗涔涔,弯腰偻背,大口喘着粗气。   在旁人看来,均是以为吴阴天当真中了毒。然而,现下各大门派已对盟主有所猜疑,想想本派中为魔教所杀的那帮兄弟,便没有人肯上前相助吴铭父子。   “哼,你倒是提醒了我,这剑我还真是忘了涂上毒。”江武兴轻蔑一笑,再一转目,正见杨乐天和吴铭打得难舍难分。   此时的杨乐天不光是剑法精妙,剑气上还笼罩着一团黑烟,看似散乱的招式,却是一招连一招,有招见无招,招招都是杀着,招招夺人要害。   这一剑一掌已过了上百招,仍打得难解难分,江武兴越看越佩服,出神地喃喃:“这就是烟雨六绝……”   “阿弥陀佛,这两人都用的是烟雨六绝,只不过盟主将烟雨六绝的剑法幻化为掌法,而杨教主的烟雨六绝似乎又结合了一种魔功,这威力嘛……”   江武兴听得心头一紧:“看来杨乐天还没有必胜的把握,不如我前去助他一臂之力。”那大师的话方说到一半,他便一冲而上,挥剑直入。   吴铭猝不及防,这边刚挡开杨乐天的剑,江武兴的一剑又至其右,他应机之下,抬腿一脚,竟将来剑踹了出去。   江武兴眼睁睁地看着长剑脱手,“嗖嗖嗖”,在空中盘了几个旋,“嗤”地一声,那飞空长剑一记刺中肉身,穿胸而过,停在了吴阴天体内。   吴阴天正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奸计得逞,不仅可以全身而退,江武兴也如他所料去扰乱吴铭,不想冷箭难防,这一剑当真始料未及。   然而,这一剑来得奇快,吴阴天嘴角阴险的笑意还未及收去,死亡的疼痛便令他麻痹,来不及让他去惊惧恐慌,更来不及等他去想应对之策,甚至来不及待他合拢嘴,只在眨眼间,身子便僵挺地栽倒下去。   “主人,主人!”落花扑去相拥,泪眼莹莹地唤着。   吴铭冷眼窥见,心下一震,吴阴天虽是咎由自取,可如今亲眼见他一死,又觉心中不是滋味。   “他要杀你,你还心疼?以盟主的性格怎么让这种人活到今时今日?”杨乐天挥洒之间,已然猜透吴铭的心意。   吴铭反手一掌推出,怒目圆睁:“这个孽种,敢与你勾结,早该有此报应。”   “原来你一早就知道!”杨乐天横剑挡下,又一剑平胸刺出。   “天下没有我吴铭不知之事!”吴铭纵身跃上剑身,暗中催动内力,呼的一声,一掌当头直劈下来。   杨乐天剑尖回勾,甩开了吴铭,可这一掌却避无可避,由于惯性便是后退不得,唯有前冲,又怕被吴铭击中背心。   观战众人惊呼如潮,眼见杨乐天长剑一伸,“嗤”地一声,数尺之遥的房柱吃进剑身半寸。有了这一借力,杨乐天就势一拉剑柄,不仅将长剑拔出,身子也弹出一丈之外。   “砰”地响声大作,吴铭这一掌正中房柱,那房柱本是实心木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冲击,立时四分五裂。滚滚烟尘中,杨乐天驱动青虹玄冥剑法,长剑卷起一身的黑气,疾刺向吴铭咽喉。   吴铭暗暗心惊:“这魔功似来自西域,几月不见,这小子哪里学来的阴毒功夫?传闻剑门清风子亡于西域魔功,莫不是剑门禁功让杨乐天偷学了去?”   脚下连退数步,吴铭以双掌相抵,那掌风之劲,登时令急如闪电的魔剑中道而止,悬在当空。   杨乐天再次以内力推动剑力,但吴铭掌风更劲,呼呼白气冲出,魔剑被克制得无法前行,悬在半空叮叮震颤。   此乃二人互拼内力的关键时刻,群豪均是看得目不转睛。   杨乐天那头黑气滚滚,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流窜而出,顺着手臂直贯入剑身,这股黑气与吴铭的真气相顶,大有破竹穿云之势。   吴铭的氤氤白气从掌心发出,这刻已面红耳赤,显然尽了全力。他虽有五十年深厚内功在身,但杨乐天也有自己二十年功力和穆莲传他三十年内力,更何况此时还有青虹玄冥的毒功相助,故而二人难分一刻高低。   这一黑一白两股气团在中央交汇,相抗却也相溶。   不大工夫,吴铭只觉得双手麻痹,那乌黑的毒气顺着掌心蔓延开来,十指张开,从手掌传到指尖,由红润变得青紫。不仅如此,这毒气正沿手掌游向双臂,吴铭心知,毒气一旦攻心便回天乏术。他不光是要保命,这臂这掌也是废不得的。可是当下无论谁先撤去内力,对方的内力都会瞬间冲撞过来,这样的力道击在身上,亦是死路一条。   正在吴铭进退两难之际,杨乐天突然狂性大发,功力陡增了数倍,转眼间那浊浊黑气猛地冲入吴铭体内,游走于奇经八脉。   这突如其来的蛇毒,数量之多,速度之猛,毒性之烈,任吴铭再强的功力也抵抗不住。一时间他鲜血狂喷,湿透了层层衣襟,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吴铭万料不了今日会是他的劫数,他心念不死地指着眼前晃动的人影,魂魄即被黑白无常勾去了地府。   杨乐天心性大失,哪里还管吴铭是死是活。他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炙烤,皮肤却结了层冰壳,这股毒火在他体内随着血液乱撞乱冲,一碰到皮肤那层冰壁即被弹回,是半分也散不出去。   此等煎熬之下,挨得他嗷嗷直叫,恨不得有人将自己扒皮抽骨,把那毒火直接挖出来。他冲开发髻,将长发连根拔起,他将衣衫扯破,将自己的皮肉抠得鲜血淋漓,却都无济于事。   杨乐天发狠似地挥拳猛击房柱,随着那拳头飞溅出来的血花,房柱接二连三的碎裂。刹那间,屋顶瓦片一齐崩塌,一座厅堂转眼化作废墟,吓得各大门派抱头鼠窜。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不再觉得折磨难过,杨乐天精疲力竭地靠在残垣断瓦之上,望着头上那片天际,眼前忽而出现了琳儿的影子,琳儿冲她回眸一笑,又将飘去天边。   “琳儿,琳儿……”杨乐天迷离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蓝天,其实那天好蓝,蓝得没有一丝云朵,蓝得如汪洋一片。   在那片汪洋之中,一艘小帆,游曳而来,且行且近。舟上端坐一人,长须飘飘,正冲他微笑:“我的好徒儿,快来,到师父这儿来,师父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好不好?”   杨乐天正要去拥,但见舟上突然冒出一名男童,天真无邪地笑着:“好,师父,不过乐天要武功做什么用呢?”男童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真是可爱之极,五官又生得俊俏精致,看了就讨人欢喜。   师父一板面孔:“要武功啊,自然是要报仇,你不是背负了一身的血海深仇么?”   “血海深仇?血海深仇!血海深仇……”   杨乐天缓缓垂下了手,为了这四个,他是真的太累了,他现在要休息了,他要睡了……   山水远,剑倾天下人已去。拥有天下无双的绝世神功又如何,死后还不是白骨一堆。   江武兴和吴雨燕携手立在一片废墟面前,望在掩埋在废墟中的人,凝立良久。   “这尸体如何处理?”长长地出了口气,又在风中散去,半晌,武兴才开口问。   “她毕竟是琳儿的丈夫,送他回天神教吧。”吴雨燕轻声答着,落寞的神情是在为她的好姐妹伤心难过。   江武兴忽然轻哼一声:“他还欠我一笔账没还,不想就这么死了。”   “什么账啊?”雨燕疑惑地望向丈夫,手掌下意识地抚上腹间隆起的小丘。   江武兴淡淡一笑:“我和他说好,待共同揭开你爹伪善的面目后,我便要为义父报仇。”   “为义父报仇?”吴雨燕身子一震,惊讶地伸了伸舌头,“你找杨乐天报仇,岂不是等同送死?”   江武兴将手搭上妻子的香肩,拍了拍:“我没那么傻,他说好甘愿受我一剑,至于要不要了他的命,由我决定。”   吴雨燕点点头,虽是人都死了,听到丈夫要去单挑杨乐天,还是心惊胆战。   “他又凭什么答应受你一剑?”吴雨燕随口问。   “就凭我答应他和他联手对付吴铭。”江武兴说到此处,思绪百转千回。便是几日之前的那个夜晚,他潜入吴铭卧室,发现在屏风背后的烛火剪影…… 第六卷 浴火重生再为人 第一章 欠债还钱   “杨教主,你怎么会在这儿?”江武兴擎着剑,剑穗还在明晃晃的烛光下兀自摆动。   “江兄能来得,我杨乐天自然能来得。”杨乐天悠然地转过身。   江武兴眼珠一瞪,手中的长剑绷得笔直:“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为我义父报仇么?”   杨乐天轻笑:“你若有那个本事,今日还摸来你岳父房中做什么?”   “我……我来看看他老人家收藏了什么稀世珍宝?”江武兴语塞,涨红了脸竟然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杨乐天禁不住笑出声来,忽又面色一沉,肃然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是不是也来找这个?”说着,他转动案上端砚,“唰”地一声,案下暗格启开,暗格内,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端端正正地置在其中。   “这……这难道就是……”江武兴垂下了握剑的手。   “不错……这就是你义父所中蛊毒的解药!”杨乐天取了瓷瓶出来,放在江武兴手上,之后又转动端砚,收回暗格。   江武兴惊讶地盯着手中瓷瓶,他正是为了寻此物而来,但在吴铭房中找到此物并不惊讶,惊讶的反倒是杨乐天怎么会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看见江武兴沉吟,杨乐天回答了他的疑问:“我知道你和陆峰情同父子。那吴铭害得你义父被蛊毒摧残多年,受尽折磨,你这个大孝子,又怎么会明知仇人是谁而不去报?你是为了抓住吴铭把柄,才冒险进他房中一探。”   江武兴倏然抬头,眼烁精光:“杨教主既然知道我江武兴对义父的忠心,那你害他性命,这笔账我又该如何去算?”   杨乐天一怔,迟疑片刻,开出了干脆的条件:“你若同意用你手中的药瓶出面指证吴铭,那么我杨乐天愿意挨你一剑,保证不躲不抗,事后也决计不会再相报复,至于这一剑会不会伤我性命,全由着你。你可否愿意?”   “好,杨教主一言九鼎。”   ……   残阳如血,暮色将至,风儿吹散了潮闷的空气。   江武兴眼眶一酸,念起当年在神魔崖顶,被缚于刑架之上日夜煎熬之时,若不是杨乐天冒死给他喂水喂饭,他一定挺不过来,自己嘴上虽说报仇实际上还欠杨乐天一条性命。他江武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份恩情他会铭记一生,倘若此时杨乐天还活着,他刺杨乐天一剑后,也必会自刺一剑。   “武兴,我们走吧,这尸体我会吩咐下人妥善送去神魔崖。”吴雨燕望望丈夫,又看看自己鼓涨的肚子。   “你累了吧,我们回去吧。”江武兴仰天长出一口气,揽上妻子。   “嗯?好像有人。”吴雨燕惊疑地回头张望,但见四周沉寂,唯有蝉声在枝头鼓噪,却是不见半个人影,可是刚才明明听到了脚步声。   江武兴温柔地一笑:“哪里有什么人,你定是听错了。外面容易受风,我们赶快回屋吧。”   “你怕我受风?还是紧张你儿子啊?”吴雨燕娥眉微挑,戏谑地看着丈夫。   “当然是我的雨燕要紧。”江武兴语声一顿,“不过我儿子更要紧。”说着,唇边漾出了一抹得了便宜卖乖的弧度,登时讨来吴雨燕一记花拳。   吴雨燕娇嗔他一眼:“哼,就知道你紧张儿子,快走吧。”   江武兴小心搀扶着妻子,一路踱回卧房。吴雨燕安顿下来,想留丈夫一同就寝,但江武兴推说自己还要收拾残局,便匆匆掩了门出去。   事实上,吴雨燕很怕自己一个人,因为一旦静下来她就想哭。无名山庄经历如此变故,她亲眼看着爹爹惨死,不心痛是假的,但她知道武兴对爹爹的恨,于是在丈夫面前她极力藏起自己的心伤,佯装着无事发生。但是再坚强的女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待丈夫离开后,雨燕便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呜咽。   江武兴离开卧房后,又回到了那片废墟。刚才在废墟后脚步声,他又岂会听不到,于是他折返回来,毕竟该面对的终须面对。   “你来了?出来吧。”江武兴负手高喝。   但闻背后一个声音:“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江武兴转过身,目光炯毅:“当然记得。不过,可能和落花姑娘想的不大一样。”   落花微微惊讶:“哦?有何不同?难道是你想反悔,不肯把眼睛挖下来给我?”   “不是我不肯,而是根本没这个必要。”江武兴微笑了起来,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的这对眸子还要留着亲眼看到我的儿子出世。”   落花杏目圆张,怒嗔:“你果然反悔了。当日若不是你答应把眼睛挖出来换给飞鸟,我又怎会同意出卖主人,当场把事实说出来。”   “莫要心急,不错,当日之词是我骗你的,不过你也不用替飞鸟担心。”江武兴围着这个焦怒的女子踱了一圈,及时扣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玉腕,他明白,那只手腕一旦从向空中挥出,他便会立即倒毙。   “为什么?”落花的手没有挣脱,只是讷讷地问。   “其实医仙给飞鸟看过眼睛,说有把握令飞鸟的双眼复明,只是需要时日往返龟谷配药。只不过我当日有意说成,医仙要寻个生辰八字与飞鸟相合的习武之人,把眸子尽快渡给飞鸟,而我恰是适合的人选。”   主动松开了落花的玉腕,江武兴直言不讳:“我那日信口编造,全为让你当众说出事实真相。”   “你……”落花气结,那只素手抬起一半,却又缓缓垂下,指尖的毒没有发出,是因为她此刻已失去了杀人的勇气。   “呵……真是荒唐。”她为了江武兴的一句谎言出卖了主人,出卖了她一直认为绝对不会背弃的主人。若不是自己对飞鸟实在愧疚得不能自己,也不会放下这份誓死效忠的执念。   然而,这份执念带给了她什么?多年来,只有无尽的苦,无尽的痛,无尽的伤,可她还是那么固执,固执得无可救药。在她落花手下,究竟为主人毒死了多少人?不计其数;她为了主人去伤害她最心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是她自己亲手摧毁了自己的幸福,悔之晚矣。如今解脱了,主人死了,自是再也怪不上她,但是她背负着一身的罪孽,又该何去何从?   “落花,我知道你最喜欢金子,不然这样,我给你黄金千两,以做补偿,可好?”江武兴很想慰藉一下她,死了那么多人,他并不想再计较以往的恩仇。   落花摇了摇头,那头颅却好像已不再她颈上,晃动的方向与脚下的步伐极不协调。她一步三摇,喃喃自言:“主人已经不再了,何处才是我落花的归宿,何处?究竟是何处……哈哈哈,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江武兴目送着落花渐行渐远,好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念及这句诗,他心中似有说不出的落寞之感……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思君思君,那份凄凉的哀愁又有谁人知晓?   秋风瑟瑟,琳儿独立于神魔崖顶。白衣飘飘,山风吹起了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琳儿双眸清澈,空洞地望向远方。杨乐天伟岸的身形浮现在白云朵朵之间,依然是玉树临风,俊美不凡。   “乐天,乐天……”两行泪珠晶莹似水,悄然划过冰冷的面庞,琳儿默默按在腹间,“若不是为了这孩子,我琳儿岂会偷生独活。乐天,你放心,我会把这孩子生下来,把他抚育成人……他一定生得像你。”   琳儿含笑着,那抹浓烈的哀伤再次涌上心头,化作滴滴泪水,簌簌滚落。   “你这样对孩子不好。”夜里欢拿了一袭斗篷,踏上崖顶,披在琳儿肩头。   琳儿抖动双唇,“谢谢”二字微不可闻,夜里欢的关心转作一股热流,温暖着她受伤的心灵。她几乎想要扑在夜里欢怀里嚎啕大哭,但是她做不到,她不是香香。   然而,喉间的泪水却是难忍,琳儿哽咽了一阵,泪水流得更急。她想强撑着坚强振作,但是那颗心偏要和理智作对,泪总会从身体的某个角落慢慢渗透出来,越聚越多,汇到那颗破碎的心上,蚀入心间那些细微的伤口。   痛,怎能不痛,痛得狠了,麻木了,又再次会痛。痛,如此无休无止,或许要等时间将那颗柔软的心磨为磐石,才不会再疼了吧。   过了良久,夜里欢才道:“夫人,回去吧,天气转凉了。”关心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依旧没有温度。   琳儿“嗯”了一声,夜里欢那一身凌厉冰冷的寒气,恰好成为二人中间的一道屏障,使他们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各自得以自处。   一路下山,黄叶铺路。琳儿低垂着头,踩上枯瘪的叶子,沙沙作响。   “夜教主。”琳儿忽然开口唤了一句。夜里欢跟在后面,突然一滞,他本以为琳儿心伤,不愿多言。   叹息一声,琳儿看向远方的石阶,那是一条下山的路,茫然问:“夜教主接管天神教,难道不累么?守着这魔教干嘛,散了算了。”   夜里欢长出了一口气:“守着吧,我只想守着义父一番心血。夜里欢无亲无故,了无牵挂,唯有此处是我的家。”   “那我们孤儿寡妇,会不会拖累于你?”   “你是义父的亲生女儿,我有责任照顾你们母子。”   琳儿微一错愕,不想夜里欢对陆峰还是如此孝顺,她这个亲生女都不及夜里欢的一半,甚至还亲手弑父,但假如在夜里欢面前坦白此事,她们母子将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琳儿想到此节,那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谢谢你。等将来孩子出生了,就认你做义父如何?”   “荣幸之至。”夜里欢顿了顿,抬起冰冷的长睫,“我会教他功夫,将来传他教主之位。”   琳儿微微一笑,只当夜里欢是在说笑。 第二章 自甘堕落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   洛阳城一如往日的车水马龙,到了傍晚时分,小雪不期而至,雪花飘零,街上人稀。小贩们见生意冷清纷纷撤了摊子,临街的店铺也早早竖起了门板打烊,繁华热闹的街市,一下子便在雪夜中变得清冷起来。想来这飞雪间的灯红酒绿,整个洛阳城也就只有一条巷子,便是城东的烟花巷。   “春香楼”一度门庭冷清,今日又成为这里最繁华的院子。   “这位公子,别站在门外啊。外面风大雪大的,快进来吧!”妓女驾轻就熟地去扯恩客。   “哟!”那妓女不想一把抓空,心中咒骂了一句,又狠狠白了那恩客一眼。   那恩客不去看她,大胆迈入了门口。他这一身贵气,也足能吸引几只浪蝶围着他转,他却一概不理,径直来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幸好这角落的位置尚无人问津,他坐在这里觉得安心。   丝竹行令,追逐嬉戏,世俗谄媚,一切的一切,他都视若无物,难得闹中取静。恩客要了壶酒,自斟自饮,他将迎上来的老鸨骂了几句,即又掏出一锭银子,劝闲人勿扰,只求独自清净。   这酒辛辣穿肠,烈得真好,可惜怎么也喝不醉。   “二哥,别喝了!跟我回去。”江武兴气冲冲地出现在桌前,夺过他手中酒杯。   飞鸟借着几分酒力,从武兴手中把酒杯抢了回来:“我不是靖宇,你认错人了。”   “你……”江武兴指着桌上几个东倒西歪的酒瓶,“你这么喝,不是作践自己嘛!你眼睛才好,少喝点儿酒。”   飞鸟一把推开江武兴,拿过酒瓶又斟上一杯:“你别管我,回去管你刚出世的孩儿,他需要你照顾。”   “现在需要人照顾的是你!”   “嘘……”飞鸟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江武兴低声道:“别吵,你若有空,就坐下来,陪我一起看戏。”   “看戏?”江武兴瞠大了眸子。   正在这时,丝竹之声戛然而止,老鸨来到场子中央,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各位大爷,今天是个吉日,我春香楼自然也是喜事连连。这次,不但迎了头牌落花姑娘回家,她还自愿卖身,今晚就是她竞投初夜的大日子,价高者得。春宵一刻值千金,各位大爷切莫错过良机呀。”   江武兴恍悟,看向飞鸟,“你是为了这个?你究竟如何打算?”   “没有打算,我只是个看客。”飞鸟冷漠地回答,看到落花出场,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旋即昂头饮下杯中酒。   场中央的落花消瘦了一圈,虽然妖治却不轻佻,比起大婚之前的落花,是更为标致了。她今晚穿了一身绛红色的嫁衣,美丽妖娆,却不知这身嫁衣为谁而穿。   “飞鸟……”落花猛然间对上了飞鸟的眸子,心口怦地一跳,刹那间的猛烈撞击竟让她忘记呼吸。她惊恐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在飞鸟脸上,飞鸟却有意避开她的眼神,慢慢地品着酒。   “五百两”……“一千二百两”……“三千两”……低低的呜咽声湮没在一片吵闹的竞投声中。   “你就真的对她死心了?”江武兴不冷不热地问。   飞鸟无谓地笑了笑:“是我错,是我不小心一脚踏空,跌落万丈悬崖,那肉身早已摔得粉身碎骨,如今连灵魂都没有勇气从崖底再爬上来。”   “那你来看这出戏做什么?”江武兴有些恼火。   飞鸟将空杯往桌上重重一掷,“我想让她感受一下被人抛弃的滋味。”他努力使自己听起来冷漠,但还是可以听出来他语声中的情伤。   便在此时,场中突然安静下来,最后的豪客出了一万两白银,买下了落花的初夜。片刻的宁静过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欢呼。   又斟满一杯酒,飞鸟擎着酒杯,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凝神片刻,嘴角蓦地勾起一丝冷笑,下一刻便起身,向着场中央走来。有几个妓院保镖欲上前拦截,却都被飞鸟身上的凌厉气场逼得退避三舍。   走过来的人每踏出一步,落花的心跳就加剧一分,她就这样看着飞鸟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当飞鸟的七尺之躯立于她面前时,落花的心业已顶到了喉口。她不禁忘情地笑了:“飞鸟,飞鸟,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落花。”   飞鸟展开右臂,将擎在手中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唇边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随即面色骤沉,将空杯狠狠掷在地上,瓷杯粉碎的那一刻,他大声吼道:“我和你的感情如同此杯!”   粉碎,那是一地粉碎的瓷片,可在落花眼中却是碎了一地的心。那颗心破碎了,淌着血,然而最可怕的是,那颗心还没有死,还在地上不断地挣扎,就像是一只濒死的蝴蝶,拼命地振动翅膀,却只能在原地打圈。   飞鸟,假如有来生,我落花一定不会再负你、再伤你……   晶莹的泪花如清泉般涌出了眼眶,落花哭得没有声音,只是那么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飞鸟那双冷冽的眸子。   那两道冷冽的光,如冰一般地寒冷易碎。这光仿佛瞬间将落花打入了地狱,她知道她将不会被飞鸟原谅,又或许,她根本连被原谅的资格也没有,甚至是没有得到爱的资格……自从她跟了她的主人,是不是就注定如此了呢?   然而,除了这冷冽,落花还看清了飞鸟眼中擎着的泪花,她可以感受得到那份情伤。因为,她也一样。落花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泪水在她粉颊上肆意流淌,她不必再看前方的路,因为命运根本就不在她的手上……   飞鸟就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落花被半推半就地扯走。他何尝不是……何尝不是心痛得一塌糊涂。既然这么痛,为什么刚刚还要把杯子摔碎?他给不了自己一个合理解释,那是他一怒之下去做的,他心里这么想就这么做了,然而做了之后,怎么会比他预期得要痛上百倍?还是没有答案。   一切都结束了——飞鸟默默地告诫着自己,结束了,他和落花再也不可能了,没有可能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的不愿,他的不忍,她的自甘堕落,他的视若无睹,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劫数。   京城,寻王府。   “璇儿……”寻誉从假山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待那院中蹒跚学步的孩童一回头,又迅速躲了回去。   “喵,喵,喵……”假山后面传来伪猫的叫声,逗得香香“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香香蹲下身,对女儿细语:“快去看看,假山后面的猫儿是不是饿了,我们过去喂它些吃的吧。”   “嗯。”孩童乖巧地点点头,香香领着她的小手,往前走了几步。   “喵……”那只“野猫”猛地从假山后跳将出来,寻誉背着手,弓着身,对着她们母女嘻嘻一笑:“璇儿,我的好宝贝。”   香香被这只野猫逗得笑弯了腰,复又蹲身扯着女儿:“璇儿,快叫爹爹啊。”   “爹……”弱弱的童声从嘴里含糊而出,虽是似是而非,但寻誉被这一声唤甜到了心底。他把身后的手转到了前面,手中俨然提着一个竹篮,“璇儿,猜猜爹给你买了什么回来?”   “爹……”寻茉璇又弱弱地唤了一声,似乎这一岁有余的孩童也学会了讨好。   寻誉听了登时心花怒放,立即打开竹篮,顿时飘香扑鼻,只见一颗颗硕大的草莓鲜嫩欲滴、香甜诱人,当真令人垂涎三尺。   小茉璇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小手却被香香一下打得缩了回去。   香香一努嘴:“不洗手,吃了肚子里会长虫虫的!”她斜眼一睨,吩咐一旁侧立的丫鬟:“带小姐去洗手。”   “是。”丫鬟应了一声,抱起小茉璇离开了。   香香甜甜一笑,对寻誉道:“你看咱们的璇儿多可爱。”   寻誉宠溺地揽过香香,眉飞色舞:“还不是我寻誉有福气,得了个这么机灵的小鬼。”   香香也伸手圈住他的腰,扬了扬娥眉:“要不然你放弃这寻王府算了,去抢个武林盟主当当。”   “武林盟主?”寻誉诧异,“不是已经被万柳山庄的柳飞扬抢了去么,那吴家的当家江武兴都不去抢,我这个闲人何必去趟这道浑水。”   “也罢,那个叫柳飞扬的新任武林盟主刚刚上位,你就让他先当着吧,若是他做得不好,你就让你爹派兵灭了他,嘻嘻……”   “你啊……”寻誉抬手一勾香香的鼻子,笑了笑,“我才懒得理那些江湖的事情,还是做只闲云野鹤的好,安安心心在王府带我的宝贝女儿。”   “依你依你,不过我可不想把咱们的女儿困在这寻王府的笼子里。我想等她大一些就教她医术,但我这三脚猫的医术可不行,我要带她去龟谷,拜医仙为师。”香香拍拍丈夫的腰际,眼睛里露出了神往的光。   “学医?”寻誉一怔,又释然笑了:“也好,总比打打杀杀的强。”   岁计因山薄,霞栖在谷深;设罝连草色,晒药背松阴。   微生雾一片片地捋着草药的枝叶,平平整整的置于药架之上。他拭了拭汗水,看着架子上码放整齐的药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心中说不出的愉悦。   抬头望望高照的日头,微生雾拢拢眉心,“都这个时辰了,铜炉中的丹药想必是该好了。”想到此处,他下至谷中,从炼丹房中取了丹药,又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快步奔向木屋。   在松柏的掩映下,这座简陋的小木屋一如往昔,孤立在草场中央。只不过,屋顶上多了层厚厚的蒿草,缘是屋中多了人气。   推开门板,但见凌空一物冲向面门,微生雾猛一低头,那物便在他头顶呼啸而过,只闻身后“啪啦”一声,他还未及回头去瞧,迎面又是一物冲来。   偏头避过,微生雾大袖一挥,一团粉色烟雾在空气中迅速淡开。   “哐当”一声,面前之人砰然倒地。微生雾俯身探望这副七尺之躯,嗔怪:“你这病发作得倒快,我这药只是晚了一刻出来。”   掰开病者的唇齿,微生雾将刚刚取来的丹药挤了进去,又伸指在他喉结处一戳,看到病者脖颈处的起伏,才安心地笑了,回身去收拾一地的狼藉。   “唉,这椅子本月已修了八次,看来这回……啧啧……是彻底报废了。”微生雾甩了甩支离破碎的木椅,随手抛出了门外。   “今晚不用劈柴喽!”他回身笑笑,对地上昏迷的人道:“你下次啊,就连床也一起砸了吧,这样睡在地上,还凉快。”   整整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微生雾才将屋内整理得井井有条。他靠在墙边,直了直腰,望着地上横着的人儿,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悯:“你这叱咤风云的枭雄,如今还不是变成个可怜虫。倘不是我当年把你救了回来,恐怕早被人没入黄土,化作一堆枯骨。”   负手上前,微生雾踢了踢地上之人,忽然绷起了脸:“哼,死吧死吧,你死了才好,我当年一定是鬼迷心窍,才出手救了你。悔啊悔啊,我微生雾虽然从不杀人,但对于你……倘若不是为了琳儿,我一定会见死不救!” 第三章 万柳山庄   三年风霜雪雨,神魔崖顶望穿秋水。   每每午后,琳儿总会领着寒儿的小手,一步一阶地攀上崖顶。寒儿自个玩耍,琳儿便坐在巨石上遥望远方。她总是希冀能在云间见到丈夫的身影,哪怕只是看到一块像乐天的云朵,她都能兴奋整个下午。   “娘!”杨寒跌跌撞撞冲向琳儿怀里,琳儿却在失神间吓了一跳,“怎么了,寒儿。”   “娘,陪我玩会儿,行么?”寒儿拽着琳儿的衣角,可怜巴巴地乞求着琳儿。   琳儿疼爱地望着寒儿,抚上他毛茸茸的脑袋,唇边微微泛起涟漪,可这心思……唉,却是怎么也提不起来。   “寒儿乖,去自己玩会儿。”   “不,我要娘陪我一起玩儿。”杨寒大声道,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母亲,嘟着小嘴表达着强烈的不满。   琳儿正不知如何回答,便在此时,远处跑来一个天真烂熳的小女孩,大叫一声:“寒弟弟,我陪你玩吧。”她站定在二人面前,冲着矮她一头的杨寒咯咯地笑着。   琳儿释然一笑:“璇儿来了啊,你娘呢?”   寻茉璇吐吐舌头,回首遥手一指:“后面呢!”   琳儿举目眺望,远处粉裳依旧。香香一路小跑地撵了上来,笑若春桃:“姐姐,香香带璇儿来看你了。”   琳儿起身冲她浅浅一笑:“好妹妹,你来了真好,寒儿正愁找不到玩伴呢。”   “哟,寒儿啊,都长这么大了。”香香俯下身,睁大弯弯的眼睛,端详着面前这个小小的男孩,“嗯,越来越俊秀了,长得真像他爹!”她言出语失,忙抬头看向琳儿。   琳儿神色一黯,垂下纤长的眼睫:“算了,人都去了,不去想了。”她也知道,这话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自己整日对丈夫魂驰梦想,三年来没有一刻停止过蒹葭之思。   “去带弟弟玩吧。”香香起身,拍了拍璇儿。   寻茉璇乖巧地点点头,拉起杨寒的小手,欢喜地跑开了。待孩子们跑远了,香香才低声道:“姐姐,真是不好意思,最近寻王府派出的侍卫还是无功而返。”   琳儿苦笑:“何必在意,早叫你不用再去查了。当年护送杨大哥尸首的那几名吴家家仆无故失踪,乐天尸骨无存,我是哀伤过一阵子。不过后来,夜大哥为乐天立了衣冠冢,我也算是有了寄情之处,姐姐余愿足矣。”   “这怎么行啊,香香就算让寻王府那些侍卫掘地三尺,也要把杨乐天的骨头给姐姐挖出来!”香香信心满满地指天发誓。   琳儿嗔怪地看了香香一眼,又望向远处的云,没有说什么。   “姐姐,对不起哦,你说我怎么这么口没遮拦的呢。”香香立刻咧开了嘴,冲着琳儿傻笑。   幽幽叹气,琳儿一展容颜:“算了,妹妹也是为了我好,不怪你就是。”   “姐姐真好。”香香扑上去扯住琳儿的衣袖,绽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虽为人母,却活脱脱一个未长大的孩子。琳儿也是习惯纵着她,毕竟就这么一个骨肉血亲的妹妹,于是就把她当个孩子似地宠着溺着。   “姐姐,下个月万柳山庄的武林大会,你去不去?”香香忽问。   “武林大会?我还真是没兴趣。”琳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朵云,沉寂而淡漠,“虽身在江湖,但江湖恩怨对于我们孤儿寡妇来说,已是了不相干。”   “不如姐姐陪我去看看热闹吧,你一个人呆在神魔崖多闷呢!再说,天神教上上下下的事务,夜教主都打理得有条不紊。这几年,正道、魔教互不侵犯,天下如此太平,简直是无趣。”   琳儿摇摇头:“你难道希望江湖风云再起?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不知足了。”   “反正香香会去,姐姐若执意不肯陪香香,香香就一个人去。”香香赌气,小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一个人?”琳儿微微惊疑,转头问:“你叫上你的誉郎啊?他不是一直甘为你的守护神么?”   香香翘着小嘴:“他老人家可是忙,寻王爷出征西域,整个寻王府都靠他一个人扛着呢,他若走了,王府就乱套了。”   “这样啊……”   见琳儿踌躇难决,香香立时补上一句:“姐姐,陪我去嘛。香香只求姐姐这一次,好不好?再说,万一妹妹出了什么状况,也有姐姐保护我。”   “这……”琳儿迟疑了一下,终于松了口:“好吧。”   恋恋不舍地看看那朵像乐天的云,琳儿吁了口气,她这次同意去万柳山庄,不仅是为了护香香周全,也是想换换心境,毕竟这三年来,她守在神魔崖上寸步不移,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真的!姐姐真是太好了!”香香登时心花怒放,一把抱住了琳儿的娇躯,“那妹妹就赖在天神教不走了,直等下个月我们姐妹携手去闯那万柳山庄!”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闯盟主山庄呢?”琳儿掩口一笑。   香香张大了眼睛:“我哪里敢啊,还没进去估计就横尸门口了。听说柳盟主的武功可是天下无敌,江湖上不少人都见识过,还纷纷败在他那柄傲霜剑之下。”   “嗯,我们这次去,也只是凑凑热闹,千万不要搅入江湖之事。”   “姐姐放心,香香不会惹是生非,不然寻誉也不会放过我啊。”香香拍着胸脯保证。   琳儿应和着,西天的余晖洒出一片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这对姐妹的脸上,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扬州,万柳山庄。   万柳山庄,名不虚传。庄内万棵柳树,环绕屋檐碧瓦,蜿蜒石桥池沼。满目柳枝低垂,清流潺潺,隐泻于花丛石隙之间,回廊抱池,兽头吐玉,落珠飞溅,惊起一波涟漪。   江南庭院深深,亭台假山叠立,如此清幽秀丽,玲珑精致,置身其中,怎能不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江武兴夫妇却无心欣赏这院中的精致,他二人脚下匆匆,武林大会召开前一个时辰,就迫不及待地冲入万柳山庄,沿着碎石甬路,一路寻来盟主居处。   忽的一条人影跃进屋内,跪地撑拳:“主上,门外两位侠士不听劝告,硬要闯进屋来。”   “哦,是何人如此大胆?”坐在太师椅上的人缓缓抬起眼皮,浓密而狭长睫毛微微一颤,眸中立现惊涛。   “回禀主上,是无名山庄的江武兴和吴雨燕夫妇。”暗卫禀道。   “无名山庄?”柳飞扬慵懒地窝进太师椅里,手下转动着无名指间的玉扳指,“呵……原来是那个过气盟主的子嗣,难怪鼠胆包天。”   便在此时,两扇门板被推得吱呀作响,外面的人显然快拦不住了。   “呦,瞧这迫不及待的样子,看来……今天得要他们在这里学学规矩!”柳飞扬撑坐起来,正了正身子,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不然我的门都快被他们给拆了。”   “是。”那暗卫立即回身拉开了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房门霍然敞开,江武兴倚着惯性之力,差点儿跌撞进去,忙一沉下盘,端端而立。他心知失礼越矩,不敢再踏入门槛,当下在门口双拳一揖:“盟主。”吴雨燕也随着他,欠身行了一礼。   柳飞扬揉揉眉心,自言似地抱怨:“唉,是不是门闩坏了,怎么一阵风就给吹开了……”   江武兴听得心头一沉,再透过拳隙窥眼瞧去,那太师椅上坐着的盟主,正自顾把玩着手中扳指,竟是对他二人视而不见。可现下江武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便顾不得礼数,撩开衣摆,一步跨入门槛。   “求盟主帮忙!”江武兴这回单膝点地,直接磕在石板上。其实,面前这位盟主不过二十有余,若论年纪,还小江武兴两岁。江武兴行此大礼,一是因为身份地位悬殊,二是确是自己有求于人。   柳飞扬站起身,武兴以为他要上前相扶,忙要客套一句,怎料盟主向前踱了几步,与他擦身而过。   斜眼瞪着垂手侍立的下人,柳飞扬骂了一句:“您们这些下贱的奴才,是不是想冻死本盟主。快,去取些热水来,我要暖暖脚。”那下人唯唯诺诺,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门,显是平日怕极了自家的主子。   “今年立春许是太晚了,还真是春寒料峭呢。”搓了搓手,柳飞扬不慌不忙地坐回到太师椅上。   江武兴忍着一口气跪在原地,过了半晌,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江某真是有事相求,盟主!”   这时,下人已将热水打来,放置在盟主脚下,这便要去脱柳飞扬的鞋袜,却被他一脚踢翻,“没用的东西,粗手粗脚,滚!”   江武兴悚然大惊,他虽不曾与这柳盟主接触过,但也听闻新任盟主轻狂高傲,却没想到这传闻仅是冰山一角。若不是江湖传言,柳盟主有通天本领,能尽解天下之事,扶危助难,他今日绝不会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屈膝。   当然,仅仅是传闻,江武兴又如何能信,这几年来,这位高高在上的盟主的确在江湖上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柳飞扬先是扫平江浙一代高手,以扬州为据点,打响万柳山庄的名头;而后单挑不与臣服的帮派,却是未杀一人,以武力败到对方心服口服;各大门派内斗不断,他便疏落双方势力,达到相互制衡的均势,同时把伤亡降到最低;镇压叛乱,手刃江南第一大世家掌门人独孤狂剑;登上天山,征服了神秘的无上月魔……   别人眼中年少轻狂的偏偏少年,仅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登上了武林盟主的高位,逼得那些正派长老对他俯仰称臣。   “你,不是有求于我么?”柳飞扬突然发话。   江武兴恍然抬头,正见柳飞扬抬起一指,点向他的鼻尖,眸中乍出一道诡异的黄光。 第四章 傲世盟主   单手点指,这手势他最为熟悉不过,陆峰易怒,每每大发雷霆,都会出手点指。   然而,这只手却是不同,这是只纤细修长的手,那指尖锐如利剑,仿佛随时可以刺穿对方的头颅,只是这般润嫩无纹的手,又怎会生出如此盛世凌人的傲气?   不,这股傲气雄风唯有义父可有,江武兴此生也只臣服陆峰一人,但面前这个人不是义父,便没有权力这样指向他。江武兴很想反抗,但念起儿子,却又一次忍了回去,只将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松了松坚硬如铁的拳头,江武兴礼貌地拱手:“对,江某的儿子江墨前月被贼人掳了去,江某遍寻不获,吾儿至今生死未卜……”   “好了,我知道了,你是想求我帮你找人。”柳飞扬语声一顿,点了点头:“可以。”   江武兴闻言大喜,忙要抱拳感谢,却见柳飞扬把手一摆:“别急,不用忙着谢我,我只是说可以帮你找人,但并没有答应你,一定能帮你找到活人回来。”   “什么!”江武兴面目一僵,“江某知盟主天下之事,无所不能,吾儿岂会不是活人?”   柳飞扬干笑一声:“是不是活人,由你决定。”他又做出了那个点指的手势,这一次,却令江武兴觉得恐慌。   “我……我当然要儿子活!”江武兴几乎激动得跳了起来。   “活,这个好办,本盟主可以保证七日之内让你儿子完完整整地站在你面前,只不过……”柳飞扬说到此处,垂眼看向地上那盆温水。   江武兴心中一震:“难不成,盟主是让我服侍他洗脚?我堂堂一代侠客,怎可以做出如此不堪之事?”他眼神迷惑,似有向盟主讨个肯定的答案。   柳飞扬轻蔑地瞟了江武兴一眼,语声微扬:“不行?”   “绝对不行!”吴雨燕大喝一声。其实,她已站在门口看了多时,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柳飞扬竟会如此侮辱她的丈夫。那是堂堂七尺男儿,难道真要让武兴来为别人洗脚,受这样的侮辱?不可以,这些奴婢做的事情,就让自己来做好了。   “要做,就让我来做!”吴雨燕径直冲到柳飞扬面前,蹲下便要为他去靴。   “雨燕,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请你出去!”江武兴目光冷厉,抬手指向门口——他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怎么可以让妻子来做。   “滚开!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代替他!”柳飞扬一脚踢开了吴雨燕,点指江武兴,冷冷道:“你来……想儿子活的话。”   江武兴扶起被踹翻的妻子,登时怒气填胸,真想一掌劈向柳飞扬。然而,他现在有求于人,除了顺从柳飞扬的要求,他似乎别无选择,即使那是奇耻大辱。   吴雨燕怔了怔,她知道柳飞扬今日就是要丈夫受辱,即使她表明了身份,依盟主的性子也绝不会同意她来代替丈夫的吧,何况武兴也不会同意。那么,现在想救儿子,便只有一条路了……   脸涨得通红,江武兴一步一挪地凑到柳飞扬身前,蹲了下去——洗就洗吧,为了儿子,他什么事情都肯做,还顾什么颜面!   “跪下脱!”柳飞扬把脚一闪,厉声喝道。   眼睁睁地望着,吴雨燕替丈夫捏了一把冷汗。她知道江武兴冲动直率的性子,随时有可能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来。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丈夫真的跪了下去,就在她眼前,就在柳飞扬的脚下。   一双颤抖的手刚刚将织锦的薄靴脱下,一个黑衣人便匆忙地走进来,在门口侍立的影卫耳畔嘀咕了几句。那影卫点了下头,便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柳飞扬身侧,依然是耳语,将刚才黑衣人的话复述。   “砰!”白色的袜子还没来得及卷开,柳飞扬把脚一扬,顺势带翻了铜盆,一蓬热水从盆中飞起,溅落到江武兴的脸上。   “柳飞扬,你不要欺人太甚!”热水滴滴答答地从江武兴的面颊上淌落,江武兴霍然起身,按上腰间佩剑,眼中立现杀机。   柳飞扬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蹬上薄靴,又从桌上摸起了一张金色的面具,扣在脸上。   “你想较量?”柳飞扬一指轻摇,淡淡地道:“你还不够资格,我也无暇奉陪。马上要召开武林大会了,江少侠若有兴趣,请移步前厅。”说着,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举步走向门外。   “那我的孩儿……”江武兴追上一步,脸色已经苍白。   柳飞扬轻“哼”一声,甩下一句话:“放心吧,七日内,令公子必将完璧归赵。”面具之下,那薄薄的唇角漾出一抹狂傲不羁的笑意。   江武兴和吴雨燕愣了一刻,紧忙跟了上去。当他们来到前厅之时,各路群豪已不下百人,将整个大厅围得水泄不通。江武兴仿佛还游在梦中,难以置信盟主刚刚那般刁难过后,转眼间又那么痛快地应承下来。   便在此时,柳飞扬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依然带着金色面具。这金色面具,早已在江湖上闻名遐迩,力挫武林各路高手,剿灭正派叛徒,盟主从不将面具摘下。   尽管如此,柳飞扬的脸也不会怕被别人看,他抬手一揭,轻易地将面具摘了下来,冲着各大门派微微一笑。   但见这位二十余岁的盟主,高鼻深眸,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像尊雕塑。特别是在那对浓密如梳的睫毛下,灰色的瞳仁中泛出淡淡的黄光,看起来扑朔迷离,站在台上,仿佛藐视着天下英雄,倒是把那一身的傲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些门派的掌门人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盟主的庐山真面,却也是唏嘘不已,多数还会自惭形秽,怎么一代掌门的武功会如此不济,败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里。   “哇,好美啊!”香香猛然间看到了台上的盟主,惊呼了一声,引得周围众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琳儿拍了拍香香的肩膀,趁大家回过头去,悄悄附到她耳边:“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你我的身份。”香香点着头,眼睛却始终盯在柳飞扬的脸上。   柳飞扬面目无情,坐在屏风前宽敞的盟主宝座上,听着一旁垂立的下人念着长长的呈卷:“青衣堂二当家告仗剑门门主杀害他的小女儿,仗剑门门主予以否认,双方各执一词;古墓真人于上月初八刺伤临月教教主夫人,临月教教主不肯罢休,古墓真人又说是夫人先勾引于他,两派争执不休;武当派内讧,三当家的几个徒弟,杀了二当家的大弟子……”   “够了!”柳飞扬把手一张,一脸的不耐烦,口中随即做着决定:“仗剑门门主把自己的女儿还了青衣堂的二当家,抚养做质;将那个临月教教主夫人杀了,免得一个女人搞得两派揪扯不清;武当派的三当家与二当家各交换徒弟两人,互为传授武艺。”   “这……”台下群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柳飞扬大袖一挥,眸中琥玻色的光倏然亮起:“你们各派间若有不服,一切皆来找本盟主理论。”说罢,他收去神光,摇了摇头,阔步行到屏风后面去了。   那垂立的下人行至台中,宣道:“盟主休息,现在各大门派可以继续呈上难卷,一个时辰后,再请盟主定夺。”   柳飞扬真的是去休息了么?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却不是向着自己房间。穿过九曲回廊,转到一块假山石的后面,柳飞扬伸手在旁边地小石洞中一按,立即闪开一道暗门,人刚别了进去,“咔”地一声,那道暗门倏然关上,怪石堆叠,仿佛一切如常。   暗门内,湿滑黑暗,突然火光一闪,明亮刺眼。柳飞扬借着石壁上的光亮,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向右一转,再扳动一道机关,石门陡开,豁然出现一个密室。   密室中,烛火昏黄。   在墙角的阴影里,隐约蜷缩着一个身影。走近一看,七尺之躯俱缩成一团,仿若刚出生的婴儿般四肢紧抱。颤抖、无助、寒冷,密密的汗珠顺着发丝滴落,汗水把那些发丝都裹在一起,紧紧地贴在脸上。   不,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只见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发丝下的脑袋跟着有规律地抖动。他把整个头深深埋进膝弯里,不仅是为了忍难苦楚,事实上,他根本没脸见人,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没错,他现在还有何面目再为人?   “发病了?”柳飞扬冷漠的声音,如破空的霹雳般划破了密室的死寂。墙角的人骤闻此言,像触了电一般,狠狠地在墙壁上撞了一下。   “主上,鬼……该……死,该死!”他慌忙之中,像条狗似地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地爬到柳飞扬身边。他不是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废了双足,而是因为苦楚难忍,更是因为他在主上面前不配直立行走。   “抬起头来。”柳飞扬淡淡地道。   “主上,我……我……”地上的人匍匐下来。   “抬起头来!”柳飞扬不容反驳地命令着。   地上的人缓缓地抬着头。他知道,主上的命令都多么神圣不可违抗的,他也曾做过主,可他的狠,却不如眼前这位高高在上之人的十分之一。他抬头的动作相当缓慢,一抬一点,就像笨鸡啄米,最后一狠心,脖颈迸力,将整张脸扬了起来。   瞬间,他身上宛如数道伤口撕裂开来,火辣的激痛又像是有人在伤口上撒了盐面。事实上,他身上一道新伤也没有,但整个人却有三十七处伤疤,除了胸间的一道,其余三十六道疤痕全集中在一处,正是他现在扬起的部分——脸。   不错,他是没脸见人,他那张脸根本就不是张人脸,而是鬼面!三十六记刀伤,沟壑纵横,最深的一道疤痕拱着高高的红楞,最新的一道则翻卷着新鲜的皮肉。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恐怕连阎王见了都会胆寒,可是偏偏有人不怕,还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个人就是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主上”,光环萦绕着的武林盟主——柳飞扬。   拨开他纷乱濡湿的发丝,柳飞扬单指勾上他的下巴,挑起了那张可怖的脸:“你还是不敢面对,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丑陋的东西不能呈现,嗯?鬼面。”   没错,“鬼面”是跟随了他三年的名字,虽然只有三年,他却感觉像一辈子那么长。他几乎忘了他原来那个好听的名字,忘记他原来在江湖上显赫的地位,忘记他害死的那些无辜的人。他只记得每个月要向主上讨要一颗金丹,然后狠狠地在自己脸上补上一刀;只记得每次出去执行任务时,都要带上金色面具,威风凛凛地立于人前,用他毕生的武功为主上铺平道路。   “鬼面无能,鬼面该死,请主上赐罚。”鬼面把头重重地砸在地上,病发刚过,他就马上急着请罪。   柳飞扬冷笑一声,左手摊开,一枚小小金丹应手而得。鬼面见了,立时掏出匕首,颤颤巍巍地将冰冷的匕刃贴上自己狰狞的面孔。   “你还是很怕,对不对?”柳飞扬戏谑地问。   “是……哦,不是。”鬼面语无伦次。   柳飞扬直起身,低头藐视着他,“我知道,你最在乎这张面皮,可它现在已经千疮百孔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听到这里,鬼面的手立时停止了颤抖,手起刀落,深深的刀口溅起了一串殷红的血珠,飞落到潮湿阴冷的地面上。   “呃……”抑制住嘴边的闷哼,鬼面双手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摊开掌心,等待着那枚弥足珍贵的金丹。 第五章 黑白棋局   掌心迟迟感受不到金丹的存在,鬼面心底一片冰凉。柳飞扬围着他踱了一圈,复又停在身前,然而,掌心中只有潮冷的空气掠过,并没有感到任何圆滚滚的东西,这令他单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再次颤抖。   “你想要金丹?”柳飞扬明知故问。   地上的人连连点头,柳飞扬冷冷地道:“既然想要金丹……为什么还如此胆大妄为,做出那样的事情!”   眸底翻滚,鬼面低着头默默不答,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滴一滴从面颊上滚落在地的血珠。   “还用我的提醒么,嗯?”柳飞扬凛冽似冰。   鬼面慌忙地摇着头,为自己辩白:“主上,鬼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是江武兴的儿子。”   “哦,你是明知故犯,还是公报私仇,你自己心里有数!”柳飞扬淡漠一笑,“好,你速去放了江墨,平平安安地把那孩子给我送回无名山庄去!”   “鬼面领命。”   柳飞扬颠了颠手中的金丹,诡笑:“等你把事情办利落了,再回来领这颗金丹!哼!”说罢,他一振衣襟,离开了密室。   眼睁睁地看着主上和那颗金丹消失在石门后,鬼面的心都凉到了冰点。忽然,那双阴狠的眸子一缩,他开始用舌头去舔嘴边那些温暖腥甜的东西,他发誓,他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让柳飞扬双倍偿还!   地面之上,吴雨燕与江武兴正筹谋着如何再去寻找儿子下落,忽见亭廊转角处有个白色姑娘一闪而过。   “琳儿!”雨燕大喊。   “雨燕,真的是你!”白衣姑娘驻足,回眸一望之下,竟是许久不见的姐妹,她疾步走了过来,看着面前的吴雨燕又惊又喜。   吴雨燕勉强一笑,惊喜的光亮只在她通红的眸中一闪而逝,旋即哑然,有些焦急而又茫然地四下环顾,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   “你在找谁?我在这儿啊。”琳儿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却发现雨燕眸中的光很是慌乱,亭廊、假山、柳树、碧草……她到底在找什么?   “墨儿不在这儿,雨燕!”江武兴拉起了妻子的手,在他耳边厉声提醒。   “墨儿在的,他有可能在的,是我们没有好好去找。”吴雨燕喃喃。   琳儿才反应过来,忙问:“墨儿怎么了,失踪了么?”   江武兴一脸凝重,点了点头,他与雨燕同样焦急,只是还没到雨燕那种失魂落魄的地步。   “这是何时的事?”琳儿惊愕。   “是上个月二十八,墨儿本来在院子里和雨燕躲猫猫,谁知就此失踪,来人动作极快,连雨燕也未曾察觉。”   “会是谁呢?你们可是和谁结下仇怨?”琳儿一语即出,又觉多余,无名山庄树大招风,原来与吴铭暗结私仇的,恐怕都会算在吴雨燕头上。   “不知道。”江武兴摇头无奈。   琳儿看着这夫妻二人焦急的神情,心里也跟着冒起火来,略一思索,“不如这样,我让夜教主动用天神教的势力帮你们暗中打探,一有消息,马上飞鸽传书。”   “如此甚好,盟主也答应我们帮忙寻找墨儿。这样一来,黑白两道齐出马,墨儿有救了!”江武兴的眸中闪着金子般的光芒,他怎么也没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   其实,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因为在他们回到无名山庄的第二天,就有人把墨儿送到了自家门口。   墨儿见回到了家,迫不及待地叩开金漆的大门。家仆们一见是少主回来了,喜出望外地迎了进来,第一时间把少主送到庄主面前邀功。   “墨儿!”江武兴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蹿起来,却是愣住了,木讷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   “爹爹!”墨儿边唤着边扑到江武兴怀中。   “墨儿!”第二次唤出这个名字,江武兴终于从恍惚中醒了过来,他兴奋地将儿子举过头顶,仰头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   “好儿子,你平安回来就好。”江武兴哈哈笑着。   “墨……儿,墨儿!”吴雨燕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活生生的儿子,几乎摔在门槛上。   “娘!”墨儿眼睛大亮,从父亲的手心里滑了出来,兴冲冲地扑向母亲,“娘,墨儿好想娘亲……”说到一半,小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   吴雨燕将墨儿搂在怀里,眼眶一酸,喜极而泣,所有丢失的灵魂好像一瞬间都回到了她的躯壳里。   “墨儿……墨儿……”雨燕抱着儿子的小小身躯,仿佛想把孩子再装回自己的肚子里,让两个心脏重新相连。   “娘……”墨儿在雨燕怀里有些挣扎,她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抓得太紧了,紧得儿子有些窒息,泪水仍在连串地落下,手掌慌张地松开了儿子。   忽然,那泪水也不再落了,雨燕的神情复又焦急而彷徨,“快让娘看看,伤到了哪里没有。”扯开墨儿,上上下下的打量。   “没事?”雨燕喜忧参半,不容分说又撩开墨儿的衣襟,将儿子反反复复地瞅了个遍。说也奇怪,墨儿不仅毫发未伤,反而比上个月还胖了一圈。   江墨掰着手指,突然弯起拇指,笔画出个“四”来,兴奋地道:“对,就是四,墨儿在那里一日要吃四顿饭。”   “什么?”吴雨燕扳正了江墨的身子,惊讶地问:“快,给娘说说,他们都对你做什么了,有没有弄疼你啊?”   江墨摇摇头:“没有,那里有好多小朋友,我们一起做游戏。只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叔叔会定时送来饭菜,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雨燕惶急。   江墨挠挠头:“还有就是不让我们出去,只是让我们在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里面玩。”   “嗯,还有么?”   “没有啦,娘。”江墨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吴雨燕一错眼珠,看看江武兴,江武兴也同时望向她,又摇了摇头,突然发话:“墨儿,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我……不知道,一觉醒来就在门口了。”江墨忽闪着眼睛,仿佛也想问父亲同样的问题。   江武兴梗了梗脖子:“墨儿一定是让人点了睡穴。那人把墨儿送到山庄门口,又解了穴道。也就这一盏茶的工夫,贼人应该还没走远。”他迈出一步,这厢便要去追。   “哎,别去。”吴雨燕出臂相拦,“现下最重要的是墨儿,孩子究竟有没有受内伤或者中毒,单靠你我是查不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要去龟谷,找医仙?”   “对,找医仙。”雨燕抱起了墨儿,看着儿子的眼神依然担忧,“就算是不幸中了毒,医仙也能及时解救。”   龟谷,雪日。   一片冰晶旋转着从天而降,不经意间,润湿了棋盘上的一颗黑子。仰头一望,灰蒙蒙的天空中,又有无数洁白的花朵,飘飘荡荡地向下坠落,竟是下雪了!   这场不期而至的雪,令手持黑子之人,举棋不定。对坐的人微微一笑:“前阵子刚落了雨,本以为春天来了,这鬼天气,怎会如此反复无常。”   “是啊,龟谷的天气一向比外界要寒冷一些,可是这次冷得确实有些离谱了。”他迟疑了一阵,那颗黑子方才落定在棋盘上。   白子步步紧逼,果决地在星位上割席划地,黑子也不甘示弱,封气提子,围追堵截。阴晦的天际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无视棋局的存在,肆无忌惮地降落在黑白二子之间。   不到一个时辰,棋盘上已经积了一指厚的雪,几乎湮没了黑白子,可是棋盘上那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依然没有休止。   这次又是黑子,持在空中一刻,没有下落。   簌簌的雪片像无数只飞舞的白蝶,萦绕着持着黑子的手,“咳,咳咳……”肺在震动,手也跟着颤抖,黑子上的雪片滑到手背,融化,一丝一丝,冰冰凉凉的,极速汲取着手上的温度。   “只要有我杨乐天在,你就不用怕。我会保护你!”这句话在雪地里掷地有声,也是这种情景下说的吧。   那持黑子的手像被钉住一样,迟迟落不下去,有滴滚烫的东西从眼角滑到面颊,很快,被这些无情的雪片变得和它们一样冰冷。   “啪嗒”那颗黑子从指间滑了下来,如石头般掉在棋盘上,瞬间震飞了几颗白子。对坐的人八字眉一扬,叹息般地质问:“你还是放不下?”   “呵……我放下?”他惨淡地一笑,将棋盘一推,“这场游戏该结束了,放我走!”   “不行,你可以走,但是必须履行完你的承诺!这是龟谷的规矩。”龟谷的主人宣告着他的主权。不错,医仙救人,必须要对方答应一个条件,而这个条件,或许是被救人的性命。   “承诺?我已经让你研究了一年,你却天天拉我来这里下棋,你究竟研究出结果没有?还是,你根本就是想拖住我,不想让我去找琳儿!”   微生雾拍案而起,震落了一地棋子,怒叱:“琳儿,若不是为了她,我会救你么?救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是让你把她抢走?你也不想想,你死了,我岂不是更有机会在琳儿身边守着?杨乐天,我明白告诉你,若不是为了救你,我早去天神教找她了!”   “咳咳……”杨乐天的五脏六腑都快被医仙的话震裂了,“你!”他手指着眼前的救命恩人,却是被醋意冲昏了头脑,一点儿恩也念不起来。   大雪还在簌簌地下着,毫不留情地将地上的白黑二子湮没、覆盖。片刻的僵持,换来的是短暂的宁静。   “咳咳……咳……”杨乐天眼中无光,木然盯着落在棋子上的雪片,尽管那些棋子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微生雾长长叹息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知道,自从你不再疯癫,你的心早就飘到了神魔崖,当初我答应你,待我研究出你经脉中的古怪暗流后,便放你出谷,可惜这一年来,我无功无果,事也怨我。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我不想看到你和琳儿出双入对,可我也没有故意拖延。”   突然间,微生雾出拳击在棋盘之上,沾了满手冰冷的雪花,重重叹气:“实话告诉你吧,你的脏器因那魔功受了重创,内功皆失事小,连你这条残命,即便是有我的药维持,也活不过一年了。”   “咳咳……我知道我这副残败的身子,熬不住多久。”杨乐天望向空中,任飞雪落上他尚有余温的面颊,自嘲地笑了:“呵,一年,一年……没想到竟会这么短。”   向后踉跄了几步,他看向微生雾的眼神越发得明亮,脸上忽然变得冷肃如雪,坚定地道:“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你不能再拦我!”   “是啊,你确实应该去魔教见见她们母子。”微生雾托住一片冰凉的雪片,眸光已被这满天的飞雪带到了极远的地方。 第六章 以命相搏   “母、子?”   “对,母子,琳儿为你生了个儿子,叫杨寒,你还不知道吧。”微生雾淡淡地道。   “杨……寒……”杨乐天一脸惊讶,喃喃自念。他拔足就行,怎料又被微生雾一臂拦截,“慢着!”   “你还要怎样?”杨乐天挑眉。   “我救了你,你却没有履行完承诺,就这么急着要走?”微生雾淡淡的笑容,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却透着刺骨的凉意。   “如何?”   摇了摇头,微生雾盯上杨乐天的俊脸,从齿间吐出两个字:“不、行。”   瞬间,杨乐天眸中的光穿透了飞雪,宛如两步利剑直刺入对方的身体。   雪花飘零间,他动了杀机,从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在狼群虎穴的魔教打滚多年,他的心已变得冷酷无情。然而,背上冷风侵体,风儿在他身后兜了个圈,又转向着东方呼啸而去。不错,那里是空荡的,那柄玄魂剑早已不知所踪。   “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咳……”   微生雾深深地望了杨乐天一眼,咬了咬后槽牙:“好吧,我们就以命相搏。”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仿佛把雪地都砸出一个窟窿来。旋即他将袍尾一甩,踏上雪地,“想离开龟谷,就跟我来吧!”   杨乐天没有说什么,迈步跟在他后面,自己都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微生雾也不再做声,带着杨乐天一直下至谷底雅居。迈进了屋,微生雾取了两个白玉杯出来,置在桌上。   “咳咳……咳咳……咳……”杨乐天突然咳得厉害,他也更清楚得意识到,他这身子,是真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就真见不到他的琳儿,还有那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   微生雾提了玉壶,兀自斟上两杯酒,两杯红得如血的酒,盛在通透白皙的玉杯中,如血映残阳,凄艳美丽。   “这是我自己酿的葡萄酒,你可有兴趣一试?”微生雾摆手一让。   杨乐天瞄了一眼,冷冷地回答:“对酒,我没有兴趣,但求你放我出去。”他从不曾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这回,他是真的不能再等。   微生雾看了看一脸冷峻的杨乐天,似乎是被外面的风雪感染,整个人都冻住了,僵直地站在门口,一步也不肯向里走进,于是他又看了看杯中酒,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有风雪从门口飞进来,落在杨乐天身后的衣袂上,他的眼神更冷了,心底对妻儿的渴望化做杀气,逼向屋内那个看着酒杯的人。   “定要以命相搏,是么?好,尽管放马过来,我杨乐天欠你一命,就先让你刺我一剑。”   “何必那么麻烦。”微生雾摇摇头,瞧向桌上的两杯酒,“我已经先行在其中一杯酒中下了致命的毒药。这是我新发现的一种毒,从彼岸花中萃取而成,解药还没研究出来,所以……”他顿了顿,苦笑:“若喝到了这杯毒酒,无论是谁,都会与琳儿阴阳相隔。”   “毒酒?!”杨乐天惊骇,却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   微生雾点点头,看着这两杯血色的酒,目光沉静:“对,两杯,只有一杯是毒酒,你一杯我一杯,共饮!活下来的那个,就出谷去找琳儿,可是公平?”   “咳……的确公平。”杨乐天注视着两杯嫣红如血的酒,忽然伸手去取,微一犹豫,手悬在半空。“左边?右边?琳儿……我不能死!”他的手伸向左边,那腕骨又向右一转,偏向另一杯酒顿住,下一刻便昂头饮下。   酒水甘甜香醇,滑过喉间,竟能如此美妙。不过,这酒真烈,刚刚下肚还暖暖的,马上就觉得头脑昏昏沉沉,难道是……选中了那杯……毒酒?!   杨乐天紧蹙了眉心,他不能接受死亡。忽觉嘴角一抹粘稠的液体流下,用手一抹,这样殷红刺眼的颜色,是血么?在他意识失去的最后一刻,看见微生雾端起另一杯鲜红的液体,一饮而尽。   龟谷,静谧而沉寂。   灰白色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白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午后,太阳终于爬出了厚厚的云层,在大地上重放光芒。枝头上,屋顶上,厚厚的积雪足有半尺余高,柔弱的枝头不堪重负,“噗噗”落下一堆银白之物,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墨儿,你冷不冷?”吴雨燕抬手拍掉儿子小斗篷上的积雪。   江墨乖巧地摇摇头,短短的腿插进厚厚的雪层,半尺多深的大雪没过了膝弯。江武兴看见儿子在雪地中艰难跋涉,不禁心疼起来,对妻子道:“这么大的雪,你还是抱着他吧。”   “将来学武还要比这苦呢,这又算得了什么。”吴雨燕摇摇头。   江武兴“喏”了一声,想想也是,自己的一身武艺,不知挨了义父多少飞腿,吃了多少巴掌,从小到大,身上的伤就没断过,执行任务稍有闪失,就算临阵对敌没伤到自己,回来义父也把自己打个半死。他心中苦笑,忽又皱起眉头,诧异地问:“你还打算让墨儿学武啊?”   “嗯,当然。”   “墨儿,墨儿,当初起这个名字不正是想让他舞文弄墨么?退出这个纷纷扰扰的江湖。你怎么又动起让他习武的心思来?”   雨燕叹出一口气,立时化作一股白烟氲氤而升,徐徐道:“我何尝不想如你所愿,让墨儿舞文弄墨,可能么?且不提你魔教那笔烂账,就单单说我爹欠下的江湖债,这不都追上门来了么?墨儿要是没有武艺傍身,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   江武兴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算是默认了妻子的话。然而,一想到让儿子练功,他心中又有些心疼,不知道这孩子的身子骨能不能禁得住,要知道,他的童年可是赤着脚从雪地里跑过来的。   “哇,好美啊!”墨儿突然兴奋地大叫,从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绚丽的虹桥横跨在山谷间。原来,路已走到了尽头,足下一踢,一蓬飞雪直落峭壁。   “爹爹,云朵怎么在下面,不是应该在天上的么?”墨儿疑惑地望着高大的父亲。   江武兴牵着墨儿巴掌大的小手,微微一笑:“因为啊……我们站在云朵上面了。”   俯身鸟瞰,山谷中云朵漂浮,悠悠荡荡宛如仙境。朵朵白霞游在这座巨大的七彩虹桥之下,仿若一簇簇的水波,浮浮沉沉,又像是一群嬉戏的鱼儿,忽聚忽散。   “墨儿,小心。”江武兴扯住墨儿的小手,幸而是父亲拽着的,否则一失足跌落万丈深渊了。   吴雨燕的心跟着一抖,她嗔怨地瞟了一眼丈夫,又指指山崖旁悬着的藤筐,“我们下去吧。”   “好!”江武兴抱起墨儿,纵身跃入藤筐,雨燕拉动藤蔓,一家三口遂沿着陡峭的崖壁缓缓下坠。   谷底小溪蜿蜒,花团成簇,各处栽植着奇花异草,香馥扑鼻。抬头仰望,头上烟云如练,仿若缕缕丝幔,实乃人间仙境。   三人置身其中,心灵也仿佛得到了洗涤,这般入画景致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其实,吴雨燕也是第一次来到龟谷,若不是亲眼所见谷底的绮丽秀美,仅听手下绘声绘色地描述地形,她根本不可能有这番心悦的感受。   头前的墨儿活蹦乱跳,像只小猴子般地左顾右盼,兴冲冲地登上了石桥。   “娘,快看,快看!”墨儿跺着脚。   吴雨燕欣然抬头,眼前的屋子令她心动:“好一处清尘脱俗的雅居,这不正是医仙的居处么?”   “医仙,医仙……”江武兴当前礼貌地叩门,良久,无人回应。墨儿调皮地冲到前面,轻轻一推,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玉壶,两个空杯,血酒未甘;两个男人,轻袍缓带,东倒西歪。   “杨……乐……天!”吴雨燕第一眼便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   “真的是他!”江武兴也看见了杨乐天,又扫了一眼桌上的白玉杯,暗暗心惊:“怎么,两个人服毒自尽了?”   “嘘……”吴雨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闻微微的鼾声入耳,缓慢而有节律。鼾声来自床榻,微生雾正背身躺着。   “医仙没死?”吴雨燕循声而至,床上的人霍然翻身张眸,闪亮的瞳仁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转,竟把早有准备的吴雨燕吓得花容失色,连退了数步。   医仙打着哈欠,慵懒地从床上滚了起来,坐在榻边,半垂着眼皮,“是你们啊?无名山庄新任庄主大驾光临,微生……哈欠……有失远迎。”   “江某岂敢,江某此次来到龟谷,完全是为了吾儿。”江武兴拱手一揖,低头看向江墨,“墨儿,快拜见医仙。”   江墨上前一步,也学着爹爹地样子,把两个拳头抱得紧紧的,嘟囔着:“侄儿……拜见医仙伯伯。”说罢,小嘴一咧,露出一对大大的虎牙。   “侄儿?哈哈,乖。”微生雾精神一振,睡意立消,伸手去拉江墨,江墨却不大情愿,慌忙往父亲身后躲。   “这孩子,唉,被他爹宠坏了。”吴雨燕扯过江墨,送到医仙面前,“医仙,可否帮忙看看这孩子身上有没有中什么毒,或者是受过什么内伤。”   “好。”微生雾扣上江墨的涓涓细脉,即道:“无碍,身子壮得紧呐。”   “真得没事?”吴雨燕追问。   “对,没事。无毒无伤,就是体内阳气过剩,又遭风雪一激,受了些小小风寒。”微生雾微微前倾,看着墨儿鼻翼下缓缓而落的一道清泉,不禁失笑。   “谢谢医仙。”听闻医仙一言,吴雨燕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哎,别忙着谢啊,我这病都看完了,你们可曾记得我医病的规矩?”   “条件?”江武兴脱口而出,即使在这大雪寒天,也惊出他一身冷汗。他怎会忘记这规矩,上次雨燕病重,他为这规矩重返魔教送药,差点儿丢了性命。   微生雾瞥见江武兴额上的汗珠,笑道:“江兄别慌,你看,这次简单。”他飞了个眼神,正是瞅向地上仰面躺着的杨乐天。   瞬间,房中四个活人、八只眼睛皆然聚焦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白得若纸,毫无生气,但这渗人的白,仍掩盖不住那俊美不凡的五官,眼耳口鼻,皆可入画。   “那个叔叔长得好漂亮啊……”江墨不禁失神,忽然身子一抖,缩做一团,因为他隐隐感到了那咄咄逼人的寒气,正是从地上那具冷冰冰的东西散发而出的。   “咚”地一声,男孩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仅偷偷窥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问:“那个……那个叔叔……还活着么?” 第七章 破镜重圆   “杨乐天,我从不怕你,无论你是死、是活。”江武兴大步上前,蹲身去探杨乐天的鼻息。   “多此一举!”微生雾倚坐在床边,不屑地道。   江武兴伸出的二指,并未感到任何气息。他惊恐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微生雾,“你果然杀了他?”   “医仙从不杀人。”微生雾淡淡地回答。   “我也不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江武兴厉喝,眸中已有了火光。   吴雨燕双手护住墨儿,同样一脸的不可思议,“三年前,杨乐天的尸体在送往神魔崖的路上离奇失踪,原来是你?是你把杨乐天的尸体藏起来了?”   “哈哈哈……”微生雾忍不住大笑,点头:“对,你看,我这不是保存完好么,现在你们继续护送他去天神教,务必交到琳儿手里。”   江武兴蓦地起身,对医仙拔剑相向,怒叱:“好了,收起你的谎言。杨乐天身子还是暖的,分明就是刚刚被你下毒所害,你还在这里切词狡辩!”   “杨乐天他……”微生雾两片嘴唇半张半合,目光即被什么东西钉住,话语怔怔被卡在喉间。   门口,出现了一个他盼望许久的倩影,微生雾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白衣仙子,但见那出尘的容颜上淌落了两行清泪。   “琳儿……”微生雾哑然。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就倚在门口,等着听他给出一个杀丈夫理由,可是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不、不。”微生雾急急地摇着脑袋,“我没有杀他,我没有……”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但声音却越来越弱。   “乐天!”琳儿泪如泉涌,一声大喊,便不顾一切地扑到丈夫身上。悲恸,悲得如此绝望,恸得如此撼天。哭吧,许是把三年来的积怨和悲哀都一次哭个够本。   墨儿反倒是停止了呜咽,他本是被爹爹的剑吓哭了,这刻却见面前的婶婶哭得如此哀伤,也惊得忘了哭了,只愣愣地站在原地。   “琳儿,别哭了,死者已矣,哭有何用?”吴雨燕默默来到琳儿身边,安慰着。   然而,杨乐天就在眼前,琳儿哪里还听得进去,趴在丈夫的胸口,不可抑制的泪从心底涌出来,如雨水般急急坠下。   “琳儿?真的是你么?”   “呵……难道你也死了,来找我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琳儿,有我杨乐天在,你就不用怕。”   “你不要哭了……”   “琳儿,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琳儿,为什么我睁开眼睛看不见你啊?”   “咳咳……咳……胸口好闷……好闷。”   “别哭了,琳儿。”   “咳咳……咳……咳咳……”   胸间渐渐恢复了有节奏的起伏,一浮一沉,夹杂着淡淡的咳嗽,一声响过一声,“琳儿,别压着我,我喘不过气来。”杨乐天低若蚊蚁的声音从唇角溢出。   “杨乐天,他没死!”雨燕突然惊呼出来。与此同时,杨乐天也张开了沉重的眼皮,“咳咳……咳……”   琳儿登时怔住,泪水都来不及收回,滚烫的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乐天冰冻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泪痕。   “好暖……好咸……”杨乐天浅尝到热泪的滋味,嘴角勾出了一个令人惊艳的弧度。   “乐天!”琳儿破涕为笑,紧紧抓住了杨乐天的身子,就像溺水者紧紧抓住了最后一根芦苇,生怕一松手,乐天就会飘走。   “咳咳……”杨乐天拼命地咳嗽着,但他也同样伸出大手紧紧地搂住琳儿,即使是肺被琳儿压得快要裂开,他也不愿放手。直到琳儿察觉到了身下的虚弱之体不堪重负,才慌忙松开手,将杨乐天扶了起来。   “琳儿,我好想你。咳……”杨乐天深情地望着琳儿。   时间过去三年了。三年来,琳儿苦苦思念之人,竟然能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张英俊的面庞,不是该出现在云间的么?琳儿凝视那张苍白的脸,良久,抬手轻抚,还是那样的美,美得令人心动,只是面颊消瘦了,眼角出现了些许起伏。   琳儿沉溺地笑了,忽然眉心一蹙:不,他不是云间那个人,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早在三年前就死了,面前这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幻影,一定是阎王派来蛊惑她的……   蓦然间,如水的眸中波涛汹涌,琳儿仿佛看到面前的男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长长的獠牙,正要将她啃噬。她惊得大力推开了面前的男子,一跃而起,一步一步向角落里退去。   “琳儿!”杨乐天察觉到了琳儿异样,忙咬牙撑起身子,上去按住琳儿颤抖的肩头,“琳儿,你怎么了?”   “你……放开我!”琳儿惊恐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孤独无助。   “我是杨乐天啊,你的夫君啊。”杨乐天焦急地想要吼出来,然而,那讨厌的咳嗽却令他的眼光再次黯淡下去。   “夫君?”琳儿用力眨了眨眼睛,抬起长长的睫毛,猛地顶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心中陡然一惊:刚刚的恶鬼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地的确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剑眉星目,鼻如悬胆,齿若编贝。   “乐天……真的是你?我是不是在做梦?”琳儿喃喃。   杨乐天猛烈地摇着头,双手用力一抱,将心爱的妻子拥在怀中。“不是做梦,不是做梦,我是真的还活着,琳儿,琳儿……”他慌乱地抓起琳儿的素手,按上自己胸膛,“你摸摸,这里,这里是在跳的,还在跳的啊。”怀中的人儿开始啜泣,杨乐天急着追问:“你感到了么?感觉得到么?”   “嗯。”琳儿哽咽着,她用力咬破下唇,鲜血瞬时淌了出来,但她的贝齿仍在唇上锁得死死的,试图让这疼痛的感觉持续下去。因为唯有这真真切切的痛,才能让她体会到丈夫的真实存在。   泪水的苦涩伴着口中的腥甜,渐渐融化了琳儿的内心:“真的是丈夫回来了,乐天死而复生了,他肯回来琳儿身边了。”不可置信地激动,此刻恐怕用任何言语都难以表达。当琳儿再次将头抬起时,眼中已闪出了新的希望,她柔情似水地望着丈夫,秋波中仿佛有道不尽的话语。   这时,杨乐天业已泪流满面,他抖着双唇,轻声唤着:“琳儿……琳儿!”温柔的语声中含着笑意,内心的激动使他再一次将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并把脸深深地埋入琳儿头顶柔软的发丝中。   此时的琳儿全然沉溺在幸福之中,她不用再去咬嘴唇,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杨乐天心脏的跳动,她终于相信她的丈夫回来了,她将整个身体靠在乐天温暖的怀抱里,从头顶到足尖,渴望着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和爱人依依相偎,甚至是溶入对方的身体中去。   “咳咳……咳……”   感受到杨乐天胸间的剧烈震动,琳儿蓦地松开丈夫,想让他咳得好过一些。然而,杨乐天全不在意,连咳中都带着微笑。他倏然松眉,含情脉脉地望着心头挚爱,扬手轻轻抚去琳儿眼角的泪痕。琳儿激动得难以言喻,忽然热泪又不听话地涌了出来。杨乐天温柔一笑,用手继续帮她细细沾干。   吴雨燕触景伤情,也感动得泪花沾睫,不自觉地依偎在江武兴的怀中,和墨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此时此刻,唯独这屋子的主人没有落泪,他倚在床角,颓然看着这对爱人,心中五味杂陈。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这般你依我浓,叫微生雾怎不心酸?然而,偏偏就是自己亲手造就了眼前一切。   当年,医仙把杨乐天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用失心散抹去运尸家丁的记忆,千辛万苦带了这个死人回来;又用了两年的时间,凑齐了药材,治好了他的疯癫之症;而后留他一年,不仅是为研究杨乐天体内的神秘暗流,也为继续用药调理他受损的五内脏器。实际上,微生雾本不善棋道,却耐下性子坚持同杨乐天对弈一年,只为让他凝神静气,使原本为魔功所累的脑力恢复清明。   “可笑,可笑,付出了那么多,只为将所爱之人拱手相让。”微生雾自嘲着,他爱琳儿,所以希望琳儿得到幸福。或许他这种愚不可及的做法,没有人会去理解,他也不指望得到琳儿的感激,因为他不想要感激,他只想要爱。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他宁愿独自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姐姐……”轻轻地一声唤,门口露出一张娇小可爱的脸,但这张脸却白得吓人。香香挣扎无力,勉强撑着从石桥爬至门口,终于脱力地垂下了头。   鲜红鲜红,如胭脂般红得未掺一丝杂色,那是血的颜色。这种惨烈的颜色,浸染了香香肩头的大片衣衫。只因琳儿一直为了杨乐天时悲时喜,竟然把受伤的妹妹忘在了门外。   “香香!”琳儿愧疚万分地冲上去,遥向微生雾道:“微生大哥,香香她为我受了伤,我带她前来龟谷,缘是向你求医的。”   “受伤了?谁?”微生雾惊觉起身,琳儿好像对他说了什么?他一个健步冲过来,紧张地扯住琳儿,愣头愣脑地问:“琳儿,你没事儿吧?”   “微生大哥,你……”琳儿蹙眉,望向臂上那双肉嫩白皙的厚掌。   “呃……”微生雾尴尬地松开,“琳儿,你伤到哪里了?”医仙出人意料的举止,立时引来屋内几人的侧目相视。   琳儿摇头:“我没事,受伤的是我妹妹———香香。”   微生雾这才瞥向地上的女子,不禁低头自艾。惭愧惭愧,地上都积了一滩血了,他却刚刚看到。 第八章 一厢情愿   “快让我看看,他伤到哪里了?”   微生雾抬手去轻掀香香的衣角,那只肉掌却被琳儿一记手刀打掉。   堂堂医仙,当众出丑,一而再、再而三,人家一个年轻少妇,又怎能当着几个大男人去衣?蠢,蠢,真是蠢,微生雾暗暗自责。他自从刚刚在门口见了琳儿第一眼后,那魂魄即被勾到了九霄云外,幸好自己一身医术还在。   见此情形,江武兴一家正好借机告辞,杨乐天则守在门外。这时,屋中除了床榻上的香香,就只剩下医仙和琳儿。琳儿本想随着杨乐天去门外守候,却被医仙一声喝止,叫她留下来帮忙。琳儿蹙眉,只得依依不舍地松了丈夫的手。即便只有一门之隔,琳儿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眼睛始终盯着门板不放。   “别看了,人跑不了,救你妹妹要紧!”微生雾心中醋意大生,手中的药瓶从指间滑了出去,“哎呦,我的药啊。”   见医仙整理几只翻倒的药瓶,琳儿这才抽回眼神,心不在焉地伸过手,想帮着扶起余下的药瓶。   “唉,我来吧,你先帮忙把香香的衣襟给去了。”微生雾不耐烦地推开了那只素手。   “喏。”琳儿应声,手上沾到了妹妹的血,才恍然梦醒。撕掉香香肩头染血的衣襟,一枚金镖嵌在白皙的肌肤中泛着金色的光泽,钉入骨隙之中足有寸许。   “难怪一直在流血,竟是切断了血脉。”微生雾抽了口凉气。   “嗯,琳儿无能为力,才来求助微生大哥。”   “你看,你在龟谷一年,全是虚度光阴,让你跟我学医术,你总是心不在焉。”微生雾本性不移,这种情况下,也总能嘻嘻哈哈。   “唉,是琳儿不对,微生大哥,还是快救香香要紧。”   微生雾轻笑:“这伤死不了,挺多是失血过多,将养了个几月便好。”   谈笑间,医仙手起镖出,只是一闪,右手指间瞬间多了一记血淋淋的金镖,左手立时封住了香香肩头几处要穴。这取镖点穴的功夫,虽有先后顺序,但在琳儿看来,都只在眨眼之间完成。   “啊……”香香痛得惨叫,肩头一挺,即刻又晕厥过去。   琳儿心头一紧,注视着微生雾那双忙碌的双手。缝合、敷药、包扎,一点一滴,琳儿似乎都看得那么专注认真。然而,她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一句话抵在舌间,踌躇了良久,终于问了出来:“微生大哥,你究竟会不会武功?”   “哦?”微生雾手下有条不紊地缠绕着布条,“你觉得呢?”   琳儿半晌不答,微生雾也不抬头看她,“此事不重要,倒是香香这伤,确实有些棘手。”   “怎么讲?”   “嗯,这伤从表面上看,只是伤到了骨头,断了血脉,但实际上,金镖打入的冲力损伤到了附近的几条经脉,若是伤势反复,这条手臂恐怕以后会不大灵活。”   “微生大哥,琳儿求你。”琳儿说话间从榻边滑了下来,跪在医仙面前,乞求着:“妹妹这伤是琳儿连累的,切不可落下病根,否则琳儿会内疚一辈子的。”   “别这样,快起来。”微生雾立即放下手中之物,去扶琳儿,“你放心,既然琳儿你开口,微生大哥定当竭尽全力。”   可惜房门的隔音并不大好,屋内的一字一句,杨乐天在门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咳咳……”他暗暗握拳,直想冲进去一拳把那个医仙打翻。   “琳儿先行谢过。”琳儿施以一礼,复又坐回榻边。   微生雾手下继续忙活着,最终在一圈圈布条的尽头,熟练地系上了结。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忽道:“刚才,你不应放走江武兴那一家三口。”   “不会是他们做的。”琳儿异常肯定。   “人心难测,表面上和你亲如姐妹,实际……”   “不要再说了。”琳儿出言喝止,旋即起身,在屋中徘徊,“金镖虽是吴家信物,可拥有这信物的又不止吴雨燕一人。”   “对,吴家还有个断臂的废人吴靖宇,难道是他做的?”微生雾将手下工具收拾停当,扣上药箱站了过来,“真是荒谬,他自爆后早已失了内功,而这金镖分明是用凌厉的内功打进去的,怎么可能是他呢?”   “嗯,说得有理。那吴家再无别人了,难不成是吴家金镖被盗?”   惊闻此言,微生雾手掌间的药箱一滞,眸底暗生波澜。他略一沉吟,才将药箱放回搁架上。由于微生雾背对着琳儿,这一切琳儿自是没有察觉。   转身轻笑,微生雾忙扯开话题:“算了,伤都伤了。话说回来,你到底是如何惹祸上身,连累到妹妹的?”   琳儿垂下头,面目之上浮出一抹愧色,“唉,我和香香去参加武林大会,本是为了凑凑热闹,不想竟让我无意中见到了玄魂剑……”   “玄”、“魂”、“剑”,这三个字陡然而出,如同三支飞箭直穿门外。“啪啦”门板翻转,杨乐天焦急地冲进屋来,按上琳儿的双肩,焦急地问:“琳儿,你刚才说什么?”   琳儿一怔,香肩在那双有力的大手下微微颤抖,“乐天,我确实在武林大会上见到了你的玄魂剑。”   “咳……真是玄魂剑?”杨乐天眸中顿时亮了起来。   琳儿深深地点头:“嗯,就在武林大会召开的第三日,琳儿亲眼见到玄魂剑挂在了武林盟主柳飞扬的腰间。可是,玄魂剑明明是你的佩剑,琳儿怎会放任不理,因而一时冲动,和柳飞扬动起手来。”   “什么?”杨乐天满眼惊恐,“你竟然为了一把剑,不顾性命地去挑衅武林盟主?”   “琳儿是自不量力,没有考虑后果。”琳儿惋惜一叹,“哪知我刚攻了柳飞扬几招,香香就不幸被金镖偷袭。于是我不得不放弃夺剑,带了香香逃出来,然,见了妹妹的伤势,我却一筹莫展,幸而扬州离龟谷尚近,琳儿便带着妹妹急匆匆地赶来这里。”她偏过头,忧心地望着病榻上的妹妹,轻叹:“唉,都是我害了香香。”   饶有戏谑的一声叹,微生雾用讽刺的眼角瞥向杨乐天,“你这颗毒药啊,死了还祸乱苍生。害得琳儿身中剧毒,无药可救。”   突被杨乐天冷然横了一眼,微生雾啧啧舌头,墨色的瞳仁一滚,再不去看他,径自背上药篓,扬长而去。   “我们去木屋如何?”杨乐天拉过仍自一脸担忧的琳儿,语声低沉而温柔。   “木屋?”琳儿抬头,漠然问:“是那个洼地草场上的木屋么?”   “嗯,正是它。我这三年来都居住在那里,那里虽不比医仙的雅居,但还算……咳咳……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杨乐天用拳头顶着唇齿咳嗽着,漆黑而深邃的眸底闪着柔和的光。   望着那柔情似水的眼神,琳儿如沐春风,这样的眼神已经许久未曾出现在丈夫深邃的眸底。三年来,杨乐天的眼中或愤怒狂躁、或悲哀淡漠,甚至是空洞死寂,就是不曾有过这般得柔和,柔和到能将坚冰化水,能令百花齐绽。   琳儿并没有急着回答杨乐天,而是放心不下地望向香香。令她欣慰的是,香香均匀的喘息声和嘴角间若隐若现的笑意。   “这样的重伤居然还在做着美梦?”琳儿不禁失笑,点头允了丈夫。   清明的月光下,一片银辉洒在纯白的雪地上,跳动着梦幻般的光芒。几棵松柏巍峨挺立,如木屋的守护神般笔直地插入夜空。空气中弥散着地馥郁芬芳的酒香,甘冽微酸的葡萄美酒,在火炉上微微一熏,暖暖下肚,好不滋润。   红彤彤的火舌在炉中跳跃,映上手中玲珑剔透的玉杯,投在佳人的脸上。那张清丽的脸渐渐泛出红晕,是桃子成熟的颜色。琳儿笑了,在迷迷糊糊中笑得是这般开怀,这般幸福。杨乐天将手中的玉杯送至唇边,又是一杯美酒下肚,他将空杯擎在半空,也同样笑得畅快。   冷风拂过,一滴红色的液体从杯口缓缓淌下,琳儿把头枕在乐天的肩头,默默地注视着那滴液体出神。那滴液体静静地划过通莹的杯身,掠过杯底,不经意间,在雪地上默默留下一处殷红的痕迹。琳儿还盯着那痕迹看,一直看到脸色渐渐苍白,喃喃道:“那是血么?”   “血?”身边的丈夫有些晕晕沉沉,杨乐天已经醉了,竟然淡淡地“喏”了一声。“不!”他霍然搂紧琳儿,使劲摇了摇头,神智立即回复了几分清明,“不,那不是,不是,那是酒,是酒!咳咳……咳……”   一阵急促而强烈的咳嗽,似乎想掩盖刚才惊人的言语,可杨乐天越是这样,琳儿只会觉的他是在欲盖弥彰。   “不,乐天,那就是血。”琳儿大胆而又肯定地道。   “不是!”杨乐天断然否决,“咳咳……”   琳儿摇头,反诘:“那你为什么咳得这般厉害?”   “我……咳咳……染了风寒……咳……而已。”杨乐天抑制不住地咳,单薄的身子都跟着震颤。   “风寒?”琳儿冷笑,眸中闪过一丝残忍,抓起身边的酒壶奋力掷了出去。壶里还有一些酒,那些酒冲出了盖子,化做一道瀑布泼将出来,白色的玉壶无声地没入了雪地,转眼不见。   皑皑的白雪上,只留下一片鲜红惨烈的颜色。 第九章 鹣鲽情深   “琳儿!”   “够了,乐天。你不要再骗我,医仙送酒的时候已经全告诉我了。”琳儿挣脱出杨乐天的怀抱,眼中擎着泪,在寒风中大吼:“为什么,为什么我失去了一次,还要让我再失去第二次?”   那是心碎的声音,杨乐天仿佛听到了一个瓷碗掉在地上的尖锐声响。   杨乐天怔怔无语,这一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只要自己能够陪在琳儿身边,一直等到死的那天,安详地躺在琳儿的臂弯中慢慢垂下眼眸,将最后一丝体温留给心爱之人,就已足够。原来,他错了,还错得很离谱,他居然再一次伤了琳儿的心。   眸光渐渐黯淡,杨乐天向前跌了两步,酒气上蒸,浑身发热,却在风中抖得像片秋天的黄叶。冷,他是更冷了,寒风侵肌,从皮肤冷到心灵。   “琳儿……咳咳……”杨乐天吞吐着寒气,语声再度变得柔和而坚定:“对,我杨乐天是残命一条,虽不能和你白首终老,但是我答应你,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你幸福。”   “乐天……”琳儿翕动着嘴唇,呆呆地望着丈夫,任泪珠在风中飘零。然而,杨乐天这几句饱含深情的话语,瞬间触到了她心底的那片柔软。这感动来得好快,那颗脆弱的心几乎不能承受,要知道,她现在的内心是多么需要有人呵护。   终于,琳儿经受不住,身子一摇,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环住了丈夫的腰,边哭泣边乞求:“琳儿求你,求你不要再离开琳儿,好不好,好不好?”   “好,咳咳……”   杨乐天的大手摩挲着琳儿头顶柔软的发丝,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滴落,湮没在墨色的发丝中。他自嘲地笑了,原来滚烫的东西到了他的脸上也可以变得冰凉,这是说谎的代价么?咬着嘴唇,他心中负疚:对不起,琳儿,我真的办不到,对不起,对不起……   仰望夜空,头顶上那轮新月如此明亮,假如真有月老,就请你睁开眼睛,庇佑我和琳儿,至少……让我多活一刻。   夜风中,琳儿贴着杨乐天的胸口,感受到那真实的起伏,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已停止了呜咽,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重回心头。   真的好暖……   “呵呵,乐天,快看,这里好多梅花。暗香浮动,花压满枝,比梅山的梅花还要多还要美。”   “嗯,喜欢么?”   “喜欢,当然喜欢啊。”   “呵……这个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   “真的?”   “真的。”   这是梦吧,这个已经做了三年的梦,怎么还不醒来,若再不醒来,她会不会永远沉睡过去,不过,这么美的梦境就随它沉睡吧……   大雪不知何时开始飘洒,她的手下也不知何时多了副古琴。乐天就在梅林间,手中剑光翻飞,她随着他脚底的步伐开始轻扬手指,美妙的音符就这样迸发出来,他的剑身迎合着婉转悦耳的旋律,卷动了一片片洁白的飞雪,惊起了枝头无数馨香的梅瓣。   “嘣”一根银丝赫然在眼前晃动,琴弦断了?!   “咳咳……”那是什么声音?侧耳倾听,微弱的咳声,急促的喘鸣,似乎在某个角落正在向琳儿呐喊……   “乐天……乐天你不要走,不要……”琳儿梦呓着,眉间紧蹙。   杨乐天几步扑到榻前,一把攥住琳儿的手,“我在呢,不走,不走了。咳……”   琳儿抬起沉重的眼皮,眸中逐渐清亮起来,那个影子像极了他的乐天,就像他在神魔崖顶见到的云朵一样。不,那真的是乐天,他还活着,她记起来了,她的手都热了,那是他掌心的温度。   “乐天。”琳儿柔情似水地望进他深邃的眼眸,仿佛要洞穿他的心底。   杨乐天轻抚去琳儿额上的汗珠,问道:“你做噩梦了?”   “不,那不是噩梦,是个美梦。”琳儿的唇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很甜很美。   “哦,是何美梦?”   “不告诉你。”   琳儿敛起笑容,将心事隐藏起来,即使那是杨乐天的亲口承诺——我们找个世外桃源,在周围种满梅树,到了这个季节,梅花盛开,林间飘雪,你抚琴,我舞剑,做对人人嫉羡的神仙眷侣。   然而,这个梦境可能永远无法实现了。她想起医仙亲口对她说过,杨乐天最多只有一年的寿命,因此,琳儿决定从现在开始,好好珍惜每一刻和丈夫相处的时光。   朝阳初升,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一对年轻的夫妇在雪地上奔跑,踏出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深的足迹是那不住咳喘的男子所留,尽管拖着衰败的身子,但他只要执爱人之手,便会英姿勃发,如沐春风;而那些浅痕的主人是个仙子,冰清玉洁的面颊上霞光荡漾,笑意盈盈,仿佛在她的脸上见到了这世间最完美的爱情。   “乐天?”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那只温暖的大手不知何时从琳儿的腕骨脱出,连整个人都不见了踪影。琳儿登时惴惴,一颗心扑通乱跳。然还未及去寻,便听见风中那似有似无的咳声,她立时心下大定,循声望去。   “咳咳……”杨乐天从树后转了出来,一手支在树干上不住地咳嗽,暗道:“唉,这该死的咳嗽,本来想吓她一跳的。”待稍平气息,他抬头看见面前忍俊不禁的琳儿,也是痴然一笑。   “琳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好啊。”琳儿欣然接受,右手抓住乐天的手腕,左手掏出一方香帕。杨乐天惊疑,眼看着琳儿将香帕在二人腕间细细地缠了两圈。   将香帕系了个死结,琳儿满意地笑了,而后昂起头得意地看他:“哼,看你这回还怎么跑,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别想从我手里溜走。”说罢,“嗤”地一笑,颊上浮起两团淡粉。   “谁说不能?我现在就把这只手砍了。”   杨乐天调笑,另一只手作势比划着手刀,怎料这手刀劈在半空,却被琳儿一把钳住,嗔道:“你砍啊砍啊,把琳儿的手一起砍了吧。”   “砍你的手,乐天舍不得。”杨乐天握紧琳儿的双手,又一次情意绵绵地望着妻子。   这温柔的语声,顿时令琳儿热血涌动,可她偏偏不敢抬头相望,“你……你不是要带我去个地方么,快走吧。”   琳儿拉了拉帕子,杨乐天足下一顿,差点失了重心,暗叹:“唉,这回可好,我是真的被她拴住了,不走都不行。”他虽是被人像宠物似地牵着,可心里确是道不出的甜腻。   阳光明媚,谷中的积雪融化得很快,在他们眼中,这雪仿佛都融化成了爱意,将两颗心靠在一起。那块香帕在袖间灵动,如同长了翅膀的蝴蝶,绕着两人飞舞。   香帕之上,一对比翼鸟凌空翱翔,那是琳儿熬着通红的双眼,在明灭的长烛下,一针一线地绣上去的。无数相思泪化做大鸟的一对羽翼,洁白丰盈,不想有一天竟会圈上相思之人的手腕。   “快到了,就是前面。”杨乐天遥指着一面巍峨高耸的山峰。   琳儿“嗯”了一声,埋头随行。可是山峰看近行远,且行且冷,琳儿裹紧了衣衫,紧紧贴在杨乐天的身侧,脚下越走越疾。   站定山脚,眼前巨峰直入云霄,峰底两侧无遮无拦,谷风穿梭而过,呼啸怒号。杨乐天凌空一指:“琳儿,你看!”   一面镜子?——琳儿微惊,只见前方一处大湖,冰封已久,湖面光亮如镜。   “已至初春,这里的冰却未曾化开?”琳儿喃喃。   “这里的冰从不曾化开过。即使是到了夏季,山峰背面草木萋萋,绿树成荫,这里的冰层也只会稍稍变薄而已。”杨乐天搂着妻子,静静地凝视着湖面。   琳儿灵光一闪,怔道:“这里是寒冰银湖?”   “对,你也知道?”   “嗯。”琳儿凝着眉,望着眼前这面闪亮的镜子,微微战栗。   寒冰银湖,医仙只向她提过一次,据说这里的湖水千年不化,有治病躯毒之功效,但也至阴至寒,亦可当做杀人的利器。当年她初入龟谷,受困于寒冰密室,那里的冰正是源于此处。   “冷吧……”杨乐天抱紧琳儿,脚尖一踢,将自己斗篷的尾端挑了起来,裹紧琳儿的弱骨纤形。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琳儿咬着微紫的嘴唇。   杨乐天淡淡一笑:“你知道么,我在龟谷的头一年,每日午时都要来到这里,在这湖面上凿个窟窿,将全身浸在刺骨的冰水里一个时辰。”   琳儿的眼中闪着惊讶地光亮,照在丈夫脸上:“可是在这么厚的冰层下,恐怕活人呆上一刻就足以致命啊,你怎么挨得过一个时辰?”   “因为我体内的魔功,只有用这极寒的冰水才能将它逼出来。当时有魔功护体,并未觉得冷,反倒是当魔功一点点散去的时候,我便耐不住这深入骨髓的寒冷,从冰水中一跃而出,累了一身青紫的冻伤。自那以后,我就不曾再入过这寒潭。”   琳儿长长的出了口气:“你的魔功可是都除尽了?”   “除尽了。”杨乐天苦笑,“魔功虽尽,但这一身的内功也随之散去,落下这行将就木的身子。咳咳……”   “乐天,能有一年的时间和你形影不离,比起与你阴阳相隔,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一年的光阴是琳儿赚到的呢!”琳儿兴奋地说着,眼睛里全是抹去苦涩后的甜蜜神采。   “琳儿……对不起,对不起。”杨乐天将头压在琳儿肩上,合了眼睛,回想起自己为去报仇而不顾一切地抛下琳儿,忏悔不已。   “咳咳……”   “乐天,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耳边响起琳儿轻柔的语声,杨乐天收起心事,沉闷地咳了几声:“呵……差点儿忘了,我是来带你捉鱼的。” 第十章 穿穴银针   “捉鱼?”   “是啊,想不想啊?”杨乐天笑了笑。   “可是这里哪儿有鱼儿啊,难不成是说要在这寒潭里面捉鱼吧?”琳儿瞥向那镜子般的湖面。   “怎么不成?”杨乐天剑眉一扬,牵起琳儿,小心翼翼地迈上冰封的湖面。   “哎……”琳儿无奈地低头跟着,脚下慎行,只是冰层三尺,连湖水都望不见,更别提鱼了。   “你站在这里别动,等着。”杨乐天扶稳琳儿,当下迈步,却忘记手腕间连着的香帕,脚下一滑,身子顺势横了出去。   “啪叽”这一摔就是两个人,琳儿被他向前一带,和丈夫一齐砸上坚硬如铁的冰面。   “哎呦,腰断了,腰断了。”杨乐天后手捂着腰间,嗷嗷大呼。   “啊,伤到了么,快让我看看!”琳儿登时瞠大了眼睛,不安地去探看丈夫的腰际。   “哈哈……哈……”忽见琳儿紧张地样子,杨乐天笑不可抑,“咳,咳咳……”   琳儿气呼呼地坐起来,一拍乐天的额头,嗔念:“乐天,这很好玩么?”   “咳……好玩啊,我的琳儿生起气来都那么楚楚动人。”杨乐天跟着撑起身子,看着琳儿微红的粉颊,笑意仍是抿不住,从唇边偷溜出来。   “你还笑……”琳儿面上气他,心里却在偷偷地乐,羞答答地垂下头。   蓦然间,杨乐天望着琳儿的嫣红的脸出了神,内心突然有种冲动,这冲动令他下意识地用手挑起琳儿尖尖的下巴,将自己温湿的唇贴上琳儿柔软粉嫩的唇瓣。琳儿闭了眼睛,扬起脸,细细品味这无尽的爱意,他的嘴唇,他的呼吸,在这一刻便是琳儿生命的全部。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间,寒风抵不过这般柔情蜜意,悄悄地绕过两人,向着山谷的罅隙奔去,也许在山的另一端,便是永恒。   一个深情的吻,足以令天地动容。   然而,在温暖离开的一瞬间,琳儿心中有种莫名的失望,这刻又看见乐天去解那方香帕,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着实令她害怕,惶恐地道:“不要解开!”   杨乐天付之一笑:“放心,乐天不走,只是不解开这结,如何去捉鱼?”   “这鱼不捉了。”琳儿抬手按上那块香帕。   “可是捉鱼很好玩的。”杨乐天推开琳儿的手,一下子就将香帕扯落。这便起身走出数丈,从怀中取出些炭黑的炸药,置于冰面上,用火折子引燃导线,迅疾地回避。   “轰隆隆”炸药崩开,传来一声巨响,震动山谷。   琳儿将香帕捏在手心,盯着坚硬如铁的冰面赫然被炸开一个大窟窿,紧接着,“喀……拉拉”,是几声连绵于耳的脆响。   “不好!冰层断裂了!”琳儿大骇,一个纵身扶上不远处的丈夫,脚下一点,迅捷地带着乐天跃出湖面。   正在此时,“喀拉拉”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二人回头一望,刚才立足之地已在眨眼间裂开了一道丈宽的口子。   “好险!”杨乐天的心口噔噔作响,他知道那冰水的厉害,倘若冒然掉进去,恐有生命之危。他有些后悔提议来捉鱼,又是自惭形秽,还说要保护琳儿呢,结果反是要琳儿来保护,没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也会这般无用,到了关键时刻,反倒靠上了女人。   杨乐天长出了口气,平了平心境,侧头去探望琳儿,却见琳儿的双眼始终盯着那条裂缝。抬眼瞧去,在裂缝边缘,一方香帕摇摇欲坠,恰被冰楞勾住一角,在寒风中徐徐展开。   定睛一望,杨乐天这才看清香帕上的大鸟,原来那是一对比翼鸟,一雄一雌,同时展开翅膀,翱翔于碧海蓝天。   便在此时,寒风来袭,那香帕抖了两抖,眼见便要跌下寒潭。杨乐天微一皱眉,欲要再次跃上冰面,臂弯却忽的被人勾住。   “算了,别去冒险。”琳儿及时阻止了丈夫,静静地凝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方香帕落入冰渊,神采瞬间黯淡下去。   暗暗握拳,杨乐天将指甲抠进手心,早就察觉到妻子的失落,他却力所不及。他恨,他恨自己没用,这么一点儿小事都无能为力。   若是换做从前,如此轻而易举之事,他只需一抽剑,剑气就可将香帕带过来,根本无需上前;若是换做从前,他只需挥剑一劈,就能将冰面戳出了洞来,又何需用那些炸药?若是换做从前、从前……呵,从前他都做了些什么,除了毫无意义的复仇、复仇、复仇,还有些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清啸。琳儿和杨乐天同时回头,但见微生雾迈着方步走了过来,显然是刚刚那一声震裂山谷的巨响,惊动了这山谷的主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难不成是我大喜的日子?”微生雾负手站定,对着二人诧异的目光微笑。   “大喜之日?”琳儿心思敏捷,看向冰面上那个被炸开的裂缝,“难不成微生大哥以为刚刚的响动是炮竹之音?”   “哎,难道不是我的喜炮么?”微生雾向着湖边走了两步,探头探脑,似还在寻找那喜炮的踪迹。   杨乐天闷咳了两声:“刚刚我们只是在炸开冰层来捉鱼……”   “我看未必啊。”微生雾回过身,一指冰面那条裂缝,嘴角噙着讽刺地笑:“你把自己炸死了,正好琳儿落单,把她嫁与了我。这不正是为我放的喜炮么?”   “咳咳……”杨乐天咳得喘不气来,弯下了腰,不知这阵急咳是不是有意要避开这尴尬的对话。   琳儿嗔了微生雾一眼,赶忙帮丈夫顺着气。   微生雾走上几步,意味深长地看着咳喘稍定的杨乐天,“你既然没把自己炸死,那你欠我的怎么还?我们是否该好好算一笔账呢?”   “算账?”杨乐天喘过一口气,“呵……除了琳儿,我杨乐天有什么你医仙看上的,你都可以拿去。只是当日你逼我用毒酒打赌,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找我算账?”微生雾高高耸起了八字眉,三座小丘立现于眉间,眼睛也被牵成一对倒三角,怒道:“哼,不识好歹!其实,当日那两杯酒里根本就没毒,我只是怕你在路上遇到危险,才出此下策。于是,我在酒里下了些迷药,让你跟个死人似的睡个十天半月,好平平安安送你回天神教,何曾想到,你一听见琳儿的哭声就醒了。”   “连你也瞧不起我?”杨乐天怔了怔,又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面前的神医。   微生雾哈哈一笑:“你失了内力,病怏怏得像个废人,即使是懂得绝世大招又如何?顶多比划一二,完全发将不出。勉强应付些毛贼还可以,可你原来是魔教之首,与整个武林正派为敌,半路就是遇到那些正派的徒子徒孙,他们也可以轻易地把你碾死。若然如此,我这三年的心血岂不是付之东流?”   “对,你说的对,我现在就是个没用的废人!咳咳……”杨乐天捂着胸口,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们两个不要吵了,好不好?”琳儿见了心疼不已,赶忙转到杨乐天身后,一指抵住他后心,灌注真气。刹那间,一股温暖如潮的气息涌入杨乐天的四肢百骸,怎料丈夫身子一摇,咳得反而更加厉害。   尽管琳儿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收回真气,但指下虚弱的身躯,依旧抵不过这回弹的力道,有些摇摇欲坠。   “让我来!”微生雾及时稳住了杨乐天高大的身躯,退至他身后一丈之处。   挥袖在空中一扬,微生雾双手齐发,“嗤”地一声,八只银针在同一刹那刺入了杨乐天后背的八大要穴。   这近乎绝技的针法,微生雾从不轻易曝于人前的,这次若不是琳儿乱推真气,搅乱了本就血气逆转的奇经八脉,他也不会情急出手。   “好快的针法!”琳儿还没完全看清,只见身旁的人儿脖子一挺,“啊”地一声痛呼。她急忙扶住丈夫,涔涔的冷汗瞬间沾到了她的脸上。   “我们快扶他回去。”微生雾与琳儿对视了一眼,便和她一左一右的架上杨乐天在雪地寒天中跋涉。   杨乐天似梦似醒,隐隐的咳喘着,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在他脑中叫嚣:我没用,连琳儿都无力保护,我是个废物、垃圾、拖累……   木屋中,微生雾重新点燃了炭盆里的火,琳儿颓然坐在榻边,担忧地望着面色苍白的丈夫。   “不用担心,他睡一会儿就会无碍了。”微生雾走过来,用手巾擦着指尖黢黑的炭灰。   琳儿无力地叹气:“都怪我医术不精,害了他。”   “你这才知道后悔啊?你若是真的后悔了,就跟我留在龟谷,我定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微生雾说得认真,将手巾重重地丢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倾囊相授,医仙的医术的确很具诱惑力,然,医术是死的,它打动不了一个女人的心,这个女人的心已经彻底给了床上的那个男人,又怎会再对其他的男人有非分之想。   怪只怪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好不好?”微生雾在琳儿面前晃动着五根珠圆玉润的手指。   琳儿眼前一花,这才恍然,轻道:“微生大哥一番美意,琳儿心领,可是琳儿心中只有乐天一人,此生不作他想。”   话语直接,没有留下一点儿回旋的余地。又一次试探地请求,得到的依然是拒绝。微生雾仿佛早就猜到了答案,只是轻轻一叹:“罢了。”   低头在怀间摸索了一阵,微生雾掏出一个棕色布包来,抖手摊在桌上。稀疏的日光下,一根根细小而精亮的银针排列整齐,粗略一扫,约莫有二十余根。   “这些银针,你收着吧。用法我原先教过你,你该还记得。杨乐天背上的八大要穴,每日通上一遍。”微生雾说话之时,已经转身背向琳儿,倒像是在和桌子说话,身后的人也未动,只是轻声道了谢。   微生雾有些气闷,拉开木屋的门,冷风扑面而至,脸上登时清爽几分。然而,他临别也不想回望一眼,而是冷冷地甩下一句:“香香那边很好,我会照顾他的。你也不用来谷底,免得扰她休息。”   迈步出了屋,微生雾本还想说:“你在这里好好陪着你的乐天,我就不奉陪了。”可他回手带上了木门,这句话也没说出口,“咕噜”一声,喉头一紧,把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这场雪后,龟谷中寒潮忽退,春回大地。短短几日,谷中的松柏就发了新枝,树下的木屋正敞着门,迎接着和煦的春风。木屋内到处满溢着暖融融的春意,一对年轻的夫妇相互依偎,在塌边互诉着心事。   又是一阵春风吹入,跟在风后面的,还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人。 第十一章 重返江湖   “微生大哥?”琳儿脱口唤出,却见微生雾的眸下坠着一条浮肿的黑线,面上困顿萎靡,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微生雾一进屋,头也不抬地道:“去吧,把你的好妹妹带走,我治不了她。”   琳儿心下一沉,忙问:“怎么了,香香伤势加重了么?”   “唉……”微生雾快步来到桌前,端起瓷壶,倒上了一碗清水,大口喝着。琳儿急了,上前扯住微生雾的衣襟,惊恐地看向他,“香香到底怎么了?”   “哪有怎么,活蹦乱跳了,快把我的谷底雅居给拆了!”微生雾不耐烦地摆摆手,“你那个妹妹啊,古灵精怪的,天天吵吵嚷嚷的要见你。我在屋子里实在呆不下去,这几日搬到石桥上睡了。”   琳儿“嗤”地一笑,“原来如此啊。”   “是啊,她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再说我这里也没有那么多人参鹿茸让她糟蹋。快带她回寻王府吧,那里上好的药材应有尽有,什么杯啦、碗啦,她愿意一天摔个七八次也好,都随她便。”   “香香真的完全好了么?”   微生雾“咕咚咚”几大口水下肚,点了点头:“嗯,她的伤只要继续用些滋补的药材,慢慢恢复气血,静心调养便成。”   “哈,咳……咳咳……”一直忍住不笑的杨乐天,这时刚要笑出声,却被连连的咳嗽楞顶了回去。   “杨乐天,你也别幸灾乐祸,你还不是自身难保。”微生雾漫不经心地捧着碗,将清水缓缓倒入喉咙。   “咳……”杨乐天刚缓过气来,又笑:“我是命不久矣,不过,能在死前看到你的笑话,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哈哈哈……”   “再笑?”微生雾重重撂下空碗,登时火冒三丈,这便一挥大袖,但见一排银针齐刷刷地闪掠而过,疾如电闪。   “不好!”琳儿悚然尖叫,可惜为时已晚,银针入体数寸,顿时封住了杨乐天前胸四大要穴,当然,哑穴是难逃一劫。   “哈,啊……”杨乐天最后那个“啊”字喊了一半,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全身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却是怔怔坐定,半分动弹不得,唯有牙关在不由自主地打颤。刹那间,汗流浃背。   “你这是做什么?”琳儿厉叱。   微生雾揉揉眉心:“让他安静一会儿,我听着心烦。”   琳儿瞪着微生雾,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忙紧张起来:“你可也是这么对付我妹妹的?”   微生雾点头:“嗯,你猜得没错。若不是每晚我施针刺上她的昏睡穴,她那么精力旺盛,会听我的话么?”   “微生雾,你太过分了!”琳儿怒骂。   “过分?冤枉啊,琳儿。”微生雾哭笑不得,心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那个妹妹什么样子,她那个性子能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   “阿……嚏。”微生雾应时地打了个喷嚏,“你看,我过分的都把自己弄病了啊,天天石桥上挨冻受寒,幸好是这几日暖了起来,不然你就见不到你的微生大哥了。”   琳儿从榻边滑下来,走过去拿起水壶倒上满满一碗清水,捧到微生雾面前,柔声道:“喝水吧。你说过,风寒以水为重,所以这水,你一定要多喝。”   “呃……好吧。”怎料不等微生雾接过水,琳儿就将碗口贴上了他的唇,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咳咳……”微生雾窘迫地抬头,他是被水呛得说不上话。   琳儿将空碗往桌上一摔,大喝:“快把乐天身上的银针取出来!不然,整壶水都给你灌进去,今日就让你喝个痛快!”   一向温柔如水的琳儿怎生到了医仙面前变得如此刁蛮,杨乐天越看越惊,嘴上虽然说不出来,心里却打了个突:她在我面前,好像从未有过这般胡闹。   这时,突然一阵剧痛袭来,杨乐天身子一挺,向后仰去,牙关抖得愈发厉害,即使是在一丈之外的医仙,那齿间“咯咯”的声响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微生雾微微一笑,手掌缩回袖子,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琳儿看得真切,刚才微生雾抽出银针的手法,只单凭了一股强大的掌力,那几只银针就如小蛇出洞般地乖乖游回他的手心。   “你的武功,原来如此之好?”琳儿惊讶地问,边给丈夫头下塞着枕头。   “我的武功是用来救人的,不像那些江湖人士,整天只懂得打打杀杀,把生命浪费在无意义的争斗中。”   医仙话中含沙射影,杨乐天仰面躺着,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心里并不生气,微生雾这个世外医者,又怎会懂得江湖中人的逼不得已呢。   “微生大哥,刚才琳儿冒犯,求你原谅。”琳儿替杨乐天掩好被角,便向着微生雾走过来,轻轻一礼。   微生雾一摆手,立刻又倒了一碗水,举了举,赌气似地道:“我是该多喝水的,你没错。”说罢,又一大碗清水下肚,腹中立时鼓涨,脸上却佯装无事。   琳儿掩口一笑,但那笑容只保持了一瞬,这便突然敛了笑,“噗通”一声,跪在医仙面前。   “琳儿,你这是做什么?”微生雾大惊,忙出手相扶。   琳儿向后一缩,躲过了那只手,低着头道:“微生大哥救了我夫君一命,琳儿无以为报,只能将这份恩德铭刻在心。他日,医仙有用得到琳儿之处,尽管开口,琳儿定当……定当……”   “不必说了,我救了杨乐天一命,便是他欠的我,何时要算到你头上了?”微生雾坚持扶起琳儿。   起身的那刻,琳儿昂着头,感动得望着微生雾,她知道微生雾想要什么,但是她给不了。   琳儿湛湛的眼光,传递着无限感激,微生雾心领神会,宽慰道:“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和杨乐天过日子,我在龟谷都看得见。”   他侧目一瞥,见杨乐天依然面色苍白,只得望而兴叹:“唉,我还自居医仙呢,这医术可真不怎么高明,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再世就好了,也许能查出他体内的暗流,助他延续寿命。”   琳儿眸中一亮:“你说什么,那暗流真能延续寿命?”   微生雾点头:“对,若非那暗流存在,三年前,杨乐天走火入魔是必死无疑,正是他体内的暗流护住了他的心脉,我才有本事救回他一命。”   “暗流!”杨乐天耳聪目明,这两个字是他最后的希望。他眸中闪着微光,内心激荡,若能唤起体内的秘密暗流,或许可以和琳儿白首偕老,实现大婚当日的誓言。   次日清晨,杨乐天、琳儿、香香三人拜别了医仙,遂出了龟谷。到了繁华之镇,三人租下了一顶马车,车夫挥着马鞭,一路颠簸,向着京城而去。   穿街过市,琳儿依偎在杨乐天怀中,静静享受着失而复得的幸福,仿佛车外的一切喧嚣都与他二人无关。香香则倚在马车的另一角,看着二人亲热,不时发些酸溜溜的感慨。   “行了,看着你们这般甜蜜,我都想我的誉郎了。”香香话说着,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琳儿几乎靠着杨乐天的肩头睡着了,这时听到妹妹抱怨,睁开惺忪的睡眼,“香香,京城就快到了,你忍耐一下。”   “不行,我现在就想见他,还有……还有我的小璇儿,我也惦着她呢!”香香嘟着嘴,一脸的迫不及待和思念。   “璇儿那边你放心,她估计正和寒儿玩得不亦乐乎呢,哪里还记得你这个娘啊?”琳儿直了直腰,伸手握上妹妹的手。   香香嘟囔着:“不知道她在天神教过得好不好?”   琳儿嘴角微勾,微笑:“你放心,临行前夜教主吩咐了,把璇儿奉为上宾,谁敢怠慢了这位小贵客啊。”   夜教主?杨乐天心中一动:也对,夜里欢当年身为天神教的副教主,闻得我的死讯,接任教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琳儿,夜教主待你们母子可好?”杨乐天随口问道。   “喏。”琳儿点点头,“夜教主在教中很关心我们母子,经常嘘寒问暖,更认了寒儿做义子,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   杨乐天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他抬手抚摸着琳儿顺滑的发丝,柔和的目光忽然变幻起来。   看来当年把琳儿托付给夜里欢照应也没有错。只不过……那个冷冰冰的人也会这样关心别人的么?还是……出于其他原因?!   轻咳了几声,杨乐天心念一转:唉,我该信任他的,他那个冰冷的个性,和琳儿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是我想多了……   “哎呦!”   见香香眉头微皱,琳儿顿时紧张:“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香香龇牙咧嘴:“不是,不是,是屁股……屁股坐麻了。”琳儿抿嘴一笑,扶着香香往马车里面挪了挪。   挺了挺腰,香香又开始抱怨:“这一路也太辛苦了,等到了寻王府就好了,那里各式各样的珍羞美味,应有尽有,到时候我请姐姐和姐夫大吃几日。倘若幸运的话,许能赶上御赐佳酿,姐夫一定欢喜。”   香香掰着手指,细数着一些琳儿从未听闻过的菜名,那些菜名听起来像是诗词绝句,只听得琳儿云山雾罩。尽管如此,香香仍说得眉花眼笑,期盼着早日归家。   战场上金戈铁马,军营里马革裹尸。   “就地掩埋!”寻王爷缓步踱在军营中,扫视着一具具僵冷的尸体,心中凄然,狠了狠心肠,下了最后的命令。   “是,王爷。”   走出两步,寻王爷脚下忽地一顿,回头:“另外,所有阵亡将士,均播白银十两,送回家乡。”   “是,属下领命。”   中军帐下,王爷坐在交椅上,回想起这些年征战沙场,他虽带领将士们打了不少胜仗,但也造下不少杀戮。幸得上天眷顾,每次总能凯旋而归,自己虽不是皇家血脉,但因战功赫赫而被封了王爷,能为社稷江山出一份力,也好回报朝廷对他的恩泽。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之时,王爷眼前总会忆起硝烟四起,血染沙场的情景,那些赤身肉搏,斩首砍腿,一幕幕鲜血淋淋的画面,令他午夜梦回,惊起一身冷汗,便是再也不能入眠。   这一夜,亦是如此。正在辗转反侧之间,忽听外面烽火号角响起,原来是有敌兵偷袭。寻王爷本和衣而眠,这便立即起身,裹起一件裘皮大氅,跨出了中军帐。 第十二章 大祸临头   帐外北风呼号,刮在面上如同刀割,寻王爷却不怕这痛,多年西北征战,这幅面皮早已是皮糙肉厚。   威风凛凛地立在寒风中,寻王爷用像鹰一样敏锐的眸子,洞察着周围一切。都说冷箭难防,他却有着同眼睛一样敏锐的听力,可辨出风声、速度,任何一支箭都别想近身,那是多年来练就的一身本领。   “禀报王爷,属下抓到了一名奸细。”一名身穿铠甲的大将踏着寒风来禀。   “哦,只有一人?”寻王爷目光楞楞,刺到那名大将脸上,仿佛比这北风还有凛冽。   大将忙一低头,回道:“是,属下派兵搜遍了营地外方圆一里,只有他一个。”   “好,蔡蒙,带他进来。”寻王爷一转身,入得账中。   “是,王爷。”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寻王爷整好了白日的衣襟,端坐在帐中。蔡蒙带了人进来,那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瘦弱地像根芦苇,西域异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大。   一路被凶神恶煞地兵将押来此处,孩子已然害得尿了裤子。此时见到王爷,更是被吓得紧了,登时抱头大呼:“我只是路过,是迷了路的。”   “迷路?”寻王爷微微一惊,转目望向蔡蒙。   探手入怀,蔡蒙将一颗硕大浑圆的珠子托在手心,奉上:“属下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夜明珠?!”寻王爷一怔。   蔡蒙点头:“西域夜明珠,是无上至宝,此人深夜怀珠,很有可疑。”   “你说得不错,将他……先行收押吧。”   蔡蒙遂奉命带了孩子出去,留下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白费。烛火摒去,夜明珠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清光,皎洁圆明,映得整个浑圆的玉身晶莹通透。   “西域至宝——夜明珠。”王爷深邃的眼眸望了进去,却再也难拔将出来……   “夜明珠?”连日赶路,马车摇晃得都筋酥骨软了,蓦地听到这三个字,车内三人精神均是一振。   赶车的车夫前个月刚去过一趟京城,说皇宫内的一颗珠子被传得神乎其神。夜明珠虽是稀世珍宝,但皇家也收藏了不下百颗,没什么稀奇。可是据说这颗珠子非同以往,它大如西瓜,透如泉水,亮如闪电。总之民间流言蜚语,一颗珠子闹得沸沸扬扬,最难以置信的说法是这颗珠子能杀人于无形,是颗不详之珠。   “真有这么神奇的珠子?”   香香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车夫应着:“是啊,这不,咱们马上就到京城了,姑娘不信,可以自己四处问问。”   钻回车内,香香又自言自语:“若这珠子是真的,我可要去求王爷带我进宫见识见识。”   “咳咳……不是说那珠子能杀人夺命么,你不怕么?”杨乐天问。   “不怕,我香香胆大包天,什么事情没做过,哈哈哈……”香香学着绿林好汉的样子,沉着嗓子发出男音,直笑得琳儿喘不过气来。   忽的,琳儿身子猛烈一晃,但闻“咕隆隆”车轮滚动之音骤急。唉,原来车夫又在鞭打催踢了,看来他也想尽早完成这趟买卖,可是车上两个病人怎么受得了?琳儿一会儿望望杨乐天日渐消瘦却神采奕奕的面庞,一会儿又看看香香生龙活虎的样子,算了,看来担心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   京城,繁华之都,重商云集,但马车上的人根本无心理会外面风景。尤其是香香,一颗心早都飞出了车外,沿着十字大街向回家的路奔跑。   忽然车夫一拉缰绳,马儿咯噔咯噔地散起步来。闻得车夫隔着车帘喊道:“三位,这京城都到了,小的这是送几位去哪儿啊?”   “去寻王府!”香香毫不犹豫地回答。   车夫诧异:“寻王府?小的没听错吧,你们要去寻王府?”   “对,没错,快点儿!到了多给赏钱。”香香催促。   车夫抓抓头,喃喃道:“可是那里没有人了啊,你们……你们不会是朝廷钦犯吧?”   “朝廷钦犯?”这四个字刺痛耳膜。   “咳咳……”正当琳儿和香香面面相觑之时,车内的男子已然出手点了车夫的穴道。   几声闷咳,杨乐天将食指竖于唇边,对二位女眷飞了个眼色,而后揭开车帘一角,低声附上车夫的耳朵:“我已经点了你的死穴,如不解开,两个时辰后必亡!快带我们去寻王府,车钱翻倍。”   车夫战战兢兢地点着头,手下的缰绳都捏出汗来,鞭子一甩,马儿登时激痛,急急带动马车,绝尘而去。   车内,杨乐天攥着拳头,抵着嘴唇,不住地咳嗽。琳儿轻拍着乐天的后心,试图令丈夫舒缓一些。香香则呆呆地盯着车帘,一对清澈的眸子静如止水,脑袋跟着车轮的转动左点右点。   “驭……”随着马儿一声长嘶,车轮又转了一圈,就不动了。   “到了,到了,少侠饶命!”车夫忙着为自己讨命,香香不管不顾,第一个冲下马车,琳儿紧随其后。杨乐天在后面为车夫解了穴道,付了车钱,又警告了他几句,才缓步走了过来。   “呜呜呜……”惊讶于香香微微抽动的肩头,杨乐天抬眼望去,昔日气势辉煌的大门已然蒙着了一层污浊,被两张大大的封条牢牢地锁死。风儿卷过,掀开封条的一角,鲜红的“封”字,在门板上啪啪地震动,那样夺目的红色,仿佛要滴出血来。   琳儿塞了一块娟帕在香香手里,香香将那块帕子反复地在眼角揉搓,哭得像个泪人。   “先别急,香香,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呢?”琳儿爱惜地拥妹妹入怀,柔声劝慰。   “呜呜……”香香把头埋得更深。   琳儿轻拍着香香的后心,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封条,“也许,也许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糟糕,也许寻王爷一家只是搬走了。”   “搬走了?”香香倏然拔出头,眼中迸出希望的火花,愣头愣脑地问:“搬走了,怎么没人通知我啊?”   琳儿被她这么一问,登时无语。然而,香香仍忽闪着泪眼,渴求地等着姐姐的回答。   “呃……因为啊,你受了伤去龟谷求医的事情……没人知道啊,他们找不到你……你再等等,一定会有人通知你的。”   “真的,那我等着。”香香顿时熄了哭声。   “咳咳……真是个傻丫头。”杨乐天摇了摇头,正望见门口的一对石狮,暗叹:“这对石狮可是比无名山庄的大了许多,不愧是帝王之家!”   举步走近石狮,杨乐天伸手去摩挲狮口中的石球,石球尺寸恰到好处,卡在狮口之中,不进不出。   “好细致的雕工。嗯?那是什么……”杨乐天眉头一紧,眼光扫到石狮下颏处一块斑驳的污渍,暗黑殷红。   “血迹?”一个悲惨的画面在脑中闪过,他仿佛看到一名侍婢因为不服从官兵的拘捕,而奋力挣脱,撞向石狮……就是这里,他盯着那块干涸的血迹,眸底闪过一丝惊悚,这刻又听见香香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回头一望,香香正吃力地托着一块沉重的匾额,低低抽泣,但见琳儿正帮着她慢慢抹净匾额上厚厚的尘土,尘封的光辉再现,“寻王府”三个字如金子般的闪耀。   “这三个字是皇上亲笔御提的,他们若是搬走了,不可能不把这个匾额带走,他们……他们一定是……”香香不敢往下再去想,内心的恐慌令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忽的双臂一软,“哐”地一声,巨大的牌匾轰然坠地。   “钦犯?我们是钦犯……就是说,寻王府上上下下都是钦犯!”香香的脸色瞬时煞白,她微张着樱唇,水亮的眼珠因过度震惊而不会转动。   “香香,没事的,你的寻誉会没事的,会没事的……”琳儿说话有些颠三倒地,不知从何劝起。事实上,自从车夫一语道破,琳儿心中早就预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她不愿接受事实,一直在欺骗自己,欺骗香香。   香香这次一反常态,她没有嚎啕大哭,而是蹲下身,用袖口轻轻拭着匾额上的金字。但她越是这样,琳儿反而越是担心。   风儿拂过香香冰凉的脸颊,一滴泪终于忍不住掉落下来,在那个“寻”字上化开。   “香香,你要哭就哭出来吧,别闷在心里。”琳儿蹲在旁边,凝眉看着妹妹。   香香没有说话,却在瞬间扑向琳儿的怀中,“哇”地一声,眼泪不争气地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香香的哭声很大,大得连杨乐天的语声都盖了过去。   “你是何人?”墙角阴影处,杨乐天又重复了一遍。指尖下的人满脸虬须,两只眸子斗大如牛,乍眼一看,有如张飞再世、李逵再生。但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介武夫,杨乐天仅存的两下拳脚还擒得住他。   “我是寻王爷麾下大将蔡蒙。”虬须大汉翻着眼珠,略带狂傲。   “此话当真?”杨乐天指下用力,在虬须下印出两点胭红的指痕。   “呃……”   指下之人几欲窒息,杨乐天缓缓手指,冷冷地逼问:“说!”   “千真万确,你不信可以问世子妃。”那大汉胆色过人,面对生死也毫无惧色。   “好!”杨乐天钳着虬须大汗的脖颈,拖着他从墙角闪身出来。 第十三章 又见兄弟   “香香,你可认得此人?”杨乐天大喝一声。   香香满脸泪痕,缓缓抬起头,突然撞上虬须大汗的一对牛眼,失声道:“蔡蒙……”   刹那间,香香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摇身扑上去,“蔡蒙,蔡蒙,快……快告诉我寻誉去哪里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世子妃!”蔡蒙被杨乐天松开,满脸焦急,“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快逃,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杨乐天和琳儿对望了一眼,均是点了点头。   失了马车的掩护,他们四人当中两个是朝廷钦犯,一个是昔日魔头,这样在街上奔走,黑白两道的人马恐怕都不会放过他们。于是他们简单商议了一下,决定兵分两路,酉时在城西的暮烟亭汇合。香香和蔡蒙一道,琳儿和杨乐天相携,分头钻入了小巷。   京城巷子深,九曲十八弯,如今看来,也成为逃跑最便利的条件。香香和蔡蒙居于京城,对于道路地形已摸得了如指掌。然而,对于杨乐天和琳儿来说,却是第一次来到京师,他们在一条巷子里面绕来绕去,确是摸不着头脑。   “杨兄,你真是阴魂不散呐!”这声音轻慢虚浮,仿若一道微风拂过。   “谁?”杨乐天惊觉回身,巷内却空无一人。   杨兄?好亲切的声音——他曾记得,他生命中有一个人喜欢这样称呼他,一个视他为兄弟的人,可是他却辜负了兄弟,还杀了兄弟的亲人。   一阵风啊,那就是一阵风吧,杨乐天自我安慰着。琳儿也听见了那声音,她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然而,身边的丈夫却一脸肃然,脚下兀自走个不停。   “还走?真是寡情薄义啊。”那轻飘飘的声音再次传来。   杨乐天闻声驻足,凝视着前方,朗声道:“出来吧,飞鸟,我知道是你。”   “飞鸟?真的是他!”琳儿惊惶之际,一阵虚无的笑声传入耳畔:“哈哈哈……”她四下张望,便寻不见,一回头,却见人正立于自己面前,近得几乎撞到了她的鼻梁。琳儿登时惊起一身冷汗,退开一步,喃喃道:“飞鸟……”   “别吓坏了琳儿,有事,冲着我来!”杨乐天冷冷道。   飞鸟扬起大刀:“好,不想今日碰巧遇到,原来你还没死?”   杨乐天苦笑,下意识地反手一抓,无剑!那只抓空的手又叹气般地垂下。   “没死就好,你欠的我几条人命,今日就一笔勾销。”飞鸟话音方落,白光凌空一闪,寒刃逼来,“嗖”地一声,杨乐天闭了眼睛。   “叮”金铁交击之音,飞鸟一愣,一柄长剑将他的大刀抵住。   “琳儿!你躲开。”杨乐天张目一喝。   琳儿的长剑还抵在刀锋,倔强地道:“不躲。”她腕间加力,用长剑死死地抗着大刀,向着刀的主人吼着:“飞鸟,你不知道,乐天他已失了内力,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失了内力?”飞鸟轻蔑地摇头。   “你不信?”琳儿用剑去挑刀峰,刀锋却纹丝未动,他手中的刀握得极稳,黝黑的刀身散发着夺魂追命的寒气。   飞鸟轻笑,刀身在琳儿的长剑上一震。“嗡……”酥麻随着剑身的震颤扩散到琳儿的手心,一声脆鸣,琳儿长剑脱手。   琳儿大惊,弯腰去拾。   “别捡!”飞鸟当头一喝,黝黑的刀身已吻上了杨乐天的脖颈,他犀利地眸光逼在杨乐天脸上,厉声道:“你来捡!”   杨乐天不动不语,只盯着飞鸟看,脸上并无本分惧意,反而尽是怜惜之情。   “快点,把剑捡起来,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飞鸟大吼,刀身在脖颈的肌肤间颤抖。   杨乐天漠然道:“有剑和无剑,现在对于我来说,并无差别。咳咳……”他终于没压住积蓄喉间的痛痒,咳出声来。   当然,这只是杨乐天认为的,认为自己仅仅是淡淡地咳了两声而已。他不知道,一点殷红的颜色已经落在了黝黑的刀身上,那颜色不是颈间被划出的鲜血,而是从唇齿的缝隙中飞溅出来的。   便在此时,飞鸟正盯着那点殷红的颜色发呆……   “你受了内伤?”飞鸟惊诧。   杨乐天唇齿一泯,淡淡地道:“内伤?我命不久矣,只是此刻死在你的刀下我的确心有不甘。咳咳……”这次他尝到了铁锈的味道,自嘲地笑了笑。   飞鸟的刀没有动,心却动了:明明是该杀之人,怎能这般心慈手软?大哥的死、外祖父的死、父亲的死,都是面前这个人一手所为,眼下放着个报仇的大好时机,为什么下不了手,那心口怎会一抽一抽得痛?   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那把冰冷的刀依旧架在杨乐天温热的脖子上,飞鸟进退两难。   “飞鸟,你若是要杀了他,就连我一同杀了吧。”琳儿突然出手握上刀锋,鲜血登时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琳儿!”杨乐天和飞鸟异口同声,惊呼。   “咳咳,飞鸟,我早就说过,是我杨乐天是欠了你的,这条命你早晚都可以拿去。只不过,我年幼的儿子还从未见过父亲的样子。我想求你能让我见寒儿一面,之后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听到杨乐天恳切的请求,飞鸟一时动容,缓缓放下了那柄沉重的刀。他忽然发觉,在放下刀的那一刻,心情反而如此轻松。   “谢谢你,飞鸟。”琳儿蓦地松了口气,这时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疼痛,又蹙了蹙眉。   杨乐天拍拍飞鸟的肩头,微笑:“谢了,不愧是好兄弟。”   飞鸟嫌恶地甩开他的手,狠狠道:“谁和你是兄弟,我只是现在不杀你,待你见过儿子,我就马上向你讨回这笔血债。”   杨乐天淡然一笑,伸手撕下一节衣袖,扯过琳儿正在淌着血的手。琳儿一慌,心中正自忐忑:倘若飞鸟真要动手,那乐天的寿命岂不是只剩下寥寥数日……此时,杨乐天忽然牵动了她手上的伤口,一痛之下,琳儿在恍惚中抽手,结果那口子登时裂开,血流不止。   “琳儿!”杨乐天心疼地再次拾起那只受伤的玉手,正要用袖口的碎布去缠,忽见一只精巧的琉璃瓶送至手边。   “药!”   琳儿冲着飞鸟微微一笑,飞鸟点点头:“敷上吧,止疼的。”   然而,杨乐天只是瞥了那药瓶一眼,便毫不客气地接过,打开盖子,在琳儿伤口处撒了一层药粉,又用袖口的碎布仔仔细细地缠了两圈,低头嘱咐:“你要小心,这两日不要沾到水了。”说罢,随手将瓶子一送,向飞鸟道:“拿去收好,这两日许还用得到。”   飞鸟伸手一推,冷声道:“算了,这药留在我这儿也没用,你有用你就收着吧。看这样子,即使我们当中有人受伤,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我。”   “咳咳……那我就不和飞鸟兄客气了。”杨乐天勾起嘴角,将琉璃瓶收入怀中。   “兄弟?哼,谁和你是兄弟。”飞鸟握了握刀柄,“若你再说这两个字,我现在就用大刀挑了你的舌筋,让你闭嘴!”尽管他嘴上说得凶狠,心里偏偏对这两个字又爱又恨。   “好,不说了,不说了……”杨乐天摆摆手,话锋一转:“不过,我们现在还不能马上回天神教见寒儿。”   “为何?”飞鸟问。   琳儿抢道:“因为我妹妹家中横生变故,王府被抄,一家人沦为朝廷钦犯。我们已经约好酉时赶到城西暮烟亭同她会合。”   “寻王府的事?”飞鸟皱眉。   琳儿幽幽一叹:“是啊,寻王爷即使为朝廷履立战功,也是伴君如伴虎,稍违圣意,便落得惨淡收场。”   “嗯,官场黑暗,波谲云诡,倒是不如江湖中快意恩仇的畅快!”飞鸟应和,手扶着大刀阔步向前。   “咳……江湖中畅快?”杨乐天摇了摇头,并不赞同飞鸟的说法,叹气:“许是吧……”他深邃的眸光一直穿透了巷尾,仿佛看穿了江湖世事一般。   三人走出巷子,琳儿为杨乐天买了一顶垂纱斗笠,遂大摇大摆地行在街上。飞鸟依然出手阔绰,寻了个饭馆点了一桌子的酒菜,他戏称这是请杨乐天吃的最后一餐,琳儿不语,杨乐天却一直隐在黑纱后淡淡笑着。   这时,忽然听见临桌议论起京城那颗夜明珠,三人便滞了筷子,侧耳倾听。   “夜明珠,你们见过没有?”   “当然知道,会发光的宝珠,稀世珍宝,千金难求。”   “千金?做梦!你知不知道,听说皇宫里面那颗夜明珠有磨盘那么大!”   “不会吧,那么大?”   “是啊,听说是王爷从西域带回来的,不比咱们这中原的珠子。”   “哎哎,嘘……别说了别说了。你们没听说这颗夜明珠是害死皇帝宠妃的罪魁祸首么?你们还敢谈论,不想要脑袋了?”   “哦,哦哦……”   杨乐天撂下碗筷,喃喃道:“莫非这就是寻王府被抄的原因?”   “乐天,我们快走吧,香香跟着那个蔡蒙走了,我始终放心不下。”琳儿看向丈夫,秀眉间略带焦急之色。   “嗯。”杨乐天起身,大手不自觉地按上桌边长剑,刚要拾起,便是心中一凛:是啊,这柄又细又小的佩剑,怎如他那把玄魂剑沉重宽厚呢?   微一犹豫,杨乐天还是拾起了剑,不自然地递给了琳儿。琳儿接过佩剑,不以为意,跟着两个男人走了出去。杨乐天走在当前,五指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玄魂剑,我怎会这般想你?三年了,为什么每每伸手摸空的时候,总会万分思念于你,你是否真的有魂,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人剑合一? 第十四章 家道中落   城西,暮烟亭。   暮烟浮紫,落照留红。酉时已过,怎生还不见香香的踪影?琳儿开始在亭中踱步,杨乐天一声不响地倚在亭柱,斗笠摘掉,同样一脸的凝重,不时几声低咳入耳,缘是杨乐天强忍着痛苦。   飞鸟则在一旁端详着自己那柄黝黑的大刀,那是他从无名山庄的藏剑楼中翻出来的,想不到多把利剑之下居然还藏着把宝刀——尘封揭开,浮土尽去,那通体黝黑的刀身在明亮的火烛下反着诡异的光。伏魔刀,他看了第一眼就爱上了它,如得到一件珍宝般爱不释手,一见钟情。   眨眼间,刀身上泛着的红光消失不见,飞鸟猛一抬头,原来残阳已坠,新月将升。亭中,琳儿急得来回踱步,不住地踮着脚向东方张望。   终于,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男一女。   灰蒙蒙的天空下,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反是由着瘦弱娇小的女子相扶。一只硕大的猿臂搭在女子瘦弱的香肩上,累得女子香汗淋漓,只得一步一跌,蹒跚而行。   “香香,蔡蒙,真的是他们!”琳儿兴奋地冲过去,可还未到近前,便望而祛步,眸底的盈盈秋水瞬间被殷红的鲜血充溢。   “姐姐!”香香喊了一声,泪水夺眶欲出。   “蔡将军他……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琳儿过去帮着香香架起蔡蒙。   香香气喘吁吁:“我们……我们遇到了官兵,蔡将军他帮我挡了几刀,才逃了出来。”   “好,好,逃出来就好,我们先过去再说。”琳儿应着。   这时,杨乐天和飞鸟也跑了过来,帮忙一起把蔡蒙架到亭子里,小心地扶他坐好。怎料他们几个刚一松手,蔡蒙身子一滚,便翻落到地上。   “扑通”一声,顶着重伤的蔡蒙,忽然跪在了香香的石榴裙下。   “世子妃,属下对不起王爷,对不起世子。”蔡蒙语声哽咽,重重地给香香磕头请罪,全然不顾及身上正在淌血的伤口。   众人均是一怔,香香出手相扶,泪珠连串,急得差点儿给蔡蒙跪下:“蔡将军,快起来。”   蔡蒙扭力挣开,却是执意不肯。“唉,我……”他一拳砸在地上,润湿了眼眶。   “你们让他说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许就舒坦了。”杨乐天长长叹出一口气,“咳咳……”   蔡蒙泪光闪烁,点了点头:“就在一个月前,属下随王爷出征西域,从一名西域少年手中偶然得到一颗夜明珠,此珠硕大通透,王爷极是喜爱。但是王爷不敢私藏西域宝珠,于是待凯旋回朝,便忍痛割爱,将这颗夜明珠献给了皇上。”   “王爷真是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琳儿喃喃。   蔡蒙苦笑:“王爷若是存了私心,也不至于招来如此横祸。唉,那个皇上偶得了宝珠,自然龙颜大悦,随即赐给了即将诞下麟儿的宠妃。可是谁会想到,就在妃子得珠的次日,她忽然腹中绞痛,结果产子不成,反而一尸两命。”   “死了?!”   “对,胎死腹中,连妃子也死了。皇上盛怒之下,归罪于夜明珠,于是免了寻王爷的爵位,判了秋后处斩,王府被抄,其他王府一干人等,女的充婢,男的发配边疆。”蔡蒙说完,两行泪珠已默默浸湿了虬髯,不想这样一个铮铮硬汉也会悲声哭泣。   “你是说王爷要被砍头,誉郎发配边疆……”香香颤着双唇,呆呆凝视着西天灰蒙蒙的暗云,她的心也好似这云朵一般,以极快的速度阴沉下去……   “我要去救他们!让我去,让我去!”   香香在客房里咆哮,忽然足下一麻,整个人僵直地挺在原地,连口也张不开了。   “你去救人?你这是去送死!”杨乐天转到香香身前,厉声呵斥。   琳儿也走过来,柔声劝:“是啊,香香,我们不如先行回到天神教,凭魔教的实力,一定能平安救出寻誉。”   但是香香心里别扭着,她恨不得马上把寻誉从大牢里拉出来,她担心誉郎在那里不会好过,甚至受到严刑拷打……念到这里,她不敢再往下去想,只任凭泪水啪啪滴落,她很想将脸埋在手掌里大哭一场,但是她现在身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甚至想动动手指都办不到。   “咳……咳咳……”杨乐天的拳头在唇边轻轻地抖动,他坐在椅子上窥视着香香,却见香香眼中翻着泪花,一脸厌恶地瞪着他。琳儿看不过眼,推了丈夫一把,“乐天,你先帮香香解开穴道吧,看把她痛苦的。”   杨乐天“哼”了一声,暗暗蹭掉拳缝间的血迹,决然道:“不行,她还没有觉悟,等什么时候脑子想明白了,再说!”   乡村野栈,荒凉静谧。   田间蟋蟀嘘嘘,塘中绿蛙鼓噪。香香挺立在客房正中,静静地聆听着大自然的乐声。她的穴道还没有被解开,两腿早已僵直如柱。   “该死的杨乐天,若不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我一定把你大卸八块,丢出去喂狗。”香香心里不停地咒骂,瞥见床塌上和琳儿依偎而卧的杨乐天,忽而鼻子一酸,又委屈起来,“可恶,我不就是不听话么,你至于罚得这么久么,香香肚子好饿,好困……呜呜呜……”她心里哭了一阵,也发不出声音,干脆算了。   轻抬泪眼,香香陡见一缕清光斜穿北窗,光如泼水,玉彩映上窗下飞鸟的睡颜,忽而心思缥缈:“嗯,五官还算端正,也挺白净,倒是颇似我家誉郎,但就是鼻梁太高,眉毛也没有誉郎挺立。不好不好,还是我家誉郎温文尔雅的好,且誉郎更加精致玲珑些。不过,要论这精致嘛……誉郎倒是稍稍逊色那柳飞扬几分。真是奇怪,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粉雕玉琢的男子,尤其那对琥珀色的明眸,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她想着想着,头脑渐渐发沉,不知何时潜入了梦乡。   “想通了么?”一句话扰了香香的清梦,她翻了个身,继续枕着自己的手掌,去寻找刚刚的梦境。   “咳咳……”   “唉,真烦,别咳了!”香香不自知地呢喃着。   琳儿推开杨乐天,坐到塌边,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香香,你再不起来,一会儿官兵追来了啊!”   “官兵?”香香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睫,眨了两眨,“官兵!”香香骇得“腾”地一下坐起来,一双惊惶的大眼睛逐渐涣散,她猛然想起了一切:抄家被封的寻王府,满身是血的蔡将军,即将要被问斩的王爷,还有身陷囹圄的誉郎……   “香香,香香。”琳儿柔和的声音又荡在耳畔,香香这才回过神来,惊道:“哎?我怎么床上睡的?”她活动了一下四肢,“呀,不麻了,能动了?”   “傻丫头,你昨晚站着就睡着了,半夜乐天已帮你解了穴道,挪到床上了。”琳儿解释着。   “姐夫?”香香登时双臂环紧,身子向床内缩了缩,瞪着惊恐的眸子望着杨乐天。   飞鸟负手踱过来,笑了笑,斜眼瞅着杨乐天,“嗯嗯……杨乐天,香香想问你,昨晚有没有占了她的便宜?”   “咳咳……”杨乐天横了飞鸟一眼,琳儿赶忙摇头,对香香道:“妹妹,你想哪里去了,昨晚你一直睡在我旁边,睡得可香呢。”   “那我另一边呢?”香香痴痴地问。   琳儿瞠目结舌:“另一边?”   杨乐天咳了几声,垂下拳头,冷冷责道:“废话!另一边当然是墙。你以为你是寒儿么,可以睡在我和琳儿中间。”   香香小嘴一翘,嘟囔着:“谁是你孩儿……”忽又一拍大腿,眸中闪亮:“对了,我还要去救寻誉呢!”   杨乐天脸色一沉,带着责怪和怀疑的口气问:“昨日你站了三个时辰,还没想通么?”   “想通了呀,我们这就动身去天神教,找夜哥哥救我的誉郎。”香香从床上跳了下来,急忙穿鞋。   飞鸟霍然一笑,玩味地看着杨乐天,“对,去天神教!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杨乐天走上前,用手敲了敲飞鸟腰间的伏魔刀,微微一笑:“我会让你如愿的。”   这次,飞鸟用十两银子买下了一辆马车,自己做起了车夫。一来,香香和蔡蒙是朝廷钦犯,免得累及旁人;二来,马车行进快慢,赶路休憩,全由飞鸟一人做主。反正无名山庄多年来积蓄了不少银子,他就做了浪荡公子,乐得逍遥。   一路之上,和风正暖,韶光遍野,处处焕发着勃勃生机。只是临近神木林,周围再也不见萋萋的草木和点点的野花,只余下一片光突突的黄土,这里寒气依旧,生人勿近。飞鸟翻身下车,扶了杨乐天等几人出来。   “终于回来了。”杨乐天唇角微勾,昂首阔步,当前行入神木林。   神木林中,终年不见天日,咄咄寒气源源不绝地从林间散发而出。   “咳咳……咳咳……咳……”寒气渗入心肺,杨乐天不住地咳嗽,咳得几乎迈不动步子,“咳咳……”   琳儿赶忙扶住乐天,有些惊慌:“不行,这样下去,他恐怕连这林子都过不了。”   “可不是,这么弱的身子,眼下又没黑珍珠护体,怎么穿过林子。”飞鸟饶有兴致地讽刺。   琳儿四顾着这漫无边际的幽暗密林,懊恼地叹着气:“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们还不如走梅家坞,穿茶山,从玄武坛后山密道入神魔崖。”   “不行啊,不行。”香香急得直跺脚,“若是再去绕梅家坞,还要多耽搁几日,我怕王爷和誉那边会遭遇不测。”   “咳咳……”杨乐天气虚地道:“你们不要再为我这个将死之人争论了,有时间还是去救那些该救的人。走吧,我挺得住!”   怎料刚迈出一步,杨乐天身子一坠,“哇”地一口鲜血顶出,正喷到一棵神木的树干上。几人登时怔住,只见血汁转眼间被树干吸收,那颗树仿佛活了起来,棵棵根须陆续翻土而出,藤蔓伸着魔爪在地皮上迅疾游走。 第十五章 恃强凌弱   “不好,神木被惊动了!”飞鸟大喝,急急拔出伏魔刀,斩断了逼近的藤蔓。   眼见藤蔓越聚越多,蔡将军拖着重伤开始与那些藤蔓血搏,但适得其反,他这样做只会招来更多的藤蔓。   “蔡将军,不要硬拼!”杨乐天向蔡蒙大喝。然而,蔡将军是战场上的勇士,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手,此刻更像失了理智一般,奋力纠缠在那些藤蔓之间。   杨乐天见蔡蒙根本不听劝阻,无奈摇头。为求自保,他只得保持身体不动,任由周遭藤蔓在他脚边,腿弯间缠绕。   目光如剑般盯着怪藤,杨乐天暗自感慨:“果然是个恃强凌弱的世界,想当年我杨乐天为魔教教主,在神魔崖上呼风唤雨,这些鬼东西还纷纷竞折腰呢。现在可好,我这一伤,不成想鬼东西居然也敢欺侮到我头上了。呵……真是可笑。”他自嘲地勾起嘴角,眼睛转向琳儿。   只见琳儿正搂着香香,香香怕得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她的怀里。尽管早听说神木林诡异恐怖,但香香自幼极少离开神魔崖,这回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些神木的厉害。   “不动,不要动,你不招它,它不会去惹你。”琳儿低声安慰着身下那个发抖的身体。   然而,那个身体并不听话,还是在左摇右摆。尤其是被怪藤游上脚踝,香香便会下意识地去甩,可是她越是这么做,越会挑起那些神木的贪婪欲望。   眼看又有无数的怪茎向着她们姐妹逼来,“唰——”飞鸟一刀闪掠,披荆斩棘,力护着姐妹二人。   “咔、咔、咔!”,几根怪藤嘶嘶游回,垂头丧气般地缩回土壤。   是何种力量断绝了怪藤的前仆后继?杨乐天回头一望,尖锐的目光盯上了那柄空中翻飞的大刀,刀口黝黑,在暗夜般的神木林中却能迸发出闪电般的光芒。这光炫亮刺目,仿若要吞噬一切黑暗,给大地带来光明。   站定当场,飞鸟注视着这些怪藤回游,手中那把沉重黝黑的伏魔刀,随着他沉重的喘息在空中轻颤,闪着精亮的光。   “好了,好了。那些怪藤都回去了,你不用怕了。”琳儿拍拍香香后背,可香香仍不敢抬头,怯怯地问:“真的回去了?”   “嗯,真回去了,姐姐还骗你不成?”   香香“喏”了一声,一抬头猛然见到倒在血泊中的蔡将军,脸色立即惊变:“蔡将军?他……”   “蔡将军……”琳儿和飞鸟这才注意到趴在地上的蔡蒙。飞鸟上前一拍,那强悍的身体“咕噜”一下,仰面翻转过来。但见他满脸是血,怪藤从他的鼻孔穿去,又从眼睛里面钻了出来,一只眼珠被顶出,半悬在眼角,另有一支藤蔓从右耳入,直插后脑的死穴。   “死了!”飞鸟无情地宣布着。   见到这般恐怖地死相,香香顿时吓得面色苍白,手按上喉口,开始不住地狂呕。她的泪不知道是怎么落下来的,只感觉胃里一阵阵痉挛,难受得她都忘了恐惧。琳儿也不忍直视,挡在香香面前,用身体遮住妹妹的双眼。   “咳咳……”杨乐天又咳出血来,这次他小心地咳在了手里。   心脏跟着丈夫的咳声揪了一下,琳儿略一迟疑,侧头看向飞鸟:“你帮我先看着香香,我要替乐天施针!”   “现在么?”飞鸟诧异。   “对,就是现在。”琳儿从怀中掏出布包,摊开来看,一根根细小而精亮的银针插在其中,正是微生雾当日木屋所赠。   本来在银针刺穴之前,是要先行在火中淬一下,以防伤口感染,但在这神木林中生火,无异于是引火自焚,不知又要招来多少怪木的袭击。可是现在不施针,她的乐天根本挨不过这深入骨髓的寒气,走不出神木林。出于无奈,这些针琳儿只得将就一用。   撩开杨乐天的衣襟,立时有一阵阴寒欺来,令那光滑坚挺的脊背微微战栗。琳儿皱眉,心脏跟着一抖,又咬了咬牙,捏起了一根银针来。由于她学艺不精,隔着衣物难找准穴位,这回只得狠心让乐天忍耐一下了。   “啪啪啪”,琳儿拍拍杨乐天僵直的脊背,让他紧绷的肌肉先放松下来,之后将针的末端戳在穴位之上,旋转几周,“嗤”地猛力刺入,杨乐天的身子跟着一挺,那剧痛瞬时顺着穴位窜出,扩散至四肢百骸。   “呃……”又是一针,杨乐天尽管早已习惯每日银针过穴,强抑痛苦,但在那种灼骨般的煎熬下,仍不由发出低低的呻吟。   八支银针,穿入八大要穴。琳儿一根一根地去刺,那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丈夫体内翻涌,她心里明白乐天的苦,却唯有硬着头皮去做。唉,怪只怪自己医术拙劣,若能有如医仙一般的功力,八支银针瞬间齐发,那该有多好……   八针施完,琳儿为乐天重新整理好衣袍,缕缕青丝都被汗水浸透,濡湿地发丝贴在面颊之上。琳儿却是笑了,因为她总算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见到了霞光。   “谢谢。”杨乐天用衣袖拭了拭汗水,扶着琳儿站了起来。   听到这般相敬如宾的话语,琳儿刚刚扬起的嘴角又敛了回去,她对于自己的针法已是万般自责,这声谢谢实在是受之有愧。递上一方丝帕,琳儿扶着丈夫一步一迟地向着前方走去。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众人终于踏出神木林,又迎来了和煦的春风,当真是吹寒送暖,爽气怡人。杨乐天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神教圣地,擅入者死”,面前这块石碑经历风霜雪雨,屹立不倒。   杨乐天看着石碑有些出神,有种回家的亲切感,嘴边的笑意更浓,然而,当他看到石碑后走出来的人时,却蓦然怔住了。   而见到这个身影,杨乐天身旁的人只会比他更加激动。飞鸟提着大刀,一个箭步冲上去,喝问:“落花,你又来天神教害人么?”   “害人?”落花收起了她的风情万种,摆出一副弱质芊芊之态,柔柔地问:“飞鸟,原来我在你眼中一直都是这么个毒妇么?”   飞鸟目光冷酷,毫不犹豫地拔出大刀,叱指落花:“对,就是毒妇!你给我听好,你若再下毒害人,把江湖搅得腥风血雨,休怪我刀下无情!”   落花脸色一变:“你又动心杀我?你杀了我一次还不够,不用剑就改用刀?”她轻扬着脸,直视着飞鸟,秋波不定。   一阵风拂来,落花面上一寒,忽而轻声笑了起来:“呵呵,反正兵刃无情,十八般兵器你尽可轮换着用,看究竟是我落花命硬还是你飞鸟心硬!”   “好,我已警告过你,你倘是再做坏事,我飞鸟定不会饶。第一次没杀了你,我自断了一臂,若第二次还杀不了你,我右边这条膀子也赔上给你!”飞鸟言语决绝,浑身裹着肃杀的气场,然,眼圈却是红了的。   “杀?好,我让你杀!”落花蓦地上前一步,用胸口抵住刀尖。这一惊人的举动,令杨乐天几人皆然咂舌。而那握刀的手,却是无动于衷,任乌黑的刀口抵在那个女人的心尖。如今,飞鸟只须轻轻一划,便可看清那颗心脏究竟是红色还是黑色?   飞鸟呆立,眸中神光黯淡下来,曾经惊心动魄的一刻重现:落花躺在他的怀中,鲜血沾满了两人的衣襟。他无力地抱着她,她身下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她气若游丝地笑着,声称他还是在乎她的。他为她哭了,她欣慰地说她没有看错人。她背过气去,他痛苦地自断一臂,付上了惨痛的代价……同样的错误,他不可再犯第二次,他曾这样对自己说过,也曾对她付上了护她一生的承诺。   “啊”地一声惨叫,震撼天际,不是刀下的心脏被剖开,而是飞鸟捂着头痛苦地哀号。他颓然跪立,死死地盯着掉在地上的那柄黝黑的刀,“不,那刀身是洁净的,不能再沾上落花的血,不能!”他不忍再看,紧紧合上了双眼,声嘶力竭地吼叫:“你走,你走,我此生都不想再见到你!”   “走?她哪里也走不了!”一个声音从风中传来,煦暖的春风打在脸上,忽觉冰冷刺骨。   衣袂飘飘,那个熟悉的男人踏风而来,稳稳落于石碑之上。黑衣不改,面目依旧,只是那些墨丝不在垂于眼前,而是冠到了头顶。杨乐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完整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挺拔,俊美之余,眼耳口鼻却宛若冰雕一般的寒冷,犹自散发出杀手的凌厉之气。而那双如寒潭的冰眸陡见杨乐天也是猛地一缩,从嗓子里挤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什么,你还活着?”   杨乐天淡淡笑了,抱拳一揖:“夜教主,久违了。”   “杨乐天?真是你?”夜里欢跃下石碑,仍是盯着杨乐天那张憔悴的面容看。   “咳咳……”杨乐天上前几步,“你看清楚,如假包换。”   这回,夜里欢看得真切了,急急单膝点地,垂头拱手:“属下恭迎教主。”   “快起来,如今这神魔崖的主人是你,天神教上下都尊你为教主,岂有给我下跪之理?”杨乐天正欲相扶,胸口却忽的涌上一口血气,想咳又咳不出来,只得在那里尽力压制着。此时若冒然俯身去扶夜里欢,必定会将这口血喷到他身上。   夜里欢将头低了低,拳撑得更紧。毕竟面对上任教主,他没有经过教主传位,擅自接下教主之位,如今杨乐天又突然出现,自觉欠一个“理”字。   一个昂首挺立,一个跪拜不语,一时间竟成僵局,前后两任都是教主,没有人敢上前解围。   琳儿诧异地望着闭口不言的丈夫,又看看地上固执的夜里欢。过了半晌,她实在看不下去,过去将夜里欢扶起:“这几年多亏了夜教主照顾我们母子,大家早已经是一家人了,何必跪来跪去的。”   “多谢夫人。”当着杨乐天,夜里欢须给琳儿三分薄面,便顺势起身。怎料他刚站起身子,就被冲过来的香香一把抓住了衣角。   “夜哥哥,夜哥哥,快救救我家誉郎,呜呜呜……”香香话刚说了一半,泪水不能自已,哽咽得已说不下去。   香香自幼就把夜里欢当做亲生哥哥看待,如今回了娘家见到哥哥,就如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自然是抓住不放,可这一着急,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十六章 父子不识   香香在夜里欢怀里嚎啕大哭,琳儿便在一旁将事情的始末大概诉了给他。   “我是听说京城因为一颗珠子闹了些乱子,不想这事竟找上了寻王爷。”夜里欢迟疑了一下,脸上更加冷肃,“寻誉发配边疆,我尚可派教中兄弟半路劫下,只是那老王爷被押天牢,而天牢附近埋伏了不少大内高手,要把人从里面捞出来,并非易事。”   “那就先救出寻公子再说,老王爷那边听说是秋后问斩,现在刚过清明,我们还有时间想办法救人。”琳儿这话是对着夜里欢说的,却是看了一眼杨乐天,点了点头。   夜里欢摸摸香香柔软的秀发,低头道:“好了,不哭了,我们先救你的誉郎,如何?”   香香“嗯”了一声,由哀嚎转为了嘤嘤地啼,好似有道不完地委屈。夜里欢也不再多言,轻拍着她的后背,耐心安抚着香香。他很想给这个妹妹多一些的温暖,即使他的怀抱可能是冰冷的,但他相信,香香可以得到这份来自兄长的爱,得到他亲生妹妹失去的那份爱。   香香的痛苦可以寻求安慰,但飞鸟的痛苦只能暗自哑忍,他不是已经习惯隐忍了么,为何每次忍耐的时候还会痛呢?飞鸟自嘲,抬头再望向落花时,却见她默默立于夜里欢身后。   三尺之遥,不远不近,落花和夜教主究竟是何关系?不过,她跟着魔教教主,一定没什么好事,还是想办法说服让她离开魔教才是——飞鸟打定主意,起身走了过去。   有意避开夜里欢凛冽的目光,飞鸟只对落花低声道:“落花,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们?”落花怔住,吁了口气:“我们……已经成为过去,无话好说了。”   飞鸟心里一酸,重复道:“我有话对你说。”   “你有什么话,便在这里直说。”夜里欢忽然转过脸,不容反驳地命令,旋即把香香交予了琳儿,腾出一臂挡在落花身前。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至,扰乱了春风吹动的方向。飞鸟退了几步,心道:“他连妹妹都不要了,看来这个魔教教主和落花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他本想把落花拉到一边,劝她离开魔教,可是当着魔教教主,这话又如何开口?   “夜教主,飞鸟是我兄弟,不要再难为于他。”杨乐天突然开口解围。   夜里欢点点头:“飞鸟,即便你是杨教主的兄弟,也最好不要再打落花的主意。神魔崖是天神教的地盘,你不守规矩的话,我这柄双面利刃不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哼,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身边的女人有多厉害。她的毒术堪比当年毒王,你留她在身边,自求多福吧。”飞鸟一甩衣袖,负气便行。   “毒术堪比毒王?我果然没看错。”夜里欢喃喃一笑,宛如冰山裂开一角,清脆冷冽。   神魔崖顶。   即使是日头高照,春光明媚的天气,崖顶依是山风习习。尽管如此,寒儿可不怕这些风儿,他乐得与风儿为伴,云朵为舞。   由于自幼跟着母亲上山顶玩耍,年幼的杨寒对这里的气候早就习以为常,有时兴之所致,他还会喜欢学着母亲的样子,站在大石上眺望远方。但寒儿眼中所见,皆是些天边的云卷云舒,亦或是晴空的蓝蓝天际。   “寒儿。”风中飘来一声轻唤。   寒儿一回头,登时点亮了一对眸子,“娘!”他小嘴一咧,露出两颗大大的门牙,欢天喜地向琳儿奔了过来。   琳儿蹲下身,掏出丝帕帮寒儿拭着额头的汗水,柔声问:“寒儿,想娘了么?”   “想——”寒儿拖着长音。   琳儿嗤笑,故意追问:“有多想啊?”   “有这么想呢!”寒儿展开双臂,试图比划出一个最长的距离。   “哦,这么想啊。”琳儿玩味地学着寒儿说话,忽的话锋一转,“寒儿,那你想不想爹爹啊?”   “爹爹?”寒儿挠着头,这个名词在他的脑海里感觉很远很远,就像天边飘着的云朵,永远也够不到。   “寒儿……”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寒儿眼睁睁看着那个陌生男人向自己欺过来,赶忙往琳儿怀里蹭了蹭。   “寒儿,不怕。”琳儿爱抚着儿子,抬头向杨乐天一笑,拍拍寒儿:“寒儿,快叫爹爹。”   寒儿怯怯地盯着杨乐天,一句不吭,小身子一直往母亲的怀里贴。杨乐天对着儿子痴痴地笑着,他很想伸手把儿子搂在怀里,但见儿子这般生分的眼神,却又怕吓着孩子。   琳儿正了正儿子小小的肩膀,换了命令的口气:“寒儿,没关系。他就是你爹爹,快叫爹爹啊。”   “嗯嗯——”寒儿哼哼唧唧,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动,看着坚持的娘,一双水亮的眼睛陡然红了,闪出了泪花。   琳儿俯下身,心疼地搂住儿子,柔声道:“怎么了?寒儿,他真是你爹。”   寒儿没有回答,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似乎哭得很是委屈。   看见寒儿哭,琳儿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语气重了,把寒儿吓着了?还是这个陌生的爹把孩子吓着了?琳儿不确定,无奈地看了一眼丈夫,抱起儿子坐到不远的大石上,慢慢安抚。   良久,一颗小脑袋慢慢从琳儿的怀里钻出来,愣生生地问:“娘,为什么璇儿有爹爹,寒儿就没有?”   孩子声音虽弱,但却随着一缕清风传到了杨乐天的耳朵里,令他刚刚迈出的一步又收了回来。杨乐天呆呆地望着他们母子,心中五味杂陈:“寒儿,寒儿,你是真的不认爹了么?没爹的孩子,呵……是爹对不起你啊。”   “咳咳……咳咳,咳……”寒儿的哭声震得杨乐天心中抽痛,咳得更加厉害了。他咳得弯了腰,用双手撑着膝盖。   “叔叔,你不舒服么?”一个稚嫩的童声入耳,杨乐天抬头一瞥,忽见身旁多了个女童。那女童比寒儿高出半头,生得颇为乖巧。   杨乐天摇头微笑:“无碍。咳,你是……璇儿么?”   “嗯,我叫寻茉璇,今年四岁。”寻茉璇一本正经地道,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盯着杨乐天看,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叔叔,你长得好漂亮啊。”   杨乐天刚欲一笑,但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自胸间上涌,他急忙掩口,将那股暖流淬在了掌心。   “血!”寻茉璇吓得退了两步,小身子一摇,几乎绊倒。杨乐天微惊,翻手一看,原来是鲜血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别怕,璇儿,叔叔只是不小心咬到了嘴唇,没关系的。”杨乐天轻声安慰着,眼睛里却透着虚弱和疲惫。忽然间,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连那绵绵于耳的哭声也是熄了。   杨乐天回头一顾,但见寒儿呆滞地站在风中,粉嘟嘟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光却停留在杨乐天嘴角的一抹绯红之上。霎那间,寒儿猛烈地抽动起肩膀,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这一次,寒儿的哭号是竭尽了全力,没哭几声便晕倒在琳儿的怀里。   “寒儿,寒儿……”杨乐天扑了过来,不知所措地推着寒儿。   琳儿推开乐天大力的手,平静地摇了摇头:“算了,一会儿就好。”   “这孩子是怎么了?”杨乐天急道。   琳儿瞅向杨乐天,在他的嘴角扬手一抹:“喏,就是因为这个!”   “血?”   “对,寒儿晕血。”   “晕血?”杨乐天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是不可思议地笑了:“呵,我杨乐天的儿子居然会晕血!”   “别说了,我们先抱寒儿回去吧。”琳儿抱起寒儿,杨乐天应声起身,过去牵起璇儿的小手。寻茉璇见漂亮叔叔过来拉她,美滋滋地伸出洁白的小手,任由杨乐天牵了去。   艳阳高悬,流光泻彩,映上两条人影,一长一短。   有这么个漂亮叔叔领着,璇儿心花怒放,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高大的叔叔,即使面容苍白憔悴,五官也好似画上的人儿一样,眉如利剑,目若朗星。她看得失了神,脚下一滑,摔在石阶上,幸而是被杨乐天领着,否则定会顺着石阶滚了下去。   “寒儿,小心!”杨乐天心里想着寒儿,也就脱口唤出。   “你的寒儿在后面。”琳儿抱着昏迷不醒的寒儿跟了上来,关切地问:“璇儿,磕着哪里没有,摔疼了吧?”   寻茉璇勇敢地爬起来,拍了拍手,咧嘴笑了:“不疼。”   杨乐天微微一笑,复又拉回璇儿的小手,正欲继续前行,忽见迎面走来一白衣公子,正顶着炎炎烈日,拾阶而上,手中那柄沉重的大刀,乌黑发亮。   “原来你这儿啊,我正要找你。”飞鸟正是来找杨乐天的,本来以为杨乐天去了崖顶,却不想在半路遇到。   “找我?”杨乐天挑眉,“何事?”   飞鸟握了握刀,毫不避讳地道:“杨乐天,寒儿你已经都见过了,你答应我的事情,是不是该做个了结?”   杨乐天将璇儿扯到身后,神色凝定:“好,了结可以,只是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不要吓到孩子。”   “可以。”飞鸟沉声回答。   “谢谢兄弟。待我把璇儿送回去,我会再上崖顶。”杨乐天淡漠地看着他,眸底浮出一丝绝望的冷光。   琳儿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赴死约定,她耳听着这对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却完全插不上话。直待飞鸟擦身而过,她才突然开口:“飞鸟,约定条件并未达成,寒儿还没有认乐天做爹爹。”   飞鸟脚步一滞,回头:“那我就一直等在崖顶,直到杨乐天自己肯上来送死。”   “咳咳……”杨乐天苦笑,“放心,我不会让飞鸟兄等太久。”   杨乐天气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飞鸟心头微微触动,却只是一瞬,脚下依然踏实沉稳,一阶一阶地向着崖顶攀去,那柄大刀在他手中紧扣,蓦地腾起沉重的杀气。   兄弟二人寥寥数语,听得琳儿心惊肉跳,感觉手上的寒儿瞬间重得像块石头,双臂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然而,她身边的丈夫却是一脸沉静。   “你真的舍得抛下我们母子,死在那口伏魔刀下?”琳儿终于忍不住问。   风中,杨乐天轻轻咳了几声,没有做出任何回答。毫无疑问,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江湖上欠的债就要按照江湖规矩来偿还,何况他欠得命也多了,用这自己副残躯去还,算算还是占了便宜。   琳儿等不到杨乐天的回应,心头一冷,也沉默下去——看来,我定不可让寒儿认了这个父亲! 第十七章 险劫囚车   天神教总坛,正殿。   “夜哥哥,求求你了,求求你……”香香撒娇似地扯着夜里欢的胳膊。   “胡闹!”夜里欢脸色一沉,仿佛可以滴出冰水。   香香赶忙松手,不由心中一抖,这个是她的夜哥哥么,怎会如此陌生?她低低地垂下头,双手绞着娟帕,心头的委屈一股股地向上涌,不消一刻,便开始低低啜泣起来。   “罢了,我答应你便是。”夜里欢看到她哭,忽而心又软了下来。   香香登时眼中一亮,转悲为喜:“太好了,我就知道夜哥哥对香香最好了。”她欢喜得又蹦又跳,不住地拍手赞好。   夜里欢泯了泯唇:“但是,在我离开天神教的这段日子,你必须乖乖给我呆在神魔崖上,不许惹事生非,到处闯祸。”   “好,香香答应夜哥哥,香香保证做到,只要夜哥哥这次平安把誉郎救出来,香香什么都答应。”香香欢喜地应承着。其实,劫囚车这种小事,对于夜里欢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这次他肯放下教中的繁杂事物,亲自出马,完全是疼极了这个妹妹。   夜里欢长出了一口气,踏出殿外的那一刻,面目瞬间恢复冷漠,犹如披上一件冰雪的外衣。   这一日,骄阳喷火,烈焰烧空,夏日仿佛提前来临,至少囚车中的人是如此认为。   头晕沉沉的,没日没夜地困在这四尺见方的囚笼当中,连睡觉吃饭都是站着的。头被死死地卡在碗口大的洞中,手脚腕间还锁着冰冷的镣铐,当真是重犯待遇。   “想我生为世子,自幼丰衣足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可好,衣不遮体,风餐露宿,沦为了阶下囚。”寻誉自嘲地勾勾嘴角,便随遇而安地垂了眼皮,在刺目的阳光下小寐,他这样的觉一天要睡上七八回。   后面队伍浩浩荡荡,皆是王府中的下人,那些下人戴着沉重的颈枷徒步行走,磨破了脚掌举步维艰,稍有停滞便会挨上两脚。差役们呼呼喝喝,囚车的两个大木轮卷着蒿草泥土,滚了一圈又一圈,前路渺茫,无尽的苦难还在等着这个皇家世子。   “咚”地一声,囚车当前的差役仰面倒了下去,跟在他身后的差役还没反应过来,便一头栽倒在地。   “中暑了,晕了。”这喊叫的差役刚刚跑过来,就伏趴在囚车上了。“咣当”,囚车下的两个大木轮不动了,囚车骤然一停,寻誉的身子也跟着一摇。   “怎么停了?”囚车上的人反倒抱怨起来,这一停打扰了他的清梦,半晌,无人回应,寻誉这才不耐烦地抬起惺忪的睡眼,陡然瞥见倒在地上的那名差役。   “啊——”寻誉吃了一惊,蓦地眼光一亮,“那是……”但见那差役的脖颈处有一点血红,而血红包裹着的一记银白之物正在烈日下闪着金属的光泽。   “双面利刃!夜教主来了?在哪儿,在哪儿?”   寻誉四下张望,虽不见夜教主人影,但身后的差役仍在接二连三的倒地,均是连声音都没吭出,便气绝身亡。后面的队伍立时乱作一团,眼看几名差役抱头鼠窜,没跑出一步,就被利刃活活地钉在了地上。眨眼之间,二十几名差役,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无一生还。   那些戴着大枷的下人们看傻了眼,一个个愣在原地。忽然有人高喊:“劫囚车了,世子有救了!”下人们一时间如滚了锅的水,沸沸扬扬地喧嚣起来。   便在此时,“嘭”地一声巨响,木制的囚笼即时四分五裂,几根木条如鞭炮一样直冲上高空,无数的碎屑四散飞溅,迷了众人双眼。   木围尽毁,囚车上一落魄公子,端端而立。由于足下镣铐牵扯,他吃力地向前迈了一步,眼光寻寻觅觅,却是未见营救之人。   “夜教主!”寻誉扯着嘶哑地嗓子喊了一声。陡见一个黑影如期而至,夜里欢双足一点,伸手相搀。   寻誉欣然一笑:“我们走吧。”   夜里欢点头,亮出利刃,势要除去他脚间束缚,偏在利刃出手的一刹那,刀头转了方向,斜斜飞出身侧。   寻誉脸色陡变,夜教主的双面利刃从不失手,怎会出错方向?   “叮!”一声锐响,那柄利刃居然撞上一枚金光闪闪之物。与此同时,夜里欢纵身跃下囚车,因为那个用镖的男人,如今正站在他面前。   “你今天不可以把人带走。”男人伸出食指在夜里欢面前晃了两晃。   回眸一顾,寻誉登时小腿发软,跌坐在车上。他瞠着双目,看着夜教主对面这个全身劲装之人,这身劲装恰可彰显出他的挺拔之姿,但为何他脸上罩了一张如此诡异可恐的面具?只见那面具青面獠牙,活似地狱的罗刹,最令人惊骇的是面具之下那对黑漆漆的眸子,半明半寐,散发着幽冥地狱的邪魅之气。   寻誉暗暗心惊:这个带着鬼面具的人,究竟是何来路,我可与他结过仇怨?   “这个,不由你说了算!”夜里欢冷冷一哼,抖手间,数十把利刃飞空而出,幻如疾风暴雨。   鬼面人凌空一跃,腾起一丈多高,背上长剑出鞘,流光飞舞,镗开道道利刃。转眼之间,利刃纷纷坠下,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一丝阴冷的笑声从面具下发出,便在第二拨利刃来袭之时,鬼面人的长剑在落如水帘的利刃中倏然钻出,直刺向夜里欢的胸口。   侧身避过凌厉的长剑,夜里欢指尖生风,目光凝聚在敌人后颈的一指肌肤之上,“嗖——”一道银光在空中穿梭,凌厉迅疾。   鬼面人回身一顾,那道银光“铛”地一声,击在他的面具之上,迸出一点猩红的火花,竟是未入分毫。   “这面具乃玄铁所制,你如何伤得了我?”鬼面人指尖敲击着自己的面具,沉闷的声音从面具下发出,同时带出阴冷地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夜里欢哪里会怕了这种江湖人物,只是暗自称奇:“江湖之中,武功在我之上的能有几人?可是面前这鬼面人剑法卓绝,我夜里欢一身本领也仅能勉强和他交个平手。难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时,鬼面人一剑来袭,夜里欢急急低头一蹲,饶过了剑锋。再当挺身之时,举手三排利刃横扫,齐刷刷地分为上、中、下三层,且每层均有十把利刃射出,势要封堵敌人的上、中、下三路。这一招“势如破竹”夜里欢极少用到,除非是遇到劲敌。   鬼面人惊得咬破舌尖,双足一较,在空中连滚数周,几十道白光在他身侧掠过,嗖嗖作响,竟几乎让他躲过所有锋芒。犹自立定,鬼面人忽觉腿上一紧,“该死,还是不慎中了一记。”他心中咒骂着,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那把鲜血淋淋的利刃,两只眸子狠狠一缩,回手将那柄利刃完璧回赵。   “你究竟要怎样?”夜里欢伸指在空中一探,食指和中指之间紧紧夹着那柄沾血的利刃,冷冷质问。   鬼面人嘿嘿一笑,从容不迫在袖口上抹掉手心的血迹,之后又将那片沾了血的衣袖扯掉,弃在地上,才缓缓道:“很简单,你把人留下,我放你走,否则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哼,如此说来,我岂非白来一趟?”夜里欢面若玄冰,弃掉了那柄染了血的利刃。   “也不尽然,你大可以放走那些下人,我只要世子一人而已。”   夜里欢摇头:“你看,那些下人们都被你吓跑了,哪里还在?”   鬼面人向囚车后瞄去,果然,多数下人早已失了影踪,偶有几人躲在草丛中探头探脑,观察着二人动静,想必也是世子的亲信,才没有立即逃走。   “快走吧,还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剜出来。”鬼面人这话一出,那几人登时落荒而逃。   夜里欢扫了一眼坐在囚车上的寻誉,足下沉重的镣铐还环在车上,束缚着他的自由。不过,他果然是个富家公子,坐在囚车上还能悠哉游哉,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精彩纷呈的比斗。   鬼面人冷笑:“你可看见了,我们的寻公子正隔岸观火呢,他想看看自己到底是谁家的小孩,等着你我把他领走。”   “不必了,已经有人来领了。”夜里欢看见来人,面上登时结了层冰霜。   “嗯?”鬼面人微惊,再向寻誉看去,却又纵声笑了起来:“你觉得,那样一个小姑娘,能领走我们的世子么?”   “我说她能。”夜里欢沉声一喝,蓦然间,天空中炸开一个干雷。   鬼面人惊骇抬头,刚刚还烈日当头的晴空转眼间阴沉下来,黑压压的云层正由东方向着头顶上方这片蔚蓝的天空极速地移动。   要下雨了?下雨!不——这个天象远比站在他面前的魔教教主更令鬼面人害怕,面具下那张狰狞的肉皮开始抽动,他不能再等了,他没有时间了。   “唰”地一声,长剑当空,鬼面人一个纵身飞跃,直逼向囚车上的目标。寻誉却茫然不知,他正低着头,和那位姑娘设法除去足间的镣铐。   “嗖——”,夜里欢一记利刃,快如流星,在长剑未达寻誉近前,先一步镗开了剑身。剑身骤然偏离,“嗤”地一声,意外地刺中了肉身。   一声惨叫,湮没在轰鸣的雷声中,长剑抽出,鲜血迸飞,中剑之人晕倒在囚车之上。鬼面人心中火急,出手狠辣,并没有留回剑的余地,那一剑虽未刺入目标,却也穿了旁边那位姑娘的肩胛。   眨眼之间,寻誉白皙胜雪的颊面上,多了一簇惊艳的鲜红。他怔怔地坐在香香身旁,惊得忘了呼吸,但在下一刻,他却几乎不能呼吸…… 第十八章 吴家金镖   细腻滑嫩的脖颈间,死死被一只大手钳住。寻誉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喉结之间,唇齿微开,探出半个粉嫩嫩的舌头。   “不要伤了他!”夜里欢沉声一喝。   “哼,人归我了。”鬼面人足下蓄力,却感背心一点冰凉,竟是被人用剑顶上了。   “想走可以,把人留下。”身后女子话音清冷。   面具下的那张嘴蓦地咧开:“哈哈哈……我何曾要受一个女流之辈威胁?”   “现在你可是以一敌二,你最好想清楚,这人……你是放,还是不放?”身后的女子警告着。   “放,当然放。”面具下传来微颤的声音。鬼面人赫然松指,忽的向前一滚,避开身后的剑锋,复又将长剑重新顶上寻誉的咽喉。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电闪雷鸣之间。身后的女子一怔,再一抬眼,剑梢上空空如也。情急之下,女子撩了个腕花,一剑破空劈去,鬼面人抬腿一脚,踹开了剑身。与此同时,一柄利刃随风而至,鬼面人迅捷抽腿,右手剑镗去利刃,左手“啪”的一掌击开寻誉。   “噗……”寻誉鲜血喷出,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呛。女子护住寻誉,眼看夜里欢急纵几步,又和鬼面人纠缠起来。   忽然间,金光照野,一道闪电撕裂了灰白的天空,如天边飞来的一把巨剑,斜插入远处的山谷。紧接着,一个惊雷在耳际炸开,巨响崩云。   鬼面人划开云剑,正准备凌空一穿,蓦然间的电闪雷鸣,却令他双足再也拔不起来了。他的小腿开始绞痛,若然再晚走一步,立时便成为刀下亡魂。来不及了,即使离开会付上惨痛的代价,那也好过当场殒命。   绞痛沿着小腿一路向上,鬼面人疼得挥汗如雨,当他挑开最后一记利刃之时,身后的衣衫已贴上了脊背。   “我输了,人归你了!”鬼面人咬着牙,以长剑为支点,用尚未抽痛的手臂发劲,荡入道旁的密林中,如鬼魂般的消失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女子望进那密林深处,幽幽叹了口气。   “是个武功极高的人,造诣在我之上。”夜里欢在女子身后淡漠地回应着,口气一转,却是有些责怪:“琳儿,你怎么也来了?”   “我……”琳儿颔首之际,但闻不远处传来急急大呼:“香香!香香!”   琳儿一转头,但见囚车上的世子慌手慌脚地摇晃着怀中的姑娘,而那姑娘正是他的发妻——陆香香。   “香香受伤了,鬼面人刺中了她。”琳儿发足奔了过去,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心下蓦地一紧,“怎么会……又是这里?”   “嗯。这一剑穿了肩胛骨,正刺中肩头那记旧伤。”夜里欢跟了过来。   “她怎么会有这么多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寻誉惊惶失措地望着夜里欢和琳儿。   轰隆隆的雷声已欺到了头顶,倾盆的大雨随着一阵狂风急急而至。琳儿立在雨中,长剑缓缓滑出手心,望着寻誉痛苦的表情,她却无言以对。   “别愣着了,快把人带走,伤口不能淋雨。”夜里欢一语点醒了众人,旋即破开了寻誉的枷锁,又打横抱起香香,携着几人在暴雨中落荒而逃。   身后留下一片狼藉,差役们尸横荒野,被大雨无情地冲刷。坑凹不平的黄土上,白雨跳珠,点点雨水化作脉脉涓流,混着姜黄的泥土和殷红的血水,汇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雷惊天地,雨动滂沱。能找到一间破庙躲避风雨,已然是不幸中的大幸。   破庙中,琳儿正在为香香处置伤口,这次伤口虽然不大,却是劲力超猛,一剑洞穿前后。   凝着眉,寻誉仔细盯着琳儿手下的每一个动作,唯恐琳儿力有不逮,恨不得自己上手帮忙。然而,琳儿每动一下,香香的就会皱皱眉心,在昏迷中叫嚷疼痛,寻誉的心也跟着一抽。   “轻点,轻点,她疼了……”寻誉不住地嘱咐,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嗯,我会的,放心。”琳儿手下极轻,她不仅心疼妹妹,更是心中有愧,毕竟香香的旧伤是受她所累。   琳儿忙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处置完香香肩伤。她拭拭汗水,庆幸地笑了:“幸好这剑刺偏了半分,否则若是旧伤的骨缝处再次裂开,我便束手无测了。”   “即便是这条膀子废了,也是她咎由自取!”夜里欢倚在墙角,冷言相向。琳儿知道夜里欢最疼这个妹妹,定是在怨香香不听他话,私自离教之事,便微微一笑,把香香交托到寻誉手上。   寻誉狠狠瞪了夜里欢一眼,从琳儿手中接过香香,更加呵护备至。他小心地将妻子的头摆在自己的臂弯之中,轻轻拍了一阵,仿佛是在哄孩子入眠。   过了一刻,香香眉间泰然,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寻誉仍不敢略动分毫,生怕惊扰了她。如此这样,寻誉楞是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个时辰,额上渐渐现了汗珠,心间的隐痛骤然转为剧烈。   “我来吧!”夜里欢看出寻誉神色有异,便小心翼翼地将香香接了过来。寻誉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他心间愈加疼痛,不得不撒开妻子。手下一空,他立即按上心间,脸色苍白如纸。   “可是那一掌……”琳儿迟疑着。   寻誉点点头,大滴的汗珠从鬓角滑过,捂着心间的手指泛白,却还紧紧抿着微紫的唇,极力的忍耐。   “他受了内伤,是……是凌霄掌!”琳儿拉过寻誉的胳膊,二指扣上他的腕间,脸上瞬时绷紧。   “凌霄掌?”夜里欢惊闻而起,“什么,你再说一遍?”   琳儿仍未从震惊中转过来,颤抖着樱唇:“气血混乱,经脉逆流,是凌霄掌。”   “凌霄掌乃是吴铭的武功绝学,不传外人。看那鬼面人的身形,也不过二十来岁,怎么可能会凌霄掌?除非……”   夜里欢话说至此,正见寻誉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光闪闪之物,缓了口气:“此物是我临走之时,从地上拾起来的,你们看看这枚飞镖有何特别之处?”   “吴家金镖!”夜里欢和琳儿眼前同时一亮。   “又是吴家金镖,和在万柳山庄打伤香香的金镖一模一样。”琳儿喃喃,将寻誉手上的金镖接了过来。   “难道真是无名山庄的人做的?”夜里欢大胆臆度。   “不可能的。”琳儿摇了摇头,“吴家上下还在世的,仅剩下吴承轩一人,可飞鸟如今人在神魔崖顶,况且这鬼面人双臂健全,怎么可能?”   “那他会是谁呢,又为何要带着一张如此诡异的面具……”夜里欢靠回了刚才的墙角,陷入了沉思。   琳儿颔首,转动着手中的金镖,顶着镖上一闪即逝的点点微茫发楞。   “杨夫人,我所中的凌什么掌,可有解救之法?”寻誉冒然一问,他实在痛苦难捱。   “哼,这点儿小伤,不劳夫人。”夜里欢走过来,就地打坐运功,双臂顶上寻誉的后心,便有源源真气灌注到他体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寻誉面泛红潮,内息渐渐平稳,稍微舒坦,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探看正在沉睡的香香。   “这里,一定很痛吧?”寻誉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妻子受伤的肩头,凝望着妻子稚嫩娇俏的脸,静默片刻,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疲,眼皮重重地坠了下来。   梦境中,寻誉看到了当年的那个韶龄少女。   天光明媚,他闲情雅兴,湖畔泛舟,偶见这精灵般的少女,轻盈地从他视线中掠过,居然一个人上了荒山野岭。他担心少女的安危,便偷偷地跟在身后。   少女背着药篓奔在头前,就像一只彩蝶在林间飞舞。怎料这美丽的彩蝶一个不慎,竟然扑落到他的怀中。那张娇俏可爱的面庞,仿佛是这林间的精灵,令他一见钟情。少女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挣脱了他的怀抱,兴冲冲地告诉他,自己要在这荒山找寻千年灵芝。他一时兴起,说要陪她同寻。   同样是个春末夏初的傍晚,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山雾四蒙,二人迷了路,围着篝火,在山中对坐了一夜。又过了几日,他约少女湖心泛舟,从袖口里掏出一支千年灵芝,亲手奉上。少女惊喜若狂,咯咯盈笑,宛若一朵芬芳的百合吐出新蕊。   就是这样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又悄然浮在香香的脸上,只是这张小脸白得有些骇人。   “誉,快来啊……”香香迷迷糊糊地梦呓。   “我在呢,我在呢!”寻誉听到香香的呼唤,猛然间从睡梦中觉醒,赶忙抓上妻子的手。他心急得想把香香唤醒,让妻子看清楚他真实的存在,却发现怀中的人只是在做梦。   “好烫的手啊?”寻誉意识了什么,急忙去触香香的额头,心中扑通一跳——滚烫滚烫的,不好,发烧了!   “杨夫人,夜教主,香香发烧了。”寻誉急呼。   琳儿扑过来,一探香香额头,颦了眉:“果然是发烧了。她一定是伤口受了雨淋,引发了感染,才会病倒的。”   寻誉胡乱地挥挥手,“快,快取些井水来!”   “井水?”琳儿惊疑。   夜里欢正在角落里擦着利刃,听到此处,手下一滞,讽刺:“果然是做惯了世子,呼三喝四。”他头也不抬,继续将那柄利刃擦得晶亮。   “唉,看我也急糊涂了。”寻誉拍拍额顶,“夫人,香香这病可该如何是好?”   “你放心,我刚才已经帮她敷过药,这烧明日一早就会退去。只是香香伤上加伤,身体要好好调养上一段日子了。”   寻誉心下略宽,清眉一舒:“好,那我们明日就启程回天神教。”   “回天神教,回天神教……”琳儿不安地喃喃,她这次虽是由于香香偷偷下山,跟着撵出来的,但是她实则是在逃避,逃避着与寒儿编下的那个谎言。   假如不是那个谎言,琳儿又怎会舍得离开那个温暖的臂弯呢…… 第十九章 明珠按剑   神魔崖,青龙殿内。   琳儿风尘仆仆地迈入门口,却见座上的杨乐天一脸疲惫地支着下巴,半合着眼睛。他在等待,只等琳儿回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明白寒儿只是不想认他这个父亲,而随意编造了个谎言。   可是那么小的孩子真的学会说谎了么?   三日来,杨乐天未曾合眼。令他心中忐忑不安的,不是儿子学会说谎,而是那个谎言听起来太过真实,他实在难以接受。于是他日思夜盼,等着妻子回来,亲口对他说——那不是真的。   一件披风搭上了身,杨乐天一惊而起,眼前的人,不正是他日思夜盼的人么?   “琳儿,你回来了。”杨乐天道了一句,看不出一丝感情。   “嗯。”琳儿点了点头,不想搭了一件衣服,就把丈夫吵醒了。然,那份突如其来的冷漠感却令琳儿心底一震:寒儿已经对他说了?——甚至那双熟悉的大手突然拉起自己的时候,琳儿都下意识得一缩。   “琳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杨乐天似乎不经意地问着,双眼却异常期待地望着琳儿。   “我……”琳儿没在说下去,默默地垂下了头。   便在这时,杨乐天蓦地松开琳儿的手,淡淡地道:“别告诉我,你要说的我不想听。”   失去了丈夫手心的温暖,琳儿心中一空,然,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沉默了一刻,琳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对,你的确不想听,寒儿不是你亲生的!”   这个谎言,为的仅是不让寒儿认父,不让乐天得偿所愿后去崖顶赴死,琳儿宁愿牺牲自己的名节,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死在那乌黑的刀口之下。   “啪!”兜风的一掌呼呼地抽上琳儿的粉颊,杨乐天抽回了手,感觉掌心一阵酥麻,茫然苦笑着:“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寒儿果然不是我亲生……咳咳……”   琳儿顺势瘫坐在地上,捂着面颊默默地低着头,她不敢去正视面前之人,即便是她事先猜到了这个结果,但当颊面上火辣辣地疼传来时,一颗心还是像被人重重地掷出,摔在地上,如花瓶落地般崩得粉碎。   “咳咳……”杨乐天向后踉跄了两步,发出痛苦地低吼:“琳儿,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噗”一口鲜血从杨乐天的齿间喷射出来,溅了琳儿一身的血沫。琳儿看着白衣上浸染的鲜血,忽然觉得自己好脏,那谎言好似真的成了现实。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琳儿慌忙地摇头,蓦然起身,扶起乐天弯下的腰身。   杨乐天侧过头,颤声道:“好,你告诉我那奸夫是谁,我听你解释。”   “乐天,是……是……夜教主。”琳儿憋了半天,说出了她早就想好的谎言。其实,她很想告诉丈夫,她和夜里欢无半分苟且之事,然而,这句话她在心中说了千遍万遍,却没有勇气对着丈夫告白,最后竟是反着说了出来。尽管这样说,会对不起夜里欢,但她还是自私了一次,因为她想保住丈夫的命。   “咳咳……原来你是这样耐不住寂寞人啊?”杨乐天看琳儿的眼光瞬间变了,唇角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呵……孩子都三岁了,那应该是我刚下山找吴铭时的事情吧,那时我还没死呢……咳咳……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死?”   “乐天……”琳儿欲言又止,任泪水在脸上四溢。   再一转眼,琳儿迷离的泪眼只看到丈夫那个消瘦的背影,跌撞着走出了大殿,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留在殿内的只有琳儿孤单的身影和阵阵回响的咳喘声。   没错,杨乐天再一次狠心抛弃了爱人,仅仅是因为一个误会。   “乐天,我只要你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不想看见你死。”琳儿凝住了泪,失神地看着杨乐天逐渐缩小的背影,一直望到了石阶的尽头。   令琳儿始料未及的是,事情会弄巧成拙。杨乐天踉跄下行,转了个弯,复又拾阶而上,那是一条通往崖顶的路,一条不归的路。   心灰意冷,杨乐天很想就这样死在飞鸟的刀下,一了百了。只不过,那可恶的夜里欢让他恨得睚眦欲裂,满口说是照顾琳儿母子,都是借口,借口!   杨乐天熬着通红的双眼,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顿地攀上石阶。自从三日前,他听寒儿亲口道出这件事,便没再合过眼睛,一直等着琳儿回来给他一个交代。可惜等到的却是琳儿的默认,失望、心寒、背叛、愤怒一股脑地冲上头顶。他倘是还有武功在,一定会先去杀了夜里欢,再去找飞鸟了断。   山风猎猎,狂躁地卷起杨乐天宽大的衣袍,衣袍里包裹的人更加清瘦。对面的独臂人,沉稳冷静,缓缓地抬起沉重的大刀,乌黑的刀口在炎炎烈日下闪着嗜血的光芒。   “你终于来了。”飞鸟冷漠地道。   杨乐天轻笑:“我杨乐天言而有信。”   “嗯,寒儿已经认了爹吧?”飞鸟随口问着,就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轻松。   杨乐天自嘲,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寒儿?他是认了爹,只可惜,他认得不是我。哈,哈哈哈……”   “不是你?”飞鸟微惊。   “咳咳……”杨乐天自语般地轻喃:“这也不能全怪她,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成了新寡,在江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愿意再嫁也是有情可原。”   飞鸟听得一头雾水,刀柄在风中晃了几晃。   “我杨乐天废了武功,连最爱的心也照顾不起,是我自己没有资格保护她,是我没资格!”杨乐天忽然痴狂地纵声大笑,又瞪着红彤彤的眸子,猛地抓住身前黝黑的刀,诡秘地道:“你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用这口刀结束一切。否则,我一定会让夜里欢十倍偿还!”   “你疯了?!”飞鸟摇了摇头,突地抽回大刀,“唰”地插回漆黑的刀鞘。杨乐天的手瞬间被刀锋划开一道长口,他盯着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手掌上淌了下来,并不觉得疼,反而觉得血流得太少太少,口子不够深,也不够痛。他甚至用指甲剜进去,试图把口子刨得更深一些,之后看着新鲜的血珠冒出来,他在风中笑,狂傲地大笑。   蓦地,杨乐天笑声一敛,目光炯炯地瞪着飞鸟,向飞鸟大喝:“你为什么收手,为什么?为什么!”他揪住飞鸟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在风中咆哮。   飞鸟搭上他的手腕,大力地推掉了那只疯狂的手,“我飞鸟不杀疯子,何况……还是个手无寸铁的疯子!”   “哈哈哈……咳,咳……”杨乐天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崖边,他俯瞰了一眼身后的万丈深渊,不屑地一笑——不会了,他不会再那么天真幼稚地去跳崖,既然有人想留着他这条烂命,他就要用这条烂命做些事情。   可是飞鸟不这么认为,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兆,他一步步地悄行靠近,暗提了轻功令走路毫无声音。他不知道,杨乐天是不是正在看着自己,他但求在那个疯子跳崖的一刻,伸手抓住一只脚裸。   “飞鸟啊飞鸟,明明是来杀人的,怎么现在心软得想去救仇人了呢?”飞鸟扪心自问,可那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情愫,又能去问谁。   忽然间,杨乐天不去瞅那脚底深渊,把头转向飞鸟,面无波澜地道:“飞鸟,你的内功是如何恢复的?”   “什么?”飞鸟错愕,他不想在如此情形下,杨乐天还能问出这么平静的一句话。   杨乐天重复了一遍:“我问你的内功是如何恢复,当年你不是因为逃婚的事情,自爆后失去内力了么?”   飞鸟这次总算听清了,也知道杨乐天不会做出傻事,前行的脚步跟着立定,回答道:“我的内力得以恢复,还要拜你所赐。”   “我?”杨乐天随即向前踏出几步,离开了那危险的悬崖。   “对,你的烟雨六绝。”   杨乐天摆手不信,苦笑:“倘若烟雨六绝能恢复内力,我就不至落魄于此了。”   “我没骗你。爹死后,我在他房间的暗格里发现了烟雨六绝,本是拿来填补空虚,不想无心插柳却成荫,烟雨六绝的内功竟奇迹般打通了我受阻的气脉,不仅内力重聚,更练成神功。”   “哦,那我要恭喜兄弟了。”杨乐天淡漠地说了一句,经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他对这个烟雨六绝已无兴趣。   飞鸟冷哼:“想做兄弟的话,来生再续吧。今世你欠我吴家的几条人命,想清楚了,就拿起你的剑,我们一决生死,把命还了与我。”   杨乐天勾起了嘴角,却不是在笑,而是讽刺:“原来你从未相信过我武功已废。”   “不错,你既精通烟雨六绝,又何来失去内功一说?”飞鸟提了提手中的大刀,想重新举刀,然,刀却未出鞘。   杨乐天低头闷咳了几声,用手拂去唇角的一抹鲜血,缓缓抬起眼睫:“你也看见了,那魔功损了我的五脏六腑,连内功都运转不了,何谈打通经脉?”   “你真的废了武功,治不好了?”飞鸟将信将疑,感受了身体中的浑浑暖流,那烟雨六绝的神威,令整个人如沐春风,他是深有体会的。   “治不好了,连医仙都说,我命不过一年。”杨乐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中竟是哀怨之情,“我本想用这一年的生命好好补偿琳儿,可惜这个想法……如今竟成了笑话。”   叹息一声,飞鸟似乎被杨乐天的境遇所打动,不自觉地同情起来,“你问过琳儿没有,以我对琳儿的了解,她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   “问过,她也默认寒儿是我们夜教主的儿子。”说到这里,杨乐天淡淡的眼神中霍然腾起了杀气。   “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人尽皆知,那个孩子姓杨,不姓夜,杨寒明明就是你杨乐天的儿子!”飞鸟瞪大了眼睛,试图用眸中坚定的光说服杨乐天。   “借口,那是借口,一切都是为了掩饰她的名节罢了!”杨乐天发了疯似的大喊,仇恨之火再次从心底燃烧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当我杨乐天觉得报仇是一场笑话之后,还要将我推向另一段仇恨,我不想再恨,我没有这个能力再恨。该死,该死,为什么是这个时候,我竟没有能力一剑杀了那个夜里欢。”   杨乐天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方才的刀口渗出了更多的血,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杨乐天,你又发什么疯!”飞鸟蓦地握住那只坚硬如铁的拳头。   钻心的痛由掌心袭来,杨乐天暗生一计,倏然点亮了一对眸子,沉下一口气:“飞鸟,你不是想和我公平比试后,然后亲手取我性命么?”   “当然。”   “既然如此,你就助我取回玄魂剑,我们来一场公平较量,可好?”   “玄魂剑?”飞鸟惊疑,扯下衣角,单手有些笨拙地去包裹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边问:“一把剑能助你恢复功力?”   “嗯,那是把魔剑,也曾是我的佩剑,我信它。”杨乐天神情笃定,他更加笃定的是飞鸟一定会答应。   “那把剑……”飞鸟手下一滞,裹伤的布条掉在了地上,他俯身去拾,心中同时在犹豫。他不愿杀个弱者,假如真如杨乐天所说,玄魂剑可以助他恢复功力,即使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放过这个一偿夙愿的机会。   “只是那把剑……”杨乐天顿了顿,担忧地看向飞鸟,“如今在柳飞扬手上,凭你的烟雨六绝,可是取得到么?”   “盟主?”飞鸟愕然,他素知这个盟主在江湖中威望极高,都是缘于他傲据一方,之后更以破竹之势,称霸整个武林,令江湖上那些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都对他拱手称臣。要从柳飞扬手中取剑,并非易事。他咬咬牙,终是道出一句:“好吧,我尽管一试。”   杨乐天微微一笑,眼睛里闪出了精光。   玄魂剑,那把令人念念不忘,魂牵梦萦的利剑,无论你是不是把魔剑,你的主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杨乐天。 第二十章 天蚕蚀蛊   “噔、噔、噔”门后的脚步声见闻渐近,密室里的人一直等到机关转动的刹那,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砰——”,石门重重地落下,一些新鲜的泥土碎屑从来人的靴底脱落。   鬼面跪立垂首,视线随着那双靴子移动。那是一双紫金织锦的薄靴,面上用金丝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在紫色中闪烁着金光。来人没有说话,整间密室里,只听到靴子蹬蹬叩地的声音,和鬼面汗水滴在石砖上的微弱轻响。   感受着这份暴风骤雨前的宁静,鬼面内心的恐惧无穷无尽,仿佛瞬间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知道,没有秘密可以瞒过盟主,何况这本不是什么秘密,钦犯逃离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而他却没能把世子带回来。   “任务失败,鬼面请主上赐罚。”   鬼面一个头干干脆脆地磕在地上,柳飞扬却不答理,缓缓坐到兽皮铺的玉座上。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鬼面知道那是盟主在转动指间的扳指,只得垂着头,一动不动地跪得笔直。   “鬼面,那些男童凑够了没有?”良久,柳飞扬忽问。   “主上,鬼面还未能凑够,不过,七七四十九名男童如今就只差一人。”鬼面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心中却是在抱怨:若不是你放走了江墨,那龙心蛊早已练成了。   座上的人一仰身,舒舒服服地靠上柔软暖和的兽皮,“哦,只差一人啊。啧啧,实在可惜,其余四十八颗心脏可是都已喂食了我那个饥渴的孩子了?”   “嗯,属下都是用滋补药材,将那些男童足足养够三个月,才敢破膛剜心,一刻不误地去喂食主上的……孩子。”   “只要再有一颗心,一颗心,我的功力便可提升一倍了。哈哈哈……”柳飞扬张狂地笑着,听得鬼面腿间一阵轻微的战栗,战栗过后,座上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柳飞扬玩味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轻轻转动着指间的扳指,忽问:“鬼面,你可愿意做那最后一个人啊?”   眶中溜溜转动的眼珠骤然一顿,鬼面不可思议地扬起了那张恐怖的脸,“不……不,主上,鬼面没有资格,那些药引可是男童之心啊,而鬼面已过弱冠之年。”   “叮”一声轻响,柳飞扬用指甲弹去扳指上的污点,又冲着扳指微微呵出一口气,嘴角勾了勾:“没关系,你不是尚存纯阳童子之身么?”   “不,我……主上饶命,饶命啊,鬼面这次任务失败,铸成大错,可是鬼面还想继续留在主上身边,为主上效犬马之劳。”   鬼面怕死,他是怕极了死,一听到死他就慌得六神无主,阴沉的眸子失去了昔日的狠决,他如今就是柳飞扬脚底的一只蚂蚁,生死由不得自己。   然而,柳飞扬话已出口,鬼面别无办法,于是毫不犹豫地从衣间掏出匕首,亲吻上自己丑陋的面颊,一刀下去,鲜血淋漓。这本是他最在乎的东西,如今也成了取悦主上的手段,他不知道这样做能否令主上高兴,就此放过他,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刀光闪闪,匕首上满是鲜血。   “砰”地一声,密室的门又开了,急匆匆进来一名女子,双手一扣,躬身道:“主上,武当清心道长求见盟主。”   “这死老头,又来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柳飞扬左手握着右腕,活动着指间的关节。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浮动,女子用眼角的余光扫到匍匐在地的鬼面,血淋淋的匕首还持在他手中。对于这种场景,她已见怪不怪,只微微横了嘴角。   柳飞扬身子前倾,瞅着地上的人儿抖若筛糠,暗自好笑,他突发善心地从怀中摸出一枚金丹,抖手抛空而出。地上的人儿一惊,竟是没有接住,一颗药丸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幽暗的角落。鬼面立时爬过去,手忙脚乱地拾起金丹,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他转过身,膝行着回到原地,千恩万谢地在地上叩首,他万想不到自己任务失败,主上还能赐予解药。   柳飞扬靠回兽皮椅背,扬起一只手指:“你不用谢我,这枚解药是你刚刚挨的一刀换回来的。然而,你这次没能带世子回来,也同样罪无可恕。”   惊闻此言,鬼面腹中的金丹差点儿没吐出来,他双手撑地,再次叩首请罚,只听得一声冷冷地吩咐:“沁儿,去取天蚕蚀蛊过来。”   “天蚕蚀蛊!”鬼面眼珠一动,汗珠抖落了一地。那看似软小的天蚕,却专门喜欢啃噬人的骨髓。虽然没有尝试过,但有一次他亲眼见到一名犯了错的奴才,被那小小的虫子折磨得死去活来,那痛苦的样子不禁令他汗毛倒竖。他尚记得,那名奴才在地上打滚哭号的惨状,直至号坏了嗓子,脱力昏厥,甚至是在昏厥中还在不停地抽搐。他很害怕,却说不出口。   “这……”女子微一迟疑,单膝点地:“请主上开恩,轻饶鬼面这次。”沁儿在外是盟主的贴身侍婢,实则是主上的心腹杀手。她说的话,主上高兴的时候,偶会听上两句。   但这次似乎没那么幸运,柳飞扬板了面孔,叱道:“错就是错了,这个都不去承担,他就不配活着。”说罢,挥了挥手,示意沁儿去取蛊。   沁儿也不敢忤逆柳飞扬的意思,转身出去,过了片刻,密室的石门重新启开,沁儿手中多了个铜盆。金黄的盆口覆着一层薄薄的蓝光,沁儿稳稳端着,将铜盆放置在鬼面身前。   猛然间,鬼面漆黑的眸子中也跳出了荧光,淡淡的蓝色,泛着磷火的微弱光线,覆着严冰的幽幽寒意。再细细探向盆中,数千条细如针线般的小虫缩作一团,凝然不动,在铜盆中焕发着身体的光芒。   “不用我亲手动手吧。”冷冷的声音从玉座上传来,柳飞扬瞅着指间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转动。   “不用。”鬼面恭敬的回答,不和谐的颤抖音阶从嘴边溜了出来。   此时,鬼面里外三层的衣襟已经全部湿透,他知道接下来的境况将会比这糟上十倍。但是除了死,这是他唯一的活路。鬼面乍开双手,正准备伸手盆中之际,反被柳飞扬一声喝止,他手中顿住,主上的吩咐无论是要他死或者是要他生,他都反抗不得,因为时机尚未成熟。   柳飞扬的嘴角扯出飘逸的弧度,轻描淡写地道:“还是不要用手,太快也太猛了,你意识不到错误就昏死过去了。”   “鬼面会尽力坚持,不让自己昏倒。”鬼面咬牙回道。   柳飞扬摇摇头:“这个当然,不过还是不好,不如……去靴吧。”   去靴?让这些虫子从脚心钻入,一寸寸地顺着腿骨向上啃噬骨髓?鬼面瞳孔惊得陡然一缩,心中作寒:果然狠绝,即使是一次完不成任务,过往那些出生入死的效忠也是一文不值,被人当做垃圾一样地丢弃。   “主上!”沁儿仍想替鬼面求情,却被柳飞扬冷冷地问:“你是不是也着急想试试这小虫的威力?”   沁儿吓得一抖,登时噤声侍立,看着鬼面去了靴袜,将一双白净的脚慢慢踏入铜盆。霎那间,那一团蓝光炸开,一条条细细的小虫嗅到了肉体的温暖,死而复活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鬼面的脚心。鬼面登时面上惨白,五官急急拢在了一起,直至扭曲得像个魔鬼。   钻心的痛痒如潮水般地袭来,鬼面坚持隐忍,双手死死的向后撑住地,指甲抠入地面,竟如将青石砖地生生抠出了十个指洞来,双脚伸在盆中却不敢稍动。   柳飞扬看着座下之人苦苦挣扎,显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来,手中的扳指被他摘了下来,从指环中窥看那丑陋狰狞的一张脸。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不禁啧啧舌,吩咐沁儿:“把面具替他扣上,怎么比这罗刹面具还要丑。”   沁儿解下鬼面腰间青面獠牙的面具,罩在那扭曲的五官之上,遮住了一张丑陋的脸,也遮住了面具之下来自心底的痛号,只透出呜呜隆隆的声音。   柳飞扬看得厌了,从椅子上挺起身来,直了直腰。他迈步下了玉座,准备带着沁儿离开密室,临走之际,忽然回头一瞥,终于发了善心,施舍下两个字:“够了!”   面具下的人,这才急急喘了口气,把脚从虫盆里缓缓拔出来。只可惜此时多数的冰蚕皆已钻入骨髓,盆中余下的仅是凤毛菱角。   沉重的石门轰然落下,鬼面沉沉地倾倒在地,他终于可以在石砖上滚动身体,以缓解那样的煎熬,终于不用再隐忍那痛不欲生的苦楚,可以大声地号叫出来。噬咬骨髓的痛,加上彻骨的凛冽之气,从骨缝深处钻出来,仿佛是全身的骨头被人拆散,然后放在砧板上反复捶打,直至天蚕吸饱喝足,因过分贪婪而死,那苦才渐渐逝去。   此时,鬼面精疲力竭地仰面躺在石板上,结束了这场与怪虫的殊死搏斗,静静地呼吸着密室中阴冷潮湿的空气。空气中有种淡淡的霉味,带着他虚浮的身体飘到很远很远。   他很孤独,一个亲人也无,遥远的天边,唯有他只身一人,而他却甘心走进黑暗,越走越深。 第二十一章 凉风乍动   有人甘心堕入黑暗,也有人想从黑暗中走出来。堕落与奋进只是人们的选择不同,假如真的可以穿越时光,你就会知道,你选择的那条路究竟是通向光明还是黑暗。   天神教虽为魔教,但身为魔教统帅的夜里欢早已答应正派盟主不在江湖上为恶。他一心只想打理好天神教,尽管不愿与武林中那些名门正派为伍,却也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带领天神教盘踞一方,与名门正派之间各自为政。   晚风轻凉,消淡暑气。皎洁的新月浮上了肩头,闪动的叶子跳动在唇间。   夜里欢背靠着殿外大柱,倚在长廊的尽头,口中泯动的叶子,随着微风轻摇,碧绿油亮。一曲悠扬凄凉,飘然入耳,竟也婉婉动听。   佳人揽上他的腰际,在他耳边轻语呢喃:“何以如此忧伤呢,有了我在,你不满足么?”   冷若冰霜的面孔没有任何反应,那脸上的霜雪即使在夏日也融化不开。风静静地袭来,撩动起几缕墨色的发丝。他沉默着,重新调整了叶子与唇齿间的距离,又将嘴唇微微抿起,继续着刚才的曲调。   他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何必再多个负累。   “别吹了!”身后的佳人不满地打掉他手中的叶子,夜里欢眼神一冷,寒气卷起一身的杀意。   “你想杀我?恐是晚了一步。”落花姗姗转过身,嫣然一笑,“刚才的叶子上,我已下了毒。”   “下了毒的?”夜里欢沉下脸来,“你不会武功,就不怕先一步死在我手下?”   “你不会那么做的,对么?”落花柔声说着,遂将脸贴上这块寒冰。夜里欢偏头一躲,斜睨向落花,刀削的面颊在清光下愈加凸显,冷漠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爱惜。   尽管这表情落花早就习以为常,但她还是积了三分怨念,嗔道:“你这块冰,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那你还死缠烂打地嫁给我?”夜里欢反诘,话中居然没有一丝温度。他仰起头,望向头顶那轮金盘玉镜,叹了口气:“那万两黄金不是已经令你很是满足了么?”   落花干脆地回答:“不错,金子是我心头所好,但我不想再呆在风月场所,女人上了年纪,总要为自己打算,找个好归宿。”   “我可不是什么好归宿。”夜里欢讽刺地道。   落花看了看那张刀削的脸,登时神采飞扬:“这个归宿我很喜欢,你是魔教教主,我便是教主夫人。”   夜里欢嗟叹:“有名无实的夫妻,做来有何意思?你明知道我只是爱惜人才,把你收做己用罢了。”他回过头,直直地望进落花那双乌溜溜的眸子里,冷冽地道:“说白了,我就是在利用你。”   落花的眼珠溜溜一滚,反倒是笑了,“我当然知道,可我是心甘情愿的。”她随手揽上夜里欢的右臂,夜里欢这次没有躲闪,只冷冷地问:“解药呢?”   落花微微一怔,旋即秋波传情,媚声媚气:“解药涂在我的唇上。”   冰眉微动,夜里欢粗鲁地抓上落花的罗裙,将她整个身子环了过来。蓦地,一副冰冷的唇齿贴上了落花温软的唇瓣。落花仿佛刹那间吃到了一口雪,猛地瞪圆了眼珠,眨眼间的错觉,令她很想推开这块冰冰冷冷地东西,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没错,落花后悔了,她后悔把解药涂到唇上。   夜里欢一惊,深黑的眸子中结了冰晶。这个风尘女子不是很想这样么,为什么她会推开自己?   落花垂下头,眼光闪烁不定。那是错觉么,恍惚中出现了飞鸟的影子,那应该是一双温暖的嘴唇,而不是僵硬冰冷的。   “你后悔了?”夜里欢试探着问。   落花六神无主,听到这一问,慌忙解释:“不!我只是有点儿头晕。”   “嗯。你若想离开天神教,我绝不拦你;若是想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也可以护着你。不过,你要用你的能力说服我这么做。”夜里欢说罢,望了落花最后一眼,旋即足下一点,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夏夜晚风丝丝送爽,消解着白日的暑气,一对恋人在崖顶享受着上天的这份恩赐。   “咳咳……”连绵的咳喘声越咳越急,杨乐天捏着拳头,顶着双唇,仍是极力的忍耐,生怕惊动了怀中熟睡的妻子。   “啪嗒”一滴热血落到琳儿的眼角,顺着浓密的睫毛长滑而下。杨乐天并不知道,琳儿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盯着眼前的那抹殷红。看了一阵,她又闭上双眼,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清风中,一双大手抚上琳儿温暖的身体,即便是胸间急剧的起伏,痛苦难捱,手下的暖意还是丝丝入扣地滋润着杨乐天的心田。   这一次,杨乐天并没有真正地抛弃琳儿,甚至是主动来向琳儿示好。他知道,他的时日无多,如若再不珍惜眼前人,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珍惜了。   然而,当琳儿听说丈夫去过崖顶,还是后怕得紧,毕竟是去送死,她的一片苦心反是弄巧成拙,不但寒儿不能认爹,更令丈夫误会自己。于是,她向丈夫道明了一切,亲口告诉乐天,寒儿确是他的血脉,那个谎言只为阻止他去崖顶送死而已,但丈夫听后只是讷讷地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如今夜教主业已娶了落花,乐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应该相信了那只是个谎言吧。”琳儿这样反复地安慰自己,每天要在心里默默叨念上十几遍,一直到令她自己相信。因为琳儿总是觉得,自从这次以后,她和乐天之间好像隔了一道屏障,看不见也摸不着,这道屏障令她日夜惴惴,寝食难安。   “你醒了么?”温柔的声音贴上耳畔,琳儿轻轻启开眼帘,“嗯”了一声,从杨乐天的怀里钻出来。   微风中,杨乐天轻咳了几声,低头用拳头掩了掩口。   “你看,天上居然有颗星星!”琳儿惊喜地呼出。杨乐天跟着抬头,黑暗的苍穹中,果然有颗明亮的星星悬在天际,这在终年无星辰伴月的神魔崖上可谓难得一见。   “果真是颗明亮的星啊!”杨乐天一眼便认出了那颗星星,那是一颗指引之星。当年他钻出密道,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颗星,他追逐着它上了天神教总坛,刺杀陆峰。之后……眼前那个凶神恶煞的魔头,被身后的一把匕首洞穿,那个持着匕首的女子,正是他身旁的妻子。   是啊,琳儿为了我,牺牲了太多,我是该好好对她才是……杨乐天偏过头,凝视着妻子晶莹如玉的面颊——好美,能娶到这么美丽的女子,是我杨乐天三生有幸。   “那颗星很美,是不是?”琳儿盈盈浅笑,皎洁的银辉映上微露的皓齿,浮现出明珠流动般的璀璨光华。   杨乐天凝神望了良久,却是一直在看着妻子,这刻他眸中恍惚起来,突地张开双臂,把妻子扯入怀中。琳儿一失神,顺势倒入了那温暖的怀抱,刚刚的担忧一扫而空,当下只想静静体味这份得之不易的幸福。   清光下,杨乐天扬起嘴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杨教主。”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伴着那一袭的黑衣长袍从风中走来。   杨乐天依旧锁着眼睑,沉静地道:“夜教主,这个称谓杨某当不起。”   夜里欢没有说什么,半晌,才开口:“抱歉,打扰了二位,我本是来崖顶寻个清净,不想……”   “不想鸠占鹊巢。”杨乐天接过话来。   “我没有那个意思。这天神教本是义父的,我只是替他老人家守着而已。”   “你对那个老贼倒是忠心,他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杨乐天倏然抬起眼睑,炯炯的眸光投射过去,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请不要再污蔑义父。”夜里欢语声沉了下来,浑身的杀气被愤怒带起,冷声提醒:“别忘了,你口中的老贼也是你的岳父。”   “琳儿……”杨乐天喃喃,肩头一摇,低头看向怀中的妻子,目光登时黯淡下来。   “乐天,我也不想你再如此称呼爹爹。”怀中的妻子突然开口,从丈夫的怀中再一次钻了出来。   杨乐天勾起讽刺的嘴角,讥笑起来,他不是在笑别人,而是在笑自己。他看着琳儿和夜里欢,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而他们才应该是一对。   那层屏障浮现出来,琳儿从杨乐天深邃的眸底读到了——乐天居然不信我,他相信了那个谎言!   琳儿的心跟着一抽,慌忙抓住乐天的臂膀,注视着那双骇人的眼眸,“乐天,你看着我,看着我。我陆琳儿对月盟誓,今生今世,只爱你杨乐天一人,绝不负你。如违此誓,就让……”说到一半,樱唇忽被一只拳头堵住。   月光下,杨乐天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起来,“别说了,我已时日无多了,你不能一辈子为我守寡,寒儿也需要有人照顾的。”   夜里欢上前一步,“你死后,我会帮你照顾他们母子,但我已有妻房,对琳儿绝无非分之想。”他看了看沉吟的杨乐天,也不知道这话他信了多少,躬了躬身,又道:“无论你怎么想,我夜里欢还是会尊你一声教主。杨教主他日若想重掌魔教,我可以双手奉上。不过,魔教是义父的心血,但求杨教主用心打理,否则,我也会当仁不让。”   杨乐天微微一笑:“你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夜里欢心下一凛,但见杨乐天向他踱了过来,忽而肩头一沉,杨乐天拍了拍他,“我不行了,失了武功何以在教中服众,天神教的兄弟还要指望夜教主。”   “这个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振兴天神教。”   杨乐天点点头,一时间,几种复杂的感情在那深邃的眸底交织着。   夜里欢心下落定,忽而眉头一皱,“明日我要去无名山庄一趟,不知杨教主可愿代我打理几天教务?”   无名山庄,一个遥远而又熟悉的名字,一个历经生死的地方。杨乐天仰天一叹,对月苦笑——原来那里还有一份欠债未还,竟是差点儿忘了。 第七卷 患难相死手足情 第一章 求贤若渴   洛阳,无名山庄。   宿雨犹湿,院子里,凋了一地的牡丹花瓣。有的粘在湿滑的碎石上,有的在浅洼中轻轻浮荡。江墨推开房门,顿时眼前一亮,他欢喜地跑过去,回头冲着屋内大喊:“爹,快来看,院子里落了好多的花瓣啊。”   江武兴站在门口,伸了伸膀子,深深汲了一口雨后晨曦的空气。泥土的清新中,夹着牡丹花的馥郁馨香,登时令他神朗气清,精神百倍。他信步来到院中,看着儿子在地上捡拾花瓣,精心准备着起“午膳”来,不禁哑然失笑。   “啪”,后背被人猛然一击,江武兴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上这一记花拳,随即身子一挺,咿呀叫苦。   “行了啊,别装了。”吴雨燕作势又要给上一脚,江武兴连忙举手告饶。   儿子见怪不怪,毫不理会父母的小情趣,只忙着手下支灶做饭。吴雨燕看在眼里,摇了摇头,心中暗嗔:“小小男子汉,怎么起了女孩家的兴致。”想到此处,她跨上一步,急躁地一脚踢开墨儿刚刚架好的灶台。   “娘……”江墨蹲在地上,眼巴巴地仰望着母亲一脸的严厉,泪珠拱出了眼眶。   “哭什么!”吴雨燕不耐烦地呵斥,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布袋,凌空倒转,“啪嗒”一声,一把小小的桃木剑掉落在江墨脚边。她杨了扬柳眉,命令:“拿起来,墨儿,这个才是你该做的。”   “雨燕。”江武兴从旁推了妻子一把,却遭妻子横了一眼。墨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忽的眼神定住,一动不动地瞅着地上的木剑。   “怎么了,想通了么,墨儿。”雨燕沉了口气,蹲下身,耐着性子用香帕沾着墨儿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墨儿,你快点儿学好武功,就不怕那些坏人了。”   墨儿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蓦地拾起了地上的木剑。雨燕欣然一笑,却在一瞬间,那木剑顺着墨儿的小手飞出,重重地被掷了出去。   “哼!”墨儿用手抹了两把泪,小嘴一撅,发足就奔。   “你要去哪里儿?墨儿……”吴雨燕刚要去追,忽被丈夫压上了手腕。   “我去!”江武兴对她点了头,随后撵去。   墨儿不顾一切地向院外冲去,几岁大的孩子就已有了小脾气,他穿廊过院,一路竟奔到了无名山庄的大门口。   “唉,小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守门的下人拦住了江墨。江墨使出浑身解数,去挣脱下人的阻拦,扭动之间,身子一撞,凑巧将大门推开一隙。他小小的瞳仁一亮,登时从门缝中钻身而出,不料忽的眼前黑去,恰扑入一个人的怀中。   “慢点儿。”黑衣人瞬间搂住了这突然其来的小人。   江墨木讷地抬起头,疏离地向后退却。便在此时,无名山庄的两扇大门赫然敞开,江武兴业已追至门口,一把搂住了心爱的儿子。   “玄武?”江武兴脱口呼出,立时又改了口:“不对,该是夜教主才对。”说话间,他笑声朗朗,松开墨儿交给下人,阔步迎了出来。   夜里欢向上泯起嘴角,过去拍了拍江武兴的肩头。自从江武兴下山后,夜里欢已经四五年没见过这个兄弟,每每走到青龙殿,便会勾起思念之情。今日再与兄弟一见,自然心潮澎湃,即使是千年冰山,也被这股热血融化了一角。   “咳……原来我们的夜教主,也是会笑的?”杨乐天跨过门槛,一丝难测的目光在眸中一闪而过。   江武兴寻声一瞥,唇边的笑意未及敛去,便张着口僵在当场,眼珠怔怔地跟着杨乐天缓缓移动。   杨乐天会心一笑,扬起苍白的面庞,淡淡地道:“我还活着,江兄没有白日撞鬼。”   “那就好。”江武兴僵硬地泯了唇角的笑意。   “不对。”江武兴即刻摇头,“你明明已经死了,我亲手把你的尸体抬进棺木的,而且那时你的身子业已冰冷。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的确没死,只是可惜,也活不了多久了。”夜里欢看了看杨乐天,和江武兴一起踏入大门。   “对,夜教主说得没错,我杨乐天已病入膏肓。”杨乐天附和着,握拳低咳了几声,似乎想掩饰些什么。   江武兴仍旧难以置信地盯上那张全无血色的脸,暗生疑窦:真的不是鬼?不是诈尸?那面色白得有些透明了,难道真是如他所说,是病之所累?   “走吧。”夜里欢一拍江武兴肩头,“进屋说。”   江武兴迟迟才回过神来,喘了一口长气:“嗯,先进去,进去……”他神思略显飘忽,躬身让进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三人穿过曲槛回栏,跨进深院重门。终于,江武兴的脚步停了下来,推开一扇雕花的木门。厚重的烟尘扑面而至,江武兴不以为意,拍掉刚刚落到头顶的硅粉,摆手一让:“二位请进。”   “咳咳……”尘土飞扬,激起杨乐天一阵猛烈的咳嗽。   “这里?”夜里欢微微迟疑,还是迈步跟了进去。   “哦,这里是我平时待客的偏厅,见笑了。”江武兴爽朗一笑,随手拿起挂在门口的掸子,挥去几把檀木敞椅上密布的尘埃,热情地招呼:“请坐,请坐。”   杨乐天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强坐下。夜里欢去开了两扇窗子,一缕强烈的阳光照射进屋,空中的尘埃清晰可见,浮浮沉沉,眼见无数细小的颗粒渐渐向着窗口游去。江武兴命了下人奉上茶水糕点,自己也坐在了对面的敞椅上。   泯了口清茶,杨乐天这才缓过一口气:“你这里怎么搞得乌烟瘴气,这么大个宅子,不是该好好打理的么?”   江武兴低头笑笑:“说来惭愧,无非是人走茶凉。自从无名山庄没落以后,那些昔日登门拜访的江湖中人都去踩万柳山庄的门槛了,这里自然无人问津。”   “咳……你的日子可真是过得逍遥快活啊。”杨乐天看着气色红润的江武兴,仿佛比印象中胖了一圈。   “嗯。”江武兴夹起一块杞子桂花糕,咬了一口,“我已不想再管那些不相干的江湖中事,只想一家三口过些平静的日子。”   “可惜息事宁人只是你一厢情愿,有人不想你过得这般自在。”夜里欢环着双手倚在墙角,他并非不想舒舒服服地坐下,只是十几年的杀手生涯已经习惯站着了。   江武兴夹着桂花糕的手蓦然顿住,“不错,墨儿被劫之事,想必夜教主已经知晓,可是我至今寻不到线索,不知是哪路人马所为。奇怪的是,他们掳走墨儿之后,并未加以伤害,反而是好吃好住的养着,我是猜不透个中缘由了。”   夜里欢忽然插口:“其实,近月失踪的男童,不止墨儿一人,而且除了墨儿平安得返之外,其他的孩子都人间蒸发了。”   “哦?”江武兴一惊,悬在半空的桂花糕失手跌落。   “呵……看来江兄真是养尊处优,久未行走江湖,这些事情,难道都不知道么?”杨乐天讽刺了一句。   江武兴看了看地上沾了土的桂花糕,又瞅瞅气虚微微的杨乐天,反讽:“养尊处优,总好过行将就木!”   “你……”杨乐天扶着桌沿,一个气血翻涌,又是咳声不止。   “杨乐天,你该乖乖躲起来,不应该来上门送死。”江武兴淡淡地道,又夹起一整块桂花糕丢进嘴里。   “咳咳……咳……”   江武兴眼中一红,杨乐天嘴角的那抹血色映上了他的瞳仁。他沉默了片刻,细细品了品齿间桂花的余香,犹豫着什么,最终摇了摇头:“算了,你欠我的一剑,就此作罢。”   杨乐天听此一言,扶着桌沿缓缓抬头,苦涩地一笑:“呵……谢谢江兄,其实我此行无名山庄,正是想还了这笔……咳……债的。”   “哈,你的身体倘是再挨我一剑,还不立刻命归西天?”江武兴仍在摇头,“我不想杀人,原来做魔教杀手的时候,这双手已经沾了太多血腥,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突然,墙角的人动了一下,冰冷的声音传来:“那么,若是为了救人而去杀人,江兄是否愿意重出江湖呢?”   “啪”,一块桂花糕还未夹起,手中的筷子已然重重地置在盘上。江武兴长身而起,走到夜里欢跟前,按上他结实的肩头,毅然道出一个字:“不。”   夜里欢深锁了眉,为兄弟这般断然拒绝正自为难。便在此时,杨乐天踉跄起身,从后面拍上江武兴的肩头。   “江兄,其实我二人特意前来无名山庄请你出山,完全是为了救寻王爷。天可怜见,寻王爷一家无辜遭难,转眼间沦为钦犯,世子发配边疆,王爷被判秋后问斩。夜教主几经周折才得以救出世子,可是老王爷还被押天牢,受尽凌辱。当下,我们唯有想办法尽快救出老王爷,然而,天牢附近大内高手环肆,仅凭夜教主之力,难有十足的救人把握。所以务必请江兄同教主一道,去天牢营救王爷。”   杨乐天这几句说得慷慨激昂,江武兴听到后来居然也微微动摇,然而他又定了定心,转过头,逼视着杨乐天,不答反问:“你何以不去救?凭你杨乐天的本事,以一人之力就可打败几十名大内高手。” 第二章 一剑之债   “我?”杨乐天自嘲地一笑,眼神逐渐涣散,“我已经是个无用的废人,什么盖世武功,哼,都是过眼云烟。现下只求当个说客,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听我唠叨……”他眼前一黑,手静静地从江武兴的肩头滑了下去。   “杨乐天,你……”江武兴扶住杨乐天摇摇欲坠的身躯,对夜里欢道:“不行,这屋子潮气灰土太重,我们还是出去晒晒太阳吧。”   杨乐天情绪过激,气血一瞬间冲入受伤的五脏,神智渐迷,可他要说的话还没有讲完,于是伏上江武兴的耳畔,微弱地翕动双唇:“我杨乐天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是江兄肯同意去天牢救人,杨某愿意……还那一剑之债。”   “一剑之债?”江武兴轻笑,“你若想还,就把命留着!”   畏日当空,三人头顶万里炎光。   夜里欢和江武兴面对而坐,两人一前一后把杨乐天夹在中间,四只臂膀一齐发力,将真气徐徐注入杨乐天的体内。内息源源不断,仿若黄河之涛滚滚不绝,团团包裹着病弱之躯,在阳光的反射下,迸发出了璀璨的光芒。   忽的杨乐天身子前倾,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江夜二人一怔,急忙收了内力,各自闭目调息。炎炎烈日下,杨乐天缓缓睁开了紧合的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刚才淤滞在体内的血块,总算被江夜二人冲开。   江武兴也同时睁了眼睛,汗水从鬓边长滑直落,滴在碎石地上,眨眼间蒸发殆尽。他淡然一笑,看看身旁的两位兄弟,皆似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不禁大笑起来。这次他的笑的声音很大,杨乐天也跟着他失笑,最后连那千年冰人亦是忍俊不禁。   “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啊?”吴雨燕寻声而至。   一身淡雅的青绸罗裙,被款步撩动,盈盈飘逸,乌黑的秀发高高挽起,一支通透碧绿的翡翠簪斜斜嵌在发中,正是画龙点睛之笔。刹那间,那只翡翠簪掠过一道亮光,雨燕的身子跟着顿住。   “你是……”吴雨燕面上一僵,一双水晶般的眸子惊恐地瞪了出来。   “是人,不是鬼!”江武兴抢着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妻子身边,解释:“我刚和夜教主为他疗过伤。你说,若是鬼的话,我岂非多此一举?”   吴雨燕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大着胆子伸手向那张俊美的颊面上一戳,确感到指尖的丝丝暖意,登时变了脸色,嗔怨:“你是活人啊,那就不要装着诈尸,吓唬人嘛。”   杨乐天心中喊冤,但见到吴雨燕惊惶不定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他撑起身子,当真冲着吴雨燕微微一笑。   “杨乐天,你!”吴雨燕气得跺了下脚,再看向身边的丈夫,居然也是眉飞色舞,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不由叹气:“你们啊……”她本想再骂上两句,却突地神情一凝,似乎想起什么,转向杨乐天,“对了,杨乐天,你去找琳儿没有,她可以白白为你守了三年的活寡,还替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杨乐天点点头,嘴角间仍是泯着笑意,“你放心,我会尽量补偿她们母子。”   “那就好,我就这么一个好姐妹,你若是敢做负心汉,我第一个不放过你。”吴雨燕毫不客气地在他胸口戳着手指。   “好啦。”江武兴扯过吴雨燕,故意转了话题,“雨燕,你快去准备午膳吧,我的两位兄弟一路奔波,饿得紧呢。”   “知道了。”吴雨燕撇撇嘴,悻悻离去。   江武兴回过身,又向杨夜二人道:“你们既然来了,便在无名山庄做客几日,伴着美酒佳肴,我们兄弟正好小酌上几杯。”   “抱歉。”夜里欢眼光一挑,冷然拒绝:“我要先行去天牢救人,回头再与江兄叙旧。”他拱手转身,眼角的余光微微一滞,便大步向外走。   但闻身后“噗通”一声,夜里欢驻足,紧跟着又是“嗤”地一响,回头看时,正见跪在江武兴面前的杨乐天身子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一剑穿肠,前后捅出两个窟窿,挂着血肉的剑尖在赫赫炎光下分外刺眼。   江武兴俯身迅速封住杨乐天伤口周围的三处穴道,这几下出手极快,还未等夜里欢看清,汩汩的血已然不再从血洞中溢出。   面色更加苍白,杨乐天抖着手抓住夜里欢的衣襟,眼中闪着微光:“这一剑我已经还了,求你答应夜教主……去救人。”   “我已经说过,那一剑不用你还,你为何还要如此执着?”江武兴的声音发抖,带着痛惜和怜悯。   杨乐天闭了眼睛,积了积神,才复又支起沉重的眼皮,“因为……因为我想为琳儿多做一点儿事,香香是琳儿唯一在世的血亲,我不能置之不理……”他那个“理”字刚说了一半,肩膀微微震动,咳呛的鲜血连吐出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满满的血沫含在口中,悄无声息地的从唇边涌出、淌过,仿佛冰川上溶化了的雪水,渐如萦带。   “杨乐天,你醒醒!”江武兴在他耳边呼唤着,手下的人却无动于衷,“好,我答应夜教主,重出江湖去救人。这回你满意了吧,杨乐天,你听到了没有?”   杨乐天的指节轻轻抬了抬,然而,这个细小的动作江武兴没有查觉,夜里欢冷眼旁观,也没有查觉。   肃然而立,夜里欢保持着杀手一贯的冷静,即使面对兄弟死亡,表面上也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他知道,此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于是他径直走上去,猛然拔掉了杨乐天穿身的利剑。便在那一瞬间,鲜血飞扬,在空中形成细细的一线,横甩了出去。   杨乐天从昏迷中被唤醒,即使腹间的剧痛攻心,但是无以复加的虚弱,却令他喉间的惨叫发不出任何声响,整个身躯强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是谁在低低的浅吟?——原来那是雪片簌簌下落的声音。   雪白的罗裙在空中飘飞,仿若一只莹白的荧光蝶,忽闪着翅膀,在漫天的飞雪中展示着它翩翩的舞姿。白色的雪,白色的蝶,蝶儿在他的头顶旋了两圈,就飞远了,飞向那一片苍茫的白色中。一片一片,晶莹洁白,旋转而下,又像是无数的白蝶在空中飞舞,他伸手去接,看着雪片在掌心化水,竟没有一只是刚才的白蝶。   那白蝶走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么?他望着漫天的飞雪,心中笃定了那白蝶飞去的方向。抬头眺望,那片巍峨耸立的雪山之间,恰有一片香雪之海,洁白的花瓣正吐着淡淡的玉蕊,暗香如挥不去的烟云,缭绕在琼枝淡影之间。   那白蝶一定是飞去了那里……他向着眼望的方向前进,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足迹。   他的眉头渐渐淡开,他心中唤着她的名字——琳儿。   “他又在做梦了,发着那么高的烧,竟做着这样的美梦。”吴雨燕取来一块帕子,拧干了水分,搭在杨乐天滚烫的额头上。   屋子里,烛光摇曳,江武兴背上包袱,牵起妻子的手,正要告别。   “雨燕,我要跟夜教主走了。这一去,也许三五日,也许十天半月,你帮我好好看着他吧。”说着,江武兴的目光转向榻上之人。   吴雨燕“喏”了一声,捏紧丈夫的手心,恋恋不舍:“武兴,你真的要去?”   “雨燕,我只是去救个人,救出来就回来了,你无须紧张。”江武兴双手握上妻子,低声安慰。   吴雨燕眉心一蹙:“倘是救不出来呢?你会不会……”   “呵,放心,我不会让你守寡的。”江武兴笑了笑,又望向沉睡中杨乐天,“我怎么会像他那么愚蠢,把自己搞成这样,还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妻儿。”   “他啊……”吴雨燕的眼神复杂起来,“他真是个可悲的人,为了仇恨而活,活得不像个人,如今血仇得报,大难不死,可惜又没有多少时日好活。这个男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样做就是对琳儿好,却不知道女人最需要什么。”   “陪伴。”江武兴拉拉雨燕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妻子。   “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吴雨燕倏然抓紧丈夫的手,抬头看他,眼光闪闪:“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更了,我真的要走了。”江武兴望望门口,在雨燕的额头上留下了一记深情的吻,便挣开妻子依依不舍的手,决然离去。   晓星闪烁,残月浮沉。又是这样一方天空下,凌风踏月飞梭。   与雨燕分隔了数日,江武兴心中多少几分挂念,而他此时不能考虑太多儿女私情。因为这个时辰,正是天牢守卫最弱的时候,现在攻入,恰是时机。   江武兴侧头,“熬了一夜的大内高手差不多都昏昏欲睡了吧。”   “嗯,那也要多加堤防。”夜里欢脚下疾驰了几步,与江武兴并肩同行。   江武兴微微一笑,衣袍在风中猎猎飞扬,这便身形一坠,和夜里欢双双落于高屋建瓴之上。   前方便是天牢,在月光的反射下,楠木匾额上的两个墨色大字,竟泛着金属般的银光,弥漫着肃杀之气。   “我在天牢外掩护,阻止大内高手冲入,你去牢里救人,现在里面的狱卒应该差不多被落花给毒倒了。”夜里欢在江武兴耳边低语。   “好。”江武兴应声,足下轻点,一连几个急纵,翻入牢墙之内。 第三章 勇闯天牢   穿过一道小门,江武兴目光凝聚,但见面前两扇黑漆的金刚铁门,高约一丈,宽有数尺,如镇守庙宇的金刚罗汉,自有一股威压的气势迫上来。   “看来就是这里。”江武兴心下笃定,潜近几步。微明的天幕下,对立的两扇门微微交错,缝隙中,隐现出跳跃的火光。   江武兴贴上铁门,从那缝隙中窥伺进去,唇边不禁漾起了一道弧形,“果然都毒倒了。”他闪电似侧身掠入,但见墙壁上跃动的火星,照着几张黢黑的死人脸,影影绰绰,在充斥着腐臭血腥的牢房里闪着诡异的光。   目光下移,铜光闪闪,肚满肠肥的牢头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江武兴利落地解下钥匙,快速探视着各个牢房,天牢里的犯人并不很多。因为只有朝廷重犯才会被囚此处,故而入了天牢的犯人,极少能活着走出来。   一声重咳,听到钥匙响动的老王爷翻了个身,双手抓住囚笼,翘首以盼。江武兴也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牢门的锁头,把老王爷搀扶了出来。幸而寻王爷在官场打滚多年,为人甚识事务,几番辩驳后看出时势难逆,便低头认命,也因此身上鲜有刑伤,保全一条老命至今。   没人发现,连其他犯人都睡死过去,落花果然办事利落——江武兴暗喜,微一坐马,把老王爷伏于背上。   “趁着天还未亮,我们赶快出去!”他奔出几步,耳边隐约传来兵刃交戈之声,料想夜里欢已同外面的大内高手展开了激战。   刻不容缓,江武兴一个箭步,去推那扇黑漆的金刚铁门,怎料刚才还轻易推开的铁门,此刻却似有千斤重,是怎么也推不动了。他眼神一冷,竟发觉方才跃进来的缝隙已被牢牢关死。   有人来过?!   江武兴念头一闪,额头瞬间起了一层雾气。他放下王爷,聚集内劲,想全力推开铁门。偏在此时,那铁门隆隆向外敞开,可江武兴手下还并未发力。   惊觉抬头,在那铁门大开的一刹那,江武兴看到了一张魔鬼的面具。面具下,那双黑溜溜地眼睛蓦地转动,透出无比的阴冷。   “无论你是人是鬼,拦我者,休怪我手下无情。”江武兴手腕一振,长剑跃出鞘外,不容对方多说,拔剑便刺。   鬼面负手一闪,这一刺轻巧地躲了过去。江武兴第二剑平胸直出,又从鬼面右侧掠了过去,他仿佛只是在撩动空气,敌人轻巧的身形瞬间移开。如此快的身法,江武兴还是第一次遇到,于是他加快了手下出招的速度,“唰、唰、唰”白光闪烁,看似夺命封喉的剑招,却只是刺中一团影子,而真正的人又会在另一个方向出现。   鬼面始终背着手,只凭脚下迅疾的变幻,便避过那些盈盈白刃,他心中暗笑:这功夫果然好使,柳飞扬,你教了我功夫,你一定会后悔。   江武兴越打越急,心下盘算:如此下去,根本毫无胜算可言,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这么诡异的功夫,不像是中原武功啊?他背上明明负着长剑,为何不用?你不既然放着兵刃不用……想到此处,江武兴反手别了个剑花,趁鬼面未看明他的剑路,持剑一撩,正挑上鬼面背上的剑柄。   “仓啷”长剑出鞘,鬼面只感身后一轻,一个翻腕空手抓住跃起的剑柄,“嚓”地又将佩剑扣回剑鞘,喝问:“江武兴,你是想死在我的剑下?”   江武兴微微一惊:“这声音似曾相识……”他看了看鬼面,飘身跃开一步,“江某可是认识阁下?”   鬼面托了托脸上的面具,止不住的冷笑。笑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天牢之中,他眼光扫过地上狼藉的尸体,又望望牢里那些睡死过去的囚犯,深黑的瞳孔中闪了几闪。然而,这几闪却令江武兴起了一身的冷汗。   吴阴天?!——江武兴脑中掠过这个响亮的名字,但又一转念:不对,吴阴天已于当日死于我的剑下了,我亲眼看到他是被一剑穿胸的,当场不就气绝了么?不可能是他!吴阴天已经死了,而且他的武功也不会如此厉害。   “你到底是谁?”江武兴不死心地追问。   “我?我是谁?谁是我?”鬼面像是在回答江武兴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忽的,他眸中露出狡黠的光,诡秘地道:“我是来杀你的人。”   “杀我?怕你没这个本事。”江武兴横剑当胸,“有本事,就别躲躲闪闪,拔出你背上的长剑,一剑刺死我。”   “找死,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鬼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咬了出来。“唰”地一声,背上亮银色的长剑跃出剑鞘,眨眼间擎在主人手中。   “好,既然你是个急性子,我今日就还了你这一剑!”   “吴阴天!”江武兴陡然喊出了这个名字,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鬼面一怔,手中的长剑刺偏,却被江武兴抢了空当,一剑劈向那张罗刹面具。   “喀喳”面具从中间裂开了,向两侧倒去,掉在天牢的石板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   江武兴骤然一惊,脚下渐渐向后移动,他不敢正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因为那果真是一张魔鬼的脸,比面具上的罗刹还要可怕——满满一张脸的刀疤,新伤叠着旧伤,鲜血拢着新肉,青青紫紫,道道惊心。   他究竟是什么人?面具的背后,受了何等的苦难?他阴冷的眼神,何以如此相熟,他难道真是……   “现在还想知道我是谁么?”鬼面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江武兴试探着道:“你是……吴阴天!”   鬼面阴冷地笑声再次响起,他耸了耸眉,牵动面上紧绷的疤痕,看上去十分的怪异可怖。   跳动的火光投射过来,在鬼面身后的影壁上形成了一个高大修长的黑影。黑影晃动间,牢中的笑声戛然而止,鬼面走到江武兴跟前,向前倾了倾身子,阴涔涔地道:“不错,我是吴阴天。”   “吴阴天?”江武兴微一迟疑,“想不到你真的自己承认了。可你……当日不是已死在我的剑下了么?”   “不错,正所谓冷箭难防,你那一剑是差点儿夺了我的命去。”吴阴天抬手扯开衣袍,用手戳着左胸上那道细长的疤痕,“看到了么,就是这个。你当日就是刺中这儿,可惜我的心脏并不在这边,而在这里。”说话间,他将手移向右边的胸口,感受着砰砰地起伏。   “没想到你真是命大,这样也死不了。”江武兴笑了笑,那笑意由惊讶转为嘲讽,“呵……昔日一个玉面郎君,却变了一张魔鬼的面孔,这就是你作恶的报应。”   “看来,你果真是活腻了。”吴阴天摩擦着一副犬齿,握了握手中的剑,这把剑自然不比那把银蛇软剑用的顺手,但是同样可以要人性命,这对于他来说,已然足够。   “对,反正我江武兴活的够本。这三年来,我在无名山庄养尊处优,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高床软枕。这样一个偌大的家产从天上掉下来,我自然可以尽情挥霍。而你呢,过的是什么日子,恐怕你心里最清楚了吧,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头才熬到今日?”   “苦头?”这个词正戳到了吴阴天的痛处,他手中卸了力气,暗暗自嘲:我受的那些罪,根本就比这天牢内的刑罚更加惨烈!柳飞扬,我在外面为你出生入死,你却在万柳山庄坐享其成。但你又是怎么对我的?逼我自毁容颜,日夜被蛊毒折磨,在那个密室里受尽凌辱,忍过无数次残酷的惩罚。呵……我苟延残喘,才得以留得青山。   握着剑柄的手在疯狂地颤抖,鼻中重重地哼出声,吴阴天暗暗发誓:柳飞扬,早晚有一天,我要向你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做我脚下的一只狗!   这时,吴阴天眼中流露出的狠戾之气,通通汇聚在脚下的一方石板之上,仿佛要将它以目力震裂。   江武兴留意着他每个细微的动作,自己刚才确是故意勾起对方惨痛的经历。其实,他大可以借吴阴天分神的机会,用剑一举刺入对方的胸口。但是,他居然没这么做,而是慢慢移动着脚步,来到老王爷面前,俯身点了点头,示意王爷跟自己悄行离开。   “想逃?”吴阴天忽然出声,一记金镖擦过王爷的后脑。   江武兴悚然大惊,即又察觉到那吴家金镖只是将王爷击昏,擦破了点儿皮而已,他回头大吼:“就算王爷晕厥,我也要把人带走,这是我来的目的。”   吴阴天不屑地一笑,从地上拾起裂开的罗刹面具,两半对合,用手自上而下轻轻抚去,登时一线诡异的蓝光镶在那条裂缝之间,转眼间竟将面具完整复合。   江武兴一怔,更加惊骇于这神秘的内功,但见吴阴天把复合的面具重新罩回脸上,遮住了一脸的痛苦。   “江武兴,我今天不想杀人。想走,留下王爷再走。”面具之下,又传来吴阴天阴冷的声音。   江武兴背起王爷,回头道:“不可能,我今日定要把人带走。”说着,一步跨出了金刚铁门。   外面,天已放亮,霍然一道电光,在白亮的天空中炸开,随即一黑衣人踏空飞来,高呼:“放下王爷,快走!” 第四章 扮猪吃虎   “嗖——”白光一闪,利刃掠空,擦过一人咽喉要道。那人又向前赶了几步,扑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眼看是不活了。   “快走,这附近大内高手多得杀不尽!”夜里欢飞扑到江武兴面前,抬手搭上他的肩头,“放下王爷!”   江武兴冷眼瞥向那名刚刚死于利刃下的大内高手,不屑地道:“大内高手也不过尔尔,我们带王爷一起走。”   夜里欢张手一拦,皱眉:“不行,大批的高手正赶来天牢这边,我们带着王爷是个拖累,你我想走就难了。”   “你这个直性子,就是不会变通,既然人家夜教主都说了,你就把人给我留下。”吴阴天从门内踱了出来,当然,他在夜里欢的眼里,仍是鬼面。   “又是你?”夜里欢心里一突。   面具下的嘴张狂地笑了起来,反问:“不是我,会是谁?”   夜里欢不去瞥那张令人骇目的面具,猛然间向江武兴左肩击了一掌,把王爷从他背上打落下来,扯起江武兴的衣袖,拉上他的臂膀平地拔起。   “夜里欢,你做什么?”江武兴用力去抓肩头那只手掌,显然不愿被人牵扯。刚才受了兄弟一击,实在大出意料,结果还这么被人狼狈地提到了半空。   “你闭嘴,该做什么我心里清楚。”夜里欢另一只抓住了江武兴的手腕。   “我要返回去救寻王爷!”江武兴双臂一较,与夜里欢在空中纠缠起来。   吴阴天仰起头,看着这对魔教兄弟起了内讧,不由得发出一句感慨:“原来兄弟情义,也不过如此。”他拍了拍手,回身把王爷丢到原来的囚室中,又拾起地上的钥匙挂回了牢头的腰间,轻轻带上了金刚铁门,一转身,便消失在朝辉之中。   旭日升起,空中的那对兄弟在迎击了大批高手的围攻后,亦是挂了彩头。夜里欢肩头挨了一剑,江武兴的大腿上也被捅出了个窟窿。   一路狼狈逃命,刚寻了间废弃的荒宅,江武兴便向他的好兄弟发起火来,“夜里欢,你刚才为何阻止我把王爷救出来!”   夜里欢坐在一张破败的椅子上,扯下衣袖,兀自包扎着自己肩头的伤,头也不抬地回道:“救人,也要先保全自己。你腿上的伤,走路都困难,何以救人?”   江武兴扶着柱子,痴狂一笑:“我的伤不要紧,死不了就行,而你和杨乐天,去无名山庄请我出手,不就是为了救那个王爷么?”   “对,但是时移世异。”夜里欢叼起布尾,用牙齿和一只手把布条的末端系了个死结,起身道:“那个带着罗刹面具的人,我和他交过一次手,武功不在我之下,若然他和那群大内高手内外夹击,我们连逃出来的机会都渺茫,更别说要王爷活命。”   江武兴理屈词穷,默然垂下头去。夜里欢走过来,又将剩余的半截衣袖撕扯成布条,蹲下身,为江武兴包扎伤口。江武兴也因刚才失血过多,而变得全身无力,倚着柱子颓然滑坐在地上,任由夜里欢一番摆弄。   提起那张罗刹面具,一张阴森恐怖的脸,便浮现在江武兴的眼前,而他却在用眼力渐渐将那张满是疤痕的脸还原,就这样,那些疤痕在他眼中一道一道地被除掉了,复现出一张光滑如玉、细如绢帛的脸。   原来那个人也曾是这样俊逸的,可是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对,是眼睛,那双鬼厉的眼睛!——忽然之间,那阴狠的眸子猛地一缩,整张脸即刻变得扭曲、丑陋。   江武兴倏地抬头,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他才感到腿上那钻心的疼痛,原来是夜里欢正用力绷紧布带。   江武兴有些茫然,淡淡地问:“你知道,那个带着罗刹面具的人是谁么?”   夜里欢忙完手下的动作,还未及回答,江武兴又道:“这个人,其实你我一早便已熟识。”   “谁?”夜里欢只说了一个字,却带出了一阵肃杀之气。   江武兴张合着双唇,清晰地吐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吴阴天。   “吴阴天?”夜里欢骤然一惊,“竟然是他!难怪寻誉当日拾获之物会是吴家金镖,原来我们的吴家三公子还尚在人间!”   “没想到吧,那个扮猪吃虎的卑鄙小人,居然还活着……”   扮猪吃虎,相比吴铭那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这次吴阴天遇到的可是一头更凶狠毒辣的大老虎,想吃,也不是那么容易吃得到的。   一滴和着血的汗液滚落在金光闪闪的面具之上,立刻在面具的鼻弓处淌过一道污痕。吴阴天赶忙用袖口小心地拭去。这张金色面具本该是一尘不染的,怎么能容许沾上一点点的污渍呢,何况还是这么卑贱的血。   玉座上的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次他好心,没有多加怪罪,只让吴阴天把金面乖乖地收好。   看着玉座下乞求的目光,柳飞扬明白鬼面的意思,日子又到了,若再不赐予解药,那蛊毒又要折磨鬼面一番,顾念他这次没把王爷看丢,就发发善心,让他少受点儿苦吧。想到这里,柳飞扬二指轻弹,一粒小小的金丹如出弓的箭似地射了出去。在那弹丸距离对面的墙仅有一寸之遥的时候,却倏然停在半空,眨眼间,吴阴天手中多了一枚金丹。   “谢主上赐药。”吴阴天俯首叩地。   “哈哈哈,我教你的功夫,果然都学会了。”柳飞扬踱下玉座,走到吴阴天的身前,笑声突敛,扬手板起吴阴天的下巴,眯起漂亮的丹凤眼,“幸亏你没有偷懒,否则有你的好受的。”他指上用力,拇指上修长的指甲嵌入了肉里,吴阴天疼得“嘶”了一声,即在下一刻,又被那指甲勾掉一小块皮肉下来。   “还傻愣着,还不动手!”柳飞扬拉下那张妖精似的脸。   吴阴天顾不得颏上的痛,慌忙从怀中掏出那把饮了无数次鲜血的匕首。那把匕首,闪着嗜血的光,仿佛要把他的血一点点的榨干。他的眼睛被那异光所刺,有些不知所措,奈何每次握着这把匕首,手腕都会不停地颤抖。   “怎么了,是不是要主上帮你啊?我若帮你的话,可是要从头顶割到脖子的。”柳飞扬勾起邪恶的嘴角,摊开一只手掌伸了过来。那白皙修长的五指在吴阴天眼里看来就是一只魔爪,一只要把拉向地狱的魔爪。   “不!”吴阴天从心底喊了一声,颤声道:“不劳烦主上动手,鬼面自己来便可。”他狠绝利落地下刀,血珠立时从狰狞的脸上飞弹出去,竟然在刹那间落上了柳飞扬的玉颊。   柳飞扬忍无可忍,回手重重地掴在吴阴天刚刚割出的新伤上,怒骂:“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   “砰——”吴阴天被这一掌打飞出去,整个人撞上了身后坚硬的墙壁。然而,骨骼散架的重击、脸上皮开肉绽的痛,此刻都比不上他内心的惶恐。吴阴天连忙重新规矩跪好,等待主上下一个雷霆之怒。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吴阴天也不敢抬头,忽闻柳飞扬冷声问:“刚才那颗金丹呢?”   “金丹?”吴阴天紧了紧手心,心下恐慌:金丹还在,每次都是自割一刀后,才有资格吃的。主上现在……这是要收回么?然而,他不敢忤逆,乖乖地将手掌摊开,双手奉上。   柳飞扬轻巧地捏起那一枚小小的药丸,端详了一下,之后手指一松。金丹在地上弹了几弹,滚到了自己靴边,他毫不留情地扬起足尖,踩上了药丸。眼见靴底来回地压撵,吴阴天的心仿佛也随着枚药丸爆开,被无情的踩踏、蹂躏,最终化为硅粉。   柳飞扬抬开靴子,轻蔑一笑,“吃吧,主上赏赐给你的。”   吴阴天看着湮没在地上的一小撮金光闪烁的粉末,目光只定了一刻,便匍匐在地,伸出舌头去舔舐那些珍贵的药粉。   “对,就是这样,像只狗一样的吃。”柳飞扬蹲下身,看着鬼面驯服的样子很是得意。他揉搓着鬼面顶心软滑的头发,坏笑着:“乖,吃好了,一会儿主上再教你些西域功夫。”   吴阴天一边舔一边道:“谢主上,谢主上。”   “哈哈,哈哈哈……”柳飞扬在鬼面头上一拍,起身行出了密室。   药粉、尘土、鲜血一起混在嘴里,腥甜咸涩。吴阴天坐在阴冷潮湿的密室里,静静等待着蛊毒的发作。因为刚才的药粉并不足量,有一些被那双紫金织锦的薄靴带走了,唯一庆幸的是,这次多少得到一些粉末,即便是蛊毒发作了也不至于那么痛苦。   望着紧闭的石门,吴阴天缓缓从怀中取出两张面具。一张是青面獠牙,一张是金光熠熠,究竟是那张才是真实的自己?还是两张面具都和真实无关,根本都是虚伪。   他用力一掷,两张面具同时摔在地上。那张金色的面具完好无损,在明灭的火烛下泛着金光;而那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却从旧的裂缝中崩开,“啪啦”一边一半,各自在地上打着转。   看到裂开的面具,吴阴天突然大笑起来——永远抹不去的疤痕,残败的人生,就像这张碎了的面具,修补不好了。然而,他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活在黑暗之中……   吴阴天拾起那张金色的面具,摩挲着那道高挺的鼻梁,金光灿灿,熠熠生辉,那是万人之上的地位,武林盟主,是他一生追求的巅峰。   “好美的面具!”吴阴天望着面具的眼神渐渐迷离……他这三年来,每每戴上这张面具时,都只为做别人的替身,尽管如此,当他戴上了它,用剑锋指着低头求饶的人时,还是感受到了那至高无上的地位,霸气凛然,不可一视。   侵入骨髓的寒意渐渐袭来,逐步蔓延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吴阴天下定决心,既然要扮猪吃虎,那么这猪就要扮得活灵活现。 第五章 荒宅旧梦   流萤穿户,野蔓入窗。   夜里欢半夜摸起来,跟着点点萤光,在藤缘断壁中穿行。一园子的荒草,踩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冷月下,一只鸱枭稳稳立于古树枯枝之上,两只黑琉璃似的眸子在清辉下闪着诡秘的光,一动不动地守护着这片荒凉的大宅。   “谢谢你。”夜里欢望着枝头的鸱枭失神地道。他居然对着一只鸟笑了,继续跟它说话:“以后请你还帮我看着这个家,好么?”   “咕咕”枭鹰好似听懂了人话,抖索着翅膀。   树下的人又冲着那只鸟笑了,因为太久没有笑过,唇上的弧度显得不大自然。   继续前行,夜里欢转到了一间女儿家的闺房,这间屋只有半扇门,轻轻一推,便砰然倒向门里。他摇摇头,踏过尘埃遍布的门槛,燃起手中的火折子,点亮了桌案上的一盏走马灯。马灯尽管不会转了,但里面凝固了的油脂,竟然还能勉强使用。   屋子里瞬间亮了起来,东倒西歪的桌椅,被尘封的几案花瓶,满目狼藉的碎屑。屋中的各个角落,仿佛都被定格在他七岁的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一群奇装异服的悍匪闯进他家,跟着抓起各式各样的财宝,贪婪地掠夺。他和妹妹瞪着四只惊恐的眼睛,藏身于桌布底下,可惜妹妹年龄太小,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黑面神靠近之时,还是憋不住呜咽起来。尽管他已极力捂住妹妹的嘴,却是不幸被黑面神发现。妹妹被捉去,他便奋不顾身地抱住黑面神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下去。   第一次,他发了这样的狠,生生撕咬掉黑面神的一块皮肉。黑面神登时松开妹妹,捂着血淋淋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他淬了那块恶心的肉,拉起妹妹拼命向外跑,身后传来悍匪凶残的尖叫声,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大宅。   然而,当他踏出宅门之后,泪水却止不住地流,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但他刚刚看得清清楚楚,一男一女,相互叠压着,倒在血泊之中,那分明就是他的父母。幸好妹妹没有看到,他紧握着妹妹的手,一路疯狂地跑,悍匪就在后面穷追不舍。   “妹妹!”他大呼。   妹妹跌了一跤,脱了他的手,他又冲出了几丈。待他回过身去拉妹妹之时,悍匪大手已经死死地钳住了妹妹胳膊。转眼间,又三名悍匪撵了上来,他完全看不到生机,但他也不再奢求生机,因为他豁出性命也要救下妹妹。   他小小年纪,赤手空拳地去和几个悍匪搏斗,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活活打死。朦胧中,他看到妹妹被掳走了,四肢却沉重再也抬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救不了妹妹了……   夜里欢静静坐下来,眼眶中跃出了一滴泪。走马灯中的火光摇曳不定,映上了灯面的图案。他在灯中看到一只大手向他伸了过来,将他从死尸堆中一把抱起,然后告诉他:“救人,也要先保全自己。”这声音真是亲切,后来他便将那个挽救了他生命的人认做了义父。   夜里欢站起身,用冰晶封住了眼眶中莹动的泪水。拨开遍结的蛛网,一寸寸地抹净尘封的几案。   “你在做什么?”江武兴一跌一拐地扶上门框,惊疑地看着夜里欢。   夜里欢微微一怔,没有说什么。   两人僵持了一刻,江武兴却看出夜里欢的异样,那样一双冷漠凌厉的眸子里,好像出现一丝极不协调的悲哀——那是什么?   江武兴沾了满手的灰土,才挪到那个马灯前,开口打破了僵局:“很精致的东西,可惜不会动了。”   “没什么可惜的,一件死物罢了。”夜里欢整了整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冷肃。   江武兴忽问:“那我可以拿走么?”   夜里欢眸光一厉,随之又黯下来,漠然道:“拿去吧,又不是我的东西,何必问我。”   江武兴笑了:“既然如此,我就拿回去给送给墨儿,正好答应这趟京城之行给墨儿带个礼物的。嗯……我想这个擦擦干净,还能将就将就算个礼物。”   夜里欢扣了五指,他都有心给江武兴迎面一击。这马灯可是他妹妹最喜欢的玩物,他本想临走时带上的,可是……这该死的江武兴,居然要把马灯拿去给墨儿糟蹋去。但是,夜里欢不想在人前提起往事,即使是当做兄弟的人,他也不想说。于是他忍下一口气,只道:“这个东西小孩子不懂得玩,要教他爱惜一点儿才行。”   “知道了,你怎么变得啰嗦了。”江武兴撑着桌面起身,漫不经心地提起马灯,“睡觉去吧,半夜不睡觉,来这鬼地方干嘛。”   “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江武兴打了个哈欠,“唉,你这个夜里欢,真是本性难移啊。不过,这所大宅荒了那么久,小心有鬼!”他递了一个玩味的眼神,提起马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夜里欢本有心去馋他,但见他手中晃动的马灯,脚下也不知为何挪不到步子,只呆呆地注视着马灯中那明灭不定的光影,一晃一晃地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处。   长长叹出一口气,身子软软地滑坐到地上,夜里欢缓缓合了双眼,在死一样静谧的夜晚,让黑暗包裹上自己冰冷的躯壳。   当第一缕曙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床榻上的人已感到体内滚滚来潮的涌动,“很暖,很舒服,是……暗流?”这个词在杨乐天脑中一闪而过,他惊觉地从梦中抽身,倏然启开了眼皮,“是暗流?暗流!”   杨乐天大喜过望,“腾”地一下坐起来,“呃……”他倒吸了口凉气,连忙捂住腹间的伤口,不想这一冲动,令伤口再度撕裂开来。   看着腹间渗出的殷红,杨乐天却是暗暗欣喜——这一剑是他自己刺伤的,并有意躲过了脏器,从缝隙中穿插而过,没想到竟能因祸得福,触动了他体内的暗流。   血脉中,如潮水般的热流融入四肢百骸,上至顶心,下至足底,无处不在。   眼中闪现出希望的火花,杨乐天抓起枕头,力求用指力碾碎,然而下指之时,他却皱起了眉头。他再次将枕头平平地按在床榻之上,用五指钳住,定了定神,去凝聚内息,可是那暗流到处乱窜,竟是不受控制。   “聚集,凝力。”杨乐天口中默念着,五个指尖深深扣入黄杨木枕,可暗流就是不能汇聚丹田,自由运转。   汗珠从杨乐天的鬓角滴落下来,腹间细布上的殷红亦在扩散,唯有五指下的木枕丝毫未动。杨乐天仿佛在捏一块生铁,直至手下酸痛脱力,木枕仍旧完好无损。   “怎么会这样?”杨乐天摊开两只苍白无力的大手,捧在眼前。“怎么会这样!”他咆哮起来,抄起黄杨木枕向门口掷去。   “咣啷”一声,门开了。杨乐天微惊,但见江武兴正冲着他笑,怀里还抱着他刚刚掷出的木枕。   “你知道这黄杨木枕有多名贵么?”江武兴责难。   杨乐天垂下头,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你们无名山庄的东西,有哪一样不名贵的?”   “哈哈……”江武兴失笑,跨入门来,带进屋内一股燥热的气团。夜里欢也跟着这波热浪一起入门,他实在不喜欢这蒸人的暑气,因为这样的天气总能让他忆起那段往事。   江武兴回手带上了门,随口抱怨:“都立秋了,怎么还那么燥热,这鬼老天,还要不要人活。”   “都立秋了?”杨乐天忽的绷紧神经,忙问:“那你们救出人没有,老王爷可是秋后就要问斩了。”   江武兴微微垂下头,默不答话。   “没有,人救不出来。”夜里欢进了屋,走过去倚在墙角。   杨乐天怔了怔,“以你二人之力,都没能救出人?不是还有那个落花从旁协助么?”   江武兴看着杨乐天一脸的匪夷所思,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除了那些大内高手外,我们还碰到了个强劲的对手。”   “可清楚对方的来路么?”杨乐天惊问。   江武兴哼笑,看看夜里欢,也学着他的样子,抱着双臂,倚上他旁边的墙壁,淡淡答道:“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夜里欢瞄见江武兴举动,便一声不吭地坐到椅子上,接过江武兴的话道:“这个人曾是这里的主人。”   “主人?吴铭!”杨乐天惊得挺了起来,狠狠一拳砸在床柱之上。江武兴忙跃过去,握住杨乐天那只坚硬如铁的拳头,“别激动,不是他!”   “那是……”   “吴阴天。”这个名字再次从江武兴嘴里说了出来,与当时同夜里欢讲时,完全换了一种心境,他已然接受了那个人就是鬼面的事实。   杨乐天皱了皱眉,“他不是已经死了么?我亲眼见他的胸腔被你一剑所穿,而那一剑的位置正是心房所在。”   江武兴松开了手,叹气:“我也没想到,直到我亲眼见到那个伤疤。没错,我是穿了他的左胸,可偏偏他的心脏长在了相反的方向。”   “什么!”杨乐天震惊地跌坐回榻上,脑中在飞快地转动:如果吴阴天还活着,那么当日香香所中的金镖,以及后来寻誉在囚车旁捡到的金镖,定然都是他发出的。而香香在万柳山庄受伤,莫非吴阴天当日也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的? 第六章 非去不可   江武兴踱过去,瞟了一眼夜里欢,又坐到了他的同侧。自从那日见到夜里欢在荒宅诡异的举动后,江武兴就起了与这个冰人亲近的冲动,他很想知道,在这层冰壳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江武兴端起茶几上的杯盏,泯了一口清茶,“唉,那日在天牢,若不是吴阴天突然出现,横加阻挠,许在大批高手来之前,我已经背了王爷出来。”   “嗯,如今吴阴天带上了那罗刹鬼面,武功也厉害多了,上次我去劫世子囚车,也是险些被他拦下。”夜里欢附和着。   “罗刹鬼面?”杨乐天悚然一惊,追问:“上次你说的那个带面具的人就是吴阴天?”   未等夜里欢答话,江武兴抢过话来:“对,罗刹鬼面就是吴阴天。不过,他现在的武功已经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那日在天牢,吴阴天脚下的轻功诡异多变,我却从未见过中原有这般幻化的武功。”   夜里欢漠然地盯着茶几上的杯盏,沉默了一刻,“吴阴天这个人阴险狡诈,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只是不知何故,他定要管上寻王爷这桩是非。”   杨乐天接道:“不仅如此,上次琳儿和香香去万柳山庄参加武林大会,香香被吴家金镖所伤,也应是他所为。”   “吴阴天做这么多事,也许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夜里欢站了起来,复又踱回墙边,倚靠在刚才的地方。   “难道他去武林大会的目的是要刺杀盟主?”江武兴半开玩笑地问。   “不无可能,吴阴天本来就野心极大。”夜里欢居然认同了这个观点。   听到此处,杨乐天连连摇头:“不对,他那一镖打伤香香的力道极深,显然是刻意为之。听琳儿说,香香当时距离她和盟主争斗有一丈之遥,吴阴天那镖若是冲着盟主去的,没理由会偏差得这般离谱。要知道,吴家金镖可是以百步穿杨闻名,他那一镖定是要让琳儿分神,而为的……恰恰是保护那个盟主。”   “大事不妙!”杨乐天手心陡然捏出一把汗来,暗道:“吴阴天若是替盟主办事,那飞鸟前去万柳山庄为我取玄魂剑,必定会遇到这个阴险小人。他二人虽是兄弟,但并无血脉之亲,何况吴阴天本来就是个阴险狠毒的小人,定然六亲不认,加之他的武功今非昔比,那么飞鸟的处境必然岌岌可危。”   杨乐天一拍床板,猛地站起来,“不行,我要去趟万柳山庄!”   “怎么了?杨乐天,你又发什么疯啊。”江武兴刚刚举起的茶杯,又掷回几上,茶水从杯中溅起半尺高。   夜里欢倚在墙边,不紧不慢地道:“他要发疯就让他发吧,他不管自己的死活,也不顾及琳儿的感受。”   “我没有发疯,是我错,是我对不起兄弟在先!”   杨乐天怒吼一声,面对两位兄弟惊讶的眼神,惭愧地垂下了头。   假如不是当日自己的一念之私,以玄魂剑为借口拖延时间,借此与琳儿多处些时光,也不会想方设法免于死在伏魔刀下;假如不是还存有侥幸心理,想找回人剑合一的感觉,以玄魂剑激发暗流,延续生命,也不会让飞鸟去万柳山庄只身犯险。   晃了晃着脑袋,杨乐天扶着床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是我为了种种自私的理由,不顾兄弟安危,还口口声声把人家称做兄弟。我杨乐天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利用兄弟的卑鄙之徒!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何要去万柳山庄?”江武兴上前扶住杨乐天,眼光一扫,大片大片的殷红全然浸湿了腹间的层层布带。他心头一紧,小心地扶着杨乐天坐下,“你看,伤口都裂开了,还不仔细着。”   事实上,杨乐天腹间根本就痛得麻木了。听江武兴一说,他才低头探看,果然,那温湿的液体业已沾红了衣襟,正在涓涓下淌。   杨乐天苦涩地勾起嘴角:“我这伤本就是自作自受,根本就不值一提。”他抵着拳头,闷咳了起来,腹间突突地抽动,牵扯了受损的五脏,他又尝到了那熟悉的腥甜,却是未吐出来,一口血含在嘴里又生生咽回腹中。   顺了口气,杨乐天扬起了那张苍白的脸,“飞鸟去了万柳山庄,替我夺取玄魂剑。唉,我本想盟主乃是正派之首,也不至于会做出什么为难飞鸟的事情。但如今盟主身边多了个吴阴天,飞鸟恐怕就有危险了。所以……”他眸中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毅然道:“这趟万柳山庄我是非去不可。”   江武兴应道:“嗯,我也去。飞鸟是雨燕的二哥,从小最疼雨燕,这事我江武兴义不容辞。”   “也算上我一份。”夜里欢突然出声,冷厉的目光扫过杨乐天白得透明的脸颊,“但是,杨教主,你留下。”   “不,我是去定了,我杨乐天欠飞鸟的实在太多了。”杨乐天说到这里,垂头低低咳了几声,似乎想掩盖些什么。   “救人,也要先保全自己。”夜里欢又说出了这句话,这句深深刻在他心底的话。他每说出一次,他的心也会跟着一抽,仿佛有热血瞬间冲出那颗冰冻的心。他沉吟片刻,又道:“你看看自己的身体,本来就是衰竭之躯,还多挨上一剑,再这么折腾下去,你没命回神魔崖见琳儿了。临行前,我曾答应过琳儿,一定要把你平安带回天神教,我不想违反承诺。”   “是啊,我和夜教主去就行,杨兄还是在无名山庄好生休养吧。”江武兴拍拍杨乐天肩头,一扯嘴角,“我去叫雨燕过来,帮你再包扎一下伤口。”   杨乐天双手撑着床,无力地咳喘着,他望着江武兴出去的背影,却忽的暗暗泛起了恨意:原来你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废物,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杨乐天不是废物,不是,永远都不是……   十指抠入床沿,抠得指节泛白,杨乐天心中腾起的忿忿恨意来如洪水,久久难平。   长条袅娜,碧叶婆娑。秋风渐起,摇着缕缕柔条,池水拂动,荡出漾漾清光。   清光之中,倒映出一抹绯红。那人正站在桥上,看着池中锦鲤嬉戏。他一拢红衣,乃是上等的苏绣织锦缎,其上绘着复杂的玄纹,头上一支羊脂玉簪,把墨色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风撩衣袍,他却轻摇着手中的象牙折扇,仿佛觉得这风刮得不够猛烈,意要推波助澜。   忽的寒风骤袭,池中泛起涟漪,鱼儿惊得四散逃窜。柳飞扬眉头一隆,睥睨着脚下之人,“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   “禀主上,有人来了万柳山庄。”吴阴天单膝跪地。   “哦,谁啊?值得你一个暗卫统领惊慌失措。”   这话问得鬼面背脊一凉,“是……是魔教教主夜里欢。”   “哦,夜教主,那真是稀客啊。”柳飞扬折扇一合,长长的睫毛在他高挺的眉弓下微微颤抖。   膝下的人不敢抬头,也知道那张翩若惊鸿的脸上是何种表情。迟疑着,吴阴天终于问了一句:“主上,该如何安排夜里欢?”   “人家是登门拜会的,自然要依足规矩,请进大厅。”柳飞扬说着,一抬薄靴,举步下了玉桥。   “是,主上。”吴阴天抬起眼睑,盯着那袭华美的红衣远去,黑溜溜的眸子中深涵着某种阴霾的东西。   万柳山庄的大厅,却与无名山庄的不同,少了几分霸气恢宏,多了几分雅闲别致。江南的风土人情果然与北方的不同——这是夜里欢踏入大厅的第一感觉。自从柳飞扬担任武林盟主以来,夜里欢是第一次来这万柳山庄,想他一个魔教的首领又岂会踏入正派盟主的地盘。   无事不登三宝殿,毕竟是有求于人,见到姗姗来迟的柳飞扬,夜里欢先行施了一礼:“盟主。”   “夜教主,这秋风来得真急,都把你这样的稀客吹进我万柳山庄来了。”柳飞扬眉梢一挑,迈步坐上了盟主宝座。   夜里欢张眼望之,登时被宝座上的金光烫到了眼睛。只见一缕阳光透过天窗投射到宝座之上,那宝座竟然现出了缎子似的光华,金星点点。   殊不知那张宝座乃是极为珍贵的金星紫檀所制,再雕以玲珑别致的镂空花纹,加上工匠们的别具匠心,雕刻之时特意凸显出木质的棕眼孔,在紫黑沉穆的木色中将棕眼中的这些金点发挥到淋漓尽致。   夜里欢寒着一张脸,保持了一贯的缄默,柳飞扬这样不礼貌的话语,与他来之前听江武兴所描述的倒是别无二致。果然是个傲世盟主,对任何人都是不屑一顾,即使是可以与武林正道抗衡的魔教教主站在面前,也同样不放在眼里。   这时,柳飞扬忽然间笑了起来,因为他发现了自己是对一个无悲无喜的木头说话。   “你倒真是冷似冰啊。”柳飞扬身子一探,眯起了狭长的丹凤眼,眼底有无数的星光在跳动,与那金光闪烁的宝座融为一体。   夜里欢抬起眼睫,刹那间眸中两支冰箭急射而出,快如流星飞矢,把柳飞扬钉在了宝座之上,立时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柳飞扬呼吸一紧——好冷的杀气!   夜里欢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地道:“盟主,此次夜某来,是向盟主打听一个人。”   “哦?”柳飞扬松了口气,开始用拇指揉搓掌心,“夜教主身为魔教教主,神通广大,何人能逃出你的掌控啊?”   “飞鸟,吴家的三公子吴靖宇。”   柳飞扬手下一顿,“哦,原来又是吴家的人,无名山庄不是还有个江武兴当家么,何以劳烦夜教主大驾?”   “哼,夜某既然来了,就不想再和盟主绕圈子,有人亲眼所见,飞鸟的确是在一个月前进来万柳山庄,所以……”   一语未毕,夜里欢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一旁的兵器架,目光立时被死死地定在了那里。 第七章 公然挑衅   一把黝黑的刀,没有刀鞘,刀口乌黑光亮。   伏魔刀!——那是飞鸟的刀!   夜里欢神光微聚,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光,在那冷光中仿佛出现了一抹惊艳的血色。他心下一沉,紧握了拳头,正要去质问宝座上的柳飞扬,却在眼神抽离的瞬间,瞥到了刀架上的另外两把宝剑,那两把宝剑又细又长,分别置于伏魔刀的两侧。   玄魂剑!夜里欢一怔,他自然识得那柄玄魂剑,那可是他亲自送到杨乐天手里的。再将眼神稍移,不由得又是咋舌——这不是傲霜剑么?夜里欢一眼便辨出了剑柄上的冰晶花纹,多年前他也曾与这柄剑有过一面之缘。   柳飞扬怎么把自己的佩剑都放在了架子上?——夜里欢迷惑不解,但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伏魔刀的出现。   “人呢?”夜里欢单刀直入地问,他没有心情和时间啰嗦。   “人?你管我要人,我管谁要去。”柳飞扬把手一摊,装作无辜,他自然看出了夜里欢的紧张,况且那把伏魔刀是他故意摆在兵器架上的。   “唰——”夜里欢的手中瞬间多了一把利刃,白光惨惨,比在胸前,摆出了一个要发出的姿势。   柳飞扬揉揉眉心,“想不到魔教教主也是个不通情理之人,人要不到,就动起武来。”   “少废话,人你是交还是不交。”夜里欢横眉冷目,利刃在腕中一翻,反射出一道危险的寒光。   柳飞扬摇头轻叹:“我不是不想交出那个什么鸟,我是真的没人给你,你不能单凭一把刀就断定人在我这儿。”   夜里欢眼光一冷:“那兵器架上的伏魔刀,可是飞鸟随身的佩刀,盟主又如何解释?”   “伏魔刀啊,那是下人打扫时碰巧拾获的。”柳飞扬依然神态自若,宝座上的金光与他淡黄色的眸底交相辉映,好似一块完美无瑕的宝石,令人难以找到缺口。   然而,“碰巧拾获”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夜里欢实难信服。他亮了亮利刃,纵身跃上宝座,利刃没有发出,而是顶上了柳飞扬的咽喉。   柳飞扬偏偏不躲不闪,斜着眼睛,轻蔑地看着面前这个冰人。与此同时,黑暗的角落里同时亮起了无数双会发光的眸子,若不是看到主上暗动的手指,这个魔教教主早就成为了他们的靶子。   “快说,你把飞鸟藏在哪里了?”夜里欢只是用利刃比划着,并不敢真的动刀,毕竟刀下之人是正派盟主,若是真的杀了他,正邪两派定会再次剑拔弩张,展开血腥屠杀,局面将会一发不可收拾。同时,他也没料到,柳飞扬会这么轻易地让自己挟持,他可是堂堂武林盟主,高深莫测的武功是名震江湖的。   利刃下的肌肤隐隐流动着金属的光泽,柳飞扬对双面利刃的杀气并不畏惧,反而是酷爱着这刀子的锋芒。他并没有急着回答夜里欢的问题,而是淡淡地道:“你这寒刃的杀气不错,夜教主可否借我一观?”   “不必。”夜里欢将利刃转动了一个角度,冷冷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刀光反射进金色的眸子,柳飞扬垂下眼睑,略微瞥了一下,忽地眸光一转,平静地看上那张苍白而杀意四射的脸,“你啊,没带耳朵来么,不是说了,我不知道。”   刻薄的话刺痛了夜里欢的耳膜,他眼神中冷光一闪,“好,再请问盟主,伏魔刀这等宝物,如何会自己飞进万柳山庄?”   “哦,我这万柳山庄聚集了天地灵气,宝物自来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的。”柳飞扬的唇边噙着讽刺的笑意,他正望着那张寒冰似的脸,想在那张脸上看到阴晴变化,可他盯了一阵,等到的只是失望。   正如柳飞扬所见,夜里欢面目之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再问,只沉吟了一下,将那冷锐的杀意逼上对方精致的面孔。   角落里的暗卫再次按捺不住,纷纷握上剑柄,只等主上一声号令。然而,座上的柳飞扬伸出手指,似是不经意地去弹指间的那枚玉扳指,指令依然如故——不动!   即是如此,柳飞扬的口气却是转了,扯了扯嘴角,毫不客气地责难:“怎么,夜教主,今日你可是想反悔我们之间的协议,要对正派武林宣战?”   手中的利刃微微一抖,夜里欢脸上的温度急剧下降着,迟疑一刻,他倏地抽回利刃,退开几步,拱手道:“刚才夜某多有得罪,望盟主海量汪涵。”   柳飞扬轻笑:“无碍。夜教主慢走。”   夜里欢目光一凛,不再多说一句,转头离开了万柳山庄。   江武兴还在客栈等候,他没有和夜里欢同赴万柳山庄,倒不是怕了那个柳飞扬,而是柳飞扬根本不会理会于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魔教教主亲自登门拜访,居然也会无功而返。   “你打算怎么办?”江武兴听夜里欢说完,犹豫着问。   夜里欢嘬了一口茶,已有了主意:“伏魔刀如今出现在万柳山庄,人肯定还在庄内。今夜子时,我们再入山庄一探。”   “好,就这么定了。”江武兴点点头,转身出去。他去街上买了些食物,又回到客栈小睡了一觉。醒来之时,刚好月上中天,他换好一身黑色劲装,整装待发。   这时,夜里欢进得屋来,江武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同样的黑色劲装,江武兴却总觉得夜里欢穿上比自己顺眼。   “你的气质果然适合黑色。”江武兴抿嘴一笑,即被夜里欢冰冷的眸子厉了一眼,那笑意立即被冻结在唇边。他眼光一转,又淡淡地咳了两声,“时辰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嗯。”夜里欢点点头,两条人影眨眼间跃出二楼窗棂,身形刚一落地,又平地纵到屋脊之上。   月华浓浓,夜里欢和江武兴二人如两只奔跑在蒿草丛中的兔子,穿梭于夜色笼罩的扬州城内。   “咳咳……”风中传来了低低的咳声。   “你染了风寒?”夜里欢回头一问。   “没有。”   风声在耳边猎猎呼啸,咳声依稀不断。夜里欢驻足,回身一把拦住江武兴,“刚才是不是你咳的?”   “我没有。”江武兴一脸无辜。   夜里欢压低了声音问:“那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江武兴依旧摇头,“什么也没有听到。”   夜里欢定了一刻,细细聆听,耳畔只有掠过的风声,和树叶间哗哗的争鸣。白日喧嚣的城镇,入了深夜,居然宁静得像座死城,周围除了二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真的什么异声也没有了。   “走吧。”夜里欢说话间,脚底生风。按照事先的安排,他与江武兴二人分头行事,他由万柳山庄的东墙翻入,先至东楼,而江武兴则去西边的园子,穿过花圃,进入西厢。   朦胧的月光,覆着一层薄雾。这样的月夜恰好给了夜里欢最好的掩饰,他本就极擅长夜间行走,身形的每次掠动,都只是眨眼之间。瑟瑟的秋风推着轻软的柳枝此起彼伏,如波浪般地涌动,没有人发现隐藏在这个巨大波浪后的黑影。   然而,两只雪亮的眸子穿过细密的柳枝,快速探查着万柳山庄的每个角落。他看到了无数双眼睛,在暗黑的角落里忽闪忽闪地发光,那是他白天没有见到的暗卫。   夜里欢心生惊涛:原来万柳山庄并不若表面上的光明磊落,一个正派盟主,要这许多暗卫做什么?   玉桥上,一盏精致的灯笼,挑在一名少女的指尖。她脚下匆忙,举步如飞,可笼中的烛火却仍能燃得平稳异常。   但觉这名少女形迹可疑,夜里欢便避开暗卫的视线,秘密跟在她身后。一路疾行,转到一片石林之中,少女停了步子,伸手按动石洞中的机关,“哗”一道暗门倏然打开。   灯笼的烛光照进密道,夜里欢借着这亮光,得见一条长而陡的石阶一路向下,在黑暗的尽头,不知通往何处。   转眼间,少女提着灯笼掠进去,“咔”的一声,暗门随之闭合。   夜里欢在外静候了一刻,料那少女已经走远,便也摸到小石洞中的机关,悄无声息地钻进暗门。他一路沿着湿滑的石阶在黑暗中摸索,不知走下去多深,蓦地,面前的石壁挡住了去路。与此同时,右方脚下出现了一条微弱的光线——那是石门的缝隙!他探过身,果有隐隐交谈之声从石门后传来……   “鬼面,你就少喝点儿酒吧。”这样尖细的嗓音,定是刚才那名女子发出的,夜里欢在门外听得清楚,那女子喊得是“鬼面”。   “鬼面?莫不是吴阴天……他也在里面?”夜里欢心头一紧,五指中瞬间多了一把雪亮的利刃。   “沁儿,把酒还我,我喝了会舒服一点儿。”吴阴天一把推开沁儿,把酒坛抢了过来。   “砰”,酒坛四分五裂,酒水沿着裂缝溢出。   “你……”吴阴天气急,急忙收拢双臂,揽住酒坛。他牙间作狠,双臂较力贯劲,那酒水竟是不再从缝隙中渗出,整个酒坛泛起淡蓝色的莹光。   “嚓,嚓嚓”荧光渐退,坛身发出几声轻响,所有的缝隙在转瞬间闭合得完好如初。   “别再拦着我!”吴阴天厉叱,黑色的瞳仁陡然一缩,两道阴狠的剑光一闪即逝,旋即捧起酒坛,昂头豪饮。   沁儿一跺脚,却只敢干瞪着眼喊:“你若再不去管你的二哥,他就快要被你的手下给折磨死了。”   二哥?吴阴天的二哥,不就是飞鸟么?——隐藏在黑暗里的人立即竖起了耳朵。   酒水哗哗地倒入喉咙,溅入面上深深浅浅的沟渠中,一道道火辣辣地痛,吴阴天却觉得这痛来得畅快淋漓。沁儿的话他仿佛没有听见,又仿佛是听见了,直至一坛酒喝完,把酒坛一摔,才道:“二哥的事,是主上会意的,我管不了,要生要死由他去吧。”   “冷血!他是你二哥啊,你眼看着你二哥去死?”沁儿怒叱。   吴阴天酒意微熏,扯开嘴角,纵声大笑起来,“什么二哥,他和我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我原来没把他亲手整死,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什么?”沁儿大惊失色,缓了口气:“难怪主上会选了你做暗卫统领……”   “对。像你这种心慈手软的小姑娘,连做杀手都不配!”吴阴天恶狠狠的凶光再次暴露在一对黑亮的眸子中,搭配上那张布满疮痍的脸,活脱脱一个地狱的恶鬼。   “你!”沁儿愤怒地指向他,哑然失语,瞪了片刻,又缓缓垂下了手臂,“唉,你真是无可救药。”   夜里欢在石门后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就闻得声声逼近的脚步声,他不敢再作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地面,刚刚隐好身形,眼见那名叫沁儿的少女跟了出来。   “咔!”暗门再次关闭,女子伫立在门口,手中的灯笼摇晃不定,完全不似去时的模样。   “简直不是人!”沁儿嘴里嘟囔着,擎着灯笼的盈盈细碗不住地颤抖。   秋风袭来,她拢了拢衣衫,缓缓沿着甬道向前行去。夜里欢又鬼使神差地跟在那少女后面,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现下当务之急,不是该去找寻飞鸟么,怎会忽的担心起这名陌生的女子来?” 第八章 贵人相助   一桶冰水兜头而下,刺骨的寒冷扎入脑髓,冲刷着全身狰狞的鞭伤,被缚刑架上的飞鸟紧合着双眼,竟是一动未动。   “死了?”一个持着血淋淋马鞭的人,迟疑了一下,提起第二桶冰水又泼了下去。   瞬间,飞鸟垂下的头扬了起来,那昏天黑地的痛在他醒来的刹那裹遍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抑制不住地痉挛,他凄厉地惨叫一声,全身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只有一个“疼”字在脑中挥之不去。   耳膜躁动,昏黄的火光中,一个暗卫正对着他厉声吼叫:“说,为什么要盗取玄魂剑?”   飞鸟气虚微微:“我已说过无数次,玄魂剑……只想拿来玩玩。”   他始终未供出杨乐天,缘是担心盟主若是知道了杨乐天尚在人间的消息,会不放过这个昔日的魔头,于是飞鸟就临时编了个这么荒谬的理由,怎料这帮人偏要寻根究底,日夜不休地对他严刑逼供。   “你骨头还挺硬啊!哼,看是我的鞭子硬,还是你的骨头硬。”暗卫提着马鞭在一口深黑的大缸中搅了搅,看那缸上凝着的一圈白色结晶,多少也猜到那是陈年的盐水。飞鸟注视着马鞭的搅动,心里一阵阵地抽搐,他已经遍体鳞伤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得过这盐水。   眼睁睁看着马鞭吸饱了盐水,飞鸟认命地合了双眼,心道:“恐怕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了。呵……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啊,居然让我经历了连番生离死别后,最终判给我这样一个死法,一鞭一鞭地活活被抽死。”   飞鸟苦笑,既然身上流淌的每一滴血都是老天赐予的,那么在临死的时候,老天也要一滴一滴的将它没收。   不容飞鸟多想,浸了盐水的鞭子已然砸落下来,那暗卫心狠手辣,鞭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飞鸟胸前最深的一道伤口上,鲜血卷着嫩肉瞬间喷溅出来。   “呃……”飞鸟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若不是被牢牢绑在刑架上,他一定会疼得蹿起来,然而,那沙哑的叫声还没传到舌尖,第二下鞭又兜风而落,仅仅是这两鞭,他全身的肌肉就再次颤抖起来,内心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呐喊——够了,够了,停手!   第三鞭显然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居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同一处,一道细长的血沟深可见骨,盐水在伤口中不停地叫嚣,即使是挥鞭的间隙,深入骨髓的痛也从未有片刻放过他紧绷的神经。   十鞭过后,暗卫转动了一下肩骨,目中凶狠的光再一次闪亮,“你说不说,盗取玄魂剑的目的何在?”   飞鸟脱力地垂着头,蓬乱的发丝遮住了半张满是污血的脸。借着暗卫问话的空当,他正大口地倒着气,此时的飞鸟哪里还有力气说话,模糊的意识中,他只是简单的希望——能够多有一些喘息的时间。   “够了,不要再打了。”一名女子及时握住了正要挥鞭的手腕,“再这么打下去,他会没命的。”   暗卫一惊,忙拢起马鞭,躬身行了一礼:“沁儿小姐。”   “嗯,放他下来吧。”沁儿摆摆手,看着刑架上的人微微皱起了眉。   听得此言,暗卫退后一步,“不可,主上吩咐,务必问出他盗取玄魂剑的原因。”   沁儿柳眉一挑:“那你若是把人打死了,原因没问出来,又何以向主上交代?”   “这家伙骨头硬得狠,没那么容易死的。”暗卫冷笑,瞟了一眼挂在刑架上的血人。   沁儿凑到飞鸟跟前,伸出纤长的一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立即回头横了那暗卫一眼,呵斥:“这都没气了,还打?”   “不会吧。”暗卫惊得一缩,向后退了两步,“啪”,手中的马鞭掉在了地上。   沁儿一挥云袖,吩咐:“快,快放他下来,还愣着干嘛?”   “是。”暗卫不敢再迟疑,上前卸掉了飞鸟周身的束缚。   暗卫确实训练有素,手脚十分麻利,只不过飞鸟全身是伤,他也没有下手去扶。失了支撑的飞鸟从刑架上滑落下来,如泥似地瘫倒在地。   沁儿趁暗卫不备,一记手刀,惊电般的劈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呃……”暗卫还来不及反应,已经倒在了血人旁边。   “你怎么样了?”沁儿忙俯下身,探看地上的血人。   “谢谢姑娘。”飞鸟气若游丝,双眸中充满感激之情。   沁儿摇摇头,问道:“你还能不能走?”   “走?”飞鸟一愣,“姑娘肯放了我?”   沁儿轻轻点了点头。这本是一个隐秘的牢房,只有飞鸟一个犯人,门口轮守的暗卫已被沁儿进门之时无声无息地击昏,如今这个刑讯的暗卫也解决掉了。飞鸟的逃离,看似易如反掌。   门外的秋风吹进了阴霉的牢房,沁儿和飞鸟同时一惊。伴着一阵急促的咳嗽,杨乐天霍然出现在他二人面前。   “杨乐天?”飞鸟颤抖着双唇,这三个字连同一口血都含在了嘴里。   杨乐天看见遍体鳞伤的血人,登时被惊得呆住,“飞……鸟!”他紧赶了几步,俯下身,竟是没有勇气再唤出那个名字。   “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难道是来看我的笑话?”飞鸟自嘲着,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杨乐天,假如能有个能容身的地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钻进去。   “不……不,我是来救你的。”杨乐天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心疼和愧疚令他不敢正视面前鲜血淋漓的躯体。   “你凭什么?”飞鸟将息了一口气,反讽:“你一个废人,也妄想救我出去?”   “你若真是来救他的,就带着他赶快走,时间不多,一会儿暗卫来换岗,就该被发现了。”沁儿在旁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忍不住催促这个口口声声说来救人的男人。   身旁这个男人,面容苍白,英俊有余,生气不足——这便是沁儿在匆匆一瞥之下,对杨乐天的第一印象,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失了生气的男人将会改变她一生的命运。   “嗯,多谢姑娘。”杨乐天向沁儿微一点头,伸出双臂去托起飞鸟,可遍体的鞭伤居然令他无从下手。   “你们为什么要把他打成这样?”杨乐天颤抖着双手,反而抬头质问沁儿。   沁儿气闷,答道:“他来盗取玄魂剑,却不肯供出原因。”   “什么?!”听到这话,杨乐天只感心口好似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说不上话,又咳嗽起来。   “快啊!”沁儿不明所以,催促。   杨乐天只得硬着头皮发了狠,低头向飞鸟道:“你忍着点儿。”说罢,他双臂一伸,猛地托起飞鸟的背心和膝弯,将飞鸟打横抱了起来。   “我不要你救!”身子一挣,飞鸟突然脱开了杨乐天的怀抱,“砰”地一声,他身子重重地砸回地面,数道伤口登时迸裂,血流不止。   “啊!”飞鸟惨叫一声,刚才落地的刹那,伴着几声骨头折断的脆响,本就裂开的肋骨,竟是在一瞬间折了。   “飞鸟,你这是干什么?快跟我走。”杨乐天红了眼眶,不可思议地盯着飞鸟那双倔强的眼睛。蓦地,他跪了下来,就跪在兄弟面前诚心忏悔。   “对不起,飞鸟,是我对不起兄弟,我欠你的债太多。但你若想向我讨回,就好好保住性命,否则我告诉你,你还要在地府等上几十年,才有机会向我讨债。”   飞鸟紧锁着双目,对杨乐天的道歉默然无语。其实,刚才的重跌已令他的头脑浑浑噩噩,可是当他听见杨乐天最后那句话时,竟然奇迹般地从半昏迷中清明过来,因为他清楚的听到了杨乐天接下来的话:“我的内功已然回来了,一定会比你活得长久。”   清醒过后,飞鸟霍然笑了,心里亦是在笑:既然你内功已回,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你比斗一场了,之后向你讨回全部的血债……便在此时,眼前的黑暗如排山似地压过来,他根本无力抵抗。   “他晕了,这回好办了,你快带他走!”沁儿一喜。   “嗯。”杨乐天抱起昏迷的飞鸟,正要发足,忽被沁儿一手拦住。   “哎,等等。”沁儿将一瓶秘药塞到杨乐天的腰间,“这是疗伤的圣品,专治这皮外伤,他会用得着。”   “谢了。”杨乐天踏出一步,驻足,回头对沁儿勾起嘴角,“如果你们想知道,飞鸟为何来万柳山庄盗取玄魂剑,我告诉你,他是替我做的。不妨回去禀报你们柳盟主,那个昔日叱咤风云的大魔头还没有死,让他记住我的名字————杨乐天。”   “杨乐天……”沁儿喃喃,那个先杀了魔教神尊陆峰取而代之,后杀了前任盟主吴铭的大魔头?竟然会是他!可这明明是个清俊消瘦的病弱侠客,怎么看都不像江湖传说的那个嗜血魔头啊……   夜风微拂,杨乐天跨出牢门,余光掠过,面上不由一惊: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一名暗卫倒在门口,这么短的工夫,居然又多了一个……他眼光放亮,暗卫喉口的银白之物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微晶,心道:“原来夜里欢也摸到了这里,但是……刚才他为何不进去?”   耳畔边,隐隐传来了兵刃交击的声响,循声而望,杨乐天心头一紧:是那片柳林!难道是……夜里欢遭到了伏击?   “唰——”青衫掠过,杨乐天足下一踏,凌空飞出。尽管杨乐天并未寻到暗流的催动之法,但那暗流始于足心,轻功施展起来倒是不成问题。   片刻间,杨乐天抱着重伤昏迷的飞鸟来到柳林外,窥伺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夜里欢被一群暗卫困在圈中,正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环视着这群豺狼虎豹…… 第九章 死里逃生   局势变化只在刹那,眼见齐刷刷的剑影向着圈中之人刺来。夜里欢凌空跃起,随着身形的旋转,手中的利刃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射出去,白而冷的光如雨点般环了一周,那些暗卫即刻倒下一半,均是一击毙命。   秋风扫过,唯有八人屹立不倒。八人手中各持一把青钢长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圈内之人,脚下举步如风,绕着夜里欢缓缓移动,看那脚底的流云步法,应是某种不知名的剑阵。圈中的夜里欢寸步不移,手中一枚双面利刃抵在胸前,浑身散发着肃杀的凌厉之气。   杨乐天放下飞鸟,匿于柳枝后观察了一阵,那八人正是按照八卦守紧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而夜里欢站在正中,恰似中间的空位,又与洛书中的九宫相符,这八人在这八个方位上轮转,阵势时而收紧,时而敞开,如一张巨大的渔网收收放放,却是以静制动,蓄势待发。   夜里欢瞄着一个个转动的身影,在他眼中八个暗卫都是一般模样,他要寻找的是一个突破口,用他手中的双面利刃,突围出去。   这阵法看似严谨,但若从外围破出一个洞口,八个方位即被打乱——杨乐天抵着唇齿,淡淡地咳嗽了一声。   那咳声在风中飘过,八对灵敏的耳朵即刻竖了起来,暗卫们却不敢稍有异动,依然首尾相接,变换在八个方位之间。   他既然来了,看来……人已获救。夜里欢心思一动,眯起了危险的眼睛,手中的利刃迟迟未出,仍在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   树后的人同样迟迟没有出手,柳枝拂过手指的一瞬,便如碰到了刀锋,无声无息地折断。一节柳枝,柔软轻盈,无锋无芒,细长有余,杨乐天虽没有当年朱雀的本事,能以柳枝为剑,但那唇边微微漾出的笑意,预示着他已经胜券在握。   微笑间,杨乐天闪电般地跃到正东的震卦后方,将柳枝套上了暗卫的脖子,勒紧。   “呃……”暗卫的舌头乍了出来,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卫居然被杨乐天凭着蛮力,活活勒死!其余七名暗卫均是一怔,阵法登时难以维持,再一转头,空中飞来七柄利刃,分七个方向分别刺向他们的咽喉。   秋风乍起,带落了一地的细叶长条,而那七人均未发出一丝呼号。   身形落定,夜里欢立时瞠目结舌,那七名暗卫皆然立于风中,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竟然毫发无损。原来那七人阵法一乱,即刻变为各自为战,灵巧地避过了利刃的突袭。   便在此时,一道必杀的眼神从七名暗卫的眸底迸发,他们纷纷挥动手中长剑,向着夜里欢和杨乐天展开了轮番攻击。   “叮,叮,叮……”夜里欢一个马踏飞燕,侧首分出数把利刃,镗开了点点寒芒,举手投足间,无数道银光闪烁,在暗卫们的身上留下了串串血珠,口子不深,在他疲于防守的空隙,并没有切中对方的要害。   然而,那些暗卫受伤之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完全不是割开自己的皮肉,反而手下的攻势更猛,如疾风暴雨般地向着夜里欢袭来。   与此同时,杨乐天则凭借着敏捷的轻功,接二连三地躲避着暗卫的袭击,只是他的内力不得凝聚,招式不过是虚有其表。可这一点又怎能骗过精英暗卫的眼睛,他们三招两式便看出端倪,只待杨乐天身形稍有迟缓,便得空将他一剑刺死。   “杨教主,小心!”夜里欢尽管自顾不暇,但仍时刻留意着杨乐天的一举一动,刚见他呼吸急促,涨起双腮,显是含了一口血在口中,这便要出手相助。然而,身旁的人已是等不及了,憋不住如泉水般不断上涌的腥甜,一口不慎,张开了口。   “哇”地一声,鲜血倏然成扇形喷出,溅落到对方的青钢剑上。那暗卫微微一惊,恰见杨乐天身前的空门完全暴出,借机挺剑直逼,向着他心房刺来。   杨乐天触电般地抬头,下意识徒手去抓剑身,却忘记自己手上并无武功。   这一抓,不够快,也不够准。   “叮!”风中传来了金铁交击的鸣响,一记利刃堪堪隔开了杨乐天身前来袭的长剑。杨乐天眼中的震惊不亚于那个长剑脱手的暗卫,他突然意识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他已不再是他,原来那个武功高强的杨乐天已经随着吴铭死了。   不容杨乐天多想,身后又传来了利剑斩断风声的轻响。他回身闪避,却是晚了一刻,那三道剑光忽的化作一道,宛如夜空中的一道闪电,霹雳般地击落至头顶。   “拿命来!”不等对方手中的利刃离开掌心,余下的三名暗卫一并向着夜里欢冲来,他们彼此呼应,挥剑斩向夜里欢三大夺命要穴——胸口的檀中穴、顶心的百会穴、背后的命门穴。   一瞬间,两个人几乎同时陷入绝境,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连空中的风都停止撩动柳枝。   “啪嗒”,一阵浓重的白烟随着这声轻响在黑漆的夜色中散开,数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从浓烟中迸射而出。几名暗卫同时意识到了闭气,却挡不住暴雨般来袭的银针——“嗤,嗤,嗤”,数枚银针钻入皮肉,他们还浑然不觉,待得察觉过来,面部已然黢黑,纷纷倒地吐血,失了生气。   就在兔起凫举的瞬间,杨乐天扯上夜里欢的衣袖,借着浓雾弥散升腾之时,逃出了那些暗卫的视线。当然,他们临走时没有忘记柳树下的那个血人。   “想不到,你居然带上了金雀筒?”即使是个冷面杀手,夜里欢也不敢直面怀中的那个血人,在凌空飞驰的空当,侧头对杨乐天说了一句,以他冰冷的个性平时绝不会问这些事情,但现下他却很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令自己忽视掉淌在手臂上那些潮湿温热的东西。   杨乐天微笑着:“嗯,还要多谢你的落花,将天神教的金雀筒加以改良。”   夜里欢眼神一冷:“你是说刚才那些中毒而亡的暗卫,不是为毒烟之害,而是中了银针上的剧毒。”   “当然,落花早已将毒烟换成了无毒的浓雾,迷惑敌人罢了,而真正致命的是那些银针上的鹤顶红。”   “鹤顶红!难怪那些暗卫死得快。”夜里欢喃喃。   杨乐天失笑,他在夜里欢身侧疾奔,脚下轻功如行云流水,绝不比夜里欢逊色半分。相反,杨乐天是有意放慢脚步,与夜里欢并肩同行。   夜里欢观察了一刻,忽道:“你轻功是什么时候恢复的,为何刚才比武之时没有用出烟雨六绝,难道你的内功时有时无?”   今日这个冷面兄弟的话似乎特别多,而且眼神也有些飘忽,然,杨乐天却不想过多提及自己内功的事,暗流无法控制,他仍是个需要被别人保护的废人。苦涩地笑了笑,杨乐天没有解释,只道:“我们快走吧,趁天亮前出了扬州城门。”   “不行,我们先回客栈。”夜里欢回头望了望,黑漆的夜空中没有看到他等的人,随即摇头,“江武兴为了飞鸟也入了万柳山庄,没等到他平安的消息,我们不能离开。”   杨乐天点点头,又是踌躇:“可是……飞鸟这样子,白日出城怕是易被发现,况且他伤情严重,应及早送回无名山庄。”   “嗯。”夜里欢顿了顿,“那我们分头行事,你送飞鸟去无名山庄,我回客栈等江兄回来,之后再去撵你们。”   “我?”杨乐天摇摇头,心中一酸:刚才若不是及时按动了金雀筒的机关,我也难逃一劫。唉,内功不得掌控,一路之上何以保飞鸟周全?   “不如我们换过来,我去客栈等江兄,你带飞鸟先赶回无名山庄。”杨乐天故意掩口咳喘几声,做给夜里欢看。   夜里欢冷眼一瞥:“好吧,看你身体尚且孱弱,也扛不动他,我就先行送飞鸟出扬州城吧。”   “多谢!”杨乐天点点头,从腰间摸出那瓶沁儿给的伤药,塞给了夜里欢,遂与夜里欢分道扬镳。   灿灿荧荧的星月下,杨乐天一路乘着秋风,折回了客栈。事实上,杨乐天是和江夜二人同时抵达的扬州城,还特意选了他们隔壁的客房住下。   一入房门,杨乐天就止不住地咳血。刚刚那一番潇洒临风,都仅仅是表面上装出来的轻松,而受损的五内给他带来的巨大压力,逼他不能不面对现实。   即使是暗流布体,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唉,顶多是延个一年半载的寿命……估计是我双手上沾的血腥太多,定要用我的命来偿,哈,哈哈……   缓了一刻,杨乐天尽力使自己面对现实,这便随手斟上一杯茶,漫不经心地嘬着茶水,虽是一杯清茶,可到了他的嘴里也变成了腥甜的味道。   “吱”地一声轻响,似乎是窗棂被风儿拂动的声音。杨乐天一口清茶下肚,撂下手中茶杯,快步来到隔壁门前,在门框上轻叩六声,“咚咚咚,咚,咚,咚。”乃是三急三缓。   这无疑是天神教内部的信号,门内昔日的青龙怎会不熟悉。   “夜教主回来了?”江武兴过去开门,看到杨乐天的时候,不禁哑然失笑。他把杨乐天拉进来,探头探脑地望望门外,确定没人之后才谨慎地落下门闩。   “真的是你!”江武兴回过身,看着这个重伤初愈,却精神抖擞的男人,“那个在风中咳嗽的人,我当时就猜到了。”   杨乐天会心微笑,“谢谢你,当时没有在夜教主面前揭穿我。”   “呵,既然有人想去找死,我不拦着。”江武兴踱步走到窗前,向外张望。   远处,晨曦初朗,刚刚头顶的一轮冷月淡入灰白的天空。刮了一夜的风到了黎明时分,也渐渐小了,拂上江武兴躁热的脸,蓦然怡神。   “别看了,他不会来了。”杨乐天忽道。   “夜教主出事了?”江武兴惊恐地转过头。   杨乐天笑了,“放心,我们救出了雨燕的二哥,夜教主已连夜送飞鸟出城了。”   江武兴顺顺胸口,“他平安就好,当我赶到柳树林的时候,发现全是暗卫的尸体,料想你们应该成功逃脱了,才回来客栈的。”   “嗯,既然江兄也平安返回,那咱们这便启程,去追赶夜教主他们吧。”   “好。”江武兴回答的干脆,转目望向床榻,轻笑了一声,“杨乐天,临走前,我还有个惊喜要送给你。” 第十章 人剑合一   “惊喜?”   江武兴看着杨乐天的一脸错愕,饶有兴致地勾起嘴角,走到榻边,猛地一掀床垫,“这个惊喜,你可喜欢?”   杨乐天没有回答,因为在他看到那东西的一刹那,已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顿了一刻,他几乎没有勇气再睁开,很怕一睁眼,那东西就不再床上了,一切化为梦境。   “是真的玄魂剑,假不了!”江武兴补上一句,眼睛盯着杨乐天那张紧张的脸,自己的心里也跟着莫名的激动。   话音未落,杨乐天抄起那把宝剑,在空中挥了两挥,嗖嗖的风声掠过头顶,剑音争鸣,果然是自己心爱的佩剑。   蓦地,江武兴怔住。只见杨乐天与那柄宝剑均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相生相融,浑然一体。剑光闪,则步法变;身形动,则剑气露。那柄玄魂剑在杨乐天手中宛如有了生命,环着他周身游走穿梭,劈剑如燕子啄泥,洗剑则气贯长虹。目之所及,卷起层层剑气,搅乱了屋中的一澄浊气。忽的剑身一挺,一缕秋风由窗带入,清凉的爽气扑面袭来,令人好生畅快。   “好,好。”江武兴微笑,从心里发出一声佩服,缓缓鼓掌,“精彩精彩,剑气生风,光舞耀人,玄魂剑的确配你。”   杨乐天提剑一收,拱手向江武兴深深一礼:“多谢江兄为杨某寻回宝剑。”   “小小意思,只是你的武功似乎恢复了?”江武兴诧异。   杨乐天忍俊不禁,刚才挥剑之时,已然找到了人剑合一的感觉,那股暗流竟不自觉地被剑气带动,在玄魂剑的牵引下收放自如。内功在转眼间尽数回复,连杨乐天自己能惊讶得难以相信,不想反被江武兴一语道破。   “呵,恢复了。”杨乐天淡淡一笑,心中难以抑制的狂喜,把他胸口撞击得突突直跳。怎料乐极生悲,体内血气涌动太盛,施施然顶出一大口血来,狠命地咳嗽似要把心肺撕开。杨乐天弯着腰,用剑杵地,凝视着地上那一滩温热鲜红的液体,一时间有些恍惚。   江武兴正替他开心,忽的看到这一地的血,登时慌了,指尖凝力,顶上了一柱真气,倏地点在杨乐天背心的灵台穴。   “咳咳……”汹涌如潮的暖流滚滚而来,杨乐天忽感身子轻轻地飘了起来,仿佛灵魂出壳,幽幽浮动了半空,像个旁观者一样低头探看那具残败的身子——可笑,的确可笑,即使恢复了内力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阳寿将尽!   “谢谢。”嘴边吐出微不可闻的两个字,那个灵魂被吸回了残败的躯壳,安静地等待着再次出壳的瞬间。   额上汗水微凉,指下的人也终于渐渐平复了血气,江武兴正要抽回手指,突然脸色变得苍白。“什么?!”他惊得瞪大了眼睛,感受着指尖强大的逆袭之气,这气息正顺着他的手指快速上游,转瞬麻木了一条臂膀,霎时间,连整个身躯也跟着颤抖起来,而那根贴在杨乐天背上的手指仿佛黏住了一般,怎生也收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杨乐天茫然中意识到暗流来潮——不能伤了江武兴,可这暗流抑制不住,怎么办,如何是好?   蓦地,一道电光在他晶黑的眸底闪现——玄魂剑!杨乐天赶忙收紧手指,用力握着那柄玄魂剑,发动先前的牵引之力,将那暗流一点点导入剑身。   “嗡——”玄魂剑发出龙吟之音,剑身在杨乐天手中栗栗震颤,那把剑仿佛变成了杨乐天身体的一部分,与其他部分共享着那颗跳动的心脏。杨乐天将暗流的力量汇入玄魂剑,而玄魂剑又将那些暗流徐徐注入杨乐天的四肢百骸。背上的灵柩穴微微酸麻,身后的江武兴业已撤开了手指,在一旁喘着粗气。   经过这一场斗争,刚刚地上的血迹已然凉了,杨乐天却毫不吝啬地又补上一口。他低垂着眼眸,失了神光,知道自己即使是内功得返,仍旧劫数难逃……   玄魂剑停了下来,但杨乐天的手仍在颤抖,近乎癫狂,他开始不甘心地用剑尖敲击地面,哐哐作响。   江武兴刚喘过一口气,见情势不妙,忙上前握住那只躁狂的手,嗔道:“杨乐天,你这样做有用么?这地就算让你穿个洞,又能如何?”   杨乐天甩开他的手,怒叱:“别管我!”   江武兴摇头,皱紧了眉:“既然玄魂剑不能帮你治好这个顽疾,我们就再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杨乐天扬起白涔涔的脸颊,苦笑:“呵……别无他法,医仙在我出谷时嘱咐说,暗流是我杨乐天最后一道生机。如今暗流虽令我恢复了内功,却无法修补我受损的内脏。誓问天下之大,还有哪位医者的医术高过龟谷医仙?”   杨乐天向江武兴说这番话时,仿佛也是在说给自己听,激动、悲伤、自嘲过去之后,唯有认命。拎起那把重剑,杨乐天面目冷酷地转过身,心冷如死,脚下的步履异常沉重。   “你要去哪儿?”江武兴喝住了正欲拨动门闩的杨乐天。   杨乐天手指一滞,冷冷答道:“追夜教主去,你若是闲来无事,就跟着来。”   湖光潋滟,山色空蒙。   万里晴空中,一只白色的大鸟在蔚蓝的天际中展翅翱翔。“嘎——”,大鸟振翅高飞,向世人展示出它嘹亮的歌喉,在天空中掠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背靠大树,飞鸟望着那只大鸟出了神。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心下凄凄,曾经那也是他向往的一切,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在混乱的江湖中自在翱翔,独善其身。事实上,他凭借些三脚猫的功夫步入江湖,多年来摸爬滚打,累得满身伤痕,才想明白“江湖险恶”四个字,原来现实的残酷都和理想的美好,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最后习得烟雨六绝的盖世神功,却几乎落个被抽死的下场。   飞鸟拢了拢衣袍,将脖子没入领口。他怕了,真的怕了,怕得心里发抖。够了,够了,不要再继续了。他在心里叨念着,开始默默祈祷,为所有他身边的人祈祷,无论是亲人、友人、亦或是仇人,他都一并祈祷了。祈祷江湖太平,少一些争斗,少一些杀戮,少一些他最不愿见到的红色液体。   是的,飞鸟突然有种单纯想法从脑子里迸发出来——他不想找杨乐天报仇了。这个几天前还令他热血沸腾的目标,几天后他却觉得十分厌恶,那是与先前完全相反的观念——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是不能化解仇恨的,想要这结束一切,就身体力行吧。飞鸟这样想着,安心地合上了双眼,仿佛想通了以后,空气都变得异常清新,整个世界也变得通透清明。   微凉的秋风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看到了那颗依然纯净的心灵,就如他身畔的这片湖水般莹净碧澄,平波如镜。   夜里欢打来野兔时,飞鸟已靠在树干上睡着了,面容上很是宁静详和,似乎完全忘记了周身的伤痛,身心俱都放松下来。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夜里欢倒是看懂了杨乐天这个兄弟,笑飞鸟傻又笑他痴:哼,这个傻瓜,他内心里根本从未想取过杨乐天的性命,所以心灵深处一直对抗着表面装出来的世故。其实,骨子里的倔强隐忍、善良单纯才是真实的飞鸟。   枝头摇曳,一片黄叶旋了下来,还未落地,已被夹在了指间。“嘘……”夜里欢回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冲着身后蹲下的两位兄弟,低声道:“让飞鸟休息一会儿,难得他睡得安稳。”   “嗯。”杨乐天应声,将自己的斗篷解了下来,轻轻搭在飞鸟身上。   “还有我的。”江武兴自告奋勇,也去解肩上斗篷,却被夜里欢横了一眼,“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会儿。”   杨乐天微笑,负手踱到湖畔,江武兴也跟着过来,赞叹一声:“好一片漾漾湖光,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鱼?”   “鱼?”杨乐天望向湖中,清可见底,哪里有鱼儿的影踪。他略勾唇角,又想起在龟谷与琳儿去寒潭捕鱼的事情。   琳儿笑盈盈地牵着他的手,用一方香帕紧紧的将二人手腕系在一起,绽开少女般的微笑,那笑容融化了冰晶的雪片,响彻整个山谷。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他的思绪跟着漫天的白雪飞扬远去,暗香入雪,带他回到了那片香雪之海的梅山。冷叶缀玉,寒梢点琼,再美的琼枝玉蕊,也比不上琳儿的一颦一笑,好似一位凌波仙子从天而降,冰肌玉骨,不食人间烟火。   “那本不该是凡尘中的女子啊!”杨乐天轻轻赞叹,嘴角不由泛起甜腻幸福的笑意,心道:“我杨乐天竟可娶到那样的仙子为妻,此生无憾。”他望着碧绿的湖水出神,和琳儿牵手的画面倒映在水中,忽的一阵秋风吹皱了湖面,撩拨起他无尽的相思之情。   “琳儿……”杨乐天低呼出声。   “很快就可以见到了。”江武兴从后面拍拍杨乐天的肩膀,顿了一下,“实话说,我也很想雨燕。”   “嗯。”杨乐天转过身,正看到飞鸟一双清澄的眼睛看着向他和江武兴。   飞鸟玩味地勾起嘴角:“我也想落花。”他一语惊人,夜里欢面上登时冷得比死人还要难看,杨乐天和江武兴相视而笑。   “你醒了,一定发烧了。”江武兴走过去,摸了摸飞鸟的额头。   “去,拿开你的脏手,我好的很。”飞鸟一挥衣袖,宽宽的袖口坠了下来,露出满臂血色的鞭痕,登时令几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忙胡乱地去遮,顺手抓过身上半盖着的斗篷,刚搭上臂弯,却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挑眉问:“这是谁的斗篷?”   杨乐天走过来,“是我的。你若不喜欢……”   飞鸟擎着斗篷,别过头去:“快拿走,我不喜欢这斗篷上的血腥味。”   杨乐天接过斗篷,从右侧腋下穿过,斜披在肩头,一边系着带子一边抿着笑意。他甚感欣慰,至少飞鸟没有一醒来就和他争吵,斗篷也不是掷过来的。杨乐天不奢望得到飞鸟的原谅,只想为飞鸟多做些什么。 第十一章 霄壤之别   “你们怎么都来了?”   背靠着大树,飞鸟仰视着面前的三座大山——杨乐天深邃的眸底也在望着他,在阳光下微微流转,投射出一片愧疚的爱惜;江武兴玩味地笑着,扬着头,吞吐着丝丝秋意;夜里欢端着肩膀,冷似严霜的眼睫微微低垂,仿佛想掩饰着什么。   “自然是来救你的。”江武兴抢答了这个愚蠢的问题。   飞鸟笑了,笑中带着讽刺:“哦,还真是兴师动众啊,要昔日纵横黑白两道的大魔头、天下第一魔教的教主和无名山庄的当家人,三位一齐出动来救我这个寂寂无名的江湖小卒?我飞鸟烂命一条,还真是担当不起。”   “胡说,你绝对担当得起!”杨乐天反驳,“兄弟”二字到了唇边,再也没脸叫出口,他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个词。   飞鸟立时被杨乐天铿锵的话语震住,木讷地望着他。   夜里欢默默不语,冷眼观之。   江武兴微微一笑,心道:“看来还要我来解围啊。”想到这里,他从背囊中掏出一口大刀,刀身用布条一圈圈紧密地缠着。   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注过去,只见江武兴抬手一扬,布条嚓地滑落,黝黑的刀身,乌黑的刀口,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光。   江武兴缓缓举起那口沉重的刀,众人眼前顿时雪亮,飞鸟更是撑着树站起身,喃喃道:“伏魔刀……”   “收好了,这回可别再搞丢了。”江武兴轻笑,将刀口反转,双手捧至飞鸟面前。   难怪江武兴背上的包袱如此沉重,原来他藏了伏魔刀在里面,玄魂剑也是他找到的,他是怎么搞到的?——杨乐天上下打量着江武兴,怎么看都看不出这个江兄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夜里欢凝视着伏魔刀,不仅仅奇怪这口伏魔刀的来历,也注意到了杨乐天背上的玄魂剑,他苦思冥想也琢磨不透,这些神兵不是都在万柳山庄的兵器架上么,江武兴是如何得手的?他摇摇头,忍不住问:“江兄,那夜你从西院探入万柳山庄,到底发生了何事?”   江武兴摸摸下巴,卖起关子:“这个嘛,可不是一般人都能遇到的好事。”   “哦,那便道来听听。”杨乐天也玩味地学他摸起下巴。   江武兴向杨乐天撇了嘴,不知道这小动作是不是和雨燕待久了,不经意间偷了师。算了,他本也是开个玩笑,此刻不吐不快:“那日我翻墙入院,穿过花圃,见西厢的灯还亮着,便跃上了房顶。我揭开一片瓦,向内窥探,你们猜让我看见了谁?”   “柳飞扬?”杨乐天剑眉一挑。   江武兴点头:“不错,正是盟主柳飞扬,而他面前的几案上,并排放着两剑一刀。”   “玄魂剑、傲霜剑和伏魔刀。”夜里欢随口说了出来。   “嗯,你怎么知道?”   夜里欢答道:“我上次去万柳山庄登门要人,这三件神兵就光明正大地放置在大厅的刀架之上。”   “哼,看来柳盟主还真是狂妄自大之人,公然对你挑衅,根本没把天神教放在眼里。”   杨乐天咬着牙,无名的愤怒涌起,感觉就像侵犯到了他的家,那是骨子里还埋着教主的意识。   然而,那位现任的天神教教主夜里欢,却是面凝如霜,只冷冷地瞥了一眼旁人,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江武兴调笑:“正所谓人如其名,柳飞扬,飞扬跋扈。”   “柳飞扬的武功可是高强,我的烟雨六绝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又是何以从他手上取得宝刀?”飞鸟插口问。   杨乐天听得此言,眉头一皱,他正想向飞鸟相询是如何被擒的,又闻江武兴继续讲道:“那日夜教主搞得东院大乱,我看到有条人影从窗跃入,慌张来报此事,于是柳飞扬就拿了他自己的傲霜剑,跟着那人出去了。”   “他就是太过自信,才没有仔细收好桌上的两把神兵,结果让江兄钻了空当去。”杨乐天看了看神采飞扬的江武兴,又看看倚在树上垂头丧气的飞鸟,相形见绌之下,不禁心头一酸。   “嗯,的确是我运气好,我想既然鸿运当头,不能浪费啊,于是便顺手牵羊,两把神兵得来全不费工夫。”江武兴哈哈一笑,有些得意忘形。   “唉,看来我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了,千辛万苦明夺暗盗,却失手被擒。”飞鸟摩挲着伏魔刀乌黑的刀口,低声哀叹。   “二哥,小心!”江武兴陡见飞鸟身子一滑,忙过去相搀,怎料手下一用力,无可避免地压到他臂上的伤痕。   飞鸟疼地一缩,额头立时见汗。他颤颤巍巍地倚着树干滑坐到地上,气喘道:“武兴,你若是借我一点儿运气该多好,我也不至于遭这番罪……”他闭上眼睛,痛苦地回忆起那个晚上……   那日新月如弦,夜色沉沉。偌大个万柳山庄,也陷入了靡靡的昏睡状态。   寂静,静得连风的响声也听不到。飞鸟逐月而来,衣袂飘动,仿佛一阵微风刮入东楼西厢,又掠过南园北阁。   暗夜中,无数双眼睛在眨动,多得好像天上的星辰,然而,他们都没有看到这阵虚无缥缈的风。但那风也在犹豫,他遍寻不获,只得在正主身上动些心思。   柳飞扬,他现在该就寝了吧?——飞鸟灵动的足尖点于窗下,然屋中依旧烛火摇曳,明暗不定。   还没睡?——暗生疑窦,飞鸟捅破了窗纸,向屋内窥视。他双眸一聚,一抹如沐春风的笑意浮上他的唇角。   竟然没人!——飞鸟暗喜,侧身入门,四下环顾。那些玲珑精致的家具陈设,令他一个富家公子都叹为观止。他细观四壁,瞠目咋舌,却在来到床角的一瞬,脚下凝住。   那是什么?——飞鸟定睛一看,不由心中一突。那物的光芒立时耀了他的双眼,那银白色的冷光可比这一屋子的珠光宝气更加璀璨夺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玄魂剑,不想你跟我飞鸟确是有缘。飞鸟欣喜若狂,探手取剑。   忽的,空中划过一道金光,挡住了玄魂剑的银辉。飞鸟急急抽手,吓了一身冷汗——好险!晚一步的话,这只右手也要废了。   不容飞鸟多想,那发镖之人已立于他的面前。   飞鸟猛地一瞅,心里又是一抖。倒不是因为那人头上的罗刹面具,而是这人的轻功形如鬼魅,竟比他所习的烟雨六绝还快!   “你想盗取玄魂剑?”面具下的声音略带嘶哑。没错,吴阴天刚刚毒发了,今夜主上不在,他终于有机会在密室中哀嚎了一阵,即使明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但毕竟那是他发自内心的释放,也可稍获满足。   飞鸟微一犹豫,盗剑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也不怕承认,“你说得没错。不如我们两个比比谁快,快的那个就把玄魂剑拿走,如何?”   面具下发出一声诡笑,“你一个废人,还和我谈条件?”   “你说什么,谁是废人?”飞鸟听到这两个尖酸刺耳的字,顿时怒气填胸。   吴阴天也不急,在房内踱起步子来,边道:“我说你啊,一个无名山庄还不够你闹的,跑到万柳山庄来找死。”   飞鸟目光一肃,冷冷问:“你知道我是谁?”   吴阴天笑了笑:二哥啊,你真是不知死活,这里的凶险可不是你能玩得起的。他瞬间转身,望着飞鸟那张熟悉的面庞,竟有一丝杀与不杀的犹豫,沉吟道:“你现在马上消失,还来得及。”连吴阴天自己都没想到,会从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但是话已出口,决定权还在飞鸟。   飞鸟满不在乎地道:“走,当然要走,可是我不能空手而归啊,今夜既然见了玄魂剑,便要带它一起走。”   “好,你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去死,我今日就成全你!”吴阴天不再犹豫,抽出长剑,迎面向飞鸟刺来。   飞鸟拔刀相抵,镗开长剑,他借势身形一错,陡转至吴阴天的身后。“唰——”乌黑的刀口,即在斩落之时,分出数道黑影,堪堪击向吴阴天背后的空门。感到身后的风声来袭,吴阴天身子一斜,脚底登时转了步法,如泥鳅般从乌黑的刀口下滑了过去。   瞬间,吴阴天那快如鬼魅的身形,便不知不觉间立于飞鸟的面前。他眼神中数般变幻,手下长剑不假思索地刺出。   “当!”,刀剑再次交汇,吴阴天当即催动内劲,运在长剑之上,而那黝黑的刀身上业已蒙上了氤氲白气。   “你这内功不是自爆的时候已经失了么?”面具下的眸光犀利,狠狠瞪着飞鸟。   飞鸟指尖颤抖,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   “笑话,我做的事我自然知道。”吴阴天的唇边勾起了一抹邪魅的笑意,命令落花逃婚,导致飞鸟伤心自暴,设计陷害江武兴,又让落花去刺激飞鸟,有哪一样不是他的谋划。   “你这话什么意思?”飞鸟身子一摇,眯起了疑问的眼睛。   “无可奉告!”吴阴天暗中加了内劲,趁飞鸟分神之际,长剑破出。   轰的一声响,飞鸟被那分隔之力撞得连退三步,索性一提气,纵身跃上房梁,旋即搅动大刀,分化出无数的刀光幻影,如雄鹰扑食般向着吴阴天的顶心俯冲下来。   “烟雨六绝!”头顶旋风来袭,吴阴天当即惊呼,猛地回想起当年吴铭与杨乐天对决的招式,灵机一动,以剑的末梢反弹。这招果然奏效,剑稍准确地触到了那个真实的乌口,却不想在同一刹那,剑尖一弯,立时被那削铁如泥的乌口截断。   “嚓”地一声,断剑如一支离玄的箭般飞出,钉上了窗框。   伏魔刀,果真是把宝刀,一把普通的青钢长剑,何以和宝刀相提并论。若然银蛇软剑在此,又怎会吃了这种兵刃上的亏去!   吴阴天大惊之下,愤愤掷掉手中断剑,转眼间瞥到床边挂着的那把银辉熠熠的玄魂剑,眸子突地陷了进去。   眼珠陡转,吴阴天身子一斜,顺手抽出玄魂剑,亮出赫赫霜刃。   “你想要的剑在我手中,有本事就过来拿!”吴阴天大喝一声,挑逗地向飞鸟招了招手。   “你先把话说清楚,你对我做过什么?”飞鸟脚下一错,大刀横空。   吴阴天嘿嘿一笑:“我……”他这第二个字还没说出来,喉咙中蓦然哽住,那黑溜溜的瞳仁突地一缩,即刻顿住,直勾勾地瞪着飞鸟。   飞鸟失惊,转头之间,风儿刮开了窗棂,窗外的暗夜一片死寂,静得只听得窗棂晃动的声响。 第十二章 愧悔无地   “我在这儿。”   那和风细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飞鸟如梦初醒,转过身,只见一位华衣公子端端而立,手中缓缓摇着象牙折扇。   “你是……”飞鸟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华衣公子,当他撞上那对泛着淡黄色眸光的金瞳时,一不小心就沦陷了进去,好似莫名地跌入了一个美丽的仙境,竟隐隐有几分陶醉。然而,便在飞鸟不知不觉间,危险已然来临,那柄象牙扇骨中已悄悄探出了一排尖利的银钩,如一只猛虎的利爪,刹那间向着飞鸟的咽喉要塞抓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飞鸟及时起了反应,一个鲤鱼打挺,闪过了利爪的袭击。那尖钩在他面部上方灼出一排火光,火光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一寸,险些夺了他一对眸子。飞鸟心下骇然,再一站定,仍见华衣公子持扇轻摇,扇尾的尖钩已然不在,好像刚才那夺命的一击,从未发生过。   “你是谁?”飞鸟警觉地握紧刀柄。   柳飞扬轻狂一笑,合拢折扇,“我是这屋子的主人。”   飞鸟斜睨着他,质疑:“你就是柳飞扬柳盟主?”   “不错。”柳飞扬踱到吴阴天身边,用扇子敲了敲他脸上的面具,“鬼面,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玄魂剑也是你能碰的,嗯?”他用扇尾一顶那张罗刹面具,刚刚还柔光四射的眸子里霎时透出了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飞鸟冷眼旁观,也看得出那只握着玄魂剑的手,软而无力。原来在柳飞扬进门的一瞬间,已经将这武功高强的面具人制住,不但令他口不能言,身体也不得动弹。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飞鸟打定了主意,暗提真气,缓缓向窗边退去,眼看就要挪到窗口,但闻“咣当”一声,两扇窗棂突然闭合。   飞鸟一惊,用余光扫向窗口——好大的风!不,那力道绝不是风,外面只是微风,连柳枝都拂不动的微风!然而,当飞鸟恍然大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的四肢再也不能活动自如,像一根木桩似的定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吴阴天却能动了,只是身子在不住地打颤,垂首跪在柳飞扬脚下,双手把玄魂剑举过头顶。   “啪!”一记耳光着实地落在脸上,吴阴天身子一歪,几乎翻倒,马上又挺挺跪得笔直。   飞鸟暗奇,这一掌明明打在那张面具之上,这样的力道显然是加了内劲,但那张脆而硬的面具居然没裂开。这时,但见一缕鲜红的血液从面具底下钻出来,顺着吴阴天白皙的脖颈蜿蜒淌下。飞鸟不得不对这个柳盟主另眼相看,不禁暗暗咂舌:这个人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境界,不愧是武林盟主,恐怕整个江湖中再无人能与他匹敌。   “没用的东西!”柳飞扬瞟了一眼鬼面手中的玄魂剑,并没有马上去接,而是就让鬼面这么端着。   “你想怎么样?”飞鸟忽问。   柳飞扬抬头,淡黄的瞳孔中发出惊异的光,“什么,你是在对我说话么?”   “是,你想拿我怎么样?”飞鸟又重复了一遍,语声微微颤抖。   柳飞扬看见飞鸟惊惧的样子,忽然起了兴致,怒意一敛,“哈哈,好像是你自己送上门的,这里可是万柳山庄。”   “抱歉,是我……误闯山庄。”飞鸟随意扯了个谎,面对这样一个诡变莫测的盟主,他心中实难平静。   “误闯?”柳飞扬微抬剑眉,用扇子一指飞鸟,“好啊,我万柳山庄欢迎各位武林同道和我切磋武艺,不过,你是否带来了战贴?”   见到那扇子对准了他的眉心,飞鸟的双肩不由得一抖,“没有,我并不是来向盟主挑战的,我来……只是听说寻魂宝剑在万柳山庄出现,想借来……”飞鸟语声一顿,冒出一句:“玩玩而已。”   “玩玩?好胆识,哈哈哈……”柳飞扬顿时拊掌大笑,旋即侧目瞥向吴阴天手中托着的玄魂剑,自言:“宝剑就是宝剑,招蜂引蝶是必然的。玄魂宝剑,你听见了,有人想拿你当玩具,你可是愿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快放开我!”飞鸟说话前后矛盾,谎言编得牵强,连自己都觉得心虚。   “不急。”柳飞扬摇了摇手中折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飞鸟气结,他想催动真气冲开穴道,却始终未动突破。   柳飞扬轻蔑一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亲口告诉我,你来盗取玄魂剑的原因。”   “我说过了,玩玩而已。”飞鸟不假思索地回答。   “还是玩玩!”柳飞扬面上一僵,摇了摇头,“啧啧,真是可惜,不识时务!”他语声霍然冷了下来,从鬼面手上接过玄魂剑,吩咐:“带下去吧。”   “是。”鬼面起身,过去掰开飞鸟的嘴,将一颗药丸强行灌下,而后解开他的穴道,将他带进了那个幽黑的地牢……   飞鸟闭上眼睛,晚秋的风吹得他全身都痛。他咬了咬唇,是伤口又在狠戾的叫嚣,那些痛时刻提醒着他那次残酷的经历。他继续讲着:“后来我被鬼面带入了地牢,自从吃了那颗古怪的药丸后,内功便提不起来了,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由于我拒绝说出盗剑的原因,他们就严刑逼问……”言到此处,飞鸟的双唇已经抖得说不下去,眼前又浮现出那条骇人的马鞭。   “算了,别说了。”夜里欢垂下浓密而纤长的睫毛,走开了。   杨乐天心中苦涩,他知道飞鸟拒绝说出盗剑的原因,无非是怕此事牵扯到他身上,怕为他惹来杀身之祸,相反的,他却自私地唆使兄弟去为他盗剑,完全不顾及飞鸟的安危。   一阵秋风来袭,吹得树梢哗哗作响。杨乐天膝弯一软,向飞鸟跪下身去,心中的愧疚令他不敢正视飞鸟,垂首忏悔:“飞鸟,你打我吧,或者杀了我也好,怎么都行,是我杨乐天对不起你。”说话间,他将玄魂剑送至飞鸟面前,略带命令的口吻:“就用这柄剑,现在就杀了我,快,动手!”   “杨乐天,你这是干嘛?”江武兴吼了一句,欲要上前阻拦,却被夜里欢横臂拦住,示意静观其变。   飞鸟沉吟半晌,望望那波碧绿幽静的湖水,又忽而笑了:“杨乐天,我不想杀人,我现在只想向你提一个过分的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杨乐天惊疑地看向他,信誓旦旦地道:“你说吧,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够了,我不想再打打杀杀的,我只希望武林江湖能宁静像这片湖水。”飞鸟始终凝视着那一碧千里的湖面,他喜欢这波澜不兴的宁静。良久,他才转过头,伸手拍上杨乐天的肩膀,鼓起勇气说了想说的话:“我的要求就是想和你再做兄弟。我们结拜,好不好?”   “什么?你说得可是真的么?”杨乐天闻此一言,心脏跳得都快要冲出来了,这是在问他么,对一个仇人提出了做兄弟的邀请?他不再恨他了么,不是要杀了他么,一时之间杨乐天完全不能理解飞鸟的感情,只是感觉有温暖的东西在心里缓缓流过。   “嗯,是。”飞鸟向他点头,微笑。   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张诚恳而又坚定的脸,杨乐天皱了皱眉,他真想马上应承下来,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么,然而,他却压抑下心头这团热火,用同样坚定的语气回答:“不行,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飞鸟吃惊。   “因为……”眸中炽热的光迅速黯淡,杨乐天顿了顿,复又激动起来,“因为我不配,我不配有你这样的兄弟!你明白不明白!”最后几个字,他是吼出来的,那是他心底的咆哮,他不是对着飞鸟,而是对着他自己,他要让自己清醒,不要再做白日梦。   “不!你不明白!”杨乐天忽然间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向着那泓明镜般的湖水奔去。靴子沾湿了水,他脚下却没有停,而是一头扎入水中,淹没了自己的头颅。   “秋水很凉,他身子受不起,快去救人。”飞鸟急着向身边的江夜二人求救。   “我去!”江武兴脱掉外披,发足奔了过去。   便在此时,湖中波涛惊起,炸开层层白花。但见杨乐天双臂一振,一飞冲天,在水面上拔起两丈余高,蓦地带起一蓬水珠,宛如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莲花。   水不湿衣,强大的内功把衣袍瞬间烘干,杨乐天掠空而过,双足稳稳踏上了岸。江武兴愣在那里,还没来及下水,要救的人已和他擦肩而过。   杨乐天径自走向飞鸟,一张脸冷得似要把湖水冻住,“飞鸟,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对敌人善良就是对自己残忍,你要记住,我杨乐天是你杀父灭祖的仇人,绝对不要对我心慈手软。”   一甩衣袖,杨乐天狠心地背过身去,“另外,也请你记住,我不要你的假仁假义,也不要你可怜我!我的武功已经恢复,可以随时接受你的挑战,当然,我也可以不做出任何反抗,任你一刀砍死。两种选择,你自己挑。”   飞鸟心寒,一副牙齿摩得咯咯作响,他忍住剧痛,骤然起身:“好,杨乐天,是你让我选的,你别后悔!”   秋风扯下黄叶,悠悠荡荡地从树上飘下来,落在乌黑的刀口上,“啪嗒”一声轻响,断为两半,零落到地上。杨乐天闭了眼睛,只感到身后一片冰凉,刚才他清楚听到了空气中的那声回响:“我选后者!我选后者!我选后者!”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不是么?”杨乐天扪心自问,心中一片坦然。   江武兴偏头看向夜里欢,还是那张冷冰冰的脸,处变不惊,难道只是因为事不关己么?非也,夜里欢静默地开口:“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好吧,他们两个总要有个了断的。”江武兴觉得夜里欢说得有理,也平下心境来。   时间如流水般匆匆而逝,身后的人还不动手,那手是在坚定地持着刀,还是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等待死亡来临的同时,杨乐天想了很多事情,皆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凌乱无序。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的一生输得一败涂地——他如今死了,最对不起的是琳儿;而如果不死,又亏欠身后这个兄弟一世。大仇是报了,老天也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但他后悔亲手杀了师父,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兄弟,后悔没能多些时间陪伴琳儿……   杨乐天要后悔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现在后悔,似乎已经太迟了。 第十三章 歃血为盟   “嗤”,血雾飞溅,风儿带着这些猩红的液体落上了他冰凉的手背,一丝温暖迅速穿透了他的心。杨乐天手心一紧,悚然回身,黝黑的刀身,沾着殷红的血色,残酷而惨烈。   那不是杨乐天的血,而是飞鸟的血,黑亮的大刀笔直地立在飞鸟的大腿中,冷风吹过,那刀口端然不动。飞鸟跌坐在地上,面孔扭曲,但他依然倔强地抬着头,气虚地质问:“杨乐天,你是不是一定要看到这令人作恶的液体,才肯善罢甘休?”   “不是,不是。”杨乐天心痛地摇头,俯身抓住那乌黑的刀口。   飞鸟的眼角溢出了泪,“我告诉过你,我不想杀你,也不想见血,你为什么一直要逼我?为什么?”   杨乐天努力地摇头,“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你别这样……咳咳……”气血上涌,刚被内功压制的咳嗽,又翻腾上来。他慌手慌脚地去拔伏魔刀,却咳得下不了手。   “好,这回见了血,你满意了,你一定要我选的话,我唯有选用自己的血去净化你的心!”飞鸟发狠似的咆哮,手下一瞬间拔掉了腿上的伏魔刀。鲜血立时如泉水般喷涌而出,飞鸟痛得身子向后翻仰,冷汗连着串儿的从鬓角滚落。杨乐天大惊,忙封住他腿间的穴道,令血流不至汹涌。   “飞鸟,你……你不要再这样作践自己了,行不行?”杨乐天为飞鸟落了泪,心酸且心痛,他扯下一大块袍袖,手忙脚乱地为飞鸟包扎。   飞鸟疼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半晌,才喘过一口气,虚弱地道:“好,我不作践自己也行,但是你要同意和我结拜。”   杨乐天心痛地看着飞鸟,他没想到此时此刻飞鸟还是那么执着,还肯要他这个兄弟,嘴唇颤抖着,感动得莫可名状,终是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你不怕被我连累。”   “呵……你终于答应了。”飞鸟满足地笑了,只是那笑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松了口气,他倚靠着树干,喘息仍然急促——但愿我的以德报怨,可以感化你,用我的牺牲化去你一身的戾气。   这时,杨乐天业已为飞鸟包扎好了伤口,在他身边坐下,侧头看见飞鸟鬓角细密的汗珠,知道他还吃痛得紧,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伸手递了过去,“先吃了这个吧。”   小小一枚药丸,居然是七种颜色,好像把天上的彩虹捏成了丹药。飞鸟瞟了一眼,又瞅瞅杨乐天,仿佛在问:这是什么东西?   杨乐天会心一笑:“这是医仙给我的彩霓仙露丸,用来缓解我内脏的阵痛,你吃了他,腿上的伤就不会痛了。”   飞鸟捏起这枚七彩丹丸,左右端详,袭袭的清香悠然入鼻,沁人心脾,“这彩霓仙露丸好香,是不是很金贵啊?”   “嗯,听医仙说,这药要收集谷中七种仙草的甘露,再加入几味珍贵药材,并在丹炉中炼制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以成丹。”   “这么美的丹丸还是你自己留着吧。”飞鸟将彩霓仙露丸塞回了杨乐天的手心。   杨乐天皱皱眉,又递回给飞鸟,“你拿去,我这里还有一枚。再说,你不是要和我做兄弟么,怎么还和我这般客气?”   “客气?我才不和兄弟客气呢。”飞鸟顺手捏过彩霓仙露丸,放入了嘴里。   杨乐天微笑,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飞鸟——能和你做兄弟,是我杨乐天几世修来的福气。   阳光下,夜里欢和江武兴促膝而坐,看着这对兄弟为了一颗药丸你推我让的,江武兴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唉,真不知道这个杨乐天有什么好,还是我二哥死心眼,非要往他身上贴。”   “这对兄弟,经历了那么许多,终于得成正果,不容易啊。”夜里欢叹了口气,在一对冰眸中出现了罕见的复杂情愫。   午后的阳光洋溢着暖融融的味道,空气中还残留着野兔的焦香。几人吃过烤野兔后,倦意甚浓,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坠。   阳光当被,大地为席,江武兴第一个打起了鼾声,夜里欢踩灭了篝火,环着胳膊,靠在树干上小憩。   杨乐天和飞鸟坐在同一棵树下,并肩靠着,两个的关系好像突然被拉得很近,但杨乐天一时间还不能适应,他闭着眼睛,冥想着刚刚恍如梦境的一切。日头西斜,恰好绕过树影,照在二人身上,温暖舒适,尽管有些炫目,但眼皮下的茫茫白光也打破了杨乐天纷乱的思绪,令他昏昏欲睡。   四人中,唯有飞鸟还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周身火辣辣的痛楚和腿间突突地跳痛,令他未有片刻的安宁。但他仍装着假寐,直到等杨乐天睡着了,才松了口气不再强忍,缓缓错开肩膀,独自忍受着滚滚来潮的痛楚。   背脊的衣衫浸透了汗水,紧紧贴上后心,穿堂的凉风嗖过,即使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身子也在不住地战栗。   飞鸟痛得实在难忍,右手下意识的伸入衣襟,一枚七彩的丹丸滑入掌心。他盯着药丸灿烂的色彩出神,这是杨乐天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刚刚没舍得吃,现在他还是舍不得吃。注视了它一刻,飞鸟居然感觉没那么痛了,这丹药似乎有种魔力,只盯着就能止痛。   “嘎——”白色的大鸟飞过了几座山头,又掠了回来,在蓝天中盘旋了两周,忽的一个俯冲,降落到湖畔。   杨乐天被那尖利的叫声惊扰,侧了个身,继续合着眼睛睡去。飞鸟连忙收好那枚彩霓仙露丸,若无其事地看向湖畔大鸟。   大鸟拍打了两下翅膀,在湖边轻扬地漫步,灵活的头颅左顾右盼,每抬起一足,小小的脑袋总要转动一两下,之后换另一足点地,步子轻不可闻,一步一住,不知道它是在寻找湖中的小鱼,还是吃饱后在悠闲的散步。   目光深注,眼前的大鸟逐渐模糊起来,头脑也越发得沉重,飞鸟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对准自己的昏睡穴,猛力地戳了下去……待他醒来之时,穴道已经自行冲开了,抬起眼睫,眼前一团火红的光却耀得他睁不开眼。   “那是什么?”飞鸟用力支起了眼皮,一颗巨大的鹅蛋黄悬在西方的天空,“好美的日头……”   “嗯,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美轮美奂的日头了。”杨乐天依然坐在飞鸟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   飞鸟目不转睛地望着一阵,忽道:“杨乐天,我们就在这绚烂溶金的落日下结拜,好不好?”   “好是好,可是你的伤……”杨乐天迟疑地打量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布偶,“你现在的身体……真的可以么?”   飞鸟苦笑:“没问题,我吃了彩霓仙露丸以后,腿上已经不痛了。况且,夜教主给我的伤药也很有用,敷在那些鞭伤上,伤口愈合得很快,连内息都顺畅多了。”   “伤药?”杨乐天看向夜里欢。   夜里欢正好走来,点头道:“对,就是你临别时给我的那瓶药,那药应该不止是普通的伤药那么简单,他解了飞鸟先前中的蛊毒。”   “什么蛊毒?”杨乐天紧张起来。   飞鸟轻描淡写地道:“哦,就是当日鬼面人逼我服下那粒药丸,后来听暗卫说,那药丸是化功鬼蛊,吃了会化去内功,不过药性不猛,我涂了那瓶伤药以后,内力就恢复了。”   “原来如此。”杨乐天恍然,“伤药是那位沁儿姑娘给我的,看来她是个好人。”   “沁儿的确是个好人,鬼面人说得对,那姑娘不配做个杀手。”夜里欢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杨乐天,我们快结拜吧,不然要日落西山了。”飞鸟催促,拍了一把杨乐天。   杨乐天点点头,扶着飞鸟向着日头的方向跪了下去。荒山野岭,没有关公,也没有香火,有的只是一碗清水和夜里欢剃过的一柄双面利刃。   杨乐天伸出中指在利刃上轻轻一划,殷红的鲜血滴入清水之中,立即如墨般地晕开,转为淡粉。飞鸟如法炮制,一滴血压在杨乐天的血上,将碗敬给了杨乐天。   杨乐天接过碗,眼望着那轮红日,正色道:“苍天在上,落日为证,今日我杨乐天与吴靖宇结拜为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他低头喝了一口,又将碗转回给飞鸟。   飞鸟端了端碗,闻到扑鼻的血腥味,居然有种想吐的冲动。他强咽了口水,将碗对着金边落日拱手一敬:“苍天落日你们听好了,今日我吴靖宇与杨乐天结拜为兄弟,不求有福同享,但求有难同当!”他不由分说,饮下一口,偷眼看着杨乐天。   杨乐天怔了怔,眼见残阳将坠,忙道:“快改口,现在还来得及。”   飞鸟微微一笑,复又敬了敬那轮日头,手腕翻转,将余下的血水尽数洒入膝前的黄土。   “别!”杨乐天抢过空碗,却未见碗内有一滴残留,只得遗憾地摇了摇头,再抬头望向落日,已然隐没于远处的青山,一缕淡紫的余霞挂在山巅,也在急速地褪去彩衣,转为黯淡的灰白色。   “大哥。”飞鸟笑得灿烂,仿佛霞光都转到了他的脸上。   杨乐天无奈一叹,落寞地唤了一句:“义弟。”   飞鸟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微笑着:“大哥,你的血太难喝了,飞鸟再也不要喝第二次。”   杨乐天沉下一口气,换了命令的口吻:“义弟,大哥定要和你有福同享,你给我记住,这个不是你说了算的。”   江武兴从旁一哼,讽刺地笑:“杨兄可是霸道得很,到处招惹是非。二哥认了他做大哥,今后恐怕也只能有难同当了。”   “江武兴,你既然知道我霸道,就别惹我发火。”杨乐天目光一凛,玄魂剑出鞘半寸。   江武兴一怔,赶紧为自己打圆场:“我开玩笑的,杨兄何必认真。”   “杨教主哪里有认真,你看他手中的是什么?”夜里欢将冰冷的脸颊凑了过来。   杨乐天眯起眼睛:“呵,夜教主,还你!”语声方落,一道白虹自江武兴鼻尖擦过,在空中闪过冷厉的光。   “嗖”地一声,夜里欢二指微合,那道光在他指尖顿住。江武兴赶忙摸摸鼻子,幸好还在!他皱起了眉,指着夜里欢手中那冷冰冰的东西,嗔念:“这双面利刃,也是拿来玩的?”   江武兴一语即毕,夜里欢和杨乐天同时失笑,连坐在地上的飞鸟也笑了。 第十四章 西域红唇   有人可以恣意大笑,但是有人连笑也不能自主。   密室中,吴阴天战战兢兢地跪在玉座下,等待着柳飞扬的雷霆之怒。毕竟辛苦得来的玄魂剑和意外俘获的伏魔刀,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牢中的飞鸟不见了踪影,柳林中暗卫死伤一地,其中的几个精英也损了性命。这口气让柳飞扬怎生吞得下,他默默注视着吴阴天,一语不发,仿佛是暴风骤雨来袭前的宁静,静得都能听到玉扳指摩擦皮肤的微响。   吴阴天把头埋得很低,他想把内心深处的恐惧,一股脑地都掩藏进石砖的缝隙中去。   沁儿捧来了七宝香炉,淡紫色的烟从镂孔中升腾散发,缭绕的轻烟在阴霉的空气中如丝绸般地化开,诡异的奇香充斥着整间密室。本用来安神定息的香饼,却添加了几种恶瘴毒物,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那毒烟的威力便在吴阴天和沁儿身上起了效果。   毫无痛楚,只是钻心的痒,好像有无数只蚂蚁的触角在骚动脚心。吴阴天跪立不住,一边讨饶一边叩首,他不敢大笑出声,唯有小声的哼唧,却又像是在哭。   沁儿则干脆哭了出来,又梨花带雨地咧着嘴笑,嘴里乌噜噜地像含着热茄子:“请主上……呵……饶命,呵呵……沁儿知错。”   “你们现在是不是很开心啊?”柳飞扬慵懒地靠上兽皮的座背,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香炉上方漫不经心地撩拨着淡紫色的烟雾。   “不,呃……不是。”吴阴天回着,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放哪里,活像台上的扯线木偶遇到不会耍动的技师。   “不是?”柳飞扬并不觉得鬼面的表演好笑,而是拉低了声音:“不是的话,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我……哈哈……”吴阴天笑得答不出来,陡见柳飞扬随手抛出一颗解药,眼光瞬间雪亮,然而,那颗解药却掠过他的头顶,落入了沁儿的手心。   “沁儿,你替他说!”柳飞扬命令。   沁儿吞下解药,登时解了奇痒,忙磕头谢恩,抬头见玉座上的人倚着扶手,身子前倾,“沁儿,你现在可以说了么?”   “回主上,鬼面他当时就在这间密室。”沁儿立刻跪地。   “哦?”柳飞扬指尖的扳指一滞,眸中淡黄色的光亮了起来,“外面天下大乱了,他在密室里做什么?”   这句质问,如冰一样的冷,如刀一样的利,一抹淡淡的粉红猛地蹿上了他白皙的面颊,那是柳飞扬难得一见的愤怒。准确地说,柳飞扬为此事气急败坏了,愤怒无处发泄,鬼面正好是一个发泄的途径,他狠不得将鬼面像肉饼一样,在炉灶上煎炒烹炸。   沁儿本在犹豫,但看到那束淡黄色的光射向她时,立时被那光芒所震,定了决心,“鬼面他在喝酒。”   沉吟、愤怒、克制,柳飞扬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抚上了那个七宝香炉,怒火便如炉内的火苗一般在体内燃烧。蓦地,他握住香炉腿,抬起来,金眸瞄准了鬼面的额头……忽又眼神一亮,他运了运气,又将怒火压制住一分。下一瞬,柳飞扬又暗暗调了一口真气上来,终是将香炉的腿缓缓放下,用手指在香炉腿上狠狠一掐。   发怒,那不是柳飞扬的作风。   “好,真好。”过了良久,柳飞扬双手相合,但他只拍了三下,吴阴天的心就跟着天上、地下、人间转了三圈。   瞧着那张惶惶而又狰狞的面孔,柳飞扬忽而漾出了一抹诡秘地笑:“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爱喝酒。”闻得这个“酒”字,吴阴天登时抖如筛糠,默不敢言。   柳飞扬一甩发尾,朗声道:“好,既然你这么爱喝,今日主上就陪你喝上一杯。沁儿,端走七宝香炉。另外,再拿上一坛陈年佳酿,就拿……”他挥挥手指,“就拿上次埋在花圃的那坛好了。”   “花圃那坛?”沁儿心悸,“那坛酒里可是滴入了番麻之毒的,难道主上要……”   “还不快去!”柳飞扬有些不耐烦地瞪了沁儿一眼。   “是。”沁儿应声退下,不大工夫,便搬来了一个古瓷酒坛。坛身上还沾着少许新泥,覆着些花草的香气。柳飞扬见了这酒,满意地笑了笑,与吴阴天道:“你可知道这酒,名曰西域红唇,是西域王族才能喝到的酒。”   “鬼面荣幸之至。”吴阴天的眼神木讷,刚才的奇痒虽随着香炉的撤走而渐渐消退,但他四肢俱已疲软。再看看那坛西域红唇,不由心下一沉,这回柳飞扬又想出来什么新的花样来折磨自己?   柳飞扬走下玉座,亲自揭开红封,伸手在两个玲珑玉杯中各斟了一杯。酒水醇厚柔和,如紫薇花一般的光鲜,如烈血残阳一般的火红。   张狂一笑,柳飞扬持着玲珑玉杯,举杯欲饮。   “主上!”沁儿悚然惊叫。   柳飞扬向她瞟了一眼,微黄的光再次洞穿了沁儿的身心。他收回眼光,行若无事地将血红的酒水倒入洁白的齿间。   “很清甜,你也尝尝。”柳飞扬向吴阴天一转空杯,杯底的一滴鲜红跌到了地上,迅速被青砖贪婪地吸食。   “是,主上。”吴阴天躬着身,去桌上取了余下那杯酒,退后几步,昂头饮尽,竟是一滴未留。他将空杯小心的捧回桌上,恭敬地道:“谢主上赏赐。”   “你觉得这酒的味道如何?”柳飞扬扶上酒坛,挑了挑眉毛。   “此酒入口如丝,绵如云锦,的确是上等佳品,只是回味略带苦涩。”   “苦涩?哈哈,那是一定的。”柳飞扬伸指在坛中沾了一滴,用舌尖舔了舔,“你知道它为什么苦涩么?”   一转眼珠,吴阴天处变不惊,他早就料到这酒里面绝非那么简单,但柳飞扬为人恃才傲物,喜欢看到他惊惧的样子,于是他便故意瞠着眸子,作出咂舌状。   柳飞扬笑了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一会儿就会知道。”他走到密室门口,驻足,突然回头,“鬼面,你可知道错么?”   吴阴天一怔,立时俯首跪地,“鬼面知道,鬼面这次监护不力,失了两把神兵,大错特错。”   “嗯,知道错就好,好好享受后果吧。解药这两个月是没有了,不过你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把玄魂剑和伏魔刀都给我找回来,否则,我不会再如此便宜你了。”   “是,鬼面定当竭尽所能,两月之内为主上寻回两把神兵。”吴阴天五体投地,直至听到密室的石门轰然坠地。   “鬼面,主上走了。”沁儿在吴阴天耳边轻呼,伸手去扶,“你快起来吧。”   阴邪地目光瞄上沁儿的粉颊,吴阴天心里一动,原来沁儿也是小家碧玉,生得端秀玲珑,难怪柳飞扬喜欢把她留在身边,并对她故意手下留情,莫非是主上动了什么心思。他这么想着,手不自觉地按上了沁儿柔软的玉臂。   “沁儿,跟我好不好?”吴阴天站起身,收回了邪眸,眼神中生出些柔和的光来。   “你说什么?”沁儿失惊,打掉了肩头的那只淫手。   吴阴天双臂一振,粗鲁地把沁儿扯进怀抱,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跟我。”   沁儿摇动着双肩,想挣开他的双手,可惜技不如人,根本推不开那副坚如磐石的臂膀。那对肩膀反而得寸进尺,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   “你放手,放手!”沁儿猛力捶打着吴阴天的胸膛,然而,她的手却像是砸在了石板之上,受痛的总是自己的手。   吴阴天不顾沁儿的踢打挣扎,一边搂着沁儿的弱小身子,一边强辩:“你知道么,我吴阴天从来没有爱过女人,因为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令我真正动心。”   怀里的人听到这里,手下突然停住,沁儿又惊又恼,但她却忍不住好奇心,想听吴阴天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是个例外。”蓦地放松了手臂,吴阴天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沁儿,眉宇间不再阴霾,那绵绵的情意全部映在一对闪亮的眸子上,此时此刻,他眸中的光完全覆盖了那副丑陋的容貌。   沁儿没有继续挣扎,而是低垂着头,掩饰着渐渐红润的脸颊,最后,沁儿羞愤地推开了他,叱道:“鬼面,你太无礼了,小心我会禀告主上。”   “哼,你不会。”吴阴天说完,嘴角一抖,狰狞的面皮也跟着一抽,他立定不住,伸手撑住桌面,下一刻便跌坐在地上。   沁儿刚要辩白,陡见鬼面全身哆嗦,登时心神慌张,急红了脸,“你怎么了,是不是蛊毒发作了?”   “是。”鬼面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快吃了它,这药可以压制毒性。”沁儿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了一粒丹药,喂入吴阴天的口中。   舌尖一卷,吴阴天不假思索地吞了下去,立感清凉入体,楚楚欲动的虫蛊被这药一冲,登时安分不少。他喘了两口气,惊疑地看着沁儿,“你喂我吃的不是解药?”   沁儿点点头,“对,这是医仙的凝气归元丹,可以暂时震住毒性,我好不容易才搞到两颗,如今你吃了一颗,另一颗你收好吧。”说罢,她将一个黑色药丸放入了对方的掌心。   “谢谢你,沁儿。”鬼面忙将药丸收好,拭拭额头上涔涔地虚汗,“这次蛊毒来得着实迅猛!”   “当然了,这就是酒中的古怪。”   “哦?”吴阴天疑惑地望向桌上的酒坛。   “酒中含有番麻之毒,本身毒性不强,但你体内的蛊虫碰巧最喜番麻,自然会活跃起来。”   “那就难怪了……柳飞扬不但不给我解药,还喂我喝了番麻,这就是他让我享受的后果?!”   吴阴天齿间作狠,一掌击在木桌之上,“噼啪”一声,木桌瞬间四五分裂,桌上那坛西域红唇连同两个玲珑玉杯一齐跌落,碎了一地的瓷片木屑。   刺目的红色淌了一地,仿佛是那些破碎的瓷片划破了肌肤,流出的猩红鲜血。那团红色正在不断地向四周扩散,沁儿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宛如见到了炼狱中的血池。   “不。”沁儿喃喃,忽的用手捂住眼睛,不敢去瞧。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她的细腕,将那只玲珑玉手随即放了下来。   “别怕。”   耳边柔和的话语,却好像一阵阴风吹来,沁儿单薄的身子已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她张开眼睛,逼自己正视那张阴森恐怖的脸,默然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高喊了一句:“原来你对主上心存不敬!” 第十五章 盼得归期   “不敬,那又怎样?”吴阴天挑起眉毛,恨道:“难道,你会对那样一个人忠心耿耿么?”   沁儿被问得蓦然僵住。长久以来,她内心也一直在对抗着柳飞扬的种种劣行,她曾反复地问过自己,为什么自己还愿意留在柳飞扬身边,听从他的摆布?然而,她一个弱质女子能够去哪里,随波逐流,只因她转不动命运的齿轮,一切都无从改变。   吴阴天见沁儿呆立地样子,心中暗笑,假如能把沁儿拉拢过来,那么赢柳飞扬的胜算便多了五成。他趁机又去搭沁儿的肩,结果却被沁儿有意识地避过了。   沁儿虽然看不清楚自己,但还能看清吴阴天,虽然同情他的境遇,但也同时觉得这个人有着超乎常人的心思,从他嘴里说出的那番动听的话,怎可相信?   沁儿漠然,她不想再在这个昏暗的密室中停留片刻,这里空气污浊得令她窒息,她感觉胸口很闷,闷得一定要回到地面上去,在玉桥上发一会儿呆,看看柳枝轻拂水面,看看塘中锦鲤游水。于是,沁儿冲了出去,奔向她向往的地方。   人人都有向往的地方。杨乐天心中向往的地方是神魔崖,因为琳儿在那里等他回家。   当杨乐天回到天神教的时,望见那唇红齿白的回眸一笑,顿感心神清明,如夏日里饮下一口冰凉的泉水,爽透全身。   “爹爹,爹爹。”寒儿从母亲身上滑下来,兴冲冲地跑向杨乐天。   “寒儿!”杨乐天笑逐颜开,抱起寒儿,原地转起了圈圈。   兴奋地搂着爹爹的脖子,寒儿咯咯笑得合不拢嘴。自从杨乐天下山,寒儿就跟着娘一天天在神魔崖上数日子,心中的期盼也是越来越重。   当初杨乐天认下寒儿的时候,寒儿还怯懦地向娘身后躲,宁肯相信那个冰冷的夜里欢是他爹爹,也不愿意认这个病怏怏的陌生人做父亲。但小孩子熟络的很快,杨乐天陪他玩了几日,寒儿便对这个爹爹从心底里生出莫名的依赖来。若不是那日爹爹走得急,他一定会缠着杨乐天,领着他小手一起上路。   “乐天,快放下寒儿吧,你身子受不了。”琳儿款款上前。   杨乐天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看着寒儿肉嘟嘟的小脸和天真无邪的笑容,他也咧开了双唇,笑得如孩子般灿烂:“无碍。你看,我们的寒儿多可爱。”   “嗯。乐天,你的气色好了很多。”琳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乐天,竟然发现丈夫的脸色不似临走时的苍白,清俊的颊面上隐隐地泛着丝丝缕缕的粉光。   “那是因为我的武功恢复了。”杨乐天略挑眉梢,神采飞扬。   “武功恢复!”琳儿大呼出来,忙掩住惊讶的口齿,不可思议地望着丈夫,真的么,这是真的么?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的不可思议瞬间转为了喜悦,“就是说你不会……”当着寒儿的面,琳儿没有把最后那个“死”字说出口。   杨乐天微一迟疑,泯了泯唇,点了头默应。   “真的,这是真的么?”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上琳儿的心头,令她的肩头微微颤抖,可她还是难以置信,于是又确认了一遍。   杨乐天再次点头,甜蜜的嘴角隐藏着苦涩的意味。   琳儿的眼眶完全被泪水浸湿,面前的乐天模糊起来,她忙用手去拭,生怕看不清丈夫的样貌。杨乐天放下寒儿,牵起琳儿的手,深情的眸子洞穿了她柔软的心底,“琳儿,我会在我有生之年,给你幸福。”   丈夫温暖的手心传递出无比坚定的力量,琳儿眨眨眼睛,又从眸底奔涌出无数泪花,一连串地淌落到他冰冷的手背上。   “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杨乐天淡淡地笑着,伸手帮琳儿擦拭泪痕,眸光温柔多情。   “娘,别伤心了,爹爹都回来了!”寒儿仰着头,一本正经地劝道。   杨乐天摸摸寒儿的小毛头,宠溺地笑了,“你看,这小子多懂事。”   琳儿看着小人儿踮着脚,拉扯着她的衣角,那乖巧可人的小模样,不禁“嗤”地一笑。阳光灿灿,眼角的泪花被风拂过,闪动着晶莹的光,琳儿俯身将寒儿抱起,一家三口紧紧相拥。   “真羡慕你们!”语声清脆,从风中传来。   杨乐天诧异回头,蓦地一愣:“世子。”   “哎,还是叫我寻公子吧,世子封号已被褫夺,我现在的身份是朝廷钦犯。”   寻誉话语间流露出无比的落寞,说话都像是在叹气。   杨乐天略一沉吟,笑了:“本来皇家封号就乃身外之物,寻公子不必介怀,只是这次下山,没能救出老王爷,杨某深表抱歉。”   “姐夫可千万别这么说,是寻誉欠了你的情才对。”寻誉皱起了眉,仔细打量起杨乐天,边问:“姐夫,听说你为此事挨了一剑,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杨乐天扬起剑眉,抬手按向腹间,但那只手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缓缓上移,一直移向胸膛,偏在心间顿住。   寻誉登时变了脸色:“什么,一剑穿心?”   杨乐天摇摇头,微微一笑:“我是这里还痛,你一提我就愧疚得痛。”   琳儿脸色一转,却是急了,“乐天,你真的被剑刺伤了?快让我看看。”   “不用慌张,小伤而已。”杨乐天转头安抚琳儿,“已经痊愈了。”   寻誉听此一言,一颗惴惴的心也安定下来,既然救人之事失败,他也无谓再去计较什么。蹬上一块大石,他站在神魔崖的巅峰,不是鸟瞰,而是转眼向那无垠的天边望去。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云朵,一轮火红的日头悬在西空,发挥着余热,连晚秋的风都被它烤得不再那么凉了,然而,日头再暖,也阻碍不了冬日的脚步,更无法令时间停止。   自那天以后,他们父子就被分别关押起来,他便再没有见过父亲了。   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圈上沉重的铁链,震惊的他跪在原地说不上半句话,直至被官差从后面踢了一脚,同样套上一副冷冰冰的枷锁,他才相信那不是在做梦。“秋后问斩”四个字,是宣读诏书的太监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那些事情寻誉永远无法忘记……   后来,他在街上如行尸走肉般的行走,身后跟着一队的王府家奴,浩浩荡荡,在官差的呼呼喝喝下,招摇过市。父王走在当前,回过头对他说了一句,“孩子,别怕。”语声镇静,充满慈爱。但在那一刻,他失了魂似地没脸抬起头,没能看上一眼父王的音容笑貌,唯有那和蔼可亲的语声回荡在耳畔,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   “父王……”山巅后,一群大雁向南方飞去,寻誉的心也跟着飞去了,即使救不了父王,他也很想见父王最后一面,在父王临死时为他送行。   唏嘘一叹,寻誉迈着寂寥的步伐悄然远去。   “寻公子真的很可怜……”琳儿望着那个落寞的背影,不禁感叹。   “家门横祸,从王孙贵胄转眼间沦落到朝廷钦犯,可谓是云泥之别。他自幼娇生惯养,恐怕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真会做出些傻事来。”杨乐天将手搭上琳儿的肩,皱起了眉头。   “不会吧,若是这样,那真要找个人看着他才行。”琳儿喃喃。   隔日清晨,琳儿梳洗完毕,正准备出去吩咐早餐,一出门,便见香香慌慌张张地冲进院子。   “怎么了,香香。”琳儿微惊,身子被猛冲过来的妹妹撞了个踉跄。   香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喘:“姐……姐姐,姐夫在里面么?”   “在呢。怎……”不等琳儿说完,香香一个箭步闪开琳儿,冲向门口。   “咣当”一声,门板翻开,杨乐天刚刚穿好贴身的白衣。他又在咳血,方才染红了一条方巾,这便听到门外香香的声音,他来不及妥善丢弃,顺手将方巾收入怀中。   “怎么了,香香,找我有事么?”杨乐天淡淡地问,没有抬头,继续整理着手上的衣带。   香香神色慌张:“姐夫,姐夫,求你去找找寻誉,他独自一个人下了山。”   “嗯,你的夜哥哥呢?”杨乐天抬头,仍是一脸凝定,“找他去派些教众下山搜寻啊,寻誉武功低微,应该走不远的。”   “找了找了,可是我也找不到夜哥哥的人影,所以只能来找你了,怎么办啊?”香香一着急就哭了出来。   琳儿随着香香入屋,此刻听说寻誉失踪,只得劝:“别着急,香香,寻公子也许只是下山走走,没准一会儿回来还给你买了礼物呢。”   香香啜泣着:“可是我听守门的教徒说,誉郎是半夜带着包袱出门的,还会回来么?”   杨乐天诧异地望向琳儿,仿佛在问:昨日在崖顶的预言这么快就印证了么?他定了定目光,看向香香,“看样子,寻誉是去了京城。”   “京城?!”香香和琳儿同时一怔,香香眶中的一滴泪在欲出未出的状态下蓦然停住。   “寻公子可是朝廷钦犯,他去京城不是等于自投罗网么?”琳儿自语般地轻道。   杨乐天忖思着,说道:“寻誉恐怕是想见老王爷最后一面,前日我见他之时,听到他口中隐隐念叨着‘父王’二字。”   香香一听,更是激动:“对啊,对啊。自从救回了誉郎,他就时常被梦魇惊醒,口中还唤着父王,事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什么也不说。有时候,他夜里睡不着,就一个人靠在床边坐上半宿。”   杨乐天叹了口气:“寻誉他果然是积郁于心,患上了心病。再过半月,便是问斩之日,我想他定会去法场,送老王爷最后一程。”   “那你快去救他啊,听说姐夫恢复了功力,你应该是天下无敌的,求求你,救救他。”香香扯拽着杨乐天的青衫布袍,哀求着。   “放心,我这便去寻他,但是你要先放开我。”杨乐天的眼神依然平静,然而,在下一刻他却瞪大了眸子。   原来在香香抽手间,不经意带开了他腰间的衣带。刹那间,一条染血的方巾从衣间滑落下来,飘飘荡荡,宛如白雪间绽开的朵朵红梅,悠然落至杨乐天的脚边。 第十六章 霜凝枫林   杨乐天神光骤沉,踏上一步,匆忙将血巾踩在脚底,手间重新系好衣带,面无波澜地对着妻子道:“琳儿,恐怕我又要和你暂别,我……”   琳儿伸指堵上杨乐天的唇齿,“你去吧,虽然我们才相聚短短两日,但香香是我的妹妹,妹夫的事要紧。”   杨乐天庆幸琳儿和香香都没有注意到他脚下的血巾,此刻听琳儿这般善解人意,又迟疑起来,他突地扯上琳儿的玉腕,“琳儿,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   琳儿抚下丈夫的手,默然垂视,“不了,我会拖累你的,况且寒儿还需要娘亲照顾。”   “不行,这次我定要让你随我一起去。”杨乐天忽然下定了决心,语声不容反驳。对面的人一愣,他又抓起妻子的手,“琳儿,我不想再受相思之苦,我知道我每次走,你都会比我更苦。”   “乐天……”琳儿心头泛出了一股暖流,那道看不见的围墙被丈夫瞬间击垮。她点了点头,抬起眼眸,凝视着那张英俊无比的面庞,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   “唉,姐姐,你快些跟姐夫走吧,赶快去救我的誉郎。”香香跺着脚,一着急在背后推了琳儿一把。   琳儿向杨乐天怀里撞去,脸上一热,又垂下头,面上竟浮出了少女般的羞红。被心爱的人揽着,和丈夫举步同行,琳儿内心的甜蜜无以形容,然而在杨乐天抬脚的刹那,她却看到了地上的那方血巾。   白得耀眼,红得惨烈。琳儿蹲身拾起方巾,血迹未干。   杨乐天心头一紧,瞥着琳儿手中的方巾,回答了她疑惑的眼光,“哦,我去救飞鸟的时候,受了些内伤,所以……”   琳儿捏紧了方巾,咬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丈夫,眸光中闪烁不定。   琳儿会相信这个谎言么——杨乐天心中忐忑,但表面还保持着一贯的淡定自若。   “你受了内伤,为什么不告诉我?”僵持了片刻,琳儿终于先开了口,质问。   杨乐天淡漠一笑,“小事情,我功力深厚,很快会恢复的,你根本无须担心。”   “那也应当好好休养,不应再去冒险。”   看来琳儿依然是担心他的身体,证明这个谎言琳儿是相信的,这令杨乐天心安。他从琳儿手中拿过血巾,反问:“我若不去,寻公子怎么办?夜教主还有你和香香好不容易把他从囚车里救了出来,现在明知道他去送死,也置之不理么?既然我神功得复,也该是我杨乐天出一份力的时候。”说着,他将血巾整整齐齐地叠好,重新收入衣间。   “这……”琳儿紧蹙着一对秀眉,杨乐天句句在理的话令她内心矛盾,即使再担心丈夫的安慰,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夫去送死而不管。   “琳儿,不用再说了,这趟我是去定了。”杨乐天沉下肩膀,温柔地道:“但是,这回你也跟我一道去,在我身旁看着我,好么?”   琳儿点头应允,乐天这样说,她已经没有理由拒绝了。   草经霜白,枫感秋红。   晨光初明,寻誉一个人背着包袱在路上匆匆行走。抬眼望去,前方红彤彤的一片,枫林如火,又淡淡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他毫不犹豫地大步行入,没有其它原因,只因那是去京城的必经之路。   昨夜西风骤起,卷落了一地的红枫叶。置身枫林之中,天是红色的,地是红色的。寻誉的眼睛眨也不眨,始终望着前方的路,坚定而茫然,这单一凄美的颜色把他黑色的眸子映得一片火亮。   此行凶多吉少,寻誉开始悔恨,当初为什么没有听父王的话,学好武功。倘若自己武功盖世,或许可以把父王救出火海。但又一转念,连那夜教主和江武兴联手,也未能将父王救出,那么以自己如此平庸的资质,即便是会些功夫,又何以救出父王。如今他所企盼的,也只是能见到父王最后一面,至于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亦或是一并被杀,都听天由命好了。   枫林中骤然狂风大作,眼前的树冠在强烈摇晃,片片枫叶旋落而下。   转眼间,一绯衣女子从漫天红叶中飞腾而出,她左右手各持一支峨嵋刺,左穿右甩,凌空击碎片片红叶。忽的她手腕上拨,一对娥眉刺合拢收回,足下在枝头一踮,又升起一丈余高,眼看脚下一支火棍横扫过来,竟被她灵巧的身形避开。   火棍势头不减,乃是握在一光头和尚手中。和尚挺棍直逼,向上腾起时,利用下落之力,又向绯衣女子的头顶劈来。   绯衣女子屈指握紧一对娥眉刺,丹田抖劲,手腕翻转令刺尖向上,避过棍影,势穿和尚的咽喉。持棍和尚大惊,一棍扑空,眼瞅娥眉刺冲来,横棍急挡。   “嗤”地一声,左手娥眉刺穿入棍中,绯衣女子一怔,那刺便是弃了,身子在横棍上顺势一滚,右手短刺急挑向和尚眉心。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和尚棍子被绯衣女子用身体压住,又见短刺迅疾来攻,他顾不上避闪,危急关头陡然吼出一个字:“停!”   绯衣女子居然顺了那和尚的意,蓦地回抽刺身,眸光一斜,“如何,你是认输了?”   “幻魄珠我给你便是,莫要伤了我性命。”和尚粗声粗气。   幻魄珠——寻誉陡然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他已看得呆了,只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默地看着这场恶斗。   绯衣女子收了娥眉刺,得意地一笑,伸出腾空的左手,“珠子呢?”   “给你!”和尚高声一喝,一只左手非但没有探囊取珠,反而与右手相交,牢牢握紧火棍。   绯衣女子一见势头不对,想从和尚火棍中取回右手娥眉刺,但不料那棍子被贯入了内功,在和尚手中一阵抖索。和尚口发呲声,张牙怒目,火棍子卷起了满地红叶,一瞬间炸开,片片红叶如惊飞的雀鸟,猝然升腾至空。   便在这一瞬间,有光亮的影子穿过叶子的空际,两记星点的血红,缀上二人的脖颈,那一男一女相对而倒,“砰、砰”两声,尸体砸在遍野的红叶上,宛若溺毙在自己的鲜血里。   空中的气流随着二人的倒下而静止,刚才飞升的红叶一片片地旋转而落,覆满了两具尸体,仿佛在为死者静静谱写着悼词。   此时此刻,寻誉的脚下一步未挪,他不是不想上前察探,而是震惊得迈不动步子。顷刻之间,又是两条人命,只为他的到来,而无辜殒命——他认出了尸体脖颈上的银光,那是双面利刃的寒芒。   “夜里欢……”寻誉昂起头,向天空呐喊,可是头顶除了满目血色的枫叶,便什么也没有了。   眼眸中的光越来越亮,寻誉终于鼓足了勇气,脚下依然坚定,迈向通往京城的路,不是因为多了护身符,而是他不想给自己找回头的借口。   经过两具尸体的时候,寻誉漠然垂下了头,故作镇定地踏着红叶走过。他不去看,就不用面对死亡,江湖上的你争我夺,伤亡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只是他不愿见到那些死亡是被他所累。   寻誉走后,血色的枫叶仍不时地被风扯落,覆盖了他行过的足迹。然而,那两具尸体还没有冷下来,却又被人发现了。   “是夜教主的杰作。”杨乐天凝立在尸体旁,对身边的琳儿道。   琳儿诧异:“夜教主为什么要杀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威胁到了世子的安全。”杨乐天低下头,在两具尸体上打量。   “看来我们还是迟来一步。”琳儿轻叹。   杨乐天点头,目光凝在那根烧火棍上,“这两个人曾经在这里激斗过。”他俯身拾起火棍,又道:“看这娥眉刺,正深入棍之中心,木棍只做穿孔,并未劈裂,可见这绯衣女子功力不浅。”   “这二人究竟是何来头,又为何在枫林中比斗?”琳儿带着疑问蹲下身子,在二人身上一阵摸索。拨开一片手形的枫叶,琳儿在和尚的腰间的摸到了一突起之物。解开一看,乃是一枚闪亮的珠子,杯口大小,通体莹透碧绿。   “夜明珠!”琳儿秀眉一皱,“难道令寻王府满门获罪的……就是此珠?”   杨乐天剑眉微挑,看着这颗珠子微微疑惑,但他并不否认琳儿的猜想,“嗯,有了此珠,我们或许可以顺藤摸瓜,为王爷一家洗雪沉冤。”   琳儿点点头,握紧了珠子,将它小心地收入衣间,起身道:“那我们快走吧,正好赶上寻誉,问问他珠子的事情。”   枫林间,二人飞身掠起,杨乐天携着琳儿的手,足尖只若有若无地沾到地上的枫叶,不惊微尘。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掠过,火红的枫树在眼前急速倒退,琳儿侧头望向自己的丈夫,看乐天神情自若,一脸轻松之态,她相信丈夫的身体已无大碍,心中便踏实下来,又想到可以与丈夫相持白首,一阵幸福之感油然而生。   “嗖、嗖、嗖”一把明晃晃的三板斧挟着风声,从身后急驰而来。杨乐天蓦地惊觉,低叱一声:“小心!”拉住琳儿一扯,将爱人拥入怀中,足尖落地的同时,那把斧头擦过他身侧,眼见围着二人兜了个圈,又飞回主人的手中。 第十七章 西山双怪   琳儿看着面前的怪人一怔,惊疑地望向丈夫。杨乐天单臂搂紧琳儿,手掌在她胳膊上轻拍,示意妻子不必惊慌。   “呵……我当是谁呢,西山双怪啊。赤发怪今日怎么是一个人,那白头怪没陪你同来么?”   反转剑锋,杨乐天上前一步。   话犹未定,赤发怪仰望枫林树冠,空笑一声,扯开尖利的公鸡嗓子:“白头怪,有人想你了,快快现身吧!”   “哈哈哈……”,金属叮当之声伴着张狂的笑声在林间大造,眼见一片白帆在如血的枫林中摇曳而来。   “唰——”收回七尺长的白布,一张洁白胜雪的脸出现在白布之后。这白头怪原来是位女子,白发白衣,仅从她面上细腻紧致的肌肤来看,不过是桃李年华。   但为何头发会苍白如此呢?   目光下移,琳儿不由惊呼出声,因为她看到了一双骇人的手,皮糙褶皱,干枯无肉,仿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就在这幅苍老的双手中擎着一副九连环,九个环由大至小,环环相扣,大至可以容身,小亦不能伸足。   “听说有人想我了?老怪。”   白头怪正是向着那赤发怪发话,赤发怪嘿嘿一笑,露出一副炭黑的牙齿,“是啊,就是面前这位美男子。”他眼光上挑,补上一句:“他认得咱们两个。”   “不错。”杨乐天提了提手中的玄魂剑,剑眉一轩:“可二位似乎不识得我啊。”   “我们不管你是谁,先交出幻魄珠再说!”赤发怪提了嗓子高喝。   “幻魄珠?”杨乐天微微惊愕,“啧啧,很响亮的名字,但是我哪里会有?”   西山二怪同时上错一步,亮出三板斧和九连环。赤发怪目露凶光:“你少装傻!我家夫人明明看到你身旁的那个小美人儿把幻魄珠收了起来。”   原来他们二人是夫妻,刚才的夜明珠就是他们所说的幻魄珠——琳儿暗忖,手指摸到衣间,迟疑起来:这颗珠子究竟该不该拿出来,但是它或许与寻王爷一家受难有关,这珠子是个重要线索,若是给了他们,那……   这时,杨乐天瞟了琳儿一眼,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又忽然冷笑起来:“原来是为了一颗破珠子,我天神教这种东西应有尽有。如果二位感兴趣,待我返回教中,派教里的兄弟挑一颗最大的送去西山便是。”   “天神教?你和天神教有何关系?”白头怪脸色一变。天神教是江湖上第一大魔教,双怪每年都会送上一些金银财帛做为孝敬,以保住他们在西山的势力。天神教,他们是巴结不及,更加得罪不起。   杨乐天淡淡道:“我嘛,就是比现任的那个夜教主武功高一些,乃是上一任教主。”   上一任教主,莫不是杨乐天!——白头怪和赤发怪相互对视,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湖传闻,杨乐天早在那次惊心动魄的正邪较量中,与前任盟主吴铭同归于尽。可这面前之人,俊美挺拔,气势凌人,与传说中的杨乐天又颇为吻合。然而,细观之下,便发觉此人面容憔悴,不是威风凛凛,倒若久病未愈。   白头怪观人入微,察觉这一点后,蓦地奸笑起来,“哈哈,原来是只病猫,还装老虎不成!”   “没错,杨乐天已经死了,你别在这里吓唬人!”赤发怪抡了抡手中的三板斧,叱道:“快把幻魄珠交出来,不然我劈了你们!”   “老怪,别和他们那么多废话!”白头怪不耐烦地抛出九连环,向杨乐天攻去。   杨乐天微微一笑,提剑一镗,剑未到,身未动,强大的剑气已逼到铁环的末端,震得白头怪手心一阵酥麻。   白头怪登时脸色大变,拢回九连环,向后退了一步。一对泛着水光的眸子睁得斗大,她开始怀疑刚才的判断——难道这个病怏怏的侠客真是杨乐天?   杨乐天搂过琳儿,轻道:“我们走吧。”   “嗯。”琳儿颔首,和丈夫拔足便走。   赤发怪本欲板斧出手,却被夫人白头怪用那只形如枯槁的手用力钳住了腕子。他怒视着杨乐天夫妇,却碍于夫人不敢动作。而杨乐天二人仿佛对西山双怪视若无睹,泰然自若地从双怪身边行过。   一头乌黑的散发披在杨乐天宽大的肩头,林间的枫叶如精灵似地围着这对夫妇旋转。手中的九连环拖到了地上,白头怪目送着杨乐天,眼睛直勾勾地陷在了里面,看得心醉神迷。   “夫人春心荡漾啊,难道是对那美男子动了心思?”赤发怪扯开公鸡嗓子,嘲笑起身边的白头怪。   白头怪别过头,嗔了他一眼,继续望向那个挺拔消瘦的背影。   赤发怪醋意大生,讽刺道:“你看看你,有哪一点能和他身边的美人儿相提并论,还不过二十年纪,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而那美人儿可是仙女下凡一般,秀色可餐呐。”说着,他踮起脚尖,抻着脖子,一对鼠目也去寻觅那个渐渐缩小的白色身影。   “好啊,我们把他们二人分开,我要男的,你要女的。我们两个人干净利落,再无瓜葛!”白头怪气鼓鼓地踹了赤发怪一脚,向着杨乐天去的方向追去。可她还没迈开几步,忽觉手中一紧,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九连环的尾环被丈夫扯在了手里。   “别走,你走了,那女的若不跟我,我找谁去?”赤发怪从鼠目中挤出一个温柔的眼光。   白头怪回手给了赤发怪一个耳光,怒道:“老怪,我告诉你,你今后爱找谁找谁去,不干我的事。”   “嗖——”白布展开,那道白帆刚掠过枝头,抖索一下,便消失于树冠。   “夫人!”赤发怪伸手去拉,也只是在虚空中晃了晃手,那只手抓了一把空气后,立刻握成了拳。   夫人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拿到幻魄珠,治好你的病!——赤发怪望着那摇曳的树冠,暗暗发誓。   西风萧瑟,走出霞光灿灿的枫树林,眼前又恢复了秋日的黄叶飘飞之景。   日头高照,琳儿正感干渴难耐,便在不远处,见到了一座茶棚。茶棚不大,几张桌子,几个石凳。不过在山野僻壤,能有这么个为路人解渴纳凉的地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时近正午,茶棚中的老丈正揭开一屉热气腾腾的馒头,老丈也是为方便路人,这附近没有提供吃食的馆子,几个馒头能为赶路的人解决大问题。   “好香的馒头啊……”面团飘出的香甜悄然入息,琳儿欣欣然跑了过去。   “嗯,的确不错,我们也来上几个吧。”杨乐天笑着,将玄魂剑放在桌上,跟着琳儿坐了下来。   “二位侠士,来点儿什么?”老丈提着茶壶,殷切地上前,一边招呼,一边麻利地用手巾抹着桌面。   “一壶清茶,三个馒头。”杨乐天顿了一下,挥挥手,“哦,另外再给我包上五个馒头。”   “好嘞。”老板将手巾甩上肩头,先撂下两个茶碗,倒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茶水,笑呵呵地道:“二位慢用。”说罢,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琳儿双手将碗捧起来,轻吹了吹茶沫,微泯了一口:“这寻公子走得真快,希望到了下午咱们可以撵上他。”   “嗯。若非遇到西山双怪纠缠,估计这个时辰我们应该可以赶到他了。”杨乐天仰头望天,那日头的流光耀得他眯起了眼睛。   琳儿微笑:“是啊,不过这回知道有夜教主在他身边保护,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杨乐天点点头,端起茶碗送至唇边,忽的手下一滞,目光从眼前垂落的几缕发丝间穿出,冷眼瞥见了临桌几名带刀的侠客。他们一行四人,每人腰间悬着一把大刀,均是穿着统一的服饰。四人一坐定,皆是莫不作言,各持一碗茶水,各喝各的,只在茶盏交错间,彼此用眼神传递着信息。   杨乐天昂头饮下半碗茶水,暗暗忖度:这几人应是某派弟子,看样子武功不弱。不过他们来这荒凉小道,是来做什么的?算了,不管他们意欲何为,武林中人一多,必生是非,眼下还是赶路要紧。   “快吃,吃完就走。”杨乐天喝净一碗茶水,向琳儿使了个眼色。   琳儿应声,心中了然丈夫之意,但见茶棚老丈把馒头端了上来,她随意抓起一个,看了看热呼呼的馒头,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丈夫,迟疑着:“不如这馒头……我们在路上边走边吃。”   “也好。”杨乐天点了点头,撂下几个铜板。怎料身边的人刚刚站起,眼看娇躯一歪,便要摇摇欲坠,他急忙出手相搀,“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痛。”琳儿绞着眉,双手捂着腹间。   “肚子痛?”杨乐天眼见滚滚汗珠自琳儿额上滑落,一团黑气浮上她嫣红的面颊,大吃了一惊,“你中毒了!”他抬手封住琳儿的几道血脉,而后又扶着琳儿盘膝坐到地上,“你忍耐一下,我这就把毒给你逼出来。”   琳儿娇虚喘喘:“这个地方……人多眼杂,恐怕不便。”   “眼下顾不了那么许多,有我杨乐天在此,看谁敢近前!”杨乐天扶正妻子的双肩,眸中一道肃杀的光冷冷射了出来。   旁边那四名刀客听到这话,都不约而同地压了压腰间大刀,依旧没有人说话,继续捧着茶碗,漫不经心地小口嘬着。杨乐天不理会他们,双手按在琳儿背心,凝力于掌心,用真气与那毒血全力抗衡。   飞沙卷过,冷风侵肌,琳儿在秋风中跟着黄叶一起抖动。杨乐天阖上眼睛,正逼毒于紧要关头,猛听耳畔一声公鸡嗓子叫道:“就是那女子,幻魄珠在她身上!”   杨乐天霍然睁眸,但见四名刀客闻风而动,纷纷持刀起身,对琳儿虎视眈眈。瞬间,漆黑的眸底迸射出了两道冷光,宛如破空的闪电,惊落到那四名刀客身上。 第十八章 断刀四子   点点汗珠如雨丝打落,串成线划过琳儿的鼻尖、颊面,最后汇聚到下巴处,风一吹,便轻轻跌落在纯白的罗裙上,化开一朵白花。   牙关抖得正紧,毒雾在头顶袅袅升腾,琳儿这副弱体纤骸,忽的在风中一摇,几乎倾倒。   出乎意料的是,杨乐天只是这片刻的分心便导致琳儿体内气血倒转,毒气攻心。然而,面对四个如饿虎般逼过来的持刀男子,杨乐天的精力又怎会集中,刚刚只是斜视了一眼,掌心的内息即旋而不稳。   眼见情势危急,杨乐天手臂重振,瞬间便有强大气团凝聚推出,那种力量始于丹田,乃是动用了全身的真气,可是这样一来,他全身的空门便尽数暴露在敌人面前。   那四个人见有机可乘,立即举刀向琳儿头顶劈来。其实只差一刻,琳儿便可度过难关,而那四人却偏在此时咄咄相逼。杨乐天忍无可忍,由掌变爪,刹那间调转了和琳儿的方位。他不曾多想,只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躯来顶琳儿一命。   茶棚的客人俱都四散而逃,老丈钻到了桌子底下,怯怯地露出眼睛窥视着刀客的手下动作。   什么江湖侠士,与强盗土匪又有何分别!   老丈在桌子底下嘀咕着,眼见四道寒茫急速斩落,劈向两个手无寸铁之人。然而,在刀光落在那男人肩头的刹那,有白光凌空弹起,老丈抬眼一望,居然是四把雪亮的钢刀飞上了空际。   勾了勾嘴角,杨乐天忆起江武兴在客栈为他推宫过血之时,也是被逆袭的暗流反振了出去。不想这回在关键时刻,暗流竟能助他绝处逢生——方才正准备皮开肉绽的时候,暗流忽然上涌,行至顶心,便如铠甲般一般笼罩下来,瞬时弹开了触及身体的四把钢刃。   大功告成!杨乐天吐纳收功,看着妻子面上的黑烟尽散,总算松了口气。“哇”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杨乐天来不及去掏手巾,只得用衣袖暂且接了。待他抬起头,竟见方才那四人捡了刀又折返回来,居然还不死心。   “你是何人?”刀客中站出一人,口气不善地问。   “无可奉告。”杨乐天扶着虚弱的琳儿,藐视了那刀客一眼,又低头看向妻子,轻声问:“感觉怎么样,好些了么?”   “嗯。”琳儿微微颔首,身子虚软地倚着丈夫。   “好个郎情妾意,真是羡煞许某啊。”为首的刀客横出一臂,拦下了身后跃跃欲试的三人。   “大师兄!”三人齐声唤道,眼中带着焦急。   那个大师兄冷眼一扫,刀锋般的眼神迅速令身后三人安静下来,旋即在杨乐天面前恭敬一揖:“在下断刀门许慕白。今日我与三位师弟来此,只因家师重病,急需幻魄珠回去救命。不知道……这位姑娘可否借许某灵珠一用?”   “这珠子真能救命么?”琳儿诧异。   许慕白点头:“传言的确如此。幻魄珠是西域疗伤之神珠,可打通奇经八脉,亦可助受了内伤之人,修复五内脏器。”   琳儿乍闻之下,不禁惊喜地望向丈夫。她自是看到了乐天衣袖上的血迹,知道那一通呛咳,又是牵动了五脏六腑,若然有了幻魄珠,那么就可以治好乐天的内伤。她仅仅以为乐天那是救飞鸟时所受的内伤,根本不知道刚才丈夫所咳的是能要了命的血。   “幻魄珠……”   “幻魄珠我们不能给你!”杨乐天一手以避,接了琳儿刚吐出来的三个字,他心中亦是震撼,如果真如许慕白所言,那么他便能活下去,不必再和琳儿生离死别。   皱了皱眉,琳儿本意想和许慕白商量,幻魄珠可否迟几日交出,却不想直接被丈夫一口拒绝。   “既然二位不通情理,不肯将幻魄珠割爱,那么休怪许某刀下无情!”许慕白脸色一沉,缓缓举起大刀,刚刚还温和的眸中蓦地腾起了火光和杀气。   “噌——”背上的玄魂剑闻风出鞘,杨乐天微微一笑,反手持剑横在眉心,眯起了危险的眼睛。   萧萧的秋风扯下枝头干枯的黄叶,在空中狂乱作舞。两个人就像雕像般肃立在原地,一刀一剑僵持对峙。   空气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双方谁都没有动。不动的原因很简单,杨乐天不想杀人,只摆了个防御的姿势;而许慕白刚才吃了大亏,心里正在重新权衡对手的实力。琳儿躲在杨乐天的臂弯中,忽然心中一抖,因为她看到了丈夫冷峻的面庞上那抹不可侵犯的杀意。   “好一把冷剑!”许慕白霍然一声赞,打破了僵局,随即大手一挥,身后的三名师弟立即围拢过来,将琳儿和杨乐天困在中央。   “哼,出手吧。”杨乐天紧环着琳儿,手中的玄魂剑坚定如铁。   刹那间,四道电光急急使出,一刀劈、一刀刺、一刀撩、一刀扫,四人配合默契,分别攻向杨乐天的头顶、肾心、脉门、下盘四个方位。   “唰唰唰!”杨乐天挥剑自若,抖出漫天银光,登时罩住了他和琳儿的周身,令对方无一处缝隙可钻,真正达到了气、剑、体合一的极致境界。   那四人急攻了一阵,始终不能得偿所愿,又见杨乐天只是一味防守,便冒了拼死的招式,不再设防,全力出攻。刀光翻滚,犹如阵阵汹涌的波涛向着杨乐天夫妇袭来。   在玄魂剑的保护下,琳儿和丈夫的身体紧紧相依,仿佛化作了一只白蝶,停落在杨乐天的衣襟上。刀光剑影中,白蝶只是微微振动翅膀,牢牢抓住那青衣织成的花蕊。   “砰”地一声巨响,闪亮的银光刺痛了双眼。杨乐天一手高扬玄魂剑,一手携着琳儿腾起两丈余高,身下强大的剑气如火药般地炸开,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四名刀客炸飞了出去。   “嗤”,血肉挂在了一个仰翻的桌腿上,不幸的刀客像糖葫芦一样被穿在了上面,肚烂穿肠,立时毙命。与他相距不到一丈之处,他的同门在落地之时亦不幸枕上了一块尖利的碎石,一抹鲜红从太阳穴迸出,眼皮一翻,也呜呼哀哉了。除了许慕白之外,余下的那名刀客尚算幸运,只是由于身体笨重而摔裂了腿骨,在草丛中呼号。   一眨眼的工夫,四名刀客两死一伤。许慕白眼见同门师弟这等惨死,口中哀嚎一声,红了眼睛,举刀向着杨乐天的面门劈来。   杨乐天一心只关注琳儿的安危,对妻子低声问切。他明知身后刀风来袭,却若无其事一般,俯身将琳儿扶坐到石凳上。   顷刻间,白刃已迫至头顶,杨乐天反手一别,但闻“叮”地一声响,玄魂剑的锋芒及时止了大刀的落势。   “许慕白,你还不肯罢手么?”转身跃起,杨乐天一连几个急拨,依是只守不攻,边打边问。   “休想!”许慕白瞪着猩红的眸子,手下的大刀迅疾如风,近乎到了癫狂的状态,厉吼:“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不想杀人!”杨乐天一剑运气,翻剑抵刀,目光转为凛冽,“不过,倘若你逼我,我会成全你。”   “好,有本事你就来,我许慕白不怕你!”许慕白按刀一推,向后踉跄了一步。猛然间,他刀身前倾,一招疾如闪电,扎向杨乐天的咽喉。忽然刀下一空,大刀如刺向一片树叶,只是从叶子旁扫过,却刺不穿叶片。   杨乐天只是偏头,便轻松灵活地错开了刀锋。他得意地挑起剑眉,声音骤冷:“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怕!”   这个“怕”字说到一半,杨乐天纵身在空中抖剑横旋,无数的剑花如无数颗流星般向着许慕白的前胸袭来。对面的人登时眼光缭乱,他不知道手中大刀该抵向何处,那些剑光是同一时间发射过来,好像展开了一张巨网,向他罩来,而他做为网底的一只小鱼,即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逃不过如此密集的剑雨。   “不!”许慕白在最后一刻,吐出一字。   那些光闻声顿住,倏然收起,缩成了一束,点在许慕白的眉心。眉心处,光亮白皙的肌肤上有一点小小的红梅渐渐绽开。许慕白脸上惨白如纸,惊恐的眼睛在利剑的寒光下一动不动。   “不要,不要杀我。”许慕白终于动了动嘴唇,又说出了这几个字。原来他还没有死,还能说话,这一剑刺入不是很深,并未要了他的命。   杨乐天收剑一笑:“好,知道怕了就……滚。”他神光一亮,狠狠地瞪了许慕白一眼。   许慕白人依旧瞠着眸子,半晌未动,唯有脸上渐渐起了变化,似乎看到了什么。杨乐天微惊,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一瞧,立时变了脸色。   琳儿还坐在石凳上,只是脖间多架了一把斧头,一只邪恶的大手正缓缓滑入那雪白的长裙。   “嚓!”一道剑光如风一样地掠过,转眼间钉死了那只大手的主人。赤发怪向前一扑,爬倒在琳儿身上,板斧随之从手中滑落。   “啊!”琳儿大惊,推开赤发怪的尸体,起身奔向丈夫,怎料脚步一绊,又跌在地上。陡然间,幻魄珠从衣中滑出,琳儿伸手去抓,脚下却是没能挪动半分,眼见那颗珠子越滚越远…… 第十九章 为夫寻仇   许慕白一弯腰,将幻魄珠拾了起来。   “放下珠子,滚!”杨乐天冷喝一声,也不看他,飞身纵到琳儿身边。   叹了口气,许慕白居然径直走过来,默默将珠子放在他二人面前,之后去远处背起他的师弟,悄然离去。   琳儿拾起幻魄珠,望着许慕白远走的背影,喃喃般地说道:“乐天,这珠子你用完了,咱们就送到断刀门,救老门主一命吧。”   “好。”杨乐天点点头,“这珠子容易招惹杀身之祸,还是先收我这儿吧。”   “嗯。”琳儿颔首轻允,将珠子递给了丈夫。   接过幻魄珠,杨乐天眉头一皱,看着琳儿别扭的姿势,紧张地问:“你脚怎么了,让我看看。”   “没事,只是崴了一下而已。”琳儿轻描淡写,把脚往白裙下缩了缩,却疼得皱了下眉。   “让我看看!”杨乐天语声强硬,不等琳儿同意,便扯过琳儿的脚,将鞋袜小心地褪去。果不其然,一片青紫肿胀浮于肤滑如脂的足踝之上,杨乐天心疼地握住,抬头看她。   “这脚不能走路了,我背你。”   “唉,看来我果真是个拖……”   琳儿一语未毕,已然被杨乐天抢过话去:“拖累我也喜欢,我自愿的。”   “乐天。”琳儿淡淡一笑,如有雨露滴在两个浅浅的梨涡上,闪着莹莹的霞光。杨乐天忍不住在妻子的额头上吻了一口,笑着背起她来。   琳儿伏在乐天的背上,依然笑得甜蜜。她想起初下梅山的时候,自己受了伤,而乐天也是这样背着她,当初单纯的想法竟成就了一段完美的姻缘,琳儿突然觉得她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旺盛的篝火噼啪作响,映在两人脸上红彤彤的,暖意融融。琳儿倚靠在杨乐天的怀中,嘴角不时泛起甜甜的笑意,像含着蜜糖的孩子。渐渐地,望着那团红光的眼睛开始疲累,越来越重,可是琳儿却不愿意睡去,她想靠在丈夫的怀中,好好享受这份宁静安逸的幸福。   夜月凄清,荒郊野岭更是如此。幸好在日落前,杨乐天寻到一个山洞,不至宿于秋风霜露之中。他等着琳儿睡得香甜了,才将妻子从身上轻轻移开,并把自己的披风覆在她身上。   看着妻子温婉如玉的睡颜,杨乐天满足地一笑,不过,他心里还惦念着怀中那颗幻魄珠,于是掏了出来,对着它仔细端详。珠圆玉润,温婉莹亮,的确是颗宝珠,但是杨乐天怎么也看不出这颗珠子有何特别之处。   皱了皱眉,杨乐天起身行至阴暗处,托着珠子在角落里晃了两晃。   嗯?不是颗夜明珠么,为何不亮?难道幻魄珠不会发光?——杨乐天疑惑,便在洞中踱起步来,手下摩挲着珠子,继续忖着:从一开始就认定它是寻王爷献给皇上的那颗夜明珠,但是其实幻魄珠和那颗夜明珠并无关系,这根本是两颗珠子?!   杨乐天又走回刚才那个阴暗的角落,这次干脆坐在地上,默默注视着这颗晶莹碧透的珠子。黑暗中,这颗珠子的光彩也被湮没,他左旋右转,亦未有想象中的奇光异彩发出。   这颗珠子究竟有何特别呢,真的可以用来疗伤?还是我不懂得开启之法?   便在此时,一阵冷风从洞口吹入,篝火中的烈焰被这阵风搅动得跳起舞来。随后一片白帆掠入,九只连环凌空甩出,竟是向着琳儿的脖颈扫去。琳儿睡得正甜,还兀自在梦中陶醉,但她亦有江湖人该有的警觉,只是这警觉似乎来得太晚,毕竟有丈夫在身边,她睡得分外心安。   眼看九连环便要撞上琳儿面门,琳儿蓦地张开双眼,那银色的光环已近至鼻翼,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   “咚”地一声,一圆球之物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千钧一发之际撞偏了九连环的攻势。九连环横甩而出,带动白头怪的身子也跟着一偏,她急急收回九连环,踉跄几步才站稳。   琳儿受了惊吓,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白头怪?那是什么……”她忽的脸上一僵,失惊地看着地上那一滩硅粉,喃喃:“幻魄珠。”   这时,白头怪也注意到了地上那些细碎的翡翠之物,不由得大吃一惊:“你竟然把这么宝贵的珠子给摔了?”   杨乐天纵身护在琳儿身前,冷笑:“你想的东西,我给你了,东西你没有接住,不能怨我。”   “哈哈哈,自作聪明!”白头怪陡然怪笑,忽的语声一沉,狠狠道:“我来并非是你来讨幻魄珠,而是向你索命的。”   杨乐天剑眉一凝,微微错愕。   白头怪双眼一瞪,瞬间似有一团火球滚出,“你没有听错,你杀了我的老怪,我今日就要用你们两个的命来为他祭坟!”一语毕,她抖开九连环,向着杨乐天兜头甩下。   “哼,不自量力!”杨乐天俯身避过,一个翻滚,抽出玄魂剑,挺身直击了回去。这一击杨乐天只用了五成功力,便把白头怪的九连环挑了起来。   白头怪失了连环,却不知道是如何脱手的,只觉方才那条持环的手臂在兀自颤抖着。她怔在当场,眼见九连环的尾环套在玄魂剑上。这时,杨乐天手臂一摇,长长的白练如一条巨蛇般在洞里旋转起来,搅得洞内嗡生大作,震得白头怪耳膜生疼。   “够了!停下,我叫你停下。”白头怪捂着耳朵尖叫。   杨乐天微微一笑,手臂一振,剑身上的连环借着惯性飞了出去,大喝一声:“还你!”   白头怪眼看连环上凝着内力,咆哮着从她头上飞掠,又哪里敢伸手去接,若是接了,她这一双膀子怕是登时废了。   这道白练就这么从白头怪的头顶掠了过去,仿若一道银桥落九天,只不过在落地的刹那,那九只银环的连接处纷纷崩裂,蓦地腾起一团尘烟,再向地上一望,碎铁残渣落得到处都是。   “杨乐天,你杀了我丈夫还不够,还毁了我的兵刃,你干脆把我也一同杀了吧。”白头怪通红的眼中满溢着泪水,她一狠心合上眼睛,慷慨赴死,那泪水便一涌而出。   杨乐天摇摇头,“你们怎么一个个都逼我杀了你们,拿我当刽子手么?”他收了剑,走到白头怪面前,眸光冷肃:“我其实根本不想杀人,白日杀了赤发怪是因他冒犯了我妻子,是他逼我出手的。”   白头怪倏然睁眼:“哈,你终于亲口承认了,就是你杀了我的老怪!”她悲愤之极,猛扑向杨乐天,一掌打了过去。   “啪”,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杨乐天的心口,白头怪一怔,这一掌对方完全可以轻松避过的,他为什么没有闪开?   一口血从唇角溢出,杨乐天捂住胸口,反而笑了:“这一掌算我还你老怪一命,别再逼我。”他眯起眼睛,迸射出危险的光芒。   白头怪仰天狂笑:“你以为挨了一掌就能抵过一条人命么,你不杀我,我就送你们两个去见阎王!”说话间,她身子又飞扑过来,一掌凌风击出,但这次杨乐天没再纵容她。   “咔”地一声轻响,腕骨已被人生生折断。白头怪惨叫一声,咬着牙,从痛苦中觉醒,满头的白发缕缕飘扬起来,她扬起脸,那张脸竟白得像个死人。只是那么一瞬,她脸上光滑细腻的肌肤便开始褶皱,就像一张平滑得宣纸被人揉皱了起来,皮下的脂肪急剧地萎缩、塌陷,到了最后,就仅剩下一张干巴巴的面皮,亮得可以清晰地看到皮下青色的经脉。   “乐天,小心!”琳儿惊得咂舌,急呼。   杨乐天向琳儿一摆手,他并不畏惧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反是一脸镇定地看着这个丑陋的怪物,淡淡地道:“白头怪,赤发怪的死完全是个意外,今日我不想再杀人,不过,你若觉得一个人活着没意思的话,就自行了断好了,不要来烦我和我的妻子。”   “哈哈哈……”   尖利的笑声回荡在洞内,笑过之后,白头怪却悲凄地哭了起来,“你以为老怪是去调戏你的妻子么?其实他只是想帮我拿到幻魄珠,治好我这个因走火入魔而急速衰老的怪病。可是你……你却偏偏不肯给他,还把他给杀了!老怪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又岂会看上你的妻子。哈哈哈……”   白头怪说着说着又再次笑了起来,笑声中,她赴死般地扑向杨乐天,想用身体的最后一点潜能杀死这个害了她丈夫的人。然而,她的身子刚刚腾起,便又如一支白色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落地之时,鲜红的血色铺满了她那一袭的白色,白得慎人的面庞、银白色的发丝、纯白无暇的衣衫。   白头怪就这样静静地仰面躺在地上,被血色覆盖。   “乐天,你……你杀了她?”琳儿动容道。   杨乐天转过身,“不,我没杀她,她是被自己杀死的。她本已走火入魔,刚才气火攻心发病,才会迅速衰老,本来也不会那么快死,可惜她动用了最后一点儿护体真气用来杀我,所以只有死路一条。”   “她太执着了……”琳儿看着那惨烈的死相,心中燃起了莫名的酸楚,大概这就是兔死狐悲吧,同是女人,看到了心爱的男人被人所杀,怎会不去恨,不去报仇,又哪里还会在乎自己的生命,考虑这么做的价值,白头怪做的没错,因为她是个女人。   “换了我的话,可能也会跟她一样傻吧。”琳儿喃喃。 第二十章 蒙混过关   杨乐天提着玄魂剑走过来,同琳儿并肩坐下,和妻子一起看着那具死尸发呆。   他是否真的做错了?   与飞鸟临别时,杨乐天曾答应过义弟不再杀人,一路之上他便克制着自己,可还是一念冲动下,杀了不该杀的人。但是,那冲动他改不了,若改了,便不是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光照亮了洞口,琳儿终于开口:“我们把她埋了吧,和那个赤发怪埋在一起,让他们死可同穴。”   “好。”杨乐天静默地点头,因那也是他心中所想。   秋声一夜,落叶满林。   琳儿捧起最后一把黄土撒上新坟,却是不忍松开五指。   “放下吧,琳儿,让他们安息。”杨乐天在琳儿耳边轻语,从后面揽上了妻子的腰,抱紧她柔弱的身子,帮她驱走秋风的寒凉,然而,怀中的身子仍是在颤抖。   琳儿咬紫了嘴唇,终于松开了手指,看着指间的黄土如水般地流逝,很快便被凋零的黄叶覆盖。眼角滑过一滴泪,她不忍心看着落叶一片片地覆在黄土之上,就这么让这对恩爱夫妻与落叶一起化作春泥,亦或是成为这荒林中的孤坟野鬼。   “琳儿,等我们百年之后,如若能有人将我们合葬,我便死而无憾了。”杨乐天轻喃着。   琳儿没有答话,只将身子向丈夫怀中缩了缩,双手相互搓着。她凝视着枝头即将凋尽的黄叶,良久,才道了一句:“快走吧,再不走,寻公子就算到了京城,我们也是赶不及了。”   没错,杨乐天和琳儿这番耽搁,的确是让寻誉先一步到了京城。可是走到城门口,寻誉才犯起难来,眼见进城的人排起了长龙,一个接一个地接受守卫的盘查,他一个朝廷钦犯又如何能过得了这关卡。   “不行,明日父王就要被问斩了,如果我连这城门口都进不去,那我千里昭昭赶来岂不白费。”寻誉想到这里,一股勇气发来,挺身排在了队尾。他低着头,左顾右盼,不时地用眼光去扫城门口的那几个守卫。   向前蹭了几人,寻誉一眼瞥过,猛然间被贴在城门口的黄纸烫了眼睛——那告示上所绘人像,不正是自己么,画工真是不错,跟照镜子似地。   寻誉脸色煞白,“通缉”两个字赫然于心——不能如此冒险,这样做岂非自投罗网?他脚下开始挪动,缓缓地往后退着,直到不动声色地退离队尾。   “咕隆隆”,一辆推车远远行来,上面还载着个大酒缸,足有半人多高。寻誉灵机一动,向着那个推车轻步靠近,他毕竟自幼学过一些粗浅轻功,要避过常人耳目倒也不难。但还未等他走近,那车轮便不转了,推车的壮汉把手一松,车子就停在路中央,人跑到路边的草丛里小解。   寻誉暗自窃喜,三纵两窜便跳上车板,一股扑鼻的酒香立时冲上头顶——好香啊!里面一定是好酒。   掀起缸盖,寻誉用手指沾了一点儿殷红的酒汁,甘浆入口,酸酸甜甜,果然妙极!自从被押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尝到如此美味的葡萄佳酿了,正好去里面喝个痛快……   便在此时,那壮汉转身,一边提着腰带一边行了回来,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小曲。   缸盖轻翻,有少量的浆液从缸口溢了出来。壮汉摇头晃脑得回来,根本没在意到都这些细微之处。他抓起推车,启步便走,忽觉手中一沉,口中的小曲哼到一半,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缸中的人正半蹲在酒中,酒水没到脖颈,刚好是嘴的位置,他只须一伸舌头,就能卷起一口美酒,真是悠哉游哉。可听着缸外的小曲之音渐弱,寻誉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时,车轮蓦地一滞,曲声戛然而止,随即一线天光射进桶来,跟着进来的还有壮汉的一对虎目。幸好那缸中是色浓味美的葡萄酒,而那虎目也只是虚张声势,光线消失后,小曲也再次响了起来。   寻誉从酒水里钻出来,这一大口酒喝得他着实有些恍惚了。既已恍惚,就借此逍遥一把,他身子跟着车轮的转动一摇一摆,耳边又听着这浪荡小曲,便跟着迷醉起来,忽然觉得这小曲好生耳熟:哎,对啊,这不是窑子里经常唱的凤求凰么?嘿嘿……看来此人也是个好色之徒啊。   忽然间,车子又停了。寻誉及时收住了前倾的去势,双手双脚撑在缸内,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已放缓,因为他知道这是到了城门口的队尾。车子停下片刻,轮子又开始向前转动,两圈之后复又停下。如此走走停停,短短一炷香的工夫,缸内的人却好像过了一日那么长。   守卫呼呼喝喝的声音越来越近,寻誉的心也越悬越高,突突地撞着胸膛——佛祖保佑,赐我寻誉一点儿运气,只要一点儿就好。求求您,求求您。   “咣当”,车子停在了高高的城门下。   “你这缸里装的是什么啊?”守卫明知故问。   “酒缸里能是什么,自然是酒。”壮汉是个耿直的性子,理直气壮地回答。   “当当”,守卫用刀柄敲击着缸身,遇到这种愣头青,只能公事公办,“打开看看。”   壮汉一脸无奈地揭开酒盖,那酒中之人自是不着痕迹地消失在酒里。守卫瞥了两眼,登时被如此馥郁的酒香吸了过来,那红亮的颜色着实令人垂涎欲滴。他坏坏地勾起嘴角,向着旁边的首领飞了个眼色。   扑鼻的酒香早已飘入了首领的鼻息。他挑了挑眉梢,提了挎刀上前,有意刁难:“你这酒味道真香,可是添加了什么好材料?”   “小的是送酒的,不是酿酒的,加了什么材料,还真不知道。”壮汉冲口直说。   首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只想讨要些好处罢了,可壮汉这么说,无异于是挑衅。那首领登时吹胡子瞪眼,抽出大刀,便要往酒里刺。   壮汉立刻急红了眼,忙拦着:“哎哎,官爷,官爷,这酒可是要给客人喝的,您若污了它,小的当了身家也赔不起啊。”   “让开,让开!没看见门口的告示么,钦犯在逃,保不准你这缸里面藏进个人去。”首领挥着官刀。   “不会不会,官爷,手下留情啊。”壮汉急得有些糊涂了,竟以身体覆上了坛口。坛中的人正好借机浮上来,换了口气,又迷迷糊糊地沉了下去。   “让开!”首领恶狠狠地抓起壮汉的后衫,用刀逼得他起身,“阻挠公差,可是要拉上去公堂挨板子的。”壮汉被逼得贴在了墙上,立即有几把钢刀架上了他的脖子。此刻,他唯有眼巴巴地看着首领的大刀伸向那鲜红的酒水之中。   一刀下去,刀身上完全的血红。首领提起刀,眼光晶亮,赞道:“好酒色!”第二刀毫不犹豫地下手,首领蹙眉,好像碰到什么东西,提起刀来依旧是一刀的血红。他微微惊疑,眸中顿现凶光,下一刀刺去,势必要把这一缸的酒水搅个翻天覆地。   白刃下落,耳边立听惨叫连连,首领转眼一瞥,身边几个守卫咚咚倒地。趁首领这一愣神的工夫,壮汉踢开几名僵死的守卫,从首领刀下抢过酒车,使出一股蛮力绝尘而去。   “咣当!”车轮终于不再转动,载着酒缸的车子停在了一堵爬满蔷薇的花墙下。   夜阑人静,一个身影悄悄爬出酒缸,跌跌撞撞地来到大树下。   扫了扫四周无人,那个身影背靠着大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里是什么地方?”打量一眼,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停放了四五个酒坛,整整齐齐地排在院墙底下。   隔着那道墙,他可以看到旁边有座二层的小阁,风台的白玉栏杆上缠着一圈圈的丝绸彩带,绮丽华美。忽的,风台上的镂花木门缓缓敞开,一女子姗姗走了出来,倚杆而立,一转身,却又见她怀里抱着个琵琶。   不大工夫,便有靡靡之音传入耳中。寻誉遥望了一刻,冲顶的酒气迷得他昏昏沉沉,也就是刀伤在背上叫嚣作痛,否则他此刻一定醉得不省人事。听着这曲调,他也知道自己是来了什么地方,这个地方是他年少时和那些王公阔少的聚集之所——百花阁,他对这个京城中最大的烟花之地熟悉得很。   一阵轻风拂过,那曲子却忽然断了,从门内走出了一名恩客,反手给了女子一掌,琵琶“咚”地摔落在地。   寻誉哀叹一声,想是那曲子中略带着淡淡的伤怀哀思,引来了恩客的不满。再抬眼看时,那女子早已被恩客所弃,自顾倚着栏杆嘤嘤咽咽,手上捏着一方粉色丝帕,在眼角轻轻揉捻。   秋风忽然刮得有些狂乱,女子手中一松,丝帕便从风台上飘飞出去,随着风儿跃过了院墙,落到了树下。寻誉俯身拾起丝帕,浓郁的脂粉气扑鼻而来,再一张望,风台上已没了人影,料想那女子一定是跑过来追寻了。   寻誉暗道不妙,立时东张西望,四下寻觅藏身之所。银辉遍地,隐约可见东墙下隐有一月亮小门,他心头一喜,匆忙钻了进去。   这里是另一处跨院,有翠竹三两簇,后面掩映着一座华屋。寻誉刚欲入屋躲避,却又是脸色一变,那方粉色的娟帕竟然还攥在自己手里。   “唉,真笨!”骂了一句,寻誉又折返回去,可他还没走到月亮小门,那细碎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近。   果然是那风台上的女子寻着帕子来了!慌张之中,寻誉将手帕团了两团,用力向着月亮小门掷去。   “呼——”,粉色的娟帕在风中一展,立时又被风儿刮了回来…… 第二十一章 妓院闹鬼   “帕子跑到哪儿去了?”女子喃喃自言,一路寻到摆放酒坛的临院。   寻誉手中仍攥着那条粉色娟帕,在小院的一簇竹林后,窥伺着那个小小的月亮门。由于喝了过量的酒,他的肌肤开始发烫,再加上衣袍上湿淋淋的酒水被冷风一吹,身子不由自主得瑟瑟发抖。   “啊,啊……”寻誉鼻子一酸,一个喷嚏没打出来,忙一闭气,愣是给憋了回去。他吐出一口气,顺了顺胸脯——还好,还好,那姑娘应该没听见吧……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寻誉窥看正向月亮门内张望的女子,心中作鼓,幸好那女子只是停在月亮小门前,并没有真的进来。   千万别让她进来,千万别进来……   寻誉双手合十,默默叨念:“佛祖,今日如能不被发现,明日再顺利见到父王,我就给您修十座庙堂。”此语一出,忽觉不对,忙合着手又念:“佛祖,不好意思啊,我寻誉今朝落魄,没钱为您老人家塑身修庙,但愿您能保佑我一路发达,他日有了钱补给您啊,佛祖大慈大悲,一定不会跟小人计较,保佑,保佑。”   “蔷薇姑娘,那里可不是能去的地方啊。”那寻帕的女子诧异回头,只见一个老伯提了个篮子,走了过来。她一看便是认识的,浅浅盈笑:“张伯,我知道。”   蔷薇语声轻柔,只是淡淡吐出一句,余音亦可绕梁三日。寻誉犹然于心,当年年少轻狂之时,也曾与这位蔷薇姑娘有过眼缘。   这个名叫蔷薇的女子,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人如其名,就像路边的野蔷薇一样,能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生长,四季变换,花开花落,从不在乎他人问津。这个与世无争的性格也许在风月场中并不合宜,却偏讨寻誉喜欢,他早已厌恶了刻意谄媚的莺莺燕燕,唯独欣赏自抱琵琶的孤芳一支。   “哗啦,哗啦啦……”张伯向一个空壶里舀着酒,蔷薇款步上前,看看篮内的十余个空壶,抬手去取了一个,“张伯,我帮您吧。”   “蔷薇姑娘,你心地真好。不过不用啦,这酒容易污了衣物,你们还要靠这身行头吃饭呢。”   “张伯,没关系的,我来吧。”蔷薇挽起繁复的陶涛云袖,也帮忙盛酒,她动作敏捷,丝毫不逊色于张伯。   张伯一面舀着酒,一面看向蔷薇笑,忽而他的目光定在蔷薇身后的月亮小门,神秘兮兮地道:“蔷薇姑娘,你没事儿的话,还是少来这里得好。尤其不要去东跨院,那里可住着女鬼呐。”   蔷薇点了点头:“嗯,我也听姐妹们议论过。张伯,您在百花阁几十年了,可是知道东跨院里发生过什么事?”   听到蔷薇这一问,张伯的舀子差点儿没掉进酒缸里,“蔷薇姑娘,这事你真想知道么?老伯若是说了,你做噩梦可别来找我啊。”   “蔷薇不怕,张伯您尽管说来听听。”蔷薇莞尔一笑,忍不住好奇。   张伯又向那月亮小门张望一眼,低声讲起了往事:“那院子里啊,二十几年前住着的,可是咱们百花阁的头牌,名叫柳如烟,全京城的富家公子都争着一亲芳泽呢。但是如烟姑娘仗着一身才艺,做得是清倌儿,只卖艺不卖身。”   “那后来呢?”蔷薇追问。   “后来如烟姑娘遇到了一个西域来的商贾,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一心以为可以从良,结果那商贾包了她一段时间后,就回西域去了。那个西域人走后,如烟姑娘竟然怀上了他的孩子,于是也不接客了,就天天在这东跨院里等啊盼啊,哪知等到孩子都生出来了,商贾也没有回来。本来如烟答应了老鸨子,从良之后会给她一笔财帛,老鸨子才会那么好心,让如烟姑娘在这里好吃好住的养胎。”   蔷薇垂下眼眸,黯然:“不想妈妈最后什么也没得到,还赔上了花魁一年的收入。”   “可不是。”张伯说到这里,又弯腰拾起一个空壶,继续舀酒,也继续讲:“于是老鸨子急了,便把刚刚生产完的如烟罚去做粗重工作。如烟忍了,没日没夜地干着砍柴打水的活,身边还拉扯着一对双生兄妹。”   “双生兄妹?”蔷薇眼中闪出一丝光。   张伯叹息一声:“对,我还记得那对兄妹姓玉,是跟着那个西域人的姓,如烟始终对那个玉塞人念念不忘。”   “这个玉姓,的确很好听啊,可是阁里好像没有哪个姐妹是姓玉的?”蔷薇将最后一个酒壶放进篮子。转眼间,那十几个酒壶已尽数盛满了酒。   “当然没有,她女儿早在大火中就消失了。”   “大火?”   张伯提起篮子,“对,在如烟的一对子女九岁时,那个玉塞人又回来中原,来百花阁带走了儿子,抛下了如烟母女。于是如烟姑娘不久便在那个院子里病死了,没几日,百花阁就失了大火,连如烟的女儿也不见了。”   “噢。红颜多薄命,自古便如此,何况是我们这些卑贱的风尘女子。”蔷薇对着那个张伯说,可那个张伯业已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走远,于是这后半句的悲叹便是对着自己而说。   听了这个故事,蔷薇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寻那丢失的帕子。临走时,她又缓了缓神,定定地望向那个阴暗处的月亮小门,叹了口气:“难道是如烟怨气太重,才会阴魂不散么?”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蔷薇惊得身子一抖,脸色变了又变,“真的有鬼?”她立定不住,提起罗裙慌张逃离,一直逃向自己住的阁楼。   踏上二楼,蔷薇又忍不住好奇,缓缓走上风台,用衣袖半掩着眼睛,偷偷向着那个月亮小门后的院中眺望。   果然,东跨院被淡淡的蓝光所覆,而蓝光似是从院中的幽居中发出来的。蔷薇吓得赶快捂住眼睛,惴惴:“怎会有如此诡异的颜色,难道……是柳如烟的鬼魂还住在里面?”一念至此,那个持琵琶的身影从此在风台上消失了。   “蔷薇一定是被吓跑了,哈,谢谢佛祖保佑哦。”寻誉嗅了嗅那娟帕上的香气,嘴角微扬,向着身后的华屋走去,“这屋子既然被称有鬼,一定没人敢住,正好我今晚在此借宿一宿,也不会被人发现。”   说是华屋,也只是清月下的朦胧轮廓。事实上,这屋子虽表面气派,屋内却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显是张伯口中的那场大火毁掉了此屋。屋子闹鬼,自然无人敢来修葺。   屋内漆黑一片,寂若死灰。在清霜寒冷的秋夜中俨然像做座坟墓,连月光都显得格外吝啬,舍不得将一丝光线投射进来。   寻誉撞着胆子对自己说:“鬼怪之说,都是江湖术士用来招摇撞骗的,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鬼,我寻誉第一个去会会。”然而,当他跨入门槛,便立时觉得有死人的气息欺上身来,全身上下说不出得别扭。   “嘭”,寻誉无意中踢到了地上的一节断梁,登时摔了一个嘴啃泥,“呸,呸,还真是个鬼地方!”他淬掉口中的尘土,咒骂着爬起。   “那是什么?”目光顿住,一个不详的念头在寻誉脑中生出,他猛然蹿起身,向后退了几步,床下的蓝光仍在,淡淡的蓝色,发着柔和的光,却因这荒凉之所,不由得令人浮想起鬼火。   寻誉不断后退,双眼惊惧地望着床下那不明的光线,然而,那光线不会因他后退的脚步而变得昏暗,反是越来越明了。退至门口,寻誉站在皎月的银辉下,仍然能看见来自床下那团隐隐的蓝光。   “如烟姑娘……”寻誉轻动着嘴唇,犹豫地向前迈出了一步。紧跟着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让他重新走向那团光,许是好奇心作祟,又许是对如烟悲凄命运的同情。他扶着一只破败的凳子,俯下身,审视了好一阵子,除了那柔和的蓝光,貌似没有见到什么异动。   突然间,寻誉站起身,掉头就跑,一直跑出了东跨院,从那月亮小门里钻了出来。眼睛盯上面前的几口大缸,他扑身上去,想也不想就把头扎进了酒坛。   醇香甘冽的酒水瞬间贯满了唇齿,寻誉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直至腹中鼓胀。他仰起沉重的头,在冷风中晃了几晃,那个头仿佛比自己的身躯还要重上几倍。然,他却满意地笑了,再次穿过月亮小门,走回那间鬼屋。   蓝色的光变得模糊起来,寻誉的眼中看不真切,借着酩酊醉意,胆子诚然比原先大出几倍。他扯开大步走到床前,再次蹲身探看,眼前尽是蓝色的雾气,晃得满眼都是,他知道那是酒气在作祟。朦胧中似有一点光亮最强,寻誉果断地伸手去抓,畏惧在烈酒面前已经渺小得不值一提。   指骨间有蓝色的血液在流动,明亮的蓝光从五指的缝隙中透出来,又被纤长的手指紧紧扣住。一个斗圆之物跌入寻誉的掌心,他揉了揉眼睛,又看看清楚。   “夜明珠!”寻誉惊呼了出来,这斗圆的发光之物竟是一颗夜明珠。 第八卷 履险蹈危灵珠动 第一章 丝雨断魂   京城,汴梁。   繁华帝都,永远少不了车水马龙的街道。然,今日却有不同,集市还没开始,小贩们便纷纷收了摊子,混入涌动的人群中,街上的行人逐渐汇聚起来,皆然是向着一个方向行去。随着日头的高抬,这条人流越聚越多,渐渐地,如一条巨龙般游向五朝门。   五朝门,那是斩首死囚犯的地方,而今日要斩的犯人,的确非同以往。路上的人不是去看热闹的,而是去送王爷最后一程。寻王爷南征北讨,攻打吐蕃,平乱南蛮,多年来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深得民心,每每捷报传来,百姓必会夹道欢迎。   今晨刮了多日的秋风突然熄了,天空中灰蒙蒙的,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压得人们透不过气来。街道上,来送行的人们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前行,个个低头敛目,悲痛和哀伤如瘟疫般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一双空洞的眼睛在人群中寻寻觅觅,等待已久的囚车终于向着这边缓缓驶来。项械、手械、足械,加壶手,一样不少的挂在寻王爷身上,连木笼露车都显得多余了。   经过数月的囚徒生涯,寻王爷比原先瘦了一大圈,两边的颧骨高高隆起,昔日红润的面色已变得苍白一片,然而,王爷身上那威风凛凛的气势仍在,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便立即会令人浮现出王爷身披红巾铠甲,稳坐高头大马,凯旋而归的场景。   身子跟着囚车颠簸,寻王爷含着热泪向路边送行的百姓点头致意。有百姓送上热气腾腾馒头,也有人递上烈酒。   “王爷,吃一口吧,吃一口再走。”   “王爷,喝口酒,砍头的时候就不会疼。”   “让开,让开!”押送囚车的官兵看在眼里,也只能摇头嗟叹,他们也想对王爷聊表心意,可是时辰耽误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推开两旁不断上涌的百姓。   王爷的泪为百姓而流,泪水顺着肉皮松弛的老脸簌簌而下,眸子里露出温和的笑意,婉拒着一双双递上心意的手。霎那间,王爷眼中的笑意凝在眼角,却是不动了,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忽然对上了人群中一对空洞的眸子。只是盯了那一眼,王爷便飞快地移开目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声音大得足以掩盖了人们的喧嚣声。   誉儿,真的是誉儿!他不是逃了么,他怎么会来?他不该出现在此地啊……   老王爷虽然很想回头再看儿子一眼,可是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回头,会害了儿子的。然而,王爷没有料到,就在自己别过头的刹那,一个黑布口袋罩上了儿子的脑袋。   “你乖乖就范,别逼我打晕你。”耳边低低地警告。   脖子被罩头勒得正紧,寻誉哼也哼不出一声,只得配合着用力点头。忽的足下一空,身子被人高高提起,他倒着步子,却全是踏空,下一瞬身子便斜了出去,被人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哎呦!”寻誉感觉全身像是被摔散了架,没一块骨头不痛。   抓下罩头,寻誉楞了一下,然后迅速判定自己是处于一个酒馆的二楼。便在此时,一个板凳迎面飞了上来,他蓦地跳将起来,躲开了板凳,慌忙冲向楼梯。   楼梯口,一名男子正飞身掠来。   “杨乐天!”寻誉面上一僵,吃惊地望着刚刚站定在自己面前的人。   “跟我走!”杨乐天不由分说地将寻誉提起,回眸一瞥,刚刚与他对敌的女子也跃上了二楼。女子身着劲装,容貌俏丽,双手各握一把短剑,剑长一尺,宽两寸,剑身雪亮。   杨乐天扯了寻誉急速向后闪掠,一直退到了露台。   “放过世子,好么?”杨乐天背靠着围栏,回头望了一眼楼下渐渐涌退的人流,又与那持剑相向的女子商量。   “对不起,这次真的不行。”女子看着那个躲在别人身后战战兢兢的书生,对杨乐天摇头。   杨乐天挑了挑疑惑的眉梢:“可是那日……为什么你能放过飞鸟,今日却不能放过他?”他语声一顿,唤道:“沁儿。”   沁儿脸上一热,为何自己的名字从这个男子口中喊出来,胸口就突突撞得厉害,忽然生出想放过世子的冲动。但是主上交代了,人是一定要带回去的,否则她也难以预料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因为他是朝廷钦犯。杨乐天,你可想清楚了,包庇朝廷钦犯,一样活不成。”沁儿咬了咬牙,说出来冷厉威胁的话,却是在好心劝阻。   “哦,你们万柳山庄怎么还管起朝廷的闲事来了,柳盟主真是有心了。”杨乐天勾起了讽刺的嘴角,连眸中都带着对柳飞扬的不屑。   “废话少说!快把人给我。”沁儿大叱。   杨乐天轻蔑地一笑,将寻誉向身侧推去。寻誉身子一歪,瞬间又被另一女子扶住,抬眼之间,正撞上一对冰雪纯净的眸子。   两把断剑覆上真气,迅疾地刺向杨乐天。沁儿身材娇小,习练的剑法正取了这个优势,灵活敏捷。但再快的剑,居然没有杨乐天的手快,玄魂剑根本无须出鞘,他只是随手一拨,那只大手就握上了她纤细的腕骨。   “骨骼不错,就是略微小了些。”杨乐天竖起剑眉,冰冷而美丽的眼眸中夹着暖味。   ——为什么会这样?   沁儿怔了怔,脸上毫无预兆地开始发烫,她忙别过头,掩饰起什么。手被杨乐天攥住,沁儿竟然不想再作挣扎,可偏在这时,腕骨却从那只温暖的手中滑落下来。   “你以为凭你的武功可以从我手中把人抢走么?”杨乐天淡淡的问着,举起拳头顶在嘴边咳了几声。   沁儿又羞又怒:“哈,真是可笑,我竟然连一个病人都打不过!”   “你们不要再打了!”寻誉蓦地一声大喝,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勇气,鼓着腮帮子向沁儿道:“你要我的人嘛,好,我跟你走。但是现在请你让开,待我送完我爹最后一程,我就跟你走,可以么?”他红着眼睛,抹了一把泪,拔足便走。   “我陪你去!”杨乐天拍上寻誉的肩膀,不料反被寻誉大力甩开。   “不用你多管闲事!”   灰蒙蒙的天空中,扬扬洒洒地飘起了雨丝。望着消散的人群,寻誉使出浑身解数,沿着空荡的街道,径直向着人流的尽头奔去。   “父王,等我!”   那个尽头,正有一场杀戮等着他亲眼见证。   手被反绑在木椿上,双腿跪地,寻王爷仰望漫天的雨丝,长啸一声,痴笑起来。他瞥见侩子手淌着雨水的大刀,预见到片刻之后,那上面淌下的将会是自己的血,却仍能神态从容,笑着面对死亡。   大义凛然,慷慨赴死,也不过如此。   寻王爷对着每一个前来送行的百姓含笑点头,也庆幸着人群中没有再见到誉儿的身影。   “谢谢!”王爷的声音变得嘶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在了喉咙里,眸中充盈着感激的泪水。面前这个喂他吃断头饭的年轻人,虽然不是亲儿,但是王爷爱民如子,与誉儿喂的没有分别。   咽下最后一口白饭,寻王爷苦笑着,认命地将头向前伸出。侩子手拨开他脖后的乱发,露出待宰的白颈。   冰冷的雨水砸在白颈之上,顺着衣领倒灌进胸膛。王爷还能感受到一颗赤热的心在跳动,不屈地抵抗着雨水的冰冷,然而那颗心早就死了,从皇帝要冤斩他的时候就死了。   侩子手举刀的双手在雨中颤抖,四周全部是愤怒的百姓,那些怨气扑面而来,化作雨丝割在他的脸上,他的面皮开始抽动,眼巴巴地望着几案上的红漆小筒。   一支支三寸余长的竹篾插在小筒里,每一支竹篾上都用红笔描着一个大大的“斩”字。只要此字一落,便会有一颗头颅应声滚地。   秋风拂动,雨点横斜。肃杀的氛围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化作霜雪,随着雨水坠落。   时辰一到,百姓的哭声、喊声连成一片,寻王爷面色不惊,风骨凛凛地跪立在刑场中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个刻有“斩”字的竹篾跳上了天,之后“啪”地一声,落在寻王爷的膝前。侩子手扬起惨亮的白刃,甩翻了一袭的雨水,手起刀落,精确地从颈骨的缝隙中插入,切断了头颅与身体相连的关节。   “咕隆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落到了地上,满腔的热血如泉水般喷了出来,坚挺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了一地血水混合的浓浆。   父王……父王!父王!!   寻誉赶到的时候,正是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他来晚了一步,没有能送到父亲上路。他怔怔地望着地上那个被红色覆盖的头颅,污浊蓬乱的发丝间,父王的音容笑貌还是这般深刻,与他记忆之中的并无二致。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满地的鲜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中混入了越来越多的雨水,淡去了颜色,逐渐变得粉红,静悄悄地蜿蜒流淌,不知道它们要流去何方,正如寻誉的灵魂一样。   那双空洞的眸子没能再流出眼泪,只是完全被一种色彩所充溢——红色,殷红惨烈,那是父王的血。   是孩儿不孝!是孩儿不孝!父王,孩儿来晚了,没能送您最后一程……   颓然跪在积水中,寻誉神情呆滞,面向身首异处的老王爷不住忏悔。他忽视了一切,忽视了雨水,忽视了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忽视了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只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然而,最重要的东西寻誉也一并忽视,那就是危险——角落里,一对阴冷的眸子正在丑陋的面具下闪着犀利的光,那束光仿若一支冷箭,直射向这个跪立在雨中的人。   “快走!”杨乐天一拍寻誉的肩头,把这个颓废的人一把提了起来。   寻誉没有说话,更没有反抗,任由杨乐天拖着他在雨中疾奔,身子软绵绵的,仿佛变成了一只断了线的木偶,倏忽之间,眼前一黑,四肢垂落下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   雨中,出现了一张罗刹面具,面具下的眸子一缩,射出一道阴冷的光。来人凌空踏上两步,挡住了前路。   杨乐天大惊之下,脚下急刹,拖着寻誉不敢放手,否则一旦世子被官府发现,那也是惊天动地的事情。   “让开!”杨乐天怒吼一声。   然而,面前这个带着罗刹面具的人对这吼声置若罔闻,仍是怀抱长剑,在雨中凝立不动。 第二章 棋布错峙   罗刹面具,杨乐天虽未亲眼见过,但也在江夜二人口中听过两次:第一次,是劫囚车,夜里欢从鬼面人手下救出寻誉;第二次,是江武兴和夜里欢去天牢救老王爷,结果遭到鬼面人的阻挠。后来在无名山庄,江武兴更道出了这个鬼面人的真实身份……   ——难道真的是他?   此时面对这个鬼面人,杨乐天心中的疑问已经去了一半,因为对方那阴冷而又熟悉的眸子已经给了他答案。   “吴阴天。”杨乐天淡淡吐出三个字,立即有阴冷的笑声回应。   “不错,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我就和你攀攀交情。”吴阴天眸底一亮,诡秘地道:“你别忘了,当年是我大义灭亲,告诉你杀害你父母的幕后主使就是吴铭。你要是念着这恩,就痛快的把人放下,我向你保证,窝藏钦犯的事不会再牵连到你。”   “哼,笑话。”杨乐天轻蔑地道,“我杨乐天何时受过一个卖主求荣的小人所制?”   “好,既然你不领情,今日你我就来个鱼死网破。”吴阴天扬起长剑,后手一挥,齐刷刷地斩断了雨丝。   “叮”一记光影击偏了剑身,跟着一条黑影从雨里钻了出来,清冷的声音:“吴阴天,你最好想清楚再动手,在这街上好勇斗狠,可是要闹出不小一番动静的。”   吴阴天一怔,持剑挡在胸前,默不作声——夜里欢和杨乐天两个若是联手,我恐怕是真的不敌了。此战若没有胜算,回去又如何向主上交代?   想到此处,吴阴天面上的肌肉开始猛跳,便在惴惴不安之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何必多此一举,我们两边只需互换人质。”   “……”杨乐天携着寻誉的手臂一紧。   只见沁儿的短剑从袖口中探出了半尺,已然压上了琳儿的喉颈。琳儿被她逼着向前走,每走一步右肩便沉一下——脚伤还没有好,这一路来京,都是被杨乐天背着的。   这回形成了对峙之局,双方各有两人,手中都有一名人质,即便是杨夜二人这方武力稍强,但也要权衡利弊得失:一来要躲避街上巡逻的官差,力保世子安全,二来要顾及琳儿的安危,除非杨乐天敢把赌注押在沁儿身上。   寒风呼号,雨雪透心。这漫天的悲声都随着寻王爷的死,化作了霜雪降了下来,细小的冰晶落到头顶,又被雨水冲入了发丝,这入顶的寒意也许能令人头脑迅速冷静。   夜里欢在冰雨中静默沉思,当真正的寒霜封住面颊,洗白了眉毛,仍是屹立不动,宛若一尊冰雕。杨乐天望着琳儿脖子下的尖刃,可不似夜里欢的冷静,尽管眸中炽热,但他也明白,如手下稍有动作,难保沁儿不会动手,吴阴天也会趁机来夺世子。   不动,则没有破绽;动,将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杨乐天选择做石像,却也非长久之计。   “那不是世子么?”突然间,街上有人喊了一句。   几人听完这一句,均是面色一变,只有吴阴天带着面具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他似乎很得意,退开一步,奸佞地笑了笑。   杨乐天和夜里欢交换了一下眼神,将昏迷的寻誉瞬间推给了他。夜里欢接住寻誉,足下一腾,急急飞掠。这边沁儿的眼珠随着寻誉移动,手中的匕首正在迟疑,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杨乐天封了穴道。   片刻之间,沁儿被定住,夜里欢携了寻誉逃走。   沁儿眼睁睁地看着杨乐天从她剑下将琳儿扯了过去。也在同一刻,吴阴天跃然起身,去追夜里欢。杨乐天知道夜里欢拖着寻誉不是吴阴天的对手,拉着琳儿跟了上去。   风雨中,唯留下沁儿一个人,摆着一个好笑的姿势,让路人观看。她真是羞得抬不起头,然而,穴道被封,她连头也低不下去。   “叮”,空中流光一闪而逝。   夜里欢拖着寻誉飞掠,脚下慢了不少,不出一刻,就被吴阴天撵了上来。吴阴天的长剑刚刚挥起,倏忽间,一道寒芒,阻了剑的来势。他一回头,那道寒芒分成三束,向着他胸口和左右肩分别刺来。   吴阴天撩剑上拨,那寒芒却在瞬间抽回,向着他的眉心袭来。他坐气一沉,寒芒挑开了他束发的布带,一袭墨色的长发立时散落,在雨中乘风飞扬。   “对,这样子才像个厉鬼嘛。”杨乐天收回玄魂剑,淡淡地嘲讽着。   吴阴天持剑一点,怒叱:“杨乐天,你不要欺人太甚!”   杨乐天轻笑:“与我纠缠,你得不到好处的,不如罢手吧,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向你那个盟主交代。”   “你……”面具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哦,对了。还有你的那位同伴,快回去替她解了穴道吧。天气寒了,这么淋雨,回去一定会生病的。”杨乐天一句讥讽的话,不曾想到,传到沁儿的耳朵里,却被当做了温暖体贴的话,永远热在心头。   吴阴天扯下剑穗,将湿漉漉的头发甩在肩后,之后用剑穗在头后草草系了,又瞪着杨乐天,磨了磨牙齿:“杨乐天,我今日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等着,终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的剑下!”说罢,他身形一闪,消失在缥缈的风雨中。   “原来他还是那么爱美,有洁癖,又为何要带上一张如此丑陋的面具呢?”杨乐天叹息了一声。   吴阴天一走,仿佛把天上的雨丝也带走了,刚才还密如牛毛,转眼间便如烟如雾地散去。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金色的光芒穿过清冷的空气,照射在寻誉的脸上,暖意融融。   眼皮下开始鼓动,寻誉倏然睁眼,陡见睫毛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珠光,茫茫然,不知所措。   “寻公子,寻公子……”   寻誉转动眼珠,果然又看见那双冰雪纯净的眸子。他微微一笑,恍然忆起雨中那一片惨布的红色,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这样的颜色他还能笑得出来么?不,那不是真的,父王,父王他还活着……   “寻公子……”琳儿轻柔的语声,仿佛在招呼着什么——是灵魂!她想把寻誉的灵魂从身体外拉回来。   寻誉抬眼看向琳儿,眸中游离的神光竟然重新凝聚,那对冰雪的眸子仿佛能洗净他眼中可怖的红色,就好像雨水可以把天空洗得蔚蓝明净。许久的注视,看得琳儿心神慌乱,她望向杨乐天,避开了那渴求的眼神。   这时,夜里欢递过一个羊皮水囊。   寻誉双肘撑坐起来,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缓了缓神,“谢谢你们,我寻誉如今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恐怕会令诸位失望了。”   “何出此言。”杨乐天微挑剑眉,“只要你平平安安,我们回去就好向香香交差了。”   “香香。”寻誉怔住,微颤着嘴唇:“她……都知道了?”   琳儿叹气般地道:“你还记得她便好,妹妹可是很担心你的安危。一发现你不见了,马上四处求援,而当时夜教主又不在教内,所以妹妹便来找了乐天。”   夜里欢接过水囊,插口道:“我半夜就跟着寻誉出来了,你们自然找不见我。”   “你怎么知道我半夜动身上路的,我可是一个人都没知会,你夜里不是该在床上睡觉么?”寻誉扬起头,一脸诧异。   杨乐天瞄了一眼夜里欢,勾起了戏谑的唇角:“寻誉,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们夜教主,他这个人……啧啧,你白天上路他兴许不知,可是一到夜里,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寻誉干笑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还能笑得出来。夜里欢冷冷扫了一眼杨乐天,倚上树干,掏出一把利刃,兀自擦拭起来。很奇怪,他总是喜欢把利刃擦得干干净净,之后再遗留在死人的喉颈里。夜里欢擦得很专注,银色的寒刃已被他反复拭得明耀如镜。   斜阳西流,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利刃上反射到寻誉的瞳孔里,刚刚涣散的血色又浮出眼睑。他蓦然想起枫叶林中的那个绯衣女子和大和尚,忍不住问:“夜教主,你为何要杀了枫叶林中的两人?”   “我怕他们伤了你。”夜里欢摩挲着手中利刃,淡淡地回答。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寻誉惊得下巴几乎掉下来,“那是两条生命啊……真是冷血!”   杨乐天举手咳嗽,他是被寻誉这话呛着了,“咳,冷血,这个词来形容咱们的夜教主真是恰如其分。”他声音一沉,向夜里欢道:“不过,你杀的那两个可不是普通人。”   “峨眉和少林的人为了一颗假珠子拼得你死我活,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痛快。”夜里欢擎着利刃,目光变得凛冽。   “又是珠子?”寻誉喃喃,伸手入怀,摸出一颗圆润通透的珠子。那是他前日在百花阁的鬼屋中找到的,他当晚被那珠子的光芒晃得眼花缭乱,一时迷了心智,醉得不省人事。醒来时,他看见掌心中的莹碧之物,便随手收了起来。   “幻魄珠……”杨乐天脱口道。   夜里欢冷眼一瞥,质疑:“真是幻魄珠?”   寻誉将手中的珠子高高托起,皱眉端详:“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幻魄珠,这颗珠子是我在百花阁里发现的,应该就是一颗普通的夜明珠吧。”   “夜教主也对幻魄珠有兴趣么?”杨乐天别过头看着夜里欢,见夜里欢沉默不答,随即一叹:“可惜啊,他们争夺的那颗幻魄珠已经被我给摔碎了。”   “摔碎了?”寻誉听得一脸茫然。   杨乐天点头:“对,我当日与那白头鬼纠缠时,情急之下,将幻魄珠掷了出去,碎了。”   夜里欢这时才有了反应,他收起手中雪亮的利刃,抬起凝着霜花的眼睫:“我说过,那是一颗假珠,真正的幻魄珠坚硬如铁,岂会这么容易被你毁了。”   刹那间,夜里欢纵身跃到寻誉面前,夺过他手上的夜明珠,抬手便向地面掷去…… 第三章 愿赌服输   预期的脆响迟迟没有到来,寻誉睁开眼睛,便见到那颗珠子并未落地,而是被杨乐天的脚面稳稳托住。   “这颗珠子怎么说也是颗夜明珠,毁了可惜。”杨乐天脚尖一挑,将夜明珠擎在手里,递给寻誉,“送给香香吧,也算是个礼物。”   “我只想验证而已。”夜里欢淡淡地道了一句,仿佛刚才惊人的举动不是他所为。   “何需多此一举,没见这颗夜明珠上有几道裂纹么,一看便知是被摔出的口子,哪里还会经得住你这么一击。”杨乐天果然观察入微,夜里欢将珠子握上了手,也没有察觉到珠子上的裂纹。   “又是一颗假珠。”夜里欢倚着树干,冷冷地开口。   “对于幻魄珠,你究竟知道多少,它到底落入了谁人之手,又是如何开启的?”杨乐天追问。   “你这些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因为我和你一样,一无所知。”夜里欢仰面汲了一口气,拂去肩头一片沾水的枯叶,淡淡地道:“只是近来幻魄珠在江湖中闹得风风雨雨,也出现了很多鱼目,滥竽混珠。据教中打探回来的消息,说是真正的幻魄珠还在西域,根本没有流落到中原。另说此珠坚硬如铁,能疗内伤、修五脏,甚至有传言说,得此珠可长生。”   “珠子,珠子,什么狗屁珠子!”寻誉勃然大怒,欲将手中的夜明珠掷出。可当他举珠之时,手腕忽的被一只玉手抓住,掌心一松,夜明珠掉落在琳儿手里。   愤愤地甩开琳儿,寻誉目露红光,恨道:“江湖人为了一颗珠子疯狂,我父王也因为一颗珠子丧命,寻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连坐,全是被一颗珠子所害!”   琳儿望着手里的夜明珠,目光凄凄:“我也觉得寻王爷被一颗珠子所害,实在冤枉。”   “没错,我父王是被冤死的,我要为父王平反,为寻王府上下几百号人平反!”寻誉热血沸腾,仰天高呼。   杨乐天淡淡地看了寻誉一眼,从琳儿手里拿过夜明珠,眸中变幻着复杂的光,“若想平反,还要追本溯源,从这珠子上下手。”   “是啊,寻公子,害你父王受难的那颗夜明珠,你可知晓现在何处?”琳儿问道。   寻誉用力点点头,“知道。我在天牢之时,曾听牢头提起过,父王进献的夜明珠现被置于王妃陵墓之中。”   琳儿惊诧:“蔡将军不是说,是那颗夜明珠害死的王妃母子么,怎么会……”   寻誉吐了一口气,心绪稍平,“嗯,我乍闻之下,也觉得匪夷所思,后来牢头继续讲,我才明白。原来王妃死后,皇上请了道士做法辟邪,道士说那颗夜明珠煞气太重,非以皇亲国戚的阴魂之体将其镇住不可,否则煞气一旦深入皇宫内院,恐会有损国体,而皇妃正是合适人选。”   “我去王妃墓,帮你拿回夜明珠。”杨乐天话一出口,众人皆惊。寻誉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杨乐天,却看到一张从容不迫的脸,没有半分犹豫之色。   “乐天,王妃墓可不是闹着玩的,很危险。”琳儿的脸色却是变了,紧张地看向丈夫。   杨乐天微笑,扯上琳儿的手,“这里我武功最高,此事舍我其谁?寻王府上下好几百人的命运,都在此一举,我想做件好事。”   “对,应该去王妃墓拿回夜明珠,不过该去的人是我才对。杨乐天,这是王府的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寻誉握紧了拳头,眸光决绝。   “我不准。”沉默了许久的夜里欢,忽然开口阻挠,“寻誉,你要去送死,这趟我就算是白来。杨教主的事情我管不着,但你是香香的丈夫,你的事我夜里欢管定了。”   “夜教主,百善孝为先。”寻誉走过来,慷慨激昂地道:“父王是被冤枉的,我做儿子的,不能让别人为我出头。”   “你有这个能力么?”夜里欢反诘,语声冷到了冰点。   “我……”寻誉一怔,沉吟片刻,平眉一竖:“有,我相信自己。”   夜里欢所做的也正是杨乐天心中所想,寻誉去王妃墓,无疑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珠子是铁定那不到,连人也是必然会陷进去。然而,他此时却想做个旁观者,且看夜教主如何处理这所谓的“家事”。   “盲目自信!”夜里欢冷厉地呵斥,冰楞楞的目光对上寻誉倔强的眼神,顿了顿道:“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倘若你赢了,你就去王妃墓,杨教主留下;反之你堵输了,杨教主去王妃墓,你留下。如何?”   “堵什么?”寻誉问。   夜里欢侧过头,望向杨乐天,“杨教主,可否借琳儿一用?”   “何用?”杨乐天微惊。   夜里欢缓缓回答:“我们四人之中,除去我和杨教主,唯剩琳儿武功最弱,而她的脚又伤了。所以,就让琳儿坐着和寻誉比试,假如寻誉可以在十招之内打赢琳儿,那么就算寻誉赢。杨教主,可否同意?”   “可以。”杨乐天点头做主,他并不想争得琳儿同意,他知道,这事若和琳儿商量,琳儿会难以抉择。的确如此,琳儿内心充满矛盾:输赢只在她一念之间,若是自己赢了,那丈夫就要去王妃墓赴险,她会万分担心;若是自己输了,就是让寻誉去送死,也非她所愿。   夜里欢将冰冷的眼神递了过去,是在向寻誉发出邀请。寻誉一口答应,觉得尚算公平,可又在暗中咬牙作悔。他胸中有十几部大派秘典,却都只是草草扫过,模糊印象;华山剑术、武当掌法、少林棍棒,他通通习练,却无一记牢;府内藏书阁堆满百部武功秘笈,却任由灰尘遍及,从不问津。自己唯一自诩的即是轻功,因为寻誉认为,只要把轻功学好,遇事溜之大吉便可,根本无须学那些复杂的招式。   第一招,琳儿坐定一块大石,寻誉虚晃一指,直接去戳琳儿的哑穴。琳儿闪身,轻松避过,抬头后微惊,踢出未伤的左脚,寻誉向后一跃,闪出。   第二招,琳儿先发一掌,直击寻誉下腹。寻誉想起少林齐眉棍法,以臂当棍,生顶下那一只玉手,再以左掌相合。“啪”地一声,两掌相击,发出清脆响声,琳儿坐下大石颤动,寻誉被击出一丈。   第三招,寻誉蓦然忆出武当伏虎拳,双肩一沉,拉开马步,两手平推,忽的腾空一跃,如一只猛虎下山,扑将过来。琳儿微微蹙眉,双手一拍,反振大石,身子拔起,那只“猛虎”扑了个空,但觉头顶冷风下袭,急急拔头,琳儿复又坐回大石之上。   第四招、第五招、第六招、第七招,寻誉分别使出峨眉的玉女素心剑法、丐帮的打狗棒法、昆仑派的乾坤掌、崆峒派的罗汉十八手,无非都是徒有其表之虚招,吓唬市井流氓绰绰有余,但是他今日是与琳儿这样的对手相较,那些“大招”便不堪一击。至少,琳儿的师父是沈妙龄,她所习练的一身武功,尽得剑门真传。   第八招,腾云驾鹤。一击失利,寻誉心燎火急,左手斜劈,又是一记八卦掌,琳儿轻松避过第九招。   最后一招,寻誉心念一动,纵到琳儿身后,没有直向琳儿,而是双脚蹬出,去踢琳儿身下大石。琳儿身子一震,心头又是百转千回,最后一招她该如何取舍?她望向丈夫,杨乐天向她微一点头。琳儿的嘴角泛起了苦涩,瞬时单足点地,站起身子,如丹顶鹤似地亭亭玉立。   “啪”的一掌,琳儿用上了八成功力。寻誉吃痛,捂着胸口节节后退,最终身子一仰,翻倒在地。再抬头时,寻誉的嘴角已挂了血丝。他颓然垂头,一摆手:“我输了!”   “来,起来!”杨乐天走过去,向地上之人伸出一只手。   寻誉看向他,杨乐天深邃的眼眸仿若一泓幽潭,令人看不穿、参不透。但是此时的寻誉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怜悯,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女人一样,弱小、没用。不,连女人都不如,他连琳儿都打不过。这个时候,他没有权利去怪别人,要怪只怪自己技不如人。   寻誉骤然起身,并没有去拉杨乐天的手,而是身子陡沉,双膝一弯,直接砸向地面,便如此跪在了杨乐天的面前。   “寻誉!”   “别扶我!”寻誉推开杨乐天伸过来的手臂,恭恭敬敬地在将头磕在地上,口中朗声道:“这第一下,我代泉下有知的父王谢谢杨兄弟。”说罢,他额头又向地面砸去,“这第二个头,我代表王府上下几百号奴仆,表示感谢。”   “砰”,第三个头仍然掷地有声,“这次我寻誉仅仅代表自己,一个不孝子,谢谢你。”寻誉三个头磕完,额上已然一块淤紫。   “寻誉,快起来,你这又是何必。”杨乐天伸手搀起寻誉,将百花阁的那颗夜明珠递到他手里,轻道:“收好吧,这珠子已经裂过一次,保护好它,不要让裂痕更深了。”   天边坠下了一轮火日,灰暗迅速笼罩苍穹。冰凉刺骨的霜风中,夹着血的腥气。杨乐天仰头一叹:“此去王陵,能否取回宝珠,尚是未知之数……” 第四章 独探王陵   疏星几点,斜月一钩。   黑幕的尽头,俨然出现了一座白色的石城。杨乐天发足一点,提了真气,纵到半空,远眺见在石城中央有一个马蹄形状的石冢。他欣慰一笑,喉头忽的涌上一点腥甜,急忙坠下身形,咳出一口鲜红之物。血不慎溅落到衣襟,便在那身黑色的劲装上,留下了一点暗红的光影。   杨乐天低头瞥见,微微一笑,仿佛已然认命。假如幻魄珠的传说是真的,他会不惜一切去夺取。但是,他总觉得那是一个传说罢了,世间上,根本不可能有如此神奇的珠子。   星宿不明,外城垣下的守卫昏昏欲睡。杨乐天悄无声息地掠到他们身后,手指如闪电般地划过。   “砰,砰,砰……”几名守卫东倒西歪,叠落于地,呼呼大睡。   翻过一道城墙,杨乐天的身子轻飘飘地落于内垣,这一边只有两名守卫,一左一右的站立在墓门两侧。他二人身披大氅,气势十足地屹立在寒风之中。   杨乐天刚欲故技重施,忽听夜风中飘来微弱的鼾声。他提剑一笑,难怪两人站得如此笔挺,原来他们是立着睡着了。但为以防万一,杨乐天还是点了二人的昏睡穴,让这两位门神好好休息一晚。若不是他答应了飞鸟不出手杀人,这几名守卫早已去见了阎王。   风静静地吹,杨乐天用手按上墓门,暗聚内力,催动门后封门的石杵脱离槽位。不大工夫,“隆隆”之声大作,那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杨乐天阔步行入地宫,回头一顾,身后的石门轰然坠地,地上的圆柱石杵寸寸断裂。   地宫内,漆黑一片。   杨乐天燃起事先备好的火折子,轻步缓行。星星点点的光芒,如灰烬中的余火,在杨乐天的手中忽明忽暗,沉重的阴寒之气在空中浮动,杨乐天却也不畏不惧,死亡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寻常之事。   “扑棱棱——”,脚下原本硬梆梆的石地,突然翻转过来。右足骤空,杨乐天急提了重心,倾回左足,跃后一步。   “啪!”火折子一闪而灭。   黑暗中,杨乐天落稳身形,惊得一身冷汗。呼呼鼓了气,他用口猛吹向火折子的末梢。“噗——”微弱的光线重新在手中亮起,杨乐天蹲下身,用火折子向前方一晃,发现眼前那块石板还在兀自摇摆。   “砰!”,杨乐天轰了一掌,石板立时侧开,借着火折子的光亮,可以看到石板下乃是个一丈余深的深坑,坑下布满寒光凛凛的尖锥,全部利刃朝上,向闯入者发出森然的警示。   原来是个陷坑!杨乐天心中一寒,抬头看向前方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类似的机关……   再次起步时,杨乐天已提了万分小心,他左手持着火折子,右手杵着玄魂剑向前探路,便像是盲人行路一样,一个人在幽深的地宫中行走。地势缓缓向下方延伸,他又向前行了百余块石板,在其中,竟发现有数十块像刚才那样的陷坑。   “难怪陵墓守卫寥寥几人,原来其中暗布了这许多机关,就算侥幸闯入,也是九死一生。”   这时,杨乐天手下的玄魂剑又是一空,微微一惊,用火折子晃了两晃,眼前出现了一段下行的石阶,石阶层层叠叠,望不见尽头。他提了一口真气,飘身掠下,干脆不去碰那些石阶,只是每下三丈,足尖轻轻在石阶上借力。   “轰隆隆——”前方陡现出一团巨大的黑影,向着杨乐天迎面扑来。   杨乐天一怔,与此同时,身形迅速下坠,贴身伏于石阶之上。黑影呼啸着与杨乐天擦身而过,瞬间划破了他背后衣襟,背脊一片灼热,如腾起了炎炎烈焰。   “啪!”,火折子再次熄灭。   轰隆隆的黑影在身后坠下,扬起了滚滚烟尘。“咳咳……”杨乐天撑起身,将火折子凌空甩了两甩,“嗤、嗤”火星微明。   巨石!   杨乐天一怔,回身看时,那巨石已将石阶砸出一个大坑来,再看仔细,巨石上竟然还嵌有一条小臂粗细的铁索。借着微弱的光亮,可见铁索从巨石上延出,高吊至墓顶,深入顶上一个黑漆的小洞中。   洞内必暗藏机簧!——杨乐天低低咳了两声,摇了摇头,又向下行了一段。   石阶到了尽头,前方隐约出现了一道石门。杨乐天伸过火折子向前探照,石门宽高各一丈,成方形设计,两侧门壁上各有一龙一凤两尊石塑。   原来已经到了地宫底层,那么里面的墓室应是王妃停棺之地?   杨乐天目光微聚,暗忖:这地宫是属王妃,机关就应该在右边这个凤头石塑上……他打定了主意,上前两步,抬手去摸那个凤雕。   便在此时,一声低低的呻吟从门内传来,声音低沉且幽冥,仿佛来自地府,有穿透石门之力。耳膜一震,杨乐天那只扶上凤雕的手猛然间抽了回来。   有鬼?!   杨乐天摇摇头,立时否定了这个愚蠢的想法。迟疑间,他将手再次伸向石壁上的凤雕,用力一转,那道石门果然徐徐打开。杨乐天登时放亮了一对眸子,可是随着石门的缓缓启开,那双眸子只得缓缓地眯了起来。   他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对石门后耀眼的强光只是反射性的避开。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间巨大的石室,顶棚成拱形,与地面相距两丈,两侧墙壁下是青铜的灯台,左右各有四个,皆是人形灯奴,个个双膝跪地、手托宝盏。不过,此室中并未见到王妃棺椁,一览之下,尽是各种家具摆设。雕花龙床,锦衾凤枕,玉镜妆台,凡是起居之物,无一不全,乃是一间明殿。   杨乐天从未进入过皇宫,有生以来,见过最奢华之所也就是万柳山庄,而这里的陈设俨然是依照王妃生前所布,诚然令他大开眼界。   惊叹之余,杨乐天反倒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他随手拾起妆台上一个雕工繁复的匣子,手上只感猛地一沉,不由瞪大了眼睛:难怪这小小匣子金光灿灿,竟是通体以黄金打造!连陪葬品都如此贵重,皇宫内又过着怎样奢靡的生活?   一念至此,杨乐天将金匣重重一摔,“哐”地一声过后,似又有“嗯嗯……”的幽冥之音徐徐传来。杨乐天寻声而望,一扇与明殿殿门相若的石门,接在龙榻旁边——就是那里!声音是从门内传出的。   杨乐天快步走去,按上石门,那幽冥之音却忽的断了——难道这里面藏着什么鬼怪,或者是王妃的阴魂不散?   眉间拢起不可思议的沟壑,杨乐天吸了口凉气,双掌运上内功,将石门以掌力缓缓推开。瞬间,石门完全启开,只见离地三寸的石台上端然停放着一口乌黑的木棺。   这间石室被称为寝殿,亦是整座地宫的正中心——停棺之所。两侧依然各有四尊人形灯奴跪侍,宝盏中放出炫目的华光,把整间寝殿照得通亮。石台四周,用镏金漆描绘着一圈祥云的纹饰,乌黑的棺木上更刻有仙鹤、龟蛇一类的神兽。   杨乐天眯起眼睛,微微迟疑,片刻即举步生风,一剑当前,向着那阴沉木的棺椁贴去。   “嗤——”,光亮的剑身插入了棺盖的边缘,杨乐天手腕加力,撬上百余斤的乌木顶子。然而,他刚撬开一道罅隙,眸中立现惊涛,手臂一抖,居然有某种力量正在帮他推动棺顶!杨乐天眼睁睁见那道罅隙由窄便宽,惊得收回玄魂剑,纵身向后跃开。   “砰”地一声巨响,百余斤的棺盖竟像支离弦的箭,直飞上拱形的墓顶。本来杨乐天进入明殿之时,灯火通明已觉事有蹊跷,这刻又见棺板飞空,更是心惊肉跳,也就是仗着一身惊世武功,若换做常人,恐怕早已瘫坐如泥。   只见那棺盖噼啪撞到墓顶,弹起一阵飞尘,又直直坠落,劈头盖顶地向着杨乐天站定之处砸来。杨乐天急纵闪掠,“哐”地一声闷响,沉重的棺盖在他脚边轰然坠地。   硝烟过后,寝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可听闻杨乐天一个人不绝如缕的喘鸣之音,那喘声时而急促时而平稳,还隐隐夹杂着不易令人察觉的病音。他眼望着已开启的棺椁,在原地迟疑,却未敢走近半步。   蓦然间,两只苍白的手探出了棺椁,向上缓缓举起。“咔咔”,五指按上了棺缘,那双看上去是手的东西却根本不似人手——节节指骨高高的突起,形同竹结。五指上,长长的指甲竟是如血一般的殷红颜色,仿佛真的有血液在指甲中流动,更勾成一个骇人的弧度,如同鹰的利爪带着弯钩,深深地嵌入了坚硬的乌木。   一颗人头冉冉升起,银色的发丝根根惨亮。穿过精白的发丝,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左旋右转。倏地,那对琉璃球定在一处不动了,虽没有对上杨乐天的眼睛,却仿佛已经看定了他。   杨乐天正视着她,神色镇定。无论面前这个怪物是活人也好、死人也罢,他都没有什么好怕的。玄魂剑握在掌心,内力盈聚丹田,一股热流缓缓灌注至剑身,表面上没有任何动作的杨乐天,此刻已经准备好了一场恶战。   扣着棺缘指甲从乌木中拔了出来,带出了少许的木屑。这是危险的警告,就像是猫儿在发动攻击前总会先拱起脊背。   墓室内,原本静止的气流,忽地被一股阴风鬼气搅得沉浮。还没等杨乐天看清那个怪物的全貌,两只尖锐的利爪已闪电般地钳住了闯入者的咽喉。 第五章 幻魄灵珠   杨乐天脖间吃痛,瞳孔骤放。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居然是在杨乐天全力戒备下中的招。危急时刻,玄魂剑裹着强大的剑气,反手送出。就在利爪抓颈之时,对方的咽喉锁道也同样暴空。   剑光闪过,一只利爪后发先至,堪堪握住玄魂剑。玄魂剑可是一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宝剑,那怪物居然能抓握一刻,也称奇迹。   “嚓——”,在玄魂剑抽离之时,剑锋割破了怪物的手掌,有殷红的血淌了出来,与她那殷红色的指甲融为一体。那银发怪物猛然吃痛,一手失力,另一手也随即松开了杨乐天的咽喉。   眨眼之间,杨乐天的脖颈间多了五个指洞,有热流从洞中涌出来。只差一分,喉管就被切开。   好险!   杨乐天踉跄一步,惊魂未定,眸中已然完全变了另一种眼神,重新审度着这个怪物。但见‘怪物’一身大红衣袍,银白如雪的发丝间,隐藏着一张中年妇人的脸,下巴很尖,眼睛很大,想来年轻时,应是容貌姣好。只是这呲牙瞠目的神情,实在让杨乐天找不出一丝的美态来。   刚刚那一剑割破妇人的手掌,显然是激怒了她。如今,妇人那对如琉璃般的眸子中正滚动着熊熊烈焰,就连身上火红的大袍,俱都一齐燃烧起来。火红下,一排整齐白亮的牙齿颗颗尖利,闪着嗜血的光芒,仿佛想把杨乐天一口吞到肚子里去,再用这个男人的鲜血浸染她的衣袍。   便在此时,那妇人的眸子再次凝住,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头略略偏转,却是向着杨乐天的。   “你在看什么?”杨乐天蓦然发问,语声平静得如一波秋水。他又何以不怕,但若是现在还害怕,那么在他十岁那年跌入荒岛山洞中之时,他就早已经死在师父手下,根本活不到现在。   “自然在看你!”银发妇人居然说话了,带着沙哑的嗓音,应该是久未开口所致。   杨乐天冷笑:“会说话,原来是个活人。”   “废话!”妇人刚瞪起那对琉璃的眸子,忽的又敛起凶狠,干笑一声:“你长得不错,却不如我的徒儿精致。”   杨乐天微微一怔,万万料不到那妇人竟会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然后,他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情,淡淡地问:“哦,你徒儿是何人?”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妇人拢衫转身,“你走吧,我不想杀你这种世间尤物。”   杨乐天抹了一把颈上的血,看了看,无畏地冷笑:“我不走。”   “你不走?”妇人蹙眉,冷哼一声,“不走就是找死!”说话间,她沉肩坠肘,亮出一对白森森的利爪。   “慢着!”杨乐天眼见妇人欲向自己扑来,蓦地里一声大喝。他退开一步,目光沉静,“我本是将死之人,你杀我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况且,这玄魂剑的锋利你是知道的,若是再……”   “住口!”妇人神色一变,琉璃的眸子顿时转向了另一处,“你刚才说什么,你手上的这把剑就是玄魂剑?”   “不错,这把宝剑正是——玄、魂、剑。”   此话一出,那妇人脸上反露出惊喜之色,唇角漾出了一抹邪魅的笑意,冷叱:“那今日便将此剑留下再走!”   “你笑得太丑了。”杨乐天挥剑一扬,挑眉:“这么丑的笑可是拿不到剑的!”余音未落,手腕翻起,一个剑花抖落出数道凌厉的剑光。吃过一记亏,这次杨乐天吸取了教训,先一步使出烟雨六绝。他分剑挥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那银发妇人刺去。   但令杨乐天始料未及的是,那面前的妇人突地缩去身形,幻化成一团红色的光影,飘飘忽忽的如一朵浮云。剑锋虽急如雨点,却是一剑也未能刺中。这是何等绝妙的武功,杨乐天自诩问鼎中原武林,却从不曾听闻,更别说见识了。   而此时,那妇人更如鬼魅般地缠上了杨乐天。倏地从他身后掠过,被杨乐天反顶一剑后,那团红云忽悠一转,又向着他的头顶飞扑过去。有森森的利爪隐藏在红云之下,然而,那双利爪似乎并不急于取对方性命,而是冲着那持剑的右手频频抓去。   一对琉璃眼睛转动不定,光影变幻间,竟能准确地判断出他握剑的手腕。相反的,持剑的人刻意躲闪,甚至不去进攻,而只是变换手腕的方位,但无论那只手腕如何灵活扭转,却偏偏跑不出那双鬼厉的五指。   跪立的灯奴手托着灯盏,灯芯微微闪动,隐隐焕发着幽昧的鬼气。一只利爪终于扣上了杨乐天的右腕,分筋错骨,只要再加一分力,对方握剑的右手便会立即废去。   杨乐天额上见汗,左手瞬间击出一掌,登时在墓室中掀起了一股强大的气流。   刹那间,俊美的侠客消失在那双琉璃般的眸中,而那锋利如剑的五指也消失在对方的眼里。   原来,灯奴手中的灯盏在顷刻间全部被掌力击灭,寝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墓室中的二人,谁也看不见谁。妇人虽避过那迅猛的一掌,但也同时松开了五指,此刻便是再也找寻不到杨乐天;杨乐天则咬着牙,忍着右腕间断骨的剧痛,屏息隐在了暗处。   妇人竖起耳朵,敏锐地搜寻着墓室中每一个角落的微弱声音。然而,过了许久,她一无所获。   “啊——”那妇人突然发了狂,辨了下方位,纵身跃入阴沉木的棺椁中。   万道清光从棺内迸发出来,瞬间点亮了墓室。杨乐天缩了缩身子,怔怔盯着那神秘四射的光。   光如泼水,影似玉镜。这般亮白皎洁的光,如天上的圆月一般清澄明亮,又与那些灯奴手中的灯盏射出来的烛光绝非相同,这清光仿佛有穿透一切黑暗的魔力,能够带着人们走向光明。   “缩头乌龟,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躲!”妇人蓦地一声大喝,如诈尸一般从乌黑的棺口中一跃而起。   杨乐天急忙去抓玄魂剑,可是那只右手再也握不住那沉重的剑柄。“咔嚓”,断骨发出一声脆响,回荡在封闭的墓室中。他皱紧了眉,腕间凛冽的剧痛袭来,终于右手一松,还是卸了力,剑柄顺着松弛的掌心滑落下来。   银色的发丝在柔和的清光中飘动,如魅似影,忽而变成一只暴起的红毛野兽,举起尖锐的利爪,向着角落里的杨乐天飞扑过来。   杨乐天心头一紧,突地伸出双臂,扣上她的双肩,身子顺着对方的俯冲之力,仰面倒下。与此同时,他双足一抬,点上对方柔软的小腹,一招“兔子蹬鹰”,将妇人扔了出去。   这股力道着实不小,由于身体的惯性和空间的狭小,妇人来不及抽回身体,就直愣愣地撞上了坚硬的墙壁。鲜血从她头顶汩汩涌出,染红了银白色的发丝。待妇人再抬起一对恶目之时,棺椁中的清光忽的消失不见了。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幻魄珠……”妇人脱口唤出。   听到这三个字,一对深邃的眸子在黑暗中点亮,然,这点亮光比起他怀中的珠子来说,显是微不足道的,更不会引起那妇人的注意。   杨乐天左手提着玄魂剑,一个飞纵,落到寝殿的石门前。不过,即便是风吹草叶的响动,也逃不过墙根处那双灵敏的耳朵。杨乐天早料到会如此,便抢一步推开石门,纵身提气,飞快地穿过明殿,再推开一道石门,隐没于黑漆无边的石阶墓道。   一团红色的浮云如疾风而至,跟在男子身后,追出两道石门,红云一滞,随即沿着石阶向上游去。   “叮”一道金铁交击的声音划过,杨乐天左手持剑斩断了阶上大石的铁链。   削铁如泥,玄魂剑果然名不虚传。   “轰隆隆……”排山倒海的巨响滚滚而来,大石顺着石阶向下急速滚落,掩去了黑暗中的那抹红云。杨乐天转过头,一丝冷笑浮上了唇边,然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跟着一冷,骤定前方,飞身掠出了地宫。   一夜之间,苍茫的白色覆盖了整个神魔崖。   推开窗棂,落花呵出一口白气,似水的明眸中更添澄亮,小小的兴奋浮上心头。她原先身处洛阳,整个冬天都很难得见到一场雪,就算是雪也是柳絮般的小雪,难免失望。如此大的雪,落花还是生平第一次见,难掩的笑意映在粉颊上,抖出一对浅浅的梨窝。   “何事如此高兴?”夜里欢从冰雪中走来。冷峻如他,看到佳人这纯美的一笑,也不禁为之动容。夜里欢也笑了,只是他瞬间挑起的唇角,倒像是冰面上碎开了一道裂缝,冷得令人胆寒。   落花心里一突,抬手合了窗棂,拿过架子上的裘皮大氅,披在肩上,转身迎了出去。她姗姗来到夜里欢跟前,敛裘欠身,“落花,给教主请安。”   “嗯。”夜里欢淡漠地看了落花一眼,这是他的女人,可是他对她没有任何夫妻间的感情。   尽管雪过天晴,有日头照在脸上,但在夜里欢走过落花身侧的一刹那,落花还是感到脸上有冰雪降下。她回身跟在夜里欢后面,一心以为夜教主是来找她的,然而,夜里欢走到门口,忽然驻足,若有所思地望向屋内,过了半晌,才道:“天气冷了,命人再加些炭火吧。”他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拂袖而去,连门都没有入。   落花一个人落寞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最后那句话明明是句温暖的关切,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会是这般冰冷的感觉。她就在雪中呆呆地站立,沐浴着雪后和煦的阳光,她想好好学习一下怎样从冰冷中寻找温暖。   白茫茫的雪色被阳光反射得明耀刺目,一对明眸也渐渐酸胀,落花拢了拢大氅,准备回屋休息。便在她转身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冰雪之上,落花身子一震,蓦地跪了下去…… 第六章 落花有意   “主人!”   冰雪上的人,扬手推了推脸上的面具。   “天神教中耳目众多,主人突然到访,可是有急事吩咐落花?”落花仰头。   “进屋再说!”低沉的声音从面具背后发出,吴阴天迈着方步,毫不客气地踏入屋内。落花环顾周遭,确认没有可疑,才进了屋,轻轻掩上房门。   “你这里根本没人会来。”吴阴天坐到椅子上,端起手边的茶杯,微一犹豫,又放下了,“我已经在雪中候了大半个时辰,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原来主人早就来了。”一进屋,落花便在吴阴天脚边跪了。   “不错,我看见那个夜里欢在你门口流连,却不肯踏入半步。”吴阴天阴笑一声,“看来那个他是冷落了佳人啊。”   落花陷入沉默,对此她无话可说。吴阴天扫视着屋子,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几张破旧的桌椅,连床榻也仅是寻常的木板。   吴阴天啧啧称奇:“他夜里欢身为天下第一魔教之主,就给夫人住这样的屋子?”   “回主人,这里是夜教主原来住的屋子。他当玄武之时,人并不住在玄武殿,而是住在离玄武殿不远的这间木屋里。他如今做了教主,人搬去了总坛,这里空下来正好留给我住。落花也喜欢这里的清静,远离奢华,倒是多了几分自在。”   “哈哈……”吴阴天双掌相合,连击三声,口气变得阴沉:“看来你小日子过得逍遥啊,你可还记得你来天神教是做什么的?”   “落花谨记于心,莫不敢忘。”落花敛目低头,声音微微颤抖。   落花的内心是动摇了么?来天神教只为替主人摸清魔教的底细。可是为什么在取得了夜里欢的信任后,还执意要那个冷漠的人答应娶她为妻呢?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没有问过主人,主人也没有反对,也许从一开始这个决定就错了吧。   吴阴天没有再说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火盆内的炭火腾起了最后一缕青烟,木炭被燃得黢黑,渐渐化做一撮黑粉。少了炭火的温暖,立时有阵阵凉意席卷上身。落花冷得瑟缩着身子,偷眼睨看吴阴天,正撞见那双散发着阴森之气的眸子,幸好那双眸子没在看她,而是盯在手中的一只金如意上,那只金如意通体由高纯度的黄金打造,配以繁复的雕文,乃是落花的心爱之物,多来她一直带在身边。   这时,面具下黝黑的瞳仁微微转动,落花一惊,忙抽回目光,深深低下头去。   “嘭、嘭、嘭”金如意叩击着桌面,落花再次抬头看向她的主人。   “啪!”,一掌生风,结结实实地招呼上落花的粉颊。   等了许久,原来是等这一掌啊……落花心下一沉,垂下了如扇子般的眼睫,喃喃道:“主人打我,会被那个夜里欢发现的。”   “哦,你现在翅膀硬了,有了靠山,就忘了我的旧恩了?”吴阴天冷冷地质问。   “落花不敢。”落花敛襟一抖,把头低得更深。   “咣当”一声,金如意从吴阴天手中飞出,撞上了火盆,在黢黑的炭灰中打了个滚。   “不敢?”吴阴天站起身,怒叱:“你私藏玄魂剑的账,我还没找你算。你是不是也想尝尝主人受过的那些……”一语至此,吴阴天竟是连自己也说不下去,只得咽了咽口水。   “不。”落花轻轻吐出一个字,连连摇头,“主人请相信落花,落花还会一如既往地为主人效命,至死不悔。”   盯了落花一刻,吴阴天对那双秋波中涌动的潮水,无动于衷,反而嫌恶地踹开了那只攀上他衣袍的手,咬牙切齿地道:“好。你最好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尽心尽力为我把事情办好,否则可别怪我辣手摧花!”冷哼一声,他拂袖丢下一个纸团,推门而去。   屋中,只剩落花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原地,抹了抹眶中湿润的东西,瞥见地上那团揉皱了的黄纸,良久,她终于有勇气伸手去够。   缓缓的,落花将那团纸展开,上面的文字一目了然,但她仍不敢相信,于是又看了一遍,最终,一颗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抽痛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又是向那个人下手,为什么主人总要让她去面对她最不想面对的人,为什么……   落花瘫坐下来,眼前一片茫然。茫然中,她无意瞥见那个失了金光、满身黢黑的金如意,忙不迭伸手去取,顾不得炭火余温的烫手,只将那如意紧紧握在手心。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如意了。   “夫人。”忽然传来了叩门的声音。落花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椅子上,整整衣裙,神态从容,完全不似刚才的失意。   “进来吧。”话音刚落,一婢女推门而入,手上还捧着个手炉。   “夫人,奴婢奉了教主之命,给您送来了手炉。”婢女来到落花面前,欠身。   落花怔了一下,摆摆手:“好,放下吧。”   “是。”婢女将手炉放置在桌上,出屋前又向落花抿嘴一笑,“手炉已经点好了,是教主亲自点上的。”   落花微微诧异,皱眉:那块冰……也会关心人么?   沉吟了片刻,落花缓缓将手炉托起,融融的暖意传入手掌,一丝丝抽离着她体内的寒意。“靠山”——猛然间想起这个尖利的字眼,她真的开始犹豫了,仿佛依稀看到了另一个可以让她这艘落单小船停靠的码头。那么,那个带着鬼面具的主人,究竟还值不值得她去牺牲……   无名山庄,后院。   竹林、莲池,还有静静坐落的小屋,一切都没有改变,变得只是心境。   寒夜风凄,落花独自在小屋外徘徊。我来这里做什么?——尽管早有答案,但她还是反复问了自己很多遍,才有勇气推开门板。   屋内燃着高高的红烛,床榻之上,就躺着落花昔日的情人。均匀的呼吸声,微弱的鼾声,一切都昭示着床上那个人在沉睡。   “沙、沙”很轻的声音,莲步高抬轻落,向着床榻靠近。   “谁?”飞鸟闻有异动,警觉地睁开眼睛,这是武林中人惯有的洞察力。而当飞鸟看到面前怔住的女人时,便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惊得腾地一下坐起来,张口便是一句质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落花愣了一下,退后几步,“我……我想来看看你。”   “我很好,没什么好看的,你没事的话,请马上离开!”飞鸟别过头,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伸臂指向门口。   “飞鸟……”落花看见这般冷漠的飞鸟,一颗心也好像被大石压住,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快走,没看见门口么?”一向耐性很好的飞鸟,对待这个多次伤害过他的人,也变得不耐烦了。   “让我把话说完好么?”   耳边传来了落花呜呜咽咽地乞求声,飞鸟那只横着的手臂蓦地一软——难道还是紧张她的?不,没有感情了……飞鸟说服了自己,咬了咬牙,手臂复又坚挺如初。   “走!别让我再说这个字!”   “飞鸟,我还爱你,我的心里自从有了你,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子。”落花终于把她心底地话吐了出来,眶中的热泪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她扑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只坚挺的手臂,“信我!相信我!”   落花猛力地拉扯,泪流满面。而飞鸟却无动于衷,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身体、面部一并僵住,皱着一对剑眉,眼睛死死地盯着床角。   突然,那哭声戛然而止。飞鸟的衣袖被落花扯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映入朦胧的泪眼。小臂之上,纵横交错,结了厚厚的血痂,高高低低的隆起。那是他唯一的手臂,怎么弄成了这样?落花忍不住向上挽起那只衣袖,“这……这……不,不。”呈现在她面前的是更多的伤,更宽的血痂,一条条、一道道,狰狞可怖,遍及了整条手臂。   “你……看够了么?”飞鸟哽咽,语声却冷漠得令人心痛。   “这是怎么弄的?快告诉我,是谁干的,我一定要他十倍偿还!”落花由极度的心疼转为狠戾。   “够了!这不需要你管,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不相干。”飞鸟沉下一口气,甩开落花,说了最后一次让她“走!”   落花收了悲声,长长地叹息,“好,我走。不过在我走之前,落花想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飞鸟没有说话,看着落花过去取了茶几上的两个杯盏,斟着茶水。红彤彤的光影映上她如花似玉的容颜,流光溢彩,手下斟茶的动作,轻柔可人。飞鸟恍然失神,忽然觉得若真是能有个贤妻为他斟茶倒水,彼此相依照顾,那该有多好。   然而,飞鸟的唇边刚勾起笑意,却看到烛光下微小的粉末浮动,只是一刹那,落花的指尖在杯盏上方抖了一下。   指甲里一定藏了什么剧毒之物吧……飞鸟这样想着,心底冷笑起来,他又怎么会忘记,面前这个女子可不是个普通人呢。   这时,落花端了两杯茶水走到榻前,举手奉上一杯,柔声道:“喝下这杯茶,刚才的话就算落花没有说过,我还是夜里欢的女人,你还做你的独行侠客,好么?”   飞鸟看着杯盏微一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漠然道:“你说话要算数。”他淡淡地看着杯中水,翠绿的茶水上飘着一层浅浅的浮沫。   这里面究竟是藏了断肠的毒药,还是令人神魂颠倒的春药呢?   “如不共赴黄泉,便是一番云雨。”飞鸟感叹了一句,挑起眉梢,看定落花,问:“是生?是死?”   落花心中一抖,那端在手中的杯盏,几乎打翻。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又重新看回飞鸟,“你信我,便生;不信,便死。”   “不、信。”飞鸟的眸中突地燃起了一团火,手臂一横,将杯盏飞手掷出,连杯带水摔得粉碎。   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连感情都可以当做儿戏,叫他如何能信!   “呵……”落花纵情一笑,望着地上的碎瓷片,秋波中一片悲凄之色,“你宁愿选择死亡,也不肯信我?罢了罢了,这是你的选择,你别后悔!”   飞鸟坦然一笑,毅然道:“我不会后……”怎料,他还没说出最后的那个“悔”字,喉咙即被卡住,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眨眨眼睛,再睁开,不仅是模糊了,而且是完全的看不见了,身体渐渐失去知觉,唯独神智还是如此清晰。   落花上前托住摇摇欲坠的飞鸟,将他的身躯横放在床上,一只玉手轻轻抚下他的眼皮,之后,手腕一转,伸向床头那把黝黑的刀。   手握着伏魔刀,落花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飞鸟,簌簌的泪水滴落在黝黑的刀身上。她这一趟,总算圆满完成任务。 第七章 孰真孰假   满室幽兰深邃的光,仿若是皎月下的海面,神秘莫测。   清光映上杨乐天俊美的容颜,连两只黑漆的眸子也变得青绿诡异。那张清俊的脸,如今只能用“妖魅”两个字来形容。   这是真的幻魄珠?   杨乐天将珠子捧在手中,无论此珠是不是幻魄珠,他都不会再轻易摔碎,因为此珠不仅是得来不易,还是寻王爷平反的关键证物。   嗯?明珠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杨乐天揉了揉眼睛,再看,果然在珠内发现了许多细小的红色断线。   难道刚才是这些红线在动?——他皱眉,又将明珠微微转动,这些细线好像活了一般,在珠身内涌动起来,就好像春泥中一条条蠕动的蚯蚓。   掌心开始发痒,杨乐天觉得仿佛有小虫从珠子里探出触须,瞬间钻入了他的掌心,“嘶——”他倒抽了口凉气,骇得手指一松,珠子几乎脱手。   不,这不可能!这颗珠竟然是活的?!   杨乐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珠子,然而,此时那些红线蛰伏在晶莹碧透的珠体中,再也不动了。   也许那是幻觉吧,可是刚刚明明看见……又或者这颗珠子是真的幻魄珠,只要令珠内那些红线一动,便得开启,可做疗伤之用?   杨乐天大胆忖度着,眼眸中的清光跳跃出了希冀的火花——墓中那个武功诡谲的妇人清楚地道出了‘幻魄珠’三个字,那真珠的可能性便是极大了。他想到此处,又念起夜里欢曾说过“真正的幻魄珠坚硬如铁”,便隐隐起了验证之心。   清色的光芒溢出五指,把客栈内的厢房照得莹碧通亮。刹那间,那光芒晃动起来,高过持珠人的头顶,是真是假,片刻便有分晓。偏在此时,那只持珠的手突然犹豫了——此珠关系到寻王爷一家的冤情,若它不是真的幻魄珠,那毁了岂不是再难平反?   忽的,清光再次晃了一下,屋内随即陷入漆黑。没有听到珠子坠地的声音,那是因为杨乐天根本就没有松手,而是将珠子顺势收入怀中。走廊内,越逼越近的脚步声,即使轻如鸿毛,又岂能逃得过杨乐天的耳朵。   暗夜中,飞镖洞穿了白色的窗纸,如一颗流星般穿屋而过,“当”地一声,钉到了高高的横梁上。杨乐天定睛一看,横梁上金光闪烁,再回头,只瞟见窗纸外匆匆一闪的人影。   吴家金镖!   飞身一跃,杨乐天将横梁上的金镖取下。果不其然,金镖上勾着一张字条。他看罢,将字条揉在掌心,再摊开时,字条已化作炭黑的粉末,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   “义弟,大哥又连累了你。”杨乐天推开窗棂,对着凄风寒月苦笑,便在下一瞬,他提了一口真气,飞身掠出。   苍穹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么在黑暗的尽头,又隐藏着什么呢?   不知道是第几次从后墙翻入无名山庄,不过,杨乐天这次不是偷偷摸摸,只是心急如焚。他没有时间在去和无名山庄的家主江武兴客套,一心只惦念着飞鸟的安危。   “义弟!”杨乐天推开小屋的门,飞鸟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印堂泛青,嘴唇乌紫,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死了?”杨乐天呆了,一步一步走向榻边,伸手探了探飞鸟的鼻息,眼中瞬间露出一丝狂喜:还有鼻息,尽管很弱,但还活着。   跳上床榻,杨乐天急忙将人推坐起来,试图用内功将飞鸟体内的毒给逼出来。   “不要白费力气了。”一个阴郁的声音从门外掷了进来。随后而来的便是吴阴天,那个带着罗刹鬼面,姗姗来迟的人。   “啪!”杨乐天双臂一振,还是将掌心顶住了飞鸟的背脊。他聚精会神地运功,连头也不抬,完全把吴阴天视作无物。   “你这么做,只会令他的毒入得更深,你愿意做就做吧。”吴阴天摊了摊手,悠闲地坐到椅子上。   这时,飞鸟身子向前一倾,乌黑的颜色从唇角迅速扩散开去,顺着血脉的鼓涨,如蛇一般的在他面上蜿蜒游走。杨乐天手心发烫,发觉的确如吴阴天所说,自己那双手正把兄弟推向死亡的边缘。   “啪!”一掌拍在飞鸟的后心,杨乐天倏地撤回手臂,由于这股真气收得太急,暗流的力量反噬,牵动了受损的五脏,一口血便从咽喉中喷了出来,染红了飞鸟背后的白衣。   “解药呢,快给我!”杨乐天愤怒地瞪着椅子上那对阴冷的眸子,摊开手掌,同时另一只手抽出背上的玄魂剑,飞掷了出去,没有片刻的犹豫。   “当!”,玄魂剑钉在了吴阴天身后的墙壁上。   吴阴天奸笑一声,飞指弹出一颗药丸,“解药!”   “谢了!”杨乐天二指探出,一颗药丸刚好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拿捏着解药,他抬眼瞥向吴阴天,蓦地挑起一道剑眉,凌厉的眸底有秋水在波动。   “怎么,不信?这解药货真价实,不信的话,你自己尝尝看。”吴阴天将了一军。   杨乐天眉梢微动,反问:“你怎么不吃?”   吴阴天笑了笑,回手将玄魂剑从墙上拔了出来,摩挲着剑身,喃喃:“好宝贝,你终于又回来了。”忽的闪掠至门口,眸中透出了阴森之气:“因为那是颗毒药,我若吃了,岂不是傻子。”   “吴阴天!你……”杨乐天暴起,将指间的那颗药丸撵得粉碎,“字条上说好了用解药来换玄魂剑,难道你想出尔反尔?”   吴阴天举起玄魂剑,叱道:“笑话,我若给你真正的解药,令飞鸟得救,我还能带着这柄宝剑走出这个门口么?”   “那我告诉你,我手上没了玄魂剑,你一样走不出这个门口!”杨乐天左手捏了一个剑诀,右手向空中一指,似有一把无形之剑,向着吴阴天刺来。   吴阴天愕然,竟连手指也不会抬起,因为他真的感受了那股强大的剑气,那是闪电撕裂苍穹之力。巨大的压迫力欺向吴阴天的胸口,他手中的玄魂剑似有了灵气,只在眨眼间,便重新跃回杨乐天的手中。   果然不是杨乐天的对手——这一点,吴阴天早已料到。只是他没有料到,杨乐天的剑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令他不得不为之惊叹。   “玄魂剑已在你手,解药你永远别想得到!”吴阴天踉跄了一步,看了看床上一脸乌青的飞鸟,阴笑:“为了一把剑,你就忍心看着你的好兄弟被你连累死?”   “不,我义弟救不活,你也别想活!”杨乐天霹雳般的怒吼,手中的玄魂剑遥指向吴阴天的胸膛。   “呵……原来你们已经结拜了。”阴冷的笑声刚从面具底下传出,立刻被一把冰冷冷的宝剑截住,片刻之间,玄魂剑已反手别在了吴阴天的脖颈。   “我记得你很怕死,那么,你不交出解药的话,就留在这里给我义弟陪葬!”   肃杀之气从杨乐天的周身散发而出,吴阴天被这种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眼珠一转,反问:“那我要交出解药呢,你是不是肯把玄魂剑给我,放我平安离去?”   “嚓——”玄魂剑在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吴阴天吃痛,瞳孔骤缩,身子不敢移动分毫。   杨乐天笑了笑,缓缓吐出两个字:“可以。”   “那好,解药就在我的头冠之中……”吴阴天话音未落,头顶一阵冷风嗖来,如瀑的发丝顷刻间被打散。   “啪嗒!”发冠坠地之时,已被玄魂剑斩为两段。一颗碧色的丹丸,嵌在发冠中心,也瞬间被劈为两瓣,一左一右地分开。杨乐天俯身拾起,将两半丹丸合为一体,抬头看他,眸中仍带着质疑,“这是真正的解药么?不是毒药?”   “对,不是毒药。不信的话,你吃一半。”吴阴天又开始挑衅,因为脖子上那冰冷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吴阴天,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杨乐天举起玄魂剑,点上吴阴天的下巴。吴阴天不躲不闪,只是在面具后面笑了笑。   杨乐天摇摇头,看着那诡异的罗刹面具就觉得不爽,干脆剑尖一扬,将整张面具从他头上挑了下来。   吴阴天措手不及,他万没料到杨乐天会去动他的面具,抬起惊愕的眼睛,再看杨乐天,同样是一脸惊愕。   “鬼、面?”这个名字竟被杨乐天信口说了出来,吴阴天慌忙之中,居然下意识地抬手掩面。但在下一刻,他倏然睁眼,抬起头,正视着杨乐天。   纷乱的发丝挡在眼前,沟壑纵横的刀疤脸上,一张因为疤痕而被扭曲的嘴微微张开,露出满口整齐而光洁的牙齿。他简直像极了一个鬼,并在一步步地向着杨乐天逼近。   “不错,我就是鬼面,这个名字从我进入万柳山庄就跟着我了,我的主上是柳飞扬,他可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正派的大英雄。”吴阴天冷哼了一声,揪起那张皱褶的面皮,“看看他都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残忍的事情,我这张鬼面就是拜他所赐!”   杨乐天仿佛被这张鬼面震住了,玄魂剑挡在胸前,摆出了防守的姿势,脚下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直至大腿撞到床沿,方才觉醒过来,“哼,什么正派盟主,表面上假仁假义,背地里都是心邪恶毒的魔头,吴铭如是,想不到柳飞扬也如是!”   “嗯。”身后的飞鸟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好似在应和着杨乐天。   “义弟?”杨乐天惊诧地向床上一瞥,但见飞鸟脸上的黑气正在徐徐消退,连那乌黑的嘴唇上也有了少许红润之色。   义弟醒了?!   杨乐天低头看看仍握在自己手中的解药,向吴阴天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吴阴天茫然抬头,蓦地皱起了眉,眉骨处并排有五道深浅不一的疤痕,这么一纵,更似个魔鬼。 第八章 浴火重生   “这解药的确是真的。”吴阴天话说到一半,舌头已经僵住,那寒冷的剑锋又顶上他柔软的脖颈。   这时,床上的人再次短促地哼了一声。   “义弟!”真真切切地呼唤响在耳边,飞鸟嘴唇微张,吐出一个字:“水。”   “水?”杨乐天四下环顾,一共看到两个茶盏,地上一个支离破碎,桌上一个安然摆放。桌上的那杯盏里,确是有半杯茶水的。   “那水能喝么?”杨乐天自言自语。这一切,还保持着那日落花临走时的状态,尽管杨乐天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有谁来过,但是这水……他不敢给飞鸟喝,说不准桌上的就是半杯毒茶。   “水……”他的兄弟还在轻轻唤着那个字,气息微弱。   吴阴天在白刃之下,默不作声,他也看见了那杯茶,而他想的刚好和杨乐天相反——那杯茶是不是真的有毒,落花当日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解药还没吃人救醒了。他有一肚子的疑问,等着落花解答。   当吴阴天的目光移回杨乐天时,杨乐天疯狂的举动,便不仅仅是令他震惊,而是震撼。但见杨乐天举着左臂,攥着拳头,鲜红的血从他手腕处涌出,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滑落至飞鸟的嘴里。   杨乐天这个疯子!竟然在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的兄弟。   不多时,杨乐天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连持剑的右手也颤抖起来。其实,那右手的腕骨在王墓中断裂,根本还没来得及恢复,此刻又失了血,能忍痛坚持到现在已然是个奇迹了,更何况是小小的颤抖,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他在虚张声势,做给吴阴天看罢了。   “小心你的剑……”吴阴天胆怯地出声,他毕竟还是怕死的。   杨乐天冷笑一声:“玄魂剑今日不想杀人,识相的就快滚!”剑锋一偏,他用持剑的手肘撞向吴阴天的肩头。   吴阴天跌撞几步,暗中松了口气,悻悻走过去拾起地上的面具,重新罩在头上。临走前,他还不忘瞅瞅那柄银光闪闪的宝剑,有些不甘心地踏出了门口。   “伏魔刀……”   听见床榻上的人发出微不可闻的几个字,杨乐天皱了皱眉,俯下身,“你说什么?”   “伏魔刀……”飞鸟再次说出来,杨乐天恍然大悟,想夺步去追吴阴天,但在此时,那口憋在喉咙里许久的血,不受控制地喷发了。   瞬间,飞鸟感觉有温热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也正是这东西,令他的神智陡然清明。他睁开双眼,眼前是他熟悉的人——他的大哥杨乐天。   “大哥!”飞鸟喊了出来,却发现大哥满嘴鲜血,不仅是大哥的嘴里,还有自己的身上、脸上,都是那些温热的液体,鲜红夺目。   那都是大哥的血么?!   飞鸟抱住倒过来的杨乐天,一时间愣住了。   “你感觉好些了么?”杨乐天勉力起身,他怎么能压在一个病人身上。然,那个病人也坐了起来,舔舔唇齿、咽咽口水,到处都是腥甜的铁锈味道,他很快意识到了那是血,全都是血。   余光掠过,飞鸟找到了这些血的源头——那条深深的血口,如花一般地点缀在杨乐天的腕间。   “大哥……”飞鸟伸手抓向那只受伤的手腕,想看看大哥的伤势,却被杨乐天轻巧地避开。   “没关系的,不疼的。”杨乐天淡淡地道。   “不疼?”飞鸟不可思议地瞪着杨乐天。   杨乐天苦笑:“比起你为大哥流的血,大哥为你流的这些,简直不值一提,何必放在心上。”   飞鸟神色一黯,没有说话,随手扯下一块衣角,递给了杨乐天,“喏,包扎一下,你不让我动,你自己来。”   “呵……”杨乐天蓦然笑了,右手接过那块布,笨拙地向左手腕间胡乱一绕。   “哎,你看吧,你两只手还没有我一只手灵活!”飞鸟看得急了,抓住杨乐天那只右腕一甩,从他手中抢回布条,仔细地将布条缠绕在他右腕间的伤口上。   飞鸟一直低着头细心包扎,却没有注意到杨乐天越拧越紧的眉头和额上冒出的豆大汗珠。直到一滴温热透明的东西跌到自己的手背上,飞鸟这才抬头,猛见到杨乐天那张痛苦得有些扭曲了的脸,惊讶地问:“你怎么了,大哥?”   “没……没事。”杨乐天用身子的力量推开了飞鸟,转过身,坐在榻边大口地喘息。两只无力的手垂落在床边,左腕间的血仍未止,殷红的颜色渐渐浸染了白色的布条。卸去内力,右手的骨裂处再次断开,稍一拢指,便有嚓嚓的脆响,五根手指如同枯枝般地僵直脆弱。   “还说没事,你快躺下吧。”飞鸟压着杨乐天的肩头,把他生生地按在了床上。   纷乱的发丝从颈间滑下,飞鸟又是一惊,大哥那脖颈处五个清晰的指洞,虽是结了痂,却是深深凹陷。   皱着眉,飞鸟迫不及待地问:“你这一身的伤,都是怎么搞的,你这个样子了还来救我?”   “唉,此事说来话长,寻王府被抄,王爷被问斩,我作为香香的姐夫不能坐视不理。”杨乐天失血过多实在虚弱,半闭着眼睛把近日有关寻王爷的事情和飞鸟简要叙述了,提到夜闯王陵时,又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妇人,身形快如鬼魅,一双利爪咄咄逼人,绝非寻常的武功,摸不到门路,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杨乐天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珍贵的夜明珠,眼神微聚,叹息:“这颗珠子不知道能不能为王爷……咳……平反。”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口齿已极为含糊,一口血从洁白的齿缝里如喷泉似地涌出来,手上的夜明珠还没来得及挪开,迷雾般的血便覆盖了整枚珠子。   “大哥!”飞鸟紧张地唤了一声,眼珠却突然凝住,目光即被眼前的景象所震,他手指着珠子,翕动着唇:“大哥,这珠子……”   只在眨眼之间,珠子上的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是雨滴落入了干涸的泥土,转瞬被吸收殆尽,甚至没有痕迹。   倏地,那枚珠子陡然跳跃起来,离开了杨乐天的手掌,飞起一尺来高,通体散发的光已不再似平日皎月般的银辉,而是一种迥异妖艳的红色,红得如地狱中的烈焰,血泊中的玫瑰。   杨乐天和飞鸟俱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个烁烁发光的红球,一时间无以言语。   “嗖——”那颗珠子陡然飞掠到杨乐天的头顶,飞鸟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啊!”他叫了一声,迅速将手抽回,摊开一看,掌心之内瞬间鼓涨起来几个热泡。   然而,杨乐天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住身体,不得动弹,唯有两只黑色的瞳仁正随着那个红球缓缓移动。   红球悬浮在空中,散发出的光越来越明,最后亮得竟令二人无法睁眼。待那团光亮到极致之时,倏然拨开一线,好像乌云密布过后的天光重现,红得如朱砂一般的光从杨乐天的头顶笼罩了下来,一直覆盖到他的脚趾。   “呃……”床上的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全身的热血也随着如沸水般滚了起来,迅速流入受损的五脏六腑,那些带着病灶的五脏,仿佛如久旱逢甘霖的庄稼,以极快的速度吸收着血液中莫名的能量,而那能量来源正是眼前这颗赤红的珠子。   眼睛已经完全闭合了,待再睁开时,杨乐天感觉自己的灵魂飘出了躯壳,不多时,那灵魂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然而,回到他体内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副灵魂。   是的,他的灵魂重生了,带着完好的五脏和新鲜的血液,回到了那副俊美的外壳。珠子的光亮也熄灭了,恢复了往昔的清光,而那清光中有红色的小虫在珠体下自在游曳,一条条仿若细线。   “当!”珠子如铁球般地砸向地面,滚了几滚,咕隆隆滚向床下,砰地撞上了床腿,静止不动了。   “幻、魄、珠!”深吸了一口气,杨乐天清楚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用手撑床,一跃而起,不仅是手腕间的断骨和割伤不再痛了,连身体也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强健之态。   “这个就是武林中争夺的风风火火的幻魄珠?”飞鸟感受着掌心热泡带来的火灼般的痛,目不可信盯着滚落床脚的那颗夜明珠——不,应该是幻魄珠!   杨乐天点了点头,走过去拾起宝珠,此时的幻魄珠已不再烫手,而是像雪一样冰凉,珠中那些清晰可见的红色‘小虫’乖乖地蛰伏着,一动不动。   回过身,杨乐天的脸上带着狂喜的笑,因为他终于摆脱了病魔的困扰,可以和琳儿白首偕老了。   他定定地看着手中之物,连指甲都颤抖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手上的伤,而是缘于他从心底涌现出来激动,正如瀑布飞流直下激起的磅礴水浪,撞击着那颗早已因病而死的心。   “想不到这幻魄珠的开启之法居然是——鲜血!”   “鲜血……”飞鸟喃喃,听到这句话,他内心好像突然间被压上了什么重物,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憎恨,他不是最讨厌这种红色的液体么,粘稠恶心,令人厌恶,怎么这东西还可以用来救人的么?   “义弟,别愣着了,大哥已完全康复了,该替我高兴才对。”杨乐天拍上飞鸟的肩头,对着那张僵硬的脸,朗声笑着。   “对,对,大哥说的是,高兴,该高兴啊!”飞鸟有些木讷地点头,旋即便真的开心起来,也拍了拍杨乐天,“走,我们去喝酒庆祝一下!”   “喝酒?好,只不过……你的毒是否真的解了。”   飞鸟苦笑:“当然,不,其实我根本没有中毒……”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低头一叹:“算了,不说我了,咱们走吧。”   “嗯,走吧。”杨乐天笑了笑,看出了飞鸟的难言之隐,也无谓揭人疮疤。   二人迈步出了门口,飞鸟却突然驻足,看着惊疑回身的杨乐天,微笑:“大哥,上天给了你重生的机会,你是否可以真的重生?” 第九章 一品花酒   重生,顾名思义就是重新再活一遍,从出生时再活,从未入世事之时再活,你还是你,带着重生之前的经验,把做错的事换一种方式重新再做一遍,让未来的自己不会后悔。但是,对于杨乐天来说,这一点显然不切实际,杀了就是杀了,死了的人不可能复活,而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弥补。   天气很冷,不过却有一轮高高的日头悬在头顶,温暖着那些被冰露凝住的世间万物,一切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   站在如此温暖的阳光下,杨乐天的心也如一块刚出炉的烤红薯一样,滚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兄弟,低头,若有所思,复又抬头看定他,那种义无反顾地东西在仿佛是刻在了飞鸟的眸子里,如此的坚持和倔强。   叹了一口气,杨乐天重重地点头,又重重地说了三个字:“我会的。”   “真的?”希望的光,在飞鸟的眸中亮了起来,“你说了,便是在兄弟面前立下了誓,不许反悔!”   “我不反悔。”杨乐天一字一顿地说出,淡淡的,却是无比坚定。   “走吧!喝酒去!”飞鸟雀跃着,真如小鸟一般飞上了天,也是,他本来就是飞鸟,只不过,很久没有在蔚蓝的天空中展翅翱翔了。   “好!”杨乐天开怀一笑,望了望头顶的天空,果然是无比蔚蓝。   干凉的空气中带着馨香的味道,街上的人们多是身着朴素粗衣的百姓,但到了杨乐天的眼里,却都像是穿了绸衣锦缎,光彩照人。那些人脸上洋溢的笑意,似乎都是在为了他的重生而高兴。他很满足地向街头乞丐的破碗里掷出铜板,很喜悦地看着低低高高的酒肆茶楼,甚至是街上打把势卖艺的江湖草莽他都愿意上前指点一二。   飞鸟也为杨乐天高兴,一路上和大哥说说笑笑,能听到杨乐天亲口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仿佛也获得了重新投胎做人的机会。难以言喻的狂喜挂在脸上,酒还没有喝,飞鸟就已经步履不稳,脚底像踩了棉花,人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空气中飘来了酒的香气,然而,喝酒自然要有喝酒的地方,飞鸟可不喜欢普通的馆子。   “哎,这个地方我可不想进去。”杨乐天走到门口,抬头看到日头下一圈圈彩带系着的匾额。   飞鸟轻笑:“走吧,都来了。”   “就是啊,大爷,快进来吧。”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熟练地揽上杨乐天,却是白了飞鸟一眼,“莺莺伺候您,可好啊?”   杨乐天摇摇头,肩头一震,把胳膊从她怀里拔了出来。   “我没兴趣,你还是伺候他吧。”杨乐天挑挑眉梢,睨看飞鸟。   飞鸟来者不拒,伸手拥过那名女子:“好,这可是你说的,我照单全收。”他惬意地搂着女子,迈步回头:“走啊,大哥,进去吧,花你可以不睬,酒可要照喝啊。”   “好,既然义弟有这个雅兴,大哥奉陪,不醉无归。”杨乐天笑了笑,迈进门槛。   宽敞雕花的大门,四敞扬开。露台栏杆下,数条花花绿绿娟帕的上下挥舞,一面匾额迎接着八方来客。匾额之上,左边一个“楼”字,中间一个“香”字,右边一个“春”字,三个金字交相辉映,灿灿生光,把周围萦绕的一圈彩带都反衬得失了光辉。   “又是你?”看到飞鸟,老鸨没好气地走过来。   “不欢迎我?”飞鸟搂着一身媚骨的莺莺,装作吃惊状,随手松开姑娘,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老鸨见钱眼开,立刻满脸堆笑:“欢迎欢迎,只要不要来砸场子的,我们这里都欢迎。”   “哎,现在还不能给你,照顾好我大哥,自然可以拿去。”见拿老鸨伸手去抓,飞鸟一回手,又将银子收回了怀里。   “呦,看爷说的,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整条烟花巷最好的。”老鸨随手一召唤,立刻有了几名空闲的妓女贴了上来,她们猛然间看到如此英俊挺拔的杨乐天,都不禁立定不动,瞪着眼睛忘了招呼。   “我一个也不要,只管把你们上好的酒拿过来吧!”杨乐天蓦然开口。   “不要?”老鸨眼珠一转,“花酒花酒,怎么能离开一个‘花’字啊?无花不成酒。”   “我说不必就不必。”杨乐天一臂推开那几名过来招呼的姑娘,声音冷了下来:“我,只要酒!”   “好。”老鸨最善于看人脸色,登时一横满是鱼尾纹的眼角,吩咐几名妓女:“去去去,都下去。”   “慢!”飞鸟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别走啊,我大哥不要,我可没说不要!”他点着手指,“你们几个,嗯……你、还有你随我来吧。”   两个姿色姣好的女子冲着其他落选的女子撇了撇嘴,得意地跟在飞鸟身后。   杨乐天有些不解地看着飞鸟,难道是因为失了落花,就把自己搞得如此沉沦了么?他没有开口,虽然他真的很想问,或者开解一下兄弟,但是,现在落花已经嫁给了夜里欢,多说了,还不是勾起兄弟不开心的往事么?于是,杨乐天忍了忍,又把话咽了回去,随遇而安地随着飞鸟坐到了那个熟悉的位子上。   原来,飞鸟还是惦念着落花的,不然,怎么会对这个座位如此依恋……   点了五壶酒,来上几碟洛阳小菜,飞鸟端起酒杯,主动迎上杨乐天的杯口,“今日庆祝大哥康复,来,义弟先干为敬!”   “喝!”杨乐天昂头饮下一杯,下意识地用拳头抵住唇边,猛然发现除了舌头微麻,竟是什么也没咳出来。看了看白皙的拳头,他霍然笑了,笑得开怀时,又斟上一杯,“我来敬你,能和你结拜,是我杨某三生有幸,喝!”   “叮——”瓷杯交错,二人又是一杯爽辣的水酒下肚。   “呦,两位大侠,你们这么喝酒多没意思,来,小女子来喂你。”不容分说,一杯酒水贴到了飞鸟的口边。   飞鸟张口喝下,连杯子也懒得动了。   “啪!”一个不明的物体从二楼房间中破窗而出,刚好落到杨乐天他们的酒桌上,登时撞翻了几个酒壶,壶里满满的酒还没来得及喝,已然从壶口冲出来,洒了一桌子。只在一刹那,杨乐天便离开了座位,站定在一丈之外,而他的兄弟还陶醉在温柔乡里,没有挪动。   “绣花鞋!”   一只紫色的绣花鞋,绣着粉色的杜鹃花,几片碧绿的花叶恰当好处的点缀在鞋帮上。飞鸟瞠着双目,拾起桌上的绣花鞋,抬头望向鞋子的出处。   此时,楼下无论是恩客还是妓女,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二楼那个窗纸有破洞的房间。一个普通的厢房,隔着白色的窗纸什么也看不见,只可听到还未被丝竹小曲完全湮没的哭喊声。这时,窗口忽然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像是什么东西被扔上了天,“啪啦”一声,屋内的哭喊声更为尖利了。   “哎,各位大爷继续吃好、喝好,楼上新来的姑娘,不懂规矩,大爷们请见谅。”老鸨抖着帕子说完,提着花色的罗裙噔噔噔上了楼梯。   “你说,楼上的姑娘在做什么?”一切都恢复了刚才的情况,有人给他们重新换了张桌子,补上了几壶酒,飞鸟继续由着刚才的两位姑娘灌酒。   杨乐天随着坐在旁边,抬手斟酒,挑眉:“我怎么知道,别人的事情管不了,也没兴趣管。”   飞鸟一笑,随手递给杨乐天那只绣花鞋,“是么,你看看,这鞋味道不错,还有淡淡的花香呢!”   “你喜欢,你留着吧。”杨乐天冷眼一扫。   “哈哈……”飞鸟随手将鞋放到身边,一抹淡淡的哀愁浮上眼睑,是啊,春香楼里面总是飘着这股特殊的香气,每一个姑娘的身上都会沾到一些,尤其是她……唉,该死!怎么又想起她了呢?   为了掩饰,飞鸟自己动手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咳咳咳……”这口酒喝得太猛,充得喉咙里好呛,飞鸟咳嗽着,攥住自己的衣襟,抓紧。   一口酒下肚,杨乐天抬眼一瞥,正见老鸨撅着肥臀,伏在刚才绣花鞋冲开的破洞前,左右窥看。过了一会儿,老鸨子用帕子掩着眉花笑眼,施施然提了花裙下来楼,仿佛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该招呼恩人招呼恩人,该打骂姑娘打骂姑娘。   “这是什么道理?这不成逼良为娼了么?”   “逼良为娼?这是哪里话,人家是自愿的,给钱卖身,白纸黑字!”   “这倒是,算这姑娘倒霉,街头卖身葬父遇到了老鸨子。”   “这叫遇人不淑,被这春香楼的老鸨子一眼看中的人还跑得了?的确,我刚才看了一眼,那个妞儿生得一副娇小可人的模样,人见人爱,我也想一亲芳泽呢,嘿嘿。”   “唉,可惜我们哥儿几个没那么多钱,听说楼上那位爷出了一百两,才包了那个刚烈的姑娘。算了,喝酒喝酒!”   听邻桌的人指着二楼的厢房说了这么许多,杨乐天却只是一脸淡漠,他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反是看见对面的人,虽然左搂右抱的,却是渐渐皱紧了眉头。   “怎么,你还真对那鞋子的主人动了心思么,要不你多出些银子,包了楼上的姑娘吧。”杨乐天醉意微熏,戏谑地看着略带焦急的飞鸟。   飞鸟摸了摸怀中,果真掏出一张银票来,放到了桌子上,冲杨乐天笑了笑,将银票推向了他的大哥,“你包吧,兄弟请客。”   “我?”杨乐天摇摇头,又指指酒壶,“我只对这个有兴趣!”   “假如那个人是琳儿呢,你会不会去出钱包了她?”飞鸟抬头看了看楼上的那间厢房,破烂的窗纸突兀地挂在窗棂上,已经听不到屋内的哭喊声,他心口一沉,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杨乐天抬起眼睫,冰冷地瞪了对面的人一眼。这话的确令他恼火,他的琳儿冰清玉洁,怎么能和一个风尘女子相提并论!不过,他又一转念,兄弟的老情人落花也是个风尘女子,故而不想同飞鸟多做计较。   “那是风尘女子的命,琳儿怎么相同?”杨乐天的话语中仍可听出温怒的火气。   “算了,这回当兄弟求你,这女子身世怪可怜的,你去救救她吧。”飞鸟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也许那便是爱屋及乌的表现,不过,这到底是种什么感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在潜意识中觉得,尽管落花回不去了,但楼上厢房中的女子尚算有的救。   “你怎么不去?”杨乐天将杯中酒向口中一泼,不像在喝,倒像是在吃酒,咕咚一口咽了下去,转手又去拿酒壶。   “我……”飞鸟出手按住了杨乐天正在斟酒的手,“我怕会……再爱上一个落花。”   杨乐天看着兄弟的神色暗了下去,便不再迟疑,纵身跃起。   飞鸟身边的姑娘只看到前一刻对面的人还在喝酒,再一眨眼,酒杯空空,人就凭空消失了,连桌上的银票也不翼而飞。 第十章 英雄救美   厢房内,一个娇巧可人的女子平躺在床上,双手被男人的衣带缚在床头,全身僵直,只有膝弯以下可以踢动。于是,她便集中全身力气不停地在踢,想踢掉身上压过来的男人。   男人骑坐在女子身上,光头上寸草不生,从后面看就像一个白亮的馒头。一双大手不断地摩挲着身下那个柔美的躯体,这便停留在女子前胸最凸出的部位打起了旋,忽的手下加力,仿佛要把那对尤物掐碎。   “啊,呃……”女子从一开始的哭喊尖叫,已然变得有气无力,这种声音传到光头汗的耳膜里,无疑勾起了他更多的欲望。   身上华美的衣裳被一寸一寸地剥落,女子的肌肤晶莹如雪,又像是被人剥开了壳的熟鸡蛋,吹弹可破。双颊上深红的指痕和眉角的青紫,昭示着女子的刚烈,只是她所做的这些事在这个地方显然不合时宜。   “嗯,你好香啊。来,配合爷把事儿办了,咱们两个都舒服……”光头汗满口秽语,他一手按着那对酥胸不舍得放开,一手匆忙去褪自己的裤子。但由于裆中之物太过坚挺,竟是扯了几下没有扯下来。   “放开我,求求你。”女子的语声软了下来,泪水混着嘴角的血,嘀滴答嗒地落到了锦缎光鲜的床单上。   “放开?做梦!嘿嘿,窑子里能有你这种货色真是难得一遇,本大爷就喜欢你这样的。一百两,爷花得值,今日若不让爷爽的话,爷绝对不会放过你!”   “放开她!”一句冷漠的吼声从耳后想起。   “钱还你,快滚!”杨乐天松开手指,一张轻飘飘的银票飞落到了地上,抬头看着床上那个馒头似的脑袋。   怎么,还来了个抢人的?——光头汗一怔,两道浓墨似的眉毛闪电般地挑了起来,裤子没褪下来,正好不用提了,腰间没有衣带的束缚,宽敞的袍子下凸显出他一身结实的肉块。   “大爷今日不要钱,就要这个女人!”光头汗转过头,离开了那女子的身体,跳下床来。   杨乐天忙一闭眼,这样赤裸的身体他怎么可以去直视,用剑稍挑起地上零落的华美罗裙,准确无误地覆盖住女子的身体,从头到脚,令那柔白的肌肤不见一丝天光。   银色的剑身,闪着夺目的光,剑身下方的剑柄,在杨乐天的手中跃跃欲试,仿佛一条离开了水的小鱼,随时准备跳出捕鱼人的手心。   “谁怕谁!”光头汉顺手抄起旁边的桌子,双臂一发狠,将那桌子像掰棒子一样折断,只留下一根桌腿擎在右手,左手招呼着对面清俊的侠客,挑衅着:“来啊,有本事把这女人从老子手里抢走!”   “给你个最后的机会,想要活命的话就快滚!”杨乐天冷笑,忽然觉得将玄魂剑拔出来都是多余的。   “废话,老子正活得逍遥快活呢,是你找死才对!”笔直的桌腿被光头汗当作了棍子,棍头画着圈,瞬间把屋内的气流搅了起来,呼呼生风。   摇了摇头,杨乐天侧身避开那棍子末梢,用玄魂剑向那光头汉身后一带,立时滑开在对方的背脊上留下一道长口。   “啊!”血刹那间涌了出来,光头汉痛得一叫,将那棍子舞向空中,双手握棍,向下加力,棍子果断化作了一道霹雳,堪堪击向杨乐天的头顶。   “嗙。”棍子折了一半,断落的一半跌在地上,另外一半仍持在光头汉手中,震得他掌心一阵麻痒。他看着手中的半截棍子,感受着脖颈上的丝丝凉意,双腿开始发软。   “不要杀我,大侠饶命,床上的女子归你了!”   盯着手中的剑,杨乐天皱了皱眉,他当然不会忘记答应过飞鸟不再杀人,可是眼前这个人,以那个身份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简直是不可饶恕。   全身凌厉的杀气凝结了空气,剑下之人瑟瑟发抖,持剑的人也终于有了决定,瞬间,玄魂剑飞快地斩落。   “嗤!”,随着剑光下落,一蓬鲜血飞了出来,染红了光头汗的下身。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到了春香楼每个人的耳朵里。   飞鸟推开姑娘递过来的酒,忍不住纵身跃上了二楼。   “大哥!”飞鸟怔怔站在门口,看着眼前那把正在滴血的剑。   “滚!”   剑锋依然笔直地指向地上之人,杨乐天的声音清冷而又低沉,说完这个字后,那个光头汉登时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口,擦过飞鸟身侧时,被那个独臂人看到了他身下的耻辱,又恼又羞地骂咧了一句。   “你断了他的子孙根啊……”飞鸟忍俊不禁,拍了拍杨乐天的肩膀,“大哥果然信守承诺没再杀人,我很高兴。”   “你追上来干嘛,你连大哥也不信了?”杨乐天反问,带着说笑的口气。   飞鸟干笑一声,看了看床上微微颤抖的华美罗裙。那姑娘还躲在罗裙下瑟缩,不敢出声,也在尽力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生怕一动,身上的遮羞布就会滑落。   “大哥,你好好享用,小弟先出去了。”飞鸟意味深长地看了杨乐天一眼,迈步出了屋。   还剑入鞘,杨乐天又看了看床上那裹着女子的罗裙,举步欲离。便在此时,从罗裙下传来了女子柔细的声音:“少侠,可以帮我个忙么?”   “什么忙?”   “可以……”女子犹豫着,“可以帮我把床勾松掉么?”   这是句邀请?她什么意思?杨乐天诧异地看了看床上的人,“抱歉,姑娘,杨某没有那个兴致。”   罗裙下的女子噗嗤一笑:“少侠误会了,我只是怕别人看见我更衣,松掉床勾,让床帘垂落下来而已。你看,窗子已经破了,门口又敞着,我……我……”   原来只是这样啊……   杨乐天松了口气,迈步走过去,用指尖轻轻一挑,那淡粉色的绸帘便如瀑布般地展开,两扇相合,正好遮住了整张床榻。   床榻上的女子终于呼出了一口长气,那只纤巧的手刚抓上衣角,却听到绸帘外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她有些慌张地叫道:“少侠,别走!”   “还有什么事?”杨乐天驻足。   稠帘后,女子发出了震颤的声音:“我很怕……很怕,你能在此为我守一会儿么?”   “你怕那个光头会回来?还是怕老鸨子责怪?”杨乐天回头问,然而,稠帘后的女子却没有回应。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我守着便是。”杨乐天今日难得心情好,做一回英雄救美的事情。他也是因为刚刚恢复健康,心里高兴,于是便信步坐到了椅子上,静静守候。   片刻后,稠帘微微抖动了一下,却是没有被掀开。   “少侠,你可还在?”女子的手插入两扇床帘的缝隙,蓦地顿住。   “在。”杨乐天将目光移向稠帘,敛了笑意。其实他刚才一直在笑,想着念着的全是他的琳儿,他想着待解决了寻王爷的案子,便和琳儿隐退江湖,一家三口过些平静的生活,用自己的余生,给琳儿好好做个补偿。   “若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可还会救我么?”女子迟疑着问。   杨乐天楞了一下,随即道:“我从不会因为身份而去救人,或者不去救人。”   “哦,就是说坏人你也甘心来救?”女子的声音突地变了,变得似曾相识,变得干脆沉稳,甚至还隐隐带着肃杀的冷气。   杨乐天吃了一惊,旋即反应过来,瞪着的眸子霍然间眯了起来,盯上了那只露出来的玉手,“你说得没错,你何须我来救,我今日真是多此一举!”   粉色稠帘的被蓦地挑起,如抛起了一空的桃花花瓣。华美的罗裙上均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如今,那些美丽的衣裳正裸着那具凹凸有致的酮体,恰似量体裁衣一般,把女子的体态之美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美中不足的,便是那些或青或紫的淤痕极不协调地挂在女子面庞之上,失了几分往昔的娇俏可爱。   “杨乐天,谢谢你。”女子走过来,耳根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何必说得那么客气,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不妨把话挑明——你引我来救你,究竟是何目的?”杨乐天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居然猜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思。   “目的就是想借刀杀人!”   一语至此,忽闻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女子突地扣上杨乐天的手腕,“跟我走!”   “何须惧怕!”杨乐天扫了一眼门外,甩开女子的手。   女子望向门口,眼睛里全是慌张,突然眸中一亮,转头看他,“你若想救琳儿,就跟我来。”   “琳儿怎么了?”   还未等杨乐天的话说完,女子当先纵跃到榻上,拉动床帘上的一束流苏。“啪啦”一声,床板翻转,被褥枕头等物一齐随着那个娇巧的身躯滑入密道。   杨乐天摇了摇头,暗笑这个密道设计得太过粗劣,光秃秃的床板上,密道的缝隙清晰可见,岂不是谁人都知道这里是个密道。   这时,门口忽然多了几名光头大汉,个个手持长棍,怒目瞪着一脸镇静的杨乐天。然而,杨乐天刚刚还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此时却只是担心起琳儿的安危来,根本无心与那几人耽搁时间。   床板一转,这个男人随即跌入了神秘的隧道。 第十一章 地下热泉   “喝酒,你倒是真有心情啊。”   万柳山庄的密室里,吴阴天正举着酒杯,一杯接一杯的自斟自饮。一双紫色织锦的云靴悄无声息的靠近,靴子的主人一脸戏谑的表情,蓦地,那张戏谑的脸严肃起来,薄薄地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带着斥责的口气:“谁允许你喝酒的!”   “啪啦!”桌上的酒壶、酒杯,被柳飞扬大手一挥,全部倾翻在地。那酩酊之人摇摇晃晃得跪了下来,带着醉意,说出话来都是混沌不清:“鬼面……鬼面,参见主上。”   “哼,你真该好好清醒一下!”   “鬼……面,很清……醒,主上。”吴阴天打着哈哈,吞吐着满口酒气,“主上不是要鬼面二个月内带回两把神兵么,鬼面带回来了。”   “东西呢?”柳飞扬琥珀色的眸子中反射出一道幽黄的光,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反正那道光绝非善意,“还不主动奉上,还要主上亲自来讨,嗯?”   “嗯,哦……不,不是。”吴阴天仍是双眼迷离的样子,将手伸到桌子地下,摸出了一把黝黑的刀,双手奉上。   “好,伏魔刀。”那只带着玉扳指的手,扣上了黝黑的刀身,柳飞扬的唇角露出了得意的笑,“果然是把好刀!”他纤长如玉的手指,抚摸着乌黑的刀口,便如扶起一片柔弱的草叶般,动作轻且缓。   吴阴天默默低着头,积累着一些他想要暴发出来的情绪,脑中把一些话语颠来倒去地组织了一遍,直到他自己满意为止。   “玄魂剑呢?”柳飞扬的手从乌黑的刀口上放下来,又伸向鬼面的额前。   “玄魂剑……”吴阴天刻意地打了一个哆嗦,“玄魂剑本来已经到手,但是又让那个杨乐天夺了过去,他还说……”   “说什么?”柳飞扬拉了长音,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柄黝黑的刀。   “说……主上就是一个心邪恶毒的大魔头,连吴铭都不如。”吴阴天说完,偷眼望着柳飞扬。   “嘶——”白皙的手指被伏魔刀割开了一道浅浅的小口,一个大大的血珠从口子里一跃而出。柳飞扬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用舌尖细细品尝着味道,那味道很好,不苦不涩,有点腥甜,这血在他口中,便如伴了蜂蜜的牛奶,反生出一种愉悦的享受。   “嗯,他还说什么?”出乎吴阴天意料的,柳飞扬的口气很平静,眉宇间也没有一丝的怒气。   “还说……主上,那些难听的话鬼面说不出口。”吴阴天跪地深深一揖。   “说!”只有一个字的命令,简单而干脆。   吴阴天双手撑地,声音颤抖:“杨乐天说,柳飞扬是个什么东西,在他眼里,连只蚂蚁都不如!”   说完这句话,吴阴天再不敢抬头,其实这话正是他自己心里想骂柳飞扬的,只是今日借杨乐天的名义说了出来。他素知这个盟主恃才傲物,便偏偏要想办法激怒他,这样一来,让柳飞扬去对付杨乐天,他便可以坐收渔利。   许久的沉静,直至空气中的气氛压抑得如欲雨的黑云,吴阴天才听耳畔传来一声狂傲的笑,之后是睚呲欲裂的三个字:“杨、乐、天”,然后,密室之内再次陷入死寂。   “杨乐天”,这短短三个字中夹着愤怒,夹着报复,甚至还夹着让杨乐天必死的恨,然而这最后一层意思,又岂是吴阴天所能理解的?吴阴天只是为了表面上的目的达成而沾沾自喜,可却不知柳飞扬那是对杨乐天真正的恨,他柳飞扬来中原就是来找杨乐天复仇的……   “起来吧。”柳飞扬突然淡淡地吩咐,抬手把伏魔刀递给了吴阴天,“拿着,还放到大厅的刀架上去,看看这回还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盗刀。”   接过伏魔刀,吴阴天抬头起身,眸中快速闪过一丝惊讶——怎么还是这么面无波澜,难道刚才的话都白说了么?   柳飞扬负手笑了笑:“放松,鬼面,那个杨乐天要是真有那个能耐,我这个盟主拱手相让,看看正派中人,是骂他的多,还是骂我的多。呵……蚂蚁?蚂蚁的力量可以小觑么,我若是蚂蚁,那么他必定是我爪间的碎肉!”狭长的丹凤眼睛眯将起来,好似一只发怒的猫,弓背要袭击猎物。   吴阴天终于看到了主上的愤怒,并注意到柳飞扬下意识收紧的手指,似乎有寒风从那指缝间钻出来,他不禁发了个抖,心中却在偷乐。   “主上息怒,杨乐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早晚会得到主上给他的教训。”吴阴天狠狠地道。   “嗯,你这个提议不错。”柳飞扬用那只带着扳指的手点着鬼面的鼻尖,“主上就把这个立功的机会交给你。”   “啊?”吴阴天诧异。   “去,帮我杀了杨乐天。”淡淡的口气,柳飞扬用长长的指甲在那个扭曲的鼻尖上戳了两下。   吴阴天惊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主上饶命,鬼面实在不是杨乐天的对手啊,我已与他交过手,他手中的那把玄魂剑似乎会认主人,仅凭剑气就可以飞回他的手中,仅凭鬼面这样低微的武功,实难以他抗衡。”   “哦?你不是很有本事么,一夜之间就可以挑了向华山这样的门派,令他们臣服于我,你那些威风呢,都哪里儿去了?”   “鬼面哪里有什么威风,全是沾了主上的光,他们一看到那个金色面具,便以为是主上,登时心悦诚服,鬼面的三脚猫的功夫只是起到些威吓的作用罢了。”   吴阴天奉承着,一边暗骂柳飞扬对他不仁,挑这些门派时他冒了多大风险,吃了多少苦头,才令那些门派长老们乖乖臣服,结果回来一点儿事情做不周全,就没了一个月的解药,还要白白在脸上割上一刀。   “哈哈哈,开玩笑的,啧啧,我的鬼面又紧张了呢。”柳飞扬伸手拍拍鬼面的脸蛋,抚上一道新疤,突然用长长的指甲剜了进去,抠出一块新鲜的血肉来,疼得指下之人龇牙咧嘴。   “放松。”柳飞扬轻轻吹了一口气,将指尖的那块肉渣蹭到了对方的衣服上,吩咐:“去吧,去断刀门走一趟,把那个奄奄一息的掌门和那个叫许慕白的大弟子,帮杨乐天收拾利落了。”   “是,鬼面一定做得干净利落,一个不留。”吴阴天擎着伏魔刀,眸中射出了阴险狠毒的光。   指尖传来了凛冽的痛,抽回手掌,满手高过体温的水顺着腕子流淌下来,也滴落到杨乐天深邃的眸子中。   滚烫、激痛令这个男人瞬间清醒。   “你给我出来!”   浑身酸痛,杨乐天从湿滑而坚硬的岩石上撑坐起来。四下环顾,借着从无数道从穹顶缝隙中透出来的天光,他看见有水潭翻着斗大的气泡,看见了湿滑的石壁上无一处苔藓生长,看见了他脚下那些一道道纵横裂开的岩石。   这里俨然是一个地下泉洞,穹顶高有数丈,四壁和脚下皆然是岩石堆砌。地面上,除了开裂的岩石,每隔几丈便有一泓青蓝色的水,小如洼沼,大如池塘,大大小小比比皆是,更有袅袅白烟从水面上悠然浮起,仿佛入了仙境。然而,这洞内的温度,恰与外面的数九寒天形成了天渊之别,比起三伏天太阳直射下的温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蒸腾的热气迎面扑到脸上,打透了重衣。杨乐天汗流浃背,一边拭着汗水,一边卸下衣袍,脱了一层又一层,最终只留下一件白色的内衣。   原来这就是床下的密道……而她比我先一步跌进来,这人又去哪里了?   正在杨乐天再次张望之际,几丈之外,有女子的声音从岩石后响起:“杨乐天,我在这儿。”   “琳儿呢,她在哪儿?”杨乐天来到女子身后,正见她蹲在地上,蹙着眉心,盯着那冒着气泡的热泉发呆。   “琳儿不在这儿,我只是为了骗你下来,才随口提起你的妻子。”女子直言不讳,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的那沸腾的泉水。   怎么会变成这样,半年前不是这样的啊。这些热气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么,记得家乡有座昆仑山,听说有人见过有如混了朱砂的铁水从地下冒出来,遇树成水,吞噬一切生命,把世间万物俱化作黑色的砂砾。   难道……在这热泉下面也有了这种可怕的‘铁水’?!   “你……”杨乐天愤怒之下拔出了玄魂剑,银色光亮的宝剑在出鞘的刹那,袅袅浮起了一层白烟。剑太冷,一旦触及潮湿闷热的空气便迅速化作了水雾,蒸腾上去。   “最好别再和我耍花样,琳儿究竟有没有事情?”杨乐天举剑点向女子的背心。   “没有,真的没有。”女子皱了皱眉,突然转身站起,“不……琳儿的安全我也不敢向你保证。”   “你这话什么意思?”   剑尖微抖,杨乐天的心开始纠结起来,还说要让琳儿不再为他害相思之苦,不再为他担惊受怕,可是这次自从去王陵前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尽管有夜里欢在旁边,但是毕竟还有个朝廷钦犯身份的寻誉在,若然遭遇大内高手围攻,或者那个吴阴天再来抢人,仅凭夜里欢一人之力,未必可以保琳儿周全。   “因为……”女子的眼睛眨动了一下,透着一片坦诚,“我只能说,我没有去害琳儿,至于别人会不会对琳儿下手,我不敢保证。”   她所说的话恰好道出了杨乐天最担心的事!   汗珠拧成了麻花,顺着双鬓缓缓下流,还未及滴落在脚下,便被空气中潮湿的水气无声无息地卷走。杨乐天握剑的手缓缓上扬,一直抬到了女子眉心的高度。 第十二章 陷入绝境   “快说,是不是吴阴天又要耍什么花招,你知道多少?”   “对于他的事,我一无所知,即便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女子顿了顿,抬起一对水亮的眼睛,“我只想提醒你,你最好和琳儿形影不离。”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心中忽然有了莫名的感情,反正不是很舒服。   “好,琳儿的事我姑且相信你。”杨乐天点头,转而语声一冷,“但是,你为何要我出手救你,又假借琳儿的名义引我来到这地下泉洞,你最好乖乖给我讲清楚。”   “我……我是想借刀杀人。”女子说了与在妓院厢房内相同的话。   杨乐天冷笑:“你想让我杀了少林的那个败类,与少林结下梁子?”   被杨乐天一语道破,女子只得点头,有些后怕地拢了拢身上的罗裙。什么卖身葬父的可怜身世,什么被少林的秃驴一百两包下,完全是做戏给杨乐天看。然而,她脸上的伤痕,身体的赤裸,这些牺牲可不是假的。那个时候,若是杨乐天再晚来一步,恐怕她为了保住贞洁,不得不将那个光头男人的头颅扭断,当然,前面的功夫也将白费。   “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个光头的汉子是少林寺的败类。”女子垂着头,低声问:“那你为何还敢对他动手?”   “何止动手,没杀他算便宜他了。无论你是不是要引我入局,他一个堂堂佛门弟子,六根不净,做出如此卑贱之事,简直是人神共愤!”   “你不介意这是个局?”女子的眸中出现了一丝复杂的光,抬头看向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却完全无视他手中的剑。   “唰——”玄魂剑陡然逼近,正点在女子的眉心,冷漠的声音仿佛要把周围蒸蒸的热气冻结成冰,“我不怕得罪少林,更不怕你所谓的局。不过,你最好不要心存侥幸,认为自己救过飞鸟一次,我杨乐天就不敢下手杀你。”   女子怔了怔,眼睛中流露出的却不是恐惧,而是有些失望。   “你不会杀我的。”   “剑在我手上,这可不是由你说了算,你和吴阴天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杀一个为虎作伥的恶人只是为武林除害。”杨乐天说得言之凿凿,握剑的手心却全是热汗,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对这个女人根本下不了手。   “可是你已经答应过兄弟,不杀人了,你不能言而无信。”女子挑起眼皮看着杨乐天,对于这个男人要杀她,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用苍白的语言来挽回僵局,可这完全不符合她一个杀手该做的事情。   没错,杨乐天已经答应过兄弟不再杀人了,即便要杀的是一个坏人。飞鸟说,坏人只要不断的教化便可以变为好人,总要给坏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和时间。但是,杨乐天却认为,如果将坏人放虎回山,便会有更多的好人无辜受难,那么不如先下手除了一人救了天下人;然而,飞鸟却说,坏人作恶自有他的劫数,不必我们这些凡人去做屠夫。   摇了摇头,杨乐天完全不与赞同,他可以不杀人,但是他认为一定要给坏人一个教训,正如他制裁那个少林败类的做法。   然而,飞鸟的下一句问话,却令杨乐天无言以对。   “若是坏人都应得到教训,那么你杀了师父和我外公,便是处以凌迟般的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让医仙救了你的命,给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与飞鸟立下不杀的誓言时,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风儿静静地吹拂着鬓边的青丝,杨乐天靠在树桩上,反复冥想着飞鸟的话。他当时没有想到老天真的不会收了他的命,有幻魄珠这样的灵物令他重生,而只是感念老天可以让他苟延残喘几年。是啊,老天对他杨乐天不薄,令他还有机会和琳儿母子团聚,可惜这满手的鲜血却再洗不干净……   假如是仇恨令他蒙蔽了双眼,那么飞鸟就给了他一个重新复明的机会。这个兄弟,该是值得他珍惜一辈子的,兄弟的话他是应该听的。   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沁儿……”莫名的感情,杨乐天轻轻唤出了一句,手中的剑也随之垂下。   女子微微一怔,这个名字再一次从杨乐天的嘴里说了出来,却是与原来的感觉不同。这次的声音很轻,带着令人难以理解的感情。然而,她所能想到的,是她自己认为的感情,凭着女人的直觉,这种感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回想起上次在雨中,被这个男人制服的羞辱,又念起从鬼面口中听来的那个男人关切的话语,异样的感情就这般如雨后春笋似地萌发了。   怕她在雨中受寒?他真的是关心她么,为什么与鬼面在密室中的表白,给她的是不一样的感觉?为什么每次遇到面前这个男人,心里就会惊慌失措,而且这种奇怪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究竟为何这样,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者她是不是也投注了一些感情在鬼面身上,沁儿真的不知道。   恍惚中,沁儿又听到了对面男人的声音:“我可以不杀你,但是你要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跟我来,出口就在前面。”沁儿木讷地点了点头。   跃过几道沟渠,沁儿带着杨乐天走出十几丈,刚才还能借着穹顶透过来的天光,现在已经变得少得可怜,越走就越昏暗。然,女子的身影走在前方,却渐渐清晰起来。   是那件华美的罗裙。   云白、淡黄、莹粉……各色的蝴蝶仿佛从罗裙上活了起来,纷纷扇动起翅膀,萦绕着沁儿的曼妙身姿翩翩起舞。一池池的热泉,褪去了天光下的青绿色,在水面上浮起了一层薄雾似淡淡蓝光。一只只蝴蝶忽闪着翅膀,在这些热泉间飞舞追逐,那些翅膀在蓝池的映衬下,反射出了各色绝美的荧光,像是雨后的彩虹一样绚烂美好。   一切仿如梦幻。   咕咚咚的沸腾声响连绵不断地传入耳中,神秘莫测的蓝色热泉映入眼帘,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罗裙上突然活了起来的蝴蝶。   难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   “到了!就是前面!”沁儿回头,手指着不远处一片极广的蓝池,欣然加快了脚步。   罗裙上的蝴蝶一齐收拢翅膀,落定在华服的皱褶中。   “呀……”沁儿足下突然顿住,痴然定在了那片宽阔的蓝池旁边。   “怎么了?”杨乐天赶了上来,拭了拭额上的汗水,也看向了脚边的热泉,皱眉:“这池热泉除了大些之外,并没有其他什么特别之处?”   轻轻叹了口气,沁儿指向热泉旁边的光滑的岩壁。   “这岩壁?”杨乐天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迅速出现了喜悦的笑意,“热泉的另一半在岩壁的后面!”   “嗯。”沁儿还是在叹气,她走了两步,踱到暗处,身子一沉,坐在什么东西上,那一副娇巧的身子,便似坐在了一张摇椅上,跟着轻轻摇晃起来。   “这就是出口?”杨乐天疑惑地看向暗处的人。   “对,大泉的另一半就是通往外界的。眼前这池大泉的水位,原本是低于你面前的那堵岩壁的,不知为何水位会上涨了,而且池水的温度也忽然高得离奇。”沁儿急促地喘着气,这种极热的温度的确令人难以忍耐。   “水位涨了多少?”   “不知道,不过若是你想下水闭气游过去,我想也是不大可能,这么热的泉水一旦全身浸入,片刻即会被烫伤。”沁儿的身子又跟着她坐的那张‘椅子’摇了摇,抬手拭了拭额上的闪亮之物,“看来我们只能困死在这里了。”   “我们可以原路返回,从春香楼的厢房里出去。”杨乐天提出了建议,看了一眼身后的路。大大小小的热池连成了片,在幽深的洞中泛着鬼魅的蓝光。   “不可能!”沁儿断然否决,缓了口气:“床榻下那条密道平滑多曲,洞口前宽后窄,是条有去无回的路。你可曾记得,自己是怎样跌落到这泉洞中的?”   蓦地冥想,杨乐天回答:“我只是觉得跌得很深很深,在有意识之前是一直在向下滑,仿佛是从一个高高的山上顺着草坡滑了下来,幸好是有转弯的地方,否则以那样的冲力,任轻功再好的人,也会跌得粉身碎骨。”   黑暗中的人点了点头:“没错,所以从原路返回,是绝无可能的。要出去,只有眼前这一条路。只是没想到,这次下来……唯一的出口竟变成了一条死路!”   “绝不可以!”杨乐天乍闻“死路”二字,热血瞬间上涌,全身的燥热潮气一齐冲到了头顶,发狂似地吼了出来。   他的内功恢复了,身体恢复了,难道最后会在一个泉洞中被活活困死?简直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他不住地摇头,抽出玄魂剑,忽的在泉水中乱搅起来。   死,此刻变成一件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不能死,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念着,但越是这样叨念,却越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他开始疯狂地搅动,不甘心地切碎每一滴泉水。   幽兰的光影晃动起来,那柄玄魂剑像一道闪电般,把一个英俊的倒影全部打散。一种内心的野性被呼唤出来,那不是不可抑制的怒火,而是不甘心就此陨灭。回想起往日的仇恨,那一幕幕噬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从魔教中的杀戮中踏出来,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徘徊,这得之不易的重生,仿佛跟做梦一样,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珍惜,却要命丧于此……   不对抗即是死亡,然而对抗了,就能不死么?   这时,奇迹出现了。 第十三章 追兵忽至   坚不可摧的岩壁、没过岩壁的热泉、搅起热泉的冷剑,这就是沁儿在泉洞内所看到的一切。她坐在那张‘摇椅’上,不由自主地晃动起身体,以缓解内心紧张的情绪。   突然,眼前一副不可思议的画面,在沁儿的瞳孔中被放大了,以至于她忘记了紧张。   蓝色的水波仿佛遇到了一只海底怪兽,蓦地被那把锋利的剑带起,形成了一缕如丝带的水流,顺着剑尖所指的方向,被卷到了半空。   颗颗滚沸的水珠聚在一起,以极快的速度飞跃到其它的蓝池。在半路上,没有任何一滴水由于重力的作用而下落,它们就像是雨前排队回巢的蚂蚁,秩序井然。   剑气,是强大的剑气把这些水珠裹得严严实实。   一缕缕的池水好似一条条游龙腾到了半空,又各自找到了自己新的巢穴,纷纷扎了进去。“啪、啪……”游龙入水的声音回荡在泉洞中,如空谷回风,发出了野兽角斗般的响声。   洞中新的闯入者被这骇人的回音,定在了原地。   燥热难耐,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脱掉衣服。棉布袈裟被推成了一座小山,几名和尚赤膊站在洞中,打量着洞内那些冒着沸泡的泉水。   “追!”突然有个和尚发了一声喊,正是先前厢房内的那名淫僧。   “对,他们一定还没跑远!”另一名和尚应和着,几人随之向着洞的深处奔去。   穿沟跃壑,对于几名少林武僧来说,绝对是小孩子玩闹。然而,那泉洞深处传来的可怕声音,便如前方存在什么洪水猛兽般得可怕。   前面发生了何事?   五人面面相觑,都在向彼此传递着同样的疑惑和恐慌。   “大家莫要慌张,我们五个人呢,还怕什么?”身材魁梧的大师兄呵斥了一句,带出一些不屑的表情。   “对,对。”瘦高的三弟举起了长棍,“我们就摆个降魔阵,定能将妖怪降服!”   “谁说有妖怪?”排行老二的和尚吹胡子瞪眼。   “走吧,走吧,管他什么妖怪,先追上那人为五弟报了仇再说!之后,快些出去便是。”老四有些不耐烦地擦着前胸流淌下来的汗水,这里的温度实在令他恼火。   那个淫僧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四位师兄身后,自知理亏,多的话也不敢说。这次叫了几名师兄来帮他报仇,也是扯了慌的——到妓院来找被师父逐出师门的六弟,结果被那个男人认作嫖客,一剑被宫。   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是勉强说得通。   洞里如洪钟的可怕怪声越来越近,几名少林武僧穿过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兰热泉,终于看到奇异光亮架出的蓝色虹桥。   “水位下去了,我们可以出去了!”沁儿从那张‘摇椅’上一跃而起,惊喜地奔到杨乐天身前。   玄魂剑惊人的威力是杨乐天始料未及的,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的功力竟能和这把宝剑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像抽丝剥茧一样,运用剑气将大池中的水流导入其他小池。   玄魂剑犹自挑起了蓝色的水,杨乐天从起初的狂暴不安而渐渐平静下来,他要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控制手中的剑。听到沁儿的呼喊,杨乐天手下一松,那股凝住水的剑气随之而破。   “哗啦!”被挑起的水在半空忽然顿住,如瀑布似的洒落下来,又缓缓流向岩石的各处缝隙。   用剑尖指着岩壁下的一线天光,杨乐天皱了皱眉:“水位下去不过两寸,仅凭轻功还是难以钻得过去。”   沁儿笑了笑,正要若有所指,忽闻身后一声咆哮。   “想逃,留下命来!”后面的追兵倏忽而至,杨乐天和沁儿同时回头。   “他们追上来了!”沁儿有些慌张地看向杨乐天。   杨乐天微微一笑:“何须慌张,解决了他们再说!”   少林僧人精通棍法,这几根烂木头若不是运上了内力,根本无法和杨乐天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剑相较量。然而,他们则可以把这木头变换出八八六十四种招式,亦或者把手中的木棍结成网,编排出气吞山河的阵法,所发将的威力就不止是世人眼中所见的细长木棍。   五名僧人喘着粗气,在潮湿闷热的环境中运行内劲。汗水从额上冒出,从鬓角流下,一道道汇聚成溪,沿着他们发达的胸肌淌落。瞬间,一只只木棍仿若有了生命,在那五人指间活了起来,五只木棍迅速展开围攻之阵,一齐挥向阵中目标。   玄魂剑如闪电般地在五只木棍中穿梭,杨乐天运用出如此快刀斩乱麻的招式,缘是他求胜心切。但是,这阵法恰好是以柔克刚,应付急攻所设。杨乐天每次出招,都会瞄准阵中最弱一点,凌厉果决地急刺过去,然,唯一可破的出口总会在最后一刻,被某根‘烂木头’堵住。   这样做只是白耗体力,不过以这个趋势看来,杨乐天已略占上风。他们究竟还要打多久,在这么热的环境下打斗是极耗体力的,我要不要去帮他速战速决?——沁儿观战之余,内心自有一番挣扎。这个少女虽然剑术平平,但另一项绝技却是无人能及,这也是柳飞扬一直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   弹指一飞间,一只小虫展开了晶亮的翅膀,扑向了那个五人中唯一受了伤的人。   这是淫贼应得的下场——老五手中的棍子再也拿捏不住,在空中乱挥了几下,“咣当”一声木棍坠地,人也随之倾倒。他双手捂着身下那片血迹,脸上挂着痛苦的笑意。钻心的痒痛从他的伤处一直上升到心脏,令那颗正常跳动着的心脏忽悠忽悠地乱颤。片刻后,他忍不住在地上打起滚来,双手把下体的伤处抓挠得稀烂。   似笑非笑的声音听起来诡异怪诞,老五的身体扭曲得像一条青虫,在地上来回扭动、抽搐,仿佛是在做垂死的挣扎。他的四位师兄,正和杨乐天打得酣热,突然阵法中失了一棍,阵局立破,纷纷在眨眼间失了棍子。   “嚓——”玄魂剑划过一道银色的光辉,握剑的人随着剑的去势在圈中旋转一周,把余下的四只长棍在同一时间断为两截。   几名少林和尚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弃掉手中断棍,以拳代棍,挥向杨乐天。   若是单打独斗,这几人在杨乐天眼中便是脆弱得如他脚下的一只蚂蚁。杨乐天轻蔑一笑,还剑入鞘,连兵器也不屑使用。   拳风左至,杨乐天以右掌相握,拳风右至,杨乐天以左手相迎,双臂一交,立时擒住了当先冲过来的老大和老三。   “五弟,你怎么样。”老四扭头去顾盼正在地上打滚的老五。一晃神的工夫,被杨乐天飞起的双足,夹住了脖颈。   “啊,我跟你拼了!”老二拾起地上的两截短棍,急红了眼。两节一尺余长的短棍,在他手中耍得像两把杀猪刀,向着杨乐天与地面平起的后心,直击过去。   “小心!”沁儿脱口惊呼。   杨乐天会心一笑,双足一瞪,以老四的肩头做踏板,顺势将他踹开。脚尖升到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松开了刚刚用手钳住的两人。这一串的动作,当真比老四的短棍还快,但见那棍子下落,只击中了一个影子。   手下一空,惊讶的老二跟着短棍跌了出去,一头扎进了身边的热泉。泉水冒着热泡,老二的头顶也冒出了几个铜钱大的热泡,饶是他顶上寸草不留,否则定要连着头皮也被揭了去。   “啊——”老二捂着头顶,痛得身子直摇,幸好刚才及时扣住了池边,才侥幸保住一命。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伤了我五弟?”   老大一看打不过,便和杨乐天讲起理来;老三捏着刚刚被杨乐天折断的手腕,在旁喘着粗气;老四盘膝而坐,正在调理内息,那胸口的一脚挨得虽不算重,却不知为何有东西淤积在胸口不上不下。   厮杀暂时停住一刻,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是杨乐天。”杨乐天坦白地吐出这几个字,即使他现在不报上名讳,凭这几个少林的人,早晚也会查出他的来路。更何况,也许对方根本不用查呢,身后的那位姑娘早已给他露了底。   从眼角的余光,杨乐天看到了沁儿脸上的表情——微微皱着一对柳眉,眼神在五名僧人之间来回游走,漂移不定。他总觉得她那不是在紧张自己,而是做贼心虚,想掩饰些什么。   “你就是杨乐天?与前任盟主吴铭同归于尽的那个杨乐天?有传闻说,你死而复生了,原来是真的?”老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位只穿一件内衫的年轻侠客,有剑刃在对方的眼中闪亮,令这个少林的大弟子越看就越是心虚,若不是被困洞中,他一定会因惧怕此人的肃杀之气而掉头就跑。   “没错,我就是你们眼里的大魔头杨乐天。”杨乐天目光凝定,回答得依然从容,尽管他在运用内息使呼吸保持平稳,但那只是在对抗这洞中炎热的温度。   “杨乐天,你这个大魔头,时至今日你非但没死,还来伤我们几个兄弟,今日虽不能将你除去,但是有朝一日,师父定会亲自收拾你,你等着……”老三扯着嗓子叫嚣,只是话到最后,都是撞着胆子说出来的,哪里还有底气。   “好吧,我等着,只要我们都有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杨乐天目光一转,看向脚边滚着热泡的泉水。   暗中,沁儿的齿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召唤。 第十四章 生机一线   “嘶嘶——”   随着一声召唤,一只小虫从宿主的体内钻了出来,身子涨鼓鼓的,显然是喝了太多的血,整个身体由原来的苍白色变成了红彤彤的小球。不过,它再也飞不动了,两只薄如蝉翼的翅膀低低地垂落着,沿着宿主的大腿慢吞吞地爬了下来,爬到热泉旁边,停下。   小虫只有红豆般大小,没有人注意到那一滴会移动的血。况且,它现在已经不动了,只是把小小的尾巴冲着热泉的方向。   “嘶!”轻微的声音,沁儿齿间再次发出了警告,仿佛在说:不对,不是那样的,那里是热水。   小虫果然听话的动了,缓缓蠕动着身体,转了个方向,又不动了。这一次,沁儿满意地笑了,等待收获一只新的生命。   被小虫寄宿过的身体,停止了抽搐,此刻正脱力地躺在地上。失血过多,面色苍白,活像一只僵死的蛇。   罪有应得!——沁儿瞥了一眼那个淫僧,立即恨得牙根痒痒。   “我们怎么出去?”老大忽然发问,看了看杨乐天,眼睛移到他背上宝剑的时候,忽然亮了起来,似乎在向敌人求助。   坚硬的岩壁就在眼前,水位和岩石之间的距离还不足以凭借轻功飞渡。那么唯有杨乐天再次动用那些神奇的功法,将水位降得更低,才有希望出去。   “请你们退后,我要继续。”杨乐天反手抽出玄魂剑。   想要活着出去,就要指望这个敌人,听从他的命令。既然没有其他的选择,老大只好带着四位师弟,退到了十丈之外。   “杨乐天,你不必那么费力。”沁儿扯住正欲挥剑的杨乐天,抬手指向她刚刚坐的那片黑暗之处,踮起脚,贴到杨乐天的耳鬓,“我们不必用轻功钻出去,靠它就行!”   “它……”杨乐天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沁儿坐的是个什么东西,这才纵跃过去,忽然眸中一亮——居然有只小船!   “这船是事先预备下的?”杨乐天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身侧的女子可以听到。   沁儿回应:“嗯。本来水位不高时,一个人平躺在船底,刚好可以从岩壁之下飘过去。”   杨乐天凝视着小舟,忽然摇头:“算了,我还是去继续移动那些泉水吧。”   “为什么?”   “因为这船太小,根本容不下我们两人!”   沁儿心头微热,这个男人心里还想着她,没有把她丢下。“别说了!”她浅浅一笑,猛然间抓起杨乐天的手腕,另一只手在舟尾上奋力一拍。   “砰——”小舟木质极轻,在推力之下,登时腾空飞起,又准确地落入了那池热泉。   一大蓬水花飞溅而起,几名少林弟子远远望见这团水波,还以为杨乐天开始搬运池水,一个个聚精会神,俱都瞪大了眼珠去瞧。   待水雾落下,沁儿已携了杨乐天在舟中侧卧,以内力驱动船身,快速驶入那个岩壁下的缝隙。   舟上,由于狭小的空间,和头顶压过来的岩壁,令两个人不得不紧紧相拥。温暖的热气在两具炽热的身体上浮动,船底已经被烤得烫手,越来越热,心里砰砰乱跳……他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么?他心里是不是住着只野兽,随时有可能冲出来?   强烈的光,令人眼盲。   “起来!”杨乐天的大手拍了拍紧贴着他的那个娇躯,鼻息中沁满了那个娇躯上散发出的体香。这香气很奇异,有种蜜糖的甜味和茉莉花的淡淡清香,这香气似乎是从女子的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的,但是并不浓烈,唯有肩并着肩才能嗅得到。   沁儿闭着眼睛,身旁那团温热的呼吸还在她的脸上喷射,仿佛就要触及她的唇,她感受到心跳加速,再加速,就像是一曲高潮突然加快的节奏,那猛烈的撞击就在她的心脏要冲出来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不想睁眼,对于那团如火焰似的天日,竟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之中的期盼。   “出来了!”杨乐天跃上岸边,感受着肌肤上的热气在极速地散发,不觉精神为之一振。他的白色内衣好像都在冒烟,团团的雾气仿佛一缕白云积上了头顶。   “你不冷么?”沁儿轻步走过来,在严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杨乐天一怔,方才察觉自己在冬日里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衣,连背上的玄魂剑都显得突兀。   穿着内衣,背着重剑,实在可笑。   杨乐天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现在不冷,不过我估计过上一阵子我也会和你一样冷得发抖了吧。”话音方落,他身上的肌肉好像听懂了人话,跟着抖动起来。   沁儿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看了男人一眼。耳边传来了虚张声势的吼叫,以及一些棍棒乱撞的声音,泉洞中还有人没能出来。   “他们还在叫嚣呢,这些人没有船,会困死在里面的。”沁儿有些担忧地望着泉洞的方向。   “嗯。”杨乐天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飞鸟所说的劫数,“也许他们之前犯过错,这次老天来收拾他们了。”   “你在说什么?”沁儿显然听不懂杨乐天所说的佛理一样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不是应该洞里那帮人更清楚的么?她瞠着眼睛看着杨乐天,迟疑着问:“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船推回去,救他们出来?”   杨乐天也看向这位姑娘,很快从她的脸上找到了某种真挚的东西,与刚才在洞中的表情一模一样。对于沁儿,从他第一次在地牢中为救飞鸟而与她相遇,杨乐天就觉得这个姑娘与众不同。如今看来,沁儿有心救几乎令她失洁的淫僧,杨乐天也只能用“善良”两个字来形容她了。   “你不是个杀手么?”杨乐天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疑惑。   沁儿抿了泯唇,又看向那道坚实的岩壁,“可是……主上没有让我杀这些人。”   “主上……”杨乐天意味深长地看定沁儿,“就是那个柳飞扬?”   “嗯。”沁儿点头,“主上没让我杀这些人,我若杀了他们岂不多余,没准还会忤逆了他的意思。”   “对,他当然不想让你杀这些少林秃驴,他想的是——最好让这些人死在我的手里。”杨乐天冷笑一声,“我若不放出他们,让他们困死在泉洞里,那么不就正好中了柳飞扬的下怀么?”   “这……”沁儿低下头,以掩饰她闪烁不定的眼光。   这的确是一个局,是柳飞扬让沁儿设下的,诱使杨乐天去杀少林的人,之后激起武林正道人士的愤慨,群起而攻之……   杨乐天走到沁儿面前,手指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尽管如此,他仍用那只冰冷的手缓缓挑起了沁儿的下颌,让女子直视自己。   “怎么,沁儿,你到底是帮哪一头的?”   男人离得如此之近,然而,那深邃的眸子里是敌意还是柔情,沁儿一时间混乱了。既然混乱,那么就都当做敌意好了——继母曾告诉过她,世界上没有人不为利益而对别人好,利益就是人与人沟通的支柱,如果一个人失去利用价值,那么面临的唯有死亡。   用力打掉了那只她心中有些期盼的手,沁儿找回了自己的归属,回答道:“我当然是武林正派中人,要和你这个魔头划清界限!”   “哦,好吧,那我为了不让你们武林正派人士得逞,决定放了这几个少林秃驴出来。”不容分说,杨乐天张手一挥,催动内功,击向热泉边停靠的小舟。   被不知名的力量从尾部推动,小舟划开水波,缓缓行回岩壁下的一线空间。   两头翘起,如新月的形状,这舟是极其小的,仅容纳下一个成年人坐乘。若想同时容下两人,唯有相对侧卧,刚刚那舟上的一男一女便是如此。   “我们走吧。”沁儿看见那小舟行入了岩壁下与水面仅二尺高的缝隙,回头对杨乐天道。   “不,不是我们,而是我要走了,至于姑娘……请自便。”杨乐天冷漠地回答着。   洞内已有了欢呼的声音,而洞外的人也在眼前消失。   沁儿还能看到那还没有完全隐没于黑暗中的舟尾。褐色的木质舟体,已在高温高湿的环境中穿了几个破洞,有木屑随着小舟的移动而落入水中。   不知道这小舟还能支持多久,也许洞内的五个和尚还未及全部出来,便会有人变成了落水的鸭子,被烫熟了。好吧,就多留一会儿,看看笑话,回去也好向主上交代。唉,这次任务,出师不利,被那个少林秃驴看光光了,真应该把他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沁儿满面涨红,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但转念一想,杨乐天倒是帮她报了仇,割了秃驴那个的本钱……   “嗤”地一笑,沁儿纵身跃上刚才的岩壁顶端。那顶上有些衰草,俨然是一处林子,树木横斜,生得极密。只是到了这个季节,树木俱都褪去了苍绿的外衣,换上了枯黄的冬装。   俯身看去,唯有热泉附近的几丛小草焕发着勃勃生机,甚至还有黄色的野花,点缀在其间。这个热泉也成了山坡上最低的洼地,一般人即使爬到坡顶,由于树影茂密也难以发现,乃是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   泉洞内不断有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但沁儿等了半天,仍不见有一个和尚出来,不自觉开始少女怀春,想入非非。   托着下巴,闭上双眼,身体业已适应了这接近冰点的温度,不再颤抖。接着,有呼呼的热气扑面而至,好像有和煦的春风,温暖着她冰冻的粉颊。   那是他的呼吸么?沉稳有力,节奏均匀。   “嗡——”   一只小虫煽动着翅膀,穿过了岩壁下的那道缝隙,迎着阳光的方向飞了出来。它很快确定了主人的方向,飞上了岩壁顶端。   在那里,一名少女托着下巴,轻轻眨了眨眼睛,微笑:“你来了。”   小虫落定在沁儿柔腻的掌心上,拖着干瘪得几乎透明的囊腔,缓缓爬入了少女的衣袖。这只小虫仍是红豆般大小,只不过,它已不再是那只吸饱了血的小虫,而是它的孩子。先前的蛊虫在饱餐过后,立即会产下幼子,而这些刚刚出生的幼子,又会将母体吞噬,迅速长为成虫,等待着下一个繁衍的循环。   尽管这些小东西是用来害人的,但是在沁儿这里,这些虫蛊就像是她的朋友和玩伴。她是一名“蛊师”,从小就与这些小虫为伴。练功练得辛苦,可以找它来诉苦;悲伤的时候,可以对着它哭泣;见到新奇好玩的事物,可以与它共同分享喜悦。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小东西,沁儿骨子里的善良才没有被世间无情的东西所泯灭,她很感谢小东西,这也是继母带给她的唯一幸福。 第十五章 死结难解   “啪!”,清清脆脆的一掌干净利落地掴上了粉颊。   天神教的玄武小屋内,落花捏着香帕,缓缓拭着从唇角淌出来的血迹。她是一个狠心的女子,狠心地抛弃情人,狠心地一次次地去伤害那个被她抛弃的人,难道不该打么?   刚刚的一掌是落花自己印在脸上的,即便是打到出血,也都是她该受的。   飞鸟,你会原谅我么?会不会?   门开了,风儿刮了进来,不算凛冽,也绝对不是温暖。昨晚的被子里还是热的,如今这是她唯一可以抵御寒冷的东西了。她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靠在床角,双手紧紧地抓住被衾,一直提到下颌,严严实实地覆盖住她白皙的脖颈。   落花很想把头也一齐埋进被子,不过,她刚刚试着埋了一会儿,坚持了不到一刻,便忍不住钻出来喘气。她不喜欢那种窒息的感觉,那仿佛就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了喉咙,这会令她联想到那只凶狠的手是她主人的手,她会恐惧、会惊慌。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脱离那只手的禁锢,得到一些喘息,哪怕是一点点稀薄的空气也好。最终,她将头钻了出来,她做到了。   没有被子的遮掩,火辣的面颊直接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落花茫然地看向门口,期盼着门板的开启,有人会来找她。   然而,许久过后,没有人进来,一个人也没有,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存在。   情人——她不仅令飞鸟折翼,更伤透了飞鸟的心,那样一个被她身心俱伤的人怎么还会来找她呢,估计飞鸟心里对她只剩下一种情绪,那就是“恨”;主人——这次她虽然成功拿到了伏魔刀,可是却没有对飞鸟下毒,忤逆了吴阴天的旨意,说不定盼来的会是兴师问罪。   还有谁?那个冰冷的教主么?不会,他怎么可能会来……   “咣”地一声,门板忽然敞开,撞上了门后的墙壁。   落花一惊,慌忙踢开被子,拾起床角被她揉皱的衣服,胡乱往肩头一搭,来不及系好衣带,已经被门口的人看定。   背对着门口之人,落花坚持整理好衣裙,然而,越忙越乱,手指不听使唤地在衣带上绕节,却无论如何也系不到一起。   “你作为我的妻子,还怕被我看么?”夜里欢冰冷的开口,连踏入屋中的脚步下也可听到冰晶断裂的声音。   落花手下一滞,任凭衣带自由垂下,肩头的衣衫因为没有带子的束缚,缓缓滑落下来,露出了半个雪白的香肩。她吐了口气,转身敛襟一福:“落花拜见教主。”   “嗯,你很怕我么?”夜里欢淡淡地看着深深垂首的落花。   “你贵为天下第一魔教教主,做夫人的理应低头服侍。”落花颔首道,她在夜里欢面前本来没有胆怯的必要,今日不敢抬头,完全是因为那脸上……   夜里欢微惊,对于反常的女人他有了些许的好奇。他踱到‘妻子’身前,抬手扯起落花从肩头滑落的衣衫,那只手忽的在瞬间顿住。这一瞬,他明显感到了手下那个美丽的躯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夜里欢眼神一冷,把衣衫提上了女人的肩头,又去拾对方散落在胸前的衣带,手指轻松一转,系上了一个死结。   “啊!”落花低头望着衣带上冰冷僵硬的手指,勒紧的那一刻,她看见他的手指上霍然出现了两道白痕。   失惊地抬头,落花忘记了脸上的伤痕,对上夜里欢冰霜般的眸子时,她在男人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复杂的神色。然而,夜里欢明明看到了那殷红的指痕和撕裂的嘴角,却没有问上一句。   “落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夜里欢退开一丈,不等落花回答,又道:“你既然投靠了我,就不该再瞒着我做事。”   “我……”落花无从回答,瞒着这个教主做的事又何止一件——他指的是哪件事情?难道是飞鸟的事情?   仿佛有一头小鹿在她的胸口里乱撞,为什么面对夜里欢的质问会无所适从?谎言对于她来说是那么轻而易举,然而,此时她却说不出口。心里一个声音在喉咙间抵触着谎言从她嘴里吐出来,那个声音还告诉她,那个冰人什么都知道,不要妄想瞒过魔教之主任何事情。   夜里欢看到了落花眼神中的闪烁,不屑一顾地向门口走去,“你和飞鸟的事情,希望你能解决好,我也不想参与。另外,那把伏魔刀你要务必还给飞鸟,我不想看到杨教主为了他的兄弟伤心。”   ——他竟然知道了!   落花除了吃惊,已经没有其他任何的感受。她愣在当场,看着那个冰冷的男人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再抬头看她一眼。   风从敞开的门口肆无忌惮地刮了进来,落花的香肩微微抖动,拢拢衣衫,低头看向那个由‘丈夫’亲手打上的死结。   死结!完全没有解开的可能!   这个死结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解开!然而,当那双冰冷的大手扶上她的肩头,为她拉起衣衫之时,落花还是感受到了那只手带给她的温暖。   心底一种莫名的情绪突然腾起,如翻涌不息的云。那是惧怕么?为什么面对他冰冷的眼神,总有闪避和退缩的念头,就如面对着她的主人。难道内心是想臣服了么?不是,应该是想依靠,亦或只想找到些许温暖。   落花的眼眸深深陷入了那个死结中,内心不断地纠结和校正,最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不是爱情。   天神教,总殿。   “夜教主。”杨乐天阔步迈入殿门,看见坐在宝座上的夜里欢,淡淡地唤了一句。   夜里欢霍然起身,行下三级矮阶,点头示礼:“杨教主。”他命使者搬来一张红木敞椅,与宝座并排放了,又摆手请杨乐天登上宝座。   杨乐天微微一笑:“现在你是教主,我坐这里就可以。”他指着红木敞椅,迈上了三级矮阶。   “好。”待杨乐天坐定,夜里欢才坐到了宝座上,没有再推诿,他已经在教众面前给足了杨乐天面子,对于一个前任教主,这只是出于应有的礼貌和尊敬。   大殿下,除了天神教的一众护法和使者,寻誉也在其列。   半个月前,寻誉听说杨乐天带了那枚能为王府平反的‘夜明珠’回到天神教,便迫不及待地赶去青龙殿。然而,众人参详过后,并没有人能想通一颗有着如此神力的宝珠,怎会无缘无故地落入一个西域男孩手中,又巧合地被王爷遇到,转手献给了皇上。当日,众人便决定先从那个深夜怀珠的男孩着手,顺藤摸瓜,许是可以查到什么惊天的秘密。   “查了半月,夜教主今日召大家来,可是有了那个怀珠男孩的消息?”杨乐天侧头看向夜里欢。   夜里欢点头,给侍立在殿下的一名少年飞了个眼色。少年会意抱拳,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便躬身退下。   那名少年年方二十,眉目端正,笔直口阔。只是左颈上的一道疤痕甚为明显,从下颌一直延伸到脖颈,如一条蚯蚓似地趴在那里。也正因如此,他给自己改了个相反的名字——无痕。   无痕原是玄武坛的使者身份,现在已是夜教主身边的第一护法。他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因夜里欢每次下达命令之时总是惜字如金,而无痕为人机灵,但凡是教主吩咐的事情,他只需要教主一个眼神的传递,便可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不多时,便见无痕领着四名使者抬了一口大缸进来。缸身被绳索砸地密密麻麻,两根竹棍从绳索的空隙中穿过,将大缸挑了起来,棍稍正好搭在四位使者的肩头。   “咣当”一声,大缸被置在了地上,有鲜血顺着缸口淌了下来,浸湿了缸身上满是污血的麻绳。   哪里来的血?   顺着那血流出的地方,众人看到了缸口上一颗会动的圆球和一些如枯草般的毛发。   那是个人!——杨乐天居高临下,一眼看到了圆球下埋藏着的血淋淋的躯体,“没想到这个人还活着?”   “是,杨教主。”无痕抱拳回禀:“这人很顽强,被人砍去了四肢,仍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在缸中坚持了数月。”   “顽强?”杨乐天起身踱了下来,皱眉:“他还是个孩子啊……”   “对,就是那个孩子!是他把宝珠献给了王爷!”寻誉激动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寻誉一眼就认出了孩子,因为那孩子眉心正中有一颗黑痣,位置生得非常端正,两眉之间,不偏不倚。他在王府的大牢中,曾经见过这个孩子,并亲自问过他深夜怀珠的事,但当时那个孩子怕得吞吞吐吐,除了说出迷路之外,什么也没有说。   然而,寻誉当时所见到的孩子绝对不是这样的,这样子还哪里是个人,简直是个骷髅!   唯一露出的脑袋,完全像个空壳,皮下已经没有肌肉,双颊深深地凹陷,恰恰突出了上面高高耸立的眉骨。眉骨下,如鸽子蛋般的两个白色球体突兀地嵌在了眼眶中,上面覆盖着一层黏黏糊糊的黄浆,令那对眼珠子诡异恐怖得无法形容。   不仅是失去四肢,还瞎了?——寻誉失去了走向前的勇气,踉跄着退了几步,跌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是谁这么残忍?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下此毒手!”寻誉义愤填膺地在殿上大叫起来,几乎忘了正是这个孩子的出现,导致了寻王府上下百十余口人遭遇横祸。 第十六章 瓮中男孩   杨乐天用手指着无痕,吩咐:“你先把寻公子护送回去,让他好好稳定一下情绪。”   “这……”无痕微微迟疑,看向宝座上的夜里欢,直到见教主点头,才领命搀扶了寻誉出去。杨乐天佯装无视,心里明白在教众心目中自己早已没有了实权,只是人人口中还尊他一声“教主”罢了。   “你还能听得见我说话么?”杨乐天一步步踱近那口大缸,刺鼻的臭味令他有些反胃,他没有再走过去,只站定在离那男孩一丈远的地方。   男孩没有反应。   许久,缸中的那颗头颅忽然动了,竟依靠那快要折断的脖子抬了起来,一对圆鼓鼓的球体在眼眶中忽的突起,仿佛能够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人。然而,那头颅定了一刻,便又侧向另一方,毫无悬念地耷掩下来,枯黄的头发混着血污像稻草一样遮盖住了那张恐怖的脸。   杨乐天勾了勾嘴角,试探着问:“你若是可以听见,却是口不能言的话,就点点头,好么?”   大殿内回响着杨乐天问话的声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殿中央的那口大缸,然而,缸中的男孩这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假如你可以配合我,我有办法令你不再痛苦,好不好?”杨乐天走近一步,眼神炽热,期待着男孩的回应。   “呃……”男孩低低地发出了一丝呻吟,这一声令殿内所有人精神一振。   杨乐天忍耐着恶臭,走到男孩的跟前,用温暖的手去抚男孩那枯草般的头发,本来想给他一些安慰,不想这个举动竟吓到了他。   “啊——”男孩发出了尖利的叫声,但听起来却像是一口破锣摔在了地上。他扬起头,仍把一副骇人的眸子瞪得斗圆,即使是什么也看不到。   杨乐天急忙退后几步,温和地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这里也不会有人再加害你。”   “唰——”见男孩波浪着脑袋,杨乐天抽出背上的玄魂剑,“咣啷”一声,扔到几丈外的青石地上。   “我把宝剑都扔出去了,你应该听到了吧。不要害怕,你只要回答我几个简单的问题,我马上就会帮你解除痛苦,相信我。”   呻吟一声,男孩将头扎入缸口,仿佛是一只受惊的小兽,不敢再钻出来。缸口够大,男孩的脑袋都可以埋进去,而舌头刚好可以舔舐到缸内的某种棕色液体。那种液体不知添加了什么材料,不仅可以令溃烂的伤口停止腐化,还可以用来充饥解渴。这些日子以来,男孩正是依靠这种液体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孩子,可以把头探出来么?”杨乐天语声更加温和,他不敢靠近,只是和那男孩保持着半丈的距离。   半晌,男孩没有回应,缸中的那颗头也不再颤抖。杨乐天不再说话,除了等待,他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饱受摧残的孩子。那个男孩一定是被恶人迫害时候,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孩子需要一些时间,杨乐天也沉得住气,负手凝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等待。   那是什么?   一道棕色的光映入杨乐天深黑的眸子,皱了皱眉,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便在此时,一直坐在宝座上冷眼旁观的人忽然发话:“杨教主,你这样做又有何用?”   杨乐天转过头,对夜里欢耸了耸肩膀,同时,他看见一道冷厉的白光从他眸前划过,直向着缸中的头颅而去。杨乐天没有出手阻拦,而是淡漠地看了夜里欢一眼。   这时,刚刚送完寻誉返回的无痕正好踏入殿门,看到了这一幕,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的教主。   “人已经死了。”杨乐天向无痕以及在场所有教众宣布着这个消息。   无痕默默退到一旁垂手侍立,虽是心中大惑不解,但他不敢对教主的决定有任何质疑。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这个孩子是他半个月来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他也不会心存抱怨。   不过,无痕不会出来说些“教主英明”之类恭维的话,教众中也没有人敢出来说这些话,他们清楚夜里欢的脾气,沉默永远是对教主最好的肯定,这代表着服从。   “叮!”缸内的头颅向下沉了一分,顶心上银光闪闪的利刃撞到了缸口,由于钉得极深,那柄双面利刃并没有因为撞击而脱落,而是把头颅架在了缸口。   “人,不是我杀的。”双掌相击,夜里欢终于从宝座上走了下来。   殿下,教众们不免抬头相顾,第一护法无痕也微微惊愕:那人明明死于双面利刃之下,难道除了教主,我们当中还有人会使用双面利刃?不可能,从这柄利刃钉入的力道和位置来看,除了夜教主,天下没有人第二个人能办到。   “你为什么要杀他?”夜里欢站定在杨乐天面前,冷冷地问。   又是一个令众人震惊的问题——人是杨教主杀的?无痕灵活的眼睛在杨乐天身上扫视了个遍,也没有察觉任何异样。青布长袍,袖不沾风,原先当教主时的肃杀之气在他身上已然淡去,除了咄咄逼人的气场之外,倒是真看不出来他有刚刚杀过人的凌厉之气。   杨乐天微微一笑:“这个问题,我倒是想先问你?”   “嗤”地一声,杨乐天出手拔下了男孩头颅上的利刃,丢回给夜里欢。   凌空伸指,夜里欢用食指和中指钳住那片染了热血的利刃,冷冽的冰和炽热的火在他的眸中交织着,“我杀他,是因为我不想看他这样痛苦,对于一个孩子,实在太残忍了。”   冰火俱灭,夜里欢的神光忽然暗了下去——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妹妹被恶人带走了,不知道那些恶人会对妹妹做出什么事情。是会拷打妹妹逼她交出更多的财宝,还是会把妹妹卖去窑子来抵债,或者……夜里欢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缸中那个惨目忍睹的孩子,心底寒凉一片。   “对,实在太残忍了……是该早些了断。”杨乐天附和着。   一张冷肃的脸,夜里欢很快从往事中恢复过来,“杨教主果然好功夫,出手比我快了一步。不过,你为什么杀他,难道也是和我同样的理由?”   “不,我杀他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一个——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杨乐天说得冷漠,心底同样有些酸楚。   事实上,杨乐天和夜里欢一样,不想再看这可怜的孩子继续受苦,但更多的理智告诉他,他要坚持问出幻魄珠的事情,为寻王爷的案子留下一个人证。然而,最终他没有选择这么做,他把男孩干脆利落地杀了——就在夜里欢出手杀人的前一刻,杨乐天看到了那个东西,于是他决定杀掉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第一时间了结这个孩子的痛苦。   夜里欢疑惑地看向杨乐天,但见杨乐天再次来到男孩身边,拨开那些枯竭的头发,食指一曲,在男孩的后颈中抠出了一枚嵌入血肉的铜钱。   “嘶——”指尖传来细微的疼痛,在抠起铜钱的瞬间,杨乐天好像被那枚铜钱刺到了手指。没有在意这痛,因为他的目光很快被男孩肩头上的五个小血洞所吸引。惊讶的目光一闪而过,杨乐天将手中这枚被血浸得发黑的铜钱举了起来。   “就是这枚铜钱,封住了男孩的记忆,即便是取出来,记忆也不会再有了。”杨乐天随手将铜钱扣回了那个圆形的伤口。指尖再次刺痛起来,杨乐天皱了皱眉,又看了看那枚铜钱,抬头吩咐:“无痕,把这个人抬走,连同这口大缸一齐焚毁,中途不得叫人靠近这具尸体。”   一定是有人怕男孩会供出什么,才会用了这种手段。那么即便是男孩不死,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难怪杨教主会出手杀人……奇怪了,杨乐天是怎么杀了那孩子的,玄魂剑不是在地上么——无痕正自发怔,忽然被杨乐天一唤,讷讷地拱手:“是,无痕这就去办。”   这一次,无痕没有去看夜里欢,直接遵了杨乐天的命,只因他一时失神,领了命才恍然去看夜里欢的表情。然,夜教主千年不变的冰山脸,何时会因一件小事产生变化?无痕但觉夜教主似乎不会反对,便糊涂事糊涂处理,叫人将大缸抬了下去。   “这么说来,若想为寻王爷平反就难上加难,线索又断了?”夜里欢对杨乐天道。   杨乐天点头:“嗯,如今物证虽有,但那幻魄珠却有古怪,也是不能交出的,而这没有价值的人证也死了。不过,夜教主说错了一点,线索……还没有断。”   夜里欢询问地看向杨乐天,但见杨乐天指着自己颈间几粒豆大的疤痕,“这里,我刚才发现男孩的肩头和我这里的指洞居然一模一样,明显是王陵中的那个妇人所为……”   “……”夜里欢沉默,他听杨乐天讲过王陵所经历的事情,知道那个妇人的武功诡异之极——能逼得杨乐天落荒而逃的人,试问天下还有几人?   杨乐天用袖口抹净了指尖的血,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三丈之外的玄魂剑,他只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勾起嘴角,顿住了脚步。   四指伸出,拇指微勾,突然间一股旋风卷过地面,托起地上的玄魂剑,幽幽浮到了半空。倏地,玄魂剑如风筝似地被主人扯了回来,雪亮的剑身洒出一片银辉,自动跃入主人背上黑色的剑鞘。   无痕这回看清楚了,原来杨教主杀人根本无需用剑,仅凭强大的剑气就可杀人于无形。这回无痕是心悦诚服,不仅仅是第一护法,在场教众俱都看得目瞪口呆,杨教主的武功究竟高过夜教主多少,他们各自心中都有一杆秤。   再一次拊掌表示佩服,夜里欢忽然一撩衣摆,单膝跪在杨乐天面前,正色道:“杨教主,请重登教主之位,振兴发扬我天神教,夜里欢自愿隐退。” 第十七章 阴魂不散   “夜教主,你先起来再说。”杨乐天伸手去扶夜里欢。   夜里欢一挣,坚持跪在原地,“杨教主,请先答应重登教主之位。”这时,第一护法无痕及殿内所有教众在夜里欢的身后跪了一片,俱都对这位身怀盖世神功又才智过人的前任教主真心臣服。   杨乐天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看着这跪了一地的教众,作为前任教主的他,竟没有几个能叫得出名字。看来,他原来这个教主做得的确不称职,那时候一心顾着个人的仇恨,没有好好打理天神教,而是把重担都压在了夜里欢一个人身上。如今这算什么,是要给他一个重头补偿的机会么?   重登魔教教主之位,杨乐天不是没有想过,然而,他这次回来,本打算为王爷平反后就与琳儿寻个世外桃源隐居。若是他现在答应了夜里欢的请求,那么琳儿怎么办——又要和他重过血腥的日子么?况且,作为魔教教主杀人是无可避免的,那么对义弟又该如何交代?   指尖缓缓淌出了血,顺着杨乐天的青衫流了下来。然,杨乐天并没有太多痛楚,只是在收紧手指的瞬间,感到了微微的濡湿。   “你就答应了吧。”一个白衣人从殿门外大摇大摆地跨了进来,看到杨乐天惊愕的眼神,走过来在他肩头上一拍,“大哥,别辜负了夜教主一番诚意。”   “义弟……”杨乐天一怔,低低唤了一句。   原来义弟也是支持我做魔教教主的……虽是不明白飞鸟的意思,但他也多少松了口气——如今的杨乐天总是觉得对不起飞鸟,不愿见到飞鸟对他失望。   心下稍宽,杨乐天一整面色,正要向夜里欢说出什么话来,偏在此时,一抹黑云蒙住了他的双眼,那含在口中的话语也随着轰然倒下的身躯而彻底咽下……   “大哥!”   “杨教主!”   “乐天……乐天……”   朦胧中,有无数个声音在他耳边呼唤,神智渐渐清了明了,眼前也渐渐亮了起来。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求求你,救救他啊……”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琳儿……   杨乐天终于看清了,她的妻子正跪在别人的石榴裙下。   “发生了什么事?”床榻上的人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乐天,你醒了!”琳儿登时转身扑至榻边,眸中跳跃着狂喜的光。   这时,那个穿着石榴裙的女人也款步凑过来,冷冰冰地道:“他是一定会醒,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他会……”   “会如何?”刚刚露出的一抹微笑,迅速在琳儿脸上逝去。   杨乐天面色苍白,仰望着那个绝世美女,“说下去……我不怕死。”当他静静吐出最后一个“死”字时,心里竟有一丝落寞,仿佛是为自己在默哀。他心里明白,身怀如此强大的内功,如果还会在不察觉的情况下晕倒,一定是遇到了很严重的事情,也许会……死!   不自觉地拢拢手指,杨乐天只是出于紧张,却不想那手指仿若石头一般,不会动了。   “死?”女人对着杨乐天挑了挑柳眉,“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就好了,除非现在我杀了你,给你个痛快!”   琳儿登时花容失色,拼命地摇头:“不要,我是要你救她,不是要你杀他!”   “愚蠢,我用毒药杀了他,其实就是在救他!”女人一跺脚,狠狠道:“倘若现在不杀他,你就等着看你男人的那条手臂烂掉,之后全身被啃噬成白骨吧!”   琳儿身子一震,脸色煞白,立时瘫坐在地上。惊慌中,她用力扯住女人的衣裙,乞求着:“求你,救救乐天,无论付上什么代价,琳儿都愿意。”   “琳儿,她真救不了杨教主,你死心吧。”一句寒冷似冰的话语如砖头一样地抛过来,正砸中琳儿的心口。   “我……”琳儿心中一抖,失惊抬头,正见夜里欢站在门口。   夜里欢没有进来,抬眼看着他的妻子,冷然吩咐:“落花,既然你救不了人,就别愣在这里,打扰杨教主休息。”   “是,教主。”落花疏离地应了一声,他们彼此之间本来就是上下级的身份,既然是个死结,那么就永远不要试图解开。   琳儿仍然不死心,向着正欲走出门口的落花追了两步,焦急地问:“落花,假如你救不了乐天,那么你师兄医仙是否可以?”   “他?”落花回眸,不屑地道:“我哪里知道如今医仙的功力有多深,你倒是可以试试。不过,杨乐天的蛊毒不好解……你爹陆峰不也被这些小虫折磨了几十年么?”   “爹……”琳儿喃喃。   死,总是不能如想象得那么简单。   杨乐天躺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自嘲地笑了:原来老天总是在作弄他,偏偏要在一切都好起来以后,再把他拉下地狱。果然是站得越高,跌得越狠。这是自己的报应吧,就像飞鸟说的,无须人报只等天报……   一滴晶莹的泪悄然跃出了杨乐天的眼睑,埋着头哭的琳儿没有看到。   夜幕降临,雪不知不觉间覆盖了整座山林。   如此之大的雪,仿佛是一盏盏明灯,照亮了山门。忽然,有火光和厮杀时响起,就在那山门之内。只是一转眼,鲜血染红了白雪,几十条生命刚刚还在共进晚餐,这时已横七竖八地倒在了苍白的雪地中。   没有月光,天色却被大片大片的白雪映得恍如白昼。一把染了血的长剑在尸体上反复擦拭着,直至那剑身上可以反射出雪片的影子。   雪地上,投射出一条长长的人影。那个负手而立的青衫男子,如魈鬼一般独现在这明亮的雪夜中。   这山上除了他,已经没有活人了。   “哈哈哈……”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对黑溜溜的眸子缓缓扫视着四周的尸体,看着这一条条在他手中覆灭的生命,就像在欣赏自己的战果一样,那是一种胜利的满足感。   剑入了鞘,青衫男子拖来几具尸体,有序地排放在山门下,摆放出了一个大大的汉字。之后他拍拍手,仰头看了一眼山门上的那个牌匾。   “嗖——”手指轻弹,把牌匾从山门上击落下来。沉重的牌匾坠地,溅开了一蓬飞雪,雪片继续无情地覆盖在上面,渐渐湮没了上面的三个大字:“断”、“刀”、“门”。   “断刀门从此消失!”男子狠戾地道,得意的笑牵动了面具下满是疤痕的肉皮,在肃杀的雪夜中听起来分外鬼魅。   鬼魅的声音传到落花的耳朵里,她不禁发了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仿佛有几只狼在追逐她,她提着罗裙在黑漆的森林里奔跑。在跃过一条白色的河流时,她大意跌倒,摔倒在冰冷的河水中。   湿漉漉的头发从头顶垂到了眼前,落花听到了饿狼的嚎叫。幸好那些饿狼没有再追过来,好似听到了某种箫声的召唤,都纷纷顺着山脊,向着在山顶奔去。   “嗷呜——”箫声停止,狼群在如金盘的圆月下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落花用被碎石搁得生痛的手掌撑起了身体,缕了缕垂落在眼前的碎发。然而,当她抬头的一瞬间,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得变了脸色。   双膝颓然曲下,落花恭敬的俯首:“主人。”   “谁是你的主人!”面前的人冷厉地呵斥,两只阴冷的眸子欲要从眶中瞪将出来。   落花愕然抬头:没错,自己没有眼花,那带着面具的人的确是她的主人——吴阴天。   “主人。”落花轻声一唤,不想得到的竟是一把冰冷的长剑。   一剑穿胸,仿若当年……   “噗——”一口鲜血从落花的嘴里喷了出来,绯红色的血染红了她胸前的长剑——银蛇软剑!这剑不是被自己私藏起来了么?主人是从哪里找到的?!   “你这个贱人,究竟背着我做了多少事!”吴阴天怒火冲天,一发狠,将长剑拔了出来。   反省,反省……落花仰面倒了下去,在血泊中反省:一生做了多少事,连她自己也数不清,反正好事没有一件,坏事堆积如山。   这时,远处又传来了狼的嚎叫,这次嚎叫的声音变了,有点像是哭泣,亦或是笑——这叫声是在为她这个恶人的死而默哀么,还是为很快能得到一顿免费的夜宵而兴奋?   落花已经醒了,她没有死在主人的剑下,那一切只是场噩梦。   屋子里暖暖的,木炭在火盆中燃得噼啪作响。已然是隆冬了,这个季节即使合上了窗,也会有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来。   可怕的声音如狼在吼叫,会令她回到方才的噩梦中去。落花掀开被子,下床去把窗棂关得更严密一些,她对这些从缝隙中发出的怪声实在心悸得很。   窗是关好了,门却开了。   落花吃了一惊,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映着她噩梦中的那个人——她的主人。   “怎么,不认识我了么?”吴阴天出现在门口,看了看只穿着一件单薄内衣怔住的落花,回手合了门。   “主人深夜到访,可是有事吩咐?”落花在窗边跪了下来,默然颔首。   吴阴天推了推脸上的面具,冷声问:“吩咐?你会听么?”   落花心里打了个突,“兴师问罪”四个字如泰山一般压上了头顶,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主人的吩咐,落花不敢不从。”   “是么?”吴阴天寻了张椅子坐下,阴涔涔地问:“落花,你好像该和我交代些什么吧?” 第十八章 坦诚相对   落花默默握紧了手——交代?你既然都知道,还要我交代什么,无论我怎样交代不是都忤逆了你的意思么?不过,主人一定要听我亲口说出来,那好,我说了便是。   “这次是落花的错。我虽然取到了伏魔刀,但没勇气对飞鸟下毒,那颗浅碧色的解药其实是颗补药。”   落花简明扼要地说完,额上已浮起了一层冷汗。窗棂似乎并没有关紧,冷风偷偷地钻进来,如冰块一样刺激着落花裸露出来的肌肤。   “啪!”吴阴天从椅子上窜起来,狠狠地掴了落花一掌,“你个贱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   垂着头,落花咽下口中的血沫:“主人,这次是落花的错,要怎么处罚,落花绝无怨言。但是,也请主人不要命令落花再去伤害飞鸟,我……我真的再也做不到了。”   她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对这个令她畏惧的豺狼说出了这番话。说完,她心中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又因害怕香肩不自主地在颤抖。   落花低着头,不敢正视那双阴狠的眸子。她看到吴阴天的衣尾在摇动,袍子下的一只脚已然抬了起来,然而,那只脚很快又放下了,没有向她的胸口踹来。   “好大的胆子啊,谁给你的?”吴阴天退了两步,坐回到椅子上。这几个月来,他在柳飞扬身上学会了一样东西——以退为进。   听到这话,落花的双肩忽地停住了抖动,抬起头,高声道:“是夜里欢!”   吴阴天心头一震,万料不到落花能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个人,何况上次他已经提醒过落花——不要以为找到了一座靠山。   落花真的不怕死了?   “夜里欢……好,说下去!”吴阴天的手指在衣袖中撵动着,也许他会因一时气恼突然出手杀了一条不够忠诚的狗。   “落花如今已经是夜里欢的妻子,所以教主不愿意让我和飞鸟扯上关系。况且,飞鸟是杨乐天的结拜兄弟,若是我再动飞鸟,那么夜里欢一定不会放过我,到时候我恐怕再无法待在天神教替主人办事。”   吴阴天袖中的手指自然舒展,宽下心来:“原来是这个原因,你怎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倘若你再说晚一刻,那现在你所说的将会变成遗言。”   落花震惊的眸光闪了两闪,低头:“落花始终是忤逆了主人的意思,还用假的解药蒙骗主人,自知难逃罪责,不敢狡辩。”   吴阴天不说话了,掏出一块干净的蓝巾,用它抚去颌下刚刚渗出的血珠。尽管这样做会很痛,但他也不想那干净的衣袍沾上任何血渍。   那应该是道新伤吧——落花仰头望着主人,但见一条血沟从主人的面具下钻出来,如一把镰刀似地割开了颌下的皮肉,迫使血沟两边的油皮离开所属之地,卷曲着,露出鲜肉。   落花虽然不知道柳飞扬是怎样对待主人的,但她见过主人那张可怖的脸……   “柳飞扬,他不是个东西!他……他连狗都不如!畜生……畜生……”吴阴天推开了落花的门,手中持着半壶酒,一步一摇地向床上扑倒。   “主人,你怎么了?!”   “落花,来……”混混沌沌中,有个美女映入眼帘,吴阴天看不到女子脸上的焦急,只看到女子的绝世容貌。   “主人。”落花掏出一块香帕,帮主人拭着从唇边溢出来的酒,她素知吴阴天最怕脏了,故而十分小心。   “啪!”一只大手忽然扣上了落花那只持帕的纤纤玉腕,“来吧,落花,你不是早在三年前的除夕就很想主人喜欢你么,主人今日就成全了你吧!”   “主人!不要!”落花扭动着那只被束缚的手,尽管那是她的主人,但是这个要求……一定是主人醉得糊涂了吧。   面具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掌将那玉腕抓得更紧,“你一个婊子还装什么矜持,说吧,你和多少男人睡过?”   “对,对,落花正是觉得自己身体太脏,怕玷污了主人的清誉。”落花皱着眉心,泪眼焦急。   “清誉,算了,我不要了!”吴阴天摇摇头,一把将手中的酒壶掷出,“不,是最好破了,免得让柳飞扬惦记着,给他做了练蛊的药引。”   “练蛊?”落花一怔的工夫,已被吴阴天拉上了床。   “来吧,主人命令你,把衣服全脱了,现在就给主人破身!”   “主人……”对于落花来说,当着男人的面脱衣服,已经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了,只不过,后面的事情她却从未尝试过……   一个春香楼的头牌妓女,自从飞鸟摔杯断情的那晚,便卖了自己的身子,怎会没有过鱼水之欢?   然而,落花正是为了飞鸟而守身如玉——那晚被恩客拉进房间之后,除了落花,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房中的恩客也不知道。清晨起床时,那恩客只是觉得腰酸腿软,便满足地走了。   没有爱,就没有恨——飞鸟他应该还是爱我的吧,否则怎么会说出那么绝情的话来。   床上,落花手下的动作很缓,她甚至有些后悔今日没多穿几层衣服,那样就可以多耗些时间。   吴阴天不耐烦起来,亲自动手去撕扯落花身上的衣裙,怒气卷着酒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直至把落花从鸡蛋壳里剥了出来。   好美的玉体!白皙滑腻的肌肤,笼罩着淡淡的粉光,就像一尊水晶的雕像,被工匠巧夺天工地精雕细琢。每一寸肌肤都是那么完美,每一道曲线都散发着女性的魅力。一头如瀑的长发,在胸前纷乱地散开,装饰着那两座高高隆起的山峰。两粒如红玛瑙似山巅,好似这世间最甜美多汁的果实,令人垂涎欲滴。顺滑如丝的长发从头顶披散下来,在沿途,如一条小河分出了无数的溪流,有的跨过两胸中间深深的沟壑,有的顺着如玉石般光滑的背部飞流直下,最终与另一处溪流汇聚。   吴阴天看得出神,连那几条一向对女人麻木的神经也被挑逗起来。不自觉的,他的大手如游蛇般地爬上了那副敏感的身体。   一个“不”字咬在唇边,落花始终不敢当面忤逆他的主人。双肩被钳住,一副玉体彻底被吴阴天压在了身下。   要不要对主人下毒……落花内心挣扎着,这是她对待那些肮脏龌龊恩客的常用手段——“迷情幻影”只要令对方吸入少许,便可以出现那些与女人交欢的幻象,之后大睡一觉,药效也随之消退。   不容落花多想,吴阴天业已除去了自己的衣袍,露出了俊美结实的身体。肩膀宽阔雄壮,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腰臀细窄坚挺,同样是完美的男性曲线。他全身不着寸缕,唯独没有卸下的,便是他脸上的那张罗刹面具。   那张面具下究竟隐藏着什么?为什么主人要整天带着它?   一些白色的粉末就如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飘飘然游入吴阴天的鼻息。吴阴天恍惚了一下,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将落花的双腕死死地压在床上,赤条条的身体压在对方敏感的酥胸之上,“你……你竟然对我下毒!贱人……”   落花紧泯着唇,这一刻脸色煞白,那面具下的眸子是如此之近,她在里面看到了刹那间的腾起的杀气!   “啊——”眸子顿失了光亮,眼神变得迷乱,吴阴天终因酒醉而大意栽在了落花的手里。疯狂的欲望在他心中燃烧,人却像一根枯木般倒在了一旁。欲火焚身,手脚无力,浑身滚烫,吴阴天在床上如一条大虫般,来回蠕动。   落花起身穿好衣服,丢了一个枕头给他的主人,算是怜悯吧……   视若珍宝,一只枕头便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吴阴天一把将其抱在怀里,用十指大力地揉捏着。可这种力道极弱,任何女子都只需轻轻一推,便可卸去。   坚挺、僵硬,吴阴天终于释放了内心的狂潮,然后,虚软无力地倒在了床角,不再动弹。   “啪嗒”一声,罗刹面具从床沿滑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落花一直没有去看,只是躲在床后,静静等待着这一切的结束。尽管对主人下毒,心里有一些忐忑,但她还是这样做了,为了那个人……她不后悔。   俯身拾起面具,落花见吴阴天正趴在床上,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脸的周围,她没有仔细去看,只是将面具悄声放在了枕边。   逃避,也许是落花现在最好的选择。她将被子覆上主人赤裸的身体,回身向门口走去。   “雨燕……”   落花诧异驻足——是主人在说话么?他叫的那个名字是……吴雨燕?!难道主人一直喜欢的人是吴家大小姐?!   拍了拍胸口,落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不想看了这一眼,她几乎跌倒。那个人……是她的主人吴阴天么?他的脸……   震惊的同时,落花也终于明白了那张面具的作用,即使身体没有了遮盖,也一定要给那张脸一个遮盖。   落花重新回到榻边,拾起了枕边的面具——一张罗刹的面具,青面獠牙,竟然没有面具下那张真实的脸令人胆寒!   她将罗刹面具覆上了那张可怖的脸。   刹那间,面具上的两个深洞中忽然射出了阴冷的光,仿佛是有了面具那张脸就有了生命。脸转了过来,用深黑的瞳孔狠狠瞪了落花一眼,亮如闪电。 第十九章 二盗丹丸   落花微张着樱唇,惊电似地抽回了手指。还好只是一瞬,这一瞬似乎耗尽了主人最后的力气,他眼中的光芒消失后,眼皮也在面具下疲倦地合拢了。   吴阴天已经很累了,更不屑将柳飞扬那些毒辣的手段用在落花身上。   “这次姑且饶过你,继续在天神教给我盯着夜里欢!”良久,吴阴天终于发话。   “是,主人。”落花抬头,“只是魔教之主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我拿了伏魔刀的事,他命我归还飞鸟,这便又如何是好?”   吴阴天起身,将刚才沾了血的方巾丢入火盆。他看着那蓝色的方巾被火焰慢慢吞噬,神情漠然,忽然,唇角又浮上了三分喜悦。   “若是他夜里欢想要,伏魔刀就在万柳山庄正厅的刀架上摆着,有胆量他亲自去取!”   “这……”吴阴天的一句话,把落花噎得说不上话来。   吴阴天阴冷一笑:“你不用为难,照直说,我倒是很想抓条大鱼。”   ——夜里欢,你上次对柳飞扬动了刀子,他居然不和你计较,我看这次你去夺刀的话,主上会不会还像上次那么好心!   “是,落花遵办。”落花一拱手,“主人,还有一事。”   “说!”   “杨乐天在教中莫名其妙的中了蛊毒,应该是与瓮中男孩有关……”于是,落花将她所了解到的为寻王爷平反的事情,详细向吴阴天汇报了。   吴阴天听完,一句话没说,急匆匆地便走了。   龟谷。   “真是太美啦!”   沁儿是第二次来到这个人间仙境。   谷中大雪纷飞,唯有谷底,别有洞天。云烟悬在头顶,阻隔了冷空气的袭击。恰逢天公作美,雪后生出了一轮暖日,把头顶的那片云霞照得灿烂生辉。   一座玉桥,通向医仙的谷底雅居。沁儿却在桥上掉头,另觅了一条路去了,她来龟谷要找的可不是医仙,而是其他感兴趣的东西。   “这次他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炼丹房内,微生雾正对着一个求医的女子说着老生常谈的话。   “医仙,求你跟我出谷走一趟,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女子的声音几乎接近哭泣。   “好吧,我就陪你走一趟。不过,这次无论能不能救下他,你都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会去。”   丹房内,传来了微生雾讨价还价地话,沁儿无心再听。她爬上屋顶,掀开一块稻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内正腾着徐徐白烟的练丹炉。   青紫色的炉身,足有一人来高。底部架有八根木桩,有淡蓝色的火焰从木桩中蔓延出来,似一只八爪鱼似地托起了整个炉身。   这时,微生雾走过来,用一只长约二尺的火钳挑起了如磨盘般大小的炉盖,从中夹出了几枚丹药。   “砰!”炉盖坠下。   看见微生雾将几颗丹药揣入了怀中,沁儿心头一紧:这医仙可别把里面的好东西都拿光了啊,怎么也给我留几颗嘛。   “走吧!”微生雾是在和方才的女子讲话。   “谢谢……”   真是烦人,怎么这么絮絮叨叨地,还不快走!沁儿抓了一把稻草,握在手心里揉捏。好不容易盼着医仙和那个女子出了炼丹房,沁儿终于有机会掀开那个炉盖。   炉盖上已有了红色的微光,可想而知这盖子的温度。她拾起刚刚医仙用过的火钳,在挑开炉盖的一瞬间,心中还在为有没有丹药而忐忑不安,而在下一刻,那晶莹的脸上便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的确,她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黑色丹药,虽然炉内只有一枚凝气归元丹,但在它旁边,还有一枚红彤彤的丹药和一枚七彩斑斓的小丸。   这些都是什么?算了,既然来了就全收了,一定都是好东西。   沁儿的唇角挂着喜悦的笑,这回鬼面若是再发病,至少可以抵挡一阵,说不定那两枚颜色夺目的丹药可以解了他体内的蛊毒。   鬼面的蛊,是柳飞扬亲自种下的,若是想解的话,窍门也只有柳飞扬一人知道。尽管沁儿本身是一名出色的蛊师,但是有些技能是继母没有传授给她的。但是她知道,鬼面所中的蛊是可以解的。   三枚药丸,尽归囊中!   沁儿甜甜一笑,满意地拍了拍夹衣间的荷包。荷包上,一条银色的龙栩栩如生,并非张牙舞爪,而是像条小蛇似的盘踞着。这个东西,沁儿一直带在身边,多年来视若珍宝。   行出丹房,沁儿忽然顿住了脚步,又摸进那个绣着龙身的荷包,掏出三枚丹药捧着掌心。冷风吹散了她脸上的笑容,这两枚不知名的丹药该不会是毒药吧,虽然听说医仙从不杀人,但这丹药也不一定就是用来救人的……   那么如今就只剩下一枚凝气归元丹。唉,上次来一趟还偷了两枚,这次才一枚……不行,一定要把医仙拿走的那几枚想办法搞到手。   雪已经开始融化,松枝上大块的雪拍落在地上,在宁静地谷中发出嘭嘭的响声。屋顶上的积雪也渐渐化水,淅淅沥沥,如断了线的珍珠,从高高的屋檐一直坠落到厚实的雪地里,直把地上的雪穿出一个圆形的深孔来。   月上中天,谷底一片宁静。不同于上面的是,谷底没有那么冷,也没有雪的痕迹,只比平日多了些湿气。沁儿站在玉桥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温润的空气,很清新,很纯净。   雅居中烛火已经熄灭多时了,里面的人也应该睡熟了吧。沁儿这样想着,她知道医仙还没有走,而是与那女子约好明日一早出发。傍晚时分,她看见医仙从房里翻出许多奇珍异草;又见他在子夜时分,去草庐那里收集露水;如今已近寅时,算是清静了。   一步步从玉桥上走下来,雅居就在眼前。沁儿蹑足潜行,小心地扶上那木质的屋门。   “吱”地一声轻响,自那老化的门轴间发将出来,沁儿吓了一身冷汗——不知道这个响动,会不会惊动里面的人?不过,医仙是个医者,并非江湖中人,应该不会武功。   她安慰着自己,但仍不敢妄动,停在门口,竖起耳朵聆听了一阵。   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里面不会没人吧,可是明明看到蜡烛熄灭?难道会有什么古怪?   沁儿灵光一现,拢起衣袖,摊开柔滑的手掌,一只如萤火虫的虫蛊由她掌心一跃而起,震动着翅膀,从门缝钻进屋内。   浑身裹着绿色的荧光,小虫迅速在屋内探查一圈后,便飞回了主人的掌心。沁儿看见变了颜色的小虫,不禁微微一笑。这种虫蛊胆子极小,只要是遇到陌生的人或动物,便会吓得变成现在这个红红粉粉的样子,就像一个会害羞的少女。   收了虫蛊,沁儿侧身进入屋中。正如刚刚的小虫所探,屋中果然有人,且正躺在床榻之上。   医仙……他的药呢,应该在他的衣袍中吧……哎,袍子呢?   沁儿怔住,扫视了一周,屋中干净整洁,没有一处凌乱的衣衫堆叠悬挂。   “唰——”一道寒光突然而至,沁儿猝不及防,衣衫被划开了一角。   “你是什么人?”床榻上的人突然一个空翻,立定在沁儿面前。   怎料那人语声尖细,却是个女子的声音,沁儿一惊,“原来你是那个今日来龟谷求医的女子,你怎么会睡在医仙的房里?”   “这你无须多问,快说,你是什么人,来龟谷做什么?”女子声音清冷,但因没有烛火,月光照进谷底的光亮又极其微弱,对方的样貌是完全看不清。   沁儿摸了摸肩头被划破的衣衫,“哼,我来做什么,你也管不着。”羞愤之中,她五指并拢,“唰!”两柄短剑,从左右袖间分出。   “你在龟谷闹事,我身为医仙的朋友,定是要管!”女子长剑一扬,向着沁儿的头顶劈落。   “多管闲事!”沁儿双手挥起短剑,身形转动之间,简洁凌厉,不带一丝拖坠,又是招招相连。   短剑一闪,如流苏似的发尾簌簌而落,女子惊得一低头,衣襟却又被沁儿另一只手上短剑挑开了一角。   “好快的小剑!”女子赞扬了一句,剑招跟着出击,也加快了剑的速度,以克制对方以快打慢的攻势。   沁儿挥动着短剑,得意一笑:“算是扯平!”   “叮”金属交击,发出冷厉的回响。白衣女子用剑身顶开两柄短剑,向后退了几步。再攻上来,手中长剑又若流云飞舞,翻滚不息。   黑暗中,纷乱的剑光如流星划过,屋中刹那间绽开了无数道如烟火似的光芒。假如这不是一场战斗,任何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场惊艳的表演。   “嗖——”除了两把短剑,一柄长剑,空中多了第四道光芒。不,那不是一道,而是一束,向着那个双剑飞花的女子而去。   沁儿眼光一亮,一个空中侧翻,避过了多数的袭击。她知再不是对手,正要夺窗而逃,却突觉腿上一麻,身子刚爬上窗子,反被一只大手用力扯了回来。   “姑娘,你要去哪儿?”   男子的声音刚落,沁儿的后心也感到了尖利的凉意——女子手中的那把长剑,如锥似地顶了上来。   瞬间,屋中亮了起来,是身后的人点上了烛火。温暖的光映上了侧脸,沁儿被女子挟持着转过身。   原来,这面前的一男一女,她都认识。 第二十章 蟠龙荷包   “沁儿!”未等沁儿开口,女子当先唤出了她的名字。   “琳儿……”沁儿也是一惊,上次在京城追杀寻誉之时,沁儿曾见过杨乐天身旁这位温柔似水的女子,还亲手劫持了她,用做人质交换。虽然最后她失手被杨乐天制住,不过这位女子清丽绝俗的容貌她可是记忆犹新的。   垂下长剑,琳儿看了看沁儿,又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微生雾。   “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微生雾却是不认识这位姑娘,仍在质问。   沁儿泯了下唇,心道:若是真的自报家门,万一让他们发现了我盗丹一事,岂不是给盟主丢脸,要是柳飞扬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倘若不说,那个琳儿也说不定知道我的身份,她有求于医仙,也必会把我抖出来。这样看来,两条路都走不通,如何是好?   “我……我是沁儿。”沁儿选择了最简单的回答方式,眼珠一转,古灵精怪地看着微生雾。   微生雾点点头:“你来龟谷做什么?”   “你是医仙吧,我来龟谷自然是来找你求医的。”沁儿随口答道。   “求医?”微生雾端着手,踱到沁儿面前,反问:“求医,有三更半夜像个盗贼似的偷摸进我房间的么?”   “呃……”沁儿脸色一变,勉强笑道:“我是江湖中人,习惯了。”   微生雾拍了拍手,讽刺:“好,这个理由真好!”顿了顿,声音一冷:“你有什么病?求什么医?”   沁儿一摆手,“不是我病了,是我师兄病了,你既是鼎鼎大名的医仙,又可有办法解去我师兄体内的冥蛊之毒?”   “冥蛊……又是蛊毒?”微生雾皱了皱眉,瞥了琳儿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会突然间有这么多的蛊毒?”琳儿大为疑惑,与微生雾言道:“听说蛊毒在南疆最为猖獗,西域也多蛊师,那么究竟是苗疆人还是西域人入侵了我中原武林?”   “这个……我不关心,只希望那些操蛊之人,不要再拿毒虫害人。”微生雾用余光扫见地上的碎发,俯身捡了起来,递到琳儿手里。   “谢谢。”琳儿接过碎发,看见微生雾正气愤地盯着旁边的沁儿。   被微生雾想要杀人的目光逼视得浑身不自在,沁儿低头不去看他,只是抚摸着腿上的伤,嘟囔:“我知道那冥蛊,你这个医仙根本没本事解。”   这个冥蛊连身为一流蛊师的沁儿,都束手无策,更何况是一个外行人!她故意说出来,意在难为一下这个号称“医仙”的绝世神医罢了。   微生雾无谓与沁儿争辩,“你走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你真的肯放了我?”沁儿惊诧。   “对!”微生雾点点头,忽然右手一扬,一道气流震出了沁儿右腿上的银针。   “叮、叮叮”,三支细长的银针应声落地,只挂了少许的血迹。而沁儿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楚,她不得不惊叹于医仙这空手取针的绝技。   瞥向自己腿上的针孔,沁儿心中一动: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为我取针,如此看来,这位医仙的心肠也不错。   “谢谢。”沁儿微微一笑,跃向窗口。便在此时,一把长剑倏忽而至,拦住了她的去路。   “微生大哥,你不能放走她!”琳儿擎着长剑,焦急地道:“她偷了你的丹药!”   “哦?”微生雾连忙摸索衣间,触到几枚硬鼓鼓的东西,顿时松了心,“丹药还在的,琳儿。”   “当然在,就在这里!”琳儿从怀中摸出一物,登时令沁儿脸色煞白。   那是一个绣工不算精致的荷包,荷包上,一条蟠龙好似小蛇。此物是沁儿最为珍视的东西,怎能容忍落入别人手中。   “快还给我!”沁儿不顾面前的剑锋,伸手去抢。   琳儿将长剑前她脖颈一挺,呵斥:“别动!”   “这荷包你是怎么拿到的?”沁儿问,虽然眼急,却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长剑无意中消断了荷包的肩带,而你刚才急于报复,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你消掉我发尾的同时,我也捡起了你掉落的荷包。”   “微生大哥,接着!”琳儿转手将荷包抛给了微生雾,手下长剑端然不动,劝道:“沁儿,你救过飞鸟一命,心肠应该也不算太坏,所以你最好别在跟着那个吴阴天一同作恶,否则……”   吴阴天,提起这三个字,微生雾手中的蟠龙荷包差点儿掉在地上。他平了平心境,将荷包倒转。果不其然,三枚色彩各异的小丸从荷包内滑入他的掌心,正是他遗留在丹炉里的三枚药丸。   黑色的丹丸是抑制毒性发作的凝气归元丹,这种药微生雾炼制的最多,用处也极为广泛;红色的丹丸是抑毒和快速恢复内力的朱鹮丹,这其实就是当年他在天神教用于延缓杨乐天鬼魅散毒性的朱丹,后来他又加入了几位药材,把副作用降到了最低;最后一枚七彩丹丸是彩霓仙露丸,确是止痛和修复内脏的佳品,乃是他当年特意为杨乐天续命所制。   “真是笑话,别做梦了!”沁儿不屑地回绝了琳儿的好心。   悄然的,沁儿拢起了手指,在那掌心之中已不知何时多了两只小虫,一人一只,足够制住医仙和琳儿一阵子了。然而,沁儿却迟迟没有松手——不行,这两只蛊虫生性凶残,恐怕他们二人会不堪忍受。   空气浮动,沁儿的掌心之中又换了两只蛊虫——这次的蛊虫仅会给人带来轻微的痛楚,而且过一个时辰后,进入体内的蛊毒就会自行消解。   这次应该可以……沁儿冷然瞥了一眼寒光凛凛的长剑,默默地松开了手。   “扑扑”,两只虫蛊被释放了出来,如白蛾一般地展开翅膀,飞向主人指定的目标。   “呀!”琳儿惊呼,突感手臂微痛,原是被一只“白蛾”狠狠地叮了一口。“当啷!”长剑坠地,刚刚持剑的手臂迅速麻木。   沁儿勾了勾嘴角,从剑下逃脱后,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不是逃跑,而是去夺医仙手中的荷包。即使荷包中已然空无一物,然那荷包是家人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是绝不能遗失的!   然而,飞向医仙的那只“白蛾”可没有那么幸运,它正半死不活的在地上扑打着翅膀,小小的肚腹上还钉着一支又细又长的银针。   “医仙,还我荷包!”沁儿有些心疼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白蛾”,转而眼珠一瞪,从双袖间滑出短剑,以迅雷之速向着微生雾的前胸急刺而出。   微生雾侧身避开短剑锋芒,纵身过去扶住琳儿,旋即扬起右手,霍然间亮出一排银针,怒叱:“你个妖女,以毒虫伤人,想要荷包,有本事来拿。”   “唰——”一排银针,在烛火的反射下闪着微红的光,那一束红光在空中变换锋芒,向着沁儿袭来。   沁儿双臂一扫,用短剑将银针尽数镗了出去。便在眨眼之间,又见一排银针从微生雾的五指间飞出。若不是微生雾一手扶着琳儿,双手无法齐发银针的话,沁儿绝对躲不过第二次的针阵。   饶是侥幸,沁儿仍知实力悬殊,为求不做困兽之斗,她不等微生雾第三次发针,便纵身一跃,掠出窗外。   其实,沁儿大可以放出更厉害的毒蛊,将医仙击败,甚至是杀了他。但是,沁儿没有那么做,她一直在对自己说,医仙并不是她要害的人,主上更没有要她来夺人性命。   至于荷包,沁儿是不会放弃的,只不过,她要等待一个时机。   时机究竟在哪里——月色朦胧,星光暗淡,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去神魔崖的路还有一段距离,即使快马加鞭,琳儿和微生雾各骑一乘,也尚需三天三夜。连日来,为尽快去神魔崖救杨乐天,二人放弃住宿,路上只吃些干粮,省下时间,日夜兼程地赶路。然而,琳儿一去一回,赶的路即是微生雾的两倍。于是她瘦弱的身体开始罢工,四肢没了力气,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午后几欲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微生雾理解琳儿焦急的心情,只得将琳儿伏在自己的马背上,他坐在鞍上引缰,二人共乘一匹骏马。这样一来,虽然速度稍慢,但仍在不停歇地赶路,琳儿也可倚在马背上小憩片刻。   夜幕低垂,二人再次放弃了去客栈落脚,挥鞭策马扎入了小道。行至午夜,道旁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溪流,微生雾见琳儿实在难以支持,便决定在此稍作休息。   将马散放在溪边饮水,微生雾扶着琳儿倚靠在树上。溪边很冷,但幸好溪水是流动的,没有结冰,寒气稍弱。尽管如此,微生雾还是找来些枯枝燃起一堆篝火,以驱走寒意。看着那跳跃的火焰,他忽而想起了与琳儿在龟谷初识时吃烤鱼的情景,不禁傻傻地笑了。再回头去看琳儿时,那佳人已坠入了梦乡。   很可惜,那个女人今世不属于他……   “琳儿,假如杨乐天这次因为蛊毒死了,你会不会跟我在一起。”微生雾低声自言着。火光中,他欣赏着琳儿那张光影变幻的侧脸,目光中流露出了爱惜之情。   过了一阵,微生雾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你不会……算了,我和你注定此生无缘。”带着少许的遗憾,他为琳儿披了件衣服,走到一旁,寻了另一颗大树倚着睡了。   树上的人听得清楚,心头暗暗吃了一惊:杨乐天中了蛊毒?什么蛊毒?他们是为了救杨乐天才日夜赶路的……唉,我早该想到! 第二十一章 重见光明   月华清冷,一轮皎月倒映在潺潺的溪水中,如一张金盘在水中碎裂了,闪烁着万点波光。溪中,除了皎月的流光,另映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沁儿从树上一掠而下,渐渐接近她的目标——荷包。   微生雾倚在树下,睡得很沉,隐隐有微弱的语声从他翕动的唇中吐出,像是正在做着什么美梦。沁儿暗中一笑,悄然摸入微生雾的夹衣,触到一个布包,她二指一夹,将布包提了出来。   棕色布包!居然不是她的蟠龙荷包,但包内涨鼓鼓的东西,却令她稍感欣慰。出手再探,很快,便摸到了自己那个龙纹的绣包。沁儿扬起了唇角,毫不犹豫地将荷包捏了出来。   顺手牵羊,沁儿将布包内数枚圆滚滚的丹药,通通装入了她的蟠龙荷包,又将那个干瘪的布包放回了微生雾的衣间。   这回收获丰厚,沁儿心满意足,只是她刚走出一丈,便又回了头。她取出荷包,将那些不知用途的杂色药丸都挑捡出来,之后走到琳儿身前,将它们尽数放入琳儿的手心。   一切都完成了。   轻轻击打贝齿,沁儿的口中发出了一个莫名的信号,但见一只黑色的大蝴蝶扑打着翅膀,围着沁儿转圈,最后,它无声无息地钻入了主人的袖口。这其实是一只蛊蝶,由于外形酷似蝴蝶而得名,它全身乌黑,在夜色下很难被人发现。刚才若不是它悄然将身上的粉末拍入琳儿和微生雾的鼻息,那二人又怎会睡得如此安宁。   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吧……   的确,连日的奔波令二人很难有机会这么睡上一晚,只不过到了翌日清晨,微生雾察觉到布包空荡,便慌得乱了手脚——那些药都是为杨乐天准备的,可如今布包内一颗丹丸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微生大哥,丹药在此!”琳儿同样诧异她手中花花绿绿的药丸。   “这些药丸怎么都在你这里?”微生雾一边惊讶地问,一边将药丸都一颗颗的装入他的布包。   “我也不知道,醒来就在了。”琳儿有些无辜地看着微生雾,睡了一夜的好觉,现在连眼睛都会说话了,仿佛在说:你相信我,真的不是琳儿拿的。   望着那双比溪水还要清澈的眼睛,微生雾说不上话来,忙将目光移到手下的丹药上,“奇怪,这其他的丹药一颗不少,唯独少了专门抑毒的凝气归元丹。”   “这是为什么?”琳儿惊问。   微生雾摇头表不知,将布袋系紧,放入怀中,手掌再向下一摸,霍然笑了:“我知道是谁偷的了……”   天神教青龙殿。   “将他的手臂砍了吧。”   床榻上,杨乐天的身子已经不会动弹,那条一开始流血的右臂更是如石头一样得坚硬。更糟糕的是,他的指尖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血时不时的从那个指尖涌出,只是那种被称之为血的液体,已经发黑发臭。   砍掉手臂,也许只是第一步。落花的提议没有错,这是防止毒性蔓延最有效的方法,虽然对于杨乐天来说,这效果仅仅微乎其微。   “不行!绝对不行!”   床榻旁的人听到落花的话跳了起来,激动得全身打颤。他是饱尝了这断臂之苦的人,这个罪一定不能让他的大哥再受,“人的手臂不是壁虎的尾巴,断了还可以重生,手臂断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飞鸟,你必须能狠得下心,否则的话,你大哥可能没命等到医仙来了。”落花转身寻了张椅子,在夜里欢的旁边坐下。   夜里欢没有说话,不喜欢坐着的他,现在也坐在一张舒适的敞椅上,埋着头,用力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利刃。   飞鸟拾起玄魂剑,看着床上已经昏迷了几天的人,眸中划过一丝不忍,复又放下了。“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做,夜教主?”   “因为你是他的义弟,你有这个责任……帮助他。”夜里欢漠然开了口,手下动作未停。   “帮助?”飞鸟咬破了嘴唇,右手摸上冰冷的剑柄。“唰——”忽的将剑锋对准了那条已经石化的手臂,颤抖、冷汗、甚至是低低地呜咽,在一时间令那把宝剑无从下落。   “不,我做不到!”飞鸟怒吼,将玄魂剑重重地掷了出去。   “当啷!”玄魂剑落地时的脆响,反而惊得飞鸟身子一抖,楞住一刻。终于,他抵抗不住内心的痛苦挣扎,双膝一曲,跪了下来,带着哭音:“我做不到,真的不行,我下不了手,他是我大哥啊……”   收了手中利刃,夜里欢大步上前,俯下冰霜之躯,蓦地拾起了玄魂剑。一句话没说,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飞鸟惊愕地抬头,目不可信地盯着那把覆满冰雪之气的玄魂剑。落花也盯着那把剑,心里对斩臂的一幕竟是些许的期盼着。尽管她没有看到飞鸟的臂膀是怎样为她而断的,但她能多少体会到那份心伤,那份令人感动的心伤。   想到这些感动,落花的热血开始沸腾,忍不住看了飞鸟一眼。看到他那张扭曲的面孔,落花的心里一抽:这样“伤害”他的大哥,一定又伤了他的心吧……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总是我在他面前扮演坏人?   “住手!夜教主,我有办法!”飞鸟突然一声大喝,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幸好玄魂剑还没有落下,只差一刻。   便在这一刻,飞鸟的手指之间正捏着一枚小小的药丸——七彩的颜色,仿佛把天上的彩虹扯落下来,揉成了一团。   “这是彩霓仙露丸,是医仙的丹药,兴许对大哥有用!”飞鸟的眼神亮了起来,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这颗药是他受了鞭伤和刀伤以后,大哥送给他止痛的,但他一直都没舍得吃,只因这是大哥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落花起身,有些焦急地催促:“快,快给杨乐天服下。”   “嗯。”飞鸟点点头,掰开杨乐天的嘴,将彩霓仙露丸塞入他口中,又用手在他喉结处啪啪一点,顿时令药丸顺畅地滑过了他的喉咙。   “这彩霓仙露丸乃是师兄这几年动员了几百号的武林人士,搜集了数十种天下的珍贵药材,为杨乐天专门研制的。”落花踱到杨乐天面前,嗔道:“不知道师兄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牺牲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偏要治好这个……”   想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被指指点点的人已经站在了门口。没错,医仙来了,刚刚安定下来的局面再次陷入混乱。   “对,我是被鬼迷了心窍。”微生雾跨入殿门,边走边冷冷瞪着落花,“不过,我可担不起……你这样一个恶毒的师妹!”   “我这次是在救人,师兄,你可看清楚了!”落花分辨着,委屈地看了看夜里欢,竟指望起那个冰人能为她说句好话。   然而,夜里欢仿佛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只冷眼旁观。   微生雾冷哼一声,他不屑与落花争辩,而是径自来到塌前,神色凝重地检视着杨乐天。良久,他才发出了低低地一声叹,说出了一句令人绝望的话。   “我也无能为力!”   睫毛微抖,眼皮下的球体左右移动起来,仿佛听到了医仙的话,床榻上的人竟是突然睁开了双眼。   “琳……儿……”   有气无力的呼唤,令他的妻子一头扑了过来。然而,当琳儿正要抓住丈夫的时候,却被微生雾一臂拦住,“琳儿,不要靠得太近,一旦沾上那些黑血,你将会和他一样。”   杨乐天一听这话,眼睛又绝望地闭上了,嘴里叨念:“快走,琳儿,快走,离开我……”   “乐天……”   “你们刚才给他吃了什么?”微生雾忽然抬头望向众人。   “彩霓仙露丸。”夜里欢道。   “难怪他会醒来,看样子这药对此蛊毒还有一定作用。”微生雾从布包中又掏出了一颗彩霓仙露丸,递给琳儿,“两个时辰之后,再喂他吃下一颗。”   “喏。”琳儿点头,忧心忡忡地看向丈夫。她没有想到,几日不见,她的丈夫竟像变了一个人,或深或浅的黑斑已像毛毛虫似的爬上了那张俊美的脸。不,那张脸已不再俊美,简直就是丑陋、可怖。   但琳儿依然爱他,因为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便不会在乎他的容貌。   看见琳儿眼中的泪水,微生雾温和地劝道:“走吧,琳儿,杨乐天吃了那药需要静心休息,你也快去睡上一会儿吧。”   人是被微生雾硬拉走了,不仅是琳儿,青龙殿内的所有人在一瞬间都走了,只留下了那个深中蛊毒的人。   杨乐天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着死亡……   青龙殿内,静得出奇,静得连一只苍蝇飞过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一只马蜂发出的。   在房梁上,的确聚集着一群“苍蝇”,它们的体型是普通苍蝇的两倍,口器上有一支长长的针,中空。   听到一声号令,那群“苍蝇”起飞了,便像是一群蝗虫,从殿顶铺天盖地俯冲而下,正是冲着床上的人扑了过来。   赶走了几只真正的苍蝇,它们开始贪婪地吸食起杨乐天指尖的黑血。当淌出的黑血吸食殆尽,它们便把口器上一支支尖利的针扎入那条石化了的手臂,以继续满足它们的口欲。这些“苍蝇”仿佛永远都不知道饱,直到一口鲜红的血浆堵住了它们的针头,才对眼前的美食失去了兴趣。   黑压压的一片,如一团黑云在青龙殿内飘动,它们用小小的头撞破了窗纸,冲出了大殿。梁上的人欣慰地笑了,这些“苍蝇”已经不能要了,那么就放走它们吧……   红晕和温暖再次浮上了杨乐天的面颊,那些恶心的黑斑和指尖的黑血,通通不见了。在鬼门关走过一圈后,这个九死一生的人又迎来了光明。   手指突然收拢,思维开始混乱:“伏魔刀……要为义弟拿回那把刀!” 第九卷 西域大漠狂沙舞 第一章 龙心蛊虫   “主上,最后一名男童业已用奇珍异草养足三月,可以刨心喂食主上的孩子了。”密室中,吴阴天单膝跪地,向玉座上的人禀报着。   “好,将他带来。另外,把我的蛊师也叫来,带上我的……孩子。”柳飞扬挑了挑眉毛,嘴边露出了一抹邪魅的笑。   “是。”吴阴天躬身退下,不多时,他便扛来了一名男孩。这男孩体型稍胖,尽管油脂多了些,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确是优质的蛊食。   “砰——”密室石门沉重地落下,一名女子姗姗来迟,怀中抱着一只硕大的匣子。   匣子通体铁制,放在地上,和那个五六岁的男孩几乎等高。包金边的盖子与匣身上之间挂着手掌大的锁头,每个侧面,各扣一把,一共四把锁。   女子在玉座下拱手跪拜:“沁儿拜见主上。”   “哈哈哈……”柳飞扬张狂地笑了起来,这笑声穿透了地下密室的石门,甚至是地面上行走的人都可感觉到地下隐隐的震动。本来还在吴阴天怀中挣扎的男孩,被这诡异的笑声吓得不再动弹,裤裆下湿了一片。   “做得好!”柳飞扬双掌交击,玉扳指在他指间撞得嗒嗒作响。   吴阴天阴涔涔地一笑:“主上,鬼面是否现在动手?”   “嗯。”柳飞扬点了点头,向座下的女子使了个眼色,立即见沁儿掏出了一个铁环钥匙串。“叮叮叮”,铁环上的四把钥匙相互撞击着,可分别打开铁匣上四个侧面的锁头。   沁儿利落地用一把金色的钥匙,卸下了第一把锁,用手拍打了三下盖顶,没有任何动静。之后转身,去开第二把锁,当银色的锁头落下时,镶金的盖顶已经有了少许的震动,像是有什么力量正从里面撞击着盖顶。   柳飞扬转动着玉扳指,抬眼看了看那铁匣,眼神微微一变。   “嚓!”第三把锁头被打开,盖子业已掀开了一角,整个木匣都狂烈地晃动起来。柳飞扬看着那个疯狂震动的铁匣,吐了口气:“啧啧,看来我的孩子已经等不及了呢。”   “还不快让它安静下来!”吴阴天对着沁儿低低地呵斥了一句。   沁儿的钥匙还没有插进最后一道锁孔,便对着铁匣大喝一声:“安静!”她竟用了一句人话,令那匣子里的东西静了下来。   不仅是那匣子,整个密室都瞬间安静了。脸上吓得惨白,小胖子一直在发抖,突然之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被吴阴天发剪着双手,想挣脱已是无力,唯有哭,才能表达出内心对周围一切的恐惧,尤其是面前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铁匣。   平静地,沁儿将最后一把钥匙插入了锁孔,手下轻轻一扭。“嗒”地一声轻响,机簧弹开,锁头被沁儿握在了手里。现在,盖子已经完全没有了束缚,只需要一个不大的力道,里面的东西便可轻易地钻出来。   居然没有动静?!里面会是什么东西?——男孩忽然止住哭声,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镶金的盖子。   七七四十九个男孩的心脏,如今这个胖嘟嘟的男孩将是最后一个牺牲品。   他出身于大富之家,父亲姓段,是个商人,很会做生意。几年之间,段老爷在京城、洛阳、武汉等地,开设了十几间银号,迅速成为扬州一代的首富。有了钱财,便得一想二,段老爷不仅在今年纳了第四房小妾,还在衙门口捐了个官当。   九品,先做一年,已经和上面打好关系,一年之后,稳升七品。   看似金银满屋、官运亨通,段老爷却有一件遗憾之事,便是子嗣问题。家中三妻四妾,可唯独就妻房给他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其他的妾室只会生女儿,若不然就一无所出。段老爷整日为此事苦恼,更把这个儿子捧在手心里,吃喝玩乐一向有求必应,如此这般,才把这个儿子养得白白胖胖。   许是上天注定要段老爷绝后,连他唯一的儿子,也立即要一命呜呼了……   “跪下!”吴阴天在男孩的膝弯处踹了一脚。其实不用这一脚,那男孩的腿也软了。双膝触地,男孩从父亲那里学会对权贵卑躬屈膝,立刻对玉座上的人,又拜又揖。   只不过,他牙齿已经不听使唤,嘴里像含了颗枣子,“饶命……饶命……”   “哈哈……”柳飞扬一摆袍尾,霍然起身,“想不到你这么小,还挺识时务。”他缓缓从玉座上踱下来,在男孩身前站定,竖起了一根食指,摇了摇,“不过,这是不可能的!饶你不死的话,我的孩子就要死了。但看在你这么乖巧的份儿上,倒是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儿。”   接到柳飞扬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吴阴天会意地掏出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上曾经饮过他自己无数次鲜血,也剜出过九十八颗无辜的心脏。   沁儿看在眼里,把头别了过去,那个男孩是主上要杀的人,对于主上的命令,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铁匣再次晃动起来,里面的东西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安静一些,很快……”沁儿对着铁匣说了一句,声音很低,但里面的东西似乎很听她的话,立时安静下来。然而,盖子已经被刚刚的晃动顶开了一角,一只鲜红的触须已经搭在了铁匣外。   那只触须仿若一条游蛇般,在铁匣壁外肆意游动着,上面还淌出一些猩红色的液体,滴落在密室的石砖上,渗入砖缝。   男孩惊恐地眼睛越发呆滞。是的,他看见了,除了面前伸过来的一把匕首,还有那比死亡更令人畏惧的东西。   吴阴天本不会犹豫,只是不想那么快杀死这个男孩,他喜欢看男孩眼中那些惊惧的光,相信他的主上也一定喜欢。   果然,柳飞扬没有催促,而是凝视着这个男孩,细细地欣赏。若不是男孩在恐慌之中,抬手去抓吴阴天的面具,相信这一刻他还活着。然而,男孩做了吴阴天最忌讳的事情,他将罗刹面具扯了一半下来,他该死!   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挑在了刀尖上,淌着热血,离开了男孩的胸膛。“嗖——”轻巧地一挑,那颗心脏准确无误地飞落到铁匣露出的缝隙中。   红色的触须收了回去,沁儿迅速地将盖子合上。她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现在她必须先合上盖子。   “砰砰砰”,那是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还是铁匣内男孩的那颗心脏在跳——沁儿捂着胸口,又一次感觉到密室里血腥的味道令她喘不过气来。   吴阴天将匕首上的血在男孩的尸体上抹了两下,便收入怀中。在主上面前,他的洁癖不敢做得太过张扬,这些都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什么时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柳飞扬转动着扳指,已经坐回了玉座。   沁儿捂着心口,跪下:“主上,要等您的孩子将这颗心脏完全消化吸收,才可以得到龙心蛊,至少还需要三个时辰。”   “主上,不如您先回去休息,等……”吴阴天插口。   “住口!”柳飞扬把手一张,玉扳指上隐隐流动着血的光泽。   他已经等不及了,因为一部分功力已悄然转移到了那张手掌之上。原本一只白皙的手掌现如今变得如云霞一般通红,唯有那指间的扳指还余有一圈留白。   “主上,您的手……”吴阴天瞪着眼珠,面具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柳飞扬收回了手掌,叹气:“不错,我的手已经不能再等了,龙心蛊要配合达摩功来练,但是没有龙心蛊的达摩功却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抬起头,柳飞扬眯起眼睛:“沁儿,有没有办法不用等三个时辰那么久。”   沁儿点头:“有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柳飞扬追问。   沁儿瞥了一眼吴阴天,低头答道:“不过需要一些男子的纯阳之血。”   吴阴天眼珠一转,他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意识到矛头指向了自己,登时撑拳跪拜:“主上,如果主上需要鬼面的血,鬼面会立即奉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鬼面的血怕是不合主上孩子的口味。”   “为何?”柳飞扬封住手掌上的血气,额上隐隐渗出冷汗,但语声仍保持着不紧不慢地调子。   “因为……”吴阴天心中偷乐,缓缓道:“因为鬼面的身体已经破了,鬼面怕这些污血会脏了那其它四十八颗龙心。”   他回想起那一夜与落花的美事,嘴角不禁流下一滴馋涎——落花这个贱人,身材倒是不错,以后看来还要常常找她来侍奉一下,养了她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发现她是个女人。   “啪!”柳飞扬终于忍不住在玉座扶手上击了一下,眸中布满了蜘蛛网状的红丝,冷叱:“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吴阴天忙垂下头,心中恨恨:这男女恩爱之事,他柳飞扬管得着我么,我愿意和谁就和谁!等我翻了身,我把你也给破了,看你怎么嚣张,哼!   心里这么想,吴阴天却表现得惶恐有余。他躬着身子,缩在地上,活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刺猬。   “还愣着干什么,马上给我找个暗卫来,干净点儿的,快去!”柳飞扬吩咐了一声,虚弱无力地靠在了柔软的兽皮椅背。   “嗷——”铁匣内的东西发出了一声咆哮,声音像老虎的吼叫,又似一只小猫在撒娇。然而,它既不是老虎也不是猫,它仅仅是一只蛊虫,一只比老鼠还要小的蛊虫。 第二章 赤血蝴蝶   “拜见主上。”一名暗卫在鬼面身后恭敬地跪了下来。   柳飞扬抬起有些不太灵活的手指,咳了两声,“快,快……咳……”   听到吩咐的吴阴天立即转身,抓起暗卫的手腕,用袖中的匕首,对准他腕间那条最粗的那条青色血脉狠狠地割了下去。   “啊!”暗卫痛得惨叫一声,立时被暗卫统领吴阴天冷冷瞪了一眼。腕间的血如泉水一般汩汩涌出,那名暗卫不明所以地瞅着统领。他没有犯错,最近出任务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任何闪失,那么为何今日会被莫名其妙地抓来受罚。   那名暗卫很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很想统领可以给他一个理由,但是吴阴天扯着他来到了铁匣前,没有说出任何理由,便将他正冒着热血的手臂杵进了铁匣中。   那是他拿剑的右臂,却在顷刻间已经废了。更糟糕的是,他的整张手掌都已经没有了,那铁匣中的东西,正连血带肉地向上吞噬着他的手臂。   一分一毫的啃咬,那种痛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暗卫真想就此晕过去,可偏偏那痛令他的神智如此清明。不能忍受,他用力把右臂从铁匣中向外抽,几乎爆发了全身的力量。然而,却被吴阴天死死地按住,一双铁钳似的大手扣入了他的肩胛。   “敢动?”吴阴天的眸中射出两道令人胆寒的阴光,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幽冥使者。为了不让主上听到那刺耳的尖叫,吴阴天点了暗卫的哑穴。   暗卫面目扭曲,在这一刻,除了痛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感觉。如果他能说出话来,他第一句话不会是痛苦的哀嚎,而是会求统领将他一剑刺死。   听到了铁匣内那蚕食和磨牙的声音,沁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她还想把双眼也堵上,让自己看不到这血腥的一幕。但是,作为一名蛊师,就是要面对这些,这是继母逼她做的,她无从逃避。   “很快就好,很快……”   听到沁儿自言自语般地念叨,柳飞扬忽然张口问:“很快是多久,还要等多久?”   “假如蛊虫吸干了暗卫全身的血液,那么在它吸干之时,便是龙心蛊成就之时。”沁儿半低着头,偷偷看了一眼那名痛苦中的暗卫,心中一痛:血被活活吸干,这种死法实在是残忍,但若是先杀人再放血的话,死人的血便达不到效果了。   柳飞扬霍然松了口气:“那便快些吧。”   这句话无疑给座下的暗卫判了死刑,那暗卫心中一寒,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终于如愿以偿地昏迷了过去。   血已经被吸了过半,暗卫的脸色煞白,就如白色的雪片。被啃噬掉一半的手臂停止了痉挛似地颤抖,人已经死了,吴阴天业已松开了手。   “恭喜主上,龙心蛊即刻可出。”吴阴天双手撑地,跪下奉迎。   汗水湿透了夹衣,柳飞扬不动声色,只略带焦急地看了沁儿一眼。达摩功的力量在他体内燃烧,没有龙心蛊,那股反噬的力量就不得消散。   忽然,有如晚霞一般的璀璨光芒将铁匣的盖子顶开,盖顶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托起,在空中旋转起来。在这霞光的包裹下,镶金的盖顶宛如华丽的王座一般绚烂辉煌。   吴阴天看得呆了,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袍,把指尖的污血蹭了上去——这显然有违他的洁癖。被霞光包裹的盖顶在空中盘旋了数周后,缓缓落于沁儿的脚下。   “出来吧,主上的孩子。”沁儿发出了咒语般的声音。   话音方落,有撕裂绸缎的声音在铁匣中响起。柳飞扬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转动起指间的扳指。即使手指不大灵活,但他仍在努力活动着掌中的血脉,用内功抵抗反噬的力量。   这时,一只血色的蝴蝶忽闪着翅膀,猛然出现在铁匣的上方。它围绕着沁儿飞舞了两圈,停落在她的头顶。蝴蝶通体闪亮着红宝石一般的光华,殷红的翅膀如锦缎一样的柔美,两只纤细的触须很长,仿若丝线一般地垂落沁儿的眉心。   这么美丽的东西,会是刚刚铁匣中吃人心肝的东西?这就是主上的孩子?龙心蛊又在何处?——吴阴天惊奇地看着那只血蝴蝶,没有说话,他又看了看柳飞扬。果然,柳飞扬脸上的喜悦之色给了他某种震撼。   沁儿微启樱唇:“去吧,把你那珍贵的东西奉献给玉座上的人。就是他,不要犹豫。”   血蝴蝶在沁儿乌黑的发丝上振动着翅膀,拍打了三次,都没能飞起来。   嗯?怎么了?——沁儿和柳飞扬同时一惊。玉座上的人咳了起来,血脉倒流,若再没有龙心蛊的话,他不知道将会承受怎么的煎熬。   “快去啊,把龙心蛊献给主上。”沁儿催促着头顶的那只蝴蝶。   这回,血蝴蝶只是将两只长长的触须在沁儿眉间扫了扫,身子和翅膀都没有动,仿佛是不大情愿。   沁儿有些急了,伸手向头顶拍去……   “沁儿!”玉座上的人冷厉地一喝,制止了沁儿这个愚蠢的行为。身为蛊师,怎么能用常人打苍蝇的办法,去对待一只蛊虫,更何况是一只这样珍贵的灵蛊。   “快来吧,孩子!”柳飞扬张开了手掌,那只手掌同样饱含着红艳艳的鲜血,只不过那些血是被一层晶莹可透的油皮包裹着。   纤细的触须抬了起来,血蝴蝶似乎听到了那一声富有磁性而诱惑的召唤,终于,它挥动起翅膀,离开了沁儿的头顶,向着柳飞扬的那满溢着鲜血的手掌飞去。   当血蝴蝶掠过吴阴天头顶的时候,有一滴红浆似的液体从空中滴落,顺着面具隆起的眉骨,长划而下,缓缓跌入了下方的深洞中。   “嗯?”吴阴天微惊,感到眼中的异物,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怎料再一睁眼,那只眼睛射出了一道银白的精光,仿若钻石一般得闪亮。   的确,那是钻石的光芒,就出现在柳飞扬的掌心。血蝴蝶正落在那枚莹白的玉扳指上,用两只长长的触须,卷起了那根带着扳指的手指。   手指跟着触须在抖动,达摩功的反噬力量正在逐渐消退。通红的手掌迅速褪去了血色,恢复了往日的白皙。不出一刻,柳飞扬眸子中的血丝也渐渐消失,唯有指间的那只血蝴蝶越发得通红,就像是跌入了朱砂之中。   “我的龙心蛊,与我同在,是时候了,孩子。”柳飞扬吐出了最后的命令,那确是一道命令,血蝴蝶必须牺牲自己去服从。   血蝴蝶再次展开了绯红色的翅膀,也许它的生命就是如此短暂——经过了漫长的幼虫期,吃了四十九颗炽热的心脏,在饱吸了人血的精华后,终于破茧而出。然而,它的成虫期只渡过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便不得不将体内最珍贵的东西奉献掉,这是它的命运!   呼呼地吐着热气,柳飞扬张开了口,牙齿也张开了。“扑扑”,那只血蝴蝶不再犹豫,径直飞入了柳飞扬的口中……   主上竟将它吃了!原来血蝴蝶本身就是龙心蛊!   这里,只有吴阴天会感到惊讶,因为密室中的另两个人都是蛊师。沁儿自不必说,那柳飞扬操蛊的本事可比沁儿高明许多,只是他如无必要,从不亲自动手。至于这个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究竟是不是西域人,他那一身西域的魔功和蛊术又是从何而来,吴阴天真是琢磨不透。吴阴天只明白一件事,就是这个人和他同样具有称霸武林、一统江湖的野心。   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龙心蛊的血气从肚腹直冲顶心,游走于全身经脉。柳飞扬盘膝而坐,浑身好似火烧一般得灼热,原本肩上散落的发丝,也被体内的真气冲起,飞扬至半空。   眼前被红光笼罩的人越发变得模糊,那层红光如浓雾一般将柳飞扬的身躯层层包裹,沁儿眨眨眼睛,已经看不见她的主上。   光雾聚集了一刻,又渐渐弥散在密室潮冷的空气中,闻起来有点儿像是布料被烧焦后的胡味。但见那个玉座旁的人,已将双臂缓缓放在大腿上,从嘴中悠然吐出了一口红色的烟云。   沁儿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他的主上算是平安了,龙心蛊也发挥了最大的效用——功力翻倍!   “扑通”,眼前一黑,沁儿晕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妹妹!”   床上的人惊得一身冷汗。腾地一下,从床上撑坐起来,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口中喃喃:“妹妹……”   “教主,喝口水吧。”落花轻移莲步,端着一个茶杯走到床榻之前。   夜里欢定了定神,这才看清了周围的景物——木桌、木椅,单薄的床板,这里是他原来在玄武坛的房间,一切摆设都没有变过,即使这屋子换了新的主人。   看着送至嘴边的茶水,夜里欢楞了一下,随手接过来泯了一口,又递了回去。   “我怎么会在这里?”咽下一口水,第一句话就是质问,带着责怪的口气。如此得冰冷,令落花端着茶杯的手猛然颤抖了一下。   “你不记得了么?”落花没有回答,却是反问。   见夜里欢发怔,落花耐下心来,柔声道:“昨晚你与我喝酒,你喝醉……”   “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夜里欢顿了一下,又问:“我可是和你说了什么?”   落花一摆罗裙,大胆地坐上床沿,向夜里欢抛了一个妩媚的眼神,微笑:“说了,你什么都对我说了,你说……”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眸中似有一颗星辰亮了起来,“你说你有个妹妹……” 第三章 直面盟主   “妹妹!”夜里欢深深地看了落花一眼,“我还说了什么?”   “你说……”落花眨了眨眼睛,忽的叹了口气:“我也有件为难的事情,你若答应帮我,我才告诉你。”   “什么事情?”   “你肯帮我么?”落花抬头,对上那双冰眸。   夜里欢掀开被子,下床拿起挂在一旁的衣袍,一边将衣袍向身上披着,一边道:“若是想说,就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   落花站起身:“上次教主吩咐落花去将伏魔刀还了飞鸟,但是那刀如今在万柳山庄。落花素知柳盟主的厉害,凭我这点用毒的本事,还不敢去拿刀。不知道……教主肯代落花去拿么?”   将衣带在身侧挽了个结,夜里欢冷冷一哼,突然转头,一脸肃穆地问:“我问你,既然你肯为天神教效力,为何还听那个吴阴天的吩咐?他可是盟主的人,难道你要学那个江武兴,夹在正邪中间,最后自己吃亏么?”   落花哑然。回想起江武兴入了吴家的门后,竟反过来帮着魔教对付武林正派的人保卫天神教,后来又听说他回去无名山庄挨了一顿狠揍,当时的自己还觉得江武兴就是个傻子,笑他愚不可及。而夜里欢讲得没错,现在的自己表面上正做着同江武兴一样的事情。然而,那个夜里欢又怎会知道,她不是江武兴——对正与邪两方都付出真心,她来魔教,只是个细作罢了。   但细作也不能让夜里欢看出来,现下落花唯有表现得楚楚可怜,才能骗得过魔教教主。   “夜教主,你该知道落花的身世,那个吴阴天对落花有过救命之恩,落花之所以一时糊涂听从了他的话,完全是感念着他这份恩德。”   夜里欢点点头,没有说话,整好衣服便要出去。   “阑儿!”落花忽然高声道。   这两个字,听起来普普通通,却能令夜里欢顿然停住了脚步,那是他埋在心底的名字——他妹妹的名字“夜阑”。难道昨晚他酒后真的对着这个女子胡言乱语,他真的很想知道,他昨晚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呆立一刻,夜里欢漠然回首:“你真的想让我去万柳山庄帮你夺刀?”   此话一出,落花还未及作答,但见门外走来一人,已径自朗声道:“夺刀的事情,不劳夜教主费心。”   “杨教主。”落花走上前,欠身一揖。   杨乐天微微一笑:“夫人,客气了。”   “杨教主,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情要问你。”夜里欢看着恢复了气血的杨乐天,心中宽慰。   “夜教主,是否想问我那断刀门灭门一事?”不等夜里欢问话,杨乐天先发一问。   “不错,断刀门一夜被灭,之后有人在门口用死尸摆了个‘天’字……我知道,你和断刀门有些过节,与这事情脱不了干系。”   “你也怀疑是我做的?”杨乐天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断刀门灭门之时,你身重蛊毒,如何跑去杀人。”夜里欢吐了口气,接着道:“但是江湖上的人,大多数还不知道你的存在,都以为你与吴铭在那一战中同归于尽了。近来,不知道从什么人嘴里传出了你死而复生的消息,之后又发生了断刀门的灭门一事,还有你与断刀门的仇怨也被传得沸沸扬扬,于是……”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杨乐天寻了张椅子坐下,“有人栽赃嫁祸而已,我迟早会把这个人给揪出来!”   江湖上的恩仇多如牛毛,他杨乐天在魔教中打滚数载,杀过的人、结下的恩怨他自己都数不清了。然而,谁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谁又有这个本事一夜灭了在江湖上屹立数十载的断刀门,杨乐天心中有数。   “你自己小心。另外,我早先与盟主定下了互不侵犯的协议,以五年为期。如今,五年之期未过,你身在天神教之中,我怕那个柳飞扬会借断刀门一事挑起事端。”   杨乐天明白夜里欢话中所指,只是没有料到夜里欢会变得如此之快。那日,夜里欢还拜在他的脚下,口口声声尊他为教主,而短短半月之后,却又在他面前摆起了教主的架子,杨乐天心中难免气闷。   痴笑一声,杨乐天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和天神教彻底脱离干系!”   “杨教主,夜里欢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夜里欢挡在杨乐天身前,定定地看向他,“再说,你们一家三口还能去哪里?”   “我们的去处不劳你堂堂天下第一魔教教主操心。你也不用心急,我暂时还走不了,寻王爷的案子还没有完,等完结了,我们会自行离开。”杨乐天说完,绕开夜里欢,迈步往出走。   “你要去哪里?”夜里欢追问。   杨乐天走出了门口,才回答道:“我去帮义弟拿回伏魔刀!”   伏魔刀,乌黑的刀身、漆黑的刀口,乃是飞鸟于无名山庄藏剑楼中无意发现的宝刀。不知道它的来历,只知道它能克制住神木林里的那些怪藤,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如今,这把神兵已经收敛了它的戾气,静静地躺在万柳山庄正厅的兵器架上。   “禀报主上,杨乐天独自一人到了万柳山庄门口,宣称来拜会武林盟主。”吴阴天跪在兵器架旁边,低着头。   “好,让他进来吧。”柳飞扬慵懒地倚着金碧辉煌的宝座,气色红润,完全看不出他刚刚受到了达摩功的反噬。那龙心蛊的力量果然神奇,达摩功只要稍有逆袭,立刻就会被体内的龙心蛊压制回去。两股力量虽然势成水火,但龙心蛊总能令柳飞扬的身体舒服安定下来。   “柳飞扬,不用传了,我已经进来了,你手下那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拦得住我杨乐天?”目光微聚,杨乐天迈步了门槛。   柳飞扬微微一怔,面前之人身形俊朗,在厅下端然而立,一脸盛世凌人的气势,根本没有把他这个武林盟主放在眼里。   相反地,那一贯傲气十足、鄙夷天下英豪的柳飞扬,突然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却是笑了。这是他第一次与杨乐天面对面,他放下架子,起身行到杨乐天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个人。他要看清楚,这个人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为了这个人来到中原,究竟值不值得。   “杨乐天,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柳飞扬悻悻笑着,指间的扳指飞快转动。   杨乐天自然而然地接过话来,“让盟主久等,实乃我杨乐天的荣幸。”   一句恭敬的话,说得硬邦邦地。如此逆耳的口气,相信除了快死的人,是没有人敢对柳飞扬这般不敬的。   吴阴天乌溜溜的眸子一滚,躬身向着门口一步步地后退。   柳飞扬的恼怒一瞬间冲上了头顶,脸上却仍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神情,口气不善地道:“杨乐天,你是不是从坟墓里跳出来的,我这里是活人的地方,不欢迎不干净的东西。”   “别走!”   “嗯?”柳飞扬刚转身向宝座踱去,那傲气还没有发挥得淋漓尽致,却突然被这一声喝住。他回过头,看到杨乐天抬手向旁边一指,竟是对着吴阴天说的。   “不要着急,你留下来,慢慢听我和盟主把话说完。”杨乐天纵身跃到吴阴天身侧,低声威胁:“若不听话,我现在就往你脸上再加一刀。”   吴阴天咬咬牙根,恨恨地瞪了杨乐天一眼,脚下却不敢再动了。他回头望向柳飞扬,不想他的主上也向他点了点头,无奈,吴阴天只得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侍立。   你凭什么吩咐我的属下?胆子是真不小啊,当着我的面,居然完全把我视若无物!——柳飞扬心中气恼,捏了捏指间的扳指,不动声色地坐回到宝座上。   “我今日来,是想向盟主讨要一样东西。”杨乐天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   柳飞扬明知故问:“哦,是什么东西啊?”   “便是……”杨乐天扬手一指,正对着吴阴天的方向。随着他手指的伸出,他看见吴阴天把头一缩,可怜巴巴地把头转向柳飞扬。   那个鬼面人一定害怕把柳飞扬把他卖出去吧……杨乐天心中偷乐,不过,他想要的可不是一条面目可憎的狗。   “不可能!”柳飞扬断然拒绝。   这句话听得吴阴天的肩头蓦地一松,面具下的两个黑洞中跳出了几分得意,但当他听到盟主的下一句话时,又顿时挺直了身子。   “除非……”柳飞扬语声一顿,眯着眼睛看向瑟瑟发抖的吴阴天,“除非你用手上的那把玄魂剑来换。”   “我的佩剑?”杨乐天皱了皱眉,反手将玄魂剑从背上抽了出来,“唰”地一道白光在厅中划过,宛若天边的银河。“盟主不是已经有一把傲霜剑了么,那可是雪山中的冰封之剑,几十年前,也曾是人称‘天下第一剑’剑门掌门沈傲的佩剑。拥有这样一把绝世神兵,盟主还嫌不够么?”   柳飞扬冷笑:“你既然知道这傲霜剑的渊源,可是又知道你手中这把玄魂剑的来历?”   杨乐天看了看银光闪闪的剑身,“我这把剑是……”他记得,夜里欢给他玄魂剑之时,曾经说过这是陆峰先前的佩剑。然,再念起“陆峰”这个人,他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一切恍然隔世,这把剑仿佛唤起了杨乐天前世的记忆。陆峰——这个名字伴随了他十几年,如刀子一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万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竟然爱上了仇人的女儿,然后分分合合,最后居然发现陆峰不是他最大的仇人。   “我不知道……这把剑的来历。”杨乐天颓然垂下了手中的剑。   柳飞扬眸中一亮:“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第四章 龙虎对决   “玄魂剑,就是一把魔剑!”   柳飞扬在说出“魔剑”两个字的时候,霍然加重了语气,一对微黄色的眸子闪出了神秘的光。   杨乐天不以为意:“这把剑本是魔教之物,说是魔剑也并无不可。”   诡笑一声,柳飞扬继续道:“既然是把魔剑,当然没有那么简单。玄魂剑乃是出自西域铸剑大师之手,用了九十九个活人的灵魂锤炼而成的。正因为玄魂剑中压着这许多的亡魂,所以才会有特别的血气和魔气。”   “你不要信口开河!”杨乐天向前错出一步,将剑尖指向柳飞扬。   柳飞扬楞了一下,旋即大笑:“不是我信口开河,而是你被蒙在鼓里。杨乐天,你难道忘记了,当年你练青冥玄虹剑法之时,很快便得以大成,你真的认为自己的修为有如此高深?甚至比剑门的清风子还要高深,可以突破最高一层的魔功?告诉你吧,你之所以可以如此顺利练成魔功,其实都是缘于有这把魔剑相助。”   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杨乐天摇了摇头,不能否认,这把剑和他体内的暗流惺惺相惜,确有非一般宝剑无法比拟的神奇力量,但这些力量不是由于他体内暗流带动的原因么?   其实,杨乐天听柳飞扬一说,心中也起了疑窦。毕竟柳飞扬说得都是事实,连天下第一剑沈傲也不是上一任掌门清风子的对手,而那清风子花了数载也办不到的事情,他当年居然在短短两个月间就达到了青冥玄虹剑法的最高境界……难道真是玄魂剑的威力?   剑身微微颤抖,杨乐天目不可信地盯着这把亮银色的宝剑,迟疑了片刻,他眉心一舒,似乎想通什么,霍然笑了:“这玄魂剑即使是把魔剑又如何,今日你若不交出伏魔刀,那么你就是那第一千个剑下亡魂!”   “杨乐天,跟我嚣张,你还不配!”柳飞扬眸中一冷,从宝座上跳了下来。   “唰——”傲霜剑陡然出鞘,剑尖扬起,厅堂之中顿时卷起一阵冰雪之气。这冰雪之气源于那雪亮的剑身,正是傲霜剑的威力所在——聚天地之冰魄,傲飞雪凌白霜。   “主上……”吴阴天脱口而出,却被柳飞扬一声怒吼给震了回去。   “给我退下!”柳飞扬对着吴阴天而说,但不仅仅是说给吴阴天一人听的,也是说给其余隐藏的暗卫听的。那厅里厅外各个角落隐藏有八个暗卫,俱都是随着杨乐天的闯入而来。这时,他们皆已做好了准备,一场恶斗一触即发。然,听得柳飞扬一声令下,暗卫们便都缩了手,隐退回各自的角落。   似有点点冰霜打上了杨乐天冷峻的面颊,杨乐天微微一笑,将玄魂剑缓缓抬起,冷然直视着柳飞扬。他今日本不是来和柳飞扬硬拼,用武力夺取伏魔刀,而是另有对策。然而,他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在唇枪舌战之下,为形势所逼,这一场争斗突然变得在所难免。   这是狂傲和霸气的较量,无论谁输谁赢,都是一场高手间的对决。   吴阴天瞪着双眼,面具下的嘴唇扯了一个长长的弧度,这正是他最想见到的一幕,比起柳飞扬让他去暗中抹黑杨乐天,来得更加爽快。   仿佛一场暴风雪从来而降,柳飞扬右脚抬起,在地上划着半弧。动作很缓,很慢,尖锐的目光没有盯在杨乐天的身上,反倒是看着手中的那把傲霜剑。   “唰”地剑光一闪,两把晶亮的剑身堪堪相交。一个剑花,便又错开。柳飞扬脚下的步伐就如天边缥缈的浮云,变换不定,完全不遵从任何武功的套路。杨乐天惊愕之余,只求以不变应万变。   大厅之内,除了剑气鸣响和身形掠动的声音,便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甚至是家具陈设都不曾被触碰。   吴阴天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已经过了五十余招了,杨乐天仍在柳飞扬那诡异多变的剑路中周旋。   被柳飞扬一剑撩动了衣带,杨乐天这便左足一踢,剑身斗转,与那覆着飞霜之剑交击在了一起,两人足下落定,面对面以内力互抗。   “柳飞扬,我们到此为止吧。”杨乐天用玄魂剑的冷锋抵着对方的霜刃,浑厚的内力在剑身上燃烧。   柳飞扬一甩发尾,眯起了金眸:“别,我还没玩够呢,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了对手,别扫了雅兴。”说着,左手五指压在剑脊上用力一推,推开了玄魂剑上的力道。   两人被突然卸去的真气互冲,身形向相斥的方向飘出,分别站定在一丈之外。   “好,既然如此,我就陪你多玩上一会儿。”杨乐天揉了揉被剑气震伤的肩胛,冷哼一声,“想不到,你一个武林盟主的武功居然比我这个大魔头的武功还邪?!”   “哈哈哈……”柳飞扬傲然一笑,心中确是颇为得意,“刚刚你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厉害!”   一纵而起,他在厅中搅动起傲霜剑,挥洒之间,似有无数晶白的霜花从剑尖处飞出,仿若雪片般,自空中旋落而下。   杨乐天的眸中所见,不再是眼前的强敌,而是壮丽的雪山——正如那傲霜剑的出处。他仿佛看见了万里飞雪,一把剑封在巨大的冰晶中,历经千年锤炼。虽然他从未曾目睹过高耸入云的雪山,然而他透过那把剑看见了雪山的巍峨奇美。   呆住一刻,傲霜剑已及了胸口……尽管杨乐天想着另一幅画面,然,他的武功早已超越了他脑中所想。一注念力,杨乐天催动了手中的玄魂剑,挡在胸前,堪堪隔开了那柄冰霜之剑。   玄魂剑在空中一滞,剑身一转,灵巧地跃回主人手中。柳飞扬看得心中一震,上次听鬼面提起杨乐天用剑气驱动玄魂剑,他还没有在意,不想竟是真的!   纵身跃开两丈,柳飞扬将手腕一带,把傲霜剑横在胸口,之后冷冷看着杨乐天,嘴边漾开了一抹诡异的笑。   他到底要做什么?——杨乐天看得一怔,他从没有见过如此特别发招方式。   面具下的那张脸已经变得惨白如雪,吴阴天看出柳飞扬将要用出必杀的绝技——主上真能杀得了杨乐天么,他杀了杨乐天,对他又什么好处,主上不是一直喜欢玩弄敌人的么?   一连串的疑问,都令吴阴天觉得极不合理。   “嗡——”杨乐天伸指一弹,将那袭上来的冰霜剑气用玄魂剑全部震回。柳飞扬顺势用剑身一挡,“啪啪啪”厅内可以听到剑气回弹的声响,绕着房梁在空中回旋了数周。   杨乐天冷冷一哼,将手中的剑高高扬起,便在他挥剑直刺之时,手中却蓦地顿住,他的剑凝立在了原地,人也不动了。   他停住,只因对手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但见柳飞扬将胸前的所有空门全部敞开,仿佛身穿刀枪不入的护甲,完全不顾及杨乐天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剑。   这便是柳飞扬的必杀之技……   空气仿佛一瞬间静止了,连空中游离的尘埃都悬浮不动。   “将伏魔刀给我!”杨乐天忽然说了一句,打破了厅中快要窒息的氛围。   挑了挑剑眉,他瞥了一眼架子上黝黑的刀,又道:“你是正派盟主,君子不夺人所爱,况且我也是想物归原主。”   “杨乐天,你是怕了吧,别忘了,我们还未决高下。你若赢了我手上的傲霜剑,那么伏魔刀我必定双手奉还。”柳飞扬还没有出手,有些不甘心地道。   杨乐天不屑地一哼,将玄魂剑反手插入了背上的剑鞘之中,“高低胜负也不差这一时,我倒是想先向盟主先求证一件事情。”   “好。”柳飞扬盯着他,半晌,才说出了这个字,同时将傲霜剑反手别在身后。   柳飞扬的这个举动令吴阴天心中一惊,他的主上从不把天下英豪放在眼里,更不会将佩剑时刻握在手中,怎么今日面对业已收回了剑的杨乐天,却是这般夹着提防?   “盟主。”杨乐天忽然恭敬地称呼,负手问:“不知道你可是听说有近百名男孩失踪一事?”   “嗯?”柳飞扬微微一惊,心里转了九道弯,眸中却静如秋水,淡淡回道:“听说了。”   “既然听说了,不知道盟主是如何处理的?”   “人口失踪,一向是官府之事,与我武林中人又有何干?”   “怎么无干。”杨乐天剑眉一竖,“失踪的四十九名男孩,有过半数都是练武之后,还有几人是名门大派长老的孙子。如今,各大门派中人心不安,此事已威胁到了武林。”   “是么?”柳飞扬缓缓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吴阴天一眼。撞上这一眼,吴阴天几乎咬了舌头,他用乞求地目光看着柳飞扬,仿佛要为自己辩解。   柳飞扬装作若无其事,又平静地将目光移回到杨乐天身上。其实,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质问鬼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情怎么做得如此糟糕,抓什么人的孩子不好,偏要去动那些名门大派之后……   “杨乐天,这是我们武林正派的事,你一个大魔头,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柳飞扬脸色一沉,踱回了他的宝座。   “对,我是没有资格,那些名门大派的闲事我也懒得理。今日,你可以不交出伏魔刀,但是你必须将一名男孩交给我,这个孩子姓段,乃是九品官爷的独子,他家原是做绸缎生意的……”   段老爷的独子!   吴阴天没有听完,脑中便嗡得一响,这个姓段的男孩正是他寻给柳飞扬练龙心蛊的最后一个男孩,那个当着主上被剖心的小胖子! 第五章 一挫锐气   正了正衣摆,宝座上的柳飞扬对着杨乐天笑了,“你所说的孩子,我没有听过,何以交人?”   “可是有人亲眼看到你的手下将那个男孩掳走的……”杨乐天对着宝座上的人说话,眼睛却瞥向在旁侍立的吴阴天,“他没有把男孩交给你么?”   吴阴天惊得一抖,立时跪下:“主上,鬼面确是没有见过那个段姓男孩,是杨乐天他信口雌黄,败坏盟主的威名。”   打狗也要看主人,被杨乐天直接将了一军,吴阴天就反咬一口,反正杨乐天逼得他下不来台,就是不给柳飞扬面子。   轻吐了口气,柳飞扬抬眼看向杨乐天,“你也听到了,我的属下说……没、有、见、过。”   柳飞扬仍然一副气定神闲地样子,他当然记得密室中的那个小胖子,甚至还清楚的记得男孩那颗鲜活的心在刀锋上淌血的样子。呵,还在跳呢……不错,血蝴蝶必须吃到最新鲜、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心脏,才可以练成龙心蛊,所以那颗心被取出来的时候,还在砰砰地跳动。   “我说过,有人看见了。”杨乐天意味深长地望向吴阴天,仿佛在给他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吴阴天哪里肯认,这是主上的机密,就算是杨乐天现在一剑杀了他,他也不可能说出来。见柳飞扬沉默不语,他大胆地起身走向杨乐天,骂道:“杨乐天,不要以为你还有魔教的力量可以依托,你现在到了盟主的地盘,算是个什么东西!”   “哼!狗仗人势。”杨乐天回敬了一句,仰头看向房梁,高呼:“出来吧!”   他在叫谁?吴阴天心里一慌,顺着杨乐天的目光瞧去,但见那房梁上的灰土簌簌落下,一条人影单膝跪在了杨乐天面前。   此人一身黑色劲装,看似与普通的黑衣并无区别,然再一细看,确又令吴阴天惊掉了下巴——其背上衣衫用朱笔绘着三道浮云,在乌黑的青丝下若隐若现。   这个人怎么会是……   柳飞扬重重吸了一口气,眸中晶黄色的光微微变化,他不仅看到黑衣人身后的三道浮云,还看到了黑衣人衣带间坠着的一块木牌。将目光移向吴阴天,在撞上那双惊骇不定的眸子时,柳飞扬的眼神也亮了起来,一道狠戾地光如剑似的瞬间刺穿了对方彷徨的心底,令那本来就有些摇晃的身躯险些跌倒。   “鬼面失职,请主上降罪。”吴阴天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柳飞扬面前。   看着狼狈跪地的吴阴天和一脸窘迫的柳飞扬,杨乐天嘲笑着:“你肯承认了么,那就把男孩交出来吧,或者把伏魔刀给我也可以。”   吴阴天用余光瞥了一眼杨乐天,小声嘀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够了,鬼面,错就是错,无须辩解!”柳飞扬一指刀架,冷声吩咐:“我们既然交不出男孩,去,把伏魔刀拿给杨乐天!”   “主上,真的给他?”吴阴天心下一沉,即使顶着霹雷,他也心有不甘地问了这一句。   柳飞扬咳了一声,没有说第二遍,因为那气势已经足够让吴阴天乖乖去刀架上取刀了。   “啪!”掌心扣上冰冷的刀柄,吴阴天将伏魔刀提了起来。他低着头,眼睛未离开那乌黑的刀身,直到将伏魔刀拱手送至杨乐天的手上。   双手奉上,吴阴天表现得恭敬有礼,这令接过刀的杨乐天微微诧异。直到杨乐天发现对方的目光移到那个黑衣人身上,才惊觉过来,但当他出手之时,却已经晚了。   一枚金灿灿的飞镖,快杨乐天手中的伏魔刀一步,刺入了黑衣人的顶心。黑衣人倒了下去,他出现以后还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看着那还未被鲜血湮没的金镖,柳飞扬心中略宽,这个鬼面总算将功补过,还不算是个笨蛋。   吴阴天站在一丈之外,冲着杨乐天摊开手掌:“人都死了,你现在无凭无据,这伏魔刀……”   杨乐天脸色一变,轻蔑地口气:“怎么,人是死了,可这刀……是盟主让你这狗奴才交给我的,难不成盟主想出尔发尔?”他把大刀持在手中,“别忘了,人虽被你杀了,但是他把知道的一切全部都告诉我了,要想隐藏这个秘密,除非……”   杨乐天走了几步,一股强大的杀气逼得吴阴天步步后退,白齿中清晰地吐出几个字:“除非你把我也杀了!”   吴阴天不敢再向后退了,再退就撞到宝座上的柳飞扬了。幸好是带着面具,不然一定会被人看到他那张比死人还要难堪的脸色。   “鬼面,你还想去哪儿?”柳飞扬站起身,让出了宝座,“你有胆子,就坐上来。”   温和的语声中带着刀子一样的威胁,吴阴天瞳孔一缩,立时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鬼面不敢,鬼面不敢,主上息怒。”   “我有生气么?”柳飞扬这样问着,带着戏谑,指甲却暗暗地嵌入了扳指那坚硬的玉石中。   “没有,主上英明。是鬼面错,求主人饶恕……”吴阴天求饶声中带着哭音,不住地将头向地面砸去。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半是表演,纯粹做给柳飞扬看的,因为柳飞扬喜欢看;另一半则是他真的出于畏惧,希望能如此讨得柳飞扬的欢心,可以减轻对他的处罚。   见吴阴天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样,杨乐天心中一突:吴阴天呐吴阴天,当年在武林中你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可今日怎生沦落到如此地步?难道那个柳飞扬真的这般厉害,他究竟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你?   柳飞扬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脚下之人,又抬头看向这个咄咄逼人的昔日魔主,“杨乐天,看来我有些家事要处理,不送了。刀你可以拿走,只是你知道的事情……”   “柳飞扬,你放心,我杨乐天既然拿了刀,秘密我也暂时会替你守着。不过,你若是再继续残害无辜,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新帐旧账我们一起算!”杨乐天冷冷地瞪了一眼柳飞扬,转身离去。   “你……”柳飞扬眼珠一突,抬手指向杨乐天离去的背影,双肩颤抖起来。“咔啪”一声,指间的玉扳指裂成了两半,跌落到地上。   吴阴天身子一震,他还未曾见过柳飞扬发过如此火气。那枚玉扳指主上一直佩戴在指间,甚至连沐浴、睡觉也不曾摘下,怎么这次会把心头之物亲手毁了?!   “给我滚远点儿!”柳飞扬向着吴阴天的心窝踹了一脚。   吴阴天登时手脚并用地离开了宝座,跪在厅中。没有杨乐天在,他终于可以不用顾及那个秘密,大声喊冤:“主上,鬼面真的不知道这名影卫的事情。”   座上的柳飞扬一指地上被金镖插死的人,质问:“他是你的手下,怎么混进影卫里来的,你会不知道?”   吴阴天答道:“这些影卫入选时,沁儿便已用枉生蛊除去了他们的之前的记忆,即便是混入了魔教的人,也会为我所用。除非他是后混入的……”   柳飞扬摇了摇头:“啧啧,我的鬼面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罗嗦。告诉你吧,那种令人失忆的蛊是我给沁儿的,我会不知道你讲的这番道理?”   显然,柳飞扬很快平甫了心境,业已恢复了往常说话的语气。这令吴阴天稍稍安心,但是他刚才确是讲了一番废话,这个影卫肯定是后来混入的,而柳飞扬势必要治他失职之罪,这惩罚想躲也躲不掉了。然而,他害怕柳飞扬那些残酷的手段,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在不自觉地抵抗着,哪怕是多讲些废话可以拖延一刻,也是好的。   “鬼面失职,愿意请主上收回两个月的解药,并在脸上加倍补上两刀,还求主上轻罚。”这一次,吴阴天主动请罚,虽然失去两个月的解药定会另他受一番煎熬,但是这绝对好过那些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惩罚。   望着那双乞求的眸子,柳飞扬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两个字:“可以。”   “谢主上开恩。”   柳飞扬居然答应了,这比吴阴天预期的要好。   摘下面具,吴阴天刚把匕首贴上自己的面颊,忽然听到宝座上的人又开了口:“鬼面,你说两刀……可不可将人的鼻子割下来?”   “啪啦!”匕首从掌心滑落,吴阴天立时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主上……”他惊恐地看着柳飞扬,忽然将头埋在双臂之中,再也不敢抬起来。   “算了,开个玩笑。”柳飞扬诡异地一笑,看到吴阴天这副狼狈的样子,瞬间心情大好,起身步出大厅。   良久,大厅里的人喘着粗气,又重新握紧了匕首,在脸上狠狠地来了两刀。厅中,只听得他一个人喘气的声音,血从面颊上滑下来,带着冷汗,一齐滴落在地上。   走到那具死尸旁,吴阴天俯下身,将染血的匕首在那黑衣上抹了两下。正要将匕首收入衣间之时,他的目光忽然顿住,再难抽离那具尸体的手背。   原来……失职的不是我! 第六章 永宁遇险   被温暖的风吹拂着,漆黑的大刀在主人的腰间随着轻松的步履摇摆。飞鸟在小镇中行走,心情也觉得放松许多,总好过整日呆在神魔崖上,陪着大哥研究如何平反之事。   永宁镇,周围群山环绕,是距离神魔崖最近的小镇。这里每月初一都会有一场集市,小商小贩们在集市上贩卖些生活物资,也有远方路过此地歇脚的商旅兜售一些新奇古怪的玩意。   前方便是一个胡商,正悠闲地坐在地上,晒着太阳。飞鸟信步走过去,低头一看,只见那胡人面前一张三尺见方的麻布上竟有堆积成山的各种物品——破旧泛黄的书籍,镶着古怪石头的匕首,一些手工精美但看起来磨损不全的女子饰物……   “你这些东西倒是稀奇。”飞鸟蹲下身,在层层叠叠的杂物中抽出一本书,胡乱地翻着。   “是啊,你慢慢看,我这里好东西可多着呢!”胡商盯上飞鸟腰间的大刀,忽然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半边脸,对飞鸟神秘地道:“看你也是习武之人,我这可有一本好东西,不知道你出不出得起价钱。”   飞鸟将手中的书掷回杂物堆,笑着问:“哦,什么东西?”   胡商贼眉鼠眼地看了看周围,从云袖中掏出一本残破的书来,快速地塞到飞鸟手里,用食指点了点书的封面,小声道:“就是这个……”   “哈哈哈……”飞鸟看到书上四个大字时忍不住大笑起来,扬眉问那胡商:“就是这个?”   “当然啦,这可是本武林秘籍,神功呐!”胡商煞有其事地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飞鸟随手翻动着书,边问:“是么,那你自己怎么不留着练?”   “我不行啦,我是外行人,上面的文字看都看不懂。”胡商摆手摇头。   飞鸟淡淡一笑,将书塞回胡商的衣袖,“这本烟雨六绝,你还是卖给有缘人吧,我也看不懂。”   “哎,侠士,我这里好东西还多着呢,你可以再看看别的啊。”胡商似乎看出了飞鸟是个有钱人,拼命地想挽留住举步欲离的飞鸟,“看看这个,你有没有心上人啊,这个镯子质地不错。”   飞鸟回过头,见胡商手上确是擎着一只玉镯,虽然这只镯子上有污秽,但看那表面色泽,应该是块好玉。于是,他复又蹲下,从胡商手中拿过玉镯,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着玉石中的杂质。   天青色,玉色剔透,均匀流光,果然是块难得的好玉!可是……玉石却不是她喜欢的,她只喜欢金子。   飞鸟看得有些出神,那胡商一提到“心上人”三个字,他脑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落花,那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尽管他可以放下仇恨,与杨乐天结拜为兄弟,但女人却是不同——他无法令自己原谅她,更何况她已经嫁人。她伤了他的心,夺了他的感情,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谈“情爱”二字。   有些惋惜的,飞鸟放下了那玉镯子,轻轻摇了摇头。   “你真的决定不要了么?”身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是飞鸟的内心在问自己,但那却是一个真实的声音。   “不要了。”飞鸟静静地回答。   “你是不敢要。”声音再次响起,已经及了耳畔。   “我不是!不是!”飞鸟转过头,大声地向身后的人吼叫,眸子中瞬间涌出了血丝。然而,在猛然间对上那人漆黑如夜空的眼底时,飞鸟却是一怔,旋即心念冷了下来:算了,都过去了……   “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杨乐天俯身拾起那个天青色的玉镯子,深邃的眸底似有所喻,“你若想要,就不要再犹豫。”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听得飞鸟面上一阵潮红,他随手掷出一块碎银子,赌气道:“好,这镯子我要了!”说着,从杨乐天手上抢过镯子,收入怀中。   胡商看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笔买卖就成了,心中自然高兴,况且这块银子分量十足,足够五只镯子的价钱,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但他又何曾想到,刚刚落入口袋的银子还没捂热,又被逼着掏了出来。   “你,找钱!”杨乐天一手扯住飞鸟,一手指着胡商的鼻子。   胡商一愣,随口道:“给这些银子,我这镯子还算是贱卖了!”   杨乐天摇摇头,冷冷地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刹那间,他眸中射出一道爆冷的电光,吓得那胡商手指一抖,持在手中的银子掉在了地上。   “算了,一个商人,何必与他计较。”飞鸟扯了扯杨乐天,他本大手大脚习惯了,这点小财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胡商拾起银子,双手奉还给飞鸟,“两位侠士,小人初到中原,这钱还真是找不开。不然这样,这镯子送给您二位了,银子也不要了,您看行么?”   “不行!我们不能白要了你的东西。”杨乐天推开胡商捧着银子的手。   飞鸟不耐烦地道:“算了,大哥,这多出来的银子只当是赏钱。”   “飞鸟,你若是总这样挥霍,那么无名山庄便是金山银山,也早晚有被你吃空的一天。你既然认了我做大哥,这次就要听我的。”   见杨乐天一脸语重心长的样子,飞鸟也无话可说。自从吴铭死后,他这几年确是花钱如流水,只觉得花钱能满足他的心里空虚,令他的日子好过一些。   “嘿嘿,二位侠士,你们看这个东西。”胡商从杂物堆中掏出了一把紫砂壶,满脸堆笑,“这把紫砂壶可是个宝物,我忍痛割爱,让给你们了,抵了多出来的银子,行不?”   抬眼一看,胡商手中哪里是什么宝物,简直就是个破罐子。美其名曰是壶,可惜连壶嘴都折了一半,只是壶身还没有裂开,勉强可以沏水罢了。   “怎么样?”依然眉花笑眼的胡商,猛然被杨乐天推了一把。   胡商一惊,但闻耳边“嗖——”地一声,一支冷箭钉在了一丈之外的土地上,那胡商登时傻了眼,若非刚才侠士那一掌将他推开,恐怕现在小命不保了。   杨乐天和飞鸟齐齐抬头,空中瞬时出现了无数支利箭,多如牛毛,以流星飞矢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向着他们袭来。   瞬间,一剑、一刀同时出鞘,亮银的剑和乌黑的刀在空中上下翻飞,挡住了密如雨丝的利箭。周围的百姓四散而逃,唯有那胡商还愣在原地,当他反应过来之时,却已无处可逃,只得躲在两位侠士身后。   “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烟雨六绝!”飞鸟一边用刀镗开落向胡商的箭雨,一边对这那胡商道。   眼见一支利箭向头顶飞来,胡商面上一抽,暴起一身冷汗。“啪啦”地一声,被银色剑光折为两段的箭身,掉落在胡商的肩膀上。   “呵,我大哥功力深厚,烟雨六绝运用得比我强出许多。”飞鸟仍是在与那个胡商说话,边说着,一个飞腿将及至面门的三支箭踢落。   “侠士救命,救命!”胡商抱着脑袋,哪里还有心情听飞鸟讲了些什么,连魂魄都早已被吓到九霄云外去了。   天边腾起了黑压压的薄雾,箭雨如马蜂似地向着三人不断袭来,似乎无穷无尽。杨乐天已经打得不耐烦了,他将内力迅速凝聚于玄魂剑上,向天一指。忽然,强大的气场凭空出现,周围三丈之外都有隐隐的流光在浮动,俨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形屏障,将三人团团罩在了其中。那些射上来的箭,一碰到这屏障,登时折为两段,或是弹飞出去。   飞鸟放下了刀,因为他的伏魔刀已无用武之地。胡商震惊地抬头,仿佛看到了天地间隔着一层流云,只不过,他眼中所见的流云却更像是阵雨来临前的乌云。   不错,那光中涌动着莫名的黑气,如蜜糖融化在冷水中,丝丝缕缕,拂化不开。眼寻那黑气的来源,便望到了那把银光闪闪的玄魂剑。黑气自杨乐天的手中传出,传到剑身,最后到达剑顶,一直推送至那层屏障中去。   “轰隆!”   一声巨响过后,那层保护屏障陡然炸开,直炸得那群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从隐秘之处落荒而逃。   滚滚烟尘归于土,渐渐浮现出两个年轻侠士的身影。   “这附近到底埋伏了多少人,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飞鸟收刀入鞘,眼睛向周围的山坳中扫去。   叹息般地吐了一口气,杨乐天也收了玄魂剑,眼神凝然,“不知道,只是他们的胆子真大,已经追到神魔崖来了。”   “当然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飞鸟轻笑,“你的人头值一万两黄金呐。”   杨乐天拍拍飞鸟肩头,“大哥不好,这次又连累兄弟了。”   “大哥怎么说得那么见外,做兄弟本来就该有难同当。说到连累,倒是那个胡商……”飞鸟低头,怎料刚刚还在身边的胡商,早已卷了包袱跑得无影无踪。   地上,只留下了那个折了壶嘴的紫砂壶。   洗去污垢,这把残破的紫砂壶重现了它的光辉,不均匀的颗粒和略微粗糙的质感都展现了它浑然天成的一面。其实,只要将壶口稍加打磨,这把紫砂壶倒也可以算得上是个良品。   亲自冲泡了一杯茶水,飞鸟端着紫茶壶来到了杨乐天所居的青龙殿。   “尝尝吧,这茶水可是用你讨回来的壶沏的。”飞鸟嘲讽地看着杨乐天,将茶水缓缓倒入杯中。   “好。”杨乐天端起茶杯,放在口边吹了吹,饶有兴致地看着飞鸟:“你学乖了,懂得给大哥敬茶了。”   飞鸟端起茶水,笑了笑:“大哥,飞鸟以茶代酒敬你,感谢大哥在永宁镇救我一命。”   “义弟……”杨乐天嗔怪了他一眼:明明是我到永宁镇找你,结果遭到那些武林人士追杀,反是连累了你,何谈是救你一命,是差点儿害了你的性命才对。   飞鸟低头浅嘬了一口,正要放下茶杯,忽然手中一滞,眼睛落到了那紫砂茶壶上,不动了,“大哥,你看!”   杨乐天顺着飞鸟的眼光看去,但见紫棕色的壶身上陡然出现了一排金字——玄魂幻魄,烟雨缥缈,中西璧合,天下一统。 第七章 壶中启示   “玄魂幻魄,烟雨缥缈,中西璧合,天下一统。”   八个金字在一把破壶上霍然亮起,杨乐天和飞鸟同时撂下了手中的热茶。两人都楞了一刻,飞鸟先开了口:“这壶上所指的东西,大哥似乎已有了三样。”   杨乐天点了点头,“如若‘玄魂’即是玄魂剑,‘幻魄’即是幻魄珠,‘烟雨’即是烟雨六绝,那么‘缥缈’又是什么?还有这后半句的意思……”   他将玄魂剑从背上抽了出来,又从怀中掏出了幻魄珠,一齐放在茶壶边,深深凝着眉,扶着桌案,喃喃自言:“难道真是有了这四样宝物,便可一统天下么?”   “恭喜了,大哥。”飞鸟惊喜地看向杨乐天,“如今大哥只差解开这‘缥缈’之谜,便可雄霸江湖。”   “嗯?义弟,你真的希望大哥能雄霸江湖?”杨乐天诧异地抬头,在飞鸟突然变得迷茫的眼睛中搜索着答案。   飞鸟叹息:“我……我只希望大哥平安救好。”顿了一下,他上前几步,忽然握住杨乐天的手,眸中闪着真挚而深切的光,铿锵道:“不过,我更希望大哥可以为维护武林的公平、公义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就如上次你当众揭穿了我爹伪善的面目,还武林一个清净,还天下一个太平!”   杨乐天欣赏地看着他的兄弟,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在暗暗自愧不如。这份侠义情怀,他不是没有,而是这么多年已被仇恨湮灭。如今仇已经报了,是否真该如飞鸟所说,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后,再归隐江湖呢?   那个讨来的壶,是在给他的前路做出指引么?   他终于明白了飞鸟的苦心,以及那日为何飞鸟要他答应夜里欢重登教主之位。其实,他的兄弟根本不在乎外人给天神教的名声是正是邪,只希望杨乐天可以利用天神教的资源,平定江湖纷争,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侠义之举。   魔教,那只是外人的说法,只要心端、人正,同样可以重现当年剑门的光辉!   扣紧了飞鸟的手,杨乐天眸中坚毅的东西在渐渐凝聚,“飞鸟,你放心,只要时机成熟,大哥定然当仁不让,不会白费了你一番苦心。”   “大哥。”飞鸟用力地点了点头,给予了一个十分肯定的眼神。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投机?”琳儿轻柔的声音分开了这对兄弟的手。   “琳儿,你来了。”杨乐天迎了过去,扯起琳儿的玉腕,“给你看个神奇的东西。”   琳儿微惊,但见杨乐天将一个破烂茶壶捧在手心,她刚欲一笑,那笑意即被定在唇边,“呀,金光灿灿,好漂亮的一排小字——玄魂幻魄,烟雨缥缈,中西璧合,天下一统。”琳儿顺口念了出来,刚一念完,她立刻惊呆,抬头问:“这几句话是指你手上的玄魂剑、幻魄珠、烟雨六绝?”   “琳儿姑娘果然心思通透。”飞鸟拊掌笑了笑,在屋中踱了起来,“如今有了这几样东西,前面两句话很好理解,最后一句‘天下一统’也颇为直白,只是那句‘中西璧合’……”手指下意识地摸到腰间冰冰凉凉的玉佩,皱眉猜测:“难道是说,还需要两块相合的玉璧?”   “玉璧?”杨乐天放下茶壶,“应该不会是玉璧吧。”   琳儿绞着双手,喃喃念道:“中西璧合……中西璧合……”忽然灵光一闪,清澈的眸中瞬间有无数颗星辰浮了起来,“中西璧合,莫不是中西合璧的意思,‘中’代表中原,而‘西’就代表西域。”   “西域!”杨乐天惊悚地抬头。西域这个地方,仿佛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魔功青冥玄幻剑法来源于西域开始,幻魄珠也是在那个被投入瓮中的西域男孩身上寻获的,还有柳飞扬告诉他玄魂剑是把西域魔剑……   飞鸟缓缓坐下,看着壶身上的字:“假如是这样的话,幻魄珠来自西域,烟雨六绝来自中原,那么……”   杨乐天拾起桌上的玄魂剑,眼睛看着精而白的剑身,接过飞鸟的话来:“这玄魂剑也是来自西域,那么余下的‘缥缈’无论所指什么,应是来自中原之物。”   “眼下你们还有心思讨论这个么,那寻公子已经在准备写信了。”琳儿忽道。   杨乐天收回玄魂剑,诧异地问:“他家寻王府都被抄了,除了在他眼前的香香,他写信给谁?”   “写信给他的原来认识的朋友啊,他觉得指望不上你们,便想起写信给原来王公贵族中的恩师啊,以及别的什么朋友吧,我也是听香香说的,不是很清楚。”琳儿皱着眉,眼神中有些担忧,“我只是担心他那些朋友会靠不住。”   飞鸟一拍桌子,肃然起身:“没错,万一他被朋友出卖,朝廷借着窝藏钦犯的事情,派兵剿灭天神教,那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夜教主可是知道此事?”杨乐天问道。   琳儿摇摇头:“应该还不知道……”   “那我去找他!”杨乐天收起桌上的幻魄珠便出了青龙殿。   外面春意正浓,神魔崖上一片翠绿青葱。沿着石阶转了几个弯,杨乐天绕上了神魔崖最高的一座建筑,前方宫殿巍峨,正是天神教总坛所在。   “嗖——”长箭穿空,杨乐天仰天一望,蔚蓝的天空中一只白鸽被一箭穿腹,扑棱了几下翅膀,翻着跟头从空中坠落。   举目高望,在那只白鸽之后,又有几只白鸽陆续出现在视野里,只是眨眼的工夫,后面的白鸽便和第一只是同样的命运,一箭穿腹。更为称奇的是,竟有一箭连穿两只鸽子的肚腹,像糖葫芦似的将鸽子射落。   “好箭法!”杨乐天不由脱口惊呼。   这白鸽的高度已至云端,便是站在神魔崖顶用弓箭去射,也必定是强弩之末。箭是死物,一箭射向长空,势头到了衰竭的境地,非人力所能及。然而,这人居然可以箭无虚发,将飞至云端的白鸽射落,其箭法之准,射程之远,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这百步穿杨的箭法,配合内功,便可穿空入云。”   一个冷冽的声音传来,杨乐天不用回头,心中自然知晓是夜里欢。他望着明亮艳丽的蓝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夜教主,好雅兴,派人射起鸽子来了……不过,你做的没错,那些信却是不能流出去的。”   “嗯。”夜里欢回应着,“你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吧。”   “是,不过看来夜教主的消息比我灵通,我是多此一举了。”杨乐天负着手,仰头仍看着一望无垠的碧空,“不知道这千步穿杨的功夫是出自哪位高手?”   “无痕。”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夜里欢口中的这位心腹高手已在他两丈之外单膝跪倒。   杨乐天微微一笑:“来得真快,夜教主的手下果然训练有素。”   夜里欢没有理会杨乐天,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角稍稍扫了一下无痕。   无痕立时会意禀报:“回教主,信鸽一只不漏,已全数击落。”   夜里欢点了点头,仍没看他,没有说话,但这次无痕却躬身退下了。见夜里欢和下属之间如此心意相通,杨乐天颇觉得新奇,正想问他是怎样训练手下的,却见飞鸟和琳儿向他二人奔了过来。   “乐天,刚刚见几只白鸽被射了下来,可是你们做的?”方一站定,琳儿劈头便问。   飞鸟也跟了上来,手中还端着那个奇异的紫砂壶,“那些信可是都收回来了?”   “信都收回来了,鸽子一只也没离开神魔崖。”杨乐天边回答着,边笑着去拿飞鸟手中的壶,“这壶你还拿着做什么?”他刚把壶持在手中,却又突然愣住,惊问:“这壶上的字呢?”   “对,就是这壶上的字突然没了,才拿过来让你看看。”飞鸟指着壶身上刚刚浮出金字的地方,如今那里和壶体其他部分的颜色没有区别,连水痕都没有,“字原本就在这里,琳儿也看见了。”   稍一思索,杨乐天眼中又出现了笑意,“我知道了,这壶果然奇妙。”   “别卖关子啦,快说,这壶到底妙在何处?”琳儿有些迫不及待,飞鸟和夜里欢也都疑惑地看着杨乐天。   杨乐天轻笑:“很简单,茶水凉了,所以字就消失了。”   “原来如此,这字是随壶身的温度变化的。”琳儿眼中亮起了光,双手一合,赞道:“果然奇妙!”   飞鸟点点头,眼光掠处,竟在草丛中发现一只刚刚被弓箭射下的白鸽。他走过去,俯身扯下白鸽脚上系着的信函,粗粗地扫了一遍,眉头便是越看越是拧得紧。   “大哥,我们还是尽快想办法为王爷平反吧。”飞鸟将寻誉的信递到杨乐天手上。   叹了口气,夜里欢走过来:“我派出去的人,已经在洛阳、临安、扬州、汴梁等地找过,没有发现那五指抓痕的影子。两个月了,平反之事仍然没有起色。”   “嗯。”杨乐天看过信,将信纸捏在手心里,神色凝重。他自从万柳山庄归来,何尝不是日日为寻王爷平反之事而苦恼。然,他空守在神魔崖上静思,除了浪费时间,却是一无所得。   沉默了片刻,夜里欢又道:“倒是这两个月来,继断刀门之后,江湖中又有几个举足轻重的门派遭遇灭门之祸。凶手的做法与我们原来天神教的做法很类似,凡是所灭门派无论老弱妇孺不留一个活口,而且最后还特别用尸体摆上一个‘天’字做为标记,将矛头都指向杨教主。”   飞鸟忿忿不平:“是那个盟主有意抹黑我大哥,还不是因为大哥从万柳山庄帮我拿回了伏魔刀,灭了他们的威风,他们就用这些卑鄙的小人手段来报复。”   杨乐天摇头:“我看事情并非义弟想得那么简单,早在帮伏魔刀之前,他们便已有意针对我,灭了断刀门。”   “可笑的是,那个柳飞扬坏你名声之后,还悬赏一万两黄金取你人头,连你的一根手指也价值百两银子。”夜里欢用如冰刀的眼角瞥了一眼杨乐天,带着讽刺的意味。   杨乐天闭了下眼睛,既然夜里欢说是可笑,他便笑了起来,笑意中略带苦涩:“我杨乐天的命还真值钱呢。”   一阵和煦的春风拂来,吹散了杨乐天脸上的笑意,他仰头望向万里晴空,目光深注:“看来,我是要去西域走一趟。” 第八章 斜眸蛊王   “西域?”琳儿眨眨眼睛,紧张地问:“那里可是大漠戈壁,缺粮短水,你去那里做什么?”   “因为……那是壶里的启示,我必须去。”手中的紫砂壶微微前倾,杨乐天将壶中之水尽数倒在地上,之后将空壶交给琳儿,“帮我收好这东西,许还有用。”   “这个破壶?”飞鸟挑眉,突然从琳儿手中抢过茶壶,高高擎起,“大哥,胡商说这破壶是个宝物,你就真拿他当个宝么,是不是因为壶身上‘玄魂幻魄’那句鬼话?”   “啪!”杨乐天猛然扣住了飞鸟欲要摔壶的手腕,小心地将壶从他紧扣的五指间掰了出来,“义弟,别冲动,这壶还摔不得。”   “还给我,这壶是我花银子买回来的,我今天就要把它摔了,打消你去西域的鬼念头。”飞鸟抓了两把,但他只有一臂,如何能挣得过杨乐天。   被杨乐天抓着手腕,飞鸟仍不解地问:“西域环境恶劣,路途遥远,大哥何苦去呢?”   “去了西域,或许可以为寻王爷平反!”   见飞鸟听得一怔,杨乐天松开了飞鸟,重重地叹了口气:“为王爷平反,这只是其一。那西域的幻魄珠来自王陵,而正好被那个会使爪功的妇人所看护。妇人的功夫变幻莫测,不像是中原的武功,很可能她就是西域人。既然那个怀珠的西域男孩和幻魄珠都与这妇人有关,所以,王爷平反的头绪还要从西域这个源头去找。”   “其二,上次去万柳山庄与柳飞扬过招,我还发现柳飞扬的轻功竟然与那王陵中的妇人有几分相似,这个盟主又称玄魂剑是把魔剑,出自西域的铸剑大师善九烈之手。柳飞扬的武功和他对玄魂剑的了解都与西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想了解这盟主的底细,就要亲自赴西域查一查。”   “最后,便是这壶中的启示。其实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只有玄魂剑可以催动我体内的暗流,那么既然玄魂剑是西域之物,就是说我体内的暗流也和西域有关?又或者这暗流本就是从西域获得的?这暗流从小便存在,那又会不会和我的父母有关?这便是我去西域的第三个理由,我要去查清楚我的身世。”   杨乐天说完这三个理由,已经没有人再反对了。   飞鸟上前一步,拍上杨乐天的肩膀:“大哥既然要去,那义弟愿意奉陪,一起去西域查清楚这些事情。”   杨乐天侧头看向飞鸟,眼神复杂:“此行路途遥远,很可能死在大漠,你真的决定和大哥一起去?”   飞鸟爽朗一笑,语声轻松:“大哥都不怕,小弟怕什么。”   “好兄弟!”杨乐天拍了拍兄弟压在他肩头的手,心头一暖:飞鸟刚刚还在担心我的安危,只是片刻过后,知道我必赴西域,他便不再畏惧那大漠的凶险,甘愿同我一起冒险。得此兄弟,我杨乐天此生无憾。   他吁了口气,抬头仰望着青天白日,眼神微微一变,仿佛看见了西域的万里黄沙,席卷天地,而他和飞鸟站在高高的戈壁上,如两块岩石般,屹立不倒。   万柳山庄,地下密室。   一身锦袍玉带的人跪在了玉座下,指间的扳指击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那是一枚新的扳指,有着翡翠的颜色,不同于原来那枚白玉扳指。   他是武林盟主柳飞扬,今日却也跪在了别人的脚下。那玉座上的是一个妇人,穿着如血般的纱衣,映得那张消瘦的面颊和银白的发丝都是一片绯红。   “师父。”柳飞扬低低唤了一句,正要大大方方地起身,却被玉座上的妇人一股掌力,生生地压跪回去。   柳飞扬身子一塌,手掌在地上撑住,那指间的扳指与地面之间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敲击声,扳指差一点儿再次震碎。他喉头耸动了一下,仰起头,似笑非笑地问:“师父,今日您老人家怎生动了如此大的火气,小徒可有不是的地方?”   “那玄魂剑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落入你手中了么,又怎么给弄丢了?”妇人的脾气暴躁得很,指端尖利的指甲在玉座扶手上一磕,便深深嵌入了玉石当中。   “师父,小心伤了手。”柳飞扬提醒了一句,语调有些轻慢,有些关切,却是没有急着回答妇人的责问。   妇人沉吟着,手指轻轻一提,将如血般殷红的指甲从玉石中拔了出来。“我的徒儿,你是不是该给为师一个合理的解释?”   柳飞扬勾了勾嘴角:“师父,那玄魂剑却是在我手中搞丢的,不过师父您……不是也弄丢了西域疗伤圣珠‘幻魄珠’么?”   “哼,还不都是那个杨乐天!”妇人眼神一厉,提起这事她就一肚子的火。   那日在王陵一块巨石突然冲过来,若不是她及时跳上了墓道顶,还不被压成肉泥。结果不但让杨乐天给趁机逃了,还带走了她刚刚练成的幻魄珠……然,突想起杨乐天的俊脸,又看看眼前的徒儿,妇人的火气顿时熄了不少——果然还是我的徒儿更美艳一些,甚至有些女气的精致了,好一个美男子!   嫣红的嘴唇一荡,妇人转了口气:“怎么,你和师父扯平了,是不是?”   柳飞扬双袖一甩,从容地站起了身:“师父,徒儿只是想说,那个杨乐天并不好对付,想必师父业已领教过了。所以嘛……”   “所以你就重金悬赏?”妇人的嘴角勾了起来,带着讥笑:“你认为那么一个武林高强的人可以被一些苍蝇臭虫杀了么?”   “世事无绝对,师父。”柳飞扬向着玉座踱来,边道:“一个人就算武功再强,也总要吃饭、睡觉,总有疲倦的时候。徒儿只是想将杨乐天的生活扰乱,一旦他走出天神教,那么就别想有片刻的安宁。”   “这对夺取他身上的玄魂剑和幻魄珠,有什么帮助?”妇人眼睛一眯,红彤彤的光从那双邪恶的眸子中迸发出来,仿佛是地狱中的血池。   柳飞扬已来到妇人身前,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妇人惨白褶皱的手背,温和地道:“师父不用着急,我自派了人等待着时机。时机一到,两件宝物必定手到擒来。”   妇人抬眼盯上柳飞扬的金眸,眼神稍稍偏离,却像是在看他的肩膀,口中冷哼:“你手下那些人么,除了那个影卫统领还算有些本事,其余人简直是一帮窝囊废!那杨乐天又是何等厉害,我苦心在那男孩后颈中下的蛊毒,不是也让杨乐天给破了。”   “这个……”柳飞扬在那只皱褶的手背上拍了拍,对着一脸恼怒的师父,他只得安慰:“师父别急,杨乐天破了师父的蛊毒一事,徒儿还在查。”   “查、查、查,你查出什么来没有,蛊师的资料你我手中都有,试问有几个蛊师能有本事解我蛊王下的蛊?”妇人翻腕抓住了柳飞扬的手,有恶毒的光从她琉璃般的眸中迸了出来。   这束光依然是直射到柳飞扬的肩膀上,柳飞扬心中一凛,他知道,那束光正在盯着他的脸。师父的眼睛一早就是这样,看东西的时候偏偏令人感觉是在看另一处,那眼珠的方向永远不能笔直地落在她正在看的物体上。尽管师父从一出生便是如此,但这双眸子看上去却更加诡异莫测,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双特别的眸子,才造就了今日的西域蛊王——八邪。   鲜血被八邪那些红而坚硬的指甲吞噬,柳飞扬忍着痛,眉头也不皱一下,反而欣赏着自己手腕间冒出的血丝,仿佛那血不是从他体内流出来的。   “好小子,你功力增了不少啊。”八邪阴暗地笑着,露出了一排尖利的牙齿。   柳飞扬微微躬身,“师父,徒儿服了龙心蛊,达摩功也完成了第八重。”   “嗯。”八邪赞许地点点头。倏地,一双冰凉的魔爪钳住了柳飞扬的脖颈,长长的指甲穿透了白皙如雪的肌肤,又是五指扣入,如蚯蚓拱泥般,一寸寸地插进脖颈处柔嫩的皮肉。   那些红色鲜艳的指甲果然嗜血得很,还刚刚饮完腕间的血还嫌不够,现在又来找寻更多的血脉。   “师父……”柳飞扬轻轻唤了一句,眼光瞬间涣散开去。就在鲜血涌出的地方,显然早已存在许多细小的疤痕,只是平日被高高的衣领和散落的青丝遮着,并不易被人发现。   “你的武功和那个杨乐天相比,应该是略胜一筹的。”片刻,八邪将勾了血肉的指甲拔了出来,得意地笑了笑。刚刚,她只是在用一种奇异的方法探查柳飞扬的武功,这个方法,她在王陵中对杨乐天也用过,只不过那次插得深了些,确是有心至对方于死地。   收拢了眼神,柳飞扬平甫气息,“那个杨乐天不足为惧,待徒儿的达摩功达成最后一重,我便有十足的把握打败杨乐天。到时候不仅可以拿回两件宝物,我还要……亲手杀了他!”最后三个字,声音低沉狠戾,仿佛是来自心底的呐喊。   “咔!”地一声轻响,在指间的扳指即将要断裂的时候,柳飞扬及时松了手。   “你为何那么恨他,难道还是不肯告诉师父?”八邪的语声中透出了无奈。柳飞扬的家事,她一直以来都不屑去管,更何况是徒弟不愿意说的事情。   柳飞扬轻笑,眼皮一挑:“师父,这件事您就别问了。”   “好吧。”八邪走下玉座,回身看向柳飞扬,目光森然:“无论怎样,一定要尽快杀了他!那幻魄珠可是为师大费周章才炼制成功的,绝不能够便宜了那小子去。”   “师父说得没错。”柳飞扬赶上几步,压低了声音:“师父,听说杨乐天等人已经离开了神魔崖,赶赴到了长安,又快马加鞭直奔嘉峪关而去,他们应该是想去……”   “西域?!”八邪先是一惊,旋即仰面狂笑:“想不到他杨乐天有胆子自投罗网,竟主动送上门来。”   那笑声响彻密室,穿透了石门,传到了石门背后的耳朵里——杨乐天去了西域! 第九章 何去何从   灼热如火球的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汗水还未及从颊上淌落,已被炙烤殆尽。眼前的茫茫黄沙如浩瀚大海,无边无际。   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在耳边不断地敲击着,清脆而富有节奏,为燥热沉闷的旅途平舔了一丝轻快的音符。   终于又爬上了一座沙丘,杨乐天和飞鸟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安慰着展开了笑颜。   他们在敦煌雇佣的向导死于上一场沙暴中,因为没有能拽住骆驼的僵绳,直接被风沙卷走了。杨乐天的脚被缰绳绊住,危急时刻,他出手拔出玄魂剑,送了过去。飞鸟的手及时抓住了玄魂剑的剑身,虽然手上被割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但总算避过了一劫。   站在沙丘上,眺望远方,一个接着一个的沙丘连绵起伏,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况且这些沙丘并不稳定,也许一个时辰后,他们所立的之地就会变成了沙坑。对于瞬间万变的大漠,谁又能说得准呢?   解下骆驼身上的羊皮水袋,杨乐天拔开盖子,只是向嘴里倒了一口,并没有直接吞下,而是含在口中,滋润燥热的舌头和干裂的咽喉。他将水袋递给了飞鸟,飞鸟用样是含水未吞。这样做的目的,是可以节约饮水,在酷热的荒漠中多支持几个时辰。   这是向导传授给他们的经验,不过,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向导。   他们在到达敦煌前,曾经跟随过一支二十几人组成的商队,是沿着丝绸之路贩卖茶砖和绸缎的商贾。那支商队中有一个经验十足的老向导,收了他们的银子,带着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跟随商队,从嘉峪关出发,穿越大漠戈壁。   正午时分,商队停止了前进,聚拢到几棵沙柳树下,众人纷纷从驼背上的革囊中掏出一些干粮,大口咀嚼起来。   杨乐天和飞鸟用馒头交换了老向导手中的胡饼。胡饼的口感不同,虽然没有馒头的软,吃起来却有种特别的韧劲,在牙齿间摩擦,又香又咸,另是别有一番滋味。老向导也曾到过中原,对馒头很是怀念,细细咀嚼着白面入口的香甜——即使那是几天以前的馒头,又干又硬。   吃过馒头,老向导用树枝在沙地上打了个叉叉,示意杨乐天刨挖。杨乐天微微诧异,但还是用玄魂剑将挖出了一个沙坑——不深,不宽,却可容纳一人。   老向导呵呵一笑,抬手在飞鸟胸膛上一推。尽管飞鸟猝不及防,却也不是能轻易被一个老头推倒的,他身子一挺,笑着道:“老人家,您要做什么?”   老向导用手指指他背后的沙坑,却也不说话,只是温和地笑。杨乐天也对着飞鸟笑,劝道:“你躺进去试试,那坑里面一定很凉快呢。”   飞鸟也笑了,原来这个坑是为了他这个中暑的人特意准备的。他头脑的确昏沉,刚才是硬撑着没从驼背上摔下来,这回总算能小憩一刻。沙坑内的温度比起暴晒在沙柳外的沙子可有着天壤之别,飞鸟躺进沙坑中,顿感全身舒爽凉快,仿佛有一股清泉沿着脊背缓缓流淌。   眼看着上方一动不动柳叶,飞鸟暗暗称奇。这些沙柳不同于一般的柳树,生得不高,茎叶也比较稀疏。一条条茎叶不如中原柳树般低垂,却是逆生长的,倔强地挺立在空中,仿佛是在对着炎炎烈日宣战。   眼眶有些酸胀,渐渐沉重地垂下,昏沉的头脑忽然带着飞鸟来到了万柳山庄。无数条翠绿的柳枝低垂,风一吹,柳梢扫过幽静的塘,点点涟漪在水面荡开。玉桥上,一个身着精锻的公子持着一把象牙扇,发尾被风儿带到了肩后。忽然,扇子一出,探出一拍利爪,直向着飞鸟的咽喉锁来。   “啊——”飞鸟低呼了一声,惊恐的眸中再次看到了大哥的身影。沙柳下,杨乐天正与老向导攀谈着什么,脸上带着微笑。   “大哥!我……我竟然睡着了。”飞鸟坐了起来,大口吞吐着荒漠中燥热的气流。   杨乐天转过头,“可是感觉好些了么?”   “嗯,好多了。”飞鸟盘膝运了运功,脑中柳飞扬的影子却是挥之不去。   这次来大漠,定要查清楚这个武林盟主的底细,否则任他坐在盟主的位子上,会危及武林,祸害苍生的。飞鸟想到这里,便问:“大哥,我们到了敦煌之后,该去哪里?”   “去……”杨乐天拾起平放在沙地上的玄魂剑,拍了拍剑鞘上的沙子,凝视着玄魂剑:“就让它告诉我们该去哪里。”   “唰——”银白色的剑被抽了出来,精亮的剑身一晃,一缕寒芒飞落到沙地上,惊得一旁的老向导不由打了个寒战。   “快收起来!”老向导大声叫道,其他商旅也俱被这把逼人的剑气吓了一跳。   “你这把剑,煞气太重!”一个中年商人叫嚷了一声,忽然从商贾中间走了出来,指着侠客手中的剑。他竟然不畏惧玄魂剑的剑气,随手折了一节沙柳枝条,在沙地上画出一串奇怪的蝌蚪文。   众人俱睁大了眼睛,看着沙地上的那一串蛇形文字。尽管没有第二个人都看懂那文字的内容,但其他商人都知道那是一串符咒——那个中年商人曾经修过道,这是商旅间众所周知的事情。   看着众人对那中年商人或称许、或不屑的眼光,杨乐天也猜到了一二,何况那些符咒他居然能看懂一二。仿佛在他某个记忆的角落里,那些蝌蚪文隐隐浮现了出来。然而,不知为何,看了这些符号之后杨乐天却感到全身不自在,竟是说不出的厌恶。   冷厉的目光滑过沙子,移到那个写符人的身上,杨乐天举起了手中的玄魂剑,蓦地指向那个中年商人。   “大哥,你要做什么?”飞鸟一把抓住了杨乐天持剑的手腕,惊得变了脸色。   杨乐天齿间咯咯作响,莫名的厌恶之情驱使着他手中的玄魂剑去穿透那个人的心脏。青色的经脉从他的手背上隆了起来,若不是杨乐天用力抓住了玄魂剑,那把有灵性的剑真会和他心有灵犀,跃出主人的手心去刺那个中年商人。   静静地对视了一刻,那商人手中的沙柳枝不自觉地掉在了松软的沙子上,他不敢去看杨乐天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只看着那把随时有可能刺过来的利剑,便令他冷汗与热汗混搅在了一起。   众商人围拢过来,走出了沙柳树荫的庇护,顶着酷日看着侠客手中的剑。没有人敢上前阻拦,都对那把泛着寒光的宝剑敬畏三分。   过了良久,杨乐天的左手搭上飞鸟的臂弯,静静地将兄弟的手臂推落下去。忽然,剑锋陡转,“唰!”杨乐天反手将玄魂剑插入了剑鞘。地上的那串符文便在同一瞬间,被剑气搅起的沙子所掩埋,消失得不着痕迹。   中年商人惊得大气不敢出一口,默不作声地退回自己的地方。解开驼背上的水袋,喝了一口,又与旁边的人小声嘀咕起什么。其他的商人俱对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惶惶不安,纷纷退回沙柳的阴影下休憩。   老向导一直没有出声,是他收了飞鸟的银子,同意二人跟随商队的。现在却出了这样的状况,着实令他尴尬难做。可是,在这纵横的荒漠之中,他也不能现在将这两个人赶出商队,让他们去送死——这两个外地人没有向导的指引,别说去敦煌,根本走不出这大漠,况且那个独臂人又中了暑……   “实在抱歉,刚刚多有得罪,我在这里为大哥陪个不是。”飞鸟站出来走向那个画符的商人,躬身赔罪,企图化解这场尴尬的局面。那商人哪里还敢去招惹两位侠客,对于飞鸟的道歉,连连客气:“不用,不用。”   “义弟。”杨乐天走过来,向飞鸟摇了摇头,又对那商人拱了拱手,神色肃穆:“刚才失礼,应该是我陪不是才对。”   “呃,没……没事。”那商人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他的确是心生畏惧,但他畏惧的不是杨乐天身后那把煞气甚重的剑,而是这个侠客神态举止中带出的强大气场。   “算了,都是一场误会,误会而已。”老向导也走过来,打着圆场。   沉了一口气,杨乐天转过身,对着老向导道:“承蒙您老人家一路上对我兄弟二人的多番照顾,刚才……是杨某失礼了。”   深深一揖,收敛了霸气的杨乐天抬头冲着老向导微微一笑。风沙拂上了他的俊美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感。   “客气了。”老向导将黑色的包头巾向眉心处拉了拉,“走吧,薄暮正是最好的赶路时辰,要抓紧上路了。”   “好。”杨乐天抬眼一看,天色果然转暗,日头也不再那么毒辣。他走到沙柳旁,将地上的伏魔刀拾起递给飞鸟。   “大哥,我们到了敦煌之后,究竟该去哪里?西域那么大,线索又从何找起?”飞鸟接过刀,挂回腰间,看着满目的黄沙叹了口气。   杨乐天苦笑:“先到了敦煌再说吧,希望我的剑可以给我一些指引,找到锻造它的铸剑大师。”   “铸剑大师么?”老向导拉起骆驼的缰绳,正将羊皮水袋往骆驼背上的革囊中塞,随口问道。   “对。”飞鸟应了一句,惊诧回头:“怎么,老人家您认识那个善九烈么?”   “不认识。”听到老向导吐出这三个字,飞鸟看了杨乐天一眼,心里一阵失望。   整理好了革囊,驼队由几个向导分别带领着准备上路了。老向导娴熟地爬上驼背,看了看黄沙遍及的渺渺前路,忽然低头看向兄弟二人,“不过,你们要是找铸剑大师的话,在高昌城倒是曾经出过一位,后来失踪了。”   “高昌?在哪里?”   老向导抬起头,扬手一指:“高昌,就在红山脚下,矗立在火焰的光辉之中!” 第十章 沙暴余生   高昌,红山……你在何方?   手掌上的血已然凝结,飞鸟伫立在沙丘上,勾起干裂的嘴角回应着杨乐天的苦笑。   事实上,大步冲下沙丘的话,会比爬上来的时候节省一半以上的时间,但由于带着骆驼,兄弟二人不得不踏着松软的沙子,一步步地走下去。   便在此时,天色突然昏暗起来,由于光线的急速变化,二人睁开微眯的眼睛,抬头望去。远处,满是沙砾的阴云,仿若万马奔腾卷起的尘土,一直腾到了几十丈的高空,狂风贴着重重的沙丘,把无数的黄沙席卷上天,惊涛骇浪般地铺天盖地而来。   “不好,沙暴来了!”杨乐天大呼一声,抓起飞鸟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拉过骆驼的缰绳,将缰绳在飞鸟的手腕上系了个死结。   飞鸟眼看沙暴已及了他们所处的沙丘,失惊地问:“大哥,你呢?”   “顾好你自己!”杨乐天大手一拍,将飞鸟的身子压了下去,厉叱:“蹲下!”   尽管杨乐天竭尽力气喊了最后一句,但那声音已经被呼啸而来的风沙巨响所掩盖。风沙移动的速度快如闪电,杨乐天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系牢在缰绳上,弥漫的沙粒便已卷进了他的眼睛。   完全看不见了!分不清天与地,仿佛置身于沙海之中。眼睛死死地闭着,唯有躲在伏趴的骆驼身后,祈祷着这场沙暴尽快过去。   沙子如刀子般凌迟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杨乐天蹲在飞鸟身边,一只手牢牢地抓住缰绳,另一只手用衣襟遮盖住他和飞鸟的口鼻,即便如此,强烈的窒息感仍然令人头晕脑胀。   仿佛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天上怒吼,欲要吞噬这大漠中的万世万物。杨乐天可以感受到脚下沙砾的移动和身后骆驼的颤抖。他知道,那是骆驼在不时地抖动脊背,将覆在背上的沙子甩落,以防止被沙子埋伏。   一个时辰过去了,沙暴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杨乐天扯在僵绳上的右手渐渐脱力。然而,左手倘若松开捂住口鼻的衣襟来轮换右手的话,那么口鼻暴露出来,他可以闭气一时,但飞鸟如若不查的话,便会有窒息的危险。况且,旁边的人渐渐软了下来,杨乐天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用身子推了推飞鸟,却是没有回应。   粗大的沙粒打在眼皮上,令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杨乐天无法查看飞鸟的境况,而自己的手臂似乎也坚持不了太久。绝望中,他紧了紧手指,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在永宁镇用剑气形成的强大气场来格挡弓箭,那么这个办法……又是否可以用来抵御这漫天的狂沙?   剑气,那是由剑而形成。然而,剑不出鞘,何来剑气。但剑若出鞘,岂不是会被狂沙卷走。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体内的暗流随着他的意念已经传入了背上的玄魂剑。剑身在剑鞘中咔咔震动,此刻,杨乐天只要稍一运功,那玄魂剑便会跃鞘而出……   这时,身旁的人突然动了,口中低低地呻吟着什么。杨乐天自然听不见那声音,但他能感受到旁边身体的颤抖。心头迸发出了一丝喜悦,他左手持着衣襟的手也微微松了,以求尽量留给兄弟更多的呼吸空间。便在这一分神的工夫,暗流被扰乱,“嗖——”玄魂剑一跃而出,剑身瞬间被无数的沙粒击中……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感受到了背上一空,杨乐天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便在一瞬间,狂躁的沙粒扑入眼睑,仿佛有无数支刚针钉入了眼睛,痛得他泪水蓦地蹿了出来。然而由于脱水,并没有太多的眼泪可以将沙粒冲刷出去,杨乐天唯有强忍着痛苦,牢牢地抓紧牛皮缰绳。   玄魂剑……玄魂剑……玄魂剑!   杨乐天的内心在疯狂地呼唤着,发出了低低地野兽般的咆哮,但那把剑已经不知被大漠风沙卷到了何处?一时间,他的心仿佛被着大漠的狂沙掏空了,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是的,他的确没有抓住,不仅是玄魂剑,还有驼背上的缰绳。   手一松,风沙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身子从沙地里拔了起来,那身子虽然比病弱的时候健壮了一些,但如何能扭得过大自然的力量。   “大哥!咳……咳……”一口沙子吸进了肺,飞鸟猛烈地咳嗽着。庆幸的是,在最后时刻,飞鸟的大手抓住了杨乐天的一只足裸。   缰绳绷得笔直,骆驼忽然在沙子里挣扎起来。它不再趴在沙子里,而是站了起来,四足乱蹬乱踢。   飞鸟手掌上的伤口因为过度受力而再次裂开,鲜血直接混上沙子消失在沙暴里。那根笔直的缰绳被骆驼带得忽左忽右,强大的牵扯力和沙暴的风力将飞鸟的身子拉得摇摇晃晃。   由于骆驼挣扎的力量太大,又与沙暴拉扯杨乐天的方向相悖,牛皮的缰绳直接深深嵌入飞鸟腕间的皮肉,若再不松开手掌中的人,那根脆弱的腕骨立时便要如枯枝般地折断……   算了,飞鸟,放弃吧。杨乐天心神一灭,他感觉到了身后飞鸟的艰辛,只剩下一个臂膀了,却不能因自己再行废掉。   天命难违,有多少次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有多少次老天眷顾死里逃生。但这次遇到如此大的沙暴,必定是老天的决定,要收回他杨乐天这条命。紧闭的眼角流下了微凉的泪,他真的不愿也不忍再连累兄弟了。   让我走,让我走吧……   放弃了生存的意志,杨乐天左足用力蹬向右足上紧扣的手掌,不想却是一惊:居然蹬空了!——与此同时,他悬在半空中的身子一倾,右腿跟着向下倒去,连带身子都摔到了沙地上。   飞鸟的身子也是跟着一歪,跌向沙地,仍然用那只快断掉的手死死地钳住杨乐天的足踝——大哥,你不能死!你答应过我,有朝一日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大事业,如今你的大事还没有做,你不能就这样死了。   时机来了!   身体趴在了沙丘上,杨乐天用双手双脚迅速地刨开沙土,身子一沉,将身体俱都没入沙土中。他不怕被黄沙掩埋,因为被掩埋尚有一线生机,若是被沙暴卷走,便是死定了。   飞鸟的手终于在此刻无力支撑,事实上,他已经脱臼了,剧痛的肩膀完全使不上力气。如今,他的大哥也不用在靠这只手了,飞鸟总算松了气,吃了一口沙子,意志也随着漫天的黄沙飘到了天的尽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力忽然转小,令人窒息的颗粒逐渐稀疏,狂风带着漫天的黄沙消失在无边的荒漠中。   “咳咳……冷……好冷……”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是来自这片星辰洒落的沙下。   大漠的夜晚,寒冷得如深秋的溪水。点点繁星缀在穹幕中,便若一颗颗珍珠嵌在了墨色的绸缎上,醉人心目。   翕动着干裂的唇,沙下的人伸出了手臂。缓缓的,杨乐天从沙下爬了出来,匍匐了几步,手边忽触到了一块柔软的毛皮,便由于寒冷,身体自觉地凑了过去。   只不过,那毛皮下的肌肤也是冷的。   他没有过多的思考,然而,逐渐清明的神智却令他吐出了那个名字:“飞鸟……”   “义弟!”睁开眼睛,杨乐天彻底清醒了。借着点点星光,他看清了周围环境,陡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义弟!义弟!义弟!”   连呼三声,他的声音在大漠中是那么渺小。杨乐天发了一口真气,猛然起身,脚下忽然缠到了半没在沙土中的缰绳,令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绊倒。   “咳咳……”呛了一口沙子,杨乐天想起曾把义弟的手腕和这缰绳绑在了一起,那么这缰绳的另一头……想到这里,他扯过缰绳,用尽全身的力气拉扯,涨红了脸,终于将沙下的那个独臂人拽了出来。   手臂脱臼又被拖拽,如此尖锐撕扯的痛,将那个晕厥的人唤醒了。   “大哥……”全身卸了力,飞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个身影清晰了,真的是大哥!——还没完全清醒的飞鸟,已被一个羊皮水袋堵住了嘴,耳边传来了嘶哑的声音:“先喝口水。”   水滑过喉咙,仿若天降甘露,身心被滋润的飞鸟,也从黄沙中活了过来。这才记起,在沙暴来临之前那水袋中还剩下最后一口水,那么……   “大哥,你喝了么?”由着杨乐天将他扶坐起来,飞鸟明知故问,心中惴惴不安。   杨乐天苦笑,嗓子仿佛冒出了一缕青烟,却是道:“没事,我不渴。”他眼睛一转,看到了飞鸟那只血和沙凝结在一起的手,“别管这些,你的手伤了,先处理一下吧。”   “大哥……”飞鸟很想抢过那个羊皮水袋,看看里面究竟还有没有水,但那只手臂却完全不听使唤。刚才只是稍动手臂,便疼得厉害,不想这刻竟被杨乐天一把扯了过去。   “呃——”飞鸟惨叫一声,把杨乐天吓了一跳,他这才发觉他的兄弟不仅是掌心和手腕的外伤,连整条臂膀都脱臼了。   “义弟,忍着!”杨乐天双臂一较,将那条脱臼的手臂猛地推了回去,闻得一声预期的惨叫,对面的兄弟一头栽倒在沙子上。   “义弟……”又是一声急切的呼唤,最后一个字却卡在喉咙里,干哑得发不出声音。   杨乐天已经大半日没有进过一滴水了,经历了沙暴的猛烈侵袭,嗓子里填满了沙子,他竟全当做粮食一股脑地给吞了下去。   “大哥,我没事了。”飞鸟攀着杨乐天的手臂撑坐起来,苍白的嘴唇忽然抖动起来:“玄魂剑……”   听到这三个字,杨乐天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心里一空,一抹惆怅和伤感浮出眼眸,他转目望向黑漆的大漠——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玄魂剑你是否将长埋于这片荒漠之中呢?你究竟去了何方,我们还能不能再相遇?   见杨乐天一脸愁容,飞鸟猛地一拍杨乐天,蓦地提高了声音:“玄魂剑就在你身后!” 第十一章 虚实幻境   “玄魂剑……”杨乐天诧异自喃,顺着飞鸟的目光转过头。就在那里,一把银白色的剑笔直地挺立着,上面反射出无数星辰的光辉。   它的主人摊开手掌,从掌心发出了一缕白烟。玄魂剑仿佛感受了到了主人的召唤,一跃而起,倏然飞回了主人的手心。   玄魂剑!玄魂剑你终是舍不得我啊……杨乐天的唇边泛起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剑身上雪亮的光,他在剑身上看到了自己那张疲惫的脸,带着喜悦和兴奋。   手指抚摸着剑身,直至触到剑端那一抹绯红,还是湿的,是血!是……杨乐天转过了头,看到汩汩的鲜血正从骆驼的颈部缓缓流了出来——原来在沙暴中骆驼突然间站起扯带缰绳,是因为被玄魂剑刺中了,在做垂死的挣扎!而玄魂剑一直没有离开了他的主人,从跃出剑鞘之后,就一直插在了骆驼的身上。   正在杨乐天恍惚之际,飞鸟已拾起羊皮水袋,将袋口对准骆驼颈部的伤处。骆驼的血缓缓地注入了水袋,飞鸟回头:“这些血够我们应付一阵子了。”   杨乐天看看他,苦笑:“希望这些血可以撑到明天晚上。”   然而,天不从人愿,事情也没有杨乐天想象的顺利。他们要走出大漠,就必须抛下死去的骆驼,然,一个羊皮水袋的血又能支持多久?   翌日,午后的太阳依然毒辣,他们按照夜晚北斗七星所指引的方向继续向西北前进。重重叠叠的沙丘被甩在了身后,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广袤大漠。   喝尽了水袋里的最后一滴血水,昏沉的杨乐天将水袋丢弃在沙地中,后面跟随的飞鸟被水袋绊倒,脱力地跪在了炽热的沙子上。   “大哥,我们还能走出这片荒漠么?”一向坚定的飞鸟也开始动摇起来,望着浩瀚的大漠,他不得不向这片荒芜的土地而屈服。   杨乐天迈着沉重的步伐,回身扶起飞鸟,“走吧,我们一定能走出去,一定能的,相信大哥。”他语声有气无力,却透着坚定。   “好,我们走……能走出去。”   飞鸟和杨乐天在灼热的大漠中蹒跚,脚步越来越缓。什么绝世武功,在茫茫大漠之中,都显得渺小和无力。   炎炎烈日带走了更多的汗水,体内的水分急速地流失着。前方的沙地上出现了一个白苍苍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又是白骨——那是人类的骨骸,现在只剩下一个胸腔。   一路之上,他们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白骨。那些骨头中都没有一丝血肉,因为人死了之后,沙漠的掠食者很快就会将血肉蚕食殆尽。   难道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果么?飞鸟不甘心地踢了一脚那个胸骨,他不想在死后被一些蜥蜴和甲虫吃掉,更不想那么快就死掉。   “你真的不能像这样死去。”杨乐天看着被飞鸟踢开的白骨,剑眉一挑:“要死,也要等到大哥帮你讨了老婆回来再说。”   “老婆?”本来就快失去光芒的眼眸被杨乐天这么一说,颜色更暗了,“我才不要那么麻烦的东西,如若是这样的话,我宁愿现在就死了。”   “老婆有什么不好,还可以为你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杨乐天随口道。然而,说到这里,他自己的心里竟是一沉:传宗接代……传宗接代……寒儿,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亲子……   飞鸟推了一把杨乐天,“只为传宗接代的话,倒是可以讨了老婆,但是就一定不能付出真情,否则你会比在大漠里渴死更惨。”   “义弟……”   “算了,我知道你比我命好……”叹了口气,飞鸟拉着杨乐天走到一颗枯死的胡杨下,坐了下来。   沙子表面的温度远超过了人的体温,可在树荫下却能和体温相近。飞鸟举手压在滚烫的额头上,他觉得自己是再次中暑了。   “我大概不能与你同生共死了。”飞鸟陡然冒出了一句,他的功力没有杨乐天的深厚,腕间又流了太多的血,如今又开始脱水,这一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地狱的使者在向他招手。   “你可不一定。”杨乐天冲他笑了笑,“唰”地一下,反手拔出了背上的玄魂剑。   飞鸟赶忙握住他持剑的手腕,一脸玩笑地道:“别,我可不想再喝你那恶心的东西,你的血又咸又涩,太难喝了。”   杨乐天笑而不答,伸剑指向地面。“砰!”地上的一块石头被剑尖拨开,但见一只褐色的蝎子在原地转了个圈,迅速地从石头压出的小坑中爬了出来。它举着两只大螯,勾起有毒的尾针,在沙子上寻找着刚才的不速之客。   此刻,杨乐天已从头顶折了一节枯枝在手,啪的一下将那肥厚的身子按住。敏捷地,用剑锋切掉了蝎子的一对螯钳和头部,以及尾部的毒针。   “吃一点吧,聊胜于无。”杨乐天用剑尖挑起了蝎子仅存的胖鼓鼓的身子,递给了飞鸟。   “原来你是让我吃这个活命啊……”飞鸟皱皱眉头,推开了杨乐天的手,“我宁愿饿死渴死,也好过吃这个。”   “你真的不吃?”杨乐天挑眉,看到飞鸟惊悚地脸色,他不再勉强,将剑尖上的战利品一口塞进了自己嘴里。   瞬间,有糯米汤似的浓浆在嘴里爆开,一股发酵的馊味蹿上了头顶,杨乐天用牙齿嘎巴嘎巴地嚼了几下,快速地吞进肚子。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将嘴里最后的残渣吐到了沙地上。   看着杨乐天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飞鸟也能够猜想到那东西有多难吃。不过,为了活命,杨乐天可以无所顾忌,但是这种“美味”摆在面前,飞鸟却没有勇气去吃。   杨乐天咽了咽口水,窘迫地看向飞鸟:“你若嫌弃这些东西,那么就由我来吃,你还是喝我的血好了。”说着,他挥起玄魂剑便向自己的腕间割去……   “慢着!”飞鸟突然大喝一声,缓缓按下了忽然顿在空中的玄魂剑,狂喜地看着远方,“大哥你看,那是什么!”   极目远眺,一条地平线正在滚滚的热浪中跳动着,仿佛是被拨动起的琴弦,还有余音留在琴弦上兀自震颤。   在那琴弦的上方,一副画卷霍然映入了眼眸。那是一泓清澈的碧水,便在这荒漠之中突兀的崛起。忽然,水面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似有一名仙子从碧水中钻了出来,泼墨般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柔滑的香肩上,修长的双臂撩动起点点晶莹碧透的水珠……   “那不是真的,那是海市蜃楼。”杨乐天失望地收回了眼神,“可能是几百里之外的绿洲吧。”   “原来这就是向导所说的海市蜃楼……”飞鸟喃喃自语,“那仙子好美,若是真的……”   “怎么,你又想讨老婆了?”杨乐天忍俊不禁,拉起眼神痴然的飞鸟,“继续走吧,多耽误时间,就会流失更多的水。”   “走可以,但是你别再逼我喝你的血了,我可不要。”飞鸟低低警告着,用眼神逼着杨乐天收回了玄魂剑。   杨乐天深深地望了一眼飞鸟,微笑:“我会有办法让你喝的,等着吧。”   飞鸟一愣,心中蓦地腾起一阵莫名的感动。见杨乐天已经大步地走远了,他赶忙追了上去。   天边的热霾幻境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流动的热浪依旧肆无忌惮地在荒漠之上蔓延。自那场沙暴过后,已经是第三天了。三天内,虽没有再次遇到可怕的沙暴,但他们也没再找到任何水源。   向着西北方一直走,寻找那座火焰般的山峰。然而,西北又哪个方向?一阵不大不小的沙风过后,两名中原侠客迷失在茫茫大漠中。   “我们该去哪里?”飞鸟的眼眸中有了深切的绝望,黑色的瞳孔仿佛被沙子遮住了光亮。   杨乐天观望了一周,之后又迷茫地摇了摇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能令他安心,然而,脚下却犹如绑上了千斤重石,脱水和中暑都令他的神智迷迷糊糊。   方向?假如现在向前走,会不会是在走回头路,或者会走向某个未知的地方?现在原地坐下来等天黑靠星辰辨别方向的话,那么在没有水和食物的情况下,再熬上一夜又会是多大的代价?   死亡——他知道,他们将会在寒冷的夜晚中死去。   狂躁的沙风卷起鬓边的青丝,呼啸着,穿透了两具几近干涸的身躯。烈日产生的炫光,如碎瓷片般地刺入了双眼,无比的剧痛令眼前一黑。在如此境地下,倘若再被炫光夺去了视力,那么唯有死路一条。   “我们会死在这里了吧……”飞鸟淡淡地开口,轻得连身边的杨乐天都已听不到了。杨乐天自然没有任何回应,拄着玄魂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挪动。很快,那些足迹即被掩埋在黄沙之下。   他们两个人仍然在走,没有方向的徒步前行……眼前重重叠叠的幻境再次出现,那一泓的碧水正在给荒漠中的两位侠客指引着方向。   水,水,水……   奇迹真的出现了!   一泓盈盈碧水,波光粼粼,焕发着星辰般的璀璨光芒,就在离他们兄弟几十丈远的地方。眼看如此之近,飞鸟却再也无力支持,先行倒下了。听到兄弟倒地的声音,杨乐天正欲回头,忽然,眼前那泓碧水微微漾开,一头墨色的长发如浮萍般地漂了起来,在水面上缓缓散开。   水中仙子……   杨乐天看见了,那位仙子从水中一跃而起,秀发如瀑似的垂到了腰际。原来那波碧水并不是很深,仙子背对着侠客站了起来。   瞬间,一副赤裸的玉体如火般地射穿了杨乐天黑漆的眸底——洁白的肌肤,玲珑的香肩,纤细的腰身,丰润的翘臀……   “呃……”杨乐天一腔热血猛然冲上了头顶,手下的剑陷进了沙子。 第十二章 水中仙子   双膝跪了下去,无论是水中仙子还是那一泓碧水,杨乐天都已无力走到那里了。离水源只剩下二十丈的距离,他知道他要渴死在荒漠中了。   然而,在临死前的一刻,杨乐天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情。也许看起来毫无意义,但是他觉得这样做,值得,这样做,或许可以挽救兄弟的一条性命。   于是,他颤抖着抽出玄魂剑,将手腕贴上剑锋。“嚓!”如此锋利的宝剑,只需轻轻一划,便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粘稠的血浆顺着手腕流了出来,杨乐天将手腕搭在飞鸟的唇边,之后安心地倒了下去。   就在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杨乐天的唇边泛起了苦笑:我说过,我会有办法让你喝的。有了这些血,希望你能有机会醒过来,有力气爬向绿洲,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水中的女子听到了远处栽倒的声音,惊慌地回过了头,在她看到那名倒在沙中的侠客时,那双波涛翻滚的眸子立刻变得静若止水。   是震惊!绝对的震惊!又是意料之中的震惊!   怎么会是她?!——瞬间看到水中仙子的脸,侠客的眼中出现了惊诧的光,一闪即逝。再也没有力气支撑眼皮的重量,杨乐天的脑袋重重地陷入了沙子。   心脏在胸口猛地一撞,水中的女子草草地披了衣裳,从绿洲旁飞驰而来。   “杨乐天。”女子俯下身,焦急地推动着侠客的身躯。   粘稠的血液半凝滞在杨乐天的腕间,尽管因为脱水血液流得很慢,但是仍然在流,一点一滴地没入飞鸟干裂的嘴唇。   真是蠢,这样做不是在自寻死路么?   女子心里嗔怨着,掏出一块淡黄色的绢帕,在杨乐天正在淌血的手腕上缠绕了几圈。系好了结,女子心中突然又忐忑起来——救他?可是刚刚被他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我是不是该把他这双眼睛挖掉?   凌厉地探出了手,女子拨开杨乐天脸上那些乱得像枯草一样的发丝,露出那张覆着厚厚一层沙土的脸,柔滑的手指顺着他的额头下滑,慢慢抚上那双眼皮,顿住。   挖掉他的双眼?   女子心神一慌,手指也跟着颤抖,扪心自问:我不是来大漠寻他救他的么?可是这样做,不是成了加害?——望着那张邋遢的俊脸,女子的眼神渐入迷离——不可以这么做,如此美的一张脸,不能缺少了那对深邃动人的眸子,无论如何,不能动他的眸子!算了,再想办法……   没有在多做犹豫,女子决定先救了两个人再说。身上带的那个缀满珠子的水袋刚刚已经在绿洲旁蓄满了水,这时正好往杨乐天的嘴里灌进去。   一口、两口,更多的水流淌过干裂出血的喉咙,水袋中的水已经下去一半,人却未醒。女子转过身,将余下的水又往飞鸟的嘴里倒。   一袋水都喂尽了,然而,地上的两个人仍在昏迷之中。女子焦急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荷包——那上面还绣着一条似蛇样的小龙。   手腕一转,从荷包中滚出两颗黑黑的小丸,一人一颗,女子将两颗丹丸分别喂给了地上的两名侠客。   这是震住毒性的凝气归元丹——医仙的药,女子从医仙那里偷来的。   没错,这名女子就是沁儿,她这次在密室外听了柳飞扬的秘密去,便借着拜祭继父的名义,回来西域寻找杨乐天。沁儿本是想报答杨乐天在热泉的救命之恩,却是不曾想到,这一次虽然在大漠中救了杨乐天的命,却被杨乐天看了她的身子去……那么,又该如何拔去杨乐天眼中所见?   难道用……枉生蛊?!   枉生蛊,这蛊毒的厉害之处,便是可以抹掉人在服蛊之前的一切贪嗔爱恨,甚至是人世中的全部记忆,唯留下武功不会忘记。万柳山庄的每一名新进的暗卫,都会先被迫服下枉生蛊,抹去原来的恩仇,之后再被灌以效忠主上的心念,防止背叛的发生。   一旦服用了枉生蛊,手背上便会出现一枚如指甲大小的血色红斑,这也成为了暗卫的标记。然而,这个标记却没有出现在暗卫统领的手背上,那是柳飞扬故意留下吴阴天,便要看他如何从不可一视的盟主接班人,沦落为自己脚下的一条狗。   沁儿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枉生蛊就在瓷瓶当中。她低头看着杨乐天,再次犹豫起来:如果让杨乐天服下了枉生蛊,那么他的一生就毁了,即使有盖世武功,又该何去何从,难道把他收编成影卫?不,好讨厌那些行尸走肉,只会听命主上,没有自己的思想!再说,他会不记得我了吧,把我彻底忘记……不行,那样的话,岂不是白白让他看了去,太便宜他了……   最终,沁儿说服了自己,给内心的不忍找了一个牵强的理由,她觉得这样心里平衡了。当然,她也有些暗暗后悔,后悔自己在绿洲中沐浴。若不是讨厌那些大漠风沙钻进头发衣衫,摩得肌肤生痛,她也不会不能忍到高昌。不知道为何,从童年就生长在西域的沁儿,仍是不能很好得适应西域的环境。   一只缀着各色珠子的水袋静静地躺在沙子上,那个水中沐浴的仙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杨乐天睁开眼睛,就看到飞鸟从绿洲那边走过来,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浸了个凉。   “义弟……”杨乐天虚弱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   “大哥,你终于醒了。”飞鸟手中正持着一个缀满珠子的水袋,努力跑了几步,俯身扶起杨乐天,将水袋的塞子打开,贴上杨乐天的唇,“来,大哥,先喝口水。”   杨乐天微眯着双眼,大口地吞起水来。喉痛忽然痛痒,似乎被沙子卡住了,引起了一阵咳嗽。   “大哥,慢点,慢慢来……”飞鸟轻拍着杨乐天的背心。   杨乐天摆摆手,“没……咳……没事。”他喘了两口气,扬起苍白的脸,苦涩一笑:“我的血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喝。”   听此一言,飞鸟心头一紧,仿佛是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当他醒来之时,发现从嘴角到下颌全都是鲜红的颜色,他就明白了那是大哥的血。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做,明显是不要命了……如果血流尽了,就算是等他真的靠那些血醒过来,再拿绿洲的水去救大哥,恐怕也是回天乏术。   “大哥,很难喝,做兄弟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尝到那个味道……”飞鸟顿了顿,勉强笑了笑:“你知道的,我最讨厌那些殷红的东西。”   飞鸟在用那一声干笑,掩示着什么——是心疼和感动!杨乐天不仅感受到了,也曾深深地体会过。那次飞鸟为了帮他夺玄魂剑而被严刑逼供,当他无从下手托起那副伤痕累累的身躯时,他的心头会有滴血的痛,那种滋味他真是再也不想尝到了。也许正如飞鸟口中所说的,再也不想尝到他血的味道。   被复杂的情愫缠绕着,杨乐天低下了头,突然一怔,但见一块黄色的娟帕系于腕间——那是女人的东西,难道这是……   看着杨乐天眸中波动的光,飞鸟笑了:“是大漠仙子送给你的礼物吧,另外,仙子还留下了这个呢!”   杨乐天接过飞鸟递来的水袋,微微一笑。但见那只水袋上缀着五颜六色的小珠子,密密匝匝,仿若一颗颗小宝石,将一个普通的羊皮水袋妆点得颇具西域风情。   娟帕、水袋……飘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蜜糖的味道夹着茉莉花的清香,闻到这熟悉的气息,杨乐天唇边的笑意更深,仿佛明白了那东西的来源。   沙漠表面的温度降了下来,兄弟二人又将迎来一个寒冷的夜晚。这个夜晚,他们守在绿洲旁,享受着丰富的水源,尽管饥肠辘辘,却是在大漠中过得最舒畅的一晚。   杨乐天一步步地走入那泓碧水中,将整个污浊的身体都浸在水里。天上无数的繁星如钻石般地在黑暗的天穹中闪烁着,倒映在碧水中,仿若碎了一地的金盘。水泛涟漪,杨乐天钻出头来,沙土和污浊已从面颊上、发丝中悄然流走,沉入水底。余下的,是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面如冠玉。连那张干裂的嘴唇,都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仿佛能挤出水来。   有了水,再凭借暗流的力量,杨乐天恢复得很快。他靠在水边,露出结实的臂膀,在水下暗自运功。渐渐地,袅袅的热气在他体内蒸腾,他周围的水便如开了锅似的冒起了小泡。一串串的气泡不断浮出水面,便似有无数条小鱼围着他转圈,在他周围嬉戏、吐泡。   杨乐天对着夜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路走来,还没到达目的地,已然九死一生,前方不知道还有多少困难在等着他。命运弄人,可是他偏偏不想服输,他要办到的事情就必须要有个结果。无论前路有多艰辛,他都不会放弃。   忽然感到有明艳的暖光跳跃在脸上,杨乐天侧头一瞥,看见在不远处,飞鸟燃起了一小簇火焰,以驱走大漠上的寒冷。一节节的胡杨枝被丢入火堆,这些生长在绿洲中的胡杨有着丰富的水源,自然茂盛多枝,虽没有枯枝易燃,但好在数量够多。况且,能有这么一点点的温暖在荒漠寒夜中已然足够了。   唇边再次漾出了温和的笑,纯净、自然。杨乐天当然还记得那个水中仙子,但想起那美好的身姿,他的眸中却依然能保持着沉静和淡漠。因为在他的心里,留给爱情的,只有一个位置,而且这个位置已经被占据,生根发芽了。无论怎么都好,这位置永远不会被取代……   五指紧紧地并拢在一起,杨乐天将那样珍贵的东西握在手心,握了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臂,将那东西托出了水面。那原本是一缕长发,现在编成了小辫子,便如一尾乖顺的小鱼,静静地躺在杨乐天的掌心里。这秀发是属于琳儿的,妻子在他临别相赠,以解异地相思之情。   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非同小可。他追问琳儿,妻子却颔首不答。后来,他从微生雾那里得知了断发的原因……原来,正是那个水中仙子所为。   握紧手中的辫子,杨乐天眯起了危险的眼睛——沁儿,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十三章 红云再现   当第一缕曙光洒向大漠的时候,在黄沙的尽头,隐隐有一片红色的雾气涌动,那片红雾仿佛烈焰一般,染红了天际。   飞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盯了一刻,荒漠上光线渐明,他终于看清,“那是一座山峰啊,而山顶居然是红色的!”   “那便是红山么,那座火焰般的山峰?!”杨乐天自语般地轻喃,眸中有抑制不住的狂喜,“在那山脚下,便是高昌城……”   “嗯,肯定是的。”飞鸟用力点着头,忽然仰天狂笑,“终于出现了,高昌,你让我兄弟二人好找。”   对着那座山峰的方向,杨乐天也爽朗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响彻荒漠,连蛰伏在黄沙下的蜥蜴都探出头来望了望。   相视而笑后,兄弟二人带上了足够的水,向着那座火焰般的山峰出发了。   日落时分,终于有黄土夯就的城墙出现在了眼前。杨乐天和飞鸟相互扶持,进入了高昌城。   高昌城扼守着丝绸之路中路的要冲,是东西方商品往来的集散地。因此,这里的繁华绝对不亚于京城。波斯、印度等各国各地的商人南来北往,操着各种语言,穿着不同服饰,行走于黄土铺路的街市当中。   整条大街,恐怕最邋遢的便属这两位中原的侠客。黄沙已经将他们身上的衣袍磨得千疮百孔,仅是勉强可以遮体。但是,衣着只是其次,当务之急是要找些食物果腹。   大街两侧,尽是土黄色的建筑,无论是商铺还是民房都采用了一种“木骨泥墙”的结构。即用胡杨木搭成骨架,以红柳条加以编制,外边再糊上泥巴。这些房屋都比较低矮,呈四方形,纵券顶。   “我们去那里!”飞鸟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方一间挂着“酒”字招牌的土屋,“那里应该能吃些东西。”   杨乐天点点头,肚子里的确空得厉害,便随着飞鸟走了进去。幸运的是,这间土屋确是个酒馆,而且中原的钱币在这里可以通用。   “快,你这儿有什么可吃的东西,都拿上来。”飞鸟挥袖招呼着正在邻桌端茶倒水的伙计。   话音刚落,伙计还没回过身来,但见白色的棉布门帘被一阵沙风卷起,一团红云如鬼魅似地飞了进来。   “杨乐天,拿命来!”红云中发出了一声厉叱。   杨乐天一愣,那团红云他认识!但他万万想不到,王陵中的妇人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遥远的西域大漠之中。   她是来夺回幻魄珠的!杨乐天突然意识到,随即拔出了背上的玄魂剑。“唰——”剑身上,惨白的寒芒耀了妇人一对琉璃似的眸子。   眸子一眨,妇人的目光登时被侠客手中的剑光吸了进去——玄魂剑!那同样是一把宝剑,这次来,玄魂剑、幻魄珠两样宝物,她都志在必得!   当骇人的魔爪出现在狭小的酒馆中时,一屋子的客人俱被吓得仓皇而逃,连掌柜都不见了踪影。   飞鸟抓起伏魔刀,刀未及出鞘,已先行镗上了迎面扑来的魔爪。刺耳的声音射破空气,那双魔爪在寒铁铸就的刀鞘上划过,竟能在如此坚硬的刀鞘上留下了几缕白痕。   惊愕之下,杨乐天持着玄魂剑迅疾的向着伏魔刀上那双魔爪斩去。   “唰——”一击未中,在虚空留下一道光影。   八邪一臂抽回,双臂振起,宛如白鹤亮翅,咕咕作笑:“不想死的话,就快将幻魄珠和玄魂剑主动交出来,兴许可以看在你张得俊俏,饶你一命。”   “做梦!”杨乐天虽然一剑刺了过去,却感觉力不从心,手软脚软。连日来,他和飞鸟经过了艰难跋涉,又粒米未进,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拖垮。如此一来,即便是他和飞鸟联手,也恐怕难与那妇人匹敌。   然而,妇人凌厉的爪风如饿虎扑食,令杨乐天根本无暇考虑如何抽身,但求在那变幻莫测的身影中可以一击即中,速战速决。   “唰,唰,唰——”鲜红的爪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红色的电光,一把亮银色的剑和一口乌黑的刀在这些电光中交错。八邪的身形如云朵般浮游不定,又似泥鳅般在宝刀宝剑的缝隙中穿梭。   玄魂剑越刺越快,若似剑雨。伏魔刀分出烟雨六绝的迅猛招式,一连和那红云过了几十回合,却完全看不出对方的路数,更抓不住那快似鬼魅的身形。   纵使怀有烟雨六绝的绝世神功,若是对方的出招快得连看都看不清,便无从下手去予以相抵。怎么办?假如连他们兄弟二人合力的烟雨六绝,都打不过那团红云,那么将意味着什么……   飞鸟正在震惊当中,耳畔忽闻“哧拉”一声,但见大哥的右肩挨了妇人一爪,本就褴褛的衣衫被扯落了一大块。   跳开一丈,八邪手腕一甩,不屑地将指尖上挑着的碎布丢到地上,两只似琉璃的眸子转了几转,盯着自己刚刚的杰作。   此刻,若换作是女人,一定是羞得无地自容,但杨乐天是铁骨铮铮的男儿身,又怕什么。结实光亮的臂膀上,五道长长的指痕淌着血,杨乐天低头一瞥,皱皱眉头:“你不是很有本事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别急,我要是直接杀了你,多没意思,不如让我先看个够本。”八邪诡异地笑了笑,“上次在王陵没有机会,这次我便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你身上的衣衫一缕缕地除尽,好让我大饱眼福,然后……”她狰狞地笑着,声音蓦地压低:“再杀了你!”   “你个老妖怪!”杨乐天听得这话,瞬间火冒三丈,“唰——”怒火带动暗流上涌,托起了玄魂剑的剑身。   凌空浮起,玄魂剑跳出了杨乐天的掌心。蓦地,剑身凌空飞了出去,直刺向杨乐天眼中所见。那炯炯的目光中仿佛有无数道剑光,通通落到妇人的身上。玄魂剑便如有了灵魂一般,听从着主人的念力,在空中兀自挥舞……   飞鸟面上一僵,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把神奇的玄魂剑,如何一剑一剑地刺向妇人的要害,又如何被那双魔爪堪格开来——那是剑气的力量,亦或是别的什么?   土墙上的黄泥被玄魂剑的剑气搅得大块大块地剥落,屋内瞬间乌烟瘴气,尘土飞扬。然而,玄魂剑却没有停下,八邪在应接不暇的剑光中左右穿梭,内心亦是极度的震惊:难道杨乐天吃了……   便在此时,又是一阵沙风卷入,门帘陡掀。这次来的不是什么鬼魅的红云,却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少女。   少女身着短袄华裙,颈间缀着各色的珠玉,穿成了几串,妆点着柔软精美的彩色短袄。她头上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十几缕小辫子,辫子中杂着红白相间的细带子,长长的垂落至肩头。一个雕工繁复的木雕发饰斜别在脑后,在配上那张莹莹娇俏的脸,简直就是异国的公主。   然而,她不是公主,杨乐天看到了她是谁,即使变了一身装扮,她还是她——沁儿。   一进门,沁儿便是怔住,她自然也被那柄会飞的玄魂剑所震,但那震惊立即被焦急所取代。手腕一振,她掌心陡现了一只青虫,那只青虫蠕动了几下,用薄得几不可见的翅膀,带动起了它肥硕的身躯,向着玄魂剑那些银色的光影扑去。   就在青虫即将扑上玄魂剑之际,八邪和杨乐天几乎同时看到了它。八邪目光一凛,从指尖发出了一缕白烟,被击中的青虫在空中一顿,眨眼间化作硅粉。   便在同一瞬,杨乐天的心神被那青虫的消亡夺了去,这一愣神,那柄玄魂剑即刻失去了攻击的动力,倏然飞回了主人的手心。   “沁儿,你到底帮谁?”八邪一声质问,目光毒辣地盯着沁儿。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杨乐天心头一紧,握着玄魂剑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那道毒辣的光像火一样地燃烧到了沁儿脸上,沁儿脸上一红,半张着樱唇,说不出话来。   “别听他们废话,既然他们来一对,我们就打一双。”飞鸟扬起伏魔刀,锋利的目光对准沁儿。   飞鸟自认为从未见过这名异族少女,眼见少女发出毒虫,又听到妇人的问话,便认为少女和那妇人是蛇鼠一窝。事实上,他曾和沁儿有过一面之缘,便是那次在万柳山庄时沁儿救了他的命。然而,当时的他奄奄一息、神志不清,更何况这位少女换了这样一身异族装束,自是相见不识。   话语凌风,飞鸟一刀刺出,向着沁儿的面门劈了上来。   “当!”玄魂剑及时隔开了乌黑的刀光,就在离沁儿面门一尺之处。沁儿一怔,双手短剑已然探出袖口。   “你做什么?!”飞鸟持着刀,定在原地,惊骇地眸子中全是疑惑。   杨乐天紧泯着唇,向飞鸟用力摇了摇头。他很想告诉兄弟:这个女子曾经救过你的命,你不能杀她。然而,来自身侧的另一双眸子中却闪着火辣的毒光,在没有搞清楚沁儿与那妇人的关系之前,他不能当着那个妇人把事情说给飞鸟听。   “沁儿,去,给我杀了杨乐天!”妇人冷声吩咐,仿佛看出了什么端倪——如今,既然杨乐天对沁儿留有情面,那么她便要利用这一点,让沁儿来对付杨乐天。   “我……”又是只有一个字,沁儿的眼睛在妇人和杨乐天之间游移不定。手中的短剑缓缓握紧,下一刻她身子一倾,双剑便如闪电般地平推而出。   妇人的话已令杨乐天有了警觉,他不会傻傻地杵在原地,等那两柄短剑刺入自己的胸口。而当他看到沁儿复杂的眸光后,突地心念一动,居然真的站在原地未躲,直到那两柄短剑已及至胸前……   他怎么不躲?——沁儿惊得目光一抖,双手剑蓦地在杨乐天胸前停滞。那样结实宽厚的男子胸膛,仿若磁石一般诱惑着少女的心…… 第十四章 血甲爪功   你确定真的要杀了他,你来西域不是来救他的么?   仿佛有个声音在沁儿的心底发出一叠声的疑问。沁儿握剑的手在颤抖,却始终没能够下定决心刺下去。   ——这个男人,为什么我面对他总是下不了手?身子被他全都看了去,那么我该杀了他才对,或者挖出他的眼睛,或者对他种下枉生蛊……然而,我却一样都做不到,为什么?   “沁儿,还不动手?!”八邪的一声厉喝惊得持剑的人花容失色。   与此同时,玄魂剑就在杨乐天的指间跃跃欲试,只差主人的一注念力。可是,它的主人却迟迟没有发出讯号,它感受不到主人的体内翻滚涌动的暗流。   杨乐天淡淡地看着沁儿,神情肃然。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保持如此冷静,是因为他看到了对方眸中的犹豫。于是,他扬起手,缓缓推开了沁儿手中的剑。那两柄剑也正如他所料的那样,顺势落了下去。   “沁儿……”八邪的声音骤然降低,却比刚才的厉喝更加令沁儿胆战心惊。从小到大,沁儿最怕听到这样的低喝,这样的声音,代表八邪真的发怒了……后果很严重。   低喝如惊雷一般劈上了沁儿的头顶,沁儿不再犹豫,手中短剑一扬,再次刺向杨乐天……   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人?她和那妇人是什么关系?刚才大哥又为什么要护着她?   眼看着杨乐天与少女打斗起来,飞鸟却没有动,因为他觉得大哥应付一个这样的小姑娘是绰绰有余的,不值得他操心,反是那个妇人,甚是危险……他持着伏魔刀,警惕地盯着旁边妇人的动作。令他奇怪的是,妇人也没有动,却是在看向飞鸟。   飞鸟被琉璃眸子中的杀气所震,目光下意识的避开,下移到了那双厉鬼般的手上。十只指甲长而带勾,最可怕的是,那些指甲通体殷红,涌动的红光中仿佛有血脉在流动……   那是血么?   那样惨烈夺目的颜色触动了飞鸟敏锐的神经。这时,耳边金铁交击的声音骤然停止,原来沁儿在和杨乐天打了十多个回合后,便停了手。   “你还手,为什么不还手?”沁儿嗔怒地看着杨乐天。   杨乐天冷眼扫了一下妇人,又看向放下双剑的沁儿,“你知道原因的,还问!”   “你不舍得,我来!”八邪转动头颅,对沁儿噙着一丝冷笑。   爪风忽至,杨乐天和飞鸟都是措手不及,与那次在王陵中时一模一样,直奔杨乐天的咽喉锁来,但这次不会只是试探武功,而是要真正的杀人!   沁儿眸中立现惊悚——不能再等了,要救杨乐天,唯有出此下策!   一阵沙风吹进屋中,卷起了地面上墙皮的土屑。尘土飞扬中,一只蛊蝶从少女乌黑的发丝间钻了出来,扑扇着翅膀,飞向了八邪的鼻翼。   雕虫小技!竟敢在我西域蛊王前卖弄!   八邪在看到了那只能令人昏睡的蛊蝶时,一股狂躁的脑怒冲上头顶,便在那只利爪要触到杨乐天的脖颈时,猛地回勾,一把攥住了那只扑来的蛊蝶。   “唰——”一片血红飘空,如带翻了一砚的朱砂,刚刚还恼怒的眸子瞬间失去了焦距,再看那只握着蛊蝶的右手已经被血色浸染。   地上掉落的墙皮中有几只鲜红的指甲,裹着黄色的泥土,还在兀自淌血。   原来那些指甲中真的有血脉流动,原来她的爪功竟是注在那些血甲当中的!   玄魂剑静静地跃回到主人的手中,杨乐天也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齐根折断的指甲和发了疯似的妇人,他的眼前混乱了。   沁儿将玉手抚上双唇,掩住口中的惊呼。这个结果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怎会料到那蛊蝶令八邪分神的工夫,玄魂剑竟会突然凌空掠起,将八邪指端的血甲齐齐削落下来。那殷红如血的指甲灌注了爪功的功力,失去了那指甲,便是暂时废去了八邪右手的爪功。   恶毒的眸子瞪了出来,八邪将一腔怨愤都指向了呆若木鸡的沁儿,倏忽之间,那未被废的左爪忽地探出,钳住了沁儿的脖颈。   沁儿根本没有时间躲闪,她整个人都被八邪提了起来,脚尖离地。她没有挣扎,也哭喊不出,舌头微微探了出来,便如上吊的人一样,慢慢会因为窒息而死。   “放开她!你若不放,我便先杀了你!”杨乐天冷冷地威胁。   冰冷的剑身同时贴上了妇人的脖颈,而那妇人却在冷笑:“好,那就看是沁儿先死,还是我先死!”   八邪翻动着眼皮,一双琉璃眼睛在眼眶里乱转。杨乐天猜不透妇人在想什么,但他却在沁儿看着妇人的眸子里发现了一些不可理解的感情——愧疚、后悔、无助、绝望……还有什么,为什么会是那样的感情?   “好,你放开沁儿,我放你走。”杨乐天最终选择了妥协。   “放我走?杨乐天,你可不要后悔,你害我断甲之仇,他日,我定让你付上十倍的代价!”妇人手一松,放开了面色惨白的沁儿。   沁儿如泥般地瘫坐在地,娇吁喘喘。直等那团红云离开,沁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杨乐天,谢谢你。”   “多的话不必说,你走吧。”杨乐天冷漠地说了一句,旋即转过身去,问飞鸟:“你那里还有多少银子,够不够赔给店家?”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飞鸟拍拍胸口,满不在乎地看着地上的残桌败椅。   杨乐天微微一笑,手掌摊开:“五两银子,不知道够不够店家修补桌椅和墙壁。”   “五两,哪里够,怎么……”沁儿踱过来,左手扶着右肘,右手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道:“怎么也要五十两!”   如今,沁儿脸上恢复了红润,心境也从刚刚复杂的情愫中摆脱出来,她知道她今天害得八邪断甲,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但是已经发生了,她也无力挽回。努力让自己的心态镇静下来,偏偏就在此时,杨乐天要赶走她,她有些不情愿。来都来了,她不会这么轻易就走了。   “五十两,这样的破屋子能买下两个了吧。”飞鸟惊讶于沁儿所说的数目,手掌伸向衣间摸索,指尖触到一块金属,估摸了一下,掏出来递到杨乐天手里——不多不少,正好五两。   沁儿不屑地一哼,手指拨弄起发尾的小辫子,“你们了解高昌的物价么?我这个当地人总是比你们这两个中土人士清楚吧。”   “五十两银子,太多了,我们付不起。”杨乐天语声平淡,将五两银子放在身旁的木桌上,又忽地转头问:“你是西域人?”   “嗯。”沁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略带尴尬,显然她并不以这个为自豪。   杨乐天没有回应她,拍拍飞鸟,“走吧,我们去别处找点儿吃的去。”   “哈,正合我意。”飞鸟应了一声,跟着杨乐天举步出了酒馆,把沁儿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门帘被揭开,沙风再次拂过满是灰土的地面,沁儿一跺脚:哼,原来他们真的不管我了!   “大哥,我们真的去吃饭?”飞鸟走在黄土道上,扫视着两旁的土屋,其实他还想问:我们真的不管那少女?——但是,飞鸟欲言又止,隐隐感觉到大哥和那少女的关系非比寻常,而大哥不想多说,他也不便多问。   “对。”杨乐天重重的撂下一个字,举步走进一间肉香四溢的土屋。这屋中果然有许多当地美食——刚出锅的大块羊肉冒着热气,泛着金黄油光的炒米饭香气扑鼻,还有堆积如山的胡饼……所有这一切,都令两位饥肠辘辘的中原侠客,咽着口水。   “大哥,那个叫沁儿的少女……你们一早认识的么?”飞鸟终于在吃净了一个胡饼后,把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杨乐天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水:“认识,其实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飞鸟诧异,刚端起的水碗又放下了。   “对,你身陷万柳山庄的时候,是她救了你,你不记得了么?”杨乐天看着碗中澄亮的白水,叹了口气:“我们欠她的。”   “原来是她!”飞鸟恍然大悟,他努力想着记忆中的影子,好像在被打得遍体鳞伤之时,昏沉中,是有一个女人命那个凶狠的暗卫放了他。   “原来是她……”飞鸟喃喃重复了一遍,难怪大哥不让我杀她,原来是我欠了她的,而大哥是为了我才放过她的……   正在飞鸟恍惚之中,忽听杨乐天一声责问:“你怎么还不走?”他一抬头,居然又撞上了那个异族少女的清亮眸子。   沁儿扬手一指,正向着飞鸟的腰间,气鼓鼓地道:“我来要回这个。”   扬眉,杨乐天低头一看,忽然笑了,原来沁儿所指的是那个缀满珠子的水袋,“义弟,还不快还给人家。”   难道她就是那个大漠仙子?!   飞鸟看待沁儿的眼光突然变了,这位姑娘不仅救过他的命,而且还救了他两次——看着沁儿,飞鸟手下的动作变得迟缓。   “多谢你替我保管。”沁儿接过飞鸟递过来的水袋,话虽是对着飞鸟说,眼睛却瞥向杨乐天。   见杨乐天不理会她,沁儿一赌气,扭头便走。飞鸟赶忙站了起来,拦在她身前,“沁儿姑娘,我还没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沁儿一怔,看了看对方那只飘空的衣袖,又想起这个独臂人在牢中的可怜模样,心中亦是莫名的一痛,“算了,举手之劳而已。”   “不如一起坐下来,吃点东西?”   面对飞鸟的诚意相邀和杨乐天的不理不睬,沁儿一咬牙,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二人中间,看了看桌上的空碟,忽然起了兴致:“好,既然是吃大漠的东西,我便给你们点几个好菜下酒。” 第十五章 诡秘土屋   “掌柜,羌煮貊炙、烧肉、羊羹各来一盘,胡饼要夹肉的,配两块上等的乳酪……”沁儿眉飞色舞地与掌柜报着菜名,“嗯,再来三大碗马奶酒。”   “够了。”杨乐天一摆手,将掌柜挥退下去,终于对沁儿开了口:“高昌物价那么贵,我们可是付不起银子。”   沁儿噗嗤一笑:“你真以为高昌物价那么贵么,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她掏出了四两银子往桌上一置,“这是找给你们的,那些破桌椅板凳,最多值一两银子。喏,多的我帮你们拿回来了。”   本是讽刺沁儿乱叫东西,却反遭沁儿笑他蠢,直搞得杨乐天哭笑不得。他端起水碗,遮住了尴尬的面目。   “沁儿姑娘精打细算,多谢了。”飞鸟把话接过来,顺便将那四两银子收了起来,又道:“沁儿姑娘,你既是本地人,可否向你打听个事情。”   “什么事情?”沁儿柳眉一扬。   飞鸟道:“我们想寻一位铸剑大师,听说在高昌曾经出现过一位。”   “铸剑大师?你们是说高昌的那位铸剑大师?”沁儿眼光一亮,顿时又黯淡下去,叹息:“有是有过,不过那个人已经在十几年前失踪了。”   “你可知他原来的住处?”杨乐天追问,看着店家端上三碗混浊的液体,皱了皱眉。   “知道。”沁儿睫毛一颤,眨动着灵光闪闪的大眼睛,忽而探起身子,附上杨乐天的耳畔,神秘兮兮地说了些什么。   “咳咳……咳咳……”杨乐天一见沁儿欺上来,慌乱之下端起桌上的莫名浊液就喝了一口。怎料这浊液的口感甜咸辛辣,他正觉难以下咽,忽听沁儿一番言语,登时喉头一耸,咽得急了,呛咳起来。   飞鸟诧异地看着嗤笑的沁儿和喘咳的大哥,忍不住问:“你们两个……”   “没事,没事。”杨乐天摆摆头,对沁儿道:“我杨乐天什么都不怕,你带路便是。”   “好吧。”沁儿面露难色地应承下来,直看得飞鸟一头雾水。   待三个人吃完,外面的天色已黑漆得如同锅底。沁儿头前带路,杨乐天和飞鸟在后面小声嘀咕着什么。   身后是一马平川的土路,只是到了这里,地面忽然变得坑洼,仿佛到了穷乡僻壤一般。周围的土屋星罗棋布,还有些绿色的蔬菜被圈在木头围拢的栅栏里。   “前面那个土屋就是。”穿过这片菜地,沁儿遥指着远处一间孤零零的屋子,那方圆一里之内都没有其他土屋,更没有人在那里周围种植蔬菜。   “那铸剑大师可有名字?”飞鸟忽然发问。   “善九烈。他姓善,可能是以前楼兰的鄯善王朝灭亡后,迁到高昌的后人吧。”沁儿在干涸的洼路中艰难蹒跚,眼见土屋近了,脚步却忽然放缓。便在此时,沁儿右肘忽被一只手臂拉起,她还未及侧头,身子已被带到了两丈高空。   “别怕!”原来杨乐天是在担心她,而出语安慰,并带着她凌风飞掠。尽管只剩不到半里路程,沁儿却生出一阵莫可名状的温暖来。那是一种亲昵感,是记忆中哥哥的身影,哥哥抓住她的手臂,穿街过巷,拼命地奔跑……可是那些尘封的记忆只是一闪,随即被眼前幽暗的土屋所打断。   屋外的墙皮已经大片的剥落,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胡杨木的骨架。破败的门窗虚掩着,尽管天上繁星密布,却完全射不进屋中。   那里面真的有恶鬼的阴魂么?那些传闻,是真的么?   “沁儿,你怕的话,就握紧我的手。”杨乐天的手从沁儿的手肘滑下来,握上那只盈盈玉手。   “嗯。”沁儿紧泯着唇,但在她握着杨乐天手的刹那,心中对于恶鬼的恐惧似乎一瞬间就被压了下去,此刻没有什么东西比那双大手更令她心安。   门开了。   杨乐天从飞鸟手中接过火把,向屋内扫了一圈。红彤彤的光影照射下,一地的木屑狼藉和土灰。屋子的东面,一张简单的木床颇为宽敞,占据了半面墙壁,遗憾的是,被风沙侵袭,如今只剩下一副床骨。床头的墙壁上挂着几张波斯的毯子,在厚重的土灰背后,绘着什么复杂的图案。   夜晚的风沙从破败的窗户从吹进来,一张只剩三条腿的椅子在风中摇了摇,发出吱吱的轻响。   来自灵魂深处的惧怕,令沁儿微微战栗,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杨乐天的手——那是恶鬼来了么?   “没事,只是风而已。”杨乐天被那几张具有民族特色的波斯毯子所吸引,拉着沁儿跨过床骨,用火把探照。   大块的灰土在杨乐天的指尖剥落,精致美丽而又古怪的图案一点点的显露出来……   沁儿帮他擎着火把,却是心不在焉,虽然面前的火把冒着呼呼的热气,但她身后的阵阵阴风,却骇得她不时回头张望。   角落里,除了那张三条腿的椅子摇来摇去,还有一张破了个大洞的桌子,一只装饰着简单花纹的食皿放在桌角。   当然,桌子旁边还有一个活人——飞鸟,他正伸手拾起那个器皿仔细端详着。   沁儿回过头,又见杨乐天眸底出现的那些惊叹的光,暗叹:也许中原人对着西域的东西总是带着新奇感吧——忽闻“哐”地一声,这尖利刺耳的声音吓得沁儿出了一身冷汗,她手腕一抖,“呼啦”一下,火光在波斯毯上蔓延开来。   坏了,不慎把毯子点了!   依旧持着火把愣住的沁儿,被杨乐天扯着手腕,向后跃开了一丈。   熊熊的火光在眼前燃烧,照亮了整间屋子。那些毯子在西域干燥的气候中本就极其易燃,此刻一见火光,便如干柴一般,烧得嗤嗤作响。   看着火星在杨乐天漆黑的眸子中跳跃,沁儿惭愧地道:“我是不小心的。”   杨乐天听到沁儿的解释,微微一笑:“又有何妨,这火烧得好!一把火,把屋子周围的恶鬼都吓跑了,你就不用再拉着我的手了。”   “啊——”沁儿的嘴边溢出一声低呼,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正紧紧攥着杨乐天的手,指甲几乎抠进了人家肉里。   沁儿慌张得松了手,脸上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可那颜色飞鸟看到了,正如眼前火光一样的红,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抱歉,刚才是我不慎将这个碗摔到地上,吓着沁儿姑娘了。”飞鸟转过身来,手里托着那个食皿。   “这个碗好生特别,上面这些奇怪的方形连成两排,中原很难见到这种图案。”杨乐天拿过飞鸟手中的食皿,看了看,忽然那些方形图案黯淡下来。其实,不仅是那图案,整间屋子的光线都暗了——墙壁上的波斯毯已经燃尽,最后一处火光消失在屋顶。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沁儿叫了一声,快步走向刚才波斯毯燃烧过的那面墙。   果然,那黄土夯就的墙皮上刻着一些曲曲弯弯的东西,若不是大火将墙壁盖着的波斯毯付之一炬,那些痕迹很难被发现。   “这些蝌蚪形状的东西,像是文字?”飞鸟跟着杨乐天走上前,喃喃道了一句。   “对,但可惜不是汉文。”杨乐天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不过这些文字倒是保存得十分完好,若不是被这些毯子覆盖,恐怕早就被荒原的风沙剥落了。”   “沁儿姑娘,你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内容么?”飞鸟回过头,正见沁儿的目光在那些文字间游移,她甚至拨开杨乐天的手,将整串文字念了出来:“玄魂幻魄,烟雨缥缈,中西璧合,天下一统。”   十六个字念完,杨乐天和飞鸟心头均是一震。   这十六个字,不正是那紫砂壶中的启示么?他们果然没有白来西域一趟,那玄魂幻魄的秘密竟出现在这间荒废的旧屋之中,而这屋子的主人正是一位铸剑大师。这不是巧合,善九烈把这些字刻在墙上,那么玄魂剑很可能就出自他手。   杨乐天转身环视屋中,皱眉:“奇怪,这屋子空空荡荡,一览无余,这位善师傅是在哪里铸剑的?”   “会不会是在后院?”飞鸟话音未落,人且如梭似地从窗口掠出。他来去如风,眨眼间又站定在杨乐天面前,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我站在屋顶,把屋前屋后都扫视了个遍,没有见到任何的铸剑工具。”   “却是奇怪,要铸剑的话,铸剑台、风箱、大锤,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而且这些工具体积庞大,不可能没有啊?”沁儿惊疑地看着他们兄弟二人。   “莫非这不是那个善九烈的屋子?”飞鸟提出质疑。   沁儿摇头:“高昌城就出过这么一个铸剑大师,其余都是普通的铁匠。况且,这间屋子里面聚集着恶鬼的阴魂,也是早有所传的,以至于善九烈失踪以后,附近的居民都搬离了家园。故而方圆一里之内,只留下这么一间土屋,不是这里还会是哪里。”   “这些文字应该也不会有假,我们再找找看。”杨乐天抽回了触在墙上的手,用火把向地上扫去,会不会这地下藏着什么密室呢?   没有青砖铺地,只有比起外面还算平坦的黄土。然而,三个人六只眼睛,围着屋子低着头搜索了几遍,依然毫无发现。   “我们出去看看。”   屋外,明月高悬,亮如银镜。似水的光华撒在苍茫的旷野中,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空冥之气。朔风拍响着破败的门窗,发出令人心颤的响动。   为什么这屋子附近会有一种墓地的阴森气息,总感觉有无数的亡灵恶鬼向着身体慢慢欺来,难道是受了那个传言的影响?虽是拢紧了衣衫,沁儿仍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唰——”玄魂剑大概也感觉到了这里阴寒的鬼气,从剑鞘中跃出半寸。飞鸟和沁儿闻声均是一抖,摸摸伏魔刀,飞鸟心下略安,再看沁儿,正将一只手扣紧了杨乐天的手腕。   “咔!”杨乐天回手,将玄魂剑扣入了剑鞘。扑簌簌,是风又剥落下一块土墙皮,却仿佛是一个恶鬼的头颅被宝剑斩落的声音。   嗖嗖的冷风在耳边鼓噪,附近突兀得寸草不生,转了一周,除了眼前的这口坎井,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   “这坎井之水来自天山,人们挖掘这条地下暗河,用于生活和灌溉,没有什么特别的。”沁儿转身欲走,却被正在向井中观望的杨乐天翻手扯回了细腕。   “我们下去看看!”望着黑洞洞的坎井,杨乐天目光深注。   突然,有一只眼睛在幽深的井底蓦地张开,发出一道惨亮射魂的蓝光…… 第十六章 井下暗河   “咚!”一颗石子从井台上跌落进去,熄灭了井中的那道蓝光。   沁儿惊得跳了起来,瞬间抱紧了杨乐天的腰,“这、这里面……有鬼!”   “别怕,这井里面并没有鬼怪,你一定看到什么幻象了吧。”杨乐天温言安慰,掰开了沁儿紧扣在腰间的五指,他重新握回那只素手,毕竟这样被别的女人抱着,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飞鸟探身向井中看了看,拧着眉头:“我也觉得这井底有什么不妥,还是不要下去的好。”   “根据刚才那块石子入水的时间计算,这井应该不是很深,你和沁儿留在上面,我先下去看看。”杨乐天不由分说,先行跃下了坎井。   “哎,大哥。”飞鸟一臂也没拦住,和沁儿对望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嗖、嗖”又是两道人影,从井台边坠下。   黄土夯就的井壁并没有直接入水,而是到了离水面丈许高时,出现了一个较宽敞的空间,更像是个地下洞穴。空间两侧是仅容一人通过的石台,中间的井水如一条小溪般默默流淌着。这条“小溪”是天山的雪水融化下来,形成的一条地下暗河,沿着石台攀着地势一直走的话,可以经过数个这样的坎井。   “杨乐天!”   身后的一句呼喊令杨乐天顿住了脚步,他回头,看着紧跟而来的两人,笑了笑:“你们怎么也下来了?”顿了一下,看见袖中探出短剑的沁儿向他走来,扬眉问:“你不怕了么?”   “怕,但……”沁儿刚要说什么,飞鸟突然截口:“但是她站在上面更怕,我一个独臂人怎生保护得了她?”   杨乐天白了一眼飞鸟,不理会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转头饶有意味地看向沁儿:“你是在担心我?”   “杨乐天,你别自作多情!”沁儿忽然被他问得涨红了脸,嘟囔:“我不杀你,已经算便宜你了。”   杨乐天淡薄一笑:“你果然不是一个好杀手,离开柳飞扬吧,他那样的人不适合你。”   “杨乐天!”沁儿气结,扬起手真想给杨乐天一个耳光,可是她手里还握着短剑,于是又垂下了手。   默默跟在杨乐天身后,沁儿何尝没有想过离开柳飞扬,可是离开主上,继母又能放过她么。作为一个蛊师,她见过太多身中蛊毒的人,那些仿若人间炼狱般的惨况,令她心颤。她很怕,很怕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和那些人一样,生死不能。   “小心,沁儿姑娘。”一只寒凉大手挽上了沁儿的臂弯,她抬起头,看到那个独臂人的时候,心中竟有少许的失望——为什么不是他呢,那个走在他前面的人……   原来石台半路有个很短的缺口,虽然一步就可以迈过去,沁儿却看着前面那个黑发披肩的背影痴了,心神一时飘忽,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被飞鸟一扶,她这才缓过神来,看向脚下的那个缺口。   “呀——”沁儿惊呼了一声,登时变了脸色。她向前跃纵了一步,扑到杨乐天的怀里,全然忘记了刚才与这个男人的口舌之争。   嗤嗤的火把在洞内燃烧,冒出一缕黑烟。火光下的暗河中,倒影出一个女子惨白的脸。   那不是沁儿的脸!   杨乐天下意识地抱住沁儿猛然撞过来的娇躯,仿佛是抱着一只受到过度惊吓而乱冲乱撞的小鹿。然而,他的手却不是想抱着的,紧了紧手掌,僵硬地垂下。   “怎么了?”杨乐天轻问。   沁儿从杨乐天怀里探出了一只眼睛,指着暗河颤抖:“你看那里!”   水里?   一张张苍白的脸浮出水面,殷红的唇,墨色的眉……他们一个个正张着血盆的大口,用亮蓝色的眸子瞪着石台上的人。   “水里什么也没有……”杨乐天平静地望着脉脉流淌的暗河。的确,那双深邃的眸底,仿若幽深的古潭,没有一丝波澜。   飞鸟白了脸色,抽出了伏魔刀,霎时间,向着火光映照下的暗河中劈去……   水花四溅,湿了杨乐天的裤脚,杨乐天茫然地看着发了狂的飞鸟,“义弟,你做什么?”他将火把递与沁儿,抢身上前,向着那只握着伏魔刀的手抓去。   飞鸟腕子一转,躲开杨乐天的手,乌黑的大刀仍是如铡刀一般向着水面击落。“啪——”白花翻滚,水珠四落,杨乐天身上的衣衫已全然湿透。   “住手!住手!”杨乐天大呼。无济于事之下,他双手左旋右绕,竟在狭窄的石台上与兄弟过了几招,而飞鸟频频躲闪,并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水面,之后用伏魔刀拼命向水面斩去。   手背上青筋暴起,飞鸟面红耳赤,一时间几近疯癫。便在那伏魔刀第六次击向水面之时,飞鸟忽感背上一凉,全身立刻僵直,不得动弹。   “大哥!”飞鸟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一句话也接近呐喊,呐喊中充满了恐惧。   杨乐天的确出手点了兄弟背后的穴道,惊惶地问:“你怎么了?”   飞鸟撇撇眼角,他甚至不敢直视那暗河的水面,“你自己看!”   刚刚的一幕挥之不去,那口乌黑的刀在落下的同时,将一张张血盆大口劈落得支离破碎。然而,那些脸却能重新聚合,并迅速地回复狰狞的面孔。那些脸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些小孩,他们一定是死去的恶鬼,此番嗅到了活人的气息,便一窝蜂似地扑了上来。   “嗯?”杨乐天诧异低头,暗河之水脉脉流动,清澈得可清晰见到河底青黑色的砾石。他故意用玄魂剑搅了搅河水,但眼前的河水依然清澈如故。   “暗河中一切如故,并无异常。”杨乐天还剑入鞘,平静地回答。   “你没有看到?!”飞鸟惊诧侧头,再一看,正如杨乐天所说的,暗河中并无异常。“不可能的,刚刚明明看到了那些狰狞的脸……”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缓缓流动的水面——难道那些恶鬼是畏惧伏魔刀的?正如神木林的那些神木……   “你也看到了……”沁儿举着火把,一张吓得惨白的脸被火光晃得忽明忽暗。   杨乐天不可思议地又向暗河中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何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抬手解了飞鸟被封的穴道,又从沁儿手中接过火把,举步向前:“走吧,过前面去看看!”   “还走?”沁儿面露难色,“这些坎井是通向天山的,难道你要沿着暗河一直寻到天山脚下?”   飞鸟应和:“是啊,大哥,这水里确有古怪,不如我们回去吧。”   “回去?”杨乐天微一沉吟,“好,先回去吧。”   “嗯,回去找个舒服的地方在洗个澡,之后睡个好觉……”飞鸟向回走着,正憧憬着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忽然察觉身后的两个人没有跟上来。   “沁儿,你的手……”杨乐天在转身的刹那,看到了沁儿滴血的手,她手中的短剑上还沾着血。   沁儿低头:“哦,没关系,是我刚才不小心割伤了自己。”   “因为害怕那些水中的东西?”杨乐天挑眉。   轻轻地,沁儿心有余悸地点着头:“嗯。”   “拿去包扎一下。”   一方黄色的娟帕递了上来,沁儿眼光一亮,那是……那是自己的手腕,是上次在大漠中系在杨乐天的手腕上止血的那条。娟帕擎在侠客修长的五指间,依是如雏鸡一般的鹅黄色,上面早就没了一丝的血迹。   是他亲手洗干净了?   手指微抖,帕子就在两人的指间滑落……   “呀!”沁儿心里一突,有些失落地看着顺着暗河越漂越远的娟帕。   杨乐天俯身去拾,还是晚了一步——帕子漂远。帕子顺水漂过飞鸟的身侧,飞鸟驻足,愣愣地看着帕子随波逐流。   “娟帕!”   看见杨乐天伸手一指,飞鸟这才反应过来,可惜帕子已从他脚边溜走了。若不是井内空间局促,轻功不得施展,杨乐天也不会让那帕子漂向下一个洞口。   那个洞口通往下游,两侧可供人行走的石台被面前的土墙所截断,洞内漆黑,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刚刚下来的井口就在头顶,飞鸟和沁儿都提议上去,杨乐天却毫不犹豫地涉水钻进了洞口。   钻进洞口,他只为拿回娟帕,那是沁儿的东西,也曾救过他的性命,如今他只想物归原主。然而,在沁儿看来,这个侠客的举动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意义。   没有火把,洞口内黑漆一片。   “嗤——”幸好杨乐天随身还带着一个火折子,他向火折子的末梢猛吹了两口气,火光瞬间照亮了周遭的环境。   暗河的一侧是厚重的土墙,另一侧是则是一大片平坦的石台。确切地说,这片平台俨然是一间地下石室,比地面上那间土屋的面积还要大。   鹅黄色的娟帕就在前面,卡在了一块石头的缝隙中。杨乐天俯身拾起娟帕,再看向身侧的石台——原来他要找的东西,都在这里。   走上石台,面前一个桌子样的岩石黑得发亮,旁边的角落中堆积着一些黢黑的胡杨木,显然已经过了多年,被霉菌腐蚀。在岩石上,还放着一把沉重的大锤。   宽大的铸剑台、火炉下的封箱、沉重的铁锤……杨乐天抚摸着每样器物,心中暗惊:原来铸剑大师是在这井底铸剑的!   “唰——”出乎意料的,玄魂剑陡然出鞘,一跃而起,“嚓!”地一声,嵌入了黢黑的铸剑台。 第十七章 一本手札   玄魂剑!   杨乐天怔了怔,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下,玄魂剑精亮的剑身在那黢黑的铸剑台上嗡嗡震颤,本来暖暖的火光被剑身一反,却散发着锋芒毕露的寒气。   怎么回事?体内的暗流并未涌动,可是玄魂剑却出鞘了?   “大哥!”   正在杨乐天发怔时,一声亲切的呼唤传自他刚刚进入的洞口。   “义弟。”杨乐天应了一声,走向飞鸟身后的沁儿,将手中那方黄色的娟帕递了上去,眼光闪躲:“上次……谢谢。”声音很轻,尤其是最后两个字,似乎并不想让沁儿听到。方待转身,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青色方巾,“你的湿了,先用我的吧。”   “好。”沁儿微微颔首,将两块帕子都接了过来,神智恍惚地用帕子去缠手上的伤口。   看见沁儿用湿的娟帕塔上自己的伤口,杨乐天眼神微微一变,并没有说什么。飞鸟将一切看在眼里,好心提醒:“沁儿姑娘,湿帕子的话,伤口很容易恶化。”   “喏。”沁儿楞了一下,忙将自己的湿帕子收起,换上了杨乐天的青巾。   飞鸟欣然一笑,抬起头,但见他的大哥正走向那个石桌似的岩台,惊喜地道:“原来善九烈的铸剑台在这井下,难怪遍寻不获。”   杨乐天点头,握上玄魂剑的剑柄,运气一提,居然没能从石缝中将剑拔出来。   嗯?难道是卡住了?   这一回,杨乐天手下加了一倍的力度,“咔!”岩石微微裂开,可是玄魂剑竟是纹丝未动。   飞鸟在旁看到了杨乐天眼中的惊讶,而他自己也是同样惊讶,“大哥,这是怎么了?玄魂剑不是一直很听你的话么?”   杨乐天瞪大了眼睛,与飞鸟对望,旋即摇了摇头。   “因为,玄魂剑找到了它的出生地,不舍得离开。”沁儿缓步走上前,端着受伤的手,“杨乐天,你再用全力试试。”   “好!”语音方落,杨乐天微闭了眼睛,驱动全身暗流的力量,那股暗流瞬间如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上右手,之后,他发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   “咔咔,喀拉拉——”   那岩台登时从剑插入的地方裂开,眨眼间迸开了一道五指宽的间隙,玄魂剑也终于被拔出来了。   剑身上的银辉射向杨乐天,照着他那张冷峻的脸。在他们身后的暗河上,悄然腾起了一层薄烟,那薄烟中隐藏着无数双诡异的蓝眸,一眨一眨,正盯着三人的一举一动。   “一本书?”杨乐天惊诧。   裂缝中,一个皱褶的本子,端端正正的摆在其中。封皮上,用回鹘文写着什么字。沁儿当仁不让,探手取了出来。   一串长长的蝌蚪文,其实翻译成汉语只有两个字:“手札。”   沁儿抬头看了一眼兄弟二人——飞鸟一脸期盼;杨乐天则一脸淡漠,可他神光却是看定沁儿手中的小本子,仿佛是在用淡漠掩饰着内心的焦急。   芊芊玉指翻开了第一页,沁儿心头一紧,又抬头看向杨乐天,清亮的眸子闪烁了一下。   “快念啊!”飞鸟皱眉,催促。   吸了口气,杨乐天摇头:“直接念第二页吧。”   “嗯。”玉指捻开皱褶的纸,沁儿朗朗道来:“善某一生铸剑无数,上至聚九天之灵气的天地剑,下至威震鬼怪群魔的摄元剑,都不曾超过三载。唯玄魂剑的锻造得最为艰苦,缘因此剑需要融合九……九……”   沁儿念到此处,口舌忽然开始打结,连手指也跟着颤抖起来。   “九什么?快说啊!”飞鸟莫名其妙地看着沁儿,急切地问。   “九十九个活人的灵魂!”杨乐天沉重地道出,眼睛定定地望着玄魂剑,苦笑:这件事其实当初在万柳山庄时,柳飞扬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他了,而自己偏偏不信,冒着性命之险跑到这荒漠来证实。如今证实了,又当如何,可以改变这是魔剑的事实么?或者毁掉它?   杨乐天目中腾出了杀气,这次要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自己的佩剑。呵……荒唐,可笑啊可笑!毁掉了玄魂剑,就可以救回那九十九条生命么?   “什么?!”飞鸟惊惧地瞪着玄魂剑,目眦欲裂,若不是发现杨乐天也有心毁了那剑,他这刻就用伏魔刀去将那邪恶的玄魂剑斩断。不过,究竟伏魔刀能否斩断玄魂剑,这一步飞鸟还没有考虑,毕竟这两把绝世神兵从未交过手。   沁儿握紧了那本手札,将那本已褶皱的纸张捏得更皱,压抑着心中的波涛澎湃:是啊,九十九个活人的性命,比起主上练龙心蛊杀的人还要多一倍,多一倍!   良久,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渐渐地,杨乐天眸中的杀气淡了下去,听着耳边哗哗的流水声,他抬头望向那脉脉流动的暗河,就如山边的小溪,那样得宁静与祥和……看着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眸中突然闪出了一束光,杨乐天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刚刚宁静下来的心登时又惴惴不安起来。   “念下去,接着念下去,后面还有什么?”倏然抬头,杨乐天看向神采黯然的沁儿。   “好。”长出一口气,沁儿的茫然的眼睛回到了手札上,“玄魂剑虽已是吹毛断发的绝世神剑,但若要发挥其魂魄戾气,用剑者必须服下玄魂丹。于是,在锻造玄魂剑的过程中,已取剑中九十九个人的鲜血,混合后送与吐蕃高增鸠摩法炼制成丹。经过数次失败,鸠摩大师终成丹一枚,却不巧遗失在……”   “在哪里?”   “没有了……”沁儿再抬头时,发现杨乐天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多了另一种颜色——红色,只是她也无奈,举着手札示意给那个激动的男人看:“后面手札已经被撕掉了……”   “没了?!没了!没了……”震惊、惭愧、失望,逼得杨乐天向后踉跄了两步,喃喃:“本以为可以查到我父母的身份了,可惜……”   “为什么?这玄魂丹和你父母又有何关系?”飞鸟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面的血红一点也不比杨乐天少,那是由于知道了玄魂剑吸收了九十九个灵魂,愤慨所至。   杨乐天跌坐在铸剑台上,漠然扬头:“你想知道为什么,真的那么想知道?”   “嗯,做兄弟的,定要知道。”飞鸟用灼灼的目光望着杨乐天。   杨乐天却觉得那目光中不仅是有兄弟之情,还有什么别的,好像感觉飞鸟是在盯着一个邪魔在看,他被盯得自惭形秽。   “可是,我杨乐天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叹息般地摇着头,杨乐天的手掌在玄魂剑上用力一划。   瞬间,一注鲜血染红了银白的剑身。   “大哥,你做什么傻事?!”飞鸟冲过去,握住那只正在流血的手,难以置信地看向杨乐天。   “我只想让自己记住这痛。”杨乐天勾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我现在还是你大哥,真好……”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看着掌心的血一滴一滴地淌落到飞鸟的白衣上,杨乐天唇边讽刺的意味更浓,既然面对的是兄弟,自是应该坦诚相对,不该再有任何隐瞒,即使说了有失去这个兄弟的可能……   “我怕你再恨上我,这次不再是为了你爹和你外公而恨我……”杨乐天动情的道,话没有说完,泪水已在眶中左转了一圈,右转一圈,最后又生生憋了回去。   没等飞鸟再问,杨乐天就反扣住了他的手,“大哥知道,大哥答应过你不再杀人,但是,大哥杀过的人实在太多,罪孽深重,不值得你原谅。”   “你这话什么意思,那时候你在陆峰这个魔头手下,杀的人也是有你的苦衷,我已原谅了你。”飞鸟为杨乐天辩解着,仿佛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眼中愈发变得迷惘。   杨乐天点点头,自责的眼神无法淡去,反是更深:你能原谅我杀了你外公、你爹,还认了我这个仇人做大哥,那是多大宽阔的胸襟。换做是我,我自问是办不到,带着仇恨活了十几年,这东西似乎早已融化在我的血液中。哈,原来我的血液中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义弟,对不起,我真不该把那么罪恶的血液喂给你喝……   杨乐天的手仍扣在飞鸟的手,用力握紧,不顾掌心的血由于受到挤压而汹涌流出。反是想让这些脏血尽快流尽……   猛然站起,杨乐天眼神凝定地望着他的兄弟:“那九十九条人命如今就在我的血液里,你能原谅我么?”他的语声很是铿锵,带着渴求被原谅的期盼和不求被原谅的绝望。   “大哥……你在说什么?”仿佛没有听见,飞鸟茫然地又问了一次。   叹息一声,杨乐天垂下头:“算了,大哥不再奢望,不求原谅!”   “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飞鸟挣脱了兄弟的手掌,他不能看着这些血再流了,压抑着一颗焦急的心,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我虽然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不会恨你,是否会原谅你,但是请你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很想听你解释。”   沁儿一直站在那里,没有插口的机会,就一直静静地听,这时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于是忍不住相询:“那玄魂丹你是怎么吃到的?” 第十八章 生死一剑   “对,是我吃了玄魂丹!”   杨乐天感受着体内翻涌的暗流,一口气说了出来:“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我曾因吃错了一颗糖豆,差点儿就一命呜呼。原来、原来,那颗几乎害得我丢了性命的糖豆就是玄魂丹!玄魂丹就是我体内那神奇暗流的源泉!”   “暗流?”飞鸟怔住,又问:“你之所以可以人剑合一,隔空驱动那玄魂剑,都是那暗流的效用?”   杨乐天点头,一时间恍悟:“我十岁那年,被仇人相逼,跳海也能大难不死,想必都与那暗流有关。后来在天神教偶得玄魂剑,体内的暗流便如鱼得水——快速练成青虹玄冥剑法、助我与吴铭决战后仍有一线生机、重得玄魂剑后又恢复内功……”   “这就难怪了,手札上说若要发挥玄魂剑的魂魄戾气,就一定要服下玄魂丹,而你偏偏在机缘巧合下误服了。不过,一岁的你又怎么能承受住玄魂丹那样强大魔性的丹丸,你却没死,便是天意。”沁儿一激动,心直口快:“你注定是这玄魂剑的主人,看来那九十九个人都是为你死的。”   “对,那九十九个人都是为我而死,他们的血在我体内流动,形成了暗流的力量……”杨乐天最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敢再去正视飞鸟,他觉得他不配做飞鸟的大哥。   “原、来、如、此。”   只听得飞鸟说了这四个字,语气沉重,杨乐天心一作狠,调转剑锋,将玄魂剑奉与兄弟,决然道:“杀了我,为那九十九个无辜受害的人报仇。”   “别以为我不会!”飞鸟面色通红,怒气冲冲地接过玄魂剑。   “唰——”一道寒光点向了杨乐天的胸口。   你真的会杀我?——杨乐天抬起眼睫,黯淡的眸光中透出少许惊讶。   “你们两个疯了么,你不是他兄弟么?”沁儿震惊地看着飞鸟,刚欲出手相拦,却被杨乐天一句话给堵了回去:“我们兄弟的事情,不用你一个外人来管!”   是啊,我是个外人,你杨乐天要死就死吧,又与我何干!——沁儿转头,对上杨乐天那冷冽的目光,心中一寒,顿时缩回了手,退开一丈远。   寒光如一道白虹,从杨乐天的胸口逆向看去,明显那道寒光在抖,但抖得最厉害的,不是剑身上那道寒光,而是飞鸟的手腕。   多少次,多少次面前这个人要杀他,都没有杀成,飞鸟始终是办不到的——无论是在泱泱大海的密闭船舱中,还是在京城的九曲小巷中,亦或是神魔崖的绝顶上,飞鸟都下不了手,这次……也不会例外吧?   杨乐天敢堵,自己一定会赢。   “大哥……”   僵持良久,忽然听飞鸟唤了他一句,杨乐天心里一暖,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未曾想现在这个时候,他还肯唤我一声大哥,即便这次我堵输了,也是死而瞑目。   “大哥,假如你想赎罪的话,我可以成全你。但是在你死之前,也请你想清楚,你死了,那九十九个人会不会活?你死了,玄魂丹的药性就不存在了么?但,你似乎忘了一点儿……”飞鸟说到此处,突然顿住,手掌握紧玄魂剑,再握紧。   片刻,银亮的剑身上霍然浮起了一层氤氲的轻烟。   “这是……”杨乐天惊得脸色发白,张开的嘴停在那里,心中蓦地明白了飞鸟所指:原来他是喝了我的血,才会有玄魂丹中的戾气,生出了与我同样的暗流,只是稍弱罢了。   目光骤聚,一个凌厉的剑花挽起,在火光下烁出点点冰芒。火把的红光和青峰的银影,在炯炯的眸中跳跃,飞鸟持剑怒指向自己的结义大哥,仿佛下一刻冰冷的剑锋就要洞穿杨乐天温热的胸膛。   “不要!”沁儿惊呼出声,顾不上颜面,想不了那么许多,只是内心不想那个男人死。   飞鸟的唇边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冷笑,与此同时,那柄凌厉之剑忽然倒转,点向自己的咽喉:“你若想这些亡灵的力量永远消失,除非连我也一并杀了!”他单手将剑柄奉出,口气坚毅:“大哥,你若想死,义弟陪你!”   看着飞鸟那毅然决然的眼神,杨乐天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冲击。他没想到,自己的好心,又一次把兄弟拉向了地狱的深渊,连罪恶也一并传给了兄弟。惭愧、自责都无济于事,如今应该做的,是好好面对,用这些灵魂的力量去做一些有意义的大事,完成兄弟寄与的厚望。   “义弟……”杨乐天接过玄魂剑,连连摇头,“我们都不去死,既然你我身体内流着同样的血,那么我们将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大哥!”飞鸟苦涩地唤了一声,终于展开独臂,与杨乐天相拥而笑,这次的笑是开怀的。   有蒙蒙的水气浮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沁儿呆呆地望着他们兄弟二人,内心的感动无以名状,就像看着一对十年不见的兄弟久别重逢,又像是一对冰释前嫌的朋友订立了生死之交。正自出神,一阵凉风袭到她的背上,沁儿回眸一望,登时花容变色,袖中的两把利刃闪电般地探出,向着身后一片黑暗处刺去。   又是那些恶鬼!   “唰!”伏魔刀出鞘,飞鸟挥舞着大刀,三步赶到暗河边,与沁儿并肩作战。无济于事,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那些薄烟中的恶鬼只是如水波般,在刀光剑影下分了又合。   而此时,伏魔刀并没有如飞鸟所想,可以震住暗河里的恶鬼。恰恰相反,那些恶鬼越聚越多,一双双湛蓝色的眼睛如中元节放下的水灯般,在二人面前一盏盏的亮起。   一刀两剑在幽冥的井底挥舞,他们二个活人使出浑身解数,却眼看被那些恶鬼逼得节节败退。   这时,一注灵光如白虹般划破黑暗的洞壁,一头冲入暗河,那些诡异的蓝眸在见到这灵光的一刹那,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   黑乎乎长发覆盖着一张张惨白的死人脸,如一条条蝌蚪般,趋之若鹜地向着光影聚拢,浮浮幽幽地,围着玄魂剑形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圆圈。玄魂剑笔直的挺立在暗河中,水珠静静地顺着光亮的剑身淌入暗河,冲洗着那些可怖的面孔。   伏魔刀顿住,两把短剑轻轻垂落,再多的武器,也没有玄魂剑中的戾气强大。因为在那柄入水的剑下,镇压着暗河中这许多恶鬼的灵魂。而暗河中蛰伏着的,仅仅是九十九个灵魂的怨念罢了。只是这些怨念聚于水中,所以常年未得消散。如今,这些怨念找到了灵魂的寄所,自是争先恐后地贴上来。   然而,即使在沁儿和飞鸟持刃酣斗之时,杨乐天目中所能见到的,也只有静默流淌的流水。尽管在关键时刻,他已然明了那两个人眼中所见之物,他也霍然明白了用什么可以压制住那些怨念。但是,拥有完全玄魂之力的人是无法看到那些恶灵的,而飞鸟的玄魂之力太过浅薄,所以飞鸟可以看得到。   个中缘由,杨乐天参悟出了十之八九,但他并没有告诉飞鸟,只是对着目瞪口呆的两人笑了笑,扯上二人立即离开了那个洞口。待纵上坎井之时,杨乐天才用操剑之术,将玄魂剑收回。   春意融融,一簇簇的新绿为土黄色的建筑添上勃勃生机。   飞鸟躺在屋顶,嘴里叼着一个草叶,微微嚼动。草叶在他洁白的牙齿间上下摇摆,却令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在手中的那个本子上。   可是,那本子上的文字他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仅仅是对着第一页凝视了半晌,皱着眉:那天大哥没让沁儿姑娘说出第一页的内容,这第一页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找个路人问问……恐怕也不合适吧。算了,干脆去找沁儿姑娘问个清楚明白!   想到这里,飞鸟纵身跃下屋顶,轻飘飘地落于院子当中。这是当地的一间客栈,四周都是清一色的土屋,用作住宿只用,中间的空地刚好围成了一个方形小院,摆着些桌椅。   “沁儿姑娘,沁儿姑娘……”飞鸟有礼貌地敲着沁儿土屋的木门,叫了两声。不曾想,他听到土屋中闷咳了几声,却是粗浅有力,不像是一个姑娘发出来的,可这明明是沁儿的房间——飞鸟心头一紧,随即推上门板。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并没有上锁。   看到眼前的一幕,飞鸟蓦地面目僵结,脚下沉重得如坠了大石,一动不动地滞在门口。屋中,一张大床倚在西墙,葡萄纹锦的棉被半边搭在塌上,半边垂地。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一个男人正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系着衣带……   怒不可遏,飞鸟隐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抬手一拳就向着男人的面门挥去。男人五指一张,将那来势汹汹的拳头握在了手心。   “义弟!”男人张惶地看着横眉立目的兄弟。   “你对得起琳儿么?”飞鸟怒叱,狠命地把拳头甩脱男人的掌心。   面对这样的质问,杨乐天欲言又止。飞鸟看见他衣衫不整,看见了他坐在沁儿的房间里,还好他的兄弟迟来了一步,没有看到刚才比这更加尴尬的场面…… 第十九章 谁该负责   “杨乐天,你要对我负责!”沁儿捏着棉被,提到了胸口,只探出一条洁白如玉的胳膊。   杨乐天捏着棉被的另一角,遮住了下半身,只露出结实光亮的胸膛和直挺挺的脊背。他叹息一声,从容地看着沁儿:“我已经有了妻儿,如何对你负责?”   “啊——”沁儿惊得抽回了玉足,由于棉被内空间狭小,不经意间触到了对方的脚掌。她涨红了脸,宛如一朵怒放的红玫瑰,低声道:“你……你休了琳儿,娶我!”   娶我,娶我,娶我……一声声渴望的呼喊,如轰雷般传入了男人耳畔。   杨乐天漠然不答,手指一勾,运功驱动玄魂剑,“嗖——”玄魂剑从剑鞘中跃出,飞至椅端挑起了他的衣袍,复又飞回主人掌心。将衣袍披在身上,长发甩在肩后,他才一字一顿地答道:“不可能。”   这三个字听不出任何感情,沁儿一时间茫然若失,从身边扯了衣裳过来,一边慌乱地穿,一边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几乎要哭了出来。   听到耳畔传来的呜咽,杨乐天静默地转头:“我们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相信我。”   “没有发生?”正低着头提鞋的沁儿抬起头,顺手将一只马靴朝杨乐天劈头盖脸地掷了过去,含着泪:“你说,我们这样……”她用手揉皱了胸前的肚兜,蹙眉:“我们都这样了,过去一夜,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负责?”   “对你负责?”杨乐天将刚刚接住的那只靴子丢回给沁儿,冷哼:“别说不可能,就算是可能,我若娶了你,你的主子会同意么?”   “这……”沁儿垂头,忽然灵光在眸中一闪:“我们可以逃啊,逃到天涯海角,藏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难道以你的武功也没有自信保护不了我么?”   垂头整理着衣袖,杨乐天轻笑,他倒是想和琳儿寒儿去一个隐匿避世的地方隐居,远离江湖上的纷争,不是也没能实现么?但让他和面前这个女人在一起,他办不到,更别说什么双宿双栖的隐居了……   然而,他觉得说得已经够多了,不想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毕竟面前这个女子在大漠中救过他的命,还不止一次的被他看了去,他觉得有些对不起沁儿。   “我可不想过被人追杀的生活。”杨乐天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话,才勉强挤出这么一句来。   沁儿严肃起来,眉心蹙得更紧:“可惜,你现在已经陷入被追杀的困境了,我的主上并没有打算放过你,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用不着你的提醒。”依是淡淡的口气,杨乐天不慌不忙地穿着衣袍。   定定地站在塌前,沁儿业已利落地穿好短袄华裙,忽然转了另一种口气:“杨乐天,告诉你吧,我就是柳飞扬派来杀你的!”她眼光一亮,狠狠道:“可惜刚刚在你熟睡之际,没待机会下手,你才侥幸没死!”   杨乐天手指一抖,他听得出来沁儿说的是气话,他知道那个女子是来保护他的,怎么舍得他死。况且,怎么会有人要暗杀,还傻傻地把这事情告诉那个被杀的人。   “唉,你若昨晚把我杀了,那么柳飞扬会抱憾终身的。”唇角微微一挑,杨乐天的眸光变幻难测。   “为什么?”沁儿居然顺着杨乐天的思路问了下去,这样思想单纯的少女,还真讨得杨乐天几分欢喜。   杨乐天挑眉:“因为你的主子还没玩过瘾,他不是很喜欢捉弄别人的呢?”   捉弄?主上是要杀了他,他也能说得这般轻松么?况且柳飞扬的那些手段,是“捉弄”二字可以解释的么,说是折磨、残忍这些词似乎更恰当一些。   半晌,跑偏的话题终于被沁儿察觉过来,她抄起桌上的茶壶就向杨乐天飞手掷了出去,忿然道:“杨乐天,你给我小心着,别让我再抓到机会!”说罢,她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茶壶捧在手心,杨乐天看着晃动着渐渐闭合的门板,心中也是久久不平: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睡在沁儿的房间,是谁的恶意之为,还把我们两个人脱个干净,大被蒙头?难道是柳飞扬追到这西域来了,他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一线天光从窗棂射进屋中,洒到地上一片斑驳的影子。杨乐天手心一抖,隔夜的茶水从壶口洒了出来,浇湿了脚下那片阳光的影子。这片湿润之地,竟然看似像两个交叠的人形,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   晶莹如玉的肌肤,温润濡湿的唇,洁白的……杨乐天心里一慌:昨晚,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反复重复着,努力令自己相信这是事实,他并没有对不起琳儿。   杨乐天感叹:西域的女子果然比中原的女子落落大方,没有寻死觅活,只是自己三番四次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却应对那个在大漠中救过他们兄弟性命的女子有个交代。   刚刚放下茶壶,飞鸟就闯了进来。他的兄弟,来的真快!   系好了衣带,杨乐天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怎样解释,只叹了一句:“你误会了。”   “真的是一场误会?”飞鸟的拳头依旧坚硬如铁。   杨乐天长身而起,反问:“你不相信大哥么?”   “信……”飞鸟嘴里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但是他疑惑的眼神出卖了他。   杨乐天深深望着飞鸟,心道:也难怪你不信,我自己都如梦似幻,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呵,连我自己都不信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要求你信呢?   “好兄弟,相信大哥就好!”杨乐天拍拍飞鸟,岔开话题:“对了,你没吃过早饭吧,我们一起去吧。”   “好。”飞鸟转身,“大哥,我去把沁儿叫来,一起吃。”   望着从门缝中消失的飞鸟,杨乐天从唇边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沁儿……她还会留下么?   飞鸟在客栈中搜了个遍,结果正如杨乐天所预料的——遍寻不获,沁儿不辞而别了。   人会去哪里了?   其实,人并未走远,就在距离这客栈一里之外,有一座大宅。说是大宅,自然与一般的土屋不同。门口并立着四根一丈余高的胡杨木柱,这些胡杨木柱经过打磨,光滑平整,外面涂上了红色的染料,在土黄色的院落群中凸显出一派贵气。   人就在大宅之中。   抖去了身上风尘仆仆的黄土,沁儿跪在了一张有着长长绒毛的波斯地毯上。   “娘。”沁儿低低唤了一句,面对倚在软榻上的妇人,没敢抬头。   妇人用左手捧着被包得像个粽子似的右手,幽幽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如鬼魅。她恶狠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完全不像是一位母亲在看女儿的表情。   她的确不是一个好母亲,更和沁儿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娘,沁儿知错。”低着头,沁儿隐藏着那一脸的恐惧,嘴唇轻颤:“弄伤了娘,是我的错,娘要怎样处置沁儿都好,就是请娘不要再将女儿丢给柳飞扬了。”   “你还有脸说这个!”八邪一怒而起,指着沁儿:“假如我徒儿在这里,我倒是想亲眼看着他怎么处置你,而不用我亲自动手!”   “不,不……娘饶了沁儿吧。”沁儿惶惶地乞求,抓住八邪的衣角。   八邪将沁儿一脚踹翻,狠狠道:“你个养不熟的,是不是瞒着我的徒儿偷跑出来的?”   “没有,沁儿是向主上告了假的,说是回来拜祭亡父。”沁儿小声嘟囔着。   “那糟老头子,值得你去拜祭么?”八邪抓起了沁儿的头发,直接将她扯站起来,“都是他把你宠坏了!”   宠坏了?继父的确待沁儿很好,一日三餐,衣可遮体,若不是当初那个“糟老头”把沁儿从恶贼手里买回来,她可能已经死了,或是被恶贼卖去了窑子。可是为什么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继父带着她回到大漠,仅仅相处了三年的时间,继父就被“病魔”无情地夺了生命。然后,没有衣食倚靠的沁儿只能跟着这个没有人性的继母,被逼做了蛊师,还把沁儿丢给了那个邪魅的柳飞扬……   往事如烟,沁儿蹙着眉,忍着痛,眼中的惊悚透着无助——这刻已经没有杨乐天在旁保护了,继母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   面对这种情形,沁儿深刻地体会到,她是多么需要一个人来倚靠,摆脱身边这些邪魔。这一点,她自昨日午后便已经想得通透了,她知道她早晚要来面对她的继母,面对那些可怕的惩罚,她害怕、惊慌、畏惧……   午后阳光的温暖包裹着沁儿的娇躯,然,少女的全身却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是源自心底的寒冷。于是,不想坐以待毙、想逃避惩罚的沁儿,便做出了昨晚那样一件荒唐的事情——用蛊虫迷晕那个男人,之后布个局让男人对她负责,她甚至不惜再次让男人看了身子,觉得唯有如此,那个武功高强的男人才会保护她一辈子。   八邪邪恶的气息喷到了沁儿的粉颊上:“告诉你,别给我找借口离开我的徒儿,好好给我伺候着他!”   “啊——”被八邪一把甩开,沁儿的身子像团棉花似的软了下来,复又垂头跪好——既然母亲让我伺候好柳飞扬,那么她就暂时不会杀我了,可是我为了杨乐天害得她断甲,那么……想到这里,沁儿额上的冷汗顺着粉颊一连串地淌落,湮没于波斯毯间软而厚的绒毛中。 第二十章 吐蕃禅师   “吃了它!”八邪一摊掌心,一只小小的蠕虫在她掌心中拱起了带刺儿的脊背。   “不,不要……”沁儿看到那只蠕虫的时候,脸色变得像雪一样的苍白。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后退,再后退,直到身子紧紧地贴在门板上,把未合拢的门板挤得吱吱作响。   “吃了它!”八邪厉声吩咐,她的耐性一向不好,此刻已捧了蛊虫,一步步向沁儿逼近。   “不,不。”沁儿贴着门板滑了下来,无助地瘫坐在地。眼中因为恐惧而流下泪来,她非常清楚那只蠕虫的厉害。因为她每个月都能看到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在生不如死地和那只蠕虫做着较量。   没有解药,唯有施蛊的蛊师动用真气,才可以彻底解决掉自己种下的蛊虫,这种蛊虫也因此得名——忠心蛊。而鬼面所得到的金丹只能缓解一个月的痛苦,所以每个月,鬼面都不惜在脸上多割上一刀,以换取一颗宝贵的金丹。   身为蛊师,深知蛊虫的厉害,亲自服蛊便是令沁儿最恐惧的事情。这么多来,她亲眼见到无数的人被蛊毒折磨得满地翻滚,或者不堪忍受而痛苦自裁。所以,她很怕这种事情会落到自己身上,尽管她曾千万次地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遭到报应而身中蛊毒,无药可解。   “沁儿保证,不会再有离开柳飞扬的想法,求娘饶恕女儿,求娘饶恕。”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奔涌而出,沁儿跪在八邪脚下,不断地将额头触地。   “哈哈哈……”八邪笑得阴魅,一口尖利的牙齿闪着细碎的亮光,“告诉你吧,这条忠心蛊是我的徒儿一早为你准备好的,他早看出来你这死丫头的心不诚。只不过,他怜惜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把这虫交给了我。哼,如今看来,你果然对他起了叛逆之心,这条小虫正好派上用场!”   难道柳飞扬从一开始就认为我会背叛他么?   沁儿惊愕,因为她对柳飞扬一直是忠心的,不像那个鬼面表里不一,她想离开主上,完全是想逃避,不想助纣为虐。她从未忤逆过柳飞扬的意思,除了这次……为了那个叫杨乐天的男人,她扯谎跑出来,去救主上要杀的人。然后,她渐渐发觉,这个男人是可以依靠的,可以依靠杨乐天离开那个柳飞扬,离开那些她不想做的事情。   一只裹着红刺的肉虫送到了眼前,沁儿刚好抬起额头,因为惊恐而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只虫。柔软的脊背拱得像一座小桥,背上布满了荆棘似的红毛,坚硬而挺拔,就像一只刺猬般准备发动攻击。   “张嘴!”八邪俯下身,亲手将虫蛊送到了沁儿唇边,用她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托着,冰凉而尖利的血甲正好触到沁儿的脖颈,令沁儿柔嫩的肌肤一阵痉挛似地抽搐。   这一抽搐,那只红毛小虫便已顺着八邪冰凉的掌心滑到了沁儿的唇上,如今,她只要微张开牙关,便会将那只小虫吞入腹中……   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睑里落下来,悄无声息地钻入波斯毛毯的长绒毛中。   “咣当!”一声,门从外面被打开,有人慌张地闯了进来。沁儿双唇一颤,红毛小虫掉进了波斯毯长而密的绒毛中。   “啊——”八邪一惊,直起身给了来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什么事情,这么毛燥!”   来人一身粗麻布衣,乃是宅子里的仆人,此时他被八邪打了一个踉跄,扑通跪地,哆嗦着肩膀:“是……是吐蕃的鸠摩大师来找玉公子。”   鸠摩大师?莫不是手札中提到的与善九烈一起练丹的那个鸠摩大师?——沁儿心中一突,目光从那只在地毯中缩成一团的虫体上移开,抬头看向继母。   “你没告诉他,玉公子不在家么?”八邪拖长了声音,冷叱。   “说了,可是、可是他不信,还在院子里吵吵嚷嚷,说今日一定要见到玉公子不可。”那仆人冷不防瞥见八邪垂在身侧的血甲,登时吞了口吐沫,抖若筛糠。   “岂有此理!”八邪提起仆人的衣领,旋即将仆人丢出门口,就如丢出去的是一只小鸡。院子里砰地一声,仆人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八邪面色阴郁,骂道:“这番僧好大的胆子,几年不见,也敢来玉府撒野?!”   “娘,要不然女儿去帮您打发了那个番僧?”沁儿试探着问,心里想着怎么把刚才的事情岔过去。   “嗯?”八邪嘴角一撇,对沁儿大胆的提议投去了微微惊讶的眼光,但她不会想到,她的女儿手下正做着一件更大胆的事。   一只肥厚的蛊虫悄然跃出了沁儿的衣间,掉落在地毯上。然后,它一点点地蠕动,与刚刚那只红毛小虫慢慢靠近。当两只蛊虫贴到的一瞬,一起化为粉尘,湮没在地毯的长绒中。   终于得手,沁儿压抑住内心的欣喜,佯装出一幅忿忿不平的神情,“这个番僧也太不像话了,不知道公子已经去了中原也就罢了,还来挑衅!”   眸中反射出琉璃的亮光,八邪冷哼一声:“这事情用不着你管,你乖乖把那忠心蛊给我吃了!”   出乎八邪意料的,她这句话一说完,沁儿登时低下头,向地毯上抓了一把,毫不犹豫地放在嘴里,直接将“忠心蛊”吞了下去。女儿再次抬头看她的时候,大大的眼睛中又泛出新的泪光,似乎是被虫子上的满身红刺戳到了喉咙。   “嗯,这就乖了。”八邪亲眼看着沁儿吃完,总算饶过她,冷冷地警告着,“这件事我会和徒儿说,如果你不再犯错的话,每月会照例得到一颗金丹。”   “谢谢,娘。”沁儿蹙着眉,装着很痛苦地样子。下一刻,她看着八邪转出了门,眉头顿时开朗,心中亦窃喜:金丹,我每月也会得到一颗金丹!没想到这次因祸得福,我若可得到一枚金丹的话,那么待鬼面挨罚的时候,我便可为他解困了……   欣喜地起身,沁儿走到门口,心里又念起了一个令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虽然嘴上对杨乐天喊打喊杀,心里却是总想着他、惦着他,可能自己是……喜欢他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男女之情?   叫骂之声从前院传来,打断了少女思春的情愫,沁儿忽想到了手札上的内容:经过数次失败,鸠摩大师终成丹一枚,却不巧遗失在……那个番僧究竟在哪里遗失了玄魂丹?后面的本子虽被撕掉了,但想那鸠摩大师本人一定知道自己在哪里丢了丹药。对,这或者与杨乐天的身世有关……既然那番僧自己送上门来,我干脆去查个究竟!   一念至此,沁儿便提纵身形,跃上了屋脊……   “你这个番僧,还不快滚!”八邪下盘一沉,本来的白鹤亮翅,如今也折了一翅,不得已背过一只受伤的手,怒叱:“再不滚,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不行,我今日一定要见到玉公子,问清楚他玄魂剑的事情!”鸠摩法手持着一串铁制的念珠,凌空抖动,搅得周围的气流在他头顶呼呼作响。   玄魂剑?听到此处,伏在屋顶上的沁儿竖起了耳朵,可惜那二人的口水战很快结束……眼见八邪没再与那番僧理论,而是一个斗身,化做一团红云扑将过去。   鸠摩法手疾眼快,念珠一抽,在面前画了一个葫芦,正把那只冲过来的血爪套入了念珠之中。八邪手腕陡翻,手指扯住葫芦的瓣,向回一带,整个念珠翻转过来,刚好将那只受困的血爪抽将出来。   一记未果,鸠摩法将念珠平拉,转眼将手中的铁念珠变成了铁鞭,向着欺过来的红云横甩而出。   “呼、呼、呼”连甩十下,竟是未有一鞭得中,鸠摩法大惊:凭我的武功,在西域已无敌手,除了那个西域蛊王,我还未曾见识。而面前这团红云的武功似乎还要高过于我,难道她就是……   带着血的电光在面门闪过,八邪一爪爪的猛袭已令鸠摩法无暇联想,他只顾抖开念珠,护住周身各大要害,不给对方留一刻的空子可钻。那殷红的魔爪几次抓向鸠摩法的咽喉,却都被突来的念珠挡住。八邪今日也显得畏手畏脚,毕竟她失了一手的血甲,不能再有所伤。   几十个回合过后,红云如雾般幻化,念珠如云般翻涌,却依然未决胜负。由于他们二人都采用了同一种西域迷踪步法,而武功略高的八邪又失去一爪,故而僵持不下。   “啪!”,铁制的念珠陡然撞上一物,八邪左爪一挥,登时在那番僧的脖颈处留下了五个爪痕。鸠摩法痛得一缩,跃开了一丈。而此刻的八邪更痛,她的右边肩胛骨受了念珠一记重击,可能已经碎裂。   “娘!”沁儿从房顶飞身掠下,扶住踉跄后退的八邪。她虽时常遭继母虐待,但沁儿孝顺,非但没有嫉恨过继母,还时常感念继母的养育之恩。   沁儿白了一眼鸠摩法,嗔道:“你为何来玉府捣乱,都说了玉公子不在!”   “我来并非捣乱,只是想问清楚玄魂剑怎么落在了外人手里?”鸠摩法将念珠往脖子上一圈,瞪着的牛眼比那念珠子还要光圆。   “外人手里?”沁儿皱了皱眉,莫非他口中的外人就是杨乐天?   鸠摩法点头,扯着宽厚的嗓子:“没错,听说高昌来了年轻侠客,身上背了一把宝剑,甚至还有隔空操剑的本事!”   “一把剑而已,有什么稀罕。”沁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关切继母的伤势。   “我查到,那剑鞘上的花纹就是玄魂剑。”鸠摩法语声一顿,“可是,玄魂剑是玉家的镇宅之宝,怎么可能会流出去?那玄魂剑我可是花了心血的,绝不能落到中原人的手里!” 第二十一章 中原公子   “鸠摩上师说得对,玄魂剑绝不能落在中原人的手里!”少年拊掌应和着,从大屋中走向院子。   春风洋溢,少年衣袂飘飘,一身光鲜的锦缎华服,完全不似西域人的打扮。但他却有着和西域人一样的外貌特征——高鼻深目。少年负手而来,站定在鸠摩法面前,弯起如银月般的嘴角:“鸠摩上师。”   鸠摩法一怔,用一双牛眼打量着面前的翩翩少年,“你是……”   “上师,你来找谁……”少年深深地看着鸠摩法,顿了顿,冷笑:“我便是谁。”   “玉公子?”不可置信般,鸠摩法的口气有些轻慢。他侧眼一扫,刚刚的红云妇人冷傲肃立在旁,仿佛比面前的少年还要气势凌人,而妇人旁的少女却已对着少年跪了。   少年眼皮一挑,望向蓝天上如绵羊一样的云,缓缓道:“鸠摩上师,你是不信当初那个对你下蛊的黄口小儿会长高、长大么?”   “唉,这等事情不提也罢,原来真是玉公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鸠摩法双手合十,施以一礼。   “是么?”少年转过身,幽然张口:“哦,既然你的眼珠子留着没用,那就把眼珠子抠出来吧。我府里刚好养了几只蟾蜍,他们正饥肠辘辘呢,有了你的眼珠子,够它们几个饱餐一顿了。”   邪魅就这么不经意间溜出嘴角,一束浅黄色的眸光正向着鸠摩法微笑。鸠摩法双肩一震,退开一步,压抑着一阵阵上蹿的怒火和震惊,没想到这个玉公子自幼生性顽劣,长大了竟然变本加厉了!   鸠摩法双手再次合十,抑制住快要失控的情绪,心道若非感念着和玉老爷子的兄弟情义,他断不会忍这口闲气。   “玉公子说笑了。”皮笑肉不笑地,鸠摩法跟着少年进去了大厅。   二人分别落座,奴仆奉上茶点,鸠摩法随手拿起一枚糕点,竟发现颇为精致,令他大为惊讶。但见这糕点的面皮雕成一个梅花形状,上面的花蕊点着淡粉的食料,周围再撒上了一些白糖粉,仿佛真如瑞雪中的寒梅一般,惟妙惟肖。   少年用修长的手指亦捏起一枚糕点,殷切地道:“这些茶点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上师可是满意?”   “好,好。”鸠摩法敷衍着点头。这少年一阵谦卑,一阵蔑视,令鸠摩法着实摸不着头脑——这个人真是玉公子么?不过,从他五官来讲,倒是和玉老爷子长得极像。鸠摩法端着糕点,并未急于入口,甚至连桌上清香四溢的茶水也没敢动。他知道若面前之人真是玉公子,那这糕点茶水里面说不定有什么古怪。   “上师怎么不吃?”少年皱了皱眉,不温不火地问:“是怕我在这里下了什么蛊?”   “这个……”鸠摩法将糕点放下,口气不善地道:“我是怕里面掺杂了猪油,玉公子不会不知道,出家人是不敢乱吃东西的。”   “好吧,我不勉强。”少年扶上茶杯,指间的扳指撞击了一下杯口,发出一声轻灵的脆响。   见少年退让,鸠摩法立时有了长辈的骄傲,憋在心里的火气顺势爆发出来。他霍然起身,拾起梅花糕点便向地上掷去:“公子年少气盛,但你也是西域人,也该穿胡人的衣服,吃胡人的东西!若是老爷子在世,觉不会纵容你这般乱来。”   “他么?”面对鸠摩法的失态,少年依然面色从容,只在心底冷笑一声,上下牙齿“咔”地咬合,用力摩擦。   鸠摩法见少年没有发怒,反而变本加厉,夺了少年手中的茶碗,重重置在桌上,厉叱:“你清醒一点!”   少年一惊而起,与鸠摩法四目对视。两人对面而立,少年比鸠摩法还要高出一头。身高的优势少年就已占了上风,更别说他那一身冷得要杀人的气场。   寒光从少年淡黄色的眸底迸发出来,直勾勾地盯在鸠摩法的一张老脸皮上。他指着屋顶,突然爆发似地大吼:“我就是不喜欢胡人的东西,不喜欢胡服,不喜欢这座土宅,怎么样?怎么样!”   这一番撼天动地的吼声,把鸠摩法震得登时愣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但见面前的少年目眦欲裂,指着鸠摩法的鼻尖,从牙缝中挤出冷森森的气息:“你要是再敢和我提那老头,信不信我令你生不如死!”   “……”鸠摩法手持着念珠,死死抠紧,不断颤抖着。他知道要是玉公子动用蛊毒的话,他的武功根本不是对手,权衡厉害,唯有敢怒不敢言,一张脸红得好似烈焰。   冷哼一声,少年背过身去,双手在后背握成了拳,厉喝:“趁我没打算动你之前,给我滚!”   “玉公子,我来是想提醒你,玄魂剑落在了别人手上!”鸠摩法说完,一甩宽大的喇叭服,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少年仰起头,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极痛苦的表情。发怒,本是在这个少年脸上极少出现的表情。但是,今日那个番僧竟然用玉老爷子来压他,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良久,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少年不耐烦地摆手:“出去,通通给我出去!”   “咳。”故意咳嗽一声,八邪继续向着少年靠近,提高了声调:“怎么,连我也要出去了么?”   少年反应了过来,转身撩起衣摆,恭敬地跪了下去:“师父。小徒今日心情不好,师父莫怪。”   “怪你,就怪你不好好守着万柳山庄,跑回西域来干什么?难道是对师父不放心么?怕我搞不定那个杨乐天?”八邪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她自从看到柳飞扬出现在玉府,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是碍于那个番僧,一直没有得到机会去问问她的好徒儿。   “徒儿听说师父受了伤,所以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柳飞扬解释着。   “哈哈,真是我的好徒儿啊。”八邪僵硬的笑容一闪而逝,责难道:“你可来得真快啊,似乎知道为师要受伤,没伤之前就出发了吧?”   柳飞扬低着头,没有回答,一对燃着烈火的金眸定定地看着地面,终于待他再抬头时,把眸中的火星熄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不答,你是无话可说了?可是,你不是一向善于诡辩的么?”八邪缓缓走过来,语气变得淡了,她本也没想为难柳飞扬。相反地,柳飞扬来了,她正好多个帮手,对于杨乐天隔空操剑的本事,她正苦于无计可施。   柳飞扬适合时机地主动起身,坏坏一笑,从容地道:“师父,这次是徒儿错了,不需要辩解。师父若是要罚徒儿的话,那么也等师父伤好了再说吧,别为了徒儿累了身子才是。”   当成功看到了八邪满意的笑容后,柳飞扬也踱到了八邪身边,小心地托起师父的伤手,眼里流露的满是疼惜和愤恨。   “师父,你放心,徒儿一定为您报了这个仇,不仅要拿回玄魂剑和幻魄珠,还要取了杨乐天的人头。这里总归是我们的地盘,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杨乐天就算是条强龙,徒儿也会把他打成软脚虾!”   “嗯。”八邪点着头,这些话显然很中听,不禁又对柳飞扬投去了爱慕的眼光。   “师父,沁儿呢?”柳飞扬向门口扫了一眼,忽问八邪:“刚才我明明看到她和师父一起……”   “哼,那死丫头,刚给我敷完药,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偷懒了。”   “师父您伤在哪里了,是那该死的番僧做的?”柳飞扬焦急地问。没等八邪开口,沁儿正巧进来,手中还端了一个瓷碗,碗上袅袅飘着一团热气。   “主上。”沁儿进门看到柳飞扬,即使是预先有了心里准备,也不免下意识地闪躲着那对骇人的金眸。她端着药碗来到八邪面前,跪求:“娘,喝了这碗药吧,止疼的。”   原来是去熬药了……柳飞扬看着沁儿,刚想接过药碗,亲自喂给师父,怎料八邪蓦地一挥手,“啪啦”一声,药碗翻落在地。   “这么热的药,想烫死老娘啊!”八邪眼珠一瞪,回手给了沁儿一个耳光。   沁儿刚刚被滚热的汤药灌了一脖子,这刻又被打得身子一歪,脖上的痛和脸上的火辣,都令她蹙紧了一对柳眉。然而,沁儿却一声不哼,默默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   八邪扭头看向柳飞扬,立时收起了眸中的恶毒,换了另一种眼神,抬手轻捋着柳飞扬肩头的碎发,温和地道:“对了,徒儿,我给这丫头吃了你的忠心蛊,以后让她吃点苦头,免得惯坏了她。”   “好,师父放心,徒儿会好好管教沁儿的。”柳飞扬一语即毕,低头看向刚被瓷片划破了手的沁儿,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毛:本来还忌讳这丫头是师父的女儿,对她照顾纵容些,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不知动了什么心思,柳飞扬蹲下身,和沁儿一起去拾取地上的碎片。他刚拾起一片,便对上沁儿惊愕的眼光,柳飞扬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口形,邪魅一笑:“一会儿主上带你去个地方……”   沁儿方才听到八邪的话就不慎划破了手,这刻又听柳飞扬如此一说,手上瞬间脱了力,“哗啦啦——”手中拾起的碎片全部散落。   惊慌下再去摸起碎片,沁儿的手却不可抑制地在颤抖,她不敢再正视主上那犀利的目光,心中的忐忑湮没了一切:带我去个地方——这句话,再加上那一声邪魅的笑,仿佛编织出了一副恐怖的画面,令沁儿顿时汗毛倒竖,恐惧得喘不过气来。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简直比她在暗河中见到恶鬼还有恐怖。   伴随着恐惧的,还有如跗骨之蛆般的寒冷,冷入骨髓。她的继母不爱她,再一次把她丢给了柳飞扬,柳飞扬知道了她的背叛之心后,接下来会如何待她,会不会像对待鬼面一样……   沁儿的心底一片冰凉,她慌忙地去捡拾那些有着利峰的瓷片,然而,当她拾起了所有的瓷片后,原本一双柔嫩的手已被划得满是伤痕。   ——那个地方,会不会将是个令她万劫不复的魔窟? 第十卷 江湖恩仇必血偿 第一章 水中魔窟   混浊的水,泛着幽红的暗光,在半昏半明的牢房中,透着格外的恐怖。那只是石壁上火烛的光影,却怎么看都像是有血混在了水里。   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水中游动,亦或是不惊涟漪的站立在薄薄的水面上。它们数量繁多,有的在发霉的墙壁上寻觅,有的在嵌入墙壁的铁环上跳跃。   铁环一左一右,各扣有一只手腕,手腕与铁环的连接处是一圈腐烂的皮肉,有小虫在破败的血肉间爬来爬去。那个人站在水里,紧贴着墙壁,双臂被铁环左右展开,如此被扯吊着,就像是一幅生动的囚徒壁画。不知道那人是否已经死去,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这里俨然是个水牢。每个牢房三面是铁柱,一面是土墙,内部有单独的水池,这些水池有深有浅,用作对待不同的犯人。只不过,这些牢房中大数是没有人的,仅剩下的两个人还被关押在同一间牢房中。   阴寒恶臭的水没过站立之人的膝弯,没过了坐立之人的胸膛。但萎缩在墙角的那人依然在水中坐着,并且在睡觉,只是睡得很浅,否则他随时有滑落至水中溺毙的危险。幸好,他已经被如此关了三年,这种睡觉的方式他业已习惯。   “砰”牢门开启的声音响彻了这个水牢,隐晦的空气似乎得到了一刻的缓解,那个倚在墙角的人吸了吸鼻子,眼皮都懒得抬。脚步声见闻渐近,但和他料想的不同,他没有听到来人撂下饭碗的声音,而是在接近他牢房附近,那脚步声突然顿住了。   他捋开蓬乱的白发,好奇地抬起眼皮,抖索了一下精神,发现那个玉树临风的人正隔着囚笼的铁柱看着自己。瞬间,萎缩在墙角的老人睁大了眼睛,眼睛里面已然有了愤怒的神情。   “你个畜生,还来干什么?”老人的嗓子业已嘶哑,声音也随着被手臂惊起的水波在颤抖,满头的白发仿佛也在同一刻立了起来。   “哈哈……”柳飞扬张狂地大笑着,面对这个人,他除了恨,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即使这个人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人。   这笑声传遍了水牢中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甚至是那个站立的囚徒耳朵里。那囚徒微微抬了抬手指,这个细微的动作,除了柳飞扬身后站着的沁儿外,没有人察觉到。   “你……你给我滚!”老人似乎发将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比刚才陡然大了一倍。   “要我滚?”柳飞扬带着邪笑,慢条斯理地道:“好,你能走的话,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这里拉出去,嗯?”   “别以为我不能……”老人用一双泡得发白的手攀着墙壁支撑起身,刚刚提着腿向前磳了一步,“噗通”一声,便如散架般跌倒在水中。   污浊的水面漾出一波波暗红的花,仿佛开了锅,半晌,不见老人挣扎而起。   不会就这样淹死了吧?——沁儿心头一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污水,“哗啦,哗啦”水波终于再次撩起,一个顶着白发的头颅在污水中冉冉升起。   “咳咳……”随之而来的是老人剧烈的咳嗽和翻江倒海的呕吐,他使劲地喘气,却是半来倒不上来一口。   “哈哈哈……”柳飞扬再次肆意大笑,这个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就要看着这个人生不如死的活着!   “咳咳……”   笑声过后,柳飞扬金眸一转,忽然转了口气:“爹,孩儿给您安排的这个住处可是舒服?”   便是“爹”这一个字,沁儿就听得耳根发麻,揉揉眼睛,仔细看那刚刚抬起头的老人。当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沁儿忙抬手掩住唇边溢出来的震惊——啊,那个人……真是玉老爷子?!主上的爹啊!   沁儿骇然失色,看了看身前得意洋洋、英姿飒爽的柳飞扬,再看看被水牢折磨、一脸苍白憔悴的玉老爷子,内心真是说不出的震撼。   这玉老爷沁儿原是认识的,在玉府刚开始侍奉主上的几年,玉老爷还待她不错。玉老爷看着沁儿和主上出双入对,还误把她当做了未来儿媳,如亲生女儿般待她,比她的继母待她要好上百倍。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日听说玉老爷突然得了急病,翌日就归西了。玉老爷是高昌有名的商贾,留下了偌大的家财,全部由他唯一的儿子玉飞扬来继承。   不错,柳飞扬的原名叫玉飞扬,后来这个柳姓是他在中原的名字,至于为何要姓柳,主上却从未提过。再之后,柳飞扬拿了钱财去了中原,兴建了万柳山庄,开创了一片属于他的江湖霸业,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沁儿暗暗拢起了手指,看着曾经和自己亲如父女的老人家遭此虐待,不免又是痛心又是气愤。痛心的是,玉老爷晚年还要受牢狱之苦,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况——不能走路了?双脚长期浸泡在水中,足下早已溃烂了吧;气愤的是,玉老爷一向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柳飞扬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对亲生父亲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沁儿本来还余下的忠心,这次被柳飞扬的表现彻底击溃,她真的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邪魔身边。可是她身不由己,这个邪魔突然转身,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按在了冰冷的囚笼上。   “老头子,你看清楚,这个女子是不是你想要的儿媳妇?”柳飞扬眯着金眸,冷冷地问。   “呼呼……”玉老爷子喘着大气,刚抬起头就认出了那个眼眸清亮的女子,迟疑道:“是……沁儿么?”   “是,玉老爷。”沁儿望着老人的眼眸渐渐被泪水朦胧,心中酸楚:玉老爷居然还记得她、认得她……   “沁儿……”   “你们既然都看清楚彼此了,那么……”吐着邪恶的气息,柳飞扬大手扯住沁儿满头的小辫子,手指一绕,将沁儿扯到了自己的怀里。   “啊——”   闻沁儿这一声惨叫,老人心里一揪,惶恐地问:“你这畜生,要对沁儿做什么?”眼看沁儿危急,老人顾不上颜面,突然手脚并用地爬向囚笼的边缘。由于双足不能行走,这个姿势是他每日去牢前取饭惯用的姿势,只是在儿子面前做起来异常尴尬。   “呵……”   如期地看到柳飞扬的耻笑,玉老爷甘瞪着眸子,又气又羞,他攀着囚笼的铁柱站立起来,想保住仅有的一点尊严。   “畜生,你别乱来!”玉老爷将泡得肿胀的手伸出了囚笼,眼里惊慌失措。   柳飞扬诡笑:“放心,我不会乱来。我只是向让你开开眼界,你心里的这个儿媳妇是个怎么样的人?”   “主上,请放开沁儿……”沁儿拧着眉,小声地说道。她想挣扎出柳飞扬的怀抱,可是她心口不一,嘴上虽如是说,心里又畏惧主上,不敢稍动。   柳飞扬低头:“呦,学会反抗了。啧啧,师父果然没有说错,你这丫头确是欠缺管教!”   沁儿心中一寒,闭了眼睛,随之而落的是两个响亮的耳光,之后听到主上冷冷地吩咐:“去,挑一只最肥最大的蛊虫,好好照顾一下这死老头。”   沁儿被柳飞扬一把推到囚笼上,额头撞到铁柱,瞬间流下了血。柳飞扬冷漠地一瞥,面目无情,又看见沁儿跪了下来,心底冷笑,但他等来的不是领命,却是乞求。   “主上,沁儿想替玉老爷求个情。”   “还真是烦了,免去你一个月的金丹。”柳飞扬突然想起师父的话,顺口威胁着。但他不知道,沁儿吞食忠心蛊只是作假,又哪里会怕这等威胁。   “主上,即使您免去沁儿一年的金丹,沁儿也要说一句,老爷子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求主上不要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沁儿不顾额上有伤,砰砰地将额头向地面撞去。   “岂有此理,你身上现在带了多少条蛊虫,我命令你立即拿出来!”柳飞扬眸子一瞪,迸出了金剑般的寒光,狠狠道:“否则,我就把你也关进这水牢中去!”   水牢?沁儿惊恐地瞥了一眼水牢中的两个不死不活的人,立时脸色如雪。她心知圣意难违,不得不将袖口里的蛊虫一只只地掏了出来,一只、两只、三只……足足有十几条,摆了一地。   它们有大有小,形态各异。有的长得红身白翼,尖牙利齿,如嗜血怪兽;有的长得乌黑程亮,看起来像只小蝙蝠;也有通体雪白,生着如猫儿一样的绒毛……   老爷子越看越骇,目光从这些恐怖的小虫身上移到了沁儿从容的脸上,他万万没有料到,他心目中的儿媳竟是个蛊师!   “沁儿……”玉老爷子哆嗦着嘴唇,“原来……我的儿子是被你带坏的!”   沁儿的手微微一颤,即使老爷子口齿不清,她也听明白了老爷子是误会她了。她不怕被人误解,只怕伤了老爷子的心,但这正是柳飞扬想看到的结果。   “沁儿,还不快挑一只肥硕的,让老头子饱饱口福,嗯?”柳飞扬不咸不淡地说着,脚尖已默默点向一只团成了一个小黑球的蛊虫。   瞬间,沁儿仿佛被那黑球刺了眼睛,暗暗后悔:真不该把这小黑球拿出来,这小虫若是真这么吃下去,那玉老爷子恐怕……她紧了紧手指,终究抵不过柳飞扬那金眸中逼人的锋芒,将那个小黑球捏了起来。   “一只小虫而已,老子还怕了你不成。”玉老爷子梗着脖子,一脸不在乎地道。   柳飞扬金眸一眯,沉声笑了笑:“玉塞人,今日我就让你尝尝这小虫子的厉害!” 第二章 大恩成仇   玉塞人,这是玉老爷的名讳。仿佛这个名字已经在冰冷污浊的水中默默化去,与昔日富甲一方的风光商贾一同消失。   曾几何时,玉塞人这个名字在高昌城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原本是高昌有名的丝绸商人,一年四季奔走于江南和高昌之间,经营的都是上千两的买卖。几年内,玉塞人凭借着精明的头脑、过人的胆识,将生意越做越大,有时还会去京城进一些精美华贵的丝绸图案,运来高昌销售。   又是一年桃翻红锦,玉塞人去京城办货,看上了百花阁的花魁——柳如烟。那个如烟姑娘是清倌,本是卖艺不卖身,却被这个风神俊朗的西域人所吸引,引发了一段孽缘……   妓女产子,生下一对双生兄妹;恩客远去,十个寒暑杳无音信。   柳如烟在百花楼内天天盼着夜晚的降临,因为只有到了夜晚,她才能看到那个她思念的男人——美轮美奂的流光中,那个高鼻深眸的西域来客,骑着簇着红花的高头大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来迎接她这个新娘。   用生满裂疮的手捧起了那团蓝色的光,柳如烟仿佛在光中看到了自己,身穿着绛红色的嫁衣,迈出了百花楼的门槛。然,在新娘回头的一刹那,却看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蹲在百花楼的门口,用一双粗糙的手捂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   “砰!”蓝色的光球掉到了地上,湮没了刚才噩梦般的画面,也让如烟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啊,我的夜明珠!”柳如烟惊叫着,慌张俯身去拾地上的蓝色光球。夜明珠一滚而远,当被如烟拾起来时,却已沾满了灰尘。   匆忙地,柳如烟用帕子去拭夜明珠上的灰。“啊!”忽然间,像被针扎到了手指,柳如烟手中的帕子飘然坠地。   柳如烟眼眶一酸,一滴泪落到了夜明珠的珠身上。泪水顺着珠身上的裂纹默默滑下,润湿了女子冻得红肿的手指。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玉郎唯一送我的东西,也毁了?”柳如烟一个人坐在黑暗的角落,望着身边两个熟睡的孩子,将哭声隐没于喉咙里。   更多的泪水流了下来,洗尽了铅华,也洗去了岁月的痕迹。直到那一天,大雪纷飞,柳如烟终于等到了她日思夜盼的玉郎……   在暖阁后,如烟亲眼看到玉郎掏出了银子,交给了妈妈。然而,当她换好干净的衣服,狂喜地领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时,玉郎却没有对她上说一句话,便生拉硬拽地从她手中抢走了一个儿子。   “娘,那个抢走哥哥的坏人,就是爹么?”   “娘,爹为什么会带走哥哥?”   “娘,哥哥会不会有危险?”   ……   雪片没过了一双破了洞的绣花鞋,那个风尘女子牵着女儿冰冻的小手,像尊石像般地屹立在风雪中。女儿哭着叫娘,叫得声音嘶哑,然,这个娘却如死了般,一动不动。   终盼君归,风尘头牌沦为下人;恩客无情,只夺一子抛弃母女。   多年后,玉塞人知道错了——当年他不该把一对双生兄妹生生拆开,而只带走了一个儿子;更不该抛下如烟母女,任其在百花阁中自生自灭。   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个带回来的儿子成年以后,就因为玉塞人当年抛弃如烟的狠心,而把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逼得如此田地。   望着那只递上来的小虫,玉老爷心中愤然,但他还怀着一份负罪的愧疚之心。于是,他心下一作狠,将那只黑黢黢的小虫直接送进了自己嘴里。   “好,很好。”柳飞扬一挑眉梢,眸下闪着细碎似冰的光。   虫一下肚,玉老爷脸上登时变色,倔强的眼神很快被痛苦所取代,他捂着肚子,拧紧了浓眉,痛得从牙缝里往进吸凉气。“扑通”一声,老爷子头一歪,整个人像一块大石般砸进了水里。   “玉老爷!”沁儿失声惊呼,转头焦急地望向柳飞扬,“这样的话,玉老爷不被蛊虫折磨死,也会先被淹死啊。”   冷哼一声,柳飞扬打开了牢笼上的门闩,“我哪里舍得他那么快死,你进去陪她。”说着,他一个飞腿,将沁儿踹进了水牢。   “啊!”沁儿猝不及防,一头扎进污臭的水里。尽管她发觉与其被这样淹死,也好过日夜受水牢和蛊毒的折磨,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待他如父的人死去。放下对水牢的恐惧,她既然已经进来了,便不会坐以待毙,扑身将玉老爷子从水中捞了出来。   “咳咳……”这口污水呛得着实得狠了,可这又哪里比得上老爷子腹中小虫一分分啃噬五脏、翻江倒海的痛。   脸上憋得青紫,倒在沁儿怀中的玉老爷子刚喘上一口气,立刻不管不顾地去抓身边的东西。急痛之下,他竟然一口咬住了沁儿的手,令沁儿的呼吸为之一窒。   “呃……”沁儿忍住喉咙间的痛呼,将那只手不动分毫地让玉老爷咬着,甚至是出了血,她也皱着眉头忍耐。   “不错。”柳飞扬扣上牢笼的门,干脆地落下锁头,冷冷地道:“玉塞人,你给我记住,当年你让娘和我们兄妹所受的苦头,我今天都要让你一分一分地都还回来。”   “主上,玉老爷究竟做错过什么,你要这样待他?”沁儿忍着手下的痛,不死心地问。   看着水中父亲痛苦的表情,柳飞扬受了刺激般地纵声大笑。突然,他抓住牢笼的铁柱,神情严肃,眼眶一酸,竟控制不住地回答了沁儿的问题。   “他么,让我失去了美好的童年,自己却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你不知道,在我生命的头九年中,在妓院里遭了多少白眼,干了多少下贱粗重的活。这还不算……”   柳飞扬顿了一下,眸光突然炽热,仿佛要燃起火来,“有一次,一个客人看上了妹妹,竟然要将一个年仅八岁的女童奸污,也是刚好八岁的我拼尽全力才将妹妹救下,结果……哈……”他低头看向牢池中红光粼粼的水面,自嘲地道:“结果我被那个客人暴打一顿,几乎落下残疾。”   柳飞扬加重了语气,眸中的黄光却是黯淡许多,叹息般地道:“后来,娘在我旁边守了三天三夜,才看到我从死亡边缘活回来。然而,娘却因为守着我耽误了那些苦功,衣服没洗,院子没扫,结果被罚去刷马桶,倒锼水……”   目不转睛地,柳飞扬的对着那污浊的池水喘气,过了半晌,又道:“娘经常被我们兄妹连累的受罚,可这个人……”他的眼睛瞬间抽离那片污水,再次狠狠地盯着他的父亲,爆发了狮子般的怒吼:“这个是我亲生父亲的人,他又在哪里?啊,又在哪里?!”   抓着牢笼的手背鼓起了道道青筋,指间的翡翠扳指在铁柱上扣得咔咔作响,柳飞扬声嘶力竭地指向沁儿怀中的老人,“他——他在高昌逍遥快活!”   沁儿怔怔无语,几乎忘记手上被玉老爷咬伤的痛——没想到主上会有这样一段惨痛的经历,主上竟然也有个妹妹,原来那么邪恶的一个人也曾是个好哥哥!   沁儿仿佛感同身受般地,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午夜梦回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她这次看得很清楚——那是她的哥哥,拉着她在巷子里拼命地奔跑,后来她亲眼看着哥哥为了救她被贼人追打,直到浑身是血……   哥哥被贼人们活活打死了!   失落、痛心、悲伤几种沉重的情感堆叠在一起,令沁儿一时间心思飘忽,几乎把柳飞扬当成了自己的哥哥。她抬起头,脱口唤了一句:“哥哥……”   “咚!”一声落水的声音,把沁儿拉回了现实,眼见柳飞扬手中的翡翠扳脱离了那只震颤的手指,掉入了囚笼内的池水中,一落不见。   这是柳飞扬碎掉的第二个扳指,两次都是为了他痛恨的人!   “我不知道,那十年来,我不知道我有你们两个儿女……”松开了沁儿的手,玉老爷子抖着牙齿,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好,那后来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把娘和妹妹也一同带走,而只是带走了我一个人?”柳飞扬步步逼问。   腹中的蛊虫不再作怪,玉老爷稍稍缓过口气:“因为……因为我当时没有带够银子……”   “哈……差强人意的借口。”柳飞扬轻蔑地讽刺着,“谁都知道你玉塞人腰缠万贯,坐守着金山银屋,会缺银子么?”   “银子我都拿去办货了,可是,那百花阁的老鸨子说白白替我供养了老婆孩子十年,便开出了天价。我当时身上剩下的钱,就只够赎回你一个人的。”   “那为什么选我,不选娘?”   “因为我自私,你黄色的眼睛长得最像我……”玉老爷的话依稀湮没在喉咙里,含笑着闭上了和柳飞扬一样的金眸。   柳飞扬一时动容,手指在囚笼的铁柱上抓紧,恍惚中有了痛彻心扉的感觉:这老头竟然是喜欢我的,哼,真是个笑话!但是他最终还是抛下了娘和妹妹,害得娘郁郁而终,害得妹妹走向了一条不归路——天神教的朱雀护法柳飞仪。   飞仪,你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支持哥哥替你报仇?哥哥知道你死得冤枉,你放心,那个害死你的杨乐天也不会活得长久…… 第三章 星月之光   仇恨,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消失的东西。就像是一段长跑,有人到达了终点,有人却刚刚出发。   水牢内,复杂的情感在柳飞扬的内心交织着,对母亲和妹妹的思念、对仇人杨乐天的痛恨、对父亲抛弃妻女的怨恨,把一颗原本无情无义的心变得更加狠绝无比。   褪去凌厉的气焰,柳飞扬尽量使自己恢复伪装。他看向水牢内相拥的两人,唇边勾出了一贯轻慢的笑意:“沁儿,替我在这水牢中看着,一个月内别让这老头死了。否则,你将会永远被关在这里,代替他。”   代替他?听到最后三个字,沁儿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悠然走出去的柳飞扬,手臂瞬间脱了力。   “扑通!”昏迷的老爷子再次落入水中……   斜晖入户,半窗艳影。客栈内,来来往往的客商已走了几拨,却仍不见那个短袄华裙的女子出现。   杨乐天斜靠在床头,手中捧着一本看不懂的“手札”,闭着眼睛,仔细冥想着。“砰!”地一声,门被推开,飞鸟冲了进来,两步走到杨乐天面前,夺了他手上的书。   “怎样?有那个鸠摩法的消息了?”杨乐天抬眼,淡淡地问。   飞鸟将手札向床上一掷,扳着脸:“鸠摩法、鸠摩法,你为什么不问问沁儿的消息?她毕竟是你我兄弟的救命恩人。”   “沁儿……”杨乐天微一怔,转念道:“她许已经回万柳山庄找她的主子去了。”   飞鸟摇头:“可是她的主子根本不在万柳山庄,她回去做什么?”   “柳飞扬不在万柳山庄?他能去哪里?”杨乐天从床上坐起来,他不想飞鸟再追问他和沁儿之间的事情,便故意大惊小怪地扯到柳飞扬头上。   闻这一问,飞鸟突然转了脸色,笑了笑,故作玄虚:“你猜……”   杨乐天迟疑了一下,随即打趣道:“我猜他来了西域大漠,像只跟屁虫似的追了我来。”   “你猜对了!”飞鸟竖起大拇指,点了头。   杨乐天面目一僵,诧异:本是一句玩笑话,怎生就变成真的了!难道这个武林盟主为了拿回玄魂剑并一雪夺刀之耻,不仅用了悬赏抹黑等卑劣手段,还亲自追到西域大漠来了?   事情似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简单,杨乐天也隐隐觉得柳飞扬的到来非同寻常,既然敌人都已经追来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待到月上中天,兄弟二人换好了夜行衣,决定一探玉府。   皎洁似水的月光,洒下一地的绿树花影。一进玉府,仿佛身至中原,墙角下摆放着一排排磨盘大小的花盆,里面种植着各式的中原花卉。眼下正是花开时节,一朵朵芍药牡丹争相斗艳,一枝枝蔷薇爬上了黄土翻新的泥墙。   杨乐天微微一笑,他本还奇怪,为何柳飞扬会留居玉府,这样看来,应该是被玉府的环境所吸引,就是不知玉府的主人和这个中原盟主是何关系。   “嚓、嚓、嚓!”忽然有锐物破空的声音传入耳膜,竟然分不出远近,伏在屋顶的两人同时脸色一变。   她也来了?!那团红云在这玉府做什么?   飞鸟怔怔地看了杨乐天一眼,刚要脱口问,却忽被杨乐天一手捂住了唇,将他未发之音生生按回了喉咙。   “别说话!这魔爪的声音不辨远近,若然那妇人就在你我身下,很容易被发现。”杨乐天的嘴唇并未开合,乃是运用腹中丹田之力,直接将话推给了飞鸟,“我们是来探听虚实的,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腹语传音,对于有着烟雨六绝高深内功的飞鸟,并不困难。飞鸟用力点点头,腹语回道:“那妇人的确厉害,那日你打伤了他,她肯定记恨着你呢。”   杨乐天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快如闪电地将飞鸟的头按贴在屋顶上,“他来了!”   “谁?”飞鸟一怔,抬头眯起眼睛,正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尽管事先早有思想准备,但再次见到那张面孔时,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紧,尤其是看到那人手中捏着的一把骨扇。   “柳飞扬,你终于来了!”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飞鸟盯着柳飞扬渐渐靠近,手下抠起了一小撮屋顶的黄土。   “吱”地一声,兄弟二人所处屋顶下的房门被柳飞扬推开,便在同一瞬,一股红风卷着黄沙将柳飞扬的身子推回了院中。   “唰——”柳飞扬抖开折扇,及时挡住了面门。他刚刚踉跄站定,便单膝跪下,朗声道:“师父,徒儿来看您了,请师父息怒。”   门板在门轴上摇晃,一切都恢复了安静,连屋内魔爪破空的声音也停止了。   房顶上的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心中有了同样的震撼:那妇人竟是柳飞扬的师父!   杨乐天恍然大悟,回想起上次与柳飞扬在万柳山庄过招,当时就觉得柳飞扬的功法轻如浮云,并非中原轻功,原来他的功法根本和那妇人同出一辙……   一对金眸顺着忽开忽合的门缝望去,看到八邪正在椅子上背对着门的方向,肩头微微颤动,不知道是在呼呼地喘气,还是在低低地抽泣。   “师父。”柳飞扬轻轻唤了一句,未敢起身,更不敢在师父的盛怒下去招惹。   过了良久,屋中那身血色的红衣终于动了。柳飞扬透过门缝,看着师父一步一步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鲜血顺着师父的手指滴滴答答地淌着,一直润湿了柳飞扬膝前的黄土。   “师父,您的手……”柳飞扬起身,像捧着珍宝似地捧着八邪那只正在滴血的右手,皱眉:“师父,您又练功了?血甲还没有恢复啊,怎么可以练功?”   听出了嗔责的口气,八邪不满地吼了一句:“怎么,师父的事情要你管?!”那只断了血甲的手在柳飞扬的手心里享受着温暖,并未舍得抽离。   “好,师父要流血,徒儿陪您一起!”话音未落,柳飞扬将右手的扇子一抛,扇骨中登时探出一排锐利的尖勾,在银月的流光下,寒光一闪,向着自己的左手勾去。   看着这个出乎寻常的举动,房顶上的杨乐天眸中复杂——想不到这么一个狂傲之徒,不仅会像小猫一般的乖顺,竟肯为了自己的师父而自残身体?   白皙的手背,在月光下跳跃着如珍珠一般的光芒,然而,一旦沾上了血,便不好看了。柳飞扬对自己毫不手软,尖锐的倒勾如风而至。   “住手!”八邪在勾子勾上柳飞扬的皮肉时,及时握住了他手中的扇子,旋即将扇子一合,插回了柳飞扬的腰际。   “谢师父。”柳飞扬眼皮一转,似有得意。   “别忙!”八邪头颅一仰,对着天上的明月发出了一声清啸。一见此状,柳飞扬二话不说再次跪地,将一双手掌高高举过头顶,掌心朝地。   杨乐天和飞鸟在屋顶看得心惊,谁也不知这邪魅的师徒二人将会做出什么事情。但见一缕红烟从八邪的左手掌心中冒出,显是在运功聚气。   “难道那妇人发现我们了?”飞鸟腹中纳罕。   “应该不会,再等等看。”杨乐天压了压兄弟肩头,腹语渡去。   此时,月光的影子渐渐朦胧,似有阴云蒙上了银辉。阴云下的血爪,毫不吝啬地用出全部的功力,手起刀落般地,袭上柳飞扬那双光滑白皙的手背。   “当真舍得毁了徒儿?”柳飞扬眼皮轻抬,一双手静静地悬在半空,只在最关键之时,淡淡地问出这么一句。   鲜血飘飞,手背上已然落下五道浅沟。的确,伤口不深,似是柳飞扬千钧一发之际的那句话起了作用,八邪真的不忍心下手,亦或八邪自始至终就没打算下手。   “为师只是要你记住,你的手若是不想要了,也必须毁在我八邪的手里!”八邪背过手去,口中冷叱。   “小徒记下了。”柳飞扬依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星月之光在他的眸中流动。   “沁儿呢,几天没见,这丫头死哪里去了?”静默了一刻,妇人突然开口。   柳飞扬起身,坏笑一声:“师父不是让小徒好好管教她么,这几日小徒把她丢到水牢里去了。”   陡然听闻沁儿的消息,屋顶上的杨乐天脸色渐渐发白,因为他听到的不是一个好消息。他还没有来的及考虑沁儿得罪八邪的后果,因为在这之前,他还不知道柳飞扬是八邪的徒弟,反倒是认为沁儿回到柳飞扬身边,远离八邪,会有个武林盟主能够庇护她。   世事难料,一切都向着对沁儿不利的方向发展,只是不想会来的这么快……杨乐天抑制住内心的冲动,只盼着这师徒二人一走,就立刻去救沁儿出来。   飞鸟的心头亦是一震,但当他侧头看到兄弟紧蹙的剑眉时,便也定下心来,静待救人的时机。   “水牢?”八邪微微一怔,似有所言,迟疑着:“那地方似乎不妥……不是已经有人在了么?”   柳飞扬眼珠一错:“对,我是让她为我那个姓玉的爹……尽尽孝道。”   “玉飞扬,原来你还记得你是姓玉啊。”八邪讽刺地笑了。   提到此处,柳飞扬眸中的星月之光蓦地腾起一片凶邪的阴影:“倘是我有的选择,就一定姓柳。若不是怕暴露身份,我一早就把门口的牌匾拆了,改成柳府!”   每每一提及玉塞人,柳飞扬就会情绪失控,即使在他师父面前也不会例外。他踉跄了几步,像个喝醉了酒的人,也不去看他师父脸上窘迫的表情,自顾地对着月亮冷笑。   原来柳飞扬就是玉府的主人,他居然是个西域人,那么他这个西域人来中原武林称霸,意欲何为?——飞鸟默默地看向杨乐天,将心中所想用腹语传音推了过去。 第四章 大鱼入网   “柳飞扬这个人的确不简单,我们先静观其变。”杨乐天微震丹田,回应着身旁的兄弟。   “啪!”一掌凌厉地掴在柳飞扬的面颊,柳飞扬抬手一抹,满脸鲜血。   师父竟用那只受伤的右手打的我!这些血,是师父的!——柳飞扬惊愕失顾,立时清醒过来。   “你若是还不清醒,我就把也关进水牢去,陪着那死丫头去!”断甲中的血如小溪般流着,八邪恶狠狠地盯着柳飞扬。   柳飞扬吃了一个闷瓜般,堵得说不上话。   八邪不依不饶:“你有闲工夫想着怎么对付你爹,倒不如把心思用在对付那个杨乐天身上,把玄魂剑和幻魄珠尽快给夺回来!”   柳飞扬轻轻摇头:“师父,您冤枉小徒了。”   “哦?怎么冤枉你了?”转动琉璃的眸子,八邪的语气缓了下来。   柳飞扬嘴角一勾,大胆地捧起八邪那只伤手,用怀中的帕子细细地缠上,直到打了一个完美的结,才缓缓道:“小徒很快就可以拿到幻魄珠,来医治您的断甲,师父请放心。其实,小徒让沁儿去水牢受苦,一则是要给她个背叛师父的教训,二则是以她作饵,让大鱼自动入网。”   “你是说……”   柳飞扬点了点头:“沁儿既然和杨乐天的关系扯不清了,那么还怕杨乐天不来救他么?”   “你打算怎么做?”   柳飞扬诡笑一声,低头贴上八邪的耳畔,嘀咕了几句。   话一说完,师徒二人同时大笑起来,笑声穿透了月色,将月上蒙蒙的阴云化开了。   皎洁的月光照上屋顶,也映上了杨乐天自嘲的笑脸——没想到,柳飞扬为了我还费了这许多周章,可惜他小看了我……   与杨乐天不同,刚刚月上的那层阴云仿佛飘到了飞鸟的脸上。他将手下的黄土刨得更深,竟恨恨地抠出一个大洞来——原来沁儿所做的一切,都是柳飞扬指使的!她在荒漠救我们兄弟,在妇人面前维护我大哥,甚至是那晚与我大哥……哼,好卑鄙的手段!   事实上,柳飞扬之所以说沁儿和杨乐天扯不清,仅仅是从沁儿对杨乐天的态度来推测,尤其是她在八邪面前袒护杨乐天一事。至于其他的事情,柳飞扬一概不知。   遗憾的是,误会就这样形成了。   “走吧,我们去救沁儿出来。”等到八邪和柳飞扬走远,杨乐天低声向飞鸟道。   飞鸟扑身,飞手抓住杨乐天的手肘,急道:“大哥,不要去!这次沁儿身陷水牢,摆明个局,柳飞扬的都亲口说了,你还要做傻子么?”   “呵,傻人有傻福。”杨乐天开着玩笑,扯着飞鸟一掠而起,明亮的月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   飞鸟想极力阻拦,然而,一只臂膀的他却扭不过杨乐天。再一落定,杨乐天已经飞出了玉府的土墙。   “大哥,你想通了么,不主动送上门去了?”飞鸟惊喜地看着杨乐天。   “当然要去,人我是救定了。”杨乐天笃定地道,转头又向飞鸟微笑:“你走吧,先回客栈去,救人是我的事情,不该连累到兄弟。”   飞鸟急切地拉住正要转身的杨乐天:“大哥,你不能去。这是他们为你设计好的圈套!那个沁儿根本就和他们蛇鼠一窝,一切都是谎言、是骗局!”   “……”面前的兄弟有些激动,杨乐天拍了拍他,似是安慰,却也暗自苦笑。   飞鸟脸红耳热,一连串的担心不吐不快:“大哥,那次在春香楼的事情你还不明白么,沁儿在少林面前故意陷害你,目的就是想你和少林结怨。那个时候你就早该看清她了,你怎么还相信她?”   杨乐天剑眉一挑:“可是,沁儿在万柳山庄的时候救了你,在荒漠中救了我们两个,你不是也感念她的救命之恩?”   “对,但在知道了这是个骗局后,我不会再感恩!他救我、救我们两个,只是为了讨好你,之后引你入局。所以,你绝不能那么傻傻的送上门去!”飞鸟看到了杨乐天眼中的漠然,更加火急:“大哥,你好好看清楚,那沁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西域人,她是柳飞扬的杀手!他们合起伙来,要杀了你!”   “义弟,看不清楚的人,是你!”杨乐天重重地说了最后一个字,转身欲去。   “你被那妖女所迷惑了,你对不起琳儿!”   这一声喊,响动不大,但对于杨乐天来说却翩若惊雷,他脚下一顿,足底如被人死死地钉到了地上。   “那天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对不起琳儿的事情!这次你若死了,我就会回去告诉琳儿,你是为了救那个妖女死的。”   “啪!”杨乐天回手给了飞鸟一掌,正打在飞鸟的脸上,他痛苦地闭了下眼睛,威胁道:“你别逼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飞鸟用食指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看着那血迹呆呆地笑:“好,杨乐天。你走,你去死,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要回来找我!我们不再是兄弟!”   扭过头,飞鸟没有听到杨乐天的挽留,而是风掠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杨乐天独自去送死了。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好言劝阻、刻薄激将,甚至割袍断义的话,他都说了,可惜还是没能阻止大哥去送死。失望、心痛、想不通透,一股脑地冲上头顶——怎么大哥和琳儿的夫妻之情,他们的兄弟之情,都比不上那个妖女呢?   对着月亮傻傻地笑,飞鸟深吸了一口气,提纵身形,再次掠入了那道土墙。   混浊昏红的污水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只有无数的小虫在水面上掠动。沁儿解开满头的小辫子,头发弯弯曲曲地垂落下来,发梢漂浮在水面宛如蒿草。   再也闻不到污水散发的腐臭,对水中游曳的小虫熟视无睹,沁儿一狠心,将头没入水底。玉老爷子依偎在墙角,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这姑娘,眼神颓然。尽管这姑娘每日每夜地在牢中照看他,老爷子却仿佛冷了心般,一句不言。   “噗——”吐尽唇边的污水,沁儿从水底钻了出来。满头的秀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脖颈,仿如水草般缠绕着少女污浊的身体。   沁儿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孩,也因她自幼跟着八邪练功,汗水和血泪往往转着圈地往下滚,故而养成了她每日沐浴的习惯。即使是上次在荒漠中,她也因为怕脏而没有忍到高昌,在绿洲中沐浴。可现如今,她整个人泡在污水里,几日几夜,实在令她无法忍受,于是便有了刚刚的一幕。   越洗越脏,全身发痒,简直快把沁儿给逼疯了。但是她不能疯,她还要照顾那个老人。柳飞扬走后,那个老人也渐渐清醒过来,但他体内的蛊虫每过三个时辰,就会折磨那具残躯一次。若想解决掉那只蛊虫,却是需要一种解药,可是沁儿手里没有,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受苦。   “一个月,不知道玉老爷子还能不能坚持……”沁儿喃喃。   “呃……”玉塞人在墙角发出了一声呻吟,那是三个时辰又到了。沁儿忙扑过去,扶起正往水里栽倒的老爷子。   “呃,滚开,你这毒姑!”玉塞人发着狠推开沁儿,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沁儿苦涩一笑,扶着玉塞人的背贴到墙上,“玉老爷,就让沁儿帮您一把。”   “滚!”玉塞人全身都在颤抖,咬着牙仍要把心中的话骂完,“都是你……你……这毒姑害了我的儿子……呃呃……”   沁儿低头,也不解释。这样的话,她这几日听了几十遍了,但每次听到她的心口都会一痛。   便在此时,水牢的门砰然打开,也在同一刻,老人再次支持不住,身子滑向水里。感受着掠动的空气,沁儿慌张去拉水下的老人。   一身黑衣的侠客来到牢笼前,忽然一愣,但见那个光鲜亮丽的少女变得如此邋遢,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   “看到你爹这样,主上可是满意?”沁儿帮老人顺着气,头也不回地问了这么一句,带着心酸和微微的哭音。   “嗯。”侠客从喉间顶出了一个字,瞬间明白了些事情。   “满意了,那么可否放过……”沁儿话到一半,头也向着牢笼这边转过来。刹那间,眼睛被烫到一般,沁儿楞住了,讷讷地问:“怎么是你?”   “我是来救你的。”侠客眼光一亮,从背上抽出宝剑,“咣当”一声,破开了牢门的枷锁。   “谢谢你。”沁儿点点头,又看向怀中虚弱的老人,恳求似地问:“我可否带他一直走?”   侠客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脸痛苦的老人,迟疑着问:“他是什么人,真的是……”   “对,他是柳飞扬的爹,却被柳飞扬所害,你肯救他么?”沁儿从水中站起身,支起双脚不能走路的玉塞人。   “好。”凝定了一刻,侠客一步陡出,踏入了及膝深的污水中,“我来背他吧。”   沁儿怀着感激的笑容,将玉塞人扶到他背上,催促着:“好了,我们快走!”   “你们今天谁也走不了!”陡然间,鬼厉的声音划过了水牢内阴霉的空气。 第五章 水牢之灾   “咣当”一声,牢笼的门突然被一团殷红的掌风击闭。   “呀!”沁儿一望之下,差点儿跌坐到水里。   “杨乐天,你还想去哪儿?”另一个邪魅的声音接踵而至,柳飞扬跺了跺靴子上的黄泥,迈着方步随在八邪身后。   “咔!”方待这一对师徒站定,那牢笼的门即被一把大锁扣住。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在泛着红影的水面上蓦地腾起,玄魂剑翻了个跟头,向着那锁头直劈过去。杨乐天将玉塞人推给沁儿,飞身抓住剑柄,连斩数下,那锁头竟是纹丝未伤。   “哈哈……不用白费力气了,这锁头和铁柱都经过特殊的药水浸泡,任是削铁如泥的玄魂剑也是耐何不得。”柳飞扬靠近铁笼,手中提了一支古铜色的钥匙,在空中晃了晃,戏谑地道:“除非……你有本事拿到这个。”   “哼,有何不能!”杨乐天发将一口气,脱手将玄魂剑送出,令那剑调转锋芒转向了柳飞扬手中的钥匙。   “隔空操剑!”柳飞扬微微一惊,遂将右手中的钥匙丢向左手,身子一倾,又丢回右手,仿佛在和孩童玩着丢球抛豆的游戏。   玄魂剑左勾右挑,却是被柳飞扬幻影似地轻功耍得团团转。然而,这终要归咎于杨乐天那隔空操剑的本领尚未成熟,或者说不够灵活,当玄魂剑遇到这种目标极小的情形,便难以驾驭。   既然取物不成,杨乐天忽然心念一变,将剑芒对准柳飞扬的各大要害。“嚓!”一缕青丝从柳飞扬的鬓边滑了下来,如雪花般地飘散开来……   “小心!”沁儿惊呼过后,一团红色的烟气已然推到了操剑人的身上。抽回左爪,八邪转动着一对可怖的眼珠,她再也没有心情看戏,更何况她爱徒的头发已经受损。   杨乐天侧身一躲,那团红烟直冲向他身后的墙壁,竟将黄土夯就的墙壁破出一个大洞来,露出了墙体里面的骨架。   “啊,你看!”沁儿失惊,怔怔指着墙上那个大洞。   杨乐天在回身之际瞥了一眼,也是暗暗心惊,但见草叶和黄土编织的黄土下,竟然露出了手臂粗细的铁柱,与笼前的铁柱别无二致。   原来这是一个四壁坚不可摧的铁笼,没有钥匙,永远不可能逃脱!   “玄魂剑,回来!无谓再做困兽之斗。”杨乐天蓦地一声大喝,仿佛玄魂剑可以听懂语言,电光般地跃开了柳飞扬的身体。   “还算识时务。”柳飞扬挺直了身子,悻悻笑了笑。手中那支古铜色的钥匙,在壁上忽明忽暗的烛灯下,发出诱惑的光芒。   怎料这光芒只闪了几闪,便消失在柳飞扬的手中。取而代之的,是玄魂剑电闪般的白光,一去一回,穿梭于牢笼与这两人之间。谁也没有看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支宝剑已经挑了钥匙返回主人的手中。   杨乐天勾起了唇角,将古铜色的钥匙从剑上取下,擎在手中晃了两晃,示意给牢笼外的师徒二人看。   惊得脸色苍白,柳飞扬庆幸刚刚玄魂剑是冲着他手中的钥匙而来,而不是他的脑袋。他吐了一口气,看着杨乐天走到囚笼的铁门前去开锁,并没有动,只是拦住八邪再次伸出的利爪,意味尤深地看了八邪一眼。   “啊,玉老爷!”沁儿在杨乐天身后惊呼,慌张地搂住四肢抽搐起来的玉塞人,“玉老爷,您要挺住啊!”   “我……好痛,痛……”声音断断续续,玉塞人已将嘴唇咬得青紫,脱力地倚靠在沁儿的身上。   “咬我,咬我!”沁儿惶急地叫着,伸出了一只满是齿印的手掌。由于上次的伤口未经处理,又在如此肮脏的环境下,原本白皙的玉手已经出现了溃烂。   “呃……”玉塞人面对着伸到嘴边的手掌,半张的唇即使抖动地再厉害,也没有咬上去。这次他宁愿咬烂自己的下唇,也不想再伤害这姑娘了……   见事危急,拿着钥匙刚插上锁孔的杨乐天,不得不先放弃开锁,折返回来。   “扶好他!”杨乐天吩咐,伸出食指和中指,将一道真气顺着二指注入了玉塞人的顶心。他剑眉紧皱,斜睨着铁柱外的柳飞扬,即使不能说话,也在用奇异的目光骂着那个不孝的儿子,仿佛在说:你这个畜生,他是你爹,你竟这般虐待他,简直枉为人子、猪狗不如!   幽幽的气息缓了上来,老爷子微微睁开双眼,正要感谢这位侠客,却见侠客迅速跃到囚笼前,又将钥匙对准了锁孔。   柳飞扬始终一言不发,对刚刚杨乐天的眼神更是视若无睹。他扶着师父坐到囚笼对面的椅子上,恭敬地给师父倒上一杯茶,师徒二人竟看着牢笼里面的几个人品上茗了。   “咔、咔、咔”,古铜色的钥匙寸寸深入,插到一半,便是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一般,再难深入一分。   杨乐天瞬间明白了什么,看了看悠哉游哉的师徒二人,心里凉了一大半。拔出钥匙,杨乐天回身对着沁儿微微一笑,笑中透出一丝无奈和绝望。   “这钥匙是假的?!”沁儿一语道破,逼得杨乐天再次苦笑。   “师父喝茶,徒儿给您看场好戏。”柳飞扬又为八邪斟上了一杯,起身走到角落处的一口大木箱旁,从里面掏出了两条带着尖勾和锁头的铁链。   “琵琶锁!”沁儿失声叫道,她转头看看一脸镇静的杨乐天,又看了看提着锁链逼近的柳飞扬,脸上瞬间如死灰一般。   “要来就来吧,怕什么。”杨乐天按住了沁儿颤抖的肩头,主动去笼边接过琵琶锁。不想一接之下,手上陡然一沉,随手掂了掂,两条锁具足有五六十斤重。   杨乐天轻蔑一笑:“呦,这么重的锁具啊,看来你还是畏惧我的,对吧?否则有了如此坚固的牢笼,还要加上这些锁具干嘛?”   “别急啊,这锁的用途你一会儿便会知道。”柳飞扬飞了一个诡秘的眼神,转头对沁儿吩咐:“沁儿,别愣着了,快帮帮这位侠客,将这副铁行头替他穿上。”   “我……”沁儿支吾着。不知为何,她在面对柳飞扬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畏惧的东西在控制她的头脑。然而,这次杨乐天是为了她而身陷囹圄,沁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向着柳飞扬摇头:“我做不到,主上不能这样做!”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是在命令我么,嗯?”柳飞扬淡淡地呵斥,带着威压不可反驳的气势。   “噗通”一声跪立在水中,沁儿垂下的头再次仰起,眼眶酸涩:“主上,沁儿求您放过杨乐天,看在沁儿对您多年效忠的份儿上,放过他这一回。”   “一回?”柳飞扬阴冷一笑,悠悠地道:“沁儿,你可知道这一回,我等了几年?”   沁儿看着柳飞扬眸中的那束冷酷的光,似有着极深的积怨,莫不敢再说出忤逆之词,心中亦生出了绝望。   微一沉吟,柳飞扬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圆滚滚的东西,“沁儿,你看这是什么?”成功见到沁儿眼中惊喜的光,他倏地回拢手指,将药丸握在手心,压低声音:“想要的话,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这……这是玉老爷子体内蛊毒的解药!”沁儿眼光一亮,转头望向气若游丝的玉塞人,心中一动:若是没有这解药,恐怕老爷子这身体连半个月都撑不过去,他会死的!这个曾经待她如慈父一般的老人,她不能看着他死,但是杨乐天……   “柳飞扬,你有种,竟然用自己爹的性命来威胁手下为你办事!”冷眼看着这一对主仆,杨乐天觉得此事是多么荒唐可笑,摇了摇头,面对柳飞扬的残忍他没能笑出来。   “哈哈哈……告诉你,杨乐天,我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出来,保证让你意想不到!”柳飞扬咬牙切齿,转头冷叱:“沁儿,还不动手!解药你是要还是不要?”   “我……”沁儿迟疑着。   杨乐天神色一肃,捏着琵琶锁的手指缓缓扣紧,“好了,不必再为难沁儿,我自己来!”   “杨乐天!”便在沁儿惊呼的一瞬间,那只如鹰爪似的尖勾已然挑开了杨乐天的皮肉。尖勾从肩头插入,钻过锁骨下的空隙,从肩后挑出一小块血淋淋的肉来。   “呃——”杨乐天痛得向后一仰,踉跄两步,及时用剑支住了身体。他大口地喘着气,握着余下的一只尖勾不住颤抖。   “沁儿,还不快去帮帮他!”柳飞扬讥讽地笑着,淡淡吩咐。   “不用了!”未等沁儿答话,杨乐天立刻顶住一口气,狠着心将第二只尖勾穿入了另一侧的琵琶骨。   汩汩的血顺着杨乐天的双肩流了下来,直接溶入他脚下的污水中,渐渐扩散、淡去。混着血的水影中,映出一张清俊扭曲的脸,竟是在无奈般的苦笑。   “沁儿,锁了!”柳飞扬再次吩咐,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动作。指尖的那枚药丸,只需在这个动作上加一分力,便会爆掉。 第六章 负隅顽抗   “不要,主上!”   沁儿无力再与柳飞扬对抗,她知道玉老爷真的等着那枚药丸救命,既然事已至此,沁儿唯有听从柳飞扬的吩咐。   缓缓地,沁儿扣好了杨乐天肩上的锁头,俯身从水中捞起了锁链的另一端。忽然,她愣住了,这琵琶锁又要挂在哪里?茫然四顾,牢内唯一的铁环上锁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玉老爷仍然依偎在墙角。   “把那个死人给我解下来,把杨乐天锁上去。”柳飞扬冷声吩咐,飞手掷出一把小钥匙。   “是,主上。”沁儿习惯性地回答着,探手接下小钥匙,打开了囚徒腕间的铁环。失了禁锢的囚徒瞬间如泥般地倒了下来,沁儿急忙用手肘顶住他,手掌在土墙上一撑,将那个囚徒扶到了墙边。然后,她又来到杨乐天身边,将琵琶锁的铁链挂上铁环,分左右扣好。   仿佛是专为杨乐天的身高而设,琵琶锁的铁链不长不短,刚好令他的身子紧紧贴在了墙壁之上。稍一动作,铁链就会因为长度不够,而带动穿入肩头的尖勾扯动血肉。   “解药,可以给我了吗?”沁儿将小钥匙递还给柳飞扬,怯声问。   “别急,事情还没办完呢。”柳飞扬笑了笑,指着杨乐天道:“他不是还有幻魄珠和玄魂剑么,如此贵重之物怎能让一个囚犯保管着。”他一瞪沁儿,厉声命令:“去,将宝剑灵珠给主上拿过来!”   玄魂、幻魄?——墙边的囚徒眼睫一抖,扑簌簌一些微尘荡进了水里。   “拿去吧,你追杀我,无非是想要这两样宝物?”痛楚稍缓,杨乐天冷哼一声,将手中当做拐杖的剑用力掷出,又从容地去掏怀中的幻魄珠,怎料这一探,竟发觉衣间空空。他皱了皱眉,又在衣间抓了两把,霍然仰头,轻蔑地道:“不好意思,幻魄珠被我搞丢了……”   “什么?!”柳飞扬一怔。   “啪啦!”茶杯坠地,椅子上的八邪一惊而起,抖着手道:“杨乐天,你再说一遍。”   “幻魄珠丢了。”杨乐天一字一顿地说出,还故意提高了声音。尽管他因失了珠子而心有不安,但再反过来想想,那幻魄珠丢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落到这些邪魔手里,让他们有翻身的余地。   他的嘴角还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八邪一缕愤怒的爪风已急到近前,杨乐天并未由于惊讶或害怕本能地去回避闪躲,而是受死般地挨下了这一爪。然而,这一爪击在腹间的劲力,还是让他唇边的那一抹弧度扭曲了。   这是八邪愤怒下全力的一击,力度尤胜刚才洞穿墙皮的那一爪,而此时这一爪不是打在黄土墙上,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杨乐天脆弱的小腹上。   饶是杨乐天运了内功相抵,还是喷了一大口鲜血出来,“噗”地一声,血丝如雨雾般地在空中散开。杨乐天微一弯腰,立时令那肩胛中勾子扯动血肉,疼得他脸上一片惨白,冷汗拧成麻花顺着双鬓往下流淌。   “师父!”柳飞扬扣住八邪再次燃起红烟的血爪,使了个阴森的眼色,低声道:“不能让这么便宜的死了。”   “好,你那么恨他,就由你来解决他!”熄了红烟,八邪一转身,走向水牢的尽头,离开了。   这是一个狭长的水牢,一侧是牢笼,共有六间,笼内牢池深浅,不一而同;另一侧则是翻黄的土墙,墙壁上燃有二十余盏灯烛。   柳飞扬诡笑着,仰头看了看墙壁上的一盏灯烛,抬起手,在那灯烛的木柄上用力一扳。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囚池中的水位竟然在急速下降。转眼间,池中污水即被原本淹没在池底的洞口排走。   “咔吧”,池底的洞口被活动的石板封死。平坦的池底上,没有顺水冲走的小虫铺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张黢黑的毯子,看了令人作恶。   皱了皱眉,柳飞扬挥动衣袖,立刻有一只肥硕的蛊虫从他衣袖间跃出。   一见是只蛊虫,玉老爷子登时胆战心惊,下意识地去抓沁儿的衣襟。沁儿温和地笑了笑,低声安慰:“这只蛊虫不是用来害人的,玉老爷一看便知。”   蛊虫有手指大小,然其白胖的身躯,短小的足肢,看上去却显异常笨拙。它一跃到池底,便开始吸食起那些黑色的小虫。每吸一阵,它的身躯便会壮大一圈,待将池底的最后一只小虫吸完,它的身躯便如拳头般大小了。   “看,它没有害人,只是清理垃圾而已。”沁儿欣然一笑,这只蛊虫本是它养的,每次这只蛊虫做完清洁的工作,她都会再奖赏蛊虫一些羊奶,让它吃饱喝足,安心地睡上一觉。   “呼——”正当沁儿的唇角刚露出一丝微笑,一团红色的火焰蓦地在点亮了她的明眸。沁儿又惊又痛,眼看着那只亲手饲养多年的蛊虫化为灰烬。   但是,对于一只蛊虫死亡的痛惜,哪里又有见到杨乐天重伤来得心痛。这一刻清洁的工夫,侠客的鲜血已经染透了肩头的重衣。   “你还好么?”沁儿焦急地问,看到杨乐天肩头那些触目惊心的颜色,仿佛自己心中也在滴血,抽抽得疼。   “啧啧,日久生情了么?”柳飞扬一边摇头讽刺着,一边摸出把金色的钥匙,插入了囚笼的锁孔。   “不是,我……”沁儿想解释,却仿佛被柳飞扬戳穿了心事,说不上话来。   “哐当!”   囚笼的门陡然敞开了,柳飞扬握着锁头,冷声吩咐:“出来!”   沁儿怔了怔,一闪而灭的喜悦被惊惧所取代——那个连宝剑也斩不断的铁锁终于打开了,可以出去了?……但是,这个样子的杨乐天可以出去么——虚弱地在淌血,牢牢地被肩头上的琵琶锁束缚着。   心痛了一下,沁儿瞬间反应过来杨乐天是不可能出去的,肩头上琵琶锁同样是剑斩不断的吧……不容沁儿多想,柳飞扬已再次发出了命令:“快,拉上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一起出来!”   “是。”沁儿习惯性的领命,并将两人先后托了出来。与此同时,柳飞扬也打开了邻侧牢笼的门,冷冷道:“进去吧……还用我请么?”   “我?”沁儿退了两步,又看了看身边的两人,迟疑着:“还是……”   “你扶他们两个下去,或者我踢你们三个下去,你选。”柳飞扬的口气不容置喙,唇边又漾起了坏笑。   沁儿心里一颤,柳飞扬用了“下去”二字,的确恰当。这个邻牢中的水池深有近一丈,若是蓄满了水,那便是灭顶之灾。幸运的是,现如今那里面一滴水也没有,甚至还有些稻草铺在池底。   “我扶他们两个下去。”沁儿知道柳飞扬不会给他太多的犹豫时间,当即一左一右地架起两人飞身跃下池底。   “砰!”上方的牢门随即关闭,落下了门闩。   对上沁儿惊恐地眼神,柳飞扬笑了笑:“放心,我暂时还没有心情对付你们几个。沁儿,你就好好在这里看着杨乐天怎么被我玩死吧。”撂下一句话,他无暇再理会沁儿,俯身钻进杨乐天的牢笼。   潮湿的空气中夹着一股强大的压迫力,向着杨乐天一步一步地逼来。杨乐天垂着眼睑,感受着这咄咄逼人的戾气,如此之近,对方的手指已轻轻的挑起了他的下颌。   肩胛虽穿,手却能动。沉默中的杨乐天,忽然一把扼住敌人的喉咙,蓄势已久,出手快如闪电。暗流的力量早已在掌心凝聚,如今,只需要再加一分力,那脆弱的咽喉便将摧毁在他的股掌之中。   “放我们出去……”杨乐天发出低沉的声音,深邃的眸中露出了冷锐的光。   柳飞扬吐着舌头,仿佛就快被杨乐天掐死了,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字:“松……开……”他没有做过多挣扎,只是将腰间的骨扇掏了出来,猛地刺入了杨乐天的腰间。   杨乐天闷哼了一声,手指猛得收紧,微暗的血从腰间渗出来,顺着扇骨滴到池底。   “呃哼……”柳飞扬梗着脖子,诡异地看着杨乐天。   “主上!”沁儿睁着惊恐的眼睛,脱口叫道:“杨乐天,不要杀他!”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沁儿不想武功高强的柳飞扬,竟会被一个束缚着的人轻易抓住。不知出于何种感情,在这一刹那,沁儿竟是不愿意柳飞扬死的。她想到,柳飞扬是继母最爱的徒弟,假如被人杀了,继母一定会发了疯。   攀上右手,杨乐天居然想用双手的力量将柳飞扬绞杀,那指骨在一分一分地扣紧,牙齿因为过度较力而紧紧咬合在了一起。相反的,柳飞扬的舌头却缩了回去,不仅从容地抽出了骨扇,还顺了气一般,扭曲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沁儿急得从池底飞身掠上来,攀着铁笼,暗暗为双方捏了一把汗。她不用再求杨乐天放过柳飞扬,因为她已察觉到双方神情的异样。   “卑、鄙。”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杨乐天无力地笑了两声,手臂静静垂落。   这种力道根本连一只兔子都掐不死,何况是柳飞扬呢?原来刚才那骨扇上柳飞扬种下了化功鬼蛊,与上次给飞鸟吞食的那粒药丸是一样的,这种蛊一旦直接入血,便会立时起效。   “告诉我,这就是你体内力量的源泉么?”柳飞扬眯起眼睛,追问:“可以操控玄魂剑的力量?”   杨乐天冷笑着,不做回应。   “不说也罢,我也只是好奇问问。”柳飞扬摸摸脖子,踱了两步。心中还琢磨着刚才颈项上的那股热气,温润如玉,又是霸气不可逆转。忽然,他足下一顿,回身问:“你吃了玄魂丹?”   杨乐天猛地一惊,垂下眼睑想做掩饰,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吃惊的眼神被柳飞扬看到了。 第七章 双生兄妹   柳飞扬心里蓦地一动:原来杨乐天已经知道了玄魂丹的秘密……他能隔空操纵玄魂剑,看来,这丢失的玄魂丹定然是被他吃了……奇怪,他是怎么吃到的?不过既然他已经吃了玄魂丹,如若将他杀了,那么操纵玄魂剑的力量就会永远消失……又要如何将这力量渡到我身上?   究竟是为妹妹报仇重要,还是隔空操剑的武功重要?看似矛盾的两者,如何令两者没有矛盾。   柳飞扬走回牢笼前的那张桌子,默默端起凉了的茶水,咕咚咚地向喉咙里灌着。然后,他拿起支在桌旁的玄魂剑,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因为,玄魂剑才是他的佩剑!   尽管这把剑屡次落入他人之手,但是最终还是回到了柳飞扬的手中。自从九岁随了父亲回到西域后,这把玄魂剑便属于他了,十载练剑,此剑如影随行。直到他十九岁的某一天,一名女刺客突然闯进玉府,趁夜深人静之际,用一节柳枝勾走了他的佩剑……   “谁?”柳飞扬从床上一跃而起,却摸不到枕旁的佩剑。   女贼黑巾蒙面,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在透入窗棂的月光下,反射出雪亮的光。她没有说话,足下一点,飞身向窗外掠去。   “别走!”柳飞扬赫然站定在女贼面前,竟比女贼先一步跃出了窗外。   一个男子的轻功居然可以如烟似波般的缥缈,女贼骇然怔在当场,柔粉的脸颊上涂了一抹银白。   “你的脸生得不错。”柳飞扬夸耀着,手中擎着一方黑巾。玉府中的下人个个都容貌娇媚,这样的脸他也看得多了,他对美女从来只会用眯着眼睛狠狠瞪上一眼。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在月光下见到这名女子,竟会忍不住夸上一句。   原来在他二人飞出窗棂擦肩一过的刹那,那方黑巾就这样被男子挑了下来。女贼突然意识到丢了方巾,面容更白。她没有说一句话,抬手一挥间,手中的柳枝卷着羞愤直向柳飞扬的肩头斜插而去。   “呼——”鬓边青丝随风掠起,柳飞扬侧身一闪,如鬼魅般地转到了女贼身后,陡然间抓住女贼的长发,向自己身体的方向拉扯。   “啊——”女贼终于出声,卧倒在柳飞扬的怀里。   “告诉你,假如你敢反抗,有你的苦头吃。”柳飞扬坏坏地笑着,伸手在她胸前狠狠地掐了一把。   女贼的脸色瞬息万变,忽然转了态度,泯着笑意:“想来的话,我们去屋里吧,外面太冷了……”   这语声温柔,如丝如缕,男子似乎动了凡心。柳飞扬眸光一变,温和地道:“好啊,我们去屋子里吧,屋子里面有炭火,不用穿这么多衣服。”   拉着这媚惑的女贼,柳飞扬的心情瞬间大好。来到屋中,他将女贼按贴在床柱上,将宽阔的胸膛贴近对方滚热的酥胸。   仿佛可以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两颗心脏砰砰地跳动声。被男子的身子贴上来,女贼也闭上了眼睛,似在享受着异性传播过来的气息。然而,她悄然紧了紧右手中的柳枝,又握了握左手中的玄魂剑,这两样东西她一样也不会放弃,至于身前这个男人嘛……   “嘶啦”一声,便那一节如剑般的柳枝刚刚抬头时,柳飞扬粗鲁地扯开了女贼的衣衫。   柳枝并未抬起,手已经被人反剪。   “蠢、货!”柳飞扬冷笑着,用扯碎的衣衫迅速将女贼的双手绑在了床头,出手狠绝粗暴,扭得对方痛得咧嘴皱眉,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拔出玄魂剑,柳飞扬点向女贼的胸口,邪魅地笑了:“假如你这儿旁边的两个东西不想要了,我可以帮你把它们削去,免得让别的男人占了便宜去,如何啊?”   “不、不要,求你,可以么?”女贼盯着面前的男人,有种说不出的情感在她明眸中流转。但她没有看到,对方的眼中同样出现了少见的困惑与迷茫。   “你来盗剑,就该知道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沉默片刻,柳飞扬还是挺着剑,剑峰偏向一侧,戏谑地道:“你放心,过程很快,不会很痛的。”   寒光凛然,若凝脂的肌肤在剑芒下微微颤抖,一道血痕陡然间划过双峰,女贼不可抑制地惊叫出来:“哥!”   “哥?”柳飞扬手中的剑不再动了,空蒙之音如大漠中的一只白雕,在很高、很遥远的天空中发出了一声悲鸣。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女贼的眼眶很快被动情的泪水润湿,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泪如泉涌。   “你刚才叫我什么?”柳飞扬眼神一厉,仿佛很怕被人揭穿伤疤,咬牙切齿地威胁:“你再敢乱叫的话,我马上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去喂豺狼!”   女贼抽泣着:“哥,我是飞仪啊,柳飞仪……不,我九岁之前是叫玉飞仪,你的妹妹啊。哥!哥!哥!”   一声声急切地呼唤,在柳飞扬的头脑中无限放大——他刚刚对妹妹都做了什么,侮辱?是他最痛恨别人对他们兄妹做的侮辱!不、不会的,她不会是我妹妹……不是的,不可能!   “不要乱叫了,你认错人了。”柳飞扬沉下脸,一甩剑身,掉头就走。他是奔去了院子,丢下那个自称是他妹妹的女贼跑了。   星月交辉的光,从辽阔暗黑的苍穹中笼罩在院子里。柳飞扬却走到屋檐下,躲开那些讨厌的光辉,靠着墙壁喘着粗气。他把玄魂剑戳进坚硬的黄土地,将头埋进双掌,掩盖住一脸的痛苦。尽管如此,往日的一幕幕还是随着飞仪这个名字,不断涌现在脑海里。   “那是个女贼,只是想盗取玉家的玄魂剑罢了。她不是飞仪,不是,不是!刚才就该一剑杀掉她,免得生了那么多事情……”柳飞扬嘀咕着,用拳头敲击着自己涨大的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飞扬但觉自己体内力量重燃,于是他拔起了地上的剑,披着皎洁的月光,决定将屋中绑着的那个女贼杀了,一了百了。   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再来冒认他的妹妹,也不会有人再叫他哥……   房门大开,玄魂剑从他手心中滑落——屋内空空荡荡,床头上零落着几根捆绑的布条,是那个女贼的衣服。同时,他的一件披风也不见了。留下的,仅有一封信。   墨迹未干,白纸黑字,柳飞扬仿佛陷入了文字的迷宫中,被困扰住、羁绊住。天渐渐亮了,他还是没有睡着。然而,时辰已到,他提起玄魂剑,进入了师父的地下魔窟。   今日,师父教了他一种蛊虫的用法,沁儿师妹也听得很认真。练完了功,师父将师妹给了他,不仅可以任他随意差遣,甚至是可以任他玩乐。不过,对于女人,柳飞扬一向不感兴趣,她生命中所在乎的女人只有三个——娘、妹妹、师父。   当柳飞扬再次回到房中,那个写信的女子已经坐在床边等他了。   “你……来找我?”柳飞扬有些疲惫地问。   他忖思了整晚,他想,若能再次见到她,或许会冲上去,或许会热泪盈眶。可是,他都没有勇气那样做,只是坐到床边,陪着她,连水都忘记招呼。   “嗯。”女子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对着手中的一节柳枝轻轻呵着气。   柳飞扬用余光看见,不自觉地欣赏起来,她手中的柳枝不正像他们儿时玩的草叶么,她呵气的样子,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啊……   “昨晚……对不起。”不再缄默,骄傲的柳飞扬率先开了口。   女子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忽然,她伸出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指走起路来,那两根修长的手指活像一个小人的两条腿,缓缓地迈步。踌躇着,“小人”走到自己大腿的边缘,突然奋起一跃,飞过了那道又长又深的沟壑,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腿上。没有止步的意思,“小人”在结实的大道上,继续走了两步。   便在此时,“小人”被空中张开的一张“大伞”罩住,那“大伞”很温暖,已然把“小人”烤得化了——两只手掌紧紧握在了一起。   “妹妹。”柳飞扬动情地唤出了口。   柳飞仪抬起头,顶着昨夜哭得红肿的眼睛,张开了樱唇:“哥……”   “这么多年哥没能照顾你了,苦了你了。”柳飞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信中提及,便问:“你怎么在魔教做起杀手来了?”   “我……”柳飞仪一时难言,正因为这尴尬的身份,她昨晚才觉得没脸和哥哥相认,于是闹了那么一出。   “说吧,没关系,你不是也领教过我的厉害了么?哥哥如今也不是什么好人。”柳飞扬嬉笑着,轻松地道。   柳飞仪点头认同,缓缓道:“当年,娘因为你和爹的离开,郁郁而终。可那老鸨子少了一个粗使的下人,怎么肯白养活我,于是就打算将我卖了。我不想再受人欺压,便放火烧了娘原来住的大宅,之后,趁乱逃了出去……”   “然后呢?”   “然后,我遇到了命中的贵人——陆峰,他让我意识到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不会被别人欺压。于是,我和几个同样命苦的孩子认他做了义父,在神魔崖上苦练武功。尽管陆峰为人冷酷严厉,但是他给了我武功和地位,如今妹妹也是天神教的朱雀护法,可以呼风唤雨,所以……所有欺压过我的人,都要死!”   “不错,他们都要死!”柳飞扬眼放凶光,扬眉问:“当初那个老鸨子可还在世?”   柳飞仪得意一笑,“哥,你放心,我的柳枝早已穿了她的胸膛。”   “啧啧,可惜了……”柳飞扬摇了摇头。   “可惜?”柳飞仪站起身,愤然道:“那老鸨子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柳飞扬拉过妹妹的手,微微一笑,眼神却射出了杀人的光,“你这才说对,可惜你让那老鸨子死得太过痛快。这样的人,便要让他们受尽折磨而死,或者……”语声一顿,蓦地沉下声音:“或者比死更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正是柳飞扬想要达到的效果,要对付杨乐天这种仇人,他的手段还多着呢。 第八章 十倍奉还   将玄魂剑放在桌上,柳飞扬径直走向了水牢角落里的那口大箱子,埋头翻找。   壁上的灯烛影影绰绰,在那精美的华服上晃动着。这时,华服上的皱褶蓦地展开,柳飞扬直起了身,弹指一挥间,寒光闪动,数把寒光凛凛的光影戳进了灯烛下的墙壁。   那是一把把匕首,在昏黄的灯烛下一字排开,一、二、三……九、十,一共有十把,泛着金属的光泽,闪着嗜血的锋芒。   从墙上拔下一把匕首,柳飞扬俯身进入牢笼,森然道:“杨乐天,匕首穿心的滋味你可尝过?”   “呵,我若尝过便好了,就听不到你这畜生在我耳边乱吠。”杨乐天冷笑,连头也不抬地回应着。   柳飞扬踱过来,吐了口气:“这样吧,我们来做个游戏。”   “游戏,我没兴趣。”杨乐天漠然道。   “这可容不得你选择。”柳飞扬浅笑,用指尖摩挲着光亮的峰刃,“这个游戏很好玩呢,我要你回答十个问题,每回答一个问题之前,我都会在你身上插上一把匕首。假如答案令我满意的话,自有你的好处,否则……”   柳飞扬戏谑地勾着嘴角,说话间,扬起了匕首。   “且慢!”杨乐天喝止住即将要插上来的匕首,倏然抬头:“你还想不想要幻魄珠?”   匕首顿在半空,柳飞扬眼神一冷:“当然,你能拿得出来么?”   杨乐天点头:“可以,只要你答应放了我,放了沁儿。其实,那幻魄珠是被我藏起来了,你先放了我,待我取了幻魄珠回来,用珠子交换沁儿,如何?”   “嗯,这笔交易的确很划算。”柳飞扬笑了笑,话锋一转:“但是,我费了那么多工夫才抓到你,会这么轻易就放你走么?天真!”   用匕身拍了拍杨乐天的面颊,柳飞扬尽管得到了一个狠戾的眼神回应,却不怒反笑:“况且,我们还有宿怨未清。一颗珠子嘛,我要得到还不容易,你不是还有个好兄弟么,你在我手里,还怕他不把珠子乖乖送上门来?”   “飞鸟么?”杨乐天怔了一下,目中透出悲哀,“你不说我差点儿把他忘了,我们已经割袍断义了,他不会再理我的死活。”   柳飞扬冷哼:“还想骗我么?即便是割袍,他那般重情重义的人,也一样会来救你。”   重情重义,这个词来形容飞鸟再恰当不过,可这四个字此刻听起来却如刀子般割痛了杨乐天的耳朵,不由心头一紧:义弟,我知道你那天说的是气话,虽然知道你一定会来,但真的希望你不要找到这个地方,不要来救我……   杨乐天低头,轻轻笑了笑:“这你就有所不知,我们反目成仇了,他又念起我当年杀了他爹、他外公,还有他……大哥。你说,他能不恨我么,他早想把我碎尸万段了,又怎么会来救我?”   柳飞扬微微一楞,杨乐天的这些光辉事迹,鬼面早有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过了。尤其是杀了飞鸟大哥吴承轩一事,那可是他那个足智多谋的属下一手操办的好事啊。如今,杨乐天为了不连累飞鸟,连这件事都认下了,可见杨乐天对飞鸟的兄弟之情啊……   未见柳飞扬答话,杨乐天心头微宽,以为敌人中计了,刚要继续开口,却觉大腿上一道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刚才柳飞扬手中的匕首已结结实实地按在他的大腿之上。   “这就是你骗我的代价。”柳飞扬森然冷笑。   “呃……”杨乐天失望地呻吟着,“原来,你不信我……”   柳飞扬松开匕首,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讽刺道:“真是可笑,低估了敌人,吃亏的只是你自己。哦,对了,我们可以开始游戏了。”   “游戏?哼,你自己玩吧。”杨乐天缓着气,没有功力保护,腿上被撕裂的痛真是难熬得很。   “那多没意思。”柳飞扬转头,叹息:“你若不陪我玩,那么就叫沁儿陪我玩,就是不知道待插上这许多匕首后,她会不会变成一个破布娃娃?”   杨乐天心里一沉,忙截口:“不,我杨乐天愿意奉陪。”   “那很好。”柳飞扬满意地点了点头,悠然开口:“第一个问题,我为何要用匕首刺你?”   迟疑了下,杨乐天冷冷对答:“因为,你想杀了我,却不想我死得那么容易。”   “你很聪明,但是只答对一半。所以……”柳飞扬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色的琉璃瓶,冲着杨乐天坏坏一笑。   “主上,不要那么做,已经够了。求您……”沁儿攀着铁笼,在看到那个琉璃瓶时,眼睛一跳,心惊胆战。她虽没亲自体会过,但也知道那瓶里药粉的厉害。因为她亲眼见到,有一次,主上就是用手指沾了少许这瓶中之粉,在鬼面新划伤的脸上轻轻一抹,便搞得鬼面整整半日都在呲牙咧嘴得惨叫。   狠狠地瞪了沁儿一眼,柳飞扬唇角抿着笑:“这个药,可是止血的,只不过稍微疼一些。你忍着点儿,良药苦口嘛,我也舍不得让你那么快血尽人亡。”说着,他打开瓶盖,玩味地将药粉撒在杨乐天大腿的伤口上。   “啊——”   白色的粉末溶化在鲜红的血液中,凄凉的惨叫声将牢房沉闷的气流搅动起来。大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感觉如被炮烙烫灼,没有一时一刻能得到缓解,杨乐天整个人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瑟瑟地流。   他曾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但伤口痛到最后基本都可以麻木,而这次的痛,却是痛到了极致,他坚强的意志竟在小小的药粉下变得如此不堪一击。愤恨而痛苦地抬头,有热泪在眼中盈动,这泪是在痛到极致后,不受控地蹿出来的,杨乐天此刻居然很想敌人一刀杀了他。然而,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柳飞扬就是要看他这种窘迫的样子。   “一个时辰之后,我会再来继续我们的游戏。”柳飞扬挑逗地看着杨乐天,拾起桌上的玄魂剑,在狂笑中离开了。   泪水朦胧,杨乐天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消失在一跃之间,他没有看清那团人影是怎么样消失的,但至少,柳飞扬没有走来时的牢门。   从棺材里面走出来,不一定都是诈尸,也可能那棺材是一道门,是一道人间和地府的通路。   眼前正摆放着这样一口棺材,上等的乌木是皇家才能拥有高档棺木材料。然,这样一口棺木却摆放在一个暗室之中,而且,棺木里面没有死人。   “砰!”那棺木的顶盖被掀开了,一个锦缎华服的男人从棺木中大摇大摆地踏了出来,手中还捏着一把骨扇。   回手一挥,柳飞扬将棺盖推了回来,严丝合缝。   暗室中,一个高高的供案在彼,铺着白锦的台面上,供奉着两个木质的灵位牌,深褐色的檀香木上包着金边,端然耸立。灵位下方的香炉中插有三支燃尽的短香,几乎没入了细白如粉的香灰中。   柳飞扬从供台上重新取了三支长香,点燃,拜了两拜,恭敬地插在香炉上。少有的凝重神情出现他一贯戏谑的脸上,柳飞扬振了振衣袍,“扑通”一声,跪在了供案前的软垫上,双手合十。   “请娘做个见证,今日我要为妹妹报仇,妹妹挨了杨乐天一刀,我必定要他十倍奉还。妹妹,哥哥已经准备好了十把匕首,虽然一时之间尚需留仇人性命,但我一定会让他吃尽苦头,妹妹放心……”   念叨完这些话,柳飞扬叩动一扇暗门,转出来,是一个可以活动的书架。书架前面,正是柳飞扬自己的房间。   那暗室和他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此时,外面星辉已灭,旭日初升。柳飞扬也困了乏了,倒在软榻上,合了眼睛。   玉府只有无名山庄的一半面积,比起万柳山庄更是不及,然而,飞鸟居然在玉府中寻了整整一夜,也不见杨乐天的踪影。他百般挠头,此时正巧经过柳飞扬的房间。   身形掠动,如清风拂叶。   飞鸟躲在垂帘之后,窥眼看去,正见柳飞扬倚在软榻上,酣然入眠。但是,他却不敢稍有行动,生怕惊动了榻上之人,毕竟以他目前的武功,还不是柳飞扬的对手。   大哥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遭遇到了什么危险,陷在这玉府中了?但是,玉府上下已经寻了个遍,连大哥的影子都没见到,大哥会去哪儿呢……看柳飞扬睡得这般安稳,大哥应该是没有惊动到他吧,那么十有八九,大哥应是救下了沁儿回客栈去了……   他想转身回去,却在此时,那榻上之人翻了个身,竟是突地站立而起。   飞鸟的脚还没有抽回来,当下定在原地,不敢动弹。扭着头,飞鸟摆出了一个别扭的姿势,暗暗蹲下,隐藏在垂帘之后。便是这时,床头那一道白色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啊!玄魂剑!   “唰——”银白色的宝剑被抽了出来,在柳飞扬的指间上下翻飞。无论是重量,还是长度,这把剑柳飞扬都用得极为习惯。上翻下挑,左勾右刺,“嗖——”一个前送,挑起了垂帘的一角。   腾着杀气的剑尖只差一寸,便触及到飞鸟的喉咙。帘幕后的人陡然捏了一把冷汗,他下意识地一缩,抽回了别扭的一条腿。   “谁?”柳飞扬惊问,手中的剑如一道白虹般,自上而下地划去。 第九章 如此疗伤   “是我。”   如血色残阳般的衣袂,出现在层层飘荡的垂帘之后。在身子腾空的一瞬间,绯红色的衣角飘荡在身后,却如一朵飘忽不定的云,赫然出现在那精亮的剑峰之前。   “嚓!”收回了玄魂剑,柳飞扬恭敬一揖:“师父!”   “收拾完残局了么,杨乐天你可是处置了?”八邪走到软榻旁边,坐下,用那血甲划着软榻上柔然的毛皮。   柳飞扬眸光一转,笑了笑:“杨乐天,他正在牢中享受呢。况且,徒儿也不打算马上就动手杀了他。”   “哦,为何?你不是恨死他了么?”八邪扬起布条包缠的右手,责问:“再说,还有师父的断甲之仇,你也不打算报了?”   “当然要报,但是如今师父的伤势最为重要,那幻魄珠没有拿到手之前,我们还要留他小命。”柳飞扬也踱到榻前,坐在八邪旁边。   “你有办法拿到幻魄珠?”八邪诧异地问。   柳飞扬会心一笑,附上八邪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哈哈,你说得没错。”八邪将手塔上柳飞扬的肩,“师父今日就气虚得很,你现在就为师父疗伤吧。”   柳飞扬摩挲着肩头上那只皱褶的手,温柔地道:“师父。可否容徒儿一刻工夫,杨乐天那边时辰到了,徒儿回来立即为师父疗伤,可好?”   “好吧。”八邪面上似有不悦,抽回了手,“你快去快回,为师就在这里等。”   略带歉意地向师父点了点头,柳飞扬转过屏风,来到书架旁,抽出了第三格中一本黄皮的书。书一抽离,书架便陡开一道暗隙,侧身而入,柳飞扬消失在闭合的书架背后。   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过去,但对于受苦的人来说,却显得尤为漫长和艰辛。杨乐天疼得昏死过去,唯有那条腿还在不随已止地抽搐着,由于不断地震动,那把插在腿间的匕首已经快要脱落……   “嗤——”,匕首重新被插入,插得更深了一些,刺穿了骨头。   杨乐天立刻被那昏天黑地的痛唤醒,瞬间睁开了眼睛。一张妖精似的美貌,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张脸充满了邪恶和魅惑的脸,杨乐天的身子下意识地颤抖起来,这回,完全是身体自动做出的反应。   你杀了我吧——杨乐天力不从心地说了一句,那一句是他心里的呼唤,但是这几个字并没有从嘴里冒出来,因为有莫名的力量支持着他,他不能向这个人低头。   柳飞扬的嘴角噙着笑,轻轻吹去匕首顶端的黄土,这是第二把匕首了,该插在什么位置上呢?   他擎着匕首,在杨乐天的前胸,下腹,左左右右比划了一周,最后目光停在了杨乐天受伤的肩头——那里会不会更疼呢,本已被琵琶锁穿了,若是再加上一刀,撒上药粉,那么一抽搐起来,就会带动那条桎梏着他的锁链,然后……   柳飞扬唇边的坏笑更浓,飞手将匕首戳进对方肩胛下一寸的皮肉中。出手迅速狠辣,这次为了防止匕首再被震出来,他插得很深,以至于匕首的尖端从杨乐天的背后钻了出来。   “第二把。”将手指上喷溅的血,在杨乐天的衣袍上抹了抹,柳飞扬吐出一口冰冷的气息,缓缓道:“第二个问题,希望你想好了再答。”   “说!”杨乐天爽快地问,尽管惧怕回答后的药粉,可是那些惧怕,对于他目前的处境来说,又有何用?   “啧啧,看把你急的,是不是迫不及待地享受那痛楚了?”柳飞扬挑衅的口气,从怀中再次掏出了那个危险的琉璃瓶。   “废话少说!”   “第二个问题,你把幻魄珠藏哪儿了?”柳飞扬拔出了瓶塞,已经将瓶口悬在杨乐天的肩头上方,注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慢悠悠地问。   杨乐天不回答,眼光变得刚毅起来。幻魄珠的确是在他手中丢了,但是丢在哪里了,他又何曾知道,就算是知道,他也不会告诉这个卑鄙小人。   “幻魄珠我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当然,这是个秘密,我也不会告诉你。”杨乐天字落如刀,意思是让柳飞扬死心,别在飞鸟身上打主意。   柳飞扬听到这话,也不发怒,只是捏着琉璃瓶,用中指轻轻击打着瓶身。每击打一下,就有更多的白色粉末落到杨乐天的伤口上。   “啊……呃……”   肩头已然疼得痉挛,汗珠如急雨般地从额头顺着清俊的脸颊流淌,汇聚到下巴,嗒嗒下落,杨乐天嘴里却还断断续续地叨念:“来……很、好……多些……”   柳飞扬的手猛地顿住,皱眉:“你是在考验我的耐性?”他转身走开,将墙上的第三把匕首拔了出来,毫不手软地戳上了杨乐天另一侧的肩头,然后,在新伤口上撒了更多的药粉。   这次,他没有等上一个时辰,第三个问题也没有问,只是贴着杨乐天的耳根,阴森森地道:“告诉你,杨乐天,我是来找你寻仇的!”   那个身影转瞬而逝,只有最后那句话,忽远忽近地,在杨乐天渐渐昏沉的头脑中盘旋了良久——寻仇,寻仇……又是仇恨、仇恨……   仇恨这个东西一旦形成,便根深蒂固,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杨乐天死过一回,他能不再被仇恨蒙蔽双眼,也许是因为他大仇已报才放下仇恨,也许是他从生死之中参悟通透了。然而,他却不能阻止别人来寻仇,那是他在报仇中欠下的债,早晚要归还。他也切身体会到了飞鸟所说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师父,让您久等了。”柳飞扬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向着软榻上假寐的八邪走了过来。   书架后,应该是一条密道,可以通往水牢。大哥应该正受困在那里,我定要尽快救他出来——飞鸟已经在垂帘后踌躇了好一阵子,但八邪一直没有离开房间,他不敢冒然现身,所以,他就一直守在垂幕后,等待时机,直到柳飞扬再次返回。   心急如焚,飞鸟将伏魔刀握了又握,手心之内全是冷汗。这时,便见柳飞扬站定在软榻前,用手撑着塌沿,顺势俯下身去,左右两缕长发随着俯身的动作滑落到八邪的脸颊上,将那双迷离的眼睛遮住。   一只干枯多褶的手从柳飞扬的身下钻过,八邪将男人腰间的玉带扯落,随手丢在地上。她双手环抱男人狭窄紧实的腰肢,向着自己的方向压去。   柳飞扬嘴角一扯,极具魅惑的脸泛着水晶般的光芒,他向着八邪的鼻翼上轻轻吹出一口气,立即加重身下之人的呼吸之音。他纤长的手指轻轻在身下的绯衣上一划,就如拔橘子皮似地将那绯色的纱衣一寸寸地剥去,露出里面苍老的肌肤。   尽管如此,柳飞扬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波动,仍是极致的妖异和挑逗,仿佛已经习惯了,用自己滑润的手指去磨平肌肤上的褶皱。   “师父……”   那酥麻入骨的轻唤声飘荡在空气中,伴随着一声妇人的呻吟,冲入了飞鸟的耳膜——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嗒!”一滴汗淌在了青砖之上,开了朵圆形的花。   飞鸟低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淌下来的汗水,听着耳边暧昧的呻吟,不敢再去看那软榻上缠绵的两人——这两人不仅是师徒关系,年龄又差了如此之大,怎生会做出这种乱轮丧行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唉,算了,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趁着他们二人注意力分散,我正可钻入屏风后的书架。   一阵微风撩动起了低垂的帘幕,榻上两人在激烈的爱火中缠绵,尽情释放着彼此的欲望。那阵风就如此钻入了书架后的暗室,而不被任何人察觉。   这竟然是一间墓室?有灵位,还有棺材?   飞鸟来到供台前,两个灵位牌被氲氤的香火笼罩着,一前一后地摆放,后面的灵位略高一些,撰着:“先慈柳氏如烟之位。”右侧底部落着一行小字:“不孝子柳飞扬立。”   柳如烟?柳飞扬的母亲是柳如烟,原来他是随了母姓的——飞鸟叹息了一声,目光即被下方那个灵牌上的三个字夺去,那灵位上的人他是知道的,也知道灵位上的女子曾和大哥之间有过一段纠葛,最终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柳飞仪,是那个风光一时的朱雀护法么?听大哥说她是死在了白虎杨云仇的匕首之下,是他的弟弟杀了那个女人。   然而,不明真相的江湖中人,都认为杨乐天为了报仇,先后杀了天神教的朱雀护法、白虎护法、神尊陆峰,青龙护法江武兴因为早早退出了天神教而幸免遇难。登上教主之位的杨乐天只留了玄武夜里欢一人,至于为何独留夜里欢,江湖中另有传闻:说是因为夜里欢为人冰冷,不理世事,对杨乐天不会造成威胁,而且初登教主的杨乐天也需人辅佐,便留了下了玄武护法封为副教主。   “亡妹柳飞仪之位,哥柳飞扬立。”   这头两个字,比起“柳飞仪”三个字,更加令飞鸟触目惊心——柳飞扬竟然是柳飞仪的大哥?!飞扬、飞仪,这两个名字叫在一起,的确像是兄妹的名字啊!我怎么早没想到!唉,江湖中都传言是大哥杀了柳飞仪,而大哥当年为了巩固教主的声威,也未曾否认过,那么柳飞扬会不会是来找大哥报仇的?!   飞鸟心里一沉,焦急地向着暗室内各个角落寻去,希望能尽快找到通往水牢的入口。暗室的布置十分简单,棺材、软垫、供台,除此之外,四壁皆空。飞鸟顺着墙壁摸索一周,也未发现有任何可以活动的机簧,更别说是暗门。   抬手之间,飞鸟无意抚落了供案上的一方黄巾。黄巾下,一个紫檀木的匣子赫然显露出来。那个匣子有宽高各有一尺,二尺来长,横放于两个牌位后方。   这是什么?会是机关么?   飞鸟摸上木匣,试着转动,不想竟将匣子整个提了起来。匣子的锁头早已坏掉了,打开来看,无数的字条如白色的蝴蝶般,张开翅膀,飞入了眼帘。 第十章 手刀断铁   水牢之中,伴着沉重的呼吸声,冰冷的镣铐在肩头上一起一伏地晃动着。   “杨乐天,你还好么?”沁儿攀着牢笼的铁柱,已经不知何以言语,眼中全是被泪水朦胧的雾气。   “我没事,放心。”过了许久,杨乐天突然回应了一句,声音微弱。   沁儿一直攀着铁笼,身子悬在半空,此刻手心已被磨得生痛,但她仍然要死死地抓着那铁柱,仔细盯着杨乐天每一次呼吸。   “不行,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逃出去,若然主上再来的话,你恐怕熬不住了……”沁儿急地在铁笼上哐哐地敲了几下,手心一脱力,身子也跟着坠下池底,喃喃地呜咽起来:“可是,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啊……”闻脚下一声低吟,沁儿低头,原来自己的脚踩到了那个囚徒的手。   他居然是能动的,而且正在缓慢地将手指从沁儿脚底抽出来。   “前辈,对不起。”沁儿俯下身,将趴在地上的囚徒扶坐起来。   蓬乱的白发间,囚徒睁开了一双苍老的眼睛,但那眼睛上却蒙着一层白霜,早已不能视物。沁儿不敢松手,因为一松手,那人便会倒下去。本想拉他到墙角靠着,怎料那人突然一把扯住沁儿的衣服,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出、不难。”   仿佛看到一丝曙光,沁儿慌问:“前辈,你刚才说什么?”   “出……”   囚徒的舌头微一打结,倚在墙角玉老爷发了话:“不用信他,他说得都是疯言疯语。”   “玉老爷,他疯了么?您知道他是谁么?”沁儿侧头问。   “他……”玉塞人欲言又止,歪着头往墙上一靠,“他就是一个疯子,疯了很多年了。”   “你真的有办法出去?”沁儿对玉老爷的话将信将疑,又低头问怀中之人。   囚徒的头用力一点,“出去,可以出去的。”一双残破的大手哆哆嗦嗦地按到沁儿的手腕上,翕动着嘴唇。   “别急,慢慢说。”沁儿越发觉得这个囚徒并没有疯癫。   囚徒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头顶的牢笼铁门,“去,破开它!”   “那门闩么,用什么破开?”   “手……”囚徒在沁儿的手腕上一抓,做了个抬起的动作。   “徒手破门?我……可以么?”沁儿仰头望了望,把囚徒扶坐到墙边,忽的运功跃起,空手向那牢笼的门闩处斩去。   “嘣!”手刀斩落,那看上去坚不可摧的铁门,竟在一刹那,断为两截。   沁儿惊叹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居然没事,我的手真的可以将那门闩斩断,怎么可能会这样?”   激动不已的沁儿,顾不得回头去看那囚徒,立刻冲出了牢门,俯身钻入杨乐天的牢房之中。关押杨乐天的牢房并没有上锁,因为柳飞扬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杨乐天,看到了么,我的手可以破门,我们可以走了!”带着狂喜,沁儿挥手去斩杨乐天肩头的琵琶锁。   “啊——”   一记手刀斩落下去,琵琶锁的链条扯得伤口生痛,本来就痛不可遏的杨乐天,此刻更是咬烂了嘴唇,也没能抵过这一击。   “傻瓜……”刚倒上一口气,杨乐天忍不住脱口道,“没用的,你的手刀……啊!”   沁儿仍不死心,挥手又向那个顽固的锁链劈去,“你忍一下,马上就好。”   然而,沁儿对那铁链连斩十几下,直斩得自己手上鲜血淋漓,那链条仍然完好无损。杨乐天则痛得面若金纸,频频大呼。   “啊——啊——啊——”   这是大哥的声音?!   飞鸟惊觉,刚刚打开的木匣,“砰”地一声又合上了。眼下什么纸条,都没有大哥的性命重要……细细聆听,那隐约的惨叫声,似是传自地下,可是入口又在哪里?   由于有过眼盲的经历,飞鸟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耸起耳廓,在暗室内踱了几步,来到棺木身前,果断伸出手掌,一掌将那棺盖击开。   棺木内,陡然现出一条地下暗道。   飞鸟不再迟疑,纵身跃下,又将棺顶回手闭合。这暗道很短,在尽头出现了一块石板,足下一跺,石板自动左移,一个洞口立时现在脚下。   二尺见方的洞口内,透着昏黄的火光。   “呃……”   “大哥!”闻到一声痛苦的呻吟,飞鸟心头一紧,迫不及待地纵下那个洞口。   “你还是来了?”   忍住了沁儿对铁链的最后一击,杨乐天正痛得将脖子挺直,抬眼却看到牢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不禁重重一叹。   “你告诉我,假如我再不来,你会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飞鸟忽然激动得肩头颤抖。   杨乐天清冷一笑:“那我告诉你,你来了,死得便是我们两个。”   飞鸟拍拍胸口,说得轻松:“死又何惧,结拜的时候,我飞鸟说过做兄弟要有难同当,不会食言!”   结拜?兄弟?   杨乐天心头一热:飞鸟,你还是肯认大哥啊,昨晚那些逼迫我的话,果然都不是真的。实在是汗颜得很,大哥每次都是让你有难同当,从未和你同享过什么福气,难道是当日你对落日许下的‘不求有福同享,但求有难同当’的鬼誓言,灵验了么?   飞鸟大步流星,几步走到杨乐天身前,看着大哥满身的匕首和鲜血,又看到一旁满手鲜血的沁儿,登时气愤得眼冒血丝,一掌便向着沁儿胸口击去。   “飞鸟!”还在感叹与飞鸟之间的兄弟情义,杨乐天便眼睁睁看着沁儿栽倒在地,他惊呼一声,可这一激动,顿时呛了一口血,“你……你给我住手!”   飞鸟愤然道:“你来救她,现在这妖女反而拿着匕首插你,你竟还护着她?”   “哇——”地一下,沁儿吐出了一大口血,看着飞鸟的眼神都有些迷离,刚想出口解释,心中又是一沉,的确是她害了杨乐天。若不是她慌慌张张地跑来大漠,杨乐天何以会为了救她,而身陷囹圄,本意是来救那个男人的,却适得其反……   “住手!”杨乐天喝住抽出伏魔刀指向沁儿的飞鸟,急呼:“你误会了,误会了!”   “什么误会,大哥,这妖女是柳飞扬身边的人,你看清楚!”飞鸟用刀顶上沁儿的心口,偏头问:“你是真的被她的美色迷住了么,真的把琳儿给忘了?”   “住、住手!”杨乐天被飞鸟这几句抢白气得肩头一震,锁链立时扯动肩胛,痛得他冷汗直冒。   看到杨乐天紧蹙着的剑眉,沁儿又是心痛,又是心焦,眼圈一红,簌簌地落下泪来,一时间竟是忘记解释。   飞鸟连连摇头,叹息着,这女子救过他的性命,他自是铭记着她的恩,抽出刀来也是一时之气,怎料自己会把一个杀手“吓”哭了……   是啊,飞鸟又怎会冒然杀人,只是他不要再伤了沁儿——好不容易倒上两口气的杨乐天,看到凝刀不动的飞鸟,忙替沁儿辩白:“沁儿是想帮我斩断这该死的琵琶锁。”   “琵琶锁?”飞鸟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地上的沁儿点了点头,向他展示了手上的血口,才恍然道:“原来如此。大哥,怎么不早说,这个简单啊!”   “不要!”沁儿大叫,眼见伏魔刀向着琵琶锁劈落下去。   她的手刀无用,已然明白了原来这每间牢房的铁柱、门闩都是不同的——适才关押自己的牢笼门闩之所以可以劈开,是没有浸过秘药,而琵琶锁……柳飞扬竟敢不锁牢门,又怎么可能没有秘药的保护。   但,为时已晚。   飞鸟发将了全身的力气挥刀向着琵琶锁上的链条斩去,吹毛断发的宝刀,在碰到那链条之时,冒出了嗤嗤的火星。然而,链条如风中的叶子般晃了两晃,竟是丝毫无损。   瞬间,杨乐天的肩头血涌如柱,琵琶锁的勾子嵌进了他的锁骨里,凝在浅表的药粉更多的渗入了血液。翻江倒海的剧痛,令杨乐天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身子一滑,整个人又恰好被琵琶锁吊了起来。这一连串的痛,令那个吊在锁上的人,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   “啊——”   一声吼叫,穿云裂石,仿佛被化功鬼蛊化去的暗流都突然涌了上来,震动了重重的土墙石壁,连软榻上缠绵的两人都是一僵。   柳飞扬挑了挑眉角,用牙齿在妇人脖根处留下了一记吻痕。八邪张开一口尖牙,问身上之人:“这是谁为咱们助兴呢?”   “还能有谁。”柳飞扬眯起了狭长的丹凤眼,诡笑:“自然是牢中正在享受的杨乐天。”   “叫得人心口突突直跳呐,听这声音我真想连他也一同吃掉。”八邪扬手捋开对方被汗水濡湿的鬓云。   “师父,您老人家吃我一个还不够么?”柳飞扬手撑着床,就这样魅惑地看着身下的八邪,眸中的黄光忽悠一闪,“难道……我的容貌比不上他?”   “呵,我的徒儿……”八邪仰面躺着,眼珠一转,目光聚焦在床头,但柳飞扬知道师父是在盯着他看,咕咕作笑:“你这是吃醋呢。实话说,那个杨乐天长得很有味道……”   柳飞扬抬手将发尾向肩后一甩,用舌头舔了舔嘴角:“既然师父看得上他,那是他的荣幸。若然师父喜欢,徒儿就将那个杨乐天养得白白胖胖,供师父享用。”   “哈哈哈,你果然孝顺。”八邪用血爪揽住柳飞扬白皙的后颈,向旁淬了一口,“我才不稀罕那个杨乐天,为师有你一个就够了。”   柳飞扬邪魅地笑了,露出一排整齐光亮的牙齿,在身下欲火重燃之时,脑中却回味着师父刚才的话——哼,何止师父一个人想吃了杨乐天,我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不过,若是吃了他,能得到玄魂剑的力量,那我现在就下去将他生吞…… 第十一章 西域双魔   “大哥!”飞鸟愣在原地,手心被刚才的反弹之力震得苏苏麻麻。   “杨乐天,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沁儿脸色苍白,看着杨乐天整个人湿漉漉地浸在血液和汗水中。   没有回应,杨乐天像一个玩偶似地挂在锁链上,一动不动,甚至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他死了么?   “你都做了什么?”沁儿从地上撑起来,眼中圈着泪,愤然叱向飞鸟。   “我……”飞鸟急忙伸指探了探,松了口气:“没事,只是昏了。”   “看样子,他定是又痛晕过去了。”沁儿叹息一声,整了下失态的脸色。   飞鸟检视着那铁链,皱了皱眉:“这铁链为何斩不动?”   沁儿回道:“那锁链浸过西域的秘药,又是如何能斩得动的,任你是宝刀宝剑也奈何不得。算了,也不该怪你,是我傻,傻得用手刀去劈铁链,结果累杨乐天成这样。”   “是我错,是我不该没有搞清楚状况,就用伏魔刀……”飞鸟垂下头,自言:“没想到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药水,连伏魔刀都断不了。”   “对,不仅是伏魔刀,玄魂剑也不行。”沁儿补充道。   “玄魂剑……玄魂、幻魄……”囚徒翕动着嘴唇,自语般地低吟:“烟雨缥缈,中西璧合,天下一统。”   沁儿怔了怔:“这不是善九烈家中的那十六个字么?”   “你是什么人?”飞鸟大惊,转身问:“怎么会知道这个?”   囚徒没有理会飞鸟,而是晃着脑袋,继续低吟:“玄魂幻魄,烟雨缥缈……”   “你这个疯子,现在念叨起来了,当年要你说,怎么不说?”玉塞人开口吼了一句。   咒语般地低吟猛然顿住,囚徒嗤地一声,竟是笑了:“贪心……贪心啊……”   飞鸟和沁儿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安静地在隔壁牢笼中听着二人的对话。   “我是贪心,可我都是为了儿子……”玉塞人长叹一声,垂了垂胸口。   那一年,他把这个视他为兄弟的人关进了水牢,又岂是他的本意,只是这个人铁齿钢牙,硬是不说出那秘密。他知道儿子宏图大志,为了补偿九年的亏欠,便一再讨好儿子,不曾想昔日在他面前乖顺的儿子,突然一天会翻脸无情……   想到此节,玉塞人挥着拳头向自己胸膛砸去,感觉吐不出下一口气来。   “玉老爷……”沁儿喃喃,眉间微蹙,她从玉塞人的神情上已然看出那老人身体的不适。   囚徒再次开口,扯着嘶哑地嗓子:“你的儿子给了你什么?还不是把你扔到这个水牢中来陪我。哈哈,这是你作践我的报应!”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怨得别人啦?”玉塞人一脸不甘,反咬他一口:“你杀了九十九个人,我要不把你关起来,官府也会通缉你!”   杀了九十九个人?这么巧……沁儿心里泛起了嘀咕,抬眼一瞥,看向同样一脸惊讶地飞鸟。飞鸟抬起食指,在唇边比了比。   “呵,呵呵……”囚徒干笑了几声,摇了摇满头野草般的白发,“官府也没你们父子狠,把我关在这个活不见鬼的水牢里,不死不活地吊着。”   玉塞人眼神一黯,看着眼前溃烂的手足,自己往肚子里咽苦水。这水牢的苦亲自体验过了,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简直是自掘坟墓——当年为了困住武功高强的囚徒,自己定是鬼迷心窍,挖掘了这样一个地方。   “哦,现在是哪个皇帝,年号变了么?”囚徒忽然发问,在这个水牢中暗无天日,他已然不知道过了多少光景了,只是看着面前的头发不自不觉间全都白了。   玉塞人舒缓了一口气:“你难道忘了,从你赠我玄魂剑的那一年,年号已经变过一次。那年天地无光,皇帝早死,不知道是不是你杀的人太多,天地间怨气太胜?”   囚徒觉得玉塞人所说纯属是无稽之谈,骄傲地扬起脸:“不可能!我杀的人,全都被我封起来了,即使到了今日,我也敢说他们还困在水底,不得超生转世。”   原来坎井中的那些恶鬼——沁儿心中一突,抬眼在看飞鸟,却已不再她身边。   “快说,你把铸剑大师善九烈藏在哪里了?”飞鸟扯住囚徒的褴褛的衣领,厉声问。   “善九烈,善九烈……”囚徒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真是耳熟,哈哈哈……”   “快说!”飞鸟冷叱。   囚徒笑得声音更大了,忽的一抬手,按住了飞鸟扯住他的手。虽他腕骨已腐,却仍竭力按在飞鸟的手背,那居然是一种奇妙的掌法。   飞鸟的手背上如负上了千斤巨石,连反手翻躲的力气都没有,他惊骇地瞪着眼前这个瞎子,想抽回手却不能。独臂的飞鸟低头看向腰间的伏魔刀,心道:假如体内玄魂丹的力量可以操控这把伏魔刀,便是好了。   “那是一口宝刀。”囚徒没有松手,突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飞鸟惊问。   囚徒没有说话,只用心灵感受着不远处伏魔刀的气息,那是压迫一切的力量,那种力量给他带来了身心的宁静。牢中再一次安静下来,似乎听到吊在锁链上的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大哥!   飞鸟抬头,看见杨乐天仍然低着头,如僵死一般,散乱而濡湿的发丝遮住了脸。   “因为,他就是善九烈。”玉塞人轻轻地抛出一句话,如阳光下漂浮的一个肥皂泡,“啪”地一声,肥皂泡幻灭的同时,飞鸟这才听到那个惊人的名字,将神光倏地抽了回来。   “什么,你是铸剑大师善九烈?”飞鸟一震,不相信地又重复了一遍。   囚徒将大手从飞鸟的手上移开,同时拨开了飞鸟的手,漠然道:“我只是一个囚犯,没有名字。”   “记得有记得的苦,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沁儿隔着牢笼相望,低喃了一句。   “善九烈,不管你记不记得你的名字,你快告诉我,那玄魂幻魄的咒语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仿佛已经认定了,拥有这对刀剑感知能力的人,一定就是他们要找的铸剑大师,飞鸟迫不及待地问。   “他不会说的。”玉塞人突然插口,“他要说早就说了,我把他关了这么多年,都在问他这个问题,要是肯说早就说了。”   “我说!”两个字如钉子般钉在了地上,囚徒语声决绝:“如今,玄魂丹是被那个要死的人吃了,幻魄珠又已练成,这些事情还谈何秘密。”   “那你快说啊……”沁儿忙不迭开口。   顿了一下,囚徒抬头,眸子里泛着死灰一样的颜色,缓缓道:“玄魂幻魄,是西域的两大魔物——玄魂剑和幻魄珠。玄魂剑牺牲了九十九条性命,却得到了他们的鬼魂之力,但要操纵这些力量是要靠那颗玄魂丹的;幻魄珠是天下间的疗伤至宝,很难养成,不过它当下既已成珠,看样子也是办到了。”   飞鸟应声:“没错,幻魄珠曾为我大哥修补好了他受损的五脏。但一颗珠子,又不是花草鸟兽,还需要养么?”   “对,它虽只需要一颗普通的夜明珠为底,却要能吞噬掉八条未出世的灵魂,而最后一条不仅需要是王族之灵,而且需要王族的尸体镇压三个月,方可成珠。”囚徒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多年来的积压的心事终得一吐为快。   这些便是炼剑和制珠之法,一旁的玉塞人听完之后,陷入了沉思。这个他苦苦逼问数年的问题,今日终有了答案,但是好像这个答案,他儿子一早已从别处得到,若不然怎么练成了幻魄珠呢?   幻魄珠也是邪物!原来全是邪物,玄魂剑、幻魄珠全部都是!都是牺牲了一条条无辜的性命换回来的!   过度震惊,飞鸟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如雪,向后踉跄了几步,倏地扶上伏魔刀的刀柄,将乌黑的刀拔了出来,点向善九烈。   “不要杀他!”沁儿惊呼,劝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沉思中的玉塞人紧张起来,撑着墙几欲站起,急呼:“住手!住手!”   这个人,为了制造玄魂剑,竟然杀了九十九个人!飞鸟真该一刀解决了他!然而,那口漆黑的刀却在空中震颤起来,飞鸟心里已有了动摇,因为他眼中所见的,只是一个饱受虐待的老人——双眼皆盲,手足俱烂。   “死了也好,快,替那九十九个人报仇!”善九烈感受着逼近身前冷锐的杀气,竟是有些迫不及待。   善九烈是想尽快求死,免受人间折磨吧……飞鸟迟疑了一刻,终是放下了刀,纵跃回杨乐天的牢房。抬头再看沁儿,他的眼神已转为愤怒:“西域这个鬼地方,全是邪灵!”   那眼神怒得比他手中乌黑的刀还要可怕,沁儿看得吓了一跳,赶忙避开那眼神,低声道:“我们还是快些想办法救杨乐天出去。”   “对,一定要带大哥离开这个鬼地方!”飞鸟上前摩挲着那看似平常的锁链,突然狠狠地握住,“唉,这该死的琵琶锁。”他手腕一转,将伏魔刀架上那铁链,开始用那最尖锐的黑刃在上面反复地磨。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沁儿急得跺脚,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帮着飞鸟扶着铁链,尽量减少晃动,以防再次触痛杨乐天。   “相信我,铁柱也会磨成针的,伏魔刀是宝物,一定可以。”飞鸟卖力地摩擦着,在摩擦了近二十下后,满是铁锈的链条竟露出了金属的光泽。   “有希望!”沁儿眼中一喜,却又犹豫起来:“主上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来,万一他来了,你也难以脱身。算了,你这办法行不通,还是快走吧,你救不了他的。”   飞鸟冷冷瞥了沁儿一眼,不多废话,“扶好了,别动!”   沁儿哑然,小心地按着那铁链,但见面前之人像发了疯一般,手下动作急如骤雨,火花在刀铁之间四溅飞散。   一炷香的工夫,伏魔刀竟奇迹般地插进了那坚不可摧的锁链…… 第十二章 野兽之瞳   “真的行得通!”沁儿狂喜地看向飞鸟,更牢牢把持着铁链。   飞鸟的汗水顺着鬓边流下,也报之一笑,潜用烟雨六绝的内功,按在伏魔刀上,刀下磨得更加用力。   边扶紧锁链,沁儿心里却愈加焦急:这一个时辰马上就要过了,恐怕是锁链还没破开,主上就已经来了……   在一边锁链快要破开之时,二人就转到另一边,以保证两条锁链同时断裂,锁链上的不至于被一条锁链拉痛。终于,伏魔刀更深一分的插入了第二条铁链,离成功破开只差一步,而此时沁儿仿佛再也坚持不住了,纤纤玉指突然颤抖起来,铁链也跟着晃动。   “按住,马上好了!”飞鸟嗔她一眼,却忽然发觉沁儿面上已然僵住,小声嘟囔:“你看……后面。”   “后面?”飞鸟回头,眸子定住。   不知是应该害怕,还是应该愤怒,飞鸟的眸子瞬间就充了血丝,手中的伏魔刀也调整了方位,纵身跃出牢房,指向他眸中所映之人。   “真是重情义啊,果然来救你的兄弟了。”柳飞扬冷笑,“唰”地一声抖开骨扇,在胸前悠然自在地扇着。   那是一把防御的利器,伏魔刀的冷光射不穿它。   “你快放了他,不然,我对你不客气。”飞鸟硬撑着说出这话来,紧了紧伏魔刀上的手指。   “放他可以啊,没问题。”柳飞扬摇着骨扇,抿着讽刺地笑。   飞鸟心中一喜,随即又吸了一口冷气:“你要什么条件?”   柳飞扬微微一笑,将骨扇合了,坐到了桌子旁,为自己倒上一杯水,才道:“你把幻魄珠给我拿回来,换你兄弟一命。”   飞鸟的眼神微微一变,追问:“若是以幻魄珠作为交换,你真会放了他么?”   将手中水杯一撂,柳飞扬淡淡地道:“你没的选择。”   飞鸟垂下了刀,手指还紧紧握着刀柄,他察觉到柳飞扬刚刚喝水时的泰然自若,那是又一次如警钟般的明示——他不是柳飞扬的对手,也不可能指望着从他手里救走大哥,他的确是没的选择。   “好吧。”心中抱着一丝希望,飞鸟答应了这个他并不难办到的条件。   就在来玉府之前,他偷偷摸入杨乐天的衣间,将幻魄珠拿了出来,将珠子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然而,他并不是想这珠子能够派上用场。   “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   飞鸟猛然回头,发现声音来自吊在锁链上的人,杨乐天翕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快走……”   说完这一句,杨乐天刚刚张开的眼睛,又沉重地合上了。   “大哥,我一定会回来!”飞鸟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排牢房的尽头。在尽头,有一扇黄褐色的铁门,生满了斑驳的锈,那虽然不是他来时的路,但他知道,那是一个出口。   手一拉,门上的铁锈扑簌簌地剥落下来。飞鸟耳根一麻,还是听到他不想听到的声音。   “飞鸟,你若回来,就回来为我收尸。”   水牢的另一头,传来了锁链晃荡荡的声音。那些声音不仅令杨乐天痛不欲生,也令飞鸟的呼吸一窒。   “杨乐天,你别作傻事!”沁儿的尖叫声,如一支飞矢穿进了飞鸟的耳朵。   “啊……”铁锈更多的从门上剥落,飞鸟转身,去寻觅他的兄弟,隔着重重的牢房,站在那个角度是无法看到杨乐天的。   飞鸟飞快地奔出,如一头脱缰的野马,重新站定在牢房门口,却见杨乐天脸色苍白,正自己钳着自己的喉咙,从眼睛里透出一抹讥讽地笑。   他在笑给面前的柳飞扬看,仿佛在告诉他的敌人,不要妄想得到幻魄珠,也不要妄图拿他的命来要挟飞鸟。   “笨蛋,快跑,否则我的死将没有意义。”杨乐天看到掉头折回的飞鸟,不禁失望连连。   飞鸟摇着头,“我不会走,我一走你就会死在这里,对不对?”   面对飞鸟的质问,杨乐天苦笑不答,他也希望这不是真的,其实无论飞鸟走不走,他都不可能活着走出水牢。   “好。我陪你死在这里!”飞鸟俯身钻入杨乐天的牢笼,盘膝坐下。   柳飞扬揉揉眉心,无奈的口气:“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想死,真不好玩。”他回身从土墙上抽出第四把匕首,迎着杨乐天走过来,“飞鸟,你既然愿意留下来,那么你就看着我们玩的游戏吧。”   “义弟,别看!”杨乐天把脸别过去,不让飞鸟看到他在流泪,咬着牙,“快走,去拿幻魄珠来救我吧,我答应你,会活着等你回来,好么?”   听了这句假话,飞鸟心里还是腾起了一丝希望,但他并不傻……果不其然,他听到了杨乐天后面的话,“答应我,要帮我照顾好琳儿母子。”   “呦,这是交待遗言啊。”柳飞扬一语道破,拿着匕首向着杨乐天的肚腹挥去。   沁儿浑身一震,这一刀的角度和位置,是想要了杨乐天的命么?不等她想明白,飞鸟已空手夺白刃,探出五指,握在那持刀的手上。   “啪。”柳飞扬左手抽出骨扇,倒勾霍然突了出来,拍上了飞鸟唯一的手臂。   一排血沟从大臂一直贯穿到小臂,飞鸟顶着痛,手上仍握着柳飞扬持匕的右手,不肯退让半分。   “叮当”,柳飞扬冷笑,忽的一松手,匕首自然滑落在地,飞鸟终于松手,同时果断抽出了伏魔刀,与那柄滴着鲜血的骨扇对决。   身子一弯,飞鸟突然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暗中取了腰间一物迅速含在了嘴里。   “你有解药?”柳飞扬怔了怔,要知道那骨扇之上可是沾了化功鬼蛊的毒,一旦如血,那毒立刻便会化去内功。   “怕了吧。”飞鸟冷笑,淬出一个瓷瓶。瓷瓶没碎,滑到了角落里,沁儿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小小的瓶子,那是当初救出飞鸟时,她塞给杨乐天的。   “哼,自不量力。”柳飞扬轻蔑地看着飞鸟,突然扇骨横甩,血沫凌空,飞溅到杨乐天的脸上,令那张脸如触了电般抬了起来。   乌黑的刀口也沾上了来自主人的血,仿佛这把刀也有了灵性,愤怒地击向柳飞扬。柳飞扬左臂一扬,以扇相抵,“啪”地一声,发出了金属交击的声音。   两人各向后退了一步,飞鸟左足一点,手腕微压,一个翻身,正要使出烟雨六绝中的一招“釜底抽薪”,不想面前敌人忽然一闪,突然消失在刀口间。飞鸟但觉后背一凉,数道火辣辣地痛袭上了皮肉。   “小心!”杨乐天的话比那骨扇的动作还迟,看见兄弟为自己受伤,感觉比伤在他自己身上还痛。   飞鸟激痛地身子一挺,用伏魔刀支住地面。他退了几步,仍勉力举起了伏魔刀,冷冷指向面前这个邪谑的公子,叱道:“我们再来!”   “好。”一个字话音未落,柳飞扬右腿已然向着飞鸟的下盘攻来。飞鸟趁着对手坐马,便跃起身子,大刀直插对方的顶心。   “呼——”,一阵风声撩动起了柳飞扬肩后的发丝,但那发丝尚未落回肩头,那颗头随即向下一沉,竟是从飞鸟的胯下钻过。   这是什么招式?这种受辱的招式,中原武林绝不会有——飞鸟一愣神的工夫,他的刀也跟着一愣,“啪”地一刀直直戳向了地面。   伏魔刀不愧为一把宝刀,这一刀下去,黝黑的刀身竟然插入了石制的池底,半尺有余。   拔出来,再战!   飞鸟这样想着,而此时,那冰冷的东西又一次吻上了他的脊背,带给了他翻倍的痛!这次勾出的一排沟壑恰与刚刚的伤口重叠,刨出了骨头。   “啊——”那一声凄然的惨叫,响彻了牢房,也洞穿了杨乐天的心底。他要保护义弟,不能让义弟再受伤害,胸中的热血疯狂涌动,脑中如油煎一样难忍。   假如一口火山,在里面的熔岩不断被地壳的运动挤压,那么总有一天,它会毫无悬念地喷发。正是有如此一股外界的力量,挤压着杨乐天的神经,充涨了他的头脑。突然间,杨乐天举起了双臂,像一只发狂的野兽般,睚呲欲裂,狰狞吼叫。   “轰——”   随着一声爆裂声,三把血刃从杨乐天的双肩和大腿上齐齐飞了出来,如流星一般刺向了柳飞扬。柳飞扬一个躲闪不及,肩头被剐破,那血刃上还混着药粉,尖锐的痛让这个阴邪的人自食恶果。   柳飞扬痛得咬牙切齿,却还瞪大了眼睛,讷然看着杨乐天惊人的爆发。   “啪、啪”,肩头的琵琶锁应声而断,那个人从血泊中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如同血海,迸射着骇人的光。   好可怕的颜色!   沁儿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口,不让那尖叫发出声来,她只看到那双如烈焰般的眼睛,便如被施了道法一般,呆在原地不会动弹。   全是杀意!令人浑身战栗,腿下发软的杀意!   尽管牢内没有风,杨乐天的长发却全被浑身的杀气蒸腾起来,在肩后猎猎飘扬。巨大的暗流形成气团,仿佛要震碎那双血眸中看到的一切事物。然而,那对血眸中除了柳飞扬一人,便没有别的事物。   飞鸟用刀杵着自己的身体,惊得几乎忘了自己背上的痛,直勾勾地瞪着眼睛,看着他的大哥一步步向着那个恶人逼近。他从未见过大哥会狂暴得像一只野兽……不,除了那次,他逼杨乐天做兄弟,后来杨乐天去了湖中,突然破水而出。但是,那次大哥爆发出的威力也远不及此次的疯狂。   柳飞扬缓缓向后挪动着脚步,他已感觉到那种凌厉的杀气,已如暴风一般呼啸至他的面门,这股力量之强大,令他心虚胆寒,他没有把握可以对抗。那么最聪明的选择,无外乎一个字——逃,假如此刻不逃的话,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打定了主意,柳飞扬转身就跑,却是在慌乱中犯了在野兽面前最大的忌讳。假如是一头狮子扑过来,如你露出了白皙的后颈,那么它一定知道你想逃,不如它强大,便立时会扑上来,咬断你最脆弱的地方——喉咙。   失去了理智,至少飞鸟眼中的杨乐天确是如此。眼见大哥疯狂地扑了上去,在柳飞扬钻入头顶上那个棺材入口的刹那,抓住了他的小腿,将他一把扯了下来。   柳飞扬用骨扇一点,避开了杨乐天致命的一击,同时迅捷抬头,向着上方的洞口大叫了一声:“师父!” 第十三章 浴血奋战   徒儿!   软榻上的人一惊而起,手指一勾,带下了一块垫子上的毛皮。刚才的响动把她从美梦中唤醒,此刻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救。   是徒儿在叫我!八邪剥落了书架上的书,进入暗室,迅疾无比地钻入了棺材……   “轰——”   又是一声巨响,牢内的土墙被剥落了一大块。杨乐天仅凭着一股巨大的掌力,将柳飞扬的身子推了出去,直撞上土墙,身体滑下的时候带翻了一大块墙皮。   “呸、呸。”柳飞扬淬掉呛入口中土沫,混着被震出来的鲜血,吐在地上鲜红刺眼。   杨乐天用血眸狠狠瞪着柳飞扬,伸出右手,并指一勾。“唰——”,那把悬在柳飞扬腰间的玄魂剑自动跃出剑鞘,柳飞扬立时握住玄魂剑的剑柄,凭着自己的功力,将剑强压回去。   而杨乐天右手微勾的四指变掌,突然向着柳飞扬的胸口击去。柳飞扬眼看不妙,双手紧握着玄魂剑柄,同时低头侧身,这一掌又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土墙之上。   叮叮当当,土墙上余下的六把匕首纷纷坠地。柳飞扬愤然看了一眼那几把匕首,这匕首本是要插在杨乐天身上的,可惜……他神色一厉,记下了余下匕首的数目,顺手将玄魂剑抽了出来,大喝:“这玄魂剑本就是我的东西,我才是它的主人!”   杨乐天没有说一个字,血池般的眸子精光一闪,并指一挑,那玄魂剑便在柳飞扬的掌心中震颤起来。   “停!”柳飞扬向着玄魂剑高喝一声,左手搭上右腕,将真气灌进右手,牢牢握住剑柄,势必不与对方夺了剑去。   忽的,玄魂剑如风车般地转动起来,柳飞扬便跟着剑身凌空翻转,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那把失而复得的“佩剑”,终是不肯松手。   “哈哈……”坐在地上痛得呼呼喘气的飞鸟捡了笑话,看起了耍猴子戏。   听到兄弟的笑声,那个近乎疯狂的人瞬间清醒了几分,眸中的血色如丝般地抽离。身子一摇,他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次劈手上前,发了一记虚招,又猛地抽回来,攻向柳飞扬的左肋。   柳飞扬用玄魂剑一挡,松开了左手,却反被杨乐天的右手一把握住了腕子,向里手掰折。   “呃——”柳飞扬腕间吃痛。刚刚为了保住玄魂剑,他没有使用轻功,而将全身的真气都放在了夺剑上,不想却被杨乐天擒个正着。   “放开我徒儿!”   八邪的忽然出现,令杨乐天神经一紧,直直盯着眼前的魅影红衣,刚刚转暗的血眸重新腾起了鲜红的颜色,亮如妖鬼。   与此同时,飞鸟的手指扣紧了伏魔刀,这个红衣妇人的威胁实在令他心悸。他不安地看向杨乐天,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的大哥,不知道大哥现在正拥有着何种力量,又能不能击退面前的强敌。   杨乐天瞪着八邪那张惨白的脸,仍然抿着嘴,唇边的弧度如叼着一把尖刀,似乎只需轻轻一淬,就能飞出去。八邪也没有说话,那双诡异的琉璃眸子在眼眶中打着转。   这一刻,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俱都凝滞。   “哐当!”或是拗不过杨乐天的铁掌,亦或是有意而为,柳飞扬突地松了手,玄魂剑坠地。   怔了怔,杨乐天足尖一挑,将玄魂剑勾了起来,用左手稳稳接住。便在此时,他但觉腰间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对方故技重施,骨扇的尖钩已然探进了皮肉。   柳飞扬飞足一踢,甩掉了那只被钳住的手腕,得意地勾起了嘴角:“你还是乖乖回到牢笼里,把自己锁好,交出玄魂剑才是。”   完了……沁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所有的希望都付之东流,而且还把飞鸟搭了进来。   垂着头的侠客,在片刻之后,已然扬起了脸,那张脸与平日的不同,除了清俊之外,还带着不可一视的霸气和魔气。一双血眸更加鲜红,仿佛是有染料掉进了眼睛里,连那双黑不见底的瞳孔都被遮住了。   飞鸟痴楞地注视着杨乐天——那身魔气是大哥与生俱来的么?不可能用任何思想去净化,用任何事情去改变?   这样的面孔飞鸟很熟悉,但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不禁令他想起了曾经人人敬畏的魔教教主。这代表着他们有希望活着离开这座牢笼,但也将代表着飞鸟先前对杨乐天宣扬的信念可能白费。   因果循环,自有天报。然而,对付这样的邪道,杨乐天的这份魔气不是恰到好处么?   事实上,面临生死关头,飞鸟心中的佛道也起了动摇,假如天报不及时的话,那么以恶制恶,未尝不是条捷径。   柳飞扬浑身一抖,五指在骨扇上震颤,他不曾见过这样的杨乐天,传说的魔教教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就是杨乐天这一身凌厉的气场,便向柳飞扬发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逼得他想退避三尺。   八邪并不以为意,只是摇摇头,骂了一句:“傻徒儿!他的力量本来已经够强大了,你还加了一些化功鬼蛊进去,增加那股力量?”   脊背发凉,柳飞扬不解地看着这个西域蛊王的师父,惊愕地问:“化功鬼蛊不是化去内功的么,怎么会……怎么会在杨乐天身上起了反作用?”   “因为他体内玄魂丹的灵魂之力,吃掉了化功鬼蛊,则变得更加强大。”八邪扭头道。   柳飞扬将骨扇的尖勾对准了杨乐天,诧异地自言:“可是第一次,化功鬼蛊明明起了效用的……”   “那是因为第一次灵魂之力还没有适应,笨蛋!”八邪咒骂着,忽然伸出血爪,探身扑向杨乐天。   轻松地避过,杨乐天的玄魂剑斜斜一挑,立即带动了八邪满头的银发向后飘散。八邪身子后弯,握住了自己的双足,避开头顶呼啸的长剑。   突然,八邪身形一顿,化作一团红云,消失在长剑之下。但,那双血眸已然看到,红云正从他的左后方袭上来,玄魂剑急急点出,一剑切断了红云的去路。那红云只得一缩,如鸟儿一般,又跃上更高的枝头。   两人如此打了十几个回合,八邪竟也力所不敌,那如浮云的轻功,飘飘荡荡,却尽数被那双血眸看破。尽管玄魂剑点到之处,无一击中,但也只差分毫。   显然,一只血爪并不能战胜这样强大敌人的对手,然,他的好徒儿也加进来,情况却又不同。   柳飞扬的骨扇如疾风而至,扰乱了玄魂剑的路数,可唯一令他头疼的,便是那骨扇抓、削、打,都只能点到即止。明明是生死决斗,他却但心骨扇末端的化功鬼蛊一旦更多地浸入对手的血液,便会令对手更加强大。   “嗤——”快如闪电,五个鲜红的爪痕印上了杨乐天的脖颈,但那个狂躁起来的人,似乎并不知道痛,手中刚刚堪隔开骨扇的玄魂剑,仍能准确地刺向红云下一个出现的地方。   “大哥快不行了……”因为过度失血而变得脸色苍白,飞鸟用伏魔刀撑起身体,顶着后边如火灼一般的痛,一跃而起,用那把乌黑的刀生生逼开了柳飞扬的骨扇。   “怎么?手下败将!”柳飞扬吐出了不屑的口气,将骨扇一侧,再次向着飞鸟受伤的脊背袭去。   “叮!”地一声,杨乐天神光凝聚,侧身翻越,用玄魂剑及时镗开了那柄骨扇。这力道之猛,以至于令骨扇脱了柳飞扬的手掌,凌空飞了出去。然而,杨乐天的后背却多了一阵凉风,一只利爪牢牢抓住了他的背心。更准确的说,是插了进去,仿佛要把那颗心从后背剜出来。   “啊——”   杨乐天蓦地嘶吼出来,像是一头野兽,在受伤时发出了危险的咆哮。便在下一刻,又是一个凛冽的痛,如火舌一般蹿上了杨乐天的头顶。他痛苦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那眼中的红色更加可怖。   俗话说,冷箭难防。这次的冷箭是从牢笼的方向飞过来的,一把锋利的骨扇,正斜斜地插在了杨乐天的臂膀上,鲜血染红了条条的金刚扇骨,将精白的扇子染成了一把血扇。   再一次得到了化功鬼蛊的力量,杨乐天如重生了一般,肩膀一震,将骨扇震飞了出去,一条条金刚制的骨架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地。   在强大的戾气下,那只血爪不得不抽离那个身体,然在其抽离的瞬间,八邪只感心里一凉,本就惨白的脸上凭空释放掉了几条皱纹。   她瞪着惊骇的眸子,痴然看着自己正在淌血的手——鲜血从指尖肆意地涌出,那些血可不属于杨乐天,而是属于八邪自己。   “嗖——”   柳飞扬再一次躲过了杨乐天“暗器”的袭击,但在那些“暗器”掉落之后,他却盯着地上的“暗器”发怔——地上打着旋的,是几节尖而带着弯钩的指甲,有殷红的液体顺着断裂的边缘流了出来,还冒着嗤嗤的热气。   “啊,师父。”柳飞扬恍然抬头,看着八邪捧着正在流血的左手,心中一痛。他的骨扇毁了,师父的双手已废,而眼前这个浑身鲜血的人,此刻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勇士,浴血奋战,越战越勇。   千疮百孔,殷红的鲜血遍布全身。   飞鸟震惊地看着这样的杨乐天,连做兄弟的他,都不曾预料到杨乐天体内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飞鸟深刻地感受到这股力量正在保护着他,是至死方休的决绝。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反正杨乐天傲然矗在那里,正用那肃杀的血眸瞪着这一对师徒,全身散发着一股盛气凌人的魔气。   柳飞扬的金眸为之变色,把一张骇得雪白的脸映得姜黄,他明显感觉到胸口异常的跳动,但仍咬着牙,故作镇定。   双足一点,八邪跃到了一旁的木桌之上,忽然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师父……师父是要动用西域最强的蛊么?   看到师父的举动,柳飞扬登时变了脸色,他的师父虽然身为西域蛊王,但如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蛊虫杀人——这是八邪发的毒誓,就在她丈夫死的时候。 第十四章 最强蛊虫   土墙上灯烛的光,从左后方照来,闪闪烁烁。   八邪站在高处,那些火光离她如此之近,红彤彤的,映得银白色的发丝一片霞色。火烛之光同样照在她雪白的左颊上,透过精白的皮肤可见到一条条泛红的血脉,这一侧的脸如镜子一般,反射出炫目的红光。   杨乐天持着玄魂剑,肩头的血顺着手臂流到了玄魂剑上,又顺着剑上的血槽滴到了地上。冷酷的杀意出现在他的血眸之中,除了这杀意之外,还有八邪右侧的脸。   柳飞扬却没有去看那张脸,而是低头盯着地面,缓缓地向椅子的方向靠近。   “快跳到椅子上去!”沁儿向着杨乐天喝了一声,自己则拉上飞鸟跃下牢笼池底。当然,那间牢笼中还有两个人,玉塞人和善九烈。   然而,近乎疯狂状态的杨乐天似乎没有听到沁儿的话,他持着玄魂剑,未挪动半分。   这时,土墙上的灯烛忽然灭了,牢房内陷入了一片黑暗,如墨汁一般的漆黑。   “杨乐天,快跳到椅子上去!”沁儿又发出了一次警告,在黑暗中,她隐约听到了衣袂飘动的声音。但是,杨乐天究竟动了没有沁儿不知道,她只听到嗖嗖地风声,从耳际掠过。   牢内的风开始流窜起来,先是贴着墙壁,之后是地面,再之后是绕着一根根囚笼的铁柱回旋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会不会有危险?”飞鸟抓住沁儿的衣袂,急切地问。   “会。”沁儿答了一字,觉得不妥,又补充道:“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蛊术,天下间,只有西域的蛊王才会使用。”   “那妇人是西域蛊王?”飞鸟一怔,扯动他手下抓着的衣袂,“那我们快去救大哥!”   “不。”沁儿抓住了奋力起身的飞鸟,沉下声音:“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飞鸟吃了一惊,脸上如刀割似的痛。   周围的风渐渐大了,呼呼地刮到了脸上,沁儿的脸亦是同样的痛。可是,那样强大的蛊术,她无力阻止,即使是柳飞扬也不能。   “呼——”风没有熄灭,只是在墙上的灯烛一瞬间全部点亮。   土墙上每隔半丈,便挂有一盏这样的灯烛,十丈长的牢房中,共有二十一盏灯烛。灯烛下面是木质火把形状的灯托,其中有六个灯托控制着六间牢房水池的水闸。灯托上面有一个铜盘,里面有久燃不尽的灯油和一根细细的捻线。   恍如白昼的强光突然破入眼帘,令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闭上了眼睛。   “你看到了么?”飞鸟揉了揉眼睛,在一丈深的池底,他仰着头,看到了半张似魔鬼的脸。   眼睛凸了出来,没有眼眶的包裹,失去了瞳孔的颜色,苍白如冰球一般被顶在皮肉之外。黑色的黏液在右侧的脸颊上附着,宛若泥泞的池沼,其中有星星点点的阴影在动,白色的躯体,肥厚的肉身。   “恶心,那是一条条蛆虫么?”飞鸟推了推一旁沉默的沁儿,惊讶地问。   “嗯。”沁儿木讷地点着头,她的眼中当然可以看到,她还看到,以鼻梁为分界,另一侧的脸依然正常——幸好继母只用出了一半的术法。   “我们杀出去吧!”飞鸟狠狠地道,转头又看向沁儿,意外的是,他在沁儿脸上看到了的笑意。   沁儿笑容一敛,摇摇头:“别去,现在可不是时候。”   “呵,原来你是在看笑话!”看到刚刚那个欣慰的笑容,飞鸟忽然生出了上当受骗的感觉,“你不去,我去!”   “你最好不要去,你若去了,就会和杨乐天死得一样惨。”沁儿漠然道。   飞鸟惊问:“你说大哥会死?”   “对,还会死得很惨……”沁儿垂下长长的眼睫,不忍再看将要发生的一切,耳边已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别去看,将会很恐怖,你接受不了。”顿了一下,沁儿又劝,手始终没有放开飞鸟的衣尾,她真的不希望飞鸟去白白送死。   飞鸟用刀为拐,杵着池底站了起来,视线与牢笼外的地面相平,登时看得他头皮发麻。地面上,陡然生起了一滩黑凄凄的东西,黏黏糊糊,在那里面,还有很多白色的东西在蠕动,就如同妇人脸颊上附着之物。   杨乐天被困在其中,如陷池沼。   “滚!都给我滚!”   疯狂后的杨乐天第一次说出了语言,那双血眸在他看到地上之物后,已经霍然黯淡下去,恢复了黑白分明的颜色。   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虫充斥着他的眼睛,令他不断作恶,从胃里吐出了一些黄水。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胃里面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吐之物。   杨乐天抽出玄魂剑,狂乱地向着地面上的“泥沼”斩去,每一剑斩下,只是掀翻起一蓬淤泥,里面更裹着无数米白色的小虫,沾到他的剑上、衣服上、皮肤上。   那些小虫并不是普通的蛆虫,而是一种叫丧魂的蛊虫,类似于寒冰蚀蛊,只不过丧魂蛊要比寒冰蚀蛊的性子,凶猛数倍。   丧魂蛊的每只蛊虫都是如梭子般的形状,中间胖,两头尖。它们可以顺着汗毛孔迅速地钻入皮肤,无论血肉骨髓,一概吸进腹中。且丧魂蛊一旦钻入人的身体,是不会自动消亡的,直到把人吃得剩下一副枯骨,它们还会聚集一团涌动,寻找下一个经过的目标。   “滚!”杨乐天大喝一声,他挥舞着玄魂剑在蛊坑中奋力厮杀,然而,玄魂剑刚刚砍杀掉一些蛊虫,立即又有更多的蛊虫出现。默默的吟诵声从八邪的唇边传了出来,越来越多的蛊虫泥沼中翻涌开来,如沸水般在泥沼中冒起了泡,并顺着杨乐天的靴子向上爬去。   一些蛊虫顺着他腿上的伤口钻入了皮肉,这种钻心的痛,令杨乐天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他霍然抬头,看向八邪那张翕动的嘴唇。   只要击倒那个施展蛊术的人,这些地上的蛊虽不一定会消失,但至少不会变得更多!   “唰——”玄魂剑在杨乐天的催动下,已经向着八邪身前的空门袭来。   此刻,柳飞扬早已跃上了桌子,贴身保护八邪。他知道,师父在施用这种高深的蛊术期间,防御能力是极低的。   没有了骨扇,柳飞扬赤手空拳,向着飞过来的玄魂剑踢了一脚,将剑震飞的同时,自己的靴底也多了一道口子。凑巧的是,有一只附在玄魂剑上的丧魂蛊沾在了那道裂口处,钻入了柳飞扬足心,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而,作为蛊师的柳飞扬,又何曾会怕了这样蛊虫。他脸色只是微微一变,脚下一跺,想把这该死的虫蛊逼出去,不想却冷不防被八邪踢了一脚,呵斥:“忍着点!”   “是,师父。”柳飞扬一脸窘迫。   杨乐天纵声一笑:“柳飞扬,你自食恶果!”   玄魂剑打了个旋,回到了主人手中。尽管足底被池沼黏住,但玄魂剑仍是可以操控的,杨乐天不会放弃。他已经从刚才的力量中获得了新的希望,即使自己不能活着逃离,也要尽最大的努力,让他的兄弟逃离。   “唰,唰,唰!”几道寒光,急如电闪,围着桌上的师徒转动起来。   柳飞扬一边闪躲,一边挥指弹出几缕剑气,堪隔开宝剑的锋芒。但眼见这剑每一招都是向着要穴刺来,他这些小伎俩始终不敌,在极其躲闪之间,内心深深畏惧着这操剑之术。   倘是柳飞扬一人,对杨乐天的操剑之术都已应接不暇,更何况现在还要保护施蛊中的师父,便是吃力为之,除非柳飞扬使出他的必杀技……然而,那个必杀技却有个致命的弱点,以至于当下不得施展。   “杨乐天,你这个将死之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柳飞扬闪过一剑,抱着八邪的身子向左侧一倾。   “嚓!”玄魂剑从柳飞扬的肩头飞掠过去,擦破了他的衣襟,带起一串血珠,凌空飚飞。   “我死了,也会拉你给我陪葬!”杨乐天尽管气虚,所说之词仍字字铿锵。他左手在腿上一拍,震落了一些蛊虫,右手指尖运出一缕黑气,并指在空中一划。   “嘶——”柳飞扬被刚才那一剑刺得皱紧了眉头,这刻又见玄魂剑斗转回来,向着他的背心而来。他低头一躲,几乎从桌子上翻落下去,站稳了身子,又看了看地上数以万计的丧魂蛊,不禁毛骨悚然。   “即便是死,也会不同,你的死法要比我惨过一百倍。”柳飞扬看向身陷在蛊虫之中的杨乐天,唇边勾着幸灾乐祸的笑。   “好,那你就一起下来试试!”狠戾的眸光闪过,杨乐天手腕一转,突然操剑刺向八邪外凸的眼球。   那看似不在视物的眼球,却是这蛊术的关键!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乐天误打误撞破了这蛊术——柳飞扬脸色大变,挡在师父面前,迎上那道银白色的剑光。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他居然赤手一探,横空去抓住玄魂剑的剑柄。   便是这一探,令杨乐天始料未及,柳飞扬虽未能握住剑柄,却令剑走偏锋,直直飞了出去,正戳进身后土墙上一盏灯烛的木质灯托中。 第十五章 还施彼身   额上冷汗涔涔,杨乐天身子一震,调用真气试着将那玄魂剑抽拔。可是,这一剑偏偏插得颇深,操剑之力也随着身体的衰退而变弱,毕竟那是丧魂蛊——西域最强的蛊虫。   一定要拔出来,这是最后的希望!   白色的蛊虫爬满了杨乐天整条腿,杨乐天频频向大腿上击去,然而,蚀骨的痛却令他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玄魂剑还没有从那灯托上拔出来,默默的吟诵声仍不断震入耳膜……   杨乐天不舍地回望了一眼牢池内的兄弟,冲着飞鸟微微一笑,因为那深深的池底还是一片净土,他的兄弟暂时安全。   咸咸地,一滴泪滑进了嘴里。   飞鸟在看到了杨乐天的那个笑容后,突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那个微笑仿佛是杨乐天最后的遗言。   杨乐天收敛了笑容,又转过身去,忽然大喝一声,用尽身体内的最后的力量,将玄魂剑从那个木托中拔了出来。   即使拔出来了,又有什么用,杨乐天已然倒了下去,油尽灯枯一般。他的剑飞落回来,如墓碑一般笔直地矗立在主人的手心。   “大哥!”一声来自心底的呐喊,带着沉重的悲恸。飞鸟“扑通”一下跪倒,没有勇气再看向笼外,颓然垂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蜷缩的大腿上。   “嗒!”泪水跌进了水里,发出了一声轻响。   飞鸟猛然惊觉过来,他身处的牢笼内池水正在迅猛地上涨,已经湮没了他的腿。牢池内的水一寸寸地抬高,他也跟着站起身子,转眼间,没过了他的胸膛。   “飞鸟,快帮忙!”沁儿费力地扶着善九烈,眼神指向扶靠在墙壁上的玉塞人。   等飞鸟反应过来,那水位已经到了灭顶之灾的地步,幸好飞鸟精通水性,将玉老爷子从水里捞了出来。   “哈哈哈,你们都去死吧!”柳飞扬张狂地笑着,想就此关死牢笼。然而,他还不敢跳下桌子——地上黑压压的一片,无数的丧魂蛊在内翻滚,杨乐天被蛊虫掩埋。   师父怎么还没有停下来?!   柳飞扬反应过来,猛得去看八邪,不禁又是一骇。   一张脸变得黢黑,爬满了白色的蛊虫,两只眼球俱都凸了出来——杨乐天应该是断气了吧,师父又何必动用全部的功力?   “师父,师父!”柳飞扬推了八邪两次,两次都像推石像一般,诵经似的吟唱仍不断从八邪的唇齿间传出。   柳飞扬抖了下身子,刚刚的得意和嚣张全部僵在脸上:难道……师父是被丧魂蛊反噬了?   地上的蛊虫越来越多,白茫茫的小虫饥不择食,几乎连那黝黑的泥土也吞食起来。一些蛊虫甚至嗅到了桌子上的血腥,顺着桌腿慢慢地向上爬来。   “师父,停下来!停下!”柳飞扬急红了眼睛,可是他的吼叫看起来毫无用处。几只蛊虫爬上了桌子,他抿着嘴唇,发狠地将几只蛊虫碾死在靴底。   越来越多的丧魂蛊爬上桌子,柳飞扬的一对金眸眯了起来,心里忽然起了波澜:如想让这些蛊虫消失,眼下唯有一个办法……   师父,别怪徒儿心狠手辣,徒儿这也是为救自保。   柳飞扬看着八邪那一对凸出的眼球,二指飞快地探出,绝然将手指戳进了那两只凸出的眼球。两只眼球瞬间染红了柳飞扬的手指,八邪“啊”地一声,倒在了桌子上,脸上的泥沼之象也忽的消失了。   不仅是八邪的脸上,还是桌子上、地上、以及杨乐天的身体内,所有的丧魂蛊都尽在同一瞬间内消亡。正如它们生出来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丧魂蛊的厉害还在于除了施蛊的蛊师外,别的蛊师是无法用蛊术破解的,除非牺牲掉施蛊者的眼睛。   没错,柳飞扬亲手把师父的眼睛搞瞎了!这是真正的瞎了,一辈子也无法恢复光明,这便是丧魂蛊消失的代价。他为了避免师父被反噬,为了避免自己受到丧魂蛊的侵袭,逼不得已才下此狠手。   “啊!”刚倒在桌子上的八邪,喉间又发出了一声尖叫,刚刚转白的脸颊上,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死灰色。   白光烁目,血花飞落到了柳飞扬的脸上。柳飞扬惊得手一抖,从指尖甩下了几滴八邪的鲜血。他心里一凉,微微转动眸子,果然看到玄魂剑在他眼前闪着惨白的光。   玄魂剑刺中了师父!   脸色煞白,柳飞扬凝视着玄魂剑,半晌,他才迟疑着,把头扭向杨乐天刚刚倒下的地方——那里,会有什么呢?那里是一堆白骨,还是一个活人?   柳飞扬瞪大了的眼睛,在他看向那里时,畏惧和惊慌忽然消失了——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而是水,满屋子的水,湮没了整个水牢的地面。   柳飞扬惊觉过来,抬头看向高处的灯烛托。原来是玄魂剑把水牢的这个机关破坏了,水一直在流,不断上涨……低头一看,他所站立的桌子也已经淹没了一半。   第一个念头,自然是要把机关合上。他起身,扳动那机关,试图向下拉扯,便在此时,一把冰冷冷的东西顶上了他的脊背。   “想不到,你竟比我还快?”柳飞扬放下了手,没有动。事实上,他也动不了,身后的四处大穴在眨眼间被封死,他又如何能动?   “你那身法,并不难学,我十岁的时候便有这过目不忘的本领。”   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如尖锥一样的东西,插进了柳飞扬的后心。柳飞扬疼得拧紧了眉,惨叫了一声。   身后清朗的声音:“不如我再换个地方吧,你不是要插十个洞么,我就给你翻倍,来二十个,怎样?”   “哼,你真是仁慈呢,才二十,不多不多。我若是你,一定会把对手变成筛子。”柳飞扬恶狠狠地道。   忽闻身后呼吸一窒,匕首没有插下去,憎恨的声音:“我真想一刀杀了你。”   “哼,你不敢杀我,你有所顾忌。”柳飞扬心底冷笑着,倒了几口凉气,低头看见已然漫过膝弯的水,有些淡淡的粉红色,大概是里面混入了自己的血吧。   “错,别以为我会怕这个。这片江湖上,武林盟主谁做不可,死了一个吴铭,也不怕多死一个柳飞扬。”   冷锐的杀机通过尖锥从身后传来,柳飞扬不自觉地浑身打颤,只得威胁:“可是,我与夜教主定下了协议,没有我,协议难成,江湖上就会大乱。”   “放心,我会有办法劝服新盟主维持协议的,这个是你多虑了。”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水已经蔓延到了柳飞扬的腰际,水底有一张惨白诡异的脸,清晰可见,那是他的师父八邪,被一剑穿心。他想,若不是师父的眼睛被他戳瞎了,估计此刻会恶毒的瞪着自己吧,死不瞑目。   “因为……”身后的人顿了一下,又道:“我突然觉得折磨你也是不错的选择,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语犹未了,他紧了紧匕首,寻了另一处,猛得又刺了下去。   “啊,啊,你别开玩笑……”惨叫了几声,柳飞扬浑身毛孔张开,渗出了汗水突突外冒。他虽惯用这种手法,却不曾想到或有一天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待遇。   “没开玩笑。”那人扯落柳飞扬身后的衣襟,洁白平整的脊背登时露了出来,他转动匕首,用侧锋划开皮肉,迟疑道:“嗯,就画朵梅花吧,琳儿最喜欢了。刚才那两处破洞,一个做山峰,一个做日头,刚好。”   “呃……你不如……呃……一刀……杀了……呃……我吧。”这话从柳飞扬的嘴里说出来,实属不易,因为他是怕死之人,但是这种受辱的感觉,比死还令他难受一百倍。   “等会儿,快好了,你的耐性去哪里了?”身后的刀锋不停。   “呃……”   五官扭曲,柳飞扬艰难的隐忍着后边如滚油一般的痛楚。淡淡的雾气蒙上了金眸,他真的痛得想哭出来,然而,在他看到沁儿几人从他眼皮底下游过的时候,柳飞扬又把泪水压了回去,狠狠地瞪着她们。   大水没过了水牢尽头的门,由于巨大的水压,那扇门是不可能打开了。飞鸟指着头顶,示意沁儿带领玉塞人、善九烈钻入那条“不为人知”的棺木入口。   沁儿点了头,费力地将善九烈从那个小方洞口顶了上去,又去接飞鸟臂弯中因呛水而半昏迷的玉塞人。然而,她没有回望一眼,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桌上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令她情何以堪?她亲眼看见所有的蛊虫消失了,血泊中的人站了起来,她狂喜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乐天居然没有死!然后,她就看见一把巨剑飞入了继母的心口,杨乐天居然一剑杀了八邪!又是震惊,忘记了游泳,还好善九烈在水中托了她一把……   至于柳飞扬,居然也亲手刺瞎了继母的双眼,若不是这样,继母就不会被杨乐天一剑刺死……可是,不破了继母的蛊术,那些丧魂蛊还会不断生出,她也很难想象后果……   总之,沁儿很矛盾,面对这两个男人,她只想选择逃避。   而杨乐天的好兄弟飞鸟,便在杨乐天站起来的瞬间,一时间竟是以泪洗面,他没有想到还能见到大哥活生生地站起来。于是,从那一刻起,飞鸟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杨乐天,生怕一转眼睛,大哥会再一次倒下。   那个入口飞鸟是怎么知道的?他去过暗室?   诧异之时,柳飞扬的下巴已触到了水面。   “好了。”杨乐天收了匕首,收一松,便沉入了水底,“可以走了。”   “我们?”柳飞扬还抱有一丝幻想。   杨乐天冷笑:“不,是我。你就留在这儿,等着淹死。” 第十六章 互不相欠   不,我不想淹死!   此时此刻,柳飞扬的背上开了一株红艳艳的花朵,鲜血从花瓣的边缘里渗出来,又仿佛是一丝丝红色的花蕊,在水中蔓延、生长。   冰冷的水已淹没了他的下巴,并还在不停上涨,柳飞扬深刻意识到了死亡的逼近,那一声“不想淹死”是发自他心底的呐喊。   是的,柳飞扬的确怕死。自幼在妓院,他受尽了别人九年的压迫和白眼,回到西域后玉塞人对他百般溺爱,没有再受过一丝一毫的压迫,从而令他的性格变得偏激乖张。柳飞扬,他是一个连压迫都忍住不了的人,更别说是面对真正的死亡。   水已经漫过了他薄薄的嘴唇,他一边吹着水,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杨乐天,你帮我解开穴道。”   穴道不解开,身体便是完全不得动弹,如一块大石般沉在水底。   “杨……”   哇哇地一大口水,倒灌进他的嘴里,连仰头都不可以的柳飞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杨乐天从他的身前游了过去,手扒上了那个“棺材洞口”。在那张俊美的脸消失之前,向他撇了撇嘴角,摆了一个轻蔑的表情,那表情中夹着冷酷与肃杀。   这一次,杨乐天是真的决定杀了柳飞扬,他不会去顾及柳飞扬的盟主身份,不会如夜里欢一样,担心正邪两方势力的钳制和他们之间的停战协议。   死了一个柳飞扬,江湖照样生生不息,又何必在意?   杀伐果决,杨乐天脚下一跺,那个“棺材洞口”自动闭合。他随在飞鸟身后,纵身跃出了空棺。   “我儿子呢?”玉塞人咳出几口水来,忽然心底一凉,想起牢中杨乐天用匕首顶着儿子的一幕。   杨乐天甩了甩衣袍上的水,从他身边走过,冷漠地回道:“我把他留在水里了。”   “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玉塞人登时急得老泪纵横,他知飞鸟心善,当下抱住飞鸟一条大腿,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我……”飞鸟回看了一眼杨乐天,而杨乐天却不在看他。   此刻,杨乐天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供案上的木牌,那牌位上的三个字,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   柳飞仪?不会看错,是柳飞仪。这个女人曾经死在了他的怀里,令他毕生不忘。那本烟雨六绝还带着她的体温塞到了他的手里,而在下一刻,她就倒在了他的怀中,鲜血染红了她身后的衣裙。   柳飞仪,是柳飞扬的妹妹?   “那个人可是……”杨乐天看向飞鸟,自语般地问。   看见大哥炽热的目光,飞鸟已经完全明白他口中所指之人,却闪烁其词:“我想事有凑巧……”   其实,飞鸟后面本还想说:人有相似……但杨乐天却不等飞鸟讲完,便已认定了这个灵位就是他所认识的柳飞仪。他一个飞身跃回了棺材,跺开洞口,吸足了一口气,一头钻入了水下。   如今,那个水牢俨然全部变成一片汪洋,黑漆漆的水底,伸手不见五指。杨乐天拨开水流,凭着记忆的方位,摸向刚刚他和柳飞扬站立的桌子。   桌子上没有了人,杨乐天心里一沉,转身又向着头顶摸去。他的指甲抠到了水牢顶部坚硬的土层,却还是没有人。   心中惴惴,杨乐天一路顺着牢顶摸索,忽然手边碰到了一只靴子,再一用力,那个靴子扯了个人过来。他在水中吐了几个气泡,扯着这人寻觅着刚才顶部的洞口。   在那里,应该有一些微弱的光影投射进来,但现在为何找不到了呢……   “那个侠客,是去救我的儿子了么?”玉塞人趴在棺材的边缘,眼巴巴地望着一寸寸上涨的水面。   沁儿和飞鸟对望了一眼,没有人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明晃晃的水面从那个方形洞口涌出,渐渐高过暗道,如今快要溢出棺材来。然而,还是未见杨乐天和柳飞扬上来。   玉塞人急了,大吵:“他们怎么还没上来?”   “我下去看看!”飞鸟盯着水面,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大哥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坏人?那个坏人明明就该被淹死!即便牌位上的就是天神教的朱雀,但是大哥为了那个死了的女人,值得么?   尽管飞鸟心中愤慨万千,他却更紧张杨乐天的性命,这便脱掉外袍,探身水中。   “再等等。”沁儿拉住了飞鸟的臂弯,将他欲水的身子扯了回来。   飞鸟推开了她,急道:“再等,大哥就上不来了!”   “那也要等,万一杨乐天活不了,你不是又陪上性命!”沁儿说完这话,心脏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那水色发黑,根本看不穿,然而,沁儿却看穿了自己的心。又一次面对杨乐天的生死,她心中已霍然明了自己在期盼什么,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绝对不是盼着杀了继母的杨乐天就此淹死,而是深切地渴望着那个男人平安无事。   飞鸟横了沁儿一眼:“你根本就想我大哥死,是不是?”   “当然不会,你怎么会这么想?”沁儿的眼中透着无辜。   “因为你的眼睛不会撒谎。我大哥死而复生,你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大哥杀了那妖妇,还去杀柳飞扬,你恨他。”飞鸟郑重其事地说完,再回头时,那水面忽然一阵荡漾。   汩汩的水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出了棺木。   摇着头,沁儿无言以对,她被涌出来的水流逼得向后退了两步。便在此时,一蓬水花从棺中陡然乍起,那个侠客拖着一个人从水中走了出来。   “咳咳……”杨乐天手下一松,放下了那个僵死过去的人,走过去扶着高高的供案,弯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   柳飞扬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第一个围上去的自然是玉老爷子。   “儿子,儿子,你醒醒。”玉塞人上前摇晃着那具“尸体”。   杨乐天平定着气息,冷眼看着地上的人——柳飞扬,你若真是柳飞仪的哥哥,那么你就给我撑着点,活过来。   “你把我儿子杀了,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替他报仇!”玉塞人转头,淡黄的眸中充满了怒火,大叱一声,手足并用地向着杨乐天扑将过来。   “你是柳飞扬他爹?”杨乐天避开了玉塞人,有些诧异:“怎会被他关起来?”   玉塞人一愣,哈哈大笑几声:“没错,是那个畜生把我关起来的,他想看着我死在水牢里,又如何?但他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他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打动了杨乐天尘封已久的心灵——这父亲对儿子的爱,是多么无私和伟大,真是令人羡慕,而我的父亲……呵,我都快忘记了他的音容笑貌了,更被说是父爱。柳飞扬生在福中不知福,还如此对待他的父亲,简直猪狗不如,真是有些后悔把他救出来。   苦涩地一笑,杨乐天斩钉截铁地道:“柳飞扬,确实该死!”   “你说什么,我……我要杀了你!”玉塞人厉声一喝,向前挣扎了几步,扑打起满地的水花。他足下登时化开了一团淡淡的粉红,有脓血正从足间裂开的口子渗出。   “玉老爷,别激动,您儿子还没有死。”沁儿急忙跑过来,拦住了他。   “哇——”   柳飞扬俯趴在飞鸟单膝跪立的腿上,由于腹部受到挤压,这才吐出一大口水来。他舒了两口气,缓缓睁开了金眸。   悠悠荡荡的水波在眼前晃动,柳飞扬眨了眨眼睛,总算从混沌中完全清醒过来。他不禁失笑,依然带着邪气:原来我还没有死,而且已经上来暗室,只不过,水也跟着他涨上来了,淹没了暗室地面的青砖。   “这里也要被淹了,我们快离开吧!”沁儿扶起了玉塞人,催促众人。   “嗯。”飞鸟把腿一撤,柳飞扬的身子应声跌落在地,脸又没入了水中。   “儿子!”玉塞人张开双臂,扑向儿子,却忽被儿子伸出的大手推开。   “呸、呸。”淬去了口中的污水,柳飞扬抬了头,一脸嫌恶:“滚,少在这里装慈父!”   杨乐天看不过眼,过去踢了柳飞扬一脚,又用脚踩上了他的后脑,将他的口鼻再次压入水中,冷叱:“柳飞扬,你给我记着,今日我饶你不死,完全是因为我欠你妹妹的!你最好有自知之明,不要再给我嚣张,否则难保我不会马上送你去见妹妹。”   被杨乐天踩了两脚,柳飞扬又吞了一大口污水,这刻翻着白眼,已然怒不可遏。这股怒气撑着他从水中站起,并踉跄着来到供案前。他抄起供案上摆着的灵位,用手指敲着上面的名字,激动得话语不连:“杨乐天……杨乐天这是你亲口承认,是你……是你欠了我妹妹的。”   同样是一个“欠”字,两个人口中说出来的意思却大相径庭。柳飞扬口中所说的“欠”,自然是指杨乐天杀了柳飞仪一事;而杨乐天所指的“欠”,是亏欠,亏欠了柳飞仪多番相救,亏欠了柳飞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偏袒着他。   “你的妹妹可是原来天神教的朱雀护法?”飞鸟担心误会难解,突然插口确定一句。但是,在看见柳飞扬点头应他时,心中又生出了一番落寞。   “没错,我杨乐天是欠了飞仪的。不过,今日我饶你一命,我欠她的债算是还清了,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随着掷地有声的话语,“嗖——”地一声,玄魂剑不知从何处飞来,在暗室中盘旋一周,落到了主人微曲的掌心。   愤恨地,柳飞扬一拳砸在供案上,供案瞬间断裂。看见杨乐天那藐视离去的眼神,他的拳头在颤抖,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金眸要冒出了火来。他柳飞扬自九岁以后就没有受过这样的鄙视,从来都是他藐视天下群雄的份儿,今日怎生就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   无论是出于惧怕,还是出于蔑视,没有人再去招惹正在发怒的柳飞扬。飞鸟、沁儿、玉塞人、善九烈,四人彼此搀扶,跟在杨乐天身后行出了暗室。   松开坚硬的拳头,柳飞扬捧起了母亲的灵牌,与妹妹的那个灵牌拢在一起,小心地护在了怀中。便在他打算离开之时,忽觉得有什么异样,不禁回眸一望。   这一望,果然令柳飞扬骇然变色。但见灵位牌后面空无一物,一方黄巾搭在了案角——那个木匣呢? 第十七章 伤在何处   “沁儿,你给我站住!”柳飞扬最后一个转出书架,合了暗室的门。   沁儿扶着玉塞人的手臂一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她内心还是深切惧怕这声音的,多年来在柳飞扬的高压之下,似乎已经习惯。   然而,杨乐天也站住了,回过头,用冷锐的目光扫在柳飞扬的身上,仿佛在说:我警告过你不要嚣张。   一身狼狈的柳飞扬,压住了怒气,上前两步按上沁儿的肩头,温和地道:“沁儿,跟主上回中原去。”   沁儿的肩头一阵战栗,然,她肩头的那只大手并没用很大的力气,完全是她内心的恐惧。她不想跟柳飞扬回去,她的继母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威胁她一定要侍奉在柳飞扬身边。   抬头看了看一脸冷峻的杨乐天,沁儿又忙低下头去,心念电转:这个人还可以依靠么,他可是杀了继母的仇人,无论这个有妇之夫是否接纳我,我都不可能和仇人在一起。可是,若没有杨乐天的保护,柳飞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我还有何生路?   “沁儿。”柳飞扬的大手在沁儿肩头加了一分力,目光中有了威胁的冷意。   失神中,沁儿吓了一跳,口中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沁儿,你为何还要和这个人回去?”杨乐天赤裸裸地质问,转身走到沁儿面前,低声道:“沁儿,假如你愿意,可以随我回神魔崖去。天神教即使是魔教,也比你跟着这个邪魔要好。”   “谁是邪魔?”柳飞扬的金眸对上了杨乐天深邃的眸底,一口白牙勾出了不屑的弧度,“一个昔日的魔教教主说武林盟主是邪魔,真是让江湖中人耻笑。”   “当然是你!”杨乐天握紧了拳,向着柳飞扬的面门挥去。   柳飞扬一个偏头,躲过了拳峰,匿于沁儿的长发之后,悻悻笑了笑。他眼下自知不是杨乐天的对手,便不去硬碰,而是扭了扭脖子,低头问沁儿:“沁儿,我们两个人你愿意跟着谁,你可以自己选择,但最好别忘了那金丹杨乐天可给不了你。”   金丹,忠心蛊的“解药”——柳飞扬挑着眉毛用金丹威胁着,却不知沁儿根本没中蛊毒。   “什么金丹,你给沁儿下了蛊毒?”杨乐天惊得一身冷汗,一把抓起柳飞扬的衣领。   脖领一紧,柳飞扬从容辩驳:“杨乐天,你冤枉我了,那蛊毒是她娘喂给她的,可惜师父被你杀了,我只是好心替师父给她解药罢了。”   “你说……沁儿她娘是你师父?”杨乐天脑中嗡得一响,惊讶地看着沁儿冲着柳飞扬跪了下去。   “沁儿誓死效忠主上。”沁儿低着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在落泪。   “沁儿……”杨乐天狠狠甩开柳飞扬的衣领,感到深深的无力。沁儿都如此说了,他还能说什么?那女子本来就是柳飞扬身边的人,她回去杨乐天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惋惜,这么善良的女子竟是和邪魔一起,助纣为虐。   不愿多看上一眼柳飞扬那洋洋得意的嘴脸,杨乐天一指莫不言语的善九烈,向着飞鸟招呼:“带上他,我们走!”   “嗯。”飞鸟扶起善九烈,想不到那么多年未能行走,这个瞎子居然比那个玉塞人的腿脚灵活。   不出一个时辰,杨乐天、飞鸟、善九烈便回到了客栈。飞鸟将善九烈安置在他的屋中,命了店家请来大夫为给善九烈治疗全身腐肌。   大夫进来为善九烈治伤,却看到一旁站立的飞鸟冷汗涔涔。不得已之下,飞鸟让大夫查看了自己脊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伤口被污水浸得发白卷曲,大夫看了连连摇头,但飞鸟只是撒了一些普通的金疮药,苦笑着说是无碍,劝了大夫只管善九烈一人救好。   足足忙了一个下午,飞鸟送走了大夫,这才得空去推杨乐天的房门。   飞鸟是想叫杨乐天一起去院子里吃晚饭,不料他刚走到门口,便听得屋内一阵躁动,连带着一连串低低的咳喘声。   “大哥!”飞鸟冲进屋内,登时愕然当场。   屋中,座椅板凳零七八落的躺在地上,床上的“一团被子”在瑟瑟发抖,那低低的咳喘声正是隐藏于被子之下。   一把扯落被子,飞鸟看到杨乐天的黢黑的唇,又被吓了一跳,惊呼:“大哥,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不是明明没事了吗,怎么会……”   杨乐天顾不上回答他,只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虾米似地去拽一旁的被子。   飞鸟忙不迭扯过被子,把杨乐天包成了个粽子,一拍脑袋:“唉,我真是傻,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说没事就没事了呢。大哥,你忍着点儿,我去再把大夫叫回来。”   “义……弟。”杨乐天暗运了一口真气,脱口道:“算了,普通的大夫又怎么会医治的了我。”顿了一下,他忙敛起眼睛里的黯然,“再说,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没事。”   “你没事了?”飞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哥瞬间转红的嘴唇。   一抹浅笑将那红润的嘴唇漾开,杨乐天抖索了一下精神,蹬开被子,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去吃饭吧。”   这转变也太突然了,杨乐天前后判若两人,令飞鸟着实摸不着头脑。飞鸟轻轻“嗯”了一声,仍像是看只怪物似地看着他的大哥,直到将筷子提到了手里。   桌上的羊肉冒着热气,碗中鲜奶的表面泛着金子般的油光。杨乐天干脆放下了筷子,伸手撕开一大张胡饼,夹上几块羊肉,大口地咀嚼着。   “真的不错,你也尝尝。”杨乐天将胡饼送到飞鸟手中,飞鸟仍皱着眉头,脸上全是惊奇。   飞鸟伸手接过胡饼,咬了两口,还是忍不住问:“大哥,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乐天端起鲜奶喝了一口,挑眉:“我的伤,我哪里有伤?”他随手扯开衣领,露出半个臂膀来,从容道:“不信你看!”   “啊——”飞鸟咬了一口胡饼,忘了咽下去,饼子直接从嘴巴里掉到了桌上。他曾记得,一把锈迹斑驳的铁勾插在了肩胛骨下,那是琵琶锁的位置,但现在那肩胛的地方平整白皙,连半点瘢痕都没有。   “为……为什么会这样?”飞鸟惊问。   杨乐天没有回答,自顾地拉起衣领,继续大口嚼着夹肉的胡饼,笑道:“你都亲眼看到了,我身上的伤已经全都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背上的伤,是否还难过?”   不提还好,杨乐天这一提,倒是令飞鸟激痛了一下,顿觉几条火舌蹿上了脊背。他眉头一紧,忙低头端碗掩饰,“我的伤并无大碍,都是皮外伤而已。”   “嗯,你的伤口颇深,要小心处理。”   “是,是。”   “皮外伤……”杨乐天笑了笑,在飞鸟低头喝奶时,饶有深意地看了兄弟一眼。   他的伤,倒是没有伤在皮外……   翌日清晨,杨乐天亲自来“探望”善九烈,地牢中的对话,飞鸟已经在早膳时和他说得一清二楚。   屋内,就只有他和善九烈二人,飞鸟去了集市采买准备返回中原的物品。如今,只是善九烈不认识杨乐天,杨乐天对这个善九烈可是自有看法。   将一碗热粥置在桌上,杨乐天拉了张椅子在榻旁坐下,神情冷漠:“善九烈,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你是什么人?你想我对你说什么?”鼻子闻到了粥的香气,善九烈将头贴了过来。   杨乐天漠然不答,只是调用暗流,抽出了背上的玄魂剑。玄魂剑悬浮在空中,飞至善九烈的眼前,笔直地立着,寒光粼粼。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不过,你该认得这把剑。”杨乐天淡淡地道。   善九烈身子一摇,脸色大变,一双溃烂的手刚刚摸到粥碗,也蓦地顿住。他眼睛虽然瞎了,但他心不盲,其他的感官还在。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玄魂剑就在他面前,剑上散发着强大灵魂之气,这是何等熟悉的气息,是他亲手将一条条的灵魂锁在里面的。   “你知道我是谁了么?”杨乐天问。   善九烈放下了粥碗,一字一顿地道:“你是玄魂剑的主人!”   杨乐天应道:“对,现在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我可以先喝粥么?”善九烈犹豫着问。   “可以。”   “谢谢。”善九烈端起粥碗,眨眼间,将一碗白粥喝得一滴不剩,连碗底都用舌头舔刮干净。   “啪嚓!”杨乐天将粥碗从善九烈的舌尖中夺过来,扬手摔在地上,转眼碎成了数片。   “现在可以说了么?”杨乐天微微一笑,看到善九烈点头,便开始发问:“你是善九烈,西域的铸剑大师?”   “对。”善九烈抹了抹嘴。   杨乐天淡淡地道:“我去过你家,墙上的波斯毯很美,可惜被我不小心烧了。”   “哦?”善九烈心下一沉。   杨乐天平静的声音:“我看到了毯子后面的字,前一句你在牢中解释过了,后面一句‘烟雨缥缈’是什么意思?”   善九烈答道:“那是中原的两件至宝,‘烟雨’是一本武林秘籍,全名叫‘烟雨六绝’吧……”   “嗯,这功夫我会,你想见识一下么?”   不由分说,杨乐天伸手抓过玄魂剑,持剑在屋中分出数道剑光,如漫天雨丝般卷起了密密麻麻的剑气,又以迅雷之势将床上的被子斩成一百零八块。这些绢布棉絮的碎片被剑气托起,扬直屋顶。这时,杨乐天倏然收了玄魂剑,坐回到椅子上,仰头看着片片碎絮从空中旋转直落。   善九烈心头大震。 第十八章 亡灵家书   好惊人的功夫!   善九烈虽然双眼皆盲,也可以感受到剑气卷在脸上的力量,仿佛是秋风卷起了地上繁乱的落叶。那力量不是凝聚于一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若是这些剑气是用来攻敌,定令对手手忙脚乱,难以招架。   “你是怎么得到烟雨六绝的?”善九烈惊问。   杨乐天神色一肃:“这个不关你事,那个‘缥缈’又是什么意思?”   善九烈摇摇头:“最后的秘密是不能说的,若是说了,我就活不了啦。”   “好吧。我不勉强,反正一统天下,对于我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杨乐天从怀中掏出了那手札,放在了善九烈的手上,“你可知这是何物?”   善九烈掂着手中沉甸甸的本子,迟疑了一下,“这是……这是我写的手札?”   “没错,后面被撕去了。我想知道手札中提到的鸠摩法,他最后把玄魂丹丢在了哪里?”杨乐天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他的父母已亡,没有人告诉他究竟是在哪里吃到的玄魂丹,父母当年为何要带他去那个地方。   一对渔民夫妇,又怎么能有机会得到玄魂丹呢?   “丢在了……”善九烈用手敲着头,“丢在了……少林!”他一拍脑袋,更加肯定,“对,是少林。”   “少林……”杨乐天神光微凝,想着父母和少林方丈或许有着某种渊源,才会带年幼的他去了那里。   至少,有一点杨乐天目前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的父母与并不是普通的渔民……   西北的天空,是那样的广袤和安静。白天朗朗碧空,雄鹰展翅,夜晚明月苍穹,星光璀璨。   杨乐天将被子裹得里外三层,之后在其中挣扎了一个时辰后,又精神抖擞地站在了星月之下。夜风穿透了衣衫,他非但没有了觉得冷,反是多了一丝通透之感。纵身跃上屋顶,杨乐天仰面躺下,望着头顶的星幕。   这一趟西域之行,算是没有白来。幻魄珠既然是颗魔珠,那么王爷献珠令皇上丧子一事,就是确凿之事,平反之说无从谈起。那么回到中原之后,只需和琳儿找个世外桃源隐居就好……虽然答应飞鸟要做一番大事,不过看来这次又要失信于兄弟了……幻魄珠丢了,天命早已注定了吧……   又是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摇动着屋顶上铺的稻草。几棵枯黄的草叶被风吹起,在杨乐天的侧脸上轻轻抚动。   微微麻痒,杨乐天用手去抚,顺势将双手垫在了自己的脑后。星光在眼前闪烁,映在他眸中忽明忽暗,他的眼里慢慢露出了迷茫。   身世似乎变得扑朔迷离,他的父母不是渔民,那会是什么人……为什么父亲在临死前身上全是剑痕?假如爹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渔民,那么只要一剑就可以穿心,何必敌人会花上这么多的工夫……   夜渐渐深了,看到飞鸟房间内的灯烛熄灭了。杨乐天扶了一把稻草,从屋顶上跃了下来。便在他足下刚刚落稳,忽见飞鸟一个旋身,破窗而出。   “怎么了,义弟?”杨乐天纵步上前。   飞鸟提着伏魔刀,眼睛警觉地向四处扫去,低低地道:“他又来了!”   “谁?”杨乐天诧异,“我一直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见到。”   “柳飞扬,我知道,一定是柳飞扬!”飞鸟目中喷火,用大刀狂乱地向着虚空扫去。   “唰——”玄魂剑挡住了伏魔刀的攻势。   “冷静,这里谁也没有。”杨乐天按住肩膀打颤的飞鸟,“柳飞扬他没来过,你一定是做噩梦了吧。”   “当然不是,不信你去屋里看看!”飞鸟握着的刀在玄魂剑上发出了叮叮的抖动声,“他死了!他死了!”   “谁死了?”杨乐天收回玄魂剑,陡然明白过来,他一个箭步奔到飞鸟屋中,燃起了蜡烛。   明晃晃的烛光照上一张如白布般的脸,善九烈的身子横在床边,嘴角还淌出了一注鲜血。地上,有一滩黏黏糊糊的东西,明显是呕吐之物,可以看到里面夹杂着米粒,应该是他早上喝下的白粥。   人怎么会突然死了?   杨乐天过去探了探鼻息,果然是死透了,而且身子都僵硬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杨乐天回身问跟进来的飞鸟。   飞鸟答道:“就是刚才,我们话说到一半,他就突然开始呕吐,刚吐完就死了。”   杨乐天皱着眉头,不禁暗暗生疑:奇怪,人是刚刚死的,怎么这么快四肢就僵硬了?如此迅速的衰亡,完全不合常理。   “他可能早已中了某种蛊毒,只是我们没有察觉。”杨乐天忖度着,用手合上了善九烈死不瞑目的眼皮。   “唉,一定又是那柳飞扬干的!”飞鸟恨恨地道,“那柳飞扬真够狠的,关了他那么多年,还是不肯放过他。”   “这个善九烈知道的秘密太多,柳飞扬怎么可能让他活得长久,还让我们带走他。”杨乐天叹息一声,“我早该想到此节,是我疏忽了。”   飞鸟觉得杨乐天的话很有道理,平定了心境,半晌,又扼腕长叹:“可惜啊可惜,我好不容易想办法劝他说出那个缥缈峰,他就毒发身亡了。”   “缥缈……是座山峰?”杨乐天神光一闪,追问道:“他可说出这缥缈峰在哪里,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没有,他只是说出‘缥缈’二字,那个‘峰’字含在嘴里,就立即狂吐不止,然后就……”飞鸟无奈地摇摇头,满脸的遗憾。不过,这个善九烈杀了九十九个人,在飞鸟的心目中也不算是什么好人,所以他的死按照飞鸟的理论,便是报应的结果。   “我明白了,那两个字是他说不得的,早上我就问过他,他说,他若是说了就会没命,我就没逼他。”杨乐天顿了顿,侧头看飞鸟,疑惑:“可是,你又怎么让他说出来的?”   飞鸟云淡风轻地道:“我也没逼他,就和他讲述了一番宏图大志,说你要出来维护武林正义,需要这一统天下的力量。若是那个柳飞扬再来猖狂,你就会用这力量去打倒他。”   “你只说了这些,然后他就肯说了?”   “对,我就说了这么多。”   “……”   杨乐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具尸体——看样子这个善九烈,还是充满正气的,也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他许是迷恋铸剑之道,才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但是,那个善九烈和飞鸟心中对杨乐天的期望,恐怕换来的唯有失望。   这次的失望,杨乐天也觉得非常对不起飞鸟,扪心自问,他又何尝不想完成一番宏图大业,维持武林公义,可是他……还可以么?于是他对老天发誓,假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么,他定然不会再令兄弟失望。   回到了中原,杨乐天再次见到了琳儿和寒儿时,居然感慨得热泪盈眶。然后,他迅速擦掉了那些眼泪,没有让肩头上的琳儿看到,也没有让活蹦乱跳地儿子看到。   一连几天,杨乐天都陪着琳儿在天神教赏花观星,并微笑着谈论着隐居的事情,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然而,愈加频密的恶寒发作,令杨乐天明白,那仅仅是憧憬而已。   这日午后,在神魔崖的半山腰,一棵苍松的荫护下,杨乐天正和琳儿饮茶闲谈,寒儿围着他们二人转来转去,活像一只顽皮的小猴子,在石桌石椅间嘻哈玩耍。   直到飞鸟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和谐氛围。   “隐退江湖?”飞鸟过来便摔碎了一个茶杯,愤愤然。   杨乐天面色一冷,起身反问:“怎么不行?”   “你自己看!”飞鸟转手将一个木匣子塞在杨乐天的怀里。   那个木匣,正是在玉府暗室中的那个。   杨乐天接过木匣,惊疑地打开了盖子,眼前顿时白茫茫的一片——   全部是字条,一张张的字条规规矩矩地折着。   “飞仪,哥哥去了个遥远的地方,这里的屋子都是泥土做的,你和娘在百花楼,还好么?那个恶人还有没有再来?老妈妈还有没有再欺负你?”   “娘,那个男人一定要我叫他爹,反正没亏吃,我一叫,他就给我买很多吃的。其实,我并不稀罕,我想你们,娘、妹妹……”   “娘,今天我认识了一个凶狠的婆婆,她抓了我练功,但是他居然觉得我长得俊俏,不仅没杀我,还收了我做徒弟,她叫八邪。”   “那个八邪居然是西域蛊王,我是蛊王的徒弟!”   “今天爹骂了我,我知道这么多年都是爹害了娘,抛弃了我们母子,还有妹妹……我恨他,我恨他!以后等我从师父那里学会了一身本领,我要替娘报仇!”   “娘,那个师父,居然……居然要我和她做那种事情。我觉得好恶心,不过为了要令自己强大,我还是做了,我什么都能忍,我只要强大,无限的强大!”   “从今以后,玉飞扬从此消失,我要做柳飞扬,我讨厌这些西域的血统,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是个西域人?”   “娘,你在地下还好么,你死的时候儿子没在身边,很想娘……我要去中原了,最后再给娘上一炷香吧。另外,那个老头被我关到水牢里面去了……”   “娘,儿子回来了,我成功了坐上了中原的武林盟主了!虽然我的武功都是西域一派,不过我抓了个倒霉鬼,用忠心蛊控制了他。他戴着金色面具,冒充我的身份,用他中原的功夫帮我扫平了很多大派。您猜他是谁?呵,告诉您吧,他是前任武林盟主的儿子吴阴天。”   “杨乐天,这个杀死妹妹的凶手,我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娘放心。”   “幻魄珠快要练好了,原来幻魄珠的秘密并不是只有牢里那个善九烈知道……有了幻魄珠,我就再也不怕受伤,那个必杀技就没有弱点可言,江湖将任我横行。”   ……   在白纸之下,木匣的底部有两个圆形的下凹位,右侧的位置上放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左侧的位置是空的。   深吸了口气,杨乐天合上木匣,若有所思地看向天边的朵朵白云,唇边的笑已然泯不住了。 第十九章 天意如此   “果然是天意如此。”   目光从天边收了回来,杨乐天拍上飞鸟的肩头,眼中尽是坚毅之色,“义弟,谢谢你这份厚礼,大哥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想不到我杨乐天又一次可以重生,想不到兄弟给了我这么大的一份厚礼。柳飞扬,终于有了可以制衡你的东西,这回,看你还怎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如果你再敢为恶,我杨乐天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杨乐天冲着飞鸟笑了,感觉手中的木匣沉甸甸的。里面的字条都是柳飞扬的秘密,他是西域人,他利用吴阴天称霸江湖,他拜西域蛊王为师父,他练蛊毒害人……这些都是他身为一个中原武林盟主而不容于正派的行为。   不过,整个木匣中最珍贵的东西,还是那颗承载着希望的珠子。有了这珠子,杨乐天便再无后顾之忧。   青龙殿内,午夜。   “琳儿,我给你看样稀奇的东西,保证你从未见过。”杨乐天把木匣中的珠子捧在手心,吹熄了蜡烛。   蓝色而柔和的光,如皎月下幽深的海,登时在杨乐天手中亮了起来,不仅把满室照得荧碧通透,那光也把两张贴近的脸,映得诡异明艳。   “夜明珠?”琳儿一惊,她记得寻誉从百花楼拿回来的那颗就是如此,后来她在香香那里看过几次,不禁问:“这是你从香香那里拿来的?”   “香香?”杨乐天会心一笑,单手托起珠子,偷偷咬破的指尖渗着鲜血,“你再仔细看看,它是不是香香手里的那颗?”   “大小差不多……咦,这珠子里面怎么会有红色的丝线?”琳儿怔住,仿佛一瞬间被这光辉夺取了心神。突然,她慌忙后退了几步,指着那珠子的手都在颤抖,“那些丝线为何会动?”   这些丝线居然是活的!——琳儿骇然失色地看向从容镇定的丈夫。   “不用害怕,你先坐下,还有更神奇的呢。”杨乐天微微一笑,心道:幻魄珠的神奇又何止于此……   “嗯。”琳儿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与丈夫所坐的榻边相隔一丈。之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颗珠子,忽然从杨乐天的手中飞升至半空,悬浮于杨乐天的头顶。瞬间,光芒万丈,如日头普照大地。但这些光不是金光,而是血一般的红光,从杨乐天的顶心笼罩了下来。   极亮的光,刺痛了琳儿的与眼睛,令她根本抬不起眼皮。火红的光如一把大伞般,罩住了杨乐天的周身。肉眼无法看到,那些光已经穿透了他的毛孔,在五脏间游走,并以极快的速度修复着细小的裂口。   这些裂口是丧魂蛊虫留下的,它们把杨乐天的五脏啃噬得千疮百孔,如蜂巢一般。若不是体内玄魂丹形成了暗流的力量,修复了那些外伤,并护住这些脏器,恐怕杨乐天早已是个死人。   外伤得以修复,体内的脏器却不能,暗流吞噬掉了进入血液内所有的蛊虫,力量业已发挥到了极致。若想保全性命,还要靠幻魄珠的神奇功效,然而,幻魄珠却不知道遗失在何处。   杨乐天一直将这个秘密隐瞒着,不让飞鸟知道,不让琳儿知道,他是怕周围的人替他伤心。他觉得,与其忧心忡忡地等待死亡,还不如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次,他以为老天要它偿债,收了这条命去,却不曾想那丢失的幻魄珠原是被飞鸟拿了,这刻及时相救。   琳儿坐在椅子上,瞠目结舌,仿佛被钉住了一般——那光芒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那个球中到底隐藏了什么奥秘?这颗珠子难道就是能够修复内伤的幻魄珠么?幻魄珠?修复内伤……想到此处,琳儿脸色陡变——难道乐天受了伤么?他伤在哪里了?表面上没有痕迹,难道是伤在了肺腑?   这时,幻魄珠的光芒也暗了下来,那红如烈焰般的颜色倏然隐去,重新呈现出先前的幽兰之色,从空中悠悠荡荡地落回杨乐天的掌心,仿佛是一片风中的叶子。   “怎么样,这个好不好看?”杨乐天深深吐纳了一口气,微笑地看着琳儿。   琳儿却是笑不出来,焦急地问:“乐天,这次回来,你是不是身上带了伤?”   杨乐天一怔,眼色黯了下去,“对不起,琳儿,我不该瞒着你。”   “那幻魄珠刚刚已经治好了你的伤,对么?”琳儿追问。   “对。”杨乐天点了点头,只这一个字便熄灭了琳儿眸中焦急的火。   “算了,反正都过去了,你现在平安就好。”琳儿松了口气,坐到杨乐天的身边,又不自觉盯着那个珠子看,“这珠子真是神奇,里面的红线还会动?”   “那是婴儿的灵魂……”落寞地一叹,杨乐天看着手中的珠子,神色复杂。   “婴儿的灵魂?”琳儿瞬间脸色雪白,刚抚上去的手立刻抽了回来,“不,怎么会?”   杨乐天虽然不忍心将事实说出来,然,那就是事实,无论说与不说。况且,此刻他也不想隐瞒琳儿什么。   “幻魄珠是颗魔珠,它修复内脏的力量正是来源于未出世婴孩的灵魂。所以,王爷没有被冤枉,贵妃的死确是王爷进贡的这颗珠子所造成的。”   “啊,怎么会是这样?”琳儿不可信地摇着头,看到的却仍是杨乐天肯定和无奈的微笑,“寻誉知道了么,香香知道了么?”   “还没和他们说,你说吧,也许香香会好接受一些。”见琳儿点头,杨乐天将幻魄珠收了起来。   他忽然心口乱撞,因为一想到要和琳儿张口说那些话,他就紧张得手心冒汗——琳儿会是什么反应,琳儿会不会很生气,会不会很失望?   杨乐天为自己打气,最终看到琳儿准备为他宽衣解带的时候,还是问了出来:“琳儿,还想和你说个事情。”   琳儿用芊芊玉指在丈夫唇边一堵,轻声道:“别说了,睡觉!”她飞快地跃下床去,吹熄了蜡烛。   只想静一静,琳儿在丈夫身侧躺下,心中忐忑:刚刚幻魄珠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那颗珠子杀死婴儿的事情,都令她觉得是做了一场梦,那么的不真实。   屋内,飘着一股蜡烛未尽的焦糊气味。   也罢,明天再说,先睡个安稳觉再说——杨乐天不再去想烦心的事,毕竟他现在又一次得以重生,心中还是充满了喜悦的。揽过身边的纤纤细腰,他将身体压了上去,在琳儿耳边细语轻喃:“我们……”   “不啊,我今天没有心情。”琳儿一皱秀眉,推开了丈夫的爱意。   “算了。”杨乐天扭过头,将臂弯给了妻子,脑中开始胡思乱想——为什么她又拒绝,这次回来之后,琳儿就没有同意过云雨之事,每次都是这种无谓的理由。该不会是我不在的时候,那个夜里欢和琳儿……   刚刚还烈日骄阳,炽热难耐,转眼间狂风大作,乌云滚滚,吹得山石滚落,老树急摇。   那一人,一袭的黑衣坐在神魔崖的岩壁上,盘膝而坐,双目紧合。片刻间,硕大的雨滴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笔直的面颊上,立刻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坠下。   天边传来滚滚雷霆之吼,震耳欲聋。漫天的雨水,以倾盆之势压垮了孱弱的树枝。那黑衣人却在这场疾风暴雨中,始终坐在那一丈的岩石之上,稳坐如山,纹丝不动。   一青衣女子艰难地转上山头,撑着一把油纸伞顶起风雨。猛烈的风雨卷在纸伞之上,震得伞面嗤嗤作响,伞骨东倒西歪。这样一把脆弱的小伞,遇到如此强劲的风势,根本遮不住漫天的雨帘。女子却不管那么多,看到山头上的那个黑衣男人,一展笑颜,任由雨水打得她浑身湿透。   天地间,一片苍白之色,茫茫雨雾已经将天与地融为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人还坐在岩石之上,青衣女子守立一旁,握着伞柄的指骨已然泛白。   一道电闪,从高空斜插劈下,直坠入百里之遥的山林中。转眼之间,黑衣男子面前又多了一名男子,身形之快,同那道闪电的速度无异。   他单膝跪立,向黑衣人垂首禀报:“教主,南方的司空教已经于昨日全部剿灭,北方的六奈豺狼已有教众跟上,毒药下了五日,应于明日发作。至于南疆的雪月宫,派去的教众已有几十人损命,颇难应付。”   夜里欢的冰眸启开一隙,定定地瞄向一身雨水的下属。同自己一样,无痕的衣袍紧紧贴在了身上,鬓边的发丝扭曲着沾上了面颊。他沉吟了一刻,忽然问:“无痕,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趟南疆?”   无痕微一惊愕,拱了拱手:“是,教主,无痕这就去办。”   “带上这个吧,许有帮助。”持伞的女子素手一抛,凌空掷出一个小瓶。   那小瓶乘着风雨之势,并不寻着常路下落,而是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奇异的弧线。无痕却能精准地算出距离,出手快如闪电。   转眼间,无痕持瓶而立,疑惑地抬头:“夫人,这是……”   “毒药!”落花看向无痕,弯弯的睫毛上淌着雨水,穿过雨雾,眸中依稀闪着诡笑。   “是。”无痕双手一奉,将这瓶药揣入了怀中,便在转身之际,忽闻落花一道冷喝:“记住,这药不到最后一刻,不要乱吃。”   无痕大惊,抬起的双足蓦然顿住——什么,这毒药是给我自裁之用? 第二十章 一试真心   “落花,你不要太过分了!”夜里欢冷叱,眯着冰眸登时睁大。那个女人明明知道无痕是他的心腹,却未经过他的同意赠了一瓶毒药给他的下属。   无痕转身,拱手:“教主不必为属下迁怒于夫人,属下此次南疆之行定取了那宫主的首级来,否则无痕也没脸再见教主。教主,夫人并无不是之处。”   “去吧。”微一沉吟,夜里欢挥退了无痕,肃然起身。   他夜里欢乃是一代魔教之主,无谓心慈手软,如若任务失败,为守住天神教的秘密,无痕的确该死。落花做得没错,可是对于无痕这位爱将,他夜里欢却是下不去这个手的。   天地间,风雨之势依旧不减,雨雾蒙蒙。   落花一身青色素裙在风雨中飘摇,轻轻一挥,将手中完全无用的纸伞抛下了悬崖。纸伞乘着风雨,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幽然向着崖底落去。   “你可曾在乎过我么?”落花站在崖边,一只脚凌空扬起,盯着崖底,漠然问走过来的丈夫。   夜里欢负手立在崖边,看着苍茫的烟雨之气,没有说话。他和落花之间,只不过是利益关系,何曾有过夫妻之情。而落花口中所说的“在乎”二字又是何意,既然那答案说出来便要伤人,沉默岂不是最好的拒绝方式。   大雨的势头忽然转小,落花的脚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冷笑起来:“你就不怕我真的跳下去么?”   夜里欢冷厉地扫了一眼那只悬起的绣花鞋,漠然道:“你想死,不用经过我的同意,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力。”   倏然抽回了脚,落花攥紧了拳头,嗔怨:“夜里欢,你就不能正眼看上我一眼么?我看你关心那个琳儿,比我这个正牌夫人还多!”   在天神教的日子,只要没有任务,落花就把自己关在那个小屋中。烤着火,搓着手,从腊月寒冬一直搓到夏日三伏。她怕冷,她一直怕冷,守着这么块“寒冰”,她感觉每寸肌肤都凉透了,凉到心里去了。   落花好想念飞鸟那个温暖的怀抱,逃婚前的半个月,是她这辈子渡过的最幸福的时光。尽管如此,日子一长,她竟贪婪地想让她的丈夫也可以那样搂着她,也许她只想从夜里欢那里得到某种温暖的感觉,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好。   “你怎么能和琳儿相提并论!”夜里欢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杨乐天已经回来了,你打不过他的,也别指望和他抢老婆!”   如此刻薄的一句话,只能迎来一个清脆的耳光。手掌和着雨水打在脸上,声音特别响亮,仿佛摇动了山谷,也震痛了落花的心。   落花捂着脸,气恼得直跺脚。怎料脚下岩石湿滑,不会武功的她,身子一歪,突然消失在崖边。   “啊——”   “落花!”夜里欢惊呼一声,同时飞身跃出,双脚倒勾住崖口,如猴子捞月般悬在崖边。他快速地伸出一臂,极力地伸手去够。   不幸中的万幸,落花在堕崖的一刹那,恰好勾住了崖壁上一处凸起的岩石,只是那岩石在距崖口一丈之下,而夜里欢手臂伸直的长度加上他的七尺之躯,也不过一丈。   “里欢。”落花第一次这样唤了教主,眼中涌动着泪水。   “你坚持住,只差一点儿。”夜里欢更多的探下身子,只用足尖勾住崖口,眼看自己的指尖就要触到落花的五指。   勾着岩石的五指已然泛白,落花面上的泪珠滚过粉颊,立刻和大雨混在一起。她仰着头,眼神湛湛地看向夜里欢,“我只想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在乎过我?”   “你何必再问,先上来再说!”夜里欢吼了一声。   落花心底一凉,冷冷笑了笑,五指慢慢从湿滑的岩石上退下……   “落花!”一道惊雷的电闪划过空气,手臂下的那个青衣女子已然不见。   青色的衣裙在空中飞扬起来,宛若一顶碧色的莲蓬。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那张莲蓬就消失了,如水面上浮起的气泡般幻灭。   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这么掉下去了!这怎么可能……   夜里欢愣愣地看向崖底,瞪着惊恐的眸子,但是隔着雨雾,他什么也看不到。混沌的失落感,袭上了他的全身,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么?他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她,也不曾和她发生过任何的关系,但是失去的时候,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夜里欢抽回了身子,在大雨中缓缓地蹲坐下来。就蹲在那块突兀的岩石上,他感到到了深入骨髓的悲恸,仿佛是当年失去了家人一样,就是那样强烈的悲情破开了他冰封的心。   落花,义父,爹,娘,妹妹……是不是每一个和我夜里欢沾亲带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克死了所有的亲人,克死了所有身边的人!   我夜里欢就该孤独一生,才不会连累任何人。   雨水打落在黝黑的岩石上,溅起了洁白的花。岩石上,夜里欢蜷着身子,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臂弯下,肩头微微耸动。   “夜教主。”一个空蒙的声音,隔着哗哗的雨声不似真切,却明明出现在耳畔。   夜里欢抬起头,不必去擦脸上的泪痕,因为有雨水的覆盖,没有人看得出来。一双通红的冰眸中,面前的人变得清晰,而这个人也让他不得不站直身子,捡回冰封的外壳,因为他不能在这个人面前表现出软弱。   “杨教主。”夜里欢尊了一声,只是这一声究竟有多少心甘情愿的成分呢,这是杨乐天正在考虑的问题。   杨乐天笑着问:“你怎么把老婆从悬崖上扔下去了?你不要她了?”   “嗯?”夜里欢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焦急地问:“你看到落花的尸体了?”   杨乐天玩味地挑了挑眉梢,吸了一口冷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说话间,他向左迈出一步,仰天望着东方发亮的天空。天空中,雨势已然骤减,远远一望,可见那黑压压的乌云已向着西天飘去。   怔怔无语,夜里欢凝视着杨乐天身后的人,一时间想上前相拥,却压制着内心的冲动。   在他的对面,青衣女子正捋着是湿塔塔的发尾,用一双绝美的明眸看着夜里欢,那眸子仿佛被雨水洗得通透碧亮,如雨后阳光下被洗亮的绿叶,隐隐现着忽明忽暗的光。   “落花……”那个冷漠如冰的人终是先开了口,上前一步。   “夜教主,落花也让你失望了。”落花反退了一步,口气仍是生硬,她想借此掩盖着内心的激动。   就在刚刚,在看到夜里欢那副蜷缩颤抖的样子后,落花获得了一瞬间的满足——这个人身上附着的坚冰之气居然为她的死而融化了!原来他的心中是有她的……   “夜教主,下次你们夫妻吵架,不要搞得要生要死的。我能救得了落花一次,可是救不了她第二次。”杨乐天青袍缓步,坐到旁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摆正了衣袍的下摆。   令人诧异的,在如此雨势下,那衣袍下摆竟是未有一丝水痕。   夜里欢心头一震,那杨乐天的武功现在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万丈悬崖下,能托起落花飞纵上来?瓢泼大雨中,可以做到滴雨不沾?   “杨教主,这次有劳了,下次有用得着我夜里欢的时候尽管开口。”片刻的震惊后,夜里欢微一点头,过去示意落花一起走。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喜欢听别人教训,更不想欠杨乐天的人情。   杨乐天一摆手,“等等,夜教主,让落花先走吧,我有件事先和你商量一下。”   “落花既然是我夫人,有什么事情,她都可以听。”夜里欢突然伸出大手,按上落花的双肩。   当着外人,夜里欢一向对落花是维护的态度。   落花站定,漠然颔首。尽管她知道夜里欢又在人前做戏,落花心中还是感到一片安慰,而每当这种情况下,落花又多希望那双大手是来自飞鸟的。   “好吧。”杨乐天看了看崖口腾起的一抹彩虹,又看向这一对貌似恩爱的夫妇,终是把话问了出来:“夜里欢,你是否愿意放弃教主之位?”   杨乐天心里明白,若是要闯出一番霸业,维护武林的平衡,钳制柳飞扬做为正派盟主的一方,就必须重登天下第一魔教教主之位。可是,这似乎委屈了现任教主夜里欢。   夜里欢在担任副教主的时候,就把教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在出任教主后,灭掉了几股冒头的江湖势力,消灭了远近威胁,令正邪势力得以平衡,的确功不可没。夜里欢这个教主当得很好,也稳稳当当,而今天杨乐天反是觉得自己是个篡位之人。   沉默了一刻,夜里欢单膝跪下,垂头:“杨教主,你若愿意重登教主之位,夜里欢自当双手奉还。”   “慢着!”未等杨乐天说话,落花突然腰身一摆,上前几步,厉色道:“杨乐天,这个教主你不能当!” 第二十一章 局势不妙   杨乐天诧异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向落花,“为何?”   “你……”落花语塞。论武功,单凭杨乐天那隔空操剑的本事,绝对在夜里欢之上;论才智,杨乐天事事洞察先机,天神教中无人出其右。出于落花的自身利益,她总不能说是怕丢了教主夫人的名头,影响她在教内办事。   “落花,这里可是有你女人插口的份?”夜里欢冷叱,仰头看向站在身侧的落花,“我只是让你在旁看着,并未叫你干涉,杨教主英明神武,处处高过于我,又何时不配做教主了?”   夜里欢此话明着是在维护杨乐天,实际上正相反,他要通过落花的嘴把话说出来,让杨乐天知难而退。不知为何,他挑惯了教主这个担子,说要放下,一时间还真难舍弃。也许这是人类对权力的天生嗜好,也许这是夜里欢在失去了所有亲人后,唯一的精神寄托。   天空已然放晴,崖口的那抹虹桥愈发明艳照人。杨乐天揉了揉眼睛,仿佛有灰尘飞入,眼皮内微微痛痒。   落花得到夜里欢的撑腰,立时唇枪舌剑:“夜教主已与柳盟主订立了盟约,互不侵犯,如今盟约之期未到,轻易换主盟约必然失效,正邪之间将再起纷争;况且,我们的杨教主与柳盟主之间似乎有诸多私人过节,他悬赏取你人头,又挑起了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对你的仇视,万一因此正派找上天神教的麻烦,就局势不妙了。”   碧空如洗,那虹桥上的七种颜色,神光离合。杨乐天又揉了揉眼睛,再去看落花转动的手腕,登时脑中一嗡,如霹雷般地炸开。   “你实在已是个过气魔主,不再适合担任邪派首领,这完全是出于天神教的利益考虑。”   一口白牙在雨后的阳光下闪着微芒,杨乐天不再理会落花的言词,匆忙闭上了眼睛,他意识到眼下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   不出一刻工夫,杨乐天的头顶已然冒出了氲氤的白气,随着雨后岩石上蒸腾起来的雾气,一同升上了高空。   “唰——”三道白光,瞬间钉入了落花的肩头。   天神魔钉!   杨乐天睁开眼皮,正对上落花痛苦的明眸,那一对杏目睁得斗大,惊讶地盯着对自己下手的丈夫。   ——你竟然对我下手?原来刚才你的感情都是骗我的?你为了我的死而心伤,也是装出来的?你根本没有在乎过我,是我傻,还对你抱着一丝幻想,甚至还卖力帮你保住魔教教主的地位,可是换来的确是这个回报?好,夜里欢,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尝尝被人玩弄感情的滋味,你这个冰山迟早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从惊讶转为愤恨,落花捂着肩膀,黑血从她白皙的五指间渗了出来。   “落花,你不知分寸,竟敢对杨教主下毒?”夜里欢横眉冷目,厉叱:“这个是对你的教训,回去给我谨言慎行!”   “是。”落花镇定下来,彻底做回一名下属应有的本分,她不再奢求夜里欢的真心,并开始盘算着如何征服这个男人。然而,天神魔钉的毒性发作起来,令她不可思考,脑中一阵阵的眩晕,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噗——”随着一股强劲的掌风,三注鲜血从落花的肩头急喷而出,快如离弦的箭,鲜血中裹着三颗亮闪闪的尖钉的,叮叮落地。   “你出手太重了!”杨乐天收回掌风,对夜里欢沉下脸。   夜里欢伸出手臂,扶住倒下来的落花,扭过头一脸冷肃:“做为教主,便应当机立断。教中无论是谁犯错,都该及时处罚,决不可心慈手软,否则难当教主大任!”   杨乐天闻言,心里一突:原来是我不够心狠手辣,不配做教主,他是在教训我?夜里欢啊夜里欢,时隔三日,真需刮目相看。   “此言有理,不愧是魔教教主。”隐藏着怒意,杨乐天站起身,语峰一转,“但,落花是你夫人,与其他教众又如何相同?”   夜里欢冷冷地道:“杨教主,这是我的家务事,我也自有解决的办法,不劳费心。”   “好。”杨乐天一怔,又道:“你说的对,家事就是两个人的事,别人最好不要干涉,否则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此话一语双关,也指夜里欢对琳儿之事,但此时杨乐天还不想挑明,他害怕去肯定什么,只盼着他的推测是空穴来风。   “嗯。”夜里欢不以为意,打横抱起昏迷的落花,看着她泛着黑气的脸,心中竟是痛了一下:你到底是没有武功之人,淋了一身雨水,又中了这般强烈的毒,也难怪会倒下,我的确下手有些重了,杨乐天骂得没错。   一阵凉爽的风吹过,几滴晶莹的雨珠从夜里欢发丝间钻了出来,淌在落花的脸上。他抱住落花,匆匆忙忙地向着总坛的方向走去。   暗暗握拳,杨乐天看着那个缩小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情感在他纯黑的眸底闪过,他什么都可以忍,只有一点儿是他无法容忍的——他发现自己太爱琳儿了,他不能让任何男人把琳儿夺走,即使是照顾了琳儿三年的夜里欢也不可以。何况,他现在要实现宏图大志,实现对飞鸟的承诺,天神教教主之位他是非要不可。   “琳儿。”杨乐天一步踏出青龙殿,正见琳儿用一把桃木梳子捋着长长的秀发。他微笑着走过来,突然夺过琳儿手中的梳子,“我来帮你。”   “哎,你哪里会啊,我自己来吧。”琳儿转过头,伸手去抢木梳。   杨乐天手腕一转,笑道:“让我试一次吧。”他用梳子欠入那乌黑发亮的发丝,从头顶一直顺着发尾划去,那些发丝如波浪般地被犁开,在一根根的梳齿间翻起柔和的浪花。   “喏。”感受到身后温暖的气息,琳儿不再反驳,转而安静得将手搭在腿上,甜腻腻地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和丈夫。这是杨乐天第一次为她梳头,原来男人的手也可以这般温柔。   “琳儿,假如以后退隐江湖后,我天天为你梳头,好不好?”   听到身后温和的语声,琳儿“嗤”地一笑:“好,你可要记得今天的话,不许反悔哦。”   “嗯,一诺千金,生死不悔。”杨乐天将梳子一转,撇开两缕秀发,向中央聚拢。一般的女子发髻杨乐天不会,但是他曾留心观察过几次琳儿梳头,他知道妻子喜欢的那种发髻是如何打理。   琳儿一羞,脸上蓦然腾起两朵红云,“乐天,我已经把包袱都收拾好了,我们何时去寻那世外桃源呢?”   “都收拾好了?”杨乐天持梳的手蓦然一顿,立时有一缕秀发从梳间散落,“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我们……若不然再想想去哪里?”   “上次不是说好去南疆的么?”琳儿疑道。   杨乐天摇摇头:“我觉得南疆那边恶樟毒虫太多,还是另想他处吧。”   “没关系,反正南方山明水秀,我们向南走便是,路上遇到了心仪的地方,就留下来。”琳儿一脸喜悦,憧憬着在花间舞剑抚琴的画面,这个愿望她很快就可以实现了。她绞着手指,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   身后的杨乐天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用梳子从上到下方,如梳子缕水,他的心思已经不再头发上,而是寻思着如何开口。这个问题已困扰了他数日,他不怕说出来,只怕看到琳儿失望。   “琳儿,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么?一年,我只要一年,我相信可以完成。”   “你在说什么?”琳儿的声音蓦然低了下去。   “啪!”木梳坠地,一头没有系好的秀发散落下来。   杨乐天转到琳儿身前,蹲下抓住琳儿的双手,渴求地望向妻子,“琳儿,给我一年时间,我只要一年时间,做一些事情,之后我们就一起隐退江湖,好不好?”   琳儿从起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后是听得耳朵嗡嗡作响,刚刚憧憬的画面如浮云般在眼前幻灭。   无数次的憧憬,为什么,为什么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破灭、消失。   过了良久,琳儿高昂了头,水亮的眸子里含了一汪清泉,淡淡问:“我可以说不好么?既然不能,何必征求我的同意。”甩开丈夫的手,她俯身去捡木梳,将头发甩在一侧,自顾地对着铜镜梳了起来。   “琳儿,你生气了。”杨乐天站起来。   “对,没错。”琳儿愤然起身,将木梳掷到丈夫的身上,“杨乐天,你明不明白,我们母子只想过一些安乐平淡的日子,我不想整天都为你担惊受怕。我很怕,很怕哪一天你出门,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想再一次守寡,更不想让寒儿再一次失去父亲!”   说到此处,琳儿泪水簌簌,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杨乐天不顾一切地将妻子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摩挲着琳儿的秀发,“琳儿,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只要再过一年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就退隐江湖。”   一年时间,不算长久,杨乐天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打算用这一年来完成他和飞鸟许下的宏愿。除此之外,还有两件事,他必须查清楚,不然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第十一卷 正剑舞邪谁争锋 第一章 一单交易   一轮皎月,点亮了漆黑的夜。玄武坛小屋内的蜡烛还燃着,窗纸上,映着一个纤瘦的身形,佝偻着背。   桌子上,放了一个碗。碗中盛着半碗水,烛光一晃,扑簌簌的药粉如灰尘般地落入了那碗清水中。桌旁的女子直起腰来,端起碗,一股脑地喝了下去,然后吐了一口长气,扶着椅背缓缓坐了下来。   门没有关好,被风吹开了。女子起身去关门,却看见门外站着个男人。   “进来吧。”落花转身,坐回到椅子上。   “你怎么现在才吃解药?”男人进了屋,冷锐的目光立时盯到了桌上的碗。   “我刚醒,见到桌子上放着解药,便吃了。”落花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她的确很虚弱,被那天神魔钉的毒折腾了一个下午,即便是昏迷了,体内的毒仍在昏迷中发作着。   “他人呢?他不是该来陪着你、照顾你的么?”   落花痴然一笑:“那个冰人始终是不会在乎我的。”   “其实,我倒觉得这次你收获不小,他在崖上的表现,似乎是对你动了真情。”   “不,我不敢再奢望那个冰人的施舍。”落花捂着肩头的伤,恨恨地道:“这次我已经明白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妻子,虽然我也不爱他。”   “那……他对琳儿呢?”男人顿了一下,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他紧张他妻子和夜里欢的事情。   落花直视着杨乐天,冷然道:“他说……我不配和琳儿相提并论!”   一字一字地在落花的皓齿间咬出来,直看得杨乐天神智一恍,便如突然被毒蜂蛰了一口,疼得钻心。他咬着牙,试图再一次确认,“夜里欢真的这么说?”   落花点头:“对,一字不漏。”   “唰”地一声,玄魂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出鞘一寸。寒凛凛的白光猛然射到了落花的娇颜上,令她差一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压着怒气,杨乐天默不作声,回手扣上了玄魂剑——夜里欢,难怪你自己有妻不爱,倒是对别人的老婆情有独钟!我真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琳儿在你心里竟有着比自己妻子还高的地位?都怪我当年一时糊涂,将琳儿错付了于你,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此时的杨乐天和他身后的剑一样,将怒气隐藏在坚硬的剑鞘中。他尽管面冷如水,内心却是火热,那里面的确积着一团火,好像随时都会从那张冷肃的脸上爆发出来。   落花不敢抬头去看积怒之下的杨乐天,只盯着碗里那些黢黑的药渣,叹息:“人活得就是这么糊涂,明明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结为夫妻的也不一定是真爱。杨乐天,你其实是幸运的,你可以和所爱的人双宿双栖。”   自嘲地一笑,杨乐天摇了摇头,将一个蓝布包袱砰然放在了桌上,坐在落花对面。他努力平定心神,许久的沉默之后,忽然问:“你还爱飞鸟么?”   “爱,我很肯定。”落花猛得仰起头,两道柳眉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但是这个字、这种感情,到了今时今日还有用么?还能挽回么?我都把他的心都伤透了……”   见落花失落的样子,杨乐天漠然道:“我可以帮你劝劝他。”   “你愿意帮我?”落花的眼中陡然一闪。   也许女人的心思就是如此复杂,她既不舍得放弃夜里欢,这个时而令她感到温暖的男人,想依靠、想征服,又对飞鸟的感情万难放下。因为落花骗不了自己的心,一想到飞鸟她的心就会痛,她知道那是深爱。   “嗯,我帮你也是为了兄弟,飞鸟心里有你,我知道。”顿了顿,杨乐天的手摩挲着那个蓝布包袱,“再者说,这次你为了帮我探夜里欢的口风,差点儿送了命去,我不想欠了你的。”   “可是你救了我,我却没有向着你说话,还帮着夜里欢说了那些不中听的话。”落花柳眉一挑,一手搭上桌沿,眼睛已然盯上了那个蓝布包袱——看样子,包袱里面的,应该是个长方形的东西,难道会是……   杨乐天一摆手,“那些话根本就是夜里欢心里想的,你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我明白,你维护他,无非是为了自己。况且,教主之位由谁来做,又岂是你一个女人可以左右的?教主一事,你不用为我操心,只需帮我查清楚夜里欢和琳儿究竟有没有什么事情便可。”   “好,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你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落花唯恐杨乐天忘了那个承诺,连忙再次提醒。的确那个承诺关乎她的命运,令她时刻提心吊胆。   “不会忘记,放心。”杨乐天微微一笑,将桌上的蓝布包袱推向落花,“你看,我足够诚意了,包袱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迫不及待地,落花打开了包袱上的布结。包袱打开,她的心也跟着飞出来了,愕然看着包袱里的东西,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翻开来看。   看着包袱里的东西,落花一边和纸上比对,一边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对,就是它!”   杨乐天伸手将纸要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图画,所绘的乃是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宽窄高低都在旁有详细标注。   “一个简单的匣子,也能画得这般精致,栩栩如生,柳飞扬倒是有才。”杨乐天点了点头,将纸压在掌心,按在桌上推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急需此物解围?”落花收起那张纸,双目放光,包袱中的红木匣子,正是前几日吴阴天飞鸽传书,逼落花在七日内取回之物。   “我当然知道。”杨乐天起身,踱了两步,“柳飞扬在玉府失了匣子,又猜到匣子落入了我手,回去后一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之后他就会去找鬼面,而你是吴阴天安插在天神教的眼线,吴阴天不来找你还能找谁。”   红彤彤的烛影下,一双白玉似的手抚上了红木的盖子,轻轻拨动着盖子下面那把铜光闪闪的小锁。   “别动!”仿佛被烫着一般,杨乐天突然伸掌,一把打掉了落花拨动小锁的手,“这锁你碰不得。我警告你,若是不想有性命之忧,最好别看里面的东西。”   “为什么?”吓了一跳,落花惊惶而疑惑地看着他——那个男人的眼睛里透出了冷酷的寒意,仿佛是这匣子里面藏着什么杀人的怪物。   “同时也转告你的主人,他若看了,柳飞扬必将杀他!”杨乐天危险地瞪大了眼睛,那漆黑的眸子透出了令人窒息的压迫力,仿若冥君的瞳。   捧着手,落花的惊惧地站了起来,她不仅不敢再去碰那匣子,足下也向后退了几步,站定在墙角。   这个人,今后一定会是魔主!只要是杨乐天想做天神教的教主,一定无人可阻。我真是愚不可及,还想凭着那些借口,妄图螳臂当车……太傻了,我真是太傻了……   落花不敢妄言,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嗯,我会转告吴阴天。”   “好。”杨乐天收了神光,踏出门前补了一句,“我这几日,要出门一趟,帮我看着他们。”   “我会的。”没有关门,落花不自觉得走到门口,目送着这个男人消失在夜色中。   他来过,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那个匣子里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落花整夜不敢吹熄蜡烛,似乎看到了那匣子在烛光下跳动,里面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冲撞着那把亮闪闪的铜锁……   “义弟,你想不想回无名山庄?”   神魔之巅,山风习习,几场暴雨过后,天气忽然转凉。杨乐天望着云淡风轻的天空,猛然回头,询问着身后的义弟,这一句同样问得云淡风轻。   “我……”飞鸟迟疑一下,负手看着杨乐天所望的那片天,“我回去做什么,还不如跟着大哥闯荡江湖。”   “可是,那里还有你惦念的人,你的妹妹吴雨燕,还有你那可爱的小外甥。”   “雨燕?”飞鸟笑了笑,“她有江武兴照顾,我很放心。”   这时,杨乐天抬手一指,在那稀薄的白云间,有几朵云彩极为紧密的合拢在了一起,“你看那里!”   “怎么?”飞鸟的眼光追看杨乐天手指的方向。   杨乐天神情凝重,“那朵云彩的颜色甚重,又快要下雨了。”   “秋天快到了啊,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一层棉。”飞鸟语气轻松,看得出,他今日心情极佳。能和大哥一起闯荡江湖,做一番事业,那是飞鸟目前最大的心愿。   杨乐天摇头,“天朗气清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并不是个好兆头。”   “大哥,有什么问题,你想说什么?”飞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大哥今日说话总是颠三倒四,转着圈子。   杨乐天垂下眼睑,忽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不能让义弟再陪我冒险了,上次大漠之行几乎害得他丢掉性命——杨乐天沉默了一阵,终于说服了自己,细声细语地提醒:“你难道……就不担心,这次我们得罪了柳飞扬,他会找上你的家人么?”   听杨乐天这么一说,飞鸟心里骤沉,“应该不会吧,柳飞扬的把柄在我们手上,他找妹妹做什么?”   “他可以胁迫你妹妹,逼你交出那木匣的。”杨乐天提示着,从牙缝中汲了一口冷气。   飞鸟脸色大变,“幸好大哥及时提醒,我竟没有想到这一步。”   杨乐天拍拍飞鸟的手臂,“不如大哥陪你回去看看,心里也好落个踏实。”   “好,我回去收拾几件衣服,这就启程。”飞鸟顿时失了观赏风景的闲情逸致,一想到刚刚杨乐天所说,就紧张得全身发抖。   在吴家,飞鸟最为疼爱雨燕这个妹妹,从小就处处关心,事事保护,生怕妹妹有半点磕碰,此次万一被柳飞扬抓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可是亲身体验了柳飞扬的那些铁血手段,那些残忍的刑罚,妹妹又如何经受得住……   杨乐天瞄了一眼那片浮动的云团,隐约听到闷雷隆隆之音远远传来,他心头一沉,似乎被那闷雷击中——但愿江武兴一家三口不会真的出事,否则我杨乐天真要自封个乌鸦嘴了。 第二章 心念徘徊   万柳山庄,午夜。   写满了冥文的纸,叠叠落落地放在地上。抓起了几张冥纸,沁儿用冰冷的手指细细捻开,一张张地投入火盆。   今日是八邪的尾七,也许对于这样一个恶毒的继母,根本不值得为他烧纸。然而,沁儿在玉桥旁偷偷地烧,柳飞扬也在屋里偷偷地烧。   杨乐天杀了八邪和飞仪,柳飞扬对他恨之入骨,可是沁儿呢——她双眼发直地望着月光下泛着亮影的池水,眼中竟是迷茫之色。   玉指再一次向着地上的冥纸抓去,却忽然抓了个空。沁儿低头一看,发现冥纸已经烧完了,只得将目光移向那些火盆中正在噼啪燃烧的纸。   嗤嗤的火焰将冥纸上绘得金银元宝迅速吞噬,在纸的边缘形成了一道锯齿形的黑缘,并在不断蔓延,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快速地,那些火焰围拢过来,将冥纸烧成了一撮炭粉。   继母泉下有知,可以收到么?沁儿看着火盆中那些渐燃渐弱的火苗,眸中的迷茫之意很浓了。她不知道她该不该恨那个男人,那个这几日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杨乐天。   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沁儿心中有了答案,那就是爱情,可是自己又不敢去承认和面对。这个男人杀了她的继母,是该恨,还是该爱?她的心明明是爱,却整日逼迫着自己去恨。   “也许这就是注定有缘无分吧。可是真的很想他,怎么办?上次他明明邀请我去天神教了,我当时是否真的该随了他走呢?”沁儿对着池水梦呓般的喃语,心思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是万丈高崖,山峰直耸入云,她爱的男人坐在岩石上,怀中正搂着别的女人,缠绵悱恻。   沁儿心头忽然一酸,皱着眉低头盯着地上已经无焰的火盆。这时,一阵凉风袭来,吹得月下池水闪起了星光,沁儿的肩头反是温暖起来,那是来自她肩上的金沙斗篷。这件斗篷,不胫而来,她只是会心一笑,头也不抬地问:“你来了?今日这么有空?”   “沁儿,我来看你,怕你一个人在这里伤心过度,投水自尽。”一双令人感到险恶的手抚上了沁儿的肩头,声音低沉。   “劳你费心了。”沁儿从怀里逃出荷包,塞给肩头的那只手,“你来关心我,还不是为了这个。”   放开了沁儿,那人倒置荷包,倒出了一枚金色丹丸。小小一枚丹丸,竟比天上的星辰更加金光灿烂。   “沁儿,果然还是你对我最好。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我对你是真心的,可以接受我么?”   “你的真心是对着忠心蛊的解药,还是对我?”沁儿讽刺地一问,没有看身后的鬼面。本来那张带着面具的脸,也没什么好看的,在夜色中只会给人一种恐怖的遐想,就如看到了的阴曹地府的恶鬼。   “当然是对你……”   阴冷的声音嗡鸣在耳畔,同时那只讨厌的手再次塔上沁儿的香肩,沁儿下意识地一躲,甩开,站起身来,“你来找我做什么,解药我说了会给你送过去的。”   “呵呵……”吴阴天眼珠一错,转到沁儿面前,“沁儿,我发现,你这次从西域回来,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是你眼花了,我还是我,请你让路。”   “不对。”吴阴天摇了摇头,忽然一把抱住了沁儿,“别走,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留在柳飞扬身边的,你和我一样,也想离开他,对不对?”   沁儿刚要挣扎,忽听到鬼面这么说,急忙堵住了对方的嘴,低声道:“嘘,这地方暗卫很多,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想要解药了。”   “别慌,暗卫们还不是听我这个统领的,都被我遣到别的院子去了。”吴阴天的五指环住了沁儿的腰,低头凑到她耳边,“想问你,天下间有没有一种蛊毒……是中了以后无法察觉的,连技法高深的蛊师也不能?”   “你想……”沁儿猛然间睁大了眼睛,果然听到面具下的诡笑,看到了那张面具在月光下轻轻颔首。   “沁儿,这次你必须和我合作,否则的话,我就会禀报主上,那名和杨乐天串通的暗卫是你指使的!”吴阴天眼珠一瞪,手下在沁儿的腰间捏了一把。   “你凭什么这么说?”不顾吃痛,沁儿震惊地问。   “因为我看到那奸细的手背上,是有血色红斑的,也就是你为他中了枉生蛊。可是枉生蛊没有发挥作用,他认得杨乐天,在暗卫里帮杨乐天做事。其实是你故意少下了蛊量,和那名暗卫里应外合,算计主上!”   “我没有,我当初对主上是忠心的。”沁儿理直气壮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向着天空一指,“我敢对月发誓,此事绝对没有和杨乐天串谋。”   “当初?”吴阴天哼了一声,冷笑:“那就是说……现在你对主上不忠了?”   “我……”沁儿气结,不想激动之下对着鬼面吐露出了本心,那么现在就是骑虎难下。   沁儿心中犯难:不同意合作的话,鬼面就会旧事重提,在主上面前白她一刀。即便不是她做的,也是有可能一时疏忽,用错了药的剂量。主上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一旦鬼面那样说了,主上一定会认同他的说法,那么后果将难以想象。   假如她同意合作的话,这件事便是不成功则成仁。事实上,鬼面说的那种蛊毒不是没有,就是这种蛊毒有个麻烦。它有股死鱼的腥味,而且要服上一段时间才有效果,除非是硬逼着吞下去,否则不可能令服毒的蛊师不知不觉地下咽……不过,如若鬼面真有法子让柳飞扬长期服用那种毒,到未尝不是一个摆脱柳飞扬的好办法。   吴阴天搂紧失神中的沁儿,语声转为柔和,“不是忠心正好,只要找个办法,令那个人再也威胁不到你我,就行了。”   沁儿垂下眼睛,思索了好一阵。她和鬼面的心口紧紧贴着,能够感受到对方心脏的跳动。比起她那颗如砰砰乱撞的心来讲,对方的心跳却是律动的,好似树上的蝉鸣一般,简单重复着一个节奏。   吴阴天也没有再催沁儿,看沁儿的默不作声,他已然明白这种药是有的,他也明白这个问题要给沁儿时间,好好考虑。   杨乐天和飞鸟到达无名山庄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踏入院子,有些先衰的叶子被风儿扯到地上,棕黄中还泛着青绿。   “没有人么?”飞鸟心里越沉越低,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揪住了,盲目而焦急地在空荡的院内扫视着。   杨乐天凌空跃到房上,举目眺望。偌大个无名山庄,居然真的没有人在,没有扫地的下人,厨房中也没有炊烟。   “看那里!”一缕黑色的烟雾腾空而起,飞鸟遥遥一指,黑烟冒起的方向,正是他后院木屋前的竹林。   “着火了?”杨乐天与飞鸟眼神一对,当前掠身而起,顺着屋脊,以最短的路线到达了目的地。   “爹爹,爹爹,快看,快看!”江墨扯着旁边男人的衣襟,大叫:“那两个叔叔会飞啊,和爹爹一样厉害!”   “这大白天的,飞檐走壁,真是好笑。”江武兴抬眼一瞄,嘴角勾了勾,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用宝剑穿着的肉块翻了个面。   “娘。”江墨见两个叔叔向着自己笑嘻嘻地走来,怕得小身子向后畏缩,一直退到了吴雨燕的怀里。   满心欢喜,吴雨燕将手中的肉串放在炉架上,抱起墨儿,冲着飞鸟笑,“墨儿,快叫舅舅。”   墨儿摇头,用异样的眼神盯着飞鸟看。   “这孩子,快叫啊,他就是你舅舅,快点!”吴雨燕心焦,拍了拍墨儿的屁股。   “没事,小孩子,认生。墨儿,可惜舅舅没带礼物给你,嗯……”飞鸟摸了摸空空的衣囊,皱皱眉头。他左顾右盼,忽的灵光一闪,猛然间从杨乐天背上的拔出了玄魂剑。   “你做什么?”杨乐天刚坐下,很自觉地拿起炉灶上的一支肉串,正要向嘴里送,飞鸟却打扰了他的食欲。   “唰唰唰——”飞鸟原来也是用剑的,只几招虚点之势,巧妙地逼退了杨乐天冲过来的身形。   “别动!”飞鸟吼了杨乐天一嗓子,转头微笑着看雨燕怀中的墨儿,“墨儿,你看好了!”   “嗯。”墨儿讷讷地点了头,搂紧了雨燕的脖子,小小的眼睛泛着如清泉一样水亮的光。   “嗖——”飞鸟抬起手,霍然间松掉了玄魂剑的剑柄,但见玄魂剑没有预想的坠地,而是幽幽地悬浮在他的掌心和地面之间。   “娘,这个舅舅好厉害!”江墨贴着雨燕的耳根嘟囔了一句,连吴雨燕和江武兴也看得目瞪口呆。   江武兴忘了吞掉嘴里的一块肉,直接淬了出来,一块焦黑的肉饼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裹上了一层灰土。   吴雨燕惊叹:“二哥,你怎么也会隔空操剑?我只听说就是杨乐天的神奇功夫。”   飞鸟得意地一笑,提着的一口蓦然松了,玄魂剑登时往下一坠,剑尖沾到了地面的黄土。杨乐天正大口嚼着肉块,见状随手一挥,那玄魂剑瞬时被一缕清风卷起,平地拔起三丈余高。   “哇——”,墨儿看得不知了言语,仰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张着小嘴。   放下肉串,江武兴足下一点,闪电般地凌空跃起。他伸出右臂,一只大手如一张大网,试图抓住那似小鸟般跳跃中的剑柄。 第三章 宝剑炙肉   杨乐天的手指轻轻一拨,操使玄魂剑一连几点,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每次在江武兴即将要触碰到剑柄之际,便如蜻蜓点水般的跃开。   “看我今天不抓到你!”江武兴在儿子面前也起了小孩心性,跟着那柄长了“翅膀”的玄魂剑在空中飞掠起来。   飞鸟凝了一口气,并指一点,试图与杨乐天那股操剑之力对抗。果然,飞鸟的力量有些效果,虽未阻了玄魂剑飞跃的势头,但也令这把会飞的剑在空中动作迟缓了一些,给了江武兴可乘之机。   “抓到你了!”江武兴身子倾覆,双足向后一蹬,眼看指腹已然碰到了剑柄。始料未及的,那玄魂剑突然失去了动力,从高空中直直坠下,竟是从他的掌心里如泥鳅般地滑出。   微微一笑,杨乐天喝了一口酒,若无其事地撕咬起嘴边的肉块。   飞鸟知道大哥定是偷偷收了功力,斜了杨乐天一眼,暗用内功,在玄魂剑落地之前保持住了平稳。他四指并出,微微勾起,那股力量令玄魂剑在距地面不到半寸时陡然停住,忽忽幽幽地上下悬浮,剑下的黄土登时被剑气搅得飞扬起来。   杨乐天勾了嘴角,端起酒碗,表面上看他只是将碗中之酒送到嘴中。实际上,那碗中的酒水已如沸水般地滚了起来。   “唰——”只在江武兴身形下坠的一瞬间,玄魂剑又蓦地升了起来,主动腾到江武兴的身前。江武兴伸手一探,轻轻松松地握住了剑柄。   “爹爹,好厉害,好有本事!”墨儿兴奋地大叫。   身形稳稳坠地,江武兴看着儿子泯唇笑了笑,这次的威风可不是他的,他也就是小孩子眼中的英雄,真正的英雄还安然坐在那里喝酒吃肉呢。   吴雨燕震惊地看着刚才玄魂剑的走势,同样暗中注意着杨乐天的每一个小动作,微挑四指,甚至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碗,令那玄魂剑腾至丈夫的手心。   她抱着墨儿坐在了杨乐天的对面,上下打量着这位青袍侠客。面泛红光,精神饱满,和一年之前的气色相比,已是大有不同。江湖上的传言果然非虚,这一手隔空操剑的本事,当真是堪称奇迹,今日她可是大开了眼界,心中不由大为赞叹。   走过来,江武兴将玄魂剑双手奉给了杨乐天,“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义弟,想不到咱们的青龙护法,烤肉的手艺可是出奇的好,尤其是用宝剑烤出来的肉,那味道可真是非同反响。”轻笑一声,杨乐天接过玄魂剑,反手入鞘。他抓起一把穿着肉块的宝剑,递给了刚刚坐下来的飞鸟。   “谢谢。”飞鸟接过来,没有吃,盯着那些从棕褐色的肉中渗出的亮晶晶的油汁,心思有些缥缈。这种在炭火上架上铁网,再用剑炙肉的方法,是她教给雨燕的。后来,他也曾教给了另一个女人。   时光已过,美好的回忆却还在。飞鸟记得他曾用嘴叼下了一块肉,直接吻上落花的唇,将肉送到对方的嘴里。   “好吃么?”他问。   她睁着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眼睛,仰头看着缀满钻石的夜空,“这是我吃过世间最好吃的肉。”   “是么,什么味道的?”他温柔地问。   “你口水味道啊……”她嗤地一声笑了,边嚼着。   “那是什么味道啊?”轻轻的,他再次吻了她,用舌头舔到了她唇边肉汁的咸味。   她咽下那块肉,嘟了一下嘴,“很香,很甜……”   原来一个坏女人,也有孩子般童真的时刻……飞鸟勾了勾自嘲的嘴角,想要去咬剑上的肉,张开了嘴,却没有咬下去,又将肉放回到铁网上。   “怎么,又在想她?”杨乐天突然问。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突然,刚才飞鸟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杨乐天看得清清楚楚。那种情感正如一条小溪奔流在盘桓曲折的山涧,脉脉不息。   “没有。”飞鸟否定着自己的心,站起来,静默地向着不远处的荷塘走去。   抬头一望,荷塘中已失了绿意,取而代之的是枯黄的荷叶,如揉皱了的宣纸般,在一滩死水中漂浮着。其间孤然挺立的,是几只成熟的莲蓬,仿佛如傲雪寒梅般的不屈。   “已经没人打理了么?”飞鸟心里一凉,茫然看着荷塘。   “是啊,下人我都遣退了,三个人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着。”江武兴追了两步,便被身后的男人按住了肩膀。   杨乐天向着江武兴点了点头,自己追了上去,“义弟,既然还是放不下,何不去争取?”   “争取什么?”飞鸟转头,眼中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反诘:“争取让她再伤我一次?怎么,大哥还嫌我这满身的伤痕不够多么?”   杨乐天神光一黯,飞鸟这一身的伤害,一半是落花造成的,一半也是他自己造成的。沉吟片刻,他叹出一口气:“够多了,不要再伤害,现在你需要的是幸福,大哥想看到你能幸福。”   “幸福?”飞鸟苦笑,用手摸了摸自己左侧空荡的衣袖,“那是我不敢奢望的东西。许是前世我造了很多的孽,或者杀了很多的人,需要今生来还,我不会逃避这轮回中的惩罚。”   “不要这么想。”杨乐天与飞鸟并肩而立,语重心长地劝慰:“也许你该试着回到原点,回到你最初闯荡江湖时,自由自在,桀骜不羁的样子,那么你将找到快乐。”   飞鸟嗤之以鼻,没有说什么。他还能回得去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岁月的沧桑已经在他的脸上雕琢了痕迹,留下了皱纹。回去?年少气盛?浪子心性?不谈感情?哪一点是现在的他能够做得到的?   “杨乐天……”   在他们兄弟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但是,对于杨乐天来说,这个声音又似曾相识。   “怎么是你?”玄魂剑在背后震颤,杨乐天回过头,映入眼帘的人立时令那把躁动的剑安静下来,只剩诧异:“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是啊,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没有死。”那人一身藏蓝色的道袍,长发用一只木簪简单的束起,右手一把浮尘垂着长而洁白的毛,轻轻向左臂上一搭,微微躬身:“杨乐天,久违了。”   “你这一身打扮,是为了逃避我的追杀?”杨乐天挑起眉梢,似有挑衅的意味。   “你说得没错。”道人上下打量着杨乐天,眼中突然有了愤怒的光,“风雪飘摇,一夜灭门。当日若不是我贪生怕死,怕是再也见不到你这个灭门仇人了。”   杨乐天叹了口气:“你一门的不幸,我深表遗憾,今日你是想找我报仇的么?”   “你觉得呢?”道人抽出在道袍下暗藏的大刀,指向杨乐天,厉喝:“你觉得我有能力杀了你么?”   “大哥!”飞鸟擎着伏魔刀,挡在了杨乐天身前,低声道:“这种江湖小角色,不如留给小弟对付。”   杨乐天摇摇头,用手缓缓压下了乌黑的刀口,一脸肃穆,“许慕白,你当日便是我的手下败将了,断刀四子剩下两个,我……”   “错!如今,断刀四子只剩下了一个了……只有我。”许慕白抠着刀柄,大刀向斜后方一划,垂下了手,“不过,我不会找你报仇。因为当初夺幻魄珠,损了两个师弟,是意外;而且师父的死,和断刀门所有门徒的死,也都与你杨乐天无关。”   “你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杨乐天向前走上一步,试探着问。   “哐当!”大刀落地,许慕白将头垂得很低,“我要是有能力,定会一刀宰了那贼人。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连最后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咽下,就被贼人用剑齐齐斩了头颅……”   “你看到了那贼人的模样没有?”杨乐天追问。   “没有,我只看到了他带着一张罗刹的面具。后来,我向那贼人砍了几刀,被他刺了一剑,就毒发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全是尸体,全是鲜血……”许慕白双膝发软,无力地蹲下,仿佛曾经残酷的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抓着头发,用力拉扯,喃喃:“那些血……那些血凝结在白雪上,都是师弟们的……”   “过去了,都过去了……”吴雨燕缓步上前,拍了拍许慕白的肩头,淡淡吩咐左右,“崔亮、莫烦,带许公子下去休息吧,他太累了。”   “是。”两名侍从齐声应答,杵剑而立。   崔亮、莫烦这两人是多年来一直跟着吴雨燕的两名侍从。由于吴铭的夫人穆莲早“死”,吴雨燕从十六岁起就开始以无名山庄女主人的身份打理庄内各项事物。吴铭也给吴雨燕找了几名贴身的侍从,一方面帮助女儿处理事务,一方面保护女儿。而吴雨燕在短短一年内,就将自己的侍从的队伍发展到了十几人,其中包括秘密混入的江武兴。   又过了一年,吴雨燕不仅管理无名山庄的内部事物,也开始借着爹爹武林盟主的地位,涉足江湖中的事务。只要是爹和三哥出门不在之时,或是他二人无暇管理的事务,她吴家大小姐都揽上身,事无大小,通通处理得体面得当。   吴铭虽然欣赏这个女儿的才干,但终究碍于雨燕是女儿身,不能托付大任,便指望着那个不争气的亲子吴靖宇——飞鸟。吴雨燕虽当初对二哥有爱慕之情,但她怎会甘心输给男人,便背着吴铭利用她的侍从队,做了很多的事情。   吴雨燕的侍从队人数最多之时不过二十有五,却个个都是精英,除了江武兴有以一敌百的本事,其他的人也非泛泛之辈,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但是,随着吴铭的倒台,吴雨燕和江武兴过起了幸福的小日子,她不愿再多管江湖中事,也遣散了身边的侍从队。事过境迁,唯有崔亮、莫烦二人不离不弃,赐金不去,誓死追随着吴雨燕这位女主子。   “走吧,许公子。”崔亮和莫烦一左一右地搀扶起许慕白。   “嗒!”地一声轻响,许慕白束发的木簪从发丝间滑落出来,跌落在地,一头青丝立时披散下来,及了腰部。   许慕白回过神来,俯身拾起木簪,举着那木簪痴痴地愣着。蓦地,那双悲伤的眸子微微一变,仿佛想到了什么,登时立掌向着木簪劈落…… 第四章 慕白断刀   “咔”地一声,木簪从中间断裂。这木簪中空,外皮脆如蛋壳,一分为二,剥落在地,许慕白的手中赫然多了一节暗红色的枯枝。   “这是?”杨乐天指着那节似虫子一般的枯枝。   “这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草药,名曰枯虫草。幻魄珠既然可遇不可求,为了治好师父的病,我便听从医仙所言,远赴南疆密林,去寻找生长在沼泽中的枯虫草。”许慕白的目光凝定在枯虫草上。   杨乐天叹息:“对于你师父的病,我深表遗憾,可惜当时你们断刀四子向我夺的乃是一颗假的幻魄珠,即便是被你们拿了去,也救不了你的师父。”   许慕白将枯虫草收入怀中,仰头看天,“算了,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师父的死,是注定的;我的不死,也是注定的。”   杨乐天眸子一转:“此话怎讲?”   笑了笑,许慕白从地上拾起了大刀,将刀缓缓回了鞘,才道:“我在密林中被毒虫咬伤,当时只是微微痛痒,并没在意,不想这毒虫的毒液是一种慢性毒汁,待回到断刀门时才毒发了,并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   “哦?”杨乐天微微错愕。   “当时,我见师父被那个带着面具的人砍死,身首异处,便疯了一样挥刀劈了上去。结果他武功奇高,我被他刺了一剑,血气一乱刚好毒发,便晕死过去。待我醒来,正趴在同门的尸体之上……”许慕白咬破了舌尖,淬出一口血来。   “嗯,你当然不会面具人的对手。”   “为什么?”许慕白的眼睛在杨乐天脸上搜索。   “因为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就是盟主柳飞扬身边的鬼面,也是昔日吴阴天。”   许慕白瞪大了眼睛,“吴阴天?”   “对,吴铭的儿子。”没有考虑太多,杨乐天说出了鬼面的身份。   许慕白心头一震,面具人是吴家的儿子吴阴天,那么旁边这个救了他的吴雨燕,又藏着什么目的……他转头看向吴雨燕,惊慌、猜疑、愤恨三种感情交织在一起。   吴雨燕赶忙上前几步,目光恳切,“许公子放心,我三哥他作恶多端,雨燕同他绝非一丘之貉。我救了你,完全是出于好心,不想你再落入三哥手里,所以才给你改头换面,装扮成个道人,隐匿于无名山庄之内。”   “哼,说得好听。你恐怕是想以我为质,与你三哥达成某种交易吧。”许慕白突然抽出袍下的大刀,厉喝一声:“我不会让你们兄妹得逞!”   刀光一闪,雪白的刀如云片般抹上了青丝下的脖颈。   “你疯了!”、“住手!”、“许公子!”,几个尖利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不是在为这个壮举而欢呼,而是在为他的死不值。   许慕白却是心冷如死,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栽培养育他的师父,共同修行的同门师弟,还有他心仪的小师妹……死了,全都死了,在一夜之间,通通死在吴阴天的利剑之下。   他活着本来就如行尸走肉,没有意义。武功低微,无法报仇,虽然知道不是杨乐天所为,但是那个面具人又是他能对付的了的么?   许慕白这个人有极强的自知之明,对于没有把握赢的仗,他试过一次,就不会再冒险去试第二次。他又一次畏缩了,找了一个以为是可以安身立命之地,躲了起来,那个看着精明干练的吴雨燕答应会保护他,他信了。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信错了,是被人利用了,那种被人出卖的感觉令他无法承受,师父和同门的死已让他那颗心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想逃避这种被出卖的感觉,唯有一刀了事!   “啪!”便在生死一刻,一只大手钳住了那只握刀的手。   杨乐天目光坚毅,用五指之力将那只握刀的手生生从刀柄上掰了开,“许兄弟,不要做傻事!”   “我不想被人利用!”许慕白恨恨地道。   “雨燕说的字字是真,你能信她一次躲起来,为什么不能再信她一次,她没有害你之心。”杨乐天剑眉倒竖,夺下了许慕白的刀。   “我凭什么信你?”许慕白眼珠一瞪,如一团火焰般喷射到杨乐天的脸上。   杨乐天扯住许慕白的衣领,眼神狠戾,“好。假如你还不相信的话,若是雨燕敢出卖你,我杨乐天也效仿兄弟,自断一臂,赔给你!”   “大哥!”   听飞鸟心焦地喊了一声,雨燕从容地拍了拍二哥的肩头,低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大哥为了我牺牲一臂的。”   被杨乐天一把甩了个踉跄,许慕白晃了两晃,站定身子,“好吧,即是你杨乐天这么说了,我便再相信吴大小姐一次。”其实,他并不想死,正好杨乐天给了一个如此好的台阶下。   “你们几个不累么?”江武兴信步走过来,回身指着铁网炙烤中的肉,“那里的肉都烤糊了,你们却放着不吃,在这里要生要死?”他围着众人转了一圈,摇头走回去,俯身拾起串着肉块的宝剑,啧啧叹气:“可惜可惜,你们这帮人啊,真是不会享福……”   江武兴此刻说得轻松,刚刚却一直紧紧搂着儿子。那几块炭火上的肉他根本顾得上翻动,才会令那些肉变得如焦炭一般,不能吃了。   焦糊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钻入了杨乐天的鼻息,引得他鼻中一阵瘙痒。杨乐天打了一个喷嚏,心道这一定是江武兴骂他的结果,也的确如此,他确实不会享福。   但是,若不能阻止柳飞扬在江湖上的胡作非为,就会有更多如断刀门一样的门派遭遇横祸,他杨乐天永远别想踏实下来去享清福,那个和琳儿隐居的梦想便永远实现不了。   “快醒醒!雨燕,雨燕!”   子夜,江武兴披了一件外袍,连衣袖都没来得及伸,一手抱起因不胜酒力而昏睡的妻子,一手托起了熟睡中的墨儿,冲向门口。   “哐!”地一声,走廊上的一节横梁掉了下来,斜斜地顶住了门板。   江武兴用身子撞了两下,立刻有一股浓重的白烟从门缝中钻了进来,门板却没被推开。那个如大腿粗细的横梁,正好卡住了门与走廊上的柱子之间,一动不动。   “咳,咳……”   “咳咳……”吴雨燕一惊而醒,从丈夫的怀中跳下来。外面红彤彤的光影和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令她恍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着火了?!”   灼灼的烈火覆盖了她的视线,眼看着那窗纸已然嘶嘶地燃烧起来。江武兴递给了妻子一件衣服,又用一床大被罩住了怀中的墨儿,“捂着,我们冲出去!”   “慢!”吴雨燕伸手一拦,拾起架子上的铜盆,抬手一扬,浇湿了她和丈夫两件衣服,“用湿衣服!”   江武兴接过湿衣堵住口鼻,扬起一臂灌了内力。“啪”地一声,他一掌将门板击碎,携了吴雨燕跃过燃烧中的横梁,掠身至庭院当中。   “你等等,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将墨儿递到雨燕怀中,江武兴飞身跃上一处未受波及的屋脊,纵眼远眺。   远远一望,西厢、后院、南庭都起了红彤彤的光。这几日,天气本就干燥,火势乘着风势,越烧越旺。这场火蔓延得奇快,一路顺着走廊烧了过来,犹如一条浴火的红龙般,蜿蜒而至,滚滚的黑烟腾上了天空,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来不及救了,这火势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江武兴飞身掠下,牵起吴雨燕的手腕,“快走!”   吴雨燕点头应了,抱好怀中半睡半醒的墨儿,心道:幸好下人都已于上月遣走,不然现在一定是呼号声乱作一团,平白损掉许多无辜性命……正在思忖之间,她忽然看到仓皇而至的许慕白。   “咳咳,原来你……还是要害我……”许慕白弯着腰,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   “若是为了害你,这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吴雨燕抬手给了许慕白一个耳光,指向身后,“你清醒一下,你也不看看,整个无名山庄都要化为灰烬了。”   火焰的光在女人的脸上跳跃,忽明忽暗。吴雨燕还穿着白色的内衣,刚才的情况下,没有留给她穿衣服的时间。此时,在火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晰地衬出雨燕胸前的红色肚兜。但对此,吴雨燕并没有在意,也没有过多去考虑男女之间的礼数问题,而是昂头挺胸的,如一尊女神像般,屹立在许慕白的面前。   一个雪白的五指印,烙在了许慕白那张被黑烟熏得黢黑如炭的脸上。许慕白一愣,自打出娘胎以来,还从来没有被女人打过,这种侮辱令他怎能容忍。   “吴雨燕!”愤怒的,许慕白一字一字地说出,登时抽出大刀,端端指向那个看起来威严十足的女子。   “咔嚓嚓——”身边廊下的立柱如巨石般地倾倒,擦过许慕白大刀的末梢,横在了许慕白和吴雨燕的中间。   “我们快走,不要与他纠缠!”江武兴冷眼横了许慕白,抓起妻子的手,不想却被妻子猛力甩开。   吴雨燕一脸倔强:“不行,我们一定要带上他!”   “为什么?”江武兴不解地问。   “你别问了。”吴雨燕转头,向着许慕白吼道:“放下你的刀,想活命就跟我们走!快!”   “唰——”一记刀锋呼啸而至,当掠过吴雨燕身侧时,忽然被一把冷剑反扣。   士可杀,不可辱!   “当”地一声,刀剑相错,和周围的火烧相衬,瞬间交割出一道十字火花。 第五章 付之一炬   “许慕白,你闹够了没有?”江武兴将长剑别在身后,吼道:“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死,就死远点儿,不要连累了我们一家三口!”   “江武兴,这一掌之辱,我许慕白不会善罢甘休,你闪开!”许慕白瞪着一双亮闪闪的眸子,在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大刀开道,一刀劈落倒下的木柱,无数焦炭般的碎木屑蹿上了天,带着嗤嗤燃烧的红色火星,四散飞落坠地,如烟花绽放,遍及了方圆一丈。快如闪电,许慕白的大刀裹着烈焰的温度,再次向着吴雨燕杀来。   “疯子啊疯子……”江武兴嘟囔了一句,手腕一抖,踏上两步,挥剑在许慕白的头顶掠过,拨开了他满是灰尘的乱髻……   火势压了半边天,一簇明艳的火舌蹿上了吴雨燕腰后的衣角。   “呀!”吴雨燕低头惊呼,急急用手扑打了几下,熄灭了那些可怕的火苗。被吴雨燕惊动,墨儿从梦中醒来,他转了转两只清亮的眸子,却什么也看不见,在被子里面低低地唤了一声:“娘——”   “没事的,墨儿,你继续睡吧。”轻声细语,吴雨燕拍了拍被子中那个扭动的小身躯。   战火比那些烈焰更盛,在江武兴和许慕白的四周蔓延。   蓦地,江武兴将剑顶在了刀锋之上,那剑口顺着刀锋,一字划下,发出了一串刺耳的锐鸣。他用长剑一推,镗开了许慕白的大刀,两人同时向后跃开一步。下盘不稳,许慕白踉跄坐地。   “哐当!”,又是一根粗如老树的木柱横斜下来,紧接着,那木柱上撑着的一方天顶“轰”地一声,卷着被燃得脆如枯枝的横梁突然倒塌。   “雨燕,快带墨儿走!”眼见情势危急,江武兴回头大吼。   “不行,许公子要一起走。”吴雨燕纵跃过来,伸出一只手,想搀扶地上的许慕白,“对不起,刚才是我一时鲁莽。”   许慕白冷冷瞪了吴雨燕一眼,没有接受吴雨燕的道歉。他握紧拳头,向地上砸去,恨自己武功不济,到了哪里都只有吃亏挨打的份儿。   江武兴看着火势如洪流般湍急,已然刻不容缓,而妻子又非要把这头倔驴子带走,一团憋在心里的火燃得比眼前的火更烈。   “轰隆——”   只在又一处顶瓦轰然倒塌的刹那,江武兴出手极快地,如电闪流星,用剑柄戳点了那个坐在地上愣神的男人身后三处穴道,定住了许慕白的身形。   那只坚硬如铁的拳头还没落地,便已跟着身边的人腾空飞起。许慕白身子僵硬,如大石般地被人托了起来。下一刻,他又似一张纸片般,在火焰蒸腾出的热气中,双足悬空地飘过重重烈焰的海洋。   被娘抱着在空中飞掠,墨儿黑色的小眼睛透过被子的空隙,看到了下方那些燃烧中的熊熊烈焰。小人儿怕得心口一撞,“哇”地一声,自顾大哭。   被子覆盖了墨儿的哭声,同时那哭声又被附近接二连三的轰响倒塌声所湮灭,细如蚊蚁。然而,吴雨燕这个做娘的可是听得真切,如此情势还哪里顾得上孩子哭,她不知道是该去安慰,还是干脆揍上两巴掌。当然,以她的个性,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哭什么!哭丧啊!”吴雨燕边骂边打,她心情烦躁,不仅是被这哭声所恼,更多的是她看到了后院的火势——那里,二哥不知道逃出来没有……   脚下汹涌如白浪般的火,是吴雨燕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恐惧感就像是一个黑洞,将她卷了进去。她的手指抠进了被子,不自觉间掐到了墨儿柔软肥嫩的大腿,墨儿哭得更盛了,这次是因为疼……   “武兴,二哥和杨乐天还在后院……”这句话,吴雨燕刚才已和丈夫说过一遍。侧过头,依旧见丈夫携着许慕白的臂弯,紧锁着眉,神情专注地护送着他们母子,向着庄外掠去。显然,她这句话还是没有引起丈夫的关注。   二哥,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当吴雨燕落到庄外的一棵枣树下时,她的足跟却没有落下。雨燕踮着脚,双目担忧地盯着庄内熊熊燃烧的大火……   那里,已然是一片红色的海洋。烈焰通天,宛如无数支红色的蜡烛,在黑暗的穹幕下,点燃了通往冥府的路。   在那条路上,衣袂卷着腾起的热浪在身后猎猎作响,杨乐天凌空踏上几步,追赶着前面那个带着罗刹面具的人。   “站住!”   一声霹雳般的怒吼,响彻在被大火映得通红的夜空。前面的人仍没有停顿的意思,甚至不惜身上沾到火焰,在燃烧中的回廊、亭榭中穿梭跳跃,极力躲避着身后的追逐之人。   玄魂剑从背上跃起,目标明确地向着吴阴天刺来。正如猫抓老鼠一样,无论老鼠的动作再怎样灵活,猫儿的爪子总能见缝插针地伸向老鼠的喉咙。   嘿嘿一笑,面具下透出了一阵阴霾之气,那阵气息扑灭了他肩头上的一簇火焰。   “该死!”吴阴天咒骂着,在跃过一个燃烧中的廊凳后,又手忙脚乱地扑打起沾上火苗的衣摆。便在此时,从烈焰中钻出一道白芒,快如箭矢,疾向吴阴天的后心而至。   “玄魂剑!”身子一缩,吴阴天躲在了回廊的大柱之后,剑峰擦着大柱而过,啃掉了一寸余深的木头。   四处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吴阴天抬手揉了揉眼角,立刻有黑色的热泪从眼眶里溢将出来,沙痛得他嘶哑咧嘴。不过,若非吴阴天凭借着障眼的浓烟和混乱的地形,恐怕早已被杨乐天生擒活捉。   “你若是再不出来,就等着变成一只烤猪吧!”杨乐天站在屋脊上一声呼喝,清冷地笑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咳……”   喉头一连串的耸动,吴阴天头晕脑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知若在此地多停留一刻,同样会被这浓烟所毙。但是,玄魂剑已然封住了他所有的出路,他只要稍一冒头,便有枭首之灾。   “杨乐天,咳咳,这次我是好心……咳,在救你们!”吴阴天发动真气将这句话从烈焰中推了出去。   在救我们?杨乐天皱了皱眉,突然伸臂,将那游曳中的玄魂剑收回了掌心。   “嘶——”   在烈火中穿梭的玄魂剑,已然如刚煮熟的鸡蛋一样烫手。杨乐天痛得吸了一口凉气,掌心内的油皮迅速鼓起了红楞。   重新将剑握了握,杨乐天站在屋顶上向着脚下的那片火海,大吼一声:“吴阴天,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话音未落,吴阴天便迫不及待地从火丛中飞掠出来。衣袂在烈焰的上空拂动,还带着几簇燃烧中的火焰,他刚一在屋脊上站定,便在杨乐天面前扑打起裤脚上的火苗,满头的青丝劈落在肩头。那里,还有几处刚被火燎开的洞,露出了被灼烧得通红的皮肉,宛若一朵朵新绽的小花。   “呵,火是你放的吧,这叫自食恶果。”杨乐天看着被烈焰烤得焦头烂额的吴阴天,持剑嘲笑着。   “咳咳,对,是我放的火。”直起身,吴阴天抚了抚面上的罗刹面具,尽管刚才的浓烟已经把他呛得快要窒息,他还是不舍得摘下面具来呼吸口新鲜空气。   这张面具维护了他仅存的尊严,即使面前的人见过他的脸,他也不想把那张满是瘢痕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张脸是他的耻辱。   杨乐天挑眉:“为什么要放火,可又是柳飞扬所指使的?”   “一半一半,其实放火是我的主意。不过,我是在救人,让雨燕一家三口免于伤筋动骨。而柳飞扬可是吩咐我,给你兄弟的妹妹一家挂点儿彩头。”吴阴天狠戾地摩着犬牙,用一对变幻着的眸子看向杨乐天。   “哦,看来我还真要谢谢你啊。不过,你似乎忘了……吴雨燕也是你的妹妹,这里,也是你的家。吴阴天,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畜生!”杨乐天突然握紧了剑,用剑尖点向脚下的熊熊烈火,痛心棘手地质问:“无名山庄,一草一木皆有你成长的记忆,你怎么忍心将其付之一炬呢?”   “放屁!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我从不属于这里!”别过头去,吴阴天看着那烈火的颜色,眸中业已有了血一样的光,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迸出:“我只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吴铭从没把我当儿子!”   “畜生,你和那个柳飞扬一样,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爹,竟然生在福中不知福!”怒叱一声,杨乐天也很想爆发,他没有爹,也没有娘。虽然没有这份疼爱,但他经常回味着自己十岁之前,父母对他如丝的关爱。   “哈哈哈,你爹娘被杀了,你当然不会明白。那种谨小慎微地,活在别人的眼色下过日子的生活,是多么难捱……”吴阴天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木头燃烧的焦味。   他的童年是这样,他的少年也是这样,利用杨乐天摆脱吴铭后,在柳飞扬的手下还是这样,靠洞悉别人眼中的喜怒哀乐,艰难地熬日子……他本来就是条毒蛇,偏被猎人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竹篓里,连吐出红信都会碰壁! 第六章 针锋相对   这场对话勾起了杨乐天的回忆,面对着满目红彤彤的光,他坠入了自己的童年,那是母亲和父亲温暖的怀抱。   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了父亲那坚实有力的臂膀,尤其是父亲左臂上光滑的肌肉,他一直很羡慕……   倏然凝眉,杨乐天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左臂?父亲是惯用右手,应该是右臂更强壮些才对……   “你看到了么,杨乐天,既然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就该是这个下场!”吴阴天用手指着那些烧得猛烈的火焰,纵声大笑。   “我发现你有时候比你的主上还嚣张。”思绪被打断,杨乐天转过头,看向吴阴天。   “嚣张,哼。”吴阴天抬手,向上推了推面具,朝着火海的深处望去,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怎么,我是否做得太过明显,被他看出来了?看来,我的确该收敛一些,毕竟现在还不是时机。   耸了耸肩,吴阴天淡淡地道:“说到嚣张,天下无人可与你杨乐天匹敌。”   “怎么?”杨乐天抿着唇笑了笑,明知故问。   “我想将你生吞活剐了,实话!”吴阴天的把声音压得很低,眸中射出了两道冷森森的光华。他从腰间抽出了盘踞着的剑,蓦地点指杨乐天,因为此刻,他所想的和杨乐天所想的,完全是同一事情。   “你打开看了?”杨乐天故作轻松地问。   “没有,所以我才上了你的当!”柔软的剑尖在空中微微打颤。   银蛇软剑!   杨乐天冷眼扫到面前精白而细长的剑,心中一动:这把剑吴阴天居然也敢带在身上,他不怕被别人认出他的身份么?柳飞扬允许他这样做?   “哈,那你的主上,收到我给他的大礼,一定笑得合不拢嘴吧。”杨乐天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没错,你利用了我,戏弄柳飞扬。”吴阴天左手搭上握剑的手指,将指甲抠入了右手的手背。   “又当如何?你若是想再操纵落花或者去找她的麻烦,那么下次就不是戏弄那么简单了。”   杨乐天冷冷地威胁着,面对吹毛断发的银蛇软剑,他也只当做废铁看待。   “你想帮她摆脱我?”斗黑的瞳仁一缩,吴阴天忍不住追问:“是落花的意思,还是夜里欢,亦或是你杨乐天的?”   “这有区别么?”漫不经心地,杨乐天摩挲着银白色的玄魂剑,有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了他的指间。此时,那剑身已没了焰火的灼热,而是凛冽得如冰川上的寒风,那是恶鬼的幽冥之气。   银蛇软剑在幽冥的气息下震颤,抖索着,正如吴阴天的手臂。落花,这个贱人,你害得我好惨,有朝一日我一定逮到你,将你大卸八块……听到一声轻咳之音,吴阴天的眸子一闪,瞪着杨乐天——不对,害我之人就是杨乐天,若不是被他利用,我也不会……也不会……   “杨乐天,我杀了你!”吴阴天突然举起了银蛇软剑,一时间激动得连剑都不会拿了,双手持着银蛇软剑,就向着杨乐天的肩头平齐削来,仿佛这一剑就能斩下肩头上的那颗头颅。   “当!”地一声,玄魂剑堪隔开银蛇软剑,那声音回响在熊熊的烈焰之中。一连几个急斩,吴阴天挥舞银蛇软剑,竟使出了斩瓜切菜的招式,如一只疯狗似地扑向杨乐天。   一声霹雷似的声音在空中炸开,刀剑再次两两相错。仰起头,杨乐天竟是吃了一惊,但见对方的软剑已如蛇般缠绕在玄魂剑的剑身上,他用力一拉,居然没能松动。   蒸蒸的热气扬起了杨乐天的鬓云,足下感到烈焰炽热的温度。不错,那脚下的房脊已被烧穿,随时有轰然倒塌的可能。   微微一笑,杨乐天右手牢牢把持着玄魂剑,直接运劲左掌,向着距他咫尺之遥的吴阴天击去。   吴阴天一慌,他哪里又是杨乐天的对手,但现在后悔与杨乐天针锋相对,似乎为时已晚。他登时乱了阵脚,弃剑躲闪又不甘心,于是他侧身翻转,凌空打了一周回旋,同时右手牢牢地握住剑柄。   手腕跟着身体翻转,吴阴天落到对手身后,但双足刚刚向瓦上一踏,陡闻“隆”地一巨声响——屋脊忽然塌陷,如红绸般的火苗猛地翻卷上天,眨眼之间,燎着了吴阴天披散的发丝。   “嗤嗤。”火焰迅速上蹿,已然烧到了他的耳根。吴阴天慌张地向自己脸上拍去,看起来就想是在自抽耳光。   但是,杨乐天现在可没心情看笑话,盯着玄魂剑剑身上流转的火焰之色,眸中亦泛起了杀机。的确,他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一剑砍了这个作恶多端之人,免得再让吴阴天有机会为祸苍生,助纣为虐。   “吴阴天,受死吧!”   一把冷剑直接点向了吴阴天的胸口,吴阴天刚扑熄了火焰,不由失惊地抬起头,用手中的软剑快速地横在胸前,隔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若非银蛇软剑护体,杨乐天这一剑的力道足可洞穿任何普通的刀剑。   火势在无名山庄的每一寸土地上蔓延,攀着断壁残垣不断升腾,通天的火光点亮了夜幕,吞噬了黎明。此刻吴阴天若再次纵身火场,夺路逃命,已然不大现实。所以,要留住性命,无论如何他要奋力一搏。   白虹乍现,在通天的火光上宛如一道节日的焰火。这道焰火只求自保,所用之术尽是防御。   又过了三招,杨乐天心中暗动:这吴阴天的武功又比原来强了不少,似乎和柳飞扬不相上下。尤其是这步法轻功,和柳飞扬如出一辙,难道柳飞扬会如此大度,把一身功夫倾囊相授?   于是,杨乐天用出了烟雨六绝中的“漫天雨雾”,向着吴阴天四肢分点四次,却只为最后一次的顶心一击。   忽然,一簇烈焰撞破了屋脊,如玫瑰般鲜艳的火舌一飞冲天,随之而起的滚滚黑烟,迅速弥漫开来,吴阴天顿时消失在杨乐天的剑下……   “咳咳咳……”烟雾中传来了强烈的咳喘之音,杨乐天会心一笑,一剑笔直地刺向那看不见五指的黑烟中。   “啊!”地一声惨叫,从黑烟中传出,吴阴天顶着血淋淋的脑袋蓦地飞出,从令他窒息的烟雾中逃了出来,手中持着那柄亮银色的利剑,指向天空。   杨乐天刚刚的一剑,消掉了吴阴天前额的一块头皮,汩汩地鲜血刚刚冒出,便钻入了那张黑漆漆的面具之下。   “砰!”一个飞腿踢开了转瞬又至的玄魂剑,吴阴天的头皮痛得发麻,手中的剑不寻章法,倒是竟走旁门——把一身的中原武功,融合了柳飞扬的西域功夫。   看得出,吴阴天用上了十成十的本事,而杨乐天只在一拨一撩之间,变换着步伐,更多的是躲避着脚下突然蹿出的火焰。足下的破洞越来越多,不断有火舌翻滚上来,在耳边发出嗤嗤的燃烧声。黑烟弥漫,如今这片房脊已是不能站人。   十招过后,杨乐天双足一点,跃到一处无火无焰之地。他跺了跺脚,熄灭了靴底的火焰。转眼间,吴阴天亦从火海中蹿了出去,他如一只扑食的豹子般发足狂奔,却总也摆脱不了身后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的阵阵恶寒之气。   “当!”便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乌黑的大刀堪格开了刺破吴阴天背心的玄魂剑。   “大哥,不要杀他!”飞鸟横在了杨乐天与吴阴天的中间,手中的伏魔刀兀自嗡鸣。   吴阴天转头,“二哥,多谢。”   “谁是你二哥,我没有这样的弟弟!”飞鸟眸子一瞪,转头向杨乐天道,“大哥,留着他,回去好给他的主子通风报信,不用我们来收拾他!”   “飞鸟,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吴阴天他是个祸害,必须除之!”   杀了他?飞鸟侧头看了看眼前毁于一旦的山庄,那里有许多他成长的记忆,美好的,失忆的。但也有一次,他因为帮大哥顶罚,被爹关在小黑屋的时候,这个弟弟给他送过一顿饭。   “不,他到底是我三弟,我……”飞鸟神色黯然,迟疑了一下,抬头道:“大哥,求你放他一次。我不想见他死在我的面前,更不想见他死在自家门口。”   “义弟,今日放过了他,难保他明日会饶过你,你想清楚了没有?”   “我答应你,以后我一定不会伤害我二哥。”吴阴天立刻伸出四指,对月发誓,只是在那张面具下隐藏着阴涔涔的笑。   “谎话连篇!”杨乐天摇了摇头,未等飞鸟再说什么,他并指一点,在空中做了一个环绕的动作,又回手用食指向下一点。   与此同时,玄魂剑同步地运动着,先是如猴子般的跳跃起来,再如鹰枭般地在吴阴天的头顶盘旋一周,最后如一只离弦的弓箭般,直插向吴阴天的顶心。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在倏忽之间。   “快走!”飞鸟猛然出手,推了吴阴天一掌。   吴阴天被推了一个踉跄,“啪嗒”一声,玄魂剑没有插入他的顶心,却破开了那个罗刹面具。   “啊——”火光的照射中,众人同时目瞪口呆。 第七章 玄机暗藏   “三弟……”   飞鸟半张着嘴,一脸僵硬的五官都定格在面具脱落的一瞬,看着吴阴天的那张真实的脸,他不由从心底发出一阵恶寒——三弟,究竟经历过什么?   “哈哈哈……”吴阴天的笑声凄冷,犹如坟墓中走出的恶鬼,欲索这阳世间一切能呼吸的生命。   “你怎么搞出这个样子?上次见你,不是这样的……”杨乐天也被那张脸所震撼,不自觉间敛起了杀气。   “我这个样子?”吴阴天笑容一收,在他布满伤疤的下颌上方露出一隙白光,“呵,还不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   “对,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木匣里面有什么,你不让落花看,也不让我看。最终的结果,你难道猜不到么?”一语至此,黑色的液体又涌出了他的眸子。   吴阴天用银蛇软剑戳凿着地上的泥土,一下又一下。忘记了杨乐天要杀他的恐惧,忘记了要拾起面具来维护自尊,他什么都忘了,只沉浸在几日前痛苦的经历中……   “哐,哐,哐……”   红木的匣子,雕工精美,正中挂着一把玲珑小锁,崭新锃亮。玉座上的柳飞扬将木匣平放在腿上,用两节纤长的手指摆弄着锁头。   “做得不错,我要找的正是此匣,但是……为何多了一把锁头?”柳飞扬眯着眼睛看向跪在下面的人。   吴阴天双腿发软,“主上,这匣子到鬼面手里的时候,就有这把锁头。鬼面不敢私拆,所以……所以……”   这把锁头显然是有意而为,而且重量怎么会这么沉,里面难道有什么玄机……会是什么东西……这个匣子经过杨乐天的手了,那么他会不会捣鬼……   柳飞扬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内心的好奇终于战胜了猜疑,他五指发力,在那锁头上一敲。   “啪!”机簧弹开,小锁飞落到了地上。   缓缓地,两只白如寒玉的手掌搭上了红木盖子的两侧,向上掀起……   “主上!”仿佛担心柳飞扬遇到危险,吴阴天伸出手臂向前够了一下。偏在下一刻,他看到了有光照在柳飞扬的脸上,在那张白暂的脸上反射出柔和的蓝光。   幻魄珠?幻魄珠!是它么……是它么?   这幻魄珠练成之后柳飞扬从未见过,他只是将匣子里原本的夜明珠交到八邪手上,之后由八邪去练了三年。只可惜,在幻魄珠即将练成的时刻,被杨乐天从王陵中抢了去。   看着匣中之物,柳飞扬眯起了狭长的眼睛,嘴角的弧度张扬起来,“天意天意啊,在水牢中逼问杨乐天幻魄珠的下落不成,想不到他竟用了这匣子来纳珠!杨乐天一定想不到,这匣子被鬼面偷了去,最终这颗宝珠还不是落到我的手上。哼哼,难怪他要为这匣子加一把锁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他从匣中托起珠子,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柳飞扬的笑声,吴阴天也跟着悻悻陪笑。然而,这地动山摇的笑声仿佛无休无止,过了半晌,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当他察觉有异常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柳飞扬一边大笑着,一边走下了玉座,站定在吴阴天的面前。“呸!”,他吐出了一口血沫,淬到了吴阴天的头顶,那笑声又在他喉结耸动了两下,便是停了。   “啪!”一记耳光,柳飞扬打掉了吴阴天的面具,旋即抓起吴阴天的衣领,掼在地上,大叱:“你好大的胆子!”   伸手向头顶一抹,黑色的血刺痛了吴阴天的眼球。他登时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柳飞扬的脚下,抖抖索索地道:“鬼面该死,鬼面该死,鬼面不知道这匣子里的东西有毒……是笑粉,一定是笑粉!”   “废话!这还用你说。”柳飞扬踹了他几脚,转身走回到玉座上去。   吴阴天吓得保持着那个匍匐的姿势,撅着屁股,莫不敢再多言一句。   柳飞扬大袖一挥,指着被他摔在地上的珠子,“这珠子根本不是幻魄珠,而是一颗普通的夜明珠,它上面有裂纹,却没有红色丝线。我想不出坚硬如铁的珠子怎么会被摔裂了,更想不出师父修炼出的幻魄珠怎么会没有那些红色的婴孩亡灵!”   “是,是。”吴阴天畏畏缩缩地应着,试图把头都钻进衣领里。   “还有,那些匣子里面原有的字条呢,怎么一张都没有?”柳飞扬手指着空空的匣子,冷声质问。   “是是。”吴阴天依旧唯唯诺诺,趴在地上活像一只畏缩的刺猬。   平定了一口气,柳飞扬有些疲惫地窝进兽皮玉座里。他突然觉得自己从西域回来以后,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最近脾气暴躁得就像是一只老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时候。   良久,吴阴天听不到了玉座上的动静,偷偷地露出眼睛,顺着地面看去。目之所及,那红木的匣子在离他半尺之处静静地躺着,盖子破裂,底部托珠的衬垫翘起了边。   “字条?主上,还有一张字条!”   吴阴天眼光一亮,趴了几步,从匣子的衬垫下抽出了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膝行到玉座下,双手奉上,“主上。”   “打开。”柳飞扬吩咐,有了中笑粉的教训,他现在不想沾那匣子里面的任何东西。   “这……”   “打、开。”柳飞扬脸色转阴,伸手挑了吴阴天的下巴,“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嗯?”   吴阴天应了,颤抖着翻开了那张纸。“啊——”他叫了一声,脸色变得和那张一样的白。写着黑字的白纸从手指中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柳飞扬看了看地上的纸,又冲着吴阴天诡笑,仿佛在说:念啊,怎么还不捡起来?   颤颤巍巍地拾起了纸,吴阴天看着纸上面的字,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心脏顶到了嗓子眼,此刻容不得他再考虑念出纸上的字的后果,只得硬着头皮念。   这时,密室的门砰然敞开,沁儿突然急匆匆地闯入。   “何事慌张?”   沁儿单膝跪立:“主上。外面鸠摩大师登门造访,说有要事求见。”   “鸠摩法?怎么他也来了中原么?”柳飞扬从柔软的兽皮中挺起了腰,嘀咕:“鸠摩法,鸠摩法,真是阴魂不散啊。”他托着下巴,思索片刻,然后摆摆手:“给我在他身上中几只蛊,之后轰出去!”   “是。”沁儿敛目低头,对于柳飞扬这个决定她并不感到意外,柳飞扬连自己的亲生父亲玉塞人都可以长期囚禁,更别说只是父亲的一个友人。况且,至于中什么蛊,柳飞扬并没有说,那么她便可以灵活掌握了。   感受到周围紧张的空气,沁儿担忧地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鬼面。她没有急着退出密室,而是默默地退到墙角,侍立在旁边。   此刻,柳飞扬不再理会沁儿,正盯着吴阴天手中的纸,催促:“快念!”   “是,是。”吴阴天不敢迟疑,捧着纸念道:“柳盟主,笑够了没有,如果笑够了,就管好你的武林。记住,你的那些字条全部都在我手里,一旦你做事不端,稍有差池,我杨乐天会让你立刻变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念到一半,吴阴天已经听到柳飞扬喉间涌动的怒气,仿佛含着一口痰,他的嗓子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把他念完!”柳飞扬压着火气,竭力保持着语声的平淡。   他告诉自己要镇静,并用左手的手指紧紧捏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这是第三枚扳指了,他不打算再因杨乐天而毁。当然,这枚扳并不是那么容易毁坏的,它有别于前两枚,既非玉石所制,也非翡翠磨成,而是纯度极高的黄金打造而成,内环之中还刻着一圈铭文。   “是,主上。”吴阴天咽了一口吐沫,接着念:“匣内的夜明珠乃是玉塞人当年赠与柳如烟的信物。虽然此珠微有瑕疵,但毕竟是你母亲的遗物,如今完璧归赵,算是替你积些阴德,望好自为之。杨乐天。”   “积阴德,好个积阴德啊……哼。”   “这便是匣子里的那颗夜明珠么?”沁儿边问着,边来到暗处俯身去拾那颗正在发光的珠子。   “别动!”柳飞扬喝止住了沁儿,“那上面有笑粉。”   “呀——”沁儿一惊,及时收住了手,“下了毒?难道这就是幻魄珠?”   “不,这不是幻魄珠,但这涂了笑粉的夜明珠,与那颗幻魄珠却是一对的。匣中原本有两颗夜明珠,一颗玉塞人送给了娘,另一颗我交给了师父练幻魄珠。”柳飞扬那双金眸中变得空洞,凝视着那些暗处的光。   那是些华丽的光,正如他童年梦中的那样,也如照在那间陋室的墙壁上的那样。只有晚上才可以见到这些光,那些辗转反侧的晚上,幼年的他透过微睁的双眼看到母亲手中捧着的光,像一泓青碧的水,在柳树下微微荡漾。   十几年后,当年的孩童正是站在万柳山庄的玉桥上,低头看着桥下的水,被微风拂皱。   然而,令他难以忘却的,是那些光的消失——老鸨子深更半夜的撞门,逼着母亲去井中打满十缸的水。母亲将那些华丽的光拢进了衣袖,匆匆合门出去,离走前还不忘为假寐的他掩好被角……   压迫、压迫,全是压迫,无时无刻的压迫……如今我是当今武林盟主,扬眉吐气了,难道还怕那个杨乐天的威胁么?不可以,永远也不可以,我柳飞扬永远也不会被你们这些蚂蚁蟑螂踩在脚下,那些字条算什么,我会蠢得去承认那些是我的东西么?   杨乐天,我倒要看看是谁先变成一只过街老鼠。 第八章 何为鬼面   万柳山庄群柳花径的迷宫深处,传来了一声似狼的嚎叫。嚎叫声在万颗柳树间悬荡,如同秋风中的霜花雪雨。   虽然下人们正在清风暖意庭院里,浇花打扫,却皆下意识地抬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来自地狱的声音,凄惨可怖,令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惊恐得面面相觑。   地下发生的,简直如人间炼狱一般。   鲜血淌了一地,从柳飞扬的脚下一直延伸到两丈之外,那个蜷缩在地上抱头痛哭的人。吴阴天无疑是这场刑罚的受害者,凛冽的痛令他无力再对抗什么,他只用两只手掌牢牢的捂住了脸。   他想,只要捂住,那么刚才就算什么也没有发生吧,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鲜血还是肆无忌惮地染红了他的手,然后,在他颤抖的身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红池。   “不愧是把宝剑……”赞叹着,柳飞扬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剑身,缓缓地,擦去傲霜剑上每一滴血。   聚天地之冰魄,傲飞雪凌白霜。   傲霜剑,是在那雪山中冰封了百余载,才得以铸成。当年由剑门掌门沈傲持有,后来沈傲将女儿许配给云剑客诸葛云,便将佩剑傲霜剑赠与风剑客陆峰作为补偿。而当时,夜里欢将玄魂剑拿出交给杨乐天,在讲述玄魂剑的来历时,把傲霜剑说成是玄魂剑,因他也只是从柳飞仪那里道听途说。   盗剑一事,实则是柳飞仪受陆峰所示,并秘密完成。只是陆峰千算万算,也不会料到当年玄魂剑的主人会是柳飞仪的哥哥。但是柳飞仪心知肚明,便偷偷摸出了陆峰闲置不用的傲霜剑,和哥哥的玄魂剑做了交换。   玄魂剑,玄魂剑……陆峰为何要朱雀远赴西域取回这把魔剑,柳飞仪在临死之前也不曾得知。总之,这是一次任务,正如天神教中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秘密的进行,秘密的完成。   柳飞扬想起了妹妹,眼神有些迷茫。当年,妹妹拿着傲霜剑,说这是一把正义之剑,可以助他登上武林盟主之位时,他还不大相信。但事实证明,妹妹的话没有错。只是,妹妹拿着这把傲霜剑换走了他的佩剑玄魂剑,他多少有些不舍得,以至于一直渴望拿回玄魂剑。   同样是盯着傲霜剑出神,沁儿的身后业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她仿佛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此刻她同鬼面一样无助,什么都做不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挽回的余地……她知道,即便是名震江湖的医仙,也帮不了现在的鬼面。   “去,把这恶心的东西丢出去喂狗。”柳飞扬用剑尖一点,指向沁儿脚下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冷冷吩咐。   沁儿忘记回答,看了看脚下那团东西,含着的泪一瞬间夺眶而出。扑簌簌,如雪花打在头顶的声音,她哭得很轻。   沁儿是怕极了,她怕极了脚边那团东西,怕极了柳飞扬,她完全后悔还跟着这么一个邪魔在一起,后悔当时没有选择和杨乐天回神魔崖。   “不……要……”吴阴天发出了一声低嚎,掺杂在那些惨叫之中。   “怎么?”玉座上的柳飞扬前倾着身子,杵着剑,戏谑地问:“你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有什么不对?”   “主上没……没错。”吴阴天虚弱地道。他无地自容,真想就此晕过去,永远沉睡,但他也知道,柳飞扬绝对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了。   “你是不服。”柳飞扬下了结论,边用剑划着地面,以剑为笔,在地上刻出几个字来——无名山庄。   对,他吴阴天就是不服,明明是杨乐天在那个匣子中捣鬼,他只是转个手,其间并不知道匣子里有什么东西。柳飞扬凭什么,把对杨乐天的愤恨全怪在他的头上,就算是他办事不利,也不该遭此刑罚。   柳飞扬,你好狠!既然你狠,也休怪我心狠手辣。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最魁祸首都是他面前这个人——杨乐天。目露凶光,吴阴天抬起了头,面对仇人,他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倒是想用这张脸吓吓杨乐天。   额头上的血如毒蛇一般,穿过那张古怪的脸。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注满了血,仿佛是一副幽冥界的地图,诱惑着敌人跌入魔穴。那些血还灌进了地图中央的两个小孔里,之后顺着小孔流进去,直奔他的咽喉。   是的,那里已经没有鼻子了,只剩下两个小孔。   “咳咳……”吴阴天被那些倒灌进嗓子里血呛得喘不上气来。   “你走吧。”杨乐天漠然垂剑,背过身去,仰天长吸了一口气,“不走的话,我可能随时改变主意。”   “快走吧。”飞鸟俯身拾起地上的罗刹面具,塞到吴阴天冰冷冷的手里,“记住,不要再做坏事,否则我将同大哥一起,将你绞杀。”   “呵,呵呵……”吴阴天边晃着脑袋,边拿着面具向后退了两步,眼神空洞。他冷笑几声,旋即将面具扣在脸上,望着火光中的那个背影,嗤笑着,“杨乐天,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今日放了我!”   话音未落,吴阴天一提真气,匆匆奔向夜空中的那片黑暗中。   吴阴天,这个作恶多端的人的确该死。但是,他业已受到了严酷的惩罚,对于那样一个在乎衣冠容貌和有洁癖的人,毁容削鼻恐怕比一剑杀了他更加残忍。杨乐天放过吴阴天,一部分原因是飞鸟相拦,他不想再多造杀孽,尤其是吴阴天还是飞鸟的弟弟;但更多的是,杨乐天看到那副容颜后,他是真的不忍心下手。   也许这就是人性,同为血肉之躯,兔死狐悲。   天边翻出了灰蒙蒙的白色,无名山庄的烈火也在烧了整整一夜后熄灭。留下的,只有一片焦土和在焦土上行走的几个人。   杨乐天与飞鸟并肩同行,江武兴搀扶着抱着墨儿的吴雨燕,许慕白被江武兴一家痛失家园的悲伤所感,停止了无意义的争吵。   吴雨燕走在许慕白的前面,她眼光盲目地搜索着每一寸焦黑的土地,试图从中发现些什么。但是,理智告诉她,她将一无所获。   飞鸟则是漫无目的地踏上残垣断瓦,他知道,他脚下踩的都是他的足迹,在无名山庄的每个角落里,都曾有他奔跑过的身影。看着前方的残垣断壁,飞鸟笔直前行,踩上那些烧焦的木柱破瓦,发出片片断裂的响声。原来他不是没有目的,他始终在朝着一个方向走——后院木屋。   木屋中,有他留恋的东西。   飞鸟猜想那木屋已经付之一炬,那东西也会化为灰烬,因为他亲眼看到窗棂上燃起了红色的火焰。然而,他当时一心惦念着屋中忽然不见了的大哥,便冲了出去,没有来得及带上那东西。   杨乐天侧头看他,把义弟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便双足一踏,凌空掠起,奔向远处。不大工夫,杨乐天折返回来,落于飞鸟五丈之外。他低头敛目,神情失落地向着兄弟走来。   “很遗憾,东西没了……”   “真的?”出乎意料般地张大了嘴,飞鸟垂下了头,“算了,我早就料到不会再有。”   杨乐天没有说话,也垂着头,甚至比飞鸟垂得更低。   “没什么,大哥,一切皆天意啊。”飞鸟拍了拍杨乐天的肩头,反来安慰他的大哥,旋即转身,掩饰了心里的悲哀,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义弟!义弟!义弟!”杨乐天连唤了三声,却不见飞鸟回头。他不知道他的兄弟不能回头,一旦回头,飞鸟便藏不住那泪水了。   “东西在这儿!”杨乐天大喝一声,拿出了背在身后的卷轴。   飞鸟驻足,回头时泪流满面,他快速地用衣袖擦了擦,奔上来将卷轴展开,颤抖的声音:“还好,还好,没有完全毁掉。”   杨乐天摇摇头,他本想给兄弟一个惊喜,缓解下悲伤的情绪,怎料适得其反,把义弟给搞哭了呢……   “是啊,虽然烧了一半,但还是可以看见穆前辈的音容笑貌的。”杨乐天温和地笑着,也将目光移到那画上。   那幅画正是穆莲站在崖边持莲的画,万幸的是,这幅画压在了倒塌的砖瓦下,只被烧掉了边缘裱糊的部分。   “娘。”吴雨燕被那副画所吸引,和丈夫一同走了过来。   吴雨燕对这幅画同样有着深切的眷顾,从她懂事起,二哥已经牵着她的小手,告诉这墙上挂着的人是我们的娘。由于穆莲自雨燕降生不久就投崖,所以雨燕自小所有对娘的印象,都来自二哥屋里挂着的这幅画。   “还好好的,好好的!”飞鸟激动地拿着画卷,转头向妹妹笑了笑。   “娘……”熟睡中的墨儿突然在吴雨燕的怀中梦呓,小嘴吧唧了一下,似乎睡得不舒坦,此刻想翻个身,又碍于母亲胳膊的束缚。   “雨燕,我来吧。”江武兴拍了下妻子的肩头,把熟睡的墨儿接过来,眼光扫到那副画卷上,不禁赞道:“岳母大人年轻时候长得真美。”   “那是自然。”吴雨燕漠然回了一句,丈夫的话没能勾起她说笑的兴趣,毕竟家园被毁,那份失落不是一时半刻可以缓解的。   “嗯?这是什么?”杨乐天的眼睛不经意在画卷上扫过,登时目光一凝,他看到了刚才被墨儿挡住的画卷底端。   那里,在画卷的底衬和裱绫中间,赫然夹着一张泛黄的纸…… 第九章 古刹稀客   杨乐天将画卷夹层中的纸抽了出来,略略一扫,便交给了飞鸟,“穆前辈留下的信,你自己看吧。”   飞鸟接过那张纸,只有手掌大小,上面黑色的墨迹却印了整整一张纸,甚至可以从薄薄的信纸中透出来。   吴雨燕一听是母亲的遗物,也把脸贴了过来,盯着二哥手中的信。信上的字玲珑隽秀,雨燕不舍得拿出一目十行的本事,只是将字一个一个地看在眼里,听着二哥一字字地念出来。   “孩子,当你见到这张纸的时候,娘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你都要坚强的活下去,不要学娘。但你爹造孽太多,娘怕会有一天累及你们几个孩子。记住,如若有一天遭遇强敌追杀,你就去京城找一个叫夜独龙的富商。你拿着这幅画,告诉夜独龙你是穆无极的后人,他自会兑现当年对你外公的承诺,助你脱险。”   “夜独龙?”飞鸟拿着信,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大哥。   杨乐天摇摇头,“这个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先把穆前辈的遗物收好吧,兴许有一天你会用得到。”   “我不是有大哥保护么,怕什么!大哥的本事以一敌百,难不成还怕强敌追杀?”飞鸟笑着反问,卷起了画轴和信。   点了点头,杨乐天苦涩地一笑,心道:搞不准哪天我和琳儿退隐江湖,顾不得你的时候,你会用得到的。   日头从东方点亮,爬上了高空。洛阳毕竟是繁华大都,无名山庄又地处街市要道,这偌大的一片焦土暴露在阳光下,自是惹来不少行人和街坊围观。有书生秀才驻足的品头论足,也有纨绔子弟在门口嘻嘻哈哈,更有一些穷苦百姓来这片废墟中“寻宝”。   “时辰不早,这里不大安全,柳飞扬这次派了鬼面来,难保不会再打吴家的主意。”杨乐天搭上兄弟的肩膀,“飞鸟,你先护送江兄一家三口回天神教安顿吧。那里是魔教,柳飞扬与夜里欢有君子协定,他不会轻举妄动,还是很安全的。”   “嗯,好的。”飞鸟点点头,“大哥,你呢?”   杨乐天淡然一笑,还没回答,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带上我,好么?”   透过吴雨燕和江武兴的肩缝,杨乐天看到那个托着大刀、一脸颓废的人,挑眉道:“带上你?”   “求你们,带上我,我还不想死。”许慕白顿了一下,扬起头:“我想报仇!”   “报仇?找吴阴天?”杨乐天摇了摇头,淡然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怕,我定可死在他的剑下。”许慕白握紧了刀柄,突然把刀向地上一立,“咚”地一声跪在了满是断瓦的地上,向着杨乐天叩首:“杨大侠,请收我为徒吧。我知道我不该转投师门,但是师门的仇我却不得不报。”   “许兄弟,起来说话。”杨乐天一愣,看着这个人眼中愤怒的神情,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血气方刚,一腔豪情壮志全被复仇的洪流所湮没。   “求大侠,收我为徒,否则许某绝不会起来。”许慕白神情坚毅,语声铿锵。   对于收徒,是杨乐天还从未考虑过的事,况且许慕白论年纪还要长他两岁,收了这样的徒弟,倒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只不过……杨乐天瞟了一眼飞鸟,这许慕白转头师门,可是为了要报仇杀吴阴天的,他也要顾及兄弟的感受。   “收就收吧。”飞鸟一摆手,“三弟要是再作恶,我也不会饶过他。”   “许兄弟,你还是快起来吧。”杨乐天笑了笑,语峰一转,“这收徒的事,就此作罢,以后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许慕白一慌,连忙跪好,仰头看着杨乐天,一双眸子涌动着渴求的光,“是许某哪里做得不好,还是我得罪了杨大侠。杨大侠请放心,我知道吴大小姐都是为我好,我不会再为难于她了。”   听到这里,在旁的吴雨燕“噗嗤”一笑,那张木然的脸终于稍有缓和,同时感受到了丈夫温暖的手在她肩头上捏了捏。   “好,你说的话要记住,不要再为难吴雨燕。”杨乐天看到许慕白连连点头,也略点了头,口气却没有丝毫放松,“不过,我还是不能收你为徒。”   “杨大侠……”   许慕白或许很诧异,但无论他再怎样哀求,杨乐天就是不肯松口。那个风神俊朗的侠客只和他的义弟嘱咐了一句,便匆匆离开了这片焦土。   事实上,杨乐天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无畏再多收个徒弟,拖累许慕白。他送飞鸟来无名山庄,本意也是怕拖累兄弟,才想到将飞鸟安顿在老家。然而,他又怎会料到一场大火倏忽而至,把无名山庄夷为平地?   “乌鸦嘴,乌鸦嘴……”杨乐天暗骂了两句,踏上了那条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凶险异常之路。在一展抱负之前,他还有两件事情要查清楚,第一件是他妻子和夜里欢的事,第二件则是他眼下要去查的事情。   从洛阳出发,一路南行,远见重峦含翠,叠嶂凝烟。杨乐天策着一匹快马,扬鞭一挥,直奔着西面的山峰绝尘而去。   秋已深了,杨乐天身穿一件单薄的棉布青衫,不仅不觉寒冷,反是起了一层薄汗,将青衫贴在了脊背上。体内玄魂丹的力量形成了一个气团,汇聚在小腹,仿佛是一口热井,源源不断地将力量输送到四肢百骸。若是说,杨乐天从穆莲那里得到了五十年的浑厚内功,那么经过上次丧魂蛊的试炼,他的功力便在这基础上又增加了五十年。   急奔了一阵,杨乐天一紧缰绳,马蹄得得,由缰前行。万尺苍山近在眼前,他一人一马行在这巍峨的嵩山脚下,便如衣袍上的一粒微尘,渺小得不值一提。   穿过一片密林,杨乐天翻身下马,调转马头,扬手在马屁股上一拍,枣红的马儿嘶叫了一声,咯咯哒哒地向着来时的林间奔去。   “南边有条溪流,去喝点儿水,之后在那里等我回来。”杨乐天向着马儿的背影叫嚷。那马儿不知道是被惊了,还是能听懂人话,竟四蹄一纵,欢快地向着林中跑去。   杨乐天清朗一笑,仰头恰好看到一群翱翔于天际的大雁——它们要去南方了吧。旋即兴致一起,双手拢在唇边,向着马儿扬起的尘土高呼:“快,跟着大雁的方向走,它能带你找到水,就在清牙溪,等我回来。”   尘埃落定,杨乐天回过身,长吸了口气。若是单凭武功,他一人就可以挑了少室山下的这个门派。但是,这回他是有求于方丈大师,总不能喊打喊杀的,伤了和气。然而,那次在地下热泉,他无意中得罪了少林门下的几个弟子,想必这次见面,那几个和尚也没那么容易放行。   不知不觉间,杨乐天已走到古刹门口。抬头一望,黑匾金字,“少林寺”三个大字,在金色的阳光和茂密的树林中熠熠生辉。   “少林古刹,果然名不虚传。”正在兀自感慨间,两名守门的和尚向杨乐天打了一个佛偈。   “阿弥陀佛,施主留步。”一名瘦高的和尚上前。那一身青灰色的僧袍,把他两颊凸出的颧骨映得姜黄。   杨乐天微一点头:“在下杨乐天,特来拜见方丈大师,可否代为通传?”   “杨乐天?”两个和尚同时一怔,那瘦和尚向旁边的同门使了个眼色,收了眼睛里的慌张,低头一偈:“阿弥陀佛,施主请稍等,小僧这就去通传。”   “有劳。”杨乐天客气了一句。那两名僧人眼中的慌张之色,他是尽收眼底,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但人怕出名猪怕壮,故而杨乐天行事还是尽量保持低调。   那瘦和尚持着佛偈颔首一躬,转身跃入门槛时,差点儿被那三寸多高的门槛绊倒。他手脚并用,狼狈地撩起宽大的僧服,匆匆奔进了大石铺地的院子。   杨乐天走到一旁,倚树环臂,算是稍作休息。这个姿势恐怕是杀手标准的休憩姿势,就如那个夜里欢一样,经常这样靠着树,偶尔嘴里还会叼片叶子。   我们的夜教主也是个有情趣的人呐,可别用错了地方——杨乐天心底冷笑,微风拂在面上,颇为舒爽,不知不觉中倦意上身。   这种休憩的姿势果然容易引人困倦。   突感腹中咕咕作响,杨乐天这才发觉刚刚居然就这么靠在树上睡着了,原本七尺之外的斑驳树影,也移了自己身上。他微微一笑,朦胧中还怀疑是谁把他胸前暖融融的被子给抻走了,原来是时间啊。   午后的阳光不仅温暖,又是调皮得很,躲开了杨乐天,却偷跑到了另一个守在门口的和尚身上。那和尚半合着两只金鱼眼,狗熊般肥硕的身材在阳光下微微打晃,仿佛他脚底下踩着只会蠕动的毛虫。   “小师傅!”杨乐天走过去,吼了一句。   僧袍下的肥肉一颤,胖和尚“嗯”了一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刚从虚空梦境中醒来的和尚,一时间还找不着北呢。   杨乐天微笑:“刚才那位师傅进去许久未出,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出事?”胖和尚双肩一抖,带着朦胧睡意的双眼陡然睁大。 第十章 并非硬闯   阳光下,胖和尚终于稳住了那庞大的身躯,打着驾轻就熟的佛偈,说起话来粗声粗气,“施主莫急,施主莫急,他一会儿就回。”   “这样子啊。”杨乐天皱了皱眉,“不过,杨某腹中饥火难消,小师傅不如让我先进去,讨口素斋可好?”   见胖和尚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也不置可否,杨乐天忙补上一句:“出家人慈悲为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你真的是杨乐天?”半晌,胖和尚终于把憋在心底的疑惑说出了口,摆着佛偈的肉手也在胸前轻颤,“那个在几年前,打败了吴盟主的魔教教主杨乐天?”   “没错。”杨乐天轻笑,对于胖和尚的瞠目结舌,他自然不以为意,摸着肚子又问:“小师傅,可否让杨某进去讨口斋饭?”   “呃……”   胖和尚脑子木讷,眼见江湖中传言叱咤风云的人物就站在自己面前,头顶更觉一阵眩晕。他眼前一黑,后退了几步,正撞上自他身后而来的师兄。那师兄登时怒火爆发,一把推开胖和尚,撩起僧袍,大跨步迈出门槛。   “哼,谁想进我少林讨斋都行,唯独你杨乐天是做梦!”   一股热浪般的怒气逆着秋风汹涌而至,杨乐天抬眼一望,却是笑了。此人好生面熟,这不正是他当日在春香楼宫掉的淫僧么!   “原来是你啊,伤好了没有?”既然来者口气不善,杨乐天便讽刺起来。   这淫僧乃是少林寺空智大师门下的弟子,身为掌门空闻的师弟,空智也收有六名弟子。从入门开始算起,一字排开,分别依照佛家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而命,偏赶上又是“净”字辈的弟子,正好应了“六根清净”一说。于是,除了不久前被逐出师门的老六“净意”以外,其余五位弟子的法号便分别为:净眼、净耳、净鼻、净舌、净身。   净身!!   没错,这淫僧的法号就叫“净身”。空智对这位排行老五弟子的往事心知肚明,正好赐与法号净身,乃为“一身清净”之意,起个警示作用。然而,空智万万没有料到,这名叫净身的弟子真的被人家净了身,狼狈逃回少林寺……   净身被杨乐天变成了真正的太监,受到了少林寺上下的耻笑,都说是空智大师起错了名字,搞得他师父空智大师也颜面无存。净身更是在如厕沐浴之时,躲躲闪闪,生怕这公开的秘密一再遭人耻笑。   其实,净身原本是个市井流氓,入了少林根本无心礼佛,纯粹是贪慕少林寺高深的武功。扫地僧做了不久,他就凭借着出众的资质,拜在了空智门下,虽每日吃斋念佛,却是淫心不改。于是,那日便成了沁儿网中的鱼饵,被杨乐天一剑斩了子孙根。   对于这个说不得的耻辱,净身一直怀恨在心,整日在寺内盘算着怎么找杨乐天报仇,但这件事似乎对于他来说遥不可及。千算万算,不想今日仇人竟然自己寻上门来。   一只长棍在手,净身伸棍指点杨乐天,恨得浑身打颤:“你……你给老子滚。”   他自知不是杨乐天的对手,便想让仇人尽快从眼前消失。然而,带着匪气的话一出口,净身立即感觉到旁边那胖师弟质疑的目光,又急急咽了两口吐沫,似乎刚才的话能咽回去一样。   “滚?”杨乐天轻笑,“好啊,我现在正想滚进去呢,你让开点儿,好让我滚。”他最后一字说得声音极重,随即脚下轻点地面,双手抱着足踝,卷缩成腹中胎儿的形状,似一个圆球般凌空翻滚起来,当真应了一个“滚”字。   一股强大的劲风包裹着他,地上的落叶连带枝头未凋零的叶子,一起被卷了起来,随着那蜷缩的身体一起转动。眨眼间,已经看不清核心内的人影,只有旋风狂叶形成的圆球,在一丈高的空中向着大开的山门冲去。   他……他……他不会要硬闯吧?   此时,净身手中的棍子就若一只木筷,全无攻击和防御之力。那股气团转瞬及了面门,他慌忙侧身,这气流与他擦肩而过,强大的旋风登时把他掀翻在地。   “当啷”一声,长棍脱手,滚远。净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球”闯进了山门,两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杨乐天的武功……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佛祖佛祖,这家伙究竟是不是人啊,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恰逢那个守门的瘦和尚赶了回来,见此情景,以为自己眼花,忙揉了揉眼睛。   “你……你……”被真实的一幕震在当场,瘦和尚楞了半天,才从那些飞散的落叶间辨别出面前卓然而立的人。   瘦和尚只不过是比净身还低好几个级别的守门僧,他刚才去了内院,正巧空闻掌门在大殿内接待要客,遇到了匆匆赶来的空智师叔。他一提到杨乐天的名字,那空智立刻恼羞成怒,想到自己的弟子在杨乐天剑下受辱,便如在他身下割肉一般。于是,空智便附在瘦和尚耳边,凝眉嘀咕了几句。   得到空智师叔的口谕,仿佛是拿到了圣旨,瘦和尚登时觉得高人一头,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拜在空智门下,顶替老六净意的位置。他心中沾沾自喜,又有了师叔撑腰,自然腰板也硬了起来,这时看清了眼前之人,突然忘了自己有多少斤两,底气十足。   “杨乐天,你怎么敢擅自闯进来?这里可是天下第一武学胜地——少林寺!”   “小师傅,这话问得好笑。”杨乐天一指地上的净身,轻蔑地挑眉:“你师兄让我‘滚’进来,我自然就这么进来了。”   “阿弥陀佛。”那瘦和尚又打了一个佛偈,掩盖住内心的震惊。他看向尚且委顿在地的净身师兄,明明是一副挨了欺负的样子,又怎么可能说出如此浑话。   别说他不信,就是那个胖和尚亲耳听到也不敢相信。平日对空智手下的几个弟子,都是恭恭敬敬,视为学习的榜样,怎料今日这个净身师兄会大失风度,满口污言秽语……   胖和尚诧异,瞥了一眼净身,不由又叹了口气,那个师兄现在还坐在地上畏畏缩缩,一脸惊骇苍白,浑身打颤的站不起来呢。   其实,这守门的胖和尚武功很浅,又怎看得出杨乐天武功的精妙之处,刚刚只是有种风卷落叶的震撼而已,然他的师兄净身却是不同——净身喜好武功,自然喜欢研究,杨乐天的武功出神入化,仅是这翻身闯山的轻功,他恐怕要学上一辈子了,报仇之事看来只是非分之想。   此时,那瘦和尚已经重新平复了情绪,想起了方才空智师叔的吩咐,不禁又挺起胸膛,眼神一冷:“既然施主想见方丈大师,那就要看看施主的本事了。”瘦和尚回头,向着身后一指,“方丈大师就在那边。”   “好,多谢小师傅。”杨乐天点了点头,抬头一望,在瘦和尚的身后闪出了一条路。那是一条坑洼的石子路,直通向少林寺西边微微隆起的山丘。视线被白杨和苍松所阻,杨乐天看不到空闻大师的影子。   沿着这条石子路,杨乐天举步前行,身后的几人也没有跟来。苍松在侧,白云在顶,杨乐天行出不久,便感到四周苍松翠柏之间,暗藏着杀气。这杀气且行且烈,仿佛有眼睛把他全身看了个通透,就连他头上的粗布发带也不放过。   不屑地一笑,杨乐天举目而望,低矮的山坡之上,出现了无数个与青松平齐的宝塔。这些褡大多是灰色的砖石塔结构,放眼望去,大大小小,六角形、八角形、圆形的宝塔比比皆是。   少林塔林?   杨乐天早就听说过少林塔林是历代少林高僧的埋骨之所,甚至是一些声名显赫的喇嘛也将骨骸留于此地。他深知塔林乃是少林寺重地,也可以说是少林派的禁地,外人不可靠近。可是,那名瘦和尚说方丈在此,难道是有意指引?   一念至此,他纵身跃上松涛之巅,凭手一望,在这参差比邻的尖顶宝塔之中,根本就空无一人,哪里又见空闻大师的身影……   哼,原来是个陷阱!   杨乐天飞身跃下,方待转身,但见头顶的树冠剧烈摇摆起来。俯仰之间,不仅是一棵树,四面八方,周围数棵苍松的墨绿树冠,仿佛在同一时间遭遇了大风的袭击,同时晃动起来。   那杀气来了!   杨乐天心中一动,防御性地退后一步。不料,背上的玄魂剑感知到了主人的异动,“唰”地一声,自觉飞出了剑鞘,如一只惊起的雀鸟般,突然跃上了树冠之顶。   “回来!”杨乐天吼了一声,并指向空际一点,那玄魂剑在空中跳跃了几下,向下一沉,骤然降落到主人张开的手心。   时间被定格在这一瞬间。   秋风中,杨乐天宛若一尊塑像,神色肃然,单手持剑上举,笔直地立于数以百计的宝塔面前,似要对所有的墓主人发出挑衅。 第十一章 塔林之阵   “大胆贼人,竟敢闯入塔林禁地!”   便在玄魂剑落入杨乐天手心的一刹那,十几条铜色的人影从松涛间蹿出,空中同时炸开一声厉喝。   “呵!”那些少林僧人齐齐一声呼喝,七条人影先行落地,立马持棍,后至的五人直接落于这七人肩头,长棍夹着风声,呼呼作响。他们个个扎稳马步,手持长棍,拉开了对敌的架势。有的单足点立,如白鹤亮翅;有的掌心送棍,点指着杨乐天;有的长棍横胸,摆出一副遇神杀神的气势。   便在此时,松涛间又飞来一人,落于那面人墙的最顶端,有立于别人肩头的两名武僧各出一臂,将其双足高高举起。但那人却只用一足点于脚下的两掌,斜擎着齐眉棍,高高扬起,点指云间。   如此一来,七人在下,五人在上,一人在空,十三名僧人在杨乐天面前组成了一道人墙,更确切的是一个“人塔”,阻隔了塔林的去路。   这一十三人在赫赫炎光下,个个横眉立目,宛若杨乐天在庙中所见的一尊尊铜人罗汉像,而此时,他面对的是真正的少林罗汉——十三铜人。此十三人都是从少林武僧中挑选出来的精英,个个虎背熊腰,精壮结实。他们是这片塔林的守护者,也是少林寺中最强悍的力量。   “各位师傅误会了,我是来求见空闻大师的,并无意踏入贵寺禁地。”   回剑入鞘,杨乐天拱手一揖。   “贼人无须狡辩,你在诸位祖师爷面前亮剑,就是对祖师们的大不敬。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先乖乖束手就擒再说!”   最顶那僧人右臂一挥,“呼”地一下,劈落一缕清风,将白蜡棍点向杨乐天的胸脯。光秃秃的头顶油光锃亮,一身暗铜色的皮肤半隐半现在青灰色的僧袍之中,此人正是先前厉喝之人,也是这其余十二人的首领。   杨乐天笑了笑,他此次来本是想拜见空闻大师的,若是和这些罗汉们起了冲突,那么他想问的事情,恐怕……但是,他是杨乐天,怎能平白无故地吃了这亏去。他一身盖世神功,既没受伤也没被困,就这么平白无故被绑了,当犯人似地押解到空闻大师面前,那他以后还何以在江湖上立足。   “早听说少林寺十三罗汉的五行八卦阵威名赫赫,今日杨某有幸讨教。”杨乐天说完,居然没有拔剑。有清风拂过松涛,沙沙作响,杨乐天的脸上保持着沉冷的笑容,负手看着这座人塔。   “好个狂妄之徒,佛门清净地,岂容你个毛贼在此撒野,今天就让你尝尝这五行八卦阵的厉害!”   “毛贼?”杨乐天心底冷笑,他也懒得报上姓名了,就此负着手,云淡风轻的对敌,“若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毛贼也分三六九等,不可小觑。”   “上!”为首的罗汉不再罗嗦,长棍一挥,人塔立时打散,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将杨乐天重重包围。   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眼睛在一张张铜色的脸上闪着光亮,炯炯有神,这群罗汉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再穿上一水的僧袍,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呵!”地一声,所有僧人右脚一跺,用整齐划一的姿势举起手中长棍,对准圈中的杨乐天。   杨乐天轻功一提,足下袭来的棍网登时扑了一空。但这一十三人各有分工,五行站位之人将长棍上挑,阻断杨乐天的下盘;八卦位上几人见缝插针,趁杨乐天借棍立足的空隙,突然发招,八人飞身而起,形成了一个风车,向着杨乐天的胸口、背心几处发出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势。   下路被封,上棍袭来。杨乐天似乎成了瓮中之鳖,无论前倾或者后仰,上下左右都会撞壁。然,他仰身一挺,却如一只水中的小鱼,在渔夫的网孔中自在穿梭。这时,他便体会到了西域轻功的精妙之处,那轻功正是从柳飞扬那里学来的,想不到今日用在这五行八卦阵中。   几十招过后,那些罗汉的心中亦是一震,此人只守不攻,仅凭轻巧灵活的轻功在阵中周旋,不仅游刃有余,而且完全不用他背上的长剑!   殊不知,杨乐天不动剑的原因很简单,他是真心实意来拜会掌门的,并不是来挑衅的。不动玄魂剑,代表着他的诚意。   一炷香过后,罗汉们的僧袍均贴在了脊背上,手心的汗水浸湿了混棒,但他们手中的长棍却是越攻越猛,丝毫不肯松懈。令那些罗汉叹为观止的是,这个侠客在密如细雨的阵网中穿梭,一炷香内竟然未中一棍,而此时,他们手中的白蜡的棍子已经发出了簌簌的响声。   秋风吹凉了额上的汗水,杨乐天也有些心急,如此打法令他确实有些疲惫,不能伤害对方,那么就……   突然间,杨乐天单足在棍上一撑,以此为支点,另一条腿钻过了棍子的缝隙,向着一僧的小腹踢出。   “砰!”那被踢中小腹的僧人如一枚石子般,直接飞了出去。只在眨眼间,布置紧密的五行八卦阵就少了一个关键位之人,原本金、木、水、火、土的五个方位,“火”位上突然空了出来。   “补火,坎攻。”   随着首领僧人的口令,那个空位只在转瞬间就被填补上。五个方位,八种变化,陡然转动起来,没有人会因为方才损失掉的那名僧人而慌张,阵法和原来一样有条不紊,毫无破绽。   其实,这五行八卦阵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此。这方位的变化,本就令敌人猝不及防,而一个人永远不是站在一个方位上的,即是位置不会固定。由于他们的位置永远跟着敌人的走势瞬息万变,所以即使是某一方位的人出现漏洞,其他的人也可以立即填补上,完美化解了一般阵法中缺一不可的致命缺陷。   杨乐天自然看得出来,踢了一人本想破阵,却未是得逞,也不禁暗暗赞叹阵法的精妙。然而,他不想与这些罗汉再多作纠缠,他不想因为这些不必要的冲突,耽误了与空闻大师之间的正事。   于是,杨乐天反手拔出了玄魂剑,一剑冲天,腾到三丈余高后,再转身向下俯冲,犹如老鹰扑食,此招正是他混合了烟雨六绝与青冥玄虹剑之后,自创的招式——鹰扑蝮蛇。   只不过,这地面上“蝮蛇”的数量实在太多,且个个都有长棍在手,杨乐天则利用烟雨六绝的“漫天飞霜”,分化出无数的剑影,迷惑众多的“蝮蛇”。   只这一招,便乱了十三个罗汉二十六只眼睛,包括在地上捂着小腹一脸痛苦的那个罗汉。这些罗汉还没来得及看清,无数道森冷的剑光已经及了头顶。   “啊!”、“不好!”……这些罗汉脸上纷纷变了颜色,持着棍在空中乱舞,一个个自顾不暇,立时乱了阵脚。   “轰——”   这时,那些森冷的光华忽然消失不见了,罗汉们刚松了一口气,又是一声巨响传来……随着那些剑光幻影的消失,一股巨大的气团把阵法瞬间湮没,阵中所有的人连呼叫都来不及,身子便跟着气团的爆炸力飞将出去。   “咔、咔、咔……”连绵于耳的脆响,那些白蜡的长棍俱都从中心裂开,左右分了家。十三名罗汉围着杨乐天落稳的身躯,东倒西歪了一圈。他们顾不上七零八落的长棍,有的揉着后腰,有的捧着手腕,一个个委顿在地,咿呀叫苦。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杨施主的烟雨六绝又上升了一个境界。”土黄色僧鞋踏足于干枯的树叶上,并没有发出枯叶断裂的声音。   倏然抬头,杨乐天调转了剑峰,向着面前身披赭红袈裟的僧人拱手一礼,“空闻大师,许久不见,大师谬赞了。”   空闻的突然到来,给了杨乐天不小的惊喜。原来是守门的胖和尚按捺不住,胆小怕事的他怕闹出乱子,将消息通过小沙泥偷偷禀报给了掌门。于是,杨乐天的名字这才传到了空闻的耳朵里,空闻立时一惊而起,匆匆出了内院,赶来正打得热火朝天的塔林。   “杨施主来我少林,不是为闯我这五行八卦阵而来的吧?”空闻两道低垂的白眉微微一动,双手在胸前合十。   杨乐天淡然一笑,忽然面色肃穆,“当然不是,杨某有事想求。不过这五行八卦阵法果然精妙,杨某深表佩服。”   干笑了一声,空闻点了点头,僵硬的五官定在脸上,心道:你杨乐天只用了一招,就破了我少林最强的阵法,你却还要夸这阵法精妙,岂非是在耻笑我少林无能。   怒火、杀气,瞬间燃了起来,如烈焰般地扑向了杨乐天,但这烈焰却不是出自面前这位内功深厚的少林掌门,而是来自四周控制不住情绪的十三罗汉。   矛头所向,杨乐天自然感应得到,他依旧从容,只在说话间将手中的玄魂剑霍然一松。那玄魂剑不仅未有落地,还在那些罗汉面前转了一周,把一张张惊骇的面孔映在了如镜面般的剑身上,最后,玄魂剑如兔子似地纵身一跃,入了主人背上的剑鞘。   杨乐天用玄魂剑做出了警示,这招果然奏效,那些跃跃欲试的罗汉登时像这地上的落叶似地,没了生气,刚刚用手撑起来的身子蓦地软了下去。   这究竟是什么武功,剑可以不用手持,隔空操使?   所有少林僧人都瞠目结舌,包含空闻大师在内。一瞬间,大地仿佛都安静了,没有人再发生声响,甚至是口水淌出了嘴巴,也顾不上擦拭。   “你……你就是那个能隔空操剑的中原人?”   此话一出,杨乐天寻声望去,但见在长着白斑的树皮背后忽然闪出一人,那人本是跟随着方丈大师而来,但碍于身份一直隐在树后没有露面。此刻,他亲眼目睹了那把会飞的剑后,立时脸色变得和树上的白斑一样惨白……   他从树后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杨乐天,不去掩盖那充满皱褶的面容,也不去掩盖那双淡蓝颜色的眸子,以及微微耸动的肩膀,只是出于震撼,先行道了这么一句。 第十二章 偶遇善缘   一身喇嘛的藏红色僧袍,颈上的一串佛珠,闪着银白色的铁制光亮。杨乐天看定了面前这位番僧,端详了一阵,没有说什么,转头去看空闻。   空闻大师一摆手,“杨施主,忘了介绍,这位是来自吐蕃的鸠摩法上师。”   鸠摩法!善九烈手札最后提到的鸠摩法?这个名字让杨乐天想起了许多事情,那本苦苦思索的手札残页上的名字,后来水牢中善九烈提到的炼丹大师。   “你就是鸠摩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乐天又问了一遍。如今,他脸上的震惊不亚于刚刚鸠摩法看到杨乐天操剑时的表情。   “正是。”鸠摩法摸上颈间挂的那串铁念珠,用力捏着,“我一个月前在高昌时,听说有位隔空操剑的中原侠客,可就是你么?”   杨乐天微微一笑:“不错,杨某一个月前的确身在高昌,而且还听当地的一位铸剑大师说上师是个炼丹大师?”   “施主是听哪一位铸剑师傅所言?”   “善九烈。”   “是善兄!”鸠摩法登时变了脸色。   沉吟了一下,杨乐天随口问:“怎么,上师和那善九烈是兄弟?”   “对,不仅是善兄,还有高昌商贾玉塞人,我们三个在二十年前就结为兄弟了。”   杨乐天皱了皱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想那玉塞人心肠狠毒,既然做了兄弟,居然能将自己的手足善九烈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一困就困了十几年。   “看来,你是不信?”鸠摩法不屑地一哼,一只粗糙的手从冰冷的念珠上移开,又抚上了金棕色的虬髯。他看见面前之人越是错愕,就越想把事情说得一清二白。   “我和善九烈本是要好的朋友,并共同铸造了你背上的那把剑。玄魂剑铸成之后,我却在中原搞丢了玄魂丹,返回西域的途中,一场沙暴令我和善兄在大漠中迷了路,恰好玉兄的商队经过,才救了我二人一命。于是,我和善九烈便与玉塞人结为兄弟,并以玄魂剑相赠,作为信物。”   从背上卸下了玄魂剑,杨乐天低头看剑,“这玄魂剑可是你和善九烈的一番心血,你们就这么轻易地送给了玉塞人?”   “失了玄魂丹,这把剑就如善兄以往铸造的宝剑一样,没有什么特别,赠与兄弟正合适。”爽朗地笑了几声,鸠摩法看着侠客手中那把富有灵性的剑,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你可隔空操剑,那么说当年我练成的那颗玄魂丹……是被你吃了?”   “嗯。”杨乐天用力点了点头,“那颗玄魂丹大师可是当年遗失在这少林了?”   “遗失在少林?”鸠摩法诧异,“谁与你说的?”   “善九烈亲口告诉我的。”   “善九烈,善九烈,你提了善兄两次。”鸠摩法沉重一叹,“难道他是从坟墓里面跳出来,与你说了这些事情不成?”   “当然不是,这些话自然是活生生的善九烈和我说的。”   “你说什么?善兄还活着?”   “不,他已经死了。”   鸠摩法一怔,立时恼火:“你一时说活着,一时说死了。我兄弟的命,岂是任你随意说的!”   “我没骗你!”杨乐天将玄魂剑反手一别,挺上前,郑重地看定鸠摩法的牛眼:“善九烈他死了,就在一个月前刚死,死在高昌的客栈里。”   鸠摩法退了几步,脸色立刻苍白如雪,那是震惊,也是悲哀,更是无法接受这个差强人意的说法。   “阿弥陀佛,上师的善兄尘缘已了,上师不必太过介怀。”一旁的空闻以佛理相劝。   鸠摩法摇头,颈上的佛珠在他胸前左右摆动,“不,他失踪了很多年了,善兄在我心中早已过世,只是没想到他死而复生,又再死了一次,竟和玉兄一样……”他内心承受着双重打击,又追问杨乐天:“善兄是怎么死的?”   此时,杨乐天正想问鸠摩法那个玉塞人的死因,却被对方抢话,只好先行答道:“善九烈是突然死的,应该是死于蛊毒……”他想了想,没有把玉塞人囚禁善九烈的事情道出来,既然玉塞人都死了,多说了反而会令鸠摩法更痛心。   “蛊毒,又是蛊毒,西域这个东西确是害人不浅!”鸠摩法瞪着猩红的眸子,愤愤地揪着脖子上的念珠。   “玉塞人是怎么死的,怎么会这么快?”杨乐天脱口问。他记得那日在玉府发水后,玉塞人决意要留下来陪儿子,他便没去管那老爷子,只带了善九烈回客栈。   “玉兄,玉兄是……被他的儿子玉飞扬亲手害死的!”鸠摩法二指一掐,“啪”地一声,将那串手腕般粗细的念珠从颈上扯了下来。   “哗啦啦——”,铁念珠在地上蹦蹦跳跳,散落一地。   “没想到,那老爷子被儿子囚禁了几年,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杨乐天看着天空中在远山边消失的大雁,叹了口气,“算了,玉塞人死了也罢,免受儿子的折磨,未曾不是一种解脱。”   “对,玉兄的确解脱了,当时我就在房上偷窥,亲眼看见玉飞扬将匕首插入了玉兄的心窝……”鸠摩法痛心疾首,指天骂道:“该死的畜生,玉飞扬根本不是人,这幅德行,更不配做中原的武林盟主!”   空闻一边打着佛偈,一边点头应和,“阿弥陀佛,上师不必动怒。我们中原人讲寻孝道,百行孝为先,柳飞扬大逆不道,确是不再适合做我们的盟主。”   杨乐天恍然大悟,脱口问:“鸠摩上师来少林,就是为了向空闻大师揭穿柳飞扬的身份和罪行?”   “确是如此。”空闻双手一合,看向鸠摩法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我佛慈悲,广结善缘,空闻和鸠摩上师乃是多年的故友,这次鸠摩上师更是不畏权贵,向空闻揭发了柳盟主弑父的恶行。”   听到“善缘”二字,杨乐天耸耸肩膀,鸠摩法这个人用了九十九滴人血练就了玄魂丹,还能称得上是菩萨么?   然而,杨乐天并不了解鸠摩法这个人,其实鸠摩法为人性子刚烈耿直,虽亲手练就了玄魂丹——这种荼毒生灵的魔丹,但实际上源于他交友不慎。善九烈给他人血练丹,说是寻常的骆驼血,他就坚信不疑;玉塞人瞒着他说,派了人去追查失踪的善九烈下落,后又说善九烈已死,他就一概全信;最后,柳飞扬在玉府设了个虚棺灵堂,他就真以为玉塞人是暴病而死,还痛不欲生。   “空闻大师,当年那玄魂丹遗失在少林一事,大师可是知晓?”杨乐天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的身世之谜。   “这……”空闻转目望向鸠摩法,仿佛在说:玄魂丹的事情恐怕鸠摩上师更加清楚吧?   这时,那十三个罗汉业已将鸠摩法散落在地的铁念珠一一拾了回来,由两名罗汉收集在一起,双手奉着。   鸠摩法却不去看他的铁珠,他低着头,胡须在他鼻下猛烈颤动,“善兄一定是老糊涂了,我当年把玄魂丹丢是丢的,但与少林扯不着八竿子的关系。”   “不是少林?”杨乐天愣了一下,忙问:“那是丢在了何处?”   “当然是武当。”鸠摩法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件事他可不会记错。   “武当?”杨乐天心里一沉,鸠摩法把丹丸丢在了武当,那我这一趟嵩山之行岂非白来了,还要去武当找松阳掌门。   拱手一揖,杨乐天正想借故告辞,但闻鸠摩法又是一叹:“都怪我痴迷于炼丹之术,而道家之人对于炼丹的事情最为精通,所以,我当年便上了武当山,去寻求炼丹之术的真谛。怎会知晓,正敢上松阳道人审判逆徒,结果我不小心搞丢了刚刚练成的玄魂丹,害得善兄失望。”   “嗯。”杨乐天心不在焉,只是又听鸠摩法提到“逆徒”两个字,有些疑惑,随口问:“什么逆徒?”   “唉,不就是武当派当年的大弟子杨凌风,他勾结……”   杨凌风……杨凌风?!   杨乐天神光一亮,“杨凌风”三个字瞬间在他脑中陡然炸开了一道霹雷。他走过去,一把扯住鸠摩法的僧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是谁,是谁?”   杨乐天最后那两个“是谁”已然变得声嘶力竭,直震得鸠摩法的耳膜几欲炸裂。鸠摩法岂容这无礼举动,当下横掌一劈,向着杨乐天的手掌砍去。   “啪!”这一记手刀的力度着实不小,然而,那只僧袍上的手未松开半分,硬生生地受了,隐约可以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快说!”杨乐天吼道。   空闻摇摇头:“阿弥陀佛,杨施主,你这样拽着上师,让上师如何开口?”   杨乐天一闭眼睛,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拱了拱手:“实在抱歉,刚才是杨某冲动,望上师原谅。”   “哼,算了吧。”摆摆手,鸠摩法拍了拍僧袍上被杨乐天扯褶的痕迹,保持了一下长辈的尊严。   鸠摩法并非气量狭窄之人,更何况当他看到了那样一双黑如永夜的眸子时,他就想原谅杨乐天。因为这双眼睛,令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当年在武当山上见到的人。所不同的是,当年的那双眼睛中除了渴望,还带些坚定与不悔。 第十三章 江湖夜雨   微一沉吟,事情的原委,鸠摩法大概料到了十之八九,于是他也渴望着将当年在武当所见之事,讲述给面前这个孩子。   “你姓杨?全名叫什么?”鸠摩法皱着眉头。   “杨乐天。”   “你是杨乐天?”鸠摩法一怔,看着面前侠客的眼光登时变了,“中原那个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杨乐天?”   “是的,试问天下间还有几个杨乐天?”   杨乐天纵目一望,天边的最后一缕阳光正在慢慢收紧,所有的白光都在转眼间暗了下来,而这恰好衬托出了那鸭蛋黄似的太阳,灿烂、静谧,给人无限遐想,令他的心境一下子平复了。   “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有八。”   鸠摩法伸出右手,掐指算了算,忽然抬头,“这么算来,你该是当年那个一岁多大的孩子……”   听到这里,杨乐天又向后退了一步,双膝一曲,骤然跪了下来。他已不记得多久没有给别人下过跪,他给师父诸葛云下跪,为了报仇给他的仇人陆峰下跪,回想起来,后来他便再也没给别人跪过吧……不过这次,他一定要给鸠摩法下跪,因为他定要知道他的身世。   “鸠摩上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父亲杨凌风真的是武当派的大弟子?”杨乐天语声恳切。   鸠摩法点点头:“对,当年的杨凌风确是松阳道人座下首席大弟子。不过很可惜,杨凌风的一身清誉毁在了雪月宫的小妖女手上。”   “妖女?”杨乐天眼神一冷,昂头问:“上师口中的妖女可是叫蓝彩月?”   “对,对,就是叫什么彩月,我听杨凌风一直唤那女子这个名字。”   杨乐天心里一凉,“篮彩月”那是娘的名讳,这些人就那么看不上邪教的人么,娘善良美丽,也会被人称为妖女?不过,他咬着后牙,规矩地跪立,他还要听完后面的事情。   “我当年上了武当山。呵,那气势好不威严,几百号弟子都聚集到大殿,将杨凌风和那妖女五花大绑,倒也未见杨凌风反抗,只是不断在呼唤着身边女子的名字。而女子只盯着膝旁那个一岁大的孩子,轻声安慰。我便躲在人群后面,等着寻个热闹看。”   绑了?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在……杨乐天眼神迷茫,感觉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可是听到父母受难,心里又如挨着鞭子。   “终于等到松阳道人上场,他质问大弟子是否和雪月宫勾结,可那杨凌风自称无辜,哪里说得出什么。于是,松阳道人二指一划,亲手断开了你爹绑身的绳子,并递过他一把匕首,让杨凌风亲手结果了那妖女,以示对武当的忠诚。”   “爹不会那么做的,不会!”杨乐天吼了出来,尽管他知道娘是被陆峰杀的,所以爹当年一定没那么做,但心中听到这事还是惴惴不安。   鸠摩法哈哈一笑,上前试图扶起跪地的杨乐天,怎料却被杨乐天茫然地推开了,“不,上师,请继续说下去吧。”   被杨乐天推阻,鸠摩法打了一个激灵,他看了看四周,发现空闻正在树下持珠念经,他的铁念珠留在地上,用两个铜钵盛着,而那十三个罗汉早已在半明半昧的虚空中隐去了踪影。原来在这黑夜来临的前夕,塔林墓地中只有他一个人长篇大论,讲述着那个凄冷的故事。   好冷,好冷……鸠摩法拢了下僧袍,忽然觉得冷风飕骨,他很想缩成一团,便不拘小节,盘膝在杨乐天对面打坐,继续讲了下去。   “你爹确实没那么做,因为他有个很重要的理由。”   “理由便是……”杨乐天接口,挑眼看着鸠摩法,“爹娘已经结为连理,更有了我。”   鸠摩法摇头:“错,松阳道人答应你爹,杀了那妖女后,可以让你留在武当。甚至松阳还答应,收一岁的你为关门弟子,亲自传授武功。递给你父亲匕首时,他怕吓着你,更叫人把你抱走了。”   “呵,看来松阳道人还真是待我不薄啊。”杨乐天的口气仿佛也如周围骤降的温度般,越来越冷。   “唉,你和你爹一个样,都是不识好歹!松阳道人为了你们父子好,可是你和你爹都不肯领情。”鸠摩法又骂又叹,似乎为这对父子惋惜着什么。   杨乐天被他训斥一句,也无谓激怒,只问:“我爹当年究竟说了什么理由?”   “唉,还记得你爹拿着师父交予的匕首,看着那个妖女的眼神……”一语至此,鸠摩法正对上杨乐天漆黑的眼睛,又想起了杨凌风当年的窘迫——不舍、无奈、深情编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在那双黑眸中跳动,不由心生感喟,叹了一句才道:“你爹跪求说,你娘身怀六甲,他不能一尸两命。”   “娘当年有了小云……”杨乐天怔怔自语。   “应该是你的弟弟吧。不过,这胎里的小子还是暂时救了你娘一命,松阳道人是道教之首,绝不会杀这样一个孕中妇人,稚子无辜。”   杨乐天浅笑,稍感欣慰,“想不到弟弟还未出世,就先救了娘一命。”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那松阳道人还有第二道命令。毕竟你娘是雪月宫派来的细作,并间接害死了几名教内弟子,松阳身为一派掌门,总要给弟子们个交代的。”   “第二道命令?”杨乐天大惊失色。   “对,他虽说可以暂且不杀你娘,可是没说一辈子不杀,他下令等你娘一旦产子,便立即诛杀。”   “他好狠……”杨乐天收拢了手指,眼前的天空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就如他那双漆黑的眸子。   “那也是你娘有错在先,她终究是雪月宫派来的细作,只是利用你爹的感情和身份留在武当,以加害武当弟子。”鸠摩法据理力争,一挥宽大的僧袖,“松阳道人只是替天行道,没什么不对。”   “不,娘不是利用爹,娘对爹的感情是真的,不会有错,他们很恩爱!”杨乐天猛地起身,回驳了一句。即使别人把自己父母说得多么不堪,他也不愿意承认这是事实。况且,在他眼中,他的爹娘恩爱,这就是他的事实。   鸠摩法仰头,蔑视他一眼,“哼,毛头小子,不懂情爱。”   “我不懂么?”杨乐天仰天干笑了一声,他想说我懂得总比你一个出家人要多,想了想,还是封住了口,默道:“好,是我不懂。”不过,他却不再跪着,而是如鸠摩法一样,盘膝坐在了对面。   鸠摩法见杨乐天的态度还算谦卑,本要发作的怒火也没燃起来,就此继续道:“只不过,你爹确是无辜。他什么都不知道,被妖女骗了,搭上了一辈子的前途。”   “嗯,爹确实是该做一番大事业,不该什么事情都没做就隐居起来,失了一展抱负的机会。”杨乐天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又想:爹和娘带我们隐约渔村,远离江湖纷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你爹为此付上的不止是前途,还有一身的武功……”说到此处,铁铮铮的赤袍大僧突然感伤起来,因为在黑色的天幕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又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师父,求你,不要杀彩月!乐天还小,他需要母亲!不,我更需要妻子……”杨凌风语无伦次。突然,他用短短的匕首割断了蓝彩月身上的绳子,如疯了一般,持着匕首在众多同门师弟间乱挥。   “你们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谁要杀我妻子,我就先杀了谁!”杨凌风用冷冷的目光扫过两旁跃跃欲试的数百名师弟。   他的眼睛花了,因为朦胧的泪水而分辨不清,但他能看清每一张熟悉的脸,那些都是和他亲如兄弟的同门,他杨凌风是他们的大师兄,他不可能动手伤害其中任何一个人。   “凌风,别做傻事。”   妻子的一声厉喝,令杨凌风的手指一颤,“啪啦!”匕首坠地。他怔了一下,退了一步,看着那地上惨白发亮的匕首,又缓缓地将头抬起。   眼神凝聚,高高在上的是那张庄严肃穆的脸,师父的苦心栽培、悉心教导他都历历在目。武当大弟子的嘴角勾出了一丝笑,然而在下一刻,那微弯的唇又绷得笔直,他仿佛看到了师父那翕动的唇边,又在毫不容情地下达着残忍的命令——杀,杀,篮彩月必得诛杀!   杨凌风惊得汗水顺着毛孔倒灌,全身一抖,跪在地上,“师父,师父,弟子求您,求您了,收回成命吧。”   “凌风,不要求他,我死了,换了你和孩子们的幸福,我死得其所。”蓝彩月扯着丈夫的手臂,狠狠地瞪了一眼高坐上的松阳道人,恨道:“不要求他,让我去死,我不想毁了你和儿子的前途。”   “走开,走开!”杨凌风挥落了妻子的手臂,突然向着地面“砰砰砰”地磕起头来,不知道磕了多少下,直至鲜血迸流。最后,武当大弟子展袍而起,深深一躬,缓缓道:“凌风就此别过师父,徒儿不孝,愿意用己一命换取妻子一命。”   杨凌风霍然闭眼,手中不知何时又握上了方才坠地的匕首。白刃翻动,一道寒芒向着他的心口冲了过去。   “凌风!”篮彩月这一声喊,尖利得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第十四章 正邪无间   “愚蠢!”   闭着眼睛的松阳道人,指尖微动,一缕指风,如一颗弹丸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轻巧地震翻了匕首。   匕首再次坠地,松阳道人走下高坐,向着他的大弟子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宛若有一道夕阳投射在杨凌风的脸上,霞光绚烂而温暖。   杨凌风怔了怔,扬起下颌,不自觉地被那笑容所感,扶上了师父向他伸出的手。   两手相握,松阳道人面带慈祥地笑容,“凌风,看来你与这妖女的已是情比金坚。但是,你是否也真的也铁了心,要离开师父,离开从小成长的武当山?”   “师父,是徒儿对不起你。”杨凌风愧疚地低下了头,看着师父饱经风霜的手指。   长吁了一口气,松阳道人幽幽道:“那好,师父就成全了你。不过,你要答应为师一件事情。”   “师父……”杨凌风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松阳道人那张慈祥的面容——师父要答应成全,师父真的肯放过我们?   “如何?”松阳道人问,并以微微点头回复了徒弟心中的疑问。   “嗯。”杨凌风用力点了下头,眸中充满了感激,“除了伤害我的妻儿之外,师父吩咐的事,徒儿宁死不辞。”   “好,把这话你记在心里。”松阳道人语声一顿,那慈爱的笑容再次如花般地展开。   “呃……”   猝不及防地,杨凌风闷哼了一声,感到了右手五指间的压迫,那份力量已经令他的指骨寸寸断裂,再也无法握剑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师父绝情的话语:“从今日开始,你杨凌风再也不是我武当弟子,带着你的妻儿下山去,此生永不得回来。”   “师父……”杨凌风面目僵硬,手臂颓然下垂,断骨的生痛令他十分清醒,师父不再认他,即使是死也不会再是武当弟子,师父以他为耻。   “不要再叫我师父,从今以后,我松阳只当没有收过你这个徒弟!”松阳道人不忍地瞥了他的大弟子最后一眼,提袍一掠,飞向殿外,轻得如一朵浮云。   “师父!”杨凌风转身下跪,在殿内膝行了几步,两侧的弟子立时跃上一步。没错,他此刻是个犯人,就是个武当的叛徒,再也不是什么大弟子,师父认与不认,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已经废去了他的武功,让他离开吧。”风中传来了一缕清风,回荡在大殿内,殿中的数百名弟子收回了脚步,纷纷散去。   “师……父……”杨凌风嘴唇微动,发出了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此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口片片碎裂的声音,望着那个空荡荡的门口和远处幽幽浮动的白云,他的眸底空洞,漆黑如黑暗无边的永夜。   同样是一双漆黑如永夜的眸子,二十七年后,在漆黑的夜色下转动着。   “想不到啊,我爹竟是武当的大弟子,我娘是邪派中人,那么,我就是一个正与邪的结合体。哈,哈哈,难怪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正与邪,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站在哪一头的。”杨乐天对着松涛上的冷月自叹。   “阿弥陀佛。”松涛旁站立的那个木头人终于动了,空闻走了过来,徐徐道:“杨施主,其实正与邪,又何必分清,只要心存善念,正亦是邪,邪亦为正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杨乐天起身,向着空闻大师躬身一礼,“大师佛道无边,谢大师点醒杨某。”他神情凝定,此刻已有了另一番顿悟。如一盆冷水泼头,他打了一个寒战后,仿佛这世间许多的事情都看得通透了,那黑暗中的苍松更绿了,那树梢上的冷月也如水洗银盘,皎洁清澈。   吸了一口夜晚的寒凉爽气,杨乐天也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便是关于他自幼那本“家传剑谱”。   难怪那个拿了《烟雨六绝》的孙莫及会逃到海边渔村,原来当年他是故意去投奔爹的,他和爹根本是同门师兄弟!不,或许孙莫及真是走投无路,在海边碰巧遇上了爹,所以爹会出手收留,并带回家救治。而孙莫及死后,神功便顺理成章地到了爹手上,而爹不想因我习练神功被识破,便故意让村中的医者看了,说成是强身健体。   可是那时候,爹的右手虽废,左手依然可以拿剑,爹不是已经把手臂练得精壮结实了么,又为什么要将神功交给我?难道……难道是爹心愿未了,自己不能光大武当门楣,成为一代武林宗师,便想让我替他一展抱负?   杨乐天的眉头越收越紧,他又突然忆起十岁灭门的那一幕。他还记得,爹被杀害后身上留有许多剑伤,那么就是说,爹当时是夺了敌人的白刃,用左手握了剑的,并经奋力厮杀。当年的武当大弟子,功力自然不弱,而松阳说是废了爹的武功,实际上确只是废了一只而已,所以……所以爹最后只会败在“风剑客”陆峰的手上。   “噗——”,鲜血染红了黑夜,月下盘膝而坐的吐蕃大僧吐完了这口血后,痛苦地垂下了头。   “鸠摩上师!”杨乐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俯身蹲下,“上师这是……”他心下一沉,不等空闻上前,便一掌按在鸠摩法的顶心,引导丹田之气,将浑厚的暗流之力顺着鸠摩法的头顶源源注入。   “上师究竟如何?”空闻忙问,但杨乐天闭目催功,根本无暇分心。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掌下的鸠摩法突然四肢抽搐起来,坐着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东倒西歪,就像一个被胡乱扯动的皮影。   “扶住他!”杨乐天简单下了命令,最后两个字“有劳”,却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看到空闻配合地按住了鸠摩法,杨乐天再次安心地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从小腹调动起玄魂丹的力量,将对方体内的那股对抗之力慢慢抽离。   汗水蒸蒸,迅速被寒夜的冷风吹干,但很快又再次从毛孔内渗出了更多的汗水。这番折腾,杨乐天只觉一阵阵全身发冷,那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内力仿佛快要被抽空。然而,他要对抗的东西实在太过顽固,不仅是他应对吃力,他掌下的人更是抖如筛糠。此刻,若非有空闻大师相助,施以功力全力按住上师的身体,鸠摩法怕是早已飞上了天。   “放……弃……”鸠摩法痛得嘶哑咧嘴,一边抖索着牙关,一边得得地说出这两个字。   “闭嘴!”杨乐天左掌猛地一拍鸠摩法的天灵盖,腾出右手在他背心一掌击去。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从鸠摩法的喉咙中喷了出来,如雨雾般在空中散开,又落在了离他身体二尺之远的地上。   “谢谢。”杨乐天收功之时,鸠摩法终于缓过气来,轻声致谢。   “杨施主!”空闻刚替鸠摩法松了口气,正纳闷这杨乐天是怎样在转瞬间将鸠摩法治好的,鸠摩上师又害了什么病。偏在这时,他身旁的侠客晃了几晃,突然倒了下去。   “杨施主,你怎么样?”   “没、没事,我只是刚才用气过多。”杨乐天脸色苍白,勉力撑坐起来,向着空闻摆手,“我自行调息一下便可。”   “幸亏有杨施主在此,不然老命呜呼。”鸠摩法气虚地道。   空闻对着这二人摇头,一礼佛偈:“阿弥陀佛,鸠摩上师你来我少林之前,可是受了什么伤么?”   “空闻大师,请看那滩血!”杨乐天轻笑,眼光望向三尺之外鸠摩法最后的吐出之物。   那地上确是一滩血迹,被月光反射得如一面黑镜。空闻凑过去,借着月色仔细观瞧,忽的一怔,手中持着的佛珠颤抖起来,“那里面……有什么?那是什么!”   “就是差一点儿玩死老僧的几只虫子。”鸠摩法轻蔑地一瞥,棕红色的胡须在月光下赫赫生光。   “什么虫子?”空闻楞了楞,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看到有若明若暗的小身影在血中微微蠕动着,迟疑着问:“难道这就是西域蛊虫?”   “对,就是这些能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小虫。”只消两句话的工夫,杨乐天已运行完两个周天,苍白如死的面上恢复了血气。他起身转到了鸠摩法的面前,又蹲下,“鸠摩大师,你怎么会中了这要命的蛊虫?”   “唉,还不是那个该死的畜生!刚才若不是你及时出手,老僧恐怕就要让空闻在这塔林中给我安排个位置了。哈哈……”鸠摩法不知何时看开了生死,也许他来少林之前便早已算好要死在这里了。   “上师是说……柳飞扬?”杨乐天黑眸一眯,他早该猜到。   “是柳飞扬身边那个小姑娘……”   “沁儿!”杨乐天一怔。   鸠摩法摇头:“不是她!”   “不是沁儿要害上师?”   “是她要害我。”鸠摩法一拉虬髯,竟是拽掉了几根,“唉,怎么就和你说不明白呢!”   空闻走过来,静静地道:“杨施主莫及,让上师慢慢把话说清楚吧。” 第十五章 横生枝节   几根闪着银光的胡须在粗糙的手掌间发出了沙子摩擦的响声。   鸠摩法揉捻着方才拉断的胡须,缓缓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来中原本是看到了玉飞扬杀父的恶行,想追来劝说他改邪归正的。哪里会知,那天我到了万柳山庄后,却被人拒于门外,等了半天,等到的却是柳飞扬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就是什么沁儿吧。”   “该是沁儿,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女子敢留在柳飞扬身边了。”杨乐天抿唇一笑,想到那日在高昌玉府,沁儿毅然跪在柳飞扬面前,舍弃了和自己回神魔崖,心中总感觉有什么缺憾。   鸠摩法没有会意,接着道:“沁儿和我说飞扬不想见我,更要将我轰出去对我下蛊。我听后气愤之极,打了那小姑娘一掌,结果沁儿不但没有怨恨,还跪在我面前劝我快走,承认自己是飞扬派来害我的。我一听更加气愤,便决意回去吐蕃,结果临走时被沁儿拉住,塞了一颗紫丸给我。她和我说若是飞扬派人来查,就马上服下紫丸,便会有蛊毒发作的效果,躲过飞扬的耳目。”   “沁儿果然品性善良,她是想救上师一命。”杨乐天解释。   空闻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阿弥陀佛,人性本善,不入佛门,亦有善恶之分。”   “善、善、善,怎么玉老爷的善,就一点没有遗传到那个畜生身上?小姑娘是想放过我,可是玉飞扬他会这样放过我么?”鸠摩法反问,两道和胡须一般颜色的浓眉横了起来,直插入泛青的头皮。   杨乐天轻笑:“柳飞扬怎肯善罢甘休,上师知道他太多事情了。”   “不错,我刚走出一里,连扬州城都没有出,便被人跟上了。那人尽管黑衣黑面,但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化成了灰我也认得。”鸠摩法声如洪钟,在一座座佛塔宝顶间回荡。   “柳飞扬。”杨乐天语声平平,却是一字一顿地说。   “对,他亲自来了,并在我身上种下了致命的蛊毒。那蛊毒并没有马上发作,于是在他离开之际,我叫住了他,最后以我的性命相许,劝他痛改前非。然而,他却对着我冷笑,如妖鬼般地笑,然而又如妖鬼般地消失。”   “柳飞扬!”杨乐天再次说出这个名字,同时攥紧了拳头。   僧鞋轻踏,不染纤尘,空闻大师总在恰到好处之时接口:“于是上师对他心灰意冷,便来少林找我揭发柳盟主的恶行?”   鸠摩法点点头,摸了摸胸口那块发硬的东西,之后,又笑着伸手掏向衣间。   “幸好上师早到一步,不让我定会遵从柳盟主贴子上的指示,前去讨伐天神教。”空闻大师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纸书函。   “讨伐天神教,这是何时的事?”杨乐天惊讶地询问,定睛看着空闻手中之物。   “拿去看吧。”空闻将书函递给杨乐天,“贫僧知杨施主心中向善,希望施主能继承你父亲的正气傲骨,铲除武林间邪恶的力量。”   “谢空闻大师。”杨乐天迫不及待地抖开书函,眼睛迅速地扫视了一遍,旋即五指收拢,将信纸团在手心。他收起书函,向着两位高僧微一拱手:“杨某这便要赶往神魔崖,营救兄弟。两位大师的恩德,杨某铭记于心,来日必报。”   “杨施主。”空闻大师抬头看了看夜空,“天色已晚,不如在小寺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再行启程。”   杨乐天拱手:“大师客气了,此事刻不容缓,这日期定在十月初一,如今已是九月二十七,杨某恐怕三日之内日夜兼程都已赶不及了,不敢再有耽搁。”   “且慢!”鸠摩法猛然起身,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杨乐天拦下,快速将怀中刚掏出的瓷瓶塞到杨乐天的手里,“你把这瓶里的丹药吃了再走。”   杨乐天回眸反顾,有疑问的光在鸠摩法的脸上搜索答案。   “怎么,不信我。”鸠摩法一歪头,瞪起了牛眼。   “不是。”   “不信就快吃,你不是要报恩么?”   杨乐天举起瓶子,对鸠摩法道:“那这恩我可不可以等去了天神教,救了兄弟再报?”   “不行,我不见得你在我面前吃了,今日绝不放你走。”鸠摩法揪住杨乐天的衣衫,竟是耍起了孩子脾气。   杨乐天心底一哼:放与不放可是由不得你,不过,我说了会报恩,定会言出必行。“啪!”,他用拇指弹飞了瓶塞,一仰头,将瓶中的丹丸尽数倒入了喉咙。   一枚枚小丸,只有蚂蚁大小,数量却有过百,一瓶都吃下去,杨乐天立时觉得腹中有粮。他一天没吃过东西,有这点东西在腹中垫底,聊胜于无。   杨乐天吃完,面不改色,将药瓶递回到鸠摩法手里,“鸠摩上师,欠你的恩我已经报了,现在可以放杨某走了吧。”   “不行,你要在这里再等一个时辰,才可以走。”鸠摩法刚被杨乐天甩开的手,又迅速地抓上了杨乐天的衣衫。   “怎么,上师还怕我吐出来不成?”杨乐天错开一步,口气业已不再客气。   空闻上前一步,不解地看着鸠摩法,“上师这又是何意,杨施主既然有要事,就放与他走吧。”   听少林高僧的语声有如空谷回风,虽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山脉,杨乐天立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对抗着这来自腹中的晕眩——果然不出所料,这丹药是有毒的,鸠摩法,你终究不想看着柳飞扬死在我的手里。不过可以理解,毕竟你是看着柳飞扬长大的,他是你的兄弟之子。   “呵,鸠摩上师,你想留我一个时辰,还是想留下我的命?”杨乐天的唇边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   “杨施主……”空闻扶住站定不稳的杨乐天。   “我没事。”杨乐天推开空闻,看着鸠摩法那张满是胡渣的脸,越发朦胧起来,像是雾里看花,隔着一层薄纱似地。他用力甩了甩沉重的头颅,却没有等到鸠摩法回答他的问题,便一头栽倒下去。   乐天……乐天……   “琳儿!”拼命睁开双眼,用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杨乐天看到了山巅上的女子。那女子正拢着手,站在崖边望着天边如绵羊一般的云朵,眼神空洞。   一提真气,杨乐天飞身落到崖边,一把揽住了妻子的腰。“琳儿,琳儿。”他看了一眼妻子的清丽容颜,便忍不住将妻子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紧紧地拥她入怀。   “琳儿,我好想你,好想你啊。”杨乐天摸着妻子头顶柔软的发丝,仿佛是摸着一件失了好久的心爱珍宝,爱不释手。即使当手指抠进了琳儿的肌肤,他都全无察觉,一丝一毫不肯放松。   “你弄痛我了……”琳儿低语,似有不安地从丈夫怀中挣脱出来。   这里是神魔崖顶,呼呼的山风扫过突兀的石头,撩动起二人的长发,又呼啸着卷进那天边那些白云中去。   杨乐天低头,看见琳儿紧蹙的秀眉,单手托起妻子尖尖的下颌,温柔地道:“怎么了,琳儿。”   琳儿不语,一双水汪汪地眼睛直视着他,仿佛有道不尽的委屈。杨乐天的心中立即腾起不祥的预感,不安地问:“琳儿,我不在天神教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   “不……”琳儿摇头,轻喃:“没有。”   “还说没有,你哭过,对不对?”杨乐天不可信地盯着妻子,突然粗暴地抓住妻子肩头的衣衫,“快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夜里欢欺侮你,是不是他?”   “不,不是的。”琳儿又再一次地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避过杨乐天炽热的目光,别过头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夜教主,他没有,他什么……什么都没有对我做过!”   琳儿喊了出来,使出了一个女子最大的嗓音喊了出来,风儿带着这喊声飞进了云里,也带走杨乐天全部的幻想。   他真的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此刻琳儿这般委屈喊出,那只能说明一点,就是夜里欢和她真的有事发生……   拾阶而上,一个黑衣身影突然出现在琳儿身后,冷冷的目光比烈日更加刺痛了杨乐天的双眼,“是啊,我待他们母女很好,你放心去闯荡江湖吧。”   “夜里欢,你……”杨乐天拔出了背上的玄魂剑,指着面前这个冷血的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的黑眸充了血,便跟当日在高昌水牢中的一样,对着黑衣人怒叱:“别以为我不会杀你,我会那么做,我会!”   “我猜……”夜里欢说到一半,冷眼看了看琳儿,“你不会!”话音方落,他抖手飞出一柄双面利刃,锁向了杨乐天的咽喉。   “叮!”,利刃撞上了玄魂剑,以飞快地速度弹回,扫过夜里欢的发梢。   “哈哈哈……”夜里欢突然笑了,仰天大笑。   杨乐天登时怔住了,他从未看见过夜里欢的嘴可以咧成那样的弧度,他很少见到这个杀手笑,也许是一次、两次?他已经记不清了,很久之前的事……可是,他今天看到这笑容,却恨不得一剑杀了夜里欢,因为那笑中带着得意,是抢了他女人的得意。   “夜里欢,你可以抢我教主的位子,是我对天神教没有尽到责任,我不怪你、不恨你。但是,这次是你做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这次,你抢的是我做丈夫的位子,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我杨乐天绝不能容忍,我恨你,便会杀了你!” 第十六章 大战在即   “好啊,你杀了我!我知道我武功不如你,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我,将我千刀万剐!”夜里欢步步逼近,眼神冷得仿佛可以冻住杨乐天的剑,“告诉你,你杀了我,寒儿就没有了爹,我才是寒儿的生父!”   “不是,不是的,寒儿的生父是我,是我,是我杨乐天!”杨乐天疯狂地嘶吼,体内的怒火宛如可焚尽三界的红莲烈焰,他将这焰火凝聚在玄魂剑上,一剑刺向夜里欢的胸膛。   “嗤——”,玄魂剑穿透了黑衣,刺穿了冰封的皮肉,鲜血浸湿了黑色的棉布,在夜里欢的胸前绽开了一朵暗红色的玫瑰。   夜里欢瞳孔骤放,然而,他逼近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剑一寸一寸地深入了那个火热的胸腔,原来那里面流出来的血,不是冷的,而是滚烫的……   “里欢……”女人扑了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夜里欢的身躯,将头埋在了夜里欢身后,深深地哭泣,白腻的手指上沾满了男人胸前那些可怖的颜色。   “琳儿,你!”杨乐天痛心地看着那手指,热泪从眼中滴了下来,还没滴到地上,便被冷风吹走,卷到万丈崖底。   “里欢,里欢,里欢。”女人的声音如歌如泣,每叫一声,杨乐天的心就如被尖锥捅了一下。   “里欢!”女人心痛地叫着,然在下一刻,杨乐天的心却不再痛了,而是茫然若失地望着女人那张刚刚扬起的脸——怎么会是落花,那琳儿呢,琳儿呢?   杨乐天松了手中染血的剑,回眸四顾,“琳儿,琳儿!”   在他身后,山风凛凛,万丈高崖,深不见底……   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和无力感从崖底拍上来,仿佛一个大浪,几乎将叱咤江湖的杨乐天压倒。他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崖边,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眼睛不知道是怎样睁开的,杨乐天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块枣红色的糙皮,那是他的马儿,正驮着主人,得得地走在静谧的溪边。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一场梦而已,是梦,是梦……杨乐天无谓地笑了两声,心里却是极为高兴的,只因为一切都是假的,他讨厌那个梦魇。   月亮在薄云间穿梭,在脉脉流动的溪水中映出清冷的影子,溪水两旁的松树如一座座佛塔墓碑般,缓慢地向后移动。   “清牙溪。”杨乐天还记得他让马儿在溪边等他回来,这马儿果然乖巧伶俐,知道自己驮着主人离开……嗯?不对,谁在牵马?明明记得自己中了那番僧的毒……   杨乐天试图从马背上撑坐起来,看清楚那个牵着缰绳的人。他先看到了那双满是泥污的僧鞋,之后是宽大的赤色喇嘛袍,棕红色的胡须在耳根处跳动。   “鸠摩上师。”杨乐天翻身下马,喝住了前方牵马而行的大僧。   拉住了缰绳,鸠摩法回过身,“杨施主,你醒了。”他将缰绳递了上来,“还你的马,快去救兄弟吧,不必和我客气了。”   笑了笑,杨乐天接过缰绳,心中诧异:客气?你下毒害我又救我,我还要与你客气么?   似乎看出了杨乐天的诧异,鸠摩法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感觉体内的力量是不是增强了?”   经鸠摩法这么一提醒,杨乐天才如梦初醒:是啊,在这样的深秋之夜,空中都飘起了白霜,而他身着一件单衣,还觉得有些热了。   微笑着,杨乐天感受了一下丹田中的那股暖气,顿时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惊喜地发现,丹田凝聚的气团比来之前强出许多,甚至可以感受到那股气团在体内冲撞。而且,这股冲撞之力是完全可控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分配那股暖气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上师,为什么会这样?”杨乐天惊喜地问。   “我给你吃的不是毒药,而是我刚练好的仙丹,当年的玄魂丹虽建立了人与剑之间的感应,却控制力差,若非你的功力深厚,那玄魂剑便是个危险之物。而在塔林中,我让你吃下去的那些小丸,则是加强控制力的灵药。从今以后,玄魂剑就会更加听你的话,而你便是玄魂剑独一无二的主人,哈哈哈……”   杨乐天清眉一朗,拱手谢过了鸠摩法,心中大喜:如此一来,以后就不会发生先前在塔林中,玄魂剑不听操控、突然出鞘的意外之事了。   鸠摩法的脚步随着一串笑声消失在清牙溪边,向着天阳升起的方向行去。那个方向的天空已翻出了白肚,将西天的银盘衬得暗淡无光。   晨曦初明,杨乐天拨转马头,扬鞭北上。   神魔崖山脚,秋风卷起飞石,扫过苍凉大地。   青天白日,忽然间狂风大作,在天地间发出了巨大的呜咽之吼,仿佛欲将这巍峨万丈的神魔崖劈裂。一时间,飞沙走石,卷起无数狂躁的落叶,扫过神魔崖的每寸干裂的土地,也扫过一张张冰冻住的脸颊,那是齐聚在山脚的数百名天神教教徒的脸。   这些教众俱都穿着整齐划一的黑色教袍,个个杀气腾腾,手持白刃,用尖锐的目光盯着从神木林中走出的强敌。   这一日,便是十月初一。   “哈哈哈……”一串尖利的笑声从林间传来,将空中弥漫的杀气增添了一分邪魅,令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战。   “盟主,我们要不要进攻?”一个白须白发的道人,低声问高头大马上的少年。   “道长切莫心急,敌人未动,我们先动,岂不是显得我们怕了。”柳飞扬勒住马缰,将牛皮缰绳在手上裹了几圈,另一只手爱抚地摸了摸马头,翻掌看了看手心内的血汗,冷然一笑,回应了武当掌门。   “是,盟主说得颇有道理。”   沉吟着,松阳道人退回到他的队伍当中,一张神仙似的老脸拉得老长。那些武当弟子一见掌门的脸色,都纷纷操紧了剑,看向马上神采飞扬的盟主,但连掌门都得罪不起的人,他们自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用眼神传递着心中的不满。   柳飞扬并不在意手下之人的反应,只是抬头一观,纵目望向山脚下那些魔教教众。但见这些魔教徒连成一片,仿佛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占据了整个山脚。这些人排列整齐,站在冰冷的北风中,一动不动,面目宛如一尊尊鲜活而坚硬的石雕。   巨大的旗帜悬在这些黑色石雕的上方,上面绣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神图像,分别用以青、白、赤、黑四色不同的绣线缝制而成,这是象征着天神教拥有至高神力的标志。   “呵,还真是面漂亮的旗子。”柳飞扬心底不屑地一哼,又端然回身,冷眼扫向随在他身后的那一片“乌合之众”。   一望之下,有无数的精壮少年为之举起刀剑,发出金属交击的声音。他们赫然有百余之众,分别由各派掌门带领,手持各式兵刃,为自己的盟主摇旗呐喊。   柳飞扬向着那些人点了点头,心中默默细数着每个门派:华山、峨眉、衡山、青城、点苍……   “嗯?怎么少林这次没来,他们没收到贴子么?”柳飞扬忽然挑起了眉梢,斜眼看向身侧的鬼面。   吴阴天在汗血宝马下单膝跪禀:“回盟主,少林的贴子肯定送到了。”   “算了,少了一个少林,又算什么!”柳飞扬眼神一冷,轻笑了几声,远眺向前方立在巨岩之上的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猛一看,与那些魔教徒无异,只不过那身黑衣的边缘镶了一圈金线,在朔风百般吹打中,熠熠生辉。站在巨岩上的人纹丝不动,如刀削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仿佛死了一般。然而,那双眸子却冷漠得如一把刀,正闪着要杀人的光。   柳飞扬向着那人拱了手:“夜教主,那次万柳山庄一别,好久不见。”他摇了摇头,唇边扬起了戏谑和挑衅,“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活生生的你。”   沉默一刻,巨岩上的人也开了口:“世事难料,我也没有想到,你柳飞扬居然会撕毁协议。如今五年之约未到,你便率领各大门派围攻我天神教,是何用意?”   “呵,那就要问问你们的前任教主杨乐天了,这次完全是他没有诚意。”柳飞扬耸了耸肩,心道:杨乐天用那珠子戏弄于我,我又岂会吃了亏去,趁他不在,我就一举端了他的老巢!   夜里欢摇摇头:“柳盟主,签订协议是我夜里欢,与杨教主又何干,你身为武林盟主,竟不守承诺?”   “呵呵,既然夜教主能承认那个杨乐天也是你们的教主,那么可是你们天神教先侵犯到我的头上的!”一语至此,柳飞扬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木匣子,向空中一抛,匣子中的夜明珠顶开了盖子,滚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又被狂风吹得老远。   夜里欢一愣,眼神冷冽地望着那个木匣和滚出来的珠子。此珠他认得,正是寻誉手中的那颗,但他却诧异这明明在天神教的珠子为什么会落到了柳飞扬的手里。   “是杨乐天派人送来这么一颗珠子给我,珠子上涂了毒!”柳飞扬顿了顿,回眸一瞥,满意地在各大掌门和弟子的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的震惊,立即补充道:“是你们的杨教主想害死我,他想害死武林盟主,就是与正派为敌,难道我们正派不该做出反抗么?”   只消夜里欢沉默的工夫,吴阴天立刻举起长剑,回头对着数百名正派人士大喝:“对,是魔教教主先撕毁承诺,我们盟主英明,扫平魔教,为武林除害!”   吴阴天的话登时得到了所有正派人士的响应,仿佛是魔教将毒下到了自己头上,所有人都举起了手中刀剑,没有兵刃的也举起了拳头,齐声喝道:“盟主英明,扫平魔教,为武林除害!”   在一片群情汹涌之下,夜里欢冷锐的目光灭了一下,好像平定着内心某种剧烈的感情,那是杨乐天带给他的。他让杨乐天在天神教居住,供养着杨乐天的妻儿,平日的教中事务从不需要杨乐天去打理,可是过着这样安乐日子的杨乐天还不满足,还要出去给天神教招惹是非,那个人实在是不配做一教之主!   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正派人士已成围攻之势,看来,今日就算拼得一死,也要守住义父留下来的基业! 第十七章 混沌之战   “你叫什么名字?”   “夜寂。”男孩的手笔直地贴在身体两侧,从心底感激这个从悍匪中救了自己的人。   “嗯。”沉吟了一刻,陆峰摇头,“这个名字不好,要做杀手就要活跃一些,就叫‘夜里欢’吧。”   “是。”男孩迟疑了一下,双膝一曲,“谢义父赐名。”   “这三日你可是考虑清楚了?认我做义父,可是要做天神教的杀手。”陆峰的声音冷如寒铁。   “考虑清楚了,杀手没什么不好。”男孩低头,下面的话没有说,但那是他的心愿:做杀手就可以杀光所有悍匪。   陆峰点头:“好,既然你愿意做我天神教的杀手,那就要用的性命发誓,永远效忠我和天神教。”   “我会的。”   “发誓!”陆峰命令。   八岁的男孩吓得全身一抖,忙举起右手,收拢了拇指和小指,向着朗朗晴空,立下了重誓:“我夜里欢以性命发誓,永远效忠义父和天神教。”   永远效忠义父与天神教……这句话在十六年后也是一样,他夜里欢谨言慎行,即使是十岁以后,得不到义父的关爱,他也会一辈子守着他的誓言。   眸中的刚毅如寒铁般地坚硬,夜里欢看准敌人脖颈间微微耸动的喉结,抖手发出了一枚闪亮的利刃。那利刃逆着秋风,变换着锋芒,从落叶中穿了出去……   柳飞扬没有看清楚利刃是如何飞过来的,他只看到一道白光迎面而来,并在千钧一发时偏了头,轻轻一笑,“这鬼东西,也能用来杀人?”   “盟主!”、“盟主!”,马下的几个声音同时急切地叫了出来,马上的人只是把手一抬,在空中顿了两秒,随即向前猛挥。   那是群起而攻之的信号,柳飞扬亲自为这场恶战吹响了号角。   正派人士纷纷持着武器,冲向那片黑压压的魔阵。冲在最前面的正义人士看准了魔阵中的漏洞,衣袖挥摆间便甩出了一排钢钉。   魔阵看似严密,在这些细如牛毛般的钢钉面前却破绽百出。钢钉从一个个缝隙里射入魔阵,如入无人之境。   魔教徒猝不及防,不少人中了钢钉,有的被射中要害,一命呜呼,有的受了重伤,踉跄着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面对这似乎无孔不入的钢钉袭击,本来集结成方阵,士气十足的魔教徒顷刻间乱作一团,大呼小叫,人心惶惶。   抓住这个机会,武林义士手持刀枪剑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武功最为优秀的武当弟子打头阵,其余各派弟子紧随其后,如一把犀利的尖刀,杀入魔阵。   冲在最前面的人身披灰色道袍,面颊消瘦,眼窝深陷,简单的木簪横贯于花白的发丝之间。他双足一踏,一连几个纵跃,便已经跃到魔阵之前,手中青钢长剑快如闪电,阵前的魔教徒还未及看清他的身影,就已经倒在了他的剑下。   此人正是阵前第一先锋,武当的大弟子何其聪。他的长剑每次闪动,必有一人倒地,或身首异处,或手断足残,面前无一合之敌。刹那之间,严整的魔阵就被他从正中间撕开了一条口子,轻松得如一把利剪裁开一匹黑色的丝绸。   紧跟在他身后的武林义士挥舞着兵刃,奋勇杀入,迅速将丝绸的裂口扩大。   首当其冲的魔教徒瞪大了眼珠,他们顾不得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举起手中兵器,嘶吼着迎了上去。他们虽然英勇无畏,可是武功实在太差,在这些各门派的高手的面前,根本没什么反抗的能力,往往来不及出招就被打倒在地。   呐喊声、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不绝于耳,一个个魔教徒倒在血泊之中,更多的正派人士踩着魔教徒的尸体,源源不断从裂口处杀入魔阵,与慌乱的魔教徒杀在一处。   经过了刚刚的钢钉雨后,魔教徒们士气已经受损,此刻他们一见形势不利,士气更是大落,严整的阵势也被冲得散乱不堪,不少人弃了阵型,各自为战,只顾保命,完全顾不上同伴之间的协作。黑衣魔教徒们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刃,负隅顽抗,在这些武林高手面前,只要手下稍有一滞就有可能受伤,而捂着伤处惨叫的魔教徒只有一个立死的下场。   嘶喊声湮没在呼啸的狂风中,道道血光形成了浓重的血雾,泼洒在彼此的头顶,白刀卷着自己的热血捅进了敌人的胸膛。无论是正、是邪,杀起人来都是一样的毫不手软。那些正派人士原本还保持着冷静,杀了几个魔教徒之后就红了眼睛,只要看到穿着黑色教袍的人便是一通大砍大杀,杀人如砍瓜切菜,毫不留情,比起魔教徒还要凶悍几分。   尽管魔教徒的人数是正派人士的一倍,但人数的优势并不能抵消他们武力的弱势。那些黑衣教徒虽然手持锋利的白刃,俨然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然而一旦遇到这些能翻飞上下的“武林高手”,顿时成了空有其表的软脚蟹。   夜里欢皱着冷眉,看着岩下那些教徒,一双冰眸能快融化了:这些教徒的表现怎会如此不堪,他们平日难道没有严加训练么?那些正派的弟子的武功不过尔尔,那个教徒怎么眼看利剑当头,却不知该后翻闪躲?唉,后面那个小子更加无用,个头不小,却是等着人家一刀砍来,他手中不是捏着暗器么,为何不用?   “嘶——”,夜里欢手下一紧,被自己手中的双面利刃割破了手指。   他并不了解,在陆峰死后,教内对于教徒的训练远远不及陆峰在位之时那种非人的训练强度,再加上与正派之间订立了合约,令那些本性慵懒的教徒休养生息了几年,更变本加厉地自由散漫,疏于练功。这样一来,教徒们真正上阵杀敌,便吃了大亏,而代价却是要付上鲜血和生命。表面上看,这些教徒是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实质上就是一撮被冻住的黄土,用力一砸,便碎成土沫。   这可令那些正派中人占尽了便宜,他们分别由各派掌门做阵,越杀越勇。而掌门们有的做个表率,一掌拧死两个黑袍人,向着徒子徒孙们展示着杀人技巧;有的则作壁上观,只在盟主的眼皮子底下充个护卫的角色,劈开冲上来的刀剑。   受惊的汗血宝马在厮杀的人群之中转圈,四蹄不安地在黄土地上乱踩乱踏。柳飞扬扯拽着缰绳,不断调整着马头的方向,嘴角勾出了一轮新月的弧度,眼睛一直盯着岩崖上那个至今未动的魔教教主。   夜里欢孤冷得如一只鹰隼,站在那块五尺见方的岩壁之上,没有挪动半分,手中握着一把利刃,没有再行发出。他闭了下眼睛,痛心地看着那些教众战死的场面,痛心地看着手下的教徒由几百人变成了几十人,痛心地看着鲜血铺满了黄土,狂风卷起了染血的叶子和沙石,那一面面鲜艳的魔旗落下,裹上了泥巴和鲜血。   心痛如绞,夜里欢眼睛茫然地扫着岩壁下的每一寸狼藉战场。突然,他目中一空,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的大护法去哪里了,无痕怎么去了南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无痕啊无痕,你没有亲眼看见如今我们的教徒是多么不堪一击……无痕,你这个大护法是怎么当的,等你回来,我一定要治你的罪……无痕,你一定要回来领罪,无论在雪月教胜利与否,可千万别死在南疆。   便在这时,岩下有四名武当弟子纵成一排,踏过魔教徒的尸首,齐刷刷地展开长剑。只是一眨眼,又有两名魔教徒做了剑下亡魂,一人被枭首,另一人被一剑穿腹。那武当弟子长剑一抽,剑尖上立刻多了一串血淋淋的内脏。   看到这一幕,夜里欢的手指颤了一下,之后紧紧握住了利刃。他想,如果现在出手,那这一排武当弟子将会立毙于他的利刃之下,救下现在冲上去的六个教徒。不过,他瞄了一眼汗血宝马上那个笑得邪魅的人,立刻又明白,现在他还不能出手。他一旦出手,那么死的将会是他自己。   在山峰的另一端,几条人影如猴子般得跳过岩石,向着山脚下的战场急速奔来。正在武当弟子向着那六个魔教徒头颅砍去的时候,这几人用手中的利器,齐齐堪隔开了武当弟子手中的青钢长剑。   “嚓——”四把青钢长剑,两把脱手,一把被削飞剑尖,一把从一寸五分处拦腰断开。残剑破空,发出一声骇人的嗡响。   夜里欢心神一荡:太好了,他们来了,这回天神教有救了……唉,他们还是不该来,万一其中谁出了事,我又如何向杨教主交代?   “你们这般武林败类,天神教这几年可是动过你们一根汗毛,你们居然来此大肆屠杀?”   冷声的质问,出自一名侠客之口,而这侠客原来的身份正是这魔教的前护法。也正因如此,对方的人便有了笑话他的把柄。   武当弟子捧着被震得酥麻的手腕,却依然有胆量讥笑:“原来是魔教的青龙啊,你这样正邪不分,是不是非要把你岳父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给你补上一顿家法啊?哈哈哈……”   “你!”江武兴的脸上登时臊得如一块红布,举剑在空中扬了扬。虽是吴铭已死,但是当年那顿家法早已传为了江湖的笑柄,令他颜面无存。 第十八章 方寸大失   蓦地,妻子的玉指握住了江武兴的手腕。   吴雨燕上前,将北斗七星剑点向那个武当门徒,冷厉喝道:“我只想问问你们掌门,这无理的徒弟是怎么教得,如果松阳道人不会教徒,那么我来帮他管教。”   “雨燕,帮我。”琳儿一剑隔开了峨眉女弟子的剑梢,抬手扯了吴雨燕一把。   “好。”吴雨燕一面回应着琳儿,一面狠狠地给了那武当弟子一个白眼,这便手腕一转,扬起北斗七星剑,挑向一旁的峨眉道姑。   两个女人与娥眉派的几个女弟子拼杀在一起,打得上下翻飞,剑影点点,顿时成了一片乱斗之局。江武兴则以一当十,将冲上来的一波波武当、昆仑弟子,踢得人仰马翻,不得动弹。   狂风中,另有一把乌黑的刀未做片刻停顿,自从那把刀一举斩断了青钢长剑后,便遇到了一副玄铁铸造的大锁链。这一刀一链纠缠在一起,已经有了一盏茶的时间。   这时,持着锁链的点苍派掌门,一声呼喝,双手抡起百余斤的重链,如大锤般地向着飞鸟劈头击来。“呼呼”的铁链在空中飞舞,这点苍掌门本比常人高出一头,又生了一身结实黑亮的横肉,耍动如此沉重的铁链则毫不吃力。这一击落下,虽未能套中飞鸟的头颅,但借着身高的优势,却刚好圈住了飞鸟手中的大刀。   “不好!”飞鸟心里一紧,忙灌了烟雨六绝的内力拼力一挣。大刀抽出,乌黑的刀身上还冒着嗤嗤的火星。他心念一动,立即纵身跃后两丈,在挺刀上前之时,直接翻了刀口。在那道快得看不清的黑线闪过之后,面前的彪汗立刻松脱了铁链。   右手激痛,点苍掌门看着自己腕骨间突突冒出来的热血,恨得咬牙切齿。他再抬起头时,额上的青筋暴起,一双虎目亮得可以熔化活人,仿佛要吃掉飞鸟一般。突然,他大喝一声,用那只如钢铁般的左手将大链挥至头顶,凭空抖起了“风车”……   尽管飞鸟的伏魔刀在铁链的围攻下,废掉了对方一只手,明显占了上风。然而,岩壁上夜里欢却是眉头深锁,他心中的希望很快破灭了——这样一对一的热斗,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战争,不是单打独斗,即使是个个击破,也是来不及了。   若知,他们要对付的掌门就有八个之多,再加上柳飞扬和鬼面,十个强敌和余下的五十余名正教弟子,而我方仅凭飞鸟他们四人和现下活着的几十个教众,怎么可能有胜利的希望?即便是那些现在还有本事活着的教众,都是天神教的精英力量,但是经过这将近一个时辰的厮杀,他们的体力也大多数达到了极限。看上去生龙活虎的教徒们,只不过在做困兽之斗罢了。一旦几个掌门出马,那些精英力量无非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如此局势之下,唯有放手一搏,死马当活马医!——心念一定,夜里欢握着匕首的五指开始松动,那个双面利刃滑落虎口,摆出了一个合适发出的角度。   岩壁上,夜里欢的目光再次凝聚,如冰箭一般射向了马上那个首领的眉心。眉心这个部位虽然致命,但是他从未尝试过,而柳飞扬知道他双面利刃一刃封喉的厉害,必会在喉咙处有所防备,那么眉心便空了出来……   “唰——”   不再犹豫,夜里欢手指一抖,一道银色的光影笔直地飞了出去,这道光快如流星,划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如梭般地飞驰……   夜里欢没有看清那道光是否击中目标,只见那匹汗血宝马一声长嘶,前足陡抬,驮着马背上的主人,跃过遍地尸骸,奔到了夜里欢所站的岩石之下。   马儿四足踏地,在凛凛风中甩着长而密的鬃毛。它眨动着如人类一般的大眼睛,低低地垂下了浓密的睫毛,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家闺秀,这便安安静静地探下脖子,啃起黄土地上几根摇动的枯草。   马背上的人挺胸拔背,傲然坐在镶着玉石的马鞍上。柳飞扬依然风神俊朗,仰起头看向高高岩壁上的魔教之主,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风儿吹散了柳飞扬如缕的鬓云,那眉心的一点“朱砂”赫然浮在两只金眸之间。柳飞扬虽身为男子,但他遗传了母亲柳如烟的倾城之色,眉目五官生得极为精致,甚至有着如金蝶扑翅般灵动的眼眸,而这点朱砂又恰好遮盖了他面上仅存的阳刚之气。于是,那张面孔便清秀的有些女气,尤其再配上那抹微勾的薄唇,竟透出了令人窒息的妖异魅力,即使是夜里欢千年不化的冰眸,也是一个不小心沦陷了进去。   一阵目眩神迷之后,夜里欢清醒了过来,不禁急喘了两口气:好美的一张脸啊,比落花更胜三分……可是,柳飞扬怎么会没事?他眉心的一点朱红又如何解释?   柳飞扬用带着纯金扳指的拇指勾住缰绳,仰头道:“夜教主,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倒是搞得十分明白,刚才也是我一时心慈手软了,没有出手杀你。其实我是想让你看清楚,谁才是江湖霸主。”说着,他将背着的左手高高举起,修长的五指间赫然持着一个银光闪闪之物。   定睛一看,夜里欢不由倒吸了口冷气:那不正是自己的双面利刃么?怎么会……正疑惑间,又见柳飞扬用食指和中指钳住那柄利刃,在自己的眉心间比划了一下,之后指尖轻弹,嫌恶地丢到了地上。   盟主笑了,笑得没有声音,带着讽刺的笑意如花一般地在那邪魅的唇上绽放。   夜里欢恍然:原来是柳飞扬在利刃到达眉心的刹那,极快地出手钳住了利刃,所以,利刃的尖端只是刺破了他额前的皮,渗出了一滴血,化作那点朱砂。   但,他居然没事?   夜里欢身子一摇,绝望的情绪从心底涌了出来,转头放眼望向那些战场上殊死拼杀的兄弟和教徒,不由为这一场血腥的屠杀感到深深地无力。他不是柳飞扬的对手,他和江兄、飞鸟联手也敌不过众多的掌门,何况还有柳飞扬和鬼面。以目前的情况,无论是武力,还是人数,他们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天神教完了……   柳飞扬藐了一眼夜里欢,扯动牛皮缰绳,欲要拨转马头。然,那匹汗血宝马似乎留恋那几根枯草,仍用舌头舔着草叶,不肯抬头。   柳飞扬捋了捋马的鬃毛,宠溺地道:“宝贝,这草上又没有鲜血,补不了你身上出的汗。除非……”他抬眼看了看高立于岩壁上的人,生出了邪恶的念头,“我猜,魔教教主的血该是很补的吧。”   “柳飞扬。”夜里欢悲愤地瞪着他。   “哼,怎样?”柳飞扬仍然一副轻慢的神情,旋即转动眼皮,向着身后的密林大喝:“沁儿,出来做你该做的事!”   “是,主上。”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神木林里钻出一个女子,打马奔到柳飞扬身侧。那女子黄裙一撩,翻身下马,单膝跪立在柳飞扬的马下。   与这黄裙女子同来的,还有一个带着罗刹面具的人。   吴阴天身披银色战甲,面带黑色面具,单膝跪在沁儿身边。他将剑杵在坚硬的土壤里,那把剑并不是他的银蛇软剑,他目前还没有胆大的在柳飞扬面前用那把能透露身份的剑,不过他认为那是迟早的事,不必急于一时。   “哈哈哈……”   沉冷如钢铁的笑声在岩壁上响起,夜里欢的唇翻起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弧度,他笑着,指着岩壁下的三个人,“你们来吧,来杀了我,喂你们的马。”   “有意思,有意思。”柳飞扬拊掌笑着,斜眼扫着沁儿。这时,地上的黄裙女子已站在他马前,纤纤玉指深入袖筒,从中摸出了一串铜铃。   那串铜铃闪着金子般的光泽,比女子的黄裙更加耀眼。铜铃被风儿一吹,发出了叮铃铃的清脆响声,这响声宛如山谷清泉的流淌之音,更似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风儿吹,树儿摇,一心只想往前追;花丛香,随风传,风铃摇曳响叮当。虫儿飞,虫儿飞,飞向玄天万里遥……”   悦耳的歌声出自黄裙女子的口中,沁儿轻轻地哼唱而出,带着一袭哀伤凄婉的思绪,飘荡入岩壁上的男子耳中。   听到这声音,夜里欢立时没了刚才赴死的决心,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屋檐下他亲手为妹妹制作的风铃,余晖中妹妹脸上浮动的笑容,还有童谣的曲调……是妹妹从小就喜欢挂在嘴边的……   “阑儿……”   便在夜里欢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之时,从远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嗡嗡巨响,湮没了他的声音。纵目一望,有数不清的昆虫振动着翅膀,从漆黑的神木林间钻了出来,聚拢到茂密树冠的上方,它们越聚越多,很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虫团。   沁儿接着哼出童谣:“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这哀伤和凄美的曲调仿佛是一个指令,那个虫团得令之后,快速向着战场这边移动过来,好似是一群蝗虫,又似一团翻涌的云。   夜里欢心里一突,有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原来这首童谣是用来召唤那些虫子的! 第十九章 蛊虫突袭   夜里欢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铺天盖地的虫团,竟是手足无措。然而,只在他一愣神的工夫,那些虫团便已经将三四个魔徒重重包裹起来。   这些凶猛的虫子仿佛能辨别出哪一个是魔教的人,它们成群结队地从那些衣冠楚楚的正派人士头顶飞过,如老鹰一般扑向了黑衣教徒。   它们将整个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如蜘蛛猎食后织成的密布丝网,用身体湮没了一个个黑袍身影。没有挤进核心的虫子还拼命地向内钻,而那些核心内的虫子则贪婪地咬破皮肤,吸食着血肉。   只在转眼间,已经有十余名教徒遭遇了这些虫子的袭击。中袭的魔徒发出了来自地狱般的惨叫,好似正忍受着烈火焚身之刑,在地上不断翻滚。之后,有淅淅沥沥的血从厚厚的虫衣间流淌出来,越流越多,只是片刻,被包裹的人便不再嚎叫,停止抽搐。而此时,虫群停息一刻,又会毫不犹豫地袭向另外的魔徒。   留在地上的,唯有一副冷森森的白骨,连一丝一毫的血肉都没有剩下。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每一个浴血奋战的魔徒,他们纷纷迟缓了手中的兵刃,本来娴熟的武功招式一瞬间似乎都忘记了,仅凭着残存的意识躲避着袭来的刀剑。   见到如此震慑的场面,一贯冷定的夜里欢也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似乎是撞了邪,两眼发直地望着战场中一个个中招的魔徒,嘴唇微张,脸色惨白如雪。   死亡的气息在空中飘荡,浓重的血腥味在风中蔓延。   柳飞扬抿唇笑着,一边夸赞着手下的办事效率,一边抬手去抚眉心间的那点朱红。沁儿点点头,继续哼着歌谣。而此时,吴阴天也站起了身,在一旁陪着坏笑,他眼望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蛊虫,背脊上一阵阵的发凉。   “谁能救他们……”夜里欢翕动着嘴唇,收起茫然眸光,从心底发了一声喊:“舍我其谁!”他目光一凝,猛然从岩壁上腾起身形,用出马踏飞燕的轻功,凌空掠向那片战场。   “拦住他。”柳飞扬淡淡地吩咐,抬手揉了揉眼角处的穴位。   “是。”吴阴天口中应了一声,纵出几步,一臂横出,凌空与夜里欢对击了一掌。   “啪!”掌心相交,双方都用了全力。   随着这一击之力,两人的身形对向飘出,双双足点于黄土之上。夜里欢踉跄了一步,连忙捂住胸口,淬出一大口血来。看着地上的鲜血,他愤然抬头,冷冷凝视着面前带着面具的男人。   吴阴天拍了拍手掌,冷声笑道:“盟主不想见你这么赶着去死。乖,快回到刚才的岩壁上去。”   “不!我不回去,我的兄弟都在浴血奋战,我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是死,我也要和兄弟们死在一起。”夜里欢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心狠的话来,白皙的牙齿间浸着鲜红的血丝。   “死?”柳飞扬骑着马过来,“你那么快死,多浪费啊?我就是想你一直站在那岩壁上观战,亲眼看着手下的那些教徒一个个地倒下,却无能为力……哈,那该多有意思啊?”他语声一顿,挑起了戏谑的眉梢,“我倒要看看你这样一个冰雪般的人,是怎样在我面前褪去伪装的。”   “主上说得没错,你不能那么早死,要死也该是最后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人,想去死,先过了我这关再说!”吴阴天扬起剑,一指夜里欢。   夜里欢没有说话,只用那双冰眸瞪着鬼面,那眸子里散发出的冷光,仿佛直接可以当做利剑,射穿人的心。悄无声息地,他手上突然多了十六把利刃,十节手指,八条指缝,每个指缝中各夹两把。   “怎么?”吴阴天眼光一瞥,看见了对方十指间那些白光凛凛的东西,不屑地一哼:“你这老把戏,上次劫囚车的时候不就用过一次么?你这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啊,这么快就忘了是怎么败在我手上的。”   “败?你记错了。”夜里欢语出不惊,冰睫微微闪动。便在这闪动之间,手上的利刃分为上、中、下三层飞出,正是使出了当日那招“势如破竹”。他记得,当日在囚车旁用出此招,还是被他侥幸命中了一刀的,这一次,他只需要故技重施,便有胜算。   “嗖、嗖、嗖!”   吴阴天的银甲之躯在利刃之间翻飞开来,这便凌空踢飞了一刃,用上一招“鲤鱼摆尾”,将手臂抱于胸间,双足一绞,在利刃间连连翻滚。片刻后,吴阴天运用柳飞扬传授的那些西域轻功,轻松地躲过了第一轮雨丝密布的白刃。   嘿嘿冷笑,吴阴天双足刚一着地,第二轮白刃犹自向着他的身体飞来,一瞬间锁住了他所有退路。   “又来?”吴阴天心中一抖,手腕一转,挥动长剑,用剑身乒乒乓乓打落几把利刃。随即足下向着地面蹬去,在空中打起了横,旋转于刃雨之中。他手中的长剑随着身体的旋转,不断挥动,连消带打,震落了一地的利刃。   然而,对面发来的利刃仿佛取之不尽,一把把密如雨丝般的利刃从黑袍的袖筒里冲了出来。而每一次利刃的发出,夜里欢都在不同的招式中变幻着身影——他忽的凌空跃起,转头间抖出寒影;忽的一足而立,在顶后飞出无数白光;忽的单掌着地,以足掷刃。面对如此强敌,这位魔教教主可谓是用尽了浑身解数。   而吴阴天在疲于应战的同时,心中也是惶惶不安,毕竟这么个疲乏的打法,只会耗尽双方体力,未有胜算。便在他一愣神的工夫,一把飞刃擦过他的手肘,钉入了腋下。   “啊——”吴阴天大叫一声,也就是他平日在柳飞扬手中多有锤炼,否则他一定会痛得嚎啕大哭。这柄利刃插入的部位刁钻之极,腋下的肌肤全是嫩肉,又连着筋脉,而利刃恰好插入此处,便是为吴阴天带来了锥心刺骨的疼痛。   斗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吴阴天抱着自己的胳膊,在狂风中跳舞。他想拔出利刃,低头一看,那五指之间是满眼的鲜血,却不是红色。   “利刃带毒!”吴阴天颤抖着淌血的手掌,猛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向柳飞扬。但见主上眉心的那点朱红,已然变成了一颗黑痣。   柳飞扬见到属下眼中的惶恐,不自觉抬起修长的手指,又抚上眉心。在摸到两眉间的那点凸起时,微勾的嘴角也是一僵——其实摸与不摸都是一样,脑中的昏沉已清楚地告诉了他,是他刚才太过自负,定要在利刃迫在眉睫时,才出手捉住……如今看来,是他大意之下,中了夜里欢的毒计。   “看样子,落花的毒药是奏效了。”夜里欢吁了口气,将指间余下的利刃尽数退回了漆黑的袖洞。   “是那个贱人?”吴阴天眼皮一翻,托着渐渐僵麻的手臂,发疯似地怒吼:“那个贱人,那个贱人现在在哪儿?快让那贱人给我滚出来,让我一剑杀了她!”   “落花么,我怕她见了你的面会左右为难,所以在管她要了毒药之后,便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安静地睡上一会儿。”   吴阴天步履不稳,踉跄后退,嘴上却不依不饶,“看来,我们的夜教主对那个贱人动了真情啊。”   “他是我的发妻。”夜里欢沉冷地道。   “发妻,发妻……”吴阴天嘟囔了几句,忽然眼前一黑,立刻撩袍坐下,运功逼毒。即使强敌近在眼前,他也要将这致命的毒药逼出来,因为他还不想陪着柳飞扬一起死。   然而,吴阴天面前的强敌,可是不会这么轻易错过为他补上一刀的机会。夜里欢心想,毕竟杀一个少一个,何况现在动手杀了吴阴天,是个绝佳的机会。   “唰——”,一记利刃就这样不偏不倚地飞了出去。   可是,那柄飞刃明明是冲着吴阴天心口飞去的,但撞上的并不是他那颗跳动的心,而是一把凌厉的短剑。接着,沁儿用双手短剑护住吴阴天的周身,又在樱唇边发出了咒语般的轻吟。   “虫儿飞,虫儿飞,玄天……”   这轻吟传到了风中,立即唤来了一小群正向教徒袭去的蛊虫。那团虫儿远远飞了过来,然,夜里欢的意识又陷入了那童谣之中。他就如此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沁儿一张一合的樱唇。   袭向夜里欢的蛊虫渐渐逼近了,只差一丈。然而,那个身穿黑袍的魔教教主仍笔挺地站在风中,眼神空洞而茫然,如枯死的木头一般,一动不动。   “嗡——”   蛊虫们振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欺向了夜里欢的黑袍。与此同时,空中飞来了一掌,突然向着沁儿的酥胸击去。   “小心!”夜里欢大喝一声,纵跃到沁儿身边,及时扯过沁儿的臂弯,将少女揽入自己的怀中。   沁儿心里一慌,陡然停止了嘴边的吟唱,惊诧地望着那张冷若冰塑的脸。而此时,那些蛊虫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主人的异样,也纷纷振起翅膀,四散而逃。   “你要做什么?”单纯的少女并不领情,从夜里欢的怀里挣脱出来,一抬眼,水灵灵的大眼睛便撞上了刚刚袭击她的男子。   男子青衫布袍,肩披斗篷,斜背重剑,就站在沁儿身前一丈之地,脸上还带着一张特别的面具。然,这面具并非鬼面那种青面獠牙的可怖面具,而是一张相当漂亮的面具。面具由彩色的羽毛排成,中间用细细的银丝相连,犹如鹦鹉尾羽般的长羽夸张得飞入鬓云,紧紧遮住了男子的上半张脸。虽是如此,那从面具下延伸出的挺俊鼻尖,以及下半张清俊的面容,仍能令少女怀春。   “别再唱了!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男子口气冷厉,正用幽深的黑眸盯着沁儿。 第二十章 威震四方   男子话语说得深重,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震人心魄的幽暗光芒,这令沁儿心中一凛,当即断定了这名青衫男子的身份。因为这种眼神,沁儿从未在除了杨乐天外的第二个人眼中见过。   而此时,沁儿身畔的黑衣人再一次怔在了原地。夜里欢并没有因为青衫男子的突然出现而大感惊讶,也没有为这男子在蛊虫嘴下救了他一命而深怀感激,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杨乐天一眼。因为此刻,他正闭着眼睛,感受着每一分来自沁儿身体间散发出来的馨香——那是一种蜜糖和了茉莉花的香味。   夜里欢静静地享受着那熟悉的气息,他很肯定:他的本心没有出卖他,他没有救错人,他救的只是他的妹妹——夜阑。   “阑儿,我是你哥夜寂!”夜里欢忍不住脱口。   沁儿一怔,本欲和杨乐天说的话突然忘了,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的黑衣人,眸中的震惊一瞬间便出卖了她。十六年后,她虽不识得哥哥的面目,可她还清楚记得哥哥的名字和哥哥那声亲切的呼唤——阑儿,阑儿,这隐藏了十六年的名字就这样赤裸裸地被从心底翻了出来。   “你认得我,对么?”夜里欢本就自责如此唐突的相认,忐忑不知道妹妹能否接受,这回见到沁儿那双骤然定住的眼睛后,更加后悔自己的冒失。   “不,我不认得你。”沁儿垂下长长的眼睫,淡淡地道:“我是有个哥哥叫夜寂,不过在我五岁那年,他就已经死了,是我……”她退了一步,哀伤和愤恨在她清亮的眸中闪过,“是我亲眼见到哥哥被悍匪乱拳打死的。”   夜里欢看到妹妹手下握紧的拳,心痛地摇头,“不,你哥哥并没有死,那些悍匪没有要了他的命,也是他命硬,被个大魔头发了善心救下。你哥哥现在还活着……就是我,阑儿,我就是你哥哥夜寂!”   那样冰冷的人,也有展开双臂的时候,然而,他的妹妹却在下意识地步步后退。   “不,不会的,我那个哥哥已经死了。我现在是个西域人,家在高昌!”   “不是的,阑儿。我们的家在京城,你是汉人,我们的爹是个商贾,叫夜独龙。”   夜里欢说出最后这个名字的时候,杨乐天心头一动:夜独龙,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还没有等杨乐天想清楚,沁儿已经退无可退,软弱的娇躯一瞬间朝他撞来,正顶上他硬挺的胸膛。下意识中,杨乐天身形一撤,沁儿的娇躯向后仰去。   “呀!”沁儿脱口呼出,被两个男人同时扶住了左膀右臂。   杨乐天看看夜里欢,嘴角一勾,突然松手放开沁儿的左臂,趁着夜里欢俯身去扶妹妹之际,纵身跃到了他的背后。   “嘶啦——”杨乐天抓住夜里欢的后领,将他身上的黑色长袍扯开了一道长口,再一用力,连带衬里,撕落了他背后的整块黑色衣衫。   这动作如白驹过隙,快得夜里欢根本来不及闪躲。   “你究竟是何人?”夜里欢一怔,扶起丢了魂似的沁儿,警惕地盯着青衫之人——这人的身手如此之快,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种地步,又是敌还是友呢?不过,若是敌,刚才已经可以杀了我……既然不杀,那便是友,何况他刚刚在蛊虫嘴下已然救了我一命,但他为何要撕我衣袍?还带着张凤羽面具?他究竟是谁?   “夜教主,看好你的妹妹,别再叫她唱了!”杨乐天反手抽出了背上重剑,将刚扯下的黑色碎布在剑身上紧紧缠了两圈。   玄魂剑!   夜里欢双眼一亮,冰眸中登时迸出了一道喜悦的火花,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天神教有救了!但他那“杨教主”三个字还未及脱口,便见杨乐天双足一踏,宽大的斗篷飞扬而起,向着那片狼藉的战场疾奔而去。   那片战场已然成了蛊虫们的势力范围,除了几个和飞鸟他们四人争斗不休的正派人士,其余的正派中人纷纷收起刀剑,各自聚拢在自己的掌门身侧,冷眼看着那些魔人们一个个地被蛊虫袭击,不时地发出几声肆意的嘲笑。   “想活命的,快脱去黑衣。”杨乐天凌空掠过,对着地面上仅存的几十名魔徒大喊。   魔徒们正手足无措,一听说可以活命,登时丢了手中胡乱挥舞的兵刃,马上开始宽衣解带。黑色的衣袍转眼间脱了一地,还有几名被蛊虫吓傻了的魔徒,瑟缩地躲在山阴处。杨乐天落足于山阴前,像提小鸡似地扒了那几人的衣袍,露出光亮的脊背。   “没有衣服,它们吃起来会更方便。”一名魔徒抱着胳膊,颤抖着肩膀,看了看杨乐天,又看了看那些伏在尸体上进食的蛊虫,脸上早已失去了人色。   “好,我就让你看看,这些吃人的虫子,究竟喜欢的是什么!”杨乐天语声一厉,将手上的玄魂剑运功送出。   “嗖——”地一声,玄魂剑如一只跃动的精灵,飞入了那些蛊虫当中。   空中被搅动起一阵旋风,纷纷扬扬的黄叶围着银亮的剑身打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玄魂剑在蛊虫间盘旋,展示着自己卓越的生命力。剑身上密密匝匝的黑布如蜜糖一般充满了诱惑力,不断有蛊虫趋之若鹜地冲上去。   然而,那些蛊虫一旦冲入黄叶旋转的范围,便被玄魂剑上发出的剑气击碎。大腹便便的身体一瞬间爆开,血腥的浓浆如玉米汁液一般地四散飞溅,腾出血色的浓雾。   玄魂剑如鸟儿一般地在空中飞翔,零散的黄叶好似一只只蝴蝶绕着剑身翩翩起舞,疯狂的蛊虫汹涌扑来,转瞬在强大的剑气下化为血影。   “是穿着黑衣的活人!那些虫只袭击穿着黑衣,且有生命的东西!”刚才那名颤抖的魔徒大叫起来。   经一提醒,其他魔徒也纷纷反应过来,沸腾般地大喊起来,“天神教有救了!天神教有救了!”   听到这样激烈的欢呼,看到那样威力强大的剑气,连陷入苦战的几位兄弟都精神为之振奋。   飞鸟在砍翻了青城掌门后,举起伏魔刀,笑着向山阴处的青衣侠客挥了挥手;江武兴被玄魂剑的气势所震,一个失神,小臂上挨了一刀;吴雨燕眼睛一红,向着伤了丈夫的人刺去,一剑穿了那人的大腿。   “乐天!”琳儿失声唤了一声,直觉和玄魂剑都告诉她,这个带着面具的人是自己的丈夫。所以,她放弃了处处设防,一把长剑舞得如落茵纷飞,无心恋战。   远远地,汗血宝马上闭目逼毒的人,听到那旋风的声音霍然睁眼,见了那把威力无穷的重剑后,气得几欲从马背上栽下来。他恨那把本来属于他的玄魂剑被杨乐天夺了去,妒忌杨乐天体内玄魂丹的力量。   “主上。”沁儿紧张地上前一步,却被夜里欢扯住了臂弯,“你又要做什么?”她嗔了一句,心中却感到那只冰冷的大手上有着无比的温暖。   “我是你哥,以后你跟着我!”   夜里欢霸道地将沁儿拉入了怀中,沁儿没有反抗。吴阴天在一旁打坐逼毒,正值关键时刻,听着耳边的动静,登时怒气填胸,哇哇从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至于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正派人士,纷纷警惕地将刀剑持在身前,足下缓慢地向后退着。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传递着盟主中毒的噩耗。面对这把不可思议地利剑,和那个屹立在山阴处的面具人,以及盟主的意外消息,正派人士的脸上皆然蒙上了一层死灰,震惊和恐惧的眼光在人群中相互传递。   数以千计的蛊虫被玄魂剑的剑气所爆,漫天漫地充斥着令人作恶的蛊虫浆液。   杨乐天收回了玄魂剑,忽的飞身纵上那块刻有“神教圣地,擅入者死”的石碑,纵目看向这巍峨高山下的满地疮痍。   ——这就是天神教最后的收场么?高高耸立的山崖下,几十个落魄的魔教徒,遍地的死尸、白骨,甚至伤员都是极少……都死了,都死了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看来,我还是迟了一步!   杨乐天落寞地一叹,连日来马不停蹄地赶路,日夜无眠,汹涌的疲惫感涌上了眼睑。他仰起头,对着苍茫的碧空合上了漆黑的瞳。缓缓地,他扬起冰冷的手指,摸下了脸上的凤羽面具。   “杨教主,是杨教主!”   有魔徒大呼出口,雀跃的声音在那群光着脊背的魔徒中间传开,他们这才纷纷抬头,看清了那张清俊的面孔。那面孔上带着种震慑一切的力量,令所有见到那张面孔的魔徒都屈膝跪倒。有奄奄一息的伤员,竟奇迹般地张开了双眼,从地上匍匐起来,向那高高立于石碑上的青衫男子深深叩首。   “杨教主,救我了我们大家的命,救了天神教啊,自应尊为教主!”刚才那个躲在山阴处,被杨乐天扒光的魔徒站了出来,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大刀。   “对,对!”   “杨教主才是我们的教主!”   “杨教主应该重掌天神教,只有仰仗着杨教主,我们才会不被正派欺侮!”   大呼小叫声中,唯独这句“欺侮”听得杨乐天心中一阵触动,远远一望,却只见零星的几名正派伤兵,一瘸一拐地隐没于神木林的漆黑之中。原来那些正派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已经做了全面撤退,连刚才岩壁下的柳飞扬一行人也不见了踪影。   “重掌天神教!重掌天神教!重掌天神教!”   数十把白刃指天高呼,声音此起彼伏,如波浪般拍打着杨乐天那颗几近破碎的心灵——还说要立一番事业,仅凭这几十个人和这么一个突兀的山头,可以做到么?   况且,在杨乐天看见了正派人士血腥屠杀的样子之后,他的心动摇了——宏图大志,是为何物?维护武林正派么?不,那些正派弟子存着一颗恶毒的心,根本不值得别人去保护。所谓武林正派,只是江湖中的名号而已。何为正邪,只是立场不同,唯有善心可辨。   茫然中,杨乐天看到了一颗颗深切期盼的眸子,这些残兵败将仿佛是把自己当做了救命的稻草,是唯一的生存希望。目光扫过,他的义弟飞鸟向着他默默点头,江武兴揽着雨燕冲他微微一笑,琳儿目光深注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动,一团烈火在体内重燃。杨乐天傲立于狂风之中,身后的斗篷在猎猎翻飞,宛如奔腾的烈焰。   “好吧。从今日起,我杨乐天就重掌天神教!”   沉吟了良久,杨乐天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决定重登魔教的最高统治地位,并不是为了眼前这些残兵旧部,而是为了柳飞扬。只要柳飞扬在盟主之位一天,他就必须登上与柳飞扬对立的位置,这……是柳飞扬逼他的。   既然正派盟主做着邪魔外道的事,那么他将用真正邪派的方法来制裁这个正派盟主,还江湖中一个公道!维护江湖公道,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宏图大志”,也是他和兄弟的共同理想。   杨乐天铿锵的声音如巨石般砸到了地上,众人彼此交流着喜悦的眼神,共同向着新任教主叩首,高声齐呼:“天神圣教,一统江湖!”   在这样轰雷般的祝颂声中,杨乐天微微动容,一腔热血在体内翻涌,更加坚定了那个信念。   “不行,杨乐天不能做天神教的教主!”   空中突然炸开一声霹雷,破开了杨乐天那个信念,但见一个黑衣人乘风而来,落足于石碑之下。   石碑上,杨乐天卓然而立。他低下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夜里欢。 第二十一章 立下战书   夜里欢的突然阻拦,不仅在众教徒的意料之外,也出乎杨乐天的意料。   皱了皱眉,杨乐天心中不解:夜里欢是深明大义之人,对于教主之位,他曾在天神教总殿众人面前拱手相让;而在私下,那次他虽心有不甘,也在雨中拜服在我的袍下,还为了我和落花闹得不欢而散。况且,这次我在危难之时救了众人,救了天神教,也救了他一命。为何,他偏要在这时出来阻拦?   “我夜里欢还没同意退位,你杨乐天就登位,不合规矩!”   夜里欢掷出了硬梆梆的一句话,教徒们听了嘘声一片,他们的诧异皆和杨乐天一样,惊叹夜里欢的变化之快。   杨乐天心头一紧:如此犀利的话语,难道是马背上的梦魇应验了,他夜里欢真是寒儿的爹,为了争琳儿,要和我对着干?   干咳一声,杨乐天没有必要再与他客气,“夜教主,那么在我没死的时候,你就从我手中抢走了天神教的位子,就合乎规矩了?”   “杨乐天,你可是忘了,当年是你把天神教的神尊陆峰杀死,才登上了教主之位。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你杨乐天篡夺回来的!”   夜里欢的话语有如冰锥,深深刺痛了所有人的心,连杨乐天也是一愣,衲然无语。   然而,带着仇恨的话语,迅速挑起了火头,居然有几名忠心于陆峰的旧部,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其实,他们之所以在战场上活了下来,还要多谢陆峰过去的严苛训练,他们不会忘记神尊的恩泽。   杨乐天扫见了那几束仇视的光,忽觉得扑面而至的朔风,寒如刀割。   ——他夜里欢终是忍不住了么,憋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往事挑了出来,原来仇恨是不会虽着时间的过去而消散,只会越聚越深。   杨乐天心中一叹,又见夜里欢眸中激愤的目光,心中猛然生出了可怕的想法:难道他是真的欺侮了琳儿,这一切完全是他的计划,是夜里欢想要用琳儿来报复我?!   “算了,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儿了,还提来做什么。”江武兴缓步走过来,用那只受伤的手臂搭上了黑衣。   夜里欢瞥了一眼兄弟手臂上的鲜血,冷冰冰地道:“你不疼,我疼!”   “你这是何苦啊?”江武兴不解地摇摇头,有些急躁,“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纠缠有意思么,大家都是兄弟!”   “谁要和他做兄弟!”夜里欢仰天斜了杨乐天一眼。   杨乐天咬咬牙,含在嘴里的话隐没在唇边:我和你本就不是兄弟,兄弟妻不可欺!   他的手指微拢,恨恨地做了指尖上扬的动作,“唰——”,背后的玄魂剑听命地跃出剑鞘一寸。   “不,住手!”琳儿提着白裙,向着夜里欢冲了过来,焦急辩白:“你义父的死,不关乐天的事,这都是一场误会。”   “误会?”夜里欢重复了一遍,不可信地看着琳儿,也看了看那些早已站起、议论纷纷的教众。   琳儿黯然点头,然后挽起裙裾,在众教徒面前跪了下去,轻启檀口:“大家都误会杨教主了,他只是……帮我顶罪而已。”   瞬间,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没有人再说一句话,连肆虐的狂风也安静下来。   “琳儿!”杨乐天闻言一惊,惶惶喝止:“不要说!”   “不,让她说下去。”夜里欢横眉冷目,一臂拦住了跃下石碑的杨乐天。   琳儿眼里含着泪,回眸冲丈夫点了点头,之后毅然对上众教徒凝视的目光,高声道:“杀了你们神尊的人其实是我,是我!”她的泪水跃出眼眶,声音渐渐发抖:“是我陆琳儿亲手将匕首插入了父亲的心脏……你们要为神尊报仇的,就来找我,杀了我,但这完全不关杨教主的事!”   空中的风再一次地静止了,静止得令人喘不上气来,那几名陆峰旧部的眼中突然出现了凶狠的光,而其余的教众似乎不相信这样一个弱质女子有能力杀害神尊。   “什么?”夜里欢退了两步,一时间脑中空白。他对杨乐天的恨,虽不是空穴来风,但也不是因为义父的死。这件事,他早已经放下了,当年他就不曾去恨杨乐天。这次忽然旧事重提,只不过是拿来做个冠冕堂皇的挡箭牌,却不想会揭出义父“真正”的死因。   “琳儿……”杨乐天痛心疾首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妻子,眼眶中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天色确是越来越暗,明艳的霞光正在被黑黝黝的山头吞噬。   霞光也映着那白如冰雪的脸,把一滴滴清泪映得晶莹绚烂。琳儿跪得笔直,将头垂得很低,喃喃自语:“我是个罪人,弑父的罪人,我该死,早就该死。”她捏了捏手指,将指甲抠进了手心,霍然仰头,泪光盈盈地望着夜里欢,一字字地道:“夜教主,你杀了我吧,替你义父报仇。”   夜里欢漠然望着哀求他的琳儿,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换来的是杨乐天冷冷的警告,“我提醒你,今日你若敢动琳儿一根汗毛,我马上就杀了你,说到做到!”   “杨乐天,你这辈子对不起的女人太多。”夜里欢提起食指,对准杨乐天的鼻尖,他很快将那唯一伸出的手指收回,并握成了如铁的拳。   杨乐天与他四目相对,眼光爆冷如电,仿佛在道:你打啊,有胆子就冲着脸颊打上来!   与此同时,那只坚硬的拳头也毫不示弱,手背上的纹路完全撑平,达到了表皮张力的极限。   “砰!”   飞鸟纵身来到二人身前,一掌打落了夜里欢的拳,急切地道:“你们若想知道陆峰死的真相,听我说一句!”   “哼!”夜里欢仍死盯着杨乐天不放,对飞鸟无视。   “嫂子,快起来吧,地上凉。”飞鸟伸出唯一的手臂去拉琳儿,但琳儿没动。他转眼去看大哥,竟也吓了一跳——此刻,杨乐天的眼神冷得可怕,仿佛要把夜里欢余下的衣衫尽数剥落,剖开肌肤,翘出他的灵魂。   飞鸟长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们都不领情,就算了,但是该说的我今日一定要说出来!”   他跃上高高的石碑,挥了挥手,示意教众们安静下来,旋即高声道:“你们的神尊陆峰,既不是被杨乐天杀的,也不是被他女儿琳儿杀的,而是被他一手养大的那只老虎杨云仇所杀。你们不用为此事争辩,陆峰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得真切。我看见,是杨云仇用手肘给了陆峰致命的一击,你们的神尊才会归西。”   一语至此,刚刚安静下来的教众,又如炸开的鞭炮,乱作一团。而飞鸟说完,则跃下石碑,再次伸出手臂去拉琳儿。   “果然应了‘养虎为患’四个字。早看出那个白虎不是个好东西,亏得义父还那么宠爱他!”江武兴站了出来,推了飞鸟一把,嗔道:“二哥,你怎么现在才把真相说出来。”   “唉,你也没问过我啊。”飞鸟挑了挑眉,一脸无辜。他尴尬地收了手臂,因为琳儿依然不肯领情,只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脚下的黄土。   天色一瞬间暗了下来,山脚下的阴风更凄,似乎是为这遍野的尸骸唱着挽歌,而活下来的教徒们不为同伴的死而悲哀,却在尸体中间争论着谁做教主。   “你们像什么样子!都给教主跪下!”阴风中传来一声厉叱,气势很盛,顷刻间七嘴八舌的教徒们便住了口,纷纷屈膝下跪。   空中,只留下厉吼的阴风,还有那道劲装短打的身影。这道身影飞掠至夜里欢面前,立即杵剑跪倒,沉重地道:“教主,属下前来领死。”   夜里欢没有立即答话,他见大护法回来口称领死,便知是雪月教的任务失败了,但他还在思量着义父的死因。半晌,他才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无痕,你能平安回来,便好。”   无痕倏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到夜里欢伸出的双臂,并听他说:“你不守着,天神教都快被灭了。”   夜里欢的眸中闪烁着冰晶,他第一次和属下说了如此温情的话,第一次伸手去搀扶无痕。   “教主,都是属下该死,训练无方,才会造成今日的残局。”一向机敏的无痕见到反常的教主,也摸不准脾气,他猜想这一定是教主在以退为进,于是他一作狠,将长剑双手奉平,递向夜里欢伸出的手臂,“请教主斩了无痕,以示惩戒。”   夜里欢见到大护法归来本是欣慰,却忽然被自己的属下泼了一盆冷水,他是要治无痕的罪,但是……他心中犹豫着,冰冷的手指探向剑身。蓦地,夜里欢的手指一空,再转头时,但见无痕的剑已然握在了杨乐天的手中。   微微一笑,杨乐天用手指在寒冷的剑身上一弹,“无痕,你不用死。这场正邪之战,错不在你。”   “嗯,若论对错……”夜里欢再次将矛头指向杨乐天,“还是因为你杨乐天用颗珠子去挑衅柳飞扬,他们才会撕毁协议,大举进攻我天神教,你是不是该对地上这些躺着的兄弟负上责任呢?”   听到如此犀利的指责,杨乐天觉得呼吸一窒,他侧头看了看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扪心自问:他们的死,是我的错么?   一把冷剑在手,在天光消失的前一刻,如镜子般的剑身映上了侠客英俊的面庞。他有些看不清楚自己,因为最后一缕霞光已没入山巅。   杨乐天别了个剑花,反手递上裹着皮革的剑柄,冷峻地道:“好,你既然要我负责,那我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用无痕的这把剑杀了我;要么让我重掌天神教,把魔教打理出个样子。”   “杨乐天,你能不能收收这赌徒性格。”静默的片刻,江武兴试图打破这僵滞的气氛,他上前几步,拍了拍杨乐天的肩,“我们的夜教主可是不会像我二哥那般心慈手软。”   对杨乐天说完,江武兴冲着夜里欢笑了笑:“兄弟,看在我们情同手足的份儿上,就放过杨乐天一马,做这几十人的教主有什么好稀罕的。”   “江兄,你若念在我三番两次救过你的情分上,就不要插手这件事。”夜里欢接过杨乐天手中的剑,对江武兴道,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杨乐天。   江武兴一愣,登时无语。他心中有愧,对于夜里欢提到的恩情——在崖顶受刑时冒死为他疗伤,被困总坛地牢时又冒险相救——都是救命之恩,他一直无以为报。但杨乐天也对他有恩,此刻,他不想见到任何一方受伤。   杨乐天轻笑:“江兄,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说让夜教主用剑杀了我,可是我没说……我不会躲啊。”   “躲?”江武兴差点儿乐了出来,心下立安:杨乐天要躲的话,没有人可以伤他分毫。   冰眸一凛,夜里欢将剑放回到无痕手中,“两个我都不选,若要教主之位,不如我们就按江湖规矩,好好较量一场,由胜者出任。”   “好。”不用犹豫,杨乐天立刻答应,“如何较量?”   “论武功,我不敌你,但是江湖中人较量,也不能少了武功比试。所以,这规矩我定,时间就定在明日午后。”   “好,全依你。”   杨乐天神情冷定,凝视着眸中仇火不熄的夜里欢,不禁疑惑——夜里欢,你到底在恨我什么呢?你义父不是我杀的,可你知道了真相后还是恨我?你恨我来和你抢教主之位么?你欺侮了我心头挚爱,还有什么资格恨我?不过如此也好,关于琳儿的事,是到了该算总账的时候了! 第十二卷 我主沉浮风云谲 第一章 箭在弦上   时至正午,太阳仍然没有露出头来,天空灰蒙蒙的,是欲雪的天气。   杨乐天站在神魔之巅,苍鹰在他头顶翱翔,盘桓不去。他站了很久,才听到身后紧罗密布的脚步声,但是,他没有回头,因为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片刻之后,除了杨乐天等的那个人和孩子们,所有人都聚到了神魔崖顶。几十名残余魔教徒,大护法无痕,他的好兄弟飞鸟,妻子琳儿,江武兴和吴雨燕夫妇,高装巾子的寻誉,以及他精灵顽皮的妻子陆香香。当然,人群后还站着那个会用毒的红裙女子,正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着前面的独臂人。   “我来了!”   背后一个轻慢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杨乐天闭上眼睛,淡淡笑了起来,“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夜里欢,我们今日就做个了断吧。”   猝然转身,他望向那个等了很久的人。   夜里欢点了点头,“话已说在前头,规则我定。我们比试三场,胜出者担任天神教的教主。”   “好,开始吧。”杨乐天只道。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希望这是个开始,也是个终结。   夜里欢点点头,瞟了一眼跟上来的无痕,摊开手掌。下一刻,那掌心之内猛地一沉,一个沉甸甸的箭筒压了上去。   无痕献上箭筒,恭敬地退到一旁。   “比射箭么?”杨乐天挑眉,看着那箭筒,又会心一笑:夜里欢明知我不善骑射,是想用这个先胜我一局,讨个便宜去,不过有了玄魂丹的内功,这箭似乎也难不倒我。   夜里欢道:“没错,第一场我们比射箭。每人三只箭矢,第一箭,我们先比精准,分别射下一只苍鹰,看谁可以一箭穿透苍鹰的眼睛,将其射下。”   杨乐天抬起头,望向空中的苍鹰。那些鹰飞得很高,在众人眼中,苍鹰都只有白鸽大小,而那鹰的眼睛却只有绿豆般大了。更何况,那几只鹰还在空中盘旋,或俯冲,或振翅,不时发出凄厉的嘶鸣,并用尖利的喙去啄对方的翅膀,似乎是……两只公鹰正为了一只母鹰而斗。   飞鸟也正仰头看着那几只苍鹰,忽然对夜里欢喝道:“夜教主,要想射中眼睛,如此精确,似乎不太可能。”   夜里欢摇摇头,“这倒未必,就让你看看无痕是怎样做到的。”说话间,他打开筒盖,甩出一支羽箭递给无痕,“他是我的大护法,这一场由他代我出战。”   “不公平!”飞鸟反驳,“人人都知无痕是天神教的神射手,他凭什么代表你。你有本事,就自己来。”   面对飞鸟挥舞着的拳头,无痕毫不客气的一掌击开了他,之后狠狠地瞪着飞鸟,“这一掌,是还你昨日打了教主一掌。告诉你,别说是代教主出战,就是死也可以。”   飞鸟被无痕噎得说不上话来,心里却在为他的大哥忿忿不平。他这便转头向大哥求援,但见杨乐天一笑释然,从夜里欢手里接过了一支箭。这支箭与无痕手中那只白翎箭不同,箭翎是赤红色的,仿佛染了鲜血。   “算了,义弟,不用计较这些。相信大哥!”   杨乐天安慰着兄弟,眼中已经瞄准了一只苍鹰,漆黑的瞳仁随着苍鹰的飞翔而移动,仿佛认定了什么,他的眼睛死死地抓住那只白爪黑羽的花鹰不放。那灰色的两只鹰在空中翱翔多时,突被这只花鹰所扰,那只雄性的灰鹰才攻击花鹰。   ——花鹰是来争夺雌鹰的,它是“第三者”,该死。   搭弓上箭,杨乐天拉开马步,右手猛力一拽,将弓弦绷得笔直,对准那只花鹰的眼睛,嗖地一放。   一道白光宛若长虹一般地飞出,跨过这万丈悬崖,直冲向高空中的那只花鹰。眨眼间,一声惨叫震荡了天际,苍鹰宛如一颗石子般,从空中坠落下来。   “掉下来了,掉下来了!”香香拍着手跺脚,兴冲冲地跑到远处的岩石后,去拾那只掉下来的鹰。   “哇,好漂亮的鹰啊,真的射中了眼睛!”岩石后传来了惊喜交加的叫声。众人纷纷举目,期待地望向岩石那边。   松了口气,杨乐天眉间舒展,甩了甩被箭矢勒得生疼的手指。他也觉得那鹰生得漂亮,白爪黑羽,杀了有些可惜。不过旋即一想,那只鹰抢了别人的伴侣,也该有这个下场。   不多时,香香便折返回来,手里抓了一只和自己上半身同样大小的鹰,擎在空中摇摆。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仿佛是自己射下来的一样。   那只鹰的确很漂亮,爪子是白色的,身体也是白色的,通体的雪白。   那样如雪一般的颜色,映入了杨乐天的眼帘。他面上一僵,猛地意识了什么,慌忙仰头——果不其然,在空中还有另外一对白爪,仍在肆意地进攻着灰鹰。   “这鹰……”杨乐天微动嘴唇,看着鹰眼上的箭矢,刹那间明白了一切。那箭矢末端的翎子,与那只鹰的颜色是一样的——白色。   “第一箭,夜教主胜出。”无痕伸手抽出白翎箭,箭尖的倒勾挑出了一只血淋淋的鹰眼,他高高扬起那支血箭,宣布着他和教主的胜利。   “大哥,没关系,还有两箭呢。”在一片欢呼声中,飞鸟轻声安慰,又递上来一支红翎箭。   杨乐天向兄弟点了头,瞥见无痕那张嘲笑的脸,反是冲着他淡淡一笑,“我会赢你的,你们说第二箭的规矩吧。”   此刻,夜里欢倒像个局外人,面无表情地宣道:“第二箭,比速度,共射一只鹰,你二人同时发箭,先行射下的,为胜。”   “好。哪一只?”杨乐天问。   夜里欢抬头望天,半晌,才道:“空中还有三只鹰,两只灰的,一只花的,为了便于区分,就将那花的射下来吧。”他语声到了末尾,似有哀叹的意味,杨乐天听到耳中,心里感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真不假。   “正合我意。”杨乐天将红翎箭搭上了弓,与身边的神射手同时松开了箭矢。发出的刹那,他在箭身上灌注了一束内力,于是,那支红翎箭离弓之时,拖了一道长长的白烟。而他身旁的神射手,功力也非比寻常,箭矢在离手之时,便已不见了尾部的白翎。   快若流星,两把箭平行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白痕,看不清箭身,肉眼无法跟上箭矢的速度。瞬息之间,在万尺高空之上,那只“第三者”在啄了一下灰鹰的翅膀后,便笔直地坠落。   “砰!”花鹰一头扎入了柏树的树冠上,又是一声沉闷之音,才掉到地上。肥硕的鹰身上带着两支箭翎,一支白色,一支红色。   “居然是同时命中么?”琳儿脱口惊呼,不自禁揉皱了手中的香帕。   花鹰仍是由香香跑去捡回来的,她对这种事情乐此不疲。只是这次,究竟是谁胜利了,她站在原地直挠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向夜哥哥求助。   “第二箭……”夜里欢定定地看了看插在鹰身上的两支箭,顿了顿,高声宣布:“第二箭是杨教主胜了。”他转身,冷冷瞟了一眼他的神射手。   “教主,这次是无痕失手,教主请再给无痕一次补偿的机会。”无痕登时单膝跪地,垂头拱手地恳求。   “怎么是杨乐天胜了,这一局明明是打成平手啊?”香香不明所以地插口,她的心还是向着她的夜哥哥的。   夜里欢伸出冰冷的手,拉起无痕,“看着,你是怎么输的!”   他回身夺过香香手中的鹰,单手高举,示向众人,“这白翎的箭深入鹰的肚腹,一寸有余,但这红翎的剑,却从鹰的后脑射入,又从前面伸出,贯穿了整个脑浆。假如是换做人,一剑穿腹,或许能活,但若一剑穿脑,则必死。所以,这第二箭,是杨教主胜。”   众教徒仿佛受教一般地连连点头。场中众人,唯有江武兴和杨乐天心里明白,夜里欢是想借着一件往事,来讽刺杨乐天——那次在无名山庄,杨乐天为了逼江武兴去天牢救王爷,自己一剑穿腹,并暗自避过内脏,成功感动到江武兴重出江湖。   “好,夜教主,说得好啊。”杨乐天击合着双掌走过来,贴近夜里欢冰削般的脸颊,眯起眼睛,“要做魔主,岂能不狠,不仅是对敌人狠,还要做到对自己毫不容情。”   “杨教主做到了,恭喜。”夜里欢从唇角狠狠地挤出一句,冰眸中锋芒毕露。杨乐天也用一双黑眸对了上去,那眸中可怕的杀意如宝石般得闪亮。   “请教主再给无痕一次机会。”无痕再次跪下,向夜里欢请战,适时地化解开僵局。   冰眸松开了杨乐天,夜里欢从箭筒了抽了第三支白翎箭,交到无痕高举的双手上,口气更胜严冰,“这是最后一箭,第一场的胜利只在此一箭。无痕,你若赢不了这次,我就将你这双废物的手砍了,扔到崖下去!”   “是,无痕遵命。”无痕接过白翎箭,手心陡然一沉,背后的冷汗打湿了衣衫。他没有立即站起,而是竖起耳朵,等待着夜里欢宣布最后一箭的射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被坚硬的黄土顶得生疼,无痕却等不到他的教主开口。他抬头偷瞄了一眼,但见夜里欢独自伫立在山巅,负手背对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天色渐渐透亮,这场争斗得到了短暂的喘息,又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空气中飘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杨乐天看着崖边站立的黑衣人,不再言语,也不想和他站在那里吹冷风。他转身,看见他妻子担忧的眼神,于是他在窃窃私语的教徒前走过,神色淡定从容,揽上妻子的肩头。他很清楚,那些人都在盯着他看,看他如何应对夜里欢下一步的挑战。   然而,挑战还没有从夜里欢的嘴里讲出来,众人唯有等待。   “来了!”   突然,教徒中有人高呼了一声。崖边的黑衣人立即仰头,嘴角露出了一个罕见的笑容。 第二章 后发制人   一对棕褐色翅膀从山峰处掠来,宛如一朵乌云,令整个天空为之一暗。巨大的鸟儿扑簌着翅膀,忽的又腾向高空,用勾状的喙扯开云层,在其中穿梭。天空又亮了起来,若隐若现的褐色身影推动着云浪前进。   “是那只秃鹫!”杨乐天认得那只鸟,正是当年给陆峰传递讯息的“信鸽”,口中自喃:“没想到它还活着,对这片山头如此依恋。”   “将它射下来,这是最后一箭。”夜里欢抬手,指着天上的秃鹫。   “啊,这怎么射?”耳边忽然有个嘶哑的声音叫了出来,就在那些教徒当中,杨乐天转眼瞧去,但见教徒们纷纷指着空中的庞然大物,一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说:“这秃鹫身形巨大,目标大,比鹰容易射。”;反对的人则说:“这秃鹫飞得比鹰高,仅凭箭的射程是无法到达那么远的。”;又有人说:“大护法是可是千步穿杨的神射手,云端的秃鹫根本难不倒他。”   他身边的飞鸟却笑了,拍着杨乐天的肩头,“大哥,义弟相信你,这次你一定赢。”   点了点头,杨乐天也将眼睛从人群中抽离回来,从箭筒中抽了一支红翎箭,搭上了弯弓。这准备挥臂一拉,却忽被走来的夜里欢压上了弓弦。   “杨教主,规则我没有说完,秃鹫固然好射,但是不仅要射下来,还有令对方的箭,射不中。而杨教主若是自知技不如人,现在便可以认输。”   闻此一言,杨乐天微微一笑,不屑在此时做口舌之争。他将目光移到那云端的大鸟身上,手下的箭头随着目标移动的方向而上下调整。虽然秃鹫身形较大,可它却不时地隐没于云间,瞄不真切。突然,那秃鹫的方向出现了一大片刺目的光,令杨乐天目中一眩,眨眼间丢了那秃鹫的踪迹。   “不好,太阳出来了!”飞鸟脱口惊呼。   话音方落,无痕先发制人,白色的翎箭已然驶离大弓,飞向浩瀚长空,正是迎着那强光而去。杨乐天将掌心内凝聚的内力陡然送出,虽是看不清楚秃鹫的方向,但他相信无痕的判断。于是,那支漂亮的红翎箭,在大弓上擦出几点火星后,便向着无痕的白翎撵去。   红翎箭上裹着浑厚的剑气,速度快若雷驰,在它飞驶之时,只化作一道烟气,划裂了朗朗碧空。由于箭身上附着的强大内力,飞行的速度比白翎箭快了一倍。便在白翎箭飞到半途之时,红翎箭如锥的金属尖端,顶上了白色的翎尾,“啪!”地一声,将木制的白翎箭一分为二。然后,红翎箭继续沿着方才的轨迹,笔直地向着那巨鸟冲去。   翱翔在云中的巨鸟扑腾了几下翅膀,旋转着坠向地面。鲜血如雨雾般地在鸟儿的头顶上方飘扬,最后,覆盖在了它碎裂的躯干上。   “射下来了!”   “是谁射的,谁胜利了?”没有看清箭矢的人们,拔腿跑了过去,当他们擦亮眸子,看见的是一朵玫瑰的颜色。   “红色的!箭翎是红色的!”有人尖声呼叫。   “是杨教主,杨教主胜了!”   “还是杨教主厉害啊……”   “对,天神教教主的位子,非杨教主莫属。”   教众中,那些支持杨乐天的人都抬高了头,把手中的兵刃握得铮铮作响,炫耀着自己一方的胜利;而十几个支持夜里欢的,便垂头丧气,莫不作声;掺杂在人群中的,是观望之人,他们就像墙头稻草,谁胜了就跟着起哄支持,左右逢源。   不屑多听奉承的话,杨乐天将大弓撂到地上,拍了拍冲着他微笑的飞鸟,来到琳儿身边,一把将妻子抱在怀里。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着琳儿柔软的娇躯,就这么闭上眼睛抱上一会儿,与最爱的人分享胜利的喜悦。   “乐天,假如你做了教主,是不是就可以满足了,那么我们将来……”琳儿在杨乐天肩头轻喃。   “琳儿,不要说了。”杨乐天什么都不想听,隐居的事也好,夜里欢的事也好,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恭喜杨教主。”江武兴从欢呼的人群中挤出来,抱拳一揖。   “我只是赢了第一场而已,你倒是该去好好安慰下你的兄弟。”杨乐天松开琳儿的同时,向江武兴使了个眼色。   “嗯?”江武兴转头,看到他的兄弟之时,全身的骨头都要被冻住了。但见一把寒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夜里欢正逼视着他的大护法,眉宇间的气息已经冷得可以把无痕高举的双手直接冻掉。   “你真的要砍他双手?”江武兴震惊。   看到无痕心死的闭眼,杨乐天心中也是一抽,他几步上前,扬眉道:“快砍啊,怎么不动手?夜教主不是说过,做教主就一定要当机立断,无论谁犯错,都该及时处罚,决不可心慈手软,否则难当教主大任的么?”   “杨乐天,你!”夜里欢手中的利刃在颤抖,这是他那日在雨中指责杨乐天的话,而杨乐天今日居然一字不漏的都还了与他。   江武兴听到这话,立刻对着杨乐天面红耳赤,“杨乐天,你这就不对啦,你是在劝他还是在激他?”   “唰!”白刃从夜里欢的手中飞出,快得众人都来不及反应,无痕在这一刻闭气,又在下一刻大呼出来。   “啊——”   那来自腕间的锐痛,令大护法不能呼吸,可是他却感恩地仰视着面前的黑衣人,颤抖着哼痛,“无痕,无痕定当记住这次教训。”   “记住就好。”夜里欢仰头深吸了口气,对众人道:“今日不比了,明日再决雌雄。”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寻着石阶走下去。   崖顶冷风潇潇,夜里欢走了,众人也踏着他的足迹纷纷下山。   “包扎一下吧。”杨乐天掏出一方蓝巾,俯身塞给无痕。   “杨教主,谢谢你。”无痕真挚地点了头,用蓝巾裹上了手腕,站起来,跟在其他教众之后离去。   待大护法走远,江武兴突然用手肘撞了杨乐天一下,诡笑:“真有你的。”   杨乐天抿着唇看他,还是没忍住从唇边遛出了一丝笑容。   阳光普照大地,整个人也好似瞬间轻松了,杨乐天一手搭上江武兴的肩膀,另一手揽过飞鸟,笑着问:“你们两个愿不愿意陪我去喝酒,给我庆功。”   “去!”二人异口同声。   飞鸟笑得爽朗:“喝酒,怎么能少得了兄弟呢。”   杨乐天哈哈一笑,走到红裙女子身侧,忽然驻足,轻声道:“落花,你也去吧,给我们跳支舞,助助兴。”   “杨教主,你要喝酒助兴,天神教有那么多奴婢,为什么选我?”落花一怔,话是对着杨乐天说的,一双杏目却始终没有离开飞鸟。   杨乐天笑了笑,“我帮你摆脱了吴阴天,不该报答我么?”见落花端着手迟疑,忙又补上一句,“跳舞而已,你的老本行,对于你来说,很简单。怎么,你是不是有所顾忌,还是在意某人的感受呢?”   “那个夜里欢值得我在意么,他又没有把我当做妻子。”红裙女子落落大方地走到飞鸟面前,缓缓道:“若说在意,我倒是更加在意眼前人的感受。”   飞鸟被落花看得全身不自在,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他转头看向杨乐天,一脸严肃,“大哥对不起,义弟今日没心情喝酒,失陪。”   “不,一起去。”杨乐天一手压在飞鸟的肩上,不容反驳地道:“义弟,这顿酒没了你不行。”   “可……”面对杨乐天的执拗,飞鸟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去。   夜幕降临,天空飘起了飞霜。随着月亮慢慢爬上了山顶,那飞霜也越来越密,最终变成了纷扬的小雪。   三个男人对酒当歌,这里虽没有江南的丝竹小调,却有美女伴舞。轻柔的足尖在薄雪地上划过,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好似被风拂皱了的水面。月下她轻歌曼舞,长长的罗袖拂过酒意微醺的男儿面,旋起了空中细碎的雪花,也唤起了往日的情伤。   尽管她伤的他很深,可他不想再恨,他恨累了,也不想再动情。然而,内心却随着一杯烈酒的下肚,火烧火燎地跳跃起来,突然热血翻腾,有种想和她共舞的冲动。   “去吧,义弟,做你心里想做的事情。”杨乐天夺了飞鸟的酒杯,一仰头,灌入了自己的喉咙,催促:“快去!”   飞鸟摸了摸怀中那个圆环状的东西,也动了心思——可是,她已为人妻,回不去了,没有回头的路了。   “重新开始,或者可以。”杨乐天推了一把飞鸟,飞鸟从椅子上挺身站起。然而,他没有勇气再迈出第一步,只是又摸了下夹衣间的东西,转身叹了口气,之后向着雪夜中的黑暗走去。   孤影萧瑟,白色的身影和雪地融为了一体。   “咳咳,他怎么走了?”江武兴因为诧异,呛了一口酒,失神地看着那个落寞孤单的身影。   “让他走吧,他还没有准备好。”杨乐天的喉头耸动了一下,那口烈酒实在过于辛辣。   “那你准备好了么?”江武兴忽问。   “什么?”   “明日的比试。”   杨乐天轻笑一声,“明日,还不知道夜教主会出什么新花招呢?”   “是啊,我们一起在天神教长大,也没见过他出这么多的花招。”江武兴嘬了一口酒,把玩着手中的空杯,“还真是琢磨不透。”   “何必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烦恼,来,喝酒。”杨乐天端起酒坛,为他和自己斟上一杯新酒,用酒水湮没了唇边的苦涩。   酒在肚中烧,雪在山中飘。雪下大了,簌簌地落入了敞着口的酒坛中,也把三个人的头顶染成了漂亮的银白色。落花挽起了长袖,姗姗走到石桌边,拿起了桌上的酒坛,一仰头,直接向嘴里掉去。   “落花,够了!”江武兴喝止。   杨乐天向江武兴摆摆手,“让她喝吧,醉了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咕,咕,咕”   酒水和着白雪,顺着女子细滑的脖颈蜿蜒而下,贯穿了她里里外外的裙衫。她并没有因为雪落在湿衣上而感到寒冷,反而全身燥热起来,恨不得将那层层叠叠的重衣尽数褪去。   大雪染白了眉毛,最后一滴酒水沾到了女子的舌尖,落花用力甩了甩空空如也的酒坛——没有了,一滴都没有了……   “咣啷——”酒坛飞了出去,在雪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一圈白雪,竟是没碎。   杨乐天望着那酒坛的影子,微笑:“落花,你看,酒坛没碎,证明你和他还是有希望的。”   那女人凄冷一笑,踉跄几步,竟是摔倒在杨乐天的怀中。落花半睁着眼睛,冲着面前的男人笑了笑,伸手扯动自己肩头的裙带。   那里是一个活结,她的芊芊玉指轻轻一拉,整个红色的衣裙便剥落下来,如一片红色的枫叶,落在了洁白的雪地上。   “落花!”   女子娇媚一笑,继续剥落身上的衣服,露出肌如冰雪的玉肩,在月光下,闪烁着水银般的流光。她扬起柳眉,吐出了满口的酒气,“我……我还是处子之身,是特意……特意为你留着的。”   心中一震,杨乐天没有想到这个女子身在青楼,竟一直为他的义弟守身如玉,“落花,你醉了!”   “我没醉,飞鸟,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一言及毕,落花忽然捉住男人的手,压在自己的酥胸之上,并顺着身体的曲线,一直向下滑去…… 第三章 心结之释   “不,这不是真的……”   雪地上,一壶热茶泼撒在地上。那些茶水冒着热气,在破碎的瓷片间流淌着,把周围的雪瞬间融化成淡褐色的水。   杨乐天惊觉抬头,看到白衣胜雪的裙衫在雪中飘,宛若一朵云,奔向茫茫黑寂。   “琳儿……”   “对,还愣着干嘛,快去追啊!”江武兴叹息一声,夺过杨乐天怀中大醉的落花,“快去,把琳儿追回来,刚才她都看见了,定是误会了!”   注视着渐渐缩小的白裙身影,杨乐天点了下头,刚迈出一步,脚下却是一涩。他低头,看到了靴底的红裙……   “快去啊,还犹豫什么?”江武兴为发愣的杨乐天心焦。   俯身拾起红裙,杨乐天将那裙子缓缓地覆上了落花的身子,“江兄,烦你先送落花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安静一会儿。”   “什么?你不追琳儿?”江武兴一怔,火急地喝他,“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和落花明显是误会,为什么不快去向老婆解释清楚。”   “江兄,烦你了。”杨乐天苦涩地一笑,回身又坐回石凳,从地上摸起一坛新酒,抓开红封,“江兄若是有空,送完落花还回来,陪我继续喝。”   “还喝?”江武兴白了他一眼,打横抱起落花,“哼,你自己慢慢喝吧,琳儿现在一定伤心死了。”他不再理会杨乐天,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冷月飞雪中,唯留下杨乐天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抱着酒坛独饮。   ——琳儿,你伤心的时候,会去找那个冰人么?今日,我赢了他,你会为我开心,还是为他难过呢?琳儿,别傻了,夜里欢对你不是真心的,她只想利用你来对付我而已……   想到此处,杨乐天弃了酒杯,端起酒坛,将白花花的酒水如瀑似地向嘴里灌。与落花不同,他不想浪费这能忘忧的酒。于是,他将整整一坛的酒,一滴不舍地尽数倒入腹中。   “哈哈哈……”   一坛饮罢,杨乐天顿觉脑中昏昏沉沉,眼前阵阵发黑,他随手将空坛掷出,“啪嚓”一声,酒坛分裂成数十片,碎在雪地里。   杨乐天一愣,定定地看向那些碎片,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痛苦——这意味着,我和琳儿真的完了么?多少年了,从在梅山第一次见到她,那个仙子般的少女,直到娶她为妻,中间经历了多少苦痛,终于永结同心……就这样完了?   杨乐天茫然地走过去,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伸手摸到一片碎瓷,用力握在手心,口中发出了来自心底的呐喊:“琳儿……琳儿……”   他匍匐着,手臂无助地对着飘雪的暗夜挥摆。然而,在那个黑漆的虚空中,他什么也抓不住,唯有掌心被瓷片割出的血从五指间溢出,滴在了雪地上,鲜红刺目。   “乐天……”   仿佛有亲切的声音唤他,杨乐天猛地回头,在十步之遥的冷杉树下见到了那个白衣身影。那女子是琳儿,他看得真切,那女子就是他的妻子。   “琳儿!”   杨乐天挣扎起身,一边唤着妻子的名字,一边伸出双臂。终于,在走过一串长长的路后,他跌撞着来到树下,抱住了妻子的玉体。   “琳儿,原来你没走。真好……”他的双臂在不住地颤抖。   飞雪中,琳儿擎着泪,轻柔地靠上丈夫的肩头,低声道:“乐天,我信你,刚才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对不对?”   “琳儿。”杨乐天哽咽。   琳儿的话如一股暖流注入了他的心底,很暖,很暖。暖得令他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左手搂着妻子的背心,右手的五指深入到妻子乌黑的发丝间,并将双臂收得更紧。   “乐天,你弄痛我了。”   微微一怔,杨乐天的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霍然松了手臂。   ——是那个梦魇么?马背上的梦魇实现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说的竟会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琳儿,怎么了?”杨乐天用手指托起琳儿的下颌,竟也下意识地说了与梦中同样的话。   琳儿眼里的泪“啪嗒”一声,从眶里跃出,“没事,只是你刚才搂得太紧,我无法呼吸了。”   “无法呼吸,是我让你无法呼吸?”杨乐天踉跄着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琳儿脸颊上的清泪。   “乐天,其实是我很担心,我怕你有事。”琳儿上前拉去丈夫的手,“你明日不要和夜教主比了好不好,让他继续做他的教主,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   “不要说了!”杨乐天蓦地变了脸色,嫌恶地甩掉她的手,“你去找那个夜里欢,做他的教主夫人吧。”   “乐天,你在说什么?”琳儿睁大了眼睛,讷然望着突然发怒的丈夫。   杨乐天冷笑一声,“我说什么,你心里会不明白?”他向后退着,脚下踢起了积雪,“你也会说,让夜里欢做教主,为什么,你作为妻子心里不向着丈夫,会向着别的男人?为什么?”   “我只想……”琳儿急切地想辩解,而当她对上丈夫那讥诮的眼光时,想说的话忽然在脑中化为一片空白,全然忘记了。   “怎么,没解释了?”杨乐天怒极反笑,“那好,我来说,你只想和那个夜里欢双宿双飞,带上你们的孩子,在神魔崖上过逍遥日子!”   烈酒的力量冲上头顶,令杨乐天的精神恍惚起来,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口中说的话,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后退的脚步忽然顿住,冲上去,一下子将琳儿扑到在雪地上。   “琳儿,我告诉你,你是我杨乐天的妻子,永远都是!”杨乐天目眦欲裂,压在琳儿的身子上,大吼:“我不会让别人占了你的便宜去,除了我,没人有资格拥有你!”   平躺在雪地上的琳儿,并不觉得冷,只是那颗心仿佛被雪冻住了,冷若寒冰。原来丈夫对于寒儿生父的事,一直没有相信她的解释,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丈夫竟然始终憋在心里……   被烈酒控制着神经,杨乐天粗暴地扯去琳儿身上的衣裙,掌心上的血珠拍在琳儿白玉般的肌肤上。然而,妻子肌肤露出的越多,他的信念反而愈加坚定——多么美好的玉体,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衣衫尽去,面前的美人赤裸地躺在冰天雪地中,嘴唇冻得发紫。但在杨乐天眼中,那唇的颜色却是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美,充满了偷食禁果的诱惑。   这是他自己的妻子,他却疯狂地想霸占她,是烈酒的力量令他发了狂,令他内心积压了近一年的情绪,如洪流般地奔泻而出。   “翻过来!”杨乐天命令着身下的女人,声音几近呐喊。然而,雪地上的琳儿却是一动不动,眼神发直,仿佛死了一般,唯有眼角留下的清泪滚烫。   杨乐天粗暴地扳过琳儿的腰,将身下的玉体翻转过来,用一种完全原始的姿态,深入到妻子的体里。   这或许是动物之间的交配姿势,不过,这姿势却令男人有了最强的征服感。   “呃……”琳儿呻吟了一声,丈夫确是再一次地弄痛她了,但这次她决定隐忍。于是,琳儿张嘴含了一口雪,冰冻住自己的牙齿。   杨乐天听不到琳儿的轻吟,只有漫天的飞雪在风中呼啸。他红了眼睛,浑身像在冒火,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野兽,发了狂似地满足着焚身的欲火。尽管身下的女人没有挣扎,但他仍用蛮力压住女人的双肩,身下不断重复着一个律动的节奏。   ——琳儿,你永远是属于我的,永远只能在我杨乐天的身下!   心底中的呐喊、每一次的律动,无疑令杨乐天更加疯狂,更加激动。终于,在他眉心凝滞了一刻之后,这个女人再一次属于他了。可他还是不甘心似的,将整个身体都压在那个冰冷的玉体上,喘着粗重的气息。   “乐天……”过了良久,琳儿从结了冰的唇中吐出一句,“如果这样……可以令你高兴,琳儿愿意……愿意……一辈子如此。”   杨乐天没有回答,只趴在妻子的身上,手指渐渐从琳儿深陷的皮肉中拔了出来,呼吸之音愈加沉重。   ——琳儿,我对你如此粗暴,令你如此屈辱,你也心甘情愿的么?你对我的真心我岂会不知……天呢,我都做了些什么,我杨乐天不是人,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惜你、爱你。呵,我怎么那么蠢,你亲眼看见落花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却傻傻地相信我和落花是清白的;而我,任你百般解释,却始终不信你与夜里欢之间无染……琳儿,是我杨乐天对不起你。   漫天飞雪,杨乐天拥着妻子赤裸的身体哭泣;堂堂男儿,肩头却抖动得如风中的叶子。铺天盖地的内疚和负罪感,终于让杨乐天彻底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抹了把泪,杨乐天从僵冷的身体上爬起,伸手扯过雪地上的衣裙,匆忙裹上了妻子的身。而此时,怀中那具玉体已然僵硬冰冷,令杨乐天胆战心惊。   “琳儿,琳儿,你不要吓我。”杨乐天在风雪中惶惶大叫。   然而,他的妻子闭着长长的眼睫,脸色冷如冰雪,像尊雕刻般没了生气,唯有冻得乌紫的唇角微微上扬,定格在某一感动的瞬间。   “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杨乐天喃喃念着,泪水再次不受控地从眶中跃出,随即被肆虐的风雪卷走。   凄冷的雪夜中,杨乐天打了个哆嗦。不再犹豫,他双足点雪,紧紧抱着妻子,向着山腰处的那座青龙殿掠去。 第四章 三名女囚   琳儿在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天明的时候还没有退去,杨乐天心疼地瞥了一眼妻子,披了一件衣服,匆匆赶往香烛阁。他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又折回,向香香讨了些药回来,仔细喂琳儿喝下。琳儿这才被水呛了一口,转醒过来。   “乐天……”   “什么都别说了,你好好休息。”堵上妻子的口,杨乐天抚开琳儿额上的碎发,探手摸了摸,心里一抽:还是滚烫!   琳儿看见丈夫眼中的担忧,劝慰道:“没关系,就是染了些风寒。”   “琳儿,是我对不起你。”杨乐天神采一黯,扬手向自己面颊上抽了一巴掌。   “住手!”琳儿抬手制止了丈夫继续挥出的手,“乐天,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寒儿的事,终归是我让你误会在先,是我的错,该打的人是我。”   “不,要说谁先错,那就是我自私,不顾性命去找吴铭报仇,搞得生死不明。你们孤儿寡妇在天神教无依无靠,就算这事真的发生了,也不该怪你。”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突然,百口莫辩地无力感又涌上心头,琳儿刹那间泪花翻涌,“你还是不相信我。”   “当然信你,傻瓜。”杨乐天伸手拂去妻子眼角的泪痕,温柔地道:“琳儿,我以后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乐天。”泪珠在眸中闪了两闪,琳儿心中感动,忽然觉得前夜她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杨乐天在琳儿额头上留下了嘴唇的温度,便起身走出了门口。门外的教徒是来请来他去赴约的,他看了看雪后升起的旭日,点点头,随着教徒的指引,走去了总坛。   天神教总坛,是第二场比试的地点。   当杨乐天踏进总坛正殿的时候,大殿内已经挤满了人。教徒们这回分两侧站立,自从昨日的比斗后,好像分出了派系,左侧的一团五十余个人,余下的二三十人则在右侧,嘀咕着什么。   杨乐天放眼一望,大殿正位上是空的,夜里欢总是最后一个到。而江武兴和飞鸟坐在殿下的偏位上,自觉凑了过去,同他们坐到一起。   江武兴先开了口:“昨天……后来……”   “你想说什么?”杨乐天侧头问。   江武兴笑了笑,终是问:“琳儿,没事吧?”   “唉,受了些风寒,没有大碍。”杨乐天客气地回答,眼睛看向江武兴另一侧的飞鸟。   飞鸟痴愣愣地坐着,眼光空蒙。直到听见杨乐天唤了他一声“义弟”,才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   杨乐天应了他的笑,有些担忧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义弟——他是在想昨天晚上的事么,他还念着落花,还是在后悔什么?   飞鸟什么都没有说,神情木讷地端起茶杯,小口嘬着,就如此默默等待着什么。他可能在等待着那个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的女人,或者是在等待自己想通一些事情。   其实,众人也在等待,他们等待着夜里欢的出现,等待着一场精彩的较量。   然而,等了又等,飞鸟桌上的热茶都换了三次,他们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教众们开始站不住了,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咦,这有只小兔子啊。”香香突然破口大叫。顺着她兴奋地跑上去的身影,众人的目光也都跟上了那只兔子的步伐。   一蹦一跳,毛绒绒的身体只有碗口大小。   “这真是一只小兔子啊,刚刚出生不久。”杨乐天的眼光也望过去。他知道,琳儿最喜欢兔子了,突然动了心思,想要拾起兔子的香香让出这只兔子,送给琳儿。   正在他刚要开口时,耳根一瞬间清净下来。原来众人都不再说话,一个个的目光皆从兔子那边转移到了走进来的黑衣人身上。   “夜教主。”无痕单膝跪地,他身后的二三十人也随着他跪了一片。   夜里欢只是微微点头,手中平端着一个瓷碗,径直向香香走去。香香正爱抚着把小毛团捧在手心,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兔子,露出无限的爱意。   “把兔子给我。”夜里欢摊开冰冷的手掌,口气不容反驳。   但香香却不怕,她仗着夜里欢平日对自己的宠爱,将手中的兔子向身子里缩了缩,调皮地嘟着嘴:“不给不给,这兔子归我了。”   “给我!”夜里欢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冰眸中充着冷锐的杀气。   香香惊得退了一步,捏紧了兔子的绒毛,将兔子甩给了夜里欢。她不敢再迟疑,因为那样的眼神不是她的夜哥哥,而是一个百分百的杀手。   钳住兔子的耳朵,夜里欢另一手举起了那个瓷碗,示向了众人。黑色的汤汁在碗中荡漾着,如一碗化不去的浓墨。   夜里欢掰开兔子粉嫩的唇瓣,将那碗中的汤汁灌进去一些,手腕一翻,将兔子甩到了地上。那兔子方待撑起,向前蹿出一步,浑身又止不住颤抖起来,终于一个不支,倒在地上,蹬直了腿。   “夜哥哥,你怎么杀了它?”香香又惊又气,抱起兔子,几乎哭了出来。   夜里欢举起药碗,大声道:“这本来就是一碗毒药,我只是给大家验证一下它的药效。”他斜眼一睨,吩咐:“无痕,把人带上来。”   “教主,请三思。”无痕垂头拱手,手腕上的一方蓝巾上反着暗红的颜色。他感谢教主没有砍去他的双手,更感谢杨乐天以言语相讥,令外冷内热的教主没有动手,而只是用利刃钉了他的手腕。   然而,无痕的表现却引起了杨乐天的怀疑——这位大护法一向对夜里欢言听计从,今日为何跪在那里恳求?他夜里欢下一步要做什么?   夜里欢冷声呵斥:“无痕,你是确定不想要那双手了么?”   “不。”无痕浑身打了一个寒战,立即恐惧地站起,转身出了门口。   “夜教主,我们何时比试,又比试什么?”杨乐天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那端着毒药的人。他有些等不及了,琳儿还在青龙殿,发着高烧,不知情况如何了。   夜里欢踱向他,仍是一脸的冰雪,“杨教主,不要着急,等大护法回来,我就告诉你答案。”   “好吧。”杨乐天压下一口气,回身望向门外。   没有等多久,他们要等的人便出现在门口。只不过,回来的不是无痕一个,除了大护法之外,还有三个女人。那三个女人皆穿着统一的素服,身被五花大绑,头上罩着粗布口袋,只在唇的部位开了小洞。   “前面是门槛,小心。”无痕下意识地躬了下身子,提醒着身后的那三个女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恭敬之态。   杨乐天看着三名女子鱼贯而入,心里一沉:这些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她们既然被绑,应为囚犯,但无痕的态度和闪烁的眼神……又如何解释?他正疑惑间,却见最后一名女子跃入门槛时,身子一歪,险些绊倒。   “小心!”杨乐天垂在身侧的手指一拢,但见无痕已扶了那女子一把,平安送入了大殿。他大感莫名其妙,刚刚心口冲撞的感觉,到现在还难以平息。   不仅是杨乐天,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走进来三名女子。当先的女子身材娇小;中间的那位则体态娇媚,从她一入门时,那晃动的腰肢已然吸引了所有男子的眼球;而最后这位,刚才几欲跌倒的女子,则看起来有些虚弱,脚底如踩了浮云,路都走不稳。   不禁吁了口气,杨乐天忍不住问:“你带几个女囚上来做什么,难道我们要在女囚身上比试不成?”   “正是。”瞥了一眼杨乐天,夜里欢负手走下几阶矮阶,又向着那几名女子道:“你们可否……跪下?”   杨乐天闻言一怔,疑惑地看了看夜里欢,又望向三名缓缓跪地的女子,心中大为不解:为什么他对这几名女囚说话的口吻,也会如此客气?夜里欢这是要做什么?在女囚身上如何比试?   不用他再多做猜疑,夜里欢立即宣布了第二场比试的规则:“这一场,我会让这三名女子同时喝下这碗中的毒药,而你我……”他看向杨乐天,“就用自己的内功来将她们体内的毒逼出,若是谁能救完所有的人,就算胜。”   杨乐天心里一紧,原来是用活人来比拼内力,这种不人道的方法亏他夜里欢想得出,倒真不失为一代魔主。   “好个比试内力的方法。夜教主,这一场可是由你亲自出马?”杨乐天转到夜里欢身侧,唇边噙着一抹狭促的笑,“不用别人代劳了?”   “那是自然,我会亲自和你一决高低。”夜里欢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将手中那碗毒药交给无痕。   “你该知道我的内功有多少,难道你就不怕输么?”   “怕!”夜里欢说完这个字,抬手轻轻咳了咳。   杨乐天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见无痕正从罩头的唇前小洞中给三名女子依次喂下毒药,而当无痕听到教主那声轻咳时,连忙稳住正在颤抖的手,将碗中的毒药灌入最后一名女子的口中。   “无痕,你今日是怎么了,手腕很疼么?”杨乐天走过去,从无痕的手中接过空碗,检视着碗底黢黑的药渣。   “咳咳,咳咳,咳咳……”   无痕还没回答,他身前的女子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声尤为震撼,声声入耳,仿佛每一声都如铜锣般敲在杨乐天的心尖上。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杨乐天掷了空碗,未及等夜里欢宣布开始,便已迫不及待地伸出一掌,欲为身前的女子疗毒。   “且慢!”无痕一臂拦住了杨乐天,转头看向他的教主。   夜里欢点了点头,眼神忽的一冷,“是时候揭开了!”   说话间,他已站定在另外两名女子中间,抬起双臂,一左一右,猛地抓开那两名女子的罩头。与此同时,无痕也用那只挡着杨乐天的手,扯落了面前女子头上的粗布口袋。   那一个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张张僵住的脸不约而同地变为苍白。 第五章 真情对决   一注浑厚的真气顶入女子的后心。   杨乐天穿着三层的青衫,层层被汗水打透。他看到身前女子的容貌后,便立即调用了毕生的功力去为女子疗毒。   他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一句话:“你不能有事,就算是我死,你也不能有事!”因为面前的女人,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刚刚答应了她,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转过脸来,却眼睁睁地看她喝下毒药。   杨乐天闭着眼睛,双臂平举,贴在琳儿背心上的掌心微微颤抖。他虽是在给琳儿疗毒,心里却怀着想杀了夜里欢的心。若知道,琳儿还在高烧,身体极度的虚弱,这个时候再喝下了剧毒,无异于要她去死。   不由发了一阵阵恶寒,杨乐天又恨又怕,恨那个夜里欢拿出这种阴毒的方法来比试,担心他刚刚看到的几张布满蜘蛛网似的脸。不仅是怕琳儿出事,其余两名女子他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一个也舍不得她们死。   可惜,他只有两只手。   令人欣慰地是,夜里欢同样需要选择一名女子施救,而他所选的也是杨乐天第二个想救的人。   在剩下的两个女子中,夜里欢一掌顶在第一个女子的后心,毫不犹豫地选了那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在扯开罩头前,他就已经决定选她,只不过,当他看到那张黑气蔓延的脸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他的脸色还是变得灰白。   现在,唯独那个娇媚的女子被丢在了一旁,没有人理会她,杨乐天和夜里欢两个男人一左一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瘫软地跪坐在地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只能任凭毒液在经脉中肆意流窜。毒在体内蔓延,她很难受,但她的眼中充满了嫉妒。她的凤目盯着夜里欢看,只想看清黑衣人对她的态度,哪怕是冰眸中能流露出对她的一点点关切也好。   然而,她想看到的,一点儿也没有。她死心了,头越垂越低,以至于黑血从鼻腔里淌了下来,滴到了地上。她知道,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或许能救她,但是她不敢奢望……   一双双锐利的眼睛,炯炯有光的盯着那三名女子。这些教徒不仅为夜教主的这个举动感到震惊,也为那那名无人施救、快要晕倒的女子捏了一把汗。   终于,有教徒忍不住高呼:“夜教主,为什么不救夫人?”   夜里欢用冷漠回应,他身前那女子脸上的黑气刚刚褪去一半,他怎能起身。他明白这疗毒的关键,只要妄动半分,这毒便会功亏一篑,甚至是毒气反流入脑。所以,他绝对不会动。   杨乐天心里有数,落花根本不是夜里欢心中所爱,但他也在怀疑,真正爱落花的人又在何处?他的义弟难道忍心看到落花死么?但是,他顾不上别人了,眼下救了琳儿才是当务之急。   “啪!”,一注真气又顶了上来,黑气彻底从琳儿脸上淡去,现在她除了脖颈处的黢黑血斑,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白皙,只是那白皙中还蒙着淡淡的死灰。   “落花!”   耳边一声急呼,落花那摇摇欲坠的身躯终于倒了下去,而两位比试之人,仍然没有松开各自手下的女人。   不过,杨乐天却是勾起了嘴角,他听见了那声呼唤来自他义弟之口,并看到他的义弟以闪电般的速度加入了他们的对决。   他终于迈出了这一步,他还是爱她——杨乐天心中一释,手下蓦地松了,琳儿向前吐了一口黑血,又倒在他的怀里。   “怎么样,琳儿?”杨乐天收了功力,此刻再抬头相望,余下的两名女子显然已有了人疗毒,不用他再出手。他只需照顾好妻子,做他丈夫的本分。   琳儿喉头耸动了一下,怔怔看着他。杨乐天这才反应过来,“嘟、嘟”,抬手解了琳儿的穴道,“琳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去做这种事?”   琳儿一笑,“因为信任,我知道我肯定死不了,你会救我。”   “信任”这两个字砸下来,杨乐天立即觉得喘不过气,好像就在讽刺他一直不信任琳儿和夜里欢的事情。可是,他早上已经信誓旦旦地向妻子允诺过了,怎么妻子这么快就傻得去自己的性命去验证呢?   杨乐天脸色一沉,不愤怒是假的,可比起妻子,他更气夜里欢,真想立即冲过去给夜里欢一拳。然而,当他看到飞鸟全神贯注的眼神时,想到他的义弟或许可以和情人破镜重圆,那些怒意又没了力气。   “放开我!”   杨乐天抬头寻着那尖利的声源看去。身形娇小的女子正从夜里欢的怀里挣脱出来,她眼神惊恐,正向着杨乐天的脸上望过来,似是在求救。   如被蜜蜂蛰了一下,杨乐天不想对上那情义深长的目光,连忙低头:“怎么,怪你哥哥么?”   “怪他?”女子摇摇头,一双眼睛仍抓住杨乐天的脸不放,“不会,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怎么会怪哥。”   “你想的?”杨乐天咂舌,几乎说不出话来,怔了一下又抬头讽刺:“不愧是柳飞扬身边的人啊,心肠歹毒!”   “不是的,其实那些毒……”沁儿鼻子一酸,正要辩解什么,却被面前的男人打断。   “你做这些事,想过后果没有,琳儿万一出事,我不会对你客气。”杨乐天打横抱起琳儿,忍不住对她发怒。   “你真的会这么对我?”沁儿看到男人那阴沉的脸色,心里一寒,不甘心地问:“杨乐天,你当初明知是柳飞扬布下的陷阱,还不顾性命,冒死来玉府水牢救我,难道是假的么?”   “我那只是报答你在荒漠中救了我。”杨乐天淡淡地道。   沁儿一愣,咬着嘴唇,喃喃:“原来如此简单……”   杨乐天上前一步,“沁儿,我说过,我已经有了妻子,你不要再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沁儿的眼中湿润了。   “杨乐天,不要说得太过分!”夜里欢又揽过沁儿的肩,护在她身侧,“她是我妹妹夜阑,请你尊重她!啊,阑儿!”   肩膀一挣,沁儿掩面奔了出去。   “乐天。”怀中的琳儿秀眉微蹙,转头望向门外跑远了的女子。她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沁儿她是……”   杨乐天想向琳儿解释,却听夜里欢替他开了口,声如轰雷,“我妹妹和你丈夫,在一张床上睡了,你丈夫是不是该负上责任?”   “不会的!这不可能!”琳儿叫道,用了最大的力气,声音都嘶哑了。   “琳儿,这是事实。”夜里欢再一次向琳儿肯定,他的手掌早已准备好,一掌向着杨乐天的面颊挥去。   杨乐天一愣,下意识地退开。   “呼”地一声,掌风从眼前掠了过去,杨乐天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面对琳儿惊慌的眼神,他要用什么来解释,又能用什么言辞来辩驳?高昌客栈的那一晚,他连自己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又怎么解释。他认为,编造的谎言苍白无力,只会令本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变成真正的事实。   茫然中,他怀中的女人已然晕了过去。杨乐天缓缓抬起头,正对上夜里欢眼中的仇恨之火,也终于明白了那仇恨的源头,他恍然大悟:原来夜里欢是怪我欺侮了他妹妹,又不负责,所以一直与我针锋相对。   一整面色,杨乐天眯起眼睛:“夜里欢,我告诉你,你没资格打我!”   “我是阑儿的哥,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如何没资格教训你?”夜里欢握紧拳头,眸中闪着如利刃一般的寒光,“杨乐天,你有种的话,就和我到外面好好打一场,生死不计。”   “好,我答应你。”杨乐天定了定神,心道:既然是解不开的结,那么就用江湖的方式去解开。   “一言为定,明日午时,山顶见!”夜里欢说完,冷着一张脸,阔步走出大殿。   “他总是最后一个来,第一个走,这第二场比试就如此收场么?”地上的女人,用灵巧的手指脱开了绑绳,口中喃语。   “这场打平。”杨乐天甩下一句,抱着琳儿踏出殿外。众教徒遂跟在杨乐天身后,纷纷散去,留下一地窸窸窣窣的足音。   “落花,你无碍了吧?”良久,飞鸟才憋红了脸,问了一句,旋即伸出那只独臂,扶起了佳人。   落花顷了身子,扶着腰,故意将重心全部担在男人的手臂上,偷眼看着飞鸟的神态。半晌,她道出一句:“我不是很舒服,毒中的太深,已经入脑了。”   “那怎么办?”飞鸟慌问,登时又反应过来:这用毒的女人,难道没有解药么?她会怕中毒。想到此处,飞鸟便脱口问出:“你会怕中毒?”   “你不信我,刚才是真的中毒了么?”落花将脸贴近飞鸟的脸,感到了扑面的热气,不禁一笑,“你不信我,为什么要救我?”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死。”   “你还嘴硬!”   落花扳过那张火红的脸,直直地望进对方的眸子,语声变得温柔:“飞鸟,我们不要在彼此折磨了好不好,你也看见了,我和夜里欢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他为了救他的妹妹,可以狠心看着我死。而你呢,明知道这么做会令你大哥无法比试,也不忍心见我去死。谁是真心,谁是假情,我们的心里不是已经给了对方答案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飞鸟怔了怔,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处,那里有一块圆环的东西,很硬很冷,他却一直用心口的温度温暖着它。   他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美艳的倾国倾城,他真想此刻便吻上她的唇。但是,一想起那颗毒辣的心肠,又不自觉按了按心间之物——她爱的是金子,永远不可能喜欢这么玉洁冰清的东西,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那里是什么?”落花的眼睛已经盯上了飞鸟的手。   飞鸟眼光一闪,“不,没什么。”   “拿来。”不容分说,落花的一只柔腻的手已滑入他的夹衣,将那碧环取了出来。   飞鸟的一只手捉住了那只擎着碧环的手。   “青玉的镯子……”落花看着镯子上的流动的青光发呆。   “喜欢么?”   “是送给我的?”   “是。”飞鸟承认。   落花用惊喜的眼光看他,忙不迭向自己的手上圈去。飞鸟按住了那只玉手,缓缓道:“落花,我给你戴上吧。”然而,便在镯子刚圈进那四节如削葱的手指时,他的手又蓦然顿住了,抬头轻声问:“你确定真的喜欢这东西么?”   “嗯,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落花眨了眨眼,忽然露出了少女般纯真的笑容。   飞鸟心里一动,将玉镯向前一推,圈进了她的玉腕。青玉的颜色趁着落花粉嫩的肌肤,宛如晓露荷花,看得飞鸟呆呆出神。   “落花。”飞鸟轻唤,一把揽过落花的腰,眼中瞬间变得朦胧。 第六章 崖顶决斗   山顶的薄雪刚刚露出黢黑的岩石,又被昨夜的雪所覆。时至正午,太阳还没有拨开云层,一阵阵入骨的朔风吹得前来观战的人们瑟瑟发抖。   当落花怀揣着休书,光明正大地与飞鸟携手走上石阶的时候,杨乐天和夜里欢已经站在了高高的山巅上。   “今日是最后一场,一场由生死来定胜负的决斗。我要打败你,杀了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夜里欢的话在冷空气中蒸腾。   杨乐天将玄魂剑交到了飞鸟手上,手中把玩着那一面寒光凛凛的利刃。如镜子面似的刀身映着他那张英俊笔挺的脸,杨乐天对着这柄双面利刃笑了,挥手将利刃抛下了山崖。   “我用不着这东西。”杨乐天对着头顶阴沉的天空落寞一叹,又中肯地劝他:“即使是我赤手空拳,夜里欢,你也是打不过我的,不如放弃吧。”   “嗖——”夜里欢又从袖中摸出一把利刃,递上,同时厉叱:“杨乐天,我不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杨乐天无奈地接过利刃,顺手将利刃插入衣间。他并不打算用那东西,不趁手,也没有用的必要。他摇了摇头,盯上了面前的黑衣人,虽然脚下没动,全身却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好吧,你既然决定了,我们的恩怨也迟早要做个了结,动手吧。”   他话音方落,夜里欢弹指一挥,一道白练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那不是一把利刃,而是一排,只是一个抖手的动作,五把利刃便如游鱼般冲向杨乐天的前胸。   杨乐天向侧迈出一步,偏身避开。当下五指张开,脚下错开半步,转身一掌击向黑衣,所用的正是穆莲传他的“莲花掌法”。   夜里欢侧身用小臂顶开杨乐天出掌的手臂,冰眸一斜,“你用如此拙劣的武功,是看不起我?”   “你错了。”话音未落,杨乐天右足踢出,一招“螳螂扫腿”正中夜里欢的髌骨。   夜里欢膝上吃痛,却不敢弯腰,后退一步,左右手间分出了十六把利刃,向着杨乐天同时发出。   杨乐天心里微笑,又是这一招“势如破竹”么,连吴阴天都可避过的招式,能伤得了我么?   边想着,杨乐天伸手摸上肩头的环扣,轻轻一扯,肩头上横披的斗篷便滑落下来,他手腕一扭,展开斗篷,挡在身前。   众人俱看得傻了眼,那斗篷仅仅是六尺余长,料子是厚布织锦,即便内衬了些皮毛,但又如何可以挡住十六把锋利的飞刃?   “呀!”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尖叫。   侧目一瞥,杨乐天看到了他的妻子,不由心神纷乱——琳儿终于醒了,可怎么起来了,不好好在床上休息?   这时,十六把飞刃已及到了身前,但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声音宛如砸在地上的冰雹,飞刃好似是撞上了铁板,顷刻间被那柔软的斗篷弹飞出去,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众人皆目瞪口呆,为杨乐天这神奇的功夫而啧啧称奇,琳儿也疏开了眉头,向着丈夫微笑。   然而,在斗篷之后的杨乐天,眉间却是一皱,低头看去——大腿上,一注鲜红染湿了青衫。便是在他为琳儿分心之际,凝聚在斗篷的内力一懈,最后一把利刃穿过斗篷,牢牢地钉在他的大腿骨上。   “是谁错?”夜里欢冷冷质问,冰眸一闪,那光中带出了冷锐的杀气。   拔出腿上染血的利刃,杨乐天眯起眼睛,眸中的刚强和坚毅告诉了夜里欢——是你错!   没有动嘴唇,他的手指已然挥出,虽没有利剑在手,却在食指上蓦地腾起了一道剑气,那道剑气萦绕在他的指尖,如玄魂剑一样闪着银光。仿佛是凭空抓了一把璀璨的星辰,之后将他们集成一束,以流星之速射向了夜里欢。   那样强烈的光,令夜里欢眸中一晃,脚下立即向右侧跃出,试图躲过这道光。但他马上明白过来,这道剑气靠躲避竟是徒劳的……   剑气一到,在它方圆一尺之内的空气俱都跟着旋转起来,即使是空中飘下的飞霜,到了这个范围内,也都突然消失不见。这道剑气从夜里欢的腰畔划了过去,登时擦出了一串红色的火花。   炮烙般的剧痛猛地冲上了头顶,夜里欢低头一看,那鲜艳而夺目的红色,不仅是火,也是血!他腰畔上的黑布直接烧成了焦炭,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破洞,破洞内是灼灼的红色,那是皮肉混着鲜血的颜色,模糊成一个巴掌大小。   两人过了不出十招,竟然双双挂了彩头。   “难道他们真要以死相搏?”沁儿踮着脚,紧张地看着二个人。   琳儿蹙着秀眉,不仅因为虚弱的身体频频出着冷汗,余光中也看到了沁儿担忧的目光——她心里也一定难安吧,一个是她最亲的人,一个是她爱的人,怎么能够看着他们其中一个有事?   剑气和白刃在空中交汇,绝巅之上的人已分不出身形。琳儿的脸色愈发得凝重,两个人已经过了百余回合,仍然没有分出胜负。她只看到在他们比试的那片白雪上,滴滴答答地飘撒下更多鲜红的颜色。不知道那些血都是属于谁的,而丈夫一直不出手击败夜里欢,显然是在刻意相让。   琳儿越看越是心焦,眼里急出了泪花。突然,她冲上去,拉住沁儿的手,“沁儿妹妹,你去劝劝他们,我不想乐天有事,你也不想,对不对?只要你肯出手阻止,我愿意……我愿意把乐天让给你,让他娶你,好不好?”   沁儿看了看琳儿,木讷地点了头,一个箭步冲上去,向着空中的二人大喝:“住手!都住手!”   空中的二人,仿佛不曾听到沁儿的声音。   身形和剑光在她的头顶回旋,一滴鲜红的血掉落在她的鼻翼上。沁儿抬手一抹,竟是吓了一跳,“不,不!”她大叫,“噗”地一下,跪在了红色的雪上,仰起头对着空中喊:“哥,我不争了,我不争了,算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   听到地上的呼喊,杨乐天当先落了下来。他的头发跟着披散在肩上,几缕沾了血的发丝,零落在眼前,映着那眼中望不到尽头的漆黑。   那个黑衣人落于他对面三丈之外,捂着肩头最重的一记伤口,踉跄了几步,缓缓抬起了一张热血的脸。原来,经过了一场浴血奋战之后,他脸上的千年寒冰已经化开,一丝苦笑泯在唇边,竟是尤为生动。   沁儿哭了,泪流如泉。她仿佛看见了五岁时,哥哥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已经失去了哥哥一次,她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待众人看清这两个人的时候,沁儿已经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夜里欢身边。   “哥。”她扶住夜里欢颤抖的手臂,“不要再打了,沁儿什么都不想要,只求下半辈子和哥在一起。”   喘着粗气,夜里欢拍了下沁儿的手背,温柔地道:“阑儿,哥一直保护不了你,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这回,你就让哥为你做一件事。”   “不,是阑儿的错,是阑儿骗了哥哥。”沁儿回眸,深深地看了杨乐天一眼,之后向夜里欢坦白:“在高昌客栈的那晚,我和杨乐天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是阑儿一厢情愿,喂了一些蛊迷晕了杨乐天,之后去衣而眠……”   沁儿说不下去了,她的脸已经红得像个苹果。   听到周围尖酸刻薄的话语,琳儿不禁心中一震——这份胆色又有几个女子可以做到?她竟能不顾姑娘身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了如此玷污自己的话。   “乐天。”琳儿走过去,拉着丈夫的手臂,“其实昨日沁儿下毒的事,也是个误会。那碗黑渣的汤药并非真正的毒药,而是一种喝下去能令人有中毒症状的药,不运功逼出的话,也只会痛苦几个时辰罢了。”   此言一出,江武兴立即提出质疑,“为何那只兔子喝了毒药会死?”   “因为兔子事先就服了毒,那药一刺激便毒发了。”落花松开飞鸟,给了众人答案,结果被她身后的独臂人狠狠瞪了一眼。   “乐天,你不要怪夜教主,也不要怪沁儿。”琳儿哀求着。   杨乐天对着妻子摇了摇头,欲要说:我早已不怪他们。毒药是落花的,她昨晚已向我道明一切。我今日前来应约,完全是为了结我和夜里欢之间的心结。   然而,还未等杨乐天道出这些,但闻“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夹着飞霜落在沁儿脸上,令那个“苹果”更红了一些。沁儿给他哥哥跪下,抓了一把地上的积雪抹在脸上,给自己降温。   “算了吧。”杨乐天挣开琳儿的手,飞身纵过来,一掌打落了夜里欢再次挥出的手。   夜里欢定定地看向杨乐天,双目交汇中,彼此的眼神变幻着。最后,他冰眸一凝,坚如玉石。血淋淋的手快速从肩伤上抽离,夜里欢双手相抱,左膝向雪地上一砸,“杨教主,夜里欢甘拜下风,请杨教主重登教主之位。”   他的话得到了所有天神教徒的回应,山巅上立即跪倒一片,所有人都垂头拱手,高声请求:“请杨教主重登教主之位。”   在一呼百应之下,杨乐天闭了下眼睛,这个教主之位他终于收为囊中物。但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并不会感到快乐和兴奋,反而有种很重的责任感压上了身,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鲜血顺着他额前的一道伤口流了下来,迷了眼睛。杨乐天从恍惚中回过神,一振衣襟,飞掠到石巅之上,向着所有人朗声道:“好,天神教教主之位,我杨乐天自然当仁不让。”   “教主英明。天神圣教,一统江湖。”教徒们齐声恭祝,额头触地。   杨乐天站在高石之上,山风扬起了衣袂,他对着这跪了一地的教众,终是展开了笑容。他要做的,便是要以这几十名精英教徒为基石,招揽新的教徒,稳固魔教在江湖中的地位,以达到和那个柳飞扬相互制衡之势,替那个正派盟主维护公义之道。   昂藏七尺身,俯仰天地间。   便在杨乐天抬眼的一瞬,忽见远远的山道上出现了一个娇小身影,那女子沿着石阶一路狂奔,正是向着这绝顶而来。   蓦地,杨乐天收敛了唇边的笑意,有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第七章 噩耗传来   山道上的女子在迈上崖顶最后一个石阶时,一个踉跄蹭破了手上的皮,她顾不上手心擦破的血,挣扎起身,跑到所有跪地教徒的最前面,大口地喘着气。   “不、不……”   “香兰,有话慢慢说。”杨乐天看见香兰惶急的神色,更加剧了刚刚不详的猜测,心里瞬间揪了起来——奇怪,这香兰乃是寒儿的婢女,负责照顾寒儿的饮食起居,应该领着寒儿呆在青龙殿附近才对,今日怎么会跑到这崖顶来了?难道真是……   “是不是寒儿病了?”琳儿却不如丈夫沉得住气,忍不住问。   “寒、寒儿他……”香兰瞪着惊恐的眼睛,因气息急促而回不上主子的话。   婢女香兰的吞吞吐吐,令高石上的教主心急如焚。杨乐天愤愤握紧了拳头,飞身纵下高石,将一道真气打在婢女的后心上。   “好了没有?快说!”杨乐天命令。   那婢女肩头一松,登时顶出一句话来:“小少爷没病,是不见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乐天夫妇同时变了脸色。   “是三天前……”香兰抖着嘴唇。   “什么,寒儿都失踪三天了?”杨乐天脑中“嗡”地一响,不禁暗暗自责,这三日来,他只顾着和夜里欢一决高下,竟是自从少林寺回来后,一次也没去看过儿子。   香兰点点头,抽泣道:“那天,我收到老爹病重的消息,本想向夫人告假,但当日大家都去山脚应战了,于是我就把寒儿托付给了新来的婢女夏荷,偷偷回乡去了。哪知今天我从乡下赶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发现夏荷死在少爷房里,小少爷也不见了。”她说到此处,身子已抖成一团,不断磕头哀求:“是香兰该死,夫人饶命,教主饶命,饶命。”   “寒儿,寒儿……”琳儿目中空洞,突然像失了魂魄一般,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   “琳儿,别怕,寒儿会没事的。”听到儿子失踪的消息,杨乐天尽管痛心疾首,但他仍尽力安慰无法冷定下来的妻子。   皱了皱眉,杨乐天又低头问那婢女:“除了夏荷死了,屋中可留下其他线索?”   “对,对,我在少爷的床上发现了这个,奴婢也不认得字。”经这一提醒,香兰顿时从恐惧中恍然,她从衣间摸出一张纸,哆嗦着。   杨乐天一把扯过香兰手中的纸,急忙展平,但见纸上的一串小楷墨字,隽秀俊逸。“该死!”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在颤抖。   “亡!”琳儿的唇齿也随着那张信纸在颤,目光定格在这最后一个“亡”字上,身子蓦地软了下来。   “没事的,寒儿会没事的,没事的。”杨乐天及时扶住妻子,嘴里不断重复着那句“没事”,仿佛也是在对他自己说着。   “真的会没事?”琳儿惊恐地盯着丈夫已然苍白的脸,长长的眼睫在轻轻颤抖,“那柳飞扬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寒儿落在他手里……寒儿,寒儿还那么小……”   “别怕,琳儿。寒儿是我儿子,我不会让儿子出事。”杨乐天目光坚毅,他不再怀疑寒儿的出身。其实,即使落花昨晚不来向他坦白,他也相信琳儿,不会再怀疑。   然而,如果落花不来道歉,他的义弟也不会答应。昨晚,飞鸟陪着落花,来特意感谢他的大哥,并向杨乐天负荆请罪。   落花亲口承认,她为尽快摆脱吴阴天,故意抹黑琳儿和夜里欢,以和杨乐天达成交换条件。杨乐天听了以后只皱了皱眉,旋即一笑淡然。这件事,双方都有责任,若不是自己的猜疑,又如何会让落花有可乘之机?所以,他也不会与落花计较。   “乐天,寒儿不能有事,你也不能有任何闪失,答应我要带着寒儿平安归来,好么?”   有些害怕的,琳儿不得不将心里的担忧说出了口。   杨乐天点点头,抬手抚上妻子那张苍白的脸,怜惜地道:“你也好好照顾自己。”他转头看向飞鸟,“义弟,拜托你帮我在天神教照顾琳儿。”   “怎么?你又要独闯?”飞鸟诧异,纵上一步,按紧腰间的佩刀,“大哥,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去,顺便为武林除害!”江武兴从几名黑袍教徒中钻出来。   杨乐天眼神一肃,“不,你们都不要去,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会处理。”   飞鸟不解,“大哥,我是你义弟,寒儿出事,就是我的侄儿有难。怎么,见外了不成?”   “不是的,义弟。”杨乐天沉了口气,命香兰先扶着琳儿回去休息,待看着琳儿走远,才转头向飞鸟解释,“这次摆明又是柳飞扬的请君入瓮之计,可能很危险。”   “大哥,你知道如此,还一个人自投罗网?你上次独闯高昌水牢,不就领教过柳飞扬的铁牢陷阱了么?都吃了一回苦头,这次还敢不带上兄弟?”飞鸟愤愤然,抽出了伏魔刀,在袍子上比划,“杨乐天,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假如是,我可真的和你割袍断义。”   这是威胁么?——杨乐天苦笑着,他了解即便是此刻不答应飞鸟的请求,他的义弟恐怕也会偷偷跟去,可是他刚看到飞鸟和落花有情人成了眷属,又怎舍得让这对情侣再次经历生死离别?   不,绝对不能!   他在心里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扭头看向义弟身边的女人,递了一个意味颇深的眼神,结果,杨乐天满意地得到了一个深深的微笑。于是,他放心了,他知道那毒女人有办法拴住身边的男人。   “好吧,我们兄弟就一道去。”杨乐天答应了飞鸟的请求,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同意江武兴跟去冒险。   他说,那是他的家事,他和江武兴没有这个交情。于是,江武兴气得脸红脖子粗,挥拳向着他正在流血的额角打去。杨乐天没有躲闪,幸好被吴雨燕及时阻拦,避免了一场毁容的危机。   “杨乐天,我只想让你清醒清醒!”   江武兴最后的警告回荡在他耳边,崖顶已经没有了其余的人,沁儿扶着夜里欢走了,教众们纷纷散去,连他的义弟飞鸟也被落花拉走了。   杨乐天对着空中的飞霜冷笑,他只想得到片刻的喘息。可惜,那个柳飞扬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扬起了阴霉的空气,万柳山庄的密室内,柳飞扬正端着一个碗,碗中明晃晃的半碗血水映着他那张妖精似的脸。   “主上,这血凉了可就腥气了。”吴阴天谄媚地指着碗中的东西。   柳飞扬斜眼看他,“怎么,鬼面,好像你比我还心急?”   “鬼面不敢。”吴阴天身子一抖,忙跪地磕头,“主上就是借鬼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这血的心思。”   “哈,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昂起头,柳飞扬将碗中的东西一饮而尽。他用食指抹了抹唇角的湿润,贪恋地将指头放进唇中吮吸,“嗯,这玄魂之血的味道果然非凡,和一般人血的味道不同。”   吴阴天闻言登时耸起了耳朵,追问:“那主上这几日可是感到这血有什么特别的效果?”   柳飞扬合上双目,调动刚喝下的血魄之气,半晌,他睁眼点了点头,略带疲倦,“还不错,六天下来,我已感到体内有几股血脉蠢蠢欲动,还有一股特别的力量在丹田汇聚。只不过,每每调用完丹田之力,便会觉得身子特别疲乏。”   衣袖下的手指抖了一下,吴阴天心中有了些许的兴奋——是沁儿给的药奏效了么?那药虽带着死鱼的腥气,但掺入这血中,柳飞扬便不知不觉地喝下了。嘿嘿,柳飞扬,你离死不远了吧。   “鬼面,去再拿一碗血来给我。”又闭目缓了一下神,柳飞扬忽然吩咐。   吴阴天一怔,回道:“主上,今日不能再来了。”   “怎么?是那男孩快不行了,还是你不够精心喂养?”柳飞扬挑起眉梢,缓缓问道,用纯金的扳指轻轻击着寒玉的玉座扶手,发出“叩、叩、叩”的声音。   这声音几乎要击碎吴阴天的苦胆,他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鬼面已经给他吃了当归、人参等数种补血的药材,可是每日晨时从他体内取上这一碗血,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恐怕快吃不消了。”   “呵,快吃不消的是你吧?你说一碗,怎么每次送来的只有半碗,那另一半呢?”柳飞扬继续敲着扳指。   “另一半?”吴阴天的眼珠咕噜一转,登时四肢僵麻,不敢动弹。那腥臭的蛊毒柳飞扬倒是没尝出来,可是这私吞苛扣的帽子罩下来,也能马上要了他的小命。   “没有,没有。主上若是不信,我马上把那男孩扛过来,给主上过目。”   “不必了。”柳飞扬走下玉座,回头对着吴阴天戏谑地一笑,“鬼面,回去换条裤子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嗯?”   “是,是。”   待柳飞扬消失在那扇沉重的石门后,吴阴天才哆嗦着向着自己裤裆一摸——干松松的,什么也没有!他登时气得直翻白眼,他想着现在柳飞扬一定在地面上嘲笑着他。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最终,眸中黑色的瞳仁缩成了一条线,愤恨的怒火在那条线上燃烧。 第八章 孤身犯险   入了夜,天空飘起了小雪。   雪花飘落在他英俊的面颊上,无声无息地化去,天神教教主的脸上看不到表情,焦急、愤怒、担忧、憎恨,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了坚定和冷酷。   在山脚送行的黑衣教徒中,他没有见到那个身披白衣的独臂男人,也没有见到那个风姿妖娆的女人,这一点令杨乐天十分欣慰。又向众人望了最后一眼,他从教徒手中接过马鞭,拉缰上马。   “杨教主。”身后的女子探出柔软的手,拍了一下杨乐天的肩头。   杨乐天回头,靴子从马镫上抽回来,用奇异的眼光看她:那件事宣扬开去,她仍然可以如此落落大方地和我相处么,当什么事情没有发生?果然是长大在西域的女子啊,和中原那些扭捏作态的女子就是不同。   “有事么,沁儿?哦,不,应该称你为阑儿。”他将马鞭拢在手里,挥远了周围送行的教众。   沁儿顶着红肿的眼圈,自语般地道:“一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好。我来是想最后和你说声‘对不起’,一切都是沁儿的错,是我自己一厢情愿闹出的笑话。”她拢裙微微欠身,“杨大哥,对不起。”   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杨乐天心中一热,那个结了冰雪的唇角扯了一下,“没关系,都过去了。快回去吧,天气冷。”   她低着头,不断搓手,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杨乐天所说的“天气冷”。反正是听到杨乐天那句关切的话后,沁儿的脸倏地红了,手上一停,从衣间摸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荷包,上边绣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蛇”。   “这个荷包,你还留着?”夜里欢走过来,惊喜地看着沁儿手中的蟠龙荷包。   沁儿摸了摸荷包上的小龙,甜甜一笑:“是啊,哥。这上面的小龙是哥手把手教我绣的,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哥的温暖,你不信摸摸,还热乎呢。我岂能轻易丢了?”   “你?”杨乐天愕然,指着夜里欢,“夜寂,你真是个好哥哥。”他这回真是被沁儿逗笑了,他怎么也没料到,一个男孩子幼年就会做女红,哥哥居然还教妹妹做。   夜里欢板起了脸,竟是红彤彤的颜色。最后,他生生从喉咙中顶出一句:“阑儿,快收起来。”   收敛了笑闹,沁儿向他哥摇了摇头,转手将荷包塞给杨乐天,慎重叮咛:“这个荷包,你带在身上,在生死关头拆开它,它可助你一臂之力。”   “沁儿,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不起。”杨乐天推开荷包,观察夜里欢的神色。夜里欢轻轻咳了咳,保持缄默。   很快,沁儿又将荷包推了回来,皱着眉,认真地道:“这荷包你一定要收着,就当是同意原谅了我吧,否则,沁儿心里难安。”   “好吧,你哥不反对,我也不反对。”迟疑了一下,杨乐天欣然接受了沁儿的好意,拿过荷包塞入衣间,“谢谢你,沁儿。”   沁儿蹙着眉,凝视着杨乐天,再一次地叮咛:“杨大哥,记住,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可以拆开它。”   杨乐天点头应了,翻身上了马背,挥鞭打马奔进神木林。风雪中,传来他最后一句嘱托,宛若空谷回风,响彻雪夜——   “夜里欢,假如我十日未归,你就将信函内的东西公告于天下武林!”   白色的斗篷明亮如雪,一垂到地,和地面上的雪已经分不清楚。石碑后的女子缩在这用羽毛和丝绒制成的斗篷中,全身打着寒战。落在额头上的雪瞬间融化,滚荡的温度宛如烈日炙烤下的地面。   琳儿还在发烧,当她听到寒儿的噩耗后,额头就不可抑制地热了起来。然而,她一醒来,就坚持冒雪前来为丈夫送行。但当琳儿拖着厚实的斗篷,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到山脚时,却只看到了丈夫的一个背影。   “乐天,你一定要带着寒儿平安归来……”她的睫毛垂了下去,暗自向着雪夜祈祷。   四天四夜,马不停蹄。千里马累死了三匹,这日黄昏,杨乐天终于在万柳山庄镶金的大门前勒住了缰绳。   此时,晚霞在干枯泛黄的柳枝上撒完了最后一束光,便如烛火一般地熄灭了,仿佛是天上的神仙轻轻吹了一口气,整个天空都陷入了沉睡,转瞬之间,一片黑暗。   当杨乐天踏进大院,来到玉桥的前,柳飞扬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桥下的一波晚秋的水,亮如星辰。   那水同样很亮,如镜子般倒影着天上的新升起的一轮皎月,也倒影出两个男人的脸——一张清俊,一张妖魅。   “你在看什么?这个天气了,塘里还养着锦鲤么?”踏上玉桥,杨乐天顺着柳飞扬的眼光向桥下的水中望去,竟像个朋友间饭后闲谈般轻松的语气。   柳飞扬倚着冷玉雕琢的桥栏,“不,我在看这水,多平静的水面,连星星倒影在里面都不会眨眼了。”   “果然不错,今日无风,所以水面很静。”杨乐天淡淡回应,眸中映着水面上金盘的影子,竟是一个完整、平滑的圆。   柳飞扬把眼睛眯得像片柳叶,诡异地道:“对,静得可怕。如此安静,看来那些小小的锦鲤都躲在塘下睡觉去了。”   叹了口气,杨乐天前倾着身子,向水中投去了羡慕的眼光,“我也想睡,可惜,你总是扰我清梦。”   “对,我就是要你清醒的时候也在做噩梦。”柳飞扬奸笑一声,“怎么样,我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杨乐天卸下肩头斜跨的蓝布包袱,将包袱上面的盘丝结缓缓打开,顿时呈现出一个棕红色的矩形匣子。   “你要的可是此物?”杨乐天眉梢一挑,顺手将匣子举了起来,蓝布的包袱皮顺着光滑的白玉栏杆,跌落到桥下。   他们谁都没有看到,那块蓝布刚一落到塘上,立刻搅起一簇水花,仿佛被什么怪兽一口吞了,消失在桥下的阴影处。   桥上的江南公子将发尾向肩后一甩,欣喜且犹豫。拇指和食指向着木匣上亮闪闪的锁头伸去,却忽然悬在空中,不上不下,抬眼询问似的看对面的魔主。   杨乐天轻蔑地一哼——以为我会下毒?同样的伎俩我岂会用两次?他左手托着匣子,右手在锁头上轻轻一扭。   “咔啪”一声,锁头立刻弹开,落入他的手心。   “看!里面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一张不少。”杨乐天翻手迅速打开盒盖,便在柳飞扬抬手去抓的刹那,他“砰”地一下合上盖子,将木匣拢回自己的怀中。   “且慢!”退开一步,杨乐天冷冷逼视着穿着云锦锻袍的江南公子,急迫地问:“我儿子呢?”   “哈哈。儿子?”柳飞扬用手指抠进腰间裹着犀牛皮的剑柄,“你不知道规矩么?这是一笔交易,我留下的信应该写的很清楚,想要儿子必须拿这些家书来换!”   “好,一手交人,一手交匣!”   “成交。”柳飞扬吹了一声口哨,他身边立即多了一名跪地的黑影。   那黑影披着一个可以裹住全身的黑色斗篷,斗篷上的兜帽罩住了头,刚好把一张罗刹面具完全隐藏在黑洞里。   “主上,有何吩咐。”黑洞中的声音有些嘶哑。   柳飞扬笑了笑,“告诉他,他的儿子在哪儿。”   “这……”吴阴天语声微顿,忽然站起来,指着桥下的一波塘水,“你儿子杨寒就在水底的秘密牢房中。”   “寒儿!”无法掩饰的慌张从眸底跳出来,杨乐天凭栏望水,那水面不仅是静,而且还黑不见底,宛如这头顶夜空的颜色。   “儿子,你再忍一忍,爹这就来救你。”杨乐天将怀中的匣子抛向面前的盟主,同一瞬间,他身子一探,笔直跳入桥下的塘水。   塘内的水冰冷刺骨,水下亦是漆黑一片。   杨乐天聚拢双手,用掌心的力量,向斜后方迅速推开水流,只是划拉一下,加上坠落时冲出的距离,便轻易地到达了水底。   这个池塘并不深,可是吴阴天所说的水下牢房又在哪里?——杨乐天沿着塘底毯子似的淤泥一路摸索,可是指尖除了触到那些黏稠的淤泥外,便摸不到其他的东西了——入口在哪里?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不,不是什么都没有!啊!   杨乐天的喉结耸动了一下,下意识的惊呼被水流堵在喉咙里,立时吞下一大口水去。下一刻,他的手腕、脚腕忽然被东西勒住,并向着四个方向拉扯,四肢被迫绷得笔直,好像是被系上了带着倒刺的铁链。   ——嘶,好痛,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禁锢了我?   他惊慌失措,双足在水下不停地乱蹬乱踹,但那东西好似杂乱的水藤,根本是越挣越紧。更糟糕的是,那些水藤居然长出了尖利的牙齿,快速地缠上他的躯体,咬上他的皮肉。   不,走开,走开!呃……他忍着尖锐的剧痛,全身一抖,调起丹田的玄魂之力。   “砰!”水底翻起了一股气浪。那样庞大的力量,从他的身体扩散而出,并沿着躯体的轮廓震荡开来,层层叠叠,仿佛是狂风中的巨浪。这骇人的力量传到了水面,登时令水面沸腾起来,似有地火在塘底燃烧。   “他能逃脱?!”玉桥上的公子惊得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木匣刚刚打开。低头一看,他又是一怔,陡然将那匣中的“家书”一把把地抓出,疯狂地挥向空中。   “骗子,骗子!”他大叱,跺着锦靴。   一张张无字的白纸悠悠荡荡地旋落到水面上,随着未平静下来的波轮浮浮沉沉,如凋零在泥土中的落叶。   落叶之下,杨乐天则凭借着刚刚的一击,不仅摆脱了身上那些吃人的东西,也令手腕上的束缚松了一分。于是,他右臂一较,想用右手抓去左腕间的束缚之物。   然而,当他的右手刚能够到自己的左腕之时,心中却不由得大惊——那里,除了有水流穿过指缝,左腕上竟是空无一物!   “哗!”右腕即刻被莫名的力量扯回,整个人成一个“大”字,悬浮在水底。   水底的侠客蓦地睁开了双眼。 第九章 坠入圈套   冷锐雪亮的眸子,在漆黑的水底点亮。   杨乐天再次调用体内的玄魂之力,却挣扎不开四肢间如铁链般的桎梏,躲不过如蚂蚁般欺上来的噬咬。   他的耳边仿佛听到了狂喜的尖叫声,那不是玉桥上公子的声音,而是他周围这些无形无质的东西,这些束缚啃噬他的东西。   坎井下的恶鬼!   他的脑中猛然闪过这个念头,而从皮肤中四溢出的血液也正在告诉他这个答案。他的血液和那些恶灵是有感应的,这些血液中的精华原本也是属于这九十九个灵魂的身体。   可是,这个念头仍令杨乐天难以置信——高昌距扬州有万里之遥,柳飞扬是如何把这些恶鬼取来,放入万柳山庄的池塘中的?难道那些恶鬼在大漠的沙风中不会干涸么?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全身的快速失血,聚在胸腔内的空气耗尽,都将会令杨乐天喘不上气来,面临窒息的死亡。   “不要死,不要。”水下的杨乐天恍惚起来,“我不能死,寒儿还没有找到,我答应了琳儿会把寒儿平安带回去的,不能这么死了。”   混混沌沌中,那些恶灵突然停止了啃噬,而是聚集了全部的力量,将成“大”字悬浮在水中的杨乐天立了起来,并缓缓向上托起。   如一轮旭日东升,杨乐天的头颅从幽光粼粼的水面上冉冉升起。   “杨乐天!”玉桥上的公子大惊,将手中的红木玉匣狠狠砸向桥下的头颅。   而那个披头散发的头颅忽然一偏,不仅躲过了那掷水的匣子,还顺便甩落了脸上附着的淤泥。那张被青丝遮挡的脸登时亮了起来,如明珠除垢,焕发出俊逸的光芒。   “杨乐天,你怎么还没变成白骨?”柳飞扬看到那样的光芒后,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   杨乐天紧合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乌黑发紫,宛若死了一般,再也不动了,更没有回应柳飞扬的话。   “哈哈,原来你还是被那些恶鬼缠着的。”等了一刻,柳飞扬反应过来,他迈步从玉桥上踱了下来,大胆地走近塘中那个半死的人。   吴阴天躬身跟在他身后,奉承着:“恭喜主上,除掉了杨乐天这个心腹大患。”他躲在那个帽子的黑洞里,偷眼向塘中瞥去。但只看了一眼,他就立即扭头,背后的毛孔瞬间立了起来。   三个人中,只有吴阴天的体内没有玄魂之血,所以他能看到水面上的一切。   那是一张张苍白的脸,俱都半张着殷红的唇,向着水中的人身上咬去,争先恐后。杨乐天周围的水因掺入了血水,反射出了异样的光,又照在杨乐天那张同样发光的脸上,阴森诡异。此时,即使杨乐天这样俊美的五官,也恐怖过他面具下的那张刀疤脸。   “这次能除掉杨乐天,还是多亏的你的好主意啊,鬼面。能骗得鸠摩法那老头用万里招魂之术,将这些冤魂恶鬼倒入塘水,真是高明。”柳飞扬第一次向他的下属扬起了拇指,拇指上的扳指晃得吴阴天眼前一晕。   “鬼面不敢居功,全是主上精明果决。不过,主上,那鸠摩老头是否也该尽早除去。”吴阴天提醒。   柳飞扬一扯眉梢,“哦,你还没有解决他么?”   “鬼面未得主上命令,不敢冒然杀之。”   “好,那我现在就命令你,全部杀之,一个不留。”柳飞扬诡笑着,向着塘中的人幽幽吐出一口气。在他的眼中,水面也是静静的,看不到那些浮游在水面上的恶鬼。   “是。”   旁边传来吴阴天领命的声音,柳飞扬得意地一笑,翻转手腕,用那只戴着金色扳指的手带出一道阴霾的黑气。   “唰!”雪亮的白刃从杨乐天的背上骤然跃出,宛若一道白虹从鞘飞升而起,那样快的出鞘速度,惊起了侠客鬓角一缕湿嗒嗒的发尾。   “啊——”,杨乐天突然如野兽咆哮般地大叫,仿佛是玄魂剑启开了杨乐天的眸子和嘴唇,那幽深碧亮的眸底同时闪出一道剑光。如剑一般寒冷的眼睛,却只得怔怔看着自己的佩剑落到了别人的手中。   然而,就在那玄魂剑离开他身体的一刹那,那些水中的恶鬼好像突然比原先多了几倍,杨乐天只感觉万蚁穿心,疼得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本来露出在水面上的身体也忽的下坠,从肩膀一直坠到唇边。   岸边,柳飞扬紧紧抓着玄魂剑,同样惊讶于自己拥有了那种强大的操剑之力,怔了一怔,终于控制不住大笑起来,那张狂得意的笑声传遍了万柳山庄的每个角落。在每个角落中回荡,但是,本来那些应该站有暗卫的角落,却都空空如也。   一缕寒风吹过,柳飞扬的笑声戛然而止,握紧手中的玄魂剑,眼光似有似无地向水中的人看来,似乎仍担心着玄魂剑会被杨乐天突然吸走。   但是,当柳飞扬看到在水中抽搐的杨乐天和他周围沸腾的血水时,则放大了胆子,走到塘边,扯了一抹坏笑,开始挑衅:“杨乐天,你一定猜不透,我是怎么会拥有和你一样的操剑之力吧。”   “难道……还有另一颗玄魂丹么?”杨乐天说得有气无力,话语断断续续,却是不知什么力量支持着他,并未因过多的失血而奄奄一息。   “玄魂丹?”柳飞扬摇头,“玄魂丹需要塘内这些恶鬼的鲜血,而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了,我哪儿来的鲜血?杨乐天,唯一的玄魂丹可是被你吃了。”   “那你的力量来自……”杨乐天说不下去,牙关一直在抖,眸光也因突如其来的恐惧而变得涣散,因为他已经先一步想到了柳飞扬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柳飞扬说出了他害怕的事情。“我这操剑之力,可是你儿子给的。”   “你……你喝了我儿子的血?”   “对,没错,你说得没错。我那好爹爹,临死之前还不忘把玄魂之力以血相传的秘密告诉我。呵,还好我心慈手软,一刀杀了玉塞人,给他了个痛快,看来好心还是有好报的。”   柳飞扬得意地勾着嘴角,却因为太过得意,一足踏出,靴底不小心踏到了池水。便在此时,一只挤不进杨乐天身边的恶鬼,嗅到了岸边的美食,登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那云纹的靴子。   只差一步,那张口便咬到了柳飞扬的脚,却被柳飞扬及时退开。他在岸边跺了跺脚,狂喜的脸登时僵硬,心有余悸地看着杨乐天周围那冒着血泡的池水。即使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亲眼见到塘中恶鬼的厉害,尤其自己还是玄魂之体。   “他……还活着么?”过度的心痛,令杨乐天的眸中充满绝望,但用理智想了想,眸中即刻又亮了起来,自问自答:“哦,我差点儿忘了,我儿子对于你来说可是个宝贝,你怎么舍得轻易杀了他。”   “没错,他还活着,我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呢,不然怎么够我每日的早点。”柳飞扬答得半虚半实。   “你这个吸血鬼!”听到“早点”这个词,杨乐天再也无法镇定,狂烈地扭动起身躯,直搅得他周围的恶鬼一阵骚动,然,那些恶鬼怕被甩掉却咬得更紧了。   “呃……呃……”杨乐天惨叫连连,全无血色的脸上却是目眦欲裂,“柳飞扬,我当时在水牢中就该把你杀了!既然你已得到了玄魂之力,就快把我儿子放了。大不了,以后我让你吸!”   “呵,笑话。你让我吸,你还有命出得去这小小的池塘么?”柳飞扬冷笑,“唰——”,他五指一合,将玄魂剑指向杨乐天的胸膛,“只要我一松手,玄魂剑就会钉入你那颗火热的心,敢不敢试试?”   “随便,反正剑在你手,你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只不过,倘若我十日不归,我的兄弟就会将你那些‘家书’公诸于世。到时候,你的盟主之位非但不保,那些正派人士知道了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也不会放过你。”   柳飞扬一愣,旋即又笑了,“杨乐天,你似乎忘了一点,你儿子的命还在我手上。”他捏了捏拳头,“倘若他敢公布,你儿子就没命!哼,我想你的好兄弟也不会放任你儿子不管,那他只好乖乖拿着东西来换了。”   杨乐天心下一坠,陡然睁大了眼睛,便在此时,他看到前方茂密的柳林上方,蓦地飘起了一团白云。待定睛一看,那朵白云从漆黑的夜空中飘拂而来,落至柳飞扬的面前,竟是一名女子。那雪白的衣裙正背对着杨乐天,一头及腰际的银色长发被夜风吹起,在月色下流动着钻石般的光芒,宛若从天而降的月神仙子。   “柳飞扬,你要的东西在这里!”那女子高高扬起了素腕,手中正是擎着一封书函。   杨乐天一眼便认出此物。这封书函正是他在离开天神教前,托付给夜里欢的——柳飞扬的秘密家书。   书函怎么会在这银发女子手中?而这声音……这声音……杨乐天失惊地望着女子如瀑布流洒下来的白色长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十章 玉石俱焚   女子熟悉的声音,萦绕耳际。   玉桥下的黑塘中,无数的恶鬼在杨乐天身上噬咬,疯狂地享受着美食。幸好银发女子没有转过身,看清楚塘中那些若隐若现的恶鬼,这是杨乐天庆幸的。   “盟主,你若想要这些东西,就拿人来换。”女子躲过柳飞扬伸出的手,将书函背在身后。   柳飞扬扯了一下嘴角,“你不给我看看,我怎么知道里面的东西是真是假?”   “但这些东西若是给了你,你还会放人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可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   “呵,还挺了解我的。”柳飞扬端详着女子那张如冷玉雕琢的脸蛋,忽然在唇边泛起了邪魅的笑,“小美人长得够标志,可你又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自动送上门来,给我吃的?怕长夜漫漫,我一个人寂寞难眠么?”   女子羞怒,“你个淫贼,少废话。若想要东西,就先放了杨乐天和寒儿。”   “啧啧,你别总想着杨乐天啊,你喜欢他只是迷恋他的外表吧,不就是一副面皮么,我的这张面皮也不差啊。”柳飞扬噙着坏笑,贴近女子,“你若是想找男人,不如跟我吧,我床上的技术可是一流呢。”   “你……你……”女子有些胆怯地向后退着,白色委地的裙角已被塘水沾湿。   柳飞扬一步步地逼近女子,手下伺机而动,他的目标只是一个,便是那女子手中之物。   “别靠近她!”塘中的男人,忍不住开了口,纵使他不愿让那银发女子看到他现在的处境。   女子惊愕回头。一时间,银发女子和塘中的人同时怔住。   尽管杨乐天听到声音后一直惴惴不安,心里有了一些准备,但当他看到长长的银发拂摆在女子那张熟悉的脸上时,还是不由得瞠大了眸子,惊讶地望着她。   “琳儿,琳儿,你的头发怎会变成了这样?”杨乐天喃喃念着,目不可信地注视着岸边银发覆身的白裙女子。   与此同时,琳儿用衣袖掩着大张的唇,那声尖叫居然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发不出声音。她顾不上身后越贴越近的“色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塘中。在她眼里,看到的是无数白脸蓝眸的鬼脸,在他丈夫的周围游曳噬咬,甚至连乐天那张英俊的脸,也不放过。   “咔、咔、咔”,她似乎听到了恶鬼们咬碎皮肉的声音。她看见了五张可怖的脸,从血盆大口中探出尖利的牙齿咬上了丈夫下颌的肉,之后将嘴贴在上面,津津有味地嘬着喷涌而出的鲜血。   英俊的侠客血流披面,恐怖异常。   便在同一瞬间,柳飞扬瞅准机会,探手去抓女子手中的书函。就在书函即将得手之时,一记重掌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上了他的后心,柳飞扬一个踉跄,“啪嚓”一声,水花四溅。   “啊!”   跌入塘水中的柳飞扬惊呼一声,下一刻,这惊呼声就换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塘中的恶鬼敏锐地嗅到了新鲜的玄魂之血,顿时骚动一片,有些没有喝到血的恶鬼,登时从杨乐天身边游荡过来,向着柳飞扬扑咬。   “鬼面,你……”话没说完,柳飞扬便被恶鬼们束缚了四肢,拖向塘底。   黑洞中的鬼脸森然冷笑。   岸边,银发女子脸色惨白,捡起地上柳飞扬刚刚掉落的玄魂剑,向着游到水中的恶鬼砍去。然而,那些恶鬼无形无质,剑斩在它们脸上,却只是挥剑断水,刚刚被一分为二的脸立刻又重新贴合,完好如初。   “琳儿,剑!剑!”杨乐天从震惊和痛惜中觉醒过来,他忽然忆起了坎井中的一幕,忙向岸边的女子大喊。   “剑?”琳儿一楞,手中的剑慢了半拍,那些游离的恶鬼瞬间便向塘边聚来。   “对,将玄魂剑抛到塘里来,远点儿,扔在东南角的柳树下。”   “好。”   琳儿挑翻剑身上欺来的恶鬼,振臂一挥,“嗖——”,玄魂剑如同九天陨落的一道流星,直杵进柳下黑塘。   黑暗中,那道流星的光芒吸引了塘内所有的恶鬼,它们如一个个气泡般纷纷从水里浮起来,向着那道光的方向游曳而去。那是一张张诡异的白脸,脸上有如宝石般的蓝色眼珠,猩红的舌头在殷红的唇中隐现,舔着沾满鲜血的尖锐牙齿。   玄魂剑定定的悬浮在水中,仿佛一支定海神针,如磁石一般吸引着那些恶鬼。它们甚至可以放弃口边炽热的鲜血,而争先恐后地将脸贴上冰冷的剑身。那是它们的魂魄寄居之地,是它们的家。   杨乐天看到这一幕,终是和那次坎井中所见的一样。但不同的是,那时他看不到剑身上附着恶鬼,然,此刻的他却是看到了。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已无力再思考下去,水漫过了他的眼睛,手脚上的束缚也全部不见了,他正在下坠。   忽然,头顶有一拢幽光射了下来。   杨乐天恍惚中仰起头,看见水面上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有着美丽变换的光。那道光幻化着淡淡的蓝色,如纯净的天空一般美好。   好美啊,又好暖……   他感到身上的伤口俱被那温暖的光所包围,一瞬间都不再痛了。他以为,他在美好的梦境中死去。   ——琳儿,你的头发是因为我才变白的吧,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没有命再去补偿给你和寒儿了,对不起……   一滴温热的泪跃出了眼眶,可是这滴泪确如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的双眼,眼睛好痛啊!他痛得睁开了眼睛——   那样强烈刺目的幽光,正萦锁着他的身体,他身体上那些像小嘴一般张着的伤口纷纷合拢起来,如含羞待放的花苞般,将翻卷的皮肉服服帖帖地拢在了一起。转眼间,那些稍有凸起的瘢痕也被那些幽光抚平。最终,他皮肉上完好得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英俊如初。   杨乐天嘴角一勾,伸手将头顶的宝珠收回。   “琳儿,你怎么会把幻魄珠带来?”杨乐天狂喜地站起身,在玉桥上牵起了妻子的手。   “乐天。”琳儿翕动着嘴唇,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一下子扑入了丈夫的怀中。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杨乐天沉默下来,他的手指滑动于那流霜飞雪似的银丝间,眼中充满了痛心和怜爱。   “对不起,琳儿,是我不好,总是让你担惊受怕。”终是缓缓开了口,杨乐天看到那样雪白的头发,心痛得无以复加。   “不怪你,我没有怪过你。”琳儿喃喃回应,忽然将头从他怀中拔出来,左右顾盼,“乐天,你可救出寒儿了?寒儿在哪里?我们儿子呢?”   “寒儿……”杨乐天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独立在塘边发呆的人,“寒儿在哪儿,就要问我们的吴家三公子了。”   似乎没有听见杨乐天的话,吴阴天的眼光发直,两束眸光惊悚地看向前方的池塘。塘内的水波正在剧烈地翻滚,仿佛是海中龙宫倒塌,小小的池塘内竟现出了激流拍岸般的惊涛。不一刻,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玉桥上的两个人也开始站立不稳。   “怎么回事?”杨乐天一个踏步,携着琳儿掠下玉桥。但见塘中水波翻滚,直冲起半丈余高。而最为猛烈之处,正在东南方那一排柳树下。   本来垂水的柳枝竞相被折,一把银白色的剑跃出了水面,分水踏浪,熠熠生辉。在剑尖下的水流形成了一个旋涡,带着无数个恶鬼的头颅飞速旋转,有如被抽挞起的陀螺。   “咔、咔、咔——”   亮银色的剑身在冒出一缕黑色的烟雾后,从剑尖处片片碎裂,碎片卷入了下面的水流,刺中了那些恶鬼蓝色的眸子。剑下亮蓝色的眸子如河灯般一盏盏地熄灭,那些被刺瞎的恶鬼化作了一缕缕的黑烟,消亡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   风中传来了那些恶鬼们诡异的惨叫声,凄厉而可怖。杨乐天搂紧了怀中颤抖的妻子,低声安慰:“没事的,别怕。”   眼见玄魂剑与那些恶鬼一齐消亡,那个身披斗篷的黑影则在一步步地默默后退,吴阴天正盘算着趁乱逃走,免得被杨乐天抓到。然而,他刚退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绊,后脖领子顿时觉得一片寒冷。似乎有块冰钻进了斗篷里,将他的兜帽扯下,下一刻,那诡异的语声更似来自地府的冥灵。   “鬼面,你想去哪儿啊?”   吴阴天一怔,灵活的眼球在面具下转了两转,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再转过头时,一记耳光已经狠狠地扇飞了他的面具,在他斑驳的脸上留下了个鲜红的掌印。   “主……主上。”吴阴天的牙关打着架,斗篷从肩头滑落。   “你这条狗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推我下水,嗯?”柳飞扬目光灼灼,一边将食指放进嘴里,吸允着上面迸流出的鲜血。   杨乐天就在他身边,讥讽:“你是不是平时总饿着这只狗啊,胃口还挺大,想把主人一起吃了呢。”   柳飞扬冷笑一声:“谢谢你的提醒,回头我定会找条链子拴牢他,免得他出来乱咬人!”他恶狠狠地拔出食指,向着吴阴天脸上淬了一口。   吴阴天惊惧地后退三步,却没有马上跪地求饶,他看着柳飞扬那张透明如冰晶的脸和那身沾满了血污的锦袍,乌黑的瞳仁在眶子里滴溜溜地乱转。突然,那瞳仁一定,他阴森森地对着柳飞扬干笑了一声,手掌缓缓摸上腰间的衣带。   “唰”地一道冷光,盘踞已久的银蛇软剑被骤然拔出,那持着冷剑指向柳飞扬的人,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哼!柳飞扬,告诉你吧,我早就想杀了你!”   血披锦袍,柳飞扬被塘中恶鬼啃咬一番后,显然体力不支。他用手撑着腰,对着夜空吹了一声奇异的口哨。然而,等了良久,他想见到的援军却迟迟未现。   对面的鬼脸渐渐扯开丑陋的嘴角,大笑起来:“柳飞扬,告诉你吧,那些暗卫不会来了,他们早已被我调离,所有的人,我都放了他们一个月的假。当然,有几名暗卫皱了皱眉头,我都暗中处死了。所以,现在不会有人来救你,你就乖乖受死吧!”   “鬼面,小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柳飞扬眯起了危险的眼睛,抽出腰间的傲霜剑,向着那道银蛇挥去。   这一剑,傲霜剑砍弯了银蛇软剑。   吴阴天手中的软剑“嗡”地回弹,利用剑身刚柔并济的优势,在险中卸掉了这致命的一击。   柳飞扬逼上前来,向着那张鬼脸的下方,连点数剑。吴阴天挥剑相抵,但速度居然不敌受伤之下的柳飞扬,一个不慎,再次破相。这回傲霜剑将他的嘴唇豁开,连牙齿都带掉了一颗。   吴阴天痛得面目抽搐,连连奔逃,他从塘边纵到了玉桥上,又从玉桥上纵到了柳树下。他手中的银蛇软剑跟着抖动,血顺着小臂滑到了手心,濡湿了剑柄。 第十一章 一见亲子   “乐天,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我们先找到寒儿再说。”琳儿瞥见那正准备大战一场的吴柳二人,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丈夫,将手中未交出的书函塞在丈夫衣间。   “嗯。”杨乐天点头应了,牵起琳儿的手便走。他方与妻子奔出几步,忽听风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唤。   “娘……”   “寒儿?”杨乐天与琳儿对望一眼,循声而去,隐约见在柳下亭廊的拐角处有个人影。   夫妇二人快赶几步奔过去。那里,一个红袍的大喇叭手撑着地,跪坐着,怀中正抱着一个蜷缩的身体。   “是寒儿!”琳儿一眼便认出了儿子的衣服,她挣开丈夫的手,扑了上去,急呼:“寒儿,寒儿,娘在这儿。”   “寒儿。”杨乐天半跪下来,看见儿子苍白的小脸,心如刀绞,抬头问:“鸠摩上师,是你救了寒儿?”   “是,不过这孩子……”说到此处,鸠摩法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怀中的孩子交给琳儿,轻声对孩子道:“寒儿,好孩子,你娘来接你了。快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娘来了。”   “是啊,寒儿,快睁开眼睛看看娘啊。”拨开寒儿额前的碎发,琳儿望着儿子紧蹙的眉头和死死闭着的双眼,不禁浑身颤抖。   “他一定疼坏了。”鸠摩法举起寒儿的手臂,让杨乐天看。   孩子双手的腕上分别有一道一寸长的口子,横开破断血脉,贯穿了整条腕子。显然是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口子仍就那么张着,露着鲜红色的嫩肉,两侧的皮肉都深紫肿胀起来。   杨乐天扯下一条被恶鬼啃得褴褛的衣衫,一圈圈地向着儿子的腕上缠绕,他不想琳儿看着那些可怖的伤口而泣不成声。   “娘……娘……”   寒儿又在唤了,声音很轻、很浅。琳儿听得心里抽痛,将儿子抱得更紧,“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回应,孩子梦呓般地翕动着灰白的嘴唇:“娘,我……我想喝水。”   “好,好。”琳儿又哭又笑,失了魂似地茫然四顾,“水,水?哪里有水?”   “我这里有!”鸠摩法从腰间拿出了一个水袋,边看着琳儿给寒儿喂水,边道:“喝吧,喝吧。这孩子总是要水喝,大概是失血过多,口渴得厉害。唉,四岁大的孩子,每天要给他们取走半碗的血水,罪孽啊罪孽。”   “每天半碗?如此几日了?上师怎会在此?”杨乐天一连串地追问。   “不知是几日了。”大喇嘛摇摇头,骂了一句:“玉飞扬他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之后,鸠摩法望着天上的皎月,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日,畜生派人来请我,先是给我跪下,说是诚心悔过。我念及他是兄弟之子,一时心软,信以为真,还助他以万里招魂之术,将坎井中的恶鬼导入万柳山庄的塘内,他说有办法令那些恶鬼重新轮回。不想在我施法后的当晚,那畜生竟在酒中给我种下了蛊毒!”   “待我醒来之后,居然发现自己手足俱废、经脉全断,而这个孩子就躺在我的身边,那大概是两日前的事。当时,我见这孩子脸色苍白,虽是失了不少的血,但神智还算清醒,能说上几句话。于是便问他父母是谁,可这孩子鬼机灵,硬是不说。后来,鬼面带人来取血,我才知道这可怜的孩子原是你杨乐天的儿子。”   杨乐天自嘲地勾了嘴角,抬手抚上寒儿冰冷的额头,叹气:“寒儿啊,你真是不会投胎,为什么要选给我杨乐天当儿子。”他摇着头,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儿子却忽然从嘴中不断向外溢水。   琳儿手忙脚乱地擦着儿子的唇角,“寒儿,你怎么了?!喝不了就算了啊,我们不喝了啊。”   怎料,那孩子蓦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原先如水色的亮光已然黯淡,即使是有月光照耀,也是死气沉沉,发不出一丝的光彩。   寒儿看清楚母亲的影子后,瞬间就哭了出来,泪水泛滥,如山洪暴发,似是极为伤心。然,声音却低若蚊蚁。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哭的力气也顺着那些血从身体中一丝丝地被抽离了。   杨乐天轻拍着琳儿的背,一边默默安慰着啜泣的妻子,一边拭去自己眼角的湿润。   “唉,唉。”鸠摩法一个铮铮大和尚,也在廊下连连叹气,他的手在脖颈中的铁念珠上一颗一颗地按捏着。他每按一颗珠子手指都是一滞,然后用力深深捏下去,才摸索到下一颗珠子上。   “琳儿,给寒儿试试这个吧。”   “嗯?”琳儿抬起朦胧的泪眼,茫然地看着杨乐天手中之物,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叫:“对啊,看到寒儿太过激动,竟是忘了身边的这颗宝珠呢!”   杨乐天咬破了手指,将血滴在珠子上,然后轻轻一弹,那珠子立刻腾了起来,用幽兰的光覆盖了寒儿的身体。   蓝光下,寒儿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红色的血脉在缓缓流动,冰冷冷的小手开始温暖起来,脸上渐渐现出了淡淡的粉色。   那蓝光很刺眼,尤其是在这片夜色中。   柳叶轻轻摇动,一阵寒风吹得柳林沙沙作响,那蓝光突然熄灭了。寒儿刚刚暖过来的四肢,瞬间僵了下来,冷如寒冰。同时,一抹鲜血顺着孩子的嘴角流了出来,滴在了琳儿雪白的裙上。   “寒儿,寒儿!”琳儿急呼了两声,却是听不到孩子的声音。然,除了寒儿头顶那陡然消失的幻魄珠,连丈夫也一同消失了。   在相距数十丈的塘边,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琳儿回眸,眼睛穿够稀稀疏疏的柳叶,可以看到战斗中的两个人——他的丈夫和那个武林盟主。   “柳飞扬,快将幻魄珠还我!”杨乐天纵跃起来,双臂向前探出,直扑向柳飞扬手中的宝珠。   柳飞扬右手一回,将宝珠背在身后,侧身纵开一丈。杨乐天如鹰扑兔子,双足在落地之时轻轻一点,又飞身向着柳飞扬扑去。   柳飞扬眼急,那珠子好不容易才得了来,况且自己也是被恶鬼撕咬出一身的伤口,这珠子可是他的救命之物,岂能再让杨乐天给夺了去。   便在杨乐天扑上去之时,他突然脚下一错,开始向后跳跃,先是向左跃一步,接着又向右跃两步,然后又是向左跨五步。他的身子如一片浮云,交叉曲线向后纵掠,步数多少变换不定,正是那西域轻功中的“不一而足”。   这招“不一而足”杨乐天从未见过,也自然被他困扰了进去,只得随着他纵来跃去,盯着那颗珠子不放。   其实,柳飞扬无论怎样躲避杨乐天的追逐,他都是向着自己的目标而去,那目标就是树下那个满脸瘢痕的人。   吴阴天正去树下寻他的面具,却忽到听背后清冷的声音:“鬼面,你若肯帮我抵挡住杨乐天,那么刚才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过。而且我答应放你走,并给你忠心蛊的解药。”   “忠心蛊的解药?哼,你当我是头蠢猪啊!”吴阴天把面具扣在脸上,“忠心蛊根本无药可解,我不会为了两颗金丹,就站在你面前做盾牌。”   “你错了,忠心蛊是有解药的,但只有我能解!”柳飞扬咬着牙关,闷哼了一声。他每动一动,浑身的伤口就会扯大一分,那大腿上的血流得更甚,将整个锦袍的下摆都染成了红色。此刻,若是不用幻魄珠来医治,怕是再无法逃开杨乐天的追逐。   吴阴天一怔,隐隐心动,忽然挺身而出,一掌对上了杨乐天冲过来的拳头。   “啪!”拳掌相交。   杨乐天一愣之下,收回了拳头,仅有一半的力量击在了吴阴天掌心内,但也只是这一半的力量,震碎了吴阴天的腕骨。他疼得一缩手,骂自己是不是傻了,之后又提醒他身后的主上,要记得对他的承诺。   柳飞扬在夜风中扯了一抹坏笑,抬头望了望,单足一点,右手拉住环廊一角的飞檐兽头,借势翻上。人盘膝坐在环廊顶上,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那酣斗中的两人,旋即用身下的血开启了幻魄珠,让那光芒抚平他身体上各处伤痛。   杨乐天却不愿与这鬼面多做纠缠,他只想先夺回宝珠去寒儿,便发了一痛猛攻,急于破开吴阴天这道屏障。奇怪的是,那吴阴天竟发了疯似地抵挡,当真不惜为柳飞扬去做人肉盾牌。他与杨乐天左一掌、右一掌的周旋起来,几次杨乐天拔地而起,却均被他以掌、肘、指阻挠下来,活像是一只会扯后腿的猴子。   “你快让开,不然我立刻一掌毙了你。飞鸟不在,这里没有人帮你求情!”杨乐天警告。   吴阴天嘿嘿一笑,不理会杨乐天的话,仍用那只没断的左手扯住了杨乐天刚离地的靴子,但这一扯,却也被杨乐天的跃起之力带翻在地,吃了一口黄土。   沉重一叹,杨乐天足下发力,向着吴阴天的背心猛踹了一脚,直震得脚下之人身子一颤,松开了手。他旋即一踏,在吴阴天后脑上借力腾起,跃上了回廊顶。   廊顶之上,英俊的侠客卓然而立,夜风撩动起他青衫一角,飘拂若仙。便在此时,一声声霹雳般的尖叫从廊下的拐角处传来——   “寒儿!寒儿!”   那是琳儿尖声的呼唤和震天震地的哭声!杨乐天心中骤沉,仿佛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砸中他的天灵盖。   ———— 第十二章 仇火重燃   “娘,娘,我怕您走,别走,别……”   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琳儿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慢慢抹着儿子嘴角不断淌下的血,心疼不已。最后,寒儿也不再呜咽了,有气无力地说着那句——别走。便在那一刹那,他的小手蓦地从琳儿的衣衫上垂下,微弱的声音断在了凄冷的夜风中,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着风儿飘远了。   琳儿抱着儿子的手臂颤抖不已,“寒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寒儿!寒儿!”她惊恐地大叫着,伏在寒儿冰冷的身体上失声痛哭。   “孩子已经去了,夫人,节哀吧。”鸠摩法仿佛早就料到了结果,闭上眼睛,继续摸他颈下的念珠,嘴中念着梵语,即刻为亡灵超度。   这大喇嘛平时脾气火爆,但在面对生死时刻却表现得平静异常。然而,这份平静却不会出现在一个父亲身上,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个遗传了父亲的玄魂之血而被连累殒命的亲生儿子!   但当杨乐天从夜空中掠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寒儿……”杨乐天跪在了他们母子身边,僵着手,合上了孩子微张的眼睑。   这份锥心刺骨的丧子之痛,令一个七尺男儿捂面而泣。他的泪水如脉脉流淌的小溪,顺着手腕,滑过小臂,在手肘处凝聚,簌簌地落在干硬的泥土中。这感觉宛若天塌地陷,深切的悲恸如大锤一样将他那颗破碎的心反复压碾、研磨。   骨肉之殇,生死相隔。   十八年前,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死在血泊中;十八年后,他又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血尽而亡。吴铭死后,他也悔过自己由于执着于仇恨害了身边的人。但是,当他再次面对同样的事情之时,他仍然止不住不去恨,不去杀戮。   久违的仇恨之火在那双黑如永夜的眸中重燃,杨乐天霍然起身,握紧拳头,任凭泪水在颊面上挥洒。没有了玄魂剑,他就凭着一副拳头铁掌,也定要将那个害死儿子的仇人碎尸万段!   “柳飞扬,你杀了我的孩儿,我杨乐天今日要你血债血偿!”不由分说,杨乐天便向着柳飞扬扑了上来,他一掌抵在前胸,一掌用功隐在身后。   柳飞扬原地转了个圈,侧身避过了杨乐天的身形,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隐秘的一掌又向着前胸拍来,匆匆挥了一剑,斩断了那只手的去路。   “杨乐天,你儿子的命不是我杀的,你凭什么来向我讨债?”   “是你吸了他的血,他才会死的,又如何不是你杀的!”杨乐天左膝微弯,分出两掌,抖腕之间,双掌平推而出。   “啪!”那掌风一瞬间折断了柳飞扬身后合抱粗的柳树,再看那江南公子,衣袂飘飘,腾在半空之中。   柳飞扬在空中冷笑,飘然坠了下来,扬剑一点面前的侠客,“杨乐天,你记住,是你、是你自己害死了儿子!他若不是有你这样一个父亲,我会抓他么?他身上若没有玄魂之血,我喝他的血又是有什么价值?”   听到此言,杨乐天面色一白——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做我的儿子,还不如做那个夜里欢的儿子……为什么我要千方百计地去确定,我怎么那么糊涂?这回好了,终是确定了,寒儿是我的儿子,却被……被柳飞扬掳去做了练功的工具……害死了!   指骨捏得咔咔作响,杨乐天微垂的头倏然扬起,厉叱一声:“不要再说了!你这个吸血鬼,根本就没资格这样说!”   “嗖——”,杨乐天松开拳头,一缕指风从那修长的食指末端弹出,如一把小剑,快速地飞向对方的额心。   当这把无形的剑在柳飞扬的眸子中出现的时候,已经离他不过一丈。不容再多想,柳飞扬只是下意识地以剑相挡,但那把“小剑”在碰击傲霜剑之时,剑气忽的被打散,却是分了八个角度向外弹出。   柳飞扬的身形向后飘出,避过七缕剑气,却唯独有一缕剑气在他飘出的一刹,钉入他足下。   靴面上有血渗出,疼得这江南公子倒抽了一口冷气。柳飞扬低头一瞥,蔑视着这些鲜红的东西,蓦地笑了。   杨乐天听到那轻蔑的笑声,心道:“这点儿痛楚对于他来说算得上什么,刚才在塘中经受恶鬼的啃咬,他都熬过来了,更何况他现在已用幻魄珠恢复了身体,一定会更加嚣张。如今,我因被恶鬼吸血丧失了玄魂之力,而他也一样,都没有操剑之术,彼此势均力敌。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小看别人是要付上代价的,而我就要他赔上命的代价……”   此刻,那个嚣张的武林盟主正精神奕奕地扬起手中的傲霜剑。仿佛是血腥味激起了他战斗的欲望,他的身形快如雷奔,一把傲霜剑在黑漆的夜空中施展开来,在剑身周围真的飞出了白色的霜花。   聚天地之冰魄,傲飞雪凌白霜。   那些冰晶一样亮闪闪的东西,像一片片飞雪般飘然而下,覆盖在杨乐天的头顶上、眉毛上,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果然是把绝世好剑,只可惜,这样一把天地间的正义之剑,竟是握在一个邪魔的手中,真是暴殄天物。   眼角扫过,杨乐天发现吴阴天正借着这个机会溜入了环廊之后,显然那个鬼面想逃。然而在这个时候,廊院中的两个人都无暇理会这个小人,因为他们的决斗还未分出胜负。   风过回廊,在恶鬼消弥的空气中呼啸而走,却不等那些风吹到平静下来的塘中,那个青衫的男子便冲了上来,以他的两根修长的手指,戳向敌人的双目。   两道亮如闪电的光,射向那对金眸。柳飞扬横剑齐眉,把那光挡在他的剑外。光与剑的碰撞,竟发出了金铁交击般的脆响。柳飞扬被震得虎口发麻,举剑的手抖了一下,旋即把长剑一翻,向着杨乐天的腋下刺去。   这招不是击来胸口,反是对准了毫无一物的腋下,诡异得令杨乐天摸不着头脑。但他哪里又管那么许多,既然是不用防守的招式,自是以攻为先。这刻便不躲不闪,从头顶扯下一片柳叶,当做飞镖直插向柳飞扬的咽喉——这一招,他是和夜里欢学的。   柳飞扬眉头一皱,脖子歪了歪,这一镖从他的耳际擦过。而他的剑势未停,一剑对准杨乐天的腋下直刺过去。那杨乐天居然未有躲闪,却令持剑的人反是一楞,傲霜剑就如此不差分毫地钻入了杨乐天腋下的空当。   “砰!”,有一尺余长的青锋没入了杨乐天身后的树干。傲霜剑剑长三尺七寸,这一剑劲力过猛,竟然戳进了三分。柳飞扬用力相拔,但未容他拔出的时间,杨乐天腋下一合,牢牢将那锋利的剑身夹在了腋下。   “柳飞扬,你这是用的什么招式?”杨乐天反唇相讥,眼光一闪,探手抓向柳飞扬的右腕。   “我这一招是虚实并进。”柳飞扬见那手飞快来袭,扯动傲霜剑的手慌忙松开了剑柄,随即左掌虚打而出,借杨乐天一个侧身的空当,翻身站到了那仅有纸片薄厚的剑锋之上。   杨乐天右爪扑空,仰头看那剑峰上人,“不,你这一招该叫自寻死路!”话音未落,他的手已经握上了傲霜剑的皮制剑柄,手臂用力一震。   “咔!”,一棵柳树自剑峰之处被豁开,从树心裂开,分左右两半轰然倒下。   柳飞扬足下在剑峰上一点,闪电般地飞掠至邻树冠顶,待在那树砸地的重响过后,忽地冷笑起来,“杨乐天,原来你来我万柳山庄是伐木的啊。好,我这万柳山庄,柳树有一万余棵,你慢慢砍,一会儿我便让你砍个过瘾。记住,若想取我性命,就先将我这万柳山庄夷为平地。”   如冰雪般的宝剑持在手中,杨乐天仰起头,脸上并无波澜,冷冷道:“这个提议不错,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留下一寸土地给你做坟。”   “呵,你怎么那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先是抢了我的玄魂剑,现在又来抢我的傲霜剑,连我的万柳山庄你也想据为己有?”柳飞扬耸了耸肩,忽的从指间飞出一物。   杨乐天没有看清楚,只看那物飞来,便下意识地闪避。同时,剑尖一挥,正是将那物圈在了剑峰上。   “叮铃铃”,那物在剑峰上转了几圈,杨乐天方才看清那金光闪烁之物——金扳指!他微一错愕,树冠上的人大笑起来,向着苍茫的黑夜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柳飞扬在拥抱空气?还是……杨乐天皱了皱眉,猛然想起初来万柳山庄讨刀之时,柳飞扬最后与他战斗的姿势——没错,就是这个姿势,露出身前全部空门。他当时做了这个姿势,可是把吴阴天吓得抖如筛糠。他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这就是柳飞扬神秘的必杀之技……   茂密的树冠枝叶下,柳飞扬靴子里的血已然凝固,一双白皙的足柔润无瑕。他的必杀之技终将完美施展,因为在幻魄珠的保护下,这必杀技不能受伤的弊端,已经全然不用担心。   劲风急袭,寒如刀割。目之所及的柳树全部猛烈摇晃起来,庞大的树冠竞相低头,这力量仿如暴雨来袭之前的狂风,将大条大条的柳枝倏然折断。在呜咽的风中,无数枝条发出了噼啪噼啪的断裂之音,骇人心魂。   这时,傲霜剑也跟着那劲风摇摆起来,便如疾风骤雨中的油纸伞,左右倾倒,不听手腕使唤。杨乐天用内力控制着剑柄,失惊地望向柳冠之巅那衣袂劲摆的江南公子。   ——那究竟是何种强大的力量? 第十三章 追魂之蛊   劲猛的风在耳边呼啸,杨乐天将傲霜剑高高擎起,并灌注全身的内力。此时此刻,傲霜剑便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那些肮脏的血液俱已被恶灵带走,并随着恶灵一同消亡。这次,他身体里流的血是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甚至是冰冷的,具有着与傲霜剑相同的气质——傲雪凌霜。   无数的柳枝从地面上蹿起,如一支支利箭般从四面八方向着杨乐天飞射而来。杨乐天眼神一亮,立即挥剑,以极快的速度格挡,随即舞出漫天银光,护住周身。   他骤然明白了柳飞扬叫他“伐木”的意思,不由暗暗心惊:这柳枝数量无穷无尽,仅凭我一人一剑,又如何能斩得完?终会有精疲力竭之时,那么到了那个时候,我将会万“箭”穿心而死,柳飞扬的必杀技果然厉害!   恍然的一刹那,杨乐天试图调动丹田之力,并将其游走至全身,凝聚内劲从体内冲出。这一招,在他杀陆峰的时候阻隔了无数的银针,在他永宁镇遇险之时又折了那些利箭。但他万没料到,那些内劲虽已聚成,却怎样也冲不出体表肌肤。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杨乐天心中一怔,又反复试了几次,可那些内劲便像一只笼中之兽,任兽撞得头破血流,也冲不出铁笼。   他终于放弃了。因为他顿悟到了什么,是玄魂之力带给他聚气成罩的力量,而如今失了玄魂之力,那样强大的力量也便没有了,即使内功再强,也是冲不出去的。   密布的柳枝在傲霜剑上折断,还未落至地面,便复又升起,再次以短枝冲向青衣侠客。杨乐天披着柳枝箭雨,艰难前行,身形却一直未停。他左右砍下几节柳枝,突然跃起,分出星辰般的剑花,直向那个在柳树之巅的公子刺去。   飞霜、星辰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柳飞扬的面前。他顿足一点,身子向后飘移,并将大张的双臂收回,双掌合十最在胸前,并手向前一点,那掌心中的余风之力,迅速唤起了追在杨乐天背后的六节柳枝。   这六节柳枝经过召唤,速度比原先快了一倍。他剑峰在前,却不及柳飞扬向后飘移得快;而柳枝在后,眼看便要刺入自己的背心。此刻,他已感到身后冷风嗖嗖,寒入心肺。   “啪,啪,啪……”杨乐天不得不放弃进攻,回过身,干脆利落地斩下近在咫尺的枝条。   寒夜劲风中,传来了柳飞扬张狂的笑声,而那些柳枝也伴着笑声张狂起来,越聚越多,似乎是长了眼睛,如一把把飞刃般逼近青衣侠客的身体。   月光变得暗淡,黎明即将到来。杨乐天与那些柳枝整整械斗了三个时辰,挥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断有无孔不入的柳枝戳进了他的身体,令他伤痕累累。   急劲的风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   柳飞扬张开的臂膀业已酸麻了,腹中那口持续的真气也兀自倒个不停,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显然是没有料到杨乐天能够坚持如此之久。他将双臂又展开了一些,令那些断枝细条飞得更疾,势必要将杨乐天尽快至于死地。   “杨乐天,砍得可是过瘾么?”柳飞扬轻轻挑起眉稍,邪魅的声音响起,“想不到,天下第一的高手会死在这些柔软细脆的柳枝下。就是可怜你的妻子啊,刚刚死了孩子,又亲眼见丈夫魂去。我看她一会儿,不仅是这头发会更白了,连这精神也会一片空白吧。”   “柳飞扬!柳飞扬!”杨乐天发狠似地念着,柳枝剑影中的眸子都要滴出血来。   柳飞扬眯起狭长的金眸,望向亭廊下被白色包裹的琳儿,“啧啧,真是可怜的女子啊,不过这么个美人可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她若是愿意跟我,我也不嫌弃,收她做个妾侍,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若是不愿,那我与她交欢之后,便立即给她个痛快,让她随了你去。”   他露齿一笑,金色的眸中有说不出的妖异,透着期待、兴奋和挑衅,“怎样?杨乐天,我待你不薄吧?”   “柳……呃……”这一分心,一条坚硬的断枝刺入了杨乐天膝弯处最柔软的部位。他身子一沉,剑握不稳,另一柳条又从他的迎面袭来,恰刺入了他胸下的期门穴。   机械地挥剑断枝,杨乐天一手抚上剧痛中的期门穴。便在这里,他摸到了一个柔软之物。他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临行前沁儿赠与的荷包,耳边还伴着那句叮咛:“这个荷包,你带在身上,在生死关头拆开它,它可助你一臂之力。”   一念及此,杨乐天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将荷包捏了出来,随手抖开。“啊!”他心中一惊,那荷包竟是空无一物,连张字条也无。这时,数条柳枝疾飞而至,杨乐天顾不上这荷包,顺手将其塞回怀中。   然而,杨乐天没有注意到,一些粉尘般的东西便在他抖开荷包的刹那,飞了出去,悄悄钻入了那个江南公子的鼻息。   柳飞扬正春风得意,看着晨曦洒在杨乐天流在地上的一片血迹,悻悻地坏笑,“真是美丽的景色啊!”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把那话中邪肆的笑声无限放大,然而却在下一刻,他高举的双臂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柳飞扬登时变了脸色,却不是发白,而是发黑——是一种剧毒,从他身体的各个静默的角落醒来,慢慢爬了上他的脸。   “这……这……我这是中了蛊毒!”柳飞扬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将那对金眸瞪得有如天上半寐的月盘大小,他无法再聚集真气,双臂垂在了身体两侧,仿佛是被剪断了绳索的皮影人偶。   空中的柳枝纷纷噼啪落下,几节距杨乐天身体不过一寸的柳枝也忽然失了动力,蓦地摔落。杨乐天一怔,回头看见委顿在地的柳飞扬,皱了皱眉,“怎么,你不行了么?柳飞扬,不要以为你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会饶过你。”   他最后那个“你”字重重地顿了一下,忽然双足一点,纵到柳飞扬身前,用冷冷的剑锋抵住敌人的胸口,厉叱:“柳飞扬,你受死吧!”   而地上的人目光呆滞,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晃着脑袋,自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鱼腥十煞蛊是需要慢慢服用的,我不可能不知道……对,是那血,一定是鬼面搞得鬼,一定是他!鬼面,我早该凌迟了你这小人……不对,那鱼腥十煞蛊需要连服十日才会毒发,可是这又是什么力量唤起了它的毒性?”   “应该是这个吧!”看见柳飞扬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杨乐天的剑没有刺进去,他听了柳飞扬口中那些颠三倒四的言语,倒是明白了大概,甚至有些同情剑下之人。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了沁儿的蟠龙荷包。   “快拿走它!快拿走!”柳飞扬慌乱地大叫,金眸内映出了荷包口飞出的一粒微尘——那其实是一只小蛊虫,可以令所有蛊毒加速发作的蛊虫。   “原来是他们合伙算计我,哈哈哈……”柳飞扬怒极反笑,忽然笑声一顿,眸中烁出了凶狠的光,就如一对盯着猎物的狼眼,恶毒地盯着杨乐天。那只光秃秃没有扳指的手突地抬起,一把抓住了心尖上冰冷的剑,咬牙切齿地道:“杨乐天,你杀啊,你杀啊,你有种就杀了我。”   白皙的五指紧紧扣住冷剑,慢慢收拢,骨节发出了咯咯的响声,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真是可悲、可笑。”杨乐天眸中划过了一丝不忍,但在下一刻,他的手倏地紧握剑柄,逆着柳飞扬那只手掌,将皮肉破开,尖而锋利的剑峰深深刺入了剑下那颗跳动的心脏。   “柳飞扬,这是你逼我的。”杨乐天盯着从对方指缝中溢出来的红色,感觉泪水刺痛了眼睛。   寒儿死了,他要为儿子报仇。而这一剑,无论是对于他的私人仇怨,还是对于整个武林的宁静,都是个最好的了结。这样的了结,或许对不起那个曾经爱过他、为他而死的女人,或许这个可悲的人也有可怜之处。然而,他已别无选择。   “啊——”   柳飞扬惨叫了一声,眼望向西天淡去的明月,含笑:“原来师父说得没错,蛊毒害人者必被蛊毒所害,师父是这样死的,我也是这样死……但师父却没有听师公临终的话,违背了誓言,还是用蛊毒害了人。呵,我好后悔,也没有听师公的话……”   “噗!”吐了一口热血,柳飞扬缓缓转过头,将目光移回身前高大模糊的俊颜上,嘴里含着血沫,恨道:“杨乐天,你别以为这就算完了!”一语及毕,他陡然收紧扣在剑上的手指,将利剑拔出了心口。   那个瞬间,鲜血聚成一束,从柳飞扬心间那个深洞中喷了出来,坚挺的脖子蓦地软了下去,脑袋如石头般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沉如铁锤。   柳飞扬死了,继吴铭之后的第二任盟主又死在了杨乐天的剑下。然而,杨乐天却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叹了口气,杨乐天将剑上的血迹蹭在了那繁复绣缎的锦袍上。之后,他卸下锦袍间的剑鞘,将剑身插了回去,复又俯身,摸出了柳飞扬怀中的幻魄珠,然后将自己衣间的那封信函别在了死尸的衣下。   他没有什么可以留给柳飞扬的,除了这些“家书”。   金色的阳光洒下,地上死人的脸亮了起来,精致秀气的五官上覆着点点黑斑,长而浓的睫毛下压着那双诡异的金眸。杨乐天定定地看了他两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向妻儿。   一夜过去,琳儿就坐在冰冷的地上,如一尊石像般,垂着头,紧紧搂着自己的儿子。她头上的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身体在风中麻木如死,她将儿子冰冷的小手拢在胸口,试图让僵硬的骨节恢复柔软。   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了。   “这珠子来得太迟了。”鸠摩法停止了口中的诵读,看向杨乐天掌心上托起的宝珠,“幻魄珠救不活死人。既然杨施主又受了伤,还是尽快给自己治治吧。”   杨乐天收起幻魄珠,漠然摇头,“不治了,这些皮外伤没什么可治的,让他疼着吧。”他语声一顿,仰头望向天边如棉絮般的薄云,眼神辽远,“疼,至少还能让我保持清醒。”他眼中充满了哀伤和孤冷,一滴清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静静地,滴在了儿子惨白的小脸蛋上。那滴泪自他眼中淌出之时还是滚烫的,但滴在儿子脸上,却冷如寒冰。   “寒儿……”琳儿扬起了头,果然如柳飞扬所说,她的发丝更白了,而此时,那张白发包围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乐天,你快看,寒儿他还活着!” 第十四章 雪海梅影   “琳儿!”   “嘘——”   琳儿抱着寒儿起身,向丈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纤纤玉指温柔地划过孩子的面颊,抚去了那一滴晶莹的东西——杨乐天的泪。   “看,寒儿还会哭呢,他还活着。可怎么哭了呢……孩子一定是做什么噩梦了吧。”琳儿爱怜地勾着唇角,“我们的儿子只是睡着了,你可别吵醒他哟。”   “不,琳儿。”杨乐天抓上琳儿的双肩,“寒儿,寒儿他已经去了,他不再了,他不再了!”   琳儿眯起弯弯地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一脸激动的杨乐天,“你说什么,寒儿不在了?”她摇头,垂下眼睫,“不啊,他还在呢,他就在我怀中啊。呵呵,你看,他睡得多甜呢。”   “琳儿,看着我!”杨乐天板起琳儿的下巴,迫使妻子对上自己的眼睛,“琳儿,你清醒一点儿,我们的孩子杨寒他……他确是死了,他死了!”   “死了?”琳儿怔了怔,又去看怀中那具冰冷的躯体,手一松,竟是将孩子摔在了地上,“啊!”她吓了一跳,尖叫:“寒儿!寒儿!是我摔死了他,是我摔死儿子?呕……”   琳儿突然狂烈地恶心起来,胃里痉挛似地抽搐,刚别过头,就忍不住吐了一口。然而,她几日奔波中,根本没吃过几口干粮,胃里哪里有什么东西,吐出的只是些清水罢了。   “琳儿,你怎么了?”杨乐天焦急地去扶妻子,忽感怀中一空,瞬间即被妻子轻如柳叶的身体所填满。   杨乐天扶住了昏倒的妻子,又听身旁大喇叭语重心长地道:“杨施主,你要好好照顾妻子,否则孩子就保不住了。”   “孩子……”杨乐天漠然摇了摇头,眼睛里有深切的哀伤,“人都已经不在了,还保什么?鸠摩上师,这不是可以用来说笑的事情。”   “唉。”鸠摩法一拍大腿,脚下踢到了一物却没有在意,急道:“我不是说这个孩子,我是说……”他话到一半,又被杨乐天打断,面前的男子一脸严肃,眼神切切。   “鸠摩上师,杨某可否求您一件事情。”   鸠摩法一愣,扯了扯颈上的铁珠,“什么事情?”   “我想求您帮我保守秘密。”杨乐天吞吐着晨曦中的冷气。   “秘密?”鸠摩法看了看远处那个死去的人,“你是说让本座隐瞒下那畜生的死因,不把你抖出来?”   “不是。”杨乐天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妻子,又向着极远处的天空望了一眼,“我想跟琳儿隐居避世,麻烦上师帮我把和柳飞扬的大战传扬出去,就说我们……都死了。”他一指那五丈之外的尸体,目光冷锐,“他就被我斩杀在这塘边,而我……”   语声一顿,杨乐天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凤羽面具,放入大喇嘛的手里,吐了一口气继续道:“而我也因中了他的毒计,栽入这片塘中被恶鬼啃尽,尸骨无存。”   “这……”鸠摩法拿着面具的手一震,有些迟疑地看他。   “鸠摩上师,杨某求您了。”杨乐天碍于抱着妻子,无法下跪,只得微微弯了膝盖。   “好吧,我答应你。”鸠摩法大力地叹了一口气,带着沉重和哀伤的意味。   杨乐天轻张嘴唇:“拜托了。”他极轻地吐出了这三个字,是感谢,也是绝望的悲伤,而在鸠摩法看来那是无可逃避的责任和重担。   杨乐天轻抚了一下儿子的小脸,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抬头:“上师,杨某还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   “帮我把寒儿埋了吧。”杨乐天看了看怀中的妻子,担忧地道:“我不想琳儿看见什么,再受刺激了,她已经病了。”   “好。”鸠摩法沉重地答应下来,从杨乐天手里接过了那具孱弱的身体。寒儿僵直地缩拢着四肢,仿若很怕冷的样子。   也许,这孩子将一直保持着那个姿态,在地下长眠——杨乐天这样想着,泪水又不自觉顺着面颊上干涸的泪痕滑下,他用手背赶忙拭去,生怕被怀中的妻子突然睁眼看见,又受到刺激。之后,他平定了一口气,打横抱起了妻子,终于决定放下一切,和琳儿隐居。   儿子死了,妻子神志不清,杨乐天的心业已死了。此刻的他,不再去想在江湖中争夺什么,不再去想维护什么江湖正义,只想实现妻子的夙愿——远离江湖纷争,去过匿世的平淡日子。   ——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这片江湖?这条烂命?不,都不是,唯一可以值得我留恋的便是琳儿……琳儿,你快清醒过来,我们一起去寻一片世外桃源,好不好?我舞剑,你拂琴,过神仙的日子。   他的嘴角扯出了一抹惨淡的笑,然后继续迈开步子向前行去,尽管脚步仿若被巨石所绊,尽管他不知路在何方,但脚下依然坚定。   “杨施主,照顾好你的妻子,她已有孕在身。否则孩子流了,性命不保。”鸠摩法对着杨乐天远去的背影,呼喝了一声。远处的人突然驻足,定了一瞬,旋即又扯开步子,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风儿拂过寒儿僵冷的小脸,柳树下,一个圆球被风吹得一滚,闪了一下微弱的光。   岁月如细沙般在指间流逝,不经意间,那掌心之内已然空无一物,留下的只有被沙烁摸得粗糙的手指。那是岁月的痕迹,如老树的年轮,即使斩断树干,却依旧清晰可见。清晰的痛,清晰的伤,在这世间很难被人遗忘。   三年过去了,一个严寒瑟瑟的冬日,大雪纷飞。   雪片簌簌地落下,染白了条条梅枝,纯白无暇的花朵在梅枝的顶端吐露着芬芳。隐约浮动的香气在方圆一里内飘散,伴在重重叠叠的雪花之间。   忽然,一阵风搅乱了雪花旋舞的方向,震得花枝乱颤,几片纯白的花瓣凋了下来。但奇怪的是,那些花瓣并没有落地,而是夹在雪片中间,跟着跳起舞来,好似是一只只白色的蝶忽闪着翅膀,又似是少女展开的白色裙裾在花间旋动。   不,那不是风,而是凛冽的剑气。   一把长而闪亮的剑,结满了一粒粒白色霜晶,与空中的雪片融为一体,却又分外突出。剑花分出,霜雪横飞,这剑气仿佛令空中那些雪片更加稠密了,也更加冷了。   持剑的人眼光冷彻如雪,却掩不住青衫下深埋的一颗炙热如火的心。倏忽之间,梅林中那如流水般的美妙音符再次响起。青衫男子足下一顿,在凝剑回眸间,望向雪中那个银发飘飞的抚琴仙子,唇边露出了一抹猝然即逝的笑。   银光挥洒间,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充满了浓情和爱意。   琴音方落,他反手将剑收回背上的深鞘,细小的霜雪在银色的鞘口被刮下,扑簌簌地坠地,也落在了他的青衫上。待那只大手松开皮革的剑柄时,一枚冰晶花纹赫然而现。   背负着傲霜剑的侠客,一个纵步来到了那张斑驳的古琴前,伸手拉起琴前的仙子,关切地道:“你的手好冷,快回去吧。”   “嗯。”那仙子点了点头,抱起古琴,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一串开得正盛的梅花,“今年的梅花开得最盛,我在梅山那么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花朵同时绽放。”   杨乐天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攀上梅枝,挑眉:“琳儿,我们不如折一枝带回去给念儿,等他醒来,看到这些花朵一定高兴。”   “不要!”琳儿摇头,拉住丈夫,“不要折断,它们在树上开得好好的,离了枝干,再漂亮的花朵也会失去生命。”   看到妻子哀伤的眼神,杨乐天心中一痛:是啊,梅山本是琳儿生存的家园,是我在十一前把琳儿从这里带走,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苦痛和折磨……   杨乐天松开手指,温和地笑:“好。不折了。好好的一朵花,本该让他在树上开着,唉,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乐天?你在说什么?”琳儿蹙起眉头,“我们还是快回去吧,若是念儿醒了,看不到人,又会哇哇大哭了。”   “是啊,念儿,我们的儿子。我们快回去!”不再多说,杨乐天足下一点,携着妻子飞掠过梅林雪海。   那足尖轻轻一点,二人坠下身形,在雪上留了浅浅的足印。面前是一个山洞,也是她们的现在的家。   杨木的桌椅窝在一角,上面吊了个精致玲珑的古铜色烛台,一支红蜡在里面嗤嗤地冒着微光。旁边是一个被磨得光亮的铜盆,半盆的清水倒影着松木架子上的几块手巾。那手巾有大有小,大的做洗脸之用,小的则用来擦拭右边的灶台。   灶台是以石板所制,台面上架着铁锅铁铲,灶下的黑洞内则是未燃尽的干枝。那黑洞好似一只眼睛,正望向对面的大床。与灶台一样,那是一张用石板搭成的床,床沿另用了一些杨木加宽,并铺上了一层厚实的棉花垫子,温暖舒适。   念儿正睡在垫子上。   小人儿身上厚厚的被子一沉一浮,仿佛是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蹙着眉头,低低地哼唧着什么。   “念儿,怎么了?”   琳儿快跑了两步,撩开儿子额前的碎发,摸了摸额头。本想用手探探汗水,是不是热着了,不想这一摸,琳儿登时变了脸色,“呀!这孩子的额头怎么这般烫?”   “我摸摸。嗯,念儿病了。”杨乐天的手刚触及儿子的额头,那突兀的灼热感就令他的手瞬间缩了回去,赶紧去架子那边拧了块湿帕子,敷在念儿额头上,并向上提了提儿子身上的棉被。   “琳儿,别担心,两岁大的孩子生个病是正常的,很快就好了。”杨乐天将琳儿的手拉过,拍在自己的腿上,安慰:“每次还不是一样么,有个一周,这烧就自然会退。烧退了后,我再输些真气给他,便又活蹦乱跳的了。”   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通红的小脸,“是,是。若不是那一年为了寒儿的事情伤心过度,搞坏了自己有孕的身子,这念儿也不会带着玄魂之血,还体弱多病的,病好的也比正常孩子慢。记得寒儿……很少生病的……”   寒儿……   提到那个名字,洞内瞬间静了下来,只有簌簌的雪声从洞外传来,声音微小却如重锤般击打着杨乐天的心。他的第一个儿子已去了三年,三年来,他的妻子有多少次在梦中哭醒,三年来,他有多少个寒夜是在噩梦中渡过,早已数不清了。   逝者已矣,做人要向前看的道理他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也对妻子劝过无数遍,但是,没有用的,那个孩子永远留在了彼此心中最痛的地方。越是思念,那痛就会变成一粒种子,生根发芽,把心钻出几个洞来。   抚去妻子脸上的泪,杨乐天勉强挤出了个笑容,用温柔的话语打破了这窒息的沉默,“这怎么能怪你?要怪也是该怪我,是我在雪地上种了念儿这枚种子,令你患了一场大病,后又害你担心,去万柳山庄奔波了一遭,白了这些头发。要怪就怪我,你打我吧,打我吧。”他嬉笑着,握起妻子的手朝自己脸上拍去。   “呵——”   琳儿破涕为笑,面对丈夫这调笑赖皮的模样,她还真是无可奈何。忽然,琳儿敛起笑容,一对含着泉水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丈夫,“乐天,不如我们下梅山吧。”   杨乐天一怔,随即从唇边扯了一抹笑:“怎么,你想让我重出江湖?” 第十五章 囊中羞涩   江湖,是一片血的战场。如想踏入,只需轻轻松松地迈出一步,若想退出,则必须要将付上血的代价,那是绝对的惨痛和悲壮。杨乐天满身伤痕地退了出来,而避世已久的他,对那片江湖是否还心存留恋?他真的想重返战场么?   他的心中自有答案。   此时,杨乐天看着妻子急切否定的眼神,心中想的也和妻子一样,“琳儿,我知道,念儿这体虚的毛病是胎里带的,不是一般的郎中大夫能治得好的。你是想下梅山去龟谷,找那医仙给念儿调理身体。”   琳儿点头:“对,念儿这身体,你隔三差五的就要输真气给他,可是你总不能给他输一辈子吧,等我们百年归去,难道要让他陪我们一起在地下长眠么?所以,我想求微生大哥帮这个忙,他该不会不答应吧。”   “他自是不会,有你开口,他什么都答应。”杨乐天讽刺地笑了。   “呵,都这么多年夫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吃干醋。”琳儿羞红了脸,揭下念儿额上烤烫的帕子去重新润湿。   “是啊,我牙齿都快酸倒了。”杨乐天从榻边走下,“说起醋啊,我倒是有些怀念无名山庄吃过的饺子了,那个鲜美多汁的味道,我可毕生难忘呢。”   “饺子……”   琳儿拧着手帕的手蓦地顿住,同时,一双大手扶着她的肩,在她耳畔道:“是啊,琳儿,你想不想吃啊。”   “呃,可是龟谷是没有饺子的吧。”琳儿随口答着,心中疑虑:他还是留恋那片江湖的么,他始终是想回去的?   “没关系,这一路上有许多可吃饺子的地方。只是我们不能吃太多,否则我那些积蓄的银子可是不够花的。呵,对啊,我似乎还欠那个医仙诊金呢,看来这回又要破财了。希望那个医仙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要收我们的钱。”   “唉,你也小看他了,他是不要钱,但要人帮他做事情。”   “做事情?”杨乐天皱了皱眉,大手松开了妻子的肩膀。   话一出口,琳儿也觉得心中一突,暗自祈祷。她幽幽一叹,又想了他们夫妇欠医仙的恩情,“其实,正因医仙一向以条件救人,才利用武林人士筹集到了各种难寻的药材,在你杀了吴铭后救了你一命。”   “哦?”杨乐天发了一声疑,手指一震,心道:原来那些难吃的汤药竟是他这样换来的。本还以为,他只是为了研究我的玄魂之血,才迫我留在龟谷三年,而事实上那三年他一直在挖空心思地帮我找药续命。看来,我杨乐天确实欠那个医仙很多,不仅仅是诊金的问题,而是一条性命。   但是,欠他又怎么样,也没有妻儿的命来的重要,既然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杨乐天坚定了信念,他也不容许自己思想上有分毫的改变,他不能再辜负了琳儿和另一个儿子。   “琳儿,这次下山去求医仙相助念儿,不论他开出什么条件,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答应他参与江湖中的事情。”   琳儿没有开口,只是欣慰地笑了笑。她眼中所忧之事,原来逃不过丈夫的眼睛。其实,她差一点儿就相信了丈夫眼中那些坚定的东西,但那些东西是有形无实的,不是么?   琳儿水灵晶莹的眸子依然闪烁,然,她很想掩饰她心中的不信任,或者说是力图逼着自己去信任丈夫。于是,她将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掩饰着一切可能流露出来的复杂情愫。   “正好,这次去找医仙,也让他给你开些药,许能医了你这一头白发。”杨乐天摩挲着琳儿头顶的银丝,有些兴奋地说。   “嗯?”琳儿微微抬头,“这样不好看么?”   杨乐天连忙道:“好看,好看,就是今后念儿大了,一见了白发的人就叫奶奶,怎么办?回头,把你都叫老了。”   琳儿“嗤”地一声笑了。   没有了恩怨的纠葛,丈夫这几年变得开朗多了,也没那么冷酷,山中两人相对,还有念儿承欢膝下,他经常都会说些玩笑与她们母子开心。如此一来,这山中冷清隐居的一家三口,多了许多温馨的欢声笑语。   龟谷距离梅山并不算远,所以为了节省银子,他们一家三口决定步行前往。精神已然恢复的念儿,却还是赖在母亲怀里,杨乐天几次想帮琳儿分担,可都被念儿的小手一把推开。   “念儿不要爹爹!”   琳儿转向丈夫,无奈地笑了笑:“没关系,我还不累。”   琳儿口中这样说,脚下却步履不稳。杨乐天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只是刚走了几步,他便拉住妻子,指着前面一个酒楼道:“我们去那里吃点儿东西吧,念儿也该饿了。”   那酒楼有着二层的阁楼,高高的红漆牌匾悬于阁楼的雕栏下方,“鸿宾楼”三个大字滚字镏金,异常醒目。琳儿只看了一眼,便皱了皱眉,而后巡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角落里面一个不起眼的酒馆上。   “乐天,我们还是去那里吧。”   “那里?”杨乐天诧异,扶了扶头顶上的竹笠,“也好,去那里吧。”   他的一脸愧疚隐藏在竹笠上垂下的黑纱里,真的是囊中羞涩啊。梅山上隐居的日子花不上钱,完全是靠着山后的一块菜地自给自足,可这回一下山,银子便成了大问题。只叹有娇妻和乖儿在伴,却不能给他们富足的生活。好在琳儿并不在乎这些,她向上托了托念儿下滑的身子,急步迈向那个破陋的酒馆。   酒馆的门口斜插着一面三角的酒旗,残破的木门大敞着,里面是三两个光顾的客人。掌柜噼噼啪啪地拨打着算盘,柜上却无账本,似是在聊以解闷。另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举着扫帚,划拉着门槛处的灰尘。   “哎哎哎,别扫那里,客人都被你扫走了。”掌柜突然抬头,指着小伙计埋怨。这时,正巧杨乐天一家三口举步进门,掌柜便又指着小伙计骂:“还不快招呼着,吃白食的东西!”   “是,是。”少年连连点头,将扫帚立在墙角,小跑着把杨乐天三人让到一张还算干净的位子上。他这又摆上两个破了瓷的杯子,跑到柜边,踮起脚,从到自己下巴的柜上提了大壶,为新来的客人倒上两杯热茶。   一层黑褐色的细沫在茶水中打着旋,杨乐天皱了皱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琳儿用茶杯启开念儿的小嘴,小心地喂着。   “侠客叔叔,您想来点儿什么吃?”少年伙计突然发问。   侠客叔叔?这称呼倒是有趣——琳儿抬头,正见少年一对透亮纯净的眼睛盯着丈夫身负的长剑。   “呵。”杨乐天也被这突兀的称呼逗笑了,“我们要……”他正要说出“馒头”二字,忽然被琳儿抢了口:“小伙计,你们这里可有饺子么?”   “饺子?!”少年几乎惊掉了下巴,听到后面的掌柜一声高咳,立即恢复了把下巴收了回来,“这个东西是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的。”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奢望,又怯生生地道:“我们这里店小,没有。”   黑纱轻轻拂摆,杨乐天清俊的面容微微一变——原来琳儿还惦着我说过的话呢,呵……他心头一暖,向着尴尬的小伙计摆了摆手,“不用了,来几个馒头和一碟简单的青菜就行。”   “好,侠客叔叔您的菜一会儿就到。”杨乐天语声温和,令那小伙计松了下心来,笑着走开了。   经过柜台,小伙计偷眼看了看掌柜,立即遭到了掌柜冷眼一斜,仿佛在警告他不要理那一家子穷鬼。而偏在此时,他手臂一沉,转头一看,右臂居然被一只鸡爪子似的枯手扣住了。   “小伙计,你知不知道龟谷怎么走?”说话的正是这只枯手的主人,一张阴森森的女人脸,上面有梳不开的褶子。   “不、不知道。”小伙计被吓了一个激灵,恐惧中甩掉了那只手,慌忙跑向后厨。   “唉,听说这里离龟谷很近了,该不是又被人骗了?我的孙子呦,你命真苦啊……”老妇人自叹自怜地哭了起来,泪水流过了那张沟壑的面皮,又滴在怀中面色苍白的孩童身上。   “老人家是去龟谷找医仙的?”将算盘拨得劈里啪啦,掌柜头也不抬地问。   老妇人连连点头,拉着沙哑的声音:“是啊,我孙儿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头发都掉光了,所有的大夫都说没得救了。我听说,龟谷有个医仙,那是神医呐,比起大内皇宫的御医还要高明。”   掌柜听罢,将算盘一横,撇了撇嘴,“可惜你来晚了,医仙根本不在龟谷。”   “啊,不在龟谷?”老妇人一呆,“啪”地一声脆响,妇人的棉袖扫到了桌上,碰落了支在盘边的筷子。便在筷子坠地之时,琳儿和杨乐天也对望了一眼,将头转向掌柜。   掌柜叹气:“对,医仙离开龟谷都有两年了吧。两年来,无数人路过此地去龟谷求医,回来后,还不都是一副哭丧脸,事后来我这里摔杯摔碗的。本店小本生意,经不起这么折腾,我过几天就在这东墙上糊张告示,让求医的人干脆就别去了。”   “诶呀,没救了!没救了!”老妇人失声痛哭,位子上的琳儿却也坐不住了,忍不住问那掌柜,“掌柜,你可知那医仙去了何处?”   掌柜侧头轻笑,回了琳儿的话:“诶呦,实不瞒这位夫人,且莫说我不知道,就是这天皇老子也不一定知道。”   捏紧手中的瓷杯,杨乐天暗暗寻思:看来这回是白走一趟……两年了,那个微生雾竟然两年不在龟谷,这倒奇了?就算是远去出诊,也不该这么久的时间,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第十六章 一碟卤肉   “医仙一定是死在了那场瘟疫中了。”小伙计掀开后厨的门帘,端着菜走出来,嘴里小声嘟囔着。   “别乱说,再乱说剪了你的舌头去。”掌柜狠狠地瞪了一眼小伙计,把那半大的孩子吓得手上一抖。盘子倾泻,滚热的菜汁烫到了手。少年疼得龇牙咧嘴,急急跑了两步,将菜“砰”地一下撂在了杨乐天面前的桌上。   “小心啊,烫坏了吧。”琳儿关切了一句,忽又拉住正在甩手的少年,追问:“你刚说的是什么瘟疫?”   “呃……”少年吹着被烫红的虎口,眼光闪烁。   琳儿回手摸出一枚铜钱,“啪”地一声扣在桌子上。掌柜叹了口气,扯过算盘,再次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   琳儿眨动着长长微卷的眼睫,示意那个小伙计可以说了。   小伙计看了看眼前的和蔼的美妇和那铜钱,又听到柜上算珠的拨动声,心便安下大半,放了胆子道:“那场瘟疫,是发生在两年前的大名府……”   “大名府?”琳儿手指一紧,大名府的北郊十里外不正是天神教的所在么?那么,她所关心的人有没有受到瘟疫的波及?   迎上琳儿询问的目光,小伙计点了点头,“那个瘟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大名府听说最后死了一半呢。”他吐了吐舌头,“后来,不少有钱人家就想来这里找医仙,但大多数人根本等不及医仙来救,就病死在家里了。幸亏在大名府的不远处有个天什么的教……”   “天神教。”琳儿脱口道。   少年双拳一合:“对,就是这名字!”   “天神教……天神教怎么了,他们的人有没有染病?”琳儿蹙着眉,脸上已经因恐慌而变了颜色。   “呃,这个小的不知道。”小伙计摇着头,支吾起来:“我只是,我只是想说他们那个教主,心肠真好,在那场瘟疫中救了不少人啊。”   教主?   杨乐天心里一笑,摘下了垂纱斗笠,这么个小酒馆,他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旋即语波不惊地问:“你说的那个教主可总是一身黑衣,有我这么高,不怎么爱讲话?”   “这,这……”   当小伙计对上杨乐天的眼睛时,带着崇拜的眼光立时定住,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来。那古井无波的眸子带着威严和深邃的压迫力,把他正要说的话全部压回了肚子里。即使那个传说中的黑衣教主多么的英伟不凡,他曾经有多么的崇拜敬仰,也不如今日眼前所见之人来得震撼。   “是么?”杨乐天温和地对着少年笑,提示着他答话。   “嗯,嗯,大概是吧。”小伙计木讷地点头,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从那少年的眼神中,杨乐天看到了仰慕和期盼……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大概是极为向往着成为英雄一般的人物,就像是临危救人的夜里欢,亦或者背着长剑外形俊朗的自己。可是这样的人生,却要经历太多的苦难,并不如一个平凡的人活着开心。相反的,杨乐天也在羡慕着这个打杂的小伙计,只因少年的平凡。   他一声轻笑,尽是苦涩与无奈,又满眼关爱地对着眼光发直的小伙计道:“算了,去忙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招呼了。”   “哎,别……”眼见那小伙计被丈夫挥退,琳儿心焦,她还有好多话想问与那伙计,不想刚张口,就被一口热菜堵住了嘴。   “你尝尝,这里炒出的味道和你的手艺不同呢?”杨乐天唇角一弯,将菜送到琳儿不情愿张开的口。   琳儿咀嚼着那口菜,良久也咽不下去,这又机械地夹了一筷子菜喂到念儿嘴里。可儿子却将头一别,用自己毛茸茸的头向母亲怀里拱了拱。   “嗯嗯,娘,念儿要那个。”念儿的话说得很清楚,眼光巴巴地看着邻桌上一碟黑色的东西。   一碟卤肉!   杨乐天夹起青菜,摇了摇头,他显然给不了孩子那么贵的食物。况且,他也好久没有尝到过肉的滋味了,只是看着别人吃,然后用记忆把口中的青菜变成卤肉的味道就好。   眼见那卤肉被筷子夹起,一片片地消失在那个蓬头垢发的背影里,并时不时地传来令人垂涎欲滴的嚼动之音,然后是酒水流露喉咙的隆隆清响。从杨乐天这桌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个喝酒吃肉的人送酒挥臂的动作,以及他后背的破烂棉袍和鬓边邋遢的胡须。   “那是个醉汉。”琳儿自言似地道。   杨乐天夹起一筷干巴巴的白菜,似有似无地回应:“不,那是个江湖中人。”   “江……”琳儿没敢往下说,素手抬上桌上的斗笠,向丈夫递了个极快的眼色。   杨乐天却不以为然,向妻子碗里夹了几片白菜,“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好。”琳儿将菜送进嘴里,心却已不在这些饭上。医仙的事情,天神教的事情,她在乎的人谁生谁死?何况,她还有个妹妹留在天神教,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心中的惦念,如涨起的潮水,难以压制,杨乐天和琳儿的感觉亦是一致。然而,这次他想自私一回,自私地和妻儿继续在梅山上生活下去,不问世事,不理世俗。他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至少在听见夜里欢还能救人时,他想,他还不用为天神教的那些人操心。   “幽幽古道热血肠,一刀斩断男儿心;笑骂苍天何是路,世间无道亦无心。”   世间无道亦无心……好霸道的诗句!   一口馒头咬了下去,杨乐天睨向那个邻桌的江湖中人。其实,从他一跨进这个门槛,已经注意到了此人。只是见那人一直自斟自饮,已成醉梦中人,便没多在意。可此刻闻得这人吟出诗句,他便也发出些愤世的感慨。他觉得,若是飞鸟在此,碰对这样一位壮志难舒的友人,一定会和他大加评论一番。   干巴无味的馒头从喉头滑下,杨乐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气,也把想感慨的话全都咽进了肚子里——算了,算了,江湖中不平事不胜枚举,用不着我来操心。   然而,这一声叹息,恰是应了那诗句的结尾,倒是引起了吟诗人的注意。那个人转过头,一张脏兮兮的脸映入了杨乐天的眸子,那脸在转头间扑簌簌地掉灰,脸前垂落的碎发也都打了结,搭扭在一起。   杨乐天用余光瞥着,一边夹了口菜到嘴里,刚嚼动几口,那两道剑眉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近——这张脸……邋遢是邋遢了些,但那五官眉眼怎么这么眼熟?这个人是谁?   “杨乐天!”晃了两晃的面孔终于在那模糊的瞳孔中定住,怎料那个邋遢汉一张口就道出了杨乐天的名字。   琳儿闻言手下一抖,一勺喂到念儿嘴里的菜掉到了儿子的衣服上。她惊恐地抬眼瞥向丈夫,竟见乐天一脸的淡定自若,继续吃着馒头,牙齿有节奏地咬合,仿佛那个名字和他丈夫沾不到一点关系。   “杨乐天,你不是已经死了么?”那个邋遢汉质疑了一句,眼睛在杨乐天的眼、耳、口、鼻上各扫了一遍。然后他昂头喝下手中的酒,眸光一亮,自问自答:“不错,不错,你就是杨乐天。”   将最后一口馒头咽到腹中,杨乐天的唇边泛出了一抹淡笑,如春风拂柳,优雅怡然。他转过头,凝视着这个能够叫出他名字的人,语声异常平静:“杨乐天是谁,我不认识,这位兄台定是认错人了吧。”   “杨乐天,我认得你。”邋遢汉抄起了桌上的酒坛,双臂举起,向嘴里洒了一大口酒。说是洒,却不过分,那酒多一半都洒入了他污浊的衣里,有些还溅到了头顶上,难怪那一头的发丝会如老树怪藤般,盘根错节。   一口洒完,邋遢汉子用破了洞的袖口抹了把嘴,接着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喝醉了,信口胡说的,你就是一代江湖魔主杨乐天。”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点着自己的一对虎眸,“告诉你,没有人可以逃出我这双眸子。”   杨乐天肃然站起,沉了一口气,“兄台的眸子自是不会说谎,就是酒喝多了,舌头也会打结的。在下只不过是一个退隐江湖的小小剑客……”他轻笑,摊手一指琳儿母子:“这不,你也看见了,我可是拖家带口的。你既然眼明心亮,就用脑子想想,像我这种处境,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摸爬滚打?”   邋遢汉一怔,又定睛看了看对面的美妇和她怀中的孩子,登时向后踉跄了几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在骗我。哈哈,原来你那夫人根本不是人,是位下凡的仙子,只有仙子的头发才会是白的。”   “你醉了。”杨乐天淡淡地道。   “我没醉,我没醉!”邋遢汉的眼前开始朦胧,侠客的白齿红唇左右晃动起来,越发淡薄,如热霾蒸出的海市蜃楼,虚幻漂浮。   “你醉了,你醉了,你醉了……”   咒语般的迷幻之音从那张白齿红唇中绵绵而出,邋遢汉终于不堪忍受,发了一声欲震破屋顶的嘶吼,将手中的酒坛高高举起…… 第十七章 无处可逃   “哗——”   冰凉凉的酒水兜头而下,穿透了邋遢汉每一根纠结缠绕的发丝,跃过他如山峰似的笔挺鼻梁,带下了他脸上那些粉末一样的风沙泥土。如明珠除垢,酒水淌过,将一张白皙的面庞呈现在众人面前。   原来是他!   杨乐天心头一紧,忙上前抢过了他手中的酒坛,看着那个酒气蒙蒙的眼睛,微微一笑:“我的好徒儿,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的仇……报了么?”   “仇?呵,呵呵……”邋遢汉蓦地笑了,笑声悲凉。   这酒凉得透心彻骨的感觉,也令他把往日的恨、往日的仇,一一回想起来。本想用这酒迷了心智,本想用这身尘污藏起自己,但他终究没有想到,越是想忘记的东西,就越是记得清晰。   逃不过的始终要面对,要用自己的心去克服,或者就用自己的刀去报仇。然而,如今那个人去了哪里,又是否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死星君?他的灭门之仇该找谁去报,又何时能报?   “过来坐。”杨乐天捏紧他的湿漉漉的手指,将这个久违的刀客拉到了自己的桌子旁。刀客没有反驳,并且杨乐天的口吻也不容他反驳,只得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许慕白,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搞得这么狼狈?”杨乐天仍是命令的口吻,顿了一声,轻轻问:“他们呢?”   许慕白不答反问:“怎么,你要我一个大男人整天跟着个女人么?我要跟你,你又不肯,现在承认我是你徒弟了?”此刻,他头脑显然已经清晰不少,他的眼睛也在对上身边的美妇之时亮了起来。   琳儿他是见过的,只是那时候杨乐天错手杀了他几个师弟,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张杀人的脸上而忽略掉了这个美妇。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这美妇的头发可不是这般披雪的颜色。   “夫人怎么了,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你杨乐天到底是人是鬼,江湖传言你和那个柳飞扬是同归于尽了?”许慕白心中的疑问似乎比杨乐天还要多。   杨乐天轻轻一叹:“那个柳飞扬确是死了,我们也没什么,遇到了些事情隐居起来而已。”他说得隐晦,许多事情他不想在琳儿面前提起,简单的叙述后话锋一转,“许慕白,还是说说你吧,你何时离开的天神教,山上的那些人……都还好么?”   “是啊,说说吧。”琳儿也期许地看向这位久违的断刀门大弟子,她除了对断刀门因受丈夫连累而惨遭灭门心存愧疚外,令她更担心的,是天神教上每一个人的境况。   刀客垂下头,眼睛好像被夫妇二人的目光烫着一般,有意躲避着。过了半晌,他重重地叹息一声,一个拳头砸在桌面上,喊出一句发自心底地感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八个字令杨乐天的心脏一颤,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等待着许慕白的解释。而琳儿则控制不住一连串的追问:“你说什么?快说,他们都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许慕白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看他们夫妻二人,遗憾地吐出五个字:“天神教完了。”   沉甸甸的话语一落,杨乐天和琳儿同时感到了门外刮进来的一阵寒风,如刀子般地割上了脸,把他们的脸都化作了雪的颜色。   “所有人还都平安么?”杨乐天冰冷的手指内沁出了汗,紧紧捏着一只筷子。   许慕白耸了耸肩膀:“各无所踪。”他意料之内地看到杨乐天眼中的震惊,随即讽刺地笑了:“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你那个独臂兄弟平安得很。”   “啪!”,杨乐天的拇指和中指一较,将手中的筷子折为两节。听话听音,许慕白话中有话,飞鸟的这个“平安”听起来更令人担忧。他眸中难以掩饰的焦急袒露出来,扶案追问:“飞鸟他怎么了?”   “哼,原本以为你那个义弟是什么善良之辈,原来也不过是利字当头,人性脆弱得像一片窗户纸。”许慕白拿起杨乐天喝剩的半杯茶水倒入口中,当烈酒似地咽下,冷笑一声:“飞鸟现在是唤雨楼的二楼主,享福得很。”   “唤雨楼?是江湖中新起的势力么?”琳儿抢过话来问,而她对面的杨乐天一声不哼,高高耸起了眉。   “不止是新起,还是江湖中第一大的邪派组织,取代了原来天神教的地位。这次我才看清楚,什么叫真正的邪魔外道。”   刀客说到此处,目眦欲裂,眼白出圈着如霞光一样的颜色,也不管那两人的反应,自顾地道了出来。   “唤雨楼为恶都做在暗处,绝不是一般土匪的烧杀抢掠。两年内,方圆百里内所有十岁以下的男童全部消失,没有一个人敢说是唤雨楼的人所为,而除了唤雨楼,江湖上再也没有势力有这个力量。”   “又是男童失踪?”杨乐天眉头一拧,他对男童的事情在查柳飞扬的时候已经十分敏感,现如今柳飞扬都死了,可仍有男童失踪,那么就只有一个令他害怕的可能性。   许慕白点点头,接着道:“所有失踪的男童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后来听说在西郊不远处多了一个大坑,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白骨。我曾秘密去探过,果然发现了那个尸坑,而且白骨中有很多是短小细长的肢节,应该是属于尚未成年的孩童……”   孩童?!杨乐天只听得头皮发麻,以他对飞鸟的了解,任他抓破头也想不出一个理由令自己相信——飞鸟,那个善良得跟个菩萨似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这邪派组织的二楼主,甘愿做杀人如麻的工具。不可能的,这太离奇了。   许慕白继续讲着唤雨楼这两年纵横江湖的恶行,而杨乐天却一直没有说话,用那些干得咽不下去的馒头,将所有听到的话都一股脑地咽到肚子去,慢慢地消化吸收。直待他听到许慕白提到“不死星君”四个字时,才挑了挑眉梢,却不小心将最后一口馒头噎到了喉咙里。   “咳咳……”杨乐天喝了一大口水,舒展了眉头。他还记得当年与柳飞扬决斗后遗失了那颗幻魄珠,不然念儿的病他也一定会用那宝珠试一试。现在江湖上突然冒出来了什么不死的人,难道会与那幻魄珠有关?   杨乐天不妨直接问了出来:“你说不死星君就是唤雨楼的楼主,那么可知道他的底细?”   提到此处,许慕白的眸子倏地凝聚,缓缓道:“那个不死星君传说可以不死不伤、百毒不侵,他头上总是戴着一个美玉雕琢的面具,没有人见过面具背后的那张脸,或者说见过的人都死了。不过,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许慕白面如红布,那恨欲的怒火在眸子里熊熊燃烧,吐出了心中积怨已久的名字:“吴阴天。”   “是他?”杨乐天一怔,疑惑的眸中变幻着神采,是复杂的,又是无奈的。他又想到了飞鸟,假如吴阴天真是那个不死星君,难道义弟在唤雨楼办事,是出于手足之情?   “唉,我杀不了他,我没本事,没本事啊……”许慕白垂下了头,狠狠地用拳头向桌上的瓷杯砸去。他砸碎了瓷杯,又自虐般地在那些碎片上挥舞拳头,任尖锐的碎片和着血、刺进肉里。   “够了!”杨乐天惊雷似地吼了一声,飞快地出手按住那只拳头,“你这样做也是没用的,只是伤害自己罢了。”   许慕白红着眼睛,从椅子上腾地弹起来,双膝一弯,重重地砸在杨乐天脚下的一寸方砖上,“杨乐天,你收我做徒弟吧,好不好,我真的很想为死去的师父、师弟们报仇,他们死的好无辜……”   “你断刀门的祸,是被我连累的……”杨乐天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转头看向因刀客的疯癫而躲到邻桌的妻儿。   他的妻子正捂住儿子的眼睛,畏缩地埋着头,粉色的唇被她的贝齿咬得道道红痕。于是,杨乐天后面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我欠你们断刀门的,该收你做徒弟,该为你们断刀门报仇,为武林铲除妖邪。   然而,这些话中所需担负的责任是杨乐天现在无力去做的。江湖的恩怨永无休止,就算杀了一个不死星君,还有千万个柳飞扬在等着他。且不说杀之不尽,就算真的杀了他们,他们的子女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杨乐天、长大后来找自己复仇?   他杨乐天不是大罗神仙,救不了千千万万的世人。但是在想通之后,他心底还有那么一点波动,因为还有一个人他是很想救的,正如那个人在地狱的烈火中拉他走入了光明。此时此刻,他也同样不能见那个人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自己却置身其外。   但是……   杨乐天迟疑着,内心如波涛般地翻滚。而此时,跪在膝下的人从怀中取出一物,摊开掌心。在许慕白的掌心内,是一节暗红色枯枝,却又形似蠕虫。   “我断刀门的师父早已仙逝,这支‘枯虫草’我留着也是无用。现在,我想将它赠与新师父,做为慕白拜师的礼物。”许慕白说完,双手高高奉上那支仙草。   楞了一下,杨乐天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支仙草,却同时对上了刀客那双殷切期盼的眸子。突然,他全身一凛,感到了一股深刻的无力感从血液中涌了出来——既然是办不到的事情,不如早些断了对方的念头。于是,他的手硬生生地抽了回来,毅然拒绝:“对不起,我不会收你做徒弟。”   杨乐天一字一顿地将这话明白地递了出去,随即起身,走过去搀扶起琳儿母子,迈步出门。   寒风从门外吹进来,留下了一室的冷漠,而刚刚还在刀客掌心内的那支仙草,却已然不再这屋中。   “乐天,我们要去哪里?”琳儿将嘤嘤啼哭的儿子哄着了,借着大树的庇护,坐在树下的大石上躲避寒风。   收回了方才冷峻的气场,杨乐天将一抹温柔的爱意带给了妻子,眼中的光是柔和而沉静的,“我们先回梅山吧,好么?念儿的病我们日后从长计议。”   “但……”琳儿在听到这么多事情变迁之后,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坐在旁边的杨乐天呵出一口蒙蒙的白气,没有说什么,只用一只手臂绕上琳儿粉滑的脖颈,将妻儿顺势勾入怀中,眼睛仰向头顶的一方天空。   冬日的白杨树枝光秃无叶,那头顶的天空被张牙舞爪的树枝分割开来,形成了数个区域。这些区域有大有小,唯独是区域中那抹澄亮的天蓝色是相同的——天空的颜色,那便是他赖以喘息的空间。杨乐天需要的不大,只要最小的一片蓝色即可。   良久,身为人父的男人终于开口:“听我的,先回去吧。”   “好吧。”琳儿应了,顺手将垂纱斗笠罩扣在丈夫的头顶,提醒道:“我们路上还是小心一点儿好。”   黑色的薄纱,透如蝉翼,从面上拂摆下来,遮住了一张俊脸,也遮住了那对漆黑的瞳。杨乐天这回望见的,再不是那纯净美好的蓝色,而是被黑纱遮盖了的天空,阴郁昏暗。   他不安地捂住自己激烈跳动的胸口,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快来吧,我的战士,这个世界已经昏暗了,正等你来解救。”   杨乐天一愣,那个声音对着他的耳边吹了一缕冷气,“看到了么,正如你眼前所见,假如你不出来解救世人,那么你占据的那片蔚蓝之地,也将陷入一片黑暗。”   突然,杨乐天的那颗心绞痛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深入他的喉咙,将那颗心用手指揉捻。他听到了心口发出了瓷片碎裂的声音,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那样的痛是凛冽的、无法躲闪的。   冷风展动了斗笠上垂下黑纱,所有的痛消失在站起的一刹那。黑纱之后,那副沉重的眼皮缓缓盖上了漆黑的瞳,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那是他逃不过的宿命。   他,无处可逃。 第十八章 形同陌路   山风凄凄,梅山的雪依然在下。仿佛是从念儿生病的那天开始,这场雪就不曾停歇。杨乐天揽着琳儿的双手,深情地在那圆润饱满的额头上留下一吻,便转身,坚定不移地踏雪而去。   那串深深的足迹烙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直向着下山的方向如蛇似的蜿蜒。琳儿就站在飘摇的风雪中,失神地望着雪地上慢慢变浅的足印。含烟带雾的水汽蒙上双眼,令她越发看不真切。   ——他又走了,他还会回来么?这次,他……还有命回得来么?   琳儿多想说一句不要走的话,然而她知道那是徒劳的,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了。多年的夫妻,丈夫一个眼神她都知道是要做什么,更不用说如此坚定而炽热的目光。她永远不会忘记今日,即使是亲眼看着这些雪中的足迹慢慢被雪片覆盖、消失。   嫁给了那样的江湖男子,也许落寞和孤寂就要伴着琳儿一生吧……她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将脖子缩进一圈毛绒绒的柔软领口中,瑟缩着,试图寻找些温暖和安全的感觉。那是一件漂亮的银狐裘皮,每一根毛都亮得可以发光,这银狐是丈夫亲手打来的,在那长而细滑的皮毛中似乎还留有丈夫手指的余温。   这是琳儿唯一的温暖,即使是微乎其微的,她也乐在其中,细细体味。琳儿就那么静静地伫立着雪中,过了良久,也舍不得离去。银色的长发劈落在纯白的裘衣里,又落上了轻盈的雪花,闪着似星辰的细碎光芒,把琳儿妆点得宛若雪中的仙子。若是再在她温婉如玉的手中插上一支梅花,仿佛便可腾上空际。   然而,没有人可以为她去折梅花,再也没有人了……   杨乐天已经走得很远了,他终是顿下了脚步,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他想看见那雪中的仙子,只可惜,他眼中只剩下纷乱的雪花。伸手去接,雪花落入掌心中却不融化,完完整整地展现出那个六菱的形状,晶莹带齿,对称相映。   “真的很美啊……”杨乐天凝视着掌心内小小的一片雪花,缓缓收拢了冰冻的五指。他想让这些美丽的东西化在掌心,留在心里,永远凝结。   那个地方虽然风声骇耳,却是没有雪的。   跃过黄河,穿过长江,杨乐天一路上信马由缰,并不着急。越向南走,天气就变得越是暖和,但毕竟是冬日,到了晚上还是会寒冷刺骨,没有雪,也有冰冷的露水冻结发丝。   足足行了半个月,杨乐天也在半月中想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将以什么身份出现,又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的义弟,他这个在江湖上除了名的人,如今是还有什么作为。   等杨乐天把一切想得透彻了,也来到了那个高大的门楼前。这门楼就处在那么一个显眼的位置上,在漳州最繁华的街道“行春街”上,但过往的人却没有人敢抬头注视那高悬的牌匾。   “唤雨楼。”   杨乐天一身青衫,骑乘骏马,头上依旧戴着那垂纱的斗笠。他抬头,透过似有若无的黑纱,淡淡地看向那个在阳光下闪烁的金字牌匾,轻哼了一声:“这名字不知道是想学文人骚客般附庸风雅呢,还是想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这时,那牌匾下的楼门霍然敞开,杨乐天一怔,急忙拨转马头,隐身在一棵枝叶繁茂的落羽杉后面。   门内,走出了一个人。   杨乐天拢紧微凉的手指,连掌心内渗出血丝也不自知。映入他眼帘的,同样是一身白袍,同样是一只空荡的衣袖,不同的是那张错了位的脸。   鼻梁依旧,阔口方唇泯成了一条线,两道水墨似的眉,眉下的眼眸中带着一番难以言喻的感情——有幽静如水的低沉,有狠戾决绝的冷酷,还有那透出来丝丝缕缕的悲哀。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令飞鸟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个百折不挠、隐忍阳光的飞鸟何在?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热血激情的兄弟何在?那个与他共同经历生死,仍是笑得灿烂的亲人何在?   杨乐天此刻很想站出来,揪住他义弟的脖领子问一问——三年了,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你?   然而,他攥了攥拳头,一动未动,显然当下并非时机。就在刚刚大门敞开之时,他敏感的神经立刻感觉到了里面犹如暗香浮动着的杀气,那样冷森森的危险绝对不宜靠近。   “二楼主。”两侧的守卫齐齐下跪,恭声行礼。   受了如此大礼,飞鸟只是漠视了一眼,移步登上了门口突然转出的一顶绸帷暖轿。挑开白锻的轿帘,飞鸟忽然回头冲身后的手下说了些什么。那手下连连点头,躬身送着二楼主入了轿中,挥手起轿。轿子离地,除了两名轿夫之外,还有两名杀气外露的手下随在轿尾。   杨乐天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树下,自己一身轻装,不动声色地跟着那顶平稳的暖轿后,穿街过市。   一炷香的工夫,那小轿左拐右饶,忽的停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的门前。轿帘高挑,那个白衣公子却没有进去门口,而是身子一转,负手走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两名手下随之而入。   杨乐天纵身跃起,翻入了与之相邻的院落,双足刚刚落稳,即又扯开步子,跟着他的义弟并肩同行。   说是并肩,实则两个兄弟之间,尚有一墙之隔,彼此步伐一致,却互不相望。杨乐天足下甚轻,他不仅要让飞鸟看不到他,甚至连听到也是不可以的。   然而,杨乐天的心脏却再也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重逢”这个词在他头顶撞击着。他转头,很想挥手将横亘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那堵墙推翻,给他的义弟一个热情的拥抱。三来了,三年的离别,他的义弟一定以为他死了,一定曾为他的死而伤心难过,假如飞鸟此刻看见活生生的他,飞鸟的脸上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扯了一抹甜蜜的笑,却又不得不将那些兴奋、期盼、迫不及待强行压制下去。他需要等待时机,或许这个时机已经不远了,或许就是现在。   墙那边的足声突然顿住,杨乐天也急刹住了脚步。偏巧,旁边就有棵高大的榕树,他便纵身跃上,从树枝的冷隙间窥看巷中的情况。   这巷子原来是个死胡同,再走二丈就到了尽头。在那尽头的高墙前,同样是一棵粗大的榕树,从枝桠悬落下的气根掘起了泥土,足足有几十条,若藤蔓般,密密匝匝的,好似老寿星的胡须。整条小巷并不宽,最多可并行三人,两侧则是高过人顶的青砖墙壁,自前方不过半丈处有一个小门。杨乐天蹲在树上可以望见,在这小门后是另一处清冷的院子。   “人呢?”飞鸟没有语调地问着手下。   那手下走到角门前,伸手在门板上敲了六声。   “吱呀”一声,门被里面的人打开,没有看清人脸,只见一个粗重的麻布口袋从门内飞了出来,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呜呜——呜——”   麻袋在地上不停地扭动,好似是条被捞上了岸的鱼在挣扎翻滚。那手下没好气地踢了麻袋一脚,之后转身向飞鸟拱手:“二楼主,人带来了。”   飞鸟点点头:“解开,松绑。”   这威严的声音好不陌生,令树上的人心头一震。杨乐天幽幽看了一眼树下神情冷峻的二楼主,无声地笑了:不知道我的义弟原来还有这么强势和严肃的一面。   这时,唤雨楼的手下已利落地从袋中拖出个少女来,并解开了束缚着她手脚的麻绳,拔出了她口中的麻布。   杨乐天定睛一瞧,那少女一身紫衣,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模样生得小巧玲珑,尖尖的下巴,泛着泪花的眉眼,颇有些楚楚可怜。此时,那少女正用一对亮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飞鸟,眼中尽是惊恐之色。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放了我!”少女不自禁倒退了几步,脚下一绊,背后已然贴上了粗糙的树干。   飞鸟举步逼近,一边温和地道:“姑娘别害怕,把知道的告诉我,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我、我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被独臂人冷如刀光的眸子所震,少女口吃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如拨浪鼓似地摇头,指甲抠进了树皮。   “你不肯说的话,后果……”飞鸟的眼底闪过一丝哀伤,快得连杨乐天也没看到,旋即他的脸色一冷,叹息般地吩咐:“给她脱吧。”   只这淡淡的几个字,树上的杨乐天就觉得脊背冒汗,他的义弟在说什么?不过,他想知道的答案,很快在他的眼中浮现出来。   两个手下粗暴地板过少女柔软的双臂,将她的脊背牢牢地压在了树上。二人这便腾出另一手,用麻布再次堵住了那少女粉嫩的唇,令那雷动的哭喊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飞鸟转过身,仿佛也不想看到这一幕,更不想对上少女那双无助哀求的眸子。   树上的人皱紧了眉头,暗中替那少女捏了一把冷汗。但他心底仍抱着一丝的希望,期望着他的义弟能尽快制止这场悲剧的,但是出乎意料地,他没有看到飞鸟的一丝动作。那个人就像个木头似地立在原地,对身后的绝望叫声充耳不闻。   若知道,贞洁对于一个中原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甚至是超乎了生命存在的东西。而他那个救苦救难的义弟,真的会变得麻木不仁?   杨乐天不相信,不相信这个命令是飞鸟下达的,更不相信飞鸟会无动于衷,于是他试图用火热的眸子在暗中唤醒飞鸟的良知。然而,他又一次失败了,他的义弟直等到少女露出了肚兜也没有任何行动。   此刻,少女已停止了无谓的哭号,小脸涨得通红,如蝶翼般的睫毛上闪着晶莹的泪珠。她的眼中满是乞求的泪水,死死地盯着面前下达这残忍命令的人,仿佛仍在梦中,不相信般。   “肯说了么?”飞鸟的声音很冷,并没有转身。   忽被拿掉堵嘴的少女急急喘了两口气,从嘶哑地嗓子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饶……饶了我吧,求求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真的……没骗你们。”   飞鸟咳了一声,一个短暂的静默过后,在耳侧举起了他唯一的手臂,之后是利落地挥下,犹如一把刀斩了下去。   得到了这个命令,那两个手下露出了肆虐的淫笑。他们再次堵住了少女的嘴,将她上身唯一遮体的肚兜粗暴地扯落,两只躁动地大手迫不及待地捏上少女的酥胸。   少女的颈上,一块古朴的小木牌随着少女的挣扎在红绳间左右晃动。   “唔——”   这一声仍是透过少女口中的麻布传出,挣扎哭求的声音如风似地淡去。杨乐天倒吸了口冷气,将头别了过去,他对这场在无意中闯入眼球的大戏,根本不忍直视。同时,他对飞鸟的希冀也在瞬间跌至冰点。   ——这个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飞鸟么?这个人还是和我在落日下结拜的兄弟么?我怎么感觉那么陌生,那么缥缈……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采取行动。 第十九章 难言之隐   正在杨乐天考虑是直接解决掉那两个唤雨楼的手下,还是先将自己的斗篷扯下罩住那少女的躯体时,一阵风就这样从天而降。   那风来得甚急,摇动起他头顶上的枝条。杨乐天缩回了身子,眼见空中一面随风飞来的斗篷先他一步裹住了少女的娇躯。   “住手。”喊出声的是那斗篷的主人,他不容分说,就将那少女打横抱了起来。而那两名唤雨楼手下,也任由他将少女抱了去,不仅不阻拦,还恭敬地退立在一旁。   “你怎么来了?”飞鸟转过身,淡淡地道。   那人一笑,不理会飞鸟的问话,而是看了看怀中的少女,温呢地安慰:“别怕,有我保护你,那些坏人沾不得你。”   闻言,那少女如蒙大赦地两眼放光,却又因这番大悲大喜,刚要扯开自己堵口的麻布,眼前一瞬间便黑了下去。   “不!”飞鸟皱了皱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试图将刚刚出口的“不”字泯回唇里。   那人向前走了两步,笑了笑:“二楼主,你应该知道,楼主想要的人,是容不得你说‘不’的。”   飞鸟承认:“是,楼主你我都得罪不起。不过,你是三楼主,辈分在我之下,却没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不是一直很能忍么,今天是怎么了?”那个三楼主颇为讽刺的口气,“呵,二楼主,难道你为这女子动心了,可你的心不早就被别的女人栓死了么?”   飞鸟别有深意地看了那人一眼,“三楼主,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另一个人么?”   尽管杨乐天在树上听得一头雾水,但他还是看到在自己正下方的手臂明显地抖了一下,但由于位置太正,他只看到三楼主头顶的墨色长发和那一声黑色的劲装,并看不到这三楼主的脸。   “他?”三楼主冷笑,“他在我心中已经死了!你没听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现在的江湖是属于我们楼主不死星君的。二楼主,天已经变了,和原来的不一样了,我劝你还是去东湖里洗了澡,冲冲你的痴梦吧。”他横了飞鸟一眼,向上托了托双臂上的女子,举步便行。   飞鸟意外地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而是悲哀地看着三楼主怀中昏迷的少女,恨恨地握紧了拳,眼中划过了一丝怜悯。   这一回,树上的杨乐天看到了这熟悉的眼神,那是他的义弟在隐忍着某种情绪。那微拢的双眉,那浅泯的薄唇,原来这些习惯的隐忍表情,一丝不落地刻在了飞鸟白净的脸上。   ——飞鸟啊飞鸟,这是你的影子还是你的灵魂,你又在隐忍着什么呢?至少,该不会是这么几句言语上的冲突吧。   三楼主抱着少女与飞鸟擦肩而过时,又抬眼瞄上了飞鸟身边的两名手下,皱了皱眉:“另外,他们两个……”   “他们两个是我的人,不劳三楼主费心。”不等三楼主说完,飞鸟截口。   三楼主轻蔑地一笑:“好,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说着,把吹在鬓边的长发向肩后一撇,大步而行。   暗藏在树上的人眸子一凝,竟看到了三楼主那脖颈的一抹痕迹。那痕迹如蚯蚓似地在脖子上缠绕着,又似一条跗骨的小蛇。   杨乐天的心口猛地一撞:怎么会是他?!无痕……无痕竟然是唤雨楼的三楼主,那么他的主子夜里欢呢?难不成刚才飞鸟口中所说他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就是他原来忠心服侍的教主?   静默的巷子里,飞鸟和两个手下仿佛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飞鸟不动声色,那两个人也干瞪着眼看着。   一节干枝从树上吹落,“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碎为两段,那声音尖锐刺耳,瞬间挑起了两名手下恍惚的神经。   两名手下身子一抖,齐刷刷地曲膝跪地。   “二楼主,请放我们一条活路。”一名手下不停地在捏着手指。   另一名手下将头深深地叩了下去,“二楼主,您好心好报。我们兄弟乞讨也好,买血也罢,您就看在我们这半年侍候您的份儿上,饶了我们。”   “起来。”飞鸟命令的声音,温和而不容违抗。看着两名手下立即从地上起身,在他面前站得笔挺,他的脸色忽然阴沉下去,对着两个人淡淡地吩咐:“你们,把眼睛闭上。”   就在这样一句不带感情的语声惊落的刹那,那两名手下还没来得及害怕,乌黑的刀口已然从他们的颈间划了过去,闪电般地速度,连树上的人都没有看清楚伏魔刀是如何拔出的。只见飙飞的明艳血珠,在空中滑过了一道完美的弧形后,落在了空巷灰淡的墙上。两具身体“咚”地一声倾倒下来,几乎在同一刹那。   “嚓!”   飞鸟将乌黑的刀扣入了刀鞘,转过身,落寞地迈出了两步,他只想给手下一个最痛快的结局,而不愿见他们落在楼主手里生死不能。   的确,这两个手下是他不得不杀的。因为楼主要的女人是没有人可以触碰的,否则,后果是他们承担不起的,还不如由自己亲手给个痛快的死法。   陡然间,飞鸟迈向前的脚顿住了,他感到浸润着冷汗的衣袍被风瞬间压上了脊背。那身后的寒凛之气令他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是黑白无常前来勾魂,而要带走的不仅仅是地上的两个死人,还有他。   看见了前面的人双肩在抖,杨乐天的心也跟着抖动起来:三年了,自己没有道一句离别的话,却以死亡和他的义弟说了再见……此刻,他终于有机会和兄弟重逢,然,他的双足好像被浆糊粘在了地上,身子已然没有了前倾的动力,双臂也重得抬不起来。   蓦然间,飞鸟回头,大刀从漆黑的刀鞘里飞了出来。他横刀指着面前不过一丈远的男人,充满戒备地,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谁?”   斗笠垂下的黑纱在面前拂动,飞鸟看不见他,而杨乐天却清楚地看到了义弟眸中的东西。在那如星辰般璀璨的光芒中,堆积了太多岁月的痕迹,是低浅的忧郁,现实的残酷,淡淡的绝望,还有那保护性的凌厉。   “是我。”沉吟着,杨乐天伸手摸下了头上的斗笠,便在这一瞬间,那一头墨色的长发轻软地垂落在肩头,在那张清俊的面颊上轻荡。   仿如雪地中的阳光一样刺眼,飞鸟在见到那张面孔的时候,迅速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本来松了的手指,忙在刀柄上用力握了握,然后顶着涨红的脸,说了一句:“我不认识你。”   闻此一言,杨乐天深深呼了口气,缓缓道:“你说得不错,我也不认识你了。”他的目光如铜板坠地般,跌落在那个刚刚倒下的唤雨楼手下身上,他连连吸气,可却感觉到胸口被什么东西挤压着,窒息得紧。   “大哥……”   片刻后,飞鸟从刚刚的难以置信中拔了出来,正如他上次在京城的巷子中遇到了落荒而逃的杨乐天一样,他很快接受了大哥还活着的事实,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唤出了声。   亲切的呼唤,如钟声回荡在耳畔,撞击着那颗脆弱的心。杨乐天一惊抬头,迎上那一眨不眨的眸子,咬了咬牙,齿间发出薄冰碎裂的声音:“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话音一落,杨乐天眼看着那双充满期盼的眸子黯淡下去,心被狠狠地抽上了一鞭:飞鸟啊飞鸟,不是大哥不认你,而是大哥不愿意见到这样子的你,你能明白么?   飞鸟释然一笑,口中喃言:“大哥真的没死,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我在盂盆节那天许的愿望竟会成真,看来那盏河灯你在地府定是收到了。”   他自嘲地收敛了笑容,眸中洒下一片柔和的光,“呵,大哥,我现在生活得很好,真的!算是衣食富足,无忧无虑,请大哥放心去隐居避世吧。我知道那是你的夙愿,你不必为了我的宏图大志勉强而为,那样太累了,再说我也累了,没那个心力了。”   飞鸟兀自叨念完,就将刀插入了刀鞘,一转身,举步走向巷口。   “义弟,且慢。”杨乐天一手从后面拍上了飞鸟肩膀,尽管那肩膀宽厚有力,但仿佛经不住这般力道,被那只大手压得骤然一沉。   “你肯认我?”飞鸟眉稍一挑,斜眼盯着肩头的那只手。   杨乐天缓了口气,“我想你能给我一个认你的理由,合理的。”他的手搭在那肩膀上,感受着掌心下的颤抖。   “因为……”飞鸟的话送到唇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有把真正的理由说下去,反是说:“因为我自私,我贪图金钱和权利,所以我冷血,我变得杀人如麻,变得……变得不再是你那个结拜义弟。”   飞鸟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始终没有转过身。假如他是正对着杨乐天,他一定无法隐藏那双剧烈颤抖的眸子,那里有刀锋划过水波,一阵激荡后,平静如初。   杨乐天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落在飞鸟肩头的那只大手,缓缓收紧,抓皱了白色织锦的布料。 第二十章 请跟我走   “放手吧,既然我们已经无缘再做兄弟,那么,让我走。”   飞鸟语声一顿,眼望西天。此时,一抹余晖正在天边快速消散,就如这耳边的风,不知会去向何处。   叹了一口气,飞鸟继续道:“我们各走各的,我不去碍着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你。”其实,他那最后一句话,在心里已变成了——我没脸见到你。   “义……”杨乐天唇边一颤,仍是不舍得松开肩头的那只手,只用痛心的声音道:“你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冷血。你原来从不杀人,还逼我发誓不要杀人,可是现在你竟然对生命视如草芥……”   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投洒过来,把兄弟二人笼罩在一片金色暖味的影子里。杨乐天轻轻闭上眼睛,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他与飞鸟结拜的那一日,也是在这样一片夕阳的包裹下,两个人的脸都镶着一层淡淡的金边。   “还记得么?”杨乐天轻启了唇,“那一日,我们歃血为盟,你在身负重伤下还与我跪在落日前,对日盟誓,我说希望与你同甘共苦,而你却偏执地说只要与我共苦。呵,不管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终是大哥对不住你在先,给你带来了太多的苦难……”   杨乐天在飞鸟的鬓边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睁开眼睛,更没有看到飞鸟动容耸动的眉梢,他自顾地继续说着:“你看,金光就在我们眼前,与那日的一样,我们何不重新开始。大哥知道,你一定隐藏着什么苦衷,说出来,大哥和你一起面对,也让大哥同你共苦一次,好不好?”   动人的话语如一道清泉默默滋润着飞鸟的心田,他的舌尖一松,那个苦衷差一点儿就从舌下溜出来了,偏在这时,体内有某个声音向他吼了一句,愣是把那苦衷冻结在唇边。   “不必勉强,我没有苦衷,也不需要你这个大哥。”冷静下来,飞鸟清晰地把冰冷的言语吐出。下一刻,他肩头一抖,挣开了杨乐天的手,提着刀,独自消失在完全昏暗的天空下。   杨乐天怔在原地,方才扶着飞鸟肩头的五根手指始终没有合拢的力气,就任由如缕的寒风在指间穿梭,直到整个手掌冷如寒铁……   夜幕笼罩了漳州城,在唤雨楼的某个厢房中,帷幕重锁,暗香幽然。   帷幕正中,摆放着一只盛满了热水的大木桶,五彩的花瓣飘荡在水面上,浮浮荡荡,仿佛也要随热水冒出的氤氲雾气蒸腾起来。女子轻柔地褪去鹅黄色的纱衣,用一只灵活白皙的足探入木桶,试了试水温。   “姑娘,可是水热了?”一旁侍奉的婢女注意到女子微皱的眉。   女子温和地摇摇头,随即抬起修长的腿伸入水中,另一条腿随后跟进。缓缓地,她坐了下来,将整个玉体沉入水中。   女子安静和慵懒地坐在木桶中,水面刚好没过一对柔软的酥胸。她用纤纤玉指搅动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嘴角露出孩子般地纯真笑容。   摆弄了一会儿,她觉得索然无味,便将身体向后靠去,找到了一个令自己舒服的姿势,静静地放松四肢。蒸腾的水汽上升,萦锁着她宛若桃花的面颊,放松下来的身体令她有种突如其来的疲倦感。女子缓缓垂下微卷的睫毛,半眯着杏目,仰头凝视着顶上华丽而优雅的藻井。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总会不自觉地颤抖,那些漂亮的东西为什么每次都要以出卖自己的灵魂为代价。如果是这样,她宁愿不曾拥有。   “姑娘,水凉了吧,要不要奴婢给您添上些热的?”婢女怯怯地问,打断了女子的思绪。   女子再次摇头,淡淡地吩咐:“不用了,你去再给我找些茉莉花瓣来,添上就好。”   “是。”婢女依言退去,正当她踏出梨花的木门时,忽然听到耳边有个低低的声音在问:   “屋中的女子可是今日刚抓回来的?”   “不……不是。”这低沉而危险的声音,吓得那婢女连头也不敢回,手死死地扣住刚刚合拢的门板。   “好,刚才我问的话你只当没有听过,你也从不曾和我说过话,明白么?”   “是、是。”威胁传来,婢女颤抖着应和,手下的门板“哐当”一声,惊动了屋内的人。   “这么快就回来了?”   声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婢女的心里大叫一声“不好”,然,她身后的威胁也在同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声音,好熟悉……   跃上屋顶的人,回味着刚才从屋子中传来的声音,假如不是屋中女子在沐浴的话,杨乐天一定会揭开他身下的瓦片,窥上一眼。不过,他刚才已经太冒险了,为了一个下午才见到的姑娘,在危机四伏的唤雨楼中跳到那婢女身后,打探那少女的下落。他自己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那并不是他来唤雨楼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想看看这个唤雨楼究竟是何名堂,他的义弟为什么会陷入其中而不可自拔?顺便看看那个所谓的不死星君是个什么模样,是否真如许慕白猜想的——不死星君就是吴阴天?   虽说,唤雨楼是龙潭虎穴,但对于武功奇高的杨乐天,这里却是如履平地。更何况,他还有夜色的掩护,那些窝在暗处的守卫没有一个人能逃掉他如鹰枭般敏锐的眼睛。不过,他是来夜探的,并不想惊起太大的动静,于是他便轻足高抬,在高屋建瓴间细细搜索。   眼前是一个狭小的院落,杨乐天在这院子里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个紫衣少女。屋内没有烛光,黑漆漆地弥漫着恐怖的氛围,少女被捆绑在床头的一根柱子上,只被缚了双手。令杨乐天稍稍欣慰的是,再见少女之时,她没有如猪猡一般地被人装在麻袋里。   “别怕,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杨乐天悄无声息地绕过门前守卫,从一处侧窗翻身而入,快速纵到少女身侧,及时捂住了她要惊呼出的嘴。   紫衣少女瞪着惊恐的眼睛,憋红了脸,似乎喘不过去来,发出“呜呜”的声音。杨乐天未敢松手,追问了一句:“你信我么?”   “呜呜。”少女应着点点头。   见那双陡然瞪大了的眼睛,杨乐天尽管还是不大放心,却松开了手,礼貌地退后一步。   “你……”少女一得喘息,马上开了口,还好声音并不大,“你别过来,别以为你装成好人来救我,我就会信你,我可没那么笨。”   杨乐天微微皱眉:“你认为我是唤雨楼的人?”   “求求你们,饶过我吧,我只是……”全身打着哆嗦,少女眸底闪过一丝不令人察觉的光,“我只是雪月宫的一个小宫女,真的不知道那个什么缥缈峰的秘密。”   雪月宫,缥缈峰……杨乐天心里一突,转转眼睛,没有接话,由着少女把话说下去。   “那个三楼主说要保护我,却将我绑在这里,我不管你是什么四楼主、五楼主,反正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你别过来!”话到最后,紫衣少女仍不忘警告一句,泪珠打着滚从红肿的眼眶里翻下来。   这哭声呜呜咽咽地从屋内飘出,对于门口的两名守卫而言,是司空见惯了。因为这位少女一进门来就一直在哭,断断续续,听得他们头脑发蒙,心烦气躁,此刻更是懒得理会,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不屑地轻笑。   屋内,面对少女的无助与畏惧,杨乐天并没有急得上前安慰,因他听到了那两个震入耳膜的地方。   缥缈峰,这个地方是十六字箴言中的最后一处未解之谜。而以唤雨楼如今的势力,在江湖上足可以呼风唤雨了,可唤雨楼还是要急着破开那秘密,真是应了那句——人心不足蛇吞象。   同时,“雪月宫”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也不陌生,这个江湖上存在了五十几年的邪派,比起风极一时的天神教还要维持的长久。而那里,那个在南疆某处隐藏的雪月宫,也是他母亲的成长故土。   “别过来!”看见杨乐天向前靠近了半步,紫衣少女突然嘶叫了一声。这少女有了白日的经历,此刻对男人生出了特别的敏感。   令她始料未及的,这一声喊,不但把杨乐天的思绪拉了回来,也惊动了门外的两名守卫。两名守卫对了一个眼色,毫不犹豫地踹开房门,借着玄月打入屋内的冷光,寻觅着屋内的少女。   “妈的,太他妈的黑了,快点儿,点根蜡烛去。”一名守卫推了推他身边的另一名守卫。   那名被推的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吓了一跳,踉跄几步,柔软的小腹正好撞上了桌角,登时疼得冒了冷汗。他不满地在黑暗中回瞪了后面一眼,碍于自己是新来的,只得乖乖顶着痛,点上蜡烛。   昏黄的烛光只闪了一下,随即湮没在黑暗里。只在一眨眼的工夫,滚烫的火苗穿过柔软的舌和坚硬的牙齿,飞快地顶上了尽头的深洞。   连喉间被灼伤的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去点蜡烛的那名守卫就歪倒在桌上。而第二名守卫正欲嗔怪,却忽感小腿一麻,立时扑跪在地。紧接着,他后心要穴被人踢上了几脚,眼看经脉不舒,身子如虾米般的弓起,又如死鱼般地倒下。   一切只发生在月亮没入薄云之时。   “好厉害啊!”回过神来的少女,兴奋地跺脚,清眸中水光一闪,看着青衫男子的目光登时变了,没有了畏惧和恐慌,而是惊叹和崇拜。   杨乐天走上前,用傲霜剑挑断了束缚在少女腕间的麻绳。   “姑娘,现在你可相信我了?”他说话之时,剑眉上扬,磁性而诱惑的嗓音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第二十一章 潜伏追踪   “嗯,相信。”紫衣少女讷讷地点头,显然是被面前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魅力所吸引了,而在看到月光下那张俊美无双的侧脸后,更是惊为天人。她痴痴地揉着被勒出紫痕的手腕,亮亮的眼睛眨动了两下后,忽地口气一转,嘟起了嘴:“喂,我可不叫‘姑娘’,我是有名字的,叫青璧。可不是奴婢的婢,是玉璧的璧啊。”   “好。”杨乐天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怔楞,催促:“青璧姑娘,我们快走。”   “喂,你叫什么啊?”   “我……”   杨乐天刚出口一个字,正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听似简单的问题,门外便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足音落地轻浅,每一步都不紧不慢。未免打草惊蛇,杨乐天飞快地将两名守卫拖到床下,自己则和那个叫青璧的姑娘隐在床后的阴暗中。   “喂……”青璧贴在杨乐天耳边,极力压低了声音:“你的名字?”   耳边的脚步声见闻渐近,只差几步远了,而身边的少女居然还在问他的名字,杨乐天不得不再次出手抵住了少女的唇。   这次,紫衣少女没有再叫了,任由杨乐天堵着唇,只等杨乐天松开了情急的手,她才小心地喘息一口气,抬手摸摸面颊,竟然如煮熟的鸡蛋般滚烫。   “吱”地一声,门板被从外面推开,冷月流进屋内,在青砖的地上投射出一个女子的悠悠倩影。   “守卫呢?”女子自言自语,提了鹅黄色的罗裙,迈入门槛。   暗处,杨乐天手指一紧,当他听到那女子的喃语后,本来充满了警惕的眸子,却毫无防备的睁大了——这声音……是她,刚才屋中沐浴的女子也是她?!她怎么也被关进来了?不对,她若是被关进来的,又怎么会在这里沐浴,还有婢女伺候……难不成她和飞鸟一样,都陷在这唤雨楼中,不能自拔?   杨乐天陷入了沉思,修长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滑入衣间——三年前,她赠与之物还在,幸得当年有这个东西在柳飞扬的必杀技下救我一命,到了今时今日,我还要留着它么?若要归还,那么,就是现在。   下定决心,杨乐天用食指和中指将怀中之物夹了出来,脱口而发的两个字即将喊出,偏在此时,另一个男人夺门而入,高呼了一声——   “阑姑娘。”   “哦,三楼主。”黄裙女子回过头,微微一怔,“你怎么也来了?”   “我奉了楼主之命,带屋里的姑娘去见他。”   “不好意思,我也是奉了楼主之命,说要放了她。”女子语声一顿,“你说,我们该听谁的?”   婉转动人的声音中,蕴涵了威胁,而换来的只是无痕从鼻中发出的一声轻哼。他回眼一瞄,正撞见床角那根孤零零的床柱,那对原本凝聚着的眼瞳登时放大了,“人呢?阑,你……真的放了人?”   “放人?”黄裙女子面色一僵,顺着无痕的眼神望去。   那床头果然空无一物,只留下几根断开的麻绳。无痕正用手拉扯着断口,指给女子,“你看,这麻绳肯定不会自己断吧,这切口齐平,明摆是被利器挑开的。你……”   “这不是我弄的。”女子把手一摊,“我可没带什么利器来,不信的话,三楼主可以搜身。”   搜身?呵,她果然还是那么大胆开放的……在阴影里的杨乐天微微错愕,将那二指捏住的东西轻轻塞回了衣间,但是他有一点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就是这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人,如今却都要夹着小心,以敌人的姿态去面对。想到此节,杨乐天心中不由得发了一声感慨——她和飞鸟,究竟陷入了怎样的困境?   “我没有放过人,刚才我一进来就发现门口的守卫不见了,于是就和三楼主开了个玩笑,还请三楼主在楼主面前小心说话。”见无痕没有搜身的意思,女子再次开口。只不过,她这次似乎真的畏惧着什么,一只垂落在身侧的玉手紧张地揉捻着裙带。   “呵,你以为单凭你的一句话,我就会相信你有放人的胆子么?那样的话,我岂不是一头蠢猪。”无痕的话虽说得刻薄,却也给这女子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没有和阑姑娘多说废话,只低头冷着一张脸,匆匆出了屋子。   黄裙女子也不愿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多做停留,随在无痕身后出了屋子。直待两人走远了,杨乐天这才拉着青璧出来,飞檐走壁,将她一路护送出唤雨楼。   天边翻起了鱼肚白,杨乐天将青璧姑娘扶上了自己拴在落羽杉下的马儿。“啪”,他用力一拍马臀,让马儿咯咯嗒嗒地小跑出去。   淡紫的裙,玲珑的脸,马背上的姑娘紧蹙着一对秀眉,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这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子。   “要记得哦,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来雪月宫找我。”温暖的话语回荡在青衣侠客的耳边,他低头淡淡一笑,看着手中那枚精致的令牌。   令牌只有巴掌大小,乃青铜所制,正面有象征着雪月宫的徽章——冰雪覆盖的山巅上悬着一轮满月,背面则是用篆体雕琢的一个大大的“月”字。   “沁儿……”杨乐天握紧了令牌,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名女子。他不甘心看着飞鸟和沁儿在堕落在黑暗的邪魔组织里。他杨乐天虽拯救不了世人,但至少这两个人,应该存着善良之心,是可以拯救的。   “阑姑娘,您这是去哪里?”   清朗的声音,如初冬的第一片飞雪,在唤雨楼大门敞开的刹那传出。杨乐天一转头,正看见他心中所想之人。他忙压低了头上的垂纱斗笠,将身形掩在落羽杉繁茂的针叶后,这便随手折断一根满是尖针的细枝,眼睛透过这枝条的空当看过去。   沁儿还穿着昨晚那身鹅黄色的裙子,在迈出门槛之时,莹亮的裙带翩翩飘起。“我出去逛逛,顺便去买些胭脂水粉。怎么,你们要跟着来的话,就一起走吧。”   “不,不敢。”守卫躬身退去。   树后的杨乐天心里一紧:原来看似出入自由的阑姑娘,也是一直活在别人的监控中。他想到此,身形从落羽杉后晃出,暗中随在了沁儿身后。   当然,在沁儿和杨乐天的中间还有秘密隐藏着几个人,他们都是唤雨楼的眼线,有的蔽在高高的阁楼之上,有的隐在巷尾一隅。无论沁儿走到哪里,都逃不过这些跟踪高手的眼睛。杨乐天可以看见,时不时有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探出个脑袋,或是路边卖菜的小贩停止了找钱的动作,亦有人扮作卖艺扑卦的道士,举着小幡,一步一摇地与沁儿擦肩而过。   垂纱下的嘴角微微扬起,杨乐天的手指握紧了那节落羽杉上折下的青枝。他还记得,微生雾最擅长的穿穴银针,其实自己在看过两遍以后,早已心里神会,就是苦于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看来今日刚好有机会一试身手。   杨乐天心里这样想着,手下一根根地折下了青枝上的针叶,尖锐而富有韧性的针叶瞬间变成了无比锋利的暗器,只在他抬手扯动斗笠的举落间,那些暗器就发将了出去。   “唰、唰、唰——”   一根根细小的针叶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各个目标上,杨乐天加大了唇边的弧度,大摇大摆地行在街上,用眼角的余光环视着他的成果。   一名小个子,惊讶地低头看自己的大腿,刚抬起的左脚,悬在半空,他就保持着这个可笑的姿势留在了一家酒馆的台榭上,进退不得,活像一只在跳舞的猴子;对面的道士似乎察觉到了小个子的异样,可是他的屁股还没从椅子上抬起来,就立刻又坐了回去,捂住自己的肚腹,发出了闷闷的悲鸣;茶棚上的一个“伙计”仰头之际,眼巴巴地看着女子消失在视线里,他没有动弹,四肢俱已麻木……   在杨乐天举手抬足间,附近的追踪者便已被清理的七七八八,至少没有人敢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然而,前面离他不到三丈远的女子却加快了脚步,仿佛后面尾随了一只豺狼,远比数量众多的猎狗更令她担心。杨乐天默不作声,渐渐放缓脚步,只远远的将那黄色的裙裾定在视线之内。他要减少沁儿的担心,看看帮她清理完路障后,她将作何打算。   果然,在城里绕了两个大圈之后,沁儿终于转出了城门,向着西郊走去。郊野小路,来往行人稀少,路边偶有几个茶棚,沁儿在走到第三个茶棚后转身踏上了上山的土坡。   冬日的尾声,一部分心急的小草已从土里探出头来,齐齐矮矮的,散发着勃勃生机。沁儿显然不是来欣赏风景的,她一刻不停,连那黄裙的衣角沾满了泥土也不计较,仿佛是前面的房子着火了,等着她去扑灭。   杨乐天微微疑惑,他此刻很想趁此荒郊野外向沁儿问个明白,问她加入唤雨楼的原因,问她飞鸟隐藏着的苦衷。然而,他的好奇心却让他放缓了脚步,姑且压住心中的冲动,看看沁儿究竟是要来此做什么。   此时,沁儿正攀着小山上的土坡,向着山顶的那个残破的亭子而去,亭旁生着一丛丛枯黄的竹子,在山风中沙沙作响。   沁儿忽然顿住脚步,没有行到亭子处,就转了个弯,向着一丛枯竹走去。杨乐天轻步蹑足,站定在竹林之后,他可以看到在竹林中一名精悍的男子正皱着眉,焦急地向这边张望。 第十三卷 不死星君唤雨楼 第一章 竹林乞丐   “人找到了?”竹林中传出了沁儿的声音,正是向着林中的男子所说。   男子支吾着,为难地耸了耸肩,“阑姑娘,找是找到了,就是……”   “怎么了?人呢,在哪儿?”沁儿心焦。   叹了口气,男子转身,扒开了身后的一丛竹子,“人在里面,就是这个样子了。”   沁儿一愣,尽管看到那男子支吾的样子,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做了一些心里准备,但在看到地上之人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抖。   在那丛竹子中央,正蹲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从他脚上穿的两只不一样的鞋子来看,明显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其中有一个大脚趾顶出了破烂的鞋面,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上面尽是黑色的污逅。   沁儿用力闭了下眼睛,敛起衣裙俯身去接近那乞丐,尽量使自己保持平稳而温和的口气,唤道:“哥……”   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试图去拨开乞丐额前遮住面庞的垢发,却不想还未碰到那乞丐的身子,乞丐就像突然触电似地,向后跃开。   仿佛是受到了惊吓的小兽,乞丐用手圈着膝盖死死抱紧,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中,肩头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   沁儿一慌,伸出去的手僵直地抽了回来。杨乐天在竹林后看得清楚,沁儿的脸此刻是如此得苍白无力,正如她眼中渗出的泪水一样,她无力收回,只能任凭泪水被干裂的土地掠夺。   “哥,你怎么会落魄到这个样子,你到底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楼主到底对你做过什么?”沁儿自语般地问,而对面乞丐全无反应。于是,她眨了眨被泪水朦胧的双眼,再次将温柔的手伸向对面邋遢的人,“哥,别怕,是我,你的妹妹阑儿啊……”   “阑儿?”乞丐闻言一惊,猛地把脑袋从胳膊里拔了出来。   “哥……”   “阑姑娘!”旁边的男人飞快地出手,扶住了几乎晕厥的沁儿。   沁儿……   杨乐天的心头同时一紧,他很想看清楚那张令沁儿倒下去的面容,然而,那乞丐的身子恰好被此时去扶沁儿的男人遮住,拦截了杨乐天的视线。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抓紧了一节枯黄的竹子,他知道,那支干枯的竹竿一定很脆,他只要稍一用力便可折断。而此时,他即便是很想用力折断枯竹,以平复心中的愧疚,也不能令竹子发出任何声响来引起他们的注意。他还不想暴露自己,毕竟有个陌生男人和乞丐在场,小心方为上策。   于是,杨乐天抿唇低下了头,在沁儿和这个乞丐面前,那份愧疚的感觉的确令他抬不起头来。   ——那个乞丐真的是夜里欢么,几年不见了,那个冰冷的人,就沦落至此?!难道真的是苍天的报应,报应他这个教主退隐避世,不理会天神教的兄弟们对他寄予的厚望,不顾飞鸟、夜里欢一干人的手足之情,不报答沁儿的锦囊相救之恩……   而后,苍天就将这个报应,都落在他关心的人身上,让他亲眼看着侠骨仁心的义弟堕落,亲眼看着心地善良的沁儿再次助纣为虐,亲眼看着一心振兴天神教的夜里欢惨淡收场?这究竟是在报应谁啊……   “阑姑娘,你好些了么?”男人扶起了沁儿的同时,向侧方错开一步。   杨乐天眯起眼睛,跃过沁儿颤抖的肩膀,他的眼眸中终于倒影出了那张乞丐的脸。那是一张没有尘垢的脸,许是刚才埋进臂膀之时,被自己的胳膊擦抹干净了。毫无意外地,那张脸上了有着一抹惨淡的笑,那是心中的悲苦无处倾诉。然而,那种冷得如冰川的凛冽之气却不曾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魄的、颓废的气息,那竟是一种书卷被虫蛀的感觉,残缺却富有内涵。   在看到那张脸的同时,杨乐天手下的竹子也折为两截,发出了如泉水川谷的声音。   这声音很清、很冷,惊得沁儿全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她立时抖出了衣袖中的一双短剑,持剑缓缓转圈。   黄裙女子的身形就如一只被猛然间抽起的陀螺,只不过沁儿这只陀螺的动作很慢。他身边的男人也警惕起来,架起了马步,用刀锋似的眼睛向着杂乱的竹丛中扫视过来。   这男人的眼睛……杨乐天的心中一紧,他忽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双眸子,然而,这种眼神在天神教的众多杀手中都是存在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了。不过,现在的情势也没有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既然除了这个男人以外,其余的两个人都是故友,他干脆大摇大摆地站出来。   “沁儿,是我。”杨乐天将垂纱的斗笠拿在手中。   “你……”沁儿不进反退,双手剑蓦地垂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个青衣侠客,里面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杨乐天轻笑,“我还活着。”   “真的是你?”   “对,是我。”   “你还活着?”   “对,我还活着。”   ……   相同的问题,沁儿反反复复问了三遍,而那个青衣侠客也对答从容,耐心地反复应答,直到他看不到女子眼中的震惊为止。   沁儿终于平定下来,从她的眸子可以看出她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却还没爆发出来,或者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她侧头,淡淡地吩咐那个在身边默默无言的男人,“墨,你先把这个人带走,给他梳洗干净好生伺候,再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记住,无论黑白两道,他都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是。”叫墨的男人领了命,挽起乞丐的手臂,很快消失在这片荒郊野岭中。杨乐天本想阻止男人将乞丐带走,而再一思量,面前的女子给乞丐的安排也是不错的,更是他目前给不了的,所以他缓缓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你有话对我说?”杨乐天明明是自己有话要说,但在看到沁儿闪动的眸子时,却反问了出来。   沁儿抖动着唇:“你……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她摇了摇头,“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要回来,早晚有一天,我会去阴曹地府找你去。”   听闻此言,杨乐天心口撞了一下,面上却是灿烂地笑了,“沁儿,你不希望我活着么?”   “我……”沁儿哽咽。   曾几何时,她多希望再见到面前那个男人,亲口唤她一句“沁儿”,她不会对这个男人有什么奢求,只要这一句就够了,然后看着男人和他的妻子幸福地在一起,她甚至会亲自去庙里许愿去祝福他们。   可是,三年前她听到的却是个噩耗——杨乐天和柳飞扬同归于尽。对于这两个男人的死,沁儿实感百味杂陈。   尽管柳飞扬罪大恶极又对她残暴不仁,但可能是她长期处于那个魔鬼的威压之下,对这压迫的感觉已潜移默化的产生了某种依恋。所以,沁儿的内心是不希望柳飞扬死的,这种不舍的感觉连沁儿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但这份不舍却又那么真切的存在着,以至于产生了心痛的感觉。   而杨乐天是她满心爱恋的人,即使那份爱恋是一厢情愿的,但在她心里已经生了根,并不是轻易可以放下的。听到杨乐天的噩耗,沁儿更是猝不及防地晕倒在哥哥的怀里,她无法接受,伤心欲绝。她可以接受她爱的人和别的女子幸福圆满,却不能接受那个男人的死讯。   在经过了三个月的痛苦挣扎之后,沁儿在哥哥的安抚下,渐渐接受了现实,精神恢复起来,因为她发现还有关心她、守护她的人,那就是她的哥哥夜里欢,但就在她刚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哥哥的关爱时,却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   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沁儿的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周围的空气好像被什么挤压了,变得稀薄起来。   竹林被风吹过沙沙地作响,那声音,就像是在忧伤的哭泣。沁儿的心里也在哭着,而她却保持着倔强和坚持,隐忍着不哭出来。她向着杨乐天步步逼近,语声微微颤抖:“杨乐天,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三年来,你到底去了哪里?”   杨乐天神色一黯,“我和琳儿去了一个地方,在江湖之外寻求宁静。”   “宁静?”沁儿一愣,呆然喃着:“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宁静吧,真是令人羡慕啊。”   杨乐天的脸色变了变,也许的确是自己太自私了……沉吟一刻,他的脸色恢复了一如平常的沉静,缓缓问:“沁儿,这三年来,你们……都发生了什么?天神教又是怎样覆灭的?”   “算了。”沁儿顿住了脚步,“你还是别问了。若问了,会让你彻夜难眠的,那滋味我已经体会够了,不忍再让你去尝试。”   “沁儿,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事情搞清楚,想救你们脱离那唤雨楼的控制。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何一个个都去唤雨楼效力?”   “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的好兄弟?”沁儿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审视的目光如弯刀一般割在杨乐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她眼光中蕴涵着深刻的积怨,仿佛在质问: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像个救世主似地跑回来,回来看我们的笑话么?你来的太迟了,也太晚了。   那眼光令杨乐天浑身不自在,但此时的杨乐天却能让自己从愧疚中冷静下来,从容地与她对视,“飞鸟,我已经问过了,没有得到答案。”   一声无奈地轻笑后,杨乐天猛地上前捉住沁儿的双臂,用一双大手夹住那柔软的躯体,目光真挚,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道:“沁儿,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那双温暖的大手扣住肩头的一刹那,温暖而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女子的心头。沁儿面对杨乐天那双炽热到可以燃烧起来的黑瞳,感觉仿佛有人把她从黑暗隐匿的角落中抓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沁儿呆住了,那双因想逃避而低垂的脸,忽被杨乐天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挑了起来。   “沁儿,看着我。有什么委屈,就看着我的眼睛说出来。” 第二章 岁月遗痕   “有什么委屈,就看着我的眼睛说出来。”   杨乐天霸道的动作和话语,令沁儿无可反驳。她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崩溃了心灵中那道筑就已久的堤坝。   沁儿眼睛一闭,扑在了杨乐天宽厚的肩膀上哭得伤心。杨乐天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心,让掌心的那一点点热度来平定那些历经沧桑的情绪。尽管他知道,这点温暖对于沁儿来说,是微乎其微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沁儿的哭声渐渐熄止,她靠在杨乐天的肩头,呢喃了一句:“我真的可以和你说么?”   “说吧,我在听,而且听得非常认真。”杨乐天的话很温柔,他想给怀中的女子哥哥一般的安慰。   沁儿心里一暖,泪水再次划过面颊,渗入杨乐天肩头的一片濡湿中。她盯着那一片因泪水变了色的衣衫,目光深陷了进去,记忆的碎片正如溶入衣衫的那滴清泪般,在头脑中扩散开来。她靠在男人的肩头,回忆着那段往事——   “在听到你的死讯后的一年内,哥他重新整合了天神教的教众。正在天神教的力量日益壮大之时,不想一场忽如其来的瘟疫,覆盖了整个大名府,并波及到神魔崖。在那场瘟疫中,哥用尽了毕生的功力来为附近的百姓疗病,却遗误了教内众多兄弟的病情。然后,他被累得吐血,看见教中的兄弟陆续倒下,他却无力相救。唉,更糟糕的是,那病魔趁虚而入,连哥也……”   “夜里欢也感染了瘟疫?”杨乐天脱口而问。   “嗯。”沁儿顿了一下,又想哭,但她忍着将泪水生憋回去,在那温暖的肩头上蹭了蹭,继续道:“后来我们几人合力施以内力相救,哥算救回来了,但你的义弟又倒下了。”   杨乐天咬咬牙,“飞鸟他当时一定也救了不少的百姓吧。”   沁儿承认:“对,他救的不比哥少,所以很快就病入膏肓,眼看是活不了啦。”   “那后来呢?”杨乐天皱紧了眉头,“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是那个医仙。是他从龟谷赶了过来,原来那个医仙是落花的师妹,落花以死相求一定要让医仙救活飞鸟。”   听到此处,杨乐天舒开了眉头,不为人知地从唇边浮现了浅浅的笑意。飞鸟和落花,这个杨乐天在临别前撮合的一对,看来他们内心隐藏的感情一旦爆发出来还真是深厚呐。   “对了,那个医仙他还好么?他现在在哪里?”杨乐天突然念起了儿子的病。   沁儿一怔,短暂的沉默后,继续了刚才的回忆,“飞鸟被医仙救活了,连附近的百姓也因为医仙的灵丹妙药而死里逃生,但在哥最后天神教清点人数的时候,却发现所剩的教徒又回到先前的几十号人,天神教再一次陷入了危急,也就在这时,被一个神秘的面具人攻陷了。”   “面具人?是不是吴阴天?”杨乐天抓在沁儿衣衫上的手指一收。   “他就是现任唤雨楼的楼主,不死星君。”沁儿仿佛在刻意回避着杨乐天的问题,连男人的手弄痛了她也强忍下来,“这个人深不可测,那场瘟疫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他要铲除天神教而有意为之。他甚至也会使用蛊毒,但却不得其法,所以抓了哥哥来要挟我为他办事。”   “原来你是受人威胁才……”杨乐天顿了顿,急问:“那飞鸟呢,他也是受了不死星君的威胁么?”   “不错,不死星君来天神教只抓了两个人——我哥和落花。然后,他把这两个人关在了某处,施了非人的虐待,却让他们活着,以此来要挟我和飞鸟替他在唤雨楼中办事。”沁儿从杨乐天的怀里直起身子,提到哥哥的境遇,她的脸上刚恢复的红润又变得苍白憔悴。   听到“非人的虐待”一词,杨乐天缄默了,他的心里在痛,但是他知道他的这点痛远远不敌飞鸟失去爱人的痛和沁儿失去哥哥的痛。   缓了一刻,杨乐天接着问:“你哥的武功比你高强,落花的下毒手段亦是首屈一指,对于不死星君而言,夜里欢和落花的利用价值绝对比当做人质来的要高啊?”   沁儿摇摇头,“可是那个不死星君的野心很大,他看中的不是一般的武功和普通的下毒功夫,他要的是飞鸟烟雨六绝的神功,要的是我替他练龙心蛊而不断增长功力。”   听到此处,杨乐天不禁打了个寒战——用龙心蛊增长功力,这不是柳飞扬的手段么,原来听沁儿说过,当时那些男孩失踪正是喂了赤血蝴蝶,练就了龙心蛊,这能令武功翻倍的神奇蛊毒,却要牺牲掉多少男童的性命!   “这附近一两年来失踪的男童,都是被你们抓去做了药引?”杨乐天忽然换了质问的口气。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也无法忍受沁儿这样助纣为虐。   看见男人脸上因震惊扭曲的表情,沁儿也跟着打了个哆嗦,黯然低头,“哥在楼主手里,我是迫不得已的。”   对面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尽管杨乐天也理解沁儿的心情,但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还是认为不可原谅。只有喉间震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杨乐天冷笑:“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失去了一次哥哥,而不想失去第二次,才会那么做。”   听到这样寒冷如冰锥的声音,沁儿一惊,连那颗悲伤着的心也瞬间冷凝了,“对,是我自私,我就是不能够再失去第二次。于是在这两年,我一直在安排墨去秘密寻找楼主关押他们的地方,可是你也看见了,我找不到。我救了不了哥,也不能让哥死在楼主手里,所以我别无选择。”   “那么为了让你哥活着,你就去做那么灭绝人性的事情?”杨乐天大声斥责,黑漆的眸子里染上血色,那眼神中有愤怒也有痛心。   沁儿退后了两步,缓缓抬起一对卷翘的眼睫,微湿的眸中变幻出复杂的神色,“我令你失望了吧。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么?杨乐天,你不会不记得,从你第一天见到我,我就是这样一个没人性的人,从你第一次抱着我,我就跟着柳飞扬在练龙心蛊,那时候我是甘心情愿的,没有人逼我做的。”   她眼中的悲哀,反映进杨乐天的眸子里。   杨乐天看到这悲哀的光和那成强烈反差的言语,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对答,或者是他错了,或者他刚才应该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他试着在愤怒中冷静下来,然后反复对心里那团怒火说:这个女人只是想保护自己的亲哥哥,她是一如的善良和单纯,她这次是迫不得已的。   他一边想着,一只手缓缓深入了衣间,将那个手掌大的小物件递上来,“这荷包……物归原主。谢谢。”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艰难,却是极有诚意。沁儿心头一暖,从刚才的悲哀中抽离出来,如今看到自己的荷包,更加迫不及待地从杨乐天手上接了过来。女子刚刚还泯成一条线的唇,立时弯了一个十分夸张的弧度,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蟠龙荷包上的那条“小龙”贴在自己的心口上,让她的心和那荷包上的小东西融为一体。   “哥哥,这是哥哥为我做的东西。”沁儿自喃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荷包上的蟠龙,转头向着杨乐天甜甜一笑:“谢谢你还给我。”   杨乐天微微点点头,然后,他垂下了手,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停住,再一次地回头瞥向沁儿,果然,他在那张灵秀的脸上找到了单纯和善良。他无声地笑了,可又冷漠地将头别了回去,望向下山的路,心中默道:既然现在不知如何面对她,那么,就先不去面对吧。   初春的风带着暖融融的味道撩起了他青衫的衣摆,杨乐天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温暖,只有风带走体温的凉意。   伴着这丝丝的凉意,在他身后传来了沁儿的柔软声音:“杨乐天,我早已对你死心。我现在只是想找到我的哥哥,假如你念在当日我赠与锦囊荷包的恩情上,假如你念在我哥曾帮你打理天神教的辛劳上,那么,就帮我救夜里欢出来。我答应你,只要你救出了我哥,我就会马上离开唤雨楼。”   有一瞬的动容出现在男人的脸上,而他脚下却是坚定不移,不曾停顿。青衣侠客一步一步地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而行,身体仿佛比来时更加沉重了,沉重得他几乎迈不动步子。   而在侠客渐行渐远的竹丛中,沁儿的身体一瞬间软了下来,跌坐在冰凉坚硬的黄土地上。她的胸口陡然痛了起来,那痛宛如一束烈焰,攀着女子最敏感脆弱的神经,猛地蹿上了顶心。眼前随即黑了下来,额上的细密汗珠越聚越多,顺着她剔透玲珑的面颊滑下,聚集在尖尖的下巴处。   沁儿隐忍着,不发出痛苦的惨叫,却难掩从唇角溢出细碎的呻吟。她想不到再好的办法来缓解这痛楚,只得下意识地将双腿折叠在胸前,用手臂紧紧地环住,如刚才竹丛中的那乞丐一样,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来忍受这如毒蛇啃噬一般的煎熬。   春风吹过,拂落她颌下的汗水,沁儿在心底自嘲——   “蛊毒害人者必被蛊毒所害。” 第三章 唤雨楼主   “她在门外跪了多久了?”   “回楼主,两个时辰了。”   倚靠在软榻上的男人轻袍缓带,眼睛穿过翡翠制成的华丽面具,斜睨着屋中回话的奴才。他用鼻子“呵”地笑了一声后,缓缓地抬起食指,向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   那奴才悻悻走了过来,看见他面具下那些鬼惑而阴狠的光后,全身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垂头跪了下去。   就在唤雨楼的楼主身边,那个奴才以个卑微的姿态跪着,双手抓着身侧的衣袍,紧张地两只眼睛一直在眸子里乱转。这已经是他今天晚上进屋第三次了,终于被楼主叫到了身边,然而,那个男人勾完了手指却没再说话,就让这奴才活在压抑得空气中。   “啪!”   不知等了多久,那奴才终于迎来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由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向着脸颊横甩过来。毫无预兆的强劲冲力,令那个奴才身子一歪,倒下地上竟一时爬不起来。   挣扎了一下,那奴才抬起红肿的面颊,努力地摆出十分恭敬的姿势,重新跪直。被撕裂的嘴角仍淌着血,但那奴才的眼睛连颤抖都不敢,笔直地望向男子脸上流光异彩的面具,等待着楼主的吩咐。   这个邪肆的男人最讨厌别人不看着他,眼神闪烁,让他去猜。所以,他命令唤雨楼的所有人无论在何时都必须正视着他,这是楼里的规矩,在他面前没有人敢低下头去掩藏眼中的一切。   男人提起一块方帕,擦拭着刚刚打人的手,动作轻且缓,幽幽开口:“记住了么,就像这样的力道,打门口那个人二十掌,然后放她进来见我。”   “这,楼主,那个人可是……”   “嗯?”   只这一个字,上挑的语调就把奴才嘴里说到一半的话生生逼了回去,他双手不安地攥着拳,松了又握,身子却随着应了声“是”后,飞快地站起来,向着门口走去。   门外,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仍跪在冷月下,面对着华丽桃木色的两扇大门,低垂着头。尽管白日毒性的折磨已经终止,但沁儿的身体仍然极度虚弱,在这种情况下,她还以一个跪立的姿势撑上了两个时辰,几次欲要晕厥她都挺着直起了身,腰腿上紧绷的肌肤亦在小幅度地抽搐。   除此之外,她膝盖上的痛也是钻心难耐的。院中铺的是坚硬的石板路,为了美观还嵌入了各色彩色的石子拼成图案,此刻这些石子装饰却正在以一根根钢针的姿态戳在那可怜的膝盖骨上。从尖锐的疼到麻木,最后是不敢挪动半分,若然因大腿的酸痛而挪动一分,膝盖上便会回报她十分的痛。   然而,更令她忐忑的,不是这些痛楚,而是楼主唤了她,却不让她进门,就一直这么折磨着她。她亲眼看着,那个负责传唤的奴才已经来来回回进去三次,这次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仍会对她置之不理呢?楼主是怎么想的,莫不是他发现了我白日的行踪?   这时,门被推开了。   沁儿看着那个奴才出来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渴望的目光,而那个奴才似乎也如她所愿的走了过来。可是,下一刻她感到的不是奴才传达的任何命令,而是一记脆亮的巴掌。这一记巴掌落在脸上是火辣辣地痛,半个面颊登时肿了起来。   沁儿一愣,那凌厉地掌风又掴上了她另一侧的脸颊。这一掌,直震得她的左耳一阵嗡鸣。黄裙女子耳聪目明,她很快意识到了一个奴才绝对没有那么大胆敢打主子,除非是那人会意的。既然是这样,她就跪好,坦然地接受那接踵而来的掴掌。   约莫打了七八下之后,那奴才突然停了手,却引得沁儿一阵恐慌,她转动着含着水光的眸子,询问似的看着那奴才。   “阑姑娘,对不住了,这是楼主的命令。”那奴才只解释了这一句,夹风的手掌又毫不留情地掴了上来。   好疼……   沁儿的双颊皆已肿的和馒头一样,红色的液体从牙齿缝中蔓延开来。但是现在除了闭上眼睛,接受这未知数目的巴掌之外,她别无选择。   二十掌打完,沁儿已经无法张口说话了。那奴才也不多说什么了,冲着沁儿摆了摆手,示意了一下大门的方向,便捂着自己已经转为乌青的脸,径自走开了。   沁儿扯了下嘴角,她只想讽刺地一笑,可她再也笑不出来,因为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给那破肿不堪的嘴角带来撕扯般的痛。   她挣扎着,用手撑着地面,从那些折磨她的小石子上爬起来,但刚一起身,膝盖凛冽的痛又将麻木的小腿顶了回去,重新砸在那些石子上。   “啊——”   沁儿脱口溢出沙哑的痛呼,再次手脚并用的爬起,踉跄着走向她注视了许久的桃木大门。两扇门死死地闭着,中间有一道明亮的烛光从门缝正中投出来。她用手心捂上那道光,心口再次慌乱地撞击起来,如捣蒜般得震动。   ——那个人是什么意思,他命人把我嘴打成这样,是不想让我有一句开口解释的机会?他都知道了什么?会不会和杨乐天有关?   正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那个人就站在门口,脸上罩着一面翡翠玉石的面具,眼睛窝在面具的两个小孔里,一如既往的阴冷。   面对楼主的突然出现,沁儿显然是不知所措,刚刚她就站在门板边上,却完全听不到里面脚步走过来的声音。于是,她僵直了身子,下意识地从唇边溜出一声“楼主”,但她却忘了,自己那张肿胀的脸是不允许她开口说话的,结果那声“楼主”被痛呼所取代,并没有钻进面具男人的耳朵里。   “你来了,怎么不进屋子?”面具男人的话颇为和风细雨,却令站在门口的沁儿打了一个寒战。比起原来侍候的主上柳飞扬,她有时候觉得这个楼主更加难以应付。   顶着红肿的脸,沁儿只得向楼主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来。这间屋子雕龙画栋,若是论王府的奢华也不过如此,除了东墙下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珍奇古玩,西墙上还有几张名家手笔的字画。南面,则是一扇雕花的大窗户,床下横放着那张用银色柔软毛皮铺成的软榻。   这张华丽的银色毛皮,纤尘不染,与地上所铺的赤红色长绒毯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如落入血池的白雪。在这样一个奢华的房间里,如此美好的东西居然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阴森的感觉欺上身,沁儿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屋内的气氛和楼主身上的气质一样,阴冷而鬼魅,神秘而邪肆。但她仍是随着楼主的脚步,一步步地向着软榻靠近。   这张软榻不仅铺设比一般床榻华丽,形状也有不同,与其说是床榻,更可以是一张躺椅。一半的床榻可以高高抬起,另一半则与地面水平,若再加上腰间的一个软垫,那自然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唤雨楼的楼主正躺在这张软榻上,拿起桌边温度适宜的茶水,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让清新的香气包裹唇齿。   沁儿自觉地上前解开男人的衣带,好像刚刚挨打的事情未曾发生过一样,一切都做得那么顺其自然。看着那个享受着默许她动作的男人,沁儿快速地剥落了男人一层层的衣衫。她当然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男人,既然对方不提出质疑,那么,她就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一双纤长柔滑的手,穿过那光滑而富有弹性的小腹,顺着肚脐上的线条滑上去,在胸膛处两个凸起的粉红上画了个圈,又伸向他脖子上方的玉石面具。   男人没有说话,只在享受着女人手指的光滑柔腻的质感,但在那手指滑到他面具的一刻,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陡然张开了。   这把沁儿吓了一跳,手指瞬间从男人的面具上抽了回来。男人侧着头,用斜斜地目光审视着面前的女子,然后手指一钳,毫不留情地捏起沁儿红肿的面颊,让那刚低下的头对上自己的眼睛,发出玩味而危险的语调,“谁让你低头的,嗯?”   女子的眼睛对上男人的一刹那,身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她想为自己辩解一句,口齿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人在面具下发了一声轻蔑地笑,摸上了自己脸上冰冷冷的东西,“你很想摘这个是不是,我的那张脸对你……真的这么有吸引力么?”   沁儿慌张地摇摇头,随即又被那种温怒的目光逼得点了点头。   “呵……”   男人的笑又泛上了那双诡异的瞳仁,下一刻,他便拉着沁儿的手抚上了自己脸上冰冷的面具。   玉石般的寒冷迅速汲取了沁儿手上的温度,当那只修长的手一直引导着沁儿摸索到面具上的两个黑洞时,沁儿的手已彻底地变成了一块冰。   然后,男人按住沁儿手指上的两个骨节用力向下一拉,随着他手下的动作,玉石的面具便一寸寸地离开了那张长久隐藏着的脸。 第四章 纵欲强爱   对面的女人陡然间睁大了眼睛,从眉毛、眼睛、鼻梁、再到嘴唇,将男人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仔仔细细地扫过去,没有放过一丝一毫。   男人的脸很白,因为长久不暴露在阳光下的原因,白得几乎有些透明。但这反而把他略显平凡的五官衬托得更有美感,一道英挺的鼻梁把两只眼睛的距离拉开,两道如山峰似的浓眉横在一对狭长的眸子上方,透出一种盛世凌人而又变幻莫测的神秘。   “好看么?”在那深刻人中下的薄唇轻轻勾了起来,唤雨楼主漫不经心地问,语声轻佻。   沁儿点点头,她表面上没有什么疑问,心中的疑问却是更大了。她发现那寻不出一丝瑕疵的笑颜完美到不详,别说她没办法说话,就算能开口也是绝对不敢再问什么,现下唯有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去衣。   这样的侍寝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沁儿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要特别的折磨她一番,她的心口随着她去衣的动作而在狂乱地起伏。   而那个男人则慵懒地向着软毛的榻背上靠了靠,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眯着眼睛去看美女宽衣。   薄如羽翼的鹅黄色丝绸从香肩上滑坠在地,露出了女子光洁滑嫩的肌肤。虽然她的肩头略塌,却恰与两只粗细匀称的手臂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从男人的角度看,尽管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丰满,但是那身材却将小家碧玉似的温婉展现得淋漓尽致。   看到这样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体,榻上斜倚的男人双眸浅眯,欣赏风景一般地凝视着她,同时舒展开颀长的男性身躯,虽不着寸缕,却依然保持着那慵懒自得的样子。只是在不经意间,那只粉嫩的舌头如毒蛇般地探出湿热的口腔,在血色的上唇边轻轻一勾,立即令那薄唇蒙上了一层光莹的水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魅惑。   沁儿的眸中亦泛着迷离的色彩,如烟似雾,她扭动了几下腰肢,伸出洁白如玉的手再次攀上了男人的胸膛。男人扯了一抹诡笑,猛地伸手揽过那如水蛇般的腰身,将女人的酮体突然按趴在榻上。   “啊!”   长而柔软的毛钻入了沁儿的口鼻中,微微麻痒,她想用手去抹,但她的身子被那个男人死死地压住,连手足也难动弹半分。随后,她感到身上男人的体重在一分分地增加,灼热而温湿的气息离她的粉颊越来越近,最后干脆直接喷到了她脸上,令她胃里翻涌难过。不仅如此,男人欲望的唇舌如毒蛇般纠缠上了她的耳垂,一下下地舔舐、细咬,在沁儿白皙的脖颈周围留下了赤若朱砂般的残红。   然而,沁儿此时唯有忍耐,紧咬牙关,拿出例行公事般的平静,但当她听到来自耳畔的一句话后,全身裸露的汗毛都不自禁地竖了起来。   那声音来自她身上的男人,是缓慢而冰冷的语调:“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么?”   沁儿闭起惊骇的眼睛,摇了摇头。她从跪在院子里开始就一直在问自己楼主生气的原因,虽然每想到一个答案都令会她心神不宁,但她仍会控制不住地去细细思索。然,这个男人偏挑了这个时候来问她,又将如何地处置她呢?甚至……会不会把她这样一丝不挂的扔到院子里去……   沁儿不敢再往下想,她知道这个男人邪恶的念头层出不穷,男人下一步会怎么做,永远是自己想不到的。与其如此,她干脆不去想,只将脸深埋在银色的毛皮里,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等待着身上神砥一般的男人对她的宣判。   怎料唤雨楼主再不发一语,接踵而至的是那样凛冽的痛感。沁儿头脑一震,一滴晶莹的泪滑了出来,无声地消失在柔软的毛皮中。   ——为什么每次都是痛,从不是快乐?   她有时候想从这样原始的行为中获得解放,得到正常人应有的快乐,这么想也能让自己在这样一个窘迫的处境下放宽心境、随遇而安,至少希望自己欢愉时的呻吟不总是因为痛苦。然而,从她把第一次献给了身上的这个男人后,她就从未有过水乳交融的感觉,即使今日看到男人姣好的面容后,却还是觉得自己像个承装污秽的容器。   “嗯——”   一声从喉底发出的沙哑声音,令男人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他有些疲惫地垂下了眼睛,本由于倦意动了心思放过这个女人,但他皱了皱眉,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反到是将上身也贴上了女人的脊背,一动不动的压着。   沁儿扭动了一下脖子,小心翼翼地从毛皮上扬起,算是小小的挣扎。男人却在这时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向上拉起,将她的头和颈部绷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呃……”由于无法说话,沁儿在嗓子里发出了闷声的痛哼。   唤雨楼主故意向着沁儿高抬的耳根处吹了一口邪恶的气息,缓缓道:“让我们继续刚才的问题。”   沁儿听得身子一震,无意中把头扬得更高,于是她喉咙中的气道绷得更紧,仿佛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邪肆的楼主发了一声诡笑,用手猛地把女人的头掼在了毛皮上,厉声道:“我知道你不能说话,我也不需要你说什么。所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明白了吗?”   沁儿点了点头。   “很、好。”楼主收敛了笑容,那眸子中明显腾起了怒气,只是他身下的女子看不到。低沉的声音如花瓶掉在地上,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响声——   “第一个问题,你可还要你哥活命?”   沁儿毫不犹豫地点头,她受不死星君的威胁,甚至是把身体都出卖掉,完全是为了他的哥哥夜里欢。   “哼,你最好记得这件事。”男人感到了身下之人的震颤,手不老实地在沿着女人光滑的脊背缓缓下滑,然后,他扬起嘴角,语气放缓了下来,“你很想逃出我的掌控,对不对?”一边说着,那只大手在女人翘起的臀峰上狠狠地揉捏了一把。   沁儿骤然睁开了眼,羞愤之下,却在拼命地摇头。   “哦,你既然不想逃出去,那么为什么今天下午偷偷地溜出去,还故意避开了唤雨楼的守卫?打伤了他们?”听到沁儿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男人替她开口:“我知道,你会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讨厌有人监视,那你……是不是也讨厌我呢?”   沁儿仍在摇头,却觉得那头摇得无力,她不知道有多讨厌身上这个男人,可是讨厌了,又能逃得开么……   “好,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么我就认为你是喜欢我的。”男人随手一扭,在那富又弹性的臀峰上留了一记殷红。   痛哼了一声,沁儿的眼眸中被蒙蒙的雾气所填满,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声音,这次却换了轻柔地问,虽是那样情人间的语气,但听起来却令人毛骨悚然。   “阑,除了我,你的心里可有别的男人?”   “没……”沁儿这一声是忍着脸颊的痛呼了出来,她甚至来不及去摇头,只听到那最后“别的男人”四个字,杨乐天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即使她说对杨乐天已经死心,即使逼迫自己不再想那个青衣侠客,然而逃避的结果,仿佛只会在她见到杨乐天之后,有了疯狂地担心和思念。   另一个男人在头顶冷笑,如一只盘旋在头顶的鹰枭,居高临下又充满危险。   “你果然还念着别人。”   沁儿心里一凛,吃力地说了一个字:“没。”   “好。”男人语声一顿,大手扯起了沁儿的头发,带着怒气的火焰燃烧了他的全身,连身体的欲望也重新抬起了头,再次冲撞进女人的身体深处。   “啊——”   沁儿痛苦得如死鱼般弓起了身子,头再次高高地离开了银色的毛垫。   “我让你想!我让你想!”男人疯狂地咆哮起来。女人说的这两遍“没”字,居然会如此急切,在男人看来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啊呜……啊……啊啊……”   口中溢出了细细碎碎的呻吟,沁儿蹙着眉,默默地忍受着身后一次次猛烈地冲撞,忍受着那个男人的怒火。恍惚中,她竟有些想念那个曾经侍奉过的柳飞扬,至少柳飞扬没有如此粗暴地对待过她,也没有这么易怒,尽管两个都是邪肆的恶人,但比起这个楼主,柳飞扬算得上是个君子了。   痛苦和兴奋的声音跌宕起伏,给气压逼人的房间中添上了一抹绯靡的色彩。便在这屋顶之上,有个黑衣人正将耳朵贴在瓦片上,倾听着屋内微小的声音。黑衣人的耳朵极其灵敏,并将一丈旁微风浮动树叶的声音与这屋内的声音完美的分隔开来。   “咯!”   房上黑衣人的手指泛白,由于握得太紧而发生了骨节间的摩擦错位,发了刚刚这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然,当他再次听到屋中女子一声痛苦的呻吟后,却不由得又握紧了拳。   又一次的激情释放后,唤雨楼主从女子身上翻了下来,扯过衣衫仔细地穿戴好,最后将肩头的一缕长发从领口处掏了出来,甩在肩后。   他歪着头,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榻边低头敛衫的女人,眼中黑色的瞳仁突地一缩,“我警告你,除了我,所有你爱的人都将被你的爱所害,包括那个……杨、乐、天。” 第五章 一波又起   杨乐天!   沁儿放在裙带上的手猛地一抖,手中的蝴蝶结还没有打好,便松松散散地垂落下来。   此时,沁儿很想自作聪明的地对楼主道,杨乐天在三年前就和柳盟主同归于尽了。但她被吓得发懵的脑子转了一个圈,立时就清醒过来。   ——世上哪里会有那样巧合的事情,偏偏在她下午刚刚见到死而复生的杨乐天,楼主就莫名其妙地罚她,追问了她一晚上外出的事,最后还亲自点出杨乐天的名讳。   沁儿仔细想来,所有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是楼主已经知道了今日她和杨乐天的私会。   空气凝滞在这一刻,她想低头掩饰那双想说谎的眸子,却逼着自己去正视男人可怕的目光,她知道这是男人定下的规矩,在这个时候更不敢忤逆。而她想说的话也全部咽进了腹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那唇角还是疼得厉害,她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与此同时,对面的男人正用诡亮的眸子告诉她,她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唤雨楼主偏着头,手里把玩着自己那张玉石的面具,就这样一瞬不移地审视着她,那眼光中充斥着不可小觑的压迫力和不可一视的傲慢,那是霸主的气息。缓缓地,他将面具扣在了脸上,一个眼神就将沁儿逼出了屋子。   “唉,这块毛皮弄脏了。”男人嫌恶地看了看银色皮毛上白浊的污渍,伸手将毛皮顺着窗口扔了出去。   他在窗边转身,她回手合门,两个动作发生在同一刹那。   便在这个刹那,沁儿看到了一束光,不由得惊白了脸色,手指被门缝夹了一下,也全然不觉得痛。令她震惊的是男人眸子中发出的光,阴狠鬼厉,这道光所带给她的气息,不仅仅是熟悉,而是到了亲切的地步。   她清楚的记得,那道光曾经来自一张斑驳可怖的脸——有长长的刀口从右眉处划到颌下,翻着嫩肉淌着血,后来那张脸完全被纵横交错的疤痕所取代。那是一张魔鬼的脸,甚至到了最后,连唯一算是好看的鼻梁也从那张脸上消失了,只留下了两个会吐热气的小孔……   ——鬼面,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唤雨楼的楼主会拥有和你一对一模一样的眼睛?   “一碗阳春面——”   东湖旁边,在一个沿河赏柳的面馆里,伙计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摆到青衣侠客的桌上。   “客官,您的阳春面,请慢用。”伙计在他眼前摆了个请用的手势,这才令杨乐天从邻桌抽回了目光。   “好。”杨乐天点点头,缓慢地用筷子挑起一缕面条,不自觉间,又在面条蒸腾的热气中瞄向邻桌的那几个人。   那几人身着一水的蓝袍,腰间各配有一把细柄长剑,藏青色的腰带上均是盘了个赤红的穗子,下面挂有一枚亮闪闪的银牌。圆形的银牌上绘着三朵乌黑的云,代表着唤雨楼的三位楼主,任何人只要拥有一枚这样的银牌,那么在江湖上便可畅通无阻。   一边盘算着,杨乐天开始低头吃面。这卤的味道很香,上面还有少许的葱花,再加上汤中漂着星星点点的油光,令素白的面条似是掺杂了肉的香味。这对于一贯到了外面只吃馒头的杨乐天,可谓是难得的美食,若非刚才伙计的极力推荐,他又失神中茫然点了头,恐怕就错失了如此美味。   他三口两口便吃完了一碗面,却只是个半饱,虽是意犹未尽,但又想起囊中羞涩没敢再叫。总是吃这么贵的东西,恐怕他身上带的这些银两还不够吃上十天半个月的,再加上住宿的花销,若不尽快办完事回去梅山,他就只能风餐露宿了。   于是杨乐天在考虑,若是想办法取得那几人身上的腰牌,混进唤雨楼去,事情或许能早些了结。不图别的,他只求尽快救出飞鸟和沁儿,再顺便寻些蛛丝马迹,把夜里欢和落花也救出来。   混入唤雨楼,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于是,杨乐天没有再叫什么吃食,端着碗,一边喝着碗里香喷喷的汤汁,一边琢磨着怎样不动声色地撂倒邻桌这几个蓝袍人。   忽然,面馆中安静的氛围被突然闯入的几人打乱,沉重的黑色步靴踏着地板,发出“噔、噔”的声响,这声响越来越近,一直及到青衣侠客的桌边。杨乐天心里一沉,有不好的预感来袭,但他并未说什么,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品尝着舌尖上的美味。   “就是他!”   一个略微尖细的男声传入耳际,杨乐天将碗平稳地放在桌子上。   “好,锁了。”突然一人喝道,旁边的另一人不由分说,提着铁链就向杨乐天的脖子圈去。   “慢着!”杨乐天一摆手,这才抬头打量起身边四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只见这几人均是穿着统一的红衣黑裤,腰间横挎大刀,头上高耸的黑帽上插着一根官府中标志性的翎尾。   “原来是捕快大人,不知在下犯了何事?”杨乐天微微一笑,悠然起身,向着为首的那个凶神恶煞的官差问道。   “你这个窃贼,还不乖乖束手就擒!”那名捕快飞出一个眼色,先前提着铁链的那人立即冲上前去。   就在他出手的一瞬,铁链被杨乐天死死地扣住。   “啊!”那人还未看清侠客是怎样松手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手上的铁链飞撞到墙上,他脚下则由着惯性一绊,结结实实地栽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窃贼?”眼前的一切,杨乐天似乎不曾看到,居然面不改色,他挑了挑眉,向为首的捕快投去诧异的眼光。   看着同僚遭到戏弄,那为首的捕快面上一抽,怒极反笑,伸手抓起杨乐天长凳上放的包袱,解了开来。包袱里是一件换洗的衣袍和两个干硬的馒头,除此之外,再无一物。清者自清,杨乐天冷眼观瞧,见那捕快仍不死心地将那整件长袍抖了开来……   “啪!”地一声轻响,一个锦帛的钱袋从长袍中滑出,几枚铜板滚出钱袋,围着桌子腿转了两个圈,停稳。   “张?”捕快眉梢一挑,一副抓住狐狸尾巴的兴奋样子,他俯身拾起那个钱袋和几枚铜钱,看了看钱袋上的金丝刺绣。   “大人,这就是小人的钱包啊,小人张英,钱包上的‘张’字是夫人给小人绣上去的。”   刚才一进门就指证杨乐天的男人突然跳了起来,激动地用食指对准青衣侠客,“就是他!肯定是这个毛贼趁小人不备将钱包摸了去!”   捕快点点头,抬眼挑看杨乐天,“怎么着,赃物可是从你的包袱里找到的,麻烦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吧?”   杨乐天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的捕快和失主,但觉哭笑不得,他再没钱,也不屑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但他转念一想:唉,也罢,此处人生地不熟,还是少生出些是非来好,只是去趟衙门而已,到了那儿向官老爷解释清楚便罢。   见侠客点头同意,刚刚那摔了一跤的捕快立时幸灾乐祸地咧开嘴角,提起锁链,再次向着“犯人”的头顶罩来。出乎意料地,那粗重的锁链又一次被杨乐天擒住。侠客抬起眼睛,冷冷地盯着那持链的捕快,一字字地道:“我自己会走。”   短短五个字,再加上那欲要摄穿灵魂般的眼神,骇得那捕快双膝一软,几乎跪了下去。至少,他的心里已经给面前的“犯人”跪下了。他怔在原地,目送着杨乐天和其他几名捕快走远,才失神地放下举得酥麻的手,追了上去。   “威——武——”   响亮的惊堂木“啪”地一声击在案上,七品县令官威十足,向着堂下的青衣侠客大叱:“大胆毛贼,公堂之上,竟敢不向本知县下跪?!”   杨乐天扯了一下嘴角,轻笑。他旋即一撩袍尾,缓缓跪下。这毕竟是公堂上的规矩,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必要计较这些。   “嗯——”县令托着长声,捋了捋颌下的三寸羊须,“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杨乐天略一沉吟,答道:“凌风。”他心里无奈一笑,父亲莫怪,这名讳儿子先借来一用,这几年儿子违背朝廷律法的事情做得太多,公堂之上还是隐晦一些得好。   “凌风,你祖籍何处?”公堂之上,又传来了大人的询问。   “我……”杨乐天顿了顿,脱口道:“山东。”   这次,他没有信口开河,山东的沿海一带正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小渔村,不过至于祖籍,他只知道父亲是武当弟子,其他一无所知。父亲,您会不会是个孤儿,是松阳道人收留了您,才拜在武当门下,成为武当大弟子的?不过,那个松阳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头,爹和娘是真心相爱,又犯了何罪?   “啪!”   惊堂木的破空之音震荡于空旷的公堂之上,不仅是杨乐天被震得从往事中惊醒,连两边侧立的衙役们都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   那县令一声大喝:“大胆山东毛贼,竟敢来我漳州府犯案,还不速速将罪行从实招来!”   “未犯王法,有何可招?”杨乐天瞥了一眼正在奋笔疾书的师爷,不禁觉得好笑,他一句话未说,那师爷却兀自欣赏着自己的创作。   县令指着堂下趾高气昂的失主,“张英说是亲眼看见钱包是你偷的,李捕快也在你的蓝布包袱里发现了脏物。凌风,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想赖账不成?”   杨乐天一怔,忽然觉得不是在叫自己,随即反应过来,肃然摇头,“那钱包不是我偷的,肯定是有人趁我不备,放入我的包袱之中,望大人明鉴。”   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知县大人,恭敬地抱了抱拳,却换来了惊堂木再次震耳欲聋的响声——   “啪!”   县令双目一瞪,动了怒气,“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好一个刁民,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先打三十大板。”   “且慢!”杨乐天五指一张,“大人,您未问清事非黑白就胡乱判案,现在,还要屈打成招么?”他说话间,已因不服而站起身来,手臂一挥,愤愤地推开了师爷递上来的供纸。 第六章 欲加之罪   公堂之上,岂容犯人有一丝反抗。见杨乐天陡然站起、一副要踩在他头顶上的样子,那县令更加大动肝火。   “你好大胆子,竟敢公然藐视朝廷命官,再加二十大板。”县令抄起案上的竹篾掷了下去,竹篾一弹,刚好落在杨乐天的脚边。   杨乐天不屑地一哼,他要想甩掉冲上来的四名衙役,只需扭动肩膀就能将他们震飞出去。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否则,就算堂上的十个衙役一齐动手,也拗不过他的一个手指。   或者,杨乐天也可以选择忍气吞声,将计就计,看看是谁要陷害他。而这一点儿他现在似乎更加关心,因为他是个销声匿迹的人,在江湖上早已以死除名,更不用说管理混乱的官府。那么,为何他一到漳州,就陷入衙门,这其中的蹊跷不得不令人怀疑,会不会背后又隐藏着什么阴谋?   他的侧脸枕着冰冷的地面,身后被十尺实木杖一左一右地交叠压住后脊,后面的两个行刑的衙役业已将四十斤重的板子高高举起。杨乐天将唇泯成了一条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最后决定选择后者,忍一时之气。   五十大板,要看打法,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会去了人半条命,残了也算正常,但那只会发生在平常人身上。   由于犯人得罪了县令,两个持着板子的人为了讨好上级,便发了疯似地挥舞着板子,又因太过卖力,全身皆被汗水打透,二十板子下来,两个行刑的衙役均跟从水里捞出来似地。   “啪、啪、啪……”   一声声板子着肉的声音,在三丈高的屋顶下发出了空谷回风般的可怕回响。这声音听得县令解气般的洋洋自得,听得那姓张的失主心惊肉跳。公堂之上,唯有杖下的杨乐天听着这简单乏味的节奏,几乎昏昏欲睡。   “咔吧吧——”   在打到第三十二板时,实木的厚重板子从中间断裂,一左一右两个板子在同一瞬间全部报废。这板子可是今年新换的,打过的人至多十个,今日这个犯人的屁股就像石头一样的坚硬,竟然能把这沉重的实木板子打坏了。   行刑的两个衙役惊得咬了舌头,面面相觑,转头又询问似地看向白了脸色的县令大人,更不知如何是好。   杨乐天故意打了一个哈欠,仰头对着县令嗔怨:“怎么停下了,我睡得正香呢。唉,扰人清梦啊。”   “好,本官就如你所愿。”县令眼睛一斜,盯上另外两名衙役,吩咐:“打人的规矩你们都该知道。”   那两名衙役会意地点头,他们是新来的,这朝廷的律例可是刚刚背熟。于是,他们操起手中的刑杖,坏笑着向着杨乐天走来。   杨乐天闭上眼睛,等了一刻,可是预期的击打却没有开始,反而觉得臀上一凉,有冷风将那里的肌肤吹起了一层小疙瘩。   ——居然被扒掉了亵裤!   杨乐天脸上腾得冒起了一团火,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等羞辱,双手一撑,用背部顶起了两侧格挡的刑杖,旋即双掌齐发,分左右打出。两名衙役的胸口登时吃了一击,身子如皮球般地飞了出去,又重重地落下,东倒西歪,手中的刑杖早已不知去向。   而此时,那个蒙了羞的侠客业已整好衣袍,眼神灼灼地瞪着公堂上的七品县令,“你可以对我用刑,但不可以侮辱我。”   侠客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有着惊人的压迫力,仿佛是一把寒剑,在空堂上绕了一周,却在犹豫着刺入哪一颗跳动的心。公堂内的气氛一瞬间绷得如弓上的弦,县令阴沉着脸,飞快地捋着胡子,竟在慌张下扯断了几根,疼得龇牙吸着凉气,却不敢吭声。   “大人。”师爷及时送上了一本蓝皮小册子,翻开几页,向县令传了个异样的眼色。   县令看见册子,登时眉开眼笑,用手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理直气壮地道:“看到了么,律例上清楚记载,犯人需去衣受杖。你说,本大人又哪里侮辱你了?”   杨乐天目力极好,那一串方方正正的宋体小字,纵使相隔二丈远,也看得清清楚楚。果不其然,朝廷就是有这样不人道的规定,幸好自己是男子身,倘若换了女儿家,受了此等侮辱,还不如一头撞死得好。   “好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一介草民,无权无势,自是争不过你这官老爷。今日栽在衙门口里,我也无话好说,这偷盗之罪我且认下,就将那供纸拿来吧。”   杨乐天一张手,那供纸好像会飞般,落入他的掌心,上面清楚地记载了他是怎样偷的钱包,过程细致得连他都觉得跟看故事似地。   他笑了笑,伸手在上面按了个指印,将供纸递了上去。那县令见他顺利认了罪,也不再为难,朗声宣判:“查山东人氏凌风,犯偷盗一罪,判挑断手筋,拘押一年。”   听到这个判决,除了那个端然而立的青衣侠客,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浅浅一笑,杨乐天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漂亮的弧度——唉,看来这次又要做逃犯了……飞鸟啊飞鸟,你能等上一年,大哥可是等不了哦,呵,我银子不够啊。   昏黄的火把给阴霉的牢房带来了一丝温暖,杨乐天斜倚在蓬乱的稻草上,凝视着墙壁上唯一的小窗。窗外,正下着雨,雨丝带来的舒爽之气,钻过小窗的栅栏,为杨乐天的牢狱之夜增添了一抹醉人心神的清新。   挑断手筋的日子不远,就在两日后。若要逃出这木质的围栏,对于杨乐天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他想在这牢中等待两日,等那个在这两日之内一定会出现的人。   昏昏沉沉,杨乐天在睡梦中迎来了曙光。第二日在别人开饭的时候,他却是没有的,甚至连水也没有。一天不吃不喝倒也死不了,杨乐天半寐着,在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日后,时间又走到了黑夜。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月亮却吝啬它的光辉,躲在薄云中不肯出来。黑如翻墨的夜空中,没有风,那个举目可见的小窗外,连清新的空气也钻不进来。   杨乐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望着外面的小窗反是期盼着再次下雨,他是真的渴了,但又想了想那次在沙漠中的经历,觉得还可以忍耐一下。反正不管那个人今晚出现与否,他都决定趁着晨曦之前离开这笼子。   “杨乐天。”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呼唤,令梦中模糊不清的身影消失了,杨乐天一惊而醒,喃语:“琳儿……”他转头寻找,然,映入他眼帘的却不是那一头银发的仙子,而是一个男人。   紫袍银靴的男人此刻正站在牢房外,透过玉石面具上的两个深洞凝视着他。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杨乐天扑打掉身上的稻草,走近牢边。他亦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这个害他身陷囹圄的人会亲自来“探望”。   “你很想我么?”一声诡笑发自负手的紫袍男人。   “你花心思把我弄进来,不就是想让我想的么,不死星君。”   “聪明。”顿了顿,不死星君向前倾身,“你还知道多少?”   “我还知道……”杨乐天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是个快死的人,呵,呵呵……”他放声嘲笑起来,带着凛冽的寒气。   不死星君用手托了托脸上的面具,看见牢中的人那样骄傲和威压的神情,左手食指不令人察觉地抖了一下。“杨乐天,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你绝对意想不到,但你一定有兴趣知道。”   “是么,说来听听。”   “说?”不死星君幽幽一笑,“那未免太麻烦了。”说话间,他修长的五指从颈中滑过,慢慢攀上了自己那张玉石面具,“你注意啊,现在,请瞪大你的眼睛。” 第七章 故人相见   面具从不死星君面上剥离的一刹那,杨乐天整个人都僵住了。   “真是不可思议……”   看见青衣侠客楞了半晌,只吐出了这六个字,不死星君骄傲地一笑,用指尖去抚自己完美无瑕的面庞,动作很缓很柔,就如女人的手一般温柔。   杨乐天楞了一刻,方道:“那幻魄珠果然是你拿去了。”   “全中。”隐藏不住眸中阴冷的笑意,不死星君语峰一转,“不过,我没有去偷、没有去抢,那珠子就自己滚到了我脚边。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如此,那珠子本就是我应得的。”   “对,我该恭喜你才是,有鼻子总比用两个孔出去美观的多,却反不顺畅了而已。”杨乐天讽刺。   不死星君狠狠一咬牙,张口之时语气却蓦地松了:“谢谢你的提醒,我想这用不着你担心。反正你要怎么想,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吴阴天如今在江湖上可以呼风唤雨,要让你死便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杨乐天呵呵一笑,转而诡秘地道:“鬼面,小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听到这句话,吴阴天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他记得,这话是柳飞扬和他说的,是那个只会给他带来痛苦和屈辱、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上和他说的。提起这个人,他就会回想起那段憎恶的往事和那张自惭形秽的鬼脸。   ——不,鬼面不是他,永远也不是,那只是个阴影,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受了刺激的吴阴天悚然抬起眼睛,露出了一排闪着森光的白牙,“告诉你,杨乐天,柳飞扬他是个白痴,才会栽在你的手里。而你,注定要栽在我的手里。”   杨乐天浅浅一笑,“会么?鬼面。”   “不要再提这个名字!鬼面已经随着柳飞扬那个败类死了,我现在的名字叫作‘不死星君’,或者你可以尊我为唤雨楼楼主。当然,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手上的王牌可不止飞鸟一个,你杨乐天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费唇舌。”   “好,楼主,你既然要我听话,是不是只要我听话了,你就可以放过他们?”   吴阴天闻言诡笑,探身道:“我相信,你该清楚游戏规则的。”   其实,吴阴天说得没错,这答案杨乐天清楚得很,却在明知故问。如果用他一条命就能换回飞鸟、沁儿、夜里欢、落花的自由,他宁愿去死。但杨乐天面对的是一个阴险小人,又怎么可能指望他去信守承诺?   “咔吧!”一根木条在杨乐天手上折断,他的一掌如游蛇吐信般,忽然从这折断的空当中钻出,直取吴阴天的左肋。   曈孔骤然一缩,吴阴天扣上面具的同时,脚下一错,并未躲闪,竟是举臂相迎。   “啪!”,电光火石之间,双掌相交,吴阴天结结实实地与青衣侠客对上一掌。   杨乐天错愕,他没有料到吴阴天会有胆量硬接下他夺命的一掌,更令他震惊的是,吴阴天的掌力居然可以与他抗衡。   火热的气息在两掌之间乱窜,两股背道而驰的气流相互冲撞着。杨乐天将力量推至对方小臂,眨眼间便被对方反推回来,还夹带了另一注阴邪之气,灌入杨乐天的掌心。不出一刻,杨乐天的手臂发麻,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你的功力?”杨乐天大惊失色,从抖索的牙关中挤出这几个字。   “对,我已今非昔比,你还能逃得出我的掌心么?”吴阴天的笑声自面具下发出,透着森诡之气。下一刻,他手腕一旋,将掌心中的内劲加大。   “啊。”脸色一变,杨乐天的手臂立时颤抖起来,身子也有些东倒西歪。他忙扯大马步,稳住重心,那眉间亦是越纵越深——我的功力居然会在他之下,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难道是我这几年在梅山疏于练功,还是因为失了玄魂之力?   “不用惊慌。”吴阴天字字平仄咬得精准,显然那手上巨大的力量并未耗费他太多的体力。他忽的收掌,如浆糊般粘稠的掌风带得杨乐天的身子向前倾倒。杨乐天一个踉跄,及时抓住了牢前的囚柱,站稳。   “你……”他呼呼喘了两口气,用左手握住被震伤的右腕,冷冷质问:“你究竟吃了多少龙心蛊?害死多少无辜的孩童?”   “不计其数。”吴阴天掏出丝绢的帕子,擦去掌心中渗出的薄汗,之后指尖轻弹,将娟帕丢弃。   “……”,杨乐天不作声地停止了呼吸——这个人,果然是我先前小觑了他,没早杀了他,才会变成了今日江湖中的祸害。唉,悔之晚矣。   “你认命吧,我说过,你注定会栽在我的手里。”吴阴天干笑了两声,“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等你受过刑后,就会被押送到京城的天牢去,不必窝在这个小地方了。”   “哦,天牢?”杨乐天鼻中哼了一声,“恐怕,我无福消受,一个毛贼的罪名还不必要那么多大内高手来看着我吧?”   面具下的嘴角一扯,“别小看自己,你绝对有这个福气。劫囚车、包庇朝廷钦犯,这些罪名可以让你好好享受一阵了。”   “你很清楚,劫囚车的事不是我做的。”淡漠地,杨乐天令自己冷静下来,他听着吴阴天对他命运的安排,竟如谈论天气般得云淡风轻。   “我说是就是。何况,你也不能否认你参与了,在老王爷的法场上,你不是一样把人从我眼皮子底下带走了。”   杨乐天点头承认:“对,你说得没错,我是有份参与。当时若不是你阻拦,我一定连老王爷也带走。不过,即使你让我陷入天牢,找那些大内高手来看着我,凭我的本事,也一定有办法逃出去,你不担心么?尚且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就是一会儿天亮,你认为我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衙门里的那些白痴挑断我的手筋?”   吴阴天忍着翻涌而上的笑意,向杨乐天靠近,神秘兮兮地道:“我相信,等会儿你一定会乖乖听话,哈。”   “行,那我们走着瞧。”杨乐天轻蔑地看他,“但是,尚有一件事我搞不懂,你既然武功在我之上,为何不马上一掌杀了我,那样,岂不干净?”   “一掌杀了你?”吴阴天语声一顿,缓缓摇头,“那不是我的风格。”他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妖魅的笑意,自负而诡惑。   在杨乐天眼里,吴阴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瑟缩在柳飞扬脚下、摇尾乞怜的一条狗了,而是一个血腥残暴的邪鬼,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魔君。   不死星君转身走了,在他推开大牢的铁门离去后,那扇铁门由着惯性兀自摇晃着,发出金铁摩擦时的冷锐声响。牢壁上灯盏的昏黄的光照在门口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原本在那里看守的狱卒早已在吴阴天踏入之前,就不见了踪影。   杨乐天微微一笑,现在,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然而,不等杨乐天挥手劈开木质的牢门,就见三个狱卒从铁门后闪身进来。他放下手,抬眼看去,但见当前一个狱卒手中端着个冰冷的铁盘,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置于其上,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令人心颤的光芒。   “犯人凌风,行刑的时辰到了。”后面的一个狱卒掏出钥匙,打开了杨乐天牢门上的锁,伸手将牢门推开。   退了一步,杨乐天指着头顶小窗外的朦胧夜色,诧异:“怎么,不是应该辰时行刑的么?几位大人似乎来得太早了吧。”   “妈的,你还嫌早?爷还嫌晚呢,害我几个兄弟折腾得半宿睡不了觉。劝你一句,把嘴给我闭好,省的兄弟几个割了你的舌头去,下酒。”   杨乐天不屑地哼笑一声,怎料当前的那狱卒却来了劲头,拿起托盘上那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在侠客面前比划起来,“你知道挑人手筋该怎么挑么?”   杨乐天笑着摇头:“不知道,如此酷刑我当真没做过。”   “好小子,看见这把尖刀能面不改色的你是头一个,等会儿爷干活的时候一定叫你欲仙欲死!”狱卒坏笑,一脸横肉随之抽动。   “这里是衙门,你们办事也要依规矩来吧。规定了辰时行刑,现在才刚过寅时,这么早动手,似乎不合王法?”杨乐天辩驳两句,他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要走,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无谓伤害这几名听差办事的狱卒。   “王法,这里老子就是王法。”那狱卒骂咧了一句,抄起腰间的麻绳,一把抓住了杨乐天的手腕。   杨乐天摇了摇头,反手扣住对方的腕子,向自己怀里一带,正要用右脚去扫那狱卒的小腿,便在此时,另一条腿横在了他的靴前。他脚下一顿,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早了,早做完,早上路。”   是他!青衣侠客心中一震,仿佛瞬时被大石砸中了胸口,他缓缓地将目光从身下移开,抬起了眼睛。 第八章 手足相残   “飞鸟……”   杨乐天看着那张熟悉而又如雕塑般僵死的脸,心中一凛,他在那张脸上找不到一点谓之兄弟情义的东西。   “大哥,你忍着点儿,他们动作很快,不会……”飞鸟垂下眼睫,掩饰起什么,艰难地说完后半句话:“不会太痛苦的。”   “义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杨乐天匪夷所思地偏头看他,看着那个一身狱卒打扮的飞鸟,看着那个曾经为他赴汤蹈火的好兄弟。   飞鸟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刚才石塑一样的状态,无情无义。   “我负责监刑,并一路押送你去京城。大哥,你就接受现实吧,你配合我一下,就算报答了你我曾经的兄弟之情。”   这一句话很短,却是杨乐天这辈子所听过最长的一句话。瞬间,他的精神为之一溃,脚下疏离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贴上冰冷潮湿的墙壁。三个狱卒,他本可轻而易举地撂倒,之后远走高飞。可是,为什么,其中一个狱卒竟是他的义弟,而他的义弟还是来监刑的?   心寒的感觉几乎将杨乐天的身体撕成了碎片,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指甲抠入了墙壁。若论报答,他何止欠飞鸟一双手,他欠他的是几条命,穆无极、吴铭……甚至包括飞鸟的娘亲穆莲——若不是穆前辈将内功输给自己,也不会因为真气耗尽而死。除去义弟的亲人不说,就算是飞鸟自己,也是为了他三番五次身陷险境,九死一生。如今,只用他的一双手来换,杨乐天反是觉得便宜了。   良久以后,杨乐天从墙上撑起,第一眼看见的是飞鸟手上的麻绳,“绑上吧,一会儿动手时没那么难忍。”   杨乐天冷然笑了,“不必了,要动手的话,你就拿起尖刀,亲自来。”他斜眼一瞄其余两个呆立的狱卒,发出了牙齿相磨的声音:“他们两个不配。”   飞鸟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脸色却已惨白如雪,他犹豫了一刻,接过狱卒手上递过来的尖刀。那刀刃在距刃端一寸处凸起了一个倒钩,只要方位准确地插进去,拔出时,筋脉必定会被倒勾割断。   双臂向前绷直,攥紧拳头,手腕翻转向上,青色的经脉从薄薄的表皮下凸显出来。杨乐天默默注视着义弟手中微微颤抖的尖刀,泪水从眼眶中淌落而不自知,他尽量平定语声:“动手吧,我定会撑住的,不会喊痛。义弟,这双手赔给你后,我们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我再不是……你的大哥。”   “别逼我,我真的会动手。”飞鸟压抑着喉间的哽咽,发出低低地警告。他不敢抬头对上那双动情的眼睛,只任冰冷的泪水碎在尖刀上。   杨乐天看不见飞鸟此刻的表情,只感到心痛得窒息,他费力地吸了一口气,笃定地道:“你不会……”   “嚓!”   随着一串殷红的血珠从手腕中被带出,他的右手颓然垂下,接着,是左边被戳穿的手腕,鲜血淋漓,无力地滑落。   飞鸟的动作极快,杨乐天咬着下唇,无声地吞下了这锥心刺骨的痛,反是一旁站立了两个狱卒瞪大了眼珠,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果然是条硬汉!”狱卒们佩服,他们很少见到被挑了手筋的犯人一声不哼,还能神志清醒的。   飞鸟看着杨乐天紧蹙的眉头,眼中的泪水兀自流得更急,他从怀中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柔软布条,帮他的大哥小心地包扎伤口。   一双寒冷的手握着另一双失去了温度的手,他的手上沾了他的血,曾经的温暖不再有,他们二人业已不再是兄弟。   “可以了,大哥……”飞鸟试探着唤了一句,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杨乐天靠着墙壁滑了下去,双臂像断了线的木偶,在身体两侧摆动。   “你走吧,让我歇会儿,等要上路了,再过来叫我。”杨乐天虚弱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合上眼睛,隐藏下眸底翻涌的痛苦。   “嗯。”飞鸟在杨乐天的腿上拍了一下,若有深意地提醒:“记得么,只求有难同当。”但是,这最后一句杨乐天却没有听见,他已经身心俱伤了,没有力气再听、再想、再思考。   “砰”,沉重的牢门被关上,几个狱卒又恢复了各自的岗位,坐在门口那个破桌子边,用手臂当枕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杨乐天用肩膀蹭掉脸上沾着的稻草,看着窗外投射在地上的一小片晓光,目光呆滞。   由于失血过多,杨乐天看着看着,头脑便越发昏沉下去,直至到了一个失去知觉的状态。他的身子飘了起来,轻飘飘地就如一朵浮云,但是他没有翅膀,他追不上天空中的飞鸟。那些有着雪白羽毛的鸟儿忽闪着翅膀,在他周围盘旋,看着他发出了讥讽的笑声。   他无奈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笑容,在鸟儿中间若无其事地悬浮着,他对鸟儿说:“等我,我会送你们回家。”   那些鸟儿却回应了一声咕咕的怪笑,用黑豆似的眼角斜睨着他,“你有这个本事,就先把自己送回家。”   “我的家……”在他愣神的片刻,一只洁白的鸟儿忽然在头顶上狠狠蹬了一脚,他的身子顿失平衡,陡然向下坠去,如悬崖边落下的一粒石子般,毫无阻力地下坠。   当他看见梅山的时候,那个银发的仙子缩成了一个小点,他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当他看见梅花想折一支的时候,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就被梅枝刺破。汩汩的血如蜿蜒的毒蛇般顺着手腕淌落,染红了白雪。然而,直至达了地平线,他也没有减速,身子还在下坠……   地面的下方,是一个黑洞。他正在黑洞中,急速下坠。忽然间,那个黑洞的最深处出现了烈焰般的颜色,宛如火盆中燃得通红的木炭,那的确是火,地狱之火。   他快要被烈火焚身了。   仰起头,他向上看去,那里有一群缩小的白鸟,却没有一只鸟儿向伸出援救的翅膀,他仿佛看到刚才那只把他踹下去的白鸟正戏谑地冲着他笑。   身下,明明是熔浆般炙热的烈焰,可是他的身子却冷得要命。那孱弱的身躯不住地打颤,嘴唇冻得发紫、发硬,淌血的手腕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即使是他正在下坠的黑洞侧壁有一些可以攀抓的石块,也只得干瞪着眼睛看着。   这次,他是要彻底葬身火海了。   他绝望了,在闭上眼的一刹那,脖颈处陡然被一根坚硬的鞭子狠狠勾住,那是生痛和窒息的感觉。他想用手抠开那令他难过的鞭子,可惜手臂重得抬不起来,手腕上还在突突地流血,如涌出的泉水。   咬紧下唇,他勉强将手举至与肩平齐,却怎么也够不着箍住脖子的鞭子。他的五指在空中胡乱地抓挠,却为自己带来了针刺般的痛楚。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感觉天旋地转,头脑发懵,难道这就是死亡来临前的感觉?   不!不!我不能死!琳儿还在梅山等我,念儿还小!   “啊”地一声叫出了声,喉头上的鞭子蓦地松开了,他从梦魇中睁开眼睛,四周和头顶还是那间昏暗的牢房,郁窒而潮湿的空气,一切的一切,皆未有改变。   “琳儿,念儿……”   杨乐天总算松了一口气,脖子一动,发觉是坚硬的木头隔痛了他,这才定睛看清,他颈中和那刚被软布包裹的腕间赫然多了一副木枷。木枷的另一头扯在一名狱卒手里,那狱卒少了一只手臂。   “走吧,时辰到了。”飞鸟柔软的语声似一杯温水,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漠无情。   杨乐天的喉间发出了自嘲的响声,随着前面无情的人行出大牢。他不仅头和手被锁上了重枷,双足之间也缠上了沉重的镣铐。更可悲的是,那足上的镣铐还挂着一个三十斤重的铁球,每走一步,铁球都把他虚弱的身体向后一带。   从漳州到汴京,犯人一路托着这样沉重的铁球走过去,如此行上三五个月之后,脚腕定会被磨烂露骨。而杨乐天尚不用担心这些,只是眼前的一切令他感到陌生和恍然。   行在街上,他看到眼前的十字大街都是歪的,招牌上反射出的强光炫目得令他眩晕,还有那些奇异的眼神向他投注过来,仿佛那张英俊的面上刻了个‘贼’字。   “哈,哈哈……”   杨乐天一阵笑一阵痴,只笑自己太傻,正如那个梦境一样,说去救人却被要救的人所害,可笑啊,真是可笑得很。   锁链在前面摇摇晃晃,头前牵着锁链的那个人,肩头始终在微微耸动。此刻,飞鸟听到这一声声刺心的笑声,更是连头也不敢回了。他低着头,步履蹒跚,仿佛比后面带着重镣的人行得还要艰难。   走过漳州城门,飞鸟向着“同僚”们点头寒暄,又过了五百步,他趁同行那名衙差去路边方便之时,回身在杨乐天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大哥,再忍耐一下,只消出了城,十里。” 第九章 患难与共   “飞鸟呢,飞鸟呢?”唤雨楼主将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推翻在地,上好的端砚“哗啦啦”碎了一地,洁白的宣纸如羽毛般轻轻坠地,覆在墨汁上,印染出一朵朵黑色的梅花。   一旁的奴才畏缩着手脚,抱头下跪:“禀告楼主,二楼主他不在楼中,他不是被您派去……”   “哦。”吴阴天伏趴在花梨条案上,喘着极重的气息,半晌,才倒过一口气,伸出食指,“去,给我叫三楼主过来。”   “三楼主?”地上的奴才支吾着,“他也不在……”   楼主“唉”了一声,吓得那奴才身子一摇,被手中刚拾起的砚台碎片割破了手指。其实,吴阴天这声叹息是对着他自己叹的,叹自己脑子不好使了,他记起是自己一大早就把这个唯一的心腹派了出去。可是,今日又是十五,他唤雨楼中还有什么人可以帮他?   “阑、阑,快,把阑姑娘叫来!”   想到这个女人,吴阴天总是觉得怒火中烧。自他二人在万柳山庄初识以来,沁儿的心里就没有他。那个女子心中只有两个男人,一是柳飞扬,二是杨乐天,吴阴天在做鬼面时,已百般迁就、献媚于她,尽管那时是为了联合沁儿的力量对付柳飞扬,但这个女人始终不给他面子。他认为,沁儿定是嫌弃当时的自己面目丑陋才疏离他,所以,他现在就算和这女人在一起,也是怀着一颗报复之心。   然而,在那可怕的蛊毒汹涌来袭的时候,他还是记起了这个女人,毕竟,他现在身边的女人就只有这一个了。   距刚才那个奴才领命下去,已过去半柱香的时间,吴阴天将手上叠起的十余张宣纸撕得粉碎,仍然不能缓解体内蛊毒的煎熬。这忠心蛊是当年柳飞扬给他种下的,他没有拿到解药,那个柳飞扬就死了,而在柳飞扬死去的一年后,他才从沁儿口里得知,柳飞扬当年并没有骗他,这忠心蛊是有解药的。   这解药正如每月一枚的金丹那样,唯有那个下蛊的人才可提供。因为这需要个药引——下蛊之人的骨髓,那金丹正是柳飞扬每月抽取自己少量的骨髓炼制而成,但要解此毒,则需要下蛊之人体内一半的骨髓,然,这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蛊师死了。   但是,柳飞扬死的时候,吴阴天却不知道这个方法,他还把柳飞扬身上的罪证——杨乐天放入盟主怀中的那封“家书”,交到武当松阳道人的手里。之后,他作壁上观,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曾经侍奉的主上被熊熊烈火湮没。   柳飞扬被挫骨扬灰,再也没有金丹和骨髓,吴阴天身上的蛊毒永远不可能被解。尽管如此,他却在柳飞扬的卧房里找到了一本蛊师手札,就在柳飞扬的睡枕下,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亦或是某人有意留下的。   在手札的第一页,指导了忠心蛊的练法,却没有注明如何去解,而在手札的最后一页,又详细写明了龙心蛊的练法及吸食方法。于是,那个心思机巧的吴阴天则照着上面的方法习练,抓到沁儿后,更在她身上中下了属于自己的忠心蛊……   “楼主?”   沁儿进门一愣,她看到那个人的面具歪了,汗水沾在头发上,一缕缕地垂在案子上,十个手指上沾满了鲜血,仍在不停地抓挠着坚硬的桌面。空气中充斥着汗水、血腥和淡淡的花梨木的香味。   ——楼主他……怎么会这个样子,这样子应是中了蛊毒啊?他痛苦的样子,好熟悉,很像那个人……   她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好想去抱抱这只受伤的小兽,那个邪王此刻看起来是那么人畜无害,而且,她曾无数次给过鬼面同样的温暖,就在万柳山庄的密室中。但是,那个男人从未承认过自己是鬼面,从未让沁儿看见过他这种狼狈的样子,而沁儿也从未见过毁容前的吴三公子。她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不是就是鬼面,尽管她很早以前就有这种猜测,可是,自从那晚见到了楼主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她又混乱了。   还是不要过去,他很危险!——沁儿脑海中下意识形成的条件反射,令她望而怯步。   “楼主,你还好么?”   “沁儿,快过来,抱、抱……我。”吴阴天挣扎着扬起头,神智有些模糊。   沁儿没有说话,脚下却在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个称呼……那个称呼,他叫了我作“沁儿”,不是“阑”,也不是“阑姑娘”,这句话明显是鬼面唤我时的称呼,他是……不死星君?不,他是鬼面!   此时,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了正在颤抖的人。吴阴天心口莫名的一热,那么得不真实,却有着令人感觉踏实和心安。那个怀抱温暖舒服,就如婴儿被母亲的双臂呵护着。难以想象,叱咤江湖的邪王,竟然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体会到了从小未曾有过的母爱。   ——我是一个孤儿,一个亲人也无,除了你。   吴阴天安心地合上了眼睛,过了一刻,那蛊毒带起的钻心痛楚忽然来袭,从脚心一直蹿上头顶,他痛得大呼了出声,用力搂紧那个抱着他的人,把头深埋进女人柔软的胸口。   在快窒息前,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叫沁儿过来的目的,“快……快去医仙那里,给我拿几枚凝气归元丹来,我这里没了。”   沁儿应声松开了楼主,深深地看了一眼仍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凝气归元丹?原来他一直将医仙囚禁在楼中,是这个目的。他果然是鬼面。   漳州城外,十里。   “等等。”飞鸟叫住了同行的衙差,“你看前面!”   那个衙差诧异驻足,顺着飞鸟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三颗粗大的榕树,坐落在道旁,最左的一棵枝叶繁茂,已将树冠侵入了中间那棵的枝叶中。   便在那衙差怔愣之际,飞鸟一个飞腿,踹在了衙差的后脑昏睡穴上。他瞥了一眼应声倒地的人,当即拔出腰间的伏魔刀,“当、当”两声,斩断了杨乐天手颈间的木枷和足下的镣铐。   “大哥,你怎么样?”飞鸟搀扶住面容憔悴的杨乐天。   沉默地一笑,杨乐天不知所谓地看着独臂人,他已经快不认识这个人了,然,他的心底还存着一丝希冀——飞鸟会变好的。   杨乐天由着飞鸟扶着他在榕树下坐稳,才缓缓开口,声音却是不由自主地冷硬,“你要怎么样,打算就此放了我么?”   飞鸟笑了笑:“不仅如此。”他起身,绕到中间那棵榕树后,复又蹲身,开始刨挖树下的泥土。   杨乐天不知道飞鸟在做什么,他的视线被背靠的这棵粗大树干挡住了,而此时,他也没有力气和心思去挪动身子探究飞鸟在做什么。那个独臂人在做什么,对于他这个随遇而安的人来说,并不重要。既然可以喘息片刻,那么他只想闭着眼安静得休息一会儿。   就在一瞬间,头顶幽兰的光覆盖了青衣侠客的周身,他感觉全身像是浸泡在温热的牛奶里,那样的舒服和美妙。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被挑断的筋脉重新搭扭在一起,渐渐融合为一体,腕间翻卷出的新肉如花瓣似的拢起,在肌肤下抹平了痕迹,淡去,无痕。   杨乐天重新握紧了拳,有力而震惊,原来他的义弟只是想用一招苦肉计,将他从吴阴天的眼皮底下救出来。   “哈,大功告成!”   听到飞鸟熟悉的声音,杨乐天仍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居然有些怕飞鸟见到他感动的泪水而收了那兴奋的笑声。   “大哥,伤口还疼么?”   触手是冰凉的,杨乐天摸着突然塞入手心的圆滚滚的东西,释然一笑,泪水也从面颊上滑了下来,碎在幻魄珠上。   “不疼了。”杨乐天睁开眼睛,“不过,这里很痛。”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飞鸟听到这话,脸上立时绷紧,“对不起,是我亲手伤了你,我……”他说到一半,脸上便已灼热起来,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杨乐天挑眉嗔道:“怎么,你挑了我的手筋,让我忍受了这般残忍的酷刑,这会儿连句道歉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飞鸟垂着头,脸跟块红布似的,若是他抬头,一定能看到此刻杨乐天忍俊不禁的神情,但他没有抬头,而是一咬牙,跪下给杨乐天磕了一个头,“对不起,大哥,义弟错了,求大哥原谅。”   杨乐天没有扶起飞鸟,反是与他平膝而跪,“义弟……”   “大哥,你还肯认我?”飞鸟惊喜地抬头,这才看到了杨乐天唇边那抹弯弯的弧形。   “我相信你!”杨乐天肯定了自己的直觉。   飞鸟却轻笑,“你就不怕我这个唤雨楼的二楼主为了女人出卖你?”   “大哥信你,不会。”   在杨乐天那双黑如泼墨般的双瞳里,飞鸟看到了真挚和情义,他的眼光因感动而颤抖,他举起了唯一的手掌,向着他的大哥发出了邀请:“好兄弟——”   “一条命!”杨乐天击掌相迎,与飞鸟十指紧扣。   “哈哈哈……”   “哈哈哈……”   头顶着一片蓝天,兄弟二人在这空旷的郊外纵情大笑。豪迈的笑声掠过草地,折弯了草叶;穿过树梢,唤醒了沉睡的新芽;最后,笑声随着风儿飘到了天边,卷着朵朵白云,凝固成永恒。   也许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飞鸟的行动已向杨乐天证明了一切——他豁出自己和情人的性命,不惜背叛不死星君,私放杨乐天,还不计后果地盗出了幻魄珠。   似乎被温暖的春风所诱惑,杨乐天紧握着飞鸟的手,良久,也不肯放开,“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找落花,救她出来。”   闻此言,飞鸟的手指微微一抖,黑如夜色的眸子陡然亮起,恰似一颗流星划过。 第十章 危急时刻   青衣侠客醇美低沉的嗓音,似乎要将面前存着一颗善心的男人从身体到灵魂,都这样溶解掉。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飞鸟不敢正视杨乐天的眼睛,他甚至想捂起耳朵,躲在角落里,向着自己的灵魂忏悔。   “为什么?”杨乐天扯住了那只欲挣开他的手。   飞鸟眸中的流星已在那黑黑的瞳仁中陨落,他不想回答,但他却逼着找个借口去搪塞,“楼主吩咐我做的事还没办完,等我办完了,自会去找你。”   这个蹩脚的理由,杨乐天又怎会听不出来他在隐瞒,“楼主要你办的事没办好,你若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这话,飞鸟的双肩明显一颤,嘴上却倔强地否定:“不会,我有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回去送死,你想用你的命乞求那个人放过我和落花,是吧。”杨乐天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非常的肯定。   飞鸟哑然,他垂下头,让有些凌乱的发丝遮住视野,“你知道的,我不能看着你们两个出事,任何一个也不可以。”   “你可知,那个唤雨楼的楼主就是吴阴天,他不仅是对我们两个恨之入骨,对当年背叛过他的落花,也绝不可能放过。你去求他,就等于自投罗网。”   “我知道他是吴阴天,一早就知道。”飞鸟泯了泯唇,“只要我还替他卖命,还没有完全把烟雨六绝的神功给他,他就不会杀我。我不死,落花也就有命在。”   “不要回去了!你我兄弟同心,一定可以将落花救出来。”杨乐天的手指陷入了飞鸟的手背,“你要相信大哥。”   “大哥,我不敢赌,我怕输。”飞鸟的手在杨乐天的指间无力地颤抖,“你不知道,当年你去万柳山庄赴约之时,若不是落花对我下了过量的软骨散,令我在一月之内下不来床,我定会去万柳山庄找大哥。后来,听到你的死讯,我和落花整整一年都形同陌路,直到她被吴阴天抓了……”他垂下眼睫,叹息般地吐了一口气,“呵,也许幸福这东西,根本就与我无缘。”   惊闻此言,杨乐天如鲠在喉,他蓦地松开了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手,颓然倚向树干,“是……是大哥的自私……害了你。”   周围的气氛很快被悲伤所感染,两个兄弟默默坐在榕树下,相对无言。飞鸟垂着头回忆着他和落花为数不同的快乐日子,杨乐天则目光深远地凝视着天边的白云。那里,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正如他和义弟明明是触手可及,心却融合不到一起。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咫尺天涯——心中叹了口气,杨乐天将手中冰冰冷冷的珠子递到了飞鸟面前,“这个,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了。既然你要回去,就千万要小心,别被他发现你将幻魄珠拿出来过。”   飞鸟推回那晶莹剔透的圆球,“不,大哥,这幻魄珠你收着吧,不能再让它落入吴阴天手中。他正是有了这珠子才嚣张自称为不死星君,若是没有,他便有死的机会。”   杨乐天冷冷笑了两声:“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珠子放在我这里,也好。”他顿了顿,猛然勾住飞鸟的肩膀,“那我连你也要一并收了,我们一起走!”   “我不能走!”飞鸟挣开他,站起了身,“大哥,请记住我现在的身份,只要落花一天还在楼主手中,我就一天是唤雨楼的二楼主!”   “你没有珠子,还回去唤雨楼,岂不是等着吴阴天将你生吞活剐?”   “不,我说过,他不会那么做,他会让我活着,无论是多么卑微的活着,他都会留住我一口气,留住我脑子里的烟云六绝。”   “没错,你说得没错!也许他只会留住你脑子里的烟雨六绝。你还记得神魔崖上的那个瓮中男孩么,他万一要那么对你……”说到此处,杨乐天的声音小得如蚊虫震翅,眸中猩红的光愈发亮得闪亮,“飞鸟,我告诉你,你不能看到我有事,我也同样不能看到你有任何闪失。否则,我也不会隐居得好好的,一听说你身陷魔窟,就不顾妻儿跑来寻你。”   望着杨乐天脸上激动的神情,飞鸟失去了语言。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该出的他都已经说了,现在,是时候离开。   “谢谢你。”仅仅三个字后,飞鸟转身,手握在伏魔刀乌亮的刀柄上,扣紧。他的身后又传来叮铃铃的金属声,转头一看,是杨乐天提着刚刚被斩断的镣铐走过来,拍上了他的肩膀。   “你要回唤雨楼是吧,大哥陪你回去,你把我交给吴阴天,此事就全当没有发生过。是我挣脱了镣铐想逃跑,你把我抓回去,还能向你的楼主表表忠心。”杨乐天目光坚毅,眸中有着和飞鸟生死与共的决绝。   ——飞鸟,我杨乐天今日定要把你带走,你若不听,大哥就陪你一起去死。   飞鸟哽咽,复杂的情绪汇聚在一起,就在他没有爆发出来之前,陡然间,有个声音钻入了耳际。   “怎么,你们想跑么?”   听到这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声音,兄弟二人均是一惊,杨乐天放下手中的镣铐,飞鸟则干脆抽出了大刀。   “看,镣铐都断了,还说不是想跑?”极目远眺,一个黑衣人在白日下踏过树冠,由西南方飞掠而至。他双足一飘,犀利的眸光落定在兄弟二人身上。   “无痕!”杨乐天下意识地拉扯着飞鸟退了一步。   就在这一步的空当,无痕身后又多了五十名弓箭手,他们各个拉开大弓,将一支支利箭搭在了弦上,直等三楼主一个手势。   无痕一面笑得春风和煦,一面挥手命令弓箭手们聚成了一个包围圈,成一个新月的形状向着杨乐天和飞鸟二人迅速围拢。   “快,挟持我,用我的刀!”语气虽尖锐,但飞鸟却是压着嗓子说的,这声音也只有近在咫尺的杨乐天一个人能听到。   杨乐天耸了耸肩,突然在无痕一错眼珠的时候,反手一掌打在飞鸟右肩上,左手接过被这一掌震落的伏魔刀,右手将飞鸟身子扯在怀中,用那乌黑的刀口顶在飞鸟微微起伏的喉结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极为干净利落,无痕还不及反应,他们唤雨楼的二楼主就成了俎下鱼肉。三楼主身后的那些弓箭手们因为惊讶而胆怯,纷纷向后退去,只留下几个被震得目瞪口呆的人,端着弓箭,僵在原地。   “一帮废物!”无痕呵斥着自己的属下,一边无言地向着圈中的二人微笑。从他手上的动作可以判断,他的笑是极致危险的。一支雪亮的箭搭上了他刚从身后摘下的那把大弓,在无痕双手的作用下,那三菱形的箭头正对准了五丈之外的青衣侠客。   “天神教的神射手,教主在此,还不快快放下你手中的弓箭?”杨乐天身子挟持着飞鸟向后退了两步。   “哦,教主么?无痕心中的天神教教主只有一个,可惜,那个人不是你。”   忽略掉无痕脸上的讥讽之光,杨乐天清冷地笑了笑:“我是在夸你,听不出来么?你是条忠心的狗,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是吧。”   他表面上是在夸无痕忠心,忠心于夜里欢,忠心于唤雨楼主,实际上是在反骂他墙头草、两边倒,有了新的靠山就把旧主抛在一边。像无痕如此聪明之人,又岂会听不出来杨乐天话中隐晦的深意。   无痕年轻的脸上染上了绯红,目中不为人察觉地微微一变,“杨乐天,现在,你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身后的五十名弓箭手,各个都是我培养出来的精英。我想,你素知我百步穿杨的能力,你觉得今日还能逃得掉么?”   杨乐天作势在飞鸟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轻哼:“你若再不放下弓箭,你们二楼主的小命可就不保了,回去看你怎么向你家主人交代!”   “哈哈,你的担心未免多余了。你和二楼主的关系,我和我家主人心中有数,若不然,楼主也不会派了二楼主来押送你,又来一招黄雀在后,让我来监视你们。所以,你有胆量的话,就杀了刀下之人,我愿意提头回唤雨楼复命。”狠戾的话一落,无痕双臂一前一后地拉开,将弓弦绷到了最大的弧度。   啊!杨乐天心头一惊,眼见那支凌厉的箭矢自弯弓上弹了出来,如豹子般地飞扑而至。危急时刻,飞鸟猛地推开颈下虚悬的大刀,纵身飞出。   “噗——”鲜红刺目的液体淌了出来,染红了侠客的青衣。   “大哥!”飞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那支箭矢如胜利的旗帜一般插在了杨乐天的小腹上。   杨乐天横斜在地,讽刺地勾起了嘴角,他岂容飞鸟在危急关头以身替他挡箭,但他自己,却同样会以这种不要命的方式去保护兄弟。而事实上,若没有两个人你推我挡,这两个人都不会伤及要害,因为无痕的箭是对准杨乐天的下盘发出的。   “无痕,这回,你可是满意了?”杨乐天捂着中箭的伤处,喝着冷风苦笑。   “哼。”无痕的脸上带着冷漠的不屑。他挥退了身后的弓箭手,自己迈着方步,一步步地向着兄弟二人逼近。   飞鸟蹲在杨乐天的身边,一边用力捂住杨乐天流血的伤处,一边愤怒地瞪着无痕,目中如有星辰在燃烧。   杨乐天攀着飞鸟的臂膀缓缓挺起了上身,陡然间,他一把将那个独臂人抱在怀里,另一手却再次摸上伏魔刀,将乌黑的刀口对准了兄弟的脖颈。   飞鸟一怔,脖间已渗出丝丝血迹。   刚刚还冷笑着的无痕,此刻的脸上却因震惊而扭曲了。他看到了殷红的血丝染上了乌黑的刀口,也看到了杨乐天眼中冷得要杀人的寒光。   “告诉你,无痕,你们的二楼主仍然在我手上,你若再敢妄动一步,我发誓会要了他的命,不信你就试试。你可以不在乎他的命,但你们楼主可是在乎他身上的烟雨六绝!”   无痕的表情如遭雷击。 第十一章 碧血丹心   无痕退了一步。   缓缓地,无痕又退了第二步、第三步,蓦地顿住,冷冷开口:“杨乐天,取箭的时候要小心,搞不好会死人的。”他将一缕深意压在了眼皮下,便转身掠去,连带五十名弓箭手一起消失在空旷的野外。   少顷,飞鸟闷哼了一声:“他走了……”   “咣当!”伏魔刀应声坠地,持着刀的人如大石般重重地倒了下去。   原来,杨乐天只是强弩之末,那一箭穿得颇正,刺穿了胃。内脏的大出血,眼看就欲要了侠客的命。不过,杨乐天仍在笑,他知道不出片刻,他手上的珠子便能帮他恢复如初。幸而,无痕没有多做逗留,不然他估计撑不到使用幻魄珠的那一刻。   飞鸟看着宛如湖水的蓝色幽光,心思也跟着恍惚起来。他想,若是从土里刨出他的左臂,兴许这珠子能帮他结上。他嗤笑了一声,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折服。   “义弟,你用不用?”杨乐天将幻魄珠递给飞鸟,询问地挑着眉梢。   飞鸟抬手抹了抹脖子上的血迹,“不用了,这点儿伤流出的血还不够开启它的呢!”   杨乐天皱了皱眉,眼光无意中扫到了那支射伤了他的箭上,金属的箭头和木制的剑柄上还挂着斑驳的血迹。于是,他拾起血箭,笑道:“这不,这上面还有我的血,足够开启这珠子了吧。”   “算了吧,我讨厌看见你的血,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拿这个恶心我?”飞鸟说着就笑了起来,一把抓过那支染血的箭,“啪”地一下,仅用拇指和中指相较的力量,就将其折为两半。在他的手里,折断这样一支如拇指粗细的箭矢,就如折一支筷子那般轻松。   “嗯?”   在杨乐天发现异样的同时,飞鸟也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断箭,“难怪折起来如此轻松,此箭竟是中空!”   “空的?”杨乐天陡然回想起无痕临走时那句话——取箭的时候要小心,搞不好会死人的。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死人……指的是我,还是别人?正在杨乐天没有想明白的时候,眼见飞鸟将断箭掷了出去。   “你做什么?”杨乐天问。   飞鸟拍拍手,“这里面中空,一定是藏了什么毒药,幸好我们有幻魄珠,不然的话,这会儿大哥估计不死,也会毒发了。”   毒药?是这样么……杨乐天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眸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向着那支断箭走去。   “大哥,小心有毒!”   杨乐天对飞鸟的警告充耳不闻,当他拾起断箭之时,又一用力,将脆硬的箭身再次折断。   “啪!”黄色的粉尘钻入鼻息,引得青衣侠客微微咳嗽。飞鸟握紧拳头,一个健步冲了上来,伸手去扶杨乐天。   “坏了,果然有毒!”杨乐天晃了晃脑袋,侧过的面庞上是他一如既往的和煦微笑,“快扶着我……”   “大哥,你!”飞鸟面色窘迫的瞪着眼睛,被杨乐天戏弄了一遭,正要发怒,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杨乐天引到了他手中的黄绸上。   “义弟你看,这是什么?”   “前盟主,酉时三刻。”飞鸟将黄绸上的字念了出来,心中更奇,“这东西难道是那个无痕有意留给我们的?”   “嗯,想必如此。”杨乐天将黄绸仔细端详,除了这七个字外,再无其他。   “他留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前盟主指的是柳飞扬么?”   “无痕最后说,搞不好会死人的……”杨乐天的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这后面的酉时三刻和柳飞扬又有什么关系?”   叹了口气,飞鸟仰头看了看高悬的太阳,“不管了,大哥,我要尽快回楼里去。想必那个无痕定会在第一时间向楼主告发我,我要先他一步找个说辞。”   “这里面或许藏着落花的关押地点。”杨乐天没有理会大步离去的飞鸟,只兀自说了这么一句话。而这句话,仿佛浆糊般将飞鸟的脚步粘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飞鸟回过头。   独臂人脸上的震惊昭示着他听清了侠客所说的话,于是,杨乐天深沉地点点头,“大胆设想一下,假如无痕和你一样加入唤雨楼是受人要挟,又或者他来唤雨楼根本是在伺机打探夜里欢的消息,那么他刚才放过我们,就说得通了。”   飞鸟不以为然,“他是怕你杀了我,没办法向吴阴天交差,我猜,楼主一定给他下了命令,留我活口。大哥骂的没错,他无痕就是忠心的一条狗,到哪里都忠!”   “无痕的确忠心,但我始终觉得他效忠的只有夜里欢一个人,从未变过。”杨乐天回想起无痕对他自称天神教教主不敬时的口气,便下了断言。   飞鸟郑重其事地摇头,“大哥,你错了,这三年来,我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一跪地拜在楼主脚下,阿谀谄媚地哄楼主开心,他对楼主那些残暴的命令是惟命是从,杀人连眼睛也不眨……”   “他本就是个冷血杀手!”杨乐天打断了飞鸟的话,“义弟,这样一个杀手,刚才为何没有想杀我的意思,而是将一支内藏玄机的箭射向我的大腿?”   “这……”   “你冷静一下,先帮我参详出这几个字的意思。”   “好吧。”飞鸟垂头丧气地凑到杨乐天身边,他辩驳不过,只得顺着杨乐天的意思来,“这前盟主肯定是柳飞扬。”   “不,也许是指吴铭。”   飞鸟看了看他,指着黄稠上的最后四个字,“奇怪,‘酉时三刻’明显是个时间。可柳飞扬已经死了三年,在酉时三刻能有什么作为?难道是他死而复生了?”   “咕——”   话音一落,一声长鸣打着几个旋从某个深处发了出来。飞鸟的思绪被打断,指着那发出声响的地方,爽朗地笑了起来:“大哥,你是饿了吧,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呵,不长,两日未食。”杨乐天轻笑。   一句无意识地询问,竟然得到了这个令人吃惊的答案,飞鸟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了一般,“你是说,他们在牢内根本不给你吃东西?”   杨乐天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唇,“嗯,连水也没有。”   听及此,飞鸟的泪几乎就涌了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愁善感了。他摇了摇头,匆忙从身上摸索出一个盛水的葫芦,拔开瓶塞,“大哥,快喝几口吧!都怪小弟疏忽了。”   杨乐天接过葫芦,仰头将葫身翻转过来,那里面有澄亮的液体淌出,浇上了他冒烟的喉咙。   “咳,咳咳。”杨乐天刚喝了几口,立时咳得弯了腰。半天,他才缓过一口气,指着葫芦问:“你给我喝的这是什么啊,怎么那么辣?”   “辣?我闻闻!”飞鸟抢过葫芦,凑近鼻息,“难怪,原来是这药酒,一定是我在匆忙中拿错了给楼主准备的药酒。”   “这是给吴阴天喝的?”   “没错,他活该一直被蛊毒所苦,每月十五便要用这特制的药酒送下两颗凝气归元丹,震住一部分毒性。今日又是十五,所以昨晚拿过来的药酒就放在我这儿。”   “啪!”   杨乐天忽然双掌相击,“没错,就是这酒了,哈哈……”他迎上飞鸟迷惑的目光,“酉时三刻啊,把那‘三’放在‘酉’的左边,合起来不就是一个‘酒’字么?”   “嗯,就算这是个酒字,但这酒和柳飞扬又什么关系?”   杨乐天沉吟一刻,突然抬头问他的好兄弟:“吴铭是你父亲,可是生性好酒?”   飞鸟怔了怔。   提到父亲吴铭,飞鸟总有种爱恨不清的感觉——吴铭?我的父亲?呵,我怎么会有这么个伪君子的父亲?也罢,他始终对我有养育之恩,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又怎么可以那样想他……   点了点头,飞鸟回答:“我父亲他,一是爱茶,二是爱酒。他口味很刁,唯独只偏爱江浙一带早春的绿茶,他说那时候的绿草是新芽,还未完全成熟,故无苦涩的口感。他在绿茶之中,又尤爱龙井,定要用山泉水冲泡。另外,他也喜欢酒,但与清淡的绿茶相反,他所好的都是烈酒,不时从全国各地搜罗来一些纯正的烈酒,全置于家里的酒窖中,以冰镇上一年,才会揭封饮用。”   落音方落,杨乐天唇边漾开了一抹如水波般的笑容。当他正视着飞鸟的时候,那莞然的微笑,竟明朗得耀眼。   是阳光,是阳光的影子,映着那张清俊的脸。飞鸟陡然察觉,抬头仰望,果不其然,那高悬太阳已然从最左侧的树顶,移到了最右侧那棵树的树冠上。   “大哥,时辰不早了,我真的该回楼里了。”飞鸟握了握杨乐天强健的手臂,“你也听我一句劝,既然吴阴天的武功非你我所敌,那么就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带着琳儿远走高飞,不要再来管我的事。”   “义弟,你说过有难同当,做大哥的……”杨乐天的话未说完,飞鸟便“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大哥,你这次定要听兄弟一回劝,快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我真的很怕……很怕下次无力再救你。”   “快起来。”杨乐天扶起了他的兄弟,用深重的眼神凝视着他,“我现在就去见落花,你若是想见她,就跟我一起走。” 第十二章 漠北玄冰   飞鸟,若不是因为你,那小小衙门的木牢又怎会困得住我;若不是因为你,我又何必放弃自在的隐居生活,再次卷入江湖纷争。你若不走,还执意要回那唤雨楼的虎穴去,喂吴阴天那只填不饱的豺狼,岂不是白费了我一番苦心?义弟,谢谢你,肯跟我走。   思及此处,杨乐天的唇边浮出了更深的笑容,因为他正感受着兄弟在旁那种如沐春风的温暖。如今飞鸟正与他并肩同行,假如能找到落花,他的义弟就没有再回唤雨楼的必要,所以,飞鸟信了他一回,跟着他走。   然而杨乐天毕竟是犯人身份,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便由择官道行出,转入了一条坑洼不平的小路。这条路虽然崎岖难行,每一脚踏下去,都会有锐利的石子冲顶靴底,但他们每走的一步,都是踏实而充满希望的。   “大哥,我们要去哪里?”飞鸟在一路上一直在重复问着这个问题,而每次得到的都是杨乐天给予肯定的回答:“我带你回家。”   “回家,真的回家,家在何处?”   “无名山庄。”   “去哪里干什么?”   “见你爱的人。”   “她真的会在那儿么……”往往此时,飞鸟就会对着天空自言自语,他感觉那个女人是他一辈子得不到的,每次只要一触及就很快会失去,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如太阳炙烤下的冰块一样,化为流水。他掰开十个手指,点算着他和落花相聚的日子,的确,数得过来。   一、二、三、四、五。   “又是一个‘正’字完成了。”   硬冷的墙壁上,落花用簪子刻上了“正”字的最下面一横,之后就笑了,叹息般地笑了。眼前那整整的一面墙上,一百六十四个“正”字深刻地嵌入石壁中,这时,它们忽然虚浮起来,仿如一只只展开了翅膀的飞蛾,向她扑来。   落花苍白的脸上有一瞬即逝的惊讶——那些飞蛾永远挣不开那面墙壁,有何可怕!不知不觉的,都已过了两载有余了,每天一画,竟写了这么许多个正字。唉,这墙壁看起来真是令人头晕眼花,很快便写不下了吧……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将磨平的簪子深深插入乌黑的云髻中。   “开饭喽!”   闻声,落花转身,心里咒骂着:哼,简直是猪猡一样的声音,听见就让人想吐。   “开饭喽!”   碗口大的天窗上响起几声生锈的门轴转动的声音,那居然是一个铃铛所发出的,只有这一线天,是这地下监牢中唯一的光源。   天阳升起来的时候,那温暖的光钻过那天窗,浮着肉眼可见的灰尘形成了一束,投射到在地上,落花就在地上相应的位置标上痕迹,来辨别时间。   每次到了那一坛女儿红的地方,就是猪猡般的叫喊声想起的时候。落花便会向那天窗伸出僵冷的手指,去迎接那每天仅有一次的饭菜。   一根细线悬下的,除了三片用清水煮过的白菜、一大碗白米饭外,还有一瓶暗红色的液体,装在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瓷瓶里。   落花将饭碗捧在手里时,便听到了头顶的地面上渐闻渐远的脚步声,一步一顿。   “唉,那个跛子又走了,他怎不是个哑巴,每天就只会说‘开饭喽’这三个字……”她小声地抱怨着,顺手捏起饭上的小瓶子,握在手里。之后,女人用筷子在碗里拨弄了两下,迅速吃完一片白菜和少半碗米饭后,又将小瓶子里面的红色液体全部倒入碗中,与饭菜搅均……   正在这时,她头顶上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一轻一重,伴着一些干枝断木被踏碎时喀嚓喀嚓的声音。   来的是两个人,不是那个跛子!——落花收紧了眉心,将掺入暗红液体的饭碗藏在一坛陈年花雕的后面……   “就是这儿!”飞鸟蹲下身,掀起了一片破瓦,“当年的大火不会烧到地下酒窖,她真的会在这下面么?”   “看看就知道了。”迎上飞鸟半信半疑的目光,杨乐天轻笑,并用宝剑撬开了横在酒窖口上方的一根粗大木柱。   “咣当!”木柱横斜出去,滚落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瞬时,尘土和木渣在空中飞扬而起,弥漫了二人的双眼和喉咙。杨乐天屏息而观,待尘埃落定,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石板。那石板上有一个铁制的大环,若隐若现地埋在更厚的灰土中。   “拉这个。”飞鸟出手,提起大环。   “我帮你!”杨乐天插上一只手,与飞鸟合力向上提拽那铁环。   片刻之后,铁环把二人手心磨得一片通红,那石板竟是纹丝未动。   “怎么会这么紧,不可能啊?”飞鸟在衣衫上抹掉手心内的汗,再抓上时用上了内力。   而此时,杨乐天却松开了铁环,将手移到石板上那些厚厚的尘土中,轻轻划拨了两下。尘土所覆的是这酒窖的入口——三尺见方的石板,而原本平整的石板上却意外地多出了一个人工开凿的孔洞,有两个手指粗细,内以钢锁相扣。   “原来如此。”飞鸟见到孔洞上面钉着的钢锁时,放开了攥得通红的手指,诧异:“这东西原来是没有的,怎么会有人在失火后,还扣了一把锁在上面?难道真的是……”   杨乐天对身边瞪大了眼睛的兄弟点了点头,蓦地抽出背上的傲霜剑,“唰”地一声,斩了下去。   “呀!”   顶上金铁交击的声音震入耳膜,地下的女人吓得浑身一抖,匆忙向后退去,直到晶莹如玉的双手贴到了冰上——那的确是块冰,坚硬且冰冷,冷得瞬间就凝住了她手指上的皮肤。   “打开了!”拨开断裂的钢锁,飞鸟拉起石板上的铁环,带动铁环连接的石板,就如拔萝卜一样,从那厚重的土石灰烬中将石板缓缓拔起。   天光乍现的同时,青衫飘动,侠客的身形在惊恐的眼神中落定。那眼神仿佛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彷徨而又不知所措。   “别怕。”杨乐天上前一步。洞中的女子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来自遥远人世间的两个活人,发不出一言。杨乐天扯了一下他身后的飞鸟,“还不快去。”   飞鸟仿佛一时间也恍惚起来,两年不见,眼前的女人已经和他头脑中的倩影不能重合了——她瘦了,憔悴了,苍白了,邋遢了……   “你……”   落花回过神来,想举起手,擦亮自己的眼睛,可也就在这时,自己那双手一动即痛,是凛冽的、撕扯性的痛。是那她身后的那块冰,已经牢牢地将落花的双手冻在了上面。然而,她梦中的情郎就在咫尺之遥,强大的前进动力令女人可以不顾一切。她一咬牙,对自己发了狠,硬生生地将手掌从冰上撕扯下来。   鲜血淋漓,掌心却因被冰冻得麻木,不是很痛。在女人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中,终于出现了少许的亮光,就像在丛林中拨开迷雾,重见天日一般。落花垂涎地看着飞鸟微微抖动的脸,两步上前,迫不及待地冲到飞鸟面前,颤抖着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原谅自己了么?旁边的那个人,不就是杨乐天么,怎么还活着?那么,三年前他对自己的误解,是不是就算了结啦?   一切地一切,仿佛已经回不到过去了,而现在的两个人又以什么身份来相处?相隔咫尺,谁也不先伸出那只接受对方的手,只是彼此的呼吸将空气凝滞,让人喘不上起气来。   飞鸟局促不安地回避着女人渴求的眼睛,他低下头,在目光撞上那只淌血的手时,心里立即被狠狠地鞭挞了一下。   “流血了,我帮你。”飞鸟轻轻地说,一面缓缓地伸出了温暖的手。可那只手还悬在半空,立即感觉下颌被轻柔地鞠起,一片柔软瞬间吻上了他半张着的唇。那片柔软尽管有些干燥,由于缺水裂开了口子,却也是这份粗砺的感觉刺激到了他麻木的神经。   “唔……”飞鸟一惊,摒住了呼吸,表情僵硬,全身僵直,刚伸出的手臂也不知道摆在何处,就那么不当不正地悬在当空。他半张着的唇齿,任对方灵巧温润的舌在他齿间探索、交缠。   落花圈住飞鸟挺拔的脖颈,拉向自己的唇,将那个吻不断加深。她在用她的唇舌表达着她想告诉男人的一切,那个用情至深、患得患失的爱情。   渐渐地,飞鸟僵直的手臂收了回来,展平五指,缓缓抱住了女人的腰际。他平静地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感受着女人胸口的起伏,感受着那只与他纠缠着的舌尖。   落花,我爱你!爱你……一阵热血随着那条诱惑的舌蔓延全身,飞鸟合上眼睛,最大限度地索取着他失去的爱,他多怕他的唇一松开,这些爱就化为泡影,风一吹,就飘去千里之外。   酒窖狭小的空间令彼此唇齿纠葛的声音变得格外真切,在这个针落可闻的地方,两个人激情律动的心跳声充斥了整间酒窖。   微笑着,杨乐天不去打扰这对爱侣,静静地在这小小的酒窖中踱着步子,大手随着脚下的步伐滑过一坛坛陈年佳酿。   这些酒全部开过封,却还规规矩矩地置于酒架。桃木的酒架成阶梯状,共三层搁架,每一层搁架相距一尺,层间均摆有十余坛陈年佳酿。尤为显眼的,是酒架旁的一块方方正正的巨大冰块,有半人多高。正是这块巨冰在刚才冻住了落花的手掌,此刻,它已把残留在其上的淡红血迹冻得坚硬如铁。   弯曲食指,杨乐天随手在冰上敲了敲,竟差点儿和落花遭到同样的危急。还好他抽手够快,那寒冰只扯动了他骨节上的薄皮。   “奇怪,这个酒窖不冷,怎么能把这块冰冻得如此地步?”杨乐天心中想着,嘴上也就叨念了出来。   “因为这是块与众不同的冰,父亲不远万里运来做镇酒之用,乃是千年玄冰。”不知何时,飞鸟松开了落花唇舌的纠缠,看向那块巨大冰块,“其实,这玄冰和你的傲霜剑生于同一个地方。”   “漠北雪山?”   “正是。”飞鸟点头。   杨乐天眉头一凝——漠北雪山,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呢?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和千年不化的万尺冰岩么?大概会西域的荒漠差不多吧,只是一个热的要命,一个冷的要死。或许,这种塞外的地方也可以种上梅树,若是隐居去那里的话,就再也不会听到任何江湖之事了……   沉浸在遥远思绪中青衣侠客,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衣角会骤然一沉。   “救他!快救他!”沉溺于爱情的女人突然尖叫起来,猛地扑倒在杨乐天的膝下,抓住了青衫的衣尾,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不放。   “救谁?”杨乐天低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跪在脚边的落花。   玉臂颤抖,落花指着杨乐天身后的千年玄冰,“救他——” 第十三章 真正冰人   “救他——”   杨乐天一怔,随着落花的拉扯转到了玄冰之后。这块巨大的冰是个规矩的正方形,放置在角落里,除了两个昭然若揭的侧面外,另外两个立面则一面对着酒架,一面对着墙壁。   “他?”杨乐天的唇齿一抖,又不可思议地瞥向落花。   落花点点头,瘦弱的身躯钻到冰块和石壁的夹缝中,用双手捧起了那颗挂在冰块外的头颅。不错,女人手上的,只是一个凸出的头颅,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部被冰封在巨大的玄冰中,透过白蒙蒙的冰块,隐约可见冰中那个以跪立垂头之姿被封印的人。   “你看!”落花将那结了冰霜的发丝缕开,向转动一个罗盘般将那个头颅转向了杨乐天。   那是一张带着点点白色冰晶的脸,浓黑的眉毛如冰凌一样根根挺立着,刀削的鼻梁依然冷峻。只是在冷峻之下,是一张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干裂成数道沟渠,又被冻得如刀子般坚硬。下颌上杂乱无章的黑须生满白霜,宛如雪落松枝般若隐若现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下,仿佛嘲笑着那张脸是多么的憔悴和不堪。   那根本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冰雕,毫无生气。   “真的是夜教主……”飞鸟看得呆了,从口中溢出了惊讶的喃语。   “他还活着么?”杨乐天平静地出声,却是在极力压制着眼底那令他狂乱的情绪,手指甲不自觉间抠入了掌心,渗入了丝丝血迹。   “嗯。”落花从夹缝中挤出来,走到外面喘了一大口气,又从一坛陈年花雕的后面,摸出刚刚藏匿在那里的那碗血红色的饭菜,重新钻回墙与冰的夹缝之中。她侧着身,勉强在窄小的夹缝中蹲了下来,端着碗,柔声对着那个冰里的人道:“吃饭了,你看,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白菜。”   话音一落,杨乐天和飞鸟均是直勾勾地望着那颗头颅,期待着见到哪怕是微小的转动。然而,那头颅依旧低垂着,没有丝毫反应。他们看不到,在那些凌乱结冰的发丝下,那个冰人连眼珠也不会转动一下,空洞无神的眸子里根本没有焦距。   淡淡地吐了口气,落花微笑着,仿佛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来吧,我开始喂喽。”   “你给他吃的是什么,白菜怎么会是红色的?”杨乐天盯着落花筷子间的菜。   落花的眼睛因笑容而眯了起来,她没有回来杨乐天的问题,而是缓缓地将筷子上的白菜塞入夜里欢的嘴里。   奇怪的是,那看似不会动的唇齿居然有规律地张合起来。冰中的人就如此将嘴里的白菜一点点地嚼烂,之后耸动喉结,咽下去。   杨乐天目不转睛地看着,飞鸟也不再说话。一时间,狭小的酒窖内就只闻到咔嚓咔嚓咀嚼的声音,这单调的声音像极了地狱的恶鬼啃食人骨的声音,空冥而恐怖,仿佛死亡随时有可能降临。   这时,夜里欢倏然抬头,两颗黑色深邃的瞳仁在苍白的脸上点燃,如恶鬼附身般,陡然张开了白亮的牙齿,咬断了落花手中的筷子。   落花手一抖,将手中的半截筷子摔在了地上。她看着面前那个咀嚼着细长木棒、满口鲜血的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僵在那里,头和脊背紧紧贴在墙上。   “他这是怎么了?”飞鸟大惊失色,挺身过去,想冲进夹缝救出落花,却因那夹缝太小,凭他的身形根本无法进入。他无奈,只将手臂伸出去够落花,可是他的女人却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而此时,杨乐天已飞掠至冰块上,猛然摘下背上的剑鞘,俯身将剑鞘准确地塞入了夜里欢的口中。   “啪!”筷子被剑鞘顶出了口,冰冷的金属触到牙关,令那颗头颅猛地一抖。之后,夜里欢的牙齿又毫不犹豫地去啃那剑鞘。几声嘎嘎的声音过后,杨乐天一压手腕,将长长的剑鞘送得更深,毫不留情地顶到了夜里欢的舌根。   被干涩和冰冷的剑鞘触及那样柔软和敏感的部位,强烈的作呕感令那个冰人陡然失去了力气。那把剑鞘太硬了,他咬不动,也吞不下去,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翻江倒海地,拼命想要把这个异物吐出去。然而,侠客的手却没有放松,直到那颗猛烈摇晃的头颅不再挣扎,脱力般地垂了下去,重归平静。   “他需要一些刺激。”抽出沾着血和唾液的剑鞘,杨乐天从冰块上跃下来,给了他正在迷惑中的兄弟一个答案。他的脸上浮出了淡淡的微笑,将视线投向落花,“你刚才给他吃的是什么?”   “毒药。”这两个字落花说得如蜻蜓点水般地飞快,她低下头,慌乱地去拾地上的断筷,仿佛在有意地闪躲着某人的眼神。   “什么?毒药!”在女人意料之中的,飞鸟吼声震天:“落花,你怎么还干这种害人的勾当,夜教主都这样了,还值得你下毒去害么?”   尽管有了些心里准备,听到来自爱人训斥般的质问,落花心中还是迅速地和身边这块玄冰降到了同一个温度。她把哀伤全部隐藏在眸底,自语般地轻问:“飞鸟,我们的爱情,还是不能令你相信我么?”   “你为什么给他吃毒药?”杨乐天摸了摸微微酸胀的鼻子,用眼神将飞鸟眸中将要爆发的愤怒硬压了回去。   落花哼笑一声:“因为他不吃毒药就会死。”她端着碗,从夹缝中钻出来,将碗塞在了杨乐天手里,“这药吃下去的时候虽然很痛苦,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的行为,但他却不会死,发作过去就会好的。可是,他若不吃这药的话,光是这寒冰就足以冻死他了,又怎么还能吊着一口气,活了两年多呢?”   杨乐天扯了扯嘴角,重复着女人的话:“不吃毒药就会死。”   “对。”落花主动上前,拉起飞鸟的独臂,温柔地道:“别生我的气,好么?我们之前的误会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伤害彼此的感情。我们有话可以直接说么,不要再有隐瞒,我恨死那些该死的苦衷了!”   这女人的话语明显比往日多了,也许是她长期被幽禁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就只能成日对着满是正字的墙壁和那个手掌大小的天窗自语。   “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么?”落花用手指轻抚着飞鸟略带惊诧的脸颊,自顾自地讲述:“夜里欢无法说话,他被金针封住了全身穴道,包括哑穴,然后被冻在这千年玄冰里。我呢,不是没有想过要逃出去找你,但我一走的话,夜教主就会死……因为这里没有人会给他喂药、照顾他,那个唤雨楼的楼主也正是用这一点威胁着我留下。”   飞鸟眉头一皱,“落花,你可又知道,我也因为你的留下,而留在了唤雨楼为楼主卖命,干着那些违心的勾当。”他声音干涩而呆板,显然,由于女人的解释令他冷静了许多,可心里仍存有小小的嗔怪。   “你为了我?”落花的双肩不可抑制地抖动了起来。   “对,就是为了你。”杨乐天接过话来,不禁长叹一声,“他为了你,变得冷血和杀人如麻,完全不像我那个存着佛心的义弟。他为了你,牺牲了太多,甚至打破了自己的底线,而你却为了另一男人的生死宁愿窝在这里受苦。”   青衣侠客的话似在挑唆,又似隐藏着某种更深的意思。很快的,杨乐天在兄弟的身上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醋味,而飞鸟却又一次在他冷峻威严的目光下,将那醋意生生吞了回去,别过头去,面沉似水,大有秋后算账的意味。   杨乐天摇摇头。此刻,他看落花的眼神已与昔日大为不同,终于,他为兄弟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落花,你的牺牲若是建立在没有感情的基础上,那便是出于道义了,正如我和飞鸟的兄弟之情一样。所以,我只能说,你是巾帼不让须眉。”   道义?飞鸟被大哥一语点醒,蓦地抓住身旁的芊芊皓腕,汗颜的火苗从脖颈一直烧到了耳根,忽然之间,连语言的能力也失去了。   贴近飞鸟灼热的耳根,杨乐天笑得戏谑,“义弟,我刚才还以为你想把这么好的姑娘便宜我呢。唉,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就是我的琳儿不会同意,她若是知道我抢兄弟之妻,一定会先写封休书把我扫地出门的。唉,我是为难呐……”   “嗯嗯。”飞鸟的喉咙耸动了两下,哭笑不得地看着杨乐天,他没想到三年不见,他的大哥竟也学会了油嘴滑舌,他当然不会知道,杨乐天的这嘴皮子完全是为了哄琳儿开心而练就的。   做完了和事老,杨乐天转眼看了看晕死过去的冰人,面上一肃:“他的药性该过了,现在,可以救他出来了。”话音未落,青衣侠客双足一顿,纵身掠上了玄冰,他双手紧握住傲霜剑的皮质剑柄,高高举过头顶,挥剑给了脚下的五尺寒冰重重一击。 第十四章 险中施救   “嚓!咔咔咔——”   脚下的冰块在震动,青衣侠客的身子也随之摇摆起来。为了避免一击未果,损伤夜里欢的身子,故而,杨乐天这一击用上了十成十的内力。   不想竟是地动山摇般地,连整个地下酒窖也跟着一齐震动起来。飞鸟仰头望了望,他搂紧了落花,生怕这头顶的支撑会瞬间垮掉。   杨乐天飞身而下,满意地看着那厚厚的冰块一寸一寸地裂开,就在冰块分崩离析的一刹那,他一个鲤鱼打挺,纵身扑向冰中人。在一个优雅的转身之后,那具冰冻的躯体便安静地沉睡在了他的怀中。   这副身体真的很冷,简直比侠客手中的傲霜剑还有冷——杨乐天心头一紧,一丝不安的预感掠过胸间,他回头张望那会用毒的女人,皱眉问:“落花,如今破冰,他会不会死?”   落花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或许他冻得太久了,已经适合冰中的环境啊……”   “我正担心这个。”杨乐天交叠双手,搓热了掌心,慢慢摩挲那冻得坚硬青紫的四肢,他非常小心地触摸每寸肌肤,生怕一个不慎,那冰人的肌肤就会如薄冰一样地断裂。   奇迹般地,那些青紫皮肤下居然有红色的血液在隐隐流动,那应该就是每日落花喂食毒药的神奇功效,幸好这些毒药保护着他,令他的肢体没有坏死。   “夜里欢,你给我振作一点儿,你的妹妹还在等你回去!”杨乐天内心焦急,话一出口就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怀中的冰人睫毛轻抖,似乎是这话刺激到了他内心深处某处敏感的区域,然而,那只是一瞬的事情,随即又如一块冰似地冷却下去。   “夜里欢!”杨乐天吼了一句,在苦无良策下,他猛地将夜里欢的身子扳正,用双脚顶住他的腰,用双臂支起他的后背,试着向他的后心注入了一道内力。   顺着这力道,冰人的上半身向前一曲,双臂随之如断线皮影似地支住了地面,立即,身子被双臂的力量顶了回去,向后翻仰。只可惜,那刚打进去的内功被冰人向后的重力顶撞,突地蹿回了杨乐天的手臂。   “义弟,帮忙!”   “好。”应了一声,飞鸟盘膝坐在夜里欢身侧,扶住夜里欢的左肩,落花则很自觉地坐在对侧,扶住了夜里欢的右肩。这样一来,杨乐天在后为其运功疗伤,就将这个冰人包围在他们三人之间,稳住了夜里欢摇摇欲坠的身子。   狭窄的酒窖内,碎裂后的玄冰寒气仍丝丝缕缕地袭来,还好这里的空气中始终飘荡着一股醇美甘甜的酒香,麻痹着人的神经,令人仿佛有喝过酒后的温暖感和飘然若仙的恍惚。但是,杨乐天可不能被这香气迷惑,眼下正是紧要光头,他必须全神贯注。因为手下运功的量很难把握,少一分夜里欢则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但若多一分的话,没准又会令掌下的人立时毙命。   杨乐天一面定息宁神,一面睁大眼睛,密切观察着夜里欢每一个微小的举动,如肩头的抖动或者鬓角渗出的汗珠,多或者少则决定着他注入内息的多少,唯恐稍有闪失。运功疗伤时通常都是紧闭双目凝气灌注,而像他这样做,气息极易不稳,则要比平时付上多两倍的气力。   两炷香过后,青衣侠客倏然抽回双手,收了内息。他疲惫地呼了两口气,抬手拭去自己额上的汗水,起身转至夜里欢面前,蹲下。杨乐天霍然一笑,却是带上了邪气,“夜里欢,你再不醒的话,阑儿可就没命了!”   充满威胁的话语,像毒雾一样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散开来。然而,那个冰人却没有反应,仍然垂着头紧闭着双眼。一旁的飞鸟听得呆了,怀着疑惑的心情,转头望向他的大哥。   杨乐天竖起两根手指,在唇边向飞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向着夜里欢的额头吐了一口灼热的气息,用低沉而又充满了魔魅的声音道:“我想我改变主意了,你一死,我就马上把阑儿封在这玄冰之内,代你受苦!让阑儿活着将会比死掉更惨!哼哼,哈哈哈……”   不!!!   那残酷刻薄的笑声在耳边震荡,冰雕一样的死人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对光芒四射的眸子中有如利刃一般地冷锐。一瞬间,夜里欢飞快地伸出双手,去抓杨乐天的喉颈,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他恐惧的声源。   杨乐天身形向后一弓,双手反抱住足踝,一个鲤鱼打挺,躲过了冰人的突袭。然而,那嘲弄的笑声却不曾间断,并且,还在侠客的嘴角肆意扩大。   我要杀了你!——夜里欢猛然跃起,一掌击出,却扑了空。杨乐天侧身一闪,反手之间,已扣住对方冰冷的右腕,“夜里欢,你看清楚!”   夜里欢并未去看杨乐天的脸,心中认定了那邪魅的声源,就一定要亲手扼住。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妹妹活,好好地活着!   于是,夜里欢的右腕假意向前一送,又迅猛向后一收,本想一挣即脱,却是徒劳。他慌忙提起真气,却发现那真气完全被封在了穴道里,这一下用力强提,周身九处大穴登时叫嚣起来。   那是瞬间痉挛般的抽痛,仿佛是被人扎上了数把尖针,并在缓缓地向里捻入。的确,封住他体内穴道的正是九根金针,每一针都深埋在表皮下一寸之处,尽管表面上看不出伤痕,但内里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牵动各大经脉引发抽痛。   啊!啊!啊!   夜里欢翕动着唇齿,在心底发出了接二连三的惨叫,那只被钳住的右腕也顺着身体的重力滑出了侠客的掌心。他倒在地上,如上了岸的鱼儿一般地翻滚、打挺,不断抓挠地面,可五指又如脱力般地用不上力气。汗水肆意地从每个毛孔中钻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只在一息间,就打透了他所有衣衫。   凑巧的是,这些剧痛唤起了他在某个角落里残存的记忆——这些针是他钉进去的,是那张面具,那个楼主,还有那笑声,阴冷得如狐狸一般得狡黠。那么,刚才的笑声……不,不是他,那面前的人是?   夜里欢惊觉过来,竭尽全力地从痛苦中撑起头,看清了面前的男人,“杨乐天……”他以为他清楚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可实际上,他的哑血仍被死死地封住,只有三个字的口形被侠客读进了眼里。   “幸运啊,你的脑子还没有被冻坏。”拦住了飞鸟和落花上前的冲动,杨乐天蹲下身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你体内封穴的金针还没有拔出来,这些金针正是给你带来痛苦的根源,你切莫再妄动真气,那金针封住了你周天的八大穴道,再加之哑穴。我想,你若还可以忍耐,我们现在不妨取针一试。”   看着刚将息过一口气的夜里欢缓缓点了一下头,杨乐天心中却在不安:一会儿拔针的痛苦可能要比现在还要剧烈,以他现在的体力来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呢,况且,他的体内还有余毒,这个冰人是否可以承受得起?   他虽然没有把握对方的忍耐力,却是不得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拔针,因为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夜里欢一直这样痛苦下去,而袖手旁观。   “啪!”毫无预兆地,杨乐天飞快地出手,第一针,便解放了他的哑穴。但闻“啊”地一声惨叫,之后这“啊啊”的声音就一直从他的唇边延续了下去,仿佛他是要把刚才没有释放的痛哼都补回来。半晌之后,那叫声断断续续,渐弱的“啊”声最终变成了呻吟和喘息。   杨乐天等的就是他变为喘息的一刻,“啪!”第二掌毫不留力地击在夜里欢的脊背上,“唰——”五根金针在同一瞬间从那战栗的毛孔中钻出,如金蛇出洞般,直钉入对面的墙壁,恰恰钉在了五个“正”字的中央。   “啊——”   惨叫声惊若霹雷,那冰冷的身子骤然往和金针相反的方向滚了出去,如抛麻袋一般,将自己重重地抛在了地上。   “你可还好?”落花冲过去,惊慌失措地抱起浑身颤成一团的夜里欢,衣袖下的玉手抖个不停。倒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关心和照料这个冰人,对落花而言,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咯咯咯——”   牙齿相互敲击着,夜里欢在受了第二掌之后,倒不再死命地嚎叫,因为他体会到了那样做只是白费力气罢了。与其如此,倒不如留着力气多呼吸几口空气,更能缓解那种濒死的痛。他不断地向牙缝里倒贯着凉气,稍好一点儿后,抬头似感激地望向杨乐天,隐忍的唇抖了半天,才挤出微不可闻的两个字:“谢谢。”   谢谢——这是夜里欢两年来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对他来说,侠客脸上那充满从容镇定的眸光,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听到感谢的话,杨乐天微微一笑,俯身问:“还有一掌,才算是大功告成。夜教主,你可还受得起么?”   “我、能。”夜里欢费劲全身力气撑坐起来,他甚至甩开了落花相扶的双手,大义凛然地道:“你尽管……来吧!”   “呵。”随着轻松地一笑,杨乐天抬起右手,一掌拍上了夜里欢的顶心。 第十五章 只为今醉   杨乐天重重的手掌落在夜里欢头顶的时候,酒窖内瞬间安静得可怕,那拍击声发出的巨响,把室内原本漂浮的浊气全部击碎。   承受了掌力的人身子一歪,“咣当”一声,倒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紧接着,是几声细针落地的声响,即使很轻,也如琴弦崩断般尖锐刺耳。   “你在干嘛?”飞鸟突然冲过来,向着杨乐天厉叱。   如果说,飞鸟可以容忍杨乐天刚才故意激怒夜里欢来唤醒沉睡的意识,那么这次一掌几乎要毙命的取针方法却令他着实的匪夷所思。他情不自禁要向他的大哥发怒,“你直接把他一掌劈死算了,就是常人也禁不起你这一掌的力道啊!”   “他不是常人。”杨乐天轻轻捏了捏被自己掌力冲击的腕节,回答得云淡风轻,说罢转身,径自向着墙壁走去。   飞鸟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一个箭步蹲在了夜里欢的身边,伸指查探,“还好,算是活着。”他松了一口气似地自言自语,却是在抬头时对上了一双焦急的大眼睛。   在夜里欢的另一侧,落花正半跪着,托起了夜里欢的后心,将这饱受摧残的人扶靠在自己怀里。这时听飞鸟这么一说,眼中的焦急立即舒缓开,欣慰地吐了口气:“太好了,他终于得救了。”   女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隐隐的,还有心酸的泪水。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情,飞鸟看得清楚,但此时,他却并未生出醋意。他理解落花的感受,长时间的相依为命,又怎会没有半点的感情,但这感情也只是道义罢了,他受了杨乐天的点醒后,不会再去吃醋了。的确,若是将自己换到落花的位置上,也定会去照顾夜里欢,而仅仅是出于单纯的江湖道义。   “他既然能挺过这一关,就应该没什么事了,休息一阵就会好的。”杨乐天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安心地靠在墙上,环着手,静默地睨着那个冰人。   ——原来褪去了虚伪的冰封外壳,换上一层真正的冰壳后,他也会被折磨得这般脆弱。那个平日冷漠的杀手、不可一视的教主,也会像个普通人一样,需要被人保护啊。唉,大概所有人都有两面,一面是脆弱的内心,另一面是为了保护这颗心而筑起的坚硬外壳,当那外壳被残忍地剥开时,终会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柔软心房。   杨乐天倚墙而立的动作,沉静如水的眼神,明显是在怀念着那个冰人的往昔,与夜里欢相处了一年的飞鸟又怎会看不出来。   只不过,飞鸟也没有说什么,径自朝他的大哥走过来,让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见夜里欢并无大碍,他由于担心而来的愤怒转瞬化为乌有,由着自己的女人去照顾那个冰人。他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好做的,唯有与兄弟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天窗中透过来的光亮越来越弱,黯淡下来的晚霞在做完最后的挣扎后,终逃不过被漆黑的夜色所吞没的命运。但这个世界,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光芒,阳光虽落,璀璨的星辰升起,如珍珠般缀满了天幕,比白日的阳光更加绚烂。   “你们怎么会来了?”不知在多久以后,黑暗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们,为了你们而来。”另一个声音低沉地回答,一身如草色的青衫从墙角的阴影中出淡出。杨乐天走了过来,半蹲在埋在黑暗中的人身边,“你好点儿了么?”   拉住杨乐天的手臂,夜里欢慢慢撑起了身体,坐直,不答反问:“阑儿她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杨乐天将左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放心,她还活着,活蹦乱跳的。”   “那就好,那个楼主有没有为难于她?”   此话一出,黑暗中的独臂人闭上了眼睛,随即听到了杨乐天善意的谎言,“没有,放心。”   夜里欢沉默了,杨乐天以为是做哥哥的听到妹妹平安的消息而安心,便松了口气,而这口气刚呼出去,便觉得胸口吸不上气来。   “你不是个死人么,怎么会知道我妹妹的消息,难道是在地府碰到的?!”   “呵,我有那么短命么,你都能大难不死,我怎么舍得死啊,只是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了两年。你不是喜欢做那个教主么,我想成全你。”杨乐天心思一转,便已明白自己谎言就这么轻易被揭穿了。   “原来又是在逃避责任,你先逃避了对我妹妹的责任,之后再逃避教主的责任。你那么想得到教主的位子,重登上教主后,却没有打理过一天教务,最后天神教灭亡了,你可是高兴了?”   “高兴?从何谈起啊。”杨乐天气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夜里欢说不到三句话就会言语不和,仿佛他们二人上辈子结了冤家。   “好,那你说,你去隐居了,我妹妹有没有事,你又从何得知?”   “这……”面对夜里欢咄咄逼人的言辞,杨乐天正不知如何应变,暗处的独臂人突然站出来,为他解了围。   “不要再为难我大哥,有话直接问我便是。我和阑姑娘在唤雨楼中共事了两年,你妹妹的事我最清楚。”   杨乐天向着飞鸟微微一笑,补充道:“没错,我的义弟可是唤雨楼的二楼主呢。”   “快说!”夜里欢的口气焦躁,竟是在命令,他就算在冰里被困了两年,也是本性难移,许是改不了这冷漠对人的脾气了。   没有勇气迎上对方灼灼的目光,飞鸟垂下了眼睑,“你的妹妹她其实已经和楼主在一起了,对不起,我没能帮她。”   “她嫁给了那个卑鄙小人?”夜里欢惊呆了。   “谈不上。”   飞鸟轻轻地说了三个字,带着惋惜的伤感。他对着夜里欢不想隐瞒,很想把全部事情都告诉阑儿的亲哥哥,可是又恐这个大病初愈的人承受不起。所以,他在后面的讲述中,隐去沁儿身受蛊毒折磨的一段,只交代了楼主威胁他二人为唤雨楼效力的事情。   “原来唤雨楼主就是吴阴天,那个阴毒的坏人!”听到最后,夜里欢狠狠地攥紧了拳头,用力向着地面砸去。   拳头击碎在地面,传来闷闷的回响,昏暗的酒窖内再无只言片语,寂静在空气中流动。   突然,“啪嚓!”一声,一个酒坛从杨乐天的指尖飞了出去,瓷片尖锐的碎裂声冲破了寂静的沉闷。   “怎么没有酒呢?”青衣侠客大声叹息,又伸手扣住旁边的酒坛,掂了掂,抱怨:“唉,怎么还是空的?”   “啪嚓!”,第二个酒坛应声落地。   飞鸟、夜里欢、落花三人一齐将目光移到杨乐天的身上,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在酒窖内发疯的人。   “呵。”杨乐天在暗处更大弧度地扬起嘴角,抬手又摸上了第三个酒坛。忽然,他感到背后有什么气息,杨乐天回过了头,借着头顶上透过天窗洒下来的银白月光,他第一眼见到的还是一个酒坛。   “也是空的吧?”杨乐天不屑一顾。   酒坛被一双温润灵秀的手托着,“错了,这坛可是满的,还未开封呢!是杜康,洛阳的名产。”   “谢谢你,落花。”杨乐天爽朗一笑,兴致昂然地从女人手上接过酒坛,大步上前,为沮丧中的夜里欢献上美酒,“来,一坛酒,只为今醉。”   “好个只为今醉。”豪气干云的话一出口,飞鸟第一个站起来响应。   然而,杨乐天的手却不松脱那酒坛给他的义弟,而是执着地望着夜里欢那双发直的眼眸。时间在指尖流逝,夜里欢抬起头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是他极为罕见的笑容。   “好。只为今醉!”此刻已经恢复了体力的夜里欢,从地上翻起来,伸手接过沉甸甸的酒坛,粗鲁地抓去封坛的红纸,向杨乐天敬了敬。再不多话,他举起酒坛,便望嘴里灌去。   那酒水在他喉间发出咕咕的声音,杨乐天只看到清亮的酒水从他嘴里四溢出来,不知道夜里欢是在喝酒还是在用酒水来沐浴。   把酒坛递还给杨乐天,那个冰人甩了甩头,晃落灌进头发里的酒,这动作宛如一只刚从水里爬出的猫,令杨乐天不禁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这酒便传到了侠客手里。杨乐天单手举起坛边,另一手在坛底正中一托,一缕酒丝就如此在他头顶一尺高的地方飞流直下,如一注小溪,缓缓落入他半张的口中。随着那绷得笔挺的喉结有规律地耸动,杨乐天仅用了一口气,就喝下了近半坛的酒。然后,他朗声笑着,飞手将酒坛抛给在旁欲试已久的飞鸟。   飞鸟晃了晃酒坛,顿时砸舌摇头:“大哥,你可真不够意思,就给兄弟剩这么点儿酒?”   “不够么?你若是醉了,谁把我们从这里背出去啊?”杨乐天笑着调侃飞鸟,又斜睨了一眼夜里欢。此刻出现在那张冰唇边的,是一抹凝固的笑容。   “哈,哈哈……”杨乐天释怀敞笑,那笑声似乎可以当做灯盏点亮黑暗。出乎意外的,便在此时,真的有个灯盏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并一点点接近他们。   当杨乐天接过飞鸟抛上来的空坛时,夜里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酒窖内唯一的光源。这光源是一盏设计精巧的灯笼,蜡烛燃烧时冒出的呼呼热气,会推动灯内轮轴的转动,轮轴上插着四个栩栩如生的马儿剪纸,被烛光一照,便投射到四面的白屏上。如此一来,那马儿便在屏上现出不断奔跑的幻象。   那些映在白屏上的幻象好美,马儿的尾巴在风中飞扬,四蹄欢快地驰骋于田野之间,一圈又一圈,随着那明灭的烛火,永无休止地自在奔跑。   “这是一盏走马灯?”杨乐天微微一惊。 第十六章 走马观灯   一明一暗的烛光在走马灯中跳跃,也跳跃进夜里欢那双黑漆的眸子里,沉睡的记忆随着灯上马儿的旋转奔出了好远,好远……   “阑儿,这个走马灯,你喜欢么?”   “恩呢,哥,这是爹爹刚从江南带回来的么?”   夜寂揉乱了妹妹的头发,随即一笑,在女孩的头顶上恶作剧似的吐了吐舌头,“没有啦,这个可是咱家祖传的宝物,是娘的嫁妆呢!”   “哥,什么是嫁妆啊?”夜阑痴痴地回过头。   夜寂板起小脸,装出严肃的样子,“嫁妆,就是要女孩子送给男孩子时……嗯……给别人家的礼物。”一语出口,男孩粉扑扑的小脸登时染上了一片红晕,他故作镇静,插着腰又道:“所以,这盏灯你好好保护着,等你长大了,我就求娘用它给你做嫁妆。”   “不要!阑儿才不要送给别的男孩子呢。”夜阑努起小嘴,撒娇:“阑儿有哥哥就够了。”   “那怎么行。”夜寂反驳,“听娘说,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哥又不能陪你一辈子。”   夜阑将眉头拧成了一团,想了想,忽然仰头道:“哼,怎么不可以啊,阑儿去求娘,让我长大嫁给哥哥,哥哥不就可以陪我一辈子了么?”   “呃……”夜寂瞪着亮亮的眼睛。   夜阑得胜似地转过头,对着走马灯眨眨眼睛,“哥,我一定会好好保护这盏灯的,将来我要将这盏灯送给你。”   听得这话,夜寂脸上烧红,却突然又听妹妹说了一句,红彤彤的脸登时转了窘迫的样子。他五岁的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灯道:“这样的话,这盏灯不用出家门,娘就一定会同意把它给我做嫁妆的。”   ……   阑儿,你当年是为了这灯,并不是真的想嫁给我啊。呵,哥还等着你呢……夜里欢浅浅地勾起唇角,对着那貌合神离的烛光许下承诺:阑儿,哥永远都会等着你,等着你回到我身边,默默地守护你一生。   “夜里欢,你在想什么?”   杨乐天突然拍上夜里欢的肩头,令他吓了一跳,楞了一下搪塞:“我在想这盏走马灯怎么会出现在这酒窖里。”   “这灯一直在那坛杜康酒的后面。若不是我刚才给你们拿酒,发现这灯的话,还不知道它要在那后面躺到什么时候,我要是早知道这里有盏灯……”落花突然插口,并开始滔滔不绝。然后,谁也没有听她后面说了什么,只是听见了她的第一句话。   夜里欢自解了心中的疑问,“这灯是江武兴从京城大宅带回来给墨儿玩的,没想到江兄居然修好了它,又能转了,不过还是被墨儿不慎掉进来了吧,也幸好是掉在这酒窖中了,不然定会随着无名山庄的大火化为灰烬。”   “什么京城大宅?”杨乐天随口问了一句。话一出口,才想起这大宅约是江夜二人那次去天牢救人不果之后的避难之所。   夜里欢惨淡地哼笑一声,“那是一个很久以前的家,一个被掳掠的家。”   似是而非的言语,悲伤落寞的眼神,杨乐天听得出看得出,那座大宅曾是夜里欢的家,一个不想再提起的家。既然如此,杨乐天也识趣地不再追问。不过,这次夜里欢居然可以破天荒地说出自己的故宅,也算是个奇迹。更为称奇的是,夜里欢竟然在那烛火的映照下慢慢讲述起他的身世——   “我们一家四口就住在京城的那所大宅子里,本来很幸福的,爹爹是个殷实的富商,家境富裕,我和妹妹在娘温柔的羽翼下成长着。呵,夜家,当年在京城那是富家一方的,城中的达官贵人谁人不知我爹夜独龙的名字。”   酒意微醺,夜里欢惨然一笑:“年幼的我和妹妹真可谓是享着神仙一般日子,直到我八岁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是有地狱的。家财被洗劫一空,父母倒在悍匪的刀下,我眼睁睁看着妹妹汹涌的哭号和挣扎,却无力将她从恶人手上解救……”声音颤抖,他再也说不下去,只交叠了手指,用力在眉心上揉捻。   “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杨乐天轻拍了拍夜里欢肩头。忽然,一张黄纸划过了自己的眼前,但这纸并不是递给杨乐天的,而是飞鸟给夜里欢看的。   “你看看,这上面提到的夜独龙,是否就是你爹?”飞鸟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面前。   杨乐天瞥了一眼那张纸,猛然记起,那黄纸正是无名山庄被毁后他从穆莲的画轴中抽出来的,那上面是穆前辈的遗言。   ——记住,如若有一天遭遇强敌追杀,你就去京城找一个叫夜独龙的富商。你拿着这幅画,告诉夜独龙你是穆无极的后人,他自会兑现当年对你外公的承诺,助你脱险。   夜里欢略略一扫,将纸塞回飞鸟手中,“这上面提到的京城富商应该就是我爹,不会错,但我不知道我爹与你外公的承诺,帮不了你。”   飞鸟摇摇头,“我并不是求你帮我。如今我找到了落花,就算和她逃到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再回唤雨楼去助纣为虐!我不怕吴阴天的追杀,因为……”顿了顿,将一个蕴涵着别样意味的眼神递给了杨乐天,“有我大哥在!”   杨乐天立即回应了温暖的笑容,拍着兄弟的肩膀道:“行,我带你们两个去隐居。你我兄弟练剑喝酒,落花跳舞,琳儿弹琴,有两个美女伺候我们两个男人,好不逍遥快活!”   飞鸟尴尬地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他赶忙看向夜里欢,岔开话题:“我是想说,夜里欢他爹的事情有古怪,为什么一个富商能帮武林世家的人逃脱强敌,他凭什么有这个能力?别忘了,夜独龙这个承诺可是许给了当年的丐帮帮主,若是事情反过来,我倒觉得更可信。”   “确有蹊跷。”杨乐天用指腹戳了戳太阳穴,在狭长的酒窖内扯开步子。   星辰消失在夜空中的时候,酒窖内的人谁都没有察觉,直至那盏走马灯的烛芯被从石板入口处洒落的雨丝浇灭、黑暗降临的时候,窖内唯一还保持清醒的人才反应过来。   还在踱步的杨乐天将走马灯拾起,回头一看,其他的人却都已昏沉睡去。今日的夜似乎特别的长,在这漫漫长夜中,杨乐天脑中所有的思绪都像团成了一个球的绒线,解之不易。他不仅思索着黄纸中的蹊跷,更惦着他们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如今,夜里欢和落花已经得救,那么吴阴天对飞鸟和沁儿的桎梏便形同虚无,飞鸟自会跟着他,那沁儿呢,会不会从吴阴天的魔爪中安然逃脱?况且,沁儿已经和吴阴天有了夫妻之实,此时还会不会愿意离开,履行对他的承诺——救了夜里欢,就主动离开楼主呢?即便是沁儿可以顺利离开吴阴天,那么之后呢,这几个人真的会甘心随他隐居起来么?他又是否该放任吴阴天在江湖上继续横行?   一连串的问题如蜘蛛网般在脑中铺开,杨乐天揉了揉眉心,念道:可惜,如今我没有了玄魂之力,武功在那个吸了龙心蛊的小人之下,如果我单枪匹马去挑战,这场仗的胜算又有多少呢?罢了,罢了,不去想了,先睡一会儿再说……   杨乐天的脚步停了下来,在兄弟旁边坐下,靠着墙,闭上了眼睛。那盏湿漉漉的走马灯就放在手边,他摩挲着灯顶端的绒绳,脑中还在纷纷扰扰的思绪里徘徊,辗转难眠。但是,人总要休息,才有充足的精力迎接明天的挑战。于是,杨乐天静静地聆听着头顶上雨丝淅淅沥沥地敲击地面的声音,努力让自己不要思考,放空头脑,跟着这缓慢的节奏浅浅入梦。   “杨乐天,你睡了么?”   刚刚进入浅眠的青衣侠客,忽然被这一声惊醒。杨乐天吐了口气,回答了夜里欢,“没有,什么事?”   杨乐天睁开眼睛,窖内漆黑一片。   半晌,传来夜里欢低沉沙哑的声音:“那走马灯……在你那里么?”   “嗯,给你。”杨乐天摸索着,将灯放在夜里欢身边的地上。之后,他侧靠在墙上,合上疲倦的眼皮,努力寻找着刚才入眠的感觉。是窖内再次出现的光亮,晃开了他的眼睛,这次,他又在睡眠的边缘绕了一个圈之后,突然被一道刺目的光拉了回来。   心中难免郁闷的杨乐天,再次睁开双眼,略带怒意地看向夜里欢。只见夜里欢重新点燃了走马灯,正凝视着那明晃晃的光亮发呆。看见微弱的光影在那张面无波澜的脸上跳跃,看见夜里欢木讷空洞的双眸,杨乐天心里小小怨愤瞬间平定下来,猛然间,他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怜悯之心,很想出言安慰几句。   “逃避,永远不是最好的办法。”杨乐天开了口,而夜里欢却是一副充耳未闻的样子,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旋转的马灯,又仿佛没有在看。   杨乐天看着他颓废的侧脸,接着劝慰:“冰封自己只会让你更加痛苦,不如试着去面对,正视你的家仇,正视那些令你痛苦的往事,不行就痛快地哭一场。哭过之后,就要学会抛弃一切执着,以一种淡然漠视的态度去面对曾经的伤痛。当你完全放下之后,你会惊喜地发现那些痛苦却根本伤不到你,因为你已经放下、抛弃了它们,看见它们也毫无感觉。呵,你知道么,不在乎的事情是永远也伤不到你的。”   “如果能够不在乎了,便不会再有痛苦?”夜里欢喃喃自语,说到最后语声微微上扬,他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将失去焦距的瞳仁拉回,目光定在了若明若暗的灯屏上。   “没错。”杨乐天轻笑。   “为什么会这样?”   “呵,人之所以痛苦,在于执着。”   “我不是说这个。”夜里欢突然加快了语速。   “嗯?”杨乐天顺着夜里欢惊讶的眼光望去——在那白色的灯屏上,除了奔跑的马儿幻象,竟还浮现出了十余条纵横交错的线条。 第十七章 灯中寻宝   “地图?”杨乐天与夜里欢异口同声。   杨乐天的指尖在灯屏上戳点着,“假如这些尖锥形状的代表山峰,波浪线代表河流,而这里,有一颗星星,应该就是某个关键的位置。”   “缥、缈、峰。”   “你说什么?”杨乐天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看这里,写着的三个字。”为了使杨乐天看得更清楚一些,夜里欢拔掉了插着剪纸的灯轴。果然,在空无一物的白屏上,“缥缈峰”三个字赫然出现在那颗星星的上端,它是最后才浮现出来的,而且越发深刻起来。   看得皱起了眉,杨乐天思索:缥缈峰是十六字箴言中最后一个地点,烟雨缥缈……烟雨缥缈……正如父亲手上的烟雨六绝一样,这个走马灯说不定就是给夜家带来灭门之祸的根源……哼,什么行侠仗义,通通是争夺利益的借口罢了,江湖中人为得至宝,无所不用其极,连正道之人也会被宝物蒙蔽双眼,变成烧杀抢掠的强盗。   一念至此,杨乐天心中不由得抽痛了一下,只是这时,夜里欢也仿佛明白了一切。泪水,不堪重负地从那双冰冷的眼眶中涌了下来。   杨乐天见此,反是破碎地一笑,“呵,我们同命相连呢!我呢,用了极端的手段,杀了仇人;而你,则用冰冷的外表把自己隐藏起来,选择逃避过往。”   “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夜里欢冷冷地反斥。他没有让自己哭出声,那些泪水就在他硬朗的脸颊上兀自流淌。滑入他嘴角的泪水,他便用舌尖一舔而入,细细品尝那咸中带苦的味道。   杨乐天长叹了口气:“你还是放不下执着。”   “也许到我死那刻,我会放下。”夜里欢用手背干脆地抹去眼中的泪。   杨乐天没再说话,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倔强的脸,心底生出一片怅然: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啊,曾几何时,有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初入江湖,也曾有着一张和他相同的脸。只不过,那张脸后来见证过无数的鲜血,被江湖上的残酷所磨砺后,失去了那样的光泽,变成今日这副沉稳睿智的样子。那是自己曾经的影子,但如此倔强的影子早晚会消失在没有阳光的乌云之下!   “太好了,只要找到了缥缈峰,就可以扫平唤雨楼的势力,铲除吴阴天!”   这一嗓子,把杨乐天和夜里欢都从各自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们转头,将目光移向墙角。那墙角处窝着一个人,此时正兴奋地冲了上来,脸上的笑容忽被这杨夜两人莫名的眼神瞪得一僵。   “这上面绘的真是缥缈峰的地图么?”飞鸟有些不自然地蹲在两人旁边,指着灯笼的围屏,摆出一副探究的神情。   “灯纸上是这么写的。”杨乐天平静地回答,“大概是刚才这灯被雨水淋湿了,所以上面隐藏的图形和文字才会显现出来。”   “嗯,消灭了唤雨楼,漳州一带的百姓就有救了。”飞鸟的眼中闪烁着希望。   杨乐天转过头,用异样的眼光看向这位风度翩翩的唤雨楼的二楼主,戏谑地噙起嘴角,“呵,你怎么这么着急啊,二楼主?”   “吴阴天他祸害武林,人人得以除之,我原先若不是因为落花在他手上,早想办法杀了他了。”   “嗯?你舍得杀你三弟了?”杨乐天挑了挑眉梢。   飞鸟板起了脸,一派严肃,“我只当三弟早已死了,唤雨楼里的那个吴阴天,我杀之而后快。”   “好,干脆。”杨乐天站起身,“只不过,这缥缈峰是一座山峰,里面隐藏着什么东西还不知道,怎么能肯定有这个力量可以铲除唤雨楼?当年,穆前辈和夜独龙定下了的约定中,只提到了若有强敌追杀去找夜家,不妨试想一下,这摆脱追杀的后路就在缥缈峰,那么这缥缈峰可能只是一个适合隐居的避世之所,而并非克敌制胜的利器。”   “谁也不知道那缥缈峰隐藏着什么秘密,不过,依据十六字箴言所说,‘玄魂幻魄,烟雨缥缈,中西璧合,天下一统’,这缥缈峰是在最后一个提到,许蕴涵着统一天下的力量。”夜里欢截口道。   飞鸟随声附和:“没错,就是‘天下一统’,这四个字对于野心燎原的吴阴天来说,可是有致命的诱惑。这两年来,他调用了唤雨楼上上下下的力量,四处寻找缥缈峰的位置所在,最近才查到了雪月宫那里。”   “雪月宫?”杨乐天端着手,若有所思,他忆起了他娘的出身以及不久前在唤雨楼里救出的那个叫青璧的少女。   “对,那天在巷子里,大哥见我抓的那个少女,就是雪月宫的少宫主。”   青璧是少宫主?——杨乐天耸了耸肩,突然,他肩头一沉,怒目瞪着飞鸟,“你还说,那天的行为你是否太过分了?”   飞鸟一怔,摸了摸骤然蹿红的耳根,“我是怕她落在楼主手里会更惨,所以才使出那样的手段。其实,当时若是她肯说,我又岂会那样对待一个姑娘?”   “你对一个姑娘做了什么?”这个敏感的话题,一瞬间如一簇火苗令刚刚醒来的落花跳了起来。   飞鸟回头,落花全身带出的浓重醋意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女人的可怕。他登时变了脸色,忙向着落花辩解,语无伦次,“我可是没看一眼,我发誓,那光溜溜的身子我没看一眼!”   “你做了……”落花在未搞清楚来路去脉之前,自然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不容分说,她抬手就在情郎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暧昧的五指印。   飞鸟捂着火辣的面颊,一脸委屈地解释:“落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命人脱了她的衣服……”   “衣服都脱了?!”落花气急,一掌横甩过去,却被飞鸟一低头,调皮地避过。落花眼珠一瞪,作势再打,忽被情郎扣住了腕子。   飞鸟理屈词穷,说话结结巴巴:“不是的,不是在房里,不是床上,是……是在外面。我背过身,的确一眼没看,大哥可以为我作证。”   “呵呵,我作证,他没看,没看……”   一旁的杨乐天忍俊不禁,不想那个平日一本正经的大男人,在老婆面前竟跟受气的小媳妇似地。他抿着笑,慢悠悠地踱到刚刚将干戈化为玉帛的飞鸟身边。眼下,他的义弟一脸五颜六色,就像打破了染料房,可是煞为好看。   “以后我可省心了,有人帮大哥管着你了。”   飞鸟尴尬一笑:“这还不是拜大哥所赐。”   闻言,杨乐天挑起了泯成一线的唇,向上弯出了一个新月的弧度。   “这一统天下的力量,切不可让吴阴天夺了去!”正当几人沉浸在欢笑中时,一个冷冽的声音掉到了地上,碎开了一地的冰渣。   兄弟二人闻声转头,看到夜里欢垂下眼皮,在那昏暗的眸光中散开一缕淡淡的哀伤,“若是这力量被吴阴天夺了去,不知会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杨乐天点点头,长声一叹:“看来为今之计,唯有如此了。”   “大哥的意思是……要去寻那缥缈峰?”飞鸟疑道。   杨乐天点点头:“我们先一步找到缥缈峰,然后用一统天下的力量灭掉唤雨楼。既然技不如人,那么,就用吴阴天最想得到的东西杀了他。”   “嗯,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飞鸟笑了几声,却在收起嘴角的时候有些僵硬。刚才还对吴阴天喊打喊杀的吴家二公子,却在听见杨乐天的具体杀伐计划时,心头纠结起来。是的,吴靖宇的内心深处并不确定,究竟是希望吴阴天死,还是想他的三弟活。   “这个计划对于吴阴天来说绝对是最沉痛的打击。”夜里欢听不出波澜的语声中,带着微微的喘息。一语落地,他的喘息声也跟着坠到了地上,竟粗重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夜里欢弯着腰,用手捂着肚子,冷汗猛然从额上冒出,形成水珠般大小,啪嗒滴落在地。   杨乐天见状一惊,跨上一步过来相搀,但却被落花抢先一步稳住了夜里欢的身子。   “哎呀,小心!”女人脸色大变,关切之情不经意流露在外。这些细微的感情全被飞鸟看在了眼里,他没有说话,只用拇指指甲用力抠着食指的指腹,明明承认了那些只是道义上的情感,可是心里还会生出闷闷的不快,不由自主。   冷汗不断地渗入地面,夜里欢一手杵在膝盖上,另一手抬起,在落花面前摆了摆,僵硬苍白的手指在空中抖得厉害。他嘴上想说句“没事”,却难过得开不了口。其实,他的身体状况又岂能瞒得过面前心思通透的女人。   “他是体内长期积累的毒素发作了。”落花不问自答地看了看杨乐天和飞鸟。   知道了原因,杨乐天松了口气,“看来夜里欢是不能和我们一同前往缥缈峰了,而以他目前的状况一个人恐怕……”话至此处,他转头瞥向飞鸟,目中略带深意。 第十八章 极品男宠   迟疑了片刻,飞鸟咬了咬牙根,向着他的大哥点了下头,“就让落花留下来照顾夜里欢吧,至于缥缈峰,我和大哥去就行。”   “嗯。”杨乐天满意地点点头,虽听出了飞鸟话中淡淡的酸味和不舍,却不得不面对现实,“此地不宜久留,我想,唤雨楼的人很快会追到这里,所以,他二人还需另择一处安身之所,让夜里欢静心疗毒。”   飞鸟为难地皱了皱眉,“他们能去哪儿,唤雨楼的眼线遍布各地,要找两个人并不困难。”   “这可难说。如今,你这个二楼主失踪了,三楼主无痕既然肯透露他们的藏身之所给我,也就是无痕心里始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所以我敢肯定,无痕非但不会真正的搜捕夜里欢,还会暗中去保护他的教主。”   笑了笑,杨乐天不屑地抬高语调:“那么,除去你和无痕两个,吴阴天身边还有可用的人么?沁儿?不会,她听到她哥脱困的消息,还不伺机而逃。”   “是啊,真的没有了。”飞鸟摇摇头,“除了那个医仙……”   “医仙?他也被吴阴天困在了唤雨楼?”   “你不知道?”   杨乐天无奈,“不知,我曾问过沁儿,但是她没说。尽管微生雾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冒险去找吴阴天硬拼的话,我也没有多少胜算,倒不如用缥缈峰的力量去克制吴阴天,那么所有被他围困住的人自然就解脱了。”   话音一落,杨乐天立刻感到飞鸟赞许的目光投到他脸上,但那目光灼热的温度,烧得他浑身不自在。   “大哥,我突然觉得你成熟多了。经过那次在高昌救沁儿的事,吸取了教训,不再明知是深入虎穴也去硬闯。”看到杨乐天不动声色的僵在原地,飞鸟绷不住的唇向上咧开了,更来了兴致,“哦,对,微生雾是个男子,怎么能和沁儿先提并论。”   杨乐天眼皮一垂,轻笑几声,再次抬眼挑看他的义弟,反问:“那我为什么要冒险去唤雨楼找你?你不也是个男人么?呵——”   “呃……”飞鸟陡然凝住了玩笑的面孔,头上好像突然顶了个水盆,梗着脖子,说不上话来。   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微妙的流动着,隐约可闻到低低的喘息声。   “我要回家!”夜里欢在将息了一口气后,大呼了出来,令杨乐天和飞鸟同时侧头。   微微诧异,杨乐天瞬间明白了什么,赞许地笑:“这确是个不错的提议,京城的夜家大宅荒废多年,相对安全。”   如此一言,事情就由杨乐天拍板定下来的,没有人表示反对。   雨丝随着东方的明亮而消散,那一抹朝辉落在一对情人的头顶上,久久徘徊,但,终要放手。落花不再执着,虽与飞鸟的你依我浓,却无法抛下与她相依为命数载的夜里欢。   女人笑了笑,指着被雨水洗白了的天空,发誓:“我落花,此生的心只属于你飞鸟一人。”   飞鸟释然松手,“放心,我会为了你保住自己的命,不光要把心留给你,我的身体也是你的,等我回来!”   这是一次欢快的告别,没有在二人心中留下任何遗憾,天大地大,无论这对情侣身在何处,两颗心都已丝丝入扣,连在旁的杨乐天也感动得勾起了酸涩的嘴角。   味道微酸,酸中带甜。   一颗去了皮的葡萄,通过修长灵巧的手指,滑入了一张半开的朱唇。   “嗯——”微微嚼动着,甜腻的汁液在口腔里爆开,几粒坚硬的葡萄籽被挑剔的舌头送了出来,吐在一张宽大的手掌上。   那张承接了葡萄籽的手掌快乐地握了握,伴着几声诡异的笑声,轻轻地一翻,掌心内的葡萄籽顺势滑落到一个“月”字底的银盘中。   “当”,微微的轻响,传到耳膜中却变了味道,那是挑逗的声音,不轻也不重。吃葡萄的女人看了看身边侍奉着她的男子,一个霸道的吻就这样结结实实地送了上去。   “啊哈——”   那张朱红的唇在长发男子的脸颊上啃了一口,却躲开了男子迎上来的嘴,令男子忍不住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的闷哼。   吻过留痕,男子白皙的脸颊上烙下了一抹绯红的颜色,是血色,亦或是晚霞?   因笑容眯了眯眼,男子大胆地用手指抹去颊面上的绯色,这个动作,无疑令他面前的女人眼珠一瞪,可在这怒气流动的气氛中,男子却保持着一脸轻松的神态。   他垂眼看了看手指上的猩红,伸出舌头,用那条如灵蛇红信般的舌尖在指上轻轻一绕,舔舐掉了那些绯红,恰又覆上了一层晶莹的涎水,配合上他眼神出有意带出的情色味道,立时泛出了如罂粟花一般的诱惑,艳丽而有毒。   女人满意地笑了起来,并非大笑,而是笑得如鸽子一样,“咕、咕、咕”连笑了三声,顿住。只可惜她是女人,没有喉结,不然在男子眼前出现的将会是另一幅画面。   这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两侧银亮辉煌的座椅仿佛是一张张闪亮的眼睛,正在贪婪地注视着殿上的女人。   女人斗黑的长发盘旋在银制的椅背上,头顶上无任何发饰,她不仅身穿着雪白极地新月百叠裙,还有着光洁的额头和高挺鼻梁,即使那眼角多出了几道鱼尾纹,却也掩不住那一身神女般的圣洁光芒。   然而,恰恰与表象相反的,她不是神女。   “葡萄的味道怎么样?”男子的问话在笑声刚落之际传入耳畔,轻柔地如柳枝拂水。   女人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太酸!”   “是么,我尝尝。”男子勾着发尾的手指猛地一抻,几根黑丝顺着他的指缝间滑落,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伸向果盘内一颗硕大紫黑的葡萄。   “慢着!”   男子闻声手掌一顿,迅速攥成了拳,微眯着眼睛转向女人,无声地询问。   女人白了他一眼,质问:“我让你吃了么,你有资格吃?”   两句话说得霸道,男子的手也收了回来,抑制住心间的波涛汹汹,忽然抖肩敞笑,“我不吃,都给你留着,我舍不得吃。”   “哼,我的十三可真会哄人。”女人放宽了心思,不计较男子慢慢游移上身的手。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摸进女人的白绫抹胸,那种微凉又不失温润的触感,就仿佛细腻润泽的美玉,引得女人敏感的肌肤一阵战栗般的颤抖。   正在女人的眼睛渐渐迷离的时候,一个雪月宫的女弟子突然闯入,行至殿中匆匆跪首:“宫主,嗯……”她抬头看了看女人身边的男子,犹豫着下面的话。   “说吧,没关系,他听见了什么也会当做没听到。”雪月宫宫主的声音沉冷,一只手扣上了男子结实的腰,手指缓缓用力,抠入。   长发男子轻蔑地别过头,对腰间吃痛毫不介怀,手中把玩着一颗圆滚滚的葡萄珠,被长发遮盖的眼中闪着钻石般点点的诡异光亮。   “是。”女弟子抬眼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宫主,“禀报宫主,唤雨楼的二楼主神秘失踪,多日未归。另外,楼里还有一名叫‘阑姑娘’的女子也失踪了。”   闻言,雪月宫的宫主愉快地大笑,而他身边的男子却不令人察觉地抖了一下手指。在这笑声中,男子暗暗咬牙,尤其是当他听到那后半句话的时候,眸中的瞳仁几乎缩成了一个黑亮的小点。   “恭喜宫主,唤雨楼少了两名重要角色,必定没有精力再来骚扰我们。”奉承的话溜出了女弟子的嘴边,立即得到了宫主更为夸张的笑声,那笑声响彻空旷的大殿,仿佛形若有质的风刮过殿内所有陈设,直逼到那男子阴沉的脸上。   男子奸笑了一声,转头,已是一派和颜悦色,“恭喜宫主,我们的雪月宫又能太平一段时间了,宫主也不必为那个不死星君而费心。”   “切,什么不死星君,若是他真有九条命,有本事就把脖颈伸过来,我的月神剑必定当即斩落他的狗头,看看他的头能不能自己再跳回腔子里去。哼,不死?哈哈哈……”   “不信?”男子将长发向肩后一甩,站起了身,不悦之色猛然爆发出来,“那么,请宫主不妨一试!”他身子一弓,将头探向宫主,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下,白皙的后颈完全暴露在女人的眼皮子底下。   雪月宫宫主杏目大睁,起身惊叱:“你疯了,发什么神经?”   引颈半晌,却未见动静。瞬时,那阴涔涔地笑从乌黑的发丝间翻了上来,男子直起腰,看了看宫主吃惊的表情,心里好像被什么填满了一样,发自内心的满足,“我有那么可怕么?”他歪了歪脖子,向前贴了一步,挑眉:“你怕我么?”   挑衅的话语中,自带出一股压迫的威势。强悍的女人终于出现了惊惧的神色,她手臂一背,摸到银座旁杵地的月神剑,“唰——”地一下,抽剑对准了男子的心口。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十九章 圣月佛像   “我?”男子冷笑一声,如豆子般的眼珠转了两转。突然,他俯下身,曲膝跪在女人面前。女人的剑跟着那个身体一路向下,直到点到了他的后脖根处,月神剑就停在那里,却没有跟着男子进一步的动作而落。   男子用十指分开长发,头一路下落,用他那饱满的天庭亲吻着女人白裙下的靴面,从喉间发出富有磁性的声音:“我永远是您的宠儿月十三,圣洁尊敬的宫主。”   那样一个臣服的姿势,他竟能保持一刻不动,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便在女人惊呆的瞬间,一个痛苦的表情出现在与那张靴面紧贴的脸上。   殿下,女弟子发出了唏嘘的赞叹,雪月宫即使宫规严格,多看宫主一眼都有被剜目的危险,但,残酷刻薄却不等于低贱,从未有人被要求做过如此行为。回剑入鞘,宫主居高临下的,从喉咙深入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宛如一种奇异的鸟鸣。   月十三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快速地起身,扑打掉衣袍上的尘土,即使是肉眼看不见的那些灰尘,这个男子也是容不得半分的。   “你有洁癖?”   “对。我讨厌一切脏的东西,但是宫主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圣洁无尘的。”月十三谄媚道。   鼻中一哼,雪月宫的宫主当先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道:“本宫主现在要去百花池沐浴,你要想洗掉脏的东西,就跟着来吧。”   女人没有回头,拖地的百褶裙跟着她向前迈步的动作,一步一迟地向前移动,仿如水面上惊起的朵朵涟漪。   然而,男子目送着女人远去的脚步,身子却没动,唯有嘴角的笑意在女人的背影中不断地加深。正如他的行动,月十三并没有打算跟去沐浴的意思,假如他跟上去了,那便是输掉了身份,如何和这样的女人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拉开美感,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才可把这个难缠的宫主玩弄于鼓掌之间,不惜代价。   没错,不惜代价,不惜任何代价,尊严、金钱、色相……甚至可以暂时牺牲他现在拥有的权力。   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缥缈峰,那座没有人知道的仙山,那个他找遍偌大个南疆也没有头绪的地方,掌握着一统天下的力量。他要得到那力量,尽管他已经拥有了天下第一大魔教组织唤雨楼,但那还远远不够,他要的是整个江湖、为我独尊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   不错,这个雪月宫的男宠月十三就是吴阴天,那个第一大邪派势力的首领——唤雨楼的楼主,那个江湖上不死的神话——不死星君。在查到缥缈峰和雪月宫之间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后,其实吴阴天大可以动用唤雨楼的势力灭掉雪月宫,只可惜,那宫主脾气倔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换言之,若是将雪月宫硬攻下来,宫主必死无疑,铁牙不张,问不出来缥缈峰的事情也是白搭;若是抓了少宫主威逼,那个强悍的女宫主亦毫不挂心,仿佛不是她所出一般。想来也是,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宫主身边男宠就有三十余人,每个男宠都跟着宫主的“月”姓,用编号代替名字,正如吴阴天在雪月宫的名字叫“月十三”。另外,宫主所生的女娃有三,男娃有二,至于每个孩子的父亲都是何人,连这个身为母亲的女人也分不清楚。   然而,这也恰恰正是那个女人的弱点所在——好色的欲望,比起男人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吴阴天摸到了她的软肋,就凭借着自己出众的气质和从柳飞扬那里学来的魅惑手段,成功打入了宫主身边,成为女人身边最得势的男宠。   而这只是吴阴天计划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缥缈峰的地图。的确,缥缈峰是有地图标注了位置的,而且,这地图就藏在雪月宫里,至于藏图的地方,他已于昨晚从女人口里套了出来。   现在,那个女人去沐浴了,至少要洗上一个时辰,才能再次返回这里。若说盗图的良机,那么,就是现在。   此时,吴阴天正走进一个殿堂,被雪月宫称之为“圣月殿”的地方,在这里,他看到了空旷的大殿和离地三丈高的月光穹顶。从圣月门沿着长长的甬道行入,脚下的路隔开了两边密密麻麻的蒲团。在最北方甬道的尽头、宽大的供桌后面,是一个木制巨大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石雕神佛。   那尊神佛盘膝而坐,双足上翻折回腿上,掌心交叠在两足之间,双耳垂肩,面容慈祥。它是雪月宫信奉的神佛,每月初十,雪月宫的全体弟子会群跪于蒲团之上,双臂高举过头,为这佛像虔诚地诵吟上一篇经文。   然而,平日为了不打扰神佛清静,除了宫主之外,弟子们是不准踏入圣月殿半步的,更是不容许一个男宠接近圣月门,玷污了神佛的圣洁。在这雪月宫内,所有的弟子全部是女人,而宫里游走的男人,全部都是宫主的男宠。   吴阴天今日就以一个男宠的身份来到这圣月殿门口,那几个负责守卫的女弟子竟然视而不见,放任这个男宠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事实上,她们根本就不曾看见男人的影子,但闻一阵风沙沙拂过树梢,那个男人就站在了殿门之内。   此刻,男人更大摇大摆地跃上供桌,抚摸着那神圣无比的石佛,可这尊佛像在吴阴天眼里,就是一团狗屎。他若非看在地图的份儿上,定会轻蔑地淬上一口,不过,他现在可没有那个闲工夫,眼下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挑起了一抹坏笑,吴阴天伸手从佛像的面颊顺着耳根摸索过去,用五根手指敲击着佛像脑后的每一寸坚硬石坯。   “该是这里才对,脑后,离顶心三寸。”在当他默念之时,忽然心口漏跳了一拍,几乎狂喜地叫出声,食指随即陷入了一个极小的洞中,勾起指尖,用力向外一抠,果真触发了一个会活动的机关。   “嚓——”,机关弹开。   虽然从正面看不到,但吴阴天也大概猜到后面暗格的样子。他贪婪地伸手去摸,果不其然,触到了一件如他所想的东西——地图!   翻开一张折叠的宣纸,映入眼帘的是黑线波浪的暗河、层叠尖锥的山峦……吴阴天将地图持在手里,越看手臂越是颤抖,越看手心越是冰凉。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痕,眼看那张不大的纸就快在他手中飞起来的时候,男人将地图揉皱在手心里,团成一团,狠狠地丢回了那个石制机关中……   这边,另一张描绘不差分毫的地图,带领着杨乐天和飞鸟这对兄弟来到了南疆。那张地图由走马灯上扯下来,又在未干变浅的图形上用墨汁重新勾勒,现在正持在杨乐天的手里。   地图上,星星的位置已经踩在兄弟二人的脚下,只不过,这里别说是山峰,甚至是连一个小土坡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座在绿树林中平地拔起的宫殿,银光璀璨,气势辉煌。   “早听说雪月宫与三年前天神教攻打之时已有天壤之别,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飞鸟擦亮了眼睛,昂头望向银光铺天的阙门。   杨乐天在后面拍了他肩膀,“是不是非同凡响,我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进去?”飞鸟一怔,转头吃惊地看向杨乐天,“大哥确定我们真的要进去么?”   “既然来了,当然要进去。”   “可是我们是来找缥缈峰的,但我可没看见什么山峰,就这么冒冒失失进去,招惹了雪月宫,岂不是弄得一身骚。”   “一身骚?”杨乐天挑眉,忍不住笑了出来,“呵呵,你以为这里面都是狐狸精么?即使雪月宫都是女人,你家里有个母老虎,我想义弟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不怕,不怕!”   “我……”飞鸟听得这话,脸上不觉一热,就像吃下个李子,心里说不出酸酸甜甜的滋味。   “呵,义弟,大哥是在羡慕你啊。”杨乐天瞥了眼一脸羞红的飞鸟,收了嬉笑,低头展开手上的地图,“不要想太多了,我们进去不为别的,既然地图标注的这颗星星就是此地,那么,这里便是缥缈峰剩下的唯一线索,所以,进入雪月宫是一定的。”   “那好吧。”飞鸟认同了兄弟的说法,抬头看了看午后的日头,“天色尚早,不如我们等到入夜后由北面的树林翻入高墙。”   “没有必要。”杨乐天微微一笑,指着面前的阙门道:“我们就从这东南方的正门光明正大的进去。”   “光明正大?这光天化日的,我们以什么身份进去?”飞鸟一呆,却见杨乐天已经迈步走向那个阙门。   “大哥!”   飞鸟的急呼声未落,杨乐天忽见两束银光在眼前一晃,快如流星坠地,他低头一看,又哪里是什么银光,根本是两颗细长而尖锐的银箭,一左一右,分钉在他即将要落足之处。   “来者何人,来我雪月宫有何贵干?”惊落的语声,犹如山林间惊起的雀鸟。   看着足前的两支银箭,杨乐天冷笑了几声,旋即把头一扬,向着空中朗声道:“我是来找人的。” 第二十章 青璧姑娘   “雪月宫不欢迎访客,请回!”   话音方落,雪月宫的两名女弟子从空中幽幽坠了下来,四道凌厉的目光向着杨乐天逼视,不逊于刚才银箭的冰冷。然而,当那些冰冷的目光触到侠客面庞的一刹那,立时燃烧起来,转为了奇异的光芒。只见那张脸俊逸非凡,剑眉星目,自带出一番玉树临风的侠客之气。   “我真是来找人的。”就在女弟子被这张俊脸惊呆的时候,杨乐天伸手从衣间掏出了一枚银光闪闪的令牌,擎在手中。   “呃,这个……”目光恍然撞上令牌,两名女弟子从怔楞中觉醒,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请问,贵客是来求什么的?”其中一名女弟子笑嘻嘻地道。   “求什么?我只想见雪月宫中的一位姑娘。”顿了一下,杨乐天吐出两个字:“青璧。”   听到这个名字,问话的女弟子楞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看向同门师妹。那个师妹蹙了眉心,提剑问道:“你确信要找的人是青璧?来我们雪月宫就是找人,没有别的事情相求?”   迎上杨乐天疑惑的目光,身为师姐的女弟子接着道:“你大概不知道,你手上的令牌可是能求雪月宫做任何一件事,只要不是有损雪月宫的利益的事,都行。不过,你若只是来雪月宫求见一人,那么,这也算做一件事,令牌将被收回。”   那个师妹忙插口:“可不是么,这是雪月宫的圣令,每年雪月宫只发出六枚,是神佛的慈悲,你就用它来见青璧?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嗯。”杨乐天点点头,将那令牌握在了手心,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令牌是青璧姑娘留给他的,说是有事情需要帮忙就来雪月宫找她,原来,青璧姑娘指的是这个意思。然,只在俯仰之间,杨乐天已再次肯定地点了下头,“我只想见青璧姑娘,烦起两位姑娘通报一声。”   “那好吧。”那个师姐手指一摇,从杨乐天手上拿过令牌,隐约替他惋惜,叹气道:“不过,青璧姑娘现在回乡下去了,人还没回来,你若想见她,只能先在雪月宫中等。”   回乡下去了?青璧不是雪月宫的少宫主么,也有乡下?——杨乐天没有问出这话,只在心里诧异。但是,他转念一想,进去雪月宫又不是真的为了找那个姑娘,见人只是个幌子而已,他要在雪月宫中找的是那座神秘仙山的线索……   “如此甚好,反正在下也闲来无事,正愁找不着吃饭睡觉的地方,这回可有着落了。”杨乐天笑着,一瞥走过来的飞鸟,“若是能行个方便,这位是在下的兄弟,就一起在雪月宫叨扰几日了。”   “没有问题,既然侠客是持着圣令的,就是我们雪月宫的贵客,这些方便是理所应当的。”年长的师姐爽快地答应下来,一摆手,侧身闪出一条大路,“二位贵客,请。”   见那位师妹乐滋滋地头前引路,杨乐天笑了笑,与飞鸟信步随行。怎料他们前脚刚走,后面立即传来了女弟子惊叹的嘘声:“这么俊的男子,不当男宠可惜了啊。”   “听说了么,迎客殿那边住着一个男子,那脸蛋可比这宫中任何一个男宠都漂亮。”一名女弟子提着篮子,匆匆走过石径,眉飞色舞地与身边并行的同门道。   “嗯,可是听说了呢,有机会一定要去见见。”听者心驰神往。   “算了,还是别想了,人家是来找青璧的?我们可是没这么这个好福气了。”   “哦,青璧,不是紫瑶少主身边的那个婢女么?”   提篮的女弟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青璧命真好,那男子竟然拿着圣令来换与青璧私会一面。”   “啊?圣令啊……”   圣令?青璧?——“嗤”地一声,站来危岩上的紫衣少女笑了出来,她心中正洋洋自得,再一转头,眼看着即将要抓到的蝴蝶,从树梢上扑闪起翅膀,一溜烟地飞走了。   “哎,我的蝴蝶,给我回来!”少女不甘心地伸手一捞,向前倾出了半个身子,这便脚下滑出,顿失重心,蓦地从两人多高的山石上跌落下来。   怎料,她还没来及运出轻功,已然撞倒了刚巧经过山石下的女弟子。那女弟子手中提了一篮子的鸡蛋,正是刚才说得眉飞色舞的那位,此刻心念着美男,正值春心荡漾,不想歪打正着,堪堪接住了从假山上摔下来的紫衣少女。   “啪叽”,是鸡蛋撞裂的声音,一个个红彤彤的鸡蛋从篮中跃出,滚乱了一地,尽管这些鸡蛋都是煮熟的,但部分表皮已破了相,自然不能再用做原来的用途。   “哎呀,是紫瑶少主啊。”那女弟子只瞥了少女一眼,就慌忙捡拾起地上的鸡蛋,她在云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看着一个个破了皮的鸡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仿佛这鸡蛋比少主的安危更加重要。   月紫瑶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尘土,忽然瞪大了眼睛,“咦,这是谁的生辰啊,要这么许多红鸡蛋?居然比我的生辰时还多上一倍呢。”话到最后,明显带出了嫉妒的语调。   女弟子也不抬头,回答:“就是那个月十三啊,他现在最得宠了,这下可遭了,宫主让送上的红鸡蛋破了一半,若再回去涂色煮熟,恐怕要赶不及时辰了。”她说着说着,泪水就漫出眼眶。   “是啊,这该如何是好?”怔了怔,月紫瑶为难起来,看着地上的鸡蛋跺脚,“是我害了你啊,这要是连累你被宫主砍了手去……”她自顾嘟囔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女弟子听她这么一说,身子一歪,差点儿将自己扔在地上。   “对了!”少女忽然狂喜地叫了起来,拍着手,兴冲冲地道:“我昨日看见刘妈在给他远在苏州的儿子过生辰,煮熟的红鸡蛋足有二十个,这会儿刘妈一定还没吃完呢,我去管她要一些来,给你补足数量。嗯,没错,这样一定行得通。”   “真的可以?”   “没问题,我说行就行。”年轻的少女自信满满。   “那弟子谢谢紫瑶少主,谢谢,谢谢……”女弟子扑跪地抱住少宫主的裙尾,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最后的音节。   “哎,本来也是我连累你的,道什么谢啊,事情解决了不就完了。”   女弟子听少宫主这么一说,仿佛认可了般,不再说话,泪水也不再流了。凝滞的空气中,只剩下她淡淡的抽泣声。   月紫瑶将女弟子搀起,环臂抱怨:“其实,还不是都怪那个月十三不好,要这么一大篮子鸡蛋干嘛?我看,宫主一定是想撑死他!”她鼻中轻哼一声,昂头望天,眉间有明显的厌恶。   很快的,看着蓝蓝的天,紫衣少女紧蹙的眉头渐渐如水波似的漾开了,想到了那个拿着圣令来找“青璧”的男子,忍不住咯咯地又笑出声来,看得从旁的女弟子一头雾水。   黑漆的夜空中,月亮一直在努力地向上攀爬。这一刻,银色的宫殿在冷月下的笼罩下,像被白雪掩埋,静谧如死。   由于连日的奔波劳累,飞鸟正躺在舒适的榻上睡得香甜。而与兄弟共居一室的杨乐天,则在软榻上辗转难眠。这雪月宫内防守森严,他们白日不容许踏出迎客殿半步,到了晚上又可见屋檐上来回巡逻的弟子。他们来了宫中已有两日,今晚,他本想趁着夜色出去探查,但经过两日的观察,缥缈峰的线索仍毫无头绪,他正思索着出去的计划。   正在杨乐天忖思之间,东墙上的窗棂忽然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他不经意地抬头去看,却见那扇镂花窗子正自一开一合。   不会是风!   这是杨乐天第一个反应,因为若有能推动窗棂那力量的风,离那窗棂只有两丈的他不可能感觉不到,杨乐天心头一紧——那会是什么?   手掌摸上身边横放着的傲霜剑,杨乐天一个跟头翻起来,轻轻跃到离窗棂只有一尺之遥的屏风后面,只探出双眼,向着那诡异的窗棂窥去。   “吱呀——吱呀——吱呀——”   窗棂一摇一摆中,薄薄的窗纸上竟然亮起了红彤彤的光!   杨乐天捏了捏剑柄,一把冰冷的剑在黑暗中不被察觉地被抽离了剑鞘。而眼前的红光也越来越明,猛然间,从窗口下,冉冉升起了一个影子——那是个球形,仿佛是一个头颅,被窗外的红光一映,投在窗纸上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杨乐天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傲霜剑,暗中一笑。目测在如此短的距离内,无论什么牛鬼蛇神,但凡一跃入那窗棂,都必会立毙于这宝剑的寒刃之下。所以,他根本不在担心,反而是好奇心大盛。   突然间,窗外的红光猛烈地摇曳起来,似墓地中幽荡的冥火,一明一灭。与此同时,窗纸上如头颅的影子瞬间扭曲了,杨乐天再一抬头时,竟发现那头颅之上忽然生出了一对尖角。 第二十一章 装神弄鬼   依然没有风,窗棂吱吱呀呀地兀自开合,上面映出的剪影正在一圈圈地变大,昭示着窗外那个不知名的“鬼怪”正在一步步地靠近。   屏风后,侠客隐在黑暗中,紧紧持着宝剑,已经做好了伏击的准备。   “好热啊——”   榻上,本以为睡死过去的人突然翻了个身,梦呓了一句,脸朝着墙里又不动了。杨乐天一怔,而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看见窗外那物也和他的反应一样,蓦然间不动了,就连那幽幽的红光亦是停止摇曳。   呵,原来窗外的怪物也会被活人吓着?——杨乐天暗中偷乐,旋即放大了胆子,足下高起轻落,无声地向着窗棂欺了过来。   “啪嗒!”,是硬物坠地的声音,窗纸上尖角的影子陡然不见了,紧接着是“哎呦”一声,那些红光也在一瞬间熄了,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突然暗下来的环境,令杨乐天未及适应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努力去捕捉留在黑暗中的一切。当他再次借着月亮洒下来的银辉看清景物时,看到那映在地上的倒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紧贴上窗棂后的墙壁,然后伸手轻轻拉动镂花的窗格。   “吱呀——”   窗棂在杨乐天的拉动下轻轻响起,在黑暗中,肆意地流蹿出一种恐怖的气氛。就在这时,侠客用手指在窗格上敲击了几声,“咚、咚、咚”,声音极轻,却透过镂花的木头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就如在古老荒宅沉睡的亡灵,用指甲扣动棺材的声音。   “啊!”   窗外的鬼怪终于忍无可忍,发了一声尖叫,宛如一道闪电惊落。杨乐天得逞似地轻笑着转到窗口,眼睛正对上那“鬼怪”的真容。   月光下,“鬼怪”脸色惨白,嘴巴大张,双拳在胸前颤抖,一只手上握着半截蜡烛,另一手上握着一根胡萝卜,再配上她那一身紫衣和披散铺面的乌发,着实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却也是说不出的好笑。   杨乐天一怔,未及呼出“青璧”两个字,便被面前的鬼怪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瞬间扣住了他的胸膛。   “呜呜……有鬼啊,有鬼……”少女隔着窗沿,在杨乐天的怀里怕得全身发抖。   在她头顶上勾起唇角,杨乐天偷笑,然后用认真的口气应道:“是啊,真的有鬼呢,我也看见了。我见到的那个鬼,头上还长了犄角,就像是……哦,就像是大戏里面的牛魔王!”   “哼。”少女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脸上一红,出拳猛捶侠客的胸膛,“哼,你敢取笑人家啊!”   “大半夜的不睡觉,折腾什么呢?”   侠客的背后突然浮出了一张男人的脸,银色的月光洒进窗子,正照上那只晃动中空荡的衣袖。   “啊!”少女惊得跳了起来,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怎么……怎么会是你?”   “是你?”飞鸟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从大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见两人同时呆住的目光,杨乐天赶忙出来打圆场,“姑娘不必惊慌,他已不再是什么唤雨楼的二楼主,他现在,只是我的结拜义弟。”   “你别过来!”仿佛没有听见侠客之言,紫衣少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举起手中的胡萝卜指向飞鸟。   “别怕。我在呢,他不敢动你的。”杨乐天边安慰,边试着牵起少女的手,小心地将她的人连同那半根胡萝卜从窗口拉入屋内。   少女感受着杨乐天手上的温暖,仿佛这温暖拥有着无穷的力量,给了她莫名的勇气。她不但跟着他的手进了屋,甚至很想仗着这力量,报复一下那个羞辱了她的坏人。在点起灯的房中,少女一屁股坐在了敞椅上,双手狠命地揉搓着那半截萝卜,并用一对水亮的眸子敌视着飞鸟。   飞鸟默默吞下这些充满敌意的眼光,他自认上次的行为是对不起面前的姑娘,心想,与其心里这么别扭着,不如干脆痛快地道个歉。   “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好,举止鲁莽,还望姑娘原谅。”飞鸟深深鞠了一躬,如此大礼足显诚意。然而,那少女确是不领情,她怒哼了一声,将胡萝卜狠狠地丢向他,然后起身跳上前,挥掌向着飞鸟的脸颊掴去。   “哎,姑娘,他毕竟是我义弟,给我留一点儿面子。”杨乐天及时捉住了少女扬起的手腕,深邃的眸子直直望进那双如水的眼,默默地为他义弟哀求。   撞上那样炽热的眼神,少女的脸上也突然烧了起来,她挣开杨乐天的手,跺了跺脚,又羞又恼地诅咒:“你这个大坏蛋,以后你妻子一定当着众人宽衣解带!”   话一出口,少女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连忙转过身,坐回到椅子上,低头噤声,更不敢去看那个救过她的侠客。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杨乐天看了看阴沉着脸的飞鸟,也知这话正戳中了兄弟的痛楚——落花在妓院多年,宽衣解带这种事绝对不会少。可是,这种事情他又不好多说什么,于是紧忙转了话题。   “青璧姑娘,你怎么半夜回来了?”   “啊?”少女怔了怔,抬头,又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原来大哥说雪月宫要找的青璧姑娘,就是她么?”飞鸟陡然笑了,摆手:“她是少宫主,自然是姓‘月’的,又怎么会姓‘青’?”   阴沉的气色转瞬既褪,看样子,飞鸟对刚才的侮辱之言,远没有杨乐天想得那般在意。飞鸟认为,既然相爱,又何必介意这个早已熟知的身份,反正自己是第一个进入落花身体的人,这就够了。   又见到义弟脸上的微笑,杨乐天释然松了口气,回辩道:“青璧,这名字我可没记错,而且是玉璧的璧,不是奴婢的婢。对吧,青璧姑娘?”   “凌大哥,果然好记性!”少女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拍手大赞,然后扬起头,有些得意,“不过,我不叫青璧,你的兄弟说得不错,我是雪月宫的少宫主,姓月,叫‘月紫瑶’。”她背着手,跨上两步,骄傲地对上杨乐天审视她的眼睛,“怎么样,这名字比青璧好听吧?”   微笑着,杨乐天点点头,还未及说话,飞鸟闯入他的视线内,忽然替他回答:“好听好听,确实比‘凌风’这名字好听。”   “咳,咳咳……”避过飞鸟询问的眼光,杨乐天举手干咳了两声,掩饰着那日救人的事情。这‘凌风’的化名确是他潜入唤雨楼救出少女后,脱口说给她的,也是借了父亲的名讳,后来在公堂上同样用了这个化名。只不过,对于夜潜唤雨楼的事情,杨乐天一直没有和飞鸟提起,现在,也觉得没有说这事情的必要了。   揶揄完,飞鸟再次笑了起来,那少女也跟着笑。杨乐天忽觉不可思议,没想到这少女竟如此心宽,转瞬间她能与仇人谈笑风生。然,杨乐天不知道,此刻少女的笑完全是不经大脑的反应。   一边笑着,月紫瑶的视线飘向窗外,正瞥见天空中高悬的一轮圆月,可这完美的圆形映在少女的眼中,却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鸡蛋,这不由令她想起了那个可狠的月十三。   “喂!”少女不知何时转到了侠客身后,在杨乐天肩头上用力一拍,“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去外面玩玩?”   “现在?去外面?”杨乐天一怔。   “是啊,去吧去吧。”打定了什么主意,月紫瑶撒娇似地摇起杨乐天的胳膊来,又侧头向侠客眨眨眼睛,“我发誓,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我们?”   “没错,只有我们,可没那个大坏蛋的份儿。哼!”少女白了一眼飞鸟。   杨乐天的脸因尴尬而僵硬,看了一眼欣然接受这个新绰号的飞鸟,心道:“义弟这个逆来顺受的脾气,还真是令人佩服呐……不过,这少宫主的提议倒也不错,我正好可借此机会,出去查查缥缈峰的线索……”他忖思间,不经意地望向窗外。远远的,在那高屋建瓴的银顶上,正有巡逻的弟子来回踱步。   “你是在担心那些弟子啊?”自以为猜透了侠客的心思,月紫瑶大大地吐了口气,“这些不算事儿,跟着我走就行。只要你肯听我指挥,保你在雪月宫内如履平地。”   “如履平地?”杨乐天转头看向少女,饶有兴致地问:“那么,我要怎样听你指挥?”他不由得心生好奇,雪月宫的防守虽然严密,但凭他的武功,要在这雪月宫内如履平地简直易如反掌。但令他称奇的是,这次少女反过来提出要保护他,他很有兴趣知道这位少宫主想用什么办法。   然而,月紫瑶却忘记回答侠客的问题,此时的少女正半露着皓齿,痴痴地对着杨乐天傻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欣赏着那张刚刚转向她、令她心醉神迷的俊脸,脸色越发得粉嫩,当真是一副少女怀春的痴态。   “紫瑶姑娘,我怎么听你指挥?”杨乐天不得不重复了一遍。   “呃……”月紫瑶压下心中乱撞的小鹿,轻嘬着指尖道:“你长得这般俊俏,就这么走出去,可是不行啊。”   “怎么不行?”   月紫瑶嗤的一笑:“你不知道这雪月宫里面的女弟子,个个都是色中恶鬼么,你这样的,一旦招摇过市,立刻会被当作小兔子把你扑到。”她突然跳到杨乐天面前,张牙舞爪地吓唬着男人。   然而,在杨乐天眼中,少女的动作又哪里是在扮恶鬼吃人,十足像是一只小猫在主人面前摆样讨巧,着实可爱得紧。这令杨乐天一贯沉稳冷静的心莫名地一动,侠客垂眼低头,淡笑不语。   而面前,收了一对“利爪”的少女忽又转了一副严肃的神情,郑重其事地道:“告诉你吧,宫主喜欢男宠,在这迎客殿之外,雪月宫里面所有进出的男人都是宫主的男宠。”   “都是男宠?”杨乐天蓦地瞪大了眼睛,那惊讶的神情毫无掩饰地传递了雪月宫的少宫主。   “当然啰,所以嘛……你要出堂而皇之地走出迎客殿,就必须伴成男宠。”月紫瑶围着僵在原地的侠客踱了一圈,不禁赞叹:“实话说,雪月宫还真没有过你这么漂亮的男宠呢。”   少女毫不在意地说,杨乐天却是脸上一热,暗中攥了攥手指,“我……”   “我大哥绝对不会这样做,这太委屈他了,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做一个下贱的男宠!”飞鸟站出来打抱不平。   “委屈他什么!”月紫瑶嘟起嘴,“只是装扮一下啊,没什么吧,又没让他真的做我娘的男宠,我可不要不要不要……”她突地挥动双手猛摇,脸上一红,又低头小声道:“我可不要这么年轻的一个爹。”   “哈哈哈,罢了,罢了,装扮而已。”杨乐天从吃惊到认可,一切微妙的情感在少女有趣的话语和举止间淡化。他低头,自嘲地一笑,想到缥缈峰关系到武林的安危、百姓的性命,而自己既然要去查这仙山的线索,小小的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   “哈,你同意了,太好了!”月紫瑶兴奋得再次跳了起来,一只手大大方方地落到了杨乐天的肩头,拍了拍,“放心吧,我以后要是当上了宫主,一定会选你做男宠。”   一惊抬头,杨乐天的脸唰得一下就白了,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上话。他不曾想这小小年纪的少女能迸出这话来,心中不由暗叹:不愧是雪月宫的少宫主啊……   飞鸟也惊得扯了扯杨乐天的袖子,讷然失语,然,他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的大哥,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样做会有危险,这少女不可信。   对飞鸟暗示的眼神严重不满,月紫瑶指着独臂人的鼻子,清清脆脆地骂道:“你这个大坏蛋,别坏了我们的好事!”   我们的好事?——杨乐天差点儿没乐出声来,心下一松:算了,就跟着她,看看能有什么好事在等着我…… 第十四卷 雪月风雨照仙山 第一章 夜探寝殿   “这个牌子你挂在身上,待会出了迎客殿的大门,就要装出个男宠的样子。”月紫瑶在迎客殿的花径处塞了一个硬物在杨乐天手里。杨乐天低头一看,原来是个令牌,与圣令不同,这次是个粉红色圆牌。他随手将令牌挂在了腰间,尾随着这位少宫主出了迎客殿。   迎客殿外面,却是一片静谧的花园。杨乐天跟着少宫主踏上汉白玉的石桥,每隔半丈便悬着一盏小小的宫灯,照着脚下静默的塘水。塘内荷叶田田,偶有白莲三五朵点缀于黑水与墨绿色的圆叶之间,这时被如水的月光一映,立时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浮辉,迷离了侠客的双眼。   尽管素练银白的光弥漫在空蒙黑漆的夜色中,给这片别具匠心的花园平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但这一路行来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因为有了刚才的粉红色令牌,二人穿廊过亭,在巡逻弟子们的面前走过,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圆形的拱门前,才被拦了下来。   那拱门宛如一道虹桥,横跨于两道溪水之间,溪水中央是条碎石小径,直通向里面的院落和大殿。拱门上方有两尊石雕的小狮子,一左一右,正将口中的清泉源源不断地注入下面的溪水中,哗哗地敲击出夜晚寂静的音符。四周的确很静,只有两名女弟子守在门口,持剑驻立。   “少宫主。”两名女弟子持剑一揖,“宫主不在宫内,少宫主这是……”   “宫主不在啊?”月紫瑶大叫一声,叹气:“那真是太遗憾了。我本来打算送娘一个绝色美男来的,这回……唉,算了吧。”   送个绝色美男!——杨乐天倒抽了口冷气,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飞鸟的一番好意,猜不透这少宫主究竟打什么鬼主意,难道自己真的错信了她?   略带失望地一叹,月紫瑶转身,扯着杨乐天的衣袖迈开回行的步子,便在这时,忽被身后的女弟子叫住,“稍等,少宫主。”   “啊,什么事?”少宫主回头。   “你……你身后的男人真是个绝色美男?”   “当然了!”   骄傲地一笑,月紫瑶睨了一眼低着头、将脸覆在自己阴影中的侠客,然后开始手舞足蹈地向着那两名女弟子介绍:“他是月三十六,可是我特意从漳州挖掘来的,得到他可是费了我好大工夫的,若不是本姑娘身手了得,一拳打倒了那个范爷……告诉你们吧,那个范爷是个恶霸……对,他长得那绝对比月十三要漂亮上几倍呢!”   “真的啊?!”听完少宫主滔滔一席话,两名女弟子不禁垂涎欲滴,“可以……让我们看看他么?”   月紫瑶嘴角一翘:“看看可以,看完可是要付费的。”   “我们没多少月钱的。”   “哎,我不要银子,你们两个放我们进去就行,我想给宫主一个惊喜。”   两名女弟子眼神一对,一同向着少宫主点了点头。月紫瑶飞快转了手腕,扳过杨乐天的下巴,轻轻扬起,骄傲地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两人登时目瞪口呆,一女手中的剑从掌心滑下半寸,另一女则喃喃地应着自己不知道的言语。但见月光下,杨乐天的脸上覆着一层淡雅的银色,那张原本英俊的脸,此时变得和完美无瑕的玉像一般,流光溢彩。   “好了,看够了吧。”月紫瑶突地松了手,杨乐天立即配合地深深垂头,这不免令那两个女弟子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叹息声一落,少女踮起脚尖,焦急向院内张望,“快点,快让我们进去吧。”   “进去可以,只是……”一女弟子咬着嘴唇,“只是宫主房里有人。”   “嗯。”月紫瑶眨眨眼睛,长而直的睫毛下投出了淡淡的阴影,阴影中则是一双变幻着异彩的眸子。   “对,你带着月三十六,最好在门口等。”另一女弟子补充。   “知道了,这回可以让我们进去了么?”月紫瑶不耐烦地催促。   “进去吧。”女弟子们把手一摆,现在,她们只想压低了身体,在杨乐天走过拱门的刹那,再窥视一眼那张俊美的面庞。   然而,她们却未能如愿,因为在她们由下往上看的时候,杨乐天却突地仰起了头,望向头顶的拱门,一个错身间,她们的眼睛只看到了侠客白皙的脖颈。   这个拱门巧夺天工,连拱门的斗上都刻有极精致的神佛头像。杨乐天在穿梭于院中的时候,也曾在各处显著的位置看到过这些神佛的图案,此刻再在宫主的寝宫内见到,不禁疑惑更重。   “这些神佛可是雪月宫信奉的佛?”杨乐天脱口问走在前面的少女。   “哦,你说拱门上的神佛啊。”看到了侠客方才抬头观察拱门,月紫瑶放缓了脚步,与他并行,“那些神佛是我们雪月宫的信仰,就跟你们中原人信奉释迦摩尼佛一样,我们雪月宫也有自己的佛,叫‘达真’,样子就跟你在拱门上见到的那样。虽然和你们的佛在外表上只是细微的差别,但历代宫主都相信达真能给雪月宫带来好运。”   说到此处,雪月宫的少宫主眼光一亮,“就说三年前吧,称霸北方的天神教派了大护法无痕来,还不是多亏了神佛庇护,雪月宫才逃过一劫的。”   “嗯?怎么逃过的?”杨乐天漫不经心地问,心里却是悬了起来,这毕竟是天神教的旧事,他不由得想寻了个究竟。   “喂,快蹲下!”还没回答杨乐天的问话,月紫瑶猛地拍上侠客的后背,扯着他的衣袍就往下拽。   一怔之下,侠客的身子已顺着少女手臂的力道蹲下,杨乐天这才发觉他们距离前面的寝殿已不过数丈之遥,若非有面前这些簇簇生长的紫红色树木掩护,很容易被殿中的人察觉。他吁了口气,转眼见少女扶起一片眼前隐藏身形的紫红色树叶,透过缝隙,向着寝殿的方向窥伺。   杨乐天将脸凑过去,跟着她的目光而望,但见寝殿内红烛高燃,朦胧的窗纸上映着一个半身的人影,从屋中人仰头举臂的动作可以看出,那个人正在品着桌上的杯中之物。奇怪的是,每当他举杯到达唇齿之时,都会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才仰头饮下。   杨乐天也在思考什么,如剑峰似地两道眉拢在一起,便在这时,他又听到了少女的声音,“我们沿着这片紫色的三叶梅走到西面的墙角,然后贴着墙角的阴影走,一直到那根殿柱那里。”月紫瑶一通比划完毕,然后向着他神秘地一笑。   杨乐天回了一个淡然的眼神,跟着少女的设计的路线,转眼来到了那根殿柱之下。由于离大殿太近,侠客只是扶着少女的肩头,用询问似的眼光挑了挑眉。少女立即抿唇一笑,揽起侠客的手肘,指了指头顶。   明白了少女的意图,杨乐天“唰”地一个纵身,携着少女掠上了殿顶。   头顶明月银辉铺洒,脚下瓦片似水流光,天地间顿时陷入一片银光闪闪的空蒙之中,比阳光下的初雪更加刺眼。杨乐天感到一阵目眩,他眯起眼睛缓了一刻,再睁开时,已看到少女跑去了一旁,正轻轻掀起一方银瓦。   夜风穿过层层叠叠的瓦片,发出哨子般的鸣响,凄冷而诡异。然而,被哨声所覆的掀瓦之音,微若蚊虫鼓翅,却似乎惊动了屋中的人。   “当”地一声,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置在了桌上。但闻这一声惊响,杨乐天紧忙按住少女持着瓦片的手。月紫瑶手指一颤,脸上立时变得如屋顶一样得银白。   杨乐天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惊慌。然后,他就这样按着少女的手,从瓦洞中向殿内窥视。   寝殿内,重重叠叠的白帷清帐极地垂落,银鼎中正弥散着瑞脑的香气,奢华而糜烂。屋内的男子撂下杯子,手指却不立刻松开,而是在杯身上轻轻转动着,突然一顿,他起身,向着窥视者的方向走来。   杨乐天明显感觉到身旁少女的呼吸变得沉重,他再次握了握那只柔滑的手,继续凝视着男子的一举一动。自杨乐天的角度俯视,只能看到那男子束发的黄色丝带和一身柔软的睡袍,看不到男子的脸,也没见到任何兵刃。   但,这并不能排除那男人突然发起攻势的可能,因为他就站在杨乐天的脚下,停住了。   在男人的旁边,是一张宽大的床榻。这张床榻四面无围,顶上用淡雅的白色垂纱拢成一束,悬于房梁,再如瀑似地垂下,松松垮垮地散落在地,宛若一朵坠入地面的云,又似一件纱衣将镂花的木床包裹起来。透过这层淡雅的纱衣,可见榻上铺着一床缎被,被面嫣红如血,诡异而妖艳。   当屋中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时候,杨乐天的手已摸到了背上的剑柄,然,屋中的男人只是伸手去抚平缎被上的褶皱,然后又走到旁边,吹熄了案上的蜡烛。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许久,朦胧的月光才透过窗纸打进来,昏昏暗暗的。而此时,刚才还怀揣了个小兔子似的少女,却是甩开了侠客的手,放下瓦片,冲着侠客盈盈一笑:“他上当了。”   杨乐天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她。   “宫主来了呗。”月紫瑶回答。   “宫主来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杨乐天俯瞰屋中,不想这一看,却又吓了一跳,屋中的男子在他视线中消失了。   “人呢?”   “在上面!”月紫瑶用手指了指他们下方的那张大床。   杨乐天吃惊:“床上?”   少女点点头。   “他是个男宠?!”   “嗯。”月紫瑶撇了撇嘴,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她脸上笑得阳光灿烂,津津有味地低着头,看着屋中男子的举动。   但由于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床榻的上方,月色的微光穿不透那白色的纱幔,所以,他们只能看到旁边一件件应声落地的衣服。杨乐天万万没料到,那个男宠竟然将自己的靴子、长袍陆续脱了下来,随手乱飞了一地。   看到这个举动,杨乐天这才恍悟到月紫瑶的话,原来屋中的男宠把他们当成了前来窥探的宫主,而月紫瑶就是存心戏弄,拉他来看那男宠笑话的。念到此节,杨乐天不由啧了啧舌,讽刺的话溜出了嘴边:“没想到少宫主也有这个兴致。”   “喂,你什么意思?”反应迟钝的少女由木讷转为羞恼,“哦……你竟敢取笑我!”   此时,她鼓着面颊,眼睛瞪得比月亮还要大,气鼓鼓的样子活像一只青蛙。杨乐天忍不住笑了出来,便在这时,少女不知从何处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挥着双臂,向着侠客的面门砸去。 第二章 冤家路窄   “呼”地一声,大棒陡然来袭,杨乐天笑意正浓,额头已挨上了一棒。“呃……”他身子一歪,一脚正踏空在瓦片的缺口处。   “啪嚓——”,怎料这一脚,慌忙之下的侠客竟蹬漏了屋顶,便如有恶鬼从地底觉醒,突然伸出骨手攀住他的小腿,将他整个身子都从那扩大的缺口处拽了进去。   呼,呼——   呼出的气息好粗、好重,手指上触到了温暖的肌肤,那些呼出的热气一触到前面的屏障,又迅速地被弹回鼻腔。   这是……这是哪里……   杨乐天的耳中鸣声大作,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可是,他一时间竟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通过触觉,感受到了他身下是一具温暖的身体。他枕着那些略带香气的柔软发丝,浑浑噩噩。   这里好香……好香……那是一股甜腻如蜜糖的香气,又夹着轻微花叶腐败的味道。而此时,杨乐天的身体内突然莫名的燥热起来,小腹内就像是有一团火,发泄不出。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热呢?   身下的人承受着杨乐天的体重,不但没有因他的从天而降而感到惊讶,反而就那么趴着,手指还不老实地游向杨乐天腰间的衣带,扯落。   杨乐天半推半就着,闻着一室的幽香,灵魂都飘上了天。他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身下的是何人,完全没有思考的回路,大脑中只有单一的意识——好热,想……   “想要的话,就告诉我缥缈峰的位置。”   衣服褪了一半,身下的人忽然开口问了这样一个突兀的问题。杨乐天甩了甩头,仍然混沌的意识,让他想不了太多的东西,随口答道:“缥缈峰,我也在找啊。”   听到杨乐天的声音,身下的躯体明显一震。正在这时,屋内突然烛光大亮,杨乐天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将头别过去,埋在身下乌黑的长发中,努力寻找着发丝中残存的香气。   好香……好香……   “该醒醒了!”屋中多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仿佛是一根大棒再次呼啸而至。但是,杨乐天身下的那个人却是不动了,甚至可以感受到下面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乐天清醒过来,手掌下的肩膀是宽厚的,肌肉结实。意识到了什么,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吐,他居然和一个男人……不,他们刚才在做什么,做什么?屋中的香气淡了,难道刚才是中了令人意乱情迷的毒烟?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身披银鳞披风的女人大声质问的时候,杨乐天翻身跃起,发丝凌乱地低着头,理着不整的衣衫。   “娘。”不请自入,月紫瑶笑嘻嘻地跑上来,拉起杨乐天,“娘,这人是新来的月三十六,呃……女儿本来想给娘一个惊喜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自己跑进来了,迫不及待要一睹娘的美貌呢。唉,真是没规矩的家伙!”   “迫不及待?”宫主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这个身形俊朗的侠客,似乎对面前的新男宠有了兴趣,“月三十六,抬起头来。”   女人的命令让杨乐天心头一紧,他沉默了片刻,思量:现在抬头不等于自投罗网么?这雪月宫就是一宫的花痴,宫主肯定是个极品的色中恶鬼,若是让她见了我的脸,还不马上把我给吃了……   “抬头!”   不容反驳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宫主一边作笑,一边调皮地用手肘撞了一下杨乐天,小声道:“就抬一下吧,有我在呢,没事的。”   充耳不闻,杨乐天抬手将发尾撩向肩后,借着这个动作,手指悄然游向身后的长剑,但当他触及到冰冷的剑鞘时,心里却陡然一沉——该死!鞘里怎么是空的?剑呢,我的傲霜剑呢?刚才还在的……   “跪下,抬头!”宫主下了第三次命令,口气更加盛气凌人,连躲在锦被里的人都瑟缩了一下。可是,杨乐天仍然无言低头,眼睛兀自巡俊着自己的佩剑。   宫主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劈掌上前。杨乐天感受到掌风卷起的凌厉之势,不屑地一哼,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正让他的腿撞到了床沿,而靴下更触到了一物。他斜眼一瞥,就在那白色散落的床纱幔中,裹着一个银光璀璨的东西——傲霜剑!   确定了剑的位置,他霍然单膝跪下,用沉静而磁性的声线道:“月三十六参见宫主。”一边说着,他的指尖已经触及到皮质的剑柄。   一跃拔剑只需刹那,可是杨乐天并不是来雪月宫刺杀宫主的,况且,宫主是紫凝姑娘的母亲,他不能杀了那女人,更不想打草惊蛇。除非,万不得已。但现在,显然没有那个必要,他当下只需见机行事。   想到这里,杨乐天缓缓地抬起了头,冷漠地看向高傲的雪月宫宫主。   看见侠客面庞的一刻,高傲的宫主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她前倾着身子,用莫测的眼光凝视了一刻,才道:“嗯,不错,好漂亮的脸蛋,难怪紫瑶丫头说是个惊喜呢。”   “是吧,娘。”听宫主这么一夸,月紫瑶登时乐开了花,仿佛她来这儿,真是给宫主送男宠的。杨乐天的心里顿时打翻了几个水桶,一脸窘迫,又听到宫主居高临下的是声音:“那么,今天就让他来侍寝吧。”   侍寝?!杨乐天和月紫瑶同时一愣。   “啊,不行!”少女大叫了出来,跳到杨乐天和宫主中间,把臂一横。   宫主冷眉怒皱,“怎么,刚才他做出了那样的事,我没扒了他的皮就算便宜他了,现在还要蹬鼻子上脸么?”   “呃……”月紫瑶咬咬手指,摇头:“不是的,娘,您看他这一脸一身都脏兮兮的,我带他下去洗个干净,再来伺候您吧。”   “哼!是够脏的,该好好洗洗。”一甩衣袖,宫主一字字地道。她眼睛一瞪,又将视线转向床上那团拱起的锦被,高喝一声:“十三,在被子里给我把衣服穿好,然后滚出来。”她用脚将地上的长袍踢到床上。   锦被里的人动作麻利,不到半刻已穿戴整齐翻落了被子。那被子如一块方巾飞了过来,恰好遮在杨乐天的身上。   刚一下地,男宠月十三便匆忙跪倒解释:“宫主,刚才是一场误会啊。”   “嗯,原来是误会啊。”宫主探身,向她的男宠慈悲地伸出了一只手臂。   月十三没有动,只冷笑了一声。   闻这一声冷笑,杨乐天身子一震,侧目瞄去,在看到那张从烛影中浮凸的侧脸时,又是呼吸一窒——果然是他!   杨乐天忙偷偷提了提披落在自己肩头上的锦被,遮住自己半个侧脸,又故意把发丝拉得更乱些,遮在面前。他需要隐藏自己,他可不想在这尴尬的处境下暴露,更不想被吴阴天抓住什么。   当然,他自不必多猜吴阴天来雪月宫目的,也料到是为了缥缈峰,只是,杨乐天没有想到,堂堂唤雨楼的楼主竟宁肯委身于一个女人的裙下,做起这种下贱的事情。不过,他转念一想,那个人是吴阴天,什么乖张的手段对于他来说都不足为奇。   “月十三,求宫主饶恕。”吴阴天哪里会笨得去攀宫主的手起身,他仍保持着谦卑的姿势,等待着宫主的发落。   宫主默不作声地垂下手臂,围着她的月十三踱了一圈,突然在背后出手,去抓吴阴天的头发。吴阴天低头躲过,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而且幅度颇大。头上闪出的空当,已足够他用手臂反戈一击。   “你会武功?”宫主一惊缩手。   吴阴天眼珠一转,否认:“不、会。月十三只是一名不学无术的男宠,哪里有江湖人的本事。”   “咳,咳咳。”躲在锦被后的侠客突然咳嗽了两声,仿佛在回应着什么。实际上,杨乐天是被自己的笑呛到了——他吴阴天没有江湖人的本事?呵,他没有?他的武功是当今武林天下第一。   “真的没有武功?”话音未落,那女人突然出手,又是一记偷袭,翻手为掌,正取吴阴天的脑后要穴。   “咳,咳。”这次咳嗽的是吴阴天,也许是受了身边人的启发,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就在女人指尖到达他脑后风池穴的刹那,故意弯下了身子,一阵猛咳。宫主一招不中,换了左掌,掏向吴阴天的腋间。这一掌带风劈落,吴阴天假装惊骇,身子向着女人的腿上靠去,却又是巧妙地避过。   杨乐天在旁冷眼观战,当然,他是在寻找逃离的时机。他心知,假如吴阴天第三掌再不硬接下来,还采用这种偷奸耍滑的躲避方法,那么就是司马昭之心,不打自招了。但倘若吴阴天硬接下这一掌,以雪月宫移花接木掌的威力,也必定会被震伤内脏。   其实,无论这个卑鄙小人做出何种选择,那都不关杨乐天的事,他现下只要尽快脱身,便可化险为夷。这刻,杨乐天望了望头顶,心中定下了盘算。   与此同时,高傲的宫主迈着方步,悠然转到吴阴天的面前。她俯下身,用冒着热气的手掌,由吴阴天的左胸划下,绕过那坚挺的胸膛,及到他右边的腰际,顿住。如此缓慢的动作,令吴阴天无法再投机取巧,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那如毒蛇般的手掌游走在自己身前。   “哈……”宫主向着她的宠儿十三戏谑地一笑。突然,她手腕斗转,猛地向着吴阴天的右肋击去。 第三章 反戈一击   吴阴天一声惊呼,头向后仰去,俯卧在地上。与此同时,杨乐天将身上披挂着的锦被飞手掷出,罩上了宫主的头顶。眨眼之间,侠客已从地上拾起了一个红封,闪电般地从屋顶的破洞处掠了出去。   “喂,等等我!”月紫瑶挥了挥手臂,一跺脚,也飞身追出了破洞。   寝殿内,宫主大怒。她拼命地甩开蒙头的被子,狠狠地掷向正在咯血的吴阴天。吴阴天装死似地倒在地上,头上蒙着宫主刚甩过来的被子。   鲜血滴在嫣红的缎被上,将被子的颜色加深。吴阴天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无力的手臂,晃了晃,然后气虚地钻出头来,“宫主,我真的不会武功,您是想十三死吧?不过,宫主既然认为十三做了对不起您的事,那我就是罪有应得,该死。”   “十三。”见到心爱的男宠可怜兮兮的样子,强势的女人一时心软,摇身扑了上来。但当握住吴阴天颤抖的手臂时,她又忽然蹙起眉头,甩手给了吴阴天一个嘴巴,大叱:“你有脸背叛我!”   女人心,海底针。吴阴天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有时觉得她比那个柳飞扬更难应付,一个动作、一句话,可能落在她的心里都会变成一根炸药的引线。就比如,刚才他只是颤抖了一下手臂,那双疼惜关切的眼睛就立时变成了一对火目。   “我没有,十三没有背叛!”吴阴天竭力挽回着他半年来的努力,他不想因为今日的事而功亏一篑。既然他能成功敲开这女人嘴巴一次,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有很多手段让着女人开口,比如今晚他就在银鼎中放入了一种类似春药的毒烟,那是种很香的诱惑,令人意乱情迷。   “你没有背叛?”女人抬起白亮的靴子,嫌恶地在吴阴天受伤的左肋上又补了一脚,指着地上的人道:“说!你和月三十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亲眼所见,你们连衣服都脱了,你们两个大男人也不觉得恶心么?”   “呃。”吴阴天紧拧着眉头,捂着肋骨用手肘半撑着身子,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我以为是宫主,是十三误会了。”   “你倒是蛮有想象力的啊。男女你不会分么?”   “宫主一向强悍有力,当时他又在我上边,十三还真没注意。”吴阴天勉强辩白,他其实也是吸进了一些毒药的,即使是事先服了解药,但不想那毒烟的药性太强,头脑跟着犯起了迷糊。吴阴天口中所说的“没注意”,倒是句实话,这种春药是微生雾给他的,医仙分明是故意为之。   “没注意?”宫主摇了摇头,不认可,“编吧,我看你能编出什么故事来。”   “十三真的不敢欺瞒宫主,信我,信我。”吴阴天爬了两步,毫无尊严地抱住了女人脚裸,这个动作他做得十分自然,就像是原来在柳飞扬脚下那样。   女人一脚踹开他攀上来的手臂,狠狠瞪着他,“看样子,我必须让你付出一些代价,你才会招认。”   代价?吴阴天的耳朵抽动了一下,眼睛瞬时眯成了一条线,闪出冷光。不知怎的,他每做一个卑躬屈膝的姿势,都会让他忆起柳飞扬,忆起那段不堪的往事。而他心中的代价,便是为了得到金丹,手握匕首,一刀一刀地亲手割开自己的面皮,血淅沥而下。   心底一痛,吴阴天抬头仰望着女人——这个女人会怎样做?而我,会不会从此被打入冷宫?我是该继续装下去,还是该亮出底牌,召集正在赶来的唤雨楼弟子,来个里应外合,铲平雪月宫?   正在吴阴天犹豫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用绳子勒入了他的手腕,并将绳子的另一头握在自己手里,如拉牲口似地将他牵出了寝殿。   绳子只有拇指大,对于吴阴天来说,只要稍一发力便可破开,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忽然非常想知道这女人究竟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不死星君毫不畏惧,他想着,大不了就受点皮肉伤,即使留下疤痕还有幻魄珠保着呢。   没错,吴阴天决定暂时委曲求全。他是个功利心极强的人,倘若现在攻下雪月宫与半年前攻下毫无差别的话,那么,这将意味着他半年的努力全都作废,而他也得不到缥缈峰的任何力量。况且,小小的雪月宫本来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不必心急。   院中,月色正浓,宛若打翻了九天银杯,泻出一地的流光,落在碎石径上。石径的两侧,种着许多紫色的三叶梅,一簇簇地伸展着妖艳的枝条。沿着这条花路小径走下去,正南方是一棵参天古木,五六丈高的麻栎树正伸出魔爪般的枝桠,探出墙外,苍黄而茂盛叶子刻着风霜的痕迹。   前面的女人快步走着,牵着的男宠在她后面一步一跌。吴阴天故意装出一副狼狈的样子,以博取那女人的同情心。但显然,他是徒劳了。女人来到麻栎树下,将手中的绳头一扯,那头的男人立即向前一个踉跄。   “怎么样,你说不说?”女人一边质问,一边将绳子的末端在手上缠了几圈,“你和月三十六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你还瞒着我,做了多少肮脏龌龊的事情?”   “呵呵。”吴阴天笑得居然有些大义凛然,他背着宫主做的事情多了,全部比女人眼中所见的事情要肮脏龌龊得多。   “我不说又怎样?”吴阴天挑逗地勾了勾唇角,“哼,反正十三说了也取不到宫主的信任,我说了又有什么好处?”他赌气似地偏过头,吹了吹肩头的灰尘,“宫主最好别告诉我,认了,就要接受惩罚,不认,就要承担后果。”   “月十三,你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畜生!”宫主怒叱一声,狠狠地从手掌上掳下绳头,突然向着树上抛去。立时,那长长的绳索搭在了一根最低矮的枝桠上。然后,她飞身跃起,抓住绳头向下一拉,借着重力的作用将男人吊起了一丈余高。   被高缚着双手,男人颀长的身躯在空中晃了两晃,就像个风中的布娃娃。吴阴天缩了缩墨黑的瞳仁,嘶力地高喊:“信我!”   树下白衣胜雪的宫主摇了摇头,心中否定的答案令她想立刻销毁袖间的东西。然而,当她的手指摸进衣袖之时,竟是扑了空——那个红封呢?女人不禁惊恐地左右摸了摸,居然还是空的!   呆了一刻,女人直到脸上转为平静才扬起头,对着树上的人叫骂:“畜生,我就将你一直吊在此处,等到十里以外的唤雨楼一来攻打,我就第一个把你踢出去,喂他们的剑!”   女人狠戾的威胁,到了唤雨楼楼主的耳朵里简直跟听笑话一般,他忍住不断翻涌的笑意,向着女人的背影道:“宫主,若是我有办法让唤雨楼放弃攻打雪月宫,你会不会信我?”   “不信!因为我永远不会相信一个背叛我的人!”本欲离去的女人,忽然转身,眼冒火星,“我这一生,就错信过一个人……”   “我?”吴阴天张大了嘴巴。   宫主冷笑,“自作多情!哼,当年独龙骗了我的感情后,还不是带着缥缈峰的地图跑了。”意料之中的,她看到了男宠脸上惊愕的表情,仰头继续道:“告诉你,我不会在一个门槛上跌倒两次,不会再相信一个意图不轨的人!”   “月十三是真心臣服于宫主的。”   “十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独龙一样,都是冲着缥缈峰来的。可惜,你做出了背叛我的事,就别再妄想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女人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缥缈峰?哼,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哪儿了,哈哈哈……”   “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哪儿……”听着这张狂地笑声,吊在树上的男人脸色一分分地阴沉下去,内心由震惊转为愤怒,又由愤怒转为不愿相信。   经过半年对宫主的了解,吴阴天更加摸透了这女人的脾气。这宫主是铁齿钢牙,假如她不主动说,就算是严刑拷打,也别想从她嘴里问出半个字。故而这半年来,吴阴天一直忍耐着,但这回,他与月三十六的事情在女人心中显然已无转圜余地,宫主亦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既然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那么……   吴阴天轻轻摇了摇头,漆黑的瞳孔骤放,冷喝了一声:“我现在就要知道缥缈峰的所在!”   “啪!”,束缚手腕的绳子如炮竹一样地炸开,吴阴天落到地上,轻得似一片落叶。他缓慢地靠近女人,只是喉间震动而没有发出声音,却成功地让女人的脸颊染上了畏惧的色彩。   “滚开!”有着敏锐感官的女人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滚?你以为我会一辈子听你吩咐、拜倒在你的裙下?”吴阴天逼得女人退了两步,向她脸上吹了一口热气,“宫主,梦该醒醒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吴阴天诡笑,“我早告诉过你了,只是你不信罢了。”   “难道你真是不、死、星,呃……”未等说完最后一个字,女人的咽喉已被一只魔爪钳住。此刻,那满面笑容的男人,就像会吞人的魔鬼一般映在她的眼中。 第四章 密林迷途   吴阴天的手指在一分分地收力,阴狠的眸子也渐渐地眯成了一条细线,“我替你说,你想说……不死星君?对,你猜得没错,我就是不死星君,外面十里之外的全部是我唤雨楼的手下,我可以一声令下,就让他们退回漳州。刚才,我已经给你退兵的机会了,可惜你自己选择不信我。哼,愚蠢的女人!”   月光下,高傲的宫主挺着脖子,因为窒息而憋得满脸涨红,更加说不出来一句话。她想出掌还击,却被男人先一步点了定身的穴道,手臂不仅僵直更发不出半分力气。这时,那只扣在脖颈上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   “蠢妇,快告诉我,缥缈峰在哪里?在哪里?”   面对吴阴天凶狠地质问,雪月宫的宫主眼皮上翻,那脖子被卡得完全呼吸不得,双眼一黑就要晕死过去。   发觉女人情况不妙,吴阴天马上松开了手指,但他听到的却是高傲宫主冷冷地嘲笑:“呵,真是可笑。不死星君?唤雨楼主?居然甘愿在我脚下做一名卑微的男宠?原来,就是为了得到缥缈峰的所在。呸,做你的狗梦!”   “啪!”一掌抽上女人的脸,吴阴天反手压上那鲜红的指印,将柔嫩的双颊掐变了形,“快说!别逼我杀你。”   “在,唔……”   支吾不清的言语,让吴阴天不得已再次松开了手,“说!”   “咳咳,咳咳咳……”女人呛咳起来,猛烈的震动下令她喘不上气来,但她却拼命坚持着说出了两个字——   “做、梦!”   刹那间,一道黑色的光从女人的头顶铺洒了下来,吞噬了所有的银色。   黑暗遮蔽了前方的视野,古怪繁茂的枝条从身边擦过,三个人行走其间,不由得瑟瑟发抖。那些令他们感到寒冷的,不仅是打湿了衣衫的汗水和四周弥漫的浓雾,还有林间恐怖诡异的氛围。   在这里,粗壮的棕色树干彼此拥挤,一些绞杀类植物从泥土中拱出来,如一件斗篷似地将粗干缠绕,扼杀着同类的生命而勃勃生长;粗粗细细的藤蔓从扭曲的枝桠上悬下,或是从缝隙中钻出,从地上角力到地底;低矮的蕨类植物在此处处可见,见缝插针般地肆意疯长;青绿色的苔藓则覆着地面和倒塌腐败的枝干,如毯子般地蔓延开去。   这里与南疆的密林中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这里没有太阳。   杨乐天走在最前,手中的火折子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但当他回头的一瞬间,却意外地发现紧跟在他身后的兄弟不见了。   “飞鸟呢?”他回头问战栗中的少女。   “我……我不知道,我好冷。”月紫瑶抱紧双臂,将脖子向衣领里缩了缩。   杨乐天拉开自己斗篷上的肩带,披在了少女身上,“你在这个等,不要动,我去找找。”   “别去。”月紫瑶害怕地扯住杨乐天的手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怕黑,你别走。”   “怕黑就回去吧。这里离神佛座下的入口不远,一会儿找到飞鸟,我们就送你回去。”杨乐天也不愿意月紫瑶跟着他们兄弟冒险,这片密林阴暗原始,空气中散发着潮湿和腐败的气息,不知道在那些暗影里会隐藏着什么危险,他很担心少宫主会因好奇心而送掉性命。   “为什么要赶我走,你明明同意带着我的,现在为什么又反悔!”少女赌气地看着杨乐天,忽然鼻子一酸,委屈:“就是闲我碍眼、拖累了,是不是?”   “不是。好吧,你跟着我们,但要自己小心,这里环境复杂,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说不好。”杨乐天无奈地道,抬头看看密密匝匝地漆黑密林,“走吧,我们找找飞鸟去。”   “嗯,这还差不多。”月紫瑶一下子咧开嘴,笑了,大大方方地环上杨乐天的手臂。杨乐天尽管略感不自在,但触到少女冰冷的手指,便不再介意多给她一些温暖。   “义弟!义弟!”   “大坏蛋!大坏蛋!”月紫瑶一边叫一边笑,对自己给飞鸟起的绰号洋洋自得。   然而,杨乐天却没那个心思。他扒开茂盛的灌木,向着来时的路寻找。猛一抬头,杨乐天看到一棵老榕树的树皮上刻着一个剑痕,那是他刚才经过此树时,为防止迷路,故意用傲霜剑砍上去的。而且,在他心中默记了数目,他一共砍过五个这样的剑痕,现在已经返回去两个了,那么下一个……   很快,杨乐天顺着剑痕的指引,找到了下一个剑痕。这剑痕砍在一处如裂岩般的树皮上,下方还有一道更宽的刀痕,那是飞鸟与他说笑时劈上去的。   “义弟……”侠客满眼担忧地摸了摸树上的痕迹,抬头四顾。然而,映入他眼中的,除了黑漆漆的密林,便什么也看不到了。肉眼根本无法穿透那样的黑色,唯有耳朵间或可闻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似是昆虫震翅时发出的。   “大坏蛋会不会被什么野兽吃了?”跟着杨乐天的目光巡视,月紫瑶一跳脚,猛得发了一声叫。   杨乐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用拳头猛然击向身边的大树。干裂硬脆的树皮“啪”地一下从中间裂开,树叶纷飞而下。就在这一瞬,忽听到耳边一声凄惨的长嘶,待反应过来,黑色的影子已经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杨乐天只看到一对巨大的翅膀,呼啸着扫过他们的头顶,卷起的劲风吹起他的青衫猎猎飞扬。少女的双手死死攥着侠客的衣角,抵抗不住劲风的柔弱身躯,只得半跪在怪枝遍布、隐霉潮湿的地面上。   “盲鹫!”少女的惊叫声在耳边响起。顾不上听她的话,杨乐天铮然拔剑,瞄着大鸟暴露出的肚腹,一剑刺了上去。   同一时间,那只盲鹫扑打了一下翅膀,卷起的劲风瞬间带偏了剑势,细长的剑没有刺中大鸟的肚腹,只是扫落了几根如椰叶般大的羽毛。受了惊的大鸟不停地击打着翅膀,抖索着那肥胖的身躯。   骤然间风势大作,卷起了地上的枯枝,噼噼啪啪地撞击出可怕的响声。单薄的青衫不堪重负,在被月紫瑶扯断的瞬间,劲风裹着少女和碎屑翻了出去。   “啊!救命——”月紫瑶尖叫着,看到侠客再次发出了迅猛地回击。这次,盲鹫亮出了尖利的喙,那喙足有人的手臂长短,闪着剑一般锋锐的金光,正飞快地向着侠客的咽喉啄去。   杨乐天一剑挥上,“唰”地一道冷光掠过,金白两道光束交击的刹那,一股温热的血顺着侠客的手腕蜿蜒而下,在黑暗中摄出灵异骇人的光。   血色染红了侠客的眼睛,而他的心却是异常镇静地跳动着,这一次,他用了一招“覆雨翻云”,避过了盲鹫那遮天的黑色羽翼,一剑刺入了它淌血的伤口。英勇的侠客挥臂横划,竟是一路破开了盲鹫长达半丈的肚腹,就如开膛剖鱼一样。似落雨般的,鲜血裹着内脏流了出来,跟着庞大的身躯一同坠地。   “轰隆——”   忽然间地动山摇,地上的烂木枝条飞腾而起,又和杨乐天一齐落下。侠客静静地站在盲鹫旁边,平定着气息,持着剑的手臂缓缓垂下。此时,傲霜剑已然变成了一把红色的血剑,汩汩的血像是从杨乐天的手臂发出一样,源源不断地顺着剑上的血槽流淌,淅沥而下。   “这……”看到那些血的同时,月紫瑶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兴奋,只是睁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浴血的侠客和他身边的战利品。   “小心!”陡闻一声警告,杨乐天惊喜地抬起了眼睛——是飞鸟的声音。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义弟,而是黑压压的一片。   “又来了!”杨乐天心头一紧,扬剑甩出,剑上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落在了另一个独臂侠客的身上。   飞鸟不及多说,举了伏魔刀就向身边袭来的盲鹫斩去。这次来的可不仅是一只盲鹫,另一只黑色的大鸟巨翅一斜,滑翔着掠过飞鸟的头顶,袭向了青衫的侠客。   白光腾起,以闪电般的速度在黑羽中间划开一个十字,盲鹫一声悲鸣,脑袋猛地后仰,弯曲了粗糙无毛的前颈。杨乐天身起剑落,一剑割断了盲鹫暴露出的喉管,这只身形硕大的鸟就瞪着死前惊骇空茫的眸子,直直地撞向了一棵老树。   “轰隆——”   大地再次震颤起来,飞鸟以刀杵地,而正在和他肉搏的大鸟也在这时用尖尖的喙啄向了他。杨乐天一个飞身掠过去,右足在飞鸟面前一点,左脚飞起,正踢中了盲鹫窄小的头颅。   “刀是来攻击的,不是用来当拐杖的。”杨乐天回头向飞鸟轻笑,盲鹫在他身后倒地。   飞鸟笑着举起刀,“小弟受教了。”   杨乐天回手给了那只倒地的盲鹫一个了结,随手拍了拍兄弟的肩头,“见到你没事,真好。”   “我能有什么事,你也说了,每次都是你连累我的,我什么时候给你拖过后腿?”飞鸟低头,将乌黑的刀入了鞘。   “是啊,每次都是大哥连累你。”杨乐天神色一黯,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伸手照向前方的路。然而,他目中所见的,依然是那望不透的漆黑密林,这不禁令侠客皱起了眉,“前面不知道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但是,有你这个兄弟陪我走下去,一定可以化险为夷。”   “那可不一定。”月紫瑶一站起身,就口没遮拦地顶上了一句,背着手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左晃晃,右瞅瞅。   飞鸟不屑地笑了笑,他还没来得及和杨乐天谦虚,这姑娘倒是替他开了口。   “哼,告诉你,大坏蛋,你们要想去穿过这片密林、顺利到达缥缈峰,就必须带着我!”月紫瑶把脸一扬,得意地翘起了嘴。   飞鸟不以为然,“我看啊,这里离入口很近,还是送你回去得好,你可是弱不禁风少宫主啊。”   “大坏蛋,你凭什么赶我,你大哥都同意带上我了呢!”月紫瑶一脸不服,看向杨乐天,“是吧,凌大哥?”   “嗯。”杨乐天淡漠地应了一声,转身,去树皮上擦拭掉剑身上的血迹。那些盲鹫仿佛还在他头顶盘旋,令他完全没有说笑的心情,但觉阴湿的空气中,除了血腥的味道外,还飘着扑捉不到的危险。   “哼。”有人撑腰,月紫瑶登时趾高气昂,“再说了,没有我你们走得出这么密林么,这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可只有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南疆姑娘,才晓得啦。”   飞鸟不屑地瞥着她,“何以见得?”   月紫瑶挑了挑灵秀的眉梢,“就比如刚才的盲鹫吧,你们其实不必要穷追猛打。盲鹫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眼睛早已退化,跟瞎子差不多的,那鸟儿也因此得名。所以,你们只要不动,它是看不到你们的。”   “难怪如此。”杨乐天还剑入鞘,走过来,“原来是我一拳捶在树上,无意间惊动了停落在树上的盲鹫。”   “肯定是这样。”月紫瑶跳了起来,手臂舞动,差点儿撞落杨乐天手中泛着微光的火折子。   飞鸟赶忙在火折子上又补了口气,转头嗔怪:“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月紫瑶努了努嘴。   正在几人交谈之时,就在他们看不到的高空中,一只硕大无比的鸟儿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急急俯冲而下,正是向着密林中那一点微光而来。 第五章 灵隼返林   “顺着达真座下的路一直走,黎明就在黑暗的尽头。”   杨乐天攥紧了写着这行字的红封,眼睛直直地向着前方的黑暗望去,笃定地道:“我相信,只要穿过这片密林,一定可以见到仙山。”   林间,忽然风势又起,杨乐天倏然仰头,“那是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头顶的大鸟比刚才那些盲鹫的身形大出一倍,通体白羽,目烁星光,正以流星坠地的速度向着他们几个人俯冲了过来。   “蹲下!”杨乐天一声大吼,将月紫瑶的肩头一手压下,另一只手飞快地攀住从泥土中拱起的一根粗藤,而此时,飞鸟也快速攀住老榕树那些直扎入泥土中的气根。   白色的翎羽在漆黑的环境中格外凸显出它的庞大身躯,当这身躯逼到三人头顶的时候,强烈的气流已经压得他们脸上的皮肤扭曲,更是完全睁不开眼睛,那风的力量就好似是一场沙暴,铺天盖地。若非杨乐天紧紧扣住月紫瑶的手肘,以那南疆少女单薄的身子,说不定早就像一张纸片似地飘上了天。   身边又有许多树木折断,无数新鲜的枝桠被卷上了天,杨乐天手中的火折子也在不知何时熄灭了。然而,看不到火光的大鸟却变得暴躁起来,它拼命地扑闪着翅膀,掀起了一场更猛烈的风暴。   “快趴下!”在抽剑之前,杨乐天第一个动作就是将月紫瑶扑倒,压在她的身子上。他想用自己的重力来令她不至被这股狂风卷走,可事与愿违,即使两人相抱,也还是被风吹得滚翻了出去。   而此时,在大鸟身后的独臂侠客,则以榕树如网状的气藤为挡风的屏障。这刻他陡然以足代手,用脚勾住气藤,瞅准大鸟即将腾空的瞬间,挥刀斩向它的尾羽。   “嘎——”   洁白的羽毛纷纷而落,宛若一朵朵云彩坠地。巨鸟凄鸣了一声,豆子般的眼珠一瞪,也不管是谁伤了它,只气急败坏地冲着滚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扑了过去。   “快抓住!”不及多说,杨乐天把少女的手压在一根粗藤上,然后反手拔出背上长剑。在侠客转身的刹那,那把剑的周围竟然有零星的白点,飞落飘舞。   傲雪凌霜!   傲霜剑的威力,从来不可小觑,久闻名于江湖。未曾见识过的南疆少女一时怔楞了,竟忘记了自己身陷的处境,喃喃:“那把剑就是傲霜剑么……”   仿佛感到傲霜剑带起的杀气,就连那只正准备攻击的大鸟也是眼珠一僵,伸出的利爪不进不退,似乎犹豫起来。其实,它根本就是一只扁毛畜生,头脑简单,只是被傲霜剑突如其来的凛冽之气给震住了,但在楞了一下后,那只大鸟立即恢复了凶残的本性,毫不客气地伸出了脚下的一对“耙子”。   “体硕大,羽洁白,两翼较宽圆,喙短而尖锐,根据《无路经》中记载,这鸟该是灵隼!”月紫瑶灵光一闪,大脑停在了记忆中的页面上。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害怕起来,这便松开了手中的藤,顶着狂风,匍匐着向举剑的侠客靠近。   “不能……不能杀它!”少女的呼唤声完全被风湮没。她挣扎着,好不容易接近了杨乐天的一只足踝,她赶忙伸手去抓。偏在这时,侠客突然跃空而起,将笔直的长剑刺向头顶的大鸟。   “不!不要!”月紫瑶大声嘶喊。她突然踉跄着站了起来,向着杨乐天腾起的腿扑了过去。   飞鸟看见南疆少女这种不要命的做法,惊得脸色苍白,而正要一举斩杀大鸟的杨乐天,则被月紫瑶这么一拽,错过了最佳的攻击时机。   “你做什么?”杨乐天不解地欲要甩开一脸惶急的少女,却被少女死死地抱住了大腿。   “不能杀它,灵隼是指引鸟,杀不得!”   “来不及了,你不杀它,它就杀你。”仿佛没有听到少女后面的半句话,杨乐天用力推开了月紫瑶,将长剑再次对准了白色的大鸟。   月紫瑶不及再说,因为灵隼已经再次向着他们俯冲过来,这次那大鸟就如一只老鹰,势要用那对尖锐的利爪抓起地上奔跑的兔子。   然而,地上的两只兔子根本不会跑。因为一只是伪装成兔子的雄狮,正准备将天上的老鹰扑下来;而另一只是胆大无脑的兔子,不计后果就去螳臂当车。   没错,那个少女正不顾一切地挡在了侠客的面前,展开了双臂,企图阻止他的剑。杨乐天登时看傻了眼——这个少女是不是疯了,为了保护一只要杀她的鸟,宁愿牺牲自己?她究竟在做什么?   “你疯了!”侠客不解,却在那个刹那,灵隼锋锐的尖爪滑破了少女胸前的衣衫,而同时,月紫瑶也因恐惧闭上了眼睛。   有些措手不及的,杨乐天惊惶中横出一剑。然而,带着流霜的剑气忽然被一道强烈的光芒反弹回来,直震得傲霜剑嗡嗡作响。被那道强光所晃,杨乐天已看不到自己的剑身,只得依据剑柄的方向再次斩向大鸟的双足。   而此时,那大鸟的双足并没有和那锋利的剑有任何交集。就在同一时间,那对双足猛地缩了回去,浮帖在洁白的肚腹之下。   是那些光,那些光有着奇亮的银白,好似一轮朝日,照得漆黑的密林宛如白昼。而那样强烈的光,只是源于少女胸口的一个木雕小牌。   在场所有人皆目瞪口呆,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看似普通的小木牌,竟然蕴涵着如此惊人的力量。包括雪月宫的少宫主在内,也被自己脖子上的木牌震惊了。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那是少宫主身份的象征罢了,那木牌从小就挂在她身上,却未发出过一丝光亮,即使那次在漳州身陷唤雨楼,木牌也未显任何异象。可为什么这次,会出现这么白亮的光?   不仅他们三人被这白光所慑,连那只灵隼都愣在了当空。它耷拉下脑袋,忽然放弃了攻击,垂头丧气地振翅掠起,消失在黑不见天的虚空中。   “啊!我受伤了,我受伤了。”月紫瑶突然跳转过身,一头扎向了杨乐天,双手抱紧了侠客结实的胸膛。   “紫瑶姑娘。”杨乐天唤了一句,却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但见那南疆少女在他怀中哆嗦得厉害,只好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没事,没事,它已经走了。”   “走了?你骗我。”月紫瑶将头埋在杨乐天的胸口,不肯出来。   肩膀一松,杨乐天长叹了口气:“不敢,我的豆腐都快被你吃光了,哪里还敢骗你?”   “豆腐?”月紫瑶反应过来,一跺脚,“哼,我才不稀罕呢!”   她将头从杨乐天怀里拔出来,羞得不敢再去看那青衣侠客,而是拽了拽脖颈间的木牌,向着一旁的飞鸟耀武扬威,“看,我这个保护呢!”   飞鸟探究地看了看那古朴的小木牌,“你这是个什么宝贝?”   “不知道了吧,不告诉你,大坏蛋!”月紫瑶调皮地向着飞鸟吐了吐舌头,转头踮脚,贴上杨乐天的耳畔,低低地道:“我就告诉你……”   杨乐天边听边点着头,听罢他微微一笑,转头向着飞鸟复述了一遍:“她说,这个木牌她一出生就戴在身上,凡是宫主所出的女娃,每人都会有一个。”   “你……”月紫瑶气结,又羞又恼地瞪着杨乐天,大叱:“凌风!”   杨乐天淡淡一笑:“我和义弟之间,没有秘密。”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捶胸顿足的南疆少女,只是径自跳到旁边倒塌的粗大树干上,对着头顶上那片随时有可能塌下来的黑色,仰起了头。   缓缓地,杨乐天举起了傲霜剑,手臂尽量向上拉伸着——举高、再举高,直到剑、臂、身绷成了笔直的一条线。已经达到了极限,不能再高了,他才顿在了那里,冷冷盯着上苍。在无边无际的黑色苍穹里,有莹亮的白点围着剑身旋舞起来,雪一样的洁白,霜一般的冰冷。   ——那上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还有多高呢?这难道不是雪月宫的地底么,为什么上面不是地面,却像是一片天空?那大鸟究竟飞去了哪里?在这黑暗的尽头真是黎明么? 第六章 冷血杀手   这里没有白昼,没有黑夜,只有望不到边的黑暗。那么,黑暗的尽头真是黎明?对于未知的世界,往往可以激起人们心灵中最深的恐惧。是逃离?亦或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一直到达光明的彼岸?   或许别人正在寻找着答案,但,杨乐天一定会走下去,不管黑暗的尽头是什么。他相信,只要凭着这份执着和信念,一定可以迎来曙光。   青衣侠客在前一路披荆斩棘,飞鸟和月紫瑶跟在他身后。那身后的二人先是沉默,然后是面红耳赤地争吵,接着又是静默,再之后竟轻松地议论起什么。   杨乐天默默听着,微笑了起来,忽然觉得这两个人倒如欢喜冤家一般。尽管他知道月紫瑶对他的心意,也知道飞鸟和落花经历了千折百难后沉淀出的情意,但是不知怎地,他心中就是觉得身后的男女才该是一对。   “紫瑶姑娘,你说刚才那个白色的大鸟叫灵隼,你是怎么知道的?南疆密林中有很多这种鸟么?”飞鸟问。   “不是啊,真正的南疆密林,哦,或者说是上面……”月紫瑶用手指着头顶,“上面那个世界是没有的,‘灵隼’只是《无路经》中有记载。”   “你说什么,什么无路?”   “唉。”月紫瑶拍了飞鸟一下头,掰着手指道:“是叫‘无、路、经’,这是一本书,我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五岁?”飞鸟诧异。   南疆少女白了他一眼,继续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宫主的三个女儿,大家差不多都五岁的时候背熟的。哈,小我两岁的紫珊妹妹就是因为五岁生辰时背忘了一句话,结果被娘饿了一天,可怜呐,可怜。”   飞鸟赶了两步,“哦,看来,这是一本很重要的经书啊。可是你们信佛,佛家慈悲,也没有必要为难小孩子吧。”   月紫瑶耸了耸肩,“我娘就那样,明明不管我们几个,却偏要我们背那本破书。”   “现在,你该明白你娘的苦心了。”杨乐天回头,忽然插话进来。   “啊?”南疆少女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杨乐天。   杨乐天淡淡一笑,边走边解释:“你娘是为了以防万一,或许某一天,雪月宫面临大难之时,会逼不得已逃入这地下避难,然后再倚靠缥缈峰的力量反攻。于是,她让你们几个宫主的继承人背熟此书,是为了利用书中所载,应对这一路之上的危险。这些危险该是雪月宫的先宫主所记,世代传于宫主,相信书中还记载了很多应敌的方法。比如那盲鹫,你也是从这本书中看来的吧?”   “喏,你怎么知道,我可还没说呢。”月紫瑶瞪着亮亮的大眼睛,放缓了脚步。   杨乐天笑了笑,却听到飞鸟奚落的声音:“傻子都能猜到!”   “切,就你聪明,我又没问你。”月紫瑶一脸不屑。   杨乐天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先转身化解尴尬,“紫瑶姑娘,你是我们的向导,这一路上,还要倚赖你脑子里的那本《无路经》。所以,后面的路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再也不准做方才那样不要命的傻事,否则,陪你送命的就是我们两个。不过……”他随即语峰一转,轻笑:“假如你想我死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要,我可不要你死!”月紫瑶一下子捂上了杨乐天的唇,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可怕的字眼。   杨乐天哑然失笑,轻轻拿开了少女的手,举着火折子向着黑漆的四周照了照,“看这附近密林已经变得稀疏了许多,植被也好像不同了,这样走下去,不知道离缥缈峰还有多远?你们累了累?”   “不累——”月紫瑶拖着长长的尾音,“才怪!”她一转头,瞅见旁边横倒腐朽的树干,也顾不得上面遍布青苔,一屁股便坐了上去,喘气:“都快累死了。喂,我说,有没有水啊,渴死人了。”   “水?”杨乐天挑眉瞧瞧飞鸟,飞鸟又看向他的大哥,叹气:“若是在洛阳,如此潮湿的环境下,竹子里面一定会有水,不过这里……”他左右看看,摊手:“又怎么会有竹子。”   杨乐天一拍兄弟的肩头,淡笑:“算了,还是我去找找吧。”   “我和你一起去。”飞鸟说完,悄悄瞥了一眼月紫瑶。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啊,你们是合着伙想把扔这儿啊。”月紫瑶蹦了起来,指着两人,大声吩咐:“大坏蛋,你去找水。凌大哥,你留下陪我。”   “凭什么?”飞鸟故意表现出不甘,谁叫这南疆少女在他们兄弟面前指手画脚。   “就凭……”月紫瑶一怔,想了想回道:“就凭我不喜欢你,你是个大坏蛋,武功又差。要是我被这林间的什么怪兽欺侮了,你怎么保护我啊?”   杨乐天尴尬地笑了一下,刚想为兄弟解围,却在张口之前,反手拔出了背上的傲霜剑。“唰”地一道白光闪过,鲜血形成一束,喷了出去。   “啊!”血点溅落到紫色的衣裙上,南疆少女如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脸色煞白,颤抖着尖叫:“蛇、蛇。”她惊慌失措地扑向侠客,“砰”地一下,光洁的额头撞到了杨乐天凸出的下颌,“啊。”她又是一声痛呼,接着回过神来,“不对,这不是一般的毒蛇。”   月紫瑶转过身,盯着那个细长之物,一手捂着鼻子道:“这么腥臭的味道,应该是……是齿蝰。”   “齿蝰?”杨乐天对名字并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几人的安危,“幸好没咬到你,不然我还要用嘴把毒给你吸出来。”   “啊?”月紫瑶一怔,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后,内心立刻上涌了一股热浪,这感觉令她的心脏拼命的跳动起来,那激烈碰撞的声音,真实地传回了自己的耳膜。   南疆少女涨红了脸,讷讷地道:“对,可毒可毒啦……”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拍胸口,伸手就去抢杨乐天的傲霜剑,“哎呀,差点儿忘了,快把这剑扔掉吧,沾上了毒的剑不能用了。”   “好。”杨乐天楞了一下,又意外地点了点头,将傲霜剑抛了出去。   “嗖——”   一道白光在黑暗的林间闪过一条细细的半弧形,落在了另一只肉掌中。飞鸟持着傲霜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久违的灵巧感觉沸腾了他的血液。他走过来,惊诧地问:“一把绝世宝剑,大哥怎么说扔就扔了?”   月紫瑶狠狠瞪着飞鸟:“哼,又是你这个大坏蛋,捡垃圾的。”她突然一扭脸,摆摆手,“算了,当本宫主赏你了。”   “这样啊,那大哥……小弟可就先谢谢了。”飞鸟说话间,抬手将宝剑插入了杨乐天背上的剑鞘,“大哥先帮忙背着,小弟嫌沉。”   “好。”杨乐天一口答应,眼睛中是彼此心灵相通的笑意。他松开了少女,再次抽出了宝剑,用剑尖在地上抛挖了一个小坑,然后挑起刚才斩落的蛇头,埋了进去,又填好土。   看着南疆少女一脸惊愕地看他,杨乐天耐心解释:“其实,所有蛇的毒液都在它的尖牙里,我刚才只是斩落了蛇头,所以剑上不会有毒。”   月紫瑶抬起茫然的眼睛,“但是无路经上就说,这齿蝰有剧毒,万不可沾,可没说是牙齿还是血里啊。”   “这是常识!”飞鸟俯身拾起那无头的蛇身,擎起,垂涎地看着,“这送上门的大餐,不吃可是暴殄天物。”   “没错,听说蛇的毒性越强肉就越美味,但是,也要先弄熟了再吃。”杨乐天突地夺过飞鸟手中的蛇身,转头笑:“我可不想我们还没看见仙山,就全都趴下了。”   “大丈夫茹毛饮血,有何畏惧?”飞鸟上前来抢。   “大坏蛋,别抢了,这回就是你没常识了。”雪月宫的少宫主借机还嘴,说教般地念念有词:“无路经中可是说了,这里的东西不能乱吃,会有很多可怕的毒虫。别忘了,这里是苗人的地盘,恶瘴毒物最多了,你们听说过蛊虫没有,搞不好什么蛊钻进那条蛇的身体里去,在里面咬啊咬……”   不等南疆少女绘声绘色地说完,杨乐天就接过话来,“其实这回紫瑶姑娘说得没错,蛇血里面很可能会有虫子,不干净,我还是找些生火的东西来,把它弄熟。”   “啊?这里这么潮湿,你去哪儿搞干柴?”月紫瑶愣愣地看着杨乐天。她虽然经常四处玩耍,却大多去一些城镇集市,反正雪月宫有金山银山任她挥霍。平日养尊处优惯的少宫主,连挨饿受冻都极小,更别说在野外生活了,这取火烧烤的事自然一窍不通。   杨乐天微微一笑,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大树,“那里。”   “嗯?”月紫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杨乐天已来到树前,用剑锋削下几块苍白的树皮。然后,他将这些树皮堆放在一块平整无苔的石上,再以火折子为引,点燃。这便一面用双手拢着树皮,一面向中央腾起的白烟吹气。   那树皮果然很易燃,嗤嗤几下就冒起了火苗。杨乐天又扒下蛇皮,掳出蛇的内脏,将细长的蛇身盘绕在树枝上,举在火上烘烤。   南疆少女蹲在旁边,一开始看得聚精会神,不一会儿就无聊地左顾右盼,用双手端着下巴,叹气:“什么时候才能熟啊……哎?”她眼睛偶然盯到一物,登时喜悦地跳起,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在绿叶下半隐半现的,是一粒小小的果实。它红润润的,周身疙疙瘩瘩,大小和外形都酷似草莓,却是没有草莓表皮上的籽。   “这不是山莓么?”月紫瑶赶忙摘下,迫不及待地塞进干燥的口齿。山莓是南疆常见的一种果子,生津止渴。所以,她就放心大胆的吃了,但她还想多找几颗,给那两个男人也采一些,佐以蛇肉。   “我摘几个果子去!”月紫瑶向着身后喊了一句,也不管那两个男人是否听见,就顺着临近的几颗山莓树寻去。她每摘一颗都贪心地想多摘一颗,不知不觉间,已经拢了满满一手心的山莓。南疆少女用手背沾了沾额上的汗,看着一粒粒饱满多汁的果实,得意地笑了……   密林中,枝条上的蛇肉已烤得发白,飘出诱人的肉味。   “该是快熟了。”杨乐天转动着枝条,对旁边的人道。   飞鸟应承:“是啊,那丫头不是急着要吃么,说去摘几个果子,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你还惦记着她,她不回来,我们把肉都吃了,岂不是好?”杨乐天挑眉,边说着,却是似有担忧地向着那背后的一片漆黑张望。   暗黑的密林深不可测,而刚刚还可以见到的紫色衣裙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间,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强烈的光照着那僵硬的五官上,如同死人的面孔一般。只是一个刹那,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一个颜色,如阳光照耀下的雪地——刺目的白!   “糟糕!是她、是紫瑶的那个木牌!”杨乐天扔掉手中的蛇肉,惊恐的颜色充斥着他漆黑的瞳。 第七章 险象环生   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   月紫瑶因为摘山莓跑远了,迷了路。而当她陷入黑暗的时候,她的身子开始颤抖,知道害怕了,却已然太迟了。锯齿般的锐物突然一口咬上了她的小腿,山莓撒了一地,少女还没来得及呼救,便被托入了身旁看不见的水中。   刹那间,剧痛席卷了她的头脑,那一声张大嘴巴的惨叫令她咕噜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发臭的水不断向着她嘴巴、鼻子、耳朵里倒灌。但是,这些痛苦并不及这一刻少女心中燎原的恐慌。   ——啊,这水底下究竟是什么怪物?是不是要把我当午餐了?啊,我要死了……不!滚开!滚开!   她用另一条腿猛踢咬住她小腿的怪物,然而,那怪物力气很大,她的脚好像被巨石绑住了一般,沉沉地坠入水底。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黑暗和水流包裹了她的身体,本能的求生意志驱使着她的四肢不断挣扎。   然而,在不甘的挣扎过后,窒息令她的神智涣散起来,却又因为疼痛而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临近。   完了!   就在南疆少女即将要绝望的时候,她胸口的木牌突然震动起来,并且频率越来越快,好像在她的衣下跳起舞来。   木牌……陡然神智一明,月紫瑶摸上颈间的系着木牌的红绳,轻轻一拽,那木牌一跃而出。   那一刻,是一道惨亮的白光从水底炸开。   白光照亮了一切。红绳牵引着木牌幽幽浮起在少女面庞的上方,而木牌发出的银光均匀的分散在水中,明亮且温暖。这让月紫瑶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齿间溢出的一串气泡,正如沸水冒泡般地向上升腾着。   那是一种很美的景象,令她一瞬间有了极强烈的求生欲望。这时,仿佛有一只手臂将她破碎的身体轻轻托起。少女宛如躺在柔软的云端,身子一下子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脚下不知何时已完全摆脱了束缚。   ——啊,居然逃出来了!   月紫瑶翻过身子踢着水,浮出了水面。刚一出来,她便急急吸了一大口气,木牌的光亮同时熄灭了,她只得跟无头苍蝇似地乱跑。这才发觉,脚下的水并不深,只到她的腰部,但她不得不拖着伤腿,不顾一切地在水中跋涉。尽管没有方向,尽管精疲力竭,显然还没有从过度恐慌中恢复过来的少女,全力地向前奔逃。   “凌大哥!凌大哥!”   身下的水面渐行渐低,最后只及足裸。月紫瑶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喊出心中唯一的名字。然而,在这黑得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人回应。   恐惧来源于内心深处,而黑暗和水下潜伏的危机将这份恐惧无限地放大了。她仿佛跌进了一个深渊,在这个深渊中她的生命脆弱得就像海边的一粒沙子,随时会被冲上沙滩的海浪卷走。   “紫瑶——”   像是远古的回响,仿佛穿越了千年,才从黑如永夜的水面上慢慢荡漾过来。但这回月紫瑶听得真切,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就在彼岸。她惊喜地转头,发现一道红光穿透了她的眼睛。   杨乐天正举着火把,站在茂密漆黑的树林之前,一只靴子踏着岸边的泥土,已经沾湿了水。   “啊!”月紫瑶尖叫了一声,脸上因惊恐而扭曲。她眼看着一只大鳄鱼倏地从水下昂起了头,敏捷地扑向侠客。没错,那水底的怪物就是一条鳄鱼。这回有了火把的光亮,纵使与杨乐天相隔十几丈的水面,目力过人的少女也看得极为清楚。   而此时,杨乐天比鳄鱼的动作还快了一步,他的靴子踢到了鳄鱼最为脆弱的眼珠上,登时毁了鳄鱼一目。鳄鱼大惊,来不及合拢下巴,便掉头没入水中,仓惶而逃。   杨乐天俯身一探,用火把追去,只见那水面上浮着一层腐烂的败叶,根本看不到鳄鱼的影子。然而,令他呼吸一窒的是,在开阔水面的另一端,竟然还站着那个他熟识的南疆少女。   “小心,水底有鳄鱼!”杨乐天高吼了一声,在话音落水的同时,人已掠空踏去。   他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提着衣袍,双足在水面上轻点,乃是用的“凌浪漂水”的轻功。被他踏过的水面上,腐叶漂开,溅起了一蓬水花,顺着他掠来的直线纵成一排,宛如一朵朵莲花竞相绽放。   “凌大哥!”月紫瑶喜极而泣,仿佛看见了救命的稻草,恐怕晚了一分就抓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地,向着杨乐天掠来的方向奋力奔去。   “啊——”   “紫瑶!”   杨乐天看见面前的姑娘在他到达之前,突然身子一歪,矮了下去。足未下落,他急忙前探了身子,伸臂相扶,怎料这一拉却没有预计的轻松,反而他的手臂被拽下了一分。为了稳住身体借力,杨乐天快速坠地,不想就在他站定的瞬间,双足好像被怪力吸住了,猛地将他向下一扯。   杨乐天一惊,下意识地踢足挣脱,怎料他的身子立刻又下坠了一分,仿佛陷进了流沙。他的脸色苍白下去,手掌抓到的竟是黏黏糊糊的黄泥,而腰部以前已经完全没入这厚厚的泥浆之中。他心知若再要用力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别动!不要挣扎!”杨乐天对着已被泥浆没了胸口的少女发出警告:“你若再挣扎下去,就会马上死,我救不了你。”   “我、我们掉进泥沼……可、可怎么啊?”明明知道是什么地方、却仍然在挣扎的少女急得结巴。她刚刚从鳄鱼口中死里逃生,不到一刻工夫,又再次面对死亡,这让未经世事的南疆少女情何以堪。月紫瑶找不到宣泄的途径,只看着近在咫尺的“凌大哥”,再也忍不住憋了许久的恐惧,将泪水一下子全倒了出来。   “好了好了,千万不要再乱动了。相信我,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杨乐天将火把立在泥浆中,沉冷地劝慰。然而,这对于正在自我释放的月紫瑶,根本是对牛弹琴。看着少女仍然在不知死地乱动乱踢,杨乐天皱了皱眉,突然,他飞快地探了一下身子,在对方光洁的额头上烙下了一个吻。   很轻的一个吻。   这个吻完全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爱。当然,这个吻在少女心里误会成另外一层意思,而杨乐天也有意让她误会,因为他想见到的正是现在这个效果——少女僵住了,不再乱动。   腐烂的味道,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浮浮沉沉。而在月紫瑶眼中,周围的一切事物和气味都不再重要了,如今,她的眼里只要面前这个令她情迷的男人。   “凌……凌大哥……”月紫瑶从脖子热到了耳边,看着向自己投来温和目光的侠客,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不要再乱动了!相信我,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的。”杨乐天说了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话,而这回少女完全地听进去了,因为此时这话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好。”月紫瑶轻轻点头,手脚听话地不动一分,而她的眼睛也再无法从杨乐天的脸上挪开一分。   安慰地一笑,杨乐天抓起一把黄泥,忽然问:“你刚才说这里叫‘泥沼’么?这些黄泥为什么会吸住人的身体?‘无路经’中可有提到?”   “啊?”一愣,月紫瑶方才注意到是杨乐天的嘴唇在动,恍然摇头:“无路经中可没有,这种泥沼在南疆就有,有什么稀奇呀!你一定从来没来过南疆吧?”   杨乐天点头,“我只知道西域的流沙,也未有亲身体验。”他讽刺地一笑,却见面前的少女一脸木讷。   “流沙是个什么东西?”   “呃……就是和这个差不多,都是有种怪力,把人往里吸。”   “是么?那紫瑶以后要和凌大哥去西域看看。”   见月紫瑶就像孩子一样兴奋地盯着自己,杨乐天不知道该真心许诺,还是虚伪地应承一下,“好,不过你要乖乖听话。若是从我们连这泥沼都出不去的话,恐怕就没机会带你去西域了。”   “好啊,好啊。”月紫瑶兴奋地叫了起来。可是这一兴奋,陷在泥里的手脚又不自觉地乱摆,顿时,一股有形的压力袭向她的胸口。   “别动!”杨乐天看见漫上少女胸口的泥浆,额头瞬时渗出了冷汗。   “啊,凌大哥,我快喘不上气来了,我是不是没机会和你去西域了。”她身子被杨乐天一吼,立时再次吓得僵住,这便鼻子一酸,眼泪又劈里啪啦地掉下来。   粉颊上刚沾湿泪花,月紫瑶立刻就不哭了,而是瞪着大眼睛,满眼的惊恐。杨乐天可以看到少女的瞳孔在迅速放大,而那弥漫过来的腥风也撩起了他的发尾。   只在眨眼间,红彤彤的大口就在杨乐天的身后邪恶地张开,如尖锥似的牙齿凌乱地立在口中,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嗜血的光芒。   “唰、唰”,手起剑落,交剪而过,杨乐天反手在那张大口上划开了一个银亮的“十”字。   猩红的血飞起三尺,鳄鱼痛得用头和尾巴猛烈拍打着他们身旁的泥巴。这一剑,尽管杨乐天没入泥浆中的下身未动丝毫,但鳄鱼这个动作,却加速了泥浆的流动。   “咕噜噜——”,侠客的身子骤然下沉了几分。   糟糕!——杨乐天心头一沉,眼看那只鳄鱼发威之后,附近的水面上又多出了许多气泡。渐渐地,一个个丑陋的脑袋顶起败叶,浮出水面。在败叶下,似琉璃的眼珠越聚越多,映上火把的颜色,反射出诡异的红光。   杨乐天粗略一扫之下,这些鳄鱼竟然有十余条之多,数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更可怕的是,他注意到在远处的水面上,忽然有片片败叶激荡而起,显然,那底下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分水而来。 第八章 水底巨怪   浓重的腥气和腐烂的浊气飘散在空气中,火把发出嗤嗤地燃烧声,跳跃的红苗上带起了一串黑烟,这烟气很快和周围的漆黑融为一体。   身陷泥沼的侠客眯起了眼睛,抬手举起那把三尺六寸长的冰霜之剑,与眉平齐。剑峰上的寒芒反射进他漆黑的瞳中,如永夜里破空的一道飞霜,迸射出雪亮的光,带着浓烈的杀气和锐意的寒气。那些鳄鱼仿佛也察觉到了这可怕的气息,俱都浮在水中不动,冷眼凝视着泥沼中的一对男女。   它们是伺机一拥而上,还是会有头脑的分头攻击?或是在等下面的……杨乐天猜测着,握剑的手指发白,他除了用余光监视着四周鳄鱼的动静外,将主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水面上那一道渐渐逼近的水痕。   他不知道分水而来的究竟是何物,但是他意识到了这物的危险远胜于那些鳄鱼。侠客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或许根本不用剑去对抗那些鳄鱼,仅仅是这个东西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此刻他被泥沼所困,不仅下身被困无法使出许多剑招,而且动作稍大就会更深地陷入泥沼,所以他未有多少胜算。   虽然胜算不大,但杨乐天绝不会不战而弃,即使将成为那水底巨怪的盘中餐,他也一定要来个鱼死网破。何况,他还要保护身边的姑娘。   杨乐天握着剑正要刺的时候,那水面却突然平静下来,划过来的水痕在距他一丈处顿住,不仅没有再向前移动,而且那些被带跑的败叶也游曳着、聚拢,水底巨怪仿佛消失了一般。他想着,或许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果然,在转眼间,水面上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突然间,一只鳄鱼甩落了头顶的败叶,从水面上弹了起来,在空中生生曲了一下身子,又重重地翻仰过来,跌落在水中。坚硬的铠甲激起了半丈多高的水花,沉重的身躯如石头一般地被水湮没。其余的鳄鱼受了刺激般的,呼噜呼噜地叫着,那闷闷的叫声连成了片,在水面上漾开可怕的回响。陆陆续续的,一双双森然的眼睛沉到了水下。   ——那个水底怪物居然没来攻击我?它在做什么?杀鳄鱼!   杨乐天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就像是在看一场大戏,是别人在演戏,而他只是一个冷漠的看客。可是,这个看客的神经却如欲要离弦的剑一般紧绷着,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哪怕是片刻。   鲜红的颜色在他眼中润开,那是水里的血色。   顷刻之间,水面被染成了一片令他炫目的红。不止是一只鳄鱼被袭,另有三四只都在水里扭动起身体。它们甩动着肥硕的身躯,用浆一般的尾巴扑打起水浪,张开钳子似的大口到处乱咬。   在侠客眼前,层层水浪翻绞着原本平静的败叶,红色的血如同泉水般地沸腾、翻涌。   骇然之时,杨乐天嘴角也讽刺地勾了起来:原来鳄鱼的血也是红色的,它们的血不是应该是冷的么,为什么还是这样温暖的颜色?   “啊,好可怕……”沉默了许久的少女,低声喃喃,但这轻若蚊蚁的声音也被杨乐天的一个手势制止了。   因为他要聆听,他的耳朵正坚挺地耸立着,听着水下如沸了锅一样的动静。那里面有鳄鱼沉闷的嘶吼声、水波汩汩的撞击声、还有……还有硬物间撞击的声音!   杨乐天悚然一惊,那砰砰的声音像是皮甲相互击打时发出的,是刚才的水底巨怪在撕扯鳄鱼?它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想用这些鳄鱼填填牙缝?之后再……   想到这里,杨乐天倒吸了口凉气,将手中的傲霜剑重新调整了一个角度,以剑尖对准了水面上翻滚最汹的那一朵血浪。那朵血浪离他不过数尺之遥,浪顶上还在不断翻滚着深红的血液,仿佛一朵朵怒放的血玫瑰,艳美而妖异。   这时,但闻“啪、啪”数声,那些受伤的鳄鱼纷纷从水面上弹了起来,有的断了头,有的少了尾巴,有的瞎了眼睛,它们一只只在空中华丽地转身,泼洒出了满腔的猩红。   傲霜剑在手中轻颤,杨乐天对这水底巨怪的力量又是惊叹又是担心:惊叹的是,它竟能在水底将如此多的鳄鱼大卸八块;担心的是,这种力量过会儿要是和他单挑起来,在他这种半身被困的处境下,还真未必是这畜生的对手,恐怕……   “啊!”月紫瑶再也受不住这血腥的场面,失声尖叫了起来。   “别动,小心身下!”见少女的身体晃动起来,杨乐天连忙提醒,再一转头,那只在水底撕扯鳄鱼的巨怪终于展露了头角。   剑尖凌厉地扬起,对准那巨怪的头颅,又闪电般地杵在了地上,银白的剑身与火把的红光交相辉映。   “啊!”南疆少女又叫了一声,这回虽然没敢动作,但下巴差点儿掉在了泥里。一双水亮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月紫瑶吃惊地看向身边的侠客。   杨乐天哑然失笑,欣然对着这只水底巨怪讲起了话来,“这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怪物了。”   的确,那怪物很漂亮。齐肩的长发,宽厚的肩膀,手里还提着把乌黑的刀。刀口上滚着盈亮的血珠,滴滴答答地掉到水里,吓得鳄鱼们仓惶而逃,再也没有一只敢靠过来。   “怎么样,让这些鳄鱼尝尝我水下‘烟雨六绝’的厉害。”飞鸟傲然扬起下巴,这个姿态是故意做给小觑他的少女看的。   而第一眼楞住的却是杨乐天,那样的神情他很少从义弟脸上见到,那个隐忍的飞鸟在别人面前从来都是委屈求全的,不知道这个南疆少女有什么本事,竟让他的义弟转了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的飞鸟,于是他轻笑:“挺、好。”   月紫瑶一挑娥眉,不屑:“哼,大坏蛋,厉害就快拉我们上来啊!还愣着干什么?”   “上来?”飞鸟一怔,他从未见过泥沼,正纳闷杨乐天和月紫瑶为何将自己埋起来了,这刻便踩到湿软的泥浆上,脚下一滑,在杨乐天的惊呼声中坠入了泥沼。   “小!”杨乐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兄弟掉下来,之后垂头丧气地说了后面那个“心”字。他看着飞鸟向自己的头顶撞来,都气地不知道躲闪了。   “咚!”   飞鸟的额头撞上了杨乐天的后脑,迅速肿起了一个大包,同时,泥浆也没过了他的腰部。他脸色一白,惊问:“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别乱动,否则会越陷越深!”杨乐天警告。   “嗯。”飞鸟很听杨乐天的话,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毕竟他不会像月紫瑶那样,一遇危险,就先自乱阵脚。   月紫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回可好了,还指望着大坏蛋能来救我们呢,看来真要困死在这里了。”   反应过来的飞鸟一脸抱歉:“我本来是来救你们的,以为你们是被鳄鱼困住了,所以才大胆渡水过来,在水底斩杀那些浮在水面上的鳄鱼。”   “没想到你不仅是坏蛋还是个笨蛋,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凭我凌大哥的武功,还会被鳄鱼困住么?”月紫瑶说完,眼睛高抬,将头别过去,仍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杨乐天耸耸肩,无奈地轻笑:“我们还是想办法尽快逃脱吧。”   “对,凌大哥说得对。”月紫瑶将头扭过来,“不然,等呆会儿等鳄鱼们反应过来,一准把我们当午餐。”   飞鸟犯了难,皱眉看向杨乐天,“大哥,这身下的东西像浆糊一样,既不能活动,又不能施展轻功,怎么逃?”   杨乐天抓起一把泥浆,沉吟道:“刚才我也一直在想,这些泥浆又黏又滑,有质无形,如何出来?结果,让我想到两种办法。第一,有另一人相助,将我们从这泥沼中拔出,不过……”   他瞥向飞鸟,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是啊,大坏蛋也下来了,这里还有谁,难道要指望那些鳄鱼?”月紫瑶嘟起了嘴,向着看似平静的水面望了一眼,叹气。   “那第二呢?”飞鸟追问。   “第二……”顿了顿,杨乐天转眼看向插在泥里的傲霜剑,“这个办法不一定能成功,但我会试试。”   话音未落,他单手抄起泥里的傲霜剑,“嚓”地一声,将薄亮的剑刃插入了背上的剑鞘。 第九章 挣出泥沼   “嚓——”   “大哥,你要做什么?”飞鸟皱了皱眉,他很怕杨乐天这个入剑回鞘的声音会惊动潜伏在水底的鳄鱼。   “别紧张,看看我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微微一笑,杨乐天将身后背负的剑鞘整个摘了下来。然后,他将剑鞘横放在面前的泥浆上,双手分开,轻轻地在两端压了压,又不满意地向着自己身前挪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这便前前后后地挪了几次,直至他找到了一个认为合适的位置——离他的身体一掌宽的地方。   那个剑鞘就如此平平地躺在泥土上,五指宽的冰晶雕纹闪着璀璨的光芒,仿佛一把水晶长尺落到了泥里。   “凌大哥,你在做什么?”少女一对水亮的眼睛中闪着迷惑。   杨乐天没有理会她,只管沉住一口气,将手掌平按在剑鞘的两端,压紧。缓缓地,将身子的重力压在双手之上,同时腰也跟着撑起,慢慢地趴上长而扁的剑身。   他的动作很慢,每次将重力在剑上多压一分,额头就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而飞鸟和月紫瑶在一旁也是看得胆战心惊,他们生怕杨乐天一个不慎,会陷得更深。尤其是当杨乐天将整个上身完全平压在泥浆上时,他们的呼吸都为之一窒,倘若这时人的上身被泥浆吸进去,那么泥浆倒灌口鼻,他们就要眼睁睁看着心头的人痛苦死去。   然而,杨乐天却从未这样想过。随着身体更多地压在那些粘软的泥上,他可以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并更加肯定那些泥浆不会塌陷。于是,他便放大了胆子,匍匐着从泥里慢慢拔出脚来。   宛如高空中走铁锁的人一样小心翼翼,腿上更像是穿了一层厚厚的铅甲,很重、很沉。然而,杨乐天还是成功地将一条腿拔了出来,接着是另一条腿,他用同样柔而缓的力道抬高胯部,拔出。   现在,他整个身体都平趴在泥浆上了,姿态好笑得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大青蛙。不过,他脸上那高昂的微笑却似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在暗夜中熠熠飘扬。   “太好了,成功了!”月紫瑶惊讶地漾起嘴角,笑得春光灿烂。   这回轮到飞鸟向杨乐天吼:“快啊,还愣着干嘛,把我从这里拔出去!”   “你先忍一下吧。”   飞鸟闻言一愣,尤为逆耳地听到了这么一句话,看见已站起身的大哥向他挑眉。他突然脸上一热,自愧怎么和个女人争起先后来,但他体味着隐隐不甘的感觉,心中又觉得纳闷:这种事情原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怎么会……   甩掉腿上重重的泥靴,杨乐天俯下身,将温暖的手臂伸向了兄弟旁边的南疆少女,“准备好了么?”   “嗯。”月紫瑶点点头,那个轻柔的身体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被人从泥里拔了起来,仿佛轻得像一片羽毛。但正当她一头扎向男人怀中的时候,男人却忽然闪到了一边。   “这回到你了,来吧!”杨乐天拾起泥中的长剑,将剑尾伸向了他的兄弟。   “呃……”   手上一空,飞鸟骇然失色。就在一刹那,飞鸟本想借力跃出,却忽然意识到,他手中握着的仅仅是一只空鞘,而原本鞘中的长剑竟随侠客的手腕一齐飞了出去。   “唰——”流光闪动,有冰冷的飞霜在黑色的空际飘舞。侠客踏过一只只鳄鱼的头顶,仿佛在踩踏一朵朵浮在水面上的睡莲。   掠至尽头,杨乐天一剑回手,倏地切断了一只巨鳄昂起的咽喉。又是一抹绯红的血色溅起,无数的银光在血中闪过,戳入一张张坚硬的皮甲中,穿出深邃可怖的血洞。   在侠客身后,那些血如同泉水般地汩汩涌出,蓦地腾起一丈余高,貌似泉水之眼。片刻之后,水面上即出现了十余个这样的“泉眼”,如雨后春笋般地节节升起,景象煞为壮观。   来不及反击的鳄鱼,连挣扎的神经都被切断,纷纷沉入了漆黑的水底,同败叶一起慢慢腐烂。   “该死的,那些家伙居然又死灰复燃了。”飞鸟咒骂着,并试图用那个空鞘平放在自己身下,学着杨乐天的样子,将自己的身子往上压。   然而,飞鸟似乎忘记了,他只有一只手……   “义弟!”杨乐天突然破水而出,一剑冲天,也就在同一个刹那,他看到了马上有灭顶之灾的飞鸟。   “你不要命了!”急急纵了过来,杨乐天一把挽住飞鸟的肩头,又用另一只手将飞鸟的脸从泥里刨出来,怒气瞬间冲到了头顶,厉叱。   “呸、呸。”飞鸟淬掉口里的泥,被黄泥呛得喘不上气来,抬头,仍不甘心地问:“你能做到,为什么我不行?”   杨乐天摇摇头,手臂一震,发力将飞鸟整个人从泥里揪了出来,忽的手腕扭转,又将他一把掼进了水里。   “先好好洗洗!”气头上的杨乐天如此粗暴地对待飞鸟,岂又是生气这么简单,他是害怕,怕得手心发抖,脊背发凉。他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他的义弟,怕刚刚飞鸟被泥土灭顶的画面变为永恒。   “噗通——”   水花四溅,给一旁正在理着头发的少女彻底洗了个脸。月紫瑶惊叫着跳起,忽然捂着小腿又痛苦地弯下身去。   “你怎么了,什么时候被鳄鱼咬伤的?”杨乐天凌厉的目光定在那一点儿血红之上,但见少女破碎的衣裙下,半截白藕般的小腿露了出来,几道明显的齿痕散布在如玉的肌肤上,伤口中央被黄泥所湮,两侧的皮肤一片淤紫。   经侠客一提醒,月紫瑶这才记起腿上的伤口,登时鼻子一酸,觉得委屈:“不知道多久了,不是很疼,本来麻木得点儿忘了,结果一跳……反正是在你来之前的事儿,我想给你多摘一点儿山莓,没想到突然蹿出来一只大鳄鱼,将我拖入水底。我本来以为自己快死了,后来木牌……”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杨乐天的眼神突然一变,因为在那些齿痕旁边,他发现了几道极黑的血线,在那薄得透明的肌肤下凸显出来,蜿蜒如藤。   “这是怎么回事,中毒了?”刚从水里钻出来的飞鸟,一眼看见少女腿上那些黑色的血线,劈头便问。   “嗯,看样子是。”杨乐天蹲下身,立时用指腹封住了齿痕周围的几处穴道,令那些毒不再顺着血脉蔓延。   “我要死了么?”听到侠客下了那样的断言,仿佛是看见阎王在生死簿上落下了朱砂,南疆少女嗷得扯了一嗓子,大哭。   飞鸟悻悻笑了笑,别有意味地瞥了一眼杨乐天,对着月紫瑶道:“哭什么,有你凌大哥的宝贝在呢,你啊,一时半刻想去阎王殿报到都难。”   杨乐天一怔,恍然悟到了飞鸟话中所指,眸下的神色由忧虑变得复杂起来。   “怎么,还不快拿出来,我可不愿意听女孩子哭。”飞鸟一摊手,笑得自信满满,“东西呢?”   “没有。”杨乐天沉了口气,艰难地重复:“我这里没有,东西我给人了。”   “什么?!幻魄珠你也能给人?那是我……”话到嘴边,飞鸟终是没有说出口,咽了口吐沫,叹气:“算了,你是我大哥,东西我给了你就是你的,随便你怎么处理。”   “你以为我将那灵珠像垃圾一样的丢掉?”杨乐天摇头,他开始没说是怕飞鸟会反对,但如今到了这里,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便据实道来:“你误会了,义弟。我是将那灵珠给了落花,让她去医治夜里欢深入体内的寒毒。夜里欢那个冰火相冲的毒,实难化解,我看得出落花并没有把握,所以怕解毒时会出什么意外,才将幻魄珠留给了他们。”   “幻魄珠?是那颗包治百病、能起死回生的宝贝?”少女从眼睛里眨落几滴晶莹的泪珠,立时止住了哭声。   “没有那么神奇,起死回生是办不到,但只要将息了一口气在,幻魄珠总能将人的魂魄追回来。”杨乐天说完,不由自主地联想了他死去的儿子,倘若这颗珠子真能起死回生,那么寒儿现在已经可以读书识字了。   正恍惚间,杨乐天忽然身子一摇,原是被月紫瑶气呼呼地推了一把,少女嗔怨着:“这都怪你,你把宝贝送人了,那我怎么办啊?”她嘟起嘴,无赖地道:“万一我死了,我也要你陪着我,谁叫你送人的。”   杨乐天用微笑回应,飞鸟则听得彻底无语。他转到大哥身后,悄悄用手指捅了一下杨乐天的腰,提醒他别光顾着和别的女子打情骂俏,家中还有妻房。   杨乐天当然明白飞鸟的手下之意,但他却无暇理会,因为那几道黑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肆意扩散着,这令他心中不由得一沉:刚才明明封住了她的血脉,为何那毒还会蔓延?   不再多作犹豫,杨乐天突然伸手扯过少女的足踝,迅速将裹满黄泥的靴子脱了下来。   “啊!”月紫瑶一惊,慌忙缩脚。   杨乐天探手一抓,如捉小兔子似地,将从他手边溜走的那只小足抓了回来。他不由分说,这便上手一扯,将那棉布的袜子整个剥落下来,露出一只白皙的玉足来。 第十章 痛苦抉择   隔靴搔痒,不如切中要害。何况,月紫瑶的毒伤已经刻不容缓。杨乐天不能再顾及男女授受不清这些儒家思想,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救人。   “别动!”杨乐天呵斥。   月紫瑶惊呼:“你要干嘛,你也要对我做那种事?还当着这大坏蛋的面,强来?”她出手一指飞鸟,脸上已挂不住地要落下泪来。   那次在漳州巷子里的事情,就是身边这个“大坏蛋”吩咐,两个大汉便上来撕扯她的衣裙,令她无地自容、生不如死。那种深刻的记忆一直埋藏于她的心底,烙下了深深的痕迹。所以,当杨乐天这样粗暴地对待她时,那次痛苦的记忆便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仿佛要将她的身体撕碎一般。   震惊和恐惧令月紫瑶的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而靠这泪水根本无法逃离侠客那只如钳子般大力的手掌。杨乐天左手握住少女骨感的足踝,右手用掌心在她冰冷的足底一拍,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忽然感受到那股温热的气息从脚心流入,南疆少女的双颊染上了两团红晕。她盯着那侠客肃然冷酷的一张脸,渐渐蹙起了眉心——原来他只是……   虽然月紫瑶起初不明白那个男人要对她做什么,一度惊恐畏惧,但当她很快明白了男人只是为她疗毒时,反又有些失望的情绪。如今,她只得顺势坐下,令自己的足尖高抬,似有似无地迎合着杨乐天。   “快住手!”过了一刻,飞鸟突然冲口惊呼,似乎说话已经来不及了,他急急挥起了一记手刀劈落到杨乐天的手背上。   手上吃痛,杨乐天倏然睁眼,怎料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喃喃自问:“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   被面前两个男人的举止所震惊,月紫瑶的眼睛也寻着这他们的目光移向了自己的小腿,“啊!”她尖叫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同样的难以接受。   那条腿,已经开始腐烂。   “不!神圣的达真。”月紫瑶差点儿就晕了过去,猛然瞅见那些黢黑流脓的血脉,至少她脆弱的神经已经几近崩溃的边缘。   杨乐天忙收了掌力,木然地为月紫瑶套上袜子,又磕掉靴子里的泥沙,穿回了那只尚算白皙的足——那只足上同样出现了黑斑。   从震惊中冷静下来,杨乐天仍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鳄鱼的牙齿中会有毒?为何他明明是在运功逼毒,却好像加速了那些毒的流动?   “因为我们雪月宫的内功和大多数的内功都是相冲的,所以我的腿才会……才会……”月紫瑶不问自答,然而,她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嘤嘤地抽泣起来。   杨乐天垂眼一叹:“原来如此。看来唯有……”他的内心碰撞了一下,没有再说,只撕扯下青衫上的一条衣带,围着月紫瑶伤腿的膝弯处死死地缠住。默默做完这一切,他方才抬头,咬了咬牙,对哭泣的少女认真地道:“紫瑶,你听着,这毒性蔓延得很快,若想保命,唯有斩断这条小腿。”   “啊?”身子一摇,月紫瑶几乎不可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她的脸色已迅速白了下去,失惊地大叫:“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急忙缩回腿,用褴褛的衣裙遮了遮,“那样我岂不是要变成瘸子了?我不要。我宁可死,也不要变成他那样的废人!”她猛然起身,伸手指向断臂的飞鸟。   “你!”飞鸟握了握拳,又艰难地松开。   杨乐天向飞鸟点点了头,示意兄弟忍耐。他想,毕竟这个少女要面临斩腿的痛苦,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了的。不如先将少女击昏,然后再强行斩断……不行,那样的话,月紫瑶醒来以后也同样承受不了……可是,总不能见死不救。   狠了狠心,杨乐天缓缓拔出背后的傲霜剑,准备亲自动手,但他那眸底翻涌的不忍却令他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   “你、你要做什么?凌大哥!”月紫瑶怔怔看着杨乐天手上亮闪闪的剑,感到恶寒之后,又去看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那里面,她看到了坚定和决绝的东西。   不!这不可能……月紫瑶不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没有发烧,也没有眼花。她甚至感到额头上还残存着那一吻的余温,那样真切和温暖。   傲霜剑弥散出逼人的寒气,令空气凝滞压抑。她看着那把剑害怕极了,惊恐地连连摇头:不,不,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刚才那一吻,证明他……不是爱我的么?可为什么,为什么会……他竟忍心?他竟忍心!   火把的光芒把少女惊惧的脸映得一片惨红。   “我来吧。”飞鸟走过来请求,伸手去捞杨乐天手上的剑,“我既然有‘大坏蛋’这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么坏人就由我来做好了。”   杨乐天回手闪避,不允:“义弟,你这辈子委屈的坏人做得更多了,这次,让大哥做一次吧。”   “大哥也说我做得多了,驾轻就熟嘛,来,快把剑给我。”飞鸟坚持,竟说得云淡风轻。   “喂,大坏蛋,你自己腰里不是有刀么,干嘛还要凌大哥的剑?”突然忘记了两个男人在争夺什么似地,月紫瑶无害地眨眨眼睛,指着飞鸟腰间的伏魔刀。   “……”   两个男人同时看向这个可爱的南疆少女,又同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怔了一刻,杨乐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提了提傲霜剑,“你能接受的话,用剑用刀都行,我们两个要谁动手,你自己选。”   “啊?”被一语点醒,月紫瑶吓得向后退去,“你们要干嘛?不要过来,不要……呀!”她突然足裸一歪,急忙挥起双臂保持平衡,眼看就要再次坠入泥沼。   然而,在危情时刻,杨乐天迅疾出手,将那娇小的身躯一把扯到自己的怀中,“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月紫瑶的声音低了下去,伏在杨乐天的胸膛中微微抽动着肩膀,呜呜咽咽:“凌大哥,不要砍我的腿,我不要变成瘸子,我不要!我不要……”   “乖。”杨乐天拍着月紫瑶的后背轻柔地安慰着,他知道这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可是他也别无办法,唯有温和地劝慰:“你不要斩腿就要死,而凌大哥不能看着你死,除非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方法……更好的……”月紫瑶忽然从杨乐天怀里钻出来,眼睛闪闪亮:“啊,对了,无路经中确实提到过泥沼鳄鱼,说是万一被它的毒牙咬到,唯有一种草药可解。”   “什么草药,快说!”飞鸟忽然凑过来,又惊又喜。   月紫瑶一拍双手,“好像是……有了‘木’字!”   “木什么,长什么样子?”杨乐天焦急地问。   “呃……呃……不知道啊,无路经上只有这个木字。”月紫瑶咬咬指尖,低头:“其实后面还有两三个字的样子,可惜被我一时贪玩,弄上了水,墨迹晕开了。”   “贪玩?!”飞鸟听到这两个字,打心底蹿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骂她:“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一时贪玩将来就要少一条腿?”   “我怎么知道,知道谁还会玩。”月紫瑶一脸无辜。   杨乐天抱剑沉思,忽问:“你几个姐妹不是都有那本无路经么,你有没有问过她们?”   “哪里敢问,若是被娘知道了我把无路经给弄湿了,就直接打断我的腿了,不用你们费事了。”月紫瑶脱口说出,又觉得哪里不对,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腿万万砍不得,我还没嫁人呢。”   “什么?你是说嫁了人就让砍了?”飞鸟楞了一下,侧目瞥向他的大哥。   杨乐天脸上一僵,这个少女总是语出惊人。只不过,对于感情的事他很专一,除了琳儿他对别的女子都只有兄妹之情。于是,他一整面色,毫无表情地道:“怎么,你想嫁给我?可惜晚了,我已经有了妻儿,对不起。”   他知道,这样说或许会伤害到面前的少女,但这心痛却是一种最好的麻药,等呆会儿斩腿之时会好熬一些。   “不是、不是不是,唉,全乱了,就是你们合起伙来欺侮我!”大感委屈,月紫瑶又哭了起来。然而,她刚哭了两声,就自己停了。因为在她眼中倒映的侠客面容已经扭曲了,不是她的心在扭曲,而是她腿上的毒传到了大脑,造成头晕目眩。   月紫瑶晃了两晃,蓦地笑了,这回她是在心里自嘲:也许我真的撑不住多久了,断了腿我就能活么?你说,你已经有了妻儿,那我这条腿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是么?那好吧,你来砍!   南疆少女绝望地向地上一坐,伸出那条烂腿,干脆地道:“凌大哥,你砍吧!我只要你砍,砍了我们就互不欠了。”她嘴上说得强硬,心里确是在一抽一抽地痛,短短几句话说出来,就像是自己一根根地往心口里埋针,不见血却伤得很深。   “好。”杨乐天定定地看了看她,心中赞道:这少女倒也坚强,不愧是魔宫出来的人,将来说不定会成为宫主。   他并没有往其他的方面考虑,便让飞鸟帮忙扶好月紫瑶的身子,又用布条塞住了她的口,防止她痛得咬掉舌头。最后,杨乐天向少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极尽温柔地鼓励:“紫瑶,你忍着点儿。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嗯。”月紫瑶哭也哭够了,现在她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那把扬起的傲霜剑上。时间仿佛走得很慢,剑上的银辉被火光照得惨白,过不了多一会儿,那惨白的剑上将满是鲜红。月紫瑶看得胆战心惊,攥着衣裙的手指已没有了血色。   这是她自愿的,不是么?她在想,一会儿自己会不会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像是她折断童年的那把木剑的声音,又或者,她可以从碎肉里面找到几条毛虫……不知为何,一瞬间,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冲了上来,月紫瑶咬着嘴里的布条不知道现在是该狠狠地咬紧,还是该先让牙关放松以应对那可以预见的冲击。   然而,等了良久,月紫瑶也没有决定牙关是否该咬合,只是紧张地盯着那把悬在空中的剑。那把剑还没有下落,就一直那么吊着人的心脏,杨乐天握了握剑柄,由开始狠不下心抿着嘴的动作渐渐变成勾起了嘴角,轻笑。 第十一章 沼泽瑰宝   侠客嘴角扬起的弧度似一轮新月,业已不是轻笑,转瞬间,那弧度大得已可称之为大笑。便在飞鸟和月紫瑶惊骇的目光中,杨乐天放下了傲霜剑,从衣间摸出了一样东西。   “快吃了它,吃了它,就不用砍腿了。”杨乐天蹲下身,温柔的眸光中跳跃着喜悦的光芒。   月紫瑶看向杨乐天手心,但见一条虫子趴在杨乐天的手心,通体暗红,活像条肥硕的蚯蚓。杨乐天的手指一抖,那条虫子便动了起来,好像生出了螯足向前蠕动着。   “什么,你让我吃这条虫子?”南疆少女惊得一愣,而在南疆长大的少女,并不怕这些虫蚁,所以,她只是瞪着眼睛凝视着虫子。   “这不是……”飞鸟刚张开嘴巴,即听到月紫瑶兴奋地叫了一声。   “呀,我知道了!”月紫瑶眼珠转了转,抬头对着杨乐天笑了笑,竟伸出五指探了过去,用食指和中指将那条“虫子”捏了起来,“凌大哥,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东西可是南疆的宝物,百年难得一见。”   杨乐天微微一笑:“你认得此物?”   “喏。”月紫瑶点头,“我在娘的寝室里见过一次,很小的时候。后来,娘用这草救了一个服毒自杀的男宠,可等那男宠缓过来,娘就立刻用剑斩断了他的人头。”   听到这里,杨乐天的心里骤然一沉:救了又杀了?雪月宫的宫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这时,他又见月紫瑶撇了撇嘴,似有悲哀地道:“娘说,因为那具身体是属于她的,所以除了她,任何人都无权对那具身体做出任何伤害的事情,包括那个男宠自己。可怜那个男宠又因此获罪,最终死在了娘的剑下。”   “好个霸道的宫主!”杨乐天不由得感叹,又看见少女脸上浮起的黑气,皱眉:“紫瑶,快将这枯虫草吃了吧,你的毒不能再耽搁了。”   月紫瑶用手指撵动着枯虫草,看着那条暗红草的虫子蹙起了眉:“凌大哥,这草药真的对我的腿伤有用么?”   “我想无路经中提到的那个‘木’字,该就是枯虫草‘枯’字的左半边,所以这个药很可能就是唯一治这鳄毒的草药,你快吃了它吧。”   “吃?”月紫瑶轻声的吐了一个字,将草药放在唇边,却保持着那个姿势发呆——这条“虫子”真的直接这么吃的话,会不会很难吃啊?   其实,她最怕吃苦药,每次生病吃药的话,她都会命人在药碗旁备上两颗蜜饯,一喝完药就马上含在口中解苦。可是,这里哪有蜜饯,甚至连口水也没有,她该怎么办?   “快吃吧,总比变成像我这样的废人强。”飞鸟一面自嘲,一面催促月紫瑶。   杨乐天从少女的神色多少也猜到了她在犹豫什么,于是,他轻笑着劝:“紫瑶,快吃吧,吃了它你就能陪凌大哥一起去缥缈峰了。”顿了一下,杨乐天敛起笑容,认真地道:“相信我。”   一缕深注的目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南疆少女的脸上,令她刚刚移过来的视线仿佛被火烫到了般,月紫瑶赶忙垂下眼睑,为了掩饰什么,便将那条“虫子”一股脑地全塞进了嘴里。   这枯虫草刚开始入口还行,有一股树皮的味道,嚼起来干巴巴的、沙沙作响,但咬破内芯后,便有股怪味往鼻子里冲,呛得少女连连咳嗽。   “咳咳……好难吃呀,凌大哥。”月紫瑶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撒娇似地对着杨乐天眨了眨挂着泪珠的睫毛。   然而,杨乐天偏偏不去看少女那对杏目,而是专注于下面那条腐烂的小腿。他发现那枯虫草的药效果然神奇,仅是刚刚服下去片刻,那小腿的上本来乌黑的血脉就已转为靛青,并在慢慢变淡,透出微粉的颜色。   “这枯虫草真是神奇!”飞鸟侧目瞥来,不由砸了一下舌头,“呵,这种地方虽然看起来阴森恐怖的,没想到还是片藏宝之地呢。我记得在无名山庄见到许慕白的时候,他的发簪中就藏着这枯虫草,他是来南疆沼泽历尽艰辛才得到一支啊。不过大哥好运气,这么容易就能撞到这沼泽瑰宝。”   闻言,杨乐天的脸上浮出了淡淡的微笑,眼睛在目之可及的沼泽地中巡视。他在心底暗笑:这里除了污水、败叶、烂泥,可是还有别的什么?呵,有也只是那些看不见的危险罢了,比如鳄鱼。   然而,杨乐天没有去否认飞鸟的话,只顾搀扶起渐渐恢复过来的月紫瑶。   月紫瑶扶着侠客的臂弯站起,跺了跺脚,竟然惊喜地发现她的腿已经没事了,不禁又蹦又跳,狂喜道:“凌大哥,果然厉害,连这么难找的东西都能被你找到。听娘说,枯虫草只生长在南疆的泥沼附近,这里有特殊成分的泥土会令萎枯虫的虫卵生根,经阳光一照就能像植物一般得发出芽来,之后还要在沼泽里生长上十年,才……”   “你说什么?”飞鸟突然打断了月紫瑶的话,“你刚刚说要阳光?”   “喏,是啊,生根发芽当然要阳……阳光!”月紫瑶捂住了自己的嘴,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看向杨乐天。   杨乐天正漫不经心地从泥上拔下火把,起身回答:“是,这里常年没有阳光,怎么会有枯虫草?”他顿了顿,自问自答:“自然是不会有的。你刚才吃下去的这支枯虫草,是别人送给我拜师之礼。”   “难道这支枯虫草是……”飞鸟灵光一闪,转到大哥面前,张大了嘴巴:“你真收了许慕白做徒弟?”   “你说呢?这礼都被我用了,还能不收么?”杨乐天讽刺地一笑。   事实上,杨乐天真的不想收徒弟,以他的情况收徒无心也无力,可惜那日与许慕白在小酒馆一别之后,他回到梅山就发现了身上这支枯虫草。未曾想断刀门的雕虫小技“隔空送物”,他竟然没有察觉。但是,当初他实在不想收徒弟,便在去漳州唤雨楼之前,又再赴小酒馆找寻过许慕白,可惜人没见到却见到一张字条,告之他既已收下拜师之礼,那么许慕白一辈子都将是他杨乐天的徒弟。   哭笑不得之下,杨乐天因为急于去唤雨楼救出飞鸟,便将此事搁置在了一边,而这颗枯虫草他也就一直随身携带,想着有朝一日看见许慕白当面还了便是。不成想,今日竟然会用掉此草,而既然用了人家的拜师之礼,那这徒弟他就非收不可了……   无可奈何地一叹,青衣侠客将火把举过头顶。火把因燃烧而冒出了嗤嗤的烟气,在如墨般的天空中缕缕弥散。   杨乐天举目凝视了一刻,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两人,扯动了嘴角,轻笑:“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当然是好消息,是什么?快说,快说啊!”月紫瑶期盼地看着他。   杨乐天点点头,“好消息是,我们再也不用受那些鳄鱼的困扰了,以我和义弟的武功对付它们绰绰有余。”   “太好了!”月紫瑶兴奋地踮起了足尖,拍着手大叫。   飞鸟不屑地轻哼:“这些鳄鱼算什么。”他提了提腰间的佩刀,接着杨乐天的话道:“坏消息是,我们迷路了。”   “迷路?”月紫瑶询问的眼睛转向杨乐天。   杨乐天点头,“对,义弟果然和我心有灵犀,我们是迷路了,这确实是个坏消息。可是,还有个比迷路更坏的消息……”   “啊?还有更坏消息?”月紫瑶大呼小叫。   杨乐天高擎着燃烧的火把,神色凝重地道:“刚才斗鳄鱼之时我把火折子弄丢了,现在,这火把是我们唯一的光源,如果再不小心搞灭,我们将要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哎,就这样子啊。”月紫瑶肩头一垮,“多简单啊,我们多弄几个火把不就完了,三个人每人手持一个,即使灭掉一个,还有两个火种在呢。走吧,跟我回林子里,那有许多木头,很容易搞定。”说着,她拉起杨乐天的手臂,却是向上一提,要杨乐天携着她掠过沼泽。   林子不远,就在彼岸。   当三人重新回到密林的时候,月紫瑶不客气地拿走了杨乐天的傲霜剑,劈里啪啦地斩了几节幼枝,又以藤作绳,捆扎在一起。飞鸟也抽出伏魔刀,上来帮忙。而没了利器的杨乐天只得摘了几颗山莓为大家解渴,然后,他寻了根腐朽的树根坐定下来,一边吃着山莓,一边看着他们二人忙碌的身影。   在火把的照耀下,红彤彤的光影中把少女的脸映得半明半昧,她高高的鼻梁从黑暗中浮凸出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扇子般的阴影。看着这样的侧脸,杨乐天的双眸逐渐眯了起来,仿佛那酸酸甜甜的山莓熟过了,有些酒意熏上了头,似醉似迷。   琳儿,琳儿,你好美啊……杨乐天的牙齿已经不动了,半颗山莓含在口中,殷红的汁液从他唇边溢了出来,缓慢地下滑着,如一滴葡萄美酒摇摇欲坠。   “我好想你,好爱你!”   杨乐天痴痴地说着醉话,声音大得连一丈外忙碌的两人都听得见。这周围又是极安静的,所以杨乐天的声音在林中更显突兀。当这句话传到月紫瑶的耳朵里时,便如一道惊雷在她耳道中炸开,她的一颗心也随之炸开了——他爱我?他爱我!没错,他的确这样说的,原来、原来凌大哥他真的是爱我的……   南疆少女怔然地回过头,刚想起呼吸,心里的小鹿就开始乱撞,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和所处的环境全然忘得一干二净。   杨乐天也忽然站起了身,向着她张开双臂,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在那对如古潭般深邃静谧的双眸中,粼粼的波光闪烁着,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思念与真情。   冒着红苗的火把从少女的五指间铮然滑落,“咣当”坠地。在地上火把明灭的余光中,月紫瑶被杨乐天那一往情深的眼神所迷醉,心也如小鸟似地推开了窗户,越飞越高,向着万丈云端飞去。   然而,所有的美好都消失在一瞬,就月紫瑶撞开了忽然冲上来的飞鸟后,她再也看不见那饱含深情的眼神,再也看不见那张跳跃着色彩和光芒的俊脸。因为唯一的光源已悄然熄灭在他们三人脚边,大地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宛如永夜。 第十二章 威名如雷   “你胡言乱语什么?”即使在黑暗之中,飞鸟也能判断出杨乐天的位置,猛推了他大哥一把,厉声质问。   “我……”杨乐天在踉跄中惊觉过来,那个琳儿的幻影消失在黑暗中。   飞鸟摸到了杨乐天的衣领,攥紧的拳头冲着衣领上方的空间挥了过去,呼呼生风。杨乐天在黑暗中感应到了那拳头的来势,就在拳头到达他脸颊的刹那,猛地向后挺了一下脖子,仰头避过,大呼:“义弟,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飞鸟重叹了一声,手下的拳头蓦地脱了力,“看来,这次我真的要被你连累死了。”   “死?”杨乐天怔了怔。的确,光源一灭,他们就像是被困在迷宫中的盲人,没有方向,寒冷和饥饿将把他们赶入绝境,死路一条。杨乐天又何尝不明白,他的义弟忽然变得珍惜生命,也该多少和落花有关,义弟很想和落花出去团聚。而他,刚刚若不是因思念琳儿,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造成了如今不可挽回的局面。   “死死死,我不是也要死了么?反正都怪我,是我把火把弄灭的,干嘛要怪凌大哥。”月紫瑶对着看不见的黑暗大声吵吵。   其实,她连自己的五个手指都看不见,当然更看不见那两个男人的所在。于是,月紫瑶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刚好抓到了一只手臂,转头傲慢地一哼:“凌大哥,别理他,他不愿意陪你死,我愿意。”   “你放开!”   显然听到了飞鸟的声音,不等那个大坏蛋挣脱她,月紫瑶就嫌恶地甩开那只手臂,“原来是你这个大坏蛋,占我便宜。”   飞鸟不屑地轻哼:“无理取闹!”   “够了!你们不要再吵了,让我冷静地想一想。”杨乐天大喝一声,身边两人立即安静下来。二人因尴尬而不再说话,甚至连小动作也停止了。   寂静在空气中流动,三人的呼吸之音清晰可闻。杨乐天在黑暗中踱了两步,用黑色的眸仰望着那看不透的虚空,那里同他的眼眸一样,只有无尽的黑,无边无际,是令人窒息的颜色。   “紫瑶。”沉默了良久,杨乐天突然唤出南疆少女的名字。   此时,月紫瑶正蹲在地上,将身体缩成一团。没有了火把的温暖,这密林间的温度比她预想中的还要阴寒。那些寒气像小虫一样地欺上身体,不一会儿,她的牙关就不自觉地咯咯发抖,全身冷得像是坠入了冰窟。   然而,月紫瑶听到侠客的声音,身体的颤抖就突然停了下来,忙腾出发僵的舌头,回答:“我在呢,凌大哥。”   “过来。”杨乐天话音未落,就摸到了一个像冰一样冷的身体,他怜惜地一把将那块冰抱住,关切地问:“是不是很冷?”   杨乐天的语声和煦得就像春风般笼罩了那个发抖的身子,月紫瑶用力地点了点头,伸出双臂搂紧那个能给她带来无限温暖的身体,在看不见的俏颜上满溢出幸福的笑容。   “琳儿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飞鸟在一旁小声嘀咕着,听声音也知道身边的一男一女在相拥取暖。他当初既然看不惯杨乐天去水牢救沁儿,现在自是也看不惯他的大哥和嫂子以外的女人你依我浓。   而此时,杨乐天根本不去理会飞鸟,只管抱紧怀中的人,闭着眼睛呵了一口气:“紫瑶,其实我不叫‘凌风’。”   “凌大哥?”月紫瑶抬头,虽然她看不见侠客的脸,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灼热气息扑面而至。   轻声一笑,杨乐天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告诉她:“紫瑶,不要再叫我凌大哥,我的本名叫‘杨乐天’,你以后可以叫我‘杨大哥’或者……乐、天。”   “杨乐天?杨乐天!你就是那个杨乐天?”就在扑面热气的吹拂下,南疆少女的嘴巴蓦地张大了。   “对,我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杨乐天。”杨乐天给了十分肯定的回答,他相信没有第二个叫“杨乐天”的人会令雪月宫的少宫主如此吃惊。   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月紫瑶伸出芊芊细指摸向侠客的面颊,她微凉的指尖滑过那如刀削的侧脸,翻过突起的鼻峰,落在那张温湿的唇上。她感觉到那张唇在微微颤抖,立刻用指腹按住了。   “嘘,别说话。凌大哥,我还是喜欢叫你凌大哥。至于你说的那个杨乐天曾当过天神教的教主,是那个差一点儿就令我们雪月宫灭亡的魔教教主……不会的,凌大哥怎么会是那个杨乐天,不会的,这不、不可能。”一语未毕,月紫瑶的语调已然颤不成声。   杨乐天闭了下眼睛,即使黑暗也无法遮盖他心中的不安,但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沉冷的语调,缓缓说道:“紫瑶,你和我们兄弟来到这地下探寻缥缈峰的所在,却最终要陪我们死在这里。是我杨乐天对不起你在先,所以,现在我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没错,我就是你心里恨的那个杨乐天,对不起。”   他说完,明显感觉到胸前那颗贴近的心脏在一寸寸地远离。杨乐天的心里忽悠空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原本放在胸口的东西被人掏空了似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那个南疆少女对自己的依赖么?几日了,难道是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被人依赖的感觉了么?   杨乐天不由自嘲地苦笑:是不是到了最后,所有东西都要离我远去,我就那么可怕么,杨乐天这个名字令江湖中人人畏惧,敬而远之?我终将要带着所有人的仇恨死去?哼,为仇恨而生,为仇恨而死,难不成这就是我杨乐天的命,逃不过的,终将要去面对。   “啪!”月紫瑶伸手给了杨乐天一个嘴巴,干脆响亮。这次,杨乐天没有闪躲,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预期的痛感并没有来临,而是被一阵凉风所取代。   “你干什么?”黑暗中,传来飞鸟硬朗而愤怒的声音。   “大坏蛋,你别拦着我!”   飞鸟抓住月紫瑶的挥掌劈落的手腕,“紫瑶姑娘,你误会了,攻打雪月宫,并不是我大哥的主意。”   “不是杨乐天,还能有谁下令屠杀雪月宫,他不是天神教的教主么?”月紫瑶挣开飞鸟,反驳。   “他是教主不错。”飞鸟一记手刀落在月紫瑶的肩头上,说话颠三倒四:“可当时的教主不是他,是夜里欢。”   月紫瑶捂着肩头,咿呀叫苦:“哎呦呦,手臂断了、断了……”   “紫瑶,你怎么样?”杨乐天一跃而来,伸臂拦住了纵上前的飞鸟。   飞鸟抹了一下嘴边湿乎乎的东西,诧异:“大哥,你还帮着她?她可是要杀你!好,既然如此,刚才那一巴掌算是我白替你挨的。”   杨乐天在黑暗中摇头:“不关紫瑶的事,她不知道,不知者不怪。”他说到最后一个“怪”字时,忽听到脚下有一声锐响,立时耸起了耳朵,但杨乐天未有理会,继续对飞鸟道:“现在我们三个人可以说是共渡一舟,应同舟共济才是,尽管机会渺茫,但或许还可以从这里出去,如若先自乱了阵脚,无非是在加速死亡。”   “嚓——”   杨乐天话音落地,突闻一声金属摩擦之音,飞鸟刚放开刀柄的手从刀鞘中抽出刀来,他慌忙地跨前一步,急急劝道:“紫瑶姑娘,你冷静一点儿。当年下命去剿灭雪月宫的教主是夜里欢,不是我大哥!”   沉默着,杨乐天体味着那来自傲霜剑的霜雪之气。如今,冰冷的剑锋就架在他的脖间,他刚才本可以阻止的,但是他却没有,任月紫瑶将剑贴了上来。其实,他想阻止,现在也是来得及的,一切尽在他抬起的左手之上。那只左手就那么悬在当空,他只需轻轻一探,即可点到少女的穴道,让她无力出剑。可是,他的左手由那个迟疑不决的大脑支配着,还悬在那里不动。   杨乐天深吸了口气,仿佛闻到了自己脖颈上溢出了血腥的味道,心里渐渐平静下来:紫瑶,你原来那么爱着雪月宫。大概就像我娘一样吧,爱着我爹,也同样不舍得放弃雪月宫,所以娘在武当做了那么多年的细作。不过,女人终归是女人,娘最终放弃了雪月宫,选择和我爹隐居避世、生儿育女。我想你也是女人,所以,你不会杀我。   “你不会杀我。”杨乐天一字字地道,语声没有任何起伏。他不是在赌,而是满满地自信。   “我不会杀你……我不会杀你……”月紫瑶自语般地喃喃,手心中的冷汗打湿了皮革剑柄,“我月紫瑶不会杀你,但是,你们天神教为什么杀了我妹妹紫姗,为什么?她还小,才十二岁,手无缚鸡之力,你们连她也不放过,这是为什么?”   原来是为了她的妹妹——杨乐天的眉梢触动了一下,沉声回答:“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妹妹生错了地方,既然生为江湖中人,就要有随时有殒命的心里准备。江湖,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大家都是为了生存。”   “好,今天我是强者,我就杀了你!”月紫瑶的脑袋被热血一冲,堵上一口气,倏然用剑划向杨乐天的脖颈。 第十三章 冒险一试   当冰冷的剑锋沾上滚烫的血液之时,黑暗的天地间,忽然飘起了零星的白点,那是像雪花一样的东西,萦绕在侠客和少女的四周旋舞起来。   “你错了!”   杨乐天似剑一样的声音吹乱了“雪花”旋舞的方向,接着,那殷红的鲜血在剑峰上滴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泥土。也许在多年之后,那被血浸润的泥土里会生出一株瑰丽的植物,昂起娇艳的花苞,反过来问那侠客:我错在哪儿了?   “我错在哪儿了?”现在,是那南疆少女正在昂头反问。   “错,错在你自以为是,错在你刁蛮任性。”杨乐天口齿伶俐地回答着,染血的手指紧紧夹着剑锋。若非此剑比磐石还坚,比金刚还硬,以他这个力量,定会将那薄薄的剑锋一折为二。   “你……”月紫瑶气结。一直以来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的杨乐天,如今也能说出这样冷冰冰、仿若要把人冻住的言语,这令月紫瑶情何以堪,况且这字字都如锥似地戳进了少女的心里。她放开了剑,掉头就跑,一边用手抹泪。   “拦住她!”听见飞鸟衣袂的响动,杨乐天发了话。   飞鸟依言行事,快如疾风地按住了月紫瑶的肩头,一把扯住她的衣裙将她抓了回来,“紫瑶姑娘,你想去哪儿?”   “她想去送死。”叹了口气,杨乐天替哭音淅沥的月紫瑶答了话。黑暗中,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于是,杨乐天寻着哭声走到少女面前,用手强硬地板起她的下颌,沉声道:“告诉你,紫瑶,现在你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你不仅要活着,还有带我们找到缥缈峰。”   听到此处,月紫瑶熄了哭声,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贪恋缥缈峰的力量,你们、你们两个都是大坏蛋、强盗!我……我就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   “不,你又错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顿了顿,杨乐天放眼望进空洞洞的黑漆中,朗声道:“我是为了用缥缈峰的力量剿灭唤雨楼、杀掉不死星君,为了整个江湖的太平,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为了……”再往下说,他的声音渐低,“为了我原本就不该管的事情,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沉重的尾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回响,仿若风过空谷。月紫瑶听得发怔,又嘤嘤地抽泣起来,飞鸟则站出来反对:“大哥,这回你错了。你做的正是一件益事,一件正大光明的大好事,这根本就是我们兄弟结拜时候的理想,你难道忘了么?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这是大仁大义啊,又怎会是在作孽?”   杨乐天忽略掉剑上自己的血迹,“嚓”地一声,回剑入鞘。   “不,义弟,那是你的理想。”他眸中的光芒不为人知地在漆黑中黯淡下去,“至于我的,我的理想只是好好的和琳儿、念儿过日子,一家三口,开开心心,这就够了。义弟,你难道喜欢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喜欢居无定所的日子?你难道不想和落花白首偕老、平平静静地走完这一生么?”   飞鸟被他大哥问得哑口无言,只是瞪着空洞的双眼看着无尽的黑漆。他突然发觉那黑漆中刀光剑影的日子他早已过够了,那不是他向往的日子,他向往的那些景象就出现在他转头的瞬间。   那里,有一条大路,黄叶铺地,很直很长,不知道通往何方。路上两个人在微凉的秋风中相互依偎,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笑意融融。左边的老婆婆揽着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右边的老公公则用他唯一的手臂拄着一节拐杖。不,那不是拐杖,而是一把漆黑的刀。   “谁说刀不可以用来做拐杖?大哥你错了。”飞鸟的嘴角挂着幸福,小声自语着。   杨乐天听见也不以为意,只拍了拍月紫瑶因抽泣而颤抖的肩头,哄孩子般地口气:“好了,不哭了,我不凶你了便是,刚才是杨大哥不对。”   “你说错了。”听他如此一劝,月紫瑶真的不哭了。   “嗯?”   “你该说是‘乐天’不对。”   “对,是乐天不对。”一怔之下,杨乐天承认。他没有想到,刚才只是随口一言,这个南疆少女就真的大胆地直呼他为乐天了,要知道,当年琳儿可是过了好久才敢唤他这个名字。   月紫瑶“嗤”地一笑,尽管妹妹的死对于她是莫大的打击,但经过刚才那么一番折腾,仿佛是累了,很想找个人倚靠,便由着心性扑倒在杨乐天的怀里,索性不去想那么多了,不去管别人的事情。   实际上,她根本不想这个男人死,就算是刚才伤到了杨乐天,她也是心疼得不行。这刻,月紫瑶便又不安地摸上杨乐天受伤的手指,本想查探对方的伤势,不想一只温热的大手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钻入了她的衣裙。   “啊!你要干嘛?”月紫瑶尖叫一声,惊得像一只小兔子似地跳开。她捂着刚刚被“玷污”的胸口,感受着胸前呼吸的狂乱起伏。   杨乐天爽朗的笑声在漆黑中传开,“别怕,我只想要这个东西。”   “啊?木牌,我的木牌呢?”猛地一摸,月紫瑶这才发现颈下的红绳断了,立时反应过来,“你拿了我的木牌?”   不再有人回答,密林中没有一丝光,阴寒刺骨的冷风钻入她胸前那个空荡的位置,也穿过了侠客的指缝。杨乐天正将那木牌托在手心里,隐藏在月紫瑶找不到的地方,盘膝坐下。他就坐在一棵大树下,用汇聚丹田的内力贯入手臂,将全部的力量都导向那个小小的木牌中去。   在他心底有了声音,很想和飞鸟说一句“义弟保重”,可惜他连这个道别的机会也没有。这个办法其实杨乐天早就想到,所以才和月紫瑶说了自己的真名,不曾想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原是他不知道这个木牌的力量有多大,这个冒险的做法会不会即刻要了他的命去,但这是他唯一想到的办法,所以只得听天由命。   周围除了漆黑还有寂静,杨乐天的沉默令飞鸟和月紫瑶二人仿佛陷入了火灼一般的焦躁中。他二人如无头苍蝇似地乱撞,最终,飞鸟和月紫瑶的五指交汇在一起,却摸索到的都不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大哥,你在哪里?”   “乐天,乐天!”   ……   二人喊了良久,却依然没有回应,他们的声音在林间如风般地穿来荡去,又如风般地消散。杨乐天凝神聚气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调动着毕生的功力,直到他听到飞鸟那一声绝望的叹息,才蓦地睁开双眼,心口也跟着揪了起来:义弟,你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不能死!   “啊——”   杨乐天发了一声大吼,如龙吟虎啸,震得头顶树干纷纷晃动,落叶如雨般地扬下。那一刻,他将最后一口真气全部顶入掌心之内那一枚小小的木牌中。突然间,木牌在他掌心上震动起来,那一刻,黑暗中另两双眼睛齐刷刷地投注过来。   “啪!”木牌登然坠地,迸射出万道白虹,那璀璨的亮光晃得飞鸟和月紫瑶无法睁眼。   “啊,乐天,原来你在这儿啊!”当月紫瑶启开眼眸之时,她狂喜地跑了上去。她终于看到心里面的那个人,看到了那个倚树而立的侠客。   没错,杨乐天扶着树干,正在笑,庆幸自己还活着。当月紫瑶跑到近前的时候,他搂住了那个娇躯。然后,他只觉四肢一软,整个身子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沉甸甸地坠在了那娇躯之上。   “噗”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仍然在笑,脸上被万道光束映得惨白如雪,却用右手死死地攥着心口的部位。那个地方,像被烙铁烧过一样的痛,他知道原因的,却不愿意承认和面对。   “大哥,你怎么样?”飞鸟赶了一步,扶住杨乐天。   “我没事。”杨乐天苦笑着摇头,眼神恍惚地看向地上发出光源的木牌,喘着气道:“希望这些光束能支持你们走出这片密林。”   “哦,你骗人。”月紫瑶大彻大悟般地,甩开杨乐天的身子,“我知道了,你想让我们走了,那缥缈峰的力量好你一个人独享,是不是?”   “是。”杨乐天只答了一个字,却用尽了身体中最后一丝气力。而后,他软软地靠在飞鸟的身边,悄然闭上了眼睛。   飞鸟并没有注意到手臂上的杨乐天,而是气冲心头,大声训斥道:“紫瑶姑娘,我大哥为了催动那木牌大耗了元气,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怎么还在这里无理取闹?”   “哼,明明是他说什么让我们出去,又没提他自己要和我们一起,我……”月紫瑶边说着边扭过头来,猛地对上了杨乐天那张全无人色的面庞,不由惊呼:“乐天!”   “大哥?”飞鸟被少女惊恐的神色骇得心中一紧,登时低头去看手臂上的人,不料这一瞥,令他背后不由得浮起了一层冷汗。但见杨乐天紧合着双目,脸上的五官突兀地耸立着,那白得渗人的脸色完全不像是一个活人。   “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   “乐天!乐天!”月紫瑶扑了上来,抓住杨乐天的双肩猛烈摇晃,她叫过几声后,又担忧地哭了起来。   如果说黑暗像一个魔咒,吞噬着无数的生命,那么光明就是未来的希望,创造出绝望后的奇迹。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三人身后,地上木牌发散出的数道白光中,有一束倏然跃上天际,如一缕曙光划破黑夜,焕发出奇异的金光,仿若一颗星辰般绚烂夺目。   被忽然变幻了的光芒所耀,飞鸟和月紫瑶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他们不知道,此时,连半卧在飞鸟怀中的那个侠客也睁开了双眼,迷惑地看着头顶那颗奇异的“星辰”。 第十四章 凌空翱翔   “嘎——”   在远处黑暗的尽头,一个巨大的白影掠空而来。   “是灵隼!”月紫瑶指着那个白影,怔怔地站起了身。   意识到了威胁,飞鸟一惊:“真是糟糕,又是这只该死的大鸟!”   呼啸的狂风扑面,他将杨乐天倚靠在树干上,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那只大鸟的身形移动,讽刺地道:“哼,它的名字真没起错——灵隼,果然通灵,知道我们命不久矣,便乘虚而来。紫瑶姑娘,且看我飞鸟今日如何大战恶隼!”   说话间,飞鸟已抽出了伏魔刀,瞄准那对滑翔而下的巨大双翼。便在这时,他的小腿忽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下意识地一踢,没有踢开,这才低头去看,原来是那南疆少女。   月紫瑶被那劲风吹得东倒西歪,不得不跪在地上,压低重心来平衡身体,而那双隽秀的手却死死地抓住了飞鸟的小腿,眼神乞求:“不能杀它!灵隼是指引鸟。无路经中说,若想出这地下迷林,非要这灵隼引路不可。它死了,我们谁也出不去了!”   “真的?”飞鸟惊诧。   “果真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另一个低低嗔怪的声音,伴着呼啸的风声吹入耳畔。树下,青衣侠客咧开了苍白发皱的唇角,宛如干枯的花瓣绽放。   “乐天!”   “大哥!”   月紫瑶和飞鸟同时回眸,但见杨乐天单手撑着树干站了起来,他从胸间吐纳出一口真气,不由将视线移向了头顶的白色大鸟。   灵隼的双翼宛如两面船帆,乘风而下,一根根如桅杆的翎羽斜生其上。而那一袭庞大的身躯被木牌所发散出的白光所笼罩,在空中如一颗银白炮弹似地燃烧起来。   随着灵隼的逼近,耳边的风声越发隆隆鸣响,湮没了飞鸟和月紫瑶的语声。杨乐天见势不妙,抓起傲霜剑飞身横掠过来,一剑斜封,用那摇摇欲坠之躯挡在兄弟和少女身前。   “你们快找地方躲起来!”杨乐天呐喊着,举手挥洒之间,抖落出无数的剑花,挡住了迎面呼啸而来的风势。   “我不走!”飞鸟执拗地攥紧刀柄,“啪嚓!”一声,迅疾地将一节被狂风卷起的树枝斩为两段。旋即他纵步一跃,靠在杨乐天的身后,大喝:“兄弟并肩,无往不利!”   “义弟!”眼看灵隼就要俯冲到头顶,杨乐天来不及规劝身后的兄弟,他咬了咬牙,忽的眼神一厉,杀意弥漫:“好,今日你我兄弟就并肩作战!”   然而,就在两人背靠背、肩并肩准备全力迎敌的之时,那大鸟突然长鸣之声,俯冲之势骤停,双手凭空一蹬,闪进那道金色的光束之中。   瞬间,金光照亮了大鸟脖颈上的白色绒毛,在光影中如柳絮般地轻颤。那灵隼脖颈一挺,身子向后仰去,探出双爪,飞快地抓起地上发光的木牌,“呼”地一下,落足于一根横倒的腐木之上,收拢了翅膀。   杨乐天怔了一下,手中的傲霜剑发了一声低鸣,点向灵隼的那生满硬翎的宽大胸脯。   巨大的鸟儿就伫立在离他们三人不到两丈的地方,那略显窄小的头如鸽子般地扭动了几周,忽然定在了少女的方向。是的,灵隼正凝着刚刚爬起来的南疆少女,若有所期地垂下了硕大的翅膀。   月紫瑶愣住了,痴痴地道:“灵隼,怎么会……”她忽然一拍大腿,大叫:“我知道了,是那木牌发出的金光召唤来了灵隼。它是一只指引鸟,它是我们的朋友!”   微微一笑,杨乐天表示认可,这便不紧不慢地收起了傲霜剑。“嚓——”,薄如玄冰的剑划过坚硬的鞘壁,发出了一声金属摩擦时的脆响。   “大哥!”听见杨乐天收起兵刃,飞鸟不安地唤了一声。显然,他并不赞同月紫瑶的说法,所以,他仍提着伏魔刀,警觉地盯着灵隼的一举一动。这时,灵隼将翅膀垂得更低,并恭敬地曲下了长颈。   “它是想让我们上去?”飞鸟不可思议地问。   “我想它正有此意。”点点头,杨乐天温和地笑了:“走吧,我们不要辜负了这灵隼的一番好意。”   “太好了,太好了!”月紫瑶拍手跺足,跳着跑了过去,“我还是第一次骑这么大的鸟儿呢?你们快来啊!”   她兴奋地跃上鸟背,挥着手,招呼着还站在地上慢吞吞的两个男人。杨乐天应邀上前,只是,他刚一靠近那灵隼,灵隼便忽悠一下抬起翅膀,扬了他一脸的尘土,似乎不大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让我试试。”飞鸟自告奋勇,先收了伏魔刀,然后向着灵隼礼貌地点了点头,“鸟儿,鸟儿,我知道你是只通灵的鸟,定会同意载我一程的吧?”   “嘎——”   待飞鸟一语刚落,灵隼嘶叫了一声,用短而尖的喙向着他的头顶啄去。刹那间,飞鸟点足后退,轻轻松松地避开了这一凌厉的袭击。然而,他仍是不甘心地瞪了那扁毛畜生一眼,恨不得一刀将它的头颅斩落下来。   “算了,义弟。说到底,它只不过是一只鸟罢了。”杨乐天踱了两步,手掌压在飞鸟的肩头借力支持,指尖不为察觉地抖了一下。之后,他在飞鸟耳边低语了几句,旋即闭上眼睛,微微凝了一下神,即刻又睁开,转头,望进灵隼如豆子般凸起的眸子里。   杨乐天深邃的眼中似有闪亮的东西,似冰雪般晶莹,如一支箭般射向了大鸟的眸子,传递着友好和善的情感。在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连坐在鸟背上的少女都被这温暖融化了一般,含羞带怯地看着地上的侠客。   杨乐天渐渐走进了灵隼,一边张开了五指,在鸟儿的眸前转动,又倏地收拢,抓起了一团空气,抛出。仿佛被什么莫名的东西击中,灵隼哆嗦了一下,硕大的翅膀如梯子一般地垂下,与地面相接。   “谢了。”杨乐天眼光一亮,提起青衣,纵身跃上了鸟背。   “好棒!”月紫瑶拍手大叫,双臂顺势滑入身前杨乐天的腰际,紧紧环住,惊喜地问:“乐天,你是怎么做到的?”   “嘘……这是个秘密。”杨乐天学着少女的口吻,拍了拍交叠在他腹间的手。   现在,只剩下飞鸟一个人在地上郁闷,他的大哥和那南疆少女都已经在鸟背上了,唯有他还挎着刀杵在地上,看着灵隼展开翅膀,准备腾空而起。   “哼,难道这只该死的鸟真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鬼地方?”飞鸟不甘心地握紧了黝黑的刀鞘。但是,他的大哥又怎会抛下他一个人。杨乐天将刚缓过来的一丝真气聚在掌心里,用手掌抚摸着鸟背上的翎羽,将温暖的气息输入灵隼的体内。渐渐地,灵隼刚刚扬起的翅膀耷掩下来,安安静静地伏在地上。   这时,杨乐天向地上发呆的人递了一个淡淡的眼色。飞鸟向大哥点了点头,会意地纵跃上鸟背。杨乐天那双温暖的大手浮贴在灵隼的脊背之上,用真气舒缓着它庞大的身躯,而灵隼也很安静地享受着,不在乎脊背上又多了一个人的重力。   “我们走吧,灵隼。”   被侠客轻轻一拍,灵隼刚欲垂下的眼皮倏地睁开,“嘎——”地仰头向天长鸣一声,抖索起翅膀,向着漫步边际的黑空中翱翔而去。   光芒还在闪耀,只不过是在灵隼的爪中。它的一对红爪扣住木牌的背面,将有繁复花纹的正面照向大地。脚下光芒万丈,身形处在暗影之中,三人坐在灵隼之上,仿若置身于黑夜和白昼的交汇点。   “哇,好棒哦,好好玩!”月紫瑶在杨乐天的耳后鼓噪着,“乐天,你看地上的风景多壮观啊。”   微微点头,坐在少女前面的杨乐天默默调息着,没有说话。猎猎的风在他耳际呼啸,扬起了他肩头轻飘飘的发尾,慢慢地,青衣侠客看倦了远处空蒙的黑漆,有些无聊地垂下头,俯瞰大地。   地面上,是一望无际绿油油的密林,高低错落,怪枝横生。在那里面,有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仍是黑漆一片。他知道,就在那些阴影中隐藏着各种看不见的危险。他也庆幸着,他们能平安离开了那些危险。   前方,是大片的水泽,如镜子般地倒映着一掠而过的灵隼,将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扭曲得变了形状。   看见奇怪的影子,杨乐天索然一笑,忽然那笑容又是一僵,他锐利的目光注意到了水面上陆续浮起的亮点。那些亮点是鳄鱼的眼睛,一个个如玛瑙般得闪亮,正迸射着贪婪和垂涎的光。   杨乐天虽然并不怕那些鳄鱼,但当他看见那一块块黄色的泥沼时,心底还是不由泛出了一阵恶寒。这时,他胸前的绞痛也配合地叫嚣起来。侠客将放在少女腕间的手掌移向自己的胸口,狠命地抓起那里的布料,似要撵碎一般地拉扯。   凛冽如刀的风打透了他单薄的青衫,宽大的衣袖兜风鼓胀起来,在衣袖下,大地的光芒随之黯淡。到了最后,所有的光芒都聚成了一个小点,在灵隼的爪中亮了一下,熄灭了。   “啊!怎么会灭了?”月紫瑶忽然扣紧了杨乐天的腰际,将头压在身前男人的肩膀上,不安地问。   杨乐天掩饰着痛苦,勉力答道:“没关系,我刚才在木牌中灌注的功力有限,这时灭了也算正常。”   “可不是,那些光能撑到现在已是不错了。”飞鸟忽然开口补充。   月紫瑶慌了神经:“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听天由命,但愿这是只灵鸟。”飞鸟随口道。   在灵隼上,三人依次而坐,杨乐天坐在最前,飞鸟护尾,两个男人把月紫瑶夹在了中间。所以,后面的两个人都看不到最前面的侠客紧拧着的眉头和那因隐忍而扭曲的五官。唯有杨乐天自己知道,他是被那木牌爆发时的力量震伤了肺腑,一时半刻是恢复不得的。   “别急,这灵隼自然会带我们到想去的地方。”过了一阵,杨乐天才感到那胸间的痛稍微缓和,喘过一口气,回答。   “你是说,它会带我们去缥缈峰?”月紫瑶撵动着一小撮从侠客肩头飞扬过来的碎发,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   “呃……”杨乐天痛极的呻吟溜出了唇边。   “喂,你怎么了?”   “很疼。”杨乐天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哪里疼?”   “我……”杨乐天破碎地笑出了声:“头发,我的头发快断了。”   “这样啊……”黑暗中,月紫瑶的手指感到一勒,意识到被她撵住的那撮发尾正绷得笔直,慌忙松开了,道歉:“对、对不起。”   “无碍。”   杨乐天刚刚是故意弯下腰,来掩盖他说漏了嘴。这刻,他刚挺起身,便听到身后的少女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呀,你看那是什么?”   “嗯?”杨乐天诧异抬头,转眼望去,但见在虚空的一隅、那无尽的黑色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个不和谐的白点,连成一串。   “那是什么?”飞鸟也注意到了那些不寻常的东西,说出了杨乐天心中的疑问——那是什么?那些飘在半空中的,会是什么?   奇怪的是,那些东西没有翅膀,却能悬浮在半空;没有双腿,却能一蹦一跳。杨乐天眉头深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虚空中的白点。 第十五章 虚空行尸   灵隼栽着三人飞近了,杨乐天也渐渐看清了眼前那整齐划一的白点。   原来,那不是鸟,也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一个个的人。他们从看不见的黑暗中钻出,仿佛那里有一扇黑色的门,一个接一个地推开门板,闪出身来,一步步地向前跳。那些人的面目和他们披挂的白衣一样,都是白色的,白如面粉。   “鬼……”   飞鸟从后面捂住了月紫瑶大张的嘴巴,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不要出声,否则惊动了他们,我就把你丢出去,喂他们。”   “唔——”   月紫瑶受到身后的男人威胁,片言也叫喊不出,只得伸出双臂,慌张地去扯身前的侠客求救。   然而,杨乐天居然无动于衷,因为他也觉得此时飞鸟的做法正确无比,的确不该惊动了那些悬空跳跃的人。虽然那些人燕瘦环肥、高矮不一,但他从表面上判断,那些人应该都已经死了,仅存了一副皮囊,行走于这虚空之间。   “那些是一具具的尸体,会行走的尸体。”杨乐天喃喃,又转过头道:“义弟,我们坐在这灵隼之上,暂时还算安全,我想这些东西应该会惧怕灵隼的力量,不敢冒然发动袭击。”   飞鸟松开了月紫瑶,“对,我们在灵隼上,那些行尸自然不敢靠近。可是一旦……大哥,抓紧了!”   飞鸟落音未落,耳边的狂风就像一个枕头似地从前方抛了过来,杨乐天的上身骤然向前一倾,脑袋猛然贴上了灵隼颈上的翎毛,后面的月紫瑶尖叫着,沉重地压上了他的后背。   这是一个急急的俯冲。灵隼伸平双翼,头向下探,庞大的身躯如离弦的箭一般斜插向地面。尽管飞鸟坐在鸟尾,是最后一个感应到那俯冲的力量,却是最先看到了灵隼头颅前探的趋势。   而此时,杨乐天的身子似乎要飞了起来,若不是月紫瑶紧紧地压在他身上,他说不定会如一片叶子般被吹了出去。他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心脏像是被挖空了,本来还痛得厉害的地方因向下这么一坠,竟神奇地麻木掉了。   “啊——”   在南疆少女的一串尖叫声中,灵隼一个急刹着陆。赤红的利爪掀起地上的一层地皮,尘土漫天漫地滚了起来,迷了三人双眼。   杨乐天顺着向前冲的力量,就势一个前空翻,在滚滚烟尘中跃起身来。他回过头,再看被灵隼甩落在地的二人,不禁失笑。   “大坏蛋,你抱着我干嘛?”   飞鸟刚一睁眼,便看到身下的少女,恰好与她四目相对,冤枉地道:“你看看,这是谁抱着谁啊?”他指了指脖颈上淌着血的五个指甲印子。   月紫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吐了吐舌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避过那些锐利的视线,站起身来,默默走到杨乐天的身边。   “你们两个,不做一对真是可惜了。”不禁叹了口气,杨乐天忽然眼光一亮,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月紫瑶又羞又气地跺了一下脚:“喂,你乱说什么,谁要和这大坏蛋配成一对!要配我也要和你……”   她后面的话还没有好意思道出,便被飞鸟的一句“大哥”压了过去,“大哥,这个玩笑小弟可开不起。”   “嗯。”杨乐天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睛四处梭巡,忽问:“你们两个有没有发觉什么地方不对?”   “不对?”月紫瑶和飞鸟相互对望了一眼,又一齐询问地看向杨乐天。   杨乐天默默笑着,向着东方走了十几步,俯下身,从尘土中捡起了一个木牌。那一刹那,木牌上的尘土在他指尖簌簌而落,璀璨刺目的光芒穿透了他的眼睛。   “那木牌又亮了,我们又能看见彼此了!”月紫瑶兴奋地跳脚。   “是。”杨乐天因强光而眯起眼睛,转身又问:“还有呢?”   飞鸟应道:“还有那只灵隼不见了。”   杨乐天扯下衣角包裹住那木牌,令那些刺眼的亮光透过布料变得柔和。他握着木牌,自语般地说道:“尘埃落定,灵隼不见,给我们留下了爪间的木牌,它是什么意思呢?既然灵隼是指引鸟,那这其中又有什么深意呢?”   “深意……”月紫瑶煞有其事地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呀!对了,那些空中的行尸呢?”她抬头向空中望去。   “那些行尸不是还在么?”听到少女的提醒,杨乐天将手中唯一的光源举过头顶。   暗黑的空中,那些行尸还在那方天际,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从黑暗之门来,蹦跳着穿过空中隧道,又蹦跳着消失在一里远的地方。仿佛那里亦有一扇看不见的门,他们鱼贯而入,消失在黑漆的门板后。   从黑暗中来,在黑暗之去。他们就像暗夜中的一条河流,默默流淌,而地上的人也只不过是管中窥豹罢了,看到的仅仅是河流的一部分。   “大哥,你看!”飞鸟突然吼了一句。   “看到了。”杨乐天应声,明显感到掌心内月紫瑶的手指抖了一下。同时,那“得得”的声音越来越来,频率也越来越快。   “乐天,灵隼在做什么?”月紫瑶吃惊地问。   杨乐天摇摇头,反问她:“无路经中可有提到灵隼是如何指引?又指引着什么?”   “不知道,只说了灵隼是指引鸟,杀不得,其它的什么也没说。”月紫瑶茫然看着那只忽然又现身的大鸟,“你说,灵隼会不会和那会发光的木牌有关?”   “木牌?”杨乐天皱眉,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牌,又疑惑地望向前方的灵隼。   “得、得、得得……”   不远处,灵隼正用它尖短的喙啄向虚空的黑暗,每啄一下都会有一声闷响回应,仿佛它的喙真的碰到了什么物体,竟发出了如啄木鸟啄树时的声音。   它在啄什么?难道那里有棵老树,还是一堵墙?——杨乐天疑惑着,放轻了步子向着灵隼慢慢靠近,想一探究竟。奇怪的是,当他走到灵隼身边的时候,那只大鸟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灵隼卖力地啄着,一刻不停,仿佛当身边靠近的人不存在一般。杨乐天瞥了一眼那只对他视若无睹的大鸟,不解地摇了摇头,大胆地向前伸出了手掌。   就在手指探出的刹那,他心中的疑惑迎刃而解。原来那里真的有一堵墙,虽然看不见,却触手可及,坚硬且冰冷。   “我来帮你!”杨乐天微微一笑,提气运功,伸出右掌顶在前方有质无形的“墙”上。   “嘶——”   一瞬间,有灰烬在他手掌的边缘四散而起,飞出火星,飘扬在空。杨乐天左手一松,本在掌心内持着的木牌掉在了地上。   “呃。”杨乐天闷哼了一声,点足向后退去。待站稳身形,他半弯着腰,左手紧紧地握着颤抖的右腕,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不存在的墙壁。   “大哥,你怎么了?”察觉到不寻常,飞鸟一步跃过来。   杨乐天缓缓地摊开了右掌,“你自己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等飞鸟惊讶,月紫瑶拾起地上的木牌走了过来,在杨乐天身边一照,“你的手受伤了?”   杨乐天低头一看,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只见自己的掌心之内,迅速肿起了几个蚕豆大小的热泡,其余的地方血肉翻红,生生被粘掉了一层油皮,好似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似的。   “那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刚开始摸上去冷如寒铁,一掌击上去,我的手却变成了这个模样。”   “可那灵隼不是一直在……”月紫瑶有些诧异。   “那灵隼也受伤了!”飞鸟手指着那大鸟,“你们看它的喙!”   它的喙?杨乐天抬起眼皮,不由得心里一突,眼望着比他个头还高的巨大灵鸟,眸中流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得得,得……”   好似机械一般,灵隼细窄的头一抬一点,有节奏地律动着。那原本尖锐如针的喙已经磨掉了一半,就连它颈下的白绒也被燃屑灼得黢黑,翻开了鲜红的皮肉。然而,那灵隼仿佛不知道痛般,仍然一丝不苟地啄着那面看不见的墙壁。   “恐怕再如此下去,灵隼将会牺牲。”杨乐天悲哀地一叹,却在此时,听到身边的少女一声惊恐的尖叫。   “啊——”   那尖叫声穿透了彷如暗夜的密林,震入杨乐天的耳膜,他紧忙一拉,将一只柔滑的手腕抓在了手里。   “你还好吧?”   “我、我……好怕,怕。”月紫瑶像一只小刺猬似地躲进了杨乐天的怀中,抬起一只眼睛看向天空,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登时令杨乐天和飞鸟同时激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他们……下、下来了!” 第十六章 破晓之前   “义弟,帮我看着她。”   不用那南疆少女再说什么,杨乐天抽出了傲霜剑,将月紫瑶撇给了飞鸟。他不由分说,足下一点,身形如风似地一掠而起。   在黑暗的空中,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冲天际,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惨白的亮影,随后,即有流雪飞霜纷扬而下。   “噗——”   第一个白衣行尸倒下了,胸前没有血迹,只被傲霜剑捅出了一个空洞洞的口子。从那个口子里看过去,可以看见第二个行尸正排着队前来。   杨乐天挥起傲霜剑,一剑破开了那个行尸的头颅。“咔嚓嚓”,那个行尸的头颅像树干一样地裂开,没有脑浆流出,更没有血液,而是一片空白。唯有那行尸的两只眼睛在被劈开的一刻,突地转动了一下,而后失去了亮光。   仿佛是永远也砍不完,一个个行尸接踵而至,不慌不忙地来喂傲霜剑。然而,杨乐天砍了一会儿,却发觉身体开始疲倦,即使后来飞鸟上来帮忙,他握剑的手也在颤抖。   原因很简单,他的心脉受到了创伤,不能进行长时间的战斗。可是,从黑暗的天际走下来行尸源源不断,却不给他留片刻的喘息。为难之际,杨乐天侧头瞥向那仍在拼命啄食的灵隼,突然,在他那双深黑色的瞳孔中重燃了希望的光焰。   面前的行尸逼近,杨乐天毅然放下了剑,纵跃到飞鸟身后,用力在他肩头上一拍,“走,快走!”   “什么?”飞鸟未及明白,身子已被杨乐天扯出了几步。他转过身,猛然间被什么白亮的东西晃痛了眼睛。   那是一道光,拔地而起有一人余高。这次的光芒并不是由木牌发出的,而是在灵隼身前闪了出来。那光芒如此亲切而温暖,在灵隼的染血的喙下发散着梦幻般的颜色。细小的尘土在那道光中上下浮动着,如打翻了调色盘,变幻着七种不同的色彩。   杨乐天第一个发现了那道光的奥妙——那不是单纯的一道光,这样亲切的味道……是日光!对,没错,这光打在脸上的感觉就像是沐浴在阳光下一样。照此推断,那光源应该是来自一扇门,一扇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门!或许,这是一扇通往仙山的门!   想到此处,他扯紧飞鸟的手,又伸出手臂拉起惊慌失措的月紫瑶,急急呼道:“快走,我们从这里钻出去!”   “钻出去?”月紫瑶楞了一下,却见杨乐天自信地向她点了点头,提起傲霜剑,向着前方的虚空奋力一斩。   “当!”   这一剑只为助灵隼一臂之力,因为那道透出阳光的缝隙还太窄,门开得太小,还不够一人容身钻过。而受过教训的杨乐天不敢再用肉掌硬拼,这回他改用了剑。   果然,那里是有一道门的,一剑助力,那光的缝隙更宽了。然而,正当杨乐天满心喜悦要拉上同伴的时候,忽然发觉手下一空,刚刚因为挥剑的动作放开了少女的手臂,可是那孱弱的手臂现在却不再原来的位置。   “救命啊!”月紫瑶尖叫了一声。不想在极度恐惧之中,雪月宫的少宫主竟然吓得忘记使用武功,只本能得用手抱住了头,蹲在地上瑟缩。   此时,杨乐天正好回过头来,一剑斩断了从宽大衣袖下伸出的白爪。那行尸失去了双手,竟丝毫没有阻断前进的步伐,一蹦一跳,身子已跃到了他二人面前。   “还不死!”   随着杨乐天杀意凛然的声音落地,那把三尺六寸的寒剑便贯穿了行尸的腹腔。他回手将剑拔出,眼看着那具和他几乎脸对脸地轰然倒地。   就在这个刹那,杨乐天的眸中映出了一个白影,令他的脸色陡然间白了下去,手中的傲霜剑把持不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竟杀了他,我杀他……”他的舌头颤抖纠结着,眸中一瞬间失去了神采,茫然地看着倒在他脚边的两具行尸。   的确,随着他那破腹一剑轰然倒地的不止是一个行尸,而是两个。后面跟着跳上来的竟是个“孩子”,个头只有成人的一半高。一剑穿过去,先入了第一个行尸的肚腹,后开了那“孩子”的额头。   那原本是一个干净的小男孩,五官长得十分精致,宛如雕花萝卜一般。他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的薄唇高鼻,他是那样的白净可爱,死时又是那样的安详恬静,仿佛睡着了一般。   双膝蓦地软了,杨乐天身体里的力量好像瞬间被抽空了,瘫坐在地上。他将那小男孩的尸体抱在怀里,用手指摩挲着男孩僵硬冰冷的小脸,残忍地让自己睁着双眼看着那张小脸,那张属于他儿子的小脸。   “寒儿……”他喃喃地唤了一声,轻轻抚摸着儿子惨白如雪的面庞。   “砰!”   一具行尸在他面前倒了下来,压到了掉在地上的傲霜剑,发出“叮”地一声轻响,而那个失了神智的侠客却完全没有反应,眼神黯淡。   “大哥!”飞鸟翻手拔出了插在行尸上的伏魔刀,将刀柄一转,乌黑的刀口倏地从自己腰际穿过,反手拔出,只是眨眼之间,又刺倒一个行尸。   “寒儿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是我杀了他?”似是喃语,似是质问,杨乐天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   刀光闪掠,飞鸟用伏魔刀护住了他身后的大哥,顾不上去细想杨乐天失去行动能力的原因,也没有听见杨乐天那声低低的喃语。他兀自施展着敏捷的刀法,一个个将迎上来的行尸砍翻。   “大哥,你怎么了?”在砍翻了二十余个行尸后,飞鸟腾出手来,又唤了一句,语声急切。   等了半晌,他依旧没有听到杨乐天的回应,然而,当飞鸟不经意地低头一瞥间,竟然撞上了小外甥那张熟悉的容貌时,心中亦是腾地翻了一下。便是这一惊,令他手下的刀慢了一拍,再反应过来挥下伏魔刀时,面前的行尸已用一双形似枯槁的手紧紧钳住了他的脖子。   “唰——”   一道寒意飞扬的光,划开绝境中的空气,霸道的剑气吹开了飞鸟额前的碎发。飞鸟一怔,忽感脖颈上的手失去了力量,而眼前的行尸也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他回过头,看见身后的青衣猎猎,那是被傲霜剑卷起的剑气吹动。而那把凌厉嚣张的寒剑,正握在他大哥的手中。   杨乐天站了起来,眸中恢复了闪亮。片刻前的意识消沉,似乎在转眼间已被剑气吹得无影无踪。   “我们快走!”杨乐天唤着飞鸟,扯了一下地上仍旧畏缩着的少女,推着他们跑向那个已经足够容人的缝隙。   倏忽间,一个行尸向前扑倒,抓住了慢了一步少女的足裸,杨乐天随后踏上那行尸后脑,用削铁如泥的宝剑直穿了他的颅骨。   “紫瑶,快跑!灵隼,让开!”杨乐天大吼。   仿佛听懂了侠客的话,通灵的大鸟停止了自虐的行为,蓦地扬起了血红的前爪,干脆地扭断了一个刚刚跳过来的行尸头颅,就像是从树上摘下一颗成熟的果实。   “哇,原来灵隼这么厉害!幸亏不是冲我们来的。”月紫瑶饶自庆幸,看过这激烈的一幕后,暗自打了一个寒战,怕死地钻出了那道缝隙。   飞鸟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月紫瑶的话他在心里也多少掂量了一下,不禁叹服那灵隼的力量和敏捷的身形。但这些想法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这许多行尸追兵的冲杀下,他根本没有时间允许自己多想。独臂刀客这便一个回身,将长长的刀柄伸向了身后仍在乱剑格挡行尸的杨乐天。   “大哥,快来!”   “好。”杨乐天跳了一步,抓住刀柄的尾端,身子凭空横翻。瞬间,在侠客那不算宽大的青衣下,滑出了一只白皙细嫩的手臂,半甩在空中,令他腾起的身子微微不稳。便在此时,一个行尸忽地跳起一大步,合身前扑,伸出苍白的手抓向侠客的小腿。   危急关头,只见一个巨大的白影遮了过来,阻断了那双苍白的手。杨乐天猛然一惊,原来是灵隼的硕大翅膀突然伸了过来,护住了他的身体,但与此同时,那只雪白的翅膀也被行尸的牙齿咬出了血。   “忽”地一声,灵隼的大翅一震,愤怒地将那伤了它的行尸扫翻在地。它“嘎嘎”地叫了两声,双翼一展,拍打起翅膀,向着那行尸冲来的方向煽起了狂风。   一时间,地上所有能飞起的东西都成了最有效的武器,飞沙走石、枯枝烂木在风团的重重包裹下扑向了排着队跳来的行尸。那些行尸被这样狂躁的风吹得东倒西歪,顿时乱了阵脚,整齐划一的队形被打乱。有的行尸在跳起的瞬间被狂风卷起,后翻着撞向同伴的身体,如一颗弹丸似地击碎了后面行尸的来势。   “谢谢你,灵隼。”   在这个时候,杨乐天已抓住了飞鸟伸过来的刀鞘,向着灵隼说了最后一句话,人且如梭似地钻入了那道迸射着神光的缝隙。 第十七章 霞蔚仙山   阴冷的黑暗已然消失在那道无形的门后,温暖的光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眸。   侠客黑色的瞳孔被点亮,映出了朵朵绚烂的霞光。前方云雾缭绕,如牛奶般地在空中流动。远远望去,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峰被淡紫的云霞萦绕着,若隐若现,万道金光从山峰后面如孔雀开屏般地炸开,仿佛画卷中的仙山一般。   “缥缈峰,那就是缥缈峰么?”喃喃自问,飞鸟眼神发直地望着那座仙山。   眼神发直的不止他一个人,月紫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简直无法从那座山的方向抽离,“这样美丽的山峰,肯定是缥缈峰啦……乐天,你说是不是?”她的手指陡然压上杨乐天的肩膀,却觉那肩膀顺着她的力道塌了下去。   杨乐天痛哼了一声,蹲在了地上,捂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喘息。便在此时,也就在那胸口的位置上,一个苍白的脑袋从他的青衣下探了出来。本来没有生气的一张小脸,被空中的霞光一映,反倒是透出了嫩粉的颜色,宛如活了一般,而脸上那张蓦然咧开的小唇,好像是冲着南疆少女绽开了微笑。   “呀!”月紫瑶从心灵深处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双脚迅速跳开,这回她再也不敢去靠近那个青衣侠客,而是看也不看就投向了飞鸟的怀抱。虽是口口声声唤作“大坏蛋”的人,此刻也摇身一变,成了少女救命的法宝。她紧紧抓住飞鸟双肩的衣料,吓得眼泛泪花。   “别怕。”飞鸟见怪不怪,他在那扇门后已经见过这个小外甥的行尸,此刻再次见到,便不觉得有多惊讶,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大哥会把这具行尸一齐带了出来。   从青衫下拽出了“寒儿”,杨乐天就那么愣愣地瞅着孩子,他甚至不想解释一句。其实,至于这行尸为什么会生了一张自己儿子的面容,他也觉得奇怪,只是当时突然相见,就忽有一种汹涌的情感湮没了他的理智。若非后来猛见飞鸟遇险,他还不得转醒。然而,当他明白过来之后,还是当宝贝似地收起了“寒儿”。毕竟这行尸的脸如他的亲子一般,即使现在空有一副皮囊,他也如珠似宝。   看着寒儿那张浮出灵气的小脸,杨乐天心痛至极,他不仅是伤在了心,也伤在了身。胸口的部位伴着心痛流泪的伤感,再次因被木牌震伤而绞痛起来,好似有一把弯刀在他心间剜了一圈,在那里留下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大洞。   杨乐天喘不上气来,冷汗从他的鬓边淌落,滴在“寒儿”那张被霞光映得粉扑扑的脸上,仿佛是孩子哭了,而配上小脸上那微扬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儿子幸福的泪水。   是被爹爹抱着,感觉到幸福了么?——杨乐天苦涩地笑了,此情此景,令他感觉回到了三年前的万柳山庄,那是同样的一幅画面。   寒儿躺在他的怀中,被吸过血的儿子脸上没有一丝的红润,无辜的嘴唇微微张开,面颊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那明明是他的泪,妻子却恍惚地说儿子活了,可是杨乐天心里明白寒儿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   不错,他的儿子杨寒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可为什么老天又让他再次见到……杨乐天心中一抖,手指就停在了那张冰冷如玉石的小脸上,旋即低下头,无限宠溺地在“儿子”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这一吻正压在他用傲霜剑刺出的剑孔之上。突然间,杨乐天的眼前为之一亮,一道金属的光泽如闪电般地从那个孔洞中迸发出来,转瞬又泼洒到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上,如铁水般地溶化开来,慢慢覆盖了整张小脸。   “寒儿!”杨乐天心神一晃,疼得厉害的心脏骤然一抽,眼见怀里的“儿子”如瓷瓶似地裂开了,片片破碎,飞起。一个个细小的皮肤碎片擦过他僵住的脸颊、散乱的青丝,在那双痛心的眼眸前飘散开来。   杨乐天仰起头,漫天的碎片竟如花瓣般地飞扬在空际,不断升腾、升腾,直至消失在那方绚烂的霞光异彩之中。   胸口不再痛了,杨乐天缓缓地站起了身,眼睛随着天空中的那些上浮的花瓣移动,逐渐变得空蒙起来。仿佛有一层薄雾挡在眼前,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心里那空荡荡的感觉真实存在。   “人总要是向前看的,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飞鸟望着仙山,叹出一口气,回过身道:“大哥,待我们得到缥缈峰的力量、铲除了唤雨楼之后,你就回去好好的和嫂子过日子吧。你不是和嫂子又为我添了一个小外甥么,到时候我可要好好地抱抱他。”   “念儿……”杨乐天喃喃唤着,目送着那些花瓣消失在天际。一刻之后,他收回了遥远莫测的神光,重新振作起精神,“走吧,我们去对面的仙山。”   青衣侠客扯开步子,神情淡漠地从兄弟身边擦过,径自踏上了面前的那座虹桥。   这是一座真正的虹桥,由七种颜色编织成的桥梁,横跨着万丈虚空,一端踩在杨乐天的脚下,尽头则直插入云烟缭绕的仙山。在虹桥之下那望不见底的虚空,居然和天上一样得扑朔迷离。   行在其中,仿若至身云端,旁边是如雾气般抓不住却看得见的白烟,宛如一缕缕光洁的丝绸左右散开,淡淡的霞光散发着令人心醉的颜色,一切皆笼罩在那些飘逸不定的彤云之中。这一切,竟是如画境一般得不真实。   “哇,这里好高啊,你说,这下面会是什么?”月紫瑶在虹桥上蹦来跳去,低头探望,不由发了一声感慨。这回,她识趣地不去招惹在头前独行的侠客,而是拍了一下走在后面的飞鸟。   飞鸟笑了一下,刚要开口,便听到头前侠客冷然的声音:“这下面很深,你最好看清了路再走,掉下去可是会粉身碎骨的。”   闻言,那欣喜的笑容立刻在少女的脸上僵住,月紫瑶气闷地推了一下飞鸟,白眼:“大坏蛋,你变哑巴了?”   飞鸟无辜地耸了耸肩膀,继续前行:“快走吧,缥缈峰近在眼前,你不是好奇里面的东西么?”   “是啊,你猜,里面会有什么宝贝?”谈到缥缈峰里面的宝贝,月紫瑶立即来了兴致,又见飞鸟摇头,她便自问自答地解释起来,“传说这仙山里面有种神奇的力量,能起死回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哦,我倒是听说那是能打败敌人、统一江湖的力量。”飞鸟的眼睛亮如刀芒,催促:“快走吧,看了不就知道?”   “嗯,就你磨蹭!”月紫瑶勾了勾嘴角,跳着向前跑去,欢快地超过了头前的杨乐天,一直跑到了蒙蒙的迷雾之中。   那迷雾是虹桥的尽头,斜插入仙山的半腰。   “缥缈峰云虚洞。”朗朗的诵读声从迷雾中传出,杨乐天跟了上去,看到少女怔然立在那里,读着面前洞门上面的字。   看到这几个字时,杨乐天的眼神微微一变,听到身后兄弟的脚步声,淡淡开口:“义弟可觉得这几个字有什么不同?”   “这几个字……”语声一顿,飞鸟跨上两步,突然,他抽出了伏魔刀,双足一顿,身形直腾上一丈余高。   “当!”   乌黑的刀口在那“洞”字旁边闪出了一串明亮的火花,火花之下,那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了一记深刻的刀痕。   杨乐天见了那刀痕却在摇头,对刚刚站定的飞鸟道:“不够深,功力不够!”   “大哥见笑。”飞鸟仰头看着自己的杰作,惭愧。   陡然间,杨乐天眼睛亮了一下,背上的寒剑飞出了剑鞘。那是一道冷冽的剑气,倏地划过迷雾,令空气中分散的水气迅速聚拢在一起,骤然凝结为冰霜。   “当!”   又是一声金属碰壁的脆响,吹毛断发的宝剑在青衣侠客手中闪过一道光,随即幻灭。伴着飞雪流霜,杨乐天飘身坠下,脚步站稳的同时,傲霜剑已回到了寒鞘。他仰起头,将视线落到那道剑痕上,突然间,他本启开一线双眸毫无征兆地睁大了。   “真是奇也,这三个字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杨乐天一叹,目露钦佩之色,“伏魔刀入石一寸,而凭我的功力加上这傲霜剑也仅能入石三寸,可这洞口上的字居然可以做到入石……七寸!”   “没错,就是七寸,这位高人的武功确实匪夷所思。”飞鸟深锁了眉,探究不清。   “哎呀,管他什么高人呢,我们先进去再说。”趁杨乐天怔愣,月紫瑶忽地扯起杨乐天的手臂,抿着嘴向他甜甜一笑:“乐天,我们走吧。”   “好。”冷漠地转头,杨乐天看了看少女,点头说了一个字。对于少女的动作,他并没有反抗,可是要让他开心地笑,现在却还是办不到的。因为他无法忘记刚才见到的那张属于儿子的脸,以及失去后心里空荡的感觉。   飞散的迷雾萦绕在脑后,仙境的气息滋润着万物,连杨乐天胸间窒息的痛楚也不再发作。然而,待他们真正踏入那云虚洞后,三个人的脸色不由得同时惊变。 第十八章 秘境洞府   当黑暗过去光明来临之际,人的心情会豁然开朗,然而,当再次陷入黑暗之中,那颗已经习惯了光明的心,却再也无法承受。   月紫瑶伸出五指,发现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便一头扑进了杨乐天的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难道这就是缥缈峰的仙境么?”飞鸟大手压着腰间的刀,不可思议地在黑暗中摇头。   三人之中,唯有杨乐天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难怪天上地下的鬼和仙,总要跑到这人间来,原是他们生活得如此差强人意。”   “好,说得好。”飞鸟警觉地将伏魔刀握在手里,“大哥,小弟就陪你在这黑暗的仙境中走一遭,我飞鸟……”   “嘘,你听!”杨乐天打断了飞鸟的话,跟着耳朵的指引走了几步,蹲下,探出手臂。   触手是冰凉的、湿滑粘稠,如丝般地划过侠客的指尖。黑暗中,侠客的脸微微上扬,蓦地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那个笑容里面有他美好的回忆。   在那回忆里面,有师父的训斥,有练功的血泪,还有那个声音,伴随着他成长的声音——   啪嗒……啪嗒……   吞吐着湿润的空气,他睁开眼睛,望着那斩不断的永夜,眼前现出了一副画面——长长短短的钟乳石在顶壁悬垂着,有清澈甘冽的水从岩石的缝隙里冒出来,沿着一个个倒挂的尖锥滑下,最终汇集在锥顶,一滴一滴地淌落。   啪嗒……啪嗒……   没错,就是这样的声音!   杨乐天心头一热,站起身来,欣喜地道:“这只不过是个钟乳石洞,不用害怕。紫瑶,你那个木牌呢,快给我。”   “什么,你还要那个木牌,你的伤?”   原来她是知道的啊——杨乐天故意笑出了声:“没事,那伤已是无碍了。”他一纵跃到月紫瑶的面前,辨风声捉住那只躲闪中的手腕,“快,快把木牌给我。”   “不行!哎?”月紫瑶拗不过杨乐天的力量,抓在手心里的木牌被他硬掰了出来,“乐天,你不要命了,我可不要你死在我面前。”她本就刚哭过,这刻为杨乐天担忧,又在两个男人面前哭了起来,呜咽:“你不能死,我、我不要你死……”   “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活着呢么?”杨乐天一手拍着胸膛,另一抓着木牌的手悄然催动着内功。然而,就在他的内功抵达手掌之时,那木牌突然不翼而飞了。   “还给我!”杨乐天收了功,转身寻找,“义弟,义弟!”   义弟……弟……   浑厚的回声荡入耳廓,杨乐天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衣袂掠动的声音,唯有寂静在黑暗中流动。   “大哥,你快看这里!”过了许久,飞鸟陡然吼了一嗓子,杨乐天立刻寻着声源的方向掠了过去。   “义弟,快把木牌给我。”   “别冲动,你先看看这是什么?”飞鸟抓着杨乐天的手按在了岩壁之上。   “这……”杨乐天仔细摸了摸,手下的东西细长,又湿又滑,却很硬挺。他略一摸索,便有了判断:“这该是一条绳索,用铁环固定在石壁之上,正好齐腰的位置……”话未说完,他便听见月紫瑶在唤他的名字,他能够听出那声音中夹着孤独无助的恐惧。   “乐天,乐天。”月紫瑶伸着手臂在黑暗中摸索过来,刚走出几步,脚底突然就被湿滑的石头送了出去。   瞬间,跌倒的恐慌令少女胡乱地挥摆着手臂,想要维持平衡,而此时,她的手腕忽被一只充满力量的大手握住了——   “小心!”杨乐天一个旋身,原地拥着月紫瑶转了半圈,将佳人搂在怀里。   就在那一刹那,少女柔软的唇不经意地擦过侠客冰冷的脸颊。这一吻,令月紫瑶的面上倏地腾起了一团火焰,心里扑腾腾地乱撞。   “这里太滑了。”似乎黑暗还不足以遮住她发烫的脸,月紫瑶出口掩饰着内心的忐忑。   “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   侠客若有深意地回答,并没有引起少女的注意。然后,杨乐天微微一躬身,伸过一只手去,拦腰将她抱起,平稳地纵跃到旁边,又将那柔软的身体放下。   月紫瑶只感到身体轻飘飘地腾起,又忽悠一下落地。她这一沾地,却没能够站稳,身子一摇,又要摔倒,连忙按住杨乐天的肩膀稳住自己的身体。然而,她的脚底又晃动起来,这回连抱住的侠客也一起在摇,生在南方的少女猛然意识到了脚下所踩的东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难道……难道是一只船么?”   “嗯。”杨乐天应了一声,回头拍了拍飞鸟:“走吧,义弟。”   “好嘞!”飞鸟愉快地扯动石壁上的绳索推动小船前进。在他掌心之内,仍握着一枚坚硬的东西,不肯放松。于是,他一边扯动岩壁边的绳索,一边不动声色地暗暗运功。他想偷偷催动内力点亮木牌,他不能也不忍再让大哥伤上加伤了。至于他自己的安危,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哗——”   船头犁开静水,在漆黑的水面上拨起涟漪,轻轻的水声响在耳边,杨乐天坐在狭窄的船内,睁着深邃却空洞的双眼,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这样的生活是否将永无休止?就像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般,即使是外表如仙山外那样绚烂美好,也只不过是幻影而已,而内心即如这黑暗的洞穴一般,没有一丝的光。   不,不是一丝光也无……就在杨乐天认命的时候,在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点希望的光。那不是单纯内心的悸动,而是眼前的景象变化了。   他看到,就在船下那原本如浓墨般化不开的漆黑中,陡然泛起了微光,影影绰绰,有无数的光影在水里闪烁,恰似满天的星辰。   “哇,好漂亮啊!”在旁的月紫瑶兴奋地大叫。   “嗯,是很漂亮。”侠客应声,对着那镜中流珠的水面,浮出了浅浅的笑容。就在他唇边的微笑逐渐加深的时候,月紫瑶突然出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衫,“不是啊,不是水面,你看头顶!”   “头顶?”杨乐天诧异仰头,顿时,他的眼睛被凝固住了,仿佛有无数的星辰坠入了他的黑瞳,令他保持那个姿势呆住了。   他这才恍然,原来水中那些星辰般的光影,仅仅是个倒影,而发出这些光影的居然是飞舞在空的一只只萤火虫,成千上万,连接成片。在他头顶上,似乎有条浅黄色的光之河在流动,形成了一片异常璀璨的星空。这些萤火虫犹如自然界的星空一样,密集处簇成一团,稀疏处微光点点,又在不断地变换之中,明暗不定。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飞鸟拉动绳索的手也慢了下来,借机将木牌收入怀中。尽管他用尽全力也未能点燃那木牌,但现在有了这些光亮,显然没有必要再和那个木牌较劲了。   杨乐天也没有再提那个木牌的事情,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单凭着飞鸟的内功是无法点亮那个木牌的,所以他放心。这刻,被眼前的美景所迷,他的一颗心更加静若止水,对着如珍珠般璀璨的天幕,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这的确是神仙的居所啊!”   舟中,杨乐天扶着月紫瑶站了起来,听着舟划流水的潺潺之音,眸子望着那仙境似的洞府,渐入迷离。直到他感觉下颌上微微麻痒,意识到那是月紫瑶贴上来的头发,才淡淡地一笑,双手从少女的双臂滑下她的腰际,搂紧,又继续看着岩洞内那方灿若繁星的萤火虫。   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眼前的美景已经令他们目不暇接,小小的木舟就如此载着三人行至了尽头,靠岸。   出现在眼前的,是另一个昏暗的洞穴。还好,这里只是昏暗,并不是黑暗。因为这里至少还有灯,并且不止一盏,在岩洞内的三面石壁上,依次挂着九盏长明灯。尽管不如皇家墓室中灯奴手中的灯来得明亮,却在水晶的灯盏上萦绕着缕缕仙气,丝丝腾起,宛如长香高燃飘出的烟气。   在这个洞穴的正中,另有一泓深蓝的池水,在昏暗的灯下泛着粼粼的水光。水面中央,五尺长的石条出水半丈,上面摆放着一个细长的玉石盒子。玉盒上缀满了七彩宝石,有的剔透似水晶,有的嫣红如玛瑙,还有一些黄的、绿的、蓝的,皆是六棱形状,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华。   “好精致的盒子,这要值多少钱啊?”月紫瑶注视着石条上的玉盒,喃喃自语,“不知道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更值钱的宝贝。”   “……”飞鸟闻言哑然无语。   “算是吧。”杨乐天微微一笑,带着月紫瑶掠上了岸,而他们刚一站稳脚步,月紫瑶便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想凑得近些把那宝贝看清楚。然而,少女刚冲了几步,视线便生生被飞过来的独臂人挡了去。   “万一有什么危险,又要连累我大哥。”飞鸟左边一错,右边一闪,故意不让月紫瑶再靠近一步。   “大坏蛋,你让开!让开!”月紫瑶推扯着飞鸟的身体,终于在未果之下气鼓鼓地瞪着他,“你真讨厌,好不容易来了还不让人看。你这个大坏蛋,什么都向着你大哥,好像我是个扫把星,会害死他似地。”   “扫把星?”飞鸟一怔,忍不住笑:“说得不错。”   “你!”月紫瑶气结。   “好了,不要吵了,你们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杨乐天不容反驳地摆了摆手,突然伸指一点,一缕指风应手弹出。   “噗”地一声,那指风带起的剑气立时熄灭了迎面壁上的一盏长明灯。九灯中顿失其一,仿佛感应了什么,其余八盏灯上蒸腾的烟云瞬间消散。刹那间,强烈的光束从八盏陡然增亮了的灯中迸出,如乱窜的雷电般齐齐投向了洞顶。   众人抬头一望,在三丈余高的洞顶之上,竟有一面乾坤银镜如明月般得皎洁。 第十九章 永世神剑   银色的镜盘边缘雕刻着四头奇珍异兽,个个面容狰狞、张牙舞爪,仿佛要挣脱银盘的束缚,扑下来。四头灵兽中间是一轮如月的圆盘,光洁的影子正照在那方石条之上。若非正东方的那盏长明灯熄灭,掩盖在它烟气下的银镜很难被发现。   这一刻宝镜显辉,八条奇异的光束齐齐射向中心的圆盘,那中央赫然明亮刺眼,仿佛出现了一张闪亮的大口,将八条光束一起吸入、吞噬。片刻之后,随着八条光束的消失,那银镜也合上了大口,只余下一层薄薄的光晕镀在了银盘之上,微微流动,仿若是溶化了的银锭,又仿佛是口欲得到满足后流出的馋涎。   “这、这里面难道藏着妖怪?”月紫瑶惊住了,磕着牙齿问。   杨乐天微微一笑,对少女的痴言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飞身掠过蓝色的池水,凌空抽出了傲霜剑,用剑尖倏地挑起那缀满珠宝的玉盒,旋即翻身一带,将玉盒凌水抛了回来。   “啪!”   沉重的玉盒稳稳地落在一只肉掌中,杨乐天左手托着玉盒,右手“嚓”地一下回剑入鞘。这一连串的动作敏捷得像一只豹子,直看得旁边的少女目瞪口呆——他的身形竟比那盒子还快了一步,就算娘也无法做到!   月紫瑶从心底生出一股钦佩羡慕之情,和一些自己也说不出的复杂情愫,这股感情令她很想冲过去抱住杨乐天。而此时,她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当她伸出手臂的时候,却被杨乐天一个错身,有意地避了过去。   杨乐天举起盒子,展示给飞鸟,“你看这里。”   “这是一个锁孔啊……”飞鸟皱眉,失望地一叹:“难不成说这个盒子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   “嗯,天底下的宝物哪有那么容易得到手的。就比如刚才,若非灯中的那些光束被这洞顶的银盘吸了去,恐怕我连这玉盒都碰不到,就要丧生在灯中那些雷电之下。”讲到生死一线的事情,杨乐天却说得稀松平常,保持着一贯的冷定,“既然是宝物,就必然会有许多机关。”   “大哥,那你如何得知要熄灭一盏长明灯?又如何知道是哪一盏?”   杨乐天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偶然发现其中一盏灯上的烟雾比其余八盏要少,料算到这玉盒不简单,故而就堵上一堵。”   “大哥,你果然厉害!”飞鸟竖起了大拇指。   “唉,你又赞扬我了,以后要是再这样,我也会脸红的。”杨乐天用拳头撞了一下飞鸟的肩头,爽朗地笑了,终于恢复了以往的笑谑。   “喂,你们看,这里好像有字。”笑声中,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喊。   那是盒子侧面的字,正巧被刚才扑空、一脸尴尬的月紫瑶撞见。杨乐天没有去看月紫瑶那阴晴不定的表情,只是在她的提醒下,注意起盒子侧面的一排小字。   “缥缈仙山落九天,雪月万世升连绵,若问达真何处去,灵剑永生由你心。”   眼睛随着玉盒上的文字移动,杨乐天朗朗读出了这几句话,视线下移,又看到下面还书着四个不起眼的小字——握紧此剑。   “这盒子上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飞鸟问。   “达真是雪月宫的神佛,那么这是雪月宫的宝物了?”杨乐天瞥了一眼惊讶失措的少宫主,把他的推测告诉了飞鸟:“凭此宝物,雪月宫可以连绵永世。”   “连绵永世,何以开启?”飞鸟疑惑。   “那就要问雪月宫的少宫主了?”杨乐天将飞鸟的视线引向月紫瑶。   南疆少女吐了吐舌头,摇头:“我又怎么知道,娘又不会选我做宫主,她怎么会告诉我呢。”说话间,她的手不自觉地向着颈下一摸,那里从小陪伴她成长的硬梆梆的东西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荡的感觉。   “木牌!”杨乐天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盒,眼神微微一变,这便把手一张,伸向他的兄弟。   飞鸟捏了一把空气,警觉地背过手去,摆出一副不给的架势,“这里这么亮,还要那木牌做什么?”   “别人的东西,拿多了总会烫手。”杨乐天淡淡地瞥了一眼期盼中的月紫瑶,张手就插向飞鸟的衣间,他知道东西在哪里,无须过多的动作。   “喂,就是啊,大坏蛋,快把木牌还给我。”   飞鸟向后一退,抬手按向心口,本想压住深入他衣间的那只手,却见大哥那灵活的手指已勾了一节红绳出来,如泥鳅入水般地在他掌下逃脱。   古朴的木牌在侠客修长的手指间摇动。月紫瑶见了一喜,伸手去抓,可那木牌摇动的方向偏偏与她的手指相反,抓了两把也没有拿到,她气闷地一跺脚,半撒娇的口气:“快还给人家。”   “呵,一会儿就给你。”杨乐天用指尖绕起红绳,弹指之间捏住了木牌的中心,横了过来,插向左手玉盒上锁孔的位置。   “咔吧!”机簧跳动开来,接着,那玉盒在飞鸟和月紫瑶惊讶的眼光中缓缓扬起了盖子。   “果然可以打开。”杨乐天欣然地看着那玉石的盖子寸寸开启,头不也转地将木牌递了过去,“还你吧。”   “哎。”月紫瑶接过木牌,顺手套在了脖子上,用手按住那令她踏实的东西,踮着脚,兴奋地喊:“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她将脑袋挤了过来,便在那玉盒掀起的一瞬间,万道清冽的光割痛了她的脸。   那些光宛如数把宝剑聚在一起,比傲霜剑的剑气还要凛冽,比伏魔刀的震慑力还要强烈,而发出这些光的东西仅仅是玉盒之内的一把剑。   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剑,杨乐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剑。它的剑柄是一个圆筒,从上面打出了一道光亮,几乎完全透明,又异常得闪亮,仿佛是一片平平的薄冰放在玉盒之内。假如不是剑身边缘那隐约流动着的淡淡蓝光,凭肉眼绝对看不出剑的形状。   半晌,杨乐天才将一口憋住的气息吐了出来,将手伸向那把剑的剑柄。剑柄上,用点金描着三个字“永、世、剑”,前端另一个红色的按钮,圆圆的凸起,如打了鸡血的玛瑙。侠客的手抓起了古铜色的剑柄,用四指压住了那三个字,拇指移向了剑柄前端的红钮。   “难不成这就是缥缈峰的力量么?”飞鸟接过杨乐天递过来的玉匣,看着大哥缓缓举起了那把完全由光束形成的剑,震惊且疑惑:“这把光剑究竟蕴涵着什么力量?真的可以一统江湖,实现十六字箴言所指的江湖一统?”   “好……漂亮。”月紫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一瞬间就被剑上那种奇异的光芒夺去了心神。   在这把炫目的光剑面前,只有杨乐天沉默下去,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永世剑,而手心内已捏出了汗,他的拇指向前探了探,压在剑柄前段的红色按钮上犹豫起来——该不该按下去,按下去又会发生什么?   便在这时,眼前的光忽然暗了下去,那些光像有生命般缩回了剑筒。握在侠客手中的,只剩下了一个长约一尺的古铜色筒子。   看到这样超乎自然的现象,几人不禁同时一怔。   “哎?那些漂亮的光怎么没了?”月紫瑶诧异望着手持剑筒的侠客。   杨乐天皱眉,拇指从那个红色的按钮上抽了回来,随手掂量了一下那光秃秃的筒子,发现手中剑的重量和刚才没有任何区别。他向后退了三步,伸掌制止了欲要上前的两人,又退了一步,确定了安全的距离后,才运功挥动手中的剑筒。   “唰——”   他的手臂自空中高扬,甩向腰侧,挥摆之间,淡蓝色的光影跃出箭筒,弹射出一道强而有力的剑气。那剑下所指之处的岩石,登时崩裂,激起细小的石块。很明显,那剑尖离碎裂的岩石还有一尺之遥,居然只是出鞘所甩出的剑气,即可隔空碎石。   杨乐天猛然意识到,若用永世剑斩断傲霜剑,将毫不费力。他重新握紧了剑柄,在心中开始反复斟酌起玉盒侧面的那几句话——缥缈仙山落九天,雪月万世升连绵,若问达真何处去,灵剑永生由你心。   在脑中过了几遍,杨乐天心里生出了一连串的疑问:这几句看似提示的东西,是否还隐藏着什么深意?这把剑既然唤作永世剑,那雪月宫又用什么方法利用这把剑来连绵永世?看样子,这把剑比这世间任何一把剑都要锋利,那么我苦苦找寻的缥缈峰的力量是否就是此剑?还有玉盒上那最后一句,是何意义……握紧此剑?   “你握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正当凝剑沉思之时,杨乐天忽听到了洞口传来了阴霾的声音,如滚滚乌云般向他逼近。青衣侠客惊觉抬头,用如剑刃一样冰冷的眼睛看向那个问话的人。只见那个人紫袍金冠,面似白玉,一头青丝洋洋洒洒地垂在肩头,宛如地府中走出的神仙。 第二十章 争夺血战   “怎么是你?”飞鸟诧异失惊,拔出伏魔刀将莽撞上前的月紫瑶挡在身后。   那人冷冷一笑,不答反问:“怎么不能是我,嗯?”   “是你又如何?”杨乐天握紧了永世剑,轻视的眸子里慢慢凝聚起杀气,“别以为我会怕你,呵,今时非同往日,我的手上多了件筹码。”他将永世剑横在胸前,淡蓝色的光在剑缘上流动。   “这是一把剑么?”那人捂着胸口,悻悻作态,“我好怕啊!”   “十三,你闹够了没有,竟有本事追到这里来了。”月紫瑶插在腰,在飞鸟身后咒骂:“你这个胆小的男宠,路上的密林怎么没把你吓死,水里的鳄鱼怎么没吃掉你一条膀子,还有那泥沼……”   “哼,他要是那么容易死,怎么对得起那个‘不死星君’的绰号。”   不等少女说完,杨乐天就点破了雪月宫男宠月十三的真正身份。月紫瑶猛然听到那如雷贯耳的名号,什么都说不上来了,只是用牙齿咬破了下唇——达真在上,我竟然骂唤雨楼楼主不死星君是个胆小鬼?!   “不死星君又如何?无限的权力欲望令你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你根本就不快乐。”杨乐天杀意冷锐地盯着吴阴天,手中光剑向前一点,“既然你不快乐,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今日我就让你如愿以偿地去死!”   “死?”吴阴天不以为然地一笑。抬首间,腰中盘踞的银蛇软剑自他的掌下弹出,迎向了侠客那把熠熠生辉的光剑。   两剑相交,没有金属撞击的铿锵之音,却发出了一声刺入耳膜的锐响,那个声音超出了吴阴天的想象,像极了一匹狼在子夜的崖边凄厉长嚎。便在这一瞬,削铁如泥的软剑在他的手里溶化,碎成一地的齑粉。   “啊。”杨乐天亦是一怔,不想手中的永世剑能达如此威力。他手下震惊地一抖,结果挥剑的速度慢了一拍,竟被吴阴天钻了空子,一掌劈向他的小腹。   “小心!”飞鸟忽然抢身过来,推手将伏魔刀送出。   “啪”地一声,吴阴天那只阴毒的手撞上了乌黑的刀刃,立时被震得酥酥麻麻,下意识地缩了回去。这时,飞鸟持了刀又是一记劈砍,然,这一劈离吴阴天只有咫尺之遥,由于距离过近,大刀根本挥戈不开,眼看就要撞上杨乐天刺过来的光剑。   此时,借了飞鸟一刀喘息的时间,那把光剑正以雷霆之势刺向吴阴天的胸口。“嗤——”,几乎无色的光影划过,如赤练蛇一般灼上吴阴天的紫袍,挑起了一点猩红的血肉。   吴阴天向后踉跄了几步,捂着溢出鲜血的伤口。那一剑并不致命,因为杨乐天在千钧一发之际,蓦然收了手腕,他暂时还不想义弟失去宝刀。   然而,在二次攻入之时,由于杨乐天失了先机,一剑刺去,吴阴天身形飞出,如猴子般地避开了永世剑,又钻过伏魔刀斩落的乌光,跳到飞鸟身后,掬起了他二哥的下颌。   飞鸟身子一震,因对方手指的收紧而窒息,血色在他的脸上迅速消散。   “放开他,你这个混蛋!”杨乐天挺直了剑,对着吴阴天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会顾及和他之间的兄弟感情,但是这个被你弃如敝屣的东西,我可是在乎得紧。你应该清楚,你若杀了飞鸟,我就会马上让你下去给他陪葬!”   “陪葬?你忘了,我的绰号可是‘不死星君’,只要有那个幻魄珠在手,我身上就算被你刺出几十个窟窿,还不是一样完好如初。”吴阴天用另一只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那新生出来的鼻子,“怎么样,是不是比原来更英俊了?”   “哈哈哈……”不说还好,一说此事杨乐天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白脸靠着一张面皮迎得了主人的欢心,挖空心思扮狗,向宫主摇尾乞怜,最后还不是让我捡到了便宜。”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红封,擎在手里。   “那是什么?”吴阴天的眸子骤然一缩,明知故问。他认得那红封,那个红封他曾在月九的房里见过。听月九说,在每个男宠过生日时,宫主都会送来这样一份礼物,红封里面可能是一件珍宝的名字,也可能是一次欢爱的机会,但也不排除那里面是一道死亡的符咒。   想起红封的事,吴阴天胸口就撞击得厉害——杨乐天手里怎么会有个红封?月三十六闯入的那天晚上,当日正是我的生辰……   “吴阴天,你做男宠很有天分,竟搞得那个宫主为你动了真心,在你的生辰时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来。”杨乐天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那红色的封函,“你可想知道这红封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吴阴天的手在飞鸟颌下颤抖。   杨乐天微微一笑,用手指捏了出来一张红色的纸,举在手中自己欣赏了一下,“哦,这上面说,唤雨楼就要攻打过来了,宫主怕雪月宫不保,打算和你一起逃到这缥缈峰内躲避。嗯……这上面还说……”故意一顿,他看向对面那个明显变了脸色的人。   “还说什么?”   满意地看见吴阴天急切的样子,杨乐天扯了一抹狡黠的笑,“还说如果情势危急,就让你先行到地下去等她,宫主会随后赶到,并标明了缥缈峰入口的位置,就在圣月殿达真神佛的座下——顺着达真座下的路一直走,黎明就在黑暗的尽头。”   听到此处,吴阴天的手几乎从飞鸟的颌边滑了下来,哭笑不得:那个缥缈峰的入口,是他潜伏在雪月宫的目的。半年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成功地让宫主自愿送上了地图,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可是,本应拿到红封那一晚,却被那个月三十六破坏了,搞得人财两空。   吴阴天恨得牙根痒痒,心道:待我上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月三十六抽筋剥皮,以泄我心头之愤。奇怪,为什么这红封会在杨乐天的手里?让他白捡了我的胜利果实?   想到此处,他便脱口问了出来:“杨乐天,这红封怎么会在你手上?”   “因为被我捡到了,就在你大被蒙头的时候。”   “你——”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吴阴天诡亮的眸子惊讶地一转,“你难道你就是那个月三十六?!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正是。怎么,想不到?你用做男宠的卑贱换来的信任和真心,就这样被我顺手牵羊了。”杨乐天承认得一脸坦然,唇边的弧度再也绷不住了,大笑出声,带着浓重的讥讽。   吴阴天诡眸微眯,怒极反笑:“原来是这样,你不是也和我半斤八两,当了一次卑躬屈膝的男宠么?只不过,你即使撞到了狗屎运,那又可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闻言,杨乐天脑子“嗡”地一响,笑容僵住:“是你故意引我来找缥缈峰的?”   “哼,你现在刚反应过来,只能证明你太蠢。告诉你吧,我其实早知道圣月殿里那尊破佛像有问题,可惜不得入口所在,若不是你搬开佛像、露出入口,我怎么会知道地方。”   说话间,吴阴天诡笑起来:“还有更让你惊喜的呢,其实,上次在漳州大牢让我们的二楼主飞鸟去押送你,而后又让无痕故意放走你们,都只是我的计划而已。你说,既然有人愿意给我带路,我何必自己费力。只要把缥缈峰的力量可以一统天下的消息放出去,必然会引来许多无头苍蝇帮我去找。”   顿了顿,他阴枭的眸子一眨:“而你,就是最大的一只苍蝇。哼哼,这不,我就跟着你这只苍蝇进来了么?”说完,他微微错愕,本想在杨乐天脸上见到愤愤的表情,却被侠客玩世不恭的笑容所取代。   “我看也不见得是谁蠢。你既然都与佛像接触了,居然蠢得找不到那莲座下的入口所在,让我先找到这缥缈神力,然后用这把永世剑来消灭你?”   杨乐天提了提手中的光剑,淡笑。想到吴阴天告诉自己坠入圈套的事情,虽然颇感意外,却更笑这个卑鄙小人愚蠢。他正愁武功不及人,杀不了吴阴天,而吴阴天却让他找到一把神剑来对付自己,简直是作茧自缚。   “还你!”   就在杨乐天抖手之间,一只红色的“鸟儿”嗖地一下飞了出来,吴阴天伸手去接,却忽视了手下的人,被飞鸟一个翻身,从魔爪中逃脱。   飞鸟站定在杨乐天身边,大口地吸着刚刚缺失掉的空气。   “逃了?”吴阴天连看也不看那红封,直接凌空击出一掌,在触手之前,便将那只飞来的“鸟儿”碎成了一股红烟。他眯起邪恶的眼睛,恶狠狠地道:“敢在我的手心逃,下场如同此封!今日,你和你的大哥谁也跑不掉!”   飞鸟压低了大刀,转头:“大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联手送他去见阎王。”   “没问题。”杨乐天一剑攻去,不再做丝毫犹豫。剑光仿佛直通他的袖口,在青衣下蓝色与绿色融合,透出空蒙的光向着吴阴天刺过来。   “疾风骤雨!”挥出这一剑的同时,杨乐天念出了烟雨六绝的招式,飞鸟立刻配合得蹲身,用出与之相合的另一招——千钧一发。   尽管这是他们烟雨六绝的首次合作,却由于心有灵犀,配合得极为默契。吴阴天没有武器,知道不能用皮肉与光剑硬碰,便凭借着敏捷的轻功,躲避着光剑的连连穿刺。这刻,他一个不防,即被闪过的伏魔刀擦过了小腿。   被划伤,吴阴天后退的动作一滞,低头瞥向腿上的鲜血,登时红了眼睛:“刺吧,我看你们能有多大能耐。”   他话音未落,左臂又被光剑挑穿,血汩汩流出。吴阴天非但没有因疼痛而慢下身形,反而出掌比先前还快了一步。原是在体内大量龙心蛊的刺激下,疼痛的神经令他更加兴奋了。   杨乐天摇摇头,一剑挥下,干脆利落地斩下了对方的一节小指。吴阴天惨叫着躬身,含住了那只喷血的手指。再抬起头时,他金色的发冠冲了开来,嘴角的血流进了紫色金边的衣领里。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啧啧有味地允着半截流血的手指,阴枭地冷笑:“有关系么,反正还会再生出来的。”   “是么?我倒是想知道没有幻魄珠,你用什么方法让手指长出来?”不容分说,杨乐天一剑又刺了上去,不给对方留片刻的喘息。   光剑嗤地划过,仿佛一道玄冰在眼前燃烧。唤雨楼楼主的诡眸在剑影中一凝,心底怔住:什么没有幻魄珠,幻魄珠不是好好的放在唤雨楼的暗阁中么,怎么会没有?   他晃了晃脑袋,问那持剑杀他的侠客:“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幻魄珠在我手里。”杨乐天的笑容在淡去的剑影中放大,令吴阴天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不可能的,那个暗格没有人知道的,幻魄珠怎么可能会落到杨乐天的手里……   闪过一剑,吴阴天足下在伏魔刀上一踏,蓦地跃起一丈,落下时他皱着眉轻轻问:“你开玩笑的吧?”   “没、有。”光剑在地上一顿,杨乐天眼神冷冽。 第二十一章 以命下注   “杨乐天,我凭什么信你?”   “你若不信,大可以让我在你身上再穿上十个八个窟窿,你敢赌么?”   吴阴天眼珠陡然转了八圈,最后违心地说出了一个大胆的字:“敢!”   杨乐天和飞鸟微微诧异,顿住手中的刀剑,看着那个紫袍的“仙人”向着他们走出了几步。但见吴阴天扬手一扯,拉开了衣间的带子,将紫袍整个脱了下来,掷到旁边的蓝色池中。紫袍浸水,如云一样的在水面漂浮。   如今,他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套贴身的白色内衣,刚才被刺破的几道伤口,在白衣上不断漫出大面积的殷红,仿若一朵朵血色的玫瑰诡异妖艳地绽放。   “来吧!”说话间,吴阴天伸开双臂,神情坦然地让杨乐天和飞鸟去刺他。然而见到这个动作,杨乐天却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提剑扫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因为他还记得,柳飞扬当年用的必杀技,正是这个动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杀机汹涌。   这里没有柳枝,也没有其他可供操控的细小碎物……杨乐天眼光逡巡了一周,才稍稍安了心,迟疑着扬起永世剑,点向吴阴天的胸口。他又轻轻地摇摇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个卑鄙小人,就这么甘愿受死?   “我不受死。”吴阴天捂着胸口,即使那颗心并不在杨乐天所指的位置,“我只堵你在我身上戳出窟窿来,我不会死,所以,不可以戳要害,请你遵守游戏规则。”   杨乐天的好奇心胜过了警惕心,“哦,你真敢让我戳?血流多了,人一样会死,我可不敢保证戳完你还能喘气。再者说,我本来也是要杀你的。”   “那你试试。”吴阴天挑衅地冷笑。   “好,有胆量。”杨乐天微微一笑,他心中所想或许和吴阴天的想法不一样,但任何一方也不会傻到认为这真是一场游戏。   “这不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大哥,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飞鸟按捺不住,用伏魔刀击了一下地面。   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答应玩这样一场复杂的游戏,白费这个力气。刚才他和大哥联手运用烟雨六绝,再加上那把威力无比的光剑,明显已占了上风,他二人只需再稍加紧逼,这小人定会死在永世剑下……   “直接杀了他?”杨乐天摇头,唇边抿着轻浅的笑意:“杀他多容易啊,只需一剑,岂不便宜?这个卑鄙小人确应受千刀万剐,痛苦去死!”   “是,不过……”飞鸟咬了咬牙,转头对吴阴天道:“三弟,你若能悔悟,我就劝大哥给你一个痛快了断。”   吴阴天不耐烦地摇头,“啧啧,我的好二哥,你搞清情势好不好,不要天真的认为你们联手出击的烟雨六绝,真的可以打败我体内九重的龙心蛊。”   他凶狠地瞪了飞鸟一眼,但实际上,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头纸老虎罢了。假如杨乐天和飞鸟再用烟雨六绝合攻,加上那般威力惊人的一把光剑,将对他构成很大威胁。更何况,今日又逢忠心蛊的发作之日,此刻那些小蛊虫已在他体内楚楚欲动了。如此一来,便是内外夹击,他将必死无疑。   以吴阴天那样诡秘的心思,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了亏去,所以这场游戏他经过仔细盘算,才决定堵上一堵,并伺机反戈一击。可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完全换了另一种说法——   “我这么做,只是厌倦了这么干打干杀的,这其实是一个赌,玩玩而已。只不过,如今我下了赌注,为什么还不见你杨乐天下注呢?”   “堵注?”杨乐天剑眉一扬。   “对。”吴阴天身子前倾,对着杨乐天坏笑:“怕了?”   不屑地一哼,杨乐天神色肃穆:“好,我就刺你三剑,三剑之后,若你还能活着,我杨乐天就将手中的永世剑双手奉上,自刎于傲霜剑下。”他铿锵说完这几句,又挑衅着问:“可是够了?”   “痛快,一言为定。”吴阴天双手相击,看向飞鸟:“你义弟、我二哥在此做个见证吧。”   “大哥,三剑不戳其要害怎么可能……大哥!”飞鸟握拳砸向手下的空气,见杨乐天一脸坚毅,心知再劝也是无用,便别过头去,无奈地小声应了。   提起了光剑,杨乐天对着吴阴天全身的空门上上下下比划了一圈,然后游戏就突然开始。他出手,手起剑落,迅疾如风。   一道鲜血在眼前飚飞,吴阴天能看到那是自己眼睛里的血,随后,强烈的刺痛和令人狂躁的黑暗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惨叫着捂住了眼睛,鲜血从细白的指缝中渗出。   看样子,吴阴天低估了杨乐天的想法,他本以为杨乐天只会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开个窟窿。然而,他错了。对方第一剑就要了他一对眸子,原因很简单,杨乐天看着那对阴沉的眸子着实心里不爽。   “第一剑!”杨乐天高声喊着,用了吴阴天感觉震耳欲聋的声音。   吴阴天忍着辣辣燃烧似的痛,想着鼻子都能生出来,这眸子一定也能在幻魄珠下复原。只可惜,他眸子一瞎,本来想偷袭的计划不得不另做打算。于是,他改变了策略,忍痛站直了身体,脸上的一剑从左眼贯穿到右眼,鲜血从他闭合的眼睑流下,如瀑布似地泼洒下来,形成了一张血红的网。   “啊!”一直未做声的少女在角落里发了一声尖叫。月紫瑶刚才一时被那血腥的厮杀场面所震,寻了一块岩石躲了起来,这时看见了吴阴天那张乱发垂散、鲜血披面的脸,就像见了鬼,竟觉得比刚才的行尸更加可怕。   趁着吴阴天变成了瞎子,看不见任何动作,杨乐天向月紫瑶挥了挥手,示意她噤声继续躲好。因为暴露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成为吴阴天下一个挡箭牌。   然而,吴阴天仿佛凭着耳朵也可以感知一切,似有意味地扯了一下嘴角。他虽然没有真正的瞎过,却曾经蒙着眼睛在柳飞扬的捶打下练过苦功,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不过,这个少宫主他尚且没空去理,该紧张的还是杨乐天的第二剑。这第二剑他可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不躲不闪了,谁知道杨乐天又会玩什么花样。他不敢再堵下去,没有必胜把握的事,他做不起了,也不能再付上如瞎眼这样的代价。   吴阴天这样的思绪被手上的一阵剑气所打断。随后,又是一阵凛冽的激痛,那个位置在他的虎口。   “第二剑。”杨乐天操起手中的光剑低头欣赏着那夺人心神的光,不由赞道:“真是漂亮的一把剑,可惜啊可惜,这样美的剑沾上如此恶心的血真是被玷污了。”   只差一分,他的右手拇指就被齐根削断。   居然没有时间去躲!——吴阴天登时傻了,右手虎口上的经脉全部一分为二,在血肉模糊中痉挛似地抽搐着。   看见那血淋淋的伤,杨乐天扶了扶额头,转头冲着飞鸟微笑,那样充满笑意的眼神中,仿佛在说:不用为我担心,你都瞧见了,第一剑我要了他一对眸子,第二剑我废了他持剑的右手,第三剑……第三剑难道你还不信任大哥么?   “大哥,最后一剑。”飞鸟还是很担心,即使吴阴天瞎了双眼,废掉右手又如何,这样再砍一剑他也不会死,那么大哥会不会履行承诺?   “不用你提醒我,我不会忘,我怕忘的人是他。”杨乐天挑了挑眉梢,看向吴阴天。对于这三剑,他在答应吴阴天打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如何刺,所以现在胸有成竹。   “不会。”满身是血的吴阴天蓦地笑了起来,“看看我们谁的命长,我正期待着听那一剑自刎的美妙声音。嚓!”他边说着,便用鲜血淋漓的手在自己脖颈比划了一个横切的动作。   被疼痛折磨的神经令他全身颤抖,他好像疯了一般,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快来,第三剑,我等着听那声音。”   “如、你、所、愿。”侠客一字字地说出,那把光剑猛然点至吴阴天大腿,却在要触及他白衣之时,骤然改变了去势,如毒藤一般爬上了他的右胸。那是杨乐天早就瞄准的位置,包括前两剑都是他预先估算好的。一剑盲眼,二剑废功,最后一剑就是那个位置,那个与常人不同的心位。   “哈哈哈……”   阴冷的笑声随着后掠的身形在洞内回响,直至快撞上岩壁。吴阴天下坠,一足点在池中央的石条上——原来放玉盒的位置。与此同时,杨乐天飞身赶了上去,他要乘胜追击,一剑不行,就另一剑去挑出那颗心,看看那颗心究竟是不是黑色。   飞鸟跟着扑过来,已然明白了大哥的意图,便不顾一切地想与大哥联手铲除恶贼。不料,他刚跃到一半,却见面前的光影闪了几闪,大哥手中的光剑陡然凝住不动了。   此时,吴阴天正用左手钳着杨乐天那只握剑的手,右臂死死地卡住了杨乐天的脖子。杨乐天当然不会甘心被他制住,这便用空余的左手反向袭击身后的吴阴天。   “啪”,这一掌裹着深厚的功力,正击打在吴阴天的肋骨上。吴阴天吃痛,左臂又夹紧了几分,更死地卡住了杨乐天的咽喉,令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杨乐天干脆屏住气息,奋力地想甩开粘在身后的臭虫。于是,他一连拍出几掌,俱反手击在吴阴天的肋骨之上。   伴着肋骨碎裂的声音,极其隐忍的、细碎的呻吟从吴阴天的嘴里冒出来,“你一个侠客也不讲信用,说好不打要害,却袭向我的心脏。”   “我没有不守信啊,人的心脏不是长在左边么,我只想点破你的右肺。”杨乐天揣着明白装糊涂。   “哼,你骗谁,你早就知道。”吴阴天气愤之极,他的臂弯处加了力,试要直接扭断杨乐天的脖子。杨乐天窒息得眼前一黑,再也顾不得去打这个甩不掉的臭虫,直接抬手,去生掰吴阴天的手臂。然而,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吴阴天的铁臂如此顽固,直到抠出血洞来也只是松开了一分。   一得喘息,杨乐天马上倒了几口气,不忘讽刺:“对待小人,没必要讲信用。”   “对,我就是小人,可也是你最大的敌人。怎么样,我的剑即使碎了、眼盲手废,你也一样不是我的对手。奇怪吧?你可知道我喝了多少孩童的纯阳之血么,哈哈哈……”吴阴天破碎的笑声中,充斥着奸佞和狂妄。   “噗!”   笑到一半,吴阴天猛地喷了一口血在杨乐天的脸上,他碎裂的肋骨刺穿了内脏,身子完全是靠着杨乐天的后背在支撑。而他仍然不甘心,左手强迫着杨乐天握剑的手指,喘息着道:“我看这把剑你也驾驭不了,干脆送给我吧。”   “给你?”杨乐天讽刺地一笑,“怎么,这可是一把杀你的剑,你是想死后带进棺材里当作留念么?”   “你真的不给?”吴阴天有气无力地讨价还价,左手依然在与杨乐天持剑的手较力。   死死地握着剑柄,杨乐天开始有些害怕了,他不是害怕身后这个垂死挣扎的小人,而是怕这小人震颤的手指触动到那个按钮,那个剑柄上泛着红宝石光泽的按钮。   然而,来不及过多害怕,那个按钮就在侠客的眼前陷进了古铜色的剑柄中。 第二十二章 一剑千年   一片亮光,惨白惨白,仿佛闪电打过脑海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将图像定格在一片突兀的白影中。   吴阴天很想睁开眼睛,他害怕那么白亮刺眼的光,害怕那么明亮耀眼的东西,也许是他的内心已经黑暗太久了,习惯了。   他开始急促地呼吸,一下紧过一下,但他的眼皮却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他突然想起,杨乐天那一剑已经让他瞎了,他睁开眼睛也是完全无用的。   不行,幻魄珠呢,我要幻魄珠!——他心里挣扎了起来,可是他想睁眼,不行!他想坐起,不行!甚至是想动一动手指,也办不到!他想摆脱这梦魇似的束缚,力所不及!就在他快要发疯的时候,忽听到耳边一声亲昵的呼唤。   “哥?”   听到声音,吴阴天倏地睁开了眼睛,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然而,他看到了,他竟然能看到,没有变成瞎子,可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大为惊讶。那是一块雪白的屋顶,奇怪的是,屋顶上没有一根木制的房梁,却有着一个突兀的圆形物体。在那物体中散发出了奇异的亮光,照耀着他的眼睛。   那是什么?没有蜡烛,没有油泥,却散发着皎洁的光?不会是……被一个可怕的想法充斥了神经,吴阴天慌忙合上了眼睛,连自己心口乱撞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曾听说过人死了之后,就会看到一片白光,那是通往地府的路,前面就是奈何桥。他大口喘着气,直面死亡之路他胆怯得紧。   若知,死,是他吴阴天平生最怕的一件事。   “哥!”又听到一声呼唤,他以为是吴雨燕,但这声音并不熟悉。于是,他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想转头寻找那声音的来源,然而他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箍住了,用了全力却半分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   吴阴天一惊,试着动了动手指,却令自己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中——怎么连手指也不能动,和梦魇里面的一样?这是哪里?谁在叫我?   他想张张嘴巴发出声音,然而,那喉咙跟火灼一样的痛。   “哥,你醒了么,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眼前一个陌生的面孔映入了吴阴天漆黑的眸子里。   “医生,快来看看,我哥醒了,他醒了!”欢叫的是个女孩,一脸狂喜地跑开了他的视线。   吴阴天一怔,医生是个什么东西,人么?姓医名生?那个女孩去叫“医生”来,是要做什么?这个女孩又是谁,难道来迎接我的不应该是黑白无常么,怎么阎王派了个女鬼?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打断了吴阴天心中一连串的疑问,他吓得身子差一点儿从原地弹起来,仿佛是被地府的冥雷击中了天灵盖。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眼前那团刺眼的亮光,听着自己喘息的声音一点点地平定下来。   待一切安静了,吴阴天这才放下胆来,想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面前刺眼的光,一个陌生的“女鬼”慌忙跑走,刚才那一声巨响好像是……他斜眼看去,用余光打量着那个发出巨响的东西,心中霍然一松——原来那只是一扇门,是女孩跑出去后关门的声音,而他就在这样一间屋子里,静静地躺在一张床上,仰着面。从那熟悉的心跳声音来看,他察觉自己似乎还活着,因为死人是不会有心跳的,这一点儿他刚刚才意识到。   这时,他又听到了耳边“嘀……嘀……嘀……”的声音,那是一种不间断而又尖锐的鸣响,仿佛随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律动着。   这是什么声音,好诡异的声音?这是哪里,为什么周围的一切都看上去那么诡异?既然活着就该不是地府,刚才那个人也不是女鬼?可是我没有看清楚她,我为什么不能动?   的确,吴阴天干瞪着眼睛,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靠余光环视着周围的环境。   对面的墙壁上,像是涂了一层白色的染料。在最高处,有一个黑色的四边框框窝在这片白色之中,下面的黑边上有一个红色的灯一直在闪烁着。用余光可以扫视到,在他躺的那张床的一侧是个高过他视线的大箱子,上面摆着一大束鲜花,那束开得正艳的花朵插在了一个罐子里。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一眼就可以看见罐子里盛着的水。   他的瞳孔霍然放大了,努力斜着眼睛盯着那个罐子看,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天呢,那罐子竟然是透明的,透明的!那是水晶么,这么大的水晶瓶要值多少银子!这里、这里难道就是缥缈峰的藏宝之处?那把会发光的剑真的带我来到了宝库?   吴阴天的眸子刚刚放亮,便再次心头一紧,五指下意识地想要攥紧,他在寻找什么兵器——哪怕只是身下的床单。但那仅仅是奢望,他发觉什么也抓不起来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堂而皇之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人用一块白布蒙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头上还带了一个白色的方帽。白衣人抬头看了看台子上摆着一个会闪光的东西,点了一下头,对着那个自称是他妹妹的女孩道:“按照病人目前的情况,能够醒来已经是个奇迹了,要想进一步康复,还要看他机体的恢复情况。”   “奇迹”、“康复”、“机体”……这些一连串的词语组成了吴阴天难以理解的句子,他警惕地审视着白衣人,心道:这是波斯的梵文么?这个奇怪的人是波斯人么?他们是这片宝藏的守护者?我不能动,他们会不会杀了我?   “好,那我们要不要做一些什么,或者准备什么东西?”女孩回应着白衣人。吴阴天听得又是心房一颤,原来这个自称他妹妹的人,是和那个白衣屠夫一伙的。   头顶传来白衣人平和的声音:“嗯,先买一张轮椅吧,看看能推着病人在屋里活动一下,毕竟躺了一年了。”   闻言,吴阴天脑子里轰鸣了一声——什么轮椅?躺了一年?一年,一年!不会吧,我竟然在这里毫无意义地躺了一年?!难道这里不是缥缈峰的藏宝之地么?那又是什么鬼地方?我究竟在哪里?   后面白衣人和他妹妹的对话,吴阴天没有心思再去听,便见那白衣人推门出去了,他所谓的妹妹又举着一个盒子兴奋地大叫:“喂,妈,我是燕燕……嗯,嗯,对,哥他醒了,你们快来康复中心吧。”   半个时辰以后,当一屋子的人聚拢过来,用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盯着他看时,吴阴天彻底傻了眼。陌生的环境中,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穿着奇装异服,男人留着短发,女人长发卷曲,令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他毫不相关,更加不能理解的是那群人的思维,一个个跟看宠物似的看他,又饱含着深切的爱意和关怀。吴阴天彻底被颠覆了三观,直到被一个削好的水果堵住了嘴。   “妈,看您。哥刚醒,怎么能吃这个?”燕燕从一双皮肤松弛的手上夺过了水果,指指头顶上悬着的一个瓶子,“哥吃这些就行了。”说着,她自己在水果上留下一个大大的月牙。   那一丝果香渗入了牙齿,吴阴天刚才真想咬上一口,可是他的牙齿也不会动,眼睛生生地看着香甜的果汁进入了别人的嘴里。   这时,那些人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用他听不大明白的词汇说着什么,但是,他大概是领悟到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叫“康复中心”的地方,是个专供病人休息的地方;刚刚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叫做“医生”,负责给他治病;而一年前的一场意外令他变成了废人,不,这个地方叫“植物人”,反正就是现在这个不会动的状态。这一年,他就躺在这张床上,什么也没有做过,还是多亏了这个叫做燕燕的表妹照顾。   大概明白了以后,吴阴天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背后的冷汗将床单和衣襟紧紧贴在了一起。他不知是被什么蛮夷番邦掠走了,好像是在一个连皇帝都管不了的地方。最后,他突然忆起了那些惨白的光——没错,就是那把永世剑有古怪,而杨乐天当时也和他的手同握在那剑柄上,这么说……杨乐天也来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朦胧的睡眼上时,杨乐天在柔软的大床上翻了个身,仍竭力地寻找着枕头的温暖。那枕头柔软极了,里面塞满了像鹅毛一样的东西,像母亲的大手般温暖地呵护着杨乐天的头。   “滴滴、滴滴、滴滴……”   一个单调乏味的声音,唤醒了那个沉浸在柔软枕头的人。他的大手在身边的闹铃上一挥,关掉了那烦人的节奏。   过了几分钟,杨乐天突然惊醒过来,睁眼:“不对,今天虽是周末,可还约了人,说好八点到的,怎能失约?”   即使到了现代,杨乐天仍然是个守信的人,他急忙一个跟头从床上翻下来,仅仅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就梳洗完毕穿戴整齐。最后,他蹬上一双网面的耐克鞋,在玄关的全身镜前照了照——整齐帅气的短发,白色翻绒的运动衫,一条看起来破旧却流行的牛仔裤。   “嗯,还不错。”杨乐天满意地一笑,之后忽然凝住了目光,看着镜子中的那个人发怔:来这里半年了,除了这张脸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外,其他的地方竟是没有一处相似。没有及肩的长发,没有青衣长袍,没有宝剑……   失神几秒,他痴笑一声,拉开沙发上黑色双肩背包的大拉链,塞入了一个篮球,拎起来,忽然心头一紧,又放下了那包。   那个东西还在里面么?也许有一天会见到他……杨乐天检查了一下,确定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后,微微一笑,又安心地重新拉上了拉链,拎包出了门。   上午的阳光蒸发出青草的香味,篮球场上,一群热血的年轻人正在拍打着篮球。杨乐天本不擅长此道,但是不知为何,从他第一天拿起来那个叫做“篮球”的东西,就能游刃有余。原本以他的轻功一步纵上篮球架都不成问题,更别说是翻手扣篮,只是在这里,他是并不会武功的。   虽然如此,那敏捷的身手还在,仅打了半个小时,他就为队里轻轻松松地赢得了胜利。杨乐天跺跺脚,仍是精神饱满地走下了场子,想去包里拿瓶矿泉水润润干燥的喉咙。然而,当他来到休息区时,却发现本在运动服覆盖下的双肩背包不翼而飞了。   “我的包呢?”杨乐天脸上一白,扭头问坐在休息椅上的一群大学生,“你们看到我的包了没有,刚才就压在这衣服下的。”   “没有。”一个学生摆手,他的女伴跟着摇头。   “大帅哥,是不是一个黑色的阿迪包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突然问。   杨乐天满眼焦急:“对,你看到了么?”   “你的包我没注意,我只看到五分钟前一个男人背着个黑色阿迪包。”那女生努努嘴,解释:“刚才那个男人用那包撞了我一下,连个歉也没道,就转进了男厕所……”   “谢了。”不等那女生说完,杨乐天习惯性地回手一拱,向着篮球场内唯一的厕所奔了出去。   “咦,这个帅哥好奇怪啊,怎么道谢还带拱手的,像电视剧里的人一样?”女生咬着下唇,满是疑惑的眼中冒着花痴,而随即她又放过自己的下唇,张大嘴巴,惊叹:“天呢,刚一眨眼的工夫,那帅哥竟消失了,这是什么速度啊?”   杨乐天的确步履如飞,他心中想着轻功的口诀,也就不经意地运用在这双略微僵直的腿上。他寻思五分钟的时间,那个贼人应该跑不远,现在去厕所门口堵,可能还赶得急。   不能丢!那东西一定不能丢!丢了就回不去了——杨乐天心中焦急,脚下更快,因为他还想见到琳儿、念儿,还有他的兄弟飞鸟,他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个不属于他的空间里。 第二十三章 寻人启事   男厕所的门大开着,杨乐天冲了进去,里面几乎没有人。唯一一个刚拉上裤链的小孩还在他锐利的目光下,脖子一缩,溜了。   除了西墙上一排站立的池子外,北面还有三个隔间,杨乐天一个接一个地推开去看,在他推到第二扇门时,突然眼前一亮,他看见他的黑色背包正湿哒哒地浸在马桶里。   杨乐天急忙抄起来,伸手去包内摸索,然而,摸了两摸,他的心脏也跟着手上空空的感觉漏跳了一拍——没有,东西呢,那东西呢,去哪里了?难道被冲下去了?——他往座坑的马桶里望去,一向冷静的他登时慌了,因为在他眼中只有一汪清亮亮的水。   没有!真的没了?——杨乐天眼光狂乱地向四周扫荡,将盛满纸的纸篓扣了个底朝天,用脚镗开,不信地将书包倒转过来,疯狂去抖……然而,那结果都令他失望。   乌七八糟的手纸、无辜躺在地上的手机、一瓶正在流淌着的矿泉水……都在默默地为他哀悼。杨乐天的七尺长躯缓缓蹲了下去,五指叉向那乌黑晶亮的发丝中,狠狠地抓起,向上拉扯。可惜这一切,无济于事,头皮撕扯的痛不能让那丢失的东西回到他手里。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没有那个,肯定是无法回去的……他感觉心脏的温度在一分一分的失去,陷入了痛苦的懊恼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杨乐天将地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胡乱地塞进包里,站起身来,垂头丧气地推开了厕所隔间的门。   这时,一个身形胖硕的男人捂着肚子冲进了厕所,与他擦身而过。杨乐天没有在意那胖子,径自走到对面的洗手池旁,扭开龙头。   将背包向洗手池的石台上一扔,杨乐天无力地洗了把脸,然后就让水这么哗哗地流淌,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些细碎的水珠如泪般的挂在他脸上,滑过他眼角微微显露出来鱼尾纹。是的,他已经老了,已是而立出头的年纪,居然还趁着周末答应了和同事打球。只可惜这场球他赢得代价太大,他是真的承受不起。   正恍然间,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他,令他的额头差点儿撞上镜子。   “哥们儿,这是你的东西么?”   “嗯?”杨乐天回头,一个古铜色的圆筒忽然跳进了他的视线。他的双眸骤然一缩,一把扼住了那人持筒的手腕,“是你偷的?”   “哎,你干嘛呀?”那人被抓得吃痛,一脸不乐意,“这东西可是我捡的啊,不是偷。”   杨乐天一怔,恍然想起这个人是刚才捂着肚子进来的胖子,应该不会是自己要找的贼,于是生硬地道歉:“对不起。”旋即他松开了手,接过那个剑筒,视如珍宝地摩挲起来。   “呵,看你这紧张的,一定是什么宝贝吧?唉,也就是遇上我,好人。”胖子说着,从裤子侧兜里掏出一盒烟,捏起一根,倚在洗手池边的窗口点上了。他斜眼看看若有所思的杨乐天,热情地将烟包递了过来,“兄弟,来一根?”   “不用,谢谢。”杨乐天摇头,边用手指轻轻触到剑柄上的红钮,边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燃烧的烟头在那厚厚的唇瓣间上下摆动,胖子向着对面飞了一个眼神,含糊道:“就是那儿了。”   “那儿?”杨乐天顺着胖子的目光看去,原来是被他忽视掉的第三个厕所隔间。他的手指轻压到那个红色按钮上,结果同他所预料的一样,那个红色按钮直至陷入到剑柄里,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那曾经印在脑海里的亮影,没有那瞬间能抽离灵魂的气流,他还站在原地,紧握着一只古铜色的剑柄,听旁边被烟雾包裹的人咒骂着。   “操,刚才那盘麻小里不知老板放了什么料,害得我那二十块钱全便宜给马桶了。”胖子看着杨乐天向前移动的脚步,笑着警告:“我告诉你啊,你可别进去,那隔间里全是麻小的味道呢,我这不是赶紧点根烟,去去味嘛。”他漫不经心地将烟灰弹到旁边的纸篓里,“要不,你也来一根吧?”   似乎想到什么,杨乐天没有回应他,而是脚步一转,抄起自己的背包翻找起来。拉开内兜的拉链,他找到了一个钱包,里面五张百元大钞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起,根本没有人碰过。   那个贼根本没有拿钱,还有我的手机也在……贼不为财?不可能!——他边想着,推开了几步之遥的第三个隔间,发现每个隔间侧面的隔板下都有一尺的高度是空的,也就是隔间之间是相通的。   杨乐天捏紧了钱包,立在原地思考起来:永世剑的剑柄应该就是从隔板的空当那里,由第二个隔间滚到这个隔间里来的……那么不妨大胆假设一下,那个贼人是拿到了永世剑,然后无意中触动了按钮成功穿越了,而他没有“握紧此剑”,所以永世剑滚落,不知道穿去了哪个时空……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说明剑柄上的按钮还没有坏掉,太好了!不过,为什么我每次按都回不去呢?难道,一定要同去才能同归?看来眼下唯有找到吴阴天……   “嘿,哥们儿,没事吧?”胖子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雾,将烟屁在窗台的瓷砖上缓缓地撵灭,掷进了纸篓里。   杨乐天被他一唤,惊醒:“哦,没事,再见。”他稍一点头,便快步走出了厕所。   “操,这哥们儿,有点儿意思。”   第二天是个工作日,杨乐天习惯性地起了个大早,在街边随意买了油条和豆浆,便拿在手里匆匆忙忙地乘上了一辆出租车。这半年来,他都是用出租车作为上下班的交通工具,虽然手里拿着汽车钥匙,也明明知道小区里的那辆白色捷达车是自己的,可是看着那有他照片的驾照,却是不敢动车,因为他不会开。其实,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他是怎么和另一个人交叠在一起的,那个人有着和他同样的外貌和名字,还有一份特殊的工作——警察。   杨乐天那日一醒来,就被人告之他在和歹徒搏斗时胸口中了抢,然后奇迹般地抢救过来了。他一出口,几乎露出马脚,还好那个警察没有任何亲人,只有一个刚分了手的女朋友向他讲述了一些事情。原来,这个世界上的杨乐天也是一个孤儿,他的父母在他十岁的时候死于一场绑架意外,而那个男孩也在那个时候立志去做警察。   警察!因为他在这次任务中的英勇表现,还破格由警司提拔成了警监?!   杨乐天一开始很讨厌这份工作,因为这工作限制了他自由活动的时间,他一心所想全是找到吴阴天,然后和那混蛋一起穿越回去。不过几个月下来,他也渐渐习惯了,毕竟人生活在社会中需要一份事情来打发那些烦躁的情绪,而更令他欣慰的是,他可以利用这份工作之便去搜找吴阴天。   正如现在,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点了几点,就敲击出了“吴阴天”三个字。他按了一下回车,眼睛注视着屏幕,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早餐豆浆,喝了两口。   这三个字他已经在警局内部资料库中搜索过无数次,可是每次只有那四个令人绝望的字出现在屏幕正中——查无此人。   半年来,这四个字无数次出现在屏幕上,而杨乐天早已从一开始的兴奋、期待、抓狂,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口豆浆一口油条地嚼着。   而此时,电脑那个圈圈突然转了半天,然后不动了。杨乐天微微皱了眉:“加载不上,死机了么?”他放下豆浆,在鼠标上点了两下,可那屏幕上的各个图标还是一点反应也不给。于是,他气闷地将鼠标一摔,刚要俯身重新按动机箱上的圆钮重启电脑,忽然那屏幕在他眼前闪了两闪,居然弹出了令人欣喜若狂的画面。   吴阴天,男,现居住地:北京市……   屏幕上有详细的资料,却在通常有照片的位置是空了。杨乐天反复读了几遍后,将那些资料熟记于心,便关上电脑,在电话中和下属打了声招呼后便走了。   由于是私人的事,杨乐天依然是出门打车,直奔一个叫“非凡康复中心”的地方。下了出租车,他抬头望向康复中心十六层的大楼。这个楼并不算高,何况,在北京这个繁华都市生活了半年,高楼大厦在他眼中早已司空见惯。于是,杨乐天放开步子,平静地步入大门,进去一打听才知道,他要找的三号楼原来是这康复中心后院的一幢老楼。   穿过一片开阔的广场花园,杨乐天便见到了传说中的三号老楼。这老楼很矮,只有六层,是八十年代初新建的第一批抗震房。现在老楼外墙刚刚经过重新翻修,在原本的红砖上刷上了明亮的白漆,乍一看,还真有些刺眼。   杨乐天在阳光下眯起双眸,驻足审视着这幢白亮的楼房,在寻找入口的同时,不由向上望去。忽然间,在他那启开一隙的眼缝中闪出了一道锐利的光,他呼吸一窒,游离的眼神霍然凝聚,定格在二楼的一扇窗子里,因为那里有令他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面孔——白皙并不张扬的方正五官,勾人阴霾的一双诡异眼眸,还有那令人憎恶的两片薄唇。   阳光的金辉下,曾经仗剑的青衣侠客恍然重现,杨乐天狠狠地收拢了手指,在心底大喝一声:吴阴天,跟我回去受死! 第二十四章 同去同归   康复的病房里,吴阴天盯着墙上高悬的液晶电视,早失去初来这个世界时对匣子里会动人物的好奇,他只是呆滞地看着那闪闪烁烁的屏幕,看着人物在不同场景中变幻穿梭。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却是什么也看不进去。这时,他眼珠一转,成功地让燕燕推他到窗边,无聊地看向外面,而他在轮椅上这一坐,就又虚耗了两个小时的光阴。   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完全要依赖别人的手脚苟延残喘,这具身体和半年前他醒来那日毫无差别,非但手指不能动,翻身都要别人帮忙,甚至是上厕所也要通过管子和别人的协助。他彻底被束缚在这具躯壳里了,偏偏头脑意识清晰得很,可正是这份清晰的自我认知,逼得他几近了崩溃的边缘。   吴阴天一个人楞楞的坐在窗口,漠然地注视着楼下开阔的花园,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白痴、废人、智障……两个小时内,他用上了所有所知的古代的、现代的词汇,默默把自己在心里骂了个遍。   然而,当风儿卷起纱制的窗帘吹上脸颊的时候,他还是毫无感觉。正当有些绝望的时候,他想起燕燕怎么说有事就一去不回,狠狠在心里咒骂了一句,他又想起等阳光的影子移到北墙下第三棵松树的树梢时,那个漂亮的护士就会来给他输液,不禁暗暗兴奋。   阳光走过第二棵松树了,他甚至期盼着马上就可以听到身后的门响,那个护士用温柔的双手扶上他的轮椅。有些按捺不住了,吴阴天的心口开始砰砰乱撞,因为那个护士长得像极了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人。   没错,他到了这个世界有了大把的时间静思过去,才反应过来他是爱过一个女人的,只是当时根本不懂爱情,也没有这个心思。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妹妹吴雨燕,从小一起和他在吴家长大的妹妹。这么多年了,他自己都没有看清过自己,原来他心里是装着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总是看那个江武兴不顺眼,原来……   想到这里,吴阴天下意识地想抽动了一下唇边的肌肉,他想笑,想苦笑、想大笑,可是那条肌肉根本如一条僵死的冬虫,分毫不动。于是,他只能在心里笑了。   而此时,阳光终于到达了第三棵松树,他却连笑的心情也没有了。因为恐惧,那个笑容已经在心里僵住,就像他那张不会动的面皮一样。   杨乐天!   透过明亮的玻璃,吴阴天看到了花园里那个只在噩梦中出现的人——是他,又是他!他居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那一双深邃的曈孔出现在阳光下,在撞上一双诡眸后,杨乐天定了一刻,随即走着吴阴天所在的三号楼而来。   看见杨乐天那沉稳有力的步伐,吴阴天就像看见了索命的黑白无常一样,惊恐地放大了曈仁。而后,在他听到一声屋门的闷响后,几乎要从轮椅上一头栽下来,即使他办不到。   “今天感觉怎么样?”身后传来护士小姐的甜美嗓音。   吴阴天不能说话,只有眼皮会动,每当护士这样问他,他通常会向护士眨眨眼睛,代表很好。但是今天他没有眨眼睛,而是盯着转到他面前护士努力把眼睛睁大,急切想表达即将而来的危险。   “怎么了你?”护士和煦地微笑着,并不是很在意吴阴天的回馈,整理完手上的器械,就随意把轮椅转了方向,推到床边,又问:“你累不累,今天是想在轮椅上输还是想躺床上去输?”   吴阴天无法答话,两只瞳仁在眼眶内急得滴溜溜乱转,就像是一个包裹在果壳内的坚果仁。   “怎么了,这是?”护士看到不禁觉得好笑,微笑着问。   “砰!”   那护士话音刚落,房间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英俊的男人。   抬头一望,年轻的小护士怔了怔,猛然看到这样帅气的男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旋即手下一慌,本向着吴阴天手背血管上扎去的针头,堪堪刺偏,直接捅到病人的拇指上。   啊!——吴阴天在心底惊叫了一声,他不是因拇指被穿而呼痛,而是看见面前的男人骤然绷紧了神经。   “你是?”心如鹿撞的护士小姐问。   杨乐天微笑,随口道:“我是他的表哥,过来看看他。”他几步走到沙发前,坐下,慵懒地靠上皮质的沙发背,“我表弟近来的情况好么,情况可有改善?”   “哦,他最近就是老样子,只有眼珠能动动,植物人能醒来就不错了。”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护士故意提高了声音,边用手掌半遮着,偷偷拔出了那根插错了的针头,生怕被这个表哥看见会遭到什么异议。   只是她没有想到,有异议的只会是那个精神惶恐的病人,而这个病人此刻又哪里顾得上提出异议?吴阴天直视着坐在沙发上的人,面色阴郁。他刚才真的很怕杨乐天,可是一旦真正对峙上了,他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大不了一死,反正他现在这样活着也毫无价值。他这样压抑着自己心底那些恐惧的种子,不让它们如干柴似地燃烧起来。   杨乐天神色冷定,一面把玩着手边茶几上的一只茶杯,一面看着那个护士熟练的给吴阴天挂上一瓶透明的液体,转身离去。   “怎么样?现在屋子里就剩你和我了。”杨乐天站起了身,走到吴阴天面前,毫不客气地将插在他手背上的针头拔了出来。   你要干嘛?——吴阴天一惊,挑眼看向那个如老虎般危险的人。   轻浅一笑,杨乐天突然手腕一转,将那滴着液珠的针头刺向他的咽喉,又蓦地顿住,若有深意地看他。   怎么,他要杀我?——吴阴天黑瞳骤缩,刚才压抑在心底的恐惧火苗瞬间蔓延开来——不!我体内的龙心蛊呢,都在哪里?怎么还不发挥作用,难道我今日就这么死在他手上?我不甘心……不甘心!这不公平,我现在根本没有反抗能力,不公平,绝对是不公平!   他将视线移向门口,期盼着那里会有人马上推门而入,发现他们,救他一命——对,燕燕,燕燕不是该回来了么,怎么还没回来?   “你盯着门口也没用,你的妹妹暂时不会回来。刚才我路过走廊的时候,看见她推着一辆载着个妇人的平车进了抢救室,恐怕一时半刻是顾不上你了。”杨乐天一眼看穿了吴阴天的心思,便顺手打翻了他的希望。   不,难道是“娘”病了?!这老不死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真是天杀的!——诡眸闪了两闪,吴阴天咒骂完,又恶狠狠地瞪向杨乐天,仿佛在说:没有人来,你也不敢杀我,在这里杀人可是犯法的,你杨乐天一样要偿命!   杨乐天冷笑一声,只让那根又尖又细的针头带来一些威胁后便停下来,从那脖颈下的动脉移开,随手丢弃。“我不在这里杀你,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我要带你回去,对着那些你害死的人磕过头后,再杀你!”   这话令吴阴天安心,至少他现在不用经历可怕的死亡,而下一刻,他看到了杨乐天手里的东西,又蓦然间高兴起来。   ——那不是永世剑么,果然还在他手里,有了那把剑就可以回去了,那么我就能动了!哈哈,太好了,我再也不用束缚在这个躯壳里了,而且还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功。哼哼,杨乐天,你的如意算盘似乎是打错了吧?怎么不动动你的猪脑子,回去之后,你杨乐天还是我的对手么?让我磕头?我就让你去吃屎!   “你似乎高兴的太早了。”杨乐天看出了吴阴天眼睛里的笑意,摩挲了一下剑柄,“我带你一起回去,只是想利用你的力量,开启这把仙剑。”   吴阴天眨了眨眼睛,“利用”这个词在他心里无限放大,这两个字眼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这更是他常玩的把戏。他想,只要能回去,还指不定是谁利用了谁。于是,讥笑和讽刺从那双诡眸中漫溢出来。   然而,正如杨乐天所说,吴阴天的确是高兴得太早了,因为杨乐天的话还没有讲完。病房中,那个千年之前的侠客继续说着——   “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是一定要回去,而你——”杨乐天语声一顿,猛然抓起吴阴天的手,与自己的拇指同时按在剑柄上的红钮上,说完了最后两个字:“——留下。”两字言毕,万道白光将他二人笼罩。却在此时,杨乐天猛一抬腿,一脚踹上了吴阴天柔软的肚腹。   “哐啷啷——”   这一脚力度着实劲猛,吴阴天倏地连人带椅地飞了出去,轰然撞上了三米远外的白墙。由于惯性,他的身体从轮椅上反弹起来,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惊得睁大了眼睛,吴阴天看着一团银色的光影在杨乐天的周身萦绕,宛如火树银花,而他却已不在那奇异的光中。   “吴阴天,我祝你在此长命百岁。”   轻蔑的冷笑自那团白影中传出,并在半分钟内消失殆尽。当然,随着那些奇异光芒消失的,还有杨乐天和那把可以穿越时空的永世剑。   没有永世剑,就没有再回去的可能!   吴阴天急促地喘着气,感觉吸进去的空气都不能进入肺部,憋得难受。他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光的幻影,好想伸手去抓,而他却连举起手臂的动作都办不到。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块顽石,要让顽石点头,何其难也?   正在此时,一张纸如鹅毛般地从消逝的光影中飘了出来,幽幽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吴阴天注意到了那张纸,目光随即在纸上一扫,可怜他一口气还没倒上来,便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不!我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为什么,杨乐天你为什么不干脆一剑杀了我?我不想活下去了,不想……   这次是彻底的绝望,心里的嘶嚎是那样的无力。他就像是掉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一直在不断尖叫,声嘶力竭,却无人听到,更无人伸出一只援手将他拉上来。   他怕死,怕死的要命,可他更不想这样生存下去,被如钢盔似的躯壳永远束缚着灵魂。可被这样的躯壳束缚着,他却连自杀也办不到。面前的一纸诊断证明,就像是一封无期徒刑的判决书,宣告了他悲哀的余生——他全身的肌肉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不可逆的萎缩,不会再有任何康复的希望。   是的,吴阴天将永远被束缚在这具僵死的躯壳中,直至自然死亡。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他作恶的报应。唉,不过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呐……”很久以后,在另一个世界,杨乐天与飞鸟在树下对弈,略带惋惜地弃掉了手中的棋子。 第二十五章 事有蹊跷   京城,夜家荒宅。   “我落花,此生的心只属于你飞鸟一人。”   曾经的誓言,回荡在脑海中。落花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日在无名山庄的酒窖洞口站在他面前的情郎。那是一次并不算伤感的告别,他们在雨后的天空下,彼此许下了互付真心的承诺。   “飞鸟,你能原谅我么?”良久,落花喃喃自语了一句,睁眼盯着方形锦盒中镯子上的青玉流光,失神半晌。然后,她拿起镯子,迟疑着圈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端详了一下,便拾起桌上的抹布,擦拭起旁边的几案。   “有些东西擦得太干净,反而会招来尘土。”夜里欢从门槛处踏进来,在落花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如今,他那总是站着的习惯也改了,由于余毒未清、力弱体虚,时不时就要找地方坐下来休息。   落花听男人坐下来,手中仍然不停地擦着一个花瓶,头也不回地答道:“这花瓶若是不擦,瓶上彩绘的繁华就会凋谢了。”   听她一句话说得颇为惆怅,夜里欢淡淡地瞥了一眼她忙碌的背影,冷漠地开口:“人生本就如此,活在这世上,就不要奢望能够得到别人施舍的关心。”   “是么?”轻轻地,落花泯起了嘴角,苦笑。她的镯子在手腕上闪闪发亮,随着擦拭的动作在小臂间来回跳跃。   落花愉快地哼起了小曲,将手下的花瓶擦得一尘不染。她这便又拿起旁边一只已经裂开的木雕老虎,边哼着小曲,仔细擦拭着虎头。   “哐!”,那小曲中忽然夹杂了一声不和谐的音调,落花诧异一楞,手中的抹布登时停了,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向自己的腕间看去。   撞上了几案的尖角,那腕子间的镯子陡然裂开了,青玉的光泽不再流转,而是在那道裂痕中支离破碎。   “啊——”伴着落花失惊的叫声,玉镯就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断开、坠落。   落花下意识地退开一步,看着地上那一分为三的玉镯,一时间竟是楞住了——竟、竟然就这样碎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带了不到半刻就碎了?难道……难道这真是命?!   看见那样惊愕的眼光和怔愣的样子,夜里欢起身主动上前,弯腰拾起了玉镯的残骸,递向落花,“拿着。”   听到这冷如秋水的沉静声音,落花身子不由一震,迅速从恍惚中明白过来。她只答了一个“好”字,便顺势接过玉镯,捧在手心里。   而此时,夜里欢并没有收回那只触到落花肌肤的大手,而是就这样悬在半空,保持着那个递过去的姿势,忽问:“你的手……怎会这般冷?”   “冷?”落花从牙缝中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神同时变得复杂起来。她飞快地别过头去,掩饰起什么,“抹布我浸过井水,刚才又用它擦拭了半天,手自然冷,有什么稀奇。”她将镯子的碎块用香帕包好,收在衣间。   夜里欢将手抽回,冷冷地盯着落花。那样的眼光,即使是在春末夏初的季节也如雪地寒风一样凛冽如刀。落花被他看得不知如何自处,决定不再擦拭,转身退了出去。   她的脚步匆匆,刚走到古旧的花庭,忽然弯下身来,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意识到不好——难道是又到时辰了么?   落花抬头望天,那里一团红色的云渐渐暗淡,落日瞬间失去了它温暖的光芒,消失在那片灰蒙的空际中。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那些美好的彤云都远离了她,飘到天边,不见。   果然是时辰到了,该喝药了——落花苦笑了一下,勉力起身,忍着心间的痛,匆忙沿着满是残垣断瓦的花径走去她的屋子。   落花没有看见,在她身后一条孤单颀长的身影卓然而立,夕阳的残照还没有温暖他的身子就在他眼前消逝。夜里欢一直静静地驻立在那里,直到女人走远了,才突然发足追了上去。   黄昏逝去,外面完全笼罩上了夜色。落花一步迈入自己的房门,扶着桌子踉跄到床头,从枕下翻出了一包药粉。她颤抖着打开皱褶的药粉纸包,倒入桌上盛着清水的碗中,就在她端着碗正欲饮下之时,房门忽然发了一声巨响——   “哐当!”   落花手掌一震,药从碗口洒了出来。门是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的,夜里欢挺着凛然之躯出现在门口。他携着风大步走到落花身前,不由分说,一掌打翻了女人手中的瓷碗,大声质问:“你喝的是什么?你病了么?”   “是,我病了。”一怔之后,落花垂下眼帘,黯然看向地上的碎片,一只手狠狠地抓住心口的衣襟。没错,她的心痛正发作得紧,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上那一滩能够止痛的药水。   不顾落花的感受,夜里欢粗暴地抓起女人的衣领,不解地喝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喝这些东西?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我作践自己?”对上那双喷着烈焰的冰眸,落花轻哼了一声,承认:“对,我就是作践自己,你管我不着。”   “够了!”夜里欢气愤地将落花的身子掼到了地上,自己却因为过度用力而猛烈地咳嗽起来,抠着桌边极力压抑着,“咳,请你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好不好?不要再吃这些像五食散似的东西,这些东西吃了会上瘾,它会害了你……咳咳……”   “夜里欢,请你出去!”落花桀骜地站起来,瞪着含泪的眸子,伸手指向门口,愤怒地大喝:“请你出去,现在就给我出去!从今以后,我的事情、我的身体通通不劳你费心。你个病秧子最好还是管好你自己,别来烦我!”   “你这样会见不到飞鸟!”急促地咳了几声,夜里欢憋住一口气大声提醒。   “飞鸟?”落花心里砰砰乱跳,眼光胡乱地搜索着,她没有多想就抄起桌上的一把利剪,比向自己的喉间,凶狠地瞪着那个喘着急气的男人,“我告诉你,你若再来管我吃什么、喝什么,我现在就死在这里,宁愿永远不再见飞鸟!”   “你疯了?”错愕一怔,夜里欢眯起冰眸,看了看那把寒光闪烁的利剪,又看了看那个正在某种边缘挣扎的女人,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真是疯了!疯女人!”骂完,他用拳头砸裂了桌面,转身快步向外走去,狠狠地甩上了缺了一角的房门。   簌簌腾起烟土,残旧的木门从框上剥落下一些木屑,兀自摇摆。突然“叮”地一响,一把利剪跌到地上弹起,复又落下,那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格外尖锐刺耳。本持着利剪的女人也瘫坐下来,茫然地望向地面那一滩明晃晃的药水,低声喃语:“飞鸟,你快回来,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想见你一面。”   自从那日分离之后,落花和夜里欢来到京城的夜家荒宅已经整整两个月了。第一个月时,她日日望天、晚晚对月,向天边传递着无尽的思念;而第二个月,她却度日如年,迫切盼望着飞鸟能回来与她见上一面,就一面,她只求见一面而已……   一、二、三、四、五……这是多少日子了……   “你怎么还在做这些事?”隔日午后,一缕如风的脚步凑进来,风中传来夜里欢微凉的声音。   不去答夜里欢的问题,落花蹲在墙角,兀自用一把匕首在青砖的外墙上刻上了“正”字的最后一划。   “上次的事情,对不起。”夜里欢在落花身后站了半天,才憋出了这几个字,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金光闪闪的颈链。   “哗——”   纯金的细链如流苏般垂了下来,尽头还悬着一颗饱满的珍珠坠子。这珍珠的颜色不同寻常,它不是贝壳的斑斓流白,而是灿灿生金,是一颗名副其实的金珍珠。这稀世珍宝乃是夜里欢的家藏之物,一直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如今他拿了出来,竟是为博红颜一笑。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冰冻的心已经被这个女人的某种魅力溶化了。   阳光下,那一滴如水珠般的珍珠,在落花的侧脸旁焕发出璀璨夺目的光泽,诱惑着旁边嗜金如命的女人。   “收下吧,当是我诚心道歉。我看你那青玉的镯子也碎了,不如带这个吧,你还是更配金子的。”   我是更配金子的?——落花闻言一怔,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夜里欢说得没错,她是更爱金子。于是,落花对着满墙的“正”字颔首,伸手去接,而那串链子又忽然逃离了她的指尖。   “我帮你带上。”   耳边传来了夜里欢温柔又生硬的语声,落花轻轻点了下头,食指攀上那颗金光四射的珍珠,感受着它带来给自己胸间那丝丝缕缕的冰凉。不料,这丝冰凉却令她内心的谎言不攻自破,她有些受不了,也承受不起。但相反的,她却更用力地握住那颗金珍珠,逼迫自己悸动的心安静下来。   “那药……你喝了么?”落花很快转移了思绪,轻轻问。   “喝了。”扣好了颈链的细小搭扣,夜里欢淡淡地回答,径自踱到了一旁的乱花丛边。那里有一面倒塌下来的墙上爬满了野生的蔷薇,殷红如血。他随手折下一朵,深深地看了一眼被花茎刺破流血的手指,静静地问:“我还有多久?”   落花起身,走过去面对他,很肯定地回答:“还有很久,你不会死。”说罢,她仰面冷笑了一声,一甩罗裙,就突然转身离开了。   闻言,夜里欢的心底一空,不自觉地转身,看向那女人远去的方向。他的眸底瞬间红了,原来在他冰眸中映照出了女人荷叶卷边的罗裙,那竟是一袭宛若夕阳般的血红。   “我不会死,那你呢……”夜里欢对着女人的背影喃喃失神,捏着那支血色的蔷薇凑在鼻息前闻了闻。   那日夕阳西下,摆在落花面前的依然是一碗药,那碗药清澄透明,可以映出落花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她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平息了心间刚刚翻涌而上的痛楚。   如此的一幕,每日都在这间空荡的屋子里重复上演,直到墙上的“正”字写到了尽头。这一天黄昏,落花喝完了桌上的药,便推开窗棂,倚在窗口,让外界的黑暗慢慢包裹自己的身体。直到月上中天,她也没有在屋内燃蜡,只有桌上一把尖利的匕首在斜洒进来的月光下泛出冷光。   “飞鸟啊,飞鸟啊,你回来,你快来。我快撑不下去了,这回是真的撑不下去了……”落花一声声地呼唤低了下去,神智有些恍惚了。   正在这时,一缕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息从黑暗中伸出手来,迅速向她探来。蓦然间,仿佛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臂弯,将她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沉沦之殇   飞鸟?是飞鸟!   “你回来了,你终是回来了!”落花满心喜悦地抬头,眼中看见的居然真是他的情郎。月光下,硬挺的五官从黑暗中深刻地浮凸出来,那的确是一张亲切的面庞。   “嗯,我回来了,落花。”飞鸟用力地点头回应,又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女,轻道:“紫瑶,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和她有些话要单独说。”   “哼,大坏蛋。”月紫瑶一嘟嘴,又耸了耸肩膀,“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们先谈吧,我在这里欣赏月色也不错。”   “嗯。”飞鸟看见月紫瑶兴奋地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欣慰地点了一下头,旋即从窗口直接翻进屋中,回手“吱”地一声合上了窗棂。   “怎么也不点蜡?”   关上窗棂,飞鸟才发现屋内一片黑漆。他微笑着,径自走过去将桌上的长烛点燃。烛火一照,立刻驱散了黑暗。同时,桌上的匕首也反射出了骇人的红光,只不过,飞鸟并没有在意那东西。因为此刻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仔细端详一下情人更加重要的了。   然而,待飞鸟转过身,看清了一袭素衣的落花,却怔怔失了神:“落花,你……”   面前的女人一身素裙净如白雪,泼墨般的青丝用一支金钗高高挽起。那发钗金灿灿的颜色正映上女人颈中一颗圆鼓鼓的金珠,相映成辉。但这些闪闪的金光,却将她那苍白的容颜映出了铁锈的颜色,看上去更加憔悴。   “飞鸟。”落花踉跄着扑过来,晃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跌倒在飞鸟的臂弯上。   “你这是怎么了?”飞鸟抱住那软绵绵的身子,却发现这具身躯明显比原先轻了许多,这一抱竟似抱住了一团柳絮,他心头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紧张地问:“落花,你在这里明明是在为别人疗伤,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落花却不答他的话,只靠着情人温暖的肩头,自顾自地问着:“飞鸟,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为什么让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为什么……”她开始又哭又笑,继续说给自己听,“不过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还来得及,来得及。”   “我不回来,是因为要为大哥守孝。我在缥缈峰中守到尾七,才带着紫瑶姑娘出来,谁知……”飞鸟深吸了一口气,本想解释完,可这心头忽的生出了一阵酸,便说不下去了。于是,他抱紧了怀中软软的身子,叹气:“算了,都过去了。落花,我既然都回来了,你就不要哭了,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   说到此,飞鸟听怀中的呜咽声依然不止,便单手掬起落花的下颌,低头温柔地道:“不哭了,我可是打算回来和你高高兴兴地过完后半辈子呢,怎么能一直哭呢?”   “后半辈子……”落花喃喃重复了一遍,温暖的话语宛如一把杀人的刀割痛了她的心,痛得她连泪水也哭不出。此刻,她迎上飞鸟暧昧的目光,认真地道:“飞鸟,我不哭了,我还要擦亮眼睛,把你的模样好好记在心里。”   “好。”飞鸟轻轻刮了一下落花秀丽的鼻梁,宠溺地道:“我要你记一辈子、看一辈子,我……我更要爱你一辈子。”   “呵,你还真是肉麻呢,比妓院里那些恩客说得还要肉麻。不过,要是那样就真的太好了。”落花含着笑,轻轻摇头,“但我不止要你爱我一辈子,我还要下一世,还有下下一世。”   飞鸟轻笑:“哈,人家都说女人最贪心,果然是啊。”   “当然,我落花要永生永世、每个轮回都要和你在一起。但是对不起,今世我——”落花说到一半,悄然抓住了桌上准备好的匕首,蓦地刺向自己的心间,“——不能陪你了,原谅我。”她憋着一口气说完了这话,眸中顿时失去光彩。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飞鸟眼前一花,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有过来,脸色已然苍白下去。白,全部是白,空白的大脑不能思考。飞鸟震惊地看着怀中的情人,看着血一点点浸染了雪白的衣裙,看着那惨亮的白刃深入了火热的胸膛。   这个刹那,飞鸟完全的呆了。甜腻的话语犹在耳畔,而最后那句乞求原谅的声音也像大锤一样击碎了他的脑壳,砸烂了他们刚刚一起勾勒出的幸福美好。   “你在做什么,落花?”半天,飞鸟才全身颤抖着问了一句,依然不确定着什么。   “飞鸟,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我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你却完全不计较、还依然爱我,我如今这样做是对不起你。”落花吐出了一口血沫。虽然她在尽力控制着情绪,可眼角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淌落。   “你是很对不起我,你这样不爱惜生命……落花,你不要死,我已经失去了大哥,不能再失去你!”飞鸟的泪抖落在情人的面颊上,与那涓涓流淌的离人泪相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杀,这是为什么?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啊。只不过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老天还让我见到了你,真好。”落花泯了泯唇,忽然将手握在刀柄上,咬了咬牙,用力。   “你在做什么!住手!”飞鸟目不可信地看着落花的手撼动了匕首,血从她胸口汹涌流出,而那只握刀的玉手却软了下去。   落花痛极地拧着眉头,虚弱地道:“飞鸟,飞鸟,我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在,我在,你别再做傻事了。你要我做什么?”飞鸟紧紧握住落花冰冷的右手,想给的温暖却传不过去,那只手依旧冷得像块冰。   “求你先答应我。”落花抖动着嘴唇,说得艰难。   “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飞鸟心痛地满口应着,“总之,你别在动了,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拔出匕首为你快速止血。”   “别……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那匕首插得深,即使你拔出来了,我也是个死人了。”落花无力地抬起眼睛,“我只求你,帮我将这颗心剜出来,然后给夜里欢服下,根治他体内的毒……”   “你说什么?”明显愣住,飞鸟脱口问。   “飞鸟。”落花握上飞鸟的手,微弱地提醒:“你刚才答应我了。”   在飞鸟的脑中,一道闪电过后,紧跟着是一个炸雷,那刺目的白光和震耳的雷动无一不发人深省。他惊愕地看着坦然面对死亡的情人,将手从落花的五指间抽出,恍悟:“原来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就是为了取心给那个冰人疗毒?”   “对。”落花动了动手指,望着飞鸟的那张脸,眼神开始涣散,“我每天都会在日落时分喝下一碗药,那是一碗毒药,会令我心口作痛,又是一碗止疼药,让那痛停止下来。只是我体内的毒会一日日地加深,最终练成一颗无与伦比的毒心。呵,今日你来了,而那药业已是最后一剂。我的毒心已成,你只需将它剜出来便是。”   “不要……不用!”飞鸟摇头,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哥不是说把幻魄珠留给你们了么?对,用幻魄珠,那颗灵珠一定可以救夜里欢!”   “没用的,幻魄珠我试过了,没用的……”落花的声音有些飘忽,缓了一口气才道:“世间唯有这毒心可解夜里欢那深入体内的寒毒。”   “不可能,这不可能!”飞鸟的语声跟着手臂一同颤抖。他虽然知道这话是从天下间第一毒手嘴里吐出来,定是毋庸置疑的,却仍是倔强着不愿相信。然而,那完全出于感性的坚持很快崩塌,他忍不住想要知道答案:“落花,为什么?那个男人值得你为他牺牲么?告诉我,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还他……还他在天神教中对我的照顾。呵,我落花做了一辈子的毒女人,没做过什么好事,只是傻了一辈子在坚持自己的执着——报恩,报了吴阴天的养育之恩,又报了夜里欢的知遇之恩。当然,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还是你,飞鸟……”   “不,落花,你没有对不起我,我都不在乎,都不计较了!我只求你能活下来,哪怕是就这么躺着,让我这样照顾你一辈子我也愿意。”   落花点点头,将手从飞鸟的手上移开,深入袖中,费力着掏出了一只青玉的镯子,“这个还给你吧,可惜碎了。”   飞鸟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那只重新用金箍修好的镯子和镯子上不连接的青玉流光,竟是有些痴了,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定情之物,是飞鸟唯一送给落花的东西。   “怎么就碎了?”   “是啊,我们注定今生有缘无分,所以你不要太难过了,我想……我这辈子还是比较适合金子的。”落花含泪带笑,将镯子送到飞鸟手里,那五指又绕过胸间的匕首,移到颈下的金珍珠上,握紧。她满眼渴望地看他,用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开口:“只求你……帮我完成最后的心愿。”   “我……”飞鸟瞥了一眼那匕首,闭上了眼睛,沉重而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他再一睁眼时,却见落花那张苍白的脸已完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女人安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微微勾着嘴角,心满意足地垂下了眼皮。   “不,不……不!”飞鸟感觉一下子头晕目眩,天崩地裂。身下的大地在颤抖,头上的屋顶快要崩塌,他将和爱人的身体一起被悲恸埋葬。   他抓紧怀中的女人,仿佛感觉陷入了一个漩涡,四周都是张牙舞爪的火焰,灼破他的衣衫,灼得他满身伤痕。然而,他却没有动,只在漩涡中艰难地喘息着,喘着烈风中施舍过来的热气,紧紧搂着怀中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的唯一,他此生此世的挚爱,尽管他们彼此真正相濡以沫的日子屈指可数……   飞鸟费力地将一口气吸进身体,又绝望地呼出,那口气息便在红彤彤的烛光中攀升,宛如在冷气中蒸腾,渐渐淡去。曾经为了她,他自残一臂,放下了剑;曾经为了她悔婚,他自爆功力,破碎了灵魂;曾经为了让她走,他甘愿喝下毒药去逃避内心真实的爱;曾经为了她能活命,他背弃了自己毕生的坚持,在邪派做着伤天害理的勾当。还有很多的曾经,一些以他飞鸟的本性绝不可能做出的事情,都为她打破了……   他为了她,已然沉沦。   飞鸟轻轻抚摸着那张风华绝代的容颜,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落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愿护你万世。你若化作一缕轻烟,我便化作一朵浮云,为你遮风挡雨。呵,你真傻啊,这辈子何言谁亏欠了谁呢,只要两颗心从来没有分开过,那么无论什么恩怨纠葛,无论身处何处,甚至是阴阳相隔,都不再重要了吧。落花,我们的两颗心永生永世也绝不分开,绝不!   绝不分开……   心里那个强烈的声音冲到最后,便骤然低了下去。他这一辈子所能流的泪,恐怕都在这一刻哭干了,他真的觉得眼睛里很干很涩,那股酸酸涩涩的痛憋在心里却哭不出来。落花和他定了互付真心的承诺,可是为什么他的女人要将一颗热忱的心送给别的男人,他想不通。他并不是在吃醋,他还清醒地明白落花是为了救人,但是在他心底崛起了说不出的感觉,莫可名状。   “啊——”   仿佛想把憋在心里的东西全部都吼出来,飞鸟向着空中发了一声呐喊,那声音直穿透房顶地下,震天震地。   假如天地间,有一种感情叫做爱,那么他们两个人便经历了最为惨烈的爱情。也许这爱情是老天对这毒女人作恶的惩罚,然而,在这份爱里,受伤最深的却是那个心地善良的人。人们常说,善良的人往往最好欺负的,是的,落花正是一遍一遍地在飞鸟的心尖上挥舞着鞭子,直到将她的情人伤得鲜血淋漓,临死还不肯罢休地添上了一鞭。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凝滞的空气被打破,门外跌进来一个冒冒失失的影子。月紫瑶闻到那凄厉的吼叫跑了进来,慌忙间看见那个刚才还好端端立着的女人浑身是血,显然已经气绝,不禁吓得尖叫了一声,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然而,当她看到飞鸟接下来的动作时,却骇得叫不出来,连双腿都陡然软了,“噗通”一声,瘫跪在地上。 第二十七章 心药心病   双手沾满了殷红诡异的东西,那些却是飞鸟平生最不想沾到的东西——血。而更为甚的是,那些血是属于他的挚爱。飞鸟现在所做的事情恐怕将会成为他毕生的噩梦,然而,他却非做不可。   他要完成落花的遗愿。   飞鸟的手握在匕柄上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而这颤抖并没有阻碍匕首下划的趋势。一受外力,落花心间的伤口便在锋利的刀刃下扩大了一分,血从那破开的胸口喷出来,如泉水般溅了他一脸,刺激着他燃烧中的双眸。   现在,飞鸟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已布满了可怕的红丝,仿佛是一条条细小的火线在肆意蔓延。而在那上面,还混着落花的血。   无法睁眼,无法直视,无法再动手。他的手蓦地软了下去,身子里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空了,甚至是握拳的动作都是虚的。那软绵绵的拳头只是一下下地砸着地面,直把关节处撞得鲜血淋漓。   他办不到,他是真的办不到,那刀下是他的挚爱,他怎么忍心做这种事情,甚至是给对方带来细小的伤害,他都恨不得以自己身体的十倍伤害加以偿还。可是现在,他却要生生挖出对方的心脏,这令他情何以堪?但如果不挖的话,落花死得将没有价值……   尽管内心挣扎,可飞鸟还是将血淋淋的手重新握回了匕柄……   “让我来吧。”   “你来?”飞鸟盯着匕首,回答了头顶上卷过来的“冷风”,声音隐忍且坚决:“不,这是我的事情。”   “还是我来吧,你办不到的,何必勉强自己?”   “勉强?”飞鸟的手在匕柄上紧了一下,苦涩地笑起来:“对,我飞鸟是勉强了,我连握匕首的力气都没有,但那也轮不到你费心。”   空气中有拳头攥动关节捏出来的脆响,可只发了一声,那紧握的拳头便已放开。夜里欢刚才在房顶上听到屋中所发生的一切,内心已是一场翻江倒海了,这时但见飞鸟这样坚持,也觉得自己多少可以理解飞鸟的感情,于是他耐着心,蹲下劝:“飞鸟,别再折磨自己了。”   “呵,折磨?说得好啊,折磨……折磨……”飞鸟反复念叨着,用力下割,他想亲自完成落花拜托他的最后一件事情。然而,那只早已软得握不住刀柄的手,又如何能撼动那带着心脏的匕首?   “我来!”夜里欢看不过眼,突然抢过匕首,一划而下。那速度快得令飞鸟措手不及,可他岂能如此眼睁睁地看着,尤其当他看到夜里欢真的要挖出那颗心脏时,他的力量猝然如山洪暴发,不但从身体的某个角落觉醒了,还势不可挡。   “住手!”飞鸟一把扼住了夜里欢欲挑出心脏的腕子,怒火焚身地瞪着他,“你给我滚开,这是我的事情,我说过了,这是我的事情!我知道,那颗心能救你的命,但你也不至于如此迫不及待吧?你就不可以等一等?”   夜里欢与他对视了一刻,深沉的目光中透着寒意,他知道现在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于是,他出了手,用左掌陡然击向飞鸟的肩头,“啪!”地一下,将毫无防备的飞鸟打翻在地,抓住空当剜出了那一颗还冒着热气的心脏。   “你……”飞鸟从地上爬起来,气结,“你……你真是冰做的么?你的心也是冰做的?落花为了报恩,已经牺牲性命把心都掏出给你了,你就那么狠心,那么迫不及待,你到底有没有血性,还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没错,我宁愿就不是个人!最好生来就是条冷血的毒蛇,只会杀人,不会动情……”夜里欢的语声居然在颤抖,他三步并作两步,抓起飞鸟的衣领,“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为人了,当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你知道这几个月来我是什么感觉么?”   语声一顿,夜里欢松开了飞鸟,高举双臂,癫狂地发笑:“我很高兴,很高兴的……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用在午夜梦回时看见我惨死我的父母,再也不用去面对被吴阴天糟蹋了的妹妹,还有那些天神教的兄弟,那些为了天神教浴血奋战、却遭遇横死的兄弟。”他忽然敛气笑容,盯着手中匕首上正在淌血的那块肉,全身颤抖起来,“但是为了这颗心,我却不能死了、不能死了……”   刹那间,飞鸟被夜里欢的发狂震得清醒过来,涣散的眸子在那黑衣人身上慢慢凝聚,最终变为了坚定。   “对,你要代替落花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她未了的精彩人生。”一语毕,他见夜里欢完全没有反应,依是一副癫狂之态,又重重地补上了一句:“这是你的责任!”   “责任,我的责任?”夜里欢缓缓地转头,在撞上飞鸟脸上的坚毅时,那对失落迷茫的眸中霍然重现了光亮。   静默在空气中流动,仿佛两军对垒,却都是躲在壁垒后面,按兵不动。他二人僵持了半晌,夜里欢终于坚定了决心,肃然开了口:“若是我的责任,我夜里欢一定不会逃避。”   “那就好好活下去吧……”缓了一下,飞鸟上前拍了拍夜里欢的肩膀,一个人离开了这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   刚一接触冷风,他就忍不住作恶。可是,胃里的食物一到咽喉就立即滑回去,上上下下几经折磨,却是无法将任何东西吐出来。他只感到胃里还在不停抽搐,嗓子沙疼得像刀割一样痛。嗤笑一声,飞鸟不禁心中自嘲:这就像我和落花的爱情,历经千磨百难,搞得两人伤痕累累,却究是没有结果的。   他扶着树干,独自体会着天旋地转的痛苦,良久以后,才对着头顶的明月发出了一声落寞地轻叹:“落花,若是真有来世的话,忘了我吧……”   他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淡去,皎月下,唯有一只孤单的身影蹒跚着走入那片荒芜已久的瓦砾中,静静地坐下,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三个月后,夏天业已走到了尽头,舒爽宜人的风儿为湿热的空气带来了丝丝凉意。树上的叶子仿佛也感到了这份快乐,在微凉的风中不安地晃动起来,闪烁着点点绿光。   噼噼啪啪,一串鞭炮炸开了花。今天是个双吉日,不知道是哪家赶着嫁女儿,新姑爷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褂,丰神俊朗地招摇过市。   陡然间,那骏马前踢高举,令鞍上的新郎官像一件衣服似地挂在了马背上。然而,那新郎官依然一脸镇定,不慌不忙地勒紧缰绳,压稳了马头,停住。   两侧的乐手停止吹打,后面的四个轿夫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跟着落下花轿。一瞬间,长长的迎亲队伍堵在了繁华的十字大街上。过往行人纷纷翘首,不明所以地向着这边张望。   “来人。”看见拦在马前低头捧钵的乞丐,新郎官笑着吩咐:“赏他一些银子,当是喜钱。”   话音落地,登时上来一名随行的下人向那乞丐的钵里投了几枚铜板。几枚铜板在圆钵里转了两圈,方才落定。那乞丐向钵中巴巴地望了一眼,倏地翻转手腕,将那赏钱扣在了地上,反问:“你是看不起我?”   “哦?你不要银子么?”新郎官微微诧异,这才打量了一番马下这位性格孤高的乞丐。但见这乞丐一副邋遢样子,蓬头垢面,身上那件灰衣竟和头发黑成了一个颜色,以至于连上面的污垢不仔细都看不出。   没什么不同……新郎有些好奇,探着身子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唉,还没听说过有乞丐把银子往外丢的,还做不做乞丐。”那下人在旁奚落了一句,挑眼,“也就是我家官人脾气好,不和你这倒霉鬼一般计较。”他刚抱着胳膊转身,正撞上自家官人那愤怒的目光,不由吓得脸色一白,将头缩入了衣领。   收敛了怒焰,新郎官望向乞丐,看见那乞丐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禁动了同情心,温言安慰:“没事,你不用害怕,你说吧,想要什么?”   “呃……”那乞丐将钵往腰间一别,竟用手托着下巴思考起来,忽然他出手一指,“我要去府上参加婚礼,然后再大吃一顿,好好祭祭我的五脏庙。嘿嘿,有酒有肉,岂不逍遥。”   “原来你想逍遥一番?哈,好啊,跟在队伍后面吧。”新郎官爽朗地笑了一声,竟是破天荒地同意了。   “不,我不要在后面,我要为你牵马!”乞丐话说得急促,手也急促,自觉地去拉面前俊马的皮缰。怎料这匹骏马是头老马,又识主人,这刻被生人一拽,自然是不情愿了,四蹄立时不安地乱踏起来。   新郎官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淡淡一笑。但那下人实在看不过眼了,竟冒着被官人说的危险向着乞丐吹胡子,“哎哎哎,你这乞丐干什么呢,我家官人给你个脸,你就当梯子,也就是今天是我家官人大喜的日子,不愿与你计较。得得得,还不快捡起地上的铜板,有多远滚多远去!”说着,便上前去推那乞丐,又看他一身污垢,怕脏了双手,正琢磨着是不是直接用脚踹开。   便在这时,马背上的官人开了口:“算了吧,让他牵马便是。”他捋了捋马鬃,让受惊的马儿安静下来,旋即一夹双腿,暗示自己的马跟着乞丐手中的缰绳走。   “哇,你看那新郎官多俊啊,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是啊,脾气又好,女人要是能嫁上这样的男子,后半辈子一定有福气。”   街旁的两个少女正议论着,第三个少女却插口:“我看是谁嫁给了他才算倒霉呢!”   “怎么会?”   “你们看他,那一边可是少了一条胳膊的。”   “啊?还真是啊。”   “哎呀,原来只是表面光鲜,实际上是个废人,还不是要别人照顾他后半辈子。”   “是啊,不知道是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   那三个少女站得颇近,衣着光鲜,每人臂弯上都挎着个竹篮子,像是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丫鬟。而她们却仗着自家主子的威势,肆无忌惮地在街头发表着毒蛇般的言论。估计这些话若是钻进了别人的耳朵里,定会羞愤难当,不是与她们做一番计较就是远远逃开。然而,骏马上的新郎官却与众不同,听到那些刻薄的言辞只是释然一笑,向着那几个少女的方向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几个少女登时看傻了眼,那样温和的笑容仿佛可以融化冰雪,打在脸上比阳光还要温暖。她们哑口无言,脸上一羞,不好意思地退进了人群之中。   其实,隐忍一向是飞鸟的风格,从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怎么看,他只要做好自己就足够了。   “走吧!”飞鸟挥起他唯一的手臂,领着迎亲的队伍前去迎接他的新娘。 第二十八章 意外惊喜   飞鸟的骏马停在了一家高门大户前,两只威武的石狮目光炯炯地坐于门外。而今日,一向气势凌人的石狮也消了气焰,颈上结起了鲜艳的绸花,为宅内的主人添喜庆婚。   这对石狮子的石色颇新,正和这宅子一样,都是刚刚落成的,唯有里面居住的主人却不是新的。他在二十年前就在这大宅中出生、成长,那是一段幸福又不可多得的时光,如今他既已回到了这座大宅,不仅仅是将宅子重新翻建,更继承父业做起了生意。人来客往,大家都唤这宅子的主人为——夜老板。   “夜府。”   飞鸟举目而望,他刚从这个门口出来,在十字大街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他不算寄人篱下,夜老板的生意他也有份,他现在住在这里习惯了,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而且今天他还要在这里迎取他的新娘,真正的“成家”。   伴着喧天的锣鼓唢呐,一个美娇娘迈着碎步从门内款款走出,她披着红盖头,由喜婆搀着上了花轿。飞鸟翻身下马,这便一个飞腿又将轿帘踹开,单手一搂,如抓一只小兔子似地将新娘丢到了背上。背起新娘,他竟运出轻功,步履如飞,直携着新娘掠到喜堂之上,方才驻足。   所有迎亲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唯有那个乞丐向天空伸出了一只手,大声叫道:“等等我!”   闻这一声高喝,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乞丐下落的衣袖中,竟探出了一只如莲藕般的白皙手臂。那乞丐却不理旁人惊愕的眼光,只是拼命挥摆着那只手臂,拨开人群,急匆匆地撵了上去。   “你们看,这乞丐居然也会轻功。”人群中,不知是谁看出了那乞丐的步伐,诧异地指出。   偏偏这一句被那飞掠中的乞丐听见,他得意地回头,在众人的目光下掏出了一支翠绿的棒子。这时,院里的宾客已来了十几人,大数是与夜老板有生意往来的商贾,但也不乏有偷鸡摸狗之辈混入。尤其是其中一位衣着“朴素”的食客,一眼便认出了那棒子的名堂,吃惊地喃喃:“打狗棒……”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那乞丐是丐帮帮主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人群中传得沸沸扬扬。人们聚向喜堂,这回备受瞩目的不是新郎新娘,而是那个堂而皇之坐在太师椅上的乞丐。   “难怪那乞丐神气,原来是堂堂丐帮帮主啊。”   “可不怎的。”   “你们不知道吧,这丐帮帮主和咱们夜老板可是有交情的……”米店的赵老板登时编起了自己的故事,凭借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说得头头是道,另几名围过来的商贾俱都听得连连点头。   这一群人在此开了书场,又有人七嘴八舌地嘻嘻哈哈,边磕着瓜子边看着喜堂上的夜家下人们出出进进,倒茶递水,的确是热闹非凡。距离吉时尚有一个时辰,新娘在侧厅中补施粉黛,飞鸟则招呼着出席喜宴的宾客,直到他走到太师椅旁,才注意到了乞丐手中那根有着繁复凸结的翠绿棒子。   那是丐帮帮主之物,江湖中人人知晓,只是棒子曾一度为无名山庄所藏。吴铭死后,飞鸟在整理宝物时,也曾想把这棒子还与丐帮帮主,但一直苦于无缘与帮主相见。后来无名山庄遭遇大火,他本以为此宝在那场大火中已毁。没想到,他今日居然还能重见这根打狗棒的光辉。   “原来是丐帮帮主,刚才在下竟让帮主牵马,真是不好意思,飞鸟失敬。”飞鸟瞄着乞丐手中的绿玉棒子走了过来,拱手赔礼。   把玩着打狗棒,乞丐砸了一下舌,没有理会飞鸟,却是以手塔篷向着门口张望,边嘟囔着:“怎么还不来啊?”   “帮主,您在等谁?”飞鸟试探着问。   “在等参加你婚礼的人啊。”   “哦?”飞鸟眼光向宾客间一扫,“这里除了绸缎庄的周老板没来,其他我请的人都应是来全了,还有谁?”   “难道你不想见他?”   乞丐一句突兀的反问,令飞鸟握着茶壶的手指一震——他?这乞丐口中所说的他……难道是大哥?不,不可能,大哥已经死在缥缈峰了,虽然没见到尸体,但我守到了尾七也不见大哥出现,人不饿死也要渴死了。呵,难道是大哥泉下有知,知我今日大婚,便是化作了鬼魂也会前来道贺?   索然一笑,飞鸟回身,正见夜老板手里攒了一朵大红花从内门中走出来。夜老板今日气色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他褪去黑衣、换上了一身绛红长袍的缘故。那有着复杂暗纹的锦缎红袍配上他如刀削斧凿般的深刻五官,另有一番别样的韵味,冷肃、贵气且雅然。   “既然不做杀手转为从商,为何还总是穿着黑衣?”飞鸟曾经这样问他。   他却笑谈:“有些东西习惯了,一辈子也改不了。”   习惯,一个人的习惯的确是很难改变……飞鸟不去勉强,只要他能看到那冰冷的面孔上时不时咧开的嘴角,即使僵硬,便已满足了。那笑容许是生意场的特殊需要,或是夜里欢他真的已经变了,如蝴蝶蜕茧,变出了他本来的模样——那个曾经居住在这所深宅大院的夜寂。   没错,夜老板现在的名字就叫夜寂。不过,不是寂寞的寂,而是霁日的霁,“夜霁”代表夜色逝去、雨过天晴。   尽管改了名字的夜里欢,还是习惯了一身黑衣,但是飞鸟却喜欢见他褪去黑衣的模样,尤其是夜里欢今日穿的这身红袍,大有与他这个新郎争锋媲美的姿态。   原来这个冰人也有动人的一面啊……   飞鸟正要感叹一句,却见夜里欢手中刚攒的大红花霍然坠地,他不去捡而是怔怔站在原地,凝滞的目光中一瞬间涌出了复杂的情绪。那些情绪不是冰晶般的寒冷犀利,而是喜悦之前的震撼。   “阑儿!”   夜里欢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的,他只感到他的双手抱住了一具柔软的身体,那种充实的感觉令他内心无比的踏实和幸福。在冰中三年,他虽然意识淡薄的渡过,然那记忆中最深刻的人却徘徊在他脑中萦绕不散。每每在他要冻死之时,总是会有一个女人把他从鬼门关呼唤回来,那个女人便是他现在怀中之人——他的妹妹夜阑。   是沁儿来了!……飞鸟转身一看,非但是沁儿来了,一个男人也同时出现在他的眼中,而且这个男人他和夜里欢都认识。而此时,男人已经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用清朗的声音唤了一声:“教主。”   “起来吧,无痕。如今这里哪里还有什么教主,以后不要再这样叫了。”夜里欢勾起的嘴角顿时一塌,闻到“教主”两个字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愧疚、痛苦、悔恨……很多种莫名的感情一齐涌上了心头,令他那双热忱的大手不由得从沁儿的背上滑落,退开一步。   “是,教主。”无痕听命地起身,继续道:“教主,无痕不敢欺瞒,您在无痕心里无论何时都是教主,即使嘴上换个称呼,无痕心里仍是在唤着教主。”   夜里欢楞了一下,一团暖流冲淡了刚才他心中复杂的感情。“也罢,随你心愿吧。”他微小地扯了一下嘴角,转目看向妹妹,“你说呢,阑儿?”   “我说不行!”沁儿把脸一板,抬手拉了拉无痕垂在身侧的手,向他扬起秀气的眉梢:“你真的还要叫我哥教主啊?”   “呃……”无痕咬着牙,滋滋吸着凉气,竟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支支吾吾地唤了一声:“大、大哥。”   “大哥?”飞鸟手里握着夜里欢刚掉在地上的那朵攒花,笑着踱来:“哦,原来你们两个人已经……已经……”   “是啊。”沁儿把无痕的手抓得更紧,脸上一热:“我们已经成亲了。”   “无痕——”夜里欢一语欲出,想说:谢谢你不嫌弃我妹妹,她被吴阴天玷污了身子,你竟还肯娶她、照顾她。但是,这些话始终是难以启齿,他张着嘴巴,只抖落了三个字:“谢谢你。”   “应该的。”无痕这话说得客套,似乎是因为他忠于夜里欢才肯娶了教主的妹妹,但下一刻,他那饱含深情的眼眸让夜里欢刚挑起的眉梢安心地平复下去。   夜里欢平复了情绪,随口问:“你们两个还在江湖上漂泊么,过的可好?”   “当然。”沁儿说话间退后一步,一震双臂,倏地从云袖中弹出两把短剑。“唰,唰”两下,她挥手间已在空中扫出两道锐利的锋芒,光影破空,肉眼可见,这一举动直把这一屋子的商贾吓得白了脸色。   “阑儿,不要在这里动兵刃,别忘了,今天可是飞鸟兄大喜的日子。”夜里欢冷声呵斥,却未动武阻止,因为他根本想隐藏身份,不想被人揭开过去。   “好。”沁儿一个字掷地有声,将白刃收回双袖,向着四周抱了抱拳,“对不起了,诸位。”   夜里欢也陪着笑,跟着抱了抱拳,这便又拍拍妹妹的肩膀,笑道:“阑儿,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跟着哥一起,把父亲的家业全部都赚回来好不好?”   “哥,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听夜里欢这么为她夫妻安排,沁儿反是不大情愿。她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无痕,忽然揽起丈夫的臂弯,幸福地淡笑:“其实无论在哪儿,只要跟无痕在一起,我宁愿和他做一对剑客侠女,浪迹天涯。”   闻言猛地一怔,半晌,夜里欢才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其实,他能看见妹妹幸福已是再无遗憾,还求什么呢,难道真要把阑儿一辈子留在他身边,每日为妹妹梳辫子么?显然是不可能的,妹妹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即使他心里再爱妹妹,也不可能去做妹妹幸福的绊脚石。   想通了之后,夜里欢转头向飞鸟道:“你也快去准备一下吧,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吉时了。”   “放心,该准备的我都已经准备好了。”飞鸟泯唇一笑,转身,坐到了乞丐刚坐过的太师椅上。   那座位上果然还存着乞丐身体的余温,可那乞丐却由于焦急而站起来,快步走向厅门,他扶着门框,抻长脖子向远处张望,边叹着:“唉,怎么还不来啊,不会出了什么状况吧。”   “你到底在等谁?”夜里欢好奇地跟在那乞丐后面,忍不住开口相询。他本就好奇,为何飞鸟出去迎亲会请回来一个乞丐,这刻见到那乞丐手中的打狗棒,更加琢磨不透——他会是丐帮帮主?可记得那丐帮帮主高大魁梧,而面前这瘦小枯干的男子,说是练武之人,还不如说是个穷酸书生……但是那打狗棒又怎会落在他的手里?   “嗙!”   乞丐将打狗棒向地上一戳,回答了夜府主人的问题:“我在等谁?自然是在等当今的武林盟主了。”   “当今武林盟主?”夜里欢一惊,他自从被困玄冰之后,就不再过问江湖中事,直到今日,他也不清楚武林盟主究竟是谁。只是听飞鸟提过,他在冰中这三年来,武林中一直没有甄选出合适的盟主。但听这乞丐言下之意,似乎现在这盟主是定下来了。那么,这位盟主又是谁呢?他为何肯纡尊降贵,亲自来参加飞鸟的婚礼? 第二十九章 团聚一堂   外面吹来一阵悸动的风,仍不免带来一些暑热未散的湿闷之气。飞鸟平静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待着那个不平静时刻的到来。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下人和谈笑风生的宾客,感觉时间仿佛静止在一瞬,他站在局外的一隅,淡漠地审视着这些人,而在他心底只有那一泓无澜的秋水而已。   唯一让他提起一丝兴致的,就是那个奇奇怪怪的丐帮帮主。那个帮主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一直在门口不停张望,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武林盟主真的会来?——飞鸟寻着那乞丐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有一扇红漆大门,是穿过院子直通向这喜堂的,刚才聚集在那里的人现在几乎全聚来喜堂了,只剩下两个迎宾的下人还站在门口。   飞鸟注视着那扇红门,多希望下一个出现在门口的人是他的大哥,哪怕真是鬼魂也好。他的目光凝住了,仿佛想通过念力去实现心中的愿望。   不大工夫,那扇门中果真站着一个人,不是杨乐天,却是一名女子。女子进来,直接挥手屏退了门口迎宾的下人,大大方方地就向喜堂这边走来,好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她气质高贵端庄,一张精致素净的脸从繁复的套花罗裙中钻出来,绽开了爽朗的笑颜。   飞鸟愣住了,屁股缓缓从椅面上抬了起来,站直了身子。   “恭迎盟主。”   乞丐清脆的声音一落地,喜堂内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嬉闹玩笑,将视线投注过来。   “盟主……武林盟主?怎么会是个女人?”   “你没看见,人家丐帮帮主都躬身向那女人行礼么,所以肯定没错,这女人就是武林盟主。”   “真有这个说法?”   “啧,那是自然。”   ……   听见米店的赵老板与人小声议论,飞鸟则不管他们说什么,径自扯开步子,急切地迎了上去。与此同时,那女子见了飞鸟也是惊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新郎官。   “真不错啊,你这身打扮是我早就盼着见到的。”   迎上那女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飞鸟却没有动,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他本想说:喜服我又不是第一次穿,但这不禁令他联想起了一段往事——八年前他与落花的婚礼上,新娘忽然消失,留书弃他,而后他悲愤自爆,将一身喜服崩成了碎片……   往事不堪回首,他不知该如何回应面前的女人,团聚的喜悦充斥着身心,可这尴尬的话题又将气氛代入了一个悲伤的漩涡。不过,飞鸟当然不会这么轻易认输,因为他知道那个女人到死都是深爱着自己的。于是,他干笑了一声,转开话题:“让我想想,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你真有本事,居然当上武林盟主了?”   “是啊,这几年武林太混乱了,正不正邪不邪的,总要有个头脑清楚的人把这些杂事理顺了,才能天下太平。”女人淡笑着,就像扯家常一般的口气。   “没想到你和爹当年的宏愿一样,都是希望天下太平。”飞鸟怅然一叹,突然拉起女人的手腕,认真地道:“总之今日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雨燕。”   “二哥。”   “二哥。”在那宛如黄莺轻鸣的呼唤后,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而当男人霍然出现在吴雨燕的身后时,所有人再次惊呆了。   猛地一瞅,这个男人如座大山似地压了过来,比常人高出两尺,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他身上扛了三个孩子——肩膀上被一个六七岁的男娃骑坐着,两只手臂分别托起一男一女两个小娃的屁股,将他们抱在怀里。   “江兄!”飞鸟惊愕地抽了口气,双掌连击三声,叹道:“你也很厉害,四年未见,你和妹妹竟生了这么许多……”   他正要发笑,忽被江武兴左臂上的女娃夺了语声——   “爹爹,你看,你看,你快看!”小女娃急切地想表达,一手拍着江武兴的胸膛,一手指着满屋子悬挂的喜庆红绸,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喜,“跟天上的云彩一样,是一样的。”   “嗯,一样,一样,妍儿乖。”江武兴笑着附和。   “武兴,都到地方了,还不快放他们三个下来?”见丈夫满头大汗却乐在其中,吴雨燕不禁蹙了眉头。   江武兴不以为意,扬了扬下巴,挑眉一笑:“那要看他们三个小家伙愿不愿意下来了。”   “不下来!墨儿就要坐在爹身上,爹说了‘站得高才能远观’。”坐在武兴肩膀上的江墨把嘴一撇,小手登时攥紧了父亲的头发。   吴雨燕佯装生气:“墨儿,听话,你都多大了?当哥哥的还不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   “不下来嘛,娘。”   江墨撒娇似地吐吐舌头,决定厉害一下,伸出一对“虎爪”向母亲示威。见儿子松开了丈夫的头发,吴雨燕瞅准时机,在他小屁股上给了个教训,而后飞快地出手抓住儿子的衣襟,一把将其扯落下来。   “你干嘛啊,墨儿还小。”看见儿子在喜堂上哇哇大哭,江武兴立时向吴雨燕绷起了脸。   气氛紧张起来,飞鸟见势不妙,迅速将墨儿搂了过来,“墨儿,乖,让叔叔抱,好不好?”   “放我下来,我要娘,我要娘!”这时,江武兴右臂上的男娃开始双足乱踢,也跟着闹了起来。看明白这一家子和新郎官原来是亲戚,那些商贾纷纷交头接耳,有的想去恭贺人家团聚,却也被孩子们这么一哭一闹的,不敢上前。   喜堂上,哭闹声、吵嚷声、嬉笑声乱作一团,偏在这时,屋外的唢呐声也响了起来,这杂乱喧闹的声音虽然令人心燥,却也添了一份喜庆热闹的气氛。这时,那小男娃身子一扭,终于摆脱了江武兴的束缚,落到了地上。尽管他口口声声要找娘,而吴雨燕就在他眼前,小男娃却是一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哎!”吴雨燕一惊。   江武兴拦住了妻子:“让他去吧。”   “娘——”男娃急切地跑向门口,仿佛看见了什么,忽然就向着门槛的高台扑倒过去。   “小心啊,念儿。”急呼一声,她那柔软的手臂及时接住了扑过来的孩子,顺势又将孩子抱了起来,亲昵地在那张胖嘟嘟的小脸上落下一吻。   飞鸟从没见过这个银发女子,他这样想着,突然眼睛就瞪得斗大——不,那女子他是见过的,好像还不只是见过,这银发飘飘的仙女……嗯?那不是琳儿么,没错,是嫂子!不对啊,嫂子怎么会是一头白发?那张脸上明明是细腻紧致的,可为什么会……难道是因为大哥的死,嫂子受了刺激?不可能,大哥死的消息除了我和紫瑶,应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娘。”念儿在母亲的怀里登时安静下来,这才用一种疏离的眼光打量着这位身披红袍、一直盯着他们母子看的怪叔叔,突然小身子一摇,激灵一下,畏惧地向母亲怀里缩去,“娘,我要回家。”   “好,我们在这里吃完好吃的就回家。”琳儿温柔地笑着,拍拍儿子后背,提醒:“念儿,快叫叔叔,路上不是和娘勾过手指了么?”   “念儿?”飞鸟听到这名字骤然一愣,“哦,原来这可爱的小家伙是念儿啊,我刚才还以为他是……”他忍俊不禁,用手点了点旁边哄着孩子的夫妇。   吴雨燕撇了撇嘴:“二哥,你是不是把妹妹当猪了,生了一个墨儿,又添一个妍儿,还嫌不够?”她摆摆手,自问自答:“够了够了,凑成一个‘好’字够了。你妹妹我可是不想再生了,也没有这个时间了,江湖中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我去处理,哪有那么多时间生娃?”   “不生不生,这两个孩子挺好,正好凑成一对,墨儿、妍儿……这墨妍二字合起来谐音就是‘莫言’。”飞鸟踱到吴雨燕面前,腹诽地笑着,“哈,你这个武林盟主,自己要管江湖上的事情,却是不要孩子去管。莫言莫言,你想要这两个孩子在江湖中一辈子不说不理、莫要言语?”   “嗯。二哥果然聪明,一语……呃……”吴雨燕嬉笑着说到一半,突然伸出食指,指了指飞鸟身后。   后面?   飞鸟诧异地转身,那没有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凝在脸上,形成一个僵硬怪异的表情。很快,那震惊便带起一颗疯狂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样狂烈的震动几乎要冲破他的胸口。垂在身侧的五指瞬间凉了,下意识地拢起又松开,但每反复一次,那僵硬的动作便会带着心中的狂喜急剧攀升。   脚下没有挪动半分,飞鸟就如此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侠客,看着那侠客一步步地向他走来,最终站定在他面前。此时,那侠客用一只温暖的大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从喉咙中发出了深刻有力的声音——   “义弟!”   义弟……义弟……义弟……   这个两个字重得几乎要压垮飞鸟的身体,他的嘴唇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大哥,你没事?”他上扬起嘴角,用一只手寸寸捏着杨乐天的手臂、肩膀、身体,均是软软的肉感,这一刻他才相信他不是在做梦。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原来你没死?”飞鸟几乎兴奋得跳离了地面,手臂紧紧地搂住杨乐天的身体,而后是一阵激情又热烈的拍打。   “好兄弟!”与飞鸟热情相拥,杨乐天默默闭上了眼睛,想起自己游走于时空之间还能有幸回来,见到琳儿、见到兄弟,心中感慨万千:“大哥回来了,大哥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这一刻,时间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一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狂喜在两兄弟的心间如闪电般地传递着,刺激着那两颗火热的心。   感动、心痛、自责……杨乐天的心中五味杂陈——感动飞鸟与他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而这也同样是最令他心痛的事,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义弟付出了太多的血与泪,他这辈子也偿不清了……   而此时,飞鸟的那颗心也砰砰跳动得厉害。隔着喜服,他用自己的心脏去撞击杨乐天火热的胸膛。彼此感受到的,是历经了生生死死之后的兄弟情义,从今以后,这情义已如钢铁般地坚不可摧。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那朗朗诵读之音正是出自丐帮帮主之口。四句念完,那乞丐一甩打狗棒,踱到他兄弟二人面前,抬手撩起垂在面前的垢发,神秘地问:“你们两兄弟,可还认得我么?” 第三十章 两两相望   喜堂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那个跟在吴雨燕身边的侍从,不知为何跪在了沁儿的身前,而沁儿正用无痕的剑柄敲着那个人的脑壳。   “我说墨啊,在我身边潜伏了三年……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属下,呃。”那侍从忍了一记敲打,抬头问:“墨只想问阑姑娘一句,您的身体可还好,那楼主给您种下的忠心蛊……”   “哐!”   不等他说完,沁儿又朝他的头顶敲了一下,“你还费这个闲心干嘛,你又不是我的人。”   “没错,他是我的人,为我办事,潜伏在唤雨楼阑姑娘的身边只是我的权宜之计,只因你身边的二楼主飞鸟和三楼主无痕都太过精明。”吴雨燕站出来为他的忠臣撑腰,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就是莫烦,在沁儿身边化名为“墨”。莫烦无怨无悔地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出了状况她吴雨燕是一定要力护的。   “哦,你言下之意,是说我蠢啦?”沁儿将长剑掷回给无痕,恨恨地咬了咬牙根:这该死的妇人,我管你什么武林盟主,今天让你尝尝西域蛊毒的厉害!   “阑,别用那个。”察觉到异动,无痕刹那间扼住沁儿扬起的手腕,递了个不悦的眼神,提醒:“不是说好了么?”   “嗯。”即便是心不甘情不愿,沁儿还是向着丈夫点点头,毕竟蛊毒害人不浅,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因为,她忍受了三年那忠心蛊的蛊虫折磨,若非后来医仙用梳子上吴阴天的残发练成了忠心蛊的解药,那个必用下蛊之人体内一半骨髓才可解的忠心蛊恐怕就要折磨她一辈子了。所以,沁儿从蛊毒被解的那刻便向无痕立誓,这辈子再也不碰那些蛊虫了。尽管如此,从小和蛊虫为伴的她还是很舍不得那些小虫子的,时不时就会手痒。正如今日,沁儿差点儿就因冲动破了誓言。   然而,她虽然不能再施用蛊术,可面对这样一个有威势女人,嘴上却不能吃了亏去:“哼,今日我就看在二楼主大喜的日子上,暂且放你一马。但是这个该死的墨,我可是不会放过!”   吴雨燕无奈一叹:“好吧好吧,等一会儿喜宴结束,我们再清算‘墨’这笔帐,这吉时马上到了,我们还是尽快就坐吧。”   “哼。”沁儿对这种顾全大局的想法十分不屑,只认为吴雨燕那是在摆盟主架子,今日若不是丈夫拦着,她定要让这骄傲的女人吃些苦头。   忽略掉沁儿喷火的目光,吴雨燕扯着三岁大的女儿江妍入座,命丈夫照看好一对活跃的儿女后,便去招呼起其他宾客入座,自觉当起了这里的女主人。这本是她哥哥的婚礼,她这么做自然也没有引起别人的非议,反是引来更多打量的眼睛落到她身上,受了不少佩服和欣赏的眼光。   “嗖,嗖,嗖”,一根翠绿的棒子打着旋破空而来,恰被吴雨燕稳稳接住,再抬头看向那掷出打狗棒的乞丐,却是抬起了手,倏地扯开了自己那黑成锅底的外衣。   “竹林乞丐!”沁儿这才注意到那个不起眼的乞丐,也猛然想起了那一天在竹林中,她作为唤雨楼的阑姑娘第一次和杨乐天会面之事。于是,她转眼询问地看向莫烦,很想问:那日在竹林中我让你把那乞丐藏起来,你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见那久违的青衣侠客,给乞丐递上了一块湿毛巾,似有深意地微笑:“擦干净吧,不然有人要埋怨我了。”   那乞丐点点头,接过湿毛巾随手一抹,脸上如车辙似的黑泥立时去了大半。他再仔细擦掉眼角、鼻翼上的泥土,一缕书卷之气忽如云般腾上了他平和的眉梢。他又将毛巾放在桌边一脚,双手一分,利落地剥去了满是污垢的外衣,出乎意料的,那里面竟是一件光鲜整洁的长衫。   污衣落地,众人哗然,再看那乞丐一捋蓬头,竟生生将那修长的五指抠入头皮当中,“啪”地一声,将粘在一起的发丝整个从头顶上撕扯下来……   众人看得屏住了呼吸,但见那乞丐手指头上不带一丝血痕,原来那纠缠的头发只不过是一顶别样的帽子,而现在暴露在空气中的才是那人原本干净柔顺的头发。但那头发已经习惯了带帽子,于是又被罩上了一顶四方帽。   此刻,杨乐天见到熟悉的兄弟,不禁失笑。观其整个过程,竟如剥花生一般,去除粗糙难看的表皮,露出白胖披着红衣的果肉。   “对,这样才像是我的妹夫啊。”杨乐天依然在笑,不由心中感叹——呵,这个落魄世子扮起乞丐来,竟是似模似样,不愧是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呐!   他还清楚地记得四年前在竹林偶见那一面,当时寻誉如受惊小兽般的样子,于是种种疑惑涌上心头,脱口问:“你当年为何沦为乞丐,如今又如何摇身一变,做了这乞丐头子?”   “哦,你说那根破棒子啊。”寻誉含愧地低下头,笑答:“我只是借来玩玩,你知道,我那三脚猫的功夫连你老婆都打不过,当什么帮主啊。至于我为何会沦为乞丐,那真是往事不堪回首,算了算了,还是忘了的好。”   “没错,往事已矣,做人应活在当下。”顿了顿,杨乐天用余光扫了一眼兄弟,见飞鸟只是木讷地从旁细听,便故意哼了哼嗓子提高声音:“你说是不是啊,妹夫?”   “姐夫说得极是,我寻誉现在只求一家三口活得开心安逸就好。”提起自己的妻子,寻誉蓦然望向门口,“对啊,香香呢,璇儿早上拉肚子,我让她随后带着孩子赶过来,怎么还不到啊?不会是在京城的巷子里迷路了吧?”   “女人迷路很正常,妹夫莫要太过担心。”杨乐天从妻子怀中接过了儿子,对琳儿一笑,“走,我们过去坐。”   “乐天,香香不会真的迷路了吧。”琳儿担忧妹妹的安危。   “不行,不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晚到呢!”寻誉蓦然间捶胸顿足,在喜堂上来回踱步。   大事情么?……杨乐天看着紧张得如热锅上蚂蚁的寻誉,暗自称奇:这寻誉和飞鸟之间并没有太大渊源,怎么他会那么在乎飞鸟的婚礼?竟能急成这样?   “吉时已到,请众位都落座吧。”夜里欢彬彬有礼地向着四方宾客摆了摆手,来到寻誉身边,温言相劝:“寻公子也快落座吧,我刚才已经派人出去寻香香了,放心。”   “嗯。”寻誉点了下头,却没有退到一边,而是径直走到盟主一家面前,拱手:“盟主,不管怎样,今日香香晚到也好、不来也罢,寻誉还有一事所求。”   “吉时已到,一对新人交拜天地。”   婚礼是夜里欢亲自主持的,说起这些现学现卖的词语难免生涩,但这句话以他练武之人的底气说出来,声音不仅足够洪亮,还盖过了其他一切杂音。当然,这声音连寻誉的语声也一起盖过去了,杨乐天没有听清寻誉所求何事。   喜乐声起,杨乐天抬眼一挑,正见美艳的新娘被喜婆从侧室中搀扶出来,忍不住好奇打量。他回到这个世界已有半个月了,知道落花的死讯,却不知道飞鸟从哪里找来一个新娘,又为何急着办起喜事。但他转念想过,毕竟飞鸟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另行结下一段姻缘,总是一件好事。于是,他没有多问,也不想多问。   款步走来的新娘与他擦身而过,杨乐天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心里蓦然一怔——那是什么味道,好熟悉……是花香么?难道是沁儿身上那股蜜糖伴着花香的味道么,好像又不是?   杨乐天把脸转向沁儿时,那已为人妻的女子正出神地望着他,眸中含情。即使时过境迁,沁儿仍然喜欢着杨乐天,这种爱恋的感觉她刻意压制也好、不愿承认也罢,都改变不了。也许这种感觉将伴她渡过一生,但也只能在心里偷偷的喜欢,这种事情不能和无痕说。至于无痕,她不是不爱,只不过她和丈夫间的感情与和杨乐天的那种是不同的。可以说,沁儿对无痕是日久生情,却对杨乐天是一见钟情,这两种爱情要如何权衡轻重,她也不知道。   “一拜天地。”   宣读声自堂上传来,新娘子转过身。便在一息间,杨乐天充满笑意的眼睛毫无防备地睁大了,半晌,他才舒开了堵在胸间那口郁结之气,深深叹息:飞鸟,你为何要如此做?   除了一对正在拜天地的新人,没有人不为之震惊,堂下所有的商贾俱都沉默下来,就算冷静如冰的夜里欢也说不出那句最后交拜的话来。的确,看到新娘手中的东西,那个冰人结了舌头,哑然失语,目光带着急切的震惊与不解。   “夫、妻、交、拜。”飞鸟郑重其事地自己说了这四个字,然后他深深地弯下身子,眼中带着特别的凝重与坦然。当腰弯到最深的角度时,他用力闭了下眼睛,痛苦的光芒被完全覆盖在眼睑下。   “义弟,我本以为你解脱了,没想到你是一个这般执着的人。”杨乐天喃喃自语,眼看着飞鸟从新娘手中接过那长长耸立的东西,将它端端正正地摆放到前方的几案上。   红布被扯下,宛如一轮血红的夕阳坠落,悲壮哀伤。高高的灵位立着,如同黑色墓碑,瞬间打破了一切喜庆的气氛,令热闹欢腾的空气变得压抑和窒息。   外面的天色蓦地黑了,潮风吹进了更多窒闷的空气,令两只红烛上嗤嗤的火苗摇摆起来,在动荡的空气中跳跃闪烁。灵牌上,那几个镶金的大字在火苗的映照下愈发深刻——亡妻诸葛落花,夫吴靖宇立。   “落花,落花,你始终放不下那个女人……”看着灵牌上的字,杨乐天为他的义弟感到深深的惋惜,又突然间生起了同情之心:那个用毒的女人也真是可怜。她是师父的女儿,却被吴阴天那只魔鬼养大;她是琳儿同母异父的姐姐,知道的时候竟是她自己亲手毒死了母亲;呵,现在她死了,又变成我的弟媳……哼,老天,你还真是会捉弄人呐。   转眼间,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唯有门外那些不知情的乐手把喜乐声奏得嘹亮喧天。喜庆的曲调在耳内回响,杨乐天听起来,竟觉有种莫名的东西在稀薄的空气中流转,扰得人心神不宁——那是抓不住的幸福,好像近在咫尺,却已离你远去。就像一只小兔子刚刚还在你手心里玩耍,转眼间便扎入草丛中消失无踪。   “一拜天地——”   高亢的声音再次从夜里欢冷硬的嘴里发出,托着长长的尾音。杨乐天闻言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向喜堂之上。 第三十一章 命中注定   喜堂上的新娘深深地向着灵牌鞠了一躬,开了说了她今晚的第一句话:“姐姐。”   听那一唤,杨乐天惊得身子一晃,咬了咬嘴唇,继续听下去——   “姐姐,今日我嫁与靖宇为妾,知道对不住姐姐的在天之灵,望姐姐原谅。”新娘伴着那声“二拜高堂”向着灵位再次鞠躬。这次她下腰的弧度颇大,头上的红巾一滑,就这样随着她俯身的动作从头顶滑落。   “呀!”新娘子露出了真颜,忙不迭伸手抓起了地上的喜巾,正当她冒冒失失地要往头上罩时,忽被一个青衣侠客抓住了手腕。   “算了,既然掉了,就不必再盖。”杨乐天明知道他这个时候不该站出来阻拦,但脚下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一般,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对新人面前。   “哎呀!”外面的喜乐声骤停,新娘的手腕在侠客的五指间一震,身子向后跳去,“你、你怎么还活着?”   “别怕,我是活人。”眉间一动,杨乐天唯恐面前的新娘跌倒,再次出手抓住了她的皓腕,想了一瞬,他真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次穿梭时空的经历,只道:“我回来了。”   “你好讨厌!”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手腕间的温度,新娘不顾别人惊讶的眼光,纵身扑到了杨乐天的怀里,泪水一下子就流了满面,又哭又笑:“乐天,你吓死我了,我和飞鸟在仙山内守了你七七四十九天,还以为你死了呢!”   “好了,紫瑶。”有些尴尬地,杨乐天推开了月紫瑶的身子,笑了笑:“你都要出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咳咳……”   喜堂之上,夜里欢故意干咳了两声,向着杨乐天皱了皱眉。的确,当下的环境并不适合他们叙旧。那喜堂上奇奇怪怪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之音,都随着红烛燃出的烟气,向着他们这对关系不清不楚的男女扑来。   杨乐天很清楚,那些扑过来的东西并不是善意的。不过,他有一件事定要趁着礼成之前向紫瑶问清楚,即使遭众人鄙夷、妻子怀疑、兄弟记恨,他也一定要问。   “紫瑶,我想问你……”杨乐天面色严肃,手指飞鸟,“给他做妾,可是出于你自愿?”   他话语中那个“妾”字吐得颇重,眉头也跟着那个字隆成个“川”字。杨乐天不想去问飞鸟这样做的理由,但是那个先娶一个死人,再让一个活人做妾的作法,他实在难以苟同,尤其是那个要做妾的女子还是与他共过生死的。   “你别逼她,大哥,你要骂就骂我,这样做是我的主意。”飞鸟拦在月紫瑶前面开了口。   “不是的,不是的!”月紫瑶急着想为飞鸟辩解。   “大哥,别听她的。”飞鸟摇摇头,抢过月紫瑶的手腕,“这是我的主意,我要娶她,做我的妾。”   “不,是我……”   “是我!”   “够了!”一番争辩之后,杨乐天伸手喝止了飞鸟,转过头来看那一身嫁衣的新娘,冷肃地问:“紫瑶,我只想听你说。”   “是我……”一怔,月紫瑶刚欲要出口,又被飞鸟抢先道:“紫瑶,先听我说。”他激动地在少女的手腕上留下了印记,却不自知。   被弄疼,月紫瑶想说的话一眨眼就忘了,她抬起眼睛,正撞上飞鸟炽热的目光,正如对方现在胸口的温度。   “紫瑶,你听我说,如今我们礼还未成,你现在还有的选择。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顿了顿,飞鸟艰难地说出:“不是我。所以,反正跟谁都是做妾,我也不怕嫂子反对,这喜堂我随时可以让出来。”   他嗤笑一声,松开了紧紧抠在对方腕上的手指,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我飞鸟本喜欢与世无争,更不想与我的大哥争。   “真让我选么?”月紫瑶天真略带邪气地一笑,突然抓起飞鸟的手腕,另一手又调皮地去捉杨乐天的手腕。   “嗯。”杨乐天因好奇并未躲闪,由着这古灵精怪的南疆少女捉去了手腕。   “要让我选啊……”月紫瑶“嗤”地笑了一声,扬起额头大声道:“你们两个我都要了,我都喜欢!”   “什么?!”   堂下所有人都为之一愕,不知道是哪位高叫出声,这一声直听得月紫瑶脸上一红,反诘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为什么只有你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非要守什么三从四德,这不公平!”   她猛力甩开了两个男人的手腕,自顾地向前踱了两步,兴致盎然地道:“我要像我娘一样,养一屋子的男宠,不论什么俊美的、善良的,凡是我看着顺眼的通通都收为裙下!我要尝遍这世间的万众风情,体验各式各样的欢爱姿势,享受女人的幸福。”她自顾说得兴高采烈,却不管这一堂守着儒家思想的宾客都作何感想。   “这是什么姑娘,从哪里来的?”   “奇怪啊,吴老板大概是看走了眼……”   “这小娘子估计八成是吴老板从窑子里淘出来的吧,哈,看起来还不错。”   “要我说,这姑娘够胆,吴老板敢娶这样的姑娘进门也够胆!”   ……   “安静!”杨乐天揉揉眉心,大喝一声,然而,那些躁动起来的商界老板们却不能如他所愿。无奈之下,青衣侠客反手一扣。刹那间,一道光影飞出他的头顶,令原本昏暗的喜堂瞬间亮如白昼。   人们没有看清那些光是从哪里来,又是如何熄灭的,只感到那仙界般的光芒如飞雪似的撒了下来。那些仙界的光芒顷刻即已消逝,唯留下丝丝缕缕的仙气沁入心脾,令人如饮下甘冽的山泉,飘然若仙,宛如腾云驾雾。   这时,杨乐天悄无声息地收起了永世剑,重复了刚才的话:“安静。”   侠客的声音只是淡淡的,但这淡淡的两个字却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他们聆听着,仿佛聆听着神祇的命令。   这一刻,没有人再说话,然后,他们安静地注视着吴老板娶了他的第一房、也将是最后一房妾侍。   事实上,月紫瑶业已做出了她的选择,她虽然喜欢杨乐天,但对这个男人的依恋只是停留在少女怀春的懵懂感情上,并不是她在飞鸟那里感受到的倚靠和踏实。她从记恨飞鸟,到接纳、爱上这个男人,的确经历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过程,才走了今天这一步。可以说,在失去杨乐天的那段日子里,没有飞鸟,她是活不过来的。   自杨乐天和吴阴天消失的那一日,月紫瑶与飞鸟在缥缈峰中从吃惊到盼望,再从惴惴的等待到绝望的守灵,日日相对,彼此勉励,一起渡过了漫长难熬的四十九天。而后,飞鸟带着她从达真座下的洞口返回,在踏出圣月门时,她竟震惊地见到了娘亲的墓碑。   那墓碑像面旗帜一样,突兀的耸立在圣月殿的门口,在神佛面前宣告着那不可一视的权力与地位。只可惜,人死灯灭,一切的权力地位都是过眼云烟。   年轻的少女不顾一切地扑上娘亲的新坟,疯狂地刨挖起黄土,最后在飞鸟的反复规劝下,才茫然收回了那鲜血淋淋的十指,趴在那个男人怀里失声痛哭。   失去亲人的痛苦击溃了她的身体,她软软地靠在飞鸟的怀中,而这时,她的妹妹却给她带来了更加悚人听闻的消息。   坟前,她的妹妹紫珊向她哭诉,娘的死状可怖,天灵盖被整个击碎,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她悲愤而起,誓要将凶手大卸八块,后在雪月宫的弟子口中得知,宫主是死在一种叫“凌霄掌”的掌法之下,而当今会用凌霄掌的只有唤雨楼的不死星君,也就是月十三。   惊闻这个消息,南疆少女终于控制不住翻涌如潮的恨意,要再行折回缥缈峰,誓要把那畜生的尸体给翻出来。而飞鸟在这个时候,阻止了她这个任性妄为的想法,抱着她,劝着她,听她哭了三天三夜。终于,飞鸟把这个少女从痛苦的深渊下拉了回来,反过来,那少女却紧紧搂住了飞鸟的身体,说要嫁给他,一辈子跟他走。   月紫瑶知道飞鸟有了心上人,却说不在乎名分,只想找个依靠,她再也不想呆在雪月宫这片伤心之地,因为在这里她每晚都会听到母亲在坟墓里唱歌。当时,飞鸟因怕再火上浇油而没有拒绝,当然,也没有同意娶她,只是让她跟着自己回了京城的夜家荒宅,去找落花。   毫无疑问,男人是来找他的心上人的,她知道。而她什么也没说,直到落花死后,她慢慢地接近了那个独臂的男人的内心。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想见到那张如死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于是她便试图用一种无害的方式接近他——讲笑话给他听,但似乎每次都不大成功,男人的反应木讷,眼睛中没有一丝波澜。一次,她在他面前不小心跌了一跤,那男人先是惊慌起来,而后又被她爬起时纯情的样子所感,轻笑了一声。   “你笑了,你笑了,你终于笑了!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少女跳着脚,看着沉默下去的男人,一狠心,干脆时不时地在男人面前故意跌倒,直磕得自己鼻青脸肿,只为博君一笑。   飞鸟又岂会不知这少女的心思,为了不辜负这么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便接受了她提出的抱着牌位娶妻、再纳自己为妾的荒唐婚礼。何况,他和落花即使来世相忘,但今生,他也很想给她一个妻子的名分。   “如今飞鸟也成家了,我也放心了。”坐在高头大马上,杨乐天对着铺了漫天的黄叶欣慰地一笑,单手一扯缰绳,在夜府门前拨转了马头。   “我们该去哪里?”在他旁边,琳儿骑着另一匹白马,搂紧身前的念儿,喃语似地问丈夫。   闻言,杨乐天仰头看向北方的天际,目光变得遥远深邃,半晌,才道出了两个字:“龟、谷。”   龟谷?医仙的住处?微生大哥他……还在那里么?——琳儿水眸流转,顺着丈夫的目光眺望北方如洗的碧空。在那片干净的蓝天中,她仿佛看到了彩云浮动,霞光如绸,那美轮美奂宛如仙境的龟谷。   这时,一片红色的枫树叶子在枝头摇动了几下,蓦地被风儿扯落,飘飘荡荡地,跌在了琳儿那如雪的发丝之上。 第三十二章 浮生一梦(完结章)   在龟谷这一片宛如仙境的地方,杨乐天和琳儿已经住了一个月,然而,还不见那个医术高明的主人归来。   “听说无痕和沁儿解散唤雨楼后,便放了微生雾,这前前后后都已过去四五个月,他差不多也该回来了。”杨乐天为琳儿披上了他亲手所猎的银狐斗篷,关切地道:“穿上点儿吧,谷口这里风大,你身子弱,要小心些。”   “不碍的,我想再多站一会儿。”琳儿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围领,一袭银色的发丝宛如飞雪猎猎扬在身后。   “好吧,为了念儿的病,就再多等上一会儿。”杨乐天的呼吸在冷空气中蒸腾。   “嗯。”琳儿点点头,轻轻靠上丈夫贴过来的身体。那里面,有令人不畏寒冷的温度,那温暖令她舒心和踏实。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太阳缓缓下沉,直到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回去吧,琳儿。念儿一定闹着要娘了。”   听到丈夫醇美的嗓音,琳儿点点头,将最后一丝失望留在身后,同往常一样与丈夫并肩同归。   “咳,琳儿!”突然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叫住了她,她回首,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一丈外那个人。   那个人她很久没见了,不知道是四年还是五年,琳儿此刻看见他的出现,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遥远感觉。而此时,那个人也正向着琳儿走来,低低咳嗽着,脚步有些沉重,平平的脸有些婴儿般的可爱,却是略显苍白,有几分憔悴。   “微生大哥……”琳儿的脚步凝在了原地,虽是满心惊喜,但她眼中却露出了几分担忧之色,“你怎么了?”   “没事。”微生雾走近,摆了摆手,“只是前几日受了些风寒,咳咳,没事没事。倒是说说你……”说到此处,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琳儿,忽地神色一黯,发现杨乐天的手指紧紧地扣在琳儿肩头的白狐斗篷上,正面色沉静地看他。   “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杨乐天微笑着,不多废话,直接切入正题,“我们的儿子念儿病了,来龟谷找你给他看看。”   “噢,我说呢,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求于我才来这谷里看我?”微生雾摇摇头,又弯腰低咳了几声,“你没看我这自己也病了,怎么给人看病?走吧走吧,别来烦我,我还要收拾一下这里,好久没回来住了。”他边说边往前走,故意在擦过琳儿身边时,长长叹出一口气。   见丈夫被揶揄,琳儿一时词穷,说不上话。杨乐天却几步赶上去,蓦然出手扣住了微生雾的肩头,不由分说,另一手猛地顶上他的后心。   “你这小小内伤,我帮你治!”杨乐天一语落地,忽觉手腕一麻,一股强大的内力砰然反冲至他的掌心。   侠客一惊,抽手定在原地,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那位世外高人转过身来。微生雾漠然一叹:“我都说了,我这是风寒。”   “真是风寒?”杨乐天讽刺地勾起嘴角,冷笑:“恐已入了心肺吧?”   “我的事还不劳你杨大侠操心。别忘了,我是医仙,试问这天下间,还有什么病是我治不好的?”   “哦?”杨乐天挑起眉稍,瞥了一眼在旁发怔的妻子,“你真的什么病都能治好?”   “呵,你不信么?”倨傲的医者一手空端着,向着琳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就琳儿这一头白发,我不出三年便可让她恢复如墨青丝。”   “不出三年,真的?你恐怕不知道,琳儿的头发已白了不止三年,她现在所有生长出来的头发可都是像这雪一样的颜色。”   “这有何难?你给我三年时间,我必定会治好琳儿的这头白发,但是……”   “但是你要有条件。”杨乐天听他口风一转,立时猜到了医仙的后话。那是他救人的规矩,杨乐天也不想总是破坏这规矩,欠人恩情,于是坦言道:“说吧,什么条件?”   “条件是我要收琳儿做徒弟,留在这龟谷中学艺三年,不过这次我可以答应,你杨大侠也可留下陪她。可否答应?”   “还要治好念儿的病!”琳儿抢一步道,生硬的语气稍缓,“微生大哥,你若答应给我的儿子治好那体弱的顽疾,我便答应拜你为师,留下三年。”   楞了一刻,微生雾忽然抖着肩膀大笑起来:“哈,我真是吃亏,一个条件换了两种病,这次是亏大了……咳,咳。”他边咳边笑,不再去看身后的夫妇,而是径自跟着飞舞的落叶走向了龟谷深处。   又至飘雪的时节,灰蒙蒙的天空中簌簌而落,如一只只白蝶般围着雪中端坐的两人翩翩起舞。那两个人,一个神色飘然,双手之间捧着个暖炉;另一个神秘莫测,用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冰冷的黑色棋子。   “白子围城,吞了你这几个兵,这局你是输定了。”用手拨落了棋盘上的积雪,露出了几个可怜的黑子来,微生雾看着棋盘哈哈一笑,那只刚接触过冰雪的手赶紧在暖炉上烘了烘。   “我看未必。”杨乐天坚定地落下一枚黑子,瞥见微生雾那畏寒的样子,随口问:“怎么,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你的风寒还没好?”   微生雾苦笑:“唉,这风寒顽固得很,你以为治病都像你拔剑那么容易?”   杨乐天鼻中轻哼一声,眼睛盯着期盘,忽然黑瞳一亮,“告诉你,有病得治。”随着最后四个字沉重地出口,侠客砰然从指间弹出了一枚黑子,笑道:“看吧,你不治病,这处气门被我封死了。”   怔了怔,微生雾眼光逡巡着棋局,亦是一笑:“这又何妨,我医仙是什么人,气门多得很呢。”正说话间,一子白棋溶入了棋盘上近一寸厚的积雪中,在那里,他陡然开出了一眼新的气门。   杨乐天看着那气门不说话,眼中带着笑意又落下两子,忽然问:“你当年为什么要救吴阴天?你难道不知这家伙是头豺狼,会把你所有的气门都堵死么?”   “我知道。”眼睛里已有了震惊之色,然而,那医者仍是回答得坦然,“是因为我师妹落花来龟谷求我。当年,吴阴天遭遇江武兴的冷剑穿透左胸,落花见他一息尚存,便带着他来龟谷苦苦央求于我。我见师妹存着一颗感恩的心,又答应了我开出的条件——不再出手害人,便救下了那只豺狼。不过,我没有想到,师妹后来没有做到对我的承诺,反是继续跟着吴阴天继续助纣为虐。唉,她终是害人害己啊。”   “害人害己,你的‘风寒’就是那豺狼所为吧?”杨乐天低着头,随意地棋盘的新雪上添了一点墨黑。   “杨大侠,有些事情何须搞得那么明白?”落下一子,微生雾说完:“累心。”一语落,他忽然伸出在暖炉是上烤得热呼呼的手指点向棋盘正中,得意地一笑:“我赢了。”   “是么?”杨乐天俯下身,在棋盘上吹了一口气,倏地,被积雪覆盖的一枚黑子露出头来,“医仙,你看这里。”   “嘶——”瞪大了眼睛,微生雾抽了口凉气,正巧就吸入了一片飞雪,冰得他舌尖发麻。“怎么会……我记得你这里明明没有黑子的,怎么会多了一枚出来?”   “那枚黑子一早就在这里了,已经很久了。”杨乐天长身而起,缓缓道:“你别看它只是一个兵卒,在关键时刻却有起死回生的转机。正如我们没有人可以独活在这世上,我们需要友情,需要亲情。我知道医不自医这个道理,所以这个东西——”他说到一半,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冰冷的圆球,“——送给你。微生雾,我们交个兄弟吧。”   微生雾眼冒金光,他是学医之人,对这些能治病救人的东西有着特别的兴趣。于是,他惊骇地张大嘴巴,跟着站了起来,“这是幻魄珠,传说中的西域神珠,可治百病?”   治百病?若这珠子真有此效,我就不会带着念儿来龟谷求你了……杨乐天向着飞雪吹了一口气,将幻魄珠推到微生雾手中,“是否能治百病你试试就知道,现在这颗灵珠送给你了,希望你能用此珠救回更多人的性命。”   这次,微生雾没有拒杨乐天于千里之外,但也没答应和这个琳儿的丈夫做兄弟。因为,倘若幻魄珠真能救回他的性命,他为何还要尴尬地徘徊于心爱的女人与情敌之间……   无声的风推开了谷底雅居的门。   那一日,琳儿和杨乐天来找微生雾去吃早饭,却没在雅居中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留下来的,只有桌上的几本医书、一盒丹药、一张字条,以及一封信,还有杨乐天前日刚送出去的那颗灵珠。   抓起幻魄珠,杨乐天瞥了一眼,发现上面有未干的血迹,他没有说话,蓦地笑了笑,又去看桌上的字条和丹药。字条上写明,丹药是留给念儿的,每日一次,直到吃完这一盒,则病愈;另外也写明了一种药水的配制方法,用来医治琳儿的白发。   杨乐天看罢,又随手翻了几页旁边记录详尽的医书,暗道:这家伙果然医术高明,原来他已找到了为琳儿母子治病的丹药。可是,为何他不早拿出来,偏要……想到不解之处,杨乐天握了握左手的那颗灵珠,微微皱眉,抬起眼睛,正看见琳儿拿着微生雾留下的那封书信在兀自发怔。   “那上面写了些什么?”杨乐天问。   “你自己看!”   接过琳儿手上的信,杨乐天一楞,抖了抖手腕。那张信纸随着他手指的震动尽情地在空中展开,然而,那上面居然空无一字。   “你说,那上面写了什么?”琳儿闷闷地反问。   杨乐天温和地笑了笑,对着白纸朗声念出:“琳儿,我走了,去一些我想去的地方。你想要的东西我放在桌子上了。此外,我已将毕生所学和积累的经验尽数记录在册,就是桌上的那几本医书。好了,这里的一切就交于你们夫妇了,希望你仔细研读医书,在龟谷中行医施药,继承医仙的衣钵。珍重,勿念,微生雾字。”   听完,琳儿忽然转身,推开了雅居的门。   雪从看不见的苍茫中飘落下来,先是零星的小点,而后是大片大片如棉絮状地纷飞。琳儿站在门口,仰着头,让那些雪片在她温暖的脸上融化。她不知对那个人存着怎样的感情,只是觉得有种莫名的空虚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令她心慌。   这时,杨乐天从门内走出来,帮妻子紧了紧斗篷,顺势将手搭在妻子肩头,五指深入到斗篷长而软的狐毛中。过了良久,他才开口劝了一句:“回去吧,琳儿,念儿若醒了一定闹着找娘。”   然而,琳儿却没有理会丈夫的话,兀自睁着空洞的眼睛,凝望着头顶纷扬而下的雪片,喃喃:“他已经走远了吧……”   “要知道,有些人强留不来,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已是做人最大的奢望了,你该为他高兴才是。”顿了顿,杨乐天轻笑一声,“其实,你也该为我们高兴,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隐退江湖、在这神仙般的地方隐居避世,不是更值得开心么?”   “嗯。”收回眼光,琳儿颔首浅笑。   “走吧,闲事莫理,闲事莫问,从此谷外那片江湖与我杨乐天再无瓜葛。”青衣侠客拥着妻子,在飘摇的风雪中缓缓走上了玉桥。   忽然间,在他们头顶现出了一片天光,那光芒明明是无色透明,映在飞雪上竟呈现了无数种斑斓的色彩。每一种色彩都与另一种色彩相交相织,形成了第三种绚烂的色彩。玉桥上,那些光怪陆离的飞雪围绕着这对年轻的夫妇旋舞着,令二人宛如站在了仙界的虹桥上,恍如一梦。 番外卷 番外(一)杀手封心   踏风而来,踏风而去,原来最后他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至少曾经拥有,那么,便已足够了。   枯叶在他脚下断裂,那样清脆地响声,如琴音一般地在耳内破碎,奏出空寂的调子。“妹妹啊,只要你好,我这个哥哥便心满意足了。”夜里欢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暮秋清冷的空气,再睁开时,那双冰眸仍然冻结着,唯一的不同的是那冰眸中忽然涌出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那种情绪令他猛然低头,看向自己端着的手。原来就在他的拇指之上,一片黄叶不偏不倚地停落在那里,如同一只休憩的枯叶蝶。   “难道我真的错了么?”他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手指轻轻一歪,目送着那片枯叶从他僵硬的拇指上坠落,悠悠荡荡地飘到了脚下。   是的,也许他真的错了,或许,他根本没有错。然而,义父认为他错了,那就是错,他是天神教的主宰,亦是他命运的主宰……   自从七岁登上神魔崖的那天,对于义父的苛责,那个曾经叫“夜寂”的小男孩都一一挨过,并且在那样残酷的训练下,他的武功与日俱增,甚至超过了比他早上山几年的孩子。但是在他十岁那年,他却是再也挨不过了,因为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封住了他一张灿烂的笑颜。   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夏日午后,烤红薯的香气在潮热的空气中蒸腾。几个孩子围坐在山坡上,吃着这顿“丰盛”的午餐。在天神教里,他们平时吃得最多的就是野菜,即使教徒们吃着珍馐百味,也绝不会分给孩子们一分一毫,因为这是神尊的命令。而今日,由于神尊女儿的生辰,陆峰特别赐给他们每人一块这稀罕的美食——烤红薯。   夜里欢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捧着这块宝贝的红薯,默默品尝着那软糯的薯蓉,微粉的唇边挂着一丝甜腻的笑。就在别人吃得正香的时候,他却突地惦念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停下了口——不知道妹妹还活着没,若是活着,又能否吃到这么香甜的红薯呢……   “哼,不就是一个破红薯么,有什么好吃?”不屑的言语从十二岁的男孩口中说出,杨云仇歪了歪头,随意在红薯上留下一记月牙形的齿痕,似是无味地嚼着。   “谁说的,这红薯多甜啊,可比我家乡的好吃多了。”江武兴一面反驳着,一面狼吞虎咽。   “唉,我这块不甜呢。”四人中唯一的女孩发了一声叹,边用手指一点点拨去红薯上皱巴巴的皮,一脸愁眉。   “没关系,我的甜,我们换!”夜里欢嘟嘟嘴,和煦地一笑。这山上的每一个女孩子,他都当妹妹看,当妹妹去爱护。   “好!”柳飞仪立即答应了夜里欢的提议,不禁勾起小小的唇角,流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她拿自己手中这块已经吃了大半的和夜里欢那块还剩大半的换,显然是得了便宜的。而正当她欣然接过夜里欢手中的红薯时,却见到一个刚吃了两口的红薯滑过眼前、被狠狠掷到地上,滚了一圈的泥土。   “哎呀,可惜了!”   女孩惋惜地大呼,夜里欢和江武兴同时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杨云仇一脚踏在地上的红薯上,发狠似地将这宝贵的食物在脚底踩烂。发怒的男孩涨红了脸,猩热的眼中喷着嫉妒的火焰,“你们看看他们大人都吃的什么,山林野味,美酒佳酿,凭什么、凭什么让我们就吃这些?竟欺侮小孩子。”   闻言,柳飞仪背过身去,自顾捧着两块红薯,匆忙地向嘴里塞,这刻能有如此美味吃果腹,她才不去管那么许多。多年在妓院成长的经验告诉她,到手的东西不要,一会儿就不一定是自己的。   “吃吧,噎死你!”杨云仇的话如石子般地从空气弹起来,惊得坐在地上的黑衣男孩一楞。夜里欢抬起乌黑的眼眸,看向那个跺着脚咒骂的杨云仇,没有插上话。   “算了,云仇。”江武兴舔净了手指,嘻哈着劝:“义父不是说以后要是我们争气,就封我们做护法么,到时候什么美食吃不到,别不要生气啦。”   “是么,我有生气么?”杨云仇将那怒气压在眼下,眸子一转,忽又压低了声音道:“哎,武兴,刚才我可看见两个教徒拎着只兔子说晚饭下酒,我们不如去偷一些过来吧?”   “偷?”听到这个字眼,其余三个孩子均是被吓了一跳,江武兴登时捂上了杨云仇的口,“嘘……这事儿若被义父知道了,可就不得了啦。”   “放开我!”杨云仇一下打落了江武兴的手,“怕什么怕,就咱们四个知道,谁都不说出去,还会有谁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还不怕?”柳飞仪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手里的大半个红薯,站起来提醒:“云仇,听说你被带上山来时候可是因为爬树遭过义父一顿暴打,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吧。鞭子的滋味你还没尝够啊,不怕?难道你把这事忘了,真被摔傻了?”   “我……哼,一群胆小鬼!”杨云仇被噎得面上一红,赌气:“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你们若是谁说了出去,我一定用剑割了你们的舌头。”说罢,他提起长剑,在岩石上“当当”劈了两下,气呼呼地跑开了。   “哎,云仇!”江武兴拾起佩剑,发足欲奔,却被夜里欢喝住:“武兴,别去追!云仇不会真去的。”   “就是,他那种胆小鬼,只会说不会做。”柳飞仪奚落一句,摩挲着横放在膝上的小剑,叹气:“还真是想不出兔子肉的味道呢?”   “这个简单。”夜里欢站起,从石旁抓起自己的剑,在走过江武兴身边时突然顿住,抿着的嘴角咧开了,露出了一个纯真的微笑:“晚饭就让大家吃上兔子。”   看见那样的笑容,江武兴一怔,眨了眨忽然迷糊起来的双眼。这个小他四岁的弟弟虽然不善表达,却是他们几个孩子中最爱笑的那个,而此刻那男孩脸上的笑容竟如皎月般得明亮照人,令他眼前出现一大片璀璨的光影。   “里欢,你要……”反应过来,江武兴意识到不好,再脱口惊呼却是晚了,那个黑衣的弟弟已然在畏日下缩成了一个黑点。   经过一个下午的苦练,几个孩子都已经身心俱疲,在别人去冲凉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衣的孩子悄然离开了队尾。夜里欢飞快地奔到山阴处,在那些长草横生的地方,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寻到了那小东西的踪迹。长眸一凝,他一剑飞出,闪电般地穿入长草之中,跑过去举起了他的战利品——剑上挂着一只兔子,热血顺着兔子肚腹上的剑孔淅沥流下。   “开饭了!”   黄昏时刻,负责煮饭的男孩端上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兔肉时,江武兴、柳飞仪还在屋中比划着白天的招式。而这刻,他们闻到久违的扑鼻肉香,手中的剑和柳枝全都掉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鼻子凑到了桌前。   “好香啊,里欢,晚饭真的有兔肉啊?”柳飞仪已然经不住那香气的诱惑,提了筷子从热锅中夹了一块。   “这块大的是我的,别和我抢。”江武兴一头扑了过来,筷子都没握稳,就往锅里搅去。   “什么啊,你要让着我,这块是我的。”柳飞仪将筷子一合,夹住了江武兴伸过来的筷子。顷刻间,锅中如滚起了沸水,两副筷子在里面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   经过一番较量,柳飞仪侥幸取得了胜利,她扬起筷子,把筷中的兔肉挑得与自己眉毛一般高,“看,我赢了。”   “你赢了,我自愧不如。”故意输给柳飞仪的江武兴并不觉得难堪,而是向着柳飞仪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他另寻了一块兔肉,悠然自得地放在嘴里,让那满溢的肉香慢慢渗入齿缝,他这才忽然想起什么,吓得差点儿没将含在嘴中的半块兔肉吐出来。   “里欢,这兔肉你是从哪儿来的,不会真是……”江武兴的下半句话含糊在嘴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然而,夜里欢却是在笑,从容地笑:“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   话到此处,但闻“砰”地一声,杨云仇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他旋即反手合了门,身子软软地靠上了门板,气喘吁吁。   “你怎么了,云仇?”柳飞仪询问的目光落在了杨云仇身上。   杨云仇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没怎么啊,没怎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毕竟是十二岁的孩子,做了亏心事那袖中的手指还在不停地抖,可他却努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太饿了,就、就一路跑回来吃晚饭了。”   “云仇,我们冲过凉后,就没看到你,你干什么去了?”江武兴举着筷子问,眼睛还在那锅兔肉中巡视。   杨云仇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屁股向椅子上猛地一坐,“我去找夜里欢了啊,没见他来沐浴,就去找他来帮我擦擦背呢。对啊,里欢,你怎么没来沐浴,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我……”夜里欢咬咬嘴唇,腼腆地一笑:“我去准备食材,今天轮到我当值煮饭,所以早点儿回来了。喏,快吃吧,饭都凉了。”   “好,正饿了,看看你会做……”说到一半,杨云仇盯着面前的一锅兔肉登时白了脸色,刚提起的筷子“啪”地一下就掉了,“这、这是兔肉?”   “嗯,你中午不是说想吃这个么?”夜里欢无害地向着他微笑。   “我没说过,没说过。”杨云仇连忙摇头,屁股“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把这该死的东西拿走,我不吃!我要吃野菜,我只吃那个,只吃那个!”   他蓦地提高着嗓门,从喃喃到吼了起来,身子向后一步步地倒退。“哐”地一声,杨云仇的手臂无意间撞上了墙边木制的床柱,立刻疼得他皱起了英气的眉。   床柱下,有红色的液体滴在了地上。   “云仇?”夜里欢将那抹红色看在眼里,上前几步欲掳起兄弟的衣袖,偏在这时,门被从外面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   听到声音回头,夜里欢和其他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匆忙站成了一行,齐刷刷地跪在了那人面前。   而此时,那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倒活脱脱像一头不怒自威的狮子,何况那只狮子现在发怒了,正对着几个十几岁大的孩子咆哮。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回义父,孩儿们在吃饭。”年纪最长的江武兴战战兢兢地回禀。   “哼。”陆峰一甩袍袖,踱到桌前,瞥了一眼那锅正冒着热气的兔肉,冷冷地开口:“有教徒说丢了只兔子,当真是被你们几个小鬼偷了来,好能耐啊。”   此话一出,几个跪着的小身子同时一抖,江武兴撞着胆子再次拱手:“义父可能是误会了,这兔子……”   提到这兔子的来源,武兴却不知道如何去说,毕竟兔子是夜里欢搞来的,他还不敢当着陆峰的面替夜里欢扯慌,只得用探究的目光睨向旁边的黑衣男孩。而夜里欢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杨云仇,他看到了云仇那左摇右摆的身子,看到了兄弟衣袖下那隐隐渗出的鲜红,蓦地心中一动。   “这锅兔肉是我煮的。”夜里欢仰头承认,尽管他努力发出了高音,但那生涩的声音中难免夹着一丝颤抖之音。然后,他握紧了拳头,逼自己吐出后面几个字来:“是的,这兔肉是我偷的。”   “你承认的倒是爽快。”陆峰逼近几步,挥起一掌,毫无征兆地掴在夜里欢的脸上,大叱:“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一怔之后,夜里欢挺直了跪立的身体,顶着脸上火辣辣的痛,认真地道:“不管义父信不信,事情确实是我做的,欢儿只想……只想让大家吃点儿好的。”   他这一句话说得半虚半实,但至少后面那半句确是他的心里话,所以说话时的底气不自觉就增长了几分。同时,他既然认下了错误,就已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故而他刚刚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反倒平和下来: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有人站出来认罪。况且,云仇他一向很怕疼的,尤其是看到鞭子时,就跟老鼠见了猫似地。哈,记得上次武兴还拿此事来笑话他,说是他既然害怕鞭子害怕成这样,以后就去求义父赐他一条鞭子作兵器……   一念至此,夜里欢竟在这个五雷轰顶的时刻笑了,虽然没有出声,但那明媚的笑容却悄然跃上了他消瘦的小脸。   “还笑?”怒不可遏,陆峰一掌兜风挥上去,直接撕裂了黑衣男孩的半边嘴角,“你做错事情还不知悔改?还敢笑?”   “义父,欢儿错了。”被一记狠烈的耳光甩在地上的男孩撑起了身,重新规矩地跪好,倔强地任一抹猩甜的液体从嘴角溢出,也没敢伸手去抹。   “好,你知道错了,那么又打算接受什么惩罚?”   “我……”顿了顿,夜里欢真的不敢妄度圣意,只好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微带胆怯地道:“欢儿知错,任凭义父责罚。”   闻言,江武兴狠狠地一握拳,求情:“义父,就念在里欢他是初犯,您就网开一面吧。”   “是啊,义父。”杨云仇突然扑上来,抓住了陆峰的裤脚,急切地呼唤:“义父,求您饶了里欢吧,他毕竟还小,不懂事,才会做出这样忤逆神尊的事情。”   忤逆神尊!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令旁边的江武兴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同时,跪立在他旁边的柳飞仪将头压得更低,掩饰着那张惴惴不安的面孔,听见那样大的罪名,一向幸灾乐祸的女孩竟多少生出些兔死狐悲的不忍;而刚才还坦然从容的夜里欢,听到“忤逆”两个字,那一颗火热的心突然间如坠冰窟,他转头讷讷地看向杨云仇,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在替他顶罪啊,怎么他会反过来落井下石?   怔在那里惊骇得说不出半句为自己开罪的话,黑衣男孩的小身子不自禁打起了冷战,仿佛有雪片忽然坠落在他脸上,凉到他心里去了。他知道“忤逆神尊”是死罪,不仅要死还是不得好死——将活人剐上几刀后撒上药粉、让伤口腐烂,再绑到崖顶上喂秃鹫。这种死法可不是好玩的,吊着一口气的人被绑在崖顶让秃鹫活活给啄死,要忍受上几天几夜的折磨才会慢慢咽气,其死状之惨烈,令亲眼见过的夜里欢一旦想起来便会梦魇不断。   “哈哈,在这天神教上有谁敢忤逆我,欢儿这小毛孩子恐怕还担不起这样大的罪名。”   故意拖延一刻,陆峰才放出一句令大家稍稍安心的话。夜里欢刚懈下了紧绷着的肩头,忽听陆峰又道——   “但是,我明令禁止了那些教徒给你们肉吃,欢儿你竟贪嘴去偷,确是大大的不该,要罚是一定的。只不过……”严厉的父亲口气一转,俯下身,温和地道:“欢儿,你告诉义父,到底是谁偷的兔子?你如果说了实话,义父便不会罚你,也不会追究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只会罚那个做错事的人。”   做错事的人……夜里欢不敢抬头看义父的冷若刀锋的眼神,只是偷偷地向着杨云仇的方向瞄了一眼。   “是他么,是仇儿?”   陆峰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令人心颤的寒意,夜里欢没有想到刚刚自己一个下意识的眼神会被义父瞧了去,他慌张中头脑一嗡,按照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做出了解释:“没有,不是,不是他,是孩儿……都是孩儿犯错,请义父罚我便是。”   他说话间,那颗小小的心灵一直在颤抖,但是那里面腾起的烈火却让他坚持护着兄弟,即使是陆峰看出了什么,即使是被兄弟反咬上一口,他仍然隐忍下一切,不再反悔。   “好,你承认便好。”陆峰站起身,一个暴戾的眼神投注到夜里欢的头顶,说出了残忍的话:“欢儿,你不是很爱笑么?这次,我会让你永远也笑不出来!”   “哈哈……哈,哈……”   笑声已然支离破碎,还伴着抽泣的童音。周围湿漉漉的,潮气附着在山洞微凉的岩石上,在烛光下反着黑色的水光,如同一面镜子般照着男孩苍白憔悴的小脸。十岁的男孩低垂着头,暗红的血迹印染了他一身褴褛的黑衣,冷汗不断地从那纠结的发丝间淌落下来,混着血,渐渐地,在他脚下黝黑的岩石上形成了一片汪洋。那正如男孩脑中的汪洋一样,作为小舟的他,寻不到任何方向。   然而,似乎根本不需要他寻找什么,只需要感受那地狱一般的惩罚就可以了。夜里欢刚刚挨过了一顿暴戾的鞭子后,拇指间又忍受着被撕碎一般得疼痛。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有两条细长的绳索嵌入了他拇指的皮肉之中,将他身后的双臂向左右两边交叉抻开,吊在了洞中高处的崖壁上。   那样弯着腰的姿势本已万分痛苦,更加残酷的是,他唯有一只足尖可以落地。这样一来,对于轻功还不够纯熟的夜里欢,最多只可坚持上一个时辰。果然时间一长,他的单腿就开始酸软抽筋,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用身后两根纤弱的拇指来承受全部身体重量。陆峰离开的时候曾警告过他,他的拇指若长时间用力支撑体重的话,就会被拉伤筋脉,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那样的话,他将永远无法拿剑。   义父怎么还没有回来解救我?——被疼痛折磨的男孩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不能拿剑,害怕自己变成没用的废物……他在问自己,难道就因为一只兔子,义父真要毁了他?义父不是从死人堆中救了他的命么?“保全自己”也是义父教的,为什么如今要毁了自己的人亦是义父?   他苦苦地思索着,而在那双越发迷茫的黑眸中却找不到答案。   突然间,一阵燥热的气团冲入了洞中,带着蒸人的暑气。被折磨中的男孩心中一喜,费力地扬起酸痛的脖子,轻轻地唤了声“义父”。他的眸中跳跃着希望的光,嘴角挂着喜悦的笑,一张脸如雨后彩虹般得绚烂。然而,陆峰进洞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那纯真的笑颜僵死在了小脸上——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义父,孩儿……”夜里欢颤抖着小嘴。   “够了,你无须解释。”陆峰眼珠一瞪,直接把男孩说到嘴边的话用视线逼了回去,“要做一个杀手,就必须冷血,不能有感情,否则只会付上毫无意义的牺牲。欢儿,这次我对你很失望,竟然做出了替别人顶罪这样愚蠢的事,看来,我这三年的心血是白费了!”   “对不……”   “不用说那些废话!”陆峰再一次伸手堵回了男孩道歉的言语,冷冷地斥责:“我会让你记住这个教训,记住作为杀手应该遵守的规则——不能有爱,有爱,即是最大的错!”他沉如海水的脸上带着残酷无情的愤怒,仿佛捏着一把刀子要将男孩身体里所有爱的种子全部扼杀。   闻言,夜里欢震撼地说不上一句话,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假如爱即是错,那么他对妹妹的思念、对义父的感激,这些全部是爱,也都是错?   摇了摇头,陆峰转身,冷漠地对男孩下了最后的判决:“我会让你记住这次错误,你会为之付上一辈子的代价!”   看见义父绝情的离去,吊在绳索上的男孩心死地闭上了眼睛,他明白了这次的代价是什么,便不再多考虑那即将废掉的手指,也就不再害怕了。   然而,他的内心却在疯狂地挣扎着,他始终觉得自己的那份爱没有错。他关心别人,也渴望得到别人的关心,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温暖的,就像义父会在他垂死的时刻向他伸出援手,告诉他——救人,也要先保全自己。可是义父却说那是错了,那义父不是等于否定他自己么?况且,义父为什么要将他们几个孤儿捡回来抚养,难道真是如义父所说只是养了几个杀人的工具么?他不信,他不信,他爱着那几个和他在天神教一起洒血洒汗的兄弟,更爱着他的救命恩人——义父!   那么就是说,爱是没有错的?不,是错的,错的!义父说了错就是错的,因为义父不会有错……他的思维混乱起来,像是一团麻绳缠在了一起,毫无头绪。尽管他明明清楚那麻绳中间有许多打不开的死结,却仍不甘心地去解,结果只是越理越乱,令那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痛苦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地涌上他虚弱不堪的形骸……   袅袅的烟气在阴晦的山洞中飘散着,如丝绸般地化开。渐渐地,男孩从巨大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流干了委屈的泪,放开了紧拧的眉,松开了咬烂的唇。   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夜里欢只是清楚地意识到,他麻木掉的不仅仅是两根拇指和那拼命支持却在不断抽搐的小腿,同时麻木掉的还有他那颗曾经火热的心。现在,他感受不到外面湿闷的暑气,感受不到洞内丝丝的凉意,只感受到那仿若寒冰一样的物质如蜘蛛网般地将他从身到心结成了一个厚厚的冰壳,密不透风。   很冷,很冷,冷得令那颗火热的心在冰壳中不断地战栗、无助地哭号、拼命地呐喊……反复做着一些没有意义的挣扎。后来,夜里欢不知是何时被人解下来的,因为当他醒来时,就被告知自己已经昏迷了五天五夜。   扶着床边撑坐起来,夜里欢无意中碰到了那两根包得像馒头一样的拇指,他吸着凉气抽回了手,想自嘲地苦笑一下。然而,那笑容却传不到他薄得透明的面皮,只在心里留下了一个虚幻的泡影,证明他曾经笑过了。   自那日以后,黑衣男孩再也无法拿剑了,于是他得到了一种叫“双面利刃”的兵器。这种双面利刃其实是一种暗器,形似一把匕首但两面俱有刃峰,最大的优点就是其操控并不需要用到拇指,只需要通过手腕的巧力和指间的夹力即可。   于是,日复一日,夜里欢苦练这种暗器,也讽刺地看着杨云仇被逼着拿起了一条会燃烧的鞭子。见到杨云仇那般窘迫的样子,夜里欢真的很想笑,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然彻底冻结,将所有的笑容都覆在了一双冰眸之下,不着痕迹地逝去。   在那场劫难过后,外人眼中的稚气男孩迅速成长为了一名冷血杀手,顺利登上了天神教玄武护法的高座。天神教上下无人不知,那个玄武护法从五官到神情全部凝结,冷得宛如雪山上的一座冰雕,甚至是和他对视一眼的人,都仿佛会立时被他长睫下那双冷锐的黑眸射杀。然而,唯有夜里欢自己清楚,陆峰所封住的仅仅是他那明艳的笑脸,却永远也封不住埋藏在他心底那颗会爱的心。   我真的错了么?不,有爱,又岂会是错?没有错,错的那个人不是我,义父……视线穿过头顶的漫天黄叶,夜里欢望向那片纯净的蔚蓝天空,渐渐地,在他凉薄的唇角露出了一个深邃的笑容,宛若朝阳。 番外(二)仙子指路   月色朦胧,恍惚中只有一片黑暗。忽然间,少年耳边传来了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仿佛有少女甜美的声音在唤他。他猛地从床上翻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入了另一片黑暗之中。那里是另一个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一个丹炉,炉内同样是漆黑一片。此刻,正有袅袅的白烟自炉顶的气孔中蒸腾上升,令屋中弥散着一股微苦的药味儿。   炉内的彤火怎生熄了?   年方十八的医仙弟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才的春秋大梦瞬间就清醒过来。微生雾知道炉火一熄,就意味着昨日他与师父共同放入炉内的丹丸已毁,而那些制丹的药材可是自己去祁连山当了两个月野人才凑齐的。   失去了丹丸的少年还未及惋惜,便又是将溜出嘴边的那声感叹生生咽了回去,他看见在打入窗来的月影之地霍然戳着一把银叉。银叉在月光下绚丽得如浮云流水,尤其是头前那入地寸许的三根钢针似的叉头,更晃得他目中一阵眩晕。少年骇得打了一个冷战,再抬头看向从窗前跃入之人时,面色已然惨白。   “你要怎样?”微生雾瞪着警惕的眼睛,向后退了一步,眼见面前之人倏地拔起地上银叉,肩头雄健的肌肉跟着他手臂的动作花枝乱颤。   “我是来取避水丹的。小徒弟,识相的话就快交出来!”贼人嘿嘿一笑,如斗大的眸子在月光的暗影里放出诡异的光芒。   “没有。”看似无畏的少年一摊双手,竟是向着贼人笑了笑,这笑许是为掩盖他缩回袖中颤抖的双手。   没错,面对这样强悍的江湖人士,不会武功的微生雾当然害怕,但他也对面前的贼人充满了憎恶。因为此人实在欺人太甚,前日师父刚救了他一命,没想到师父刚离开龟谷,他就折回抢掠,恐是一脚还未迈出谷口便起了歹心。   “小子,你不怕死么?我这三尺银叉可是不长眼睛,这一下去可就三个窟窿,你要不要试试?”   眼见那只森光闪烁的银叉向他袭来,微生雾蓦地咧开了嘴角,口气也随之软了:“哎,大侠别心急嘛,我的意思是说我手里没有避水丹。哎呀,我刚被这外面的响动吵得从床上爬起来,你看我啊……呵呵,就只穿了这么一件中衣,一看就知道我身上没带着什么东西啦。”   “少废话!”   钢叉顶上了脖子,逼得少年向后退却:“我这里没有,可是并不等于这丹房中没有。其实,你要的东西就在……”他语声一顿,挑眼睨向丹炉,“那里。”   “娘的,咋不早说避水丹在这口破炉子里?”   微生雾从唇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大侠,您高抬贵手,把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拿开一点儿。”他边说边抬手去移颈上的银叉,“这东西架在这里,我怎么帮您从炉中取丹?”   一愣过后,贼人挑了挑眉毛,放下那凶悍的兵刃,狠狠道:“哼,你小子要是敢耍什么花样,老子立刻让你变只死鱼!”   “啊哈,是、是是。”医术高超的少年虽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心中却在骂:你少神气,今天还指不定是谁变成死鱼呢,一会儿待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   微生雾边想着,就走到了丹炉旁边,探手掀开炉盖,又用一旁的火夹小心地从炉心钳出一个八宝如意鼎来。那鼎三足而立,仅有手掌大小,全身金光闪闪,正中心有一个凹槽,盘子形状,由一个金杆将上面的盘子隔空托着。可惜那盘子正中,如今只剩下一推粉末。原本要炼制的回天丹未为成形,已因炉火骤熄而功亏一篑。不过,微生雾现在可没有长吁短叹的时间,他趁贼人探身来看之时,忽用宽大的云袖向盘中拂去。   瞬间,一蓬灰白色的烟尘如细雪般地洒进暗夜,隔开了微生雾与贼人的视线。那贼人痛呼一声,捂住了双眼。   “啊,啊啊……”   那贼人惨声嚎叫着,在茫茫的黑夜中听起来就像是杀猪的声音,站在对面的少年脸上洋溢着讽刺地冷笑:“哈哈,现在你的眼睛一定感觉很刺痛,泪流不止,是不是?告诉你,不一会儿毒发,你的脸就会溃烂生脓,再过一时毒入五脏,可就回天乏术了。你要不要现在跪下来求求我,或许我会大发慈悲,救你一命。”   “啊?好你个龟孙,敢伤了爷爷?那就是找死!”   看着腰弓得像虾米一样的壮汉,微生雾正得意间忽感一缕疾风袭来,三根尖刺倏地拨开烟雾,闪电般地探向了他的胸前。他大惊之下本能地侧过肩头,本以为可以避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不料那银叉像长了眼睛一般,跟着他的身体骤然转了方向。   想跃身避开,但不会轻功的少年身体动作却比大脑慢了一步。只在眨眼之间,那尖利的银叉已刮上了少年细嫩的脖颈。   呃,不好!   微生雾在心底惊呼一声,感到那令人疯狂的刺痛,瞬间忘记了呼吸,只是惊恐地瞠着双目,额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密如雨的汗珠——好痛,我……我真的要死了?!   死亡的气息如一根怪藤般扼着少年的喉咙。然而,在那冰冷之物点破了他的肌肤、刺出三滴血珠之后,时间却慢了下来,仿佛是让他体会这死亡来临的痛苦。然后,微生雾发现不止是时间变慢了,连颈上那锥心的刺入也慢了下来……   一阵清风从窗外徐徐吹入,银叉停在空中,凝住不动了。微生雾惊愕抬头,顺着那长长的叉柄望去,但见贼人魁梧的身形一歪,砰然倒地。   微生雾一怔之下,又是一惊。怎料出现贼人背后的,不仅是静静的月色,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那身影笼罩在淡淡的银辉之中,似是从月亮中走下来的仙子。只见这仙子周身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丝带,及膝的乌黑长发华丽地倾泻在肩后,无风自扬。眨眼间,连那裙尾也一同飞扬起来,缎面般光洁的白色裙身映着流云的银纹,闪闪烁烁,那样纯净无暇的颜色包裹着玲珑修长的身体,圣洁得宛若菩萨一般。   少年看得呆了,喉头不由得耸动了一下,忽觉像是被人灌下了一口甘泉,那滋味比这谷中的朝露还要清冽甘甜。这丝清凉的感觉来自女子如黛的眉目之间,那如水波般的眼神带着一丝冷冽之感,仿佛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是姑娘救了我?”看着女子指尖几根细亮的银针,微生雾张开了由于紧张而微微嘶哑的喉咙。   “多此一问。”女子淡淡呵斥了一句,却听得少年身子一震,然后她转身,冷漠地开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只会救你这一次。”   女子说完,便启步而行。与她进来的路相同,不是走的门口,而是由那扇被明月映进的窗子而出。她裙底一步一高,好像是在拾级而上,脚步轻得宛如踏着绵绵云朵。随着这个动作,她身上的银光仿佛化作了晶莹的雪花,洋洋洒洒地碎了一地。而她只跨上了三步,便已登上半丈余高的窗口。微凉的夜风冲进窗口,拂起了女子裙上的万千丝带,轻舞飞扬。   “慢着!”少年握紧了渗出汗的手掌,目光随着女子周身的银光闪烁着。   “什么事?”女子云裙一顿,头也不回地淡淡问。   微生雾鼓起勇气:“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女子泯口不答,一足顿入空中,忽然伸出如玉的手掌,相互击打了两声。须臾之间,只见一只矫健的驯鹿从繁星斗转的天边奔来,停在了女子手下。女子抚了抚鹿头上的白色绒毛,侧身坐了上去。   看见驯鹿头顶上的那簇白毛,少年的眼睛霍然一亮,“我认得这头鹿!”   女子略带笑意地点点头,瞥了窗内的少年一眼,轻轻蹙眉:“你的脖子还在流血,快包扎一下吧。”   “我的脖子?”微生雾怔然一笑。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脖子上痛,一颗心思早跟着这仙姿秀逸的女子飞出了窗口,如身陷泥沼般不能自拔。这时经女子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脖子刚被银叉所伤,便随手用衣袖拭着流入领口的血迹,笑道:“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根本比不上姑娘的救命之恩。哦,还未请教救命恩人的高姓大名?”   “即是不会再见,又何必记得。”女子低头看向她心爱的坐骑,柔声道:“白灵,我们该走了。”   “不,别走!你走了的话,白灵就会死掉!”   “你说什么,白灵会死?”女子一怔,忽然盯着屋中的少年,眼中由惊诧转为愤怒:“什么,你敢诅咒我的白灵?”   “岂敢。”微生雾看出女子果然对那头鹿紧张,心中反倒轻松了不少,而在看那头鹿之时深黑的眸子又凝重起来,“白灵,很好听的名字。可惜,再要不了多久,你体内未肃清的毒就会再次发作,到时候这美妙的名字只能留在木牌上了。”他边说着边来到窗边,伸出食指在白灵的鼻息上探了一阵,又对怔愣的女子道:“白灵的呼吸时紧时慢,这就是毒发的前兆。”   “你胡乱说些什么?白灵有没有事,我这个主人会不知?”   “你不信我?”少年歪头,看着鹿背上那温怒的女子。   “你还不值得我相信。”女子轻蔑地嗔了微生雾一眼,又温柔地摸了摸白灵的毛,“白灵,告诉他,你到底有没有事?”   那头驯鹿眨了眨如人类般的大眼睛,又突然耷掩了头,将湿热的鼻孔贴在微生雾的手掌上,仿如孩童对父母般得依恋。鹿背上的女子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坐骑,喃喃低语:“白灵,你这是怎么了,千百年来你也从未曾如此,难道这回真的是……病了?”   此话听得微生雾一个激灵,眼中的笑意顿时变为惊讶:什么千百年?难道这头鹿已经活了千百年么,那这、这女子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妖怪么?   他的脑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满脸褶皱、面皮松弛的老妪,顿时觉得五内翻涌,托着鹿头的手霎时冰凉。然而,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到那个出尘的女子身上,脑中的幻想登时如镜子一般的碎了——面前的女子是那样清丽脱俗,虽然孤高冷傲了一点儿,可也绝对不像是个老妇人啊?没错,这女子也许是天上的神仙,活了千百年也不足为奇……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出尘的仙子。于是少年不再害怕,仰头向着心中的仙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明亮的皓齿。   “你笑什么,我的白灵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把刚才那条命还给我。”女子从鹿背上跳下来,凝着一对冷月般的秀眉。   “放心,我保证白灵不会有事,但是前提是姑娘肯让我来医治它。”   女子瞪着一双灵秀的眼睛在少年身上反复游移,直到把微生雾看得心里发毛,才微微点了下头,“好吧,记得你和白灵一条命。”   “是,但若要救你的白灵,并非一日之功……”微生雾双手一握,在屋中快步走了起来,边走边长吁短叹:“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又怎么了?一日治不好白灵,你就治它一日,若是一个月也治不好……就治它一月!”   听到此处,微生雾忽然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那女子:“那若是一年都治不好呢?”   “一年都治不好?”女子眉梢微微一动,突地扬手亮出银针,“那也好办,我就用这银针刺得你全身痛痒,看你用不用出真本事。”   “呃,呵呵,逗你的。其实也不用那么久,白灵的毒只须十日便可解了,只不过……”微生雾语声一顿,看那女子没有反应,只得硬着头皮一叹:“在我为他解毒之际,需要另一个人在旁看守着,我怕万一再有贼人前来捣乱,难保不会分心出什么差错,可如今我师父出谷看诊去了,这谷中又只剩我……”   “你不必再说。”女子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好像一颗星辰在黑夜中点亮,沉吟着打断了微生雾的话,“好吧,十日,不长不短,但愿时间可以来得及。我就在这里等,为我的白灵守着门口。”   “那事情就好办了。”没有注意到女子眼中投注过来的期许光芒,微生雾心满意足地一笑,别说十日,他只要能和这神仙般的女子相守一晚,也觉得跟做梦一样。不过,他现在至少完成了第一步的心愿——让女子留下,而且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一些。至于第二步要怎么做,微生雾是好好计划一下的时候了。   翌日天明,微生雾先在谷底采了天隐花蕊上的露水,又兑了新鲜的蜂蜜,再点上几片在祁连山收集来的昙香花瓣,亲自调制了一杯“朝露玉蕊”,端到了他心目中的仙子面前,“我龟谷的朝露玉蕊有提神醒脑之效,请姑娘尝尝。”   “嗯。”见少年递到手边的杯盏,正好口渴的女子便欲顺手接下,怎料那杯盏又从她手边溜走了。将杯盏揽回怀中的少年笑了笑:“在下微生雾,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你要是不说,我可就乱叫了。”   “随便你好了。”女子淡漠地摇了摇头,清冷的目光与窗口的冷空气一撞,立刻交织在一起。   “好吧,那我就叫姑娘……嗯……桃花、春花?莺莺?”这些妓女的名字,微生雾说得自己都快笑出声来了,但他涨着脸使劲憋着。   他旁边的女子则是越听越怒,本清心寡欲的心境被这些名字搅得心神烦乱,正欲转身嗔那少年一眼,却见微生雾一本正经地摇着头:“啧啧,这些都不好、不好。姑娘这一身仙子气质,就该有个超跃凡俗的名字相配,这名字嘛……定要出众!”   满意地看见那一丝怒火从女子眼中熄灭,微生雾笑着举起手中杯盏:“嗯……就叫‘花魁’吧。”他话音刚落,但觉手中茶盏一震,眼见一双秀手就拍在杯盏之上,少年忽的转了腕子,“咕隆”一声,将那一杯朝露玉蕊尽数倒入自己口中。   饮罢,微生雾用衣袖拭去唇边的残液,大赞一声:“真是甘美得很,虽是一夜未眠,也立即神经气爽了,现在打死几头老虎都不在话下。”   他装腔作势地挥了几下拳头,突然将脸贴近那因羞愤而别过头去的女子耳下,轻声道:“别生气,其实我方才喝下的这一杯只是普通的……茶水,我怕污了姑娘的唇,先帮姑娘涮涮杯子而已。呵呵,那真正的朝露玉蕊还在壶中煲着呢,我就给姑娘端去。”   见女子没有理他,微生雾又补上一句:“哦,对了,花愧这名字……姑娘可是满意?”他嘿嘿一笑,并不期许着女子答话,转身就去取那煲中之物,然他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雪姬。”   潺潺的嗓音,宛若幽谷中泉水流过山涧的叮咚之音。也许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仿佛在那空灵的声音中真有能净化人灵魂的白雪淌于清流之间,滋润心脾。   这声音登时令情窦初开的少年脑中一片空白,站定在了原地。此刻,微生雾完全愣住了,心脏跳跃的速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不受控制的大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永远地记住这美妙的声音,甚至是能够时常听到这声音,把这声音留在身边。当然,那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在脑中一晃,即被他自嘲地一笑所打破。微生雾摇了摇头,迈着虚浮的步子向暖煲走去。   雪姬,好美的名字……   微生雾扬着嘴角,甜丝丝地如含着一块蜜糖。如今,他用石杵捣着小钵里的草药,动作愈发得缓慢。窗外残阳如血,风儿撩拨起少年肩头的青丝,而少年的目光没去看那手下被撵成泥样的草药,而是静静地凝视着夕阳的残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唉,日头东升西落,便已过去一日了,太快太短了,像是做梦一样……   他将眼睛闭起,暗暗捏得自己骨节泛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然而在他睁开的眼中却又挂着一丝茫然。其实,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接下去的九日,他会好好珍惜与雪姬相处的时光。   自从告诉他名字的那日后,雪姬的话更加少了。微生雾只道是那样调笑的词语伤了她,而少年却不知道,雪姬其实是想用言语的淡漠掩盖起那颗异常萌动起来的心。于是,少年失去了调笑的心情,也就不说了。后面的心愿他虽然还没有完成,可自己却先犹豫起来,看着这样的纯净仙逸的女子,心灵也仿佛得到了净化一般,不忍再用什么计谋来达到自己渺小的心愿。   真的,也许只是这样每日与那个女子朝夕相处便已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了……   少年安慰着自己,日子也就如此平静而过。每日,他一面煎药制药治疗白灵,一面偷窥着雪姬的一颦一笑。可他却始终没见女子真正开怀地笑过,在那被银光笼罩的身影中,他只看到一张平静淡漠的绝美容颜,和一双冰雪纯净、无欲无求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是看透了俗世的纷扰之后,沉淀出的沧桑。有时候微生雾看着她就会想,这女子是不是真的活了一千年,经历了尘世的事事非非,最终参透了万事万物、飞升成仙的?   不过,无论这女子是不是真正的仙子,在少年心中她都是无可比拟、圣洁无暇的珍宝,就像是他梦中一直追逐的那个唤着他名字的身影。有时候,微生雾因为痴痴地看着那女子,把药煎得滚开了锅、药汁烫到了脚,或者是捣药时石杵砸得自己手指鲜血淋漓,才从恍惚中痛得回过神来。而在这时,雪姬总会回头来,对着他蹙起柳叶般的秀眉:“快包扎一下吧。”   每次,痴楞的少年都会笑着点头,然后找布条胡乱地在伤处缠绕,只是到了第九日,当他再次因看得出神而伤到手时,却突然摆手拒绝了雪姬的好意。微生雾将流着血的手指含在口中,呵呵一笑:“不包了,再包就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雪姬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哈,木乃伊就是把死人去除内脏、用药水泡过,再用许许多多的布条将尸体缠成个粽子,最后放进棺材里。”微生雾眉梢一扬,踱到雪姬身前,“你一定不相信,那个尸体可以这样保存千年,皮肉不腐,不过面容嘛就如厉鬼一般……”他放缓了语声,故作古怪地森然道:“你怕不怕?”   谈到这个“怕”字,雪姬的娇躯明显一震,而后那平静无波的语声再次响起:“不怕,一张面皮罢了。”   微生雾微微一怔,但见雪姬又道:“我问你,假如我不是长得这幅模样,而若像那……木什么姨一样丑陋,你还会要强留我在谷中十日么?”   强留?!难道她早就知道了?!——微生雾垂下的手指不自觉揉皱了身侧的衣襟,心里惴惴不安:难不成她知道我说白灵余毒未清是假的,只是为了让她留下?她一直知道我在骗她,那她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暂且咽下心中疑问,少年勉强挤了笑容出来:“雪姬你这样仙子的美貌,举世无双,怎可与那丑陋的木乃伊相提并论?”   “哦,不能么?”雪姬突然抬手遮盖了自己的脸。下一刻,当女人的脸再次呈现在少年的面前时,微生雾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做了什么?!”   雪姬没有说话,唇边忽然漾出了明媚的笑意,似乎因看见少年关切的目光而欣慰。   可是此刻,微生雾又何止是关切那么简单,他,根本是在心疼。因为他看见了那张原本宛若玉雕的粉颊上霍然出现了一道伤口,从眼角到唇角,形似利剑深割,深得连两侧的血肉都翻卷起来,殷红的鲜血流了半脸,交织成一张淅沥如瀑的血网。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雾气蒙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只觉得那里有把刀子在剜,一向面容和善的五官也跟着扭曲了。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微生雾不可思议地望着那道深深的伤口,心痛且焦急:“就算是我骗了你,你走就好了,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对待自己?”   “嗤”地一声笑,女子第一次在少年面前笑出了声音,淡淡道:“别紧张。”她说话之间,又用云袖挡住了自己的脸,仿佛是戏剧中的变脸神技一般,再落下云袖之时,脸上已平滑如初,甚至在那凝脂般的面颊之上还闪着烁烁的银光,好似月光下的水面。   “你看,我现在没事了,刚才也是不疼的。”雪姬安慰着惊惶的少年,边抬起柔软的手指轻轻抚去他眼角的泪痕。   好暖,这手似乎有融化一切的力量……体味到这一瞬的温暖,微生雾如喝醉了一般,真想把自己就这样托付出去,不再龟谷学医了,从此以后,这女子去哪儿,他就要跟着去哪儿。只不过片刻以后,从少年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念头瞬间就打破了这样美好的憧憬——雪姬她不是人,否则,怎么会有这般超脱人类认知的力量?   微生雾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后背发了一层薄汗,冷静回想一下,在那一夜这个女人救了他一命之后,他就陷入了她的“迷香”之中。就算那日她凭空上窗的功夫,可以用轻功来解释,但那只会飞的驯鹿又怎样解释?瞬间恢复面皮的事又怎样解释?她说她不疼的,明明看见那么深的伤口出了那么多的血,会不疼么,怎么可能?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真的不是人?!   少年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里面透着惊恐和畏惧,他的身子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他想摒弃掉那些令他困扰和害怕的想法,他想钻入地缝或者掉头跑开,然而,他却逃不开女人追逐的目光。   “别害怕,我无心伤害你,雾儿。”   听得这一声唤,微生雾登时觉得头皮发麻:雾儿,雾儿,她在心里……一直是这样叫我的?即使我比她看起来要年轻那么几岁,可也不至于用叫小孩子这样的口吻吧?   这么想着,少年内心的恐惧顿时去了大半,又想起他早就对女子的身份起疑,只是被那美色所迷,一时间就这么冲昏了头,光想着雪姬许是天上的仙子,可未曾想过也有狐狸精的可能。这从天而降的女子外表上看起来单纯善良,却又隐隐带着沧桑气质,倒是让他猜了几日,也猜不透这女子的心思。   她究竟是什么人,是妖是仙?可她的样子不像是妖怪,但……算了,既然她说不想伤我,就是说我可以直接问了。   想到此处,微生雾大着胆子,抬头问道:“雪姬,你究竟是……”一语未完,少年如鲠在喉,是那女人眼中投注过来的温柔目光令他无言以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再次看穿了少年的心。他何曾在乎过她是什么,不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乎、想方设法地把她留下来么?   尽管微生雾不打算再问,可那一身仙气的女子却忽然抬起长长的眼睫,缓缓开口:“我其实是碧瑶山的仙子,已在山中修身千年。一月前去祁连山完成我飞仙前的最后一课,结果我与坐骑白灵失散,可怜白灵误踏上有毒的荆草,多亏你出手相救,谢谢你。”   楞了一刻,微生雾才一拍脑门,恍然道:“哦,原来雪姬你真是修身千年的……祖奶奶啊。”说到最后他故意拖长尾音,双拳一合,这便深深弯下腰去:“失敬,失敬,祖奶奶请受重重重孙儿一拜。”少年看着脚下,嘴角勾出了一抹坏笑。   “你……”雪姬气结,感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赶忙羞得别过头去。不知为何,这个少年的话总能令她那静了千年的心泛起涟漪,她害怕自己的千年功力会毁于一旦,于是在少年面前一直极力克制着,表面上装着一贯的淡漠。   然而,微生雾一抬头,就将那仙子想掩盖的情绪看在眼里,不过他不会说什么,因为他此刻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灼热。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感情,但是这个女子绝对是他一见钟情的人。所以,他仍然想要争取,即使谎言被揭穿,即使经历了刚刚那样的惊慌失措,想通了的少年依旧渴望着能用什么办法留下这个仙子。   于是,少年再次咧开嘴角:“我开玩笑的,雪姬姑娘别放在心上,其实我羡慕姑娘还来不及呢!做神仙多好,不仅来去无踪,还有那些神奇好玩的仙法,我若是也有仙术在身,那……”   “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雪姬接过少年的话来,面上一沉,“雾儿,你小小年纪,就妄动凡心成仙去为非作歹么?”   “你是这么看我的?”猛然一怔,微生雾惨淡地笑了笑,感觉一颗火热的心忽然被人泼下一盆冷水。   “难道我看错了么?你先用白灵的事骗我留在谷中,后在我身上打如意算盘,这些事实你能否认么?”雪姬看着黯然低下头去的少年,继续道:“雾儿,我本以为留下来可以度化你,怎料竟令你反而陷得更深。算了,看在你尚存一丝善心救了白灵,我走前最后送你四个字‘常思己过’,珍重!”   常——思——己——过——   这四个字还在脑中徘徊,雪姬仙子已架着驯鹿飞上了浩瀚长天。他给不了一个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她是仙子,他不能再给编造一个谎言欺骗于她,那样只会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弃,看着她飞天而去。   少年对着天空说完了憋在心里的半句话:“我若是有那样的仙术在身,那就可以救活更多的人。”   他苦涩地收回了伸在半空中已僵冷的手掌,茫然若失地望着仙子消失的方向。他就像一尊石雕般地驻立在原地,一直看着蔚蓝的天际变得阴沉昏暗,直到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云朵之后。   西风吹尽的时候,也带来了医仙上官凤藻风尘仆仆的脚步。然而,当他一身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想让徒儿奉上一杯热茶之时,却摸到了桌子上的一封书函。   他打开来看,白纸黑墨,字字清晰。医仙看完,一拍桌案,将那封轻飘飘的纸压在了他宽厚的手掌之下,历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叹息:“徒儿啊,你一定要回来继承医仙的衣钵。”   掌心的湿汗融化了黑色的墨汁,在纸上慢慢渲染开来——   “师父,当您看到这封书函之时,徒儿已经走远了,请恕徒儿不孝。师父曾在龟谷订下万年不变的规矩‘求医者必先答应医仙一个条件’,无非是为了用武林人士的力量来保护咱们自身的安全。可师父不知,您走后就有贼人趁虚而入,想夺那来之不易的避水丹,徒儿险些丧命于贼人手下,幸得碧瑶山仙人相救。所以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些答应条件的人始终赶不及救咱们于危难,故而徒儿要自强起来。师父,请给徒儿一年时间,去碧瑶山求师。我那个救命恩人的武功高绝,徒儿定要拜他为师。有了武功,龟谷之内就再也不怕那些毛贼鼠辈来犯了,师父的医术才可流芳百世,我们才有本钱救人。师父,徒儿走了,勿念。”   良久以后,垂暮的医者扶着桌缘缓缓站起了身。那封信函被汗水沾在掌心之上,他用另一手去揭,不经意间看见掌心边缘的三个字,突地心头一紧:碧瑶山?什么碧瑶山?天下之间哪里有这么个山名……   医仙踉跄着跌坐回椅子上,眼睛正对上窗棂外黑如锅底的天幕,长叹了一声:“我的好徒儿啊,你究竟去了哪里?” 番外(三)完本小剧   抬头望去,满目枯枝。不知何时,在枝条错叠之间竟飘起了零星的小雪。林间簌簌的响声越来越大,莹白的雪片终于将那些细小的枝条压得颤抖起来,跌落在树下寂寥之人的肩头。   飞鸟背靠着大树,举起手中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又不满足地张大嘴巴颠颠酒壶,贪婪地索取着壶底最后几滴残液,旋即将壶一抛。那酒壶咕隆隆跃过地上几处坑洼,滚到了一人袍下。   那人弯腰拾起脚边之壶,对着空壶落寞一叹:“这书已经一百多万字了,也该完本了。春去冬来,转眼都写了快一年了,二百多个日夜,从未有一日断更啊……”   闻言,飞鸟轻声一笑,转头道:“一梦啊,你别长吁短叹了,怎么跟个娘们似地。”   “我本来就是女的。”一梦扶额,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她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打扮,想来飞鸟说的也是没错,自己这一身长袍及地的,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尤其是她手中这把仿佛还闲秋风不够冷的骨扇,不像个书生,也有三分像那个柳飞扬。   柳飞扬!想到这个男子,一梦心中一撞,仿佛身体里有一只仓皇逃跑的小鹿,冲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颤起来。柳飞扬的那些恶迹劣行,纵然令她恨得咬牙切齿,但想到那个男子的剑眉星目,一梦不禁又想入非非,目光跟着一片飞雪缓缓下坠,好像那片飞雪是面光碧的镜子,正倒映着一张精致白皙宛如面人玉雕一般的脸。   一梦正出神间,一个紫衣少妇忽然从树后跳了出来,抬手一拍她身旁的男人:“喂,大坏蛋。我说你啊,说是今天来给一梦庆祝完本的,怎么能空着手,连个礼物也不带一个?”   飞鸟一怔,听她说完才叹出一口气:“紫瑶,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吓到花花草草倒没关系,若吓着小朋友可就不好了。”   “小朋友?”月紫瑶四下张望,“念儿、茉璇她们也来了么?”   “来了,来了。”一梦接了话走来,神秘地向紫衣少妇一眨眼睛,“不仅是他们,还有个你内心很想见的人呐。”   “我、我哪儿有想见的人啊?”月紫瑶的脸上霍然腾起了一片烟花似的嫣红,慌张甩掉一梦的目光,拉起飞鸟的胳膊,“我最想见的这世上只有一人,这不,已经在我面前了。”她骄傲地看向丈夫,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一梦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面举步在头前引路,一面用骨扇点着自己的胸前,唇边忍俊不禁。她是作者,自然知道月紫瑶心里那个念念不忘的人始终是他——那个玉树临风的青衣侠客。   几人刚踏出林子,便闻到嗖嗖的破空之音以及衣袂翻涌的猎猎声响。寻声而望,但见一柄半尺余长的冷刃从茶棚中钻了出来,迅疾如电,而迎上这冷刃的寒剑在飞雪间亦闪出了熠熠流光,随之卷起的冰霜之气仿佛要把这天地间的雪片尽数凝结。   “诶呀,这是为什么呀,怎么就打起来了?”月紫瑶跳起,奔着那些如刀的雪片直扑上去。   “嗖——”   还未及阻拦,一梦但见一柄银亮的东西从自己眉梢边擦了过去,她刹时吓得面如飞雪,惊魂未定地喃喃:“不至于这样吧,就算是我故意设计的情节,也没让你们两个这么乱来啊。把我打伤了谁给你们敲键盘?”   “不是有幻魄珠么?怕什么。”琳儿嫣然一笑,抬手拍了拍袖中之物。   “幻魄珠?!呃,那个、这个……世间真的有这东西么?”眼看着白衣女主从她面前优雅地走过,连作者本人也不相信那东西的存在。   “当然有。”琳儿霍然从袖中掏出了宝珠,高高擎起,顾不上理会作者,而是向着场中的两个人大喊:“你们真的不要再打了,东西在这儿。夜教主,有本事过来拿!”   “琳儿,不能给他,这东西是要留着给念儿治病的。”杨乐天一剑镗开了两把利刃,焦急地回头向妻子一簇眉心。   “念儿的病?”琳儿愕在当场,“念儿的病不是早已被医仙治愈了么?乐天,你怎么了?”   妻子的话杨乐天充耳不闻,只将手中傲霜剑斜指长空,他要反守为攻,争取一剑将对手制住。对面的十余把飞刃又掀起了一阵狂风,打乱了雪花飞舞的方向,杨乐天剑柄一翻,将那些风雪中的利刃全部用剑气顶了回去。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些利刃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后,又兜了回来,一把把劲力十足地向前冲去。它们如逆水游鱼般地向前跃跃欲试,恰撞上侠客如伞般张开的掌风,被震得铮铮作响。   “夜里欢,我与你夺珠,并非是要阻止你这去拿珠子救人,而是这一趟你不能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命!”   夜里欢不理杨乐天的忠告,将双掌猛地一推,令那些悬在半空的利刃向前一蹿,大吼:“我都说了我不会送命,你为什么不信我。”   “好,待你死后,我会告诉第一时间通知沁儿,让你妹妹为你埋骨,在她在你坟前伤心落泪。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这样的结局才满意?”   “杨乐天!别、逼、我。”夜里欢冰眸一眯,立时又一股更烈的风尘扬起,带动空中那十余把利刃一齐向着青衣侠客攻去。   “夜里欢,不要再执迷不悟,你看到的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利刃在杨乐天的额前掠过,刀身上的寒光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格外刺眼,晃得侠客目中一片白芒。仿佛被这些光蛰了双目,杨乐天在闭了一下眼后,身子也同时向后仰去,却不料在落下时,重重地跌在了一方木板之上。   木板?   不同于土壤的手感,令杨乐天在诧异之下猛然睁开了眼睛,但眼前的白光很快让他再次闭了目。待再睁开时,他将眼睛眯成一隙,才看清了眼前模糊的人影。那个人影正是夜里欢,他一眼便认出。如今,夜里欢就端然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手中正捏起了一个白瓷的酒杯,在唇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后,仰头饮下了杯中之物。   杨乐天微微一笑,手掌一撑便要跃起,却不料自己身体如醉酒一般,竟跟着脚下的木板一晃,险些跌坐回去。他这才发觉自己身处之地,环目一扫,不由笑了:这江上小舟本就空间狭窄,再加上面前这对坐的二人桌椅,恐怕再难承载他起身之力了。   他这样想着,便又盘膝坐下,抬头去看那个冰人。这时,恰逢一轮夕阳投射过来,把夜里欢冰冷的轮廓都蒙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薄雾,像是镶了一层金灿灿的边。从杨乐天这个逆光的角度看过去,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咚!”地一声,重物落下令小小的桌面一震,也将杨乐天的目光引向了坐在夜里欢对面的女子。   “这是订金,余下的三百两等你取了他的性命再付。”   “好。给我个理由。”夜里欢放下酒杯,拿起了桌上沉甸甸的袋子,收入怀中。   杨乐天没有出声,而是观望着二人。即使隔着三尺之远,他也似乎感到了夜里欢鼻息间呼出的肃杀之气。   好冷的气息,好熟悉……杨乐天心里一沉,而夜里欢却全无表情,仿佛除了对面而坐的雇主这舟上并没有第三个人存在。   面对夜里欢这样的反应,杨乐天突然感觉哪里出了差错,他惴惴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庞,暗暗心惊:奇怪?!眉毛、眼睛、鼻子、嘴都好端端的在啊,怎么他们似乎看不见我呢?难道……我是隐身了?   “啊!”   青衣侠客大叫一声,试图唤起面前这一男一女的注意,可那二人真把他当做空气一般,依旧继续着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话题。   “你要理由么,杀手问那么多,只会自取灭亡,你这身气质该是行家里手了,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难道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听到此处,杨乐天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女子虽貌不惊人却说话如此乖张?她既然有能耐,为何不自己去做,还来买凶杀人?还有我们的夜老板啊,你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做了白道的生意,家里都盖起了几进的院子还闲不够,是闲钱多还是真如那女子所说,闲自己的命太长?   杨乐天诧异地看着夜里欢,却见夜里欢冷冷地笑了:“呵,我的命绝对比你要长!”他冰睫一扬,冷然盯着对面的女子。   这女子算得上是漂亮,不仅五官端正,在南方那种隽秀的眉黛间还有种北方特别爽朗味道,可惜天下间的女子,在他夜里欢的眼里都是一般模样。便是在他十岁那天,陆峰不单是封住了他爱笑的那张嘴,竟也莫名其妙地将他的爱情神经一并封住了。   冷酷的面庞、冷酷的眼神,突如一蓬冰雪冻住了佳人的容颜。尽管头顶是艳阳高照,女子还是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身体,泯了泯唇,又鼓起勇气迎上夜里欢凛冽的眸光,忽道:“你真好看。”   什么,好看?杨乐天一怔,看了看夜里欢那面万年冰水似的侧脸,即又失笑。再转过头时,他忽然为女子明眸中那道亮丽的秋波所动,起了玩味的兴致,竟主动探头过去,努力切断二人眸间那条闪电般交织在一起的火线。   “姑娘,你怎不看看我呢,我可比那个夜里欢要好看的多。来,快转头,看看我啊!”   座上相对的两人对他的话根本没有反应,仍陷入各自思维的空白处不能自拔。女子那道动情的秋波如穿过空气一般穿过了杨乐天的脑袋,直接触碰到了夜里欢的冰眸里。而此时,夜里欢那双早已被冰霜冻结的眼睛,也仿佛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在涌动着,他同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子的眼睛,隐在桌下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了。   这一刻,焦灼的空气在那道冰与火相融的眸线上燃烧。   杨乐天也终于放弃了游戏的心情,剑眉一扬,缩回头去。他不愿破坏气氛,即使有心做个鬼脸,让这具似乎透明的身体引起二人的注意,可他挤了唇角,却做不出更进一步的动作,只得收回这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对此很无奈也很无力,尽管有人说他这样不苟言笑是在装酷。唉,装酷……想起这个词,他就头大,他杨乐天就是这样的,哪里有装?虽然像紫瑶那样吐吐舌头没有多难,可是那不是他的风格,也许只有挑挑英挺的眉梢,才是真正的杨乐天。   “你们两个听到我说话了没有?你这个女人不就是想买凶杀个人么,其实……其实我也可以的。虽然杀手这个行当我杨乐天是个生手,不过我要做的话,一定会比夜里欢那小子做得好。”杨乐天自信满满地抓住了女子的细腕。   然而,那女子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由于紧张而下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指腹。终于,她敛光垂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纷乱的气息。   “算了,那理由告诉你也无妨。这本书我不想写了,春夏秋冬,写了也近一年了吧,你要是拿了他的命,便将他身上的书也帮我……烧了吧。”   “只是为了一本书,何必要取他的命?”   “因为他看过那书。”   “难道看过书的人都要死?”   “不!”女子断然否定,猛然抬头,用清冷的眼光迎上这个问题多多的杀手,“要死的只有他一人。”   “你骗我。”夜里欢心思一动,用他那对看似不会动的冰眸告诉了女子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事情。   女子被那突然炽热起来的眸光烫了眼睛,顿时心房乱颤,而后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努力平静着点头:“对,我是骗你。”   “为什么?”夜里欢手掌内瞬间多了一把冷冰冰的寒刃。   冷眼一瞥,女子看见了那双面利刃也当没看见,旋即缓缓起身,转头望向即将沉入江心的夕阳,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她看着江面上跳跃着的那些绯红色的粼光,嘴里吐出了低低的声音,仿佛这声音正随着她的心思在平静无澜的江面上飘忽着。   “若他不死,我就……”她话未说完,突然拂袖一隐,消失在了舟边。夜里欢见状大惊,慌忙伸手去拉,然那只冰冷的大手却是迟了一步。他的手什么也没抓住,唯有淅淅沥沥的江水沿着修长的手指洒落回江中。   “淹死了?”夜里欢怔怔地望向舟边那被他搅得未定的昏黑江水,再也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而此时,在他的耳边却听到了仿佛空谷回风的声音,一波又一波,仿佛是从那幽深的水底传来——   “夜……救我……救我,拿幻魄珠来救我……”   同时听到这诡异声音的还有船上那个隐身的侠客。杨乐天猛地抬头,正看见江心那道红彤彤的日轮恰在这时尽没江心,只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个黑漆的大洞。   夕阳的尽头,便是永夜,宛如他的黑瞳。   “夜里欢,那只是个梦境,不是真的!你若再这样下去,将会万劫不复。”杨乐天的黑瞳陡然一亮,举剑堪开一柄飞驰而来的利刃。   “对不起,我无法清醒。”夜里欢迈着大步来到持着幻魄珠的琳儿面前,摊开了手,“谢谢你。”   “琳儿,不要给他!”   远处是丈夫奋力阻拦的声音,面前是夜里欢如冰中烈焰般的双眼,该如何选择?琳儿拿捏不定,但终抵不过那近在咫尺的眸子。她从未见过夜里欢的冰眸中有这种眼神,冰冷而多情,复杂却又坚定。   此时,一阵飞雪卷起了白衣仙子乌黑的长发,幻魄珠在她柔滑的掌心中颤动着。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仿佛被什么丝线拉着,温柔善良的琳儿毫无意识的将灵珠伸了出去。   “谢谢。”夜里欢再次说了这两个字,微动了一下冰冷的薄唇,可在他伸手接过幻魄珠的时候,那颗珠子却蓦地腾空而起。然后,那灵珠在空中划过一道淡蓝色的火焰,却出乎意料地落入了第三个人的手中。   “谢谢你,夜里欢。”正在微笑的人立在秋风之中,浮帖在身体上的长袍勾勒出了一个美好的曲线。   “你怎么……”夜里欢怔在原地。   “我?”对面的人嗤笑一声,轻张唇齿:“夜……救我,救我……拿幻魄珠救我。”说罢,那人用如那日在船上的眼神再次对上夜里欢的冰眸,浓重热烈的宛如燃烧中的干柴。   “你没事了?没事了!”猛然反应过来的夜里欢竟开心得裂开了唇角。   那人也回应一笑,边从云袖下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面色一沉:“这是余下的银两,我要人头呢?”   “这……”夜里欢窘然失语。   “喂喂,一梦,别玩了,忽悠我们这个纯情的大帅哥可是不厚道的!”月紫瑶突然夺过了那人手上的布袋。   “紫瑶。”一梦扭头嗔了一眼,却被月紫瑶趁机扯落了她头上的发簪。那一头如丝般的长发就这样猝然散开,如瀑布般地泻了下来。   “原来你是个女子啊?!”飞鸟看得眼睛发直,很想为刚才林间语失道了歉,却又被老婆夺了话去:“这还用问,我早看出来了,我看你是坏蛋加笨蛋,你就是人头猪脑。”   见月紫瑶在一旁嬉笑着戳点丈夫的额头,夜里欢的脸又忽然冷了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推到了一梦手中,“对不起,一梦姑娘,那人我暂且寻不到,还没有杀。这袋子里是你当日所付定金的双倍,不知道够与不够?”   一梦毫不手软地接过夜里欢的布袋,窥到袋中的银白之物,不禁在心底偷笑:哇,这回可发财了!你这个笨蛋,定是没有去看我当时托梦给你的那袋银子,若是让你发现那里面装的只不过是石子,我就惨了……嘻,这夜里欢果然是个暴发户,没想到这么好骗!   然而,这窃喜却不能表现在脸上,于是一梦压了压砰砰乱跳的心口,好整以暇地道:“算你识趣,人杀不到也就罢了,反正他现在也和个死人差不多。”   “哦?原来梦姑娘要杀的是那个人啊……”杨乐天这时也走了过来,听到一梦所言本紧绷着的剑眉霍然舒了,向着面前女扮男装的人轻笑:“那你这回可真是难为了我们的夜教主了。”   “难为?”一梦露齿一笑,回着杨乐天的话却是看着怔愣的夜里欢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难为他,谁叫他银子多得没处花,坐拥着金山银窝还闲自己的命长,出来做杀手呢?”   “我……”夜里欢气结,瞪着一梦憋不出半句话来。   “呵呵。”见夜里欢脸上腾起的绯红之色,月紫瑶不禁嗤笑出声:“原来我们的冰水也会脸红?”   “唉。”杨乐天向着月紫瑶摆了摆手,“弟妹,你就别取笑他了。我看这回啊,是冰山遇到烈火喽,这里简直热死人了。琳儿、义弟,走吧,我们去茶棚那喝口凉茶解解暑气。”他笑着拉开众人,只留下夜里欢和一梦站在飘摇的风雪中。   过了半晌,夜里欢终于忍不住开口:“一梦姑娘,你知道他在哪儿的?”   一梦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夜某不妨实话告诉姑娘,其实我就算不收你的银子,那个人我也是要杀的。姑娘既然知道他的下落,就告诉我他在哪里?”   “夜里欢,你不是已经退出江湖了么,安分做你的富商不好么,为什么还要管江湖上的事?”   “不是。”夜里欢反驳,“杀他,与江湖无关,只是我的一己私怨。”   私怨,原来他还惦记着他妹妹的名节……一梦犹豫了片刻,忽然用骨扇一点黑衣人的胸膛,点头同意:“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让他死。”   “真的?”   “真的。”   看见夜里欢坚毅的脸上瞬时出现了仿佛要杀人的气息,一梦紧张得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很怕这种压迫力会令她突然改变主意,或者选择另外一条路。但她最后还是开出了条件:“我的条件是……你要在此为所有爱着你的人守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孤独终老,可以做到么?”   一梦说完,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那双骇人心魄的冰眸,然而与她料想的不同,夜里欢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愣愣地望着她,目光由肃杀变得柔和,半天才从干裂的唇边流出三个字:“那你呢?”   “我?”听到这个问题,一梦不禁失笑,“我自然是回去杀他,不,是帮你等着他死,我可不敢杀人。”   “告诉我,吴阴天他到底在哪儿?不会污了姑娘双手,夜某会亲自去杀。”   “你杀不到的,他在千年之后的另一个世界,我也是从那里来的。”一梦说着,抓起了夜里欢的大手。虽然那手上的温度比打在她颊上的雪片还要冰,但她还是努力抓紧了欲怯缩回去的手指,牵着那个黑衣人走向茶棚,“你不信,就去问问杨乐天啊,他也去过我的那个世界。”   “你们遇到了?”   “没有。”   “你爱上他了?”   “没有。”   “梦,那我呢,你爱我么?”在离茶棚不远处,夜里欢突然驻足,反手拉住了一梦。尽管他的语声很轻,但一梦却听得真切。她回过头,很想要他再清楚地重复一遍,不过想想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自己真能留下来、留在自己的书中?不可能,她始终是要走的,始终是要合上最后一页,把这本书珍藏起来,或者烧了……   爱与不爱,何曾敢言?她爱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男人、女人,甚至是那些坏人,也都存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可即使是万分留恋、千般不舍,也终须有说再见的一日。在她的世界里,今日是二零一三年的最后一天,很快的,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她也要和《正邪无剑》说拜拜了,她衷心地想说一句:再见了各位读者,再见了书中的各个人物,一梦永远爱你们,永远都爱……   “告诉我,有没有想过为我……留下来。”   夜里欢执着的眼神,仿佛有望穿秋水的力量,想不到那一对冰眸竟在融化后也能出现那样炽热和深情的目光。一梦被感化了,周围的每一片雪花好似都开放出一朵盛洁的白莲,令她的身体飘了起来,仿如沐浴在纯白的花海之中。 ┏━━━━━━━━━━━━━━━━━━━━━━━━┓  声明:本书由梨花文学社区采集整理,文本仅供试读;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及时删除;  精校小说尽在梨花文学社区:http://lihua.zzxx.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