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   按照魏惠王旨意,公子卬弃守少梁、临晋关等河西要邑,撤往河东,自行焚去浮桥,与秦军隔河对峙。   副将车英得到音讯,紧急奏道:“启奏君上,魏将公子卬撤军河东,除孤城阴晋仍为魏将张猛、公孙衍据守之外,河西全境再无魏人!”   嬴虔大喜,跨前道:“臣弟以为,我可乘胜攻克阴晋,抢占函谷要塞!”   眼见机会难得,秦孝公的心思也是动了,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公孙鞅:“爱卿意下如何?”   “微臣以为不可!”公孙鞅出言应道,“常言道,穷寇莫追,哀兵不逼。魏人元气大伤,再无称霸之力。阴晋已成孤城,收复是迟早之事,何在今日明日?”   嬴虔哂笑数声,讽道:“大良造别是让人半夜吓破胆,惧怕他公孙衍了吧?”   公孙鞅未及应声,秦孝公随即白了嬴虔一眼,当场拍板:“阴晋之事,不必再议,就依公孙爱卿所奏!”   “君上圣明!”公孙鞅显然已经备有下一步的打算,“河西战事已了,微臣以为,下面该是太子妃了。天下既已闹得沸沸扬扬,就不能没有个结局!”   秦孝公略一沉思,朗声叫道:“樗里疾听旨!”   樗里疾上前一步:“微臣在!”   “再备彩礼,前往周室聘亲!”   “微臣遵旨!”   秦孝公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三万步骑,借道韩境,护送樗里大夫前往周室聘亲。至周之后,你等务必将寡人诚意诉与大周天子陛下!”   “末将遵命!”   ※※※   得知秦国河西大捷,姬雪甚是激动,伏在绣榻上哭个痛快。哭足哭够了,姬雪擦干泪水,起身径投靖安宫而去。   王后虽说无病,卧床久了,竟也虚弱许多,稍走几步就要喘气。加之装病一事,虽为演戏,味道也得充足,所以尽管魏、秦使臣尽去,王后依旧将大部分时光花在凤榻上,让玉体慢慢“康复”。   姬雪走进宫里,缓缓跪在王后榻前,泪流满面,哽咽道:“母后——”   王后眼中也是珠泪晶莹,抚摸姬雪的头发道:“雪儿,母后知道,嫁与燕公委屈你了,母后——”   “母后,魏国吃败仗了,魏人不敢逼婚了。母后,雪儿——”   王后知道姬雪在想什么,轻叹一声:“唉,雪儿,你的心思,雨儿早已诉与母后了,可——可咱女人家,婚姻大事,分毫作不得主的!”   姬雪再拜,泣道:“雪儿知道不能自主,雪儿恳请母后求求父王,求他成全雪儿!”   王后搂紧女儿:“雪儿——”   母女抱头痛哭。二人伤心有顷,姬雪辞别,王后寻思一番,翻身下榻,召来宫正,让他搀扶着缓缓走出宫门。不多一时,王后来到御书房,内宰闻声而出,叩迎于地。   王后问道:“陛下可在?”   内宰叩道:“娘娘稍候,老奴前去禀报!”   内宰起身,推门进去,见显王正在榻上打盹儿。内宰稍作迟疑,轻声叫道:“陛下,娘娘驾到!”   显王吃了一惊,刚要起身,王后自行进来,趋前叩道:“臣妾叩见陛下!”   显王急忙起身,亲手扶起她:“爱妃,你——你怎能起来呢?”   王后笑了笑:“臣妾今日略觉好些,甚想出来走走,出得门来,不知不觉的,竟是走到陛下的书房了!”   显王携王后走向自己的软榻,扶她躺下,高兴地说:“寡人方才还在念叨爱妃,原说去望你的,谁想竟又迷糊过去了。来,爱妃请坐!”   显王扶王后坐下,转对内宰:“为娘娘沏茶!”   内宰端上茶水,王后小啜一口,嫣然笑道:“臣妾谢陛下的香茶!”   王后一口一个臣妾,内宰知趣,赶忙退出,顺手带上大门。   见到再无他人,王后缓缓起身,在显王前面扑通跪下。显王懵了,傻愣半晌,方才说道:“爱妃,你——你这是——”   王后呜呜咽咽一阵悲泣,然后才说:“臣妾此来,是恳求陛下的!”   显王缓过神来,扶她起来,嗔怪道:“爱妃,你与寡人之间,何来求字?你有何事,但说出来就是!”   “臣妾并无他事,是雪儿——陛下,燕公毕竟是老迈之人,雪儿她——”王后说不下去,垂下泪来。   听到是姬雪的事,显王的脸色阴郁下来,两手缓缓松开王后,脚步踉跄地退到几前,一屁股跌坐于席。王后抬起泪眼,不无殷切地望着显王。   死一般的沉寂。   王后注意到,两滴饱泪缓缓溢出显王的眼眶。许久,显王长叹一声,轻轻摇头。   ※※※   姬雪满腹心事回到寝宫,看到姬雨与侍女春梅一身村女打扮,各挎一只采桑竹篮兴冲冲地正欲出门。   见姬雪满脸阴郁,姬雨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阿姐,你怎么了?”   姬雪勉强一笑:“没什么,有点头疼。雨儿,瞧你这身扮相,又要出去?”   姬雨在她耳边低语一阵,姬雪大是惊异:“什么?去寻鬼谷先生?”   “嗯!”姬雨不无兴奋。   “为何寻他?”   “琴师说他是胜过伯牙的琴圣,母后说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仙,阿姐你说,天底下真有这样的神人吗?雨儿偏就不信!”   姬雪急道:“琴师说他远在鬼谷,你如何去寻?”   “不瞒阿姐,此人眼下就在洛阳。”   姬雪大怔:“洛阳?洛阳何处?”   “市集上!雨儿不仅得知他在市集上,且还知晓他眼下是个算命先生,至于他的命相算得准与不准,雨儿正欲一试。”   姬雪迟疑有顷,轻声责道:“雨儿,女儿家不该这般抛头露面,此事若让父王或母后知道——”   姬雨嘻嘻一笑,拱手揖道:“阿姐放心,雨儿去去就回。他们若是问起,烦请阿姐遮掩一下。”   “这……好吧,你快去快回,莫让阿姐着急。”   姬雨答应一声,与春梅急出偏门而去。   不一会儿,两人赶至市集,再次走至前次去过的丁字路口。远远望去,童子依旧扛着那个招幡儿竖在街边。   姬雨款款走至鬼谷子前面,缓缓蹲下。鬼谷子两眼闭合,端坐于地。   “先生!”姬雨小声叫道。   鬼谷子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稳坐于地。   姬雨提高声音:“先生!”   鬼谷子仍然没有回应。   春梅扯一下姬雨的衣裳,附耳说道:“公主,先生想是睡着了。”   冷不丁传来童子的哂笑:“嘿,你才睡着了呢!家师这叫入定。”   姬雨抬头看一眼童子,甜甜一笑:“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烦童子请先生出定。”   童子回她一笑,继续手扶旗杆,笔直地站在招幡下面。姬雨看一眼春梅,连皱几下眉头,正待起身,鬼谷子缓缓说道:“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大喜,急忙示意春梅。春梅摸出一金,姬雨接过,两手捧住,郑重置于鬼谷子前面,柔声说道:“小女子欲知未来之事,恳请先生赐教。”   鬼谷子依旧微闭双眼:“老朽大可推天下运数,中可推邦国运数,小可推家室运数,不知姑娘欲知何事?”   姬雨略想一下:“邦国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想知道的不过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鬼谷子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姑娘的运数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脉相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愿由何而知?”   “小女子欲求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欲解形还是解意?”   姬雨不假思索:“解意。”   “说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想也未想,伸手从胸衣里掏出那只乳色玉蝉儿:“就解两个字,‘玉蝉’。”   鬼谷子睁开眼睛,目光如利剑般直射姬雨,将她上下扫视一遍,落在那只玉蝉上。凝视有顷,鬼谷子微微点头:“好一只玉蝉!”双目闭合,似又入定。   姬雨等得焦急,正欲发问,鬼谷子缓缓解道:“玉以天地精气化成,品性尊贵;蝉以甘露为生,品性清雅。玉经琢磨而为蝉,为王室之器。不过——”欲言又止。   听到“不过”二字,姬雨心头一惊:“先生但说无妨。”   “玉虽尊贵,却为凡俗追逐之物。蝉虽清雅,却难高飞,且须攀枝附叶,方能苟活。”   姬雨心中陡地一震,面上却保持沉静,为进一步测试鬼谷子,故意不予承认:“先生所言虽有道理,却与小女子并无牵连。”   鬼谷子听若罔闻,顾自说道:“此山所成之玉,早是天下猎物;此蝉所附之树,早已根烂身腐!”   姬雨倒吸一口凉气。天哪,鬼谷子不但看透了她的身世,而且洞穿了她的处境,似乎她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姬雨圆睁杏眼,直直盯向鬼谷子,见他依旧双眼微闭,似乎他所讲述的不关当下,也不关面前的少女。   “先生方才所解,”姬雨眼珠儿连转几下,“不过是玉蝉二字。小女子请问一声,小女子所示之玉蝉,处境又将如何?”   “有人正在张罗织网,欲使她成为笼中玩物。”   姬雨心头一凛,失声惊道:“那——先生,她、她、她该如何应对?”   “飞呀,她不是长有翅膀吗?”   姬雨急问:“先生,天下处处张网,此蝉纵使想飞,也是翅单力薄,更不知飞往何处啊。”   鬼谷子陡然睁开两眼,再视姬雨一眼,一字一顿:“蝉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蝉若欲自救,当可飞往大山深处,万木丛中。”   姬雨听闻此言,如释重负,吁出一口长气,目视鬼谷子,正好与鬼谷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碰在一起。姬雨感到老人的目光既亲切,又慈祥,含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穿透力,似对她了如指掌,也似对她有所默许。   姬雨心神笃定,朝鬼谷子连拜三拜:“小女子替这只玉蝉谢过先生。”   鬼谷子收住目光,两眼闭合:“姑娘好走。”   姬雨转身走有几步,打个激灵,回头又问:“小女子若是再欲求教,可至何处寻访先生?”   “城东轩辕庙中。”   ※※※   秦人经由韩境,再欲强聘周室公主,早有同情周室的韩人将音讯传至周室。   颜太师得报,急急进宫叩见显王:“启奏陛下,秦公使司马错将兵三万,借道韩境宜阳,杀奔洛阳而来!”   周显王大吃一惊:“秦、秦人此来何事?”   “聘亲!”   显王皱眉:“不是聘过了吗,怎么还要聘亲?”   颜太师勾下头去。   显王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如何能成?寡人早已诏告列国,将长公主许配燕公。今若反悔,叫寡人颜面何存?”   “陛下,”颜太师抬起头来,“秦人旬日之前大胜魏人,夺回河西,秦公乘胜聘亲,为的自然也是他的颜面!陛下,秦人前番以礼相聘,此番以兵相逼,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这……”显王急了。   “秦国本为虎狼之邦,今又乘胜而来,陛下若是执意不许,秦人势必兵临城下,后果不堪设想!”   周显王脸色惨白,半晌方道:“爱卿是说,寡人此番不得不向秦人低头了?”   “陛下,”颜太师摇头叹道,“微臣以为,眼下已经不是低头不低头之事了!”   周显王惊愕了:“哦?”   “魏经此一败,虽说霸势不再,但仍不失天下大国。秦经此一胜,虽说威震列国,可其威势仍不足以称霸天下。洛阳西有崤、函二关,北有黄河天险,秦人无论多少威猛,于我大周却鞭长莫及。此番强兵相加,无非也是借道韩境。反过来说,魏人却近在咫尺,就如榻边卧虎。陛下若将长公主改嫁秦人,自己食言不说,魏罃也必怀恨于心,甚至会将河西之辱记在周室头上!”   颜太师一番话说出,周显王冷汗直冒,愣怔半晌,方才说道:“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之意是,陛下应在秦使到来之前,速将长公主嫁走。待秦使来时,木已成舟,秦人只有徒唤奈何了。”   周显王思忖一时,缓缓点头:“以爱卿之见,何日出嫁方为妥当?”   “据微臣所知,秦人眼下抵达宜阳,迟则两日,快则一日可至。长公主的婚事,不能拖过明日。”   “明日?”周显王似是一怔,望向颜太师,目光中既有征询,也有商量,“这也太急了吧,再说,明日为甲子日,是否吉利,也有待占卜——”   “陛下,”颜太师却无商量余地,显然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盘量过了,“微臣问过大卜了,说是辰时吉利,可行婚嫁!”   “既然这样,你操办去吧。”   “嫁妆早已齐备,燕国使臣淳于髡那儿,微臣也晓谕他了。唯有公主这儿,微臣担心她——”   “唉,”周显王轻叹一声,“知道了,你忙活去吧!”   “微臣领旨!”   颜太师再拜后告退。显王略怔一下,缓缓起身,与内宰一道走向靖安宫。王后听到宫人禀报,急至门口跪迎。显王搀起她,两人手挽手走进宫中,坐定之后,王后凝视显王,有顷,关切地问:“陛下面色不好,可有大事?”   显王点头:“嗯,秦人又来逼亲了!”   “是逼娶雪儿?”   显王再次点头。   王后沉思许久,道:“既然秦人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雪儿也愿嫁与秦人,陛下何不——何不成全此事?”   “爱妃呀,”显王叹道,“不是寡人不去成全,而是不能成全啊!”   王后急道:“为何不能?”   “不要问了!颜太师已在那儿准备婚事,明日辰时,雪儿……雪儿必须出嫁!”   “明日辰时?”王后震惊,“这、这也太急了呀,雪儿她……”   “是太急了!”显王咬紧嘴唇,沉吟半晌,望向王后,“寡人就是为此来求爱妃的。寡人思来想去,雪儿那儿,还是由爱妃去讲。你要告诉雪儿,就说寡人对不住她,怨也好,恨也好,寡人……”泪水盈出,摸出丝绢抹泪。   王后亦泪如雨下:“陛下,不要说了。雪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什么都明白的。臣妾知道,雪儿不会怨您,她不会怨您的!”   显王再叹一声,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室。   许是由于王后的身心尚未适应这一突发事件,目送显王走远后,她正要起身去寻雪儿,突觉一阵眩晕,赶忙回到榻上,斜躺下来,小声叫道:“来人。”   宫正闻声走进。   “召雪儿来!”   宫正应过,不一会儿,引领姬雪急走进来。王后摆手,宫正退出,顺手关上宫门。姬雪意识到有大事了,慢慢走到王后榻前,跪下叩道:“雪儿叩见母后!”   王后望她一眼,惨白的脸上浮出微笑:“雪儿,来,坐母后身边。”   姬雪起来,坐到王后身边,忐忑不安地看着王后。王后伸出手,轻轻抚摸姬雪的脸庞,缓缓说道:“雪儿,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摸摸你。”   抚摸姬雪时,王后的手指微微颤动,眼中噙满泪水。姬雪似是预感到什么,将头伏在王后胸上,泣道:“母后,无论何事,您就说吧。”   王后泣道:“雪儿,明日辰时,你……你就要远、远嫁燕室。”   姬雪呆住了,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她明白过来,陡然全身震颤,痛哭失声:“母后——”   王后紧紧搂住女儿,泣不成声。母女哭作一团,有顷,姬雪松开王后,退后一步,缓缓跪于榻前,朝王后连拜三拜,颤声说道:“母后,雪儿不孝,不能侍奉您了!”   王后哽咽不已:“雪儿,你、你这一去,母后怕是、怕是再也见、见不到你了!”   姬雪用力噙住泪水:“母后,雪儿每日都会想你,雪儿请、请母后转禀父王,就说雪儿也会想他……”   王后再也忍不下去,翻身下榻,一把抱住姬雪,母女再次相拥而泣。当姬雪走出靖安宫时,王宫上下都已知晓她将于甲子日辰时出嫁之事。   姬雨自也知道了。她抿紧嘴唇,守在寝宫外面,远远望见姬雪走来,不无急切地迎去。姐妹二人相距数步站定,凝视对方。   有顷,姬雪朝姬雨点点头,顾自走回寝宫。姬雨一语不发,默默跟在身后。二人回到宫室,姬雪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从箱中摸出那件她平素最爱的紫罗兰纱衣披在身上,抱起一只檀木琴匣,缓缓走出寝宫,一直走到院中的荷花池边。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唯有满天星斗。一丝风也没有,空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姬雪打开琴匣,支好琴架,将她自幼弹奏至今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琴架上面,并膝坐下,拿袖子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了拢额前的长发,朝姬雨轻声叫道:“雨儿!”   姬雨走过来,无声地凝视着她。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照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了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紧,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望向姬雨,柔声说道:“雨儿,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早已噙满的泪水夺眶而出,泣道:“阿姐——”   姬雪将手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弹的是姬雨最爱的《高山》。琴声既柔且缓,姬雨手握宝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竟如声声呜咽。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来,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一滴。   姬雨哪里还能舞得下去?她将剑啪地扔在地上,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哭有一时,姬雨突然抬头,不无激动地说:“阿姐,你不要嫁给那个老头!我们逃吧,眼下来得及!”   姬雪陡然一怔,抬起泪眼望着姬雨,半晌方道:“逃?逃到哪儿?”   “云梦山!阿姐,方才雨儿见到鬼谷先生了,他真的是个神仙,把什么都料到了。他说,大周运数已到,他还说,你我就是两只秋蝉,要么得大自在于林,要么去做他人的笼中玩物!”   姬雪沉思有顷,苦涩一笑,轻轻摇头。   “阿姐,”姬雨急得哭了,“你简直就跟母后一样,任凭自己窝囊死,也——”   姬雪掏出丝绢,擦去泪水,惨然一笑:“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   “我、我宁愿去死——”   姬雪又是一笑:“雨儿,别说傻话!这一日里,阿姐也算想明白了。嫁与燕公,未必就是坏事。燕公虽老,却有正气。燕国邻接齐、赵,阿姐若是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姬雨听闻此话,越发伤心,颤声说道:“阿姐,你、你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啊!”   姬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姬雨也觉得话儿重了,跟着劝道:“阿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撑得起来?”   姬雪沉思有顷,再出一声长叹:“唉,雨儿,你说得都对,阿姐是在做梦,阿姐也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阿姐别无选择,只有认命!阿姐认命,认命……”越说越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姬雨搬过她的肩膀,使劲摇晃:“阿姐——走吧,再不走你就得后悔一辈子!”   姬雪不为所动:“雨儿,阿姐没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抱住姬雪,痛哭失声:“阿姐——”   姬雪轻轻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在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与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搂住姐姐,号啕大哭。又哭一阵,姬雪收琴,将它装入檀木匣中,转对姬雨:“阿姐没什么再可宝贝的了,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送与你,你要是高兴,它就同你一道高兴;你要是伤心,它……它也会哭的!”   姬雨搂紧姬雪,哭得愈加伤心。院外传来脚步声,姬雨一听,是她的贴身侍女春梅,赶忙止住哭,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趋进,在二人前面跪下。   姬雨对姬雪道:“阿姐,雨儿没有宝贝可送与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这些年来,春梅与雨儿形影不离,见到她,阿姐就等于见到雨儿了!”转对春梅,“春梅,从今以后,你要好好侍奉阿姐,不得有违!”   春梅叩首泣道:“奴婢遵命!”   ※※※   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两侧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这条弄堂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是气派的客栈租下一处小院。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更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了。   自从那日众学子大闹学宫、逼苏秦背剑之后,琴师日日进宫为王后奏琴,学宫这边再也无人经管。众学子乐得自在,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洛阳城里四处晃荡。   前些日子,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张仪甚是挂念母亲,本欲回家探望,却接连收到三封家书,母亲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务必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更不是军事要塞,母亲既有此说,张仪也就放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   自遇苏秦之后,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是好玩儿。再有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早晚只想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普通人大相异趣,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更有趣味呢?   张仪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吃过晚饭,先逗苏秦乐一会儿,就到上房,在榻上躺下。   这日晚间,偏巧天气闷热。张仪躺有一时,身上就出一身大汗。张仪辗转反侧,实在睡不去,只好坐起身子,随便伸手朝木榻上一摸,整个苇席竟是湿漉漉的。   张仪顺手揭起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子上躺下,冲西厢房叫道:“卿相大人,睡着了吗?”   这种天气,苏秦如何睡得着?不一会儿,他也拿着苇席,走到院里,在张仪旁边铺下席子,躺下来。   “这鬼天气,”张仪打开话匣子,“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   “回——回士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过!”   “哦?”张仪要的就是听他说话,急道,“快说说,怎么个闷法?”   “就——就像这——这样!”   张仪急道:“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啥样儿?”   苏秦想了一想:“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   苏秦卡在“蒸”字上,这正是张仪所要的效果,听他蒸了好一会儿,哈哈笑道:“卿相大人,后面是不是个‘笼’字?”   “正——正是!”   “嗯,”张仪表示赞同,“卿相大人描绘的甚是,这种鬼天气,真还像个蒸笼!”又躺一会儿,“卿相大人!”   苏秦却不应声。张仪一愣,转身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张仪觉得好奇,盯着他看。看有一刻钟,苏秦仍是两眼望天,且只望向一处地方。   张仪憋不住了,出声叫道:“卿相大人,你在看什么呢?”   苏秦抬起胳膊,以手指天:“张——张子,看——看到那、那颗星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当即问道:“卿相大人,是哪一颗?”   “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形!”   张仪仔细寻去,不一会儿,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高兴地说:“找到了,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大人?”   “北——北角那个!”   张仪盯住它看有一时,哈哈笑道:“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   张仪挑选有顷,朗声说道:“在下就要对面那颗,就是正对卿相那颗!”   苏秦赞叹:“它——它可真——真亮!”   张仪不无得意地哈哈笑道:“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大人?”   “士——士子所言甚——甚是!”   张仪朝苏秦的那颗星星又看两眼,指着它,不解地问:“既然甚是,卿相大人为何偏为自己选颗小星?”   “在——在下不知,在下打——打小就喜——喜——喜欢它!”   “可它太暗了!你看看,若不仔细,真还寻不到它呢!”   “有——有朝一日,它——它——它会亮——亮起来的!”   张仪又是一番大笑:“我说卿相大人,你可真够怪的。满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选最亮最大的,偏选又小又暗的。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选了小的暗的,却又盼着它大起来,亮起来,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唉,”苏秦轻叹一声,“在这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扫——扫帚星。”   张仪心里咯噔一怔,正在掂量他的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小顺儿不无兴奋地从外面跑回来,人未进院,口中就已咋呼起来:“少爷,少爷——”   张仪朝苏秦笑笑:“好吧,你是卿相大人,本公子不争了!”坐直身子,见小顺儿飞身进门,差点踩在他们身上,破口呵斥,“你个小子,找死哩你!”   小顺儿打个惊愣,看清他们二人睡在院中,赶忙止住,喘着气道:“少爷——”   “哼,本少爷正要寻你呢!快说,这阵儿野哪儿去了?”   小顺儿嘻嘻笑出两声,轻声说道:“回少爷的话,方才天气闷热,小人跳进护城河里,洗了个小澡!”   听他独自下河洗澡,张仪当下骂道:“好哇,你个小子,有这等美事,竟是独个享受,让本少爷在这蒸笼里受苦!”   小顺儿又是嘻嘻两声:“不瞒少爷,小人原本邀你来着,可一想到那条河里闹鬼,就不敢造次了!”   张仪怒道:“你敢糊弄本少爷?既然闹鬼,你为何敢去?”   小顺儿笑道:“是个女鬼,小人命贱,那鬼瞧不上,不来招惹!”   张仪爬起来就要揍他,小顺儿赶忙跪下,自打嘴巴:“是小人口贱,少爷——”   张仪朝他屁股上狠踹一脚,气呼呼地骂道:“你小子,自打离开张邑,没了管教,狗胆子越来越大了!”   小顺儿并不着恼,两腿跪着,朝张仪跟前挪了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少爷不忙着恼,小人此去,探到一宗大事!”   “你小子,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   “少爷,回来的路上,小人探到,明日辰时,周天子的长公主要出嫁燕国呢!”   张仪、苏秦互望一眼,皆是一震。未及问话,天空陡然划过一道亮光,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闷雷,院中的树梢颤动起来。抬头再看那天,大片的乌云正从西天滚滚压来,所过之处,星斗倏然隐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不消一时,但见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儿竟如珍珠般大小,刷刷刷直落下来,所有闷热顷刻间就被扫个无影无踪。张仪、苏秦匆忙卷起苇席,各回房中。   大雨从前半夜一直下到后半夜,黎明时分方才收住势头,渐渐变小,及至辰时,只有丝丝缕缕,竟如那绵阴秋雨相似。   天色放亮,苏秦、张仪走出房门,看到昨晚他们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漫过腿肚。走出院门,街上更是汪洋一片,低洼处的积水竟有齐腰深,许多人家正在一边骂娘,一边拿沙袋、砖土等堵住房门,男女老幼无不各拿器皿,忙活着朝外舀水。   张仪披上蓑衣,小顺儿戴顶草帽,苏秦无物可借,顺手拿起一只大芭蕉扇顶在头上,随二人冒雨赶到街上。三人走进一家小店,点来三碗稀粥、三只饽饽和一小盘咸菜。稀粥喝过,正吃那饽饽,王宫方向陡然响起爆竹声,紧接着,锣鼓齐鸣,又过一时,公主的出嫁车马走出宫门,沿主街向东城门驰去。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是要闹翻了天。偏这日时辰不对,阴蒙着雨不说,家家户户皆闹水灾,无不忙活舀水,哪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   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大街上水花飞溅。   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   走在最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鲜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八驷华丽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前呼后拥,队伍拖有一里多长。   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急急走到街上。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   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橼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   许是还想最后看一眼这个生她育她的美丽都市,彩车的车帘突然打开,一身新夫人打扮的姬雪从车帘里探出头来,眼中噙泪,向大街两旁向她鞠躬的百姓轻轻挥手。   也在哈腰站着的苏秦无意中抬头,一下子看到车中的新人,看清是谁后失声叫道:“姬——姬——姬——姬姑娘!”   紧接着,好似一股巨大的能量突然爆发似的,苏秦疯了般站直身子,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雨幕,迎上彩车,大叫:“姬——姬——姬——姬姑娘——”   姬雪听到喊声,扭头见是苏秦,一下子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如傻了一般,目光一刻儿也未离开苏秦,似要把他刻在心中。   苏秦也如痴呆一般回应她的目光,两眼涌出泪水。车子缓缓移动过来,从苏秦的身边辚辚辗过。姬雪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随着车子的移动而缓缓转动,似乎在将她的一切所有全部凝聚在两道目光里,一股脑儿射与苏秦。苏秦没了魂似的跟着车子移动脚步,也似要跟上她走到燕国。   突然,苏秦似乎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急奔几步,冲到彩车前面,猛然跪地,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姬雪已经喝叫停车。苏秦见车停下,跪行几步,一直跪到彩车下面,依旧将剑捧在头顶。车门打开,春梅跳下大车,伸手接过木剑,复跳上去,双手呈与姬雪。姬雪接过,泪如泉涌,猛然拉上车帘,传令起驾。苏秦听到,车帘后面传出她的啜泣声。   车辆缓缓起动,车轮滚滚前行。苏秦依旧跪在地上,纳头泣拜,口中却只结巴一个字:“姬——姬——姬——姬——姬——”   张仪完全看傻了。纵使他上天入地,无所不敢,却也做不出这等动作,更无法相信身份高贵的天下第一美女,竟然喝叫停车,收下一个身份低贱的结巴的怪异礼物。   送亲队伍渐去渐远,苏秦仍旧跪在地上,口中不断地结巴那个“姬”字。张仪回过神来,几步跨到他的跟前,朝他肩上猛拍一掌:“嗨,花痴呀你!”   苏秦见是张仪,这也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天哪,她——她——她是大周天子的公——公——公主!”   张仪敛住笑,朝他打一揖道:“喂,卿相大人,还甭说,你倒真有一股胆气,在下服了!”   苏秦起身,腼腆地笑了。   张仪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卿相大人,说起此事,你真还艳福不浅呢!在下敢说,学宫里那些王八羔子,哪一个都愿出十金去买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泪,一滴少说也值百金!方才公主为你流下那么多泪,还收下你的赠物,直看得在下两眼发直,心中泛醋!看得出来,卿相大人的确不是凡俗之才,要让公主去选婿,她中意的说不定就是大人您呢!”   苏秦满脸涨红:“张——张士子,开——开啥玩——玩——玩笑!在——在下——”   张仪扑哧笑道:“玩笑话,又不是当真!不过,话也说回来,她一个,再一个是她的那个妹妹,也就是那日痛骂那帮王八羔子的小妞儿,真还是天下绝色。卿相大人既然看中这个姐姐,那个妹妹就是在下的喽。”   苏秦不无气恼地凝视张仪:“人——人家生——生离死——死别,远——远嫁他乡,士——士子却——却寻开——开心,于心何——何——何忍!”   张仪赶忙赔笑:“好喽,好喽,算在下嘴贫!走,在下请大人小酌一爵,算是赔罪!”   ※※※   颜太师护送雪公主径出王城东门,准备取道韩境,经赵境至燕。车队行至洛水,小雨停歇,河水暴涨。送亲队伍耽搁两个时辰,费尽周折,总算过了洛水。洛水以东是东周公的封地巩邑,按照约定,雪公主由东周公送至韩境。颜太师吁出一口长气,在洛水岸边别过公主,叮嘱淳于髡几句,打转车头,回王城复命。   淳于髡、姬雪一行走有一刻,忽闻前面马蹄声疾,迎面驰来一支轻骑。远远望去,黑乎乎的净是马头,看样子,少说也在五千人以上。   这队轻骑如疾风般卷来,待到近处,淳于髡方才看清打的是秦国黑旗,上写“聘”“秦”“樗里”“司马”等字号。原来,是樗里疾、司马错带五千骑兵先一步赶到了。   正是冤家路窄!淳于髡陡吃一惊,因无退路,只好喝令乐手敲打起来,硬着头皮一车当先,竟迎上去。   两支队伍各距五十步停下。   见是老对手樗里疾一马当先,淳于髡抱拳揖道:“燕国迎亲特使淳于髡见过樗里大夫!”   樗里疾亦还一揖:“秦国五大夫见过燕国特使!”   “燕公迎娶新人,樗里大夫别是特来贺喜的吧?”   司马错怒气冲天,策马欲出,樗里疾摆手拦住,朗声回道:“正是!樗里疾贺喜燕公,贺喜燕国夫人!”转对司马错,“司马将军,为燕国夫人让路!”言讫,拨马避至道边。   司马错急道:“樗里兄……”   樗里疾却似毫无商量余地,果断吩咐:“让路!”   司马错只好避向道旁,朝身后喝道:“传令,为燕国夫人让路!”   秦国骑兵纷纷避向大道两侧。   淳于髡朝樗里疾、司马错抱拳又是一揖:“燕国夫人、燕公特使谢樗里大夫、司马将军让路!”朝身后招招手,驱车率先驰去。   鼓乐声再次响起,迎亲车马在五千秦国铁骑的夹道中缓缓驰过。眼见迎亲人马渐去渐远,司马错不无懊恼地“咦”出一声,大声问道:“樗里兄,你我奉旨聘亲,长公主却嫁与他人,我等如何向君上交待?”   樗里疾似是自语,又似是对司马错道:“这个周王,动作倒是挺快!”   司马错急插一句:“樗里大夫,动手吧,眼下抢回公主,来得及!”   “司马将军,抢不得!”   “为何抢不得?”   “周室早已明诏天下,将公主嫁与燕公,燕公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将军若是抢亲,就如强贼一般无二,只能在列国传为笑柄。再说,此举亦必引发邦交争端,有违君上聘亲初衷!”   “什么邦交争端?”司马错怒道,“燕国弱而偏远,燕公老朽一个,敢奈我何?”   樗里疾白他一眼:“燕国离我虽远,离齐、赵却近。我若制齐、赵,就须结好燕国!若是大良造在此,见事已至此,非但不会抢亲,不定还要重礼相赠呢!”   司马错沉思有顷,也似明白过来:“嗯,此言有理。只是我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却是白跑一趟,如何收场呢?两手空空回去,又如何回禀君上?”   樗里疾阴阴一笑:“司马将军放心,在下已有主张!”   “哦,是何妙计?”   “周天子只想嫁走雪公主了事,却忘记还有一个雨公主呢!我们此来聘娶雨公主,不但合情,而且合礼,看周天子还有何说?”   司马错朗声喝彩:“妙哉!”朝身后的军尉大声喝叫,“传令,涉水过河,在洛水对岸安营下寨!”   ※※※   对王后来说,这日比她当年嫁往周室还要伤心。自辰时开始,王后就谁也不见,连姬雪进宫向她诀别,她也没有睁眼。姬雪剪下一绺头发,轻轻放在她的榻边,跪地三拜,又在她的额头上印一记深吻。   王后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呆着两眼,坐在榻上。姬雪不忍面对母后伤心欲绝的样子,毅然转身,两手捂脸,啜泣着退去。没过多久,宫门处传来爆竹声,再后是锣鼓声和丝竹声。王后依旧未动,竟如痴呆一般。   所有的宫人都在送别姬雪,除她之外,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连宫正也不在身边。王后就如一尊雕塑,面无血色地呆坐在榻上,听着锣鼓声渐去渐远,再听着宫人们陆续回返。   起初,宫人们没有在意,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待会儿就好了。及至中午,见王后仍是这般动也不动地坐在榻上,任谁喊她,她也不应,这才急了。宫正使人急禀陛下,不一会儿,周显王就在内宰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急步过来。   看到王后的可怕样子,显王大急,趋前捉住她的两手,柔声叫道:“子童,子童,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话呀!子童,你——你说话呀!”   经他这么一唤,王后总算有了反应,眼眶中盈出泪水。显王坐到榻上,轻轻搂住王后,像哄婴儿一般,又摇又拍。在显王的爱抚下,王后的泪水这才如山泉般涌出,结结实实地哭叫一声:“雪儿——”   显王将王后又抱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方才让她躺下,将她的头放在枕上,自己守在榻边,拿湿巾轻轻拂拭她的泪水,柔声劝道:“子童,不要再为雪儿伤心了。寡人也想明白了,燕国虽说偏远,却是少有战乱,雪儿或能一生平安!”   王后凝视显王,信任地点点头,伸出纤手,紧紧握住显王。恰在此时,内宰惊慌趋入,正欲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   周显王缓缓问道:“又有何事?”   内臣缓了一下心神,轻声奏道:“陛下,秦使求见!”   周显王心中一凛:“知道了。安排他们暂住驿馆,明日上朝觐见!”   “这——”   周显王一怔:“怎么了?”   内臣犹疑有顷,小声禀道:“西周公、颜太师、御史皆在候旨,陛下——”   周显王似也感到情势严重,急走过来。内臣耳语有顷,周显王神色立变,看一眼王后,小声吩咐:“传旨,宣他们偏殿觐见!”   “老奴领旨!”   周显王慌慌张张地赶到偏殿时,西周公、颜太师、御史三人已与秦使樗里疾在偏厅守候。看到显王进殿,众人一齐叩迎。显王径直进殿,在龙椅上坐下。西周公、颜太师、御史各就其位,显王摆手:“宣秦使!”   樗里疾趋进,叩道:“秦使樗里疾叩拜大周天子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龙体健康!”   周显王冷冷说道:“秦使免礼!”   “谢陛下!”樗里疾起身,击掌,十几名秦国兵丁抬着聘礼鱼贯而入,将一长串礼箱放在殿中,缓缓退出。   周显王莫名其妙,看着樗里疾道:“此为何故?”   樗里疾再叩:“秦公实意攀亲陛下,再托微臣求聘周室,望陛下恩准!”   周显王看一眼颜太师,颜太师缓缓说道:“秦使听好,长公主姬雪早已许配燕室,并于今日辰时远嫁燕邦了!”   “颜太师误会了!”樗里疾冲颜太师微微抱拳,“陛下嫁走的是雪公主,秦公此次聘娶的是雨公主!”   此言一出,众皆惊骇,无不面面相觑。即使西周公,也是始料不及,诧异的目光直望樗里疾。   周显王面色惨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颜太师历事多,还算沉着,缓缓应道:“请秦使回去,转奏秦公,秦公美意,周室领了。只是雨公主眼下尚幼,待及笄之后,再行婚聘不迟!”   樗里疾朗声应道:“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鉴于前有几家争聘之事,此番先行纳彩,将公主载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后,另择吉日成婚!”   颜太师急道:“这——不合礼制!”   “好,”樗里疾冷笑一声,两眼直逼颜太师,“老太师既然提及礼制,在下也就说一说礼制!据在下所知,淳于髡不过是个周游士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亲使臣。在下已经查明,此人其实早来洛阳,是奔了太师您来的,一直寄住在太师府中。然而,一个游说士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聘亲使臣,大周礼数何在?这且不说,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选黄道吉日,雪公主出嫁,却是匆匆忙忙。按照习俗,今日不宜婚嫁,老太师却视天子嫁女为儿戏,硬是辩称辰时宜嫁,将雪公主匆匆打发!在下使人问过,直至前日,公主出嫁之日仍未定下,请问太师,公主如此草草出嫁,合的又是哪路礼制?”   樗里疾一席话有理有据,颜太师哑口无言,老脸涨红,不无羞惭地垂下头去。樗里疾转对周显王,再次叩道:“秦公诚意求亲,望陛下成全!”   周显王气结:“如此说来,秦公是执意为难寡人了!”   樗里疾再拜,侃侃说道:“陛下言过了!据微臣所知,秦公从未为难陛下,也无意为难陛下,倒是陛下自设障篱,曲解秦公之意。孟津之会,秦公忖知魏侯居心莫测,执意不去赴会。果不其然,前后不出一月,魏侯贼心毕现,自于逢泽称王。就在天下震恐之时,秦公又以天下大义为重,不畏强敌,毅然起兵征讨魏贼,大破魏寇于河西。这桩桩件件,都说明秦公非但没有逆心,且又心念周室,诚恳结亲陛下,一意卫护周室社稷。秦公此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鉴,望陛下垂顾!”   周显王驳道:“秦公既有卫护周室之心,为何又以大兵压境,胁迫寡人?”   “陛下又曲解了!前番聘亲,未料魏人作梗,惊扰圣驾。秦公听闻此事,甚为不安。此番聘亲,秦公为防不测,亲点司马将军率兵三万护驾,两万步卒屯于宜阳之野,一万轻骑屯于洛水岸边。秦公别无他意,只为防备魏寇,安抚周室民心!秦公诚心如此,还望陛下三思!”   强盗也有强理。樗里疾一张铁嘴左来左挡,右来右堵,解说得滴水不漏,似乎秦公对大周王室真还存着一副赤胆忠肠。   周显王哪里肯信,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秦公好意,寡人领了。只是小女貌丑性倔,难配秦公虎子,还请樗里先生禀明秦公,请他另择贤惠之女!”   周显王此话,无疑是断然拒绝。樗里疾一愣,旋即阴下脸来,再拜道:“秦国太子嬴驷年少英俊,风流倜傥,文功武略无所不知,无论何处均胜老迈的燕公!再说,秦公与王室同宗,七百年前就已血肉相连,两家姻亲,并未辱及王室血脉,望陛下莫再推三阻四!”言讫,再次顿首。   面对如此强硬的聘亲,周显王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樗里疾目视西周公,连连示意。西周公长叹一声,劝慰道:“陛下,就依季叔,允准此事吧。秦室聘亲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若是没有一个结局,秦公的面子往哪儿搁?再说雨儿,老朽屈指算来,再过数月及笄,照理也该嫁——”   西周公的“人”字尚未说出,一眼瞥见显王脸色煞白,全身颤抖,赶忙打住。   “陛下——”樗里疾却是不依不饶。   周显王双肩震颤,面容扭曲,两眼似要射出火来。御史目视颜太师,见老太师依旧勾头,似是仍未缓过神来,心中焦急,放缓语气,冲樗里疾抱拳说道:“秦使听在下一言!聘亲之事关乎社稷宗法,不宜速图。陛下今日刚嫁爱女,心绪尚未收回,此事改日再议如何?”   樗里疾自也不能将话逼死了,沉思有顷,点头说道:“也好。”从袖中摸出聘书和礼单,“此为聘书和纳彩礼单,望陛下笑纳!樗里疾在洛水大营恭候佳音!”   言讫,樗里疾陡然起身,将聘书和礼单“啪”地甩与御史,昂首走出大殿。   诸侯大夫在天子殿中不是徐徐退下,而是昂首走出,这不是失礼,简直就是挑衅了。殿中数人面面相觑。   周显王手指西周公、颜太师和御史,浑身打战:“你、你们、出去!”   ※※※   周显王匆匆离开后,王后甚觉困顿,沉沉睡去,不料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噩梦惊醒。王后打个惊怔,一忽身坐起,欲待下榻,头却眩晕,只好重新躺下,转对身边的侍女道:“你这就去偏殿,望望陛下。我方才做个噩梦,醒来眼皮发跳,想是有事!”   侍女应声喏,一路小跑领命去了。但她及至偏殿,内里却并无一人。侍女正兀自生疑,刚巧遇到一个宫人,说是陛下御书房去了。侍女转身折往书房,远远望见陛下的小侍从候在门外,正咬牙切齿地仰头盯视门前一棵大树的树顶。树顶上,一只知了不知躲于何处,正在起劲地“吱——吱——”嘶叫。   小侍从听得憋气,又寻不到知了,甚是气恼,运足力气,朝树身猛踹一脚。大树微微震动一下,立刻又纹丝不动了。那只知了非但未飞走,叫声反倒愈加响彻。   小侍从正恼怒,侍女已走过来,见他那副憨样儿,扑哧笑道:“书哥没事做了,踢树干啥?”   小侍从气呼呼地手指树顶:“你听,那家伙吱吱吱吱,没个完似的!”   侍女又是一笑:“好端端的,书哥跟只知了怄啥气呢?”   “唉,”小侍从长叹一声,望着书房,“陛下正在难受,这只知了却不识趣,只在此处烦人,你说气人不?”   “陛下何事难受?”侍女急问。   小侍从在她耳边悄语一番,侍女大惊:“天哪!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样,是烈性子,何况娘娘还在病中呢!”   小侍从抹泪道:“唉,说的就是这个!陛下都要疯了,小人却、却帮不上,一点忙儿也帮不上。”   侍女哪还有心再听他唠叨,又一路小跑急奔靖安宫。及至门口,侍女猛地意识到不妥,赶忙顿下步子,倚在门框上喘了会儿粗气,正正衣襟,步入宫内。   王后微微欠了欠身子:“见过陛下了吗?”   侍女的神色不免慌乱:“见、见过了!”   “可有事儿?”   “没、没啥事儿!”   王后越发狐疑,忽身坐起:“何事用得着支支吾吾?快说!”   侍女反倒镇定下来,趋前一步:“娘娘,真的,真的没啥事儿,是真的!”   王后哪里肯信,目光逼视侍女,许久方道:“你若不说,本宫自个问去?”说着,坐直身子,两脚滑至榻下,起身走了两步,脚底打个踉跄,身子一晃,差点跌倒。   侍女急步扶住,搀她至榻上坐下,跪地泣道:“娘娘,您别,别,奴婢说。”   王后重新躺下,静静地望着她:“说吧!”   “娘娘,是前番迎聘雪公主的秦使来了,说是带了三万大军,就、就扎在洛水边上!”   王后眉头微皱:“雪儿不是嫁走了吗?”   “他们不是来聘雪公主,他们要、要……”   王后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坐起:“他们要干什么?”   侍女哭出声来:“要聘雨公主!”   王后大惊:“雨儿?”   侍女点点头。   王后的脸色陡地变白,口中喃喃说道:“雨儿?雨儿!雨儿……”竟如傻子般不停地喃喃重复“雨儿”,有顷,“噌”地翻身下榻,直朝门外奔去。   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侍女一下子怔了,未及阻拦,王后已经冲到门口,眼看就要出门,忽地打个踉跄,“咚”一声栽倒于地。   侍女回过神来,急奔过来,失声惊叫:“娘娘!娘娘!”尖着嗓子朝外大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娘娘——”   宫正及众宫人闻声赶至,七手八脚将王后抬到榻上。宫正急道:“快,召太医,快,禀报陛下!快!快!”   几名宫女朝不同方向飞奔而去。   ※※※   王后再次病倒。音讯传到洛水岸边,樗里疾冷冷一笑,对司马错道:“哼,在下早就料到他会再来这一手!”转对军尉,“有请仙姑!”   不一会儿,军尉引领林仙姑走进帐中。见过礼节,樗里疾拱手揖道:“大周王后又犯病了,看来还得劳烦仙姑辛苦一趟!”   林仙姑回揖道:“愿效微劳!”   樗里疾、司马错引领林仙姑径至颜太师府中拜谒。颜太师寻不出理由拒绝,只好引领二人求见显王。显王依照前例,吩咐宫中御医将仙姑引入靖安宫。   床榻上,王后面色蜡黄,呼吸细微,双目紧闭,已是昏绝。林仙姑如前番一样,离王后一步之遥发功诊视,片刻之后收功离去。   林仙姑走出宫门,宫正询问病情,林仙姑照例不言,揖过礼后径出宫去。候在宫外的樗里疾迎上林仙姑,轻声询问:“请问仙姑,王后之病是否与前番一样?”   林仙姑轻轻摇头。   樗里疾一怔:“听仙姑之意,王后真是病了?”   林仙姑点头。   “敢问仙姑,王后所患何症?”   “急心风。”   “急心风?”樗里疾自语一声,再次询问,“请问仙姑,王后何以患上此症?”   “忧思过甚,卧床过久,虚火过盛,元神受惊,阳神离位,阴邪附体,故患此症。”   “那——”樗里疾思忖有顷,“此病可有救治?”   “需要静养。若是谢绝一切尘世烦扰,调以汤药,扶阳抑阴,或可康复。”   “多谢仙姑!”樗里疾转对随从,“送仙姑回营。”   望着仙姑的轺车辚辚远去,樗里疾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转对司马错道:“司马将军,我们这就去会一会西周公。”   二人拨转马头,径至西周公府。樗里疾依旧抬进贺礼,西周公却不再见礼眼开,脸上写满忧伤。   樗里疾拱手揖道:“观前辈脸色,似有忧虑。晚辈敢问前辈,可有不顺心之事?”   “唉,”西周公长叹一声,“你说,事儿怎会搞成这样?本来,让雪儿出嫁秦国,去做太子妃,多好的事儿啊。老朽听说,雪儿也是满心愿意,可陛下偏是不听,非要去信颜老儿的馊主意,宁让雪儿侍奉一个老燕公。你说,好端端的黄花闺女,整天价日里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转,这这这——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雪儿嫁走了,你们又聘雨儿,雨儿别人不晓得,老朽却是知底,跟那雪儿全然不同,自小就是无法无天的角儿。你说这……唉!”说至此处,又叹数声。   “前辈放心,只要前辈能使雨公主嫁与秦室,晚辈保证雨公主变得有法有天!”   西周公又叹一声:“唉,樗里大夫,不是老朽不肯帮忙,实在是——娘娘已然这样,你让老朽……”   樗里疾微微一笑,抱拳说道:“我道前辈为何忧伤,原来是为娘娘之病。晚生此来,就是晓谕前辈一个喜讯,娘娘她——根本无病!”   西周公大是惊愕:“哦?”   “前辈有所不知,前番三家争聘雪公主,娘娘在关键时刻,突患大病。秦公闻讯甚是关切,专门请来终南山中得道仙姑为娘娘诊治。仙姑道术高深,当即诊出娘娘是假病。晚辈顾全王家体面,刻意隐瞒实情。然而,不知何故,此事却为魏使陈轸得知,陈轸诘问陛下,陛下盛怒之下,方将雪公主嫁与燕室。秦公无奈,只好改聘雨公主。秦公实意与周室结亲,谁想娘娘故伎重演,再次装病,真令晚辈伤怀。”   西周公半是疑惑:“樗里大夫,老朽听闻娘娘重病,亲去探望,观娘娘病状,绝非装出来的。老朽还去问过太医,太医也说娘娘患的是急症。”   “不瞒前辈,”樗里疾又是一笑,“晚辈方才让终南山的仙姑再次诊过,仙姑证实,娘娘确实又是假病,只是此番装得更像而已。”   西周公愣怔有顷,似也相信樗里疾所言,点头道:“嗯,此事或有蹊跷。风闻娘娘是个奇人,幼年时就曾得过怪病,让一个名唤鬼谷子的仙人治好了。看来……”   樗里疾抱拳应道:“这事儿前辈知晓就是了,万一说破,娘娘面子过不去不说,对于王室,也不是正大光明之事。晚辈只请前辈转奏陛下,秦公诚心结亲,还望陛下三思!”   西周公点头允道:“好吧,樗里大夫之言,老朽这就转奏!”   西周公急急惶惶赶到宫中,见过显王,将樗里疾之言原封不动地说与显王。闻听秦人诬陷娘娘装病,显王伤心欲绝,指着西周公浑身打战,泣不成声道:“季叔啊季叔,你——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得下秦人的好处?周室已成这种境况,秦人仍在强逼!王后已成这副模样,你们仍说她是装病!先王过世之时,将寡人,还有大周室,托付两位叔公,你……你们就是这般辅佐寡人的?”   说得伤心处,显王号啕大哭。西周公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颤着声音泣道:“陛下,老、老朽该、该死……”   恰在此时,宫正使人禀报,说是娘娘醒了。显王闻言,也就顾不上西周公,惶惶起身,跌跌撞撞地与内宰一道赶往靖安宫。   王后榻前,姬雨跪在地上,眼睛红肿,不知哭过几遭了。王后静静地躺在那儿,眼睛也是红乎乎的。   周显王急急进来,坐到榻沿上,将手放在王后额头,一边抚摸,一边柔声说道:“子童,子童——”   王后凝视着他,声音微弱:“陛下,臣妾怕是——怕是不能伺候陛下了。”   周显王握住她的手道:“子童,能的,你能挺过来,一定能挺过来!”   王后苦笑一下:“陛下——”   周显王抱过王后的头,轻轻揽在怀中,看到几案上的汤药,端起来,亲尝一口:“来,子童,喝一口,喝下这碗药,病就好了!”   王后轻啜一口,抬头望着显王:“陛下,听说秦人来过,西周公又进宫了?”   周显王望着王后,缓缓说道:“没有的事,爱妃,你只管安心养病,只要寡人在,”略顿一顿,望向姬雨,一字一顿,“天——它塌不下来!”   姬雨从未见过父王用这种口气说话,既感到震撼,也为之感动,伏身过来,将脸踏实地贴在显王的膝盖上。   看着父女这般,王后甜甜笑了,柔声对姬雨道:“雨儿,十六年前,母后刚刚认识你父王那阵儿,他就像这样。”   姬雨抬起头来,目光凝视父王一阵,又将头伏下,脸蛋更紧地贴在他的膝盖上。王后闭上眼睛,咕咕几声,将一碗苦苦的药水一饮而下。显王将空碗放到一边,扶王后躺好。   王后凝视显王,缓缓说道:“陛下——”   “子童?”   王后微微一笑:“臣妾之病,或可医治。”   周显王惊喜道:“哦?”   “方才臣妾忽做一梦,梦中有位神仙对臣妾说,只要陛下张出王榜,自有高人献医。”   周显王当即喝道:“来人!”   内宰趋进。   “传旨,张贴王榜,无论朝野何人,凡能医好王后之病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   “老奴遵旨。”   显王又坐一时,放心不下张榜的事,亲自督察去了。显王刚走,姬雨就对王后道:“母后,您说的高人,可是鬼谷先生?”   王后微微点头。   姬雨凑前一步,小声禀道:“先生就在城东轩辕庙中,雨儿此去请他来就是。”   “唉,”王后摇头道,“雨儿,你有所不知,先生若是想来,高墙大院根本挡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来,任谁也请他不动。眼下,我们的困境,先生必已知晓,也必有应对,母后并不为此担忧。母后此计,不过是应对秦人,拖延一些时日。”   “母后……”姬雨明白过来,喃出一声,将头伏进王后怀中。   ※※※   周室张贴王榜为王后求医的消息很快传至秦营,樗里疾眉头微皱,对司马错苦笑一声:“嗬,我们刚说王后装病,他就公开张榜求医。这个周天子,真还跟咱较上劲了!”   司马错急问:“这该怎么办?”   樗里疾沉思有顷,冷笑一声:“司马将军,走,我们这就走一遭去,看看哪路神仙敢揭这张王榜!”   “好!”司马错震几喝道,“若是真有不怕死的愣子,在下让他连后悔药都没得吃!”   两人选出几个兵丁,全部换了便服,径投王城而去。   走到王宫门外,果见告示壁前张贴一张王榜,四名持戟甲士候立两侧。王榜下面,人头攒动,远近人等无不围榜观看。   人堆外面的空地上,鬼谷子端坐于地,童子扛着相幡站在一侧。有人大声朗读榜文:“……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玉体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   樗里疾几人刚刚走近,忽见两个山人模样的从对面直奔过来。司马错看到来者背上草药篓子,扯了一把樗里疾,努了努嘴。樗里疾抬头望去,见二人果是行医的,一个年约六旬,显然是行家里手,另一人三十来岁,看样子,这是一对父子。   二人匆匆走到人堆中,众人一见他们的药蒌子,赶忙让开。二人不费任何周折,就已赶至榜前,细读榜文。司马错示了个眼色,几个兵勇挤上前去,站在二人背后。   有人喊道:“老医师,揭榜啊!”   更多的人跟着起哄:“快揭呀,三百金呐,你们活上十辈子,怕也挣不足此数!”   年轻人原本为此而来,听到起哄声,禁不住热血上涌,跨前一步,伸手就去揭榜。司马错心里一动,正欲发暗号让手下动粗,老中医已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儿子衣襟,生生将他拉回。   儿子急道:“爹,你扯我干啥?”   老医师不由分说,连推带攘地将他扯出人堆。那儿子甚是懊丧,跺脚怪道:“爹,你、你不是说,娘娘的病并不难治吗?”   老医师呵斥他道:“我的确说过不难治,可也没说好治啊!”   “爹?”儿子显然被他搞懵了,不解地望着他,小声争辩,“疑难杂症我们不知医好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难到哪儿去?”   “哼,”老医师横他一眼,责道,“你真是白学这些年了!我且问你,咱们诊病靠什么?”   儿子不假思索:“这还用说,望闻问切嘛!”   老医师从鼻子里又哼一声:“好,就说望闻问切吧!娘娘贵为一国之尊,岂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为娘娘诊病,首先要隔一道珠帘!望且不能,谈何闻、问?再说切脉,你知道不,为娘娘切脉,是要悬丝的。你有悬丝切脉这本事吗?”   儿子听闻此言,咂吧几下嘴唇,再不作声。老医师白他一眼,扭头顾自走去。儿子一怔,乖乖地跟在身后,大步远去。   望见二人走远,樗里疾、司马错相视一笑。   司马错耸耸肩膀:“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原是两个庸医!”   “不不不,”樗里疾却是不无佩服地连声赞叹,“司马兄看走眼了,老先生定是个高手。必是他觉出其中有异,这才拦下他的那个傻儿子!”   “也亏他拦得及时,若是不然,这阵儿——”   不待司马错说完,樗里疾拦住话头:“看这样子,眼下不会有人揭榜。你我守在此处,也是扎眼。那儿有家茶肆,咱们喝一杯去!”   司马错叫过一个随员,吩咐他道:“你们守在这儿!若是有人揭榜,”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挂着幡号的茶肆,“立即去茶肆禀报!”   两人转身走去,刚好遇到闻讯赶来的张仪、苏秦和小顺儿三人。苏秦瞥见鬼谷子的招幡,心思分了去,结结实实地撞了司马错一个满怀。司马错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倒,稳住身子正欲发作,苏秦赶忙揖礼道歉。司马错知他不是故意的,白他一眼,拂袖而去。   坐在不远处的鬼谷子微睁双目,朝这里扫一下,眼皮再度合上。   张仪三人匆匆挤进人堆,阅读榜文。读有一会儿,张仪眼珠儿一转,轻拍小顺儿肩膀一下,二人悄悄溜出人群。走到无人处,张仪瞟一眼不远处的鬼谷子,小声问道:“嗨,小顺儿,我问你,那个结巴跟我们住多久了?”   小顺儿挠挠头皮:“回禀少爷,怕有二十多天了。”   张仪瞪他一眼:“我知道二十多天!我是问你,究竟是多了多少天?”   小顺儿嘻嘻一笑:“若是这个,小人就得细算算!”屈指扳算一会儿,嘻嘻又是一笑,“回少爷的话,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天!”   “嗯,”张仪点头道,“加上那小子被吊的一天,就是二十九天。过了明日,就是三十天,你说对不?”   “对对对,”小顺儿连声应道,“少爷说的一点儿没错,过了后日,不多不少,就是三十一天!”   “你小子!”张仪脸色一变,“敢再耍贫嘴,看不割了你的舌头!”   小顺儿嘻嘻两声,咂咂舌头,缩起脖子候在一边。   张仪又瞟一眼仍在闭目端坐的鬼谷子,计上心头,冷冷一笑,冲小顺儿喝道:“大热天的缩什么头?去,喊那个结巴出来!”   不一会儿,小顺儿拉着苏秦快步走来。张仪朝他使个眼色,小顺儿知趣,转到一边去了。张仪微微抱拳,对苏秦一本正经地说:“卿相大人,你的机会来了!”   苏秦惊愕道:“什——什么机——机会?”   张仪朝榜文方向努嘴道:“看到天子榜文了吗?”   苏秦看向榜文,点头。   “只要大人揭下榜文,天子就会赏金三百,加官晋爵!三百金虽说不为大钱,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可富足一生。加官晋爵,少说是个大夫,虽说不为卿相,却也是晋身之阶。”   “公——公子,”苏秦连连摇头,“莫——莫开玩——玩笑,苏——苏秦不——不通医——医道,如何能——能成?”   “此言差矣!”张仪呵呵一笑,“卿相大人,你看榜文上怎么说的?‘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玉体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听见么?医好了,赏金加官!医不好呢?榜文上并无一个罚字,这就是说,卿相大人大可一碰运气。碰巧了,既富且贵,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发!”   苏秦再次摇头。   张仪见他毫不动心,思忖有顷,眉头又动,凑前一步:“不瞒卿相大人,其实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   苏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公——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榜?”   张仪轻叹一声:“唉,我虽能断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治病之人,却是非卿相大人不可呢!”   “此——此话怎——怎讲?”   “这么说吧,娘娘深居宫闱,心情必是郁闷;郁闷日久,疾患自来。因而在下断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   苏秦沉思有顷,缓缓点头。   张仪侃侃言道:“心病非药石可治,不然的话,宫中御医个个皆是绝顶高手,陛下缘何还要贴出王榜?”   张仪此话,自也言之成理。苏秦想了一会儿,望着他道:“这——这与苏——苏秦有——有何关联?”   “有关联,有关联,”张仪迭声说道,“这可大有关联呢。常言道,对症下药,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郁成疾,若要除根,自然需要散郁解闷。何能解闷?开心一笑!卿相大人饱览群书,想必知道幽王烽火戏诸侯之事。幽王为何要戏诸侯?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么能博娘娘一笑呢?自然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人,也或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事!何人、何事最不寻常?依在下之见,就是卿相大人您!”   苏秦震惊:“我?”   张仪的语气极是认真:“卿相大人,你看,凡人挂的是铜铁之剑,卿相大人挂的却是木剑;凡人多是金剑正挂,卿相大人却是木剑倒挂;凡人言辞流利,却常常大言不惭,卿相大人言语迟钝,却往往语出惊人;凡人不思上进,安贫知命,卿相大人却胸有大志,不懈以求!大人想想看,天底下最不寻常之人,最不寻常之事,不是卿相大人您,又是何人呢?”   苏秦满面羞红,沉声正色道:“苏——苏秦已——已是人——人轻身——身贱,士——士子莫——莫再取——取笑!”   张仪抱拳深深一揖,语气不无恳切:“卿相大人说到哪儿去了?事关娘娘凤体,在下何敢取笑?再说,在下虽爱说笑,正事儿几曾含糊过?卿相大人身为周室子民,理当为周室解难。娘娘贵为国母,国母有病,大人明知有治而不动,当是不孝;陛下有忧,大人能够解忧而不施援手,当是不忠。卿相大人,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贵,总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大人,在下所说,实非戏言,还望大人明察!”   望着张仪一本正经的样子,苏秦当真犹豫起来。张仪瞧一眼鬼谷子,灵机又动,凑前一步,朝鬼谷子努一下嘴:“卿相大人,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大人一月之内必有大喜吗?说话间,一月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应该到来。可喜在哪儿呢?在下寻思,大喜也许就在眼下。此为命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   苏秦越发迟疑:“这——”   “卿相大人若是仍存疑虑,我们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大人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大人不去,岂不是坐失良机?”   苏秦觉得有理,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张仪拍胸脯道:“走走走,卦金在下来付!”不由分说,扯苏秦径到鬼谷子跟前。   张仪摸出一金,朝鬼谷子跟前一摆,抱拳说道:“老先生,在下欲为这位卿相大人再卜一卦!”   鬼谷子看他一眼:“客官欲占何事?”   “就占今日吉凶!”   鬼谷子眼也不抬:“不吉不凶!”   张仪一怔,旋即转对苏秦,朗声笑道:“听见了吗,卿相大人?今日大人不吉不凶,还迟疑什么?”   苏秦跪下来,连拜三拜:“先——先生,张——张士子定——定要晚——晚辈前——前去揭——揭榜,晚——晚辈请——请先生指——指点!”   鬼谷子顺口应道:“既然这位士子让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苏秦打个惊愣:“晚——晚辈不——不通医——医术,如——如何救治娘——娘娘?”   “这倒不难!”鬼谷子呵呵一笑,“老朽予你一只锦囊,你可呈与娘娘,或对其症!”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递与苏秦。   苏秦接过,三拜起身。张仪心中狐疑,却也想知究竟,又担心夜长梦多,苏秦变卦,不由分说,扯上苏秦径投王榜走去,边走边喊:“诸位闪开,有人揭榜来喽!”   正在嚷叫的观众闻声扭头,见张仪扯着苏秦朝这边走来,顿时兴奋起来。所有目光齐射过来,众看客无不让路。   在张仪的推搡之下,苏秦亦步亦趋地走至榜前。面对王榜,苏秦仍在迟疑。张仪一不做,二不休,猛力一推,苏秦已到王榜前面。众人齐声起哄,苏秦再无退路,眼睛一闭,将手伸向王榜。   一切发生得过于陡然,几乎是一气呵成。几个观望的秦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经揭下王榜,被几名甲士围在核心。一人飞也似的奔向茶肆:“报,有人揭榜了!”   司马错大吃一惊:“这么快,茶还没凉呢!”   樗里疾急问:“何人揭榜?”   “就是方才撞上司马将军的那个土包子!”   司马错、樗里疾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似是不可置信:“是他?”   来人禀道:“这小子是个呆子,结巴不说,根本不通医道,是随他一道来的另一个小子硬将他推搡上去的。”   樗里疾眉头微凝:“那人为何推他揭榜?”   “那小子像是富家子,想必是拿这个土包子寻开心的!”   司马错忽地站起:“走,看看去!”   二人放下茶杯,急步走过来,远远望见王宫正门的朱漆大门已经洞开,四名甲士正簇拥着惶惑不安的苏秦走向宫门,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跟在身后。奇怪的是,原先的哄笑声听不到了,众人无不默默地跟在后面,似是在为一个走向断头台的英雄送行。   苏秦一行走进大门,大门“咚”地关上。   看到苏秦的衣着和惶恐的样子,再看到众人的惊愕和哀伤,樗里疾、司马错相视有顷,会心一笑,转身径投洛水而去。   玩笑显然开大了!   面对此情此景,目瞪口呆的小顺儿终于回过神来,蹭到张仪身边,悄声问道:“少爷,结巴他——还能出来吗?”   张仪怔怔地盯住那扇朱漆大门,似乎没有听见。小顺儿又问一句,张仪这才瞪他一眼:“就你话多!”一扭头,大步走去。   小顺儿跟在身后,没走几步,张仪转过身来,朝他吼道:“你小子瞎跑什么?给本少爷蹲在这儿,瞪大眼珠子,若有卿相大人音讯,即刻报我!”   小顺儿刷地站定,朗声应道:“小人得令!”   ※※※   后宫里,四名甲士拿着榜文,拥着苏秦,一步一步地走向靖安宫。正在打探音讯的侍女远远看到,一个转身,急朝公主寝宫走去。   不一会儿,众甲士已将苏秦押至靖安宫门外。周显王闻报,早已候在这里。太医、宫正、内宰等,也都侍候在侧。   内宰禀道:“禀报陛下,揭榜之人候见!”   周显王望一眼王后,见王后点头,朗声说道:“有请仙医!”   内宰示意,宫女放下珠帘,不一会儿,内宰领着苏秦趋入宫中。   苏秦哪里见过此等奢华场面,竟是傻了,刚进宫门,尚未走到地方,就两腿一软,不无笨拙地跪拜于地,屁股挺起老高:“草——草民苏——苏秦叩——叩见陛——陛——陛——陛——陛下,叩见娘——娘——娘——娘娘!”   看到苏秦的憨样和结巴状,众宫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个个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将脸扭开。   周显王眉头大皱,缓缓说道:“仙医平身!”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依旧撅着屁股跪在那儿。   内宰小声道:“陛下请仙医平身,仙医还不快快谢恩?”   苏秦这才醒悟过来:“草——草——草——草民谢——谢——谢恩!”   周显王迟疑有顷,拱手道:“请仙医为娘娘诊病!”   苏秦依旧将头叩在地上:“草——草民不——不——不会诊——诊病!”   周显王大为惊异,再看王后一眼,大声问道:“既然不会诊病,为何去揭榜文?”   “草——草民原——原——原不敢揭,是别——别人硬——硬让草民揭——揭的!”   周显王愈是诧异:“是何人要你揭榜?”   “张——张——张子!”   “张子?”周显王看一眼王后,见她也是一脸惑然,又问,“他是何人?”   “是草——草——草民朋——朋友!”   “张子为何让你去揭榜文?”   “让——让草民为娘——娘——娘娘诊——诊病!”   周显王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你会诊病?”   “草——草民不——不会!”   见苏秦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是语无伦次,周显王面色愠怒,看一眼王后,王后似也未曾料到这个结局,眉头紧皱。   周显王甚是不耐地摆一下手,朝外叫道:“押下去!”   苏秦尚未明白怎么回事,早有几个甲士将他一把架起,押出宫门。没走几步,内宰急跟出来,吩咐军尉:“将此人押入大牢,候陛下降罪!”   军尉应声“喏”,麻利地将苏秦戴上枷具,押他走向设在宫城一角的天牢。看到上枷,苏秦方才急了,边走边喊:“陛——陛下——草——草——草——草——”越急越是结巴,只在“草”字上卡住,不一会儿,就被甲士们拖远了。   侍女见过姬雨,将揭榜之人细说一遍。姬雨一听,既不是白眉老人,也不是童子,当即眉头大皱,起身朝靖安宫急走,远远望到军尉及众甲士押着的竟是她见过两面的那个结巴,飞步拦住军尉:“怎么回事?”   军尉禀道:“回禀公主,此人揭下王榜,却不会诊病,陛下震怒,诏命下官押入天牢!”   姬雨将目光缓缓望向苏秦:“苏秦,你可知罪?”   听到此女直呼其名,苏秦大是震惊,抬眼见是那日在学宫里责骂众泼皮、将他救出的姑娘,知她是二公主,两膝跪地,颤声禀道:“苏——苏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欺天之罪,依律当斩!”   苏秦大是震骇,急急禀道:“苏——苏秦没——没——没有欺——欺——欺天,公——公——公主救——救我!”   姬雨皱眉问道:“我且问你,既然不会看病,为何揭榜?”   直到此时,苏秦才算奔到主题:“有——有——有人将锦——锦囊托——托与草——草民,要草民呈——呈与娘娘,说——说是或——或可治娘——娘娘之病!”   姬雨眼中亮光一闪:“锦囊何在?”   “在草——草——草民身——身上!”   姬雨瞄一眼军尉:“开枷!”   军尉示意,卫士打开枷具,苏秦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递与姬雨。姬雨接过锦囊,心中已知端底,抬头问道:“此囊可是一位白眉老者所托?”   苏秦惊道:“公——公主如——如何知道?”   姬雨不予理睬,顾自问道:“方才为何不将此囊呈与陛下?”   “未——未及呈——呈上,陛——陛——陛下就——就——”   姬雨已听明白,当即截住话头,转对军尉:“不可屈待这位先生,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谨遵公主吩咐。”军尉揖过,转对苏秦拱手,“苏先生,请!”   姬雨拿上锦囊,急急走进靖安宫,见众人已经散去,显王也不在了。姬雨走至王后榻前,叩拜道:“雨儿叩见母后。”   “雨儿,来,坐这儿。”   姬雨起身,坐于榻沿,问道:“母后,父王呢?”   “唉,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满心高兴,以为来了仙医,不想来人是个呆子。你父王一时气闷,自回书房去了。”   “方才雨儿路遇那个呆子,他拿出一只锦囊,要雨儿呈与母后。”   王后不无惊喜:“锦囊?在哪儿?”   姬雨掏出锦囊,双手呈与王后。王后拆开,里面现出一块丝绢。王后展开丝绢,打眼一看,脸上一阵惊喜。又看一时,喜色渐渐拢起,轻叹一声,将丝绢缓缓收起,闭目沉思。不知过有多久,王后终于抬起头来,不无慈爱地望向姬雨。   姬雨的大眼一直眨也不眨地紧盯王后,见她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却不知绢上所写何事,心头大急,见王后这样望她,小声问道:“母后,绢上写什么了?”   王后将丝绢缓缓纳入袖中,微微一笑:“没什么。是鬼谷先生,他对母后说了治病的偏方儿。”   姬雨不无惊喜:“哦,是何偏方儿?”   “是个好方儿。”王后岔开话题,“雨儿,母后有话问你。”   “母后请讲。”   “雨儿,今日看来,秦公此番的确是诚心聘你为太子妃的,你对母后说句实话,你——你愿嫁与秦国太子吗?”   姬雨脱口而出:“雨儿誓死不从!”   王后一脸平静地望着女儿:“连秦国的太子妃你也不想,那你想做什么?”   “雨儿只想陪伴母后,治愈母后之病!”   王后慈爱地笑了,捉住她的小手:“傻孩子,你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母后吧。母后问你,假设百年之后,母后崩天,你——又该如何?”   “雨儿愿随鬼谷先生进山修道!”   王后赞道:“嗯,雨儿比母后有主见多了!听说你又去拜见先生了?”   “嗯!”姬雨点点头,惊异地望着王后,“咦,母后怎知此事?”   “还不是你说的?”王后扑哧笑道,“若是没有见他,你怎知先生住在城东轩辕庙中?”   姬雨亦笑起来:“雨儿听了母后之言,不信先生真有那么神,就去请他解字。”   “哦?请他解了什么字?”   姬雨摸出胸中的玉蝉儿:“就是这只玉蝉儿。”   “先生怎么解?”   “先生说,此蝉生于土,附于木,可得大自在于林。”   “那——雨儿可否打算远离尘嚣,去得大自在呢?”   “嗯嗯,”姬雨连连点头,有顷,忽又将头埋于王后怀中,哽咽起来,“可——雨儿舍不下母后!”   王后将姬雨紧紧搂在怀里:“傻孩子,母后也舍不下雨儿啊。”   “母后,”姬雨陡然抬起头来,不无坚定地凝视王后,“您……您也进山吧。雨儿看得出来,先生对母后甚是器重,先生此来,为的也必是接母后进山。您若同去,先生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王后思忖有顷,点头道:“嗯,雨儿,你要真的这么想,就去准备行囊,待明晚人定,母后与你一道前往轩辕庙,投奔先生去。”   “真的?”姬雨不可置信地望着王后。   王后再次点头。   姬雨喜极而泣,将头深深埋于王后怀里,呢喃道:“母后,母后——”有顷,猛然起身,“母后,雨儿这就收拾行囊去。”拔腿即朝宫外走去。   “雨儿——”王后轻叫一声。   姬雨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母后有何吩咐?”   “去吧。”王后摆了摆手,“另外,可告诉你父王,就说母后说的,放走那个年轻人。”   “雨儿遵旨。”   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   苏秦出走后再无音讯。   苏虎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苏秦经常出走,往往过不了几日,顶多也就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谁想此番连候二十余日,仍是踪影皆无。   苏虎着急起来,再使苏代去王城找寻。苏代心中有数,直奔洛阳东郊轩辕庙,却只看到鬼谷子与童子。苏代又在洛阳访查数日,又壮起胆子闯了天子太学,仍是一无所获。   苏代无奈,只好将实情禀过苏虎。苏虎闷头思想半日,吩咐苏姚氏再去抓来鸡鸭,一手提了,赶往麻姑家,托麻姑务必为苏秦寻个婆娘。   麻姑自从心里窝下此事,也就每日里奔忙,只要听说哪家有姑娘待字闺中,必去敲门。没过多久,周围十里八村竟是被她串访一遍。唯一的麻烦在于苏秦名声极大,无论谁家,麻姑一提苏秦二字,对方劈头就是一句,“可是那个倒背木剑的老二?”麻姑无言以对,只能点头称是,紧接着,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话头堵死,连茶水也不给她喝。   做媒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是窝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输的倔脾气,越是难做之事,越是上劲。眼见苏秦之事儿越来越闹心,麻姑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倒较起劲儿来。听闻龙口村里尚有几家姑娘待字闺中,麻姑就又动起心思。这日晨起,麻姑起了个大早,沿伊水东堤向南走去,直走二十余里,方到伊阙。龙口村就在阙下。   麻姑赶到阙下,从村子东头一直串到村子西头,凡有姑娘之家,她皆去串访,又是拉家常,又是说好话,忙活到天色向晚,凭她一张铁嘴,竟未说动一家。   麻姑挂着一脸干笑走出最后一家柴扉,阴着脸走向村东的伊水河堤。快到河堤上时,麻姑看到附近有个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别在腰后的芭蕉扇,扑扇几下,长叹一声:“唉,又是白忙一日!”   话音刚落,眼前陡然一亮,一位姑娘出现在河堤上。麻姑仔细望去,姑娘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腿脚不便,左脚甚跛,走路一摇一晃,动作夸张。姑娘右手提了只洗衣桶,一拐一拐地越过河堤,沿路而来。   麻姑的两只眼珠儿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姑娘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朝她点下头,甜甜一笑,一瘸一拐地又朝村里晃去。   麻姑又盯一时,这才回过神来,急急起身,扬手叫道:“闺女留步!”   姑娘停住步子,回眸又是一笑。   “闺女可是这个村的?”麻姑赶前几步,笑盈盈地问道。   姑娘点头。   “闺女是谁家的,麻姑儿好似不曾见过。”   姑娘不无憨厚地说:“俺叫朱小喜儿,俺大叫朱老喜儿。大娘是打哪儿来的?”   “哎哟哟,是老喜儿家呀,”麻姑一拍脑门,又惊又乍道,“老熟人哩。小喜儿,麻姑儿打轩里来,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寻口水喝。”   姑娘不晓得麻姑是谁,见她寻水喝,呵呵笑道:“敢情好哩。”   麻姑跟随姑娘走到村子南头,远远看到一家独院。院外翠竹绿松,院内干净整洁,麻姑打眼一看,心里一阵欢喜,刚近柴扉,就咧嘴笑道:“老喜哥儿,有稀客喽!”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迎出,见是麻姑,满脸堆笑:“哎哟哟,是老姐儿呀,真是稀客!来来来,小喜儿,到灶房里去,为大娘烧碗荷包蛋,打八个!”   麻姑儿一听有八只蛋,心里乐了。在这儿,媒婆上门,主人若是端上八只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让她提亲。   见小喜儿拐进灶房,麻姑儿嘻嘻笑道:“老哥儿,妹子就是冲着你这碗荷包蛋来的!”   老喜儿亦笑一声:“不瞒老姐儿,你今儿一进村子,老喜儿这双老眼就瞧到了,哪儿也未敢去,只在院子里候着。老喜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色已不早了,老喜儿甚是焦急,却又不能厚着脸皮去请,正为难呢,老姐儿竟又露头了。”   “老哥儿呀,这就叫好事多磨哩。”麻姑儿凑近一步,“闺女多大了?”   “老大不小了!”老喜儿轻叹一声,“唉,小喜儿你也看到了,哪儿都好,就是左脚有点毛病,前年就及笄了,只是无一家上门提亲,看把我愁的。”   “那——她娘呢?”   “唉,”老喜儿又叹一声,“早就走了。小喜儿命苦,六岁时没了娘,家中也无兄弟姐妹,孤零零地一直跟着我过。不瞒老姐儿,小喜儿虽说脚跛,却是能干,里里外外,粗活细活,啥都能做。小喜儿说,她谁也不嫁,情愿守着老喜儿过一辈子。这哪成?她不嫁人,老喜儿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老喜儿巴望多年,也想早日抱上个小外孙呢!不瞒老姐儿,近处看来没指望了,老喜儿早就寻思去求老姐儿,不究远近,不究穷富,为她好歹寻户人家。不想尚未动身,老姐儿可就来了!”   麻姑儿正欲接腔,小喜儿端着一只托盘跛出灶间,上面是两只陶碗,每只碗里盛着八只荷包蛋。   麻姑儿接过一碗,盯住小喜儿又看一番,不由赞道:“啧啧啧,这两个人,真还是门当户对哩!”   ※※※   麻姑回到轩里时,已是人定时分,月上树梢。麻姑顾不上一身疲累,径直走到苏家院子,站在柴扉外面扯着嗓子大叫:“苏老哥儿!”   天气炎热,苏虎早在院中自制的软榻上睡下,听出是麻姑声音,翻身下榻,披了件衣服,打开柴门。   麻姑一脸喜气地推开柴扉,不待苏虎礼让,一屁股坐在石几旁边。苏姚氏也走出来,点了油灯,端出一碗薄荷凉茶放在石几上,对麻姑坐下。   麻姑一手端过凉茶,品一口,觉得并不烫口,咕咕一气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后,摸过那把扇子,连扇几下。   苏虎蹲在地上,试探着问:“看老姐儿乐成这样子,这事儿——成了?”   麻姑故意叹出一口长气:“唉,一言难尽呐!”   “老姐儿快说,是成了,还是没成?”   “当然成了!你听说过有麻姑做不成的媒么?”   苏虎乐不可支:“好老姐儿,快说说,闺女是哪家儿的?”   “龙口朱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哪。”   “龙口朱家?”苏虎一怔,“龙口只有一户姓朱的,难道是朱老喜儿家?”   麻姑嘻嘻笑道:“还能有谁?朱老喜儿家中并无他人,只此一个女儿,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欲寻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婿。这不,听说是你苏老哥儿的少爷,老喜儿二话没说,当即允准了。我说不急不急,先安排个日子相面,你猜老喜儿咋说?‘谁是谁呀,我信不过苏老哥儿咋的?你去告诉苏老哥儿,若是别家提亲,我倒要三访四查,只他苏老哥儿,老喜儿啥也不说,只要他不嫌弃我家小喜儿,我这闺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只管拣日子迎娶!’”   苏虎心里感动,看着苏姚氏长叹一声:“唉,说起来,还真是缘分!朱老喜儿是我儿时故交,许多年不见,他倒养出一个小喜儿来!”   苏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他婶子,闺女咋样?”   麻姑乐呵呵地说道:“老嫂子呀,小喜儿真正没个说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面若桃花,口若樱桃,语未出声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   苏虎听得合不拢口儿:“我说老姐儿,咱庄户人家,会过日子才是紧要!”   麻姑笑道:“妹子知道老哥儿想问啥,家务活儿样样俱精,养蚕织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瞒你说,朱老喜儿的大小家务,另有五亩桑园,全是闺女一人包揽的!”又凑近苏姚氏,比量一下奶子和屁股,“再说给老嫂子一句,闺女哪一处都惹人哩,麻姑只过一眼,就知是个能生养的。老嫂子,你就等好抱孙子吧!”   苏虎、苏姚氏乐得个个合不拢嘴儿。   苏虎突然抬头:“差点忘了,老姐儿,生辰八字如何?”   “瞧你说的啥话?”麻姑嗔道,“妹子是吃啥饭的,方圆三十里,哪家姑娘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心里头搁着?若是八字不合,妹子连门都不会登的!”   “嗯,是着哩。”苏虎点头道,“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儿可以定下来!哪天相亲,老哥儿听你的!”   听到相亲二字,麻姑脸上堆笑:“我说老哥儿,人家朱老喜儿可是满心儿愿意。你看,相亲这事儿——”   “不行不行,”苏虎连连摇头,“咱家虽是庄户人家,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的。老姐儿,你看这样行不?相亲日子、聘礼全由你定,老哥儿——都听你的!”   麻姑眼珠子一转,笑道:“成,妹子就依老哥儿,明日就去老喜儿家安排相亲的事!”   翌日中午,麻姑复来,满口堆笑道:“与老喜儿商定了,相亲之事,老喜儿说,全由你老哥儿定!”   “这——依老姐儿看,哪日吉利?”   “妹子早就算好了,明日就是好日子!”   “明日?”苏虎思忖一下,“好,明日就明日!”   “咱就说定了,妹子这就告诉老喜儿,让他准备酒菜!”话音落处,麻姑一口水未喝,就又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苏虎、苏姚氏送到门口,目送麻姑走远。苏姚氏似是想起什么,转向苏虎:“他大,秦儿还没回来,明天咋能相亲呢?”   “哼,”苏虎鼻孔里哼出一声,“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寻思过了,明儿我去,一则跟老喜儿多年未见,叙叙旧,二则看一眼闺女。若是中眼,咱就安排结亲。若是不中眼,咱也好推在秦儿头上,有个退路!”   苏姚氏听了,连连点头。   次日,吃过早饭,苏虎备下鸡、鸭、鱼、羊四样彩礼,赶上牛车,载着麻姑儿径投龙口村,直到傍黑,方才乐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回到家里。   在门外守望的苏姚氏急迎上来:“见到闺女了?”   苏虎心里高兴,嘴上却道:“废话,不见闺女,能叫相亲?”   “咋样?”   苏虎走进院子,在石几边盘腿坐下,合不拢嘴:“嗬,麻姑儿并未瞎吹,闺女真还就是——要啥有啥。不说别的,单是那个勤快劲儿,打上灯笼也难寻出第二个。这不,我一到她家,就见闺女坐在机上织布,直到我走,那架织布机就未停过。我看得心疼,就对老喜儿说,好歹也让闺女歇一会儿,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唉,闺女打小养就这个毛病,只要坐到机子上,天不黑定,她不肯下来!’”   苏姚氏也乐起来:“瞧你美的!闺女不下机子,是不肯见你这个公公,这叫害羞!”   苏虎呵呵乐道:“管她是害羞还是勤快,反正这个闺女我相中了!就小喜儿这个性子,对咱二小子再好不过!”   苏姚氏点头道:“嗯,有这闺女守着,秦儿的野性子,想必有个收敛!”   “说的就是这个。看着闺女在织机上忙活,我心里别提有多乐呵。临出门时,我对老喜儿说,这门亲事,定下了。老喜儿要我选日子,我说回来合计合计!”   正说话间,苏代一脸惊惶地从外面飞跑进来:“阿大,阿大——”   苏虎抬头望着他:“啥事儿大惊小怪的?”   苏代喘着粗气:“二哥他——他——”   苏姚氏急道:“代儿,你二哥咋哩?”   “二哥他——他揭王榜了!”   苏虎皱下眉头:“什么王榜?”   “我也不知。听人说,天子出榜,大半天无人敢揭,后来就——就被我二哥揭了!”   苏虎呆愣半天,方才说道:“那——他人呢?”   “听说是被甲士押进王宫里了!”   苏姚氏惊叫一声:“天哪,秦儿他——真被押进王宫里了?”   苏代摇头道:“我也不知,是听别人说的!”   看到苏姚氏开始落泪,苏虎安慰道:“他娘,道听途说之事,咋能相信?不过——二小子若是犯起痴来,不定也能做下出格之事!”   苏姚氏泣道:“他大,秦儿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呢?”   苏虎凝眉思忖有顷,断然说道:“他娘,此事儿一日也拖不得了!我得赶紧去寻麻姑儿,把闺女趁早娶来,让小喜儿管他!”   苏姚氏不及多想,当即点头:“他大,就依你!”   苏虎转身吩咐苏代:“代儿,你速去王城,死活也要寻你二哥回来!”   苏代摇头道:“王城那么大,谁知他躲哪儿去了?”   苏虎沉下脸来:“不是刚揭王榜吗,还能躲哪儿?喊几个人去,撒开网找。记住,见到他时,不可告诉他结亲之事,免得另生枝节!”   “那我咋说?”   苏虎低头思索一会儿:“嗯,就说我快死了,想看他一眼!”   苏代一怔,见苏虎拿眼瞪他,急急出去。   ※※※   入夜,靖安宫里一片宁静。在王后的吩咐下,宫女皆已出去。王后思忖有顷,将随身衣物挑选几件,收拾出一个简单包裹。谷中生活简便,她也不必多带什么。   闷坐有顷,王后重又掏出鬼谷子的锦囊,细审起来,眼前渐渐幻出幽静的山谷、丛郁的林莽、奔流的小溪、动听的鸟鸣……于她来说,一切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了,因为她不知梦到过多少次、幻想过多少次了。只要一听《高山流水》,这一切就会鲜活地浮现在眼前。一切如鬼谷先生所言,她是天生道器,自从来到世间,所有这一切就已融化在她的血液里,荡涤着她的身心。   明日晚间,她就要告别这里,与她幼时之愿、多年之梦融为一体了。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收起锦囊,环视这个她生活了十数年的宫室。   王后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窗前的玉瓶身上。烛光里,玉瓶闪闪发光。她轻叹一声,情不自禁地缓缓起身,走到玉瓶旁边,面对玉瓶并膝坐下。   玉瓶早已被她拼凑起来,若不细心看它,若不碰到它,谁也不会知道它曾是一堆碎片。她凝视着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它。   看着,看着,王后的心陡然一揪,像是陡然间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   是的,这是一堆碎片,不经一触的碎片。她拼接了它,也守护了它。然而,一旦她离去,陛下又该如何?   陛下?天哪,陛下!   不,他不是陛下,是她的男人,是破了她的身、又与她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男人,是这世上唯一爱她、呵护她的男人!一旦她撒手离去,他该怎么办?   让他也去?是的,他早厌倦了这一切,也早想抛开这一切了,但他不能,因为在他身上流淌的是大周王室的正宗血脉,大周数十代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不允许他这么做,江山社稷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自己的良心也不能这么做!他将雪儿远嫁燕室,嫁与一个本可做她爷爷的老人,为的也是这个!   她一旦出走,天哪,他该怎么办?秦人会撕了他!秦人也有理由这么做,因为她一旦出走,只能说明她压根儿是在装病。秦人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会大做文章,张扬于天下,说大周王后是装病,大周天子是在欺骗天下。万一如此,陛下即使长有百口,如何去辩?还有魏人,他们得知此事,又会如何?天下人又会如何去想?若是秦人再不甘休,使人追进山中,岂不拖累先生?拖累雨儿?   王后正自胡思乱想,宫外传来脚步声。王后听到有人叩拜,知是显王来了,陡然一惊,猛又想起那只包裹,急忙起身,刚将包裹藏起,显王已走进来。   显王不期而至,王后始料不及,加之慌里慌张地藏那包裹,神情甚是慌乱。不过,此时显王心里有事,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一进宫门,只在厅里来回踱步,脸色十分难看。王后渐渐平静,见显王的步子慢下来,不无关切地问道:“陛下在为何事烦恼?”   “西周公!”显王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   不用再问,王后已知秦人又来逼了,略略一顿,轻声问道:“季叔怎么了?”   显王的怒气再冲上来,恨恨地说:“什么季叔?根本就是个糊涂虫,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只与秦人一个鼻孔出气,好似这大周社稷、宗庙与他完全没有关联一般!”   “他说什么了?”   “哼,他能说什么?”显王喘着粗气,“秦人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整个就是传声筒!”   王后又顿一顿,语气柔和:“陛下,臣妾想知道,秦人又说什么了?”   “说秦公再次使人催聘,说在宜阳的两万步卒已朝洛阳开拔,说——说爱妃没病,说爱妃一直是在装病,说……”显王越说越气,竟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他们还说什么?”王后的语气越发柔和。   “说——说秦公听闻爱妃之病,又使两个神医前来诊治!”   “陛下,”王后淡淡说道,“臣妾知道了,他们不相信,就让他们诊治好了!”   “爱妃——”显王心里一酸,两膝一软,扑通跪下。   “陛下——”王后亦跪于地,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爱妃,你——你自嫁与寡人,从未过上一个好日子,寡人——为何苏秦还是下狱一夜?他不是被吩咐要好生相待么?寡人窝囊啊!”显王涕泪滂沱。   “陛下,您——您莫要说了,陛下——”王后将头埋入显王怀里,泣不成声。   ※※※   次日晌午,姬雨禀过显王,从内宰那里取到赦免金牌,径去天牢。司刑见过礼,验过金牌,使两个狱卒将圈禁了将近一夜的苏秦押解出来。   看到苏秦在两名狱卒的护送下从牢中走出,姬雨迎前一步,揖道:“苏子受惊了!”   苏秦叩拜于地:“苏——苏秦谢——谢公主搭——搭救之恩!”   姬雨转对其中一个狱卒:“将这位士子送出宫门!”   狱卒答应一声,领苏秦走出宫门。小顺儿远远望见苏秦走出,不及多想,撒腿就朝贵人居狂奔。不消一刻,他已跑回小院,见张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顺儿上气不接下气,扶在门框上边喘边说:“少——少爷,结——结巴他出——出来了!”   张仪只几步就已蹿到小顺儿身边,急问:“他人呢?”   “小人不——不知!”   张仪拳起中指,朝他的头上连敲几下,劈头骂道:“叫你守在那儿,原是要你迎接卿相大人的,你你你——你跑回来做啥?”   小顺儿用手捂住头皮,不无委屈地嘟哝一句:“是少爷吩咐小人一见结巴就回来报信,小——小人哪里错了?”   张仪在他头上又敲一下:“本少爷说你错了,你就错了,还敢犟嘴?”声音未落,人已蹿到门外,撒开两腿,急朝王宫方向迎去,走没多远,果见苏秦如喝醉了一般,勾着脑袋正朝这里晃悠。   张仪急迎上去,一把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见他竟然毫发无伤,不无惊喜地说:“神了!真是神了!”   苏秦弄不明白,大瞪两眼:“何——何事神——神了?”   张仪呵呵笑道:“是苏兄神了!”退后一步,深揖一礼,“苏兄在上,受张仪一揖!”   苏秦打个愣怔,竟是忘了还礼:“张——张子,方——方才你叫苏秦什——什么来着?”   张仪擂他一拳,哈哈一声长笑:“叫你苏兄啊!就冲你今日这股豪气,本少爷也该叫你一声苏兄!走,张仪请苏兄畅饮一爵,为苏兄压惊!”   苏秦有点受宠若惊,长揖至地:“苏秦谢——谢——谢张子厚——厚爱!”   张仪不由分说,将苏秦再次拉至万邦膳馆,依旧来到前番他们曾经畅饮过的那间包房,依旧点了八热八凉,纵使那酒,也依旧是数十年老陈。唯一不同的是张仪对苏秦的态度。经过一月来的朝夕相处,尤其是这些日来苏秦的所作所为,张仪真对这个结巴刮目相看了。   酒菜上桌,张仪倒满两爵,双手捧起一爵,毕恭毕敬地递给苏秦:“在下敬苏兄一爵,权为苏兄压惊,请!”   苏秦双手接过酒爵,诚惶诚恐地望着张仪:“苏——苏秦担——担当不起!”   张仪抬手让道:“苏兄不必客气,先饮下此爵再说!”   苏秦觉得张仪不似在开玩笑,扬脖饮下。张仪将爵再次倒满,推在苏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张仪多有得罪,自罚一爵,算是向苏兄赔罪!”言毕,一饮而尽,重新斟上,不无感慨,“自你走进那扇朱漆大门,在下这颗心也就跟着进去了。不瞒苏兄,昨儿整整一宵,在下可是一眼未合呀!”   苏秦朝张仪深深一揖:“苏——苏秦无——无能,让——让张子挂——挂心!”   张仪再次举爵:“有能无能另当别论,苏兄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宫门,足见你福大命大,可成大事!来来来,这一爵,张仪祝苏兄心想事成,万事圆满!”   苏秦举爵,与张仪碰爵,木讷地说:“苏——苏秦谢——谢士子美——美言!”   二人饮尽。接着,二人你一爵,我一爵,不消一个时辰,就将那坛陈酒喝得快要见底。张仪、苏秦均呈醉态,张仪迷起一双惺忪的醉眼望着苏秦:“不瞒苏兄,起初在下真——真还瞧你不上,不想苏兄竟然是——是个人物!张——张仪服——服了!”   因了这酒精,苏秦全然没了平日的怯弱,一手端爵饮下,一手指着张仪:“苏——苏秦虽——虽说身——身贱,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张——张子说——说出此——此话,今又称在下兄——兄弟,无论是——是否真——真心,苏秦都——都将铭——铭记于心!”   张仪急道:“苏兄,在下真心,敢对日月!”眼珠儿一转,朝小二扬了扬手,“小二,摆香案,两位爷要义结金兰!”   “好咧!”   不一刻儿,小二摆出香案,点上香烛,又拿出两只红瓷大碗,将坛中老酒全部满上。张仪起身拉过苏秦,双双牵手,径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双双跪下。在张仪吩咐下,二人各自咬破手指,滴血入酒。   张仪对着香案连叩三次,朗声说道:“苍天在上,魏人张仪与周人苏秦义结金兰,苏秦年长为兄,张仪年幼为弟。自今日始,张仪愿与苏兄有福同享,患难与共,共谋大业!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苏秦亦对香案连叩三次,吃力地结巴:“苍——苍天在——在上,苏——苏秦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他——他日苏——苏秦若——若得富——富——富贵,定——定——定不独——独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天——天——天地不——不——不容!”   宣誓已毕,张仪、苏秦端酒起身,碰过碗后一饮而尽。   喝完结拜酒,张仪叫来小二,拿出钱袋道:“数——数数看,够酒钱否?”   小二将钱袋尽数倒出,见有两金,忙道:“够了够了,小人这就找零去!”   张仪大手一挥:“不——不用找了!”   张仪拉上苏秦,二人相互搀扶,踉踉跄跄地步下楼梯,走到街上。张仪看一眼苏秦,哈哈笑道:“哈哈哈哈,今儿个与苏兄义结金兰,张仪此生也算有了兄长,真叫痛快!”   苏秦喷着酒气应道:“苏——苏秦能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就——就——就如做——做梦一般!”   张仪的眼睛瞪向苏秦,佯作生气:“不许再叫张子,要叫仪弟!”   苏秦摇了摇头:“不——不是仪——仪弟,是贤——贤——贤弟!”   张仪朝苏秦背上猛拍一掌,哈哈笑道:“好,贤弟就贤弟!”   又走了几步,张仪似乎想起一事,顿住脚步,略怔一怔,爆出一声长笑。   苏秦惊奇:“贤——贤弟为——为何发——发笑?”   张仪又笑一阵,方才止住,朗声说道:“苏兄,你还记得看相的白眉老头吗?什么‘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今日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江湖术士,净是胡扯!”   “贤——贤弟何——何出此——此言?”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说一月之内,苏兄将逢人生大喜,张仪则有人生至悲。屈指算来,今日已满三旬,足额一月,苏兄喜在哪儿?张仪我又悲在何处?”   苏秦点头应道:“贤——贤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苏——苏秦这——这——这般光景,混——混——混口饱——饱饭已是不——不易,哪——哪里还——还——还能贵——贵——贵至卿——卿——”   “相”字还没有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几次欲站起来,皆不能够。张仪伸手拉他,自己竟也倒在地上。二人干脆在大街上仰天躺下,头对头,排成一字形,占去了大半个街道。   张仪两手比划道:“不瞒苏兄,只待明日,仪弟定要寻到那个老白眉,看他有何话说?要是他说得好听,求在下几句,在下或可放他一马。要是他说得不好,看我不把他的招幡扯下来,踩在地上!”   就在此时,前面不远处,苏代与两个年轻人一路走来。   一人道:“我说苏代,城里到处是人,都找半天了,哪儿寻去?”   苏代叹道:“唉,寻不到也得寻!”   另一人笑道:“嗨,真要寻不到才叫好玩呢,这边新夫人空守炕头,那边新婿在外逍遥!不是吹的,在咱轩里,还真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哩!”   苏代啐他道:“遭你个头!阿大在家里大办喜事,兴师动众,我们若是寻不到二哥,叫阿大咋个收场?”   说话间,一人远远望到路上并排躺着两人,失声惊叫:“看,前面有两个醉鬼!”   另一人揉揉眼睛:“苏代快看,左边那个像是你二哥呢!”   苏代定睛一看,喜道:“是二哥!快!”   三人急奔过来。苏代扳起苏秦,摇晃他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苏秦揉了揉眼:“谁——谁在叫——我?”   “是我,苏代,阿大让你回去!”   “什——什么阿——阿大,我——我——我不——不回去!”   张仪听得清楚,一骨碌爬起,坐在地上:“请问仁兄,你是何人?为何拉扯苏兄?”   苏代抱拳应道:“在下苏代,苏秦是我二哥。家父想见二哥一面,在下特来请他回去!”   苏秦接道:“贤——贤弟,甭——甭理他,咱——咱们快——快走,我——我要学——学艺——要跟贤——贤弟共——共谋大——大——大富大——大贵!”   张仪踉跄站起,朝苏代打一揖道:“苏兄弟,请问令尊为何要见苏兄?”   苏代回过一礼,稍作迟疑,缓缓说道:“家父说,他要死了,他想再看二哥一眼!”   张仪大怔,赶忙揖道:“既如此说,苏兄就交与你了,张仪就此别过!”   此时,苏秦已如一摊烂泥,呼呼大睡起来。苏代让同伴招来一辆骡车,三人将苏秦抬到车上,别过张仪,扬长而去。   望着骡车渐渐远去,张仪也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回贵人居。眼见行至小院,张仪酒劲再次上来,打了个趔趄,急忙扶墙而行,心中依然念着明日之事,自语道:“人生至悲,莫过于丧父。苏兄之父若死,当是大丧。今日恰满三十日,若是苏兄遭遇大丧,老头子所言也不为虚!”   行有几步,张仪住脚,又是一番自语:“就算老头子预言应验,也不过应验一半,且这一半还是颠倒着的。苏兄所遇,当是人生至悲,何来大喜?”再爆长笑,扶墙又是一番深思,再次自语,“嗯,若以此说,当是喜丧颠倒。苏兄遭遇大悲,我当应验大喜才是!天已迎黑,我的大喜,又在何处?看来,那个白眉老头纯属瞎蒙!哈哈哈哈,他的那个小招幡儿,明日是扯定了!”   小顺儿听到笑声,急急走出,一见他就急急叫道:“少爷,您——您可算回来了!”   张仪劈头骂道:“你小子死哪儿去了?快,扶——扶我回去!”   小顺儿搀住张仪:“少爷,张伯捎来急信,小人四处寻您,不知您哪里去了?”   听到家中果来急信,张仪的酒劲一下子醒去一半,望着小顺儿两眼发直:“张伯急信?信——信在哪儿?”   小顺儿忙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递与张仪。张仪接过,口中依旧自语:“难道——真——真有喜信儿?”   张仪心中犯疑,因醉劲儿太大,手指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抓不住竹简。小顺儿看得着急,一把将竹简夺过,凑到张仪眼前。刚读两句,张仪神色立变,又读几行,张仪忽地惨叫一声“娘啊——”昏倒于地,人事不醒。   小顺儿大惊,将信匆匆看过,二话没说,急急套了车马,见过客栈掌柜,将房钱仔细算过,又去街头买了许多干粮,将张仪扛到车中,策动车马,急投河西而去。   ※※※   日近后晌,宫正手拿一只锦盒,匆匆走进靖安宫,叩拜已毕,双手呈上锦盒:“娘娘,您要的物什,老奴寻了半日,总算寻到了!”   “哦,”王后依旧躺在榻上,微微欠了欠身子,手指妆台,“放那儿吧!”   宫正起身,走到妆台前,寻思有顷,拉开一只抽屉,将锦盒放进去,转对王后:“娘娘,老奴放在左边抽屉里了!”   王后点点头,吩咐众宫人道:“你们都出去吧,本宫累了,甚想歇息一会儿!”   众宫人纷纷退出,宫正走在最后,顺手带上宫门。   见众人全都出去了,王后这才忽身坐起,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取出丝帛,久久凝视上面的字迹。有顷,王后放下丝帛,眼眶里盈起泪珠,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呆有一阵,王后下榻走到几前,咬破手指,在砚中滴入鲜血,以笔蘸之,在丝帛上又写几行,仔细端详一阵,将其小心折起,放入锦囊,拿针线缝好,走回榻上躺下,朝外轻喊:“来人!”   一直候在门外的宫正听到喊声,急走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淡淡一笑:“这些日子本宫生病,也让你受累了。”   “都是老奴不好,未能侍奉好娘娘,让娘娘受了这么多苦。”   王后缓缓说道:“是本宫身体不好,怎能怪你呢?不过,本宫眼下感觉好多了,甚想睡个长觉,你可守在宫外,无论何人,莫使他们进宫打扰!”   宫正见王后心平气静,气色确实见好,根本没有多想,点头应道:“娘娘放心,老奴只在门外候着,寸步不离!”   王后从枕下摸出锦囊:“晚些时候,万一陛下来了,你就说,本宫在睡觉,不过,这只锦囊,你可转呈陛下,就说是本宫给他的。”   宫正双手接过,两眼望着锦囊,略显惊异:“娘娘,这……”   王后又是淡淡一笑:“没什么,是个治病的偏方儿!”   宫正听闻是偏方儿,旋即放下心来,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偌大一个靖安宫,此时只有王后一人。宫中静得出奇,门边的滴漏里传来的滴水声清晰可数。   王后在榻上躺有一会儿,似乎想起一事,缓缓下榻,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只被显王摔碎、又被她拼接已毕的玉瓶。   玉瓶依旧是那么端庄,那么华贵,那么富有王家气度。是的,她已拣起了每一个碎片,她的手工无可挑剔,拼接近乎完美无缺。   王后缓缓跪下,凝视玉瓶,许久,长叹一声,喃喃语道:“陛下,臣妾——臣妾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朝玉瓶拜过几拜,缓缓起身,走至妆台前,坐下来,对镜梳妆。   王后将头发重新梳过,挽成显王最爱看的发型,扎好发髻,描眉,开脸,再后,打开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华丽服饰,最后戴上后冠。   王后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复回妆台前,对镜坐下。   镜中映出的是一位依旧风华绝代的大周王后。   王后凝视有顷,从妆台下面拉出抽屉,摸出锦盒,取出盒中瓷瓶,旋开瓶塞,紧闭两眼,轻启樱唇,“咕”的一声一气饮下。   王后将空瓶放回盒中,依旧塞进妆台下,轻启碎步,缓缓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锦被,闭上眼睑。   门外,宫正奉了王后旨意,尽职地守候。两个时辰中间,前后共有三个人前来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内宰。宫正只将王后的话重复三遍,一个也未让进。   天色迎黑,周显王放心不下,在内宰的陪同下亲自探视。宫门依然紧闭,宫正依旧守在门外。见陛下亲临,宫正跪地叩道:“陛下,娘娘说了,甚想睡个长觉,无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显王横他一眼:“寡人也不能吗?”   “娘娘是这么吩咐的。”宫正说着,从袖中摸出那只锦囊,“娘娘的原话是,‘晚些时候,万一陛下来了,你就说,本宫在睡觉,不过,这只锦囊,你可转呈陛下,就说是本宫交给他的!’”   显王大为诧异,接过锦囊,看到锦囊封口处细密有致的针脚,知是王后亲手所缝,赶忙拆开,抽出里面的丝帛,打眼一扫,脸色立变,一把推开宫正,撞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冲到榻前,大叫道:“爱妃——”   宫正、内宰均傻愣了。二人相视一眼,急进宫中,看到的却是王后妆饰一新,神态安静地躺在榻上。显王伏在她的身上,悲哭不已。   不用再问,内宰已知发生何事,转身急叫:“快,召太医!”   宫正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引领太医急至靖安宫。太医摸摸脉相,验过鼻息,颤声禀道:“娘娘已经崩天了!”   内宰急问:“娘娘中午还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就崩天了呢?”   “下官也是不知。娘娘此病,不该这么急的!”   宫正突然想起什么,匆匆走到妆台前,忽地拉开抽屉,摸出那只锦盒,打开一看,已成空瓶,当即跪地,号啕大哭道:“娘娘,都是老奴害了您啊!”   太医急走过去,拿过瓶子看过一阵,将瓶中残余滴在妆台面上,拿鼻子嗅过,怔了半晌,轻声叹道:“唉,娘娘饮下汞水了!”   内宰大惊:“汞水?娘娘哪来的汞水?”   宫正泣道:“是老奴寻来的。娘娘午时要老奴寻些汞水,说是治病的偏方要用。老奴不知就里,还以为是药引子,因而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弄到这瓶汞水,交与娘娘,谁想娘娘她——”大声悲哭,“娘娘,您——您怎能行——行此偏方啊!”   内宰已是明白原委,急步走到太医跟前,一把收起盛装汞水的瓶子,纳入袖中,对宫正、太医厉色说道:“你们可都看清了,娘娘是久病不治,方才仙去的,哪来什么汞水?”   宫正、太医听得明白,喏喏连声:“小——小人知错!”   内宰走到榻前,缓缓扶起涕泪交流的显王。宫正找来一块白绫,轻轻蒙在王后面上。内宰转对众宫人,大声宣布:“娘娘久病不治,驾崩升天,举国治丧!”   宫中立时大哭小号,悲声一片。不一会儿,王宫里丧钟鸣响。   ※※※   姬雨的侍女远远看到众人都在朝靖安宫方向急跑,又隐隐听到悲哭声传来,不知发生何事,拦人一问,方知是娘娘驾崩。   侍女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下子怔在那儿。怔有片刻,侍女噙了泪珠,飞也似的赶回公主寝宫,扑进院子,却见姬雨正端坐于院中的荷花池边,面前支了一个琴架,架上是姐姐姬雪留给她的七弦凤头琴。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她的随身衣装与细软。赶至天黑,她就要与母后一道,永远离开此地。此刻,她别无他念,只想弹奏一曲,为她父王,为她姐姐,也为这个她生活了将近十五年的小小院落。   她弹的依然是《高山》《流水》。这两只曲子,姬雪、姬雨各有偏爱,姬雪偏爱《流水》,姬雨偏爱《高山》。此时,姬雨睹物思情,心念姐姐,不禁百感交集,飞指弹起,院中响起《流水》的弦音。   随着琴声,姬雨的泪眼里似乎幻出幕幕场景:无处可依的流水,随风飘零的落英,一路远嫁燕邦、几乎没有归期的姐姐姬雪。   侍女无法再听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公主——”   仍在弹奏的姬雨微微抬头,泪眼略显诧异地望着侍女。   侍女呜咽道:“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头猛然一震,手指剧烈抖动,但仍没有离开琴弦,因为她的心仍然未从《流水》里解脱出来,只将两只泪眼惊讶地望着侍女,似在征询。   侍女泣道:“娘娘她——她驾——驾崩了!”   “驾崩”二字如五雷轰顶,姬雨一下子傻了,正在弹奏的手指也突然间僵在琴上,两只眼睛痴呆般盯牢侍女。   侍女惊道:“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   姬雨仍然僵在那儿。   时光凝滞,姬雨的一只手悬在空中,一只手抚在弦上,全身僵直,仿佛石化一般。   侍女惊得呆了,大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好一阵子,姬雨方才回到现实中,将另一只手也缓缓扬起,再扬起,一直扬到不能再扬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两手如疾风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姬雨的右手中指亦被断弦划破,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   侍女惊叫:“公主——”   姬雨竟是不应,十根手指如雨点般落下,两行泪水如珍珠般洒下,不一会儿,整个凤头琴上溅满了姬雨的鲜血和泪珠,点点滴滴,如梅花带雨。   姬雨将《流水》弹完,又如木头般在琴前呆坐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缓缓起身,擦了把眼角的泪水,抱起凤头琴,提起小包裹,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宫。   整个王城,烛光点点,丧钟长鸣。   在内宰的全力操持下,靖安宫完全变了模样。中央摆着灵榻,王后静静地躺在灵榻上,身上蒙着一袭白缎。   一身孝服的周显王守在灵榻前,神情木呆地望着灵榻上方的王后。   灵榻两侧,依次跪着大小嫔妃、几个王子和小公主,全都是孝服在身,叩头于地,悲悲切切。   一身素服的姬雨怀抱凤头琴,手提包裹,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内宰看到,赶忙拿过一身麻服让姬雨穿了,又在她头上扎上一条白色麻巾,另一条系在腰间。内宰做这一切时,姬雨表情木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拿两眼痴痴地凝视灵榻,就如一个泥偶。   内宰披戴已毕,姬雨重又抱起凤头琴,缓缓走到灵榻前面,在王后身边放下琴,轻轻揭开白缎。   王后静静地躺在那儿,两眼闭合,就像平日睡熟时一样。她的两道细眉也如平日一样紧紧地锁在一起。   姬雨平静地凝视着她。过一小会儿,她伸出两手,轻轻抚摸母后紧锁的眉头,想让它们展开,可它们仍像拧起来一般。   姬雨将面颊轻轻贴在母后的面颊上,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过一阵,她重新抬起头来,再次抚展王后的双眉。两道细眉终于舒开,一眼望上去,王后显得慈爱而又安详。   抚平了王后的愁眉,姬雨并没有去盖白缎,好像王后依旧是活着一般。姬雨打开琴盒,在灵榻跟前支起琴架,将姐姐的凤头琴摆在架上,端坐于母亲身边,面对母亲,轻声抚琴。   虽然只有六根琴弦,但在姬雨手里,缺了那一根,反倒添了几丝悲切,长了几分愁韵。弹的依旧是《流水》,只是这流水此时听来,就如在寒冰下面无声地呜咽,如泣如诉,却不为他人所见。   姬雨就这样坐着,就这样奏着,奏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泪水,也没有哭泣。   不知奏了多久,也不知奏了多少遍。天黑透了,夜深极了。跪在王后榻前的嫔妃、小公子、小公主们,不知何时,已是一个跟着一个悄悄离去。只有宫正、内宰和显王依旧跪在榻前,含着泪水,听着姬雨的诉说。   终于,周显王动了一动,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望着女儿。又过一会儿,他吃力地站起来,挪了几步,坐到姬雨身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姬雨弹琴的手越来越慢,眼睛紧紧闭合,眼中滚出泪花。   蓦然,再也忍不下去的姬雨转过身去,一头扑进显王的怀中,爆发般大哭起来:“父王——”   周显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有谁从他怀中夺走她似的。   父女两个拥作一团,姬雨不发则已,一发即不可收,在显王怀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不知哭有多久,方才止住,挣开显王,跪在地上,抬头说道:“父王!”   周显王望着她:“雨儿,你有何话,说吧!”   姬雨迟疑有顷,泣道:“雨儿不能尽孝,雨儿不能服侍父王,雨儿——雨儿也要去了!”说完,泪水再次流出,缓缓叩拜,一拜,二拜,三拜。   大出姬雨意料的是,周显王似乎早已知道此事,丝毫未现惊讶,只是静静地凝视姬雨。   姬雨泣道:“父王——”   显王缓缓问道:“雨儿,你去哪儿?”   “云梦山!”   周显王慢慢闭上眼睛。许久,一个声音似乎是从他的喉管深处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着你呢。”   倒是姬雨吃了一惊:“父王,您怎么知道?”   周显王从袖中摸出王后转呈他的锦囊,交与姬雨,缓缓说道:“你的母后说,这是一个偏方儿。”将头转向王后,略顿一顿,泪水盈眶,喃喃哽咽,“是个偏方儿。”   显王不停地喃喃着“是个偏方儿”,越说越是伤心,竟呜呜咽咽,伏在王后身上悲泣不已。   姬雨一看,正是苏秦托她交与母后的锦囊。姬雨急忙打开,里面是块丝帛,丝帛中间是鬼谷子亲笔书写的两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丝帛下面,则是王后用鲜血写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跟从先生,难舍君情;欲与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愿近忧,臣妾两难,惟有远行;恳请陛下,听妾遗声,雪儿远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儿,托与先生……”   姬雨将锦囊紧紧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遗体缓缓跪下,放声悲哭:“母后,母后,您答应雨儿,您答应雨儿一道去的呀,母后——”   显王转过来,轻轻抚摸姬雨的秀发:“去吧,孩子,听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远越好!”   姬雨抬起泪眼,凝视显王,有顷,不无忧虑地说:“父王,秦人那儿……”   显王抬起头来,仰天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生离死别,国破家亡,寡人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能怎样?”拿袖管抹了一把泪水,凝视姬雨,轻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王风》,是姬雨自幼就熟记于心的,但其真正的内涵,只在父王此时的吟咏里,姬雨才算彻底明白。显王的吟咏缓慢而又低沉,苍凉中不无悲壮,姬雨听得心潮起伏,不禁抬起头来,含泪同吟,灵堂里响彻起父女二人悲怆的声音: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翌日晨起,天蒙蒙亮时,姬雨穿着随身孝服,背上凤头琴,挽了包袱,拜过父王,别过母后,挂上佩剑,开了偏门,径奔城东轩辕庙而去。   ※※※   姬雨走出东门,问过两个路人,终于看到了荒野中的那座孤庙。   此时,姬雨的心里就像揣了个受惊的小兔子,既惊惧,又紧张。惊惧的是,万一先生不在庙中,她该如何?紧张的是,如果先生在,她唐突而来,先生会收留她吗?   庙门虚掩着。姬雨轻轻敲门,不一会儿,童子开门。一眼看到童子,姬雨悬着的惊惧之心落定几分,朝童子打一揖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正在打扫庙院,手中还拿着扫把,见她一身白服,似吃一惊,仔细打量一番,方才回揖一礼,轻声问道:“姐姐可是玉蝉儿?”   姬雨暗吃一惊:“玉蝉儿?我——”   童子似是认准了,指指大殿:“玉蝉儿姐姐,家师正在庙中候你!”   姬雨走进庙殿,眼睛四下打量。   整个庙殿,里外皆已清扫完毕,所有物什均已摆放齐整,轩辕泥塑上的浮尘也被扫个干净。显然,他们正在准备离去。鬼谷子端坐于轩辕塑像前,眼睛微闭。   姬雨放下琴盒,跪于地上,不无忐忑地说:“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依然是两眼微闭,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姬雨再次叩道:“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微微睁开眼睛,心头微微一震,嘴角启动:“姑娘为何身披重孝?”   姬雨失声悲哭:“母后她——她——”   鬼谷子再次沉默,不知过有多久,方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母后终得解脱,可喜可贺。姑娘此来,欲求何事?”   姬雨泣道:“果如先生所言,罗网张来,玉蝉儿走投无路,欲随先生远遁山林,恳求先生容留。”再次叩首,声泪俱下。   “山林虽有自在,却是寂寞之地,只怕姑娘耐熬不住。”   “小女子早已厌倦尘世喧嚣,无心他求,愿与先生终老林莽,潜心向道。”   鬼谷子沉思有顷,点头道:“老朽观你是个道器,收留你了。你既以玉蝉儿为喻,自今日始,就叫玉蝉儿吧。”   姬雨重重叩首,悲喜交集:“玉蝉儿谢先生赐名!”   ※※※   伊水河边的轩里村,苏家大院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院门外面并排列着三口铁锅,一口烹猪,一口烹羊,另外一口烹了一只牛头。   全村人都在帮忙,院中人来人去,甚是热闹。申时左右,一辆披红挂彩的牛车在锣鼓声中徐徐行至村中,渐至苏家院落的柴扉外面。   苏厉远远望到彩车过来,忙将精选过的一捆干竹点燃,不一会儿,火苗蹿起,爆裂的竹节噼里啪啦,声声脆响。爆竹声中,一行人抬着嫁妆走进苏家院门。锣鼓声更见响彻。   正在洞房里忙事的麻姑儿见彩车停好,赶忙走到院里,朗声叫道:“老哥儿,新人到了,快叫新婿出来接人!”   苏虎几步跨进正堂里间,见苏秦依旧烂醉如泥,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苏虎的脸色越变越难看,蹭蹭几步走到灶间,舀来一瓢凉水,猛地浇在苏秦脸上。   苏秦睡得正香,遭凉水一浇,打了个惊战,睁眼一看情势不对,急又闭眼,连揉几揉,再次睁开,认准了是在自己家中,一时大怔。   不一会儿,苏虎再次进来,手中拿着一套新做的衣服,“嗖”地扔在炕上,低声喝道:“人都到了,还不赶快换上?”   苏秦越发惊讶,似乎仍在梦中。苏虎瞪一眼旁边的苏代,苏代赶忙过去,为苏秦穿上新郎服饰。   苏秦一头雾水,朝苏代问道:“这——这是为——为何?”   苏代悄声说道:“二哥,二嫂已到门外了!”   苏秦更是摸不着头脑:“二——二嫂?谁——谁家二——二嫂?”   说话间,苏代已将苏秦的衣裳穿好,戴上冠带,端详一阵,甚是满意,这才和盘托出:“今儿是二哥大喜日子,阿大为二哥娶了二嫂,新人已在门口了!”   苏秦惊得呆了,两眼直视苏虎。   苏虎白他一眼:“还愣在这里?快去擦把脸,到彩车上抱新人进门!”   苏秦似是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手指苏虎,嘴唇哆嗦:“阿——阿大——”   说话间,苏秦刷刷几下就将穿在身上的新郎衣裳脱下,“啪”地摔在地上,解下冠带,一一抛到一边,倒头呼呼又睡。   院外人声鼎沸,麻姑儿嬉笑着扯起嗓门在院中催叫:“老哥儿,新妇等得不耐烦了,快叫新婿出来!”   苏虎真正急了,斜眼示意苏代,苏代再到炕上去揪苏秦,见他仍然如一摊烂泥般躺着,摇头道:“阿大,看这样子,二哥的酒劲儿尚未过来!”   “什么没过来?他是装的!”   新婿迟迟不出来,院门外面的锣鼓也就越敲越紧,声声催促,围观的人群更是纷纷起哄,不断有口哨声吹出。   麻姑再也笑不出来,噌噌跑到堂屋,寻到苏虎,大叫道:“新婿呢?”   苏虎指指炕头。   麻姑看到苏秦的那副模样,急得跺脚:“这这这——新婿醉成这样,没人出去抱新人,新人就没法下车!新人不下车,不拜天地,不入洞房,可咋个收场呢?”在屋中连转几圈,眼角瞥到苏代,眉头一动,“有了!”   苏虎急道:“什么有了?”   麻姑的目光落在苏代身上:“苏代,你得帮个忙,穿上你二哥的新朗服,先把新夫人抱回来再说!”   苏代面色绯红,急道:“我是小叔子,哪能去碰嫂子呢?”   麻姑嘻嘻笑道:“你是小叔子,抱着不妥,就背上!只要背进院里,背到堂屋,就算娶进家里了!”   苏代再欲推托,苏虎喝道:“你小子也来上劲!麻姑叫你去背,你就去背,嘟哝个啥?”   没办法,苏代只好穿上新婿的服饰,撅嘴跟从麻姑走出堂门,赶到院门外面,见伴娘早已扶着新夫人候在车边。苏代勾起脑袋,闭上眼睛,弯腰背起嫂子就走。   及至此时,众人皆知新婿喝多酒了,因而并未在意。只是这新夫人不是抱的,而是背的;背新人的不是新婿,而是小叔子,众人几曾见过这等奇事,哄笑声更见响亮。敲锣打鼓的,吹笙弄管的,此时也都得了底细,无不使出全身力气,直将新人一直送至正堂门口方才歇手。   新人到堂,依照周地习俗,接下来就是拜天、地、宗、亲。这一关不好再请他人替代,麻姑想了一想,对苏虎耳语一番。苏虎将几个年轻人召到一边,交待一番。几人见是乐子,满口应承。   顷刻间,几人走进里屋炕上,七手八脚地死死扭住苏秦,将新婿的服饰强行套上,架起他走到堂间。   麻姑高叫:“一拜天地!”   伴娘上前扶住新妇,这边几人扭住苏秦,总算对天地拜了三拜。   麻姑又叫:“二拜列祖列宗!”   苏秦又被按住,拜了堂上早已摆好了的列祖牌位,接着拜了高堂,也就是父母双亲。   麻姑朗声再唱:“夫妻对拜!”   新夫人转过身来,面对苏秦,深鞠一躬。苏秦却是硬着腰杆死不鞠躬,被人强按下去。   看到木已成舟,麻姑郎声唱道:“新婿、新妇入洞房!”   苏秦呆在那里,脸色乌青,酒精早让肝火驱走了。   锣鼓声再度响起。   已是大了肚子的苏厉妻子搀起新妇,扶入洞房。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叫道:“快看哪,新夫人是个跛脚!”   众人皆吃一惊,抬眼望去,果见新夫人一跛一跛,尽皆哄笑起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道:“嘿,还甭说,他们二人,真是匹配哩!”   有人接道:“对对对,结巴配跛脚,天作之合呀!”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苏虎耳根发热,怔有半日,方才愣过神来,恨恨地剜了麻姑一眼,转向僵在那儿的苏秦,大声吼道:“愣个什么?快进洞房!”   几个小伙子扭住苏秦,正欲将他强行送入洞房,苏秦陡然来了无穷力气,两臂猛甩一下,挣脱出来,一个转身,两只大眼怒视苏虎,似要喷出烈焰。   众人见状,无不惊愕。苏虎也是一怔,不过,马上也就转换过角色,逼视苏秦道:“你小子,敢这样瞪我?”话音落处,一步一步逼近苏秦,欲将他逼入洞房。   苏秦本能地后退,目光却是丝毫不让。苏秦此前虽不听话,却从未如此顶撞,何况又是在这涉及苏家面皮的重大场合下。想到近些日来苏秦的所作所为,眼下又如此不顾体面,苏虎一时气得昏了,竟也忘了是苏秦的大喜日子,顺手抄起顶门棍子,高高扬在空中。   苏秦竟是毫不闪避。苏虎颤了两手,朝前猛地一冲,劈肩打下。眼见苏虎动了真的,站在苏秦身边的大哥苏厉猛地扯过苏秦胳膊,将他一把拉开。苏虎一棍打空,身体失去平衡,一个踉跄,额头刚巧撞在堂案角上,顷刻倒地,鲜血流淌。   看热闹的见闹出人命来了,哪里还敢哄笑,齐围上去抢救,堂中一片混乱。   苏秦也是傻了,钉在那儿好一阵子,见苏虎总算悠悠醒来,众人也不再顾及他,灵机一动,悄悄挪出屋子,趁乱溜出院子。   苏秦一路小跑,赶到渡口,天色已是黑定。苏秦寻不到船,当即脱去衣服,跳入伊水,泅过河,径奔洛阳而去。   苏秦走进王城时,已是人定。苏秦赶到贵人居,来到张仪租住的小院,敲门半日,毫无回应。苏秦急了,“贤弟、小顺儿”等连喊数声,亦无应答。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留意院门,见上面竟然挂着一把冷冷的铜锁。苏秦甚觉纳闷儿,急寻店家,又敲半日房门。许是由于天气太热,店家尚未完全睡去,闻声开门,见是苏秦,赶忙揖礼:“是苏士子,这么晚了,你还不歇息?”   苏秦还过一揖:“请问掌——掌柜,张——张士子何——何处去了?”   “张士子收到家信,说是母亲病危,连夜走了!”   苏秦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看来,那日先生所言,真还灵验。我这大喜已是确实。贤弟母亲病危,若依先生预言,只怕凶多吉少!不行,既与贤弟义结金兰,贤弟之母,亦为我母,我当前去看望才是!”   想至此处,苏秦抱拳问道:“请——请问掌——掌柜,张——张士子家——家——家居何——何处?”   “听小顺儿说起过,在河西少梁,具体何处,在下也是不知!”   苏秦也早知晓张仪家住河西,见他也不知具体何处,揖道:“谢——谢掌——掌柜了!”   店家顺口问道:“这么晚了,苏士子何处安歇?”   苏秦面呈难色:“这——”   店家二话没说,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递与苏秦:“这是张士子还回的钥匙,你先睡下,及至天明,你再还回来就是!”   苏秦接过钥匙,抱拳谢过,前往西厢房,在自己原来的炕上睡了。   翌日晨起,苏秦还过钥匙,见囊中剩有十几枚铜币,想起是张仪给的,遂到街上买了些干粮和几双草鞋,准备前往河西,一则探望张仪,二则彻底离开轩里。这个家,他实在待不下去了。   苏秦掮上干粮,正欲上路,陡然想起琴师。前一阵子,学宫解散,琴师得闲,给他不少指点,还手把手地教他弹琴。他这一去,不定何时才能回来,理应向他道别才是。这样想着,苏秦就又顿住步子,转身朝太学方向走去。   正走之间,迎面“得得”驰来一辆轺车。这是一条窄街,苏秦赶忙避至道旁,侧身让车。不想轺车驰至,竟是戛然而止。苏秦正自奇怪,车上有人叫道:“苏士子——”   苏秦大惊,扭头看去,喊话之人竟是琴师。苏秦又惊又喜,赶忙迎上,深深一揖:“晚——晚生苏——苏秦见——见过先——先生!”   琴师缓缓走下轺车,还了一礼,模样甚是哀伤:“老朽见过士子!”   见琴师两眼红肿,苏秦甚是诧异:“请问先——先生,何——何事伤——伤——伤悲?”   琴师见问,再次抹泪,摇头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   苏秦一怔,急急问道:“何——何人欺——欺负先——先生?”   “非欺老朽,欺大周天子也!”   苏秦愈加惊讶:“何人欺——欺——欺负大——大周天——天子?”   “唉,”琴师长叹一声,“前番秦、魏聘亲,逼迫雪公主远嫁燕邦。此番秦人兴兵洛水,再次相逼,强聘雨公主。娘娘原本有病,经不住这些伤悲,昨夜驾崩。雨公主不堪相逼,出宫而逃,迄今生死未明——”   琴师一番话,苏秦直听得心惊肉跳,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娘——娘娘驾——驾崩?雨——雨公主出——出走?”   “痛哉,痛哉!”琴师连连摇头,“堂堂大周,竟遭蛮夷之邦苦苦相逼,国破家亡,妻子离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怅然出涕,泣不成声。   苏秦终于明白,洛水岸边扎下的秦人军帐,原为逼聘雨公主而来!想到雪公主远嫁燕邦,雨公主今又逃婚而去,看来,这个天下,即使天子公主,也无半分自由。联想自己也为逃婚出走,苏秦同病相怜,由不得一番伤悲,陪琴师落下好多泪水。   有顷,苏秦抬头问道:“先——先生,雨——雨公主出走了,秦——秦人岂——岂肯甘——甘休?”   琴师抹把泪水,长叹一声:“唉,大周室,该没的没了,该走的走了,他们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才得到音讯,那些秦人,自行拔去营帐,悄悄退去了!”   苏秦似也放下心来,望着琴师道:“先——先生,您——您这是——”   琴师哽咽道:“适才宫正招呼老朽,要老朽为娘娘亡灵奏琴安魂!唉,娘娘爱听老朽所奏古韵,特别聘请老朽为宫廷琴师,还要老朽教导两位公主习琴。不想今日所奏,却——却为永——永诀!”   苏秦恨道:“秦——秦——秦人实——实在可——可恶!”   琴师拿衣袖擦擦眼泪,摇头叹道:“唉,世道如斯,徒唤奈何?”再次揖礼,“老朽就此别过,宫中与娘娘永诀去!”   苏秦回一揖道:“先——先生慢——慢走!”   琴师登上轺车,正要离去,苏秦忽然想起一事,追上一步问道:“请问先——先生,可知张——张士子家——家住何处?”   琴师沉思有顷:“照名册所记,当是河西少梁东郊,叫——叫做张邑!”   “谢——谢过先——先生!”   琴师拍拍脑门,连声说道:“糊涂,糊涂,当真是老糊涂了!方才喊住士子,原为一桩大事,差一点竟又误下了!”   听说是大事,苏秦也是一怔,正自纳闷,琴师已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交与苏秦:“有人托老朽将此锦囊转交士子!”   苏秦赶忙拆开,从中摸出一块丝帛,上面却无他语,只有一个口诀:“欲改口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云梦山中!”   苏秦见是治他口吃的,内中一阵狂喜。这些年来,最最让他揪心的莫过此事,突然有人能够根治,岂不让他喜出望外?   苏秦收起锦囊,朝琴师深揖一礼,问道:“请——请问先——先生,可知此囊是何——何人所——所托?”   琴师不无伤感地凝视苏秦,许久,摇头叹道:“唉,时也,运也!苏士子有此机缘,老朽恭贺了!”   苏秦大是诧异:“机——机缘?恭——恭贺?这——这——先生从——从何说起?”   琴师竟不答话,复叹两声,扬鞭而去。   苏秦手拿锦囊怔在那儿,满脸错愕。   ※※※   却说小顺儿读过张伯急信,将张仪放上马车,取道崤关、函谷关、阴晋一线,急奔少梁而去。张仪一觉睡到次日,酒劲醒来,将张伯书信再次读过,又哭一场,催小顺儿赶得再急一些。小顺儿快马加鞭,夜宿晓行,因函谷关山路难走,途中又遇雷雨,马的脚力也不够,连行七日,方才赶回家中。   马车在张家大院前戛然而止。张仪急急跳下马车,拔腿冲向大门。   然而,他刚刚冲到门口,就被一个持枪的秦兵一把扯住衣领,猛地朝后推去。张仪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   张仪爬起来,这才看清大门旁边多了两个秦兵,怒道:“你们为何在此?为何不让我进去?”   一名秦兵眼睛一瞪:“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发起横来!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张仪抬眼一看,门上的匾额上赫然写着“大秦官大夫崔府”。   张仪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这是我家!!”   两名秦兵皆是一愣,互望一眼。另一秦兵问道:“你是何人?”   “本人姓张名仪,前往周室求学,听闻母亲病重,特地返家探望!”   那秦兵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哦,知道了,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张家的那个小子!小伙子,告诉你吧,二十日前,这儿已是官大夫府,不是你家了!”   张仪震怒,大声责骂:“你们这群强盗,为何霸占我家?”   那秦兵冷冷一笑:“霸占你家?我告诉你,此地本来就是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经查实,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张炎随强贼吴起强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鉴于张炎只是幕僚,尚无血债,我家主人特许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产家财,尽数抄没,你若识相,就滚回安邑去吧!”   张仪气极,冲上去又要理论,小顺儿急走过来,死活拉住张仪,拱手说道:“请问军爷,老夫人现在何处?”   那秦兵指了指左侧不远处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小房子:“你们可去那里看看,或能知晓!”   小顺儿两手拽牢张仪,转身走向马车,正欲吆马,一个秦兵道:“两位且慢!”   二人顿住。   那秦兵直走过来,看一眼小顺儿的马车:“这辆马车可是你家的?”   张仪硬起脖子,朗声说道:“当然是我家的!”   “既是你家的,没收了!”话音落处,那秦兵招呼另一秦兵过来,不由分说,拽过缰绳,夺过小顺儿的鞭子,朝院里赶去。   小顺儿急了,跳起就要争夺,张仪冷冷喝道:“让他们拿去吧!”   小顺儿恨恨地跺了一脚,随张仪转过身子,朝那片矮房子走去。走到近前,早有人认出张仪,引领他们走至一个十分破败的院落。小顺儿敲门,老家宰见是张仪,不及见礼,急急说道:“少爷,快!”   张仪带着哭音:“张伯,娘呢!”   “快,夫人在屋里,单候少爷您了!”   张仪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哭叫:“娘,仪儿回来了!娘——”几步跨入屋门,一个婢女引他急到里间。   这是个败得不能再败的院落,即使是家奴,也早不住了。全是草房,主房屋顶上还有一个大洞,阳光从洞中射进,满屋子都是亮光。靠墙的土坑上,张夫人躺在一张破草席上,奄奄一息。   听到张仪的喊声,张夫人在奴婢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声音微弱而颤抖:“仪儿——”   张仪急走几步,扑倒在土炕前,埋头于张夫人身上,泣道:“娘,娘——”   张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来,颤抖着抚在张仪头上:“仪儿,娘……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张仪泣不成声:“娘,是仪儿不孝,回得迟了,娘——”   “仪儿,娘……不怪你,是娘不……让你回来的!”   张仪急忙起身,扶母亲重新躺下,两手紧紧握住母亲一直在颤动的手。   张夫人凝视张仪,一直凝视他,有顷,缓缓说道:“仪儿,这几日里,你爹每天都来,催娘过去。娘舍不下你,执不肯去,只……想再看你一眼。娘……看到了,娘知……足了!”言讫,甜甜笑了。   张仪将头埋进张夫人怀里,涕泪滂沱,不停地重复一个字:“娘——”   张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指了指枕下。张仪伸手进去,摸到一只布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块金子。   张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仪儿,一切都……没了,娘……留下这……点——以后的路,你……得——得自己走了!”   张仪泣道:“娘——”   张夫人连喘几口,断断续续地说:“仪儿,节、俭、上……”   “进”字尚未说出,张夫人将头一歪,咽气了。   张仪放声悲哭:“娘——”   三个仆从一齐跪于地上,各出悲声:“老夫人——”   哭有一晌,张仪止住悲泣,将娘留下的金子全部交与张伯,吩咐他安置母亲后事。张伯买了一口上好棺木,置办了丧服、冥器和一块石碑。张仪与众仆依照习俗守灵三日,掘开先父墓穴,将父母合葬了。   葬好母亲,张仪与众仆从跪在新起的土坟前,各拜几拜。拜讫,张仪缓缓扭过身子,转对几个仆从:“张伯,你们过来!”   几人起来,莫名其妙地望着张仪。   张仪的目光望向张伯:“还剩钱没?”   张伯从袖中掏出钱袋,倒在地上,共有三块金子和几十枚布币。张仪扫过一眼,转向小顺儿:“你小子,身上还有多少?”   小顺儿也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倒在地上,共是两块金子和几十枚布币。张仪也从袖中掏出两块金子和几枚布币,扔在地上。众人不解,无不莫明其妙地望着他。   张仪缓缓蹲下,从张伯倒出的三块金子里拿出一块,将其他钱币拢在一起,轻声说道:“我娘舍命留下十金,丧葬花去七金,尚余三金,全在这里。我拿这一金,何时想我娘了,就看看它!”说完,将手中金块纳入袖中。   张仪的一连串动作与这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使一老二少三个仆从全都愣了,各瞪大眼,呆呆地凝视着他。   张仪指着余下的六金和近百枚铜币,缓缓说道:“诸位也都看到了,除去此金,张家的所有财富,全在这儿。张伯、小顺儿、小翠,张家已是败落,张仪无能,养不活你们了,拜托诸位各奔前程吧。这儿尚有六金,你们各人取二金,权作谋生资费。还有一些铜币,就送与小顺儿了。平日里本少爷没少打你,没少骂你,这点小钱,算作补偿吧!”   三个奴仆似是未能反应过来,依旧大瞪两眼,凝视着他。   张仪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张家遇难,数十仆从或走或散,或从秦人去了,唯你们三人念旧不弃,此恩此德,远非二金所能报答,张仪恳请三位受仪一拜!”言讫,扑通跪下,缓缓磕下头去。   直到此时,三仆方才完全明白。张伯一把拉起张仪,自己跪下,泣道:“少爷,使不得呀,少爷,万万使不得呀!”   小顺儿、翠儿皆跪下来。小顺儿泪如雨下:“少爷,小人没爹没妈,打小跟着少爷,没了少爷,小人——小人不知咋个活呀,少爷!”   婢女亦是泣道:“少爷,奴婢也是无家可去,奴婢情愿一辈子伺候少爷,为少爷铺床叠被,烧汤煮饭,只请少爷莫要赶走奴婢,奴婢求求您了——”连连磕头,放声悲哭。   张仪亦抹眼泪,言语却是决然:“不要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家既已败落,张仪别无他途,只好恳请诸位自谋生路了!”   话到此处,张伯缓缓抬起头来:“少爷,老奴明白,老奴这就离去。只是这点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贱,饿不死。倒是少爷身上,不可一日无钱哪!”   小顺儿、小翠听到张伯说出此话,已知无可挽回,齐声泣道:“少爷,我们走,我们——我们不要金子!”   张仪流出眼泪,哽咽道:“你们不拿,难道是嫌少不成?可——张家眼下就——就这么多了,张仪别无他计,只有跪——跪求你们——”作势又欲跪下。   张伯拦住他,看了小翠儿、小顺儿一眼,伸手先拿二金。两人看到,只好含泪各拿二金,朝张仪连拜三拜,又朝新坟拜了四拜,抽泣着离去。   张仪叫住小顺儿:“小顺儿,这些布币,你为何不拿?”   小顺儿泣道:“少爷,小人不能再拿了!”   “为何不能拿了?”   “少爷虽说打过小人,骂过小人,可少爷心里一直记挂小人。小人——”小顺儿说得伤心,再次抹泪,“小人愿听少爷的骂,愿挨少爷的打,小人——”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听到小顺儿说出此话,张伯、小翠各自背过脸去,无不抹泪。   张仪亦是感动,强忍住泪,点头道:“都这般时候了,你还念着本少爷,倒叫本少爷难以割舍。好吧,本少爷收下这些布币,权且算作借你的。有待一日,本少爷若是东山再起,一枚布币,必以十块金子奉还!”   三人再拜别过。张仪目送他们渐去渐远,没入不远处的张邑,方才转过身子,在父母坟头弯膝跪下。   ※※※   张伯、小顺儿回到那个破败的院落,各自寻块石头坐下。不一会儿,小翠打好一个包裹,提在手里,走出屋子。   张伯看一眼小顺儿和小翠,缓缓说道:“你们两个,可有打算?”   小顺儿看看小翠,小翠看看小顺儿,二人皆是茫然摇头。小翠儿拿衣袖抹泪。   “唉,”张伯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小顺儿,小翠,你们过来!”   小顺儿、小翠儿走过来,跪在他面前。   张伯伸出两手,一手抚摸一头:“那一年,你二人无爹无妈,身上插了稻草,被人贩卖,张伯看得可怜,就拿东家的金子将你们买回来了。那一年,小顺儿七岁,小翠儿五岁,是张伯眼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事至如今,张伯——唉,不说也罢!张伯只有一句话,你二人若是愿听,张伯就说!”   二人眼中流泪,齐望张伯,不住点头。   “小翠年方十七,小顺儿也已弱冠,你二人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张伯在想,你们都是苦命人,又在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知热知冷,算是一对了。张伯有意撮合你二人成就百年之好,日后相互有个帮衬。这是张伯心思,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小翠当下羞红了脸,勾头不语。小顺儿喜上心头,纳头朝张伯连拜三拜:“小顺儿谢张伯成全!”   “小翠,小顺儿愿意了,你呢?”   小翠将头勾得更低,小声呢喃:“翠儿但凭张伯作主!”   “好,既然你二人皆是愿意,张伯就替你们主婚。来,现在就祭拜天地!”   二人互望一眼,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到张伯身上。   小顺儿问道:“张伯,怎么拜呢?”   张伯指着前面的场地:“既是拜天地,就跪那儿吧,听张伯吩咐!”   二人起身,在院子当中跪下。   张伯朗声唱道:“一拜天地,按北、东、南、西顺序朝四方各三拜!”   小顺儿、小翠儿朝四方各拜三拜。   张伯接着唱道:“二拜高堂!”   “高堂”二字刚一出口,张伯先自一怔,老泪流出。小顺儿最先反应过来,拉一把小翠儿,朝张伯跪下,不由分说,连拜三拜。   张伯抹一把眼泪,点头道:“好好好,你们这几拜,张伯收下!接下来,夫妻对拜!”   小顺儿、小翠互拜三拜。   “好了,”张伯不无慈爱地望着二人,微微笑道,“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张伯祝贺你们!”   二人起身,走到张伯跟前,各自将头枕在他的膝头,喃声说道:“谢张伯成全!”   张伯抚摸二人的脸庞,灿烂一笑:“孩子,你们打算去哪儿?”   小顺儿、小翠互望一眼,茫然摇头。   张伯缓缓说道:“张伯老家在河东曲沃,叫张家村,在西郊,家中尚有几亩薄地,几间破房。你们小夫妻若不嫌弃,就到那儿安身吧。”从胸前取出一只玉玦,递与小翠,“小翠,张伯认你做女儿,自今日始,你就姓张,叫张小翠,小顺儿是上门女婿。族人见此玉玦,必会认下你们!”   小翠伏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阿大——”   小顺儿抽泣一阵,抬头道:“阿大,我们一道回去吧!打今儿始,就由我和翠儿养您!”   张伯笑了笑:“好吧,你们先去,阿大与张家还有点儿私债,要去外地一趟!”   小翠问道:“阿大,是去哪儿?”   张伯抬头,仰天望有一时,缓缓说道:“是很远的地方,一时半晌回不来,你们莫要管我,趁天不黑,赶紧上路吧!”   小夫妻点点头,朝张伯又是数拜,双双携手,抹泪走出柴扉。   张伯送出大门,直到他们走远,成为两个小黑点,方才长叹一声,转回身子,关上柴扉,走进堂屋,将门再度掩上,从怀中摸出二金,寻出一块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写上“少爷保重,老奴去也”几个血字,摆在几案上。   ※※※   一个中年妇人引着好不容易寻到此地的苏秦绕来绕去,走近破院。妇人指着柴扉道:“看,张士子就住这个院子!”   苏秦深深一揖,拖长声音,朗声唱道:“谢过大嫂!”   妇人听得高兴,隔柴扉大声叫道:“张伯,有稀客来了!”   无人应声。   妇人再叫:“张士子,你在家吗?”   仍是无人应声。   妇人朝苏秦笑道:“他们不在,想是到坟上去了。你在院里坐会儿,我到坟上寻士子去!”移开柴扉,引苏秦走进去,直奔堂屋。   妇人轻轻一推,房门开了。妇人刚刚跨过门槛,突然惊叫一声,吓得面无血色,紧紧抱住苏秦:“老天爷哪!”   苏秦急前一步,定睛一看,一位老人在脖子上套了一根草绳,吊在房梁上。苏秦一个箭步急跨过去,一手托住张伯,一手解开绳套,将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无气息。   ※※※   张家墓地,张夫人的新坟边又添一个更新的坟头。   张仪、苏秦并排跪在坟前,各拜几拜。张仪转过身来,望向苏秦,缓缓说道:“苏兄因何至此?”   苏秦拉长声音,似是唱诗一般:“家父逼亲,苏秦不从,星夜逃婚,再至王城。为寻贤弟,一路追踪。贤弟丧亲,家道式微;呜呼哀哉,苏秦心悲!”   张仪不无感叹地说道:“白眉老人所言,张仪今日服了!苏兄,老人说你将来贵至卿相,看来亦非虚言哪!”   苏秦再次唱道:“相者之言姑妄听,敢问贤弟欲何从?”   张仪缓缓转向母亲的新坟,咬牙切齿:“十八年前秦人犯我,先父殉国,秦人今又犯我,毁我家园,屠我人民,霸我家财,逼死先母和张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仪别无他求,唯思报仇雪耻!”   苏秦想了一下,缓缓唱道:“国仇家恨终须报,不在今朝与明朝;贤弟尚无弓与箭,岂可引臂射黑雕?”   张仪陷入深思,许久,不无茫然地望着远方:“以苏兄之见,愚弟该当如何?”   苏秦从袖中掏出锦囊,递与张仪。   张仪展开,阅道:“欲改口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云梦山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怪道苏兄出语即唱,原是得到高人点拨!”又思一时,诧异地望着苏秦,“请问苏兄,你从何处得到此书?”   “王城寻弟未果,路遇琴师唤我,转交锦囊一个,自言受人所托。”   “琴师?云梦山?”张仪自语有顷,陡然惊叹,“苏兄造化了!”   苏秦瞪大眼睛,似乎未听明白。   张仪不无兴奋地说:“在下曾听琴师讲过云梦山,说是山中有个鬼谷,谷中有个鬼谷先生,琴艺出神入化,纵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逊他三分。打实里说,琴师所弹,张仪已是佩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试他本领。可琴师提及鬼谷先生,竟是推崇有加,想他必是神人了。只是鬼谷先生向不授徒,琴师屡次拜他,先生皆未允准。苏兄今得此书,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脑门,“对了,定是如此!”   苏秦不明所以,只是大睁两眼,呆望着他。   张仪似是有了重大发现:“那个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谷先生了。苏兄试想,若是寻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书也必是鬼谷先生所托。也就是说,鬼谷先生有意招收苏兄为徒。苏兄若能拜在先生门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领,亦必会贵至卿相!”   苏秦沉思有顷,亦是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师转此信,唏嘘再三叹时运。”   “这就是了!”张仪愈加兴奋,“鬼谷先生向不授徒,今日却授,此为时也。琴师屡求,鬼谷先生皆是不允;苏兄不求,鬼谷先生反倒主动相邀,此为运也。苏兄有此时运,琴师为何不叹?”朝苏秦连连拱手,“苏兄在上,张仪恭贺了!”   苏秦略一沉思,朗声唱道:“贤弟不嫌苏秦身贱,与秦义结金兰;苏秦果真有此时运,岂能舍弟独贪?”   张仪黯然神伤:“多谢苏兄美意。可……唉,恨只恨那日有眼不识泰山,在下冒昧冲撞了鬼谷先生。在下若是进山,先生一定记恨此事,不会容我。”   “贤弟切莫灰心,你我同拜师尊;若是先生不容,苏秦不入师门。”   张仪不无感动,长叹一声:“唉,人生如梦,得一知己足矣。张仪得遇苏兄,不枉此生矣。苏兄可先行一步,待仪为先母守满一月之孝,自去鬼谷寻访。”   “你我既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苏秦当与贤弟,同守五七之数。”   张仪握紧苏秦之手,涕泪交流。二人挽着手,共同跪向新坟。   夕阳西下,半天红光,远远映出二人的剪影。   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   常言道,祸不单行。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尚在云梦山中时,随巢子的预感就已应验了。刚刚经历战火洗劫的卫国乡野未及重建,一场更加可怕的灾难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事发于平阳郊区一个名叫石碾子的村落。顾名思义,石碾子村人是做石碾的,村中一百多户人家,几乎每一家的男人都是石匠,都有采石、锻碾这门绝活,一到农闲,他们就会拿上工具,奔波列国,为人锻制石碾。   也是该有这场劫难。公子卬屠城之后,平阳基本上已是空城,城中凡能寻到的尸骸也都被墨家弟子组织远近青壮拉到郊野葬了。   石碾子村一个参与运尸的石匠无意中看到一家大户院中有只古碾,感觉甚是别致。石匠当时只顾运尸,顾不上此事儿。一月之后,该石匠得到空闲,想起此事,就于一日凌晨早早起床,拿了笔墨、木片等一应工具,打算好好研究一下上面的图案,琢磨古人的锻碾绝艺。   这位匠人刚一走进院中,就嗅到一股怪味。前一阵子忙于清运尸体,这种味儿他早已习惯,因而并未特别在意,径直走到古碾跟前,站在那里细细观察。半个时辰后,匠人已将石碾子上面的图案全都描在随身带来的木片上。就在准备离开时,他蹲下身子,打算观察一下石碾子的底端,看看古代匠人是否也在那里下过工夫。   就在此时,匠人突然惊叫一声,跌坐于地。古碾下面赫然蜷曲着两具腐尸,显然是受惊的卫人躲在碾下,被魏武卒乱枪捅死的。由于时间太久,两具尸体早已腐烂,怪味正是散发出来的尸毒。   许是惊吓过度,石匠欲翻身爬起,两腿却是发软,好不容易才挪后几步,挣扎着起身,掉头跑回家去。当天倒也无事,次日晨起,他陡然感觉身上发冷,急叫妻子熬来姜汤喝下,仍未见轻。妻子见他脸色泛青,青中泛紫,目现绿光,甚觉奇怪,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摇头。可能是怕吓到妻子,对于碾下的两具腐尸,他只字未提。   这日夜间,匠人未能熬到天亮,竟是死了。   好端端的丈夫深夜暴毙,年轻的妻子悲伤欲绝,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及匠人亲属全被惊动了,无不赶来奔丧。因见匠人全身铁青,众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说是叫小鬼抓了,有说是叫阎王抽了,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好说辞。家人也觉得死相难看,赶忙弄来寿衣将他穿上。刚巧邻居一个老丈有副现成的桐木寿材,家人出钱买过,将他入殓了。   按照习俗,平民死后,入殓三日方能下葬。村人留他连过两夜,于第三日向晚时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将他抬往村南的祖坟安葬。   送葬途中,一长溜人披麻戴孝,号哭声声。   因桐木寿材不重,村中石匠又都是力气人,因而只用了四人抬棺。四个抬棺者中,走在后面的是死者的两个邻居,也是一对叔侄。将要走到坟地时,侄儿小声对叔父说:“六叔,前日入殓时,我见里面的这人——”朝棺材努了一下,“脸色乌青,吓死我了!”   这位六叔额上虚汗直出,明显一副勉力支撑的样子,但还是瞪他一眼:“不要胡说,小心被他听见,抓了你的魂!”   说话间,六叔陡然打个趔趄,但又挺住了。侄儿做副鬼脸,正要嘲笑六叔胆小,突然呆了,怔怔盯住他道:“六叔,你脸上也——也泛青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地,六叔再也支持不住,两腿一软,歪向一边。棺木陡然失去一角支撑,滑掉于地。   侄儿放下抬杠,哭叫道:“六叔!六叔——”   众人闻声,齐围过来。   侄儿一把抱住六叔,走到路边。六叔的脸色越来越青,一手紧抵喉咙,一手指着棺材,费尽气力说道:“是——是他——”   侄儿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两眼发直,惨声惊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喽!”疯了般撒丫子就跑。   众人皆吃一惊,正自面面相觑,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脸色乌青,歪倒于地。众人一看,是死去石匠的年轻妻子。   众人一下子傻了。又有人发一声喊,大家各自慌神,四散逃去。   此后没过几日,附近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活人都学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去理死者。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村民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半跪在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   疫情迅速蔓延,几天之内,竟已波及楚丘。楚丘守丞栗平闻知详情,知是瘟神来了,使人飞报相府。   这日是大朝,老相国孙机由于连拉几日肚子,偏巧告假,在府中养病。收到急报,孙机匆匆阅过,脸色一下子变了,顾不上身体虚弱,急叫家宰驾上轺车,朝卫宫急驰。   轺车在卫宫门口戛然而止。孙机在家宰的搀扶下走下车子,手捧急报,跌跌撞撞地踏上大殿前面的台阶。由于慌不择路,加上身体疲弱,一只脚板未能及时抬起,被台阶上的青石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家宰眼疾手快,箭步冲上,一把扶住。   看到这种情况,家宰也就顾不上家臣不得上朝的礼数,扶起孙机,缓步走上宫前台阶。   正殿里,众臣正在向卫成公奏事,突然看到孙机进来,顿时一怔。孙机冲前几步叩拜于地,手捧急报:“启禀君上,楚丘栗将军快马急报,平阳、楚丘陡起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则顷刻暴卒,轻则残喘数日而毙。眼下死者逾百,百姓闻风色变,民心惴惴——”   听到“瘟病”二字,满朝文武皆惊,面面相觑。   内臣急走过来,从孙机手中接过急报,双手呈与卫成公。卫成公颤着双手接过,目光扫视一遍,神情竟如呆了一般。   孙机小声奏道:“君上——”   卫成公醒过神来,长叹一声:“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兵祸前脚刚走,瘟神后脚就到,难道是上天亡我卫室不成?”将头转向孙机,“老爱卿,可有除瘟之方?”   孙机摇头道:“按史书所载,禹时洪水泛滥,雍州闹瘟,历时三月,尸横遍野,死者逾十万计;武王伐纣之时,殷地闹瘟,死者不计其数,国都几无御敌之兵……君上,瘟祸不比兵祸。兵来尚有将挡,瘟祸……”   卫成公声音发颤,目光转向朝臣:“这——这可如何是好?”   太师眼中闪过一道冷光,眼珠子连转几转,趋前一步:“臣弟有奏!”   卫成公忙将目光转向太师,急切问道:“快,爱卿有何妙策?”   太师缓缓说道:“据臣弟所知,瘟病是天杀之祸,无方可治!”   卫成公一下子怔在那儿:“这——爱卿是说,寡人获罪于天了?”   太师瞥一眼孙机,别有用心道:“君兄是否获罪于天,臣弟不敢妄言。不过,眼下天降瘟神,却是实情!”   卫成公沉思有顷,目光缓缓落在太庙令身上:“爱卿主司祭祠,可否代寡人问问,寡人因何使上天震怒,降灾于卫?”   太庙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恕微臣斗胆犯言,前番戾气上冲,彗尾扫庚,当是上天示警。微臣已将上天所示奏报朝廷,朝廷却置上天所示于不顾,不当战而战,招致平阳屠城、楚丘、帝丘被围之祸。战事完结,朝廷又未及时敬天事鬼,化散戾气,终酿此灾!”   太庙令振振有词,不言君上,只言朝廷,矛头显然是指向相国孙机的。卫成公听得明白,半晌无言,末了长叹一声:“唉,战后理当敬天事鬼,寡人只顾忙碌,竟是误了。瘟神适卫,罪在寡人哪!”又顿一下,抬头望向太庙令,“爱卿可否代寡人祈请上天,请上天召回此神,化解灾殃?”   太庙令奏道:“回禀君上,微臣并无此能。不过,据微臣所知,大巫祝可神游上天,沟通鬼神,君上何不召他试试?”   卫成公眼中亮光一闪:“快,有请大巫祝!”念头一转,“慢!摆驾太庙,寡人亲去恳请!”   ※※※   卫国太庙位于宫城东南约三里处,从地势上讲,是帝丘城内制高点。太庙十分古老,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卫成公东迁帝丘后盖起的首批建筑,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奢华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宫城。但宫城几经扩建,太庙自建成后一直沿用至今,因而早与宫城不可攀比。尽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庙仍旧不失其初建时的尊贵和典雅。   太庙自建成后,国家大小事项,从任免吏员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断的,历代卫公均要到太庙求大巫祝问卦。这也使太庙变了性质,名义上是卫室的祭祠场所,实际上却是卫国的权力中心,是决策卫国大政的终端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庙的太庙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热。而按照祖制,太庙历来由太师管辖,决定太庙令、大巫祝人选的自然是当朝太师,因而,太师在朝中可谓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然而,卫成公即位不久就起用孙机为相,太庙的作用陡然降低,因为国家大事,无论多么棘手,孙机总有办法应对,且大多应对得还算得体。时间久了,卫成公遇事只找孙机商议,只在年节祭祠、婚丧嫁娶时才去太庙。太庙权力大大削弱,太师自也风光不再。前番魏人打来,太师看准情势,极力主和,不想孙机却一意抗战,使他猝不及防,在满朝文武面前灰头土脸,面子尽失。太师本寄厚望于战事的结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袭河西,魏人主动撤兵,孙机死命一战,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师、太庙令、大巫祝等甚是失落,正自苦无良策,偏瘟神下凡相助来了!   就在卫成公摆驾太庙之时,大巫祝正端坐于庙堂殿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小巫祝急走进来,在他耳边私语一番。大巫祝全身震颤,二目圆睁,光芒四射:“哦,瘟神降于平阳、楚丘,君上亲来恳请?嗯,太师何意?”   “太师吩咐,相国孙机从未敬天事鬼,力促君上以弱抗强,上天震怒,方使瘟神下凡,以惩戒卫人。太师要上仙作法祭天,沟通瘟神,莫使他犯境帝丘,殃及都城,同时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机迫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听那孙机蛊惑!”   大巫祝沉思有顷,冷光收拢,眼睛闭合,似又恢复入定状态,口中迸道:“转禀太师,就说小仙心中有数了!”   ※※※   这日黄昏,就在卫成公摆驾太庙后不到两个时辰,十几个皂衣宫人手持令箭匆匆走出太庙,各乘快马,分驰全国各地。其中两匹快马径奔帝丘西门,一匹出城,如飞般朝楚丘驰去。另一匹在城门处停下,马上皂衣人勒住马头,朝城门尉宣旨:“城门尉听旨!”   城门尉叩拜接旨:“末将接旨!”   皂衣人朗声宣道:“平阳、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命是从!”   “末将遵旨!”   “传大巫祝令,自接令时起,关闭城门,许出不许入,违令者斩!”言讫,皂衣人将一只令箭抛落于地。   城门尉捡起令箭,朗声说道:“末将得令!”   皂衣人也不答话,打转马头,朝另一城门急驰而去。   望着皂衣人渐渐走远,城门尉朝众军士喝道:“还愣什么?快关城门!”   八名士兵“刷”地拉起吊桥,“吱呀”一声将城门重重关上。   因已天晚,外出办事或干活的市民正在陆续返回,排队入城。猛然看到城门关闭,众百姓急了,齐冲上来,拼命打门,顷刻间,悲哭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驰出西城门的皂衣人快马加鞭,不消三个时辰,就已赶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马。此时虽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灯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长老及属下众将商议治瘟大事,听闻君上使臣到,赶忙出府,将皂衣人迎入,叩拜于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过诏书,朗声说道:“传大巫祝令,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罚,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房屋,火送瘟神!违令者斩!”   栗平一怔,迟疑有顷,叩首道:“末将遵命!”   可能是惧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诏书、令箭,不顾夜深路遥,竟又上马飞驰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独坐于堂前,凝思有顷,使人召来属下部将,转达君上旨意,安排他们执行大巫祝之令。   天刚蒙蒙亮,全身甲衣的将士兵分数路,在各处交通要塞设立关卡,限制臣民走动。早有人将卫成公的诏书和大巫祝的命令制成告示,四处张贴。对于罹瘟区域,则使人将告示内容通过鸣锣喊话,晓谕臣民。   一时间,平阳、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枪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动的活人。无论是臣民还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没有人高声说话,连哭声也难听到。   一队兵士如临大敌般前往瘟病的始发地石碾子村,将各家各户围定,不管里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条、铁钉将门窗从外面钉死。   一家院落里,两名士兵闯进院子,不由分说,将人赶进屋中,关上房门,将门从外面锁上,叮叮咣咣地钉起封条来。房内传出拳头捶门的声音,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哀求:“官爷爷,我们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没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瘟神没到我们家,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吧……苍天哪,您睁开眼睛,救救我们吧!”   伴随着女人哭求的是一个男孩子稚嫩的叫声:“阿姐,我渴!”   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弟弟别哭,阿姐这就舀水去!”   正在敲钉的士兵心里一酸,犹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这家好像没有生瘟,要不,给她们留条活路?”   另一士兵横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钉!”   敲钉声再次响起。   ※※※   在都城帝丘,天刚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荡荡。不远处,一个值勤的兵士一边敲锣,一边高喊:“大巫祝有令,全城宵禁,所有臣民不得走动,违令者斩!”   一队执勤的士兵持枪从大街上走过。一匹快马从这队兵士身边驰过,在不远处的相府门前停下,一身戎装的帝丘守尉孙宾翻身下马,走入大门,早有仆人迎出,将马牵走。   孙宾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女仆迎出:“少爷,您可回来了!”上前为他卸去甲衣。   孙宾走到衣架边,自己换上便服。女仆一边朝衣架上挂甲衣,一边说道:“少爷,老爷方才交待,要少爷去宗祠一趟!”   孙宾一怔,拔腿朝宗祠方向走去。   孙家宗祠设在相府后花园旁边,墙上挂着一排画像,排在最中间的一个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摆着一个牌位,上写“先祖孙武子之灵”。两边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孙宾先父孙操、先叔父孙安的牌位排在最边上。孙安的牌位旁边又立了三个牌位,一个是孙安的妻子,另外两个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家宰摆上供品,燃好香烛,缓缓退出。孙机拄着杖,缓缓走到孙武子的牌位前面,放下拐杖,跪下,抬头凝视孙武子的画像。   孙机闭上眼去,两片嘴唇轻微嚅动,似在喃喃自语。烛光照在他的老脸上,下巴上的花白胡子随着他的嘴唇的嚅动而微微颤动。   门口,孙宾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爷爷。   孙机感觉出来,头也不抬:“是宾儿吗?”   孙宾走进来,在孙机身边跪下:“爷爷,是宾儿!”   “宾儿,来,跟爷爷一道,祈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卫人!”   二人朝列祖列宗的灵位连拜数拜,闭目祈祷。有顷,孙宾睁眼望着孙机:“爷爷,此番瘟祸,我们真的躲不过吗?”   孙机长叹一声:“唉,能否躲过,要看天意!”   孙宾眼中一亮:“天意?爷爷是说,我们尚有解救?”   “是的,”孙机点头道,“天无绝人之路!传闻墨家巨子随巢子有治瘟之方,若得他来,卫人就可有救了!”   孙宾忽一声起身:“宾儿这就动身寻访随巢子,请爷爷准允!”   “爷爷召你来,就是此意。只是随巢子居无定所,你可知去何处访他?”   “爷爷放心,无论他在天涯海角,宾儿定要请他过来!”   “宾儿,”孙机轻叹一声,“眼下十万火急,不是天涯海角的事儿。不久前,有人在洛阳见过随巢子,你可前往洛阳方向寻访。卫地闹瘟之事,必已沸扬于天下,依随巢子性情,若是知晓,也必前来。是否已在途中,或未可知!”   孙宾站起身子:“爷爷保重,宾儿走了!”   孙机也站起来,依依不舍:“宾儿,去吧,爷爷在楚丘守望你们!”   孙宾惊道:“爷爷,您——您要去楚丘?”   “是的。”孙机道,“这几日来,你都看到了。大巫祝如此治瘟,疫区百姓只怕是雪上加霜。有爷爷这把老胡子在那儿飘上一飘,他们心里会有一丝安慰。”   孙宾朝孙机跪下,缓缓说道:“爷爷,可——可您这还病着呢!”   孙机不无慈爱地抚摸一把孙宾:“去吧,爷爷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   孙宾又拜几拜,泣道:“爷爷,您——您多保重!”转身告退,返回厅中,将披挂穿了,到马厩牵出战马,径朝西门驰去。   ※※※   石碾子村,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被兵士们由外面钉死,几处房舍已经燃火,远远望去,浓烟滚滚。   三名军卒手拿火把,走到一家被钉死的院落旁边,推开院门正欲进去,听到屋子里隐隐传出哭泣声。为首军卒侧耳细听一会儿,扭头说道:“是老头子在哭呢,看来,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军卒接道:“这老头子也怪,昨日儿子死,只听到老伴哭,却没听到他哭;今儿老伴死,他却哭了。由此看来,老伴要比儿子重要!”   第三名军卒哂道:“你懂个屁!没听说过‘大音希声’吗?人若过分伤心了,反倒会哭不出来!儿子走时不哭,老伴走时哭,这恰恰证实,儿子比老伴重要!”   为首军卒横他们一眼:“这是争执的地方吗?前面还有十几家呢,要是耽搁久了,小心瘟神把你们也搁下来!听说没,就这几日,光咱这个百人队就搁倒十几个!你们难道也想——”搁住不说,退出柴扉,朝旁边一家院落走去。   两名军卒打个惊愣,再也不敢说话,悄然无声地跟在身后。三人推开柴扉,走进院里。为首军卒大声朝屋子里喊道:“喂,有人吗?”   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又喊几声,听到仍无反应,转对两个军卒道:“这一家没了,烧吧!”   两名军卒二话不说,跑到院中柴垛,抱来柴草,分别堆放于大门、前后窗子及屋椽下面,拿火把点上。不一会儿,浓烟四起,整座房子熊熊燃烧起来。   村南,一辆马车缓缓爬上高坡,在坡顶停下。坐在车前驾位的家宰扭头说道:“主公,石碾子村到了,听说瘟病就是从此地散播出去的!”   孙机缓缓跳下马车,站在坡顶,望着村中正在冒出的股股浓烟,两道浓眉拧到一起。有顷,孙机长叹一声:“唉,生灵涂炭哪!”   家宰擦把泪水,转对孙机道:“主公,上车走吧,前面就到楚丘了!”   孙机没有接话,迈开大步竟朝村里走去。家宰急道:“主公?”   孙机顿住步子,回头说道:“你先在此处候着,我去村里看看!”   家宰急道:“主公,要看就在这儿看好了。待会儿见到栗守丞,您就啥都知道了!”   “不打紧的,我去去就来!”孙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坡去。   村中,方才的三名军卒又烧两处院落,开始走向那户曾有妇人呼救的院子。为首军卒照例推开柴扉,站在院中大声喊道:“喂,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迟疑一下,趋至门口,连敲几敲:“喂,屋中还有人吗?”   仍是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退回院中,呶下嘴道:“抱柴去吧!”   另外两名军卒到柴房抱柴,分别堆放妥当。就要点火时,窗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只小手从封死的窗子漏洞里伸出。   小手微微晃动几下,传出一个女孩子几近嘶哑的哀求:“叔叔——叔叔——”   几个军卒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女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水——叔叔,水——水——”   一名军卒望一眼为首军卒:“还烧吗?”   为首军卒瞪他一眼:“烧烧烧,烧个屁,人还活着呢!快走,赶明儿再来!”   几个军卒转过身子,正欲离开,却见门口赫然站着孙机,一时呆了。孙机看到了那只仍在绝望晃动的小手,顾不上责怪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走窗前,取过身上水囊,递给小姑娘。   然而,由于窗口封得太牢,漏洞过小,水囊塞不进去。孙机一急,用力将钉着的一根木条扳断,弄出一个大洞。   小姑娘颤抖的小手接过水囊,拧开,先喝一小口,沙着嗓子道:“谢——谢爷爷!”   “孩子,”孙机泣泪道,“就你一人吗?”   小姑娘哑着嗓子,泣不成声:“还有娘和弟弟。爷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娘,救救我弟弟,爷爷,我们几天没吃东西,水也喝光了……”   孙机声音颤抖了:“孩子,爷爷马上救你们出来!”转过身子,冲几个军卒大声嚷道,“这孩子好端端的,为何关她进去?”   众军卒互望一眼,为首军卒欺上一步,两眼盯住孙机:“还没问你呢,你倒反过来训起人来!告诉你吧,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过花甲,也还出于好心,军爷暂不与你计较,也不问你是何人,来自何处了。老先生,少管闲事,快快走路吧!”   孙机非但不动,反而指着门上的封条:“拆掉!”   为首军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孙机,眼睛一横:“嗨,你个怪老头,军爷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走!这叫什么?这叫不识相!弟兄们,拿下他,关他柴房里去!”   两名军卒齐围上来,左右拿住孙机,眼见就要扭入柴房,院外传来车马声,家宰急步走入,朝众军卒朗声喝道:“住手!”   三名军卒面面相觑,正待问话,家宰喝道:“还不放开相国大人!”   三人一下子愣了。   为首军卒怔道:“相国大人?什么相国大人?”   家宰斥道:“还能有什么相国大人?他就是孙相国,你们这群瞎眼狼!”   孙机大名无人不晓,三名军卒一下子傻了,尽皆叩拜于地,为首军卒语不成句:“小——小人冒——冒犯相国大人,请相国大人治——治罪!”   孙机轻叹一声,指着大门缓缓说道:“拆掉封条!”   三名军卒赶忙起身,三五下拆掉封条。孙机率先走进屋去,将饿晕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门。三名军卒见相国都不怕死,哪里还敢说话,纷纷走进去,两人抬了中年女人,另一个抱出那个小姑娘,放在院中。   孙机望一眼家宰:“快,拿干粮来!”   家宰走回车上,拿出几块干粮。孙机将一块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几个军卒看到,赶忙寻来一只大碗,拿水将干粮泡在碗中,喂给中年女人。   小姑娘最是清醒,跪在孙机前面一边喝水,一边大口嚼咬干粮,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孙机。   孙机看着她:“孩子,你叫什么?”   “俺叫阿花!”   “你家阿大呢?”   “阿大出远门为人做碾子去了,家中只有我们娘仨,听说传病,娘不让出门,又将屋子用火烤了。我们三人好端端地在这屋里,突然冲来几个军爷,不由分说,把我们关入屋子,在外面钉了。我们没的吃的,没的喝的,后来,娘和弟弟又渴又饿,昏过去了。爷爷,要不是您,我们就得活活死在屋子里。”阿花说得伤心,哽咽起来。   孙机拍拍她的小脑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爷爷在,一切都会好的!”转对为首军卒,“还有多少人家钉在屋里?”   “回相国大人,大巫祝说,这个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罚,家家户户都让钉了!”   “荒唐!”孙机斥道,“你去查看一下,仍旧活着的,全都放出来,予水喝,予东西吃!”   为首军卒迟疑一下:“这——”   “这个什么?”家宰怒道,“相国大人叫你去放,还不快去!”   “小人遵命!”   为首军卒应过,与两名军卒急走出去。   ※※※   帝丘城中,孙机刚走,就有人告知太庙令。太庙令急到太师府中,将孙机、孙宾爷孙二人相继出城之事细细禀报。   太师凝眉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孙机性情,眼下出城,必是投疫区去了!”   “他去疫区,岂不是找死?”   “嗯,”太师捋着胡须,“这样也好。倘若真的死了,倒也省心!”略顿一下,“这两日见过大巫祝了吗?”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儿来的。”   “他说没说过瘟神何时能够送走?”   “回禀太师,上仙已经神游天宫,面奏天帝了。天帝谕旨说,卫人当有百日瘟灾,待瘟神行罚期满,方好收回!”   “百日?”太师震惊了,“行罚如此之久,要死多少人哪?再说,万一君上失去耐心,事情岂不更糟?”   太庙令稍作迟疑,小声应道:“回禀太师,上仙说,瘟神一旦行罚,非达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会死多少人,上仙说了,只要封死道路,莫使罪人流窜,就等于锁住瘟神两腿,将他限死在平阳、楚丘两地,由他胡来一阵,想也闹不出大乱。再说,孙机蛊惑君上不事鬼神,死他几人,也是应得!”   太师低下头去,许久,点头说道:“既有此说,就依他吧!”眉头又是一紧,“说起孙机,老朽倒也想起一事,爷孙二人既然出城,为何没有一道走呢?”   “这——下官也是不知!”   “派人盯上!此番机会难得,万不可再让这对老小坏下大事!”   “下官明白!”   太庙令告辞之后,太师凝眉有顷,叫上车马,径去宫中叩见成公。听闻太师求见,卫成公一反往常,不仅迎出宫门,且又亲手携他入宫,免去跪拜,让他率先落座。   太师受宠若惊:“君兄如此大礼,叫臣弟如何承当?”   “爱卿此来,必有大事说与寡人!”   “是哩,”太师拱手道,“启禀君上,臣弟方才得知,相国昨日出城去了!”   “出城?”卫成公失色道,“这个时候,他为何出城?”   “听说前去楚丘、平阳探访瘟神去了!”   卫成公惊得呆了,急站起来,在殿中连走几个来回,转对内臣:“真是个老糊涂,快,追他回来,就说寡人有急事商议!”   内臣正欲安排,太师摆手止住他,转对成公道:“启禀君上,老臣得知相国出城,已使人前往寻访了。”   “这就好。”卫成公松下一气,“若有相国音讯,速禀寡人!”   “老臣遵旨!”   ※※※   小巫祝领着几个巫人径至楚丘守丞府,经过查问,见大巫祝的命令已经得到全面贯彻,甚是满意,当即褒奖几句,话入正题:“栗将军,听说孙相国已来楚丘,怎么不见他呢?”   栗平惊道:“哦?相国大人几时来的?栗平未曾见到!”   小巫祝也是一怔:“那——孙宾呢?”   “也未见到!”   小巫祝将眼凝视栗平,忖知他不是说谎,闷头自语:“这就怪了。他们爷孙二人既已出城,未至此处,却到何地呢?”   栗平沉思有顷:“请问上仙,你敢断定相国大人、孙将军是到楚丘来了?”   小巫祝顺口反问:“不到此地,他们出城干什么?”   想想也是,国难当头,朝中真正关心百姓疾苦的,也就是相国了。栗平朗声叫道:“来人!”   一名参将急急走进。   “搜查附近村寨,寻访相国大人和孙将军!”   “末将得令!”   参将当即引人挨村查去,果见孙机正在石碾子村中。依旧活着的村人已被孙机责令放到院中,几名军卒正在按照孙机吩咐为他们送水送粮。   参将大惊,顾不上叩见,迅即勒转马头,径回楚丘,将情况备细说明了。   栗平、小巫祝闻听相国拆了封条,急忙赶至石碾子村,得知孙机正在一户院中救助村民,急急求见。孙机见是栗平赶到,正欲起身迎接,陡然一阵眩晕,差一点歪倒于地。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国大人,相国大人,您——您怎么了?”   孙机额上虚汗直出,在栗将军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水!”   早有人递来水囊。孙机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笑对栗平道:“看老朽这身子,前几日拉肚子,竟是虚了!”   栗平跪地叩道:“相国大人,您到楚丘来,末将刚刚得知,迎得迟了!”   孙机指了指院子里的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如何能成?”   栗平看一眼小巫祝:“这……回禀相国大人,末将也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   小巫祝看到孙机的目光向他射来,知无躲处,只好跨前一步,略略一揖:“小仙见过相国大人!”手指院中的村民和拆掉的封条,“相国大人,您在此地私拆封条,擅放罪民,这是违抗君命!小仙奉劝相国大人,万不可一意孤行,毁掉大人一世清名!”   孙机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又喘几声粗气,沉声斥道:“都是百姓,何来罪民?你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呈太师,就说本相说的,这样治瘟,莫说赶不走瘟神,纵使赶走,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就这么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孙机义正辞严,小巫祝嘴巴张了几张,竟是一句也回不上来,面红耳赤道:“相国大人,您——您且候着,小仙这就回去奏知上仙!”   小巫祝一个转身,走出院门,骑上快马,一溜烟尘径奔帝丘而去。   栗平看一眼气喘吁吁的孙机,不无关切地说:“相国大人,您——身子骨要紧,要不,先到末将府上,好好将息一晚如何?”   孙机又喘一时,摆手道:“你们去吧,老朽只想待在村里,跟百姓唠唠嗑儿!”   栗平急道:“这——这如何能成?”   孙机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栗将军,本相问你,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栗平应道:“从平阳到楚丘,方圆百里瘟病肆虐。就末将所知,迄今为止,像石碾子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是八个村寨,千二百户,零星封门的有三百余户。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更是悄悄葬掉,连哭都不敢,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又死去多少,末将实在说不清楚!”   孙机的两道浓眉锁在一处,许久,长叹一声:“唉,天灾是大,人祸却甚于天灾!前番魏人屠城,平阳百姓已剩无几,再此下去,楚丘也将成为空城,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就会成为无人区了!”   栗平也是不无忧虑:“可——君上旨意如此,如何是好?”   孙机再叹一声:“唉,君上全让瘟病吓糊涂了。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栗将军——”   “末将在!”   “国家昏乱,方见忠臣!眼下君上糊涂,奸人当道,你是此地父母官,万不可乱了方寸哪!”   栗平再叩,泣道:“末将知罪!可——可如何治瘟,末将真也不知。相国大人若有良方,末将但听吩咐!”   “听闻墨者有治瘟之方,若得巨子前来,此瘟或可有治!老朽已使孙宾寻访墨者去了。你可使人打探,守望孙宾他们!若是他们赶到,叫他们先来此村!擒贼擒首,治病治本。瘟病既从此始,亦当由此治起!”   栗平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   小巫祝一溜烟似的回到帝丘,将石碾子村发生之事细细禀过,末了说道:“孙机还让小人特别传话与太师!”   太师趋身问道:“哦,他说什么了?”   “孙机说,‘这样治瘟,莫说赶不走瘟神,纵使赶走,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就这么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太师闻听此言,半晌无语。   太庙令急插一句:“孙机是狗急跳墙,大人莫听他的胡言!”   “唉,”太师轻叹一声,“你懂什么?孙机说出此话,算是明白人。他只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孙机忙来忙去,虽不为利,却是为名。为名也好,为利也罢,不都是一己之私吗?”   “太师所言甚是!”太庙令附和道,“前番魏人伐我,孙氏一门出尽风头,名噪天下,不想却是害苦了卫人,平阳城里血流成河,满城尽屠啊!”   太师复叹一声,转向小巫祝:“老相国身体可好?”   小巫祝急前一步,低语数声,末了说道:“若不是栗将军搀扶及时,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师眉头立动,转向大巫祝:“请问上仙,观此症候,难道老相国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转向小巫祝,问道:“老相国是否额头汗出?”   小巫祝应道:“正是!”   “相国是否气喘吁吁?”   “正是!”   “相国是否面呈青气,全身发颤?”   “正是!”   大巫祝转对太师:“回禀太师,孙相国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已获罪于瘟神,观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罚了!”   太师思忖有顷,一语双关地吩咐大巫祝:“老相国是卫国大宝,不可缺失,麻烦上仙去跟瘟神商议一下,让老人家手下留情,放回老相国。老朽禀报君上去!”   大巫祝心神神会:“太师放心,小仙这就去求瘟神!”   太师吩咐家宰,备车前往宫城。成公一见他来,急急问道:“可有孙爱卿下落?”   太师的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回——回禀君上,臣弟正为此事而来!”   成公心里咯噔一声:“爱卿快说,孙爱卿他——他怎么了?”   太师长叹一声:“唉,孙相国爱民心切,竟是瞒了上下,视君上诏命于不顾,与其家臣一道径至石碾子村,逼令兵士打开封条,放出瘟神属民。此举果然惹恼瘟神,瘟神——”似是说不下去,泪水再出。   卫成公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说道:“老爱卿是说,孙爱卿他——得了瘟病?”   太师郑重点头。   卫成公跌坐于地,又怔半晌,方才转对太师:“老爱卿,可——可有救治?”   “臣弟得知音讯,即去恳请大巫祝,请他赶赴上天求请瘟神,或有救治!”   卫成公急道:“快,快请大巫祝!”   不一会儿,大巫祝进宫叩道:“小仙叩见君上!”   “上仙免礼!”   大巫祝谢过,起身坐下。   卫成公拱手揖道:“孙相国爱民心切,无意中得罪瘟神,招致瘟神行罚。方才听太师说,上仙已去求请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禀君上,小仙方才神游天宫,叩见瘟神,瘟神说,相国大人违抗君命,私侵他的领地,放走他的属民,已犯死罪!”   卫成公惊道:“这——寡人身边,不可没有孙爱卿!还请上仙再去恳请瘟神,求他无论如何,务必放回孙爱卿!”   “回禀君上,方才小仙正是这么恳请的。小仙好说歹说,瘟神终于开恩,说是唯有一方,或可救赎相国大人!”   “是何妙方,上仙快说!”   “瘟神说,君上须将瘟神的属民还与瘟神,对擅拆封条、违抗君命的军卒明刑正法,警示国人!”   “好,寡人答应!”   “瘟神还说,相国大人从他齿下夺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须此二人献祭!”   卫成公思忖有顷,摆手道:“好吧,好吧,都依瘟神所请!寡人烦请上仙亲劳一趟,速速献祭,早日从瘟神手里赎回孙爱卿!”   大巫祝拱手应道:“小仙领旨!”   ※※※   大巫祝奉了君命,引领小巫祝及巫女十余名,与内臣、太庙令等一行人敲锣打鼓,焚烟点火,径奔楚丘。内臣宣过君上诏书,栗平接旨,引领众人赶赴石碾子村。   孙机年过七旬,本就年老体弱,抗魏以来,更是未曾休息过一时。前些时连拉数日肚子,今又带病奔走疫区,受到戾气,纵使铁打的身子,此时也禁受不住,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家宰将他扶入轺车,赶至村南高坡,使他远离村中戾气。   大巫祝等赶到时,孙机已是昏迷,脸上泛起青气。   大巫祝一到,即令军卒复将村民赶进屋去,尽数封死,又使人抱来许多干柴,在村头空场上堆起柴垛,垛前设下祭坛,将阿花姐弟二人梳洗过了,换上白衣,置放在高高的柴垛上面,缚了手足,使其盘腿坐下。两个孩子全身战栗,大声哭泣。   帮孙机放出村民的三名军卒也被反绑双手,跪在祭坛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一排巫女,巫女后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后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后面不远处,是栗平、内臣、众兵卒等数百人,再后面是那个高坡,坡上停放着孙机的轺车。   不一会儿,巫乐响起,众巫女个个手拿火把,踏着鼓点,载歌载舞,准备向瘟神献祭。栗平站立不安,似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不远处的大道上,一名军尉和孙宾牵着马急急走着,身后跟着随巢子、告子、宋趼等十数个身负背篓的褐衣墨者。   军尉手指不远处的村落对孙宾道:“孙将军,前面就是石碾子村,据传,瘟神就是从该村首先发作的。相国大人说,他就在村里等你!”   孙宾急于见到孙机,转对随巢子道:“随巢子前辈,晚辈先走一步了!”   随巢子点了点头,孙宾嘱托军尉几句,跨马朝石碾子村急驰而去。   村头,鼓点越来越响,巫女越舞越劲。   孙机躺在轺车中,脸色青紫,昏迷不醒。家宰守在车边,目光焦急地望着坡下的祭坛,似乎在等候大巫祝火祭过后,相国能够奇迹般生还。   一阵更急的鼓点传来,孙机的脑袋略动一下,微微睁开眼睛。家宰看到,急忙俯下身子,不无惊喜地说:“主公,主公,您——您醒过来了!”   孙机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地问道:“何——何来鼓——乐?”   “回禀主公,君上为救主公,下旨让大巫祝向瘟神献祭。眼下正在献祭呢!”   孙机急道:“献——祭?所——所献何——祭?”   家宰迟疑一下,声音哽咽:“是——是阿花姐弟二人!”   “荒唐!”孙机挣扎着就要坐起,家宰赶忙扶他起来,孙机手指祭坛方向,“快,扶——扶我过——去!”   家宰哭道:“主公,您这样子,万不能动啊!”   “快——快让他们放——放掉两——两——两——两个孩——孩——”孙机话未说完,头一歪,竟是咽气了。   家宰大声哭号起来:“主公——主公——”   祭坛前面,巫乐戛然而止,众巫女各自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鼓声一停,家宰的哭喊声陡然清晰起来。众人皆吃一惊,纷纷扭过头去。栗平急步跑到车前,大声问道:“老相国怎么了?”   家宰泣道:“主公仙——仙去了!”   栗平似乎无法相信:“这——这怎么可能呢?”   家宰泣道:“主公临终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栗平迅速转身,急步走到大巫祝跟前,沉痛地说:“相国大人仙去了!”   大巫祝两眼闭合,摇头摆脑,对着空气念念有词,谁也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栗平提高声音:“相国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大巫祝似是没有听见,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有顷,陡喝一声,竟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来,边舞边道:“吾乃上天瘟神下凡,尔等还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众巫女闻听此言,赶忙跪下。内臣及其他军士一时愣了,也先后跪在地上。栗平迟疑一下,也跪下来。   大巫祝一边狂舞不已,一边大叫:“尔等听着,罪人孙机屡次蔑视本神,犯吾禁令,本神适才已将他锁拿问罪。自今日始,无论何人胆敢蔑视本神,违吾禁令,吾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在一声狂荡的狞笑声中,大巫祝一个急旋,栽倒于地。小巫祝赶忙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大巫祝悠悠醒来,不无诧异地看着众人:“你们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应道:“回禀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大巫祝甚是惊讶,“瘟神下凡了?他可说过什么?”   一巫女接道:“瘟神说,他已将相国大人锁拿问罪。瘟神还说,今后有谁再敢违他禁令,他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   大巫祝佯作惊恐状:“快,快祭瘟神!”   众巫女答应一声,各将火把扔向柴堆,火苗立时腾空而起,火势趁了顺坡吹下的南风,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两个孩子又哭又叫,尖声呼救。众兵卒皆是不忍,纷纷转过头去。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那马嘶鸣一声,从火堆前面疾驰而过。就在战马驰过火堆之际,马上一人腾空飞起,稳稳落在丈许高的柴堆上面。众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已是一手一个孩子,如落叶般飘至地面。   ※※※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如有神助一般。众人一时惊得呆了,无不大睁两眼,连惊叫也无一声。   大巫祝不无惊愕地望着孙宾:“孙将军?”   孙宾没有睬他,顾自将两个连熏带吓早已晕死过去的孩子放在地上,一边扑打他们衣服上的火苗,一边朝不远处的军卒喝道:“快拿水来!”   众军卒齐将眼睛瞄向栗平。   栗平眼睛一横:“还愣什么?快递水!”   一军卒提着水桶跑来,孙宾将水洒在两个孩子脸上。二人遭冷水一激,旋即清醒过来。阿花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她的弟弟哇哇大哭起来。   大巫祝似也回过神来,猛然咳嗽几声,眼中射出冷光,跨前一步,声色俱厉:“大胆孙宾,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你胆敢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来人,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无一人响应。   大巫祝又是一声断喝:“还不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的目光一齐投向栗平。大巫祝也转过头来,目光直射栗平,阴阴说道:“栗将军,你要抗旨吗?”   栗平转向内臣,内臣轻叹一声,无奈地点头。栗平无奈,只好缓缓闭上眼睛,对众军卒道:“拿下孙宾!”   几名士卒走上去,分别拿住孙宾和阿花姐弟二人。阿花不无惊恐地紧紧搂住孙宾的脖子,她的弟弟更是号哭连天。   大巫祝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声喝道:“速将罪人孙宾三人,另有三名军卒,抛进火堆,献祭瘟神!”   听到连孙宾也要扔进火海,众军卒无不惊异,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缓缓跪下:“末将恳求上仙以慈悲为怀,宽容孙将军一次!”   大巫祝放缓语气,长叹一声:“唉,栗将军,非小仙不能宽容,实乃孙宾咎由自取啊!将军你都看见了,孙宾身为帝丘守尉,却忤逆君上旨意,置卫人万千生灵于不顾,公然冒犯瘟神,罪无可赦!栗将军,瘟神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难道你真的想让卫境尸横遍野吗?”   栗平缓缓抬起头来,求助于内臣。内臣却不看他,将头别向一边。栗平走到孙宾跟前,凝视孙宾。孙宾气沉心定,朝他轻轻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拖延时间。栗平明白过来,故意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缓缓跪下,恳请道:“栗平与孙宾之父孙操将军有结拜之义,孙操将军为国死难,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孙宾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为他送行,恳求上仙恩准!”   众军卒皆是栗平属部,见他将话说至此处,大巫祝自也不敢将事情做绝,扫一眼熊熊燃烧的火海,想孙宾等无处可逃,点头说道:“好吧,既然栗将军有此恳请,本仙宽延一刻!”   栗平谢过,转对军卒:“快,拿酒来!”   一名军尉引着两名军卒应命而去,不一会儿,果真抬着酒坛急步而来。栗平倒满两碗,一碗递与孙宾,一碗自己端过,举起道:“孙将军,在下为你饯行了!”言讫,一饮而尽。   孙宾放眼望向一个方位,远远看到随巢子一行正如飞般疾走过来,吁出一气,不无豪爽地一口饮下,将酒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大巫祝看得真切,朗声吩咐:“时辰已至,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众军卒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气沉心定,朗声发令:“照上仙所说,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队列中立即走出十几名军卒,分别走到孙宾和三个军卒前面,两人推了孙宾,两人分别抱了阿花姐弟,另外几人推着三名军卒,一步一步挪向火海。   柴堆早已尽数燃烧,火借风势,正见炽烈,远远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热浪。众军卒走到跟前,刚刚抬起孙宾、阿花诸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飘来:“手下留人!”   众军卒本就不愿做此害人之事,听闻喊声,立即住手。几乎是在眨眼之间,身着褐衣、白须飘飘的随巢子已飞身飘至,从仍在发愣的两名军卒手中抢过阿花姐弟。扭着孙宾四人的众军卒见状,自也松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十几个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团团旋风倏然而至,齐齐站在随巢子身边,与全身素白的众巫女正相映对。   死里逃生的两个孩子面色惊惧,紧紧搂住随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惊得后退一步:“你——你是何人?”   随巢子沉声说道:“随巢子!”   大巫祝稳了一下心神:“你就是名闻天下的墨家巨子?”   随巢子将阿花姐弟分别交与站在身边的告子和宋趼,目视大巫祝:“正是老朽!”   大巫祝眼珠一转,深揖一礼:“小巫见过巨子。小巫遵奉卫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献祭,拯救卫人,还望巨子成全!”   随巢子回揖一礼:“随巢子看到了。随巢子请大巫祝转呈卫公,就说随巢子与瘟神相善甚久,早是好友,祭拜一事,随巢子愿意代劳!”   “这——”大巫祝迟疑一下,眼睛望向内臣。   前番魏人袭境,众墨者帮忙守城不说,更是组织卫人掩埋尸体,救助伤员,有大恩于卫,内臣自是知情。此时看到他们,内臣忖知是为瘟神来的,不禁大喜,连连点头应允。大巫祝见栗平及众将士皆现喜色,内臣也不替他说话,只好借坡下驴:“巨子既有此说,小巫这就去向君上复命!”   大巫祝转过身去,对小巫祝及众巫女道:“启程!”   随巢子朝他拱拱手道:“随巢子恭送大巫祝!”   见大巫祝一行渐渐远去,栗平忙朝随巢子深揖一礼:“晚辈栗平见过巨子!”   随巢子回揖:“随巢子见过栗将军!”   “请问巨子,如何祭拜瘟神?”   “将军速做两件事,一是寻找石灰、硫磺、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将疫区百姓集中起来,患者集于一处,非患者集于一处!”   “末将遵命!”   孙宾早前听到栗平说“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已经心下生疑,此刻急道:“栗将军,我爷爷呢?”   栗平缓缓转过身去,伸手指向身后的轺车,脱下头盔,泪水流出。   孙宾陡然明白过来,疯了般奔向轺车,哭叫道:“爷爷——爷爷——”   ※※※   在随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送起瘟神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磺、艾蒿味道。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子村头,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舀药。随巢子与告子、宋趼等几个颇懂医术的褐衣弟子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之外,大部分患者全被抢救过来。卫成公闻讯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银三百金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随巢子也都指使栗平全部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孙宾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机葬于石碾子村南的高坡上。在埋葬孙机的第十日黄昏,孙宾带了许多供品,一溜儿摆在孙机墓前。   孙宾跪下,拜过几拜,对石碑喃喃说道:“爷爷,宾儿特来告诉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是让您所期望的随巢子前辈赶走的!爷爷,您——您可安息了!”言讫,再拜几拜。   随巢子缓缓走至,站在孙宾背后,望着孙机的墓碑轻叹一声:“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孙相国就能获救了!”   “前辈不必自责,爷爷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随巢子凝视墓碑,又是一声长叹:“只怕你爷爷未必高兴得起来。”   孙宾扭头望着随巢子:“请问前辈,瘟病去了,爷爷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是未去,你让他如何高兴?”   “病根?”孙宾一怔,征询的目光直望随巢子,“瘟病还有病根。”   随巢子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远方:“是的,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孙宾思忖有顷,抬头问道:“请问前辈,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孙宾再入深思,许久,似是若有所悟,抬头说道:“前辈是说,若要根除瘟病,就必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必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必须消除私欲!”   随巢子点头。   孙宾又想一阵,再度问道:“请问前辈,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爱!”   “那——如何方能使天下兼爱呢?”   随巢子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孙宾,许久,方才叹道:“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子一生所求啊!”   孙宾转过头去,凝神望向爷爷的墓碑。   ※※※   次日,在阿花家的院落里,随巢子坐在一张木凳上,阿花的弟弟跪在老人膝下,忽闪着两只大眼凝视他。   阿花端出一碗开水放在旁边的石几上:“爷爷,喝口水吧。”   随巢子微微一笑,端起开水轻啜一口,低头望着阿花的弟弟:“咦,爷爷方才讲到哪儿去了?”   阿花的弟弟急急说道:“爷爷,您讲到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小山羊撒腿就跑,但被那只大灰狼拦住了。大灰狼正要咬断小山羊的脖子,前面走来一只刺猬——”   随巢子笑着点头:“嗯,爷爷正是讲到此处。”又啜一口开水,正欲接讲下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告子、宋趼、孙宾三人走了进来。不同寻常的是,孙宾的肩上斜挂一只包袱。   告子趋前一步,揖道:“启禀巨子,孙将军有事寻您。”   随巢子的目光转向孙宾。   孙宾放下包袱,走到随巢子跟前,叩拜于地:“巨子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连拜数拜。   “孙将军为何行此大礼?”   “回禀巨子,晚辈决心随侍巨子,寻求天下兼爱之道,乞请巨子收容!”   随巢子微微一笑:“卫国是天下富庶之地,眼下你已贵为帝丘守尉,前途未可限量,为何却要舍弃荣华富贵,追随一个一无所成的老朽东奔西窜呢?”   孙宾再次叩道:“晚辈愚笨,唯见天下苦难,未曾看到富贵前程。巨子一心只为天下苦难,晚辈感同身受,诚愿为此奔走余生!”   随巢子轻轻点头:“你能看到天下苦难,足见你有慈悲之心。只是天下苦难,仅靠慈悲是无法解除的,这也是墨家弟子各有所长、精通百工的原由。请问孙将军有何擅长?”   孙宾一怔,脸色微红:“晚辈天资愚笨,并无所长。”   “那——可有偏好?”   孙宾想了一想,抬头说道:“晚辈自幼习练枪刀剑戟,酷爱兵法战阵,少年时也曾发过宏愿,欲以毕生精力习演兵法。”   随巢子顺口问道:“兵法为战而用,战为苦难之源,非兼爱之道。你既然有意寻求兼爱之道,心中却又放不下用兵之术,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晚辈修习兵法,不为兴战,而为止战!”   “嗯,”随巢子怦然心动,“此谓以战止战,以戈止戈,本是武学之道!你且说说,你如何做到以战止战呢?”   孙宾略想一下:“虎豹虽凶,却奈何不得刺猬;圈羊的篱笆若无破绽,野狼就寻不到攻击的机会。”   “嗯,”随巢子再次点头,不无赞许地说,“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将军不愧是孙武子之后。”话锋一转,“可惜老朽不善兵术,无法收你为弟子。”   孙宾再次叩首,恳求道:“巨子——”   告子亦跪下来:“巨子,您就收下孙将军吧。弟子愿意授他守御之术。以孙将军才智,将来必可胜于弟子。”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凝视告子,“告子,这么说吧,善于守御或可免去一城之祸,一时之灾,原为不得已而用之术,岂能是恒远之道?”沉思有顷,转对孙宾,“孙将军,老朽观你根端苗正,内中慈悲,有济世之心,因而荐你前往一处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学有所成。”   孙宾叩拜:“孙宾但听巨子吩咐。”   “你可前往云梦山鬼谷,求拜鬼谷先生为师。鬼谷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学问无所不知。将军若能求他为师,或可成就大器。”   “晚辈谢巨子指点!”   孙宾拜别随巢子,再到孙机坟头辞过爷爷,转身正欲走去,却见随巢子引领告子、宋趼诸人,前来为他送行。   几人走有一程,孙宾回身,深揖一礼:“前辈留步,晚辈就此别过。”   “孙将军,随巢子还有一语相告。”   “请前辈指点!”   随巢子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锦囊:“进鬼谷之后,若是遇到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孙宾双手接过锦囊,收入袖中,跪下叩道:“晚辈谢过巨子。”   随巢子微微笑道:“孙将军,你可以走了。”   孙宾再拜起身,又朝告子、宋趼拱手作别,转身大步走去。随巢子三人站在高坡上,望着孙宾渐去渐远,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宋趼不解地问道:“先生既然舍不下孙宾,为何不将他收为弟子,而要荐他前去鬼谷呢?”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非为师不愿收留孙宾,实乃孙宾质性纯朴,甚有慧根,是天生道器,非为师所能琢磨也!”   宋趼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   随巢子转向他:“哦,你明白何事?”   “鬼谷先生不重天下苦难,却重道器。若是看到有此道器,鬼谷先生必喜而琢之。孙宾若得鬼谷先生琢磨,或将成为天下大器。以孙宾质性,若成大器,必有大利于天下!”   随巢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轻叹一声,回身走去。   ※※※   云梦山位于魏、赵、卫交接的朝歌地界,西连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处山高林密,人烟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后,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赵、魏、卫三国谁也不曾在此设官置吏,致使数百里云梦山区成为三不管之地。   孙宾辞别随巢子,经平阳地界径向西走,不消两日,就已来到河口古镇宿胥口。从这里渡过河水就是朝歌地界,只要再涉过淇水,云梦山也就到了。   云梦山就在前面,孙宾因而并不着急,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传闻三百年前,远在周定王时,河水泛滥,就是从这里大决口后首次改道,经白马口东行至顿丘,然后北行,合了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沟通赵、魏、卫诸地的重要津渡,南来北往的客商甚多,许多人在此经营店铺。因而,自殷商以来,这里就是重镇,最繁华时段常住人口一万多,关税收入更是大笔财富。此处本属卫国,因受赵、魏两家挤对,卫人已于百年前放弃。卫人撤走后,这里迅速成为赵、魏两国必争之地。魏武侯时,赵、魏在此接连发生三次冲突,双方死伤上万人,直到魏将吴起出马,宿胥口才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为大集,初五、二十五为小集。眼下时过三夏,正是农闲时节,这日又刚好十五,方圆百里都有来赶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孙宾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完全被古镇里的热闹吸引住了,两只大眼睛不无惊奇地张望街道两侧的房舍和店铺。   一处高台上悠然坐着三个壮汉,专注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里寻觅。其中一人注意到身着卫人服饰、木头木脑的孙宾,急推两个伙伴一把,朝他们努了努嘴。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溜下台阶,混入人群中。   前面一段更加拥挤。两个壮汉挤到孙宾跟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挤挤扛扛,推推攘攘。孙宾也没在意,两眼依旧在东张西望。最先注意到孙宾的那人紧紧跟在孙宾身后,一只手麻利地探入孙宾的包袱,摸出一只沉甸甸的布包,溜出几步,响亮地打声唿哨。两人知道同伙得手,也自离去。   孙宾对此茫然无知。待到走过这段拥挤的街道,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孙宾精神一振,迈开大步走向渡口,近前一问,方知这一船刚走,下一船还要再候半个时辰。   孙宾站在河边,痴痴地望了会儿河水,折身回到街上。看到旁边有家客栈,孙宾感到肚子饥饿,走进店里,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来两道小菜、一盘牛肉和一壶老酒,一边悠悠吃着,一边欣赏大街上的景致。   孙宾坐下不到一刻,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到门口,朝门外又望一眼,这才跨进店里,走至孙宾对面的几前坐下,将斗笠朝下又拉一拉,几乎盖在眼睛上,冲小二喝道:“小二,来两斤牛肉,两碟小菜,一坛老酒!”   小二答应一声,即去准备酒菜。由于早过正午,不是吃饭时辰,客栈中并无他人。那人扫孙宾一眼,正好与孙宾的目光相撞。孙宾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人也不答话,径自别过脸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不一会儿,小二也为那人端上酒菜。放好菜后,小二转身时,无意中将他的斗笠碰落于地。小二急忙拾起,对他连连躬身:“对不起,客官!”   那人冷冷地白他一眼,什么也未说,只将斗笠重新戴在头上,似乎这儿仍是太阳地似的。小二觉得奇怪,却也未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此人正是庞涓。   庞涓从安邑逃出,在韩境避过一时,趁河西大战、魏人无暇他顾之机隐姓埋名,潜往大梁,寻找叔父庞青。庞涓按照父亲昔日所讲,在大梁连寻数日,众人皆说不知此人。庞涓正兀自着急,一个知情老丈说,庞青十几年前已携家搬走,听说前往宿胥口去了。庞涓大喜,当下离开大梁,赶往宿胥口,查遍所有店家,竟是没有一个姓庞的。庞涓心中懊恼,思量多时,竟是无个去处。看到渡口,庞涓心中一动,欲渡河水前往赵国,在赵暂避风头,寻机复仇。赶过去一看,与孙宾一样,也是无船。像孙宾一样,庞涓返身走回,看到这家客栈,就也进来点些酒菜,一边吃饭,一边候船。   看到酒肉上来,庞涓搬起酒坛,倒满一碗,拿筷子夹起一块牛肉送入口中,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孙宾、庞涓各自吃喝,谁也没有说话。不消一刻,孙宾已经吃饱,朝账台叫道:“小二,结账!”   小二答应一声,拿了一张竹签过来,摆在孙宾面前,满脸堆笑道:“客官请看,这是您点的酒菜,共是五个布!”   孙宾瞧也不瞧,口中说道,“好咧!”当下拿过包袱,伸手进去。摸了一会儿,孙宾心里咯噔一下,忙将包袱摆到桌上抖展开来。里面除去几件随身衣物之外,并无一铜。   孙宾大惊,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竟是分文俱无。孙宾一下子傻了,窘在那儿,以手挠头,似乎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小二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看到孙宾实在拿不出钱来,朝柜台那边大声叫道:“掌柜的,您过来一下!”   掌柜的已经意识到发生何事,沉脸走来。   小二指着孙宾:“掌柜的,此人怕是个白吃的!”   掌柜的“啪”地照小二就是一巴掌:“你个蠢货,狗眼看人低,这位壮士像是白吃的吗?瞧人家这身衣冠,还能付不起这点饭钱!”   孙宾脸色更窘:“在下——在下原本有钱来着,包袱里早晨尚有二十金呢!”   掌柜的朝小二看一眼:“听到了吗?包袱里早晨还有二十金!你个蠢货,见过二十金吗?”扭头转向孙宾,语气嘲讽,“嘿嘿嘿,我说客官,要想编谎儿,就得编得大一点,二十金太小了,至少也得是五十金!”   孙宾越发手足无措:“在下——在下真——真——”   掌柜的愈加刻薄,摇头晃脑道:“看你温文尔雅的样子,纵使在下见多识广,也差点被你蒙了!好好好,客官没钱也罢,小二,客官共欠多少?”   “打总儿是五布!”   “五布?”掌柜的眼珠儿一转,“小伙子,这么着吧,咱们做个交易,一个布一个响头,你只要磕下五个响头,咱就两不相欠!”   掌柜的说完,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张开衣襟坐下,准备收头。   孙宾何曾受过这般羞辱,脸色红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为此区区五布,竟然这般欺人!”   掌柜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区区五布?我欺人?我开饭店,你吃白食,反过来倒说是我欺人!明白告诉你吧,小伙子,爷天天在此开店,南来北往都是过客,什么鸟人没有见过?磕吧,磕一下,喊声爷,待爷应过,再磕下一下,否则,磕也是白磕!”   孙宾指着桌上的包袱:“这只包袱,连同里面的衣物,权抵五布,行么?”   掌柜扫一眼摊在那儿的包袱,又出一声冷笑:“你当爷是收破烂的?!”   孙宾急了,从腰间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冷冷说道:“此剑少说也值十金,权抵五布如何?”   掌柜的损人劲儿全上来了,将脑袋连晃几晃:“爷是做生意的,要此破剑何用?”   孙宾急道:“那你想要什么?”   掌柜的又晃一晃脑袋,阴阴一笑:“我呀,不瞒你说,一辈子伺候人,一辈子喊人爷,今儿个啥都不想,就想听听这声爷是个啥滋味儿!莫说是你这个包袱,莫说是你这柄破剑,纵使你脱光身上所有,爷我一件也不稀奇!似你这种强吃白食的,爷我只有一招:要么五个布,要么五个响头,你自己来选!”   孙宾怔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自发窘,一块黄黄的金子“啪”地飞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孙宾的几案上。金块弹跳一下,滚落到地板上,又弹几下,方才定住。   掌柜陡然一怔,扭头看去,正好与庞涓的冷冷目光撞在一起。庞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掌柜的,你看这块金子值不值五布?”   掌柜的知道遇到硬茬儿了,连声说道:“值值值!”   “若是值的话,就折算五布,权抵这位壮士的饭钱!”   掌柜的原本心里发虚,这又遇到硬茬儿,只好满脸堆笑:“哎哟哟,这位爷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扭头对小二厉声喝道,“还不快点把这位爷代付的五个布捡起来!”   小二弯腰去捡,庞涓却摆手止住他,缓缓站起,踱到金币跟前,拉下斗笠:“我说掌柜的,这是五个大布,小二手贱,如何捡得起?”   掌柜的见庞涓面狠,连连鞠躬:“爷说得是,在下来捡!在下来捡!”   掌柜的弯腰去捡,手指刚刚摸到金块,就被庞涓一脚踩上。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说道:“掌柜的,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见过不少,似你这般嘴脸,却是第一次遇到!就为区区五布,你竟然百般羞辱这位壮士。见到金子,难道就想一拿了之吗?”   话音落处,庞涓脚底暗暗用力。掌柜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喊疼,仰脸赔笑道:“爷说得是,在下这就向壮士赔礼道歉!”   庞涓松开脚,掌柜抽出手指,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走到孙宾跟前,正要鞠躬,又传来庞涓冷冰冰的声音:“是这样道歉的吗?”   掌柜迟疑道:“这位爷,您——您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着那五个响头吗?就那五个头吧。依你方才所说,向这位壮士磕一下,喊一声爷。只要这位爷不再计较,五头磕完,今日之事就算两清了!”   掌柜怔在那儿,正思忖对策,庞涓抬拳朝几案上猛力一震:“方才你不是说一辈子喊人爷吗?怎么,再喊几声就不行了!”   掌柜打个哆嗦,连声说道:“我磕!我磕!”   掌柜走到孙宾跟前,就要跪下,孙宾伸手拦道:“掌柜的,记住做人厚道就行,五个响头就不必磕了!”   不及掌柜应声,庞涓即开口道:“这位壮士,你且坐下!今天这头,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转对掌柜,“听见了吗?你如此糟贱这位壮士,壮士却以德报怨,替你讲情!看在壮士的面上,五个响头,免你四个,剩下一个,你看着办吧!”   掌柜一凛,跪下叩道:“壮士爷,适才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不待孙宾应声,就从地上爬起,将膝头上的灰土拍了拍,阴沉着脸走向柜台。   小二跟在身后,刚走几步,掌柜的回身骂道:“瞎跑什么?还不捡起那五个布来!”   小二一愣,回身捡起金子,悻悻地走向柜台。   恰在此时,厨师从灶房里走出:“掌柜的,没盐了!”   掌柜一手接过小二递过来的金子,一手从袖中摸出两枚铜币,丢与小二:“打盐去!”   小二答应一声,急急走出门去。看到小二出门,庞涓方才转过身来,朝孙宾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说完,返身回至自己几案,依旧端碗喝酒。   孙宾起身,对庞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   庞涓亦忙起身,还过一揖:“区区小钱,孙兄何以恩公相称?”   孙宾再揖道:“区区小钱,胜过百金。恩兄高义,孙宾没齿不忘!请问恩兄尊姓大名?”   庞涓略略一顿:“在下姓龙名水,大梁人氏!”爽朗一笑,转过话题,“孙兄万不可一口一个恩兄,这个词儿听来别扭!”   孙宾亦笑一声:“那——在下就称龙兄了。今日之事,若不是龙兄相助,在下不知几多狼狈呢!”   庞涓又是一番朗笑:“孙兄,今后莫提此事了!来来来,孙兄若是无事,你我畅饮一碗如何?”   庞涓礼让孙宾坐下,起身走至孙宾几前,拿过孙宾的酒碗,盘腿坐下,倒满一碗,递与孙宾,自己顺手也倒一碗,举起,“孙兄,请!”   孙宾亦举碗道:“谢龙兄美酒!”   二人对饮。   ※※※   小二走至盐铺,打了一小袋盐巴,匆匆赶回客栈。行至小木桥边,小二见告示墙前围着一群人观看,遂踅身过去,看到上面张贴许多告示。小二难得偷闲,见时间尚早,店中生意也不见旺,也就扎下步子,细细观看起来。   小二连读几张,无非是些杀人越货之类歹徒,不见新奇。小二正要抬腿离开,陡然看到边上还有一张模糊的。也是好奇心起,小二直走过去,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因为画中之人,与店中那个戴斗笠的极其相似。细读下面文字,知此人名叫庞涓,是连杀数人的在逃钦犯,谁若举报,悬赏五金。   小二心中一动,细想庞涓方才的狠样,断定必是此人。小二心里扑通扑通狂跳一阵,本想自己告官领赏,又怕万一出现差错,不仅赏领不到,只怕连生计也会断送。小二内中斗争一时,决定还是诉与掌柜,看掌柜如何处置。   小二匆匆回到店中,将盐巴交与掌柜,在他耳边如此这般描述一番。掌柜看一眼庞涓、孙宾,见二人仍在喝酒,遂让小二守于店中,亲到桥头告示墙边验过,断定是庞涓无疑。想起方才所受之气,掌柜冷笑一声,径直走入官府。   不消一刻,掌柜就与二十几名军卒直奔客栈而来,打头的是名军尉。掌柜一边奔跑,一边指路。   他们赶到时,庞涓、孙宾已喝完那坛老酒,孙宾一边与庞涓说笑,一边包扎方才被他打开的包袱。   掌柜堵住店门,手指庞涓道:“官爷请看,就是那个戴斗笠的!”   军尉将手中所持画像展开看过,仔细打量庞涓,却见他戴着斗笠,看不清楚,于是大声喝道:“你——取下斗笠!”   庞涓冷冷斜他一眼,回过头来,仍旧观看孙宾打点包袱。军尉何曾见过如此蛮横之人,朗声喝道:“弟兄们,拿下此人!”   庞涓将手按在剑柄上,目光鄙夷。众军卒见他手中有剑,各自挺了兵器,却无一人敢先上来。   孙宾陡吃一惊,望着庞涓道:“龙兄,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军卒渐渐围拢上来。   庞涓冷笑一声,“嗖”地抽出宝剑,朝孙宾略一拱手:“孙兄,快走,这儿不关你的事!”   孙宾不由分说,亦拔出宝剑:“龙兄有事,孙宾岂能坐视?走,冲出去!”   庞涓将宝剑连摆几摆,大喝一声,率先冲向大门。这些军卒养尊处优,早已骄横惯了,今见庞涓气势如虹,声如响雷,威武逼人,竟是无人接招,连退数步。掌柜一下子愣了,正欲急退,庞涓已是箭步冲上,在门口将他一把抓住,顺手一剑,竟是割断喉管。众军卒见他当街杀人,无不惊惧,连退几步。   孙宾亦仗剑冲出。二人并肩冲至大街,背对背,左劈右刺,众军卒根本不是二人对手。由于事先估计不足,众人未带弓箭,谁也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将二人围困。未及一刻,军卒中已有数人倒在庞涓剑下。孙宾左抵右挡,连断数支枪头,唬得失去枪头的军卒面色惨白,远远躲在后面。   庞涓瞧准空当,发声喊,二人一齐用力,杀出一条血路,径奔一条小巷。众军卒不敢接近,却也不敢不追,口中嗷嗷吼叫,远远地追在后面。逃有一程,二人纵身一跃,各自跳上围墙,上房去了。待众军卒赶过来,早已不见踪影。   有了这档子事,二人不敢再去渡口,只能落荒而去,逃往一片林中。一口气走有二十余里,二人停住脚步,倚在树上喘气。   喘一会儿,庞涓瞧一眼孙宾,不无叹服地拱手道:“常言说,真人不露相。在下原以为孙兄是儒雅之士,不想却是一身功夫呢!”   孙宾亦拱手还礼:“龙兄过誉了。打实上说,龙兄武功远胜于宾,宾由衷叹服!”   “好好好,”庞涓呵呵笑道,“不说这个了。倒是今日之事,颇为有趣,在下先帮孙兄出气,孙兄后助在下解围,你我也算见面有缘,两不相欠哪!”   “龙兄此言差矣,”孙宾当即摇头,“没有孙宾,依龙兄武功,照旧可以脱身。没有龙兄,孙宾纵有三头六臂,却是难脱尴尬处境。五布之恩,孙宾没身不忘,何能说是两不相欠呢?”   庞涓大怔,长叹一声,点头道:“天下敦厚之人,莫过于孙兄了!”从身上摸出块金子,递与孙宾,“孙兄拿上这个,在下告辞了!”   孙宾一愣,急忙将钱还与庞涓:“龙兄,这——这如何使得?”   庞涓将钱又塞回来,呵呵笑道:“如何使不得?钱这玩意儿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门在外,没有这泡狗屎真还不行!只是在下提醒孙兄一句,日后务必小心一些,方今世上,毕竟是好人少,坏人多啊!”   孙宾从未遇到如此豪爽之人,手捧二金,不无感动:“龙兄——”   庞涓又是爽朗一笑:“看看看,大丈夫行事,怎么跟个娘们似的?爽快一点,你我二人聚散有缘,就此作别!”言讫,拱手作别。   孙宾心头一动,亦拱手道:“敢问龙兄欲往何处?”   庞涓略有迟疑:“这——孙兄还有何事?”   “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在下隐约觉得——龙兄是否另有麻烦?”   庞涓沉思有顷,点头道:“孙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隐瞒了。其实在下并不姓龙,也不是大梁人氏。在下姓庞名涓,家住安邑,近日与奸贼陈轸结了冤家!”   “奸贼陈轸?”孙宾惊愕,“庞兄所说,可是魏国上大夫陈轸?”   “正是此贼!”庞涓咬牙切齿,“此贼阿谀逢迎,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终有河西之辱,堪称魏国大奸。此为国事,暂且不说。几个月前,此贼勾结秦人公孙鞅,极力蛊惑君上称王。听说家父曾是周室缝人,能制王服,此贼使人寻上门来。家父以不合王制为由,坚拒不从。此贼恼羞成怒,囚禁家父,强逼家父制作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贼却暗设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罗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过一劫!此贼不甘罢休,将在下诬为杀人凶犯,令官府四处缉拿,欲除后患!”   “听庞兄说来,陈轸着实可恶!敢问庞兄,下一步作何打算?”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下本想由此渡河投往赵国邯郸,不想遇到此事。方才在下思来想去,似此一路逃命,断不是长法!再说,家父仍在此贼手中,生死未卜。于国于家,于忠于孝,在下都得赶回安邑!奸贼不除,魏祸不已。在下此番回去,定与陈轸那厮见个分晓!”   孙宾点头道:“见分晓事小,救出令尊大人却是紧要。庞兄若是不嫌弃在下,宾愿一同前往,助兄一臂之力!”   庞涓握牢孙宾两手:“孙兄——”   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   河西失陷,魏惠王失去七百里土地和八万多武卒,精神一下子垮了,不再像战前那样两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走路呼呼带风,说话声如洪钟,而是一连十几日不上朝,只将朝中一应事务,一股脑儿推给他感觉能够靠得住的大臣,大司徒朱威。   然而,魏惠王在偃旗息鼓半月之后,陡然上朝,连发数道诏书,一是削去陈轸上卿、大宗伯职爵,依旧为上大夫;二是剥夺公子卬上将军职衔,收回兵符,但以其奇袭秦人中军、斩敌数万有功为由,晋封安国君,食邑五千户;三是晋升阴晋守丞张猛为西河守将,替代龙贾,负责河水、函谷关、阴晋等对秦防务;四是解除龙贾副将职衔,准允他解甲归田。至于奇袭秦人中军的主谋人公孙衍,则只字未提。   魏惠王的一连串动作使整个朝廷瞠目结舌,也使陈轸有惊无险。虽说上大夫之位离相国又远一步,但依眼下处境,仍能保住此位已属不易,陈轸也不是不知进退之人。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绕了一个大圈,到头来竟然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陈轸痛定思痛,决定一切从头再来。思虑再三,陈轸决定将精力暂先放回元亨楼里。在这变乱之世,老于世道的陈轸深知金钱的魅力。元亨楼是他取之不竭的本钱,只要拥有这个本钱,后面的事无论再难,仍有可为之处。相国之位一日不定,他陈轸就会一日有望。   于他陈轸而言,此生此世,君位虽不可想,但这大国之相,断非梦中所念,而是伸手可触的。   这日下朝之后,陈轸枉自嗟叹一番,回到府中换过衣服,与戚光一道,从后花园的一条密道里三转两拐踅入元亨楼,直入密室。   早有人候在那儿,见二人到来,沏上茶水。   戚光吩咐道:“传林掌柜,让他带上本月账册,从速赶来!”   不一会儿,林掌柜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楼,拜过陈轸,双手呈上厚厚一摞账册。陈轸坐于几前,品了一口香茗,伸手拿起账册,一行接一行地细看过去。戚光小心翼翼地候立一侧,林掌柜仍旧跪在地上,叩首翘臀,大气也不敢吭出一声。   在一阵哗啦声中,陈轸从头翻到尾,“啪”地将账册扔到几案上,抬头白一眼戚光:“这些皆是一堆细账,为何不见个实数?”   戚光拿起账册,顺手甩与林掌柜,厉声责道:“还不快给主公一个实数!”   林掌柜小声禀道:“回禀主公,明日才足月,因而小人未及算出。”   戚光打眼一看,旁边正好放着一只算盘,走过去一把抓过,递与林掌柜:“就在这儿算吧,动作麻利点,莫让主公等得急了。”   林掌柜将账册从头翻起,噼里啪啦响过一阵算盘,叩首道:“回禀主公,除去各项开销,本月实赚三百五十七金。”   陈轸仰起头来,深吸一气,慢慢吁出。戚光朝林掌柜摆下手,林掌柜会意,翻身爬起,缓缓退出。   陈轸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转对戚光道:“白家那小子,还有多少家当?”   戚光轻声应道:“回主公的话,主房、花园及十几进院子全卖光了,还剩一个偏院,在白家大院外面,是老家宰留下来养老用的,眼下小两口也搬过去了,三人挤在一堆儿,还算热闹。听说那个小娘们儿挺了肚子,看起来也怪可怜的!”   “嗯,”陈轸再啜一口清茶,“那个偏院,能值多少?”   “少说也值三十金。”   “哦?”陈轸沉思有顷,“既值这么多,就让他一并押上吧。”   “小人遵命。”   “从本月红利中抽百金来!”   戚光答应一声,急走出去,一刻过后,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再度进来。   “备车!”   ※※※   主仆二人一溜烟地驰至安国君府。听闻陈轸来访,安国君公子卬亲自迎出,挽了陈轸之手,一路步入后堂。一入客厅,陈轸弯膝欲拜,公子卬赶忙扶起,一迭声道:“上卿再来本公子府上,大可不必行此虚礼!”   陈轸苦笑一声:“什么上卿?下官是吹笙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都怪本公子一时大意,中了公孙鞅的奸计。若不是上卿运筹得当,起死回生,本公子的魂魄,此时不知在哪儿飘荡着呢!”   听到公子卬说出此话,陈轸心中略觉安慰,口中却道:“是公子福星高照,下官何功之有?公子一路高升,贵为君侯,还望多多体恤下官才是!”   公子卬亦是一声苦笑:“什么君侯?虎符没了,本公子眼下只是一根光杆,府还是老府,人还是旧人,无非是门楣上换块匾额而已!”   陈轸叹道:“公子切莫这么说!人生在世,说穿了,为的还不是块匾额!公子您以前要啥有啥,缺的就是这块匾额。如今,连匾额也齐全了,公子可谓是心想事成,不像下官,想什么,什么不来!”   公子卬知道陈轸想说什么,当即承诺道:“上卿放心,只要本公子尚有一口气在,相位就是你的!要是有谁不识相,敢来硬抢,本公子要他连后悔药也没得吃!”   陈轸起身又要叩拜,公子卬再次拦住。陈轸击掌,正在偏厅与公子卬府上家宰说话的戚光听得真切,赶忙抬着箱子趋入,在厅中放下箱子,见过礼,缓缓退出。   公子卬扫了箱子一眼:“上卿,此是何意?”   “公子记得元亨楼吗?公子尚有一点本金,此为公子份钱!”   “本公子的本金?”公子卬大怔,抓耳挠腮,竟是想不起来。   陈轸微微一笑:“是下官代付的,公子自是记不起来!”   公子卬一下子明白了陈轸之意,不免感动:“上卿,你——唉,你这是见本公子没了军饷,手头紧巴,这才变着法儿周济一些。”   “公子说的是哪儿话!”陈轸指着箱子,“些微碎币,还望公子莫嫌寒碜才是。”   公子卬打开箱子,吃一惊道:“哦,这么多?”   陈轸笑道:“托公子的福,元亨楼生意还算兴隆。”   “啧啧啧,”公子卬由衷赞道,“上卿不仅善于治国,看来也精于经营啊!”   “也就不瞒上将军了,”陈轸轻叹一声,托出实情,“所赚之数多半是白家的。老白圭一生节俭,他的宝贝儿子却是舍得花钱,听说是连院落、花园全卖光了。”   “如此说来,白家的油水差不多了。”   “说是还有一个偏院,下官也交待过了。”   公子卬微微笑道:“上卿这是赶尽杀绝呀。”   “公子言重了。”陈轸阴阴一笑,“父债子还,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哈哈哈哈!”公子卬朗声笑道,“好一个父债子还,上卿真有你的!”   二人笑有一阵,公子卬收起笑容,手指弯起,在几案上有节奏地轻扣几下:“上卿既然如此念记本公子,本公子也不能白吃白拿。听说有个名叫庞涓的案犯,与上卿有些关联,可有此事?”   陈轸敛起笑容,点头道:“嗯,公子知道此人下落?”   “昨日下午,酸枣郡的守丞来府说话,顺道闲聊起来,说是他那儿不久前有人拒捕,在宿胥口伤了不少人。本公子问他何人如此顽劣,他说是一个名叫庞涓的在逃案犯。听到这个名字,本公子猛然想起,此人原是上卿报官的,也就关照他细心访查,务将他缉捕归案。”   陈轸拱手谢道:“下官多谢公子关照。”   前一阵子由于事务太多,陈轸差不多已将庞涓忘了。听公子卬这么一说,陈轸心头就如挽了个死结,当即告辞出来,路上就将此事对戚光备细说了。   回到府上,戚光急使人去召丁三。罗文死后,戚光即将护院一职交与丁三。丁三原是泼皮,领了一帮街头混混四处寻事儿,没个正当职业,饥一顿饱一顿不说,到哪儿也被人瞧不起。自从当上官家护院,丁三简直就是长嘴乌鸦变老鹰,很当一回事儿,将他手下能拼善打的泼皮精挑细选出十来个充当家丁,没日没夜地守护在陈轸府上。   听闻戚爷召他,丁三一路小跑,拐进戚光的院落,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见戚爷!”   “起来吧,那儿有座。”   丁三再拜:“谢戚爷!”   丁三起身,却不落座,哈了腰钉在那儿。   戚光扫他一眼,缓缓说道:“庞涓那厮露头了。”   听到庞涓二字,丁三两眼一阵放光:“戚爷,这厮在哪儿?”   “前些时是在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甚是惊异,“怪道这阵儿没了音讯,原来这厮逃那儿去了!戚爷,小人这就赶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满肚子的闷气,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气!”   戚光白他一眼:“就凭你这点本事,不定谁拿谁呢。”   丁三垂下头去,不敢吱声。   “前番让你照看好庞师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关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过来。   丁三拍拍脑袋:“这个好像不大好使了!”   “哦?”戚光略怔一下,点头道,“倒也是个好事,免得他整日里胡思乱想,平添许多烦恼。他来府中有些时间了,照理也该让他回去看看。”   丁三多少有点惊异:“这——”   “送他回去吧。”戚光话中有话,“他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让我们养老送终呢?”   丁三的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一阵乱转,猛然一拍脑袋:“小人明白了。戚爷是说——”   “明白就行。”戚光略一摆手,打断他的话,“去吧,好好盯着。这次若是再办砸了,主公怪罪下来,戚爷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爷放心,只要这小子露面,小人一定拿他回来!”   ※※※   庞涓无意中得到孙宾这个帮手,甚是高兴。二人沿河水晓宿夜行,不出几日,就已赶至韩界。   进入韩境,二人的胆子也就大了,沿河水又行数日,来到洛阳。二人在洛阳王城寻客栈住下,庞涓清点盘费,尚有十余金,拿出十金递与孙宾:“孙兄,你去买辆车马,钱不多了,弄个折旧的,有看相就行!”   孙宾前往集市,刚好有人赶了车马叫卖。孙宾打眼一看,竟是新车,马也是好马,就上前询问。买家开价十三金,孙宾实在,不会砍价,见钱不够,扭身就走。对方见他实意想买,喊住他道:“客官愿出多少?”   孙宾揖过,木讷地说:“在下只有十金!”   卖家打量他一会儿,叹道:“看你是个实在人,在下急等钱用,十金就十金吧!”   孙宾付出十金,赶了车马,兴冲冲地返回客栈,将车马停在院中,自己匆匆走进客房。   孙宾敲门,有人迎出,孙宾一看,竟然不是庞涓,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一身卫商打扮。孙宾吃了一惊,揖道:“这位仁兄,在下敲错门了,实在对不住!”   那人却乐呵呵地笑道:“仁兄没有敲错!”   孙宾一怔,仔细一瞧,原是乔装打扮了的庞涓。   孙宾笑道:“不仔细瞧,真还认不出呢!”   “孙兄再细瞧瞧,这身装饰像不像个卫商?”   “卫商?”   “正是!”庞涓呵呵笑道,“卫商遍游天下,何在多我一人呢?孙兄,打眼下开始,在下仍然姓龙,对外就是龙爷!”   孙宾醒悟过来,再次揖礼:“在下见过龙爷!”   庞涓拿过一身行头,递与孙宾:“龙爷既是富商,就不能没有仆从,在下只有委屈一下孙兄。服饰在下已买好了,孙兄试试合身不!”   孙宾穿上仆从服饰,走到镜前看了看,僵着腰拱手道:“小人见过爷!”   庞涓哈哈笑道:“我说孙兄,看来你是没有做过仆从。应该是这样——”学仆从见主子貌,躬身哈腰,“少爷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孙宾学了庞涓的样子:“少爷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庞涓昂起头来,拉长声音:“车马备好了吗?”   孙宾朗声应道:“回禀少爷,备好了!”   “本少爷欲走一趟安邑,启程!”   孙宾亦做足姿势,扶上庞涓:“少爷,请!”   孙宾驾车径往孟津,渡过河水,不一日,赶至魏都安邑。   孙宾依照庞涓指点,从南门入城,直朝西街驰去。将到庞记裁缝店时,庞涓小声说道:“孙兄,前面那家铺子就是在下寒舍,你可稍稍走慢一点,万不可停!”   孙宾放慢车马,打店前徐徐驰过。庞涓隔了车帘,看到店门大开,又朝周围细细察过,见无异常,方才吁出一口长气。   车马驰过庞家铺子,不一会儿,赶至一处十字路口,孙宾小声问道:“龙爷,前面是个十字街,该往哪儿走?”   “右拐,三百步处有家天顺客栈,在那儿下榻!”   “好咧!”孙宾“啪”地响声鞭子,驱车拐向北街,在天顺客栈停下车马。两名仆从听得车马声,急急迎出,一人扶下庞涓,搬下行李,另一人接过孙宾的马缰和鞭子,将车马赶到后院。   早有小二哈腰迎出。   庞涓劈头问道:“你家掌柜呢?”   “元亨楼去了。客官要住店吗?”   “废话,不来住店,到此何干?要处僻静院子,就后院西北角的那进吧!”   小二嘻嘻笑道:“嗬,官爷对小店倒是蛮熟哩,敢问官爷可在此处住过?”   庞涓亦是一笑:“当然住过。三年前本少爷来过此处,住的就是那进院子!”   “老熟客,敢情好咧!”小二拿出账簿,递过笔砚,“请客官写上名号,付些定金!”   庞涓接过笔,在账簿上写下“龙某”二字,从袖中摸出二金:“二金够否?”   小二笑逐颜开:“够了,够了!龙少爷,请!”   小二提了行李,头前走去。孙宾、庞涓随他来到后院西北角的院落,小二打开院门,跟在后面的仆从将行李放好。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递与小二:“赏你了!”   小二接过,笑道:“谢您了!龙爷何时用到小人,尽可吩咐!”   庞涓顺口说道:“经你一说,本少爷倒是有件小事麻烦小二。本少爷此番出门,走得慌急,衣服竟带少了,甚想再做两件,小二可知附近哪家师傅手艺最好?”   小二叹道:“唉,要是龙爷去年来,小人倒能推荐一个师傅,只是眼下——”   庞涓故作惊讶状:“哦,眼下怎么了?”   小二凑过来:“不瞒龙爷,那位师傅姓庞,都说是个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听说,庞师傅眼下已成废人,怕是做不成衣服了。”   “废人?”庞涓惊道,“这——这庞师傅为何成了废人?”   “唉,”小二轻叹一声,压低声音,“这事儿小人也是刚刚听说,尚未证实,龙爷听过便罢。听人说,庞师傅有一手做衣绝活,几个月前却突然失踪。他的儿子四处寻他,结果人未寻到,儿子倒成杀人凶犯,被人四处通缉。庞记店门一关数月,几天前突然开门,听说是庞师傅回来了。有人见过他,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个像是活死人!”   庞涓的脸色一下子煞白,愣有一时,方才强出一笑:“这么说来,本少爷的服饰是做不成了。小二,你去弄点吃的,本少爷饿了!”   小二应了一声“好咧”,扭身走出。   听到小二走远,庞涓“嗵”地关上院门,将身子靠在门上,两眼闭合,两行泪水吧嗒吧嗒直流下来。   孙宾也是伤感,走前一步,安慰道:“庞兄,小二所言未必属实。令尊也许——”   庞涓抹一把泪水,哽咽道:“孙兄不必说了。家父落到奸贼手中,还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了!”   孙宾略想一下:“庞兄,你看这样如何?待会儿在下亲去探访一下,落个实信。万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说,我们就得马上救他离开此地,寻求良医救治!”   庞涓点头道:“就依孙兄所言!孙兄务要小心一些,他们一直关着家父,近日却突然放出,必然有诈!”   “庞兄放心!”   二人正在说话,小二走来,敲门道:“饭菜备好了,请两位官爷前面用膳!”   二人互望一眼,随小二走至餐厅,果见几案上摆着几盘热菜,几道凉菜和一壶热酒。庞涓招呼孙宾坐下,倒满酒爵,与孙宾各自饮下,拿箸子夹了一口菜肴,刚吃进去,立马吐出,复将其他盘中小菜尽皆尝过,变过脸色,大声喝道:“小二!”   小二就如做下错事一般,诚惶诚恐地哈腰候立于侧:“龙爷——”   “这这这,你们炒的什么菜?”   “龙少爷息怒。小店的饭菜原本好吃来着——”   庞涓拿箸子敲着几案:“本少爷正是冲着你家酒好菜好,方才入住,谁想这——几日不曾来,味道竟成这样,要么太咸,要么太淡,简直无法下咽!”   小二轻叹一声,赔了笑脸:“唉,不瞒爷,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来着,只因上个月换了掌柜,一切就都变了。新掌柜不知经营,一天到晚掷骰子,不到一月,就将几个厨师全气走了。小人无奈,只好临时请人支应。他们初来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请龙少爷担待!”   庞涓若有所悟:“怪道这儿冷清,原是换过掌柜了!小二,本少爷问你,新掌柜是何人?”   “吴少爷!”   “哪个吴少爷?”   “就是司农大人的二少爷。老掌柜前往元亨楼赌钱,赌光之后,就将小店押上了!”   庞涓大吃一惊:“那——老掌柜呢?”   小二摇摇头,再叹一声:“唉,鬼知道哪儿去了。自那日之后,老掌柜再未回来!”   庞涓故意问道:“元亨楼是何等地方,本少爷为何不曾听人说过?”   小二凑前一步,小声说道:“龙爷有所不知,元亨楼是几个月前始建起来的,里面那个排场,列国里独此一处,不是富人贵人,甭想进去!知道不,小人听说,楼里还有一个吸钱鬼,莫说三金五金,纵是十金百金,一进门去,就连影儿也没了!”   庞涓笑道:“嗬,你净唬人,本少爷只听说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听说有吸钱鬼?”   “当然有吸钱鬼了!老掌柜从不赌钱的,可那日打元亨楼的门前经过,竟然两眼发直,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小人亲眼看着老掌柜进去,拉都拉不住,观他眼神,血红血红的,只有活见鬼的人才有!”   “要是这说,”庞涓点头道,“元亨楼里这个鬼,真还害人不浅哪!”   小二的声音越发低了,几乎是哑着嗓子:“龙爷说得极是。比起有些人来,我家掌柜还不是最惨的!”   “哦,你且说说,谁家是最惨的?”   “知道白家少爷不?满城里都说,白少爷就是被楼里的吸钱鬼迷住了,几乎天天都要提着钱袋朝元亨楼里钻。前后不过几个月,白相国府中的大金库竟是让他输个干净,眼下说是连白家大院也变卖了!”   庞涓心头一震,看了孙宾一眼:“如此说来,白少爷是让小鬼迷了!小二,你这菜儿没法吃,端去倒掉吧,饭钱照算就是!”   小二应过,动作麻利地收起几盘菜肴。见他走开,庞涓小声对孙宾道:“孙兄,你速去西街,在下在此候你!”   孙宾应过,快步走出门去。   大街上并无行人。一身小厮打扮的孙宾晃晃悠悠,不多一时就已来到西街,依庞涓嘱托,先到庞记邻居家的豆芽店中小坐一时,问过豆芽的价钱,又将他家的所有豆芽缸察看一遍,这才寻了借口,走出店门,转至庞记裁缝铺的铺门前面。   门半开着。孙宾敲了两下,大声叫道:“店中有人吗?”   没有应声。   孙宾又敲几下,见仍旧无人应声,用力将店门推开,直走进去。店内满目凄凉,一片狼藉。由于数月无人居住,又是夏季,房中霉味弥漫,墙角、梁栋挂满了蛛网。   摆在铺中偏左的裁剪台上,年仅五十的庞衡蓬头散发,目光痴呆,旁边放着一把剪刀,面前是一大堆布条。   孙宾直走过去,在他跟前顿住步子,凝视着他。庞衡视而不见,头也不抬,似乎孙宾根本就不存在。他的两手一刻儿不停,一会儿拿剪刀剪布,一会儿放下剪刀,穿针引线,将剪成的布条再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   孙宾轻喊一声:“庞师傅?”   庞衡却似没有听见,仍旧是一会儿剪,一会儿缝,口中似在呢喃什么。又过一会儿,孙宾终于听出,他反复呢喃的只有一个名字:“涓儿。”   孙宾的心里一阵发酸,又站一时,转身快步走出。   就在孙宾走出庞记铺门,沿街北去时,庞记对面的一家杂货店中,丁三和另外二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   看到孙宾渐渐走远,丁三吩咐道:“你们盯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丁三闪身走出店门,远远跟在孙宾后面。他从西街一直跟踪到北街,望见孙宾折入天顺客栈,稍稍迟疑一下,也走过去。   走进店门,已不见孙宾。   小二急迎上来,见是丁三,吃一惊道:“丁爷?”   丁三站在门外,招手道:“你——出来一下。”   小二急急跟他出去。走至一个偏静处,丁三阴着脸问道:“方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回丁爷的话,是一位客官的下人。”   “客官?什么客官?何时进来的?打哪儿来?”   “回丁爷的话,是昨儿从卫国来的,叫龙爷,说是几年前曾经住过小店,算是小店的常客了。”   听到是常客,丁三似是松出一口气:“哦?此人何等模样?”   小二细想一下,描绘道:“个头甚高,人颇壮实,对了,长一脸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丁三纳闷起来,自语道,“奇怪,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   听到“庞记”二字,小二似是明白过来,赶忙说道,“回丁爷的话,龙爷曾经问过小人,说是出门走得急,衣服做少了,欲在此处再做几件,要小人荐他一家铺子。也是小人口贱,对他提及西街的庞师傅。许是龙爷听进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好了,”丁三换过笑脸,“你回去吧。此事儿到此为止,不许胡说。”   “丁爷放心,小人知道长短。”   “再有,帮我盯着他点。要是有何异常,知道去哪儿寻我吗?”   “小人知道。”   丁三走后,小二挠头走进客栈,纳闷一时,轻手轻脚地走至西北角的小院,附在门上,侧耳正欲倾听,门陡然打开。小二猝不及防,身子朝前一倾,刚好栽倒在庞涓怀中。庞涓稳住步子,顺手一推,小二跌倒于地。   庞涓冷冷地望着小二:“小二,你鬼鬼祟祟,在此何事?”   小二理屈,张口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庞涓眼睛一虎,厉声喝道:“你当真不说?”   小二结巴道:“龙——龙爷,小——小人——不——不敢隐瞒。”   “那就说吧。”   “是——是丁爷,丁爷方才进来,向小人打探龙——龙爷,还要小人盯——盯住龙爷,小人一时好——好奇,就——就想过来看看。”   庞涓的眉头拧到一起:“丁爷?哪个丁爷?”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护院,可了不得!”   庞涓眼中冷光一闪:“小二,你都对他说了什么?”   “回——回公子的话,”小二急道,“小人没——没说什么,只说少爷是小店常客。丁爷又问少爷模样,小人说,少爷长了一脸络腮胡子。丁爷听了,闷头说道,‘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小人一时口快,就将少爷欲寻庞师傅缝制衣服的事儿备细说了。丁爷听了,点头说,事儿到此为止,要小人不可胡说,还要小人盯着少爷。”   庞涓沉思有顷,松了口气,呵呵笑道:“什么丁爷卯爷,本少爷不曾听说过!他若再来,你就告诉他,让他掂量着些。若是再来骚扰,惹恼了本少爷,管他什么爷,有他好看的。”   小二点头,连连称是。庞涓又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你还算乖巧,赏你了!”   小二再三谢过,方才接了,临走时说道:“龙爷放心,丁三若是再来,不管他说什么,小人定会一字儿不落,全都禀报爷!”   “去吧,本少爷还要忙事儿呢!”   小二揖过礼,连退几步,转身急步离去。见小二走远,庞涓这才关上院门,返回屋里。孙宾咂吧一下嘴唇,小声叹道:“唉,在下也是小心再小心,不想还是让他们盯上了。若不是庞兄多个心眼,险些坏了大事!”   “孙兄,不说这个了,见到家父没?”   孙宾点头。   庞涓急道:“家父他——他怎么样?”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只在那儿一刻不停地剪布条,再将剪过的布条缝起来,口中不停地喃喃‘涓儿……’”   庞涓两手捂面,哽咽起来。庞涓一哭,孙宾的泪水也就出来了。二人结结实实地伤心一会儿,孙宾擦把泪水,抬头劝道:“庞兄,观令尊的样子,身体似无大碍,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见到庞兄,令尊之病也许就会好了!”   庞涓依旧哽咽:“果能如此,就是大福!”   “庞兄,此事不宜久拖,我们得想个法子,从速救走令尊才是!”   庞涓思索一阵,抬头说道:“听孙兄这么一说,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备车,在下先去白府一趟!”   孙宾惊道:“白府?”   “对,我想会会那个败家子!”   “庞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贼的脖子。对奸贼来说,在下不过是条小虾,白少爷才是大鱼。在下此去,是想让这条大鱼的骨头卡在奸贼的嗓眼里,噎死他!”   ※※※   白府位于宫城南侧偏东,占地近百亩,在安邑城里,除魏惠王的宫城之外,当是最大的私宅,也是白家历经三代,一点一点购置起来的。   然而,所有这些资产,待传至白虎手上,前后仅只数月,竟让他将十几进院落,数百间房舍,价值数百金的花园,连同房中的贵重家具、珠宝等,变卖一空,全都送进元亨楼里。   眼下所剩的这处偏院,并不在白府之内,是白圭生前早就为老家宰置备的,准备让他在年老时安享晚年。眼睁睁地看着白虎将偌大一份家业败光,老家宰心急如焚,可面对少爷前往赌场时的死倔劲儿,他也无可奈何。眼见白虎连落脚之处也没有了,众家奴也都作鸟兽散,老家宰只好将小两口接入自己的小院。   这日午后,白虎在屋里翻箱倒柜,却只搜出几枚铜币。白虎将铜币“啪”地摔在地上,大声吼道:“家老!”   老家宰急走进来,颤声说道:“少爷,有何吩咐?”   白虎气呼呼地问道:“金子呢?”   “都让少爷输光了!”   “不是让你卖房子吗?”   “房子、园子全都卖了!”   白虎一怔,似是不相信:“什么,那么多房子,全卖光了?”   “唉!”老家宰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白虎指指这个院子:“那——这个院子呢?”   老家宰见他问到这处院子,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劝道:“少爷,就听老奴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赌了!”   “不赌?”白虎眼睛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赌能有什么劲儿?我且问你,这个偏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老家宰只好点头。   白虎一听,当即说道:“既是白家的,你这就去,将房契拿到典当行里,典它些许金子回来。告诉你,少爷今日赢定了!”   老家宰垂泪道:“少爷,再输掉这处偏院,就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了。别的不说,眼下少夫人这副模样,总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吧!”   听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几步跨入内室。腆了肚子的绮漪早已听到二人的对话,见他进来,跪地泣道:“夫君,奴家求你收收心,别赌了吧!”   白虎绕过她,径直走至妆台前面,将所有抽屉挨个拉开,终于寻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尽是金玉饰品。白虎知道,这是去年她出嫁时白圭亲自为她置办的,也是她所能守住的最后一点嫁妆。   白虎将盒子放进一块缎面里,小心包好,边包边说:“夫人,今儿晨起,破五更时我梦到鲤鱼跳龙门,是好兆头,准赢!”   绮漪依旧跪在地上,两行泪水无声流下:“夫君——”   白虎眉头微皱,伸手将夫人轻轻扶起,搀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过是将这点物什放在典当行里,赢钱之后即赎回来,一点儿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里等好了!”   绮漪轻轻摇头,泪如雨下,哽咽道:“奴家——奴家说的不是这个!”   白虎惊异地问:“不是这个?那——你想咋的?”   绮漪的两手捂在隆起的小腹上,哀怨的目光凝视着他:“不说别的,夫君你——你总得为他想想!”   看到夫人的肚子,白虎慢慢垂下头去。过有一会儿,白虎在她膝前跪下,将脸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磨蹭。白虎的嘴唇微微嚅动,似在喃喃什么。   绮漪泣泪道:“听稳婆说,再有两个月,小白起就——就要出世了!”   猛然,白虎的眼中渐现杀气,脸皮也从她的肚子上移开,缓缓站起身子,从几案上拿起首饰盒,断然说道:“夫人,就赌最后一次,我一准儿赢!”言毕,如征人一般,义无反顾地大步跨出房门,扬长而去。   绮漪坐在榻沿上,愣了一小会儿,站起身子,走出内室,绝望的目光直直盯住老家宰。   老家宰叩拜于地,涕泣道:“少夫人——”   绮漪抹了把泪水:“快,快叫公孙衍!”   老家宰心中一动,不及回话,起身就朝院门走去。   ※※※   公孙衍家的宅院里,朱威、公孙衍隔几对坐。几上并无菜肴,公孙衍手拿酒葫芦,两侧面颊已呈紫红色,显然已经喝去不少。   朱威闷坐在那儿,两眼怔怔地望着公孙衍,看着他每隔一小会儿就将葫芦放到嘴边饮上一气,然后再放下来。   公孙衍仰头又灌一气,终于长叹一声:“唉,在下总算明白公孙鞅当年为何离开安邑、前往秦国去了!”   朱威劝道:“公孙兄,你我身为魏人,世代沐浴魏恩,万不可有此念想!”   公孙衍不再说话,仰头又灌一气。   朱威似是忍不住了,猛地站起,将他手中的葫芦一把夺过,“嗵”一声扔在地上:“公孙兄,你不能再喝了!”   公孙衍冷笑一声:“哼,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又不是我公孙衍!”   朱威一怔,急道:“公孙兄,你——”   公孙衍似也觉得话头重了,苦笑一声:“你睁眼看看这个大魏,眼下已是这般光景,可误国之贼照旧误国,败军之将照旧败军!司徒大人,你说,不让在下喝酒,又让在下干什么?全军溃败,龙将军拼死保全数万魏卒,却被说成畏敌避战。畏敌避战是杀头之罪,却又只将他革职在家!我公孙衍千里奔袭,功劳竟然成了他公子卬的!少梁、临晋关何等重地,公子卬竟然不战而弃!我的司徒大人,你说,河西数百里江山,外加八万甲士的血肉之躯,竟然惊不醒这个昏君哪!”   朱威一时竟也无话,沉默许久,方才接上一句:“没有昏君,何出忠臣?眼下魏国需要的,正是公孙兄您这忠臣啊!”   “哼,若是昏君也这么想,公孙衍何能在此喝闷酒?”   “唉,”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公孙兄,你说的都对!也请公孙兄听在下一言,陛下可能一时发昏,却不会永远发昏。陛下可能一时糊涂,却不会永远糊涂。在下相信,河西之事,陛下早晚会明白过来的!”   公孙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司徒大人,不要再替昏君辩解了。河西之事,君上心里其实就跟镜子似的,能不明白?”   朱威一怔:“哦,此言何解?”   “纵观河西之战,从开始到结束,根本就是败在君上一人手里,陈轸、公子卬不过是帮些小忙而已。你让君上明白,就等于让君上自说不是。你说,君上他是这样的人吗?”   朱威点头承认,却也辩解道:“公孙兄所言虽是,却也得反过来想。白相故去多时,陈轸梦中都在念叨相位,可陛下呢,将相位空悬不说,又以陈轸荐人不力为由,削了他的上卿之位,让他仍做上大夫。就凭这件事儿,我们就不能说陛下是完全糊涂。相位不定,公孙兄就有机会。大魏毕竟是陛下的,陛下也毕竟不是碌碌无为之君,至于眼下情势,陛下无非也是强撑面子。待陛下寻了台阶,相信他会重用公孙兄的。常言说,善钓者待机起钩,善水者顺流而动。眼下机运不至,公孙兄是明白人,万不可过于焦躁!”   朱威这番话不无道理,公孙衍心头一怔,正自沉思,门外传来脚步声,老家宰急急走进,边走边叫:“公孙衍,公孙衍——”   公孙衍赶忙站起,急迎上去,一把扶住老家宰,将他搀至几前,按他坐下,安抚他道:“何事把您老急成这样?”   老家宰看到朱威也在,顾不上见礼,急急说道:“正好朱大人也在,赶快想个方儿。这这这——少爷方才拿上少夫人的首饰,又到元亨楼去了!”   公孙衍、朱威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转向老家宰。   老家宰急道:“少夫人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吩咐老奴来寻两位大人,求你们务必过去一趟!”   朱威正欲起身,公孙衍止住他,慢悠悠地走到朱威跟前,从地上捡起葫芦,朝嘴上又要灌去,酒却没了。公孙衍轻叹一声,将空葫芦对准嘴巴,动作夸张地连吸几口,对老家宰道:“家老,请您回去转呈少夫人,就说公孙衍与朱司徒正在商谈正经事呢!”   老家宰急道:“公孙衍,你——”   公孙衍再次举起空葫芦,汩汩又吸一气,朝远处用力一扔,两手摊开,叹道:“唉,家老大人,前前后后您都看到了。少爷心中除去骰子,什么也没有。为老相国守孝,头七没过,他就溜进赌场。司徒大人让他前往刑狱做事,前后也不过新鲜半个时辰。家老大人,能做的,在下都做了。能劝的,在下也都劝了。再说,家老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家中一贫如洗,没有余资让他去赌啊!”   老家宰气血上涌,手指公孙衍,浑身打战:“你——”再看一眼朱威,见他也是一脸愣怔,“你们——”“啪”一声推倒几案,忽地起身,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望着老家宰气冲冲远去的背影,朱威甚是不解,回头凝视公孙衍。公孙衍慢悠悠地走到一边,从地上拾起空葫芦,缓步走到里屋,搬出酒坛,将葫芦放正,取一只漏斗放在葫芦口上,不多一时,就将葫芦灌满。   公孙衍做完这些,复将酒坛盖好,搬回去放妥,拿过葫芦,递与朱威,哈哈长笑数声。   朱威被他弄得愣了:“公孙兄,你为何发笑?”   “在下突然明白一个理儿!咱这君上,真还就如这个白少爷,不将本钱赌光,不走到山穷水尽,他是不会醒的!哈哈哈哈,来来来,为明白这个理儿,你也喝一口!”   朱威一把推开葫芦,急急说道:“公孙兄,白少爷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如何对得起老相国?”   “你若不喝,在下就不客气了!”话音落处,公孙衍已将葫芦送到嘴边,又灌一口。   朱威一把夺过葫芦,大声责道:“公孙兄,白相国临终之时,可是将少爷托与你的!”   “白相国还将七百里河西托与龙将军了,结果怎样?”   朱威怔了一下,却也无话可说:“你——”   公孙衍从朱威手中拿回葫芦,小啜一口,缓缓说道:“看样子,司徒大人是不想看到白公子山穷水尽喽!”   朱威长叹一声:“唉!”   “司徒大人,请不要唉声叹气!大人若是真想救他,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朱威急道:“是何主意,快说!”   公孙衍慢悠悠地又啜一口:“大人回家拿百金来,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楼赢他回来就是!”   朱威一听这话,泄了气道:“公孙兄,都啥时候了,你却在此说起醉话来!”   公孙衍微微一笑:“在下人醉,心却不醉,倒是朱兄,别是舍不下区区百金吧!”   朱威辩道:“什么区区百金?在下家中所有积蓄,也不过百金,这——”   公孙衍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你舍不下,什么救白少爷,全是假的!”   朱威被他激得急了:“哪里是舍不下?若是能够救他,莫说是百金,纵使——”顿住话头,气呼呼地望着公孙衍。   “好好好,”公孙衍连连点头,“既然司徒大人舍得下,请回去拿金子吧,在下只在这儿候着!”   朱威细审公孙衍,见他不似在说醉话,满腹狐疑道:“满城都说元亨楼里有鬼,凡去赌的,没有赢家。再说,公孙兄你又从未赌过,如何赢回白少爷?”   公孙衍呵呵笑道:“在下虽不会赌,却会捉鬼。楼里若是没有鬼了,何愁赢不回白少爷?”   “你——”朱威越发不解,“你会捉鬼?”   “拿金子去吧。若是不放心,就请大人跟在下走一遭去!”   朱威迟疑有顷,果断说道:“好,就此定了!”   ※※※   庞涓打定主意,叫孙宾赶了车马,绕过宫城,径投白家大院。到大门外面,见门上早已落锁,门外冷冷清清,竟无一人。孙宾拦住路人打探,方知白少爷已将院子输掉,搬到附近偏院住了。   孙宾按照那人所指方向,驱车径投偏院而去。走有一程,果然一排院落,乍看上去,没有一个像是大户人家。   庞涓指着这排院落:“这里想必是了,不知是哪一家?”   孙宾放慢车子,正欲停下打探,忽见前面巷子里蹿出一人,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模样就如喝醉一般。   此人正是从公孙衍家里一路跑回的老家宰。走到自家偏院前面,老家宰停住脚步,靠在门边砖墙上,呼哧呼哧连喘一阵儿粗气,转身欲推门,复又止住,就如痴呆一般在大门外面的台阶上缓缓蹲下。   孙宾觉得奇怪,再看周围并无别人,只好在他前面十几步外停住车子,慢慢走到他跟前,打一揖道:“请问老丈,白少爷家可住此处?”   老家宰猛地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找少爷何事?”   孙宾回身指指车上:“我家少爷是白少爷朋友,多时不曾见他,听说他住此地,特来寻访!”   听到“朋友”二字,老家宰轻轻摇头:“走吧,你去转告你家少爷,就说少爷没有朋友了!白家也没有朋友了!”   “老丈认识白少爷?”   老家宰的泪水慢慢流出:“少爷在老朽膝上长大,你说认识不认识?”   “那——白少爷他——可在府上?”   听到“府上”二字,老家宰更是伤感,“你们走吧,若是找他赌钱,就到元亨楼去。这阵儿,他准在那儿!”言讫,竟是不睬孙宾,扭身推开院门,闪身进去,“啪”地将门关得山响。   孙宾略怔一下,悻悻回身,对庞涓说道:“此处就是白少爷家。白少爷这阵儿不在府上,说是到元亨楼去了!”   庞涓沉思有顷,眉头一横:“元亨楼去!”   ※※※   元亨楼里,林掌柜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楼,掀开珠帘,碎步趋入密室,在戚光前面跪下,叩道:“小人见过戚爷!”   戚光抬眼扫他一眼:“听说白家那小子来了!”   “回戚爷的话,正在客房里候着呢!”   “这么说,他卖了偏院?”   林掌柜摇头。   戚光略感惊异:“他不是没钱了吗?”   “小人依照戚爷吩咐,使人盯着那小子,见他揣了首饰盒子走进当铺。小人使人问过当铺掌柜,掌柜说,白公子将他夫人的首饰悉数当了,当出三十一金!”   戚光冷冷一笑:“他也真够黑心的!”   “戚爷说得是!”林掌柜从地上爬起,后退一步,恨恨说道,“白夫人的首饰,随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小人使人问过,那盒子里的物什,少说也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发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他偏又多出一金来,似乎还——”见戚光将脸扭向一边,赶忙打住,哈腰候在那儿。   戚光见他不说了,方才转过脸,点头赞道:“嗯,好小子,是个赌家!该开场了吧?”   元亨楼里小赌不断,大赌一日却限一场,定于申时。戚光此问,显然指的是申时大赌。   “回戚爷的话,申时这就到了。白家那小子极是守信,是卡着点来的!”   “嗯,你去转告那小子,就说戚爷今儿兴致颇高,陪他玩一把!”   林掌柜大是惊骇:“戚爷,您——您要亲自出马?”   戚光阴阴地点头:“这是场压轴戏,错过岂不可惜?”   “是是是,”林掌柜赶忙笑道,“戚爷亲自上场,真也给足了这小子面子!”   “呵呵呵,”戚光也笑一下,“这样吧,你招徕些看客,造出些声势来!”   “这个自然,戚爷出场,说什么也不能寒碜!”   戚光瞪他一眼:“什么戚爷出场,寒碜不寒碜的?今儿是这小子最后一场,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他输得风风光光!”   林掌柜哈腰道:“戚爷说得是,小人这就安排!”   不一会儿,元亨楼前陡然热闹起来,锣鼓喧天,爆竹声声,两个汉子一人敲锣,一人击鼓,得空还要大声吆喝一阵:“老少爷们,申时将至,元亨楼晚场开赌喽!有钱的,生个崽子;没钱的,瞧个热闹!老少爷们,元亨楼晚场开赌喽!”   过往行人有驻足观看的,也有捂住耳朵急速走过的。不消半个时辰,元亨楼前已是人声鼎沸。大门两侧的二十几根拴马桩上拴满马匹,停车场上,也一溜儿扎下两行轺车,打眼望去,少说也有十几辆。衣着光鲜的人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步入大门。   孙宾在道边停下车子,庞涓小声吩咐:“孙兄,你在此处守候,不要卸马,在下进去。”   孙宾多少有些担忧:“庞兄,这样不妥吧,万一有啥紧事儿?”   “孙兄守在外面,防的就是这紧事儿。”   孙宾听他讲得在理,点头允了。   庞涓走下车子,正要走进大门,满身酒气的公孙衍打对面走过来,远看上去,就像一个落势的瘪三。公孙衍步态踉跄,手中依然拿着酒葫芦,走几步不忘小啜一口。在他身后几步远处,扮作普通看客的朱威一身士子打扮,一条方巾搭在肩上,手中抬着一口黑不溜秋、没有看相的箱子,慢悠悠地也走过来。   门人走前一步,伸手拦住公孙衍:“去去去,又是你个醉鬼,快走,快走!”   公孙衍喷着酒气,朝他猛一瞪眼,指着门外敲锣的:“听他怎么说?有钱的,生个崽子,没钱的,瞧个热闹!在下不过瞧个热闹,怎么就不行?”   另一门人皱下眉头:“算了,算了,掌柜方才交待,今儿要热闹,就让他进去吧。”   “这阵子他天天来看,从未赌过一文!这还不说,只要他来,满场子都是酒气,昨日我就看到掌柜朝他翻白眼来着!”   “瞧他那个下作样儿,让他赌啥?”   先前说话的门人鼻孔里哼出一声:“咱家是开赌场的,不是开戏场的,要穷光蛋进来做啥?”转对公孙衍横一眼,“掌柜说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进场子!”   朱威正待上前,庞涓已走过去,指公孙衍道:“这位仁兄是在下请来的,怎么,不让进场吗?”   门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官爷是——”   “在下打卫地来,叫我龙爷就行!”   门人赶忙拱手:“龙爷,请!”   庞涓却伸手礼让公孙衍:“仁兄,请!”   公孙衍朝他微微一笑,又啜一口,睬也不睬门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院门。庞涓跟在他的身后,径直走上楼梯,与众人鱼贯而入二楼的豪华赌厅。看到那只曾被他掀过的赌台,庞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许是有了孙宾在外,许是因为数月来的风雨历练,庞涓的感觉跟那日他初次进此厅时完全两样。   赌台周围站满观众,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多是安邑城里有些头脸的,比魏惠王大朝时的朝臣还多。一声锣响,美女庄家小桃红领了戚光、白虎、吴少爷、梁少爷四人鱼贯入场,分四边坐了。白虎依旧是主位,小桃红依旧站在他身边。   没有筹码。林掌柜击掌,早有数人各抬起一口箱子,分别走到戚光、梁少爷、吴少爷跟前,当众打开,将黄金逐一码出,各码百金。三百金块分成三堆,放出灿灿光芒。   看到金子,观众开始唏嘘。朱威、公孙衍选了不起眼的位置站下,庞涓因无认识之人,也就站在二人旁边,两眼死死盯住赌台。   陡然看到陈轸家宰戚光在场,朱威心里咯噔一声,拿眼看公孙衍,公孙衍示意他不要作声,只管看下去。   因无小厮,白虎面前也就无人码金子。看到三人面前码好的三堆金子,白虎提钱袋的手微微颤动。与几个月前相比,白虎的气势荡然无存。见所有人都在拿眼望着他,白虎牙关一咬,“啪”地将钱袋提到台上,打开袋口,取出三十一金,一块接一块地码在台上。   吴少爷嘻嘻笑道:“白公子,今儿怎么了?钱堆儿小了,手指儿颤了。若是赌不起的话——”   白虎横他一眼,喝道:“谁的手颤了?开赌!”   林掌柜“咚”地敲响铜锣,朗声宣布:“元亨楼赌场申场开赌,首轮参赌人是——白少爷、戚老爷、梁少爷和吴少爷!四位赌爷,请选择赌具!”   小桃红旋即拿出两种赌具,骰子和竹牌,并列摆在台上。   梁少爷扫一眼白虎:“白少爷,老规矩,任由你选!”   白虎迟疑一下:“骰子!”   吴少爷爽朗笑道:“好样的,白少爷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有种!白少爷,今儿以几金开赌呢?”   白虎也不说话,从码好的钱堆上摸过一金,推到前面。   吴少爷哈哈大笑:“在下真没想到白少爷竟然会有赌一金的时候!好好好,一金就一金,反正今儿也没大事,就算陪白少爷耍耍!”摸出一金,推到前面,目视白虎,“白少爷,你是庄家,押大还是押小?”   白虎略一迟疑:“小!”   戚光亦推一金:“跟小!”   吴少爷朗声说道:“在下押大!”   梁少爷接道:“跟大!”   小桃红开始摇骰子,接着开牌,小!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小桃红将吴少爷、梁少爷前面的一块金子分别移至白虎、戚光跟前。   白虎面呈喜色,将二金推至前面:“押二金!”   白虎继续押小,戚光押大,其他两人一人跟小,一人跟大。小桃红再摇,开盘仍然是小。白虎兴奋得跳起来,将赢来的三金及自己的一个本金一并押上,共是四金。白虎再赢,押八金,再赢,押十六金。   公孙衍碰下朱威,悄声问道:“看见鬼没?”   朱威点头。   “它在哪儿?”   “就在押注中。他们三人,总有一人押的是白少爷所押的,另外两人所押完全相反。如果三人串通一气,白少爷永远是输家,除非他每一次都能押对!”   庞涓心中一动,迅速闭上眼睛,竖起耳朵。   公孙衍几乎是耳语:“那不是鬼。看到那只骰子了吗?鬼就在骰子里面!无论如何摇荡,关键是最后一下,向上顶,是大,向下是小,向左是大,向右是小,向前是大,向后是小!”   庞涓听得真切,两眼急急睁开,死死盯住小桃红及她手中的骰子。   ※※※   白家偏院里,绮漪听到门响,以为是公孙衍来了,急急迎出,不想只看到老家宰一人。   老家宰神色沮丧,当院跪下,涕泪交流:“少夫人——”   毋须再问了。绮漪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直流下来,轻声啜泣:“奴家知道,再——再没人愿——愿——愿意要他了!”   老家宰泣不成声:“少夫人,是——是老奴无能啊——”   绮漪哭有一时,陡地起身,拿衣袖抿了把泪水,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老家宰大惊,追在后面:“少夫人——少夫人——”   绮漪腆了个大肚子,跌跌撞撞地急步走在大街上。老家宰紧紧跟在身后,带着哭腔道:“少夫人,您慢一点,您——您不能快呀,少夫人——”   二人急急慌慌,不知走有多久,总算看到了元亨楼的楼门。老家宰一边喘息,一边指着楼门:“少——少夫人,就——就是那个!”   绮漪放慢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那个装饰华丽的楼门前面,倚在一个拴马桩上,手捧大肚子喘了会儿粗气,抬起两眼,目光直射“元亨楼”三个铜字,哀怨的目光似要穿透这个夺走他夫君魂魄的匾额。   二人歇有一时,老家宰搀起绮漪,正要进门,却被门人拦住。   门人望着绮漪:“你是何人?”   绮漪杏目圆睁:“闪开,让我进去!”   门人亦将眼睛瞪大:“嗬,到这儿还敢耍横?我告诉你,这个楼里,女人不能进去!”   绮漪急了,就要硬闯,老家宰拦住她,拱手道:“她是白少爷夫人,让她进去吧!”   听到是白少爷夫人,门人顿时愣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有顷,一人回揖道:“你是家老吧!”   老家宰点头。   那门人小声说道:“掌柜立有规矩,凡是外面的女人,不得走进此楼!何况白夫人这还——”指指绮漪的肚子,“这会冲去财气,掌柜忌讳!”   绮漪本就有气,心里又着急,听说进去还能冲去财气,越发狠了心,死活不顾,硬是闯了进去。因是女人,又腆了肚子,两个门人急得干瞪眼,却也不敢硬拉,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跺着脚道:“白夫人,进不得,进不得啊!”   眼见绮漪就要撞进楼里,两个门人真正急了,噌噌几步窜到前面,伸开两臂横在道上,死死拦住去路。   早有人报进楼里,林掌柜急急走出,见是白夫人,眉头一动,黑脸对两个门人冷冷说道:“白夫人比不得其他女人,请她进来吧!”   两个门人一怔,赶忙让路。老家宰赶前一步,扶起绮漪,缓缓走进楼里。   这边赌厅里,白虎已将赢来的三十二金全部押上,小桃红开牌,在一片唏嘘声中将白虎连赢数盘得来的金子全部划走。   白虎心中一揪,继而牙关一咬,将面前三十金全部推至前面:“押大!”   美女再摇,揭牌,小。   白虎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在椅子上。   吴少爷嘻嘻笑道:“白少爷,您——还要押吗?”   白虎的面孔涨得通红,憋了半晌,大声道:“押!”   “押多少?”   “我还有个偏院,能值多少?”   吴少爷将头转向梁少爷:“白少爷眼下住的那个偏院,能值几金?”   梁少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就那个小破院子,白送我也不要!”   吴少爷想了想道:“看在白公子面上,在下愿出五金!”   白虎脖子一横:“什么五金?少说也值二十金!”   “好好好,”吴少爷赶忙赔笑,“白少爷发话,一个字儿一金,方才白少爷说出十一个字,在下再加十一金,一总儿十六金!再多一金,在下就不要了!”   白虎沉思有顷,咬牙道:“十六金就十六金!”   吴少爷从自己前面的一堆金子里拨出十六金,放在白虎前面,白虎出字画押。小桃红再摇,再开牌,将一十六金再次划到别人前面。   白虎此番死了心,瘫坐于地。   就在此时,绮漪在老家宰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厅中。看到白虎跌坐于地的样子,绮漪什么都明白了。她非但不伤心,反倒长出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慢慢走过去,扶起瘫在地上的白虎,轻声说道:“夫君,我——我们可以回家了吧!”   白虎看她一眼,绝望地说:“家?什么家?完了,完了!所有的,全都完了!”   绮漪安慰道:“夫君,你——你没有完!你还有奴家,还有——还有奴家身子里的小白起——走吧,哦!我们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一切都会有的!”   白虎低下头去,有顷,抬起头来,脸色紫涨,自言自语:“不,我要赌,我要赌!”陡然间两眼发直,吼叫一声,“我还要赌——”   坐在那儿一直没有说话的戚光仰天长笑:“哈——白少爷真是血性男儿!好,既然你还想赌,在下问你,现在还押什么?”   吴少爷扫一眼站在旁边的绮漪,嬉皮笑脸地挖苦道:“白少爷,你不是还有夫人吗?就押她如何?”   “对呀!”梁少爷一下子来了劲儿,阴阳怪气地接道,“小娘子非但是个美人儿,肚子里还有现货呢,谁要是买去,能省不少力气!”   吴少爷、梁少爷相视一眼,爆出数声淫笑。话到这个份上,周围的看客尽皆看不下去了,竟是无人起哄。   绮漪气结,面上血色全无,身子微微晃动一下,斜靠在白虎身上。   白虎将绮漪扶起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两眼血红地直盯吴少爷和梁少爷,似乎要将二人一口吞掉。两个泼皮一下子收住笑容。吴少爷面现惊恐:“白——白少爷,你——你——你想咋的?”   白虎的血红眼睛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转向怀中的夫人,然后转向三人面前的三堆金子,再转向三个赌徒。   白虎的眼珠不停地在三者之间转动,越转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绮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无惊恐地望着他,颤声泣道:“夫君——”   白虎陡地起身,将她一把拉过,推到台前,大吼一声:“押就押!”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嘘声四起,有人倒吹口哨。吴少爷与梁少爷对视一眼,松下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由惊惧迅速变为莫名的兴奋。   林掌柜见事儿闹大了,赶忙望向戚光。戚光思忖有顷,微微点头。林掌柜看得分明,敲声响锣,朗声唱道:“白少爷押妻,现场拍卖,底价一金,有意竞购者,请举手!”   吴少爷第一个举手:“十金!”   梁少爷不甘示弱,举手叫道:“二十金!”   吴少爷再举手:“四十金!”   戚光咳嗽一声,慢悠悠地举起手来:“这是买一送一,在下愿出百金!”   “老天哪——”绮漪惨叫一声,两眼一黑,昏绝于地。   老家宰急奔过来,声泪俱下:“少夫人——白相爷,白相爷,您睁眼看看哪,天哪——”陡然扭身,怒目而视三个赌徒,吼叫道,“你——你们这群畜——畜生——”话音落处,陡然起身,一头撞向吴少爷。   说时迟,那时快,庞涓看得真切,一个箭步冲上,将老家宰一把抱住,拖回人堆里。   人群一阵忙乱。观众里响起唾弃声,有人朝白虎直吐唾沫。   直到此时,白虎方才如梦初醒,长跪于地,将不省人事的绮漪抱在怀中,声泪俱下:“绮漪!绮漪,绮——漪——夫——人——”   已是人命关天,林掌柜依旧视而不见,扯着嗓门大叫:“诸位静一静,静一静,有人出至百金,还有高过此数的吗?没有,好,一百金一次!一百金两次!一百金三——”   林掌柜手中的锣槌正欲敲下,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三百金!”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竟是方才拦下老家宰的庞涓。   四周一片静寂。白虎不无惊异地抬眼望向他。   戚光不无震惊地盯视庞涓一阵,轻轻点头:“好哇,有人出头了,好哇,好哇!你的三百金呢?”   庞涓走到台前,指着戚光三人前面的三堆金子:“不就摆在这儿吗?”   众人更是惊异。   梁少爷、吴少爷暴跳如雷:“哪儿来的野小子,找死啊你!”   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戚光沉思有顷,冷冷问道:“请问壮士如何称呼?”   “在下姓龙,叫我龙爷就是。”   戚光眼珠一转,探询的目光望向林掌柜,见他也是轻轻摇头,抱拳问道:“在下请问,龙爷何方人氏,做何营生?”   庞涓亦回一揖:“在下卫国人氏,至于做何营生,需要在赌场里说吗?”   戚光略略一愣,继而呵呵笑道:“卫国富甲天下,龙爷想必是个玩家了。说吧,你想怎么个玩法?”   “刚才怎么玩,依旧怎么玩。”   又是一阵沉思后,戚光点头说道:“好,既然龙爷愿意赏脸,在下奉陪。龙爷,拿出你的本金来!”   庞涓慢悠悠地从袋中摸出仅有的三金,呈品字形摆在台面上。   众人又是一惊。   戚光的脸色黑沉下去:“龙爷,你——你是成心耍我们?”   庞涓神清气定,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戚光声色俱厉:“既然不是,就请亮出你的本金来!”   庞涓朝桌前一指:“这不是吗?”   戚光气结:“你——”   庞涓冷笑一声:“怎么,三金不是金子吗?方才白少爷还赌一金呢!”   戚光陡然爆出狂笑,笑毕说道:“好好好,龙爷,既然你无此诚意,在下就不奉陪了!”缓缓起身,朝林掌柜拱拱手,“林掌柜,在下先走一步。”   吴公子、梁公子也站起来,正欲离去,人群里陡然传出公孙衍的声音:“戚老爷,多少金子你方肯入赌?”   戚光扫他一眼,想也未想,伸出一根手指:“不能少于此数。”   公孙衍从朱威手中抓过那只黑不溜秋的箱子,递与庞涓:“龙爷,你的金子。”   庞涓一怔,打开箱子,里面果是百金,不无感动地朝他点一点头,拿出来码于台上,转对戚光:“戚老爷,坐下来吧。”   戚光略一思忖,回身坐下。林掌柜看他一眼,见他点头,再次敲锣:“开赌!”   庞涓摆手:“慢!”   众人一怔。   庞涓望着林掌柜:“掌柜的,在下听说,你们元亨楼的骰子里有鬼,可是真的?”   林掌柜额上冷汗直出,急道:“龙——爷,何——何来此话?”   听闻此话,公孙衍也是一怔,望向朱威,见他已无二心,两眼紧盯住摆在庞涓前面的那堆金子。   庞涓爽朗一笑:“有鬼没鬼,查验一下总是要的。掌柜的,你说对吗?”   林掌柜再将目光望向戚光,戚光再次点头。林掌柜亲手从小桃红手中拿过赌具,推到庞涓前面。庞涓拿出骰子,左看右看,竟是看不出任何名堂,摇摇头道:“咦,看来人们全是瞎说,骰子就是骰子,哪儿有鬼?”   听闻此话,林掌柜知道他不是行家,长出一气,赶忙笑道:“是是是,本楼赌的就是公正,怎会有鬼呢?”   公孙衍也是长出一口气,朝朱威点点头。朱威却似没有看见,只在那儿闭目祈祷:“小子,你可要千万争点儿气,这是在下全部家当了!”   公孙衍看得好笑,用肘弯碰碰他,小声道:“莫念了,若是再念,那小子真要输了!”   朱威这也回过神来,正欲说话,庞涓已在赌台前面朗声说道:“既然骰子里无鬼,在下愿赌服输!”转向小桃红,完全放开了,“这位美女,你可是庄家?”   小桃红甜甜笑一下,嗲道:“龙爷,什么庄家不庄家的,您叫我小桃红就是。少爷有何吩咐,这就说吧!”   庞涓也朝她抛个笑:“按照此地规矩,由谁掷骰!”   “谁坐庄,谁掷骰!”   “既然是赌家掷骰,方才为何是由你掷呢?”   小桃红怔了下,辩道:“方才是白少爷坐庄。白少爷唯恐自己手气不好,要奴婢替他掷骰!”   “哦,原来如此,”庞涓又是一笑,点头道,“再问庄家,是先押注后掷骰呢,还是先掷骰,后押注?”   “这由庄家自定!”   庞涓再次点头,转向戚光三人:“三位赌友,你们谁肯坐庄?”   三人面面相觑,未及反应过来,庞涓呵呵笑道:“既然三位赌友不肯坐庄,在下只好代劳了!”   庞涓拿起骰子,转对小桃红笑道:“这位美女,本少爷手气一向极好,就不麻烦你了!”说完,将骰子摇了几摇,转向三位赌徒,“本庄家依旧是方才规矩,先押注,后掷骰,在下押一百单三金,你们谁跟?”   庞涓说完,将面前的金子尽数推上。梁少爷、吴少爷不约而同地望向戚光。众人的目光也都齐射过来,聚焦于戚光身上。戚光扫视一圈,见目光皆在望他,知道服输意味着什么,只好牙关一咬,推出一百单三金:“在下跟!”   梁少爷、吴少爷见状,相继推出一百单三金:“跟!”“跟!”   庞涓微微一笑:“好!三位都肯赏脸,在下谢了!请问诸位,押大,还是押小?”   梁少爷、吴少爷再次目视戚光。见骰子在庞涓手中,戚光自也吃不准了,头上沁出冷汗。   庞涓加重语气,追问一句:“是押大,还是押小?”   戚光牙关又是一咬:“押大!不,押小!”   梁少爷急忙跟道:“对对对,押小!我也押小!”   吴少爷犹豫一下:“我押大,对,我押大!”   庞涓看他一眼,冷笑道:“吴少爷,你可想清楚了,如果在下也押小,你就是一赔三!”   吴少爷一愣,急忙改口:“我——我押小!”   庞涓哈哈笑道:“好,既然你们都押小,在下只好押大了!”言毕,将骰子左摇右摇,上摇下摇,摇得众人眼睛发花,却在最后朝上轻轻一顶,置于台上。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庞涓揭牌。   果然是大!众人无不欢呼!   不待林掌柜说话,庞涓已是自行动手,将三堆金子悉数划拉过来,逐一码放在自己前面,冷冷扫一眼三个惊呆了的赌徒,将整堆金子朝前一推:“三位赌兄,在下押四百一十二金,谁跟?”   在场诸人,无不为庞涓的气势所震,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吴少爷、梁少爷目露凶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戚光。   戚光正自难堪,一人匆匆走到跟前,在他耳边低语有顷。戚光神色一紧,缓缓站起身子,嘴角挤出一笑,朝庞涓微微拱手:“龙爷胆识过人,赌术高超,在下佩服,服输!在下有点小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向龙爷讨教!”   庞涓亦拱一拱手,冷冷一笑:“戚爷何时再来雅兴,本少爷何时奉陪。”   戚光也不答话,一个转身,跟从来人匆匆离去。吴少爷、梁少爷稍愣一下,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悻悻离开。林掌柜、小桃红等,赶忙收过三人跟前所剩无几的金子,相跟着离开赌厅。   庞涓从台上的一堆金子中数出百金,装入箱子,双手呈与公孙衍:“此为仁兄百金,在下原数奉还,请仁兄点收。”   公孙衍赞道:“看不出来,龙爷处事,滴水不漏,好手段哪!”   庞涓深揖一礼:“若无仁兄点拨,在下纵有手段,也无处施展哪!”   两人心照不宣,均未说破骰子里的秘密,众人自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自元亨楼开办以来,这是单骰赌注下得最大的一次,庞涓也是在眨眼间赢取三百金的第一人,且赢的全是众赌神的钱!   还完公孙衍百金,庞涓转过身来,拿走属于自己的三金,将余下三百零九金悉数推与白虎:“白少爷,这是你家的金子,请收起吧!”   白虎却似没有听见,如痴般抱住仍在昏迷中的妻子,将脸贴在她的面颊上,喃喃说道:“夫人,夫人——”   绮漪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抱住自己的仍是白虎,顿时泪流满面,苦苦哀求:“夫君,我们不——不赌了,我们回家吧!”   白虎泣道:“夫人,不赌了,不赌了,白虎再也不赌了!”   绮漪的脸上溢出笑意。   庞涓再次指了指台上的三百零九金:“白少爷,拿上你的三百单九金,回家去吧!”   白虎不无惊惧地望着庞涓,将金子尽数推开:“我不要金子,我不要金子,我要夫人,我只要夫人——”   见白虎已然醒悟,庞涓点点头,朗声说道:“白少爷能有此心,在下甚安!拿上金子,回去吧,它们原本就是你的,你的夫人,当然也是你的!”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白虎一下子怔在那儿,根本不相信庞涓说的一切竟是真的。   见白虎依旧发怔,庞涓走前一步,拍拍他的肩头,半是责斥,半是警示:“白少爷,赌场无君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多少大事等待去做,怎么能在赌台上浑噩一生,让人糟践呢?”   白虎抬头望向朱威、公孙衍、老家宰三人,见他们皆在凝视他,并无诧异之态,方才相信眼前的事实,大梦初醒,忽地松开妻子,叩拜于地:“恩公之言,如雷惊心。恩公再生之恩,白虎万死不足以报。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未及拦阻,白虎已是拜过三拜。拜毕,白虎猛地起身,拔出宝剑,将自己左手无名指伸在赌台上,“啪”一声斩断,誓道:“恩公在上,苍天在上,白虎此生若是再赌一枚铜子,犹如此指!”   众人齐声喝彩。   直到此时,绮漪方才明白怎么回事,叩伏于地,泣拜道:“恩公在上,也受奴家一拜!”   ※※※   天色已近昏黑。二楼密室并未掌灯,黑乎乎的,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戚光匆匆走进,见陈轸端坐,“扑通”跪在地上,将头叩得山响,涕泪交流:“主公——”   陈轸长叹一声:“唉,此事怨不得你,起来吧!”   戚光将头埋得更低:“主公——”   “知道输在哪儿吗?”   “小——小人不知!”   “龙爷身后有高人支招!”   戚光大吃一惊,急道:“谁?”   陈轸一字一顿:“公孙衍!”   “公孙衍?他是哪个?”   “就是手拿酒葫芦、看起来像个叫花子的那个人。我问过了,这些日来,此人天天皆来观赌,依他的智慧,你们那点花花肠肠,早就让他看穿了!”   戚光喃喃说道:“难怪——”顿住话头。   “不仅是他,”陈轸又接一句,“还有朱司徒,他也来了!”   戚光目瞪口呆。   “唉,”陈轸又出一声长叹,“他们若是查清此楼底细,麻烦可就大了!”   戚光听得一身冷汗,语不成句:“主——主公,这——这可怎么办?”   “唉,”陈轸摇头道,“还能怎么办呢?你也知道,善后之事,不好做啊!”   戚光连连叩首:“都怪小人无能,净给主公惹事儿!”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个叫龙爷的既狠且刁,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速去查访,务必尽快弄清此人底细。”   “小人这就去。”   戚光从密室里告退,回到府上,紧急召来丁三,吩咐道:“你速去追查一个姓龙的男子。此人从卫国来,模样似是商人。”   听到姓龙的三字,丁三灵光一闪,抬头问道:“此人可是一脸络腮胡子?”   戚光惊道:“你怎么知道?”   “上午有人去过庞记,小人尾随那人来到北街,见他踅入天顺客栈。小人从小二口中得知,那人是一个龙爷的下人。小人原以为龙爷必是庞涓,追问小二,小二却说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小人认识庞涓,知他没有络腮胡子,一时犹豫,未去追查,不想果是此人!”   戚光冷笑一声:“是他就好!”   丁三发狠道:“戚爷,小人这就领人前去天顺客栈,把他做了!”   戚光沉思有顷,在他耳边低语一阵,丁三频频点头,急急而去。   ※※※   元亨楼初战告捷,庞涓不免得意。与众看客走出大门之后,庞涓就与朱威、公孙衍、白虎两口子等拱手作别,跳上轺车,与孙宾一道驰回天顺客栈。   回到客栈,庞涓召来小二,细细问过,见一切正常,丁三再未来过。庞涓又使孙宾乔装出店,前往西街察看,也未见异常。庞涓、孙宾计议妥当,决定当夜潜回庞记,接出庞衡。   三更左右,大街上悄无一人。孙宾、庞涓换了夜行服,悄悄走到西街,四顾无人,悄悄推开店门,摸入店中。   进门之后,庞涓仍不放心,伏在门后,朝大街上凝望一阵,侧耳又听多时,确定外面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向里院走去。   因是自家屋子,庞涓熟门熟路,又去除了戒心,步子迈得很大。孙宾手持宝剑,紧随其后。就要走到庞衡的房门时,庞涓放缓脚步,轻声叫道:“阿大!阿大——”   房内无人应声。   二人知道庞衡已成痴呆,也未在意。庞涓径直走到门边,轻轻推开房门。   房中漆黑一团。   庞涓转对孙宾,小声说道:“孙兄,阿大怕是睡着了。你点上火把,我背他出来!”   孙宾吹亮藏于袖中的火具,点亮火折子。   亮光下,二人大吃一惊:屋子中间,口中塞了布条的庞衡正被两个大汉扭住两只胳膊。丁三站在背后,一把亮晃晃的铜剑架在他的咽喉上。   丁三哈哈大笑数声:“庞少爷,丁某候你多时了!小子们,弄亮堂些!”   几只火把同时燃着,房间亮如白昼。   庞涓从腰中缓缓抽出宝剑,目光如电般射向丁三。丁三取掉庞衡口中的布条,憋得面红耳赤的庞衡急剧咳嗽几下,大口喘气。   庞涓心中一颤,叫道:“阿大——”   丁三狞笑道:“庞少爷,在下只需稍稍用力,你的阿大——哈哈哈哈——”   庞涓怒不可遏:“你——你个畜生,放开阿大,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   “好哇,你来碎尸万段呀!”   庞涓执剑就要上前,孙宾拉住他的衣角:“庞兄!”   丁三接道:“庞少爷,在下知道你是孝子,让孝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阿大死在自己手里,该是一件有趣的事,你说是吗?”言讫,宝剑在庞衡的脖子上稍稍一勒,将他再次憋得满脸涨红。   庞涓急道:“姓丁的,你——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想让你扔下手中那玩意儿!”   庞涓怒道:“你——你休想!”   丁三冷笑一声:“废话少说,我数到三,现在开始,一!”   庞涓的手开始颤抖。   丁三拉长声音:“二——”   庞涓的手颤动得越发厉害。   丁三正要数三,孙宾急急插道:“好,要我们扔剑可以,你须放开庞师傅!”   “庞少爷,”丁三接道,“听听你的朋友怎么说?咱们一事归一事,只要你肯扔下宝剑,愿意束手就擒,在下立马放开庞师傅,绝不食言!”   孙宾转向庞涓:“庞兄,先救令尊要紧!”言讫,率先扔下宝剑。   庞涓迟疑再三,将剑慢慢放在地上。   丁三厉声喝道:“两手背在身后!”   两人将手背到身后。   “绑了!”   门外立时冲进几人,捉牢二人,捆了个结实。   “哈——”丁三朗声长笑,“庞少爷果然是个孝子。好,丁三话既出口,断不食言,你的阿大,请你收好!”顺手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庞衡连声哼叫也未发出,脖子就整个断了。   丁三用力一推,庞衡的躯体直冲过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庞涓身上。庞涓猝不及防,被他砸倒于地。   庞涓怒火中烧,忽地弹起,扯着嗓子吼道:“你——你个畜生——”跃身欲扑过去,却被身后诸人牢牢扭住。   “哼!”丁三冷笑一声,“你骂我畜生?骂得好!告诉你,姓庞的,丁三我真还就是一个畜生!小子们,带走!”   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   丁三拿了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直奔陈轸府宅,将细情禀知戚光。戚光大喜,当即带了丁三等,连夜叩响陈轸房门。   陈轸睡得正香,听得门响,问清是戚光,知有大事,赶忙披衣走到厅中。   戚光叩在地上,不无兴奋地说:“主公,小人查清了,那个所谓的龙爷正是庞缝人的儿子庞涓。小人方才已将那厮捉拿归案,听凭主公处置!”   “庞涓?”陈轸沉思有顷,点头道,“嗯,早该想到是他!庞字下面,不就是个龙字吗?带他上来!”   戚光击掌,早已候在院外的丁三等推攘着庞涓、孙宾二人走进厅中。   陈轸看一眼戚光:“哪一个是庞涓?”   戚光未及答话,庞涓已经破口骂道:“陈轸,你个卑鄙小人,魏国奸贼,庞涓恨不能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陈轸斜他一眼,缓缓说道:“掌嘴!”   戚光走过去,照庞涓连掌几嘴,庞涓左腮处的牙被打落一颗,嘴角流出鲜血,粘在脸上的络腮胡子也被他打落于地。庞涓强咬牙关,怒目圆睁,猛将一口鲜血和一颗牙齿“呸”地射到戚光脸上。   戚光恼羞成怒,拿袖子擦过,又要掌嘴,陈轸竟是点头赞道:“好小子,是个人物!”   庞涓张口又骂几声“奸贼”,陈轸皱下眉头,看一眼丁三:“封口!”   丁三动作麻利地从庞涓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塞入庞涓口中,从地上弯腰拾起假胡子,走到陈轸前面,跪在地上,半是禀报,半是邀功:“主公请看,就是这副胡子,昨日将小人蒙了!若不然的话——”见陈轸的目光缓缓转向孙宾,赶忙打住话头。   与庞涓的暴跳如雷相反,孙宾静静地站在那儿,既没有恐惧或愤怒,也看不出任何不安,安静得就如平日一样。   陈轸将他上下审视一番,缓缓说道:“观你气度,不似下人。能说说你是何人吗?”   孙宾应道:“卫人孙宾见过上大夫。”   “孙宾?”陈轸心头一动,“可是帝丘守尉孙将军?”   “正是在下。”   莫说是陈轸,即使庞涓,也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孙宾。   陈轸盯住他又看一时,点头赞道:“在下久闻孙将军大名。陛下伐卫时,你祖父孙机赴齐求援,你父亲孙操、叔父孙安平阳拒降,孙将军更是坚守帝丘。你们祖孙四人,让上将军吃了不少苦头啊。”转对戚光,“为孙将军松绑!”   话音刚落,孙宾退后一步,缓缓说道:“在下谢上大夫宽容,只是——”   “哦?”   “在下与庞少爷相交甚笃,情如兄弟,是以不敢独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顾念在下,亦须松开庞少爷!”   “嗯,”陈轸连连点头,又是一番赞叹,“孙将军义字当先,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只是孙将军明珠暗投,与此等人渣混在一处,且又甘做他的下人,实为不智!”转向丁三,“带他们下去,好生照看着!”   丁三答应一声,吆喝众打手带走二人。   戚光凑前一步:“主公,如何处置?”   “你且说说,该如何处置?”   “依小人之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戚光做出了抹脖子的动作。   “唉,”陈轸长叹道,“你就晓得杀人。这事情既然牵扯到卫国的孙将军了,还是送官为好!再说,庞涓杀死陛下御召过的渔人和樵人,就是钦定凶犯,前番又在宿胥口拒捕,连杀数名官兵,罪加一等,难逃一死。对于必死之人,若以私刑杀之,既没必要,又予人口实。至于孙将军,前时让上将军吃过不少苦头,如何处置,尚需示请上将军才是。”   “小人遵命!”   ※※※   翌日中午,白虎提了只包裹,兴冲冲地从大街上回来,刚刚进院,就大声叫道:“夫人!夫人!”   绮漪忙从里屋迎出:“夫君,你回来了!”   白虎将包裹高高举起:“夫人,你看,此为何物?”   绮漪接过,打开一看,正是她的首饰盒,不无激动地说:“夫君,你——真的将它赎回来了?”   “是啊,那个掌柜死活不肯,后来,我说拉他见官,他才怕了。”   绮漪走过来,拉过他的左手,凝视那只被他斩断、又被医师包扎上的无名指,心疼地望着他:“它——还疼吗?”   白虎点头。   “夫君,您真狠心。”   白虎呵呵笑道:“不狠心,只怕戒不了。”   “嗯,”绮漪将首饰盒交与老家宰,凑前一步,将头伏在他的胸上,抚摸着肚皮,喃喃说道:“夫君,小白起他——听得高兴,这在里面踢奴家呢。”   望着她的甜蜜样子,白虎流出泪水。他扶起绮漪,走回堂中坐下。老家宰抱了首饰盒,走进里间,将之放回绮漪的妆台抽屉里。   看到老家宰走出房间,白虎想了想,吩咐道:“阿叔,你取出十七金,前去吴府,交与吴家二少爷,就说本少爷的偏院,不卖了。昨日借他一十六金,多的那一金,权作利息!”略顿一下,加重语气,“你可告诉他,就说本少爷要他识相点,收下金子,返还字据!”   见白虎真如换了个人,老家宰由衷高兴,乐呵呵地答应一声,复进绮漪房中,打开箱子,取出一十七金,匆匆走出院门。   白虎也换过一身服饰,挂上宝剑,转对绮漪道:“夫人,你好生守着,夫君出门做事去了!”   “做事?”绮漪大是惊讶,“奴家敢问一句,夫君欲做何事?”   白虎笑道:“夫人放心,不是去元亨楼!”   白虎别过绮漪,大步跨出院门,一气走到刑狱,递上牌子求见司刑。不一会儿,一名狱吏走出,引白虎走进刑狱大门,远远望到司刑已在府门外迎候。   白虎弯下腰去,深揖一礼:“白虎见过司刑大人!”   司刑回礼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请!”   二人携手进府,分宾主坐下。司刑打量一番白虎,爽朗笑道:“白少爷光临本府,可有要事?”   白虎多少有些尴尬,拱手道:“司刑大人,在下——在下此来,是想看看在下那套狱卒服是否还在?”   司刑呵呵一笑:“白少爷,不瞒您说,那套小卒服,被您前番摔在地上,再不见来,在下以为少爷不穿,就让别人穿了!”   “这——”白虎大失所望,一时怔了。   “怎么,白少爷今日为何想穿它了?”   白虎面色涨红,叹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在下如在梦中,今日梦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面,跟从大人做个狱卒,不想——”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哦?”司刑似吃一惊,点头道,“若是此说,在下倒可帮忙!”起身走到一边,拿出一套服饰,递过来,“白少爷,您试下这一套!”   白虎接过服饰一看,甚是诧异:“司刑大人,这——这不是狱卒服!”   司刑呵呵又是一笑:“莫管什么服饰,少爷只管穿上试试,看合身不!”   白虎细审衣物,见是上等丝缎,更是狐疑,目视司刑,见他不似取笑,就一件接一件地穿在身上。司刑凑前,整整衣襟,为他系上饰带,退后几步,审视有顷,满意地点点头,转对门外:“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两名狱吏急走进来。   司刑指着白虎:“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狱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狱中,掌囚职别仅次于司刑,在朝是下大夫,比一般狱卒不知高出多少。白虎始料不及,正自惊愕,两名狱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没有应声,转向司刑:“司刑大人,这——”   “白少爷,是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过奉命而已!”   “朱大人?”白虎又是一惊。   “正是!”司刑呵呵笑道,“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拿了这套衣服过来,吩咐在下说,一会儿白少爷来了,若是他仍旧想穿狱卒服,就可让他试试此套。如果合身,就予他穿吧!白少爷,您看,这套衣服,不大不小,正合身呢!”   白虎似乎仍未回过神来。   司刑转对跪在地上的两个狱吏:“愣什么?还不快点起来,陪同掌囚大人查验各牢!”   两名狱吏赶忙起身,朝白虎弯腰揖礼:“掌囚大人,请!”   ※※※   刑狱的最里面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面均是碗口粗的木栅,门也是木栅,外面挂着大锁。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处守值,四名狱卒分作两班,昼夜轮值。守值时,狱卒可隔着木栅,观察到囚牢里面的动静。   最深处一间囚室里,庞涓、孙宾各戴脚镣,靠墙盘坐。   孙宾闭目打坐,似在养神。庞涓大睁两眼,久久凝视着锁在两脚上的镣铐。镣铐甚重,是专为死囚设置的特大型青铜镣,看那样子,已是有些年头了。   庞涓观察一会儿,头也不抬:“孙兄!”   孙宾睁开眼睛,望着他。   庞涓指指脚镣:“知道这副脚镣,有多少人戴过吗?”   孙宾摇头。   “镣上有行字,写的是‘重耳十年铸’,据此算来,少说也有三百年了。这是死囚脚镣,凡戴它的人,长不过一年,短不过数日。平均起来,一年算作二人,当有六百人戴着它走向了断头台!”   已到这个时候了,庞涓竟有闲心细说这个。孙宾扭过头去,再次闭目养神。   “唉,”庞涓轻叹一声,“孙兄,你说,人生在世,如果是这样,就——就是像我们眼下这样,被关在大牢里,再让人戴上此等刑具,过一日,数一日,候着上那断头台,这——他姥姥的,岂不也是窝囊?”   孙宾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闭目养神。   庞涓恨道:“昨夜硬是让鬼迷了,信了那狗日的!若是有剑在手,想那几个泼皮,他娘的——”“咚”地一拳砸在地上。   绕来绕去,原是要说这个。孙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唉,这事儿全怪在下。庞兄要责,就责在下好了!”   庞涓抬头望向孙宾,见他平静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搅翻了的池水。孙宾贵为将门之后,又是帝丘守尉,统率逾万军卒,如今却是不明不白地跟他庞涓趟了这池浑水,被人关进死囚室里,若论起来,岂不更是窝囊?人家为你才成这样,都还没说什么,自己却在这里抱怨连连,羞也不羞!   想至此处,庞涓脸上一阵发烫,忽地起身,冷不丁站起,朝孙宾缓缓跪下。听到脚镣一阵索索响动,孙宾抬头一看,见是庞涓跪在地上,惊道:“庞兄,你——你这是为何?”   “孙兄在上,请受庞涓一拜!”庞涓倒头拜下。   孙宾亦忙改坐为跪,扶起庞涓,嗔怪他道:“庞兄,你——你这拜的是哪一桩啊!”   庞涓长叹一声,眼中泪出:“唉,庞涓身薄命贱,死不足惜,今又拖累孙兄,叫在下于心难安哪!”   “此言差矣!”孙宾急道,“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个缘字!孙宾有缘与庞兄结识,又有缘共赴死难,当是人生一大快事,何来拖累之说?”   庞涓愈加感动:“孙兄高义,庞涓今日始知。庞涓家世粗鄙,为人狂妄,孙兄若是不弃,涓愿与孙兄在此死牢之中结为兄弟。自今日始,你我情如手足,患难与共,生死不弃!”   孙宾应道:“在下能与庞兄义结金兰,共赴死难,于愿足矣!”   庞涓环顾四周,苦笑道:“孙兄,可惜此处既无香烛,也无酒肴,我们只能一切从简了!”   “结义在心,不在他物。你我有天地、神灵作证,要香烛、酒肴何干?”   “孙兄此话,庞涓听得舒服!来,我们对天地结拜!”   二人起身,相对而立,互揖一礼,面对面缓缓跪下。   恰在此时,两名狱吏引领白虎巡查过来。白虎指着这排囚室:“这是——”   一狱吏应道:“回禀掌囚大人,这一排是死囚室!”   白虎点头道:“走,看看去!”   三人一同走来,逐个囚室查看。走没几步,远远望到孙宾、庞涓相对而跪,白虎甚是惊奇,小声问道:“他们二人为何相对而跪?”   两名狱吏也看到了,皆是摇头。   白虎来了兴趣:“走,过去瞧瞧!”   三人弃过眼前几个囚室,径直走向最后一间,隔有十几步远,就已听到庞涓正在对天盟誓,誓曰:“苍天在上,大地作证,庞涓与孙宾于死囚室义结金兰。庞涓年幼为弟,孙宾年长为兄。倘若苍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庞涓誓与孙兄生死相依,富贵与共。若违此誓,万箭穿心!”   庞涓誓毕,孙宾亦誓道:“苍天在上,大地作证,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誓毕,二人对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又相对拜过,方才起身。听到人语声,二人转身。庞涓抬头,一眼望到木栅外面的白少爷,既惊且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揉了几揉,盯住他不放。   许是因为庞涓的脸上没了那套络腮胡子,许是因为白虎压根儿不曾想到龙爷会在这儿,竟是未能认出。   白虎站了一会儿,转身欲走,庞涓急急叫道:“白少爷!”   听到囚犯直呼他的名头,白虎大吃一惊,转身细看庞涓,迟疑道:“怎么,你认识本府?”   庞涓吃不准他是故意不认,还是将昨日之事真的忘了,因而没再说话,只拿眼睛死盯着他。白虎又想一会儿,仍旧想不起,问道:“你是何人?”   听他说出此话,庞涓当即阴下脸来,冷冷说道:“白少爷既不认识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关少爷之事!”   白虎被他说得莫名其妙,扭头看着两位狱吏,手指庞涓:“此是何人?”   一个狱吏应道:“回大人的话,他们二人皆是上大夫府上辰时送来的,说是缉捕归案的在逃凶犯,左边这个名唤庞涓,右边那个名唤孙宾,是庞涓同谋!上大夫特意交代,他们是朝廷钦犯,犯下不赦之罪,只待司徒大人报请陛下批过,即行问斩!”   白虎手指庞涓:“你说此人名叫庞涓?”   “正是。”   “上大夫可曾说过,此人所犯何罪?”   “回禀大人,小人查过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顽劣!”   “哦,如何顽劣?”   “此人本系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唤庞衡,曾是周室缝人。四个月前,此人潜入上大夫府中,因贪图钱财,谋杀曾经听到凤鸣龙吟的渔人和樵人,抢走陛下的三十赏金。此人携金而逃,却被护院罗文发现。此人凶性大发,将罗文杀死灭口,潜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儿拒捕,杀死官军多人,再次逃逸。官军正在四处捕他,不料他又潜回安邑,深夜潜入上大夫府中,再欲行凶,幸为早有防范的家丁所擒!”   庞涓听闻此言,冷笑一声,也不辩解,只是盯住白虎,再次问道:“白少爷,你是真的记不起在下了?”   庞涓越是这样说,白虎越是觉得面熟,闷头又想一会儿,陡地一拍脑袋:“嗯,在下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你是否去过元亨楼,掀翻过那里的赌台?”   庞涓点头应道:“看来,白少爷倒还有些记性。白少爷再想想看,在元亨楼里,还有一个自称龙爷的,白少爷可否记得?”   听到“龙爷”二字,白虎大吃一惊,细看庞涓,这也认出他来,失声叫道:“恩——”   后面的“公”字未及说出,白虎猛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打住,朝庞涓点点头,咳嗽一声,大声说道:“什么龙爷、凤爷,在下不曾认识,想必是你认错人了!”转对两名狱吏,“既然此人如此顽劣,你们可要守得严些。万一让他走掉,就吃罪不起了!”   白虎故意将“走掉”二字说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诉庞涓,他已心中有数,早晚必来救他。庞涓何等样人,心中早已明白,急忙叫道:“白少爷既然记不清在下,想是庞涓认错人了。庞涓还请白少爷转告陈轸那个奸贼,就说我走到阴曹地府,也必来拿他!”   见白虎三人走远,庞涓情不自禁,仰天爆出一声长笑。   ※※※   掌囚府紧挨司刑府,是独门院子。白虎与两个狱吏回到府中,使二人尽数召来属下吏卒,逐一见过,免不得吩咐几句,让他们各司其职,众人也都喏喏应过。白虎让他们散了,转对两个狱吏道:“你们好好守值,在下有点小事,欲去司徒府一趟!”   听闻是面见司徒大人,狱吏忙道:“大人稍候片刻,下官为您唤车去!”   白虎惊道:“唤车?什么车?”   “大人的轺车呀!”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狱卒服的中年御者赶来一辆青铜轺车,停在门口。狱吏手指御者对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时出行,吩咐他一声就成!”   白虎未及说话,御者已拿过一只垫脚矮凳,摆在车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请!”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车中:“司徒府!”   白虎的马车行至司徒府,远远看到陈轸从府中走出,与朱威作别后乘车离去。朱威正要回府,见白虎过来,又立住脚步,候在那儿。   白虎远远停下,跳下车子,疾走几步,在朱威前叩道:“下官白虎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笑道:“掌囚大人请起!”口中说着,人已走到跟前,将他亲手拉起,上下端详一阵,“嗯,这套衣服穿上,像个大夫了!”   白虎却是无心扯别的,直入主题:“司徒大人,下官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此地不是说话处,府里请!”   二人走进府中,白虎再次跪下,什么也不说,声泪俱下。   朱威一怔,赶忙将他拉起:“掌囚大人,你——这是为何?”   白虎泣道:“司徒大人,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记得,记得!”朱威呵呵笑道,“不仅记得,简直就是历历在目啊!白虎,此番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孙衍,还有老家宰、绮漪等,心中别提多高兴了,打算忙过眼前几日,待陛下聘任你的诏书下来,大家一道去一趟白相墓地,将此喜事祭告相国大人!”   白虎急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   朱威怔道:“那——你想说什么?”   “您记得昨日那个龙爷吗?”   “当然记得。那小子是个人才,公孙衍对他赞扬有加,回来的路上,屡次向我提及此人。我打算得空就去访他一趟,荐他到朝中做事。哎,顺便问一句,你知道龙爷现在何处吗?”   白虎点头,含泪道:“司徒大人若要访他,可到下官的死囚室去!”   “死囚室?”朱威惊道,“龙爷怎么会在那儿?”   “龙爷是假的,他的真名姓庞名涓,就是官府几个月来一直通缉的在逃钦犯!”   朱威惊得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将他在死囚室中看到的及两个狱吏的介绍概要讲述一遍,朱威叹道:“唉,我知道此人,是被逼的。几个月前,公孙鞅与陈轸、公子卬结成一伙,想让君上称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对。陈轸听说庞涓之父庞缝人能做王服,要他缝制,庞缝人不肯。陈轸强逼,庞家遂成这样。陈轸自以为他的这些事儿神不知,鬼不晓,如何瞒过我去?”   白虎急道:“庞家既有如此冤屈,我们何不放掉庞涓?”   朱威连连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庞涓杀人,皆是结过案的,刑狱前去验过,人证物证俱在。而庞缝人被逼做衣之事,因庞缝人、罗文已死,却是无从查起,单凭庞涓的一面之词,根本无法洗脱!再说,此事早成定案,想翻过来,难呐!”   “朱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朱威却似想起什么,抬头又问:“方才你说,庞涓那个同谋,是卫人孙宾?”   白虎点头道:“是他自己说的。他在盟誓时说,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朱威沉思有顷,自语道:“不会是帝丘守尉孙宾吧!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白虎一怔:“为何糟了?”   “那个孙宾是春秋名将孙武子后裔,其祖父孙机是卫相国,我曾与他见过一面,甚是敬服他的为人,可谓是忠勇俱全,体恤民情,堪与白相国比肩。孙机在卫十余年,卫国大治。若不是陛下兴师征伐,卫国本是一片乐土。其父孙操是平阳守丞、叔父孙安是平阳守尉,上将军伐卫时在平阳屠城,二人皆以身殉国,为孙门全了名节。不久前听说,平阳发生瘟疫,孙相国前去探望疫民,染病仙去。如此算来,孙氏一门,只有这个孙宾了。如果真是此人,上将军本是记仇之人,必不饶他。陛下因有河西之败,也必将气撒在此人身上!”   “司徒大人,如此看来,于公于私,于情于义,我们都得救下他们才是。”   “这是通天大案,如何能救?再说,陈轸也不是好应付的。方才他来,为的就是此案,说是陛下甚是关注,要我秉公处置。这是在拿陛下压我,我敢说,此时没准儿他就在陛下那儿。唉,眼下看来,二人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怕难逃死罪。”   白虎急了,跪下求道:“司徒大人——”   朱威沉思有顷,抬头说道:“你看这样如何?这件事情你只当没有告诉我,我也压根儿不知情。你可去找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救二人之命。”   白虎听了,不及告辞,起身走向门外,急急跳上车子:“快,到公孙衍家。”   白虎见过公孙衍,将情由细说一遍。公孙衍思忖有顷,呵呵乐道:“朱司徒已经答应放走他们,你还跑来找我干什么?”   白虎愣了:“他——他何时答应的?”   公孙衍呵呵又是一笑:“看你这脑筋,就不会拐个弯儿。你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眼下就在你的手里,司徒说他压根儿就不知情,你也从未告诉过他,分明就是要你放人!”   “可——刑狱守备甚严,在下如何去放?”   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有个一个方儿,少爷或可一试。”   ※※※   在白虎穿上掌囚服的第三日,魏惠王的正式任命诏书也下发到刑狱。朱威宣完诏书,白虎显得特别高兴,对司刑揖道:“下官蒙府上荫佑,无尺寸之功却得此位,甚是过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聊表谢意!”   司刑忙道:“白少爷不说,在下也在寻思此事。在此狱中,迎来送往本是常情,吏员升迁调动,均要庆祝一番。公子浪子回头,又蒙主君钦点,庆祝更应隆重一些才是。这样吧,由在下张罗,刑狱所有吏员均到元亨楼小酌一番,少爷意下如何?”   “下官谢大人恩典。下官初来乍到,不能厚此薄彼,因而想请狱中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部属,无论吏员狱卒,皆喝一杯,可刑狱重地,须臾离不开人,却是为难!”   司刑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这个好办,由在下出面,将酒菜叫到狱中,大家就在狱中热闹一番,庆贺、守值两不耽搁,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白虎从袋中摸出十金,递与司刑,“这点小钱,大人暂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尽由大人作主!”   司刑赶忙推却:“为公子庆贺,何能再用公子的钱?”   “大人若不拿去,这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推辞不脱,只好接过十金,安排属下分头操办。   向晚时分,掌囚府中开始吆五喝六,杯盘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尽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强陪饮一爵。   酒过三巡,见司刑及众狱吏俱已醉了,白虎提过酒壶,带上两只大碗,拿上一只烤鸡,二斤牛肉,径直走向死囚室方向。两名守值的狱卒听到脚步声,迎出一看,见是白虎,急急叩拜于地:“小人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放下酒具,亲手将他们扶起:“今日本府大喜,大家皆在畅饮,你们二人却在守值,实让本府过意不去。来来来,本府陪你们小饮几碗!”   掌囚大人亲自问候,这又敬酒,两名狱卒感激涕零,跪下叩道:“小人谢大人恩典!”   白虎将烤鸡撕成碎块,与牛肉放在一道:“来来来,咱们边吃,边喝,顺便唠叨一会儿!”   两个狱卒道:“谢大人赏赐!”   白虎陪两人各饮几碗,拉一阵儿家常,得知二人一个叫冯贵,一个叫陈淇,皆是有家室的实在人,迟疑半晌,终是狠下心来,转过话锋:“牢室里可有动静?”   冯贵应道:“回大人的话,并无动静!”   “此处是狱中重地,差错不得。本府也算是新官上任,大家又都在那儿狂欢,本府甚是放心不下,想去查看一下,你们可否陪我走走?”   冯贵、陈淇赶忙放下酒碗和手中鸡块,拿袖抹过嘴巴,打了火把,引领白虎挨牢查看。查至最后一间,白虎指了指牢房:“冯贵,听说他们是钦犯,可得守得严些。你打开牢门,本府进去看看!”   冯贵打开牢门,与白虎一道进去。庞涓、孙宾早知白虎用意,躺在地上只不作声。   白虎盯住二人看有一会儿,抬头问道:“他们的脚镣能打开吗?”   冯贵指指腰间钥匙:“回大人的话,死囚的脚镣是通用的,这把钥匙均可打开!”   白虎点点头,走出牢门。冯贵正在锁门,白虎陡然拔剑刺死陈淇。冯贵听到后面声响,回头一看,见陈淇已闷声倒地,一时惊得呆了。白虎拔出宝剑,将剑尖对准冯贵的胸膛。   冯贵吓得两腿发颤,结巴道:“大——大人!”   白虎长叹一声:“唉,冯贵,待会儿见到陈淇,你就对他说,是本府对不住你们,你们的家小,自有本府养着!”话音刚落,剑尖已透冯贵后心。   白虎从冯贵腰间拔出钥匙,推开牢门,打开庞涓、孙宾的脚链,又将冯贵、陈淇的尸体拖入囚室,拔出他们的佩剑,递与庞涓、孙宾各一柄,叫庞涓、孙宾脱下二人的服饰套在身上,急急说道:“恩公,此地不是说话处,快随我走!”   庞涓略一思索,用手指饱蘸了两个狱卒的血,在墙上飞快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庞涓。”   庞涓写完,与孙宾远远跟在白虎后面,径朝外面走去。   快到刑狱大门时,白虎让二人装作醉状,相互搀扶了,蹒跚着走出。门卫早知里面办酒,又见二人一身狱卒打扮,已是大醉,哪里辨出真假,任由二人走出门去。   出刑狱之后,二人在一处阴影下略候一时,见白虎匆匆出来。庞涓喊住他,三人飞速沿着街道,奔至城墙边。因无战事,城墙上并无兵士。三人选好较为隐蔽之处,白虎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拿出两套衣服,让二人换过,又取出一条绳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这一切,白虎方才扑地叩拜于地:“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急急拉起:“白少爷快快请起!”   白虎起身。   庞涓嗔道:“少爷拜的是哪一出?若是叩拜,也该在下拜少爷才是!若无少爷,庞涓一命休矣!”   “恩公万不可说出此话。没有恩公,白虎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庞涓手指孙宾,“白少爷,这是孙兄,是在下在牢中结拜的义兄!”   白虎揖礼:“白虎见过孙兄!孙将军大名,在下久仰了!”   孙宾回揖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您这样放走我们,上面查出,就是死罪!”   “孙兄放心,此事当由在下料理。事不宜迟,你们快走!”白虎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入庞涓手中,“恩公拿上这个,快快下城!”   庞涓接过一看,沉甸甸的却是一只钱袋,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朝白虎深揖一礼,转身缒下城去。孙宾拱手别过,亦缒下去。   白虎与二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没入黑暗中。   ※※※   上大夫府中,陈轸正在书房里写字,戚光急急进来,不及见礼,哑着嗓音道:“主公,出——出大事了!”   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   “庞涓他们——逃了!”   陈轸心头一沉,瞪大眼睛望着戚光,似是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   “说是昨日半夜,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缒城逃走了!”   陈轸眉头紧皱,抬头问道:“朱威知道不?”   “小人探过了,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之职,具表奏过陛下了!”   “哦?”   戚光凑前一步,小声说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数日,就让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个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   “血书?是何血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候我三年!”   陈轸心头一凛,半晌,长叹一声:“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现出一股子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吞,做事却狠,竟敢——”   “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陈轸沉思许久,摇头道:“参他要有凭据。刑狱是他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然早有应对。再说,元亨楼之事,公孙衍想必知情。他们二人早就串在一起了,我若告他,他必回头反咬于我。眼下元亨楼声名狼藉,陛下或有所闻,倘若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既是国戚,又手握重权,陛下对他亦信任有加。眼下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何能为这小事自乱方寸?”   “主公看得远,小人叹服!”   陈轸冷冷说道:“至于姓庞这厮,量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查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你可放出话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本府悬赏百金!”   “小人遵命!”   ※※※   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一日已到韩境。   既至韩境,二人也就松下一口长气,信步走去。行有数里,赶至一个三岔道口,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庞涓走到前面,看过旁边的路标,对孙宾道:“这两条路,一条往南,可到宜阳,另一条往北,可到上党,孙兄,我们当去何处为好?”   “贤弟欲至何处?”   “在涓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   孙宾沉思有顷:“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会欲速不达,大仇未报,自己反受其害!”   “孙兄所言甚是!”庞涓点头道,“何去何从,在下真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   “在下此番出来,原是要去云梦山的。”   “云梦山?去那儿何干?”   “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甚是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个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过河水,直去云梦山中,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   庞涓笑道:“看来,我们兄弟是前生有缘,想躲也躲不去的。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   孙宾亦笑一下:“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因而欲拜先生,求学用兵之道!”   庞涓眼睛大睁,不无兴奋:“用兵之道?这也正是在下心中夙愿!”   “哦?贤弟既有此说,我们兄弟何不同往云梦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   “好!待在下学有所成,再来找那奸贼算账!”   孙宾望着两条岔道:“贤弟,此去云梦山,哪一条路好走?”   庞涓指指朝北方向:“就这一条!”   ※※※   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姿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心情也如眼前的秋情秋景一样,四只脚更是越走越起劲儿。他们转过几道弯,走进一条山谷,看到谷口竖着一石,上面刻着“鬼谷”二字。   二人在石旁肃立片刻,对石头各揖一礼,方才抬腿入谷,内心虔诚就如朝圣一般。二人沿着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果见前面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坐着一个小孩。走近一看,他们认出是在洛阳见过的童子,心中大喜。童子盘腿闭眼,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草坪上。   张仪上前一步,揖道:“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刚进谷中,童子就已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做出来的。   张仪知他是在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提高声音:“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来时,是否看到一块刻有大字的石头?”   张仪点头道:“看到了!”   童子再次闭上眼去:“既然看到了,你还问个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对苏秦苦笑一声:“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在吗?”   童子缓缓起身,朝草舍里喊道:“蝉儿姐,有客人到!”   一不会儿,一身山民打扮的玉蝉儿走出屋子,见是张仪、苏秦,陡地一怔,旋即镇定下来,款款走来。   一眼看到玉蝉儿,张仪的心就咚咚狂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整个就如呆了一般。   苏秦亦吃一惊,小声冲张仪吟道:“是雨公主。”   张仪仍旧愣在那儿,似是没有听见。   玉蝉儿走到童子身边,停住脚步。童子见他们仍在发愣,大声叫道:“蝉儿姐来了,有话快说!”   苏秦拿手肘碰碰张仪,张仪打个惊怔,陡然醒来,趋前一步,揖道:“在下张仪见过雨公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认错人了,此地没有雨公主!”   张仪一愣,又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仙姑!”   玉蝉儿依旧冷冷说道:“此地也没有仙姑,小女子名叫玉蝉儿!”   张仪只好再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玉蝉儿姑娘!”   玉蝉儿回揖一礼:“两位士子到此幽谷,有何贵干?”   “回姑娘的话,我们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请问二位,拜见先生所为何事?”   “这——”张仪不好再说,转望苏秦。   苏秦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拉开腔调唱道:“在下洛阳苏秦,苏秦见过姑娘!王城路遇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姑娘帮忙!”   玉蝉儿见他不再结巴,反倒唱得有趣,加之在宫中也已发生过锦囊之事,脸色顿时晴朗起来,回揖一礼:“玉蝉儿见过苏士子,请问士子锦囊何在?”   苏秦从怀中掏出锦囊,双手呈上。玉蝉儿示意,童子上前接过,转交给她。   玉蝉儿拆开锦囊,略看一遍,还与苏秦道:“士子有此锦囊,想必与先生有缘。只是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无法容留士子。请士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之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急问:“姑娘可知先生何时归来?”   不待玉蝉儿说话,童子接道:“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   张仪惊愕,望向苏秦:“苏兄,这——”   苏秦再次长揖,唱道:“恳求蝉儿姑娘,再帮一个大忙;可否容留我等,谷中恭候先生?”   玉蝉儿应道:“两位士子愿留谷中恭候先生,小女子并无异议。只是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两位公子何以栖身?”   张仪一听有门儿,赶忙说道:“姑娘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我们绝不打扰姑娘!”   童子应声接道:“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可这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睛一眨:“小兄弟,告诉你吧,到了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童子斜一眼张仪,嘻嘻笑道:“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花豹,特会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若是夜半子时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士子可就——”   张仪吃他一吓,正自心惊,苏秦唱道:“姑娘好心容留,苏秦谢过姑娘。至于何处栖身,我们自有主张!”   “既然两位士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吧!”玉蝉儿说完,一个转身,款款走回草庐。   苏秦看看日头,示意张仪,自己率先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张仪跟上,与苏秦一道登上一处高坡。苏秦放眼四望一番,下坡走到离草庐二百步开外的一个山窝子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甚为满意,朝张仪点了点头。   张仪不明就里,不无奇怪地望着他:“苏兄,你——这是干啥?”   苏秦唱道:“此处适宜读书,可以起房造屋!”   “起房造屋?如何起房造屋?”   “贤弟请取斧锯,随我进林伐树!”   张仪走到草庐前,向童子讨借斧锯。童子拿出一把斧子,说是只有斧子,没有锯子。张仪看看斧子,还算锋利,拱手谢过,别在腰间,与苏秦一道走到山上,不多一时,两人已是各扛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吭哧吭哧走下山来。   二人埋头干到天黑,山窝子里已经堆起十余根木头。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与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道又上山去,干到天黑,大小树林再次扛回数十根。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二人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铺在地上。再后是搬运石头,割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用的各种料材。   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子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在房顶,开始铺缮最后一捆茅草。   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处,站在那儿,眯缝两眼凝望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   苏秦环顾左右,见彻底完工了,这也爬下木梯,朝张仪扬了扬手。张仪飞跑过来,嘻嘻笑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真得学那有巢氏哩!”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童子的叫声:“两位士子,蝉儿姐叫你们吃饭哩!”   听到玉蝉儿赏饭,两人皆是一怔。   张仪喜道:“苏兄,快,二公主必是瞧见我们这些日来辛苦,犒赏我们哩!”   苏秦搓搓两手,拍打几下身上,抖去衣服上的草屑子,腼腆地笑了。   ※※※   草庐外的草地上,童子已在一条石几上放着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蝉儿盘腿坐在草地上,看二人一眼,笑道:“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朝童子丢了个眼色。   童子拿起碗、勺,舀满两碗,一人面前各摆一碗。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好香啊!”转向玉蝉儿,“是姑娘烧的?”   童子接道:“当然是蝉儿姐烧的!”   张仪有心巴结,脱口赞道:“啧啧啧,张仪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此话,怕是饿出来的。”   张仪扭头朝向苏秦:“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   亦在喝粥的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   张仪朝玉蝉儿笑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   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转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好,也不及苏士子唱得好!”   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着苏秦:“童子甚想知道,苏士子为何总要唱歌呢?”   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   童子故作思考一下,点头道:“嗯,童子明白了。苏士子如果说话,就会结巴,而唱起歌来,就不会结巴了,是不?”   苏秦点头。   童子又想一会儿:“苏士子,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士子总不能一直编那许多词儿吧?”   此话点到了苏秦的死处,他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童子同情起来,看着苏秦,轻叹一声:“唉,说话结巴真不方便,苏士子,您想没想过治好它?”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玉蝉儿笑了,转对童子:“你放心吧,此病先生能治。先生留与苏士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他的口吃。只是士子来得不巧,刚巧遇到先生云游,这才误了。”   经玉蝉儿这一说,苏秦、张仪心头皆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是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自去喝粥。   童子一拍脑门:“蝉儿姐,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先生临走出时,曾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是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那儿,过这么些日子,竟是将它忘了。”   玉蝉儿沉思有顷,点头道:“嗯,若是此说,这包药丸,想必是先生留与苏士子的。你去拿来看看。”   童子应过,不一会儿,提着一只药包走出草堂。   玉蝉儿拆开一看,高兴地说:“快看,正是先生留给苏士子的,还有话呢。”   玉蝉儿拿出一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口吃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   苏秦拿过看了,放下饭碗,“扑通”跪在地上,望空泣拜:“先生,苏秦——”   许是过于激动了,苏秦连拜三拜,只是将头埋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张仪见他埋得久了,伸手拉他起来,呵呵笑道:“苏兄,你不要只顾高兴,忘了先生的话。先生说了,要你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你唱这么久了,也该吟上一吟!来来来,先吟一首诗,就‘关关雎鸠’!”   苏秦点点头,见玉蝉儿、童子都在拿眼睛望他,当下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苏秦一口气吟出来,果是不见结巴。   张仪连声鼓掌:“真是绝妙主意,苏兄吟咏起来,哪里像个结巴?”   苏秦腼腆一笑,朝玉蝉儿、童子各揖一礼,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苏秦谢过童子!”   玉蝉儿、童子各还一礼。童子咯咯笑道:“果是吟了好,不用编词儿,苏士子想说什么,尽可顺口吟出了。”   苏秦朝童子也是一笑,正欲说话,却见玉蝉儿将那包药丸递过来,扫过苏秦、张仪一眼,话锋一转,缓缓说道:“苏士子,先生留与你的锦囊何在?”   苏秦伸入袖中,将锦囊取出,双手呈上,吟道:“回禀姑娘,锦囊在此。”   玉蝉儿接过锦囊,看也不看就纳入袖中,朝二人各揖一礼:“苏士子,先生在锦囊里答应你的,已经兑现了。两位士子再住下去,就是多余。”指着盆中的稀粥,“这锅稀粥,就算是小女子为两位饯行吧。两位士子吃饱喝足,就可下山去了!”   此话一出,苏秦、张仪尽皆失色,尤其是张仪,简直是呆如木鸡,手中的木碗歪在一边,尚未喝完的稀粥从倾斜的碗里流出来,滴落在草地上,他竟是浑然不觉。   童子急了,大声叫道:“张士子,快,你的粥,全都流到地上了!”   张仪打个惊愣,低头扫稀粥一眼,再次抬头,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玉蝉儿。   玉蝉儿回望过来,冷冷说道:“张士子,你这样看着我,却是为何?”   张仪似也回到现实中,将碗放回几上:“蝉儿姑娘,若是此说,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拿过他的木碗,指着它扑哧笑道:“张士子,你这碗都快见底了,你却说不喝,如何能行?”   张仪发起倔来:“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里的,在下还出来就是!”说完,走到一边,伸手在嗓眼里抠了几抠,不一会儿,大半碗稀粥竟然全让他呕了出来。   玉蝉儿冷冷地看着他,见他呕毕,才又说道:“张士子,这碗稀粥,只是小女子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无话说。”走到石几前面,拿起苏秦放下的木碗,将碗盛满,双手递与苏秦,“苏士子,你不会也不喝吧!”   苏秦双手接过,弯腰朝玉蝉儿鞠一躬,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   “苏士子只要喝下这碗稀粥,就算谢了!”   苏秦二话不说,将一碗稀粥呼呼几口,就将大半碗喝下肚去。   张仪见她这般,真正急了,话也说不成句:“上——上苍作证,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蝉儿冷冷望他一眼,截住话头:“张士子,苏士子,你们看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该的。小女子既不会感激,也不会伤情。只是这道谷中,两位士子不能住了,也没有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恳请二位下山去吧,否则,先生若是回来,必会责怪小女子的!”   苏秦已看出来,玉蝉儿铁了心要赶他们下山。此前他们早已议定进山学艺,还未见到先生,竟然就被赶下山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苏秦放慢喝粥速度,勾头思忖对策。待一碗稀粥喝完,苏秦也似想好了,将空碗放回几上,朝玉蝉儿再鞠一躬,吟道:“苏秦再谢姑娘美粥!”   “小女子的话,苏士子尚未回复呢?”   苏秦拖长声音,半吟半唱:“苏秦这就回复姑娘!”捧起药丸,“先生留下药丸,只说能治在下之病,可药丸是否灵验,仍是未知。再说,此药服下,在下若有什么不适,却又如何是好?姑娘原本仁慈,在下恳请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再留数日,一则观望此药疗郊,二则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口吃,于在下就有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在下也得见上先生一面,当面致谢才是!”   苏秦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玉蝉儿倒也无话可说,硬要驱赶他们,显然已是不妥,遂将两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蝉儿姐,苏士子既如此说,就让他们留下来算了。反正谷里也没外人,先生又不在,多两个会说话的,岂不热闹?”   玉蝉儿白他一眼,转对苏秦:“苏士子既然还想再候几日,就请自便,小女子回屋去了!”   看到玉蝉儿转过身去,款款走进屋中。张仪两步跨到石几跟前,将盆中稀粥尽数盛过,连喝数口,抿抿嘴由衷叹道:“乖乖,这个小女子真能整人!在下服了!”   ※※※   接下来是数日阴雨。因有两间草屋,苏秦、张仪的日子甚是好过。   这日午后,苏秦拉上张仪,准备前往林中,采些野菇以改善生活。   二人背起竹篓,走出房门,正欲拐上山去,童子从草堂那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远远喊住他们,及至走近,神秘兮兮地说:“两位士子,我来告诉你们,先生云游,方才回来了!”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啪”地扔下竹篓,赶回草舍,匆匆换过衣冠,走进鬼谷子的草堂。   听到说话声,玉蝉儿迎出来。   张仪揖道:“听说先生回来了,我们特来拜见,烦请姑娘禀报一声!”   玉蝉儿指指刚刚挂起来的竹帘:“先生刚回,正在午休!”   苏秦、张仪隔帘望去,果见先生帘后端坐,似已入定。张仪、苏秦二话不说,膝盖一软,对帘跪下,叩在地上恭候。   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纹丝不动。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仍是纹丝不动。   张仪以肘碰一下苏秦,苏秦侧脸望他。张仪低声道:“不知怎么的,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苏秦吟道:“贤弟所为何事?”   张仪朝竹帘里面努一下:“你说,先生他——该不会记恨洛阳之事,不容我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已张开两臂,前后左右舒缓几下,出声吟道:“萧萧兮谷风,幽幽兮山林。佳人兮有约,悠悠兮我心。”   张仪一惊,吐下舌头,伏头于地。   玉蝉儿听到声音,缓缓走入帘后,对鬼谷子禀道:“山外两位士子求见先生,已经恭候多时了!”   鬼谷子道:“哦,有客人来,撤掉帘子吧!”   玉蝉儿撤去竹帘,鬼谷子旋过身子,正对二人。   苏秦、张仪连拜三拜,伏于地上。   鬼谷子呵呵笑道:“老朽云游多日,今日方回,本欲稍歇片刻,不想一定竟是几个时辰,让客人久等了!”   苏秦吟道:“晚辈冒昧来此谷中,有扰先生宁静,还请先生宽恕。”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老朽想起来了,你就是洛阳那位客官。是老朽请你来的,怎能说冒昧呢?老朽云游之前,已将配好的草药留于谷中,童子可否交与客官?”   苏秦再拜,吟道:“晚辈已按前辈所嘱,每晚一丸,服过一些时日了!”   鬼谷子点头道:“嗯,服了就好。对你来说,这些药丸虽能软舌,却不紧要!”   “前辈是说,”苏秦急了,“晚辈之病,连这些药丸也不济事?”   “是的。”鬼谷子应道,“你的口吃非先天所致,乃后天养成。你心气甚高,却无自信。于你而言,口吃并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苏秦沉思有顷,再拜于地:“晚辈谢先生指点迷津!”   鬼谷子的目光转向张仪:“哦,这位客官,老朽也想起来了。你别是追进山来扯老朽的招幡么?”   张仪打个惊愣,全身一寒,赶忙叩道:“晚生不敢!”   “既然不是来扯招幡的,你来此处何事?”   “我——”张仪眼珠儿一转,“晚生愿赌服输。先生神算,句句灵验,晚生输与先生三个响头,特来奉还!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三个响头!”   话音落处,张仪不由分说,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好了,”鬼谷子点头道,“三个响头老朽已经收下,你可以走了!”   张仪急了,忙以臂肘碰碰苏秦。   苏秦吟道:“晚辈还有一求,乞请前辈允准。”   “是求卦否?”   “晚生非为求卦。晚辈此来,疗治口吃倒在其次,首要是恳求先生允准一事。”   “客官请讲。”   “晚辈乞请先生容留我二人随侍左右,听先生教诲。”   鬼谷子沉吟半晌,转向张仪:“这位客官,你也这么想么?”   张仪赶忙拜道:“晚生不才,欲与苏士子一道,求拜先生为师!”   鬼谷子点点头,缓缓说道:“好啊,你二人有心求学,可喜可贺。时下学者如林,大家鹊起,有孟轲之流治仲尼儒学,有庄周之流治老聃道学,有随巢子之流治墨翟墨学,有公孙鞅、申不害之流宣扬法学,有惠施、公孙龙之流开名实之宗,有淳于髡、邹忌之流以隐语取胜,有桓团之流以诡辩盗名,还有杨朱、彭蒙、田骈、慎到之辈,皆是大家,无不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列国更是学宫林立,学风骤起,老朽问你,你们缘何不去投奔他们,反而来此深山老林,求拜一个山野老叟呢?”   听到鬼谷子一连说出这么多名字,张仪豪气陡来,出口应道:“晚生遍观百家学问,或宣扬大道,或彰显小技,多为矫饰之术,不堪实用!”   鬼谷子点下头,态度和蔼:“为何不堪实用,客官能详言否?”   张仪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庄之学远离尘嚣,提倡无为而治,而方今天下,若是无为,根本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道以仁义为本,以礼乐为准,而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不仁不义,也是难行;墨、杨之学修身有余,治世不足,是以诸侯弃之不用;刑名之学,只求以力服人,难以驰远;名实之争、诡辩之说,纯属矫饰做作,不堪取用;至于用兵之要、阴阳之术、商贾之道、农桑之论,凡此种种,虽说有用,无不过于褊狭,不足以救当今乱世!”   鬼谷子缓缓说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道山沟里来了!”   “正是!”张仪顺口应道,“晚生听闻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学问无所不知,遂与苏秦奔波千里,赶赴此地,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准允!”言讫,再拜于地。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缓缓说道:“张士子别是听错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实无所知,何来经天纬地之才?再说,方才听你所言,百家学问已尽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纵使读过两册书,哪能及你?老朽门前流淌的不过是条小小山溪,容不下你这一条大龙啊。”   鬼谷子此言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张仪由头顶寒到脚心,连连叩头:“晚辈失言,请先生海涵!”   鬼谷子的声音依旧十分和善:“言为心声,何失之有?”转向玉蝉儿,“蝉儿,天色已晚,可让这位客官在谷中暂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已经起身,径入洞中。   张仪一急,口叫“先生”,爬起来就要追去,却被玉蝉儿挡在前面,伸手拦住:“张士子!”   张仪又羞又急,看她一眼,悻悻地与苏秦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张仪抱头闷坐一时,缓缓起身,一声不响地收拾行李。苏秦看到,扭头也朝自己房间走去。张仪心头一怔,跟过去一看,见苏秦也在收拾行李。   张仪急道:“苏兄,你——你这是为何?”   苏秦吟道:“跟贤弟一道下山!”   张仪将他拦住:“先生只说让仪下山,没说让苏兄下山,苏兄自应留在谷中才是,收拾什么行李!”   苏秦退后一步,在榻沿上坐下,长叹一声:“唉,贤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张仪见苏秦说得真切,心中感动,苦笑一声,朝嘴巴上猛掌几嘴,恨道:“都怪在下这张臭嘴,这——这——这真是活该呀我!”   苏秦沉思一时,缓缓吟道:“贤弟稍候一时,容在下再去求求先生。”   “只怕苏兄求也没用!”   苏秦吟道:“贤弟何说此话?”   张仪叹道:“唉,在下原以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谁想他竟如此小气!显而易见,先生必是记恨在下在洛阳犯下的狂妄旧事,不肯容我!”   苏秦也不回话,径自走出草舍,来到鬼谷草堂,见过玉蝉儿,说明来意。玉蝉儿走进洞中,不一会儿,出来对苏秦道:“苏士子,先生愿意见你,请进!”   鬼谷草堂顺山势而建,堂中有条甬道,直通一个山洞,草堂、山洞连成一块,浑然一体。苏秦跟在玉蝉儿后面,七拐八转,走至一处,上面挂着布帘。   玉蝉儿候立帘外,小声禀道:“先生,苏士子来了。”   “让他进来。”   玉蝉儿掀开布帘,对苏秦让道:“苏士子,请。”   苏秦进去,叩于地上,吟道:“晚辈叩见先生。”   鬼谷子开门见山:“你是来替张士子求情的吧!”   “正是。”   “说吧!”   “晚辈与张士子在洛阳义结金兰,情如手足,约定同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今先生不留张仪,唯留晚辈。晚辈若是独留鬼谷,有违结义盟誓。晚辈是以斗胆恳求先生,一并留下张士子,乞请先生恩准!”   “在此谷中,唯有天道,没有忠义。老朽留你,一是老朽与你有约在先,二是观你天性纯朴,颇有心力,若是苦修勤练,或可成为道器。如果你无法忘却世间忠义,就同张士子一道下山去吧!”   苏秦思忖有顷,叩首再吟:“恳请先生再容晚辈一言。晚辈先天不足,资质愚钝,才华学识远不及张士子。晚辈心虽有余,力却不足,若是留此修炼,恐怕有辱师门,是以愿代张士子下山,乞请先生容留张士子践约修学!”   鬼谷子摇摇头,轻叹一声:“唉,你好糊涂,这修身悟道,难道也是可以随便拿来转让的?”转对玉蝉儿,“蝉儿,这位客官说他先天不足,资质愚钝,已无信心在此修炼。他若愿走,就让他一并走吧!”   玉蝉儿走过来,朝苏秦揖道:“苏士子,请!”   苏秦耷拉了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回草舍。   天色昏黑,张仪看不清苏秦的表情,只见一个黑影远远走来,知是苏秦,赶忙迎上:“苏兄——”   苏秦走到近前,轻轻摇头。   张仪仰天爆出一声长笑。   苏秦大是惊异,吟道:“贤弟——”   张仪笑过一气,径回屋中,将早已打好的包袱斜挂在肩上,朝苏秦揖道:“在下早就料到是此结局!哼,张仪我一生历师无数,服谁来着?此番好歹寻到一个先生,我这里虔心敬意,拜他为师,他却支起琴弦,摆起谱儿来!苏兄,毋须待到明日,你我就此分手,张仪这就下山去也!”   苏秦拦住他,吟道:“贤弟,山道难走,又黑灯瞎火的,再急也不在此一时。且待明日,在下与贤弟一道上路就是!”   张仪惊道:“怎么,苏兄也走?”   苏秦吟道:“在下主意已定,方才已经别过先生了!”   “苏兄,”张仪大惊,急道,“这——这如何能成?方才小弟所言,不过是些气话,苏兄何能当真?小弟看得出来,老夫子肚里确有真货,苏兄能够留下学艺,当是上天造化。张仪不是不想拜师,而是没有这个福分!苏兄,张仪求你了,你我兄弟一场,好歹也要听仪一言,万不可意气用事,为在下误去一生机遇啊!”   苏秦黯然神伤,缓缓吟道:“贤弟毋需多言。明日鸡鸣时分,你我一道上路就是!”   张仪见他说得真切,知道不是虚话,沉思有顷,点头说道:“贤弟就依苏兄!时辰不早了,你我早些歇息,晨起也好早些赶路!”   两人各回草舍,闷头睡下。苏秦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闹到子夜方才困去。待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苏秦翻身起床,出门一看,莫说是鸡鸣,纵使辰时,也早过了。   苏秦心头一沉,急急走至张仪门口,见房门大开,心里咯噔一响,急进屋看,早已是人去室空,只在案头摆一竹简,上面写道:“苏兄厚义,仪弟心领。俗云,种瓜得瓜,仪弟有此遭遇,皆是应得。仪弟先一步下山,望苏兄在此好好修炼,成就卿相大业。张仪。”   苏秦二话不说,赶忙背上行囊,不及向先生、玉蝉儿辞别,即沿溪边小路急追出去。   ※※※   云梦山中,秋雾蒸腾,云锁雾绕,不见天日。   庞涓、孙宾正沿山道赶路,前面现出一块巨石。他们来到巨石旁,见有一条小径,不及细审即走下去。走有半晌,不知不觉中,二人竟是转了回来,再次来到巨石边。   庞涓走近石头,左看右看,挠挠头皮道:“不对呀,孙兄,好像又转回来了!”   孙宾仔细审过,点头道:“嗯,好像是方才那块石头!”   两人一时愣在那儿。有顷,庞涓眉头一动,噌噌几下爬上一棵大树,望有一时,溜下来,指着一个方向道:“孙兄,那面影影绰绰的像是个人,在朝这里赶呢,我们不妨迎上去,问问他看!”   孙宾与庞涓沿路急步迎去,不多一时,果然望见一个人勾头慢慢地走在山路上。   来人正是张仪。   张仪的脸上写满沮丧,一路闷着头,两条腿越走越重,走走停停,正自彷徨,前面传来脚步声。   张仪扬头一看,见庞涓、孙宾越走越近,在他前面驻足,各自弯腰揖礼。   张仪正苦闷着,哪来闲心理会二人,遂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将头别向一侧,迈腿继续走去。   庞涓见他这般态度,有点急了,上前拦道:“仁兄留步,在下求问一事!”   张仪扫他一眼:“求问何事?”   “请问鬼谷如何走?”   张仪心里一动,细细打量二人,问道:“鬼谷?你们去鬼谷何干?”   庞涓见他应声,赶忙说道:“拜访鬼谷先生!”   张仪看了二人装束,陡地明白过来,顺口问道:“你们可是前去求拜鬼谷先生学艺的?”   听他一语道破,庞涓甚是激动:“正是!”   “你们可曾与他有约?”   庞涓摇头。   “那——你们可曾见过先生?”   庞涓再次摇头。   张仪沉思一时,进而再问:“你们是何人?来自何地?为何进山求拜鬼谷先生为师?”   “这——”庞涓面色不悦了,“我们只是向你问个路,你不说也就罢了,却又问出这许多来,是何道理?”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站起身来,作势欲去,孙宾跨前一步,揖道:“在下孙宾见过仁兄!”   张仪看他一眼,回一礼道:“在下张仪见过孙兄!”   孙宾再揖,照实说道:“在下从帝丘来,这位是安邑人庞涓,是在下义弟。我们兄弟二人受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指点,特来云梦山,欲拜鬼谷先生为师,不想在此迷路,请张兄帮忙!”   听过孙宾如此自报家门,张仪全然有数了,两只眼珠子连转几转,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拱手笑道:“果然是你们二位,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孙宾惊异道:“张兄这是——”   张仪呵呵笑道:“不瞒二位,在下奉先生之命,特此迎候二位光临鬼谷。”   庞涓瞠目结舌:“先生他——他如何知道我们会来?”   张仪白他一眼,朗声笑道:“先生乃得道之人,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似此小事,何能不知?告诉你吧,先生不但算出你们欲来,且还算准你们必会迷路,因而昨晚就已吩咐在下,要在下今日辰时前来此处导引你们入谷。在下乃性急之人,听说二位仁兄前来,心中高兴,竟是迎得早了。前面已有二人打此经过,在下以为是两位学友,上前问过,却是进山打柴的。在下正自气恼,刚巧见到二位。在下唯恐再次错认他人,多费口舌,有负先生重托,这才刻意多问几句,不想却遭庞兄猜忌。”   庞涓赶忙揖礼:“庞涓愚钝,多有得罪,望张兄海涵。”   张仪呵呵笑出两声:“庞兄不必客气,进得谷来,就是自家兄弟。”伸手做出邀请状,“二位仁兄,请请请,先生正在谷中恭候二位呢!”   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跟着张仪,直往鬼谷走去。刚至谷口,望见苏秦挎了包囊,正迈大步沿小溪而来。张仪紧走几步,迎上苏秦,远远就打招呼:“苏兄!”   苏秦正闷头疾走,听到喊声,猛然抬头,见张仪领了二人走来,不觉一愣,继而惊喜交加,放声吟道:“贤弟,你——你回来了!”   张仪兴高采烈:“回来了!回来了!”转对孙宾、庞涓,手指正在走近的苏秦,“这就是在下师兄苏秦,也必是奉了先生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呢!”   庞涓看一眼苏秦的包囊,皱起眉头,不无疑惑地问:“迎接我们,为何还要背上包裹?”   张仪一怔,旋即笑道:“两位有所不知,在下这位苏兄,也算是个怪人,张口说话,非吟即唱,出门行走,必挎包裹!”   想到苏秦方才说话时真还就是吟唱,庞涓亦笑起来:“嗬,看来世上,真还是什么人都有啊!”   话音落处,苏秦已到跟前。   孙宾、庞涓躬身揖道:“在下见过苏师兄!”   一下子成了苏师兄,苏秦一时怔了,回过礼,拖着声音吟道:“苏秦见过两位仁兄!”转对张仪,“贤弟,两位是——”   张仪呵呵笑道:“不出先生所料,两位仁兄真还就是在那处地方迷路的!”   苏秦越发不解,未及发问,张仪已手指孙宾、庞涓,呵呵笑道:“苏兄,在下引见一下,这位是卫人孙宾,从帝丘来;这位是魏人庞涓,从安邑来。跟我俩一样,二人也是结义兄弟,听从墨家巨子指点,此来求拜先生为师,不想却在前山口子迷路了,围着那个小山包转呀转的,哈哈哈,若不是在下及时赶到,只怕现在,他们还在那儿兜圈圈呢!”   苏秦越听越糊涂,又见张仪挤眉弄眼,只好揖道:“两位仁兄,请!”   ※※※   鬼谷子正在洞里闭目养神,玉蝉儿直走进来,小声禀道:“先生,又有二人求师来了!”   鬼谷子眉头微皱:“来者何人?”   “一个名唤孙宾,卫国帝丘人;另一个名唤庞涓,魏国安邑人。”   “苏秦、张仪二人,可都下山了?”   “张仪鸡鸣下山,苏秦睡过头了,半个时辰前方才起来,见张仪不在,急急慌慌地也追下去。不过,方才二人又折回来。孙宾、庞涓正是他们引入谷中来的!”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   鬼谷子在玉蝉儿陪伴下走出山洞,在草堂里坐下。   玉蝉儿开门,对候在外面草地上的孙宾、庞涓揖道:“两位士子,先生有请!”   孙宾、庞涓急步趋进,叩首于地:“晚生叩见鬼谷先生!”   鬼谷子抬眼扫过二人,缓缓说道:“听说你们是来求师的?”   因有张仪的介绍,庞涓胆子大了许多,朗声说道:“晚生庞涓久慕先生盛名,与义兄孙宾特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容留!”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向来与山外无涉,不知你说的盛名从何而来?”   “这——”庞涓无法应对,心头一怔,目光瞟向孙宾。   孙宾再次叩首,接上话头:“回禀先生,晚辈孙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是巨子推荐晚辈前来拜师!”   听他提到随巢子,鬼谷子一下子明白了原委,两道目光落在孙宾身上,将他审视有顷,微微点头:“嗯,老朽倒是见过这位巨子。孙士子,你且说说,巨子是如何在你面前推荐老朽的?”   “回禀先生,”孙宾应道,“前番卫地闹瘟,晚辈有幸得遇巨子。晚辈素慕巨子倡导的兼爱大道,本欲求拜巨子为师,巨子却婉言推拒。晚辈苦求,巨子只是不肯,后见晚辈求得急了,就推荐晚辈前来求拜先生。巨子说,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学问无所不知,晚辈若是求拜先生为师,或有所成。晚辈不敢不听巨子,是以进山求拜先生!”   鬼谷子再次审视孙宾,见他慈眉善目,处处可见真朴,真就是个天生道器,内中大动,口中却道:“观你相貌,正是墨道中人,巨子却拒绝收你为徒,可有缘由?”   “回禀先生,晚辈天资愚笨,无所专长。墨家弟子人人皆有所长,晚辈自愧不如,是以亦不敢强求!”   “嗯,你能实言以告,甚是可嘉。你既学无所长,此来谷中,又如何求艺?”   “回禀先生,晚辈虽无所长,却有偏好!”   “哦,是何偏好?”   “兵法战阵!”   “嗯,这倒是个偏好。”鬼谷子转过话头,“卫国有个孙机,你可认识?”   “正是晚辈先祖父!”   听到“先祖父”三字,鬼谷子心头一怔,缓缓问道:“他是何时过世的?”   “三个月前!”   鬼谷子“哦”了一声,闭目有顷,转向庞涓:“这位客官,你来此处,也是求学兵法战阵的?”   庞涓急叩头道:“是的,晚辈此来,正是要与孙兄同习兵法战阵!”   鬼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子:“两位学子,看来你们白走一趟了。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炼仙,不知兵法战阵。你二人还是早日下山,另访名师吧!”话音落下,已是迈动两腿,朝洞中走去。   庞涓大吃一惊,偷眼望去,见鬼谷子不似在开玩笑,急道:“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谷子已经走至洞口,转头对玉蝉儿道:“蝉儿,送客!”   玉蝉儿将孙宾、庞涓拱手送出草堂,回身进屋,将房门关了。   二人万未料到是此结局,在门外呆怔一时,庞涓忽地拉上孙宾,气冲冲地朝苏秦、张仪的草舍急步走去。   苏秦、张仪正在门外的草地上候着,见二人走来,也迎上去。庞涓黑沉了脸,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剜他一眼,冷冷说道:“姓张的,你——你不是说,先生算准我们要来,特别派你下山迎接吗?”   张仪已知端底,呵呵笑道:“在下的确说过!”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姓张的,那我问你,既然如此,先生方才为何不认我们,拒收我们为徒呢?”   “姓庞的,”张仪亦爆一声冷笑,“在下只说过先生算准你们要来,何曾说过先生定收你们为徒呢?”   庞涓一愣,嘴巴张了两张,竟是无话可说,蹲到一边,将脸扭向别处,呼呼大喘粗气。   草地上静得出奇,唯有庞涓一声重似一声的出气声。   孙宾看一眼庞涓,缓缓起身,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拱手揖道:“孙宾恳请苏兄、张兄,万望两位在先生面前美言几句,请他老人家收留我们!”   苏秦轻叹一声,吟道:“孙兄有所不知,在下与张贤弟在此求拜多日,先生他——”   庞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睁:“你是说,先生也未收下你二人为徒?”   苏秦点头。   庞涓愣怔一会儿,陡然明白过来,转向张仪哈哈大笑:“哈哈哈——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   张仪冷笑一声,白他一眼,反唇讥道:“有能耐,让先生收下你去!”   庞涓冷笑一声:“你以为在下不能?”   张仪朝草堂努了一下嘴,皮笑肉不笑道:“去呀,庞仁兄!”   庞涓忽地转身,大步朝草堂走去。   孙宾急道:“贤弟,你要怎的?”   庞涓头也不回:“不怎的,在下只要请他出来,求他收留我二人为徒!”   庞涓噔噔噔朝前连走十余步,脚步忽然放缓,再后停下,缓缓拐回。   张仪不无讥讽地哂笑一声:“嗬,庞仁兄,进军鼓声尚未落定,怎么就又鸣金收兵了?”   庞涓反唇相讥:“在下这儿冲锋陷阵,有人却想捡现成的,在下还没傻到这个份上!”   “不错,不错,”张仪故意鼓几下手掌,“庞仁兄知进知退,有自知之明,在下服了!”   见二人只在斗嘴,孙宾劝道:“庞兄,张兄,依在下之见,我们还是先坐下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好!”   二人不好再说什么,各在草地上坐下,盘想主意。   坐有一时,张仪眼睛一眨:“有了!”   六道目光全都投射在他的脸上。   张仪朗声说道:“先生一日不留,我们就一日不走,和他对耗!”   庞涓击掌叫道:“好主意!这鬼谷又不是老先生一个人的,许他住,为何不许我们住?”   苏秦急道:“不——不可!”   张仪望着他:“有何不可?”   苏秦吟道:“我们是来拜师的,不是来逼师的!”   “嗯,”孙宾连连点头,“苏兄所言甚是,天下诸事,不可勉强,我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一阵更长的沉默。   孙宾陡然间想起什么,将手伸入袖中,在三人的惊讶目光下,缓缓摸出一只锦囊。   庞涓奇道:“孙兄,此为何物?”   孙宾将锦囊捧在手里:“在下临行之际,巨子将此锦囊交与在下,说是进谷之后,万一发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情势正应巨子之言,我们不妨拆开看看!”   三人皆围过来。   孙宾缓缓拆开。   ※※※   草堂里,玉蝉儿正在静坐,童子急走进来,轻声叫道:“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收住功,抬头望他:“怎么了?”   童子手指窗外:“蝉儿姐,你看!”   玉蝉儿站起身,走到窗前,隔窗望过去,见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正对门口,在草地上跪成一排,初秋的太阳无情地射在他们的头顶。   玉蝉儿冷冷说道:“他们想跪,就让他们跪去!”   童子点头。   夜深了,草地上,苏、张、孙、庞四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那儿。童子站在门边,朝他们看一眼,掩上房门。不一会儿,草堂里灯光熄灭,四周一片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房门前面,拉开门闩,眼睛一看,急忙闭上,揉揉眼睛,再次睁开。   草地上,四子依旧跪在那儿,头发、额头、衣服上沾满露水。   中午,太阳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想了想,端起一锅粥和几只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诸位士子,稀饭来了,来来来,先喝一碗垫垫肚皮,跪起来更有劲头!”   没有一人理他。四子只是跪在那儿,各自闭目。童子挠挠头皮,将粥端回去,换来一盆清水,水中放了只空碗:“诸位士子,不吃粥也行,喝口清水吧!”   依旧没人理他。   童子愣了愣,将水端到苏秦跟前,舀出一碗递过来:“苏士子,饭可以不吃,水总得喝呀。来,喝一口润润舌头!”   苏秦闭着眼睛,只不睬他。   童子又到张仪跟前:“张士子,要不,你喝一口?”   张仪亦不睬他。童子依次走至孙宾、庞涓身边,没有一人睁眼看他。童子无奈,将水盆放在四人中间,转身走开了。   又是一个黎明。童子再次开门,四人依旧跪在那儿。童子二话不说,急急走至他们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竟是一滴儿不少。   童子瞪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嗬,你们要学先生修仙哪!”   四子依旧纹丝不动。   第四个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不过都是面色蜡黄,咬牙强撑。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时分,谷中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不一会儿,惊雷响起,大雨滂沱,四人被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童子看着玉蝉儿道:“蝉儿姐,外面下雨了!”   玉蝉儿冷冷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童子急了,一眼瞥见墙上有件蓑衣,赶忙拿起,推开房门,冲入雨幕。玉蝉儿轻叹一声,转身走入洞里。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地,已是入定。玉蝉儿悄悄掀开布帘,蹑手蹑脚地进来,在鬼谷子身边缓缓跪下。   跪有一时,鬼谷子嘴角微动:“是蝉儿吗?”   玉蝉儿轻声禀道:“是蝉儿。”   “你有事?”   “是的,先生。那四个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面。”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   一阵沉默过后,玉蝉儿又道:“他们跪有整整三日了。”   鬼谷子依旧一动未动。   又是一阵沉默,玉蝉儿再道:“他们没吃一口饭。”   鬼谷子仍无所动。   玉蝉儿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也没喝过一滴水。”   鬼谷子的耳朵微微颤动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一阵更长的沉默。   两滴泪珠儿从玉蝉儿的眼中滚落,声音越发柔了:“下暴雨了,先生。”   “唉,”鬼谷子终于长叹一声,“这个随巢子啊!”   “随巢子?”玉蝉儿一怔,拿袖子拭去泪水,“先生是说,他们这么做,是随巢子出的主意?”   “是哩,”鬼谷子点头道,“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苦招儿!”转对玉蝉儿,“去吧,告诉他们,就说老朽让他们起来!”   玉蝉儿应过,起身出洞。   草堂外面,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饿又冷,浑身打战,无不将头抱了,蜷缩起身子跪在雨地里,模样甚是悲壮。   浑身湿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四子无一人肯动。童子急了,跺脚哭道:“各位士子,童子求你们了!”   玉蝉儿冷冷地站在草堂的门口,又望一时,冷冷说道:“四位士子听着,先生让你们起来!”   四人听得分明,身上的刚劲儿一下子卸去,竟如四摊烂泥一般歪倒于地。   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   童子、玉蝉儿连扯带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人弄进苏秦、张仪搭下的草舍里,安顿他们躺下。玉蝉儿熬了姜汤、面糊,童子喂他们喝了。   这场秋雨由大变小,淅淅沥沥连下三日方才休止。苏秦等喝过姜汤和面糊,童子又寻一些草药熬与他们喝了。四人半醒半梦之中连过数日,在雨水停歇之后,就又鲜活起来。   第五日上,四子走出草舍,吃过饭食。庞涓拉上孙宾,向童子借过工具,也如苏秦、张仪一样进山伐木、割草。苏秦、张仪赶来帮忙,四人合力,不消数日,在山窝子里搭起两间新的草舍。   这日午后,新草舍落成。庞涓扯上苏秦三人,走到数十步外的草地上,远远欣赏着,乐得合不拢嘴。   四人看有一时,庞涓转向孙宾,乐呵呵道:“嗬,新盖的就是不一样,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势有气势!”   不待孙宾说话,张仪朝新房瞄几眼,“嘿嘿”连笑两声,接过话茬儿:“嗯,两间新房的确是有模有样。要是东山墙不歪那么一丁点儿,西房脊不高那么一丁点儿,差不多就赶上两间旧的了!”   庞涓哈哈笑道:“我说张仁兄,孰歪孰直,孰低孰高,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将头转向苏秦,“苏兄,你是行家,来句公道话!”   两间新舍也是按照苏秦的吩咐盖起来的,叫他如何评判?苏秦嘿嘿傻笑两声,腼腆地低下头去。庞涓一眼瞥见童子远远走来,大声叫道:“小师弟,走快点!”   童子依旧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   庞涓耐了性子候到童子,指着远处的两幢草舍:“小师弟,你眼力真,好好瞧瞧这两幢房子,哪一幢更标致一些?”   童子各瞟一眼,缓缓摇头:“若说标致,差不离,不过,依童子之见,两幢都得拆掉!”   四子皆是一怔,庞涓急问:“咦,小师弟,凭什么要我们拆掉?”   童子呵呵笑道:“中看不中用呗!”   四子面面相觑。   张仪不服,跨前问道:“为何中看不中用?”   童子指着两幢房子:“你们看,朝向不适,方位不对,门户不当,坡顶过缓,四间房子,没有一处合适,如何中用?”   张仪、庞涓、孙宾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一急,结巴起来:“这——村——村里盖——盖新房,皆——皆是如此!”   童子笑道:“苏公子,那是在你们村里,不是在这山沟沟里。”   庞涓再看房子一眼,目光缓缓移向童子:“小师弟,照你这么说,两幢房子一无是处了?”   “有无是处,过个冬夏就知道了!”   苏秦沉思一会儿,吟道:“请师弟详解!”   庞涓接道:“对,小师弟得说说清楚。先说朝向,为何不适?”   童子指着门前的山坡:“此处西边开阔,草舍应坐东朝西,你们的房子偏是坐北朝南,出门一堵山。常言道,门前是山,心想不宽。”   苏秦辩道:“房门朝南开,这是建房的规矩!”   童子笑道:“那是山外规矩,在山里没用!”   庞涓一拍脑袋道:“对对对,小师弟,说得好!还有什么?”   童子指着房基:“此地看起来平,却是正对山沟,一旦下雨,雨水就会顺沟而下,正好冲到此处,让你们的房基一挡,流不出去,就会成汪。”   庞涓连声说道:“对对对,前几日下雨,门前这汪水昨日才干!”   “那还是场小雨。要是一场大雨,嘻嘻——”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见他们完全愣了,指着门窗:“再说这门户。门高户大,夏天凉快,冬天却是难熬。”又指指房坡,“山里下雨,要么是急雨,要么是淫雨,房坡这么缓,雨水必会渗下。童子敢说,待到雨季,外面大下,房中小下,你们可在房中直接取水喝了。”   四人尽皆傻了,无不瞪大眼睛盯着这个仅十来岁的孩子。   庞涓咂舌道:“乖乖,一个小不点儿,咋能懂得这么多!”扫一眼张仪,语调风凉地转对孙宾,“孙兄,咱这房子山墙不直,房脊不平,还是拆掉重搭吧!”   张仪白他一眼:“要拆就拆,嘟哝什么?”   童子又道:“依童子之见,你们大可不必拆了!”   张仪怔道:“这又为何?”   童子呵呵又是一笑:“反正你们在此住不了几日,这样子拆来搭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四人尽皆怔了。   庞涓缓过神来,直盯童子:“小师弟,此话从何说起?”   “还有,”童子扫过四人一眼,“诸位士子不要动不动就师弟长师弟短的。师兄师弟,这可不是随便就能称呼的!”   四人越发愣了。   “小师弟,”庞涓急道,“请你把话说得明白点!先生既已答应收留我们,有我们在此,自然就是师兄,身为师兄,难道不能称你一声小师弟吗?”   童子转向庞涓,嘿嘿笑出两声,反问他道:“先生这么说过吗?”见四人均不作声,接着又道,“哦,对了,四位士子,童子差点忘了,先生有请!”扭头朝草堂方向率先走去。   望着童子的背影,庞涓愣怔一阵,看一眼张仪,小声问道:“哎,张仁兄,小师弟此话,听出意思没?”   张仪沉思有顷,哈哈笑道:“小孩子说话,难免惊惊咋咋,看把庞兄吓的!”转对苏秦、孙宾,“诸位仁兄,还不快走,难道要先生亲自来请不成?”   苏秦点头吟道:“嗯,贤弟所言甚是,不能让先生久等!”   近几日因为干活,大家穿的都是粗布便服。孙宾礼细,说道:“若去先生那儿,我们得换过衣服才是!”   几人点头称是,赶回房中,各自寻出衣冠穿了,出门朝草堂走去。走没几步,庞涓突然放缓脚步,小声说道:“各位仁兄,在下有句话说!”   三人停住步子,一齐望向庞涓。   庞涓压低声音:“今日之事,在下实在放心不下。在下有个主意,可防万一。待会儿见到先生,我们几人二话不说,倒头就拜。先生必会发愣,我们趁他发愣,齐喊师父,无论他应也好,不应也好,跟着就行拜师礼,给他来个先斩后奏!”   “行倒是行,”张仪应道,“这也未免太繁杂了。依在下之见,咱们进门先喊‘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接着就行拜师礼,简单明了!”   庞涓不耐烦了:“好好好,就依张兄所言!”   苏秦想了想,吟道:“在下不曾拜过师,不知如何拜法?”   “这个容易,”张仪接道,“小礼是一拜三叩,中礼是再拜六叩,大礼是三拜九叩!”   “好!”庞涓旋即应道,“我们就来个三拜九叩,先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先生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人想了想,各自点头,抬腿走向草堂。   候在门外的童子见四人走来,进屋禀道:“蝉儿姐,四位士子到了!”   玉蝉儿走出来,揖道:“四位士子,先生有请!”   四人互望一眼,各自正了衣襟。按照事先商定,苏秦打头,张仪第二,孙宾、庞涓紧随其后,随玉蝉儿鱼贯而入。   鬼谷子端坐堂中,童子不知何时已立于左侧。玉蝉儿直走过去,站在鬼谷子右侧。四子见了,自左至右横成一排,一齐跪在地上,朗声说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四人说完,纷纷行起三拜九叩的大礼。四人四条心,拜得甚不齐整。孙宾礼节最细,每拜一次,都要起身鞠躬,然后再拜。其他三人均已拜毕,孙宾方才开始第三拜,而后是三叩。   鬼谷子起初一怔,继而微微一笑,待孙宾拜完,缓缓说道:“你们可都拜完了?”   四人面面相觑一阵,一齐转向苏秦。   苏秦缓缓吟道:“回禀先生,拜——拜完了!”   “既已拜完了,你们还有何事?”鬼谷子问道。   苏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视三人一眼,讷讷说道:“没——没有事了!”   “既然无事,你们可以下山了!”   四人皆是震惊。   张仪急道:“先生,是您召我们来的!”   “不错,”鬼谷子点头道,“是老朽召你们来的。老朽召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句话:该下山了!”   庞涓自是不依,抬头辩道:“先生,那日在雨地里时,我们分明听到玉蝉儿姑娘说,先生您要我们起来。也就是说,先生您已允准收留我们,为何仍要赶我们下山?”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玉蝉儿:“蝉儿,你是如何对他们说的?”   “回禀先生,”玉蝉儿轻启朱唇,“蝉儿说的是,‘先生让你们起来!’”   “听见了吗?”鬼谷子转对四人,“老朽只说让你们起来,几时答应收你们为徒了?你们四人没日没夜地跪在老朽门口,挡住老朽出路。老朽要你们起来,不过是想出去走走,要你们让路而已!”   鬼谷子反口不认,四人尽皆呆了。   苏秦再次顿首,缓缓叩道:“先生,我——我们四——四人已——已无处可去,求——求先生收——收容!”   苏秦此话一出,走投无路的庞涓真就动了感情,叩首于地,失声泣道:“先生,弟子求您了,弟子真的走投无路了,望先生垂怜,收下弟子吧!”   孙宾、张仪亦各叩头。   鬼谷子扫过四人一眼,敛起一直挂着的笑容:“你们听好,哭也罢,跪也罢,这些都是徒劳。实意告诉你们,老朽这儿,不收名利之徒,不收争强好勇之士,你们还是提早下山,另投名师去吧!”   听到鬼谷子讲出此话,孙宾心头怦然一动,抬头问道:“晚辈请问,先生欲收何徒?”   鬼谷子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老朽这儿,唯留修道炼仙之人!”   孙宾长出一口气,伏首叩道:“晚辈不才,愿从先生修道炼仙,乞请先生收留!”   孙宾此言一出,众皆惊异,齐将目光凝聚过来。   鬼谷子微微一笑:“孙宾,你不是要学兵法战阵的吗?”   孙宾朗声应道:“仲尼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晚辈若能跟从先生感悟天地大道,实为此生大幸,再学兵法何为?”   鬼谷子转向庞涓:“庞士子,孙宾欲从老朽感悟大道,你是何考虑?”   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叩道:“晚辈与孙兄情同手足,孙兄心意,也即晚辈心意!”   不待鬼谷子问过来,张仪亦叩首道:“先生,晚辈也愿修道炼仙,乞请先生容留!”   鬼谷子微微一笑,将头扭向苏秦:“苏士子,三位公子皆欲在此修道炼仙,你为何一言不发?”   苏秦结巴道:“先生,晚——晚辈——”   “想必是放不下那荣华富贵、卿相之位了?”鬼谷子依旧面带微笑。   苏秦面色大窘,叩拜于地,只不作声。   鬼谷子敛起笑容,扫四人一眼,长叹一声:“唉!”   张仪用肘弯急碰苏秦,小声叫道:“苏兄,你——”   苏秦仍然将头埋在地上。   张仪急了,大声说道:“先生,晚辈素知苏兄,其实苏兄早有修道之心,只是——只是不愿说出而已!”   鬼谷子看着苏秦,轻声问道:“苏士子,是这样吗?”   张仪用肘弯狠狠顶他一下,苏秦无奈,只好喃喃说道:“回——回先生的话,是——是这样!”   鬼谷子再扫四人一眼,大声问道:“这么说来,你们四人皆愿留在山中,伴老朽感悟大道了!”   四人一齐叩道:“我等愿从先生,感悟大道!”   鬼谷子陡然爆出一声长笑。   四子正自不知所措,鬼谷子收住笑声,缓缓说道:“真也好,假也好,你们有此表示,老朽也是快慰!只是,修道尚需道器,你四人并非道器,莫说生有他心,纵使真心潜修,也未必成器。老朽奉劝诸位,还是提早下山为好,莫要在此耽搁时光,误去各自前程!”   都已求到这一地步,鬼谷子仍是不肯,四人再也无招了。孙宾忽又记起锦囊所言,再次叩首于地。庞涓、张仪见了,灵机陡动,也都叩下。苏秦也跟从去,四人再无言语,一如前番雨中一样,各自抱头,俯首撅臀,叩伏于地。   见他们又来这一招,童子着急了,小声道:“先生,以童子之见,不妨留下他们,让他们试一试修道的滋味。若是能修,就留下他们。若是不能,那时再让他们下山,谅他们也无话说!”   经童子这么一提,四人赶忙叩首,齐声应道:“先生,我们愿意!”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童子欲留他们试试,他们也愿一试,你意下如何?”   四人尽皆抬起头来,四道期盼的目光纷纷射向玉蝉儿。   玉蝉儿面色绯红,嗔道:“先生要留即留,不留即赶他们下山,蝉儿唯听先生的!”   “好吧,”鬼谷子转对四人,“就依童子所言,老朽容留你们再住三个月。三个月之内,若是你们能够证实自己是个道器,老朽自会收你们为徒。若是不能,休怪老朽无情!”   四人无不吁出一口长气,伏地叩道:“谢先生收留!”   不待鬼谷子说话,张仪发问:“晚辈请问先生,我们如何方能证实自己是否道器?”   鬼谷子手指童子:“自明日开始,你们可听童子吩咐!”转对童子,“童子,就依你所修,好好管带几位士子。他们四人能否成器,为师就看你小子了!”   童子走前一步,叩道:“童子谨遵先生吩咐!”   鬼谷子缓缓起身,玉蝉儿跨前一步,挽上他的胳膊,走入洞去。   四人跪在地上,目送鬼谷子、玉蝉儿完全消失在洞里,方才起身。   苏秦朝童子深揖一礼:“谢童子成全!”   童子还一揖道:“苏士子不必客气!”   庞涓走过来,在童子的头上轻拍一下,嘻嘻笑道:“小童子,今日得亏你了,走,庞大哥陪你林子里去,为你捉上两只小鸟儿玩玩!”   童子后退一步,白他一眼,正色说道:“庞士子,你不可再叫童子!”   “咦,”庞涓嘻嘻一笑,“不叫你童子,那——我该如何称你?”   童子不再睬他,扫视四人一眼:“方才诸位可都听清了,先生要童子好好管带你们。从今日始,三个月之内,你们须叫童子师兄!师兄我呢,也尽师兄所能,带你们勤奋修炼,助你们成器。如果你们自甘堕落,不愿成器,师兄可就帮不上了!”   童子一本正经,像是一个小大人似的。四人听了,皆是一怔。张仪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绕童子转起圈子来。张仪连转数圈,收住步子,对童子点点头,揖道:“好,张仪服了。请问师兄,三个月之后呢?”   童子微微一笑:“三个月之内,你们听我的。三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能够留在谷中,我们就一道听从先生的。不过,依师兄看来,”扫众人一眼,略显沮丧地摇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庞涓急问:“师兄何出此言?”   “唉,”童子故意拉起长腔,长叹一声,“诸位有所不知,修道炼仙不是易事,几位士子未必吃得了这个苦!观你等品性,不消一个月,只怕就要嚷嚷着出山呢!”   “嘿,嘿嘿嘿,嘿,”庞涓发出几声怪怪的冷笑,“小师兄,你休说大话,莫说修道有何难处,纵使杀头,庞涓也熬得住!”   “熬得住就好!”童子扫他一眼,“诸位士子先去歇了。明日鸡鸣,你们可在门前候着!”   ※※※   回到草舍,四人无不摩拳擦掌,不无兴奋地议论修道之事。   鸡鸣时分,童子果然来了。   四人迎上,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回过一揖,扫众人一眼,朗声吩咐:“时下入秋,正是山果成熟季节。先生欲尝山鲜,吩咐四位士子摘些果子!”   庞涓呵呵一乐:“请问师兄,山中野果甚多,不知先生欲尝何种山果?”   “庞士子莫急,”童子白他一眼,“师兄正要交代这个哩。先生欲吃之果,自非凡品。诸位可沿这条小溪溯流而上,至小溪尽头可见一谷,山谷尽头可见一石壁,壁上有毛桃数棵,近几日想必熟了,你们可去摘些来,先生爱吃!”   “毛桃?”庞涓重复一句,抬头问道,“请问小师兄,此桃是何模样?”   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桃,递与庞涓:“就是此桃,你们可看清楚,莫要误摘了!”   四人围过来察看此桃,见果然非同一般,大小就如枣儿一般,青中泛黄,长了一身细毛。   见他们审看已毕,童子继续说道:“为免你们莽撞,师兄这再提醒诸位一句,可记清了。此谷名唤野人谷,有野人出入,几位士子须小心谨慎,免得让他们抓去。再有,此谷有一群猴子,名唤猕猴,最是爱吃此桃!”交代完毕,扭身径去。   四人看看天色,决定马上就走。因有野人的事,庞涓、孙宾、张仪带了宝剑,苏秦也寻根木棒拿在手中,依童子所嘱,沿门前山溪溯流而上。   四人走有几个时辰,山越来越大,林越来越密,小溪曲来拐去,不见尽头。将近午时,四人远远听到水声,走到近前,却是一处绝壁。小溪从壁上飞流而下,形成飞瀑,瀑下汇成一个深潭。四人在潭边寻了石头坐下,一面琢磨如何上去,一面寻思弄些吃的。   张仪抬头看看石壁,咂舌道:“啧啧啧,这处绝壁起码也得七八丈高,如何上去?”   庞涓哂笑道:“回去的路顺溜得很,张仁兄若是灰心,这就拐回去不迟!”   张仪鼻子里哼出一声,忽地站起身子:“谁先上去,还说不准呢!”起身拉过苏秦,“苏兄,让他们歇着,我们寻路去!”   二人没有朝前,竟是回头走去。庞涓看他们一眼,哈哈长笑数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孙宾亦起身道:“贤弟,咱们跟上吧,都是兄弟,莫要走散了!”   庞涓呵呵笑道:“有那野桃子在,散不了。孙兄只管歇着,何时歇得足了,在下带你攀上去就是!”   孙宾看看石壁,皱眉道:“攀上去?”   “孙兄放心,在下保管孙兄走在那两个人前面!”   孙宾只好再坐下来。二人歇一阵子,庞涓到瀑布下面抓住十几条小鱼,去了肠肚、苦腮,拿水边洗过,递与孙宾两条,笑道:“孙兄,我们将就一点,来个茹毛饮血,做一次上古之人!”   话音落处,庞涓已把一条塞入口中。孙宾肚中饥饿,也就拿过一条小鱼吃了。   吃完小鱼,庞涓似也歇足了精神,起身走到一处葛藤前,抽剑斩断两根,接到一处,在一端绑上石头,瞧准崖间一棵松树,“嗖”地扔上去。石头不偏不倚,绕在松树枝上。庞涓放松葛藤,石头自缒下来。庞涓接过,将石头在葛藤上一绕,挽了个结,用力一拉,葛藤便缠在松树上。庞涓将绳子一端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嗖嗖几下,身子已在松树上。他收起葛藤,如法炮制,将葛藤再次扔向崖顶一株松树。没过多久,庞涓就已攀至崖顶,将葛藤抛至飞瀑下面。孙宾接过,也如庞涓一样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径至崖顶。   从斩断葛藤到攀上崖顶,二人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孙宾站在崖顶,望着崖下,不无佩服地对庞涓道:“贤弟真是好手段啊!”   庞涓耸耸肩道:“此等小事,何能难住在下?孙兄,走吧!”   孙宾大吃一惊:“贤弟,不等苏秦他们了?”   庞涓哂笑道:“姓张那小子,猴精一般,说不准此时早已悄悄走到前面去了!”   孙宾连连摇头:“断然不会的。即使他们上来,也必在崖顶等候我们!”   庞涓想了一下,道:“有了!”抽出宝剑,拿剑尖在一块石头上刻道,“苏兄、张兄,我们先行一步,探路去也!”   刻完,庞涓审看一眼,对孙宾笑道:“孙兄,这下如何?”   孙宾看出庞涓执意先走,只好依他,二人沿小溪一路走去。走至天色昏黑,二人越过十数道飞瀑,小溪仍旧未见尽头,只好寻处地方熬过一夜,次日继续前行。   行至中午,溪水陡然不见,横在前面的净是大小不等的卵石。二人大是惊异,详细察看,原来溪水是从卵石下面行走,只闻水响,不见水踪。显然,由此处开始,是暗河了。   庞涓若有所悟:“孙兄,看来此处当是小溪尽头了。”   孙宾点头道:“贤弟所言甚是。溪水从石下走了!”   庞涓抬眼望去,山更幽,谷更深,林更密,树更大。庞涓观望有顷,指着前面山谷:“孙兄,这里并无他谷,看来,我们所在之谷该是野人谷了!”   孙宾再次点头,寻块石头坐下:“贤弟,我们就候在此地吧,苏兄他们不定这就赶上来了!”   “不必等了,”庞涓回望一眼,不屑地应道,“不定他们看到险恶,早就返回去了。”   “不会的。苏兄、张兄绝非等闲之辈,我们再候一时!”   “孙兄,”庞涓定要逞能,坚持说道,“我们先走一步,在野人谷尽头的悬崖下面等候他们,这样如何?”   “这……”孙宾想了一下,“临行之时,师兄曾说此谷唤作野人谷,有野人出没,等苏兄他们到了,人多胆壮,万一遇到野人,也好有个应对!”   庞涓这也想到童子所嘱,不敢再逞能,赶忙点头:“嗯,就依孙兄吧。我们可于此处小睡一觉,那两个蜗牛若是没有知难而退,想必会在天黑前赶——”   话音尚未落下,远处飞来张仪的叫声:“前面说话的,可是庞仁兄?”   庞涓陡吃一惊,迎上一看,果是张仪、苏秦二人,各自拄了木棒,气喘吁吁。看到二人的狼狈样,庞涓哈哈笑道:“二位仁兄,在下与孙兄在此恭候数个时辰了!”   张仪甚是佩服:“庞仁兄果然好手段,我们紧赶慢赶,总是迟到半步!张仪服了!”   四人说笑一阵,备足清水,见天色尚早,义无反顾地走入野人谷。   此地山高谷深,谷底唯见卵石堆堆,不见一滴流水。四人一路走去,直到天黑,仍未走到尽头,也未遇到野人。看看天色将晚,他们寻些浆果吃了,在隐蔽处歇过一夜,次日又走半日,方见两边山势陡然锁住,前面再无山谷,唯有一条绝壁横在面前。   好一处绝壁!四人抬头望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整个绝壁巨大无比,高约百丈,直上直下,就如一堵上天砌就的城墙。再过细一看,此壁竟是一整块巨石,只在六七十丈高的地方现出一道缝隙,缝中长出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和几株如荆棘般的植物。因离地面太高,他们看不真切,知其必是童子所说的野桃树了。   四人目瞪口呆,好长时间过去了,谁也没有说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苏秦。对着绝壁看有一时,苏秦慢慢地蹲下身子,吟道:“这么高的地方,又不是只鹰,如何上得去?”   张仪附和道:“乖乖,山中这么多果子,先生吃什么不好,偏要吃那几根藤上的!”   倒是庞涓机敏,眼中四下乱转,看到绝壁上垂下些许爬藤,星星点点,或长或短,荡在绝壁上随风飘动,心中一动,指它们道:“我们设法从别处攀到崖顶,再从上面吊根爬藤下来,或能摘到桃子!”   三人抬眼望去,见那稀稀疏疏的几根青藤细得就如头发丝一般,无不摇头叹气。   庞涓不服,走到附近四处寻觅。不一会儿,庞涓又惊又喜,大声叫道:“三位仁兄,快看这儿!”   众人急走过去,看到一株植物上挂满了毛茸茸的桃子。庞涓从袖中摸出童子交与他的那颗野桃,两相比照,竟是一模一样。   张仪抬头望去,更是惊喜:“快看,这种桃子处处皆是!”   三人再望上去,天哪,竟是一片野桃的世界,足有半亩大小,处处皆是桃藤,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孙宾凝眉道:“师兄交代,先生要的是绝壁上的桃子,不是谷中的桃子,想必两种桃子味道不同!”   庞涓摘下一颗桃子放进口中,刚咬一口,感觉又涩又酸,赶忙吐出,做个苦脸道:“嗯,孙兄所言甚是,这桃儿味道不对!”   三人见了,各摘一颗尝过,无不吐出来。庞涓急了,将童子给的那枚咬开尝过,亦吐出来,转忧为喜:“诸位,诸位,就是这个味儿!”   三人分头尝过,再尝树上之桃,味儿竟无一丝儿区别。   “诸位仁兄,”庞涓看着周围的地势哈哈笑道,“你们看,此处偏静,想必先生未曾来过,因而只知崖上有桃,不知此处也有桃。我们可将此桃摘回,就说是崖上之桃,想必先生吃不出来!”   孙宾思忖有顷,点头道:“摘回去可以,但只能说是谷底之桃,不能说是崖上之桃!”   “孙兄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先生有言在先,要的是崖上之桃,不曾说要谷底之桃。我们已经来到崖下,摘回的却是谷底之桃,莫说别的,纵使童子,也会取笑我们!”   “二位不要争了,”张仪截住话头,“我们各摘一些回去,谁也不许说是谷底之桃。先生若能识别出来,在下服了。若是识别不出,我们谁也不可说破,心中有数即可!”   见张仪、庞涓定要这样,孙宾、苏秦也无话说,各自寻了中眼的桃子摘下,拿袋子装了,按原路回去。   返程路熟,加上连走数日,四人的脚力也上来了,不消两日,就已回到鬼谷,各将一袋桃子呈与童子。   童子验过,抬头问道:“这些可是崖上之桃?”   “当然,”庞涓大大咧咧地呵呵笑道,“师兄若是不信,尝一口就是!”   童子也不说话,收过桃子,径进草堂。   四人也是困了,回到草舍倒头就睡。   翌日晨起,童子拿着四袋桃子走到四人草舍前面,将袋子“啪”地扔在地上,对四人道:“先生说了,这些桃子,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庞涓、张仪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先生为何不吃?”   童子扫过他们一眼,冷冷说道:“四位士子请跟我来!”   四子心中打鼓,忐忑不安地跟着童子拐进一处山坳。童子指着前面一片树丛:“你们过去看看,就知先生为何不吃了!”   四人急走过去,目瞪口呆,因为横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更大的野桃林。庞涓摘下一颗尝过,果然也是又涩又酸,与他们费尽辛苦摘回来的桃子毫无二致。   童子缓缓走过来。四人无话可说,各自低下头去。   童子哂笑道:“知道先生为何不吃了吗?”   “小师兄,”庞涓眼珠儿一转,做出悔过的样子,“我们知错了!请师兄转呈先生,就说我们这就返回野人谷,定为先生摘下崖上的桃子!”   童子白他一眼,再逐个扫过众人:“哼,崖上的桃子,就凭你们,此生怕是摘不回来了!”   四人眼前立即浮出陡峭、光滑的石壁,颔首叹服。   张仪心中一动,抬头问道:“请问师兄,先生是否早就知道我们摘不下来?”   “当然!”童子脱口应道。   “先生既知,”张仪不服了,“为何定要我们去摘?这不是有意为难吗?”   “你们摘不下来,有人却能!”   庞涓急问:“谁?”   “猴子呀!”童子以长者的口吻教训道,“智者善假于物。你们临行之际,师兄已经告诉你们,此谷居住一种猕猴,甚是爱吃此桃。此桃成熟时节,猕猴往往会于凌晨时分结伙缘藤而下,跳到松树上面,在那儿吃桃。猕猴爱闹,往往是一边吃桃,一边摘桃打闹。你们若是心平气静,善于观察,必能觉察此事,届时只需候在下面,不费吹灰之力,伸手接住那些猴子扔下的鲜桃,就可品尝仙果了!”   童子这么一讲,四人完全心服了。   庞涓朗声说道:“请师兄转告先生,我们这就去取桃子!”   “这就不必了。”童子白他一眼,“先生口味甚是特别,一年之中,崖上之桃唯有前两日好吃,你们再去,已过时日了!”   “那——”庞涓怔道,“先生总该吃点什么吧?”   “先生新采一品茶叶,需用猴望尖的甘泉水冲饮。先生说了,你们四人若有愿心,可去各汲一桶甘泉之水,供先生冲茶!”   四人皆是振奋。   庞涓急问:“请问师兄,猴望尖在哪儿?”   童子指着不远处一个高耸入云的山尖:“就是那个山尖尖,你们可认准了,莫要跑错地方。在山尖西侧,离尖顶数丈处有一孤松,松旁有一山泉,先生要的就是那道泉里的水!”   ※※※   半个时辰之后,四人各自背了盛水的木桶离开鬼谷,望着猴望尖寻路而去。   那个山尖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是费时。四人沿谷底一条小径绕来转去,直走大半日,方才到达山脚。   四人抬头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猴望尖就如一桩孤柱拔地而起,耸入云际。眼前除去悬岩峭壁之外,竟无一处可攀。   张仪咂咂舌头:“乖乖,莫说是人,纵使猴子,怕也难攀上去!”   庞涓哂道:“废话,要不然,怎能叫它猴望尖呢?”   张仪未去睬他,两眼只是眨也不眨地盯在靠近山顶上的那株孤松上。四人站在西南侧,刚好望了个真切。由于距离太远,孤松就如附在山壁上,小得他们似乎可伸出双手,将它一把揽起。   庞涓看看石壁,长叹一声:“唉,什么泉水冲茶?先生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张仪瞥他一眼,慢悠悠说道:“谁要不敢上去,原程返回就是,莫要在此丢人现眼!”   庞涓冷笑一声:“哼,谁在丢人现眼,现在说了不算!”扯一把孙宾,“孙兄,探路去!”   孙宾被庞涓扯上胳膊,见无法得脱,只好回望张仪、苏秦一眼,抱歉地说:“两位仁兄,我们先行一步,若是寻到路径,就喊你们。”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了,孙兄。我们谁先找到路径,这还吃不准呢。”   孙宾、庞涓绕山脚一直转到北侧,竟是找不到任何可行之路。二人正沮丧,庞涓眼睛一亮,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采药人正在忙活。二人急追几步,见过礼,向他打探上山之路。采药人指着前面一条不起眼的山沟道:“沿着那条山沟,即可攀至山顶。”   庞涓旋即问道:“可有其他路途?”   采药人摇头道:“此山并无他路,即使此路,也只有我们采药人知道。你们问到在下,算是问对人了。”   二人谢过,沿山沟攀缘而上。两个时辰后,二人终于攀至峰巅。   站在峰巅之上,孙宾、庞涓极目远眺,景色果然壮美。孙宾、庞涓顾不上欣赏美景,赶忙定了方位,走向西侧一棵松树旁,寻找童子所说的那棵孤松。他们走到松树边,拉住松枝,朝下望去。   这一望,二人无不吃惊。此处悬崖万丈,下面唯有深渊,并无任何孤松。   庞涓急了,环顾四周,走至西南侧一处突起的巨石边,选了角度朝北望去,这才看到那棵孤松竟然就在孙宾脚下。原来那儿是处山窝,松树深嵌于崖壁上面,站在崖顶,自是看它不到。   庞涓返身走到孙宾那儿,伏石倾听,果然听到崖下传来汩汩水声,兴奋地说:“是泉水!孙兄,你在这儿候着,我下去汲水!”   庞涓说着,打开他在上山时砍下的两段葛藤,挽出死结,接在一处,一端拴在身边松树的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腰上,两手攀了葛藤,一点点地沿崖壁出溜下去。   不一会儿,庞涓就已落到松树上,站稳脚跟,解下腰间葛藤,朝上叫道:“孙兄,就是这道泉了,你拉葛藤上去,放水桶下来!”   孙宾拉上葛藤,系上水桶,稳稳地放下。庞涓接满一桶,大声叫道:“孙兄,接满了,快提!”   孙宾提上,放下另一只水桶,再提上来,再把葛藤放下。没过多久,庞涓攀着葛藤,在孙宾的帮助下爬上山顶。   庞涓擦把汗水,从怀中掏出两块羊皮蒙在桶口,将葛条斩下一段,撕作两半,将羊皮牢牢缚在桶沿上。   庞涓做这一切时有条不紊,看得孙宾不无叹服,由衷赞道:“贤弟真是有心之人,连这等细处,也都想到了!”   庞涓呵呵一笑:“这等小事,不值一提呢!”沿山巅兜一圈,朝下四望一阵,转头笑了,“孙兄,那两位仁兄不知转悠到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未见到呢!”   孙宾应道:“方才采药人说,除去此路,猴望尖无处可攀。我们喊上一喊,让他们也沿此沟上来。”   “孙兄不可,”庞涓摇头道,“他姓张的不是能耐大吗,何不让他慢慢寻去?”目光落在两根葛藤上,眼珠儿一转,急走过去,将两根葛藤盘起来,径直走到崖边,用力甩出。   孙宾急叫:“庞兄——”   听到葛藤翻滚而下的声音,庞涓拍拍两手,朝崖下啐出一口:“哼,姓张的,我让你争!就算你小子有能耐上来,没有此藤,看你如何取水?”   ※※※   半山腰中,苏秦、张仪终于寻到一处可以攀援的地方,沿绝壁一点点攀爬。不料山势越攀越陡,莫说是大树,攀到后来,竟是连可以借力的灌木也越来越少了。苏秦、张仪手足并用,眼珠子四转,到处寻找可以落脚插手之处。   张仪看看日头:“苏兄,已到后半晌了,只怕攀不到山顶,天就黑下来!”   苏秦抬头望去,激动地叫道:“看,就是那棵松树!”   张仪也望上去,果然看到那棵孤松。松树大多了,如一张大伞悬在头顶数十丈处。两人信心陡增,继续攀去。然而,仅攀数丈,他们就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   绝壁高约数丈,莫说树木,连一根小草也未长出。   张仪环顾左右,竟无一处可以落脚,叹道:“唉,苏兄,我们这是走到绝处了!”   苏秦左看右看,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二人正惶惑,忽听头顶“啪”地一响,一物从天而降,在他们头顶的石崖上略弹一弹,掠过近旁一棵松树的树梢,竟自滚下山去。   张仪看得清楚,急道:“是藤条!想是庞涓那厮已到山顶了!”   苏秦点头。   张仪急了,眼珠四下里乱转,猛地指着左侧的石壁:“苏兄,快看!”   苏秦望去,竟见一道细细的水流正沿石壁涓涓而下。因为流得太缓,竟连一丝儿水声也未发出。张仪挪过去,掬一口喝过,咂咂嘴道:“甘泉哪,苏兄!来,你也尝一口!”   苏秦也掬一口,喜道:“此水甚甜,是甘泉!”   张仪眉头一动,从背上取下木桶,放到泉水处。   苏秦陡然明白张仪之意,摇头道:“这——这如何能成?”   “有何不成?”张仪指着泉水道,“苏兄你看,眼下我们就在松树的正下方,此水必是从那道甘泉里直接淌下来的。山是一座山,石是一块石,泉是一道泉,无非是上下差了这么一点,先生纵然是个神仙,想他也未必辨得出来。”   “可这儿毕竟不是山顶。前面桃子之事已让先生失望,贤弟万不可造次!”   “苏兄不必呆板,先生欲喝甘泉水,我们这里汲的正是甘泉水。再说,我们这不是也被逼上绝路了吗?前无去路,退回去也是迟了。若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别的不说,单是庞涓那厮,还不得由着他取笑?”   苏秦仍旧摇头。   张仪急道:“苏兄不必固执,此番不比前番,先生必然识不出来。”   “贤弟为何如此肯定?”   “绝壁上的野桃,先生不尝即知是假的,因那绝壁无人能上,而我们偏又摘回四大袋子,即使猴子,也不可能扔下那么多。依先生智慧,还能断不出来?此番却是不同,庞涓那厮已在山顶,说明人可攀到山顶。能到山顶,自可汲到泉水。既然泉水可以汲到,先生就须亲口品尝才能辨出真假。同一道水,上下就差这么一点,先生真能品尝出来,张仪我就——真正服了!”   苏秦听他说得有理,思忖有顷,真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点头允了。两人汲满两桶,各自背上,小心翼翼地按原路返回。走至谷底,天色已近黄昏。二人正在急步赶路,张仪忽地顿住步子。   苏秦怔道:“贤弟,天就要黑了,得快点赶路才是。”   “不不不,”张仪呵呵笑道,“我们得等一等那个姓庞的!”   苏秦怔了下,无法相信此话竟从张仪口中说出,不无诧异地望着他。   “是这样,”张仪解释道,“我们得封住那厮的臭嘴,免得他回去聒噪。”   不消一时,二人果然望到庞涓、孙宾大步流星地沿谷底小路急走过来。张仪迎上几步,朗声叫道:“孙兄,庞兄,总算候到你们了!”   庞涓惊道:“候到我们?”   “是啊。这么晚尚未见到两位,苏兄担心你们有个三长两短的,定要在此守候,不然的话,这阵儿我们怕是早到鬼谷了。”   孙宾忙朝苏秦、张仪打一揖道:“谢两位仁兄了。”   庞涓急不可待地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朝他们的水桶各看一眼,吃一惊道:“你——你们汲到水了?”   “当然汲到了!”张仪呵呵笑道,“怎么,你们折腾这么久,难道还没汲到?”   庞涓大睁两眼,不可置信地问:“你们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废话!”张仪白他一眼,“不是甘泉之水,要它做啥?怎么,你们汲的不是甘泉之水?”   庞涓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挠着头皮道:“怪了,你们没有走到山顶,如何汲到的?”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下,“庞兄说到这个,倒是奇巧哩。在下和苏兄望着那棵孤松,攀呀爬呀。眼看就要攀到松树下面,却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我们四顾无路,正感绝望,忽见一条藤条从天而降。想是我们的诚意感动上苍了,那藤条‘啪’的一声,竟然挂在绝壁上,一端牢牢地卡入石缝,另一端不偏不倚,刚好吊在我们头顶。我二人一看,真是喜从天降哪,二话不说,攀了藤条,三几下就上去了。你说巧吧,庞仁兄?”   庞涓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苦笑一声:“嘿,是巧了!”   ※※※   回到鬼谷时已是人定。   童子听到声响,迎出来,让他们将水放入草堂,到草地上吃饭。   依旧是玉蝉儿烧的粟米糊。四人各喝数碗,下溪冲去身上汗臭,回到榻上倒头就睡。许是太累了,四人一觉睡去,醒来时已是日出东山,童子早已候在门外。   苏秦第一个走出草舍,见到童子,赶忙揖礼:“师兄早!”   童子还过一礼,对苏秦道:“苏士子,待他们起来,都到草堂里去,师兄有话说!”言讫,转身径去草堂。   苏秦急急拐进张仪房中,见他也已起床,遂将童子之言说了,不安地吟道:“不会是水的事吧?”   张仪也是心中打鼓,沉思有顷,问道:“你没露什么话吧?”   苏秦摇头。   “没露就好。我们一口咬定是甘泉之水,看师父有何话说?”   苏秦、张仪叫上孙宾、庞涓,四人整过衣冠,下溪洗过脸,毕恭毕敬地走进草堂。童子盘腿端坐于鬼谷子的席位,面前依次摆放四桶泉水。玉蝉儿坐在草堂一侧,手捧竹简,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   看到四只水桶,四人已知端底。庞涓打回来的是真泉水,底气甚足,竟自走上前去,揖道:“庞涓见过师兄。”   童子扫他一眼,咳嗽一声:“四位师弟听好,师兄我代先生问话!”   庞涓一怔,见苏秦、张仪、孙宾俱已跪下参拜,也忙跪下。四人行过参拜先生的大礼,童子学了鬼谷子的语气:“起来吧!”   四人谢过,起身候于一侧。   童子指着仅有五成满的两只水桶道:“这两桶是何人所汲?”   张仪、苏秦心头俱是一震。张仪担心苏秦实话实说,抢先答道:“回师兄的话,是在下和苏兄汲回来的!”   童子冷冷责道:“我代先生问话,何来师兄?”   张仪赶忙改口:“是是是,回先生的话,是弟子张仪和苏秦汲回来的。”   童子再问:“你二人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毫不迟疑,一口咬定:“回禀先生,我二人所汲,正是甘泉之水!”   童子将头转向苏秦:“苏士子,你说呢?”   苏秦略略迟疑一下,抬眼望一眼张仪,见他直使眼色,只好嗫嚅道:“是甘泉之水,先生——”   童子学了鬼谷子的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你二人一口咬定是甘泉之水,可老朽喝起来,分明就是山腰里的瀑水。是老朽口感不对呢,还是你们所言不实?”   先生连半山腰里的瀑水都能品尝出来,苏秦、张仪大惊失色,相视一眼,叩拜于地。   苏秦声音发颤,先认错道:“先生,苏秦知错!苏秦所汲,正是山腰瀑水!”   童子扫一眼张仪:“张士子,苏秦所汲是山腰瀑水,你的呢?”   张仪连拜三拜:“张仪知错了!恳请先生再予我二人一次机会,今日必为先生打回甘泉之水!”   “唉,”童子又叹一声,摆手道,“此水虽为飞瀑,却也源出于山顶甘泉。念你二人并非成心欺瞒,又能知错,也就是了。你们四人听着!”   孙宾、庞涓赶忙也跪下来。   童子学了鬼谷子的声音:“修道重在修心,不在机巧。你们四人若要留在山中,就须真心向道,认真体悟,莫存半点机心!你们汲回来的水,就是你们的机心,请你们拿回去吧,一日喝一碗,细细品味!”   庞涓看到他和孙宾的两只水桶上,连蒙着的羊皮也未拆除,颇觉冤枉,出口辩道:“先生,孙宾和我可是真心汲水,未存半点机心,先生为何不喝呢?”   童子看他一眼,缓缓说道:“庞涓,你既说出来,老朽这就告诉你。你二人所汲,虽说直接来自甘泉,桶沿上却是蒙了羊皮,沾了膻味,喝起来远不如那山腰里的瀑水!”   庞涓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童子见他们俱是傻了,扑哧一笑:“好了,好了,先生的话问完了,你们起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各自再拜谢过,方才起身。   童子望了一眼仍在一边读书的玉蝉儿,轻声问道:“蝉儿姐,下面该说什么?”   玉蝉儿白他一眼:“没有话说,不说就是。”   童子赶忙点头,转对四人:“四位师弟,先生问过了,师兄我也没有再多的话,你们各人提上各人的水桶,先回草舍去。待会儿听师兄吩咐!”   四人各自提了水桶,闷头回到草舍。   庞涓走至自己房门前面,正要提桶进屋,见张仪也在门前放下水桶,一时心血来潮,将水桶放下,冲张仪连连摇头,咂咂嘴道:“啧啧啧,真是好手段呀,偷梁换柱之术,竟然用在先生头上!不瞒仁兄,昨儿在下一宵未睡,一直在忖思仁兄的泉水。在下想不通,天上掉藤条,偏就卡在石缝里,且不偏不倚,偏又悬在仁兄头顶,难道天底下真有这等巧事?啧啧啧,若不是先生功力高深,竟是辨出山腰之泉的水味儿,在下真就让人蒙了!”   张仪哈哈大笑数声,回敬道:“偷梁换柱不算手段,画蛇添足,才见本事!”   庞涓一怔,扫一眼桶上的羊皮,脸上一红,急走过去解开藤条,将羊皮撕下,走到一边林里,用力扔了。   张仪倚在门上,见他做完这一切,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将羊皮又捡回来,径直走到庞涓的桶前,皮笑肉不笑道:“庞仁兄,方才先生怎么说?先生说,这些水是我们的机心,要我们一日一碗,细细品味。你将羊皮扔掉,就等于将机心扔掉了。你扔掉机心,这水喝起来不就没味了吗?先生若是知晓庞仁兄喝的是没味之水,这——”   庞涓又是一怔,嘴巴张了几张,竟是无话可说。   张仪见庞涓闭嘴,越发来劲了,围着庞涓的水桶连转几圈,点头赞道:“啧啧啧,仁兄这桶水不仅膻味儿足,且是满满当当,一滴儿不少哇,这要一日一碗,啧啧啧,少说也能喝上半月!”看了看自己的半桶水,摇头叹道,“唉,可惜呀可惜,在下只有半桶水,顶多喝它十日八日,也就没了。”   张仪的风凉话儿出口成章,又自成理,庞涓气得直瞪两眼,却也拿他没办法,狠狠地扫他一眼,提了自己的水桶走进屋去,“砰”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张仪冲着他的房门哈哈大笑数声,正要提上自己的水桶进屋,见童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边。   张仪赶忙揖礼:“张仪见过师兄!”   童子白他一眼,竟是没有回礼,劈头问道:“张仪,这几日下来,感觉如何?”   张仪满不在乎,顺口说道:“回师兄的话,不过是些筋骨之劳,皮肉之苦,张仪受得了!”   童子眉头紧皱:“师兄不是问你这个。师兄问你,可有感悟?”   张仪赔上笑脸:“有有有,在下甚有感悟。”   童子正色道:“说吧。”   张仪斜睨童子一眼:“就是师兄方才说的,凡事不可再生机心。在下决心听从师兄所言,每日喝水一碗,去除机心!”   童子扫他一眼,冷笑道:“若是这样去除机心,恐怕你得守在猴望尖上,将那眼山泉喝干。”   张仪怔了下,不无叹服道:“师兄年纪虽小,却什么都懂,在下服了!请问师兄,今日先生还要吃喝什么?在下这些日来已将腿脚练结实了,任它什么山,只要师兄一声吩咐,在下立即动身!”   童子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喊大家出来,师兄这就吩咐。”   张仪正要叫喊,屋中三人已是听到童子声音,各走出来,齐向童子揖礼。   童子回过礼,嘻嘻笑道:“几位师弟,这几日里滋味如何?”   庞涓见他一反往常,马上换了脸,亲热地走上来,咧开嘴正要套近乎,童子却后退一步。庞涓脸上一时挂不住,僵在那儿。   童子收了笑,盯住庞涓直呼其名:“庞师弟,师兄问你,这几日滋味如何?”   庞涓见了台阶,亦正色道:“回师兄的话,经这几日修道,庞涓受益匪浅!”   “庞师弟所受何益?”   庞涓想了一想,寻到词儿:“庞涓原本不知何为修道,近些日来开始明白了,修道原是此等修法。”   “是何修法?”   “一不怕吃苦,二不得偷奸耍滑!”   “哼,”童子冷笑一声,“听庞师弟此话,可知仍是懵懂,连修道之门尚未找到呢!”   庞涓惊道:“请问师兄,何为修道?”   “本师兄此来,就是告诉诸位何为修道。诸位师弟,请随我来。”童子说完,头前走去。   四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跟在后面,沿谷中一条山道走去。   山道七拐八转,通向一片林子。童子领他们径至林中,在一棵大树下盘腿坐了,吩咐四人:“就像师兄这样坐好,从现在开始,一直坐到晚上人定时分!”   张仪寻了地方,率先盘腿坐下,口中说道:“这个容易。前时我们在草堂外面连跪三日,也都熬过来了!”   看到庞涓、苏秦、孙宾也都盘腿坐了,童子这才说道:“连跪三日容易,如此坐着却是难熬!”起身将四人的坐姿逐个纠正一遍,提高声音,“你们可听清楚了,要像钉子一样扎在这儿,眼半睁半闭,腰不可打弯,头不可低垂,口不许说话,全身丝纹儿不动,纵使泰山压顶,也如平常。”   庞涓笑道:“师兄放心,即使利刃架在脖子上,庞涓也不擅动分毫。”   童子望着张仪三人道:“庞师弟说了,即使利刃加身,也不擅动分毫,你们三人能做到否?”   三人齐道:“师兄放心,保证纹丝儿不动!”   童子点点头,语重心长道:“打坐跟汲水、摘桃大不一样,纹丝儿不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你们有此表示,师兄相信你们,师兄只请你们记住一句,欺人容易,欺心却难!”   四人各自端坐,微微闭眼,再无话说。是的,欺人容易,欺心却难。在此打坐,动与不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只能依靠各自的修为。   童子将四人的坐相验看一番,正了正苏秦的坐姿,点头说道:“好,就照眼下这个样子,忘掉一切。什么忠孝爱恨,什么恩怨情忧,什么美酒佳肴,什么功名富贵,什么朋友仇敌,所有人世间的事,都须忘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你们的心里只有一片空灵,空得要像这个山谷一样,要像这片天空一样!总而言之,你们要忘掉自己是在打坐,只有忘掉,才能坐下去!”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扫他们一眼:“万一忘不掉,师兄告诉你们几个秘诀,一是听秋声,二是听心跳,三是听呼吸,再笨一点,那就数数,倾听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掉一片,数一个!”说完,自去盘腿坐了。   果如童子所说,这一日极是难熬。前半晌四人憋下一股子气,尚能坚持。待到后半晌,张仪感觉腰上痒痒的,甚是想挠,又强忍住。那痒竟是极恶之物,张仪越想越痒,越痒越想,竟是被它折磨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张仪斜睨另外几人,见他们仍是端坐于地,无奈只好强力咬牙忍了。   庞涓则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片桦树林,因是秋天,桦树叶子开始飘零,一片叶子落在庞涓的脖颈上,且又刚好卡进后领口,微风吹来,叶片索索抖动,在他的后脖颈上又刮又蹭,惹得他心火上攻,几次欲伸手拂它,见众人各自端坐,也是强忍了。   一直坐到人定时分,童子睁开眼睛,轻声说道:“诸位师弟,可以收功了!”   四人听毕,正欲站起,却是两腿麻木,根本动不了。   童子笑道:“诸位可先躺在地上,两腿伸直,过一会儿就好了!”   童子说完,朝后躺去。四人学了童子的样子,朝后躺在地上,将两腿伸直,不一会儿,气血下行,两腿一阵麻木,竟如针扎一般。   童子却如无事人似的,缓缓站起,望着他们各自龇牙咧嘴的样子,嘻嘻笑道:“滋味儿如何?”   庞涓两手抚在腿上,强自忍着酸困:“回——回师兄的话,今儿在下——在下真的是一动未动哩!”   童子点头赞道:“庞师弟果有心力,那片树叶卡进师弟的脖颈里,师弟竟是硬撑过去了!”   庞涓惊道:“这件事情,师兄如何知道?”   童子却不理他,转向张仪:“还有张师弟,你身上有地方发痒,是不是?你强忍住没挠,也算有点定力!”   张仪惊得呆了,望着童子啧啧赞道:“连在下身上痒痒师兄也知道,张仪服了!”   童子摇头叹道:“唉,比起先生来,师兄可就差得远了。若是先生在此,莫说你们身上痒痒,纵使心中所想,他也是一清二楚!”   闻听此话,四人俱是惊愕,各自愣在那儿。   张仪惊道:“天哪,这不是传说中的他心通之术吗?”   童子扫他一眼:“什么他心通?这是道境!多少人想跟先生修道,先生都不理睬。此番容留你们四人,且让师兄我磨炼你们成器,这是破天荒的。你们若不好好习练,错过这趟机缘,连后悔药也没的吃的!”   张仪一翻身爬起,朝童子揖一礼道:“师兄教训得是!我等一定紧跟师兄,好好习练,争取成器,为师兄争气!”   “就你嘴滑!不是为师兄争气,是为你们自己争气!今日这一关,你们算是勉强过了,明日更有你们好受的!”   ※※※   自此之后,童子带领四人日日走进林中,换着花样打坐,一日仅吃一顿饱饭。两个多月下来,四人壮实的身子俱瘦一圈,远望上去,竟也真有一点仙风道骨了。至于打坐的功夫,四人俱也磨炼出来,虽说做不到心静如镜,却也能如石头般端坐一日,纹丝不动,处乱不惊。   这日晨起,童子再领他们走进林中。四人一如往常,进林之后二话不说,走至平日自己打坐的地方,正襟危坐,各入冥思。   童子却没坐下,而是斜靠在树干上,眯缝两眼扫他们一眼,缓缓说道:“诸位师弟!”   听到声音,四人各自睁眼,惊异地望着童子。   童子笑问:“你们习练打坐两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问,四人俱是怔了。   庞涓略想一想,张口说道:“回师兄的话,在下已能做到全身纹丝不动。”   童子点头道:“这一点,师兄早就瞧出来了。不过,这也只是第一步。今日诸位若能继续做到纹丝不动,师兄就恭贺你们!”从袋中摸出一只小瓶。   四人打眼一看,瓶中之物,竟是蜂蜜。   童子将蜜浆徐徐倒在手中,然后分别抹在四人的脚脖、手腕、脖颈和耳后。   四人皆是一惊。时值深秋,正是蝼蚁、蜜蜂等昆虫觅食、收藏的最后季节,有了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张仪脸色变了,惊道:“师兄,这——蝼蚁来了,还不将我等活活吞了!”   童子也朝自己身上抹了,端坐于地,将空瓶放在草地中央,微微笑道:“四位师弟放心,蝼蚁只食蜂蜜,并不吃人!”   “那——”庞涓接道,“若是大黄蜂来了,岂不惨了?”   童子又是一笑:“庞师弟,师兄记得有人说过,即使利刃加脖,也不会擅动分毫。一只小小的野蜂,师弟难道怕了?”   庞涓脖子一硬:“何人怕了?在下不过说说而已!”   “诸位师弟,”童子朗声说道,“只要心平如镜,纹丝不动,莫说是大黄蜂,纵使巨蟒来了,师兄也保证你们毫发无伤!”   四人见童子也是一身蜂蜜,自无话说,各自坐定,静候各类昆虫光临。   这日偏巧天气暖和。清晨倒也无事,到太阳出来,阳光照进林子时,昆虫们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几只蚂蚁爬来,继而是无数只蚂蚁,兵分数路,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攀上他们的躯体。纵使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那滋味,真如受刑一般。又过一时,果有野蜂飞来,飞来飞去的嗡嗡声马上又使他们忘掉了身上的蚂蚁,全神贯注地应对这种体型更大的家伙。   待太阳落山、昆虫们纷纷撤退之时,他们终于吁出一口长气。   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来了!   童子第一个起身,朝四人嘻嘻笑道:“师兄恭贺你们,今日这一关,也算过了!”   庞涓忽一下爬起,将手伸进衣服里,不一会儿,摸出一只蚂蚁,狠狠一捻,将其捻得粉碎,恨恨说道:“你娘的,真还想在此地安家哩!”   “什么安家呀?”张仪扑哧笑道,“只怕是庞兄身上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这只蚂蚁心眼却直,走迷路了!”   众人听得直乐,庞涓亦笑道:“张仁兄这张利嘴,在下佩服!顺便问一句,中午那只大黄蜂飞来时,听到它那飞来飞去的嗡嗡声,仁兄心里是咋个想的?”   张仪想也未想,应声回道:“祈祷!”   “祈祷?”庞涓倒是一愣,“讲来听听,你是如何祈祷的?”   “在下的祈祷是,‘令人敬畏的大黄蜂啊,你若想落下,这就落到对面那人的身上吧,那家伙肌肉壮健,皮肤厚实,你的这杆枪扎下去,定会有种成就感哪!’”   经张仪绘声绘色地这么一说,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童子“咯咯咯”笑个不住,竟是笑得岔了气,一边笑,一边按腰“哎哟”起来。庞涓一边笑着,一边急步上前,在他背上轻轻捶打几下,见他感觉好些,这才拦腰抱在怀里,轻轻一抡,托在肩上:“师兄大人,师弟今儿失礼了,一路背你回去!”   ※※※   黄昏时分,鬼谷草堂里,玉蝉儿手拿银针,在一根丝瓜上一下接一下地刺着。鬼谷子走出洞来,站在一边,看有一时,走到几前坐下,点头道:“蝉儿,来。”   玉蝉儿走过来。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几上,微微笑道:“照这儿扎。”   玉蝉儿万未料到鬼谷子会拿自己让她做试验,握针的手微微颤动:“先生,我——”   “从上往下,先扎云门穴。”   玉蝉儿的手颤得越发厉害:“我——”   鬼谷子两眼凝视她,鼓励她道:“蝉儿,道造化万物,最奇的是造化了生命。而生命中最奇的莫过于人,知人者又莫过于医。你选择由医入道,可见你有慧心。由医入道,不在念书,而在感悟。这些日来你熟读《内经》,但《内经》只能教会你修医之方,要想真正领会医道,尚待切身体悟。只在那根丝瓜上下针,你是无法体悟出来的。”   玉蝉儿仍在犹豫不决,鬼谷子拍拍胳膊,笑道:“放心吧,这副老皮囊,扎不烂!”   玉蝉儿闭上眼睛,稳会儿心神,重新睁开眼睛,轻声说道:“先生,蝉儿——蝉儿真要扎了!”   “下针吧,就当它是那根丝瓜!”   玉蝉儿找准云门穴,见先生点头,咬咬牙,闭眼扎下。   先生赞道:“嗯,扎得不错,位置对了,再往里稍稍捻一捻,对,就这样捻,稍向左偏一下,对,就是这儿,好,蝉儿,云门穴就在这儿!”   玉蝉儿不无关切:“先生,疼吗?”   鬼谷子笑道:“你扎得恰到好处,怎会疼呢?”看看天色,转过话题,“童子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玉蝉儿小声问道:“先生,今日这一关,他们——过得去吗?”   鬼谷子点头。   “您让童子这么折腾他们,能行吗?”   “行与不行,还要看明日那一关。四人若是能过,倒是可教!”   玉蝉儿想一会儿,仰脸问道:“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说吧!”   “他们四人,没有一人是来修道的,先生却在这儿硬逼他们修道,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他们来此是否修道,老朽岂能看不出来?只是——这些日来,老朽前思后想,觉得随巢子所言,也不是全错!”   “随巢子?”玉蝉儿倒是一怔,“随巢子先生说什么了?”   “他说的是,‘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眼下世道昏乱,民不聊生,与天道相背,亦当早一日结束才是!”   玉蝉儿大睁两眼:“先生,难道您想让他们四人去治理世间纷乱?”   “要看他们能否成器了!”   “这满三个月了,先生看出他们能成器吗?”   “当然看得出来。他们皆是很好的璞玉,稍加琢磨即可成器。至于能成多大的器,这个得靠他们自己。”   “先生是说,成器大小取决于自身,那——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对道的感悟。悟得多,可成大器;悟得少,可成小器;一点不悟,就不是器。”   玉蝉儿眼珠儿一转:“要是全悟呢?”   鬼谷子笑道:“那就是不器!”   “何为不器?”   “不器就是彻道之人,古称圣人,可洞悉万物奥秘,通晓天地玄机。”   “这么说来,先生当是不器之人了。”   “唉,”鬼谷子摇摇头,长叹一声,“老朽苦求一生,欲成不器。然而,时至今日,仍是路途遥遥啊。老朽时日无多,本欲全心投入,可这世间诸事,竟是撕脱不开。”   玉蝉儿恍然悟道:“怪道先生执意不收他们为徒,原意如此。”   “既是缘分,就是天道,老朽即使想躲,也是躲不开的。”   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又问:“先生,蝉儿有一点不明,世间多是争勇斗狠之人,充满机心,您让他们四人体悟大道,难道大道能够应对世间奸人?”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常言说,一正压百邪,讲的就是邪不胜正。机心之人多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成大事者,除机心之外,尚需培育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机心已有,所缺的只是道心。您让他们日日修炼,就是要他们感悟大道,培育道心!”   鬼谷子再次点头:“是的,机心是术,若无道心统御,术越高,行越偏,到头来不仅难成大器,只怕想保自身,也是难能。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此,祸及自身,殃及他人!”   正说话间,童子又蹦又跳地从外面回来,看到玉蝉儿,兴奋地叫道:“蝉儿姐,我的几个师弟,都过关了!”   玉蝉儿嗔道:“看你高兴成啥样子?先生早就知道了!”   童子这才注意到鬼谷子也在,赶忙走过去,蹭到先生跟前:“先生,下面该过什么关?”   “引他们猴望尖去。”   “童子明白!”   ※※※   次日晨起,童子依例来到四人舍前,苏秦四人早已候在那儿。见童子背着一个包裹,张仪笑嘻嘻地迎上几步,见过礼,指着包裹问道:“师兄,包里不会全是蜂蜜吧?”   童子连连摇头。   张仪显出失望的表情:“为何不带了?昨日那滋味儿,初时受不了,到后来,竟是习惯了。再后来,与那些蚂蚁厮混熟了,它们嚷嚷着走时,在下真还有点舍不得呢!”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止住笑,说道:“张师弟,今日师兄带你们去一处地方,保准够劲。”   庞涓急问:“是何地方?”   “猴望尖!”   听到猴望尖三字,张仪二话没说,当即走进了屋中,拿出水桶头前走去。   童子望着他的背影,笑道:“张士子,这是做啥?”   张仪应道:“不瞒师兄,在下早就盼着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顶,让姓庞的得了先,这口气一直憋着。此番在下定要第一个攀到尖顶,将这口气出了!”   庞涓正要接话,童子吩咐道:“将桶放下,多带几件衣服。三月期限已到,今日这一关你们若是过不去,明日只能下山了。”   见童子把话说到这里,四人再无他话,各自回到舍中,如童子一样包上棉衣,径投猴望尖而去。   童子头前引路,引四人沿庞涓、孙宾曾经走过的山沟一直攀至尖顶。看到童子熟门熟路的样子,猴望尖显然是他常来之地。   时至深秋,山顶寒风凌厉,冷气刺骨。五人攀至尖顶后不到一会儿,登山时产生的那点热量瞬间不见,各自打开包裹,穿上棉衣。   张仪问道:“请问师兄,今日是否在此打坐?”   童子点头。   张仪二话不说,赶忙寻了避风处,先坐下来。猴望尖山势虽高,尖顶却只有几间房舍见方,且崎岖不一。庞涓环视一圈,真还只有张仪所坐之处最是舒适,既背风,又安全,嘻嘻笑道:“张仁兄,这处地方,应当让与师兄才是,师兄还没动呢,你倒先坐下了!”   张仪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庞仁兄,你若想坐,在下让出来就是,何必扯在师兄身上?”   童子哂道:“此处可坐凡人,非修道之人所坐!”   张仪呵呵一笑:“听师兄这么一说,此处倒是适合庞仁兄!”转对庞涓,“仁兄请!”   张仪反被动为主动,将庞涓气得一愣一愣的,正欲发作,童子说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是最后一关,诸位师弟若能一如往常地稳坐下去,童子就如实禀报先生,你们是走是留,但凭先生决断!”   听童子说得这么严峻,四人再也不敢怠慢,各自敛神屏息。   “既然如此说,师兄,这就坐吧!”庞涓主动走到迎风之处,盘腿坐下。   童子打他一眼:“庞师弟请起!”   庞涓一怔:“不是在此打坐吗?”   “此处亦非修道之人所坐之处!”   众人俱是一惊,庞涓急站起来,不无惶惑地望着童子:“请问师兄,我们可在何处打坐?”   “请跟我来!”童子径直走到西北侧的悬崖边上,站在庞涓拴葛藤的松树下面,指着悬崖的边沿,“就坐此处!”   四人无不失色,面面相觑。此处下面悬空,远望上去,就如仙人伸出一只巨手一般,站在崖顶,即使长在下面几丈处的那棵独松也丝毫儿不见,其险可想而知。   张仪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处,用手抓住松枝,探头朝下一看,赶忙缩回,夸张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这要摔下去,纵使一块石头,也要碎成千万块。你们谁想坐谁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庞涓灵机一动:“有了,在下去弄几根葛藤来,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拴住树身,万一摔下去,也好有个补救!”   “嗯,”张仪交口赞道,“这倒是个主意!庞仁兄,在下与你砍葛藤去!”   童子冷冷地看他们一眼,转对苏秦和孙宾道:“你们二人也要拴葛藤吗?”   孙宾应道:“孙宾但听师兄吩咐!”   童子点点头,目视苏秦:“苏师弟,你为何不说话?”   苏秦的身子已先动了,一步一步挪到崖边,在离悬崖边沿一步远处盘腿坐下,闭目吟道:“师兄,此处可否?”   童子转对孙宾:“孙师弟,也去坐了!”   孙宾走到苏秦身边,盘腿坐下。   不待童子说话,庞涓也赶过去,紧挨孙宾坐下。张仪一见,赶忙走到苏秦身边,挨他坐下。   童子笑道:“张师弟,你不是有恐高症吗?”   张仪讪讪笑道:“回禀师兄,那是小时候的事!”   童子亦笑出来:“你长得倒是蛮快的!”转对庞涓,“庞师弟,你不拴葛藤了?”   “回师兄的话,张士子有恐高症,在下是担心那人摔下去,想去砍条葛藤拴住他!”   张仪冷笑一声:“姓庞的,你要拴则拴,何必赖在本少爷头上?”   庞涓正欲回敬,童子学鬼谷子的口吻轻叹一声:“唉,瞧你们这点肚肠,何能成就大器?”   庞涓只好将滑到嘴边的话收回来,正正衣襟,闭上眼去。四人再不作声,各将眼睛闭上。见大家都坐好了,童子缓缓说道:“诸位师弟,眼睛睁开,朝崖边再挪半步。”   众人一惊,无不睁开眼睛,胆战心惊地往前挪了半步,又赶忙闭眼端坐。   候有一刻,童子又道:“诸位士子,再挪半步。”   四人面面相觑,半晌,苏秦大了胆子,朝崖边又挪半步。三人见状,也都横了心,咬牙挪到崖边。   童子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再往前挪一小点儿就成了。”   众人却是不动。   庞涓急道:“师兄,这——这已挪到崖边了,再挪一星点儿,就——就要掉下去了!”   “诸位师弟,请看好!”童子径自走到崖边,在沿上盘腿坐下,盘起的两腿悬出崖外,远远望去,就如坐在空中一样。   童子坐定之后,微微闭眼,缓缓说道:“照我这样,微微闭眼,忘掉眼前的悬崖,想象自己依旧与往日一样坐在树林子里。只有心稳,身才会稳。心有多稳,身亦有多稳,心若稳如泰山,你们坐在这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们不得!”   这些全是鬼谷子起初领童子来此打坐时说过的话,童子一字儿不拉,倒手贩卖,四人听得心服口服,再无话说,俱学童子的样子,将腿悬在空中,迎风坐了。   说也奇怪,四人真就豁出去了,反倒不觉害怕,在悬崖边沿整整端坐两个时辰。   童子斜眼观望四人,见他们全然面无惧色,表情坦然,知道已入定境,将悬崖忘了。童子长出一口气,起身说道:“诸位师弟,请起身吧!”   四人这才想起是在悬崖边上打坐,丝毫不敢大意,各自一点点后移,一直挪到安全之处,方才翻身爬起。   张仪嗔怪道:“师兄,在下刚刚入定,正欲坐到天黑,为何就让起来了?”   童子看看日头:“想必先生已在堂中等候,你们难道要让先生久等吗?”   三个月来,先生一直避而不见,四人差不多已将先生忘了,听到童子提起,俱是诧异。   “先生等我们?”张仪走前一步,大睁两眼,“师兄,你是说,先生他——他老人家要召见我们?”   童子点头。   四人面面相觑,庞涓忐忑不安地问:“师兄,先生他——不会再赶我们下山吧?”   童子应道:“今日晨起,先生说了,如果你们能在此地连坐两个时辰而面不改色,就算过关,可回去行拜师礼。眼下两个时辰已过,师兄——恭贺你们了!”   听闻此言,四人惊喜交集,愣怔片刻,方才相信是真的,竟是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孙宾走前一步,在童子面前扑通跪下,连拜三拜,真诚说道:“师兄在上,孙宾谢过您了!”   苏秦、张仪、庞涓见了,也都忆起三个月来童子的辛苦,无不跪下,各朝童子连拜三拜。童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是愣了。待他明白怎么回事,亦忙跪下,抹把泪水道:“诸位大哥,你们行此重礼,叫童子如何敢当?诸位要拜,赶快回去拜先生吧!”   ※※※   午后未时,鬼谷草堂里气氛庄严。草堂的两扇木门半掩着,苏秦、张仪、庞涓、孙宾、玉蝉儿五人,并成一排,跪候于草堂门外。   童子静立门口,一脸严肃。   在草堂的正厅里,墙上悬挂一张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几案上并列摆放着轩辕帝、周文王、老聃、先师关尹子四个牌位。   鬼谷子亲手燃起三炷香,插于牌位前的青铜香鼎里,跪下叩道:“弟子王诩叩拜先圣、先师,恳请先圣、先师垂听弟子告白之言!”连拜三拜,闭目祷告,“先圣、先师曾言,生死、兴亡、福祸、苦乐,凡此种种,皆为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强制也,弟子深以为然。弟子数十年如一日守于鬼谷,视乱世于不见,观纷争于世外,日日修身养性,时刻体味天道无常、世道变幻,期望进入自觉自悟之境。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纷争日甚,百姓苦难日重,更有老友随巢子屡屡进山论辩,苦劝弟子。弟子深知,人算不如天算,收留四人当是贪念。但天地日月可鉴,弟子拳拳之心别无他求,只为早一日结束列国纷争,使世界清平,使苍生安居乐业!弟子此举,若是不明不智,不自量力,乞请先圣见谅!蝉儿姑娘质纯性洁,聪慧敏锐,与童子一样是天生道器,弟子也留于此,今日一并收徒!”   鬼谷子祷毕,再拜三拜,缓缓起身,在牌位前的席位上坐下,朝童子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童子用清脆的声音朗声叫道:“诸位士子、玉蝉儿,先生有请!”   玉蝉儿在前,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依序跟在身后,鱼贯而入。童子走过去,候立于鬼谷子左侧。   五人走至鬼谷子前面,叩拜于地,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老朽问你们,愿意跟从老朽,在此谷中参悟大道吗?”   五人俱拜道:“弟子愿拜先生为师,跟从先生参悟大道!”   鬼谷子道:“你们五人有心修道,经数月验证,亦为道器,老朽秉承天意,正式收下你们五人,与童子一道为老朽弟子,今日即行师礼!”   五人再拜道:“弟子叩谢先生大恩!”   “你们六人既为同门弟子,可依入山顺序,排定次序。童子入山最久,当为师兄,玉蝉儿次之,可为师姐,再后是苏秦、张仪、孙宾、庞涓!”   “弟子谨遵师命!”   鬼谷子转向童子:“童子,参礼吧!”   童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师妹,诸位师弟,师礼开始,一拜天道!”   鬼谷子缓缓起身,转过身来,面对阴阳八卦图跪下,三拜九叩。童子、玉蝉儿及苏秦四人亦紧跟先生,行三拜九叩大礼。   童子接着唱道:“二拜先圣、先师!”   鬼谷子与众弟子再次叩拜几案上的四个牌位。   拜完牌位,童子唱道:“三拜恩师!”   鬼谷子起身,正襟端坐于牌位前面。   玉蝉儿五人叩拜于鬼谷子面前,亦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齐声誓道:“先圣、先师在上,弟子愿投鬼谷先生门下,拜先生为师。自今日始,抛弃一切杂念,随先生修身养性,一意向道。若有背弃,天地不容!”   鬼谷子朗声说道:“先圣、先师在上,自今日始,山人王诩听从天命,收留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五人为弟子,敦促他们修身悟道,各成正果!”扫诸人一眼,“诸位弟子,礼毕了,你们这都起来吧!”   五人谢过,改跪姿为坐姿,学了鬼谷子的样子盘腿坐下。   鬼谷子看他们一眼,微微笑道:“你们既来参悟大道,老朽就问一句,什么是道?”   五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说。   鬼谷子的目光转向玉蝉儿:“蝉儿,你可知道?”   玉蝉儿拱手应道:“回先生的话,先圣老聃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先生所说之道,可是此否?”   “这是先圣所言,老朽想问的是,你可知道?”   玉蝉儿摇头。   鬼谷子再次转向苏秦四人:“你们四人,可有知道的?”   张仪朗声应道:“回先生的话,道是混沌!”   鬼谷子微微一笑:“还有吗?”   “道是阴阳!”   鬼谷子又是一笑:“还有吗?”   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又合上了。   庞涓眼珠儿一转,接道:“道是恍惚,是若有若无!”   “还有吗?”   庞涓也答不上来了。   鬼谷子转问苏秦:“苏秦,你知道否?”   苏秦嗫嚅道:“弟——弟子不知!”   “孙宾,你可知道?”   孙宾沉思有顷,摇头:“回禀先生,弟子不知!”   鬼谷子呵呵一笑:“你们五人为悟道而来,却有三人不知什么是道,两人妄称知道,却也只是表皮,且拾人牙慧,非体悟所得!”   鬼谷子一番话说完,张仪、庞涓俱自僵了脸,垂下头去。   玉蝉儿抬头问道:“弟子愚笨,请先生开示!”   “道乃天地玄机,万物终极之源,先圣称之为无。”   张仪问道:“请问先生,道既是无,弟子又从何处感悟它呢?”   “问得好!道虽是无,却能生有。万物皆由道生,此所谓先圣所言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   庞涓插道:“请问先生,道既然是无,我们何处寻找它呢?如果寻找不到,又如何感悟它呢?”   “问得好!”鬼谷子答道,“宋人东郭子遇到庄子,东郭子说,‘请问先生,道在哪儿?’庄子说,‘道无处不在。’东郭子定要庄子说个实处,庄子指着一群蝼蚁说,‘道在这儿。’东郭子惊讶地说,‘道怎会如此卑微呢?’庄子指着旁边的杂草说,‘也在这儿。’东郭子正在惊异,庄子指着旁边的瓦砾道,‘这儿也是。’东郭子难以置信,极力抗辩说,‘先生怎么越说越过分了呢?’不待他的话音落地,庄子就又指着旁边的一堆粪便说,‘看,道在这儿!’”   玉蝉儿恍然有悟:“先生是说,万物皆由道生,道亦在万物之中。万物无处不在,道亦无处不在,我们若要悟道,就要从感悟万物开始!”   鬼谷子赞道:“说得好!世间万物皆由道生。既为道生,内即有道,因而万事万物之理,亦为道之理。所谓悟道,就是修炼一双慧眼,经由此事之理,见出此道之理,再由此道之理,见出彼道之理,层层上推,终至见道。修炼越深,慧眼越锐,穿透力越强,距道亦越近。”   庞涓若有所悟,不无兴奋地一拍大腿,朗声叫道:“先生,弟子知道了!”   庞涓这么快就已经“知道”,众人皆是一惊,诧异的目光纷纷射向庞涓。   鬼谷子的眼睛转向庞涓,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悟道可有四重境界,初为闻道,次为知道,再为见道,终为得道。春秋鲁人仲尼闻道,但不知其所以然,于是不辞劳苦,赶赴洛阳,问道于先圣老聃。先圣论道三日,仲尼由是知道,大悟人世之理,遂立儒家之言。由此可见,‘知道’二字,甚了不起!”   鬼谷子虽无一字责怪,庞涓却是脸上发烫,垂下头去。   孙宾问道:“请问先生,世间万物繁纷复杂,弟子当从何处开始感悟?”   鬼谷子点头道:“嗯,问得好!依老朽的体悟,你们可从最乐于去做的事情开始。只有乐意去做,才能悟得深刻。说到这儿,今日倒是机缘,你们可以各述己志,选定最喜爱的入道法门,为师也好因材施教,推助你们早日悟道。蝉儿,你先说吧。”   玉蝉儿脱口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甚爱医学,愿由医入道,求先生成全。”   鬼谷子点头道:“甚好!苏秦,你欲由何入道?”   苏秦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怔了,沉默半晌,方才吟道:“弟——弟子不知,请先生指点!”   “你偏爱什么?”   苏秦愈发迟疑:“弟——弟子——”   鬼谷子见苏秦支吾不出,换个方式问道:“你可有愿望?”   苏秦又憋一时,终于吟道:“弟子口拙,若能做到口若悬河,于愿足矣。”   鬼谷子点头道:“嗯,这也是愿,你可习口舌之学,由口舌之学入道。”   “弟子遵命。”   鬼谷子的眼睛望向张仪。不待先生发问,张仪先自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口舌之学?”   “口舌之学就是开口闭口的学问。”   张仪眼睛大睁:“开口闭口也有学问?”   “当然。”   张仪略一沉思:“先生,弟子自幼嘴贫,愿从苏兄,由口舌之学入道!”   鬼谷子点过头,转向孙宾:“孙宾,你欲由何入道?”   “兵学可否?”   “兵学亦是学,当然可以。”   庞涓大喜,亦忙说道:“先生,弟子亦从孙兄,由兵学入道!”   鬼谷子点了头,扫众弟子一眼,朗声说道:“好,你们各抒己志,选定入道之门,老朽心中已是有数。天下学问各有偏倚,学到极处,俱与道通,此所谓殊途同归。学问为术,万术同归于道。医学、兵学、口舌之学,内中既有机巧之术,也有统御之道。术为道御,亦为道用。换言之,术是利器,道是根本。若是只学其中之术,不悟其中之道,终将祸及自身。”   庞涓听得愣了,不解地问:“先生是说,兵学里也有术、道之分?”   “当然。任何学问都有术道之分。就兵学而言,用兵之术在于战胜,用兵之道在于息争。故善用兵者,并不好战,用兵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钧。”   张仪听得愣了,赶忙问道:“请问先生,口舌之学呢?”   “口舌之学也是有术有道。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   “如何做到服心?”   “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   “先生是说,只要能说会道,就能服心?”   “非也,能说会道不为善言!”   “何为善言?”   “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五里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   苏秦插上一句:“弟子明白了,所谓善言,就是知晓何时言,何时不言!”   “正是!”   张仪又问:“如何方能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呢?”   “悟道。唯有悟道,才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   “乖乖,口舌里面,竟有这么大的学问,张仪服了!”   听到张仪再次说出他的名句,众人皆笑起来。   师徒几人有问有答,又谈一时,鬼谷子扫众人一眼:“时辰不早了,你们各去歇息吧。老朽洞中有一书库,尚有少许存书,皆为先圣、先贤悟道体验,自明日始,你们可去自行选读,慢慢参悟。”   五人俱起身叩道:“弟子遵命!”   无数次的失望绝望,三个月的艰难煎熬,四人绕来转去,陡然间苦尽甘来,不仅成了鬼谷子的正式学徒,且又各遂心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从草堂里出来,尽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却是一反常态,一路无话,径直走向他们的草舍。连庞涓、张仪也是各自低了头,不像往常那样喜形于色。   他们的耳边充满了鬼谷子的声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   回到草舍,四人各进各的屋子。约过一时,张仪走进苏秦的屋子,见苏秦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略顿一顿,寻了地方坐下。苏秦没有理他,似乎依然在想事儿。   张仪忍不住了,咳嗽一声:“苏兄——”   苏秦扭头望着他。   张仪轻叹一声:“唉,今日之事,张仪真正服了!”   苏秦以为他要说出惊人之语,听到又是此话,扭过头去。   张仪走到榻上,扳过苏秦:“我说苏兄,你听见没?”   “听到了。”   张仪不无叹服道:“你说,先生这人有多深?”   苏秦从榻上坐起来,抬头望着他。   张仪连啧几声:“啧啧啧,在下方才总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赶我们下山,其实在心里早就收下了,他这么做,是在故意折腾我们。如今想来,这番折腾,其实就是在教训我们,琢磨我们成器呢。”   “是哩。”苏秦也是叹服。   “值了!张仪此生竟能拜到此等先生,值了,值了!张仪值了!”   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经过商议,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先后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实用多了。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什,肩挑背扛,运入谷中。自此之后,四人再无旁骛,安下心来,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依旧由大师兄童子安排,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鬼谷洞深不可测,里面七绕八拐,如同迷宫。迷宫里有许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场,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蝉儿、童子的修炼及安歇之处,各距十余步,洞门上均有布帘。再往里走,离玉蝉儿的洞穴二十余步远处,有一个几丈见方的大洞,里面摆满竹简。   拜师过后,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装了柴扉。柴扉虽未上锁,却无疑将此处隔为禁区。这且不说,鬼谷子接着吩咐,藏书洞由玉蝉儿经管,无论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随便出入。   玉蝉儿真也管起事来,上任当日就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借书,每次许借一册,且日落之前必须归还。即使选书,玉蝉儿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内,不得有任何拖延。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选书时间,都想在这时间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就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这日晚间,又是还书时分,张仪第一个赶回草堂,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正要进洞,眼前忽地一亮,因为他发现一身白衣的玉蝉儿正襟危坐于草堂里。再仔细一看,一身褐装的鬼谷子也在这儿端坐,鬼谷子的另一边站着童子。   几个月来,鬼谷子依旧是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出来,倒让张仪吃了一惊,跪下叩道:“弟子张仪叩见先生!”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笑了笑:“坐吧。”   张仪眼睛一瞄,瞧见玉蝉儿身边有个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发作起来,让他在先生面前下不来台。犹豫一时,张仪挪到离玉蝉儿一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不一会儿,苏秦、孙宾跟着回来,分别见过礼,选了位置坐下。   庞涓回来时,眼前只有两个空位,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庞涓想也未想,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紧挨她盘腿坐了。庞涓块头大,张仪就坐时又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左腿几乎压在玉蝉儿的右腿上。张仪看在眼里,后悔已是迟了,白他一眼,急朝苏秦身边挪了挪,为庞涓腾出地方。庞涓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扫一眼张仪:“张仪,你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是一篇叫《说剑》的!”   “嗯,”鬼谷子点头道,“你倒是会选书。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子新著。能说说有何感悟吗?”   张仪受到肯定,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子所言之三剑,可称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以力服人。”   “你能悟到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当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无非是顺应自然,不可力为,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说得不错。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剑!”将头扭向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庞涓见彩头已被张仪夺去,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发问,赶忙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是吕公望的《六韬》!”   鬼谷子亦点头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最偏重于哪一韬?”   “每一韬都很精彩,不过,弟子更偏重于后面四韬,就是《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究治国之术,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所讲甚好,只是仍旧没有后面四韬精彩!”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鬼谷子沉思有顷:“嗯,所言不错,这四韬的确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鬼谷子惊道:“哦,此是为何?”   “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断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如此托大,众人皆吃一惊。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却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说并非戏言。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兵强将猛;三军齐心;出其不意。”   “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摇头道:“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想了一会儿:“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这就细读前面二韬!”   鬼谷子见他有所领悟,就把目光转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鬼谷子接过一看,是《管子》,点头赞道:“嗯,你从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读。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屡次提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典出何处?”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庞涓震惊,“请问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书了!”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名唤《孙子》,又称《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道:“先生,既有此书,能否借弟子一阅?”   鬼谷子摇头。   “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一书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孙子》一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转向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众人谈论时,苏秦一直是勾头坐在那儿。见鬼谷子发问,苏秦之头非但没有抬起,反而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没有抬头,半晌方才嗫嚅一句:“弟——弟子——”   张仪急了,从他前面拿起竹简,扫一眼,双手捧与鬼谷子:“苏兄读的是先圣的《道德五千言》,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接过书,却没有去看,而是放在一边,望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此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结巴道:“弟——弟子没——没有感——感悟!”   鬼谷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甚好。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转向众人,“你们读了一日,想也累了,这就散去吧。”   众人再次拜过,各将竹简在地上摆正,起身离去。玉蝉儿将地上的竹简收在一处,抱回来就要去藏书洞,鬼谷子缓缓说道:“蝉儿!”   玉蝉儿放下竹简,在鬼谷子跟前坐下。   “苏秦近来都在忙活何事?”   “回先生的话,几个月来,苏秦好似换了个人,行为孤僻,极少说话,也很少与人合群,即使与张仪之间,也不如以前亲密,见我更是能躲则躲。唯见童子,感觉似乎好一些。”   鬼谷子道:“此为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问:“怎么会是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贵胄之后,庞涓虽不富贵,却也在安邑城中长大,衣食无虞,也算半个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抬头?”   “苏秦出身贱微,这一点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话不言而喻,玉蝉儿也就打住话头。   “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而苏秦缺少家学,根基几乎是零。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却习口舌之术,更觉前路艰难。”   “可拜师之前,苏秦似乎不是这样。”   “你说得是,不过,”鬼谷子话锋一转,“在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了一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药,照说早当痊愈,可你看,他方才先是拒不发言,后来逼得紧了,竟然又是出语结巴。”   “先生,”玉蝉儿追住不放,“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是难除。”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   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   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   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   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   苏秦仍旧一言不发。   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   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张仪兜一会儿,抬头见苏秦依旧垂着脑袋,似是急了,走上石头,将他的头猛地扳起:“我说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记得那夜我们一道眺望星空吗?你选的是一颗不亮的星,你说,有一天,你的这颗星会亮起来的!你听听,这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总是勾着头,总是躲到一边。如果是这样,你的这颗星,只怕这辈子甭想亮起来!我告诉你,苏兄,从明儿起,你走路要——”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你听见了吗?”   苏秦此刻却恰如一段木头一样。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的头,跺脚说道:“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跳下巨石,扬长而去。   好一阵儿,苏秦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望有一时,重新将头垂下,闷头坐在石头上。   不远处的树影中,玉蝉儿在那儿又站一会儿,一双大眼忽闪几下,转身离去。   ※※※   翌日,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四人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开柴扉的是童子。   看到玉蝉儿不在,四人心头一阵宽松,至少不必再去赶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庞涓与张仪,一下子没有师姐的约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开。   走进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样,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书。庞涓找到《六韬》,张仪昨晚受到肯定,将庄子的另一卷书抱进怀中,孙宾找到一册《礼》,拿在手里。苏秦在一大堆竹简跟前停住脚步,默思许久,找了条绳子,将其全部捆扎起来,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赶忙放下,走到一边,依旧拿起那本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迟疑起来,似乎在权衡该选哪一本。   庞涓拿着书走过来,见他一下子占住这么多书,惊道:“苏兄,你选了什么好书?”   苏秦侧身挡住,口中嗫嚅道:“没——没选什么!”   庞涓见苏秦躲躲闪闪,越发好奇,硬挤过去,强行扳过竹简,细细一看,呵呵笑道:“我说苏兄,我道是什么宝书,又是《道德五千言》!咦,这堆竹简不是《诗》吗?不瞒苏兄,这些东西是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的!”   苏秦大窘,面色涨红,埋下头去。   张仪听得真切,缓缓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里显摆,在下耳背,没听清楚,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斜他一眼,哈哈笑道:“有人没听清楚,在下再说一遍。在下两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在下已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尚未落下,舌头却是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脸上一热,赶忙背过身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说下去呀,你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的目光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士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结巴了呢?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张仪涨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听说孙士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领卫国三军以弱抗强,以微弱之势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魏卒望而却步,可孙公子却说自己并不知兵,这才痛下决心,历尽艰辛前来鬼谷。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并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一册书:“张士子,庞士子,你们请看,孙士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的了!”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庞涓、张仪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一下,将目光转向庞涓:“庞士子,你怎么背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士子是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士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此语出自何典?”   庞涓哪里还敢说出一字?   “庞士子,怎么不说话呢?庞士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此语典出于先圣的《道德五千言》,也就是苏士子手中这册!苏士子,你且说说,这册五千言,你读多少遍了?”   苏秦依旧低垂了头:“我——我——”   “好吧,苏士子既不肯说,蝉儿一并代劳。就蝉儿亲眼所见,一个月来,苏士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士子才智,此书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正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一愣,见鬼谷子站在门外,赶忙揖礼:“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朝玉蝉儿微微一笑,重复赞道:“蝉儿,说得好哇!”转对四人,“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蝉儿的话。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领悟。先圣老聃之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岂可自作聪明?”   四人再度揖礼:“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走出。   苏秦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也在目送他。两人对视,玉蝉儿的目光中充满期望与鼓励。苏秦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玉蝉儿转过身来,见鬼谷子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脸色一红,缓缓说道:“先生,蝉儿只想帮帮苏士子,去其心障!”   “蝉儿,你帮的并不是苏秦一人哪!”   玉蝉儿惊异地望着鬼谷子:“我——”   “其实,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这两个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惊异道:“他们也有心障?”   鬼谷子脸色凝重:“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玉蝉儿顿有领悟:“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常言道,人无完人。此话是说,凡人皆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细细思量,终于道:“先生——”   ※※※   苏秦最终拿出来的仍然是《道德五千言》。然而,今日他显得神清气爽,走路时挺着胸,昂着头,健步如飞,径直来到溪边,坐在那块他日日必坐的大石头上。   是的,他们是人,他苏秦也是人。他们非富即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鬼谷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头开始。   是的,先生说得好,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感悟。他之所以日日要读这本书,就是因为书中有些东西他无法悟出。他原来以为自己很笨,可先生说,即使他自己也未彻悟。先生都没有彻悟的道理,他苏秦——   苏秦笑了。   苏秦的脸上第一次浮出了自信的表情。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了,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此刻,苏秦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在石头上,眼睛却不去看它,而是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口气读下去,突然间大是惊奇:口吃没了!   苏秦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急步走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来一根羽毛,信口说道:“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去。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   苏秦陡然停住,又过一时,再对溪水道:“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   苏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儿随便说去,要快即快,要慢即慢,竟然是随心所欲,想就什么,就能说出什么了。   苏秦惊喜万分,跪在地上,冲溪水泣道:“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   突然,苏秦猛地站起,一个转身,飞也似的朝林中跑去,一直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是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平素读书之处。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朝树上望去,竟是枝繁叶茂,看不真切。苏秦自语道:“贤弟哪儿去了?莫不是睡去了,我且上去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果然躺在一根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了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正欲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张仪陡然道:“别动!”   苏秦叫道:“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   苏秦惊异地问:“那——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哪儿还有脸?在下的脸今儿全丢光了!在下这是无脸见人哪!”   突然,张仪似乎发现什么,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的胳膊,两只大眼呆望着他,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急道:“贤弟,你——你要怎的?”   张仪长吸一口气,惊异地说:“咦,乍一听,你不结巴了!”   苏秦长吁一口气,朗声笑道:“是啊,在下不结巴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结巴了!”   张仪似乎仍不相信:“你是怎么不结巴的?”   苏秦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结巴了,真的,在下不结巴了,哈哈哈哈,我苏秦从今往后,再也不结巴了!”   张仪兴奋地说道:“好哇,苏兄你不结巴了,好哇,好哇,不结巴好哇!哈哈哈哈——在下祝贺你了!”   “云开日出,我苏秦终于见到青天了!”   张仪的脸色却又陡然阴沉下来,长叹一声:“唉——”   苏秦问道:“贤弟为何叹气?”   张仪又叹几声:“苏兄见到青天,在下却是遇上暴风骤雨了!蝉儿——蝉儿她——完了,在下算是完了!蝉儿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跟庞涓那厮较上劲了呢?”   不待苏秦说话,张仪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王八羔子害的!要不是在鬼谷,在下非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苏秦扑哧一笑:“我说贤弟,真要和庞涓打架,你们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苏兄,我们谁揍谁,你看着就是!”   ※※※   将近中午,玉蝉儿烧好午饭,拿手指理理头发,款款走到草堂外面。看到草地上有只蝴蝶在翩翩起舞,玉蝉儿童心泛起,追它而去。追有一时,蝴蝶飞到苏秦四人的草舍旁边,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蝉儿正要跟去,忽地嗅到一股怪味,自语道:“什么怪味儿,臭死了!”   玉蝉儿扭身查找怪味的来源,惊异地发现,原来怪味是从四人的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玉蝉儿走进边上的一间,是苏秦的,里面乱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全都堆在角落里。   玉蝉儿惊道:“天哪,这样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玉蝉儿捏着鼻子将苏秦的一堆脏衣服抱到外面,打开窗子,在里面收拾起来。收拾完苏秦的屋子,玉蝉儿又走进另外三人的房间,逐个收拾一遍,将他们的衣服装进两只大篮子,一手一只提着,直朝小溪走去。   没过多久,苏秦手捧竹简,一边看书,一边走回房间。   苏秦推开房门,见房中干净整洁,以为走错房间了,赶忙退出。走到外面仔细再看,相信没有弄错,这才又走进去。   苏秦在屋中愣有一时,搔头自问:“咦,我的衣服呢?”   苏秦正在四下里寻找,孙宾、张仪、庞涓也从外面回来。   孙宾问道:“苏兄,你丢什么东西了?”   “衣服!衣服不知哪儿去了?还有,你们看,这像是我的房间吗?”   几人一看,纷纷称奇。   张仪惊咋道:“啧啧啧,不定有仙女下凡,帮你料理呢!”   苏秦笑道:“你们回去瞧瞧,是不是也有仙女?”   几人分头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也都挠着头皮走出。   张仪问道:“奇怪,是谁干的呢?”   孙宾猛地一拍脑门:“会不会是师姐——”   苏秦也回过神来,附和道:“对,是师姐!定是她拿到河边洗去了!”   张仪陡然一怔,继而大惊失色:“师姐?糟糕——”   苏秦急问:“怎么了,贤弟?”   张仪嗫嚅道:“在下——那个——那个——在下——”   庞涓眼珠儿一转,朗声笑道:“哈哈哈,昨儿晚上,仁兄怕是骏马奔腾了吧!”   张仪被庞涓一语说中,脸色涨红,狠狠瞪他一眼,飞也似的朝河边奔去。   “我们的脏衣服,怎能让师姐洗呢?”孙宾说完,与二人一道,动身跟在后面。   张仪飞步赶到河边,果见玉蝉儿光着脚丫,挽着裤腿,在河水里浣洗他们的衣服。大部分已经洗好,另有一些泡在水里。   张仪急叫:“师姐,我的衣服呢?”   玉蝉儿见是张仪,嫣然一笑:“张士子,快来帮忙!”   张仪几步跨入河里,将泡在水中的一堆衣服一阵乱翻,一边寻找,一边问道:“我的衣服哪儿去了?”   玉蝉儿指指岸边碎石上一堆洗好的衣服:“你在里面找找看!”   张仪抬头望去,一眼瞥见自己的内衣,见它已被洗好,因没有拧,正在朝下面滴水。张仪一时愣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玉蝉儿笑道:“张士子,发什么愣?叫你帮忙呢!”   张仪知她必定什么都看到了,勾头不敢说话。   玉蝉儿提高声音:“张士子,叫你帮下忙,听见没?”   张仪似乎刚醒过来:“哦,帮忙?帮——帮什么?”   “拧水呀!把那堆衣服拧干,晾到草地上去。这些是力气活!”   “拧拧拧!我这就拧!”张仪拿过衣服,正欲拧水,孙宾三个也已赶到岸边。   孙宾看一眼石头上的一堆衣服,挠头道:“师姐,你看这,我们的衣服,怎能让您洗呢?”   玉蝉儿笑道:“你们大男人真是,一个赛似一个,屋子里乱七八糟,又臭又脏,衣服也是,似乎几个月没洗似的!倘若以此治理国家,黎民百姓还能有个活头?”   庞涓看看张仪,别有用心地对玉蝉儿笑道:“师姐,您说我们的衣服脏得一个赛似一个,终归有个比较吧。师姐评评看,这堆衣服里,哪一件最脏?”   张仪脸色紫红,怒目射向庞涓:“姓庞的,你——你小子——”   庞涓哪肯罢休:“师姐,瞧张仁兄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的衣服难道也有这么脏?”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咬牙切齿道:“姓庞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庞涓阴笑一声:“张仁兄,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嘛,在下这不过是逗个乐子嘛!”   玉蝉儿奇怪地望着二人:“庞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要是没事的话,帮我把衣服漂净,将水拧干,晾到那边的绳子上。天气热了,你们的衣服最好要一日一洗,不能一脱下来就扔到地上!”   庞涓笑道:“好好好,师姐,你坐下来歇一会儿,这点小活儿,庞涓一个人包了!”   玉蝉儿扑哧一笑:“这还像个男人的样儿。累死我了,真得歇一会儿。”   玉蝉儿正要上岸,猛然发现鬼谷子、童子远远站在四人身后,轻声叫道:“先生!”   众人扭头,见是鬼谷子,俯身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没有理睬,只是阴沉着脸站在那儿。   童子咳嗽一声,冷冷问道:“四位师弟,这些可是你们的衣服?”   四人垂头不语,尤其是庞涓和张仪,大气儿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无疑全让先生和童子听到了。   童子提高声音:“师兄问你们话呢?”   苏秦抬头道:“回师兄的话,是我们的衣服!”   “房子脏了,可扫;衣服脏了,可洗;内中要是脏了,任谁也没办法!你们几个拿上衣服,都跟我来!”童子说完,头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后面,五个人排成一长溜儿,走向远处的草坪。   看到他们走远,鬼谷子轻叹一声,走到石边坐下,对玉蝉儿道:“蝉儿,来,坐到老朽身边。”   玉蝉儿坐过来,恭恭敬敬并膝坐下:“先生!”   鬼谷子问道:“蝉儿!你看,溪里流着的是什么?”   “是水。”   “可知水否?”   “先圣曰,‘上善若水’。”   “不错。”鬼谷子点头道,“蝉儿可知上善为何若水吗?”   “水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   “非也。水利万物,也与万物争。”   玉蝉儿惊异地问:“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手指大山,“你看这山,坚强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这水,淙淙而来,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这大山劈开一条裂隙,将磐石磨成卵石。先圣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如果水与万物不争,如何能攻克坚强呢?”   “如此说来,天下万物,无不争!”   “无不争,亦无争。”   玉蝉儿越发不解:“既无不争,怎又无争呢?”   “这就是道之理啊。”   “请先生详解!”   “万物互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这就是道。道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见,亦无不见。”   “先生是说,水中有道。”   “你看,水与道多么相近!道以善为行,道善万物。水以利为行,水利万物。道以弱制强,无不化;水以柔克刚,无不胜。”   “水中之道,可是先圣所说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先圣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实上说,指的却是人之七品,你可细细领悟。”   “谢先生指点!”   “要说谢呀,老朽真该谢你蝉儿才是。”   玉蝉儿惊讶地问:“谢我?”   “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蝉儿,只怕这几块璞玉,难以成器呢。”   “先生言重了。蝉儿一个女孩儿家,纵想帮助先生琢磨他们,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蝉儿有所不知,璞玉为至刚之物,就如这山,蝉儿你呢,则如这条小溪。”   玉蝉儿嗔道:“原来先生收留蝉儿,是来帮您琢磨玉器的。”   “非也。”鬼谷子摇头道,“你看这条小溪,它从大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荆斩棘,逢山开山,遇石劈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它,也没有什么使它流连忘返。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学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恋,但它永远不会迷失自己。你看,它从不蛮冲蛮干,从不停滞不前,而是日复一日地向前流去,流啊,流啊,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蝉儿望着小溪,心中一片空明:“蝉儿懂了,这条小溪所走的,其实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蝉儿,只有在到达大海的那一天,它才会猛然发现,它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   转眼又是两个月,时令已入仲夏,天气热起来。苏秦四人依旧是天天借书、选书、还书。   这日晨起,又是选书时间。藏书洞虽说仍归玉蝉儿兼管,但已成为名义上的,因为在借书还书时间上,她已很少监看,全凭四人的自觉。   孙宾将昨日所看之书放回书架,又在书架上翻找一阵,拿起一本,转身走出。庞涓见孙宾走远,赶忙过来,拿起孙宾所还之书,细细看过,然后揣上自己选中的,走出门去。   看到这一幕,张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下有了主意,在书架上左翻右找,终于在一个尘封的角落里抖出一卷竹简,抖去尘土,粗粗一翻,喜道:“嗯,就是它了!”   张仪拿了这册竹简,径直走到孙宾常爱读书的断崖下面。孙宾正在埋头攻读,张仪走到跟前,竟是没有听到脚步声。   张仪朗声道:“孙兄好兴致也!”   孙宾抬头一看,赶忙起身揖礼:“在下见过张兄!”   张仪还过礼,在孙宾身边蹲下。   孙宾找话说道:“张兄必是读得累了,出来走走?”   张仪笑道:“在下生就读书的贱命,读上十日十夜也不会累。在下此来,是专程寻孙兄您的。”   孙宾惊道:“寻我?”   “在下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一册好书,粗翻一下,是写先圣的,感觉特好。在下知道孙兄最是崇拜先圣,特来荐与你看。”张仪说着,拿出一册竹简,递与孙宾。   孙宾一看,竟是《老子邻氏传》,喜道:“此书甚好,在下谢过张兄了!”   张仪笑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请,也望孙兄答应。”   “只要孙宾做得到,张兄但说无妨。”   “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看!”   孙宾沉思有顷:“这——在下如何方能瞒过他呢?”   张仪想了一下:“孙兄可择僻静处,细细阅读。晚饭之前,在下自来寻孙兄取书,你看如何?”   “这倒不难,日落之前,你可到东山雄鸡岭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寻我。”   “就这么定了!”   庞涓正在树下阅读,突然听到说话声。庞涓一看,是张仪与苏秦打前面走过。   张仪边走边问:“苏兄,你见到孙宾了吗?”   苏秦应道:“方才在下见他拿了两册书,往东山去了。怎么,你要找他?”   “是的,在下有点小事儿,这想寻他。你啥时候见到他的?”   “就是刚才。他提着两册书,好像很重,但走得甚快,在下本想打个招呼,刚要说话,他竟没影儿了。”   “倒是奇了,他平时都是在那块断崖下面读书的,今儿怎就换地方呢?”   两人说着话,渐渐远去。   庞涓猛然打一激灵,自语道:“晨时明明见他只拿一册书,怎么会是两册呢?再说,他为何要换地方?难道是在防我?莫不是他得到宝书,不肯示人?不行,得去弄个明白!”   庞涓放下手中竹简,朝东山赶去。   果然!在雄鸡岭半山腰的一棵巨松下面,孙宾捧着一册竹简,读得聚精会神。另外一册被他放在地上。庞涓移近几步,本想看个究竟,可又担心走得太近让他发现。   庞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嗯,我且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看他藏也不藏。如果藏了,定是有鬼。如果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庞涓想定,退后数十步,打着口哨重又沿山道走上来,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   远远听到庞涓的口哨声,孙宾猛吃一惊。想到张仪的嘱托,孙宾忙将《老子邻氏传》收拾起来,藏于树丛里,拿起地上的竹简,装模作样地阅读。   庞涓走到树下,装作吃惊的样子:“孙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孙宾支吾道:“哦,我——是啊,一个地方读得倦了,就想换个地方。这儿僻静,看书倒是不错。看贤弟的样儿,今儿有闲心哩。”   “读得倦了,想到山上走走,不想竟是遇到孙兄。看孙兄着迷的样子,定是读到什么宝书了?”   孙宾将书递与庞涓:“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的。”   庞涓接过来一看,果是《六韬》,心下暗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宾呐孙宾,我还以为你实诚呢,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好好好,算庞某看走眼了!”   庞涓将书还与孙宾,哈哈笑道:“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贤弟慢走!”   庞涓哼着曲儿,朝山上走去。   一边的树丛里,张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嘿嘿一笑,急步下山,走到溪边,对苏秦笑道:“苏兄,庞涓那厮果然去了!”   苏秦大惑不解:“我说贤弟,你让在下说这说那,又在此一惊一乍,究竟在搞什么鬼?”   张仪在他耳边细语一阵,苏秦皱眉道:“如此说来,庞涓真是有心之人!”   “岂止有心?还是黑心!”张仪恨道,“苏兄,在下方才想了一个整治他的方子,苏兄只要点头,在下保证让姓庞那厮记次教训。”   “贤弟要想整他,就去整他好了,为何定要在下点头?”   “因为这事儿得苏兄出马。”   苏秦惊道:“我出马?”   “是的。”张仪改作嬉笑,“在下跟那厮是冤家,无论说出什么,他必是不信。苏兄就不同了,只要从你口中说出,这厮必听。”   苏秦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要害人,却拿在下当枪使,天下竟有这等事儿?”   “苏兄误会在下了。”张仪眼珠儿一转,一本正经道,“在下不是害他,是帮他!再说,这也是在帮孙兄。”   “帮他?帮孙兄?”   “苏兄想想看,在这鬼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   苏秦笑道:“当然是你张仪。你们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呢。”   “错了!”张仪道,“苏兄,看人不能只看表相。”   “你是说,他要防的是孙兄?”   “正是。”张仪侃侃说道,“你想想看,在鬼谷里,师姐修的是医道,又是女儿身,与庞涓不是同道中人,可以忽略不计。你我所学是口舌之术,与那厮风马牛不相及。唯有孙宾与他志趣相投,且又师出同门,彼此知根知底。若是同事一主,就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是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说,庞涓那厮能不防一手吗?”   苏秦沉思片刻:“贤弟如此说来,倒也在理。”   “孙兄是实诚之人,庞涓若有此心,孙兄必无提防,也必吃亏。我们若是听凭庞涓此心膨胀下去,岂不是既害了庞涓,也害了孙兄?”   苏秦细想一阵,抬头道:“嗯,贤弟有何良策?”   张仪在苏秦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苏秦笑道:“这——未免损了点儿。”   “嘿嘿嘿,”张仪咧嘴乐道,“全当乐子呗!一天到晚闷在谷里,还不把人憋死?”   ※※※   孙宾的反常举动使庞涓大惑不解。   这日午后,庞涓无心看书,闷了头坐在树下。依他的了解,孙宾不该是这个样子。可前日之事,却是他亲眼所见。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孙宾少言寡语,纵有心事,也极少吐露。细想起来,对于孙宾,他还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名门之事,也是被陈轸审问出来的。看来,孙宾确是极有城府,日后他得多留一个心眼。   庞涓正自思虑,苏秦提个竹篮走来,看到庞涓,远远叫道:“庞兄!”   庞涓回过神来,见是苏秦,起身揖道:“在下见过苏兄!”瞧一眼竹篮,“苏兄这是——”   “方才见到师姐,她说许久没有吃到香菇了。昨儿落雨,今日必有鲜菇,在下想去采一些回来!”   听到是玉蝉儿要吃香菇,庞涓说道:“哦,师姐总能与我想到一块儿。昨日刚一落雨,在下就想今日去采鲜菇。谁想杂事一来,竟将这档子事儿忘了。走,在下陪苏兄一道采去!”   苏秦笑道:“这敢情好,在下正在担心采到毒菇呢。师姐爱吃桦树上的菇,我们到桦树林里去采如何?”   二人说说笑笑地沿山道走向桦树林。聊到高兴处,苏秦笑道:“嗨,昨晚有件奇事,在下越想越是纳闷儿!”   “哦,是何奇事?”庞涓大感兴趣。   “昨晚在下许是着凉了,天将明时,肚疼难忍,只好跳下榻去,到林子里出恭。出恭回来,正要开门进屋,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说话?”庞涓惊道,“半夜三更的,何人说话?”   “在下也觉奇怪,仔细一听,竟是孙兄!”   听到是孙宾,庞涓两眼大睁:“是孙兄!他说什么来着?”   “也是在下好奇心起,侧耳细听。哈哈哈,原来孙兄在说梦话!”   庞涓连连点头:“嗯,这个时辰,是有梦话。孙兄说什么来着?”   “初时听不真切,后来听到孙兄在喊,‘李将军,你带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长蛇形;张将军,你带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长蛇形!’”   “就这些?”   “哪能呢?孙兄这个梦很长,又喊又叫的,一会儿调这个,一会儿拨那个,调来拨去,在下被他搞晕了。再说,那阵儿特困,在下哪有闲心听梦话。只是眼下想起此事,觉得有趣,这才说与庞兄听。唉,在这鬼谷里,若论读书上心,真还数到孙兄,连梦里也是如此用功!”   庞涓停住步子,若有所思,半是自语道:“照苏兄所说,孙兄怕是在摆什么阵法。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不是孙兄读到什么阵法了?”   “嗯,”苏秦点头道,“经庞兄这一说,在下倒也想起来了,孙兄提到什么太公八阵!”   庞涓惊道:“太公八阵?你可听清楚了?”   “清清楚楚!”   庞涓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自语道:“太公八阵?这倒真是新鲜东西!”   桦树林在雄鸡岭上,也就是孙宾躲起来读书之处。走有半个时辰,二人来到雄鸡岭,苏秦指着林子道:“庞兄,桦树林到了!”   庞涓“嗯”了一声,跟苏秦走进林子,四处寻找蘑菇。正寻之间,苏秦喊道:“庞兄,快来看,此为何物?”   庞涓忙跑过来,果见林中空地上有幅图案。庞涓横看竖看,却也看不出名堂。   苏秦呵呵笑道:“好像是个虫子在爬。想是张仪这小子吃饱了撑的,来此林中装神弄鬼。庞兄,甭管它了,我们采菇去。”   庞涓却是一动不动,凝神望着图案:“苏兄,你先去采,在下看看是何玩意儿?”   苏秦走后,庞涓自语道:“看来,这就是太公阵法了。前日孙宾神秘兮兮地躲到这片林中读书,昨晚又说梦话,此图必是太公阵法。想必是他搞不明白,画在地上慢慢参悟的。哼,这个孙宾,在大树下面偷读,却在林子里画图,真够鬼的!我且回去寻块木板,拿好笔墨,将此图描摹下来,细细参悟!”   然而,待庞涓寻到木板与笔墨赶至林中时,图案却不见了。庞涓一下子怔在那儿,半晌,似乎明白过来,叹道:“孙宾呐孙宾,你倒真够阴的!”   晚饭时,众人各盛一碗,蹲在草坪上边吃边说笑。庞涓没有胃口,端了一碗,走到一边,将碗放下,闭目思索。   孙宾走过来,关切地问:“师弟,怎么不吃呢?”   “吃不下。”   孙宾急切地问:“莫不是病了?”   庞涓想了想,决定再试一试孙宾,抬头问道:“孙兄,你可听说太公阵法?”   孙宾想了许久,摇头道:“在下只听先生说起过太公兵法,不曾听说太公阵法。贤弟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庞涓哈哈笑道:“既然孙兄不知,就当在下没问就是!”端起饭碗,扭头走去。   孙宾怔了下,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师弟,你——你这是怎么了?”   庞涓头也不回。   这日晚间,万籁俱静。庞涓辗转反侧,一直挨到下半夜,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到外面,将耳朵贴近孙宾的窗口。   孙宾却在呼呼大睡。   庞涓听有许久,气恼地说:“说呀,你个人精儿,怎么不说梦话了呢?”   晨起选书,孙宾拿了一册朝外走去。庞涓远远跟在后面,见孙宾径直走向他往常读书的断崖,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书摊开。   庞涓恨道:“哼,这厮装得真像!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时至中午,又至下午,再至太阳落山,孙宾却是一直坐在那儿,并无任何异常。   庞涓苦守一日,仍是一头雾水,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呢?为何他的一丝马脚也未露出?难道是他有所觉察了?一定是的。昨晚不该问他太公阵法之事!是我打草惊蛇了!”   次日,庞涓继续跟踪孙宾,见他再次走到断崖下面,便知得不到什么。庞涓心头一动,扭头走向东山,继续在雄鸡岭半腰上的林子里搜寻。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寻多久,他就在林中看到了另一幅图案,不远处,则是由石子、树枝摆设出来的一个变化版。   庞涓喜道:“原来如此,差点误了大事!”   庞涓抖擞精神,全神贯注地钻研起两个图案,却是越看越不明白,自语道:“怎么回事呢?难道不是兵阵?对,绝对不是兵阵!可——可它又是什么呢?太公八阵,难道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变化?待我再寻寻看!”   庞涓到林中又寻一时,却一无所获,只好回到两个图案前,琢磨来琢磨去,直到太阳落山,仍未参出要领。   庞涓陡地一拍脑门:“待我问过先生,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庞涓早有准备,拿出笔墨将两个图案描了个大样,带回谷中。   吃过晚饭,众人在一起闲聊。张仪躺在自制的竹榻上,拿出他用雁翎制成的羽扇扇风。   庞涓看到,笑道:“张兄,你的扇子不错,能看看否?”   张仪随手递给他。庞涓端详一阵,笑道:“嗬,这些乌鸦毛真还不错。”   张仪一把抢过扇子,嘻嘻笑道:“你这张乌鸦嘴,只能说出乌鸦毛。告诉你吧,在下这扇子上,是清一色的凤羽!”   听到是凤羽,玉蝉儿笑着接道:“哦,是凤羽呀,我也看看。”   玉蝉儿看了一会儿,笑道:“什么凤羽?是雁翎。”   众人皆笑起来。   恰在此时,鬼谷子也摇着一把羽扇,缓缓走来。   众人赶忙起身,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鬼谷子还过礼,笑着问道:“你们方才为何而笑?”   庞涓应道:“回禀先生,我们在笑张仪,他拿了雁翎来充凤羽!”   鬼谷子笑道:“雁翎、凤羽都是羽毛,在道来说,并无区别!”   张仪听得此话,将扇子摇得哗哗直响,哈哈笑道:“先生的话,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鬼谷子接道:“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失了声,众人却是大笑起来。   笑有一时,庞涓问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望着他:“说吧!”   “何为‘太公八阵’?”   鬼谷子思索有顷:“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太公八阵’!”   庞涓大是疑惑,回到房中拿出他在林中临摹来的图案:“先生可曾见过此图?”   鬼谷子审视半晌,摇头问道:“此图何来?”   “是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弟子疑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定夺。”   鬼谷子又审一时,再次摇头:“此图大是怪异,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愈发惑然:“这——”   张仪凑上来:“什么宝贝,我来看看!”   鬼谷子将图递过来,张仪看过,嘻嘻笑道:“嗨,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在孵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围拢过来。   玉蝉儿审视有顷,点头道:“嗯,还甭说,真是像呢。”   孙宾笑道:“嗯,是有点像,想是师弟拿来让大伙儿开心的!”   张仪哈哈笑道:“我说庞兄,你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宝贝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的王八!”   庞涓忙拿过去,仔细一看,果是一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直到此时,庞涓方才明白中了圈套,将眼睛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转向苏秦,盯他一眼,“你——哼!”气冲冲地甩手走开。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你听我解释!”   庞涓却是头也没回,径朝小溪边大步走去。众人冲他说笑一阵,也各散去。   ※※※   在回草堂的路上,玉蝉儿与鬼谷子并排,缓缓而行。   鬼谷子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轻声问道:“蝉儿,你知庞涓为何生气吗?”   “想是张仪捉弄他了。”   鬼谷子思忖有顷:“张仪为何捉弄他?”   “自进谷之后,他们两个就跟冤家似的。先生,这事儿重要吗?”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蝉儿,这四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山里修道。出山之后,他们如果做个寻常百姓,倒也无关紧要。如果出将入相,事儿可就大了,他们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   玉蝉儿恍然悟道:“蝉儿明白了。听说魏相白圭视察鸿沟大堤时,见蚁穴而封之,先生这也是在封蚁穴呢。”   “是的,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玉蝉儿问道:“先生,如何方知它们是大是小呢?”   “观其理。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其伪。伪即隐其真心。人心叵测,指的就是此伪。然而,无论他如何施伪,总会露出端倪。”   “先生,如何方能看出这些端倪呢?”   “一是观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为心之窗,言为心之声,行为心之从。”   玉蝉儿再问:“即使观出其理,又如何评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顺应道之理。”   “何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谐,即顺应,即万物共生,即争与不争。万事万物,顺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蝉儿的眼睛扑闪几下,现出灵光:“先生是要蝉儿弄明白庞涓生气的原因,从中悟出道之理!”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只是悟出道之理,还要导引他们去顺应道之理。”   玉蝉儿点点头,抬眼问道:“先生,依你看来,庞涓为何如此生气?”   “这件事情,你可去问苏秦!”   “苏秦?”玉蝉儿惊讶道,“不会吧。鬼谷之中,若论朴实、谦恭,莫过于苏秦,他怎会去捉弄人呢?再说,苏秦一向自视轻贱,不可能去开庞涓的玩笑!”   鬼谷子没有回答,笑了笑,抬腿又朝草堂走去。   ※※※   雄鸡岭虽然没有十几里外的猴望尖险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围,却是最高的山峰,因其远看像只打鸣的雄鸡,遂得此名。雄鸡岭东侧、南侧均为百丈悬崖,西侧、北侧却是坡度平缓,林木茂盛。   玉蝉儿沿着山路一直走向山顶,边走边四下里搜寻,自语道:“张仪说是他一大早就朝这儿来了,人呢?”   话音刚落,忽听悬崖那边传来说话声。   玉蝉儿大奇,停住步子,侧耳细听,却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人正是苏秦:   〖苏秦:草民苏秦叩见上大夫!   上大夫:苏秦?你祖居何方?师从何人?   苏秦:小民祖居洛阳,师从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听说过。观你衣着,哪儿像个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苏秦:是的,小民为布衣之士,师从鬼谷先生,饱读诗书,胸有治国安邦之术。   上大夫:哈——治国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毕,声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蝉儿大怔,“鬼谷里怎会冒出个上大夫呢?”正自纳闷,对话声又传过来:   〖苏秦:洛阳名士苏秦叩见相国!   相国:洛阳名士苏秦?老朽未听说过!你师从何人,岂敢妄称名士?   苏秦:苏秦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相国:哦,原来你是鬼谷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听说鬼谷先生有高足四人,个个身怀绝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苏秦:正是。师弟孙宾,乃孙武子之后,与师弟庞涓同学兵法,二人均可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师弟张仪素有三寸不烂之舌美誉,其才——〗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玉蝉儿陡然明白过来,快步上前,果见只有苏秦一人,正自聚精会神地端坐于地,自问自答。许是过于专注,对急步上来的玉蝉儿毫无觉察。   玉蝉儿款款走到苏秦跟前,扑哧笑道:“苏士子,你演得真像,方才竟将蝉儿唬住了,真还以为鬼谷里来了什么上大夫、相国呢!”   见是玉蝉儿,苏秦大吃一惊,不无尴尬地嗫嚅道:“师姐,您——您全听见了?”   玉蝉儿半开玩笑道:“苏士子有问有答,声音那么大,蝉儿走至山腰,就已听到了!”   苏秦脸上发窘,更显尴尬。   玉蝉儿在他前面并膝坐下,缓缓问道:“蝉儿方才听到苏士子叩见的净是上大夫、相国之流,为何不去直接面君呢?”   苏秦低垂了头,半晌方道:“师姐见笑了。苏秦智不如人,不敢有此奢望!”   玉蝉儿又是扑哧一笑:“什么智不如人?能进鬼谷的人,哪一个是傻瓜?苏士子此言,只怕不是心里话吧!”   “是心里话。说真的,在下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及庞兄、孙兄,更不用说师弟张仪了。在下此生,若是能够见到上大夫或是相国,有个晋身,于愿足矣!”   玉蝉儿一怔,慢慢敛起笑容,凝视苏秦:“难道苏士子进山修道,为的只是图个晋身?”   苏秦犹豫有顷:“也不完全是。”   “蝉儿愿闻士子高志!”   苏秦略顿一下,笑道:“苏秦若是说出来,只怕师姐讥笑!”   玉蝉儿微微一笑:“人各有志,小女子有何资格讥笑苏士子呢?”   苏秦两眼望着远处绵绵不绝的峰峦,自述其志道:“苏秦此生,定在四十岁前建功立业,封城拜相,闻达于诸侯,留名于后世!”   玉蝉儿倾身问道:“还有吗?”   “苏秦别无他求!”   玉蝉儿沉思良久,抬头说道:“苏士子果是壮志凌云!不过,蝉儿尚有一惑,请苏士子解之。”   “师姐请讲!”   玉蝉儿的两眼紧紧盯住苏秦:“方才苏士子述志,蝉儿只听出了‘功名富贵’四字。蝉儿请问,对苏士子来说,功名富贵真就那么重要吗?”   苏秦低下头去,半晌无语。   “苏士子?”   “唉,”苏秦缓缓抬起头来,轻叹一声,望向玉蝉儿,“请问师姐,您挨过饿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目视远方:“您种过田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将目光收回,情绪略显激动地望着玉蝉儿:“您知道身无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吗?您受过富贵人家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吗?您受过胯下之辱吗?……”   玉蝉儿的一双大眼睛不无惊讶地望着越来越激动的苏秦,连连摇头。   苏秦的目光再次望向远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轩里:“记得那年七月,我们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头,看着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禾苗。那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盼望。无情的日头火辣辣地射下来,射在已经枯黄的禾苗上,将一片片叶子晒成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卷儿。枯黄的禾苗下面,是一条接一条的裂缝儿。裂缝儿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就像深渊,一条接一条,横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父子四人的心碎了。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雨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苏秦越说越慢,渐成哽咽。玉蝉儿被苏秦的激情彻底感染了,汪洋一片的雨水似已化为她眼中的泪花。   苏秦停下来,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切都没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泥泞,满地的泥泞,没完没了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又是一阵沉默。   苏秦的眼中淌出泪水:“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来到王城。大街上到处都是好吃的,有馒头,有包子,还有油条,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个摊位看下去,口水都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进王城,也第一次看到了达官贵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好,他们从那些摊位前面经过,对满眼的好吃的不屑一顾。师姐,也许就是从那一日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贵。我暗中发誓,我要离开轩里,离开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个名叫富贵的东西!”   苏秦的语调里充满了向往和坚定,玉蝉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她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玉蝉儿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苏秦:“蝉儿终于明白了,苏士子之所以发愤用功,为的只是寻求富贵!”   苏秦垂下头去。   玉蝉儿提高声音,两眼直视苏秦:“是的,蝉儿没有挨过饿,蝉儿没有踩过没完没了的泥泞。苏士子所经历过的一切,蝉儿一样也没有经历过。然而,唯有功名富贵,蝉儿见得多了,多得让我恶心!”   一阵更长的沉默。   苏秦抬头,尴尬地笑笑:“师姐,您到这里,恐怕不是专门来谈这事儿的吧!”   玉蝉儿也趁势换过话头,微微笑道:“是啊,苏士子谈起富贵,蝉儿听得入迷了,差一点误了正事儿。这几日天气晴朗,星月灿烂,蝉儿甚想开个篝火宴会,与天地同乐。”   “师姐,此事禀过先生没?”   “嗯,禀过了,”玉蝉儿点头道,“先生说,明日人定时分,地母吞月,此乃上天奇象,不可不赏。再说,明日也是——”打住话头。   “师姐,有话直说!”   玉蝉儿抬起头来:“明日人定也是蝉儿十六岁诞辰,蝉儿想——想与先生、童子及几位士子共度此时!”   苏秦当下揖道:“师姐二八芳华,在下祝贺了!师姐放心,在下这就告诉几位师弟,保证明日晚上师姐过得开心就是!”   玉蝉儿揖道:“有劳苏士子了。说起几位士子,蝉儿顺便问一句,昨日那个王八阵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苏秦如此这般讲述一遍,玉蝉儿扑哧笑道:“怪道庞士子生气,原来吃了那么多苦头!张士子也是,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唉,”苏秦叹道,“在下觉得张仪所说不无道理,这才去开庞兄的玩笑,不想他竟那么当真。待有机会,在下跟他解释清楚就是!”   “算了吧,”玉蝉儿摇头道,“依庞士子性情,苏士子只怕越描越黑。”   “在下谨听师姐教诲!”   ※※※   “什么?”张仪一下子弹起,“明日是师姐的十六岁生日?乖乖,这下还不热闹一番?”   “在下也是这么想,”苏秦应道,“师姐想办一场篝火宴会,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   张仪略想一下:“这样吧,你准备山果,我准备食品。酒,对,这事儿离不开美酒,听师兄说,先生洞里尚有陈年老酒,是先生亲酿,让童子弄一坛来。还有什么?嗯,干柴。篝火离不开干柴,劈柴这事儿让庞涓做,不能让他吃白食!”   二人正在合议,孙宾、庞涓走过来。   庞涓听得明白,远远叫道:“在下吃何白食?”   苏秦笑道:“庞兄,孙兄,你们来得正好。先生说,明天晚上地母吞月,是难得的天象。偏巧明日也是师姐十六岁华诞,我们合计一下,来个篝火宴会,一边赏月,一边贺喜师姐,你二人意下如何?”   庞涓朗声应道:“好好好,给师姐过生日,要庞涓干什么都成!张兄,刚才你叫庞涓做何事来着?”   “劈柴!”   庞涓呵呵一笑:“劈柴就劈柴!”   几人又议一番,分头准备去了。   第二日,张仪、苏秦、孙宾、童子诸人经过一日忙活,搞到整整两大篮子食物,有小鱼、野兔、山鸡、瓜果、干果、野菜等。下半晌,张仪站在草坪上,望着摆在石几上的两大篮子食品,一边拿扇子扇风,一边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就。   张仪审视一会儿,眉头渐皱起来,自语道:“嗯,好像还缺点儿什么,是的,一定缺少点儿什么!”陡地一拍脑袋,“对,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万不可错过,我得精心为她准备一件大礼才是!”   张仪将扇子放在石几上,苦思有顷,一拍脑门:“有了!”   张仪二话不说,拔腿就朝山上跑去。   张仪刚走,庞涓就扛了一大捆干柴回来,朝草地上一放,看到旁边有只水桶,拿过水瓢舀一瓢出来,咕咕喝上一气,咂了几下,走到石几前,望着两大篮子食品,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厮倒也真能折腾,整得够丰盛了。”看到石几上的扇子,伸手拿过来,连扇几下,“嗯,这厮的手艺,倒也不错!”   庞涓歇了一会儿,看看日头,见时辰尚早,回到房间,拿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径朝溪边走去,走几步,将扇子扇一下,好像它是一个玩具。   庞涓走到溪边,正要解衣下水,陡地停下,自忖道:“天色尚早,这儿离草堂太近,万一让师姐瞧见,却是不雅。干脆到那水潭里去,洗个痛快。”   庞涓走上河岸,朝树林深处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约二里处。庞涓走到时,日头尚未落山,天色依然亮堂。庞涓拐下小路,正要走下水潭,陡然听到水中有人。庞涓抬头一看,大吃一惊。   水中不是别人,竟是全身赤裸的玉蝉儿!   庞涓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身子本能地一缩,隐于后面的树丛中,紧紧闭上眼睛。   玉蝉儿却无一丝察觉,仍在水中一边悠然地洗搓,一边哼着小曲儿。今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也是一年来她最开心的一日。   庞涓两眼紧闭,一颗心狂跳不止。庞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忙在心头念叨:“庞涓,考验你意志的时刻就在眼前!庞涓,如果你想成为英雄,如果你想干成大事,你就万不能睁开眼睛,万不能偷看师姐!她是师姐!师姐!师姐!!!”   庞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玉蝉儿绝美的胴体在庞涓的心眼里忽隐忽现,飘来荡去。庞涓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全身抖动,牙关紧咬,全力抵御近在咫尺的诱惑!   终于,庞涓开始松弛下来,身体不再抖动,牙关不再紧咬,眼睛不再紧闭,呼吸也渐趋平缓。   庞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是的,他战胜了自己。他后退几步,转身离开。走有十几步,他伸出衣袖,擦掉因紧张而流出的一脸汗水,同时,本能地拿起张仪的扇子。   陡然,庞涓的目光落在张仪的扇子上,久久地凝视着它。庞涓的眼珠儿急速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阴笑:“你小子,几番阴我,今儿让你也喝一壶,看不把你呛死!”   庞涓返回来,将扇子丢在树丛里,而后将树枝拨弄得嚓嚓直响。   响声惊动了玉蝉儿。   她本能地捂住胸部,泡进水里,颤声叫道:“谁?”   树丛后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再后是一片静寂。   玉蝉儿面色绯红,呆若木鸡。愣有一时,她冷静下来,落落大方地走上岸去,穿上衣服,走向发出响声的树丛,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扇子。   她弯下身子,捡起羽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玉蝉儿又站一时,拿衣袖擦过泪花,将张仪的扇子纳入袖中,走回谷中。此时,太阳已是落山。玉蝉儿走到谷口,刚好看到张仪手持花环,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儿沿山路走来。   远远看到头发依旧湿漉漉的玉蝉儿,张仪将花环高高举起,大声叫道:“师姐,快看,这是什么?”   玉蝉儿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但却顿住脚步,只待张仪走到跟前。   张仪笑道:“师姐,您怎么了?来,戴戴看,这是师弟第一次编花环,特别送予师姐您的,戴戴看,大小合适不?”说着,将花环直接戴在玉蝉儿头上。   玉蝉儿陡地一把夺过花环,朝地上一摔,拿脚狠狠地又跺又踩:“怎么了?怎么了?我让你看看怎么了?”说完,两手捂脸,哽咽着急步离去。   张仪傻了。他怔怔地望着玉蝉儿远去的身影,许久,弯下腰去,捡起地上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环,一片茫然。   苏秦、孙宾、庞涓正在草坪上准备晚宴,远远看到玉蝉儿一路哽咽着跑回鬼谷草堂,“咚”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苏秦感觉有异,轻声问道:“师姐怎么了?”   孙宾也怔道:“是啊,宴会就要开始,她这是——”   苏秦想了一下,对孙宾道:“孙兄,在下收拾,你去问问咋回事儿?”   孙宾点点头,径直走进草堂,敲门道:“师姐,开门,是我,孙宾!”   顿有一时,玉蝉儿缓缓开门,揖道:“孙士子,请进!”   孙宾看她一眼:“师姐,方才怎么了,吓我们一跳!”   玉蝉儿已经平静下来,缓缓从袖中摸出扇子,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孙士子,请把此物还与张士子!”   话音落处,玉蝉儿头也不回地走入洞中。走到洞口,刚好遇到童子抱着一坛老酒出来。   童子兴奋地说:“蝉儿姐,你可回来了。快点,张师弟他们弄来许多好吃的!”   玉蝉儿淡淡应道:“你先去吧。”   童子答应一声,走出草堂,远远望到张仪拿着那只破碎的花环,耷拉了脑袋走回来,大声叫道:“张师弟,美酒来了!”   张仪却不理他,只管阴着脸,一步一挪地走到草坪上,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苏秦看他一眼:“贤弟,你怎么了?”   张仪摇摇头:“鬼知道怎么了!”   苏秦怔了一下:“咦,蝉儿在那儿伤心,你在这儿也拉了个长脸,你们二人弹的这是哪一曲呀!”   张仪叹道:“唉,若是知道弹的是哪一曲儿,我——我——”   见孙宾从草堂里走过来,苏秦急问:“孙兄,问过师姐了吗?”   孙宾点点头,走到近前,将羽扇放在石几上,对张仪道:“师姐让在下将此扇还与张兄!张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仪猛地拿过扇子,反复观看,越看越是愣怔:“奇怪,我的扇子,怎么会在师姐手中?怎么回事呢?”抬头望着童子,“师兄,我的扇子为何会在师姐那儿?”   童子反问道:“嗬,此事该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   张仪正自纳闷,一直在十几步外草坪上躺着的庞涓忽身爬起,打着唿哨,慢悠悠地走过来,瞧一眼张仪,嘻嘻笑道:“咋回事儿?叫在下来说,看师姐伤心那样子,八成是遭人欺负了!”   张仪忽地站起,手指庞涓:“庞涓,你——”   庞涓白他一眼:“咦,在下只是说句实话,又没有说是张仁兄做的,你激动个啥?”   张仪气道:“你——”   张仪转向孙宾、苏秦:“孙兄,苏兄,张仪对天盟誓,如果对师姐有过半点儿不耻之举,张仪定——定遭天雷轰顶!”   孙宾劝道:“张兄,我们相信你不是无耻之人!”   庞涓阴阳怪气地说:“无耻不无耻,又未写在脸上!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个君子,暗中可就说不清喽!”   张仪大叫:“庞涓,你——你血口喷人!”   庞涓哈哈笑道:“血口喷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仁兄又没做下不耻之事,在下不过说句实话,张兄为何受不住呢?”   张仪大吼一声,一头扑向庞涓:“你这奸诈小人,我跟你拼了!”   庞涓猝不及防,被张仪冲倒于地。紧接着,二人在草地上一翻一滚,扭打成一团。苏秦、孙宾急忙上前,竟是拉扯不开。   童子急了,飞快跑回草堂,刚到门口,见玉蝉儿身披一袭轻纱,缓缓走出草堂。   童子叫道:“蝉儿姐,你看他们——”   玉蝉儿没有说话,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坪。   童子大声叫道:“张士子、庞士子,蝉儿姐来了!”   两人正扭打着,听到童子的喊声,陡然松开。   玉蝉儿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打呀,为何不打了呢!”   张仪、庞涓爬起来,各自垂了头,讪讪站在一边。   玉蝉儿向前又走几步,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缓缓松掉身上的白纱,赤裸着身子站在草坪上。冷冷的月光直射下来,倾泻在这具刚满十六岁的处子胴体上,使她越发纯洁柔媚,如仙女下凡。   四人惊得呆了,急急背过脸去。   玉蝉儿冷冷地说道:“看呀。你们中有人不是想看蝉儿的身体吗?看呀,为什么扭头了呢?如果有谁看不清楚,可以走近前来。再看不清楚,可以打上火把。”   整个场地寂静无声。   玉蝉儿静静说道:“你们为何背过脸去呢?这是光明正大之事,蝉儿让你们看,你们为何不看呀?”   四人将头垂得更低,完全被玉蝉儿的凌人气势震慑了。   玉蝉儿一字一顿:“诸位士子,你们不是自视为当世英雄吗?你们不是小视天下吗?你们不是将治国安邦的雄心壮志挂在嘴边吗?你们这些大英雄,为何连一个小女子的身体也不敢看呢?”   更长时间的静寂。   童子从地上捡起白纱,急步走到玉蝉儿跟前,披在她的身上。   玉蝉儿的眼中流出泪水,声音哽咽:“诸位士子,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走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具肉体。如果哪位公子迷恋这具肉体,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又有何惜哉!”   空气竟如凝结了一般。   玉蝉儿又站一时,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堂。   不远处的树影里,鬼谷子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张仪猛然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了,惨叫一声“天哪”,疯了般狂奔而去。   苏秦生怕他出什么事儿,远远跟在后面。   张仪一口气跑到小溪边,走到一棵大树前,将头重重地撞向树干,哽咽道:“师姐,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是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啊,师姐——”   苏秦似乎也已明白过来,缓缓走过来,轻声说道:“贤弟,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师姐那番话不是说与你一人听的,她是说与我们所有人的!不瞒贤弟,就在刚才,在下脸上就像被人揭去一层皮似的!一个弱女子心中念及的是拯救乱世,是苍生疾苦,可我——贤弟啊,你知道不,就在昨日,就在雄鸡岭上,我——我——我一个大男人,却在对她大谈功名富贵!天哪,功名富贵——我苏秦竟然在一个胸怀天下的奇女子面前大言不惭,将富贵功名视为此生远志,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苏秦说着,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哽咽起来。   就在此时,远处草地上亮起一堆篝火,接着,传来悠扬的琴声。   苏秦竖起耳朵听了一时,站起来道:“贤弟,你听,是《流水》,师姐弹的,师姐这是在召唤我们!”   张仪摇头道:“苏兄,你去吧,在下没脸见她!”   “贤弟若是不去,才是没脸见她!《流水》不能没有《高山》,《高山》也永远离不开《流水》。贤弟,难道你不想为师姐祝寿吗?”   张仪缓缓抬起头来,不无迟疑地望着那团篝火。   苏秦扯了他的衣襟:“贤弟,我们几人中,只有你的琴弹得最好,向她献上一曲《高山》。只要是你的心,她能听懂的!”   张仪迟疑一下,跟着苏秦,慢慢向火光走去!   草地上,火焰熊熊。火光中,玉蝉儿一身素装,端坐于琴前,两只纤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琴音如《流水》一样,时而潺潺,时而奔涌。   鬼谷子、童子、孙宾、庞涓各自席坐于地,闭目聆听。   苏秦、张仪慢慢走近。   玉蝉儿两手一挥,弹出《流水》的最后一节音符。一片沉寂,然后是欢呼声和鼓掌声。玉蝉儿向大家深施一礼。看到张仪走来,玉蝉儿将目光转向他。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转向张仪。   张仪走到琴前,坐下来,闭上眼睛,缓缓下指,弹起《高山》。   这是张仪弹得最好的一次,他的所有激情、真诚、委屈、祝福全被他倾泻在这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感动,拿出竹笛,轻轻吹奏。庞涓情不自禁地敲起梆子,孙宾和童子也在那儿有节奏地击掌回应。   玉蝉儿不无感动地望着众人,泪水滚下脸庞。   鬼谷子缓缓站起,轻声说道:“蝉儿,取剑来,老朽为你舞一曲!”   玉蝉儿取出宝剑,鬼谷子接过,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童子,也未见过鬼谷子舞剑,一时间,群情激动。张仪的眼中流出泪水。庞涓竟是呆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舞得并不快,然而,不一会儿,众人却是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连剑从哪儿来,又劈向哪儿,竟都历历在目。   在场的人全看呆了。   张仪的双手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鬼谷子也收势亮相,气沉神定。   没有人喝彩,因为喝彩已经远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情感。   玉蝉儿缓缓走到鬼谷子面前,向他深施一礼:“蝉儿谢过先生。”   鬼谷子张开两臂:“生辰快乐,孩子。”   玉蝉儿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鬼谷子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有顷,玉蝉儿脱身出来,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朝他深鞠一躬:“《高山》是蝉儿的最爱,在此良宵,蝉儿能够听到张士子弹奏,心中特别快乐!玉蝉儿谢过张士子了。”从旁边拿起张仪特别为她采集的花环,“还有张士子的花环,蝉儿也收下了。蝉儿再谢张士子。”   玉蝉儿将那只被她踩坏的花环戴在头上,一双明澈的眼睛真诚地望着张仪。张仪久久地凝视玉蝉儿头上的花环,泪水夺眶而出。   孙宾、庞涓、苏秦围拢过来,朝玉蝉儿各揖一礼,齐道:“祝师姐生辰快乐!”   玉蝉儿回身向众人再鞠一躬:“谢谢诸位士子,谢谢,蝉儿今日特别开心,真的,蝉儿特别开心!”   正在此时,天色忽然暗下。童子眼快,叫道:“先生,蝉儿姐,诸位师弟,快看,地母吞月了!”   众人齐朝天上望去。   果然,挂在东山头上的圆圆月亮不知何时已是缺了大半,亮度也明显减弱。原来,方才他们只顾欣赏鬼谷子舞剑,竟是忘了天有异象之事。   鬼谷子看有一时,缓缓说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大惊。   庞涓急问:“先生何以知之?”   鬼谷子指着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气:“看到那道黑气了吗?地母吞月,必生杀气。今日此气直冲秦国分野,老朽是以知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顺手望去,果见一道黑气从正在被吞没的半边月旁放出,划过夜空,直垂西边天际。张仪半是惊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这大事是凶是吉?”   “杀气既出,自是凶兆!”   听到秦国有大凶,张仪倒是兴奋,急忙问道:“敢问先生是何凶事?”   “此为天机!”   众人皆知天机不可泄露,因而谁也没有再问,无不仰头凝视那道横贯天宇的黑气,仿佛它就是一把夺命的利剑。   第八章 秦孝公驾崩,商鞅以身殉国   鬼谷子的预测极是精确。   同日晚间,人定时分,在咸阳秦宫的怡情殿里,秦孝公坐在几前,不知何故,忽然觉得精神怠倦,面色蜡黄,全身似无一丝气力。   内臣悄声道:“夜已深了,君上,您该歇息了!”   秦孝公闭上眼睛,又坐一时,睁眼叹道:“唉,寡人想是老了,头也胀疼,时不时还要犯浑,这一犯浑,整个人就头晕目眩!”   “君上没明没夜地操劳国事,想是累了。要不,老奴传太医过来瞧瞧?”   秦孝公苦笑一下,摆手道:“累又不是病,召什么太医?”陡然想起什么,“咦,这几日驷儿哪儿去了?”   内臣稍作迟疑:“老奴不知!”   秦孝公知他没说实话,追问一句:“你当真不知?”   内臣只好叩首于地:“老——老奴听说,殿下在与几个公子斗蛐蛐儿——”   “几个公子?”秦孝公的眉毛渐渐拧起,“是哪几个公子?”   “是公子华、公子厘、公子文他们!”   公子华是公叔虔的次子,公子厘、公子文等是另外几个公室的子弟,秦孝公素知几人,松出一气,随口问道:“哦,怎么个斗法?”   内臣也缓下神来:“老奴听说,每个公子各选一只蛐蛐,捉对儿厮斗!”   “驷儿的蛐蛐叫何名字?”   “叫黑雕,听说甚是厉害,已经咬死多个对手了!”   孝公没有再说什么,又怔会儿神,轻叹一声:“唉,驷儿一天到晚只跟一帮娃娃厮混,何时才知操心国事?”   内臣劝慰道:“君上不必着急,老奴以为,殿下是个天才,只要担子搁到肩上,他必能挑得起来!”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头问道:“那件事儿,你可办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办妥了!”   “既然办妥了,就传驷儿来吧!”   内臣应一声,起身退出。   ※※※   太子宫里,嬴驷正与公子华、公子厘等玩得起劲儿。   斗台上,嬴驷的小黑雕与公子厘的大黄熊激战正酣,嬴驷跳脚叫道:“咬哇,小黑雕,飞起来咬哇,咬死这头大笨熊,快咬哇!”   众人正在热闹,太傅嬴虔阴沉着脸走进来。公子华见是父亲,赶忙背过脸去。公子厘用手肘碰一下太子,悄声道:“殿下,公叔来了。”   嬴驷扭身一看,朝嬴虔揖道:“驷儿见过公叔。”   嬴虔白公子华一眼,努嘴道:“你们几个出去一下,我跟殿下说个事儿。”   公子华吐下舌头,与公子厘几个溜出宫门。   嬴虔扫一眼笼中的蛐蛐,缓缓说道:“殿下,您就这么一天到晚斗蛐蛐儿?”   嬴驷嘻嘻笑道:“斗蛐蛐好玩儿呀。不瞒公叔,别的不说,单看这头小黑雕,个头虽小,咬起架来可不含糊,昨儿就又咬死一头,嗬,那家伙块头真大!驷儿这还打算建它一个黑雕台,像这样的小黑雕,养它一群,到那时,不是吹的,驷儿保管打遍列国!”   “唉,”嬴虔长叹一声,轻轻摇头,“殿下,您——您总该干点儿正事才是!”   “正事儿?”嬴驷两手一甩,“国事有公父和公孙鞅在,家事有公叔您在,何事需用驷儿操心?”   嬴虔再叹一声:“若是殿下一直这么想,大秦江山,只怕早晚会是那个外姓人的!”   嬴驷冷冷说道:“只要公父乐意,让他拿去就是。”   嬴虔一愣,急道:“殿下,您——”   “公叔,您来找驷儿,没有别的事吧?”   嬴虔听出来他这是在下逐客令,只好叹口气道:“殿下,近日君上气色不好,您该抽空问安才是。”   “哦?”嬴驷略略一怔,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个宫人在门口唱道:“君上有旨,宣殿下怡情殿觐见!”   嬴驷又是一怔,望一眼嬴虔,见他也是惶惑,抬头朝门外走去。   ※※※   怡情殿里,仍在埋头读奏章的孝公见内臣进来,抬头问道:“驷儿呢?”   “老奴使人传去了,顷刻就到!”   孝公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奏章上。这道奏章是公孙鞅从其封地商郡发来的,孝公已经读过不知多少次了,仍是没有看够,再次浏览一遍,不无赞叹地说:“商君此战打得实在漂亮,仅以区区三万之众即击溃楚军五万,斩敌两万有余,将楚人完全赶出了商於谷地!”   内臣笑道:“非商君打得好,是君上谋划高明!”   “哦,商君打胜仗,寡人何功之有?”   “君上将楚地六百里赏赐大良造,且封他为商君。大良造此战是在为他自己打,能不漂亮吗?”   “呵呵呵,”孝公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内臣大睁两眼直望孝公。   “这块封地是大良造自己讨要的!”   内臣愈加吃惊:“大良造他——他自己讨赏?”   “嗯,”孝公点头道,“河西一战,公孙爱卿劳苦功高,寡人欲将河西七百里尽赏于他,封他为少梁君,他执意不肯。寡人坚持封赏,公孙鞅无奈,方向寡人讨要这块谷地!”   内臣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要自己打下一块地盘!”   “是啊,”孝公半笑不笑道,“此人是个人精哪!但凡是他想要的,一定能够得到。不过,经商君这一战,寡人也就南顾无忧了!”   孝公缓缓站起身子,走向一幅烙在木板上的列国形势图。   内臣急叫:“掌灯!”   侍读的两名宫女各执一灯,走到图前,候于两旁。孝公凑近地图,拿出朱笔,饱蘸墨水,沿商於六百里谷地圈起来,在圈中写了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写完,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又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划出一道线,一直划到阴晋附近,也写出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眼下的疆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细听,内臣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秦孝公点点头,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陡然,孝公的左腿打个趔趄,身子微微一晃。   内臣赶忙扶住,不无关切地说道:“君上?”   秦孝公用力稳住身子,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划过去,一直划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然而,孝公还没有圈完,竟是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几下。内臣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孝公已经重重摔倒于地。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正与宫人趋至门口的嬴驷听到喊声不对,急冲进来:“公父——”   秦孝公已是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在场的内臣、宫女全被吓傻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嬴驷飞身上前,一把抱过孝公:“公父!公父——”扭头急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这才醒过神来,急奔出去。   ※※※   楚城涅阳,战鼓声中,秦兵冲开城门,守城的楚兵四散奔逃。两名秦兵冲上城楼,一把扯下“楚”字旗,换上“秦”字旗。   在众军士的簇拥下,公孙鞅、樗里疾等缓缓走进涅阳府。涅阳实际上已经超出商於谷地,再往东去,就是楚人的冶铁重地南阳。到此时为止,在河西战后仅一年时间,公孙鞅即趁楚国大举伐宋、楚人无暇他顾之际,强占了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公孙鞅在府中刚刚坐定,几骑急驰而来,在府前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急急走进府中。公孙鞅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属下御史狄青。   狄青跌跌撞撞地趋至厅中,扑地叩道:“下官狄青叩见商君!”   公孙鞅见他神色惶急,不及回礼,出口问道:“狄青,何事这么急切?”   狄青小声禀道:“君上陡患中风,昏迷不醒。上大夫要下官速请商君回咸阳议事!”   公孙鞅闻言大惊,略一沉思,吩咐樗里疾道:“这儿交与你了。可修高城池,严加戒备,防范楚人卷土重来。同时诏告臣民,就说君上有旨,免除百姓十年赋役,任何吏员不得扰民,违令者秦法问罪!”   樗里疾拱手道:“下官遵命!”   公孙鞅喝叫备马,仅带数十骑护卫,与狄青等急朝咸阳驰去。   公孙鞅等昼夜兼程,连换数马,于翌日午时赶至终南山里。公孙鞅勒住马头,下马草成一信递与狄青:“你速往寒泉,将此信转呈寒泉先生!”   狄青受命,勒转马头,朝寒泉方向急驰而去。   公孙鞅又行一日,于次日午时赶至咸阳。刚进府门,就见上大夫景监已在厅中守候。   公孙鞅急道:“景兄,快随我进宫!”   景监摇头。   “哦,为何不能去?”   “殿下传出口谕,全体吏员暂时休朝,没有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宫城!”   公孙鞅心头一怔,似也缓过神来:“君上眼下如何?”   “下官不知!不过,宫中有人告诉下官,据太医所说,君上之病似乎不轻!这都七日了,仍旧昏睡不醒!”   公孙鞅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诊治。我已安排狄青前往寒泉,若得寒泉先生下山,君上或可有救。”   景监急问:“先生何时能到?”   “至少还得三个时辰!”   “下官亲去城外迎接!”   “好吧。”公孙鞅点头道,“在下暂先处理府中杂事,待先生赶到,我们即进宫叩见!”   景监匆匆出门,疾走而去。   三个时辰之后,景监、狄青一行人果然回来,径直来到商君府,也即原来的大良造府。公孙鞅闻听声音,急迎出来,却只见到寒泉子的女弟子林仙姑,略略一怔,上前揖道:“先生可好?”   林仙姑回揖道:“先生甚好。先生接到商君书信,即使小女子随狄将军前来!”   “有劳仙姑了!”公孙鞅不及细话,带上林仙姑径奔宫城。   后宫里,老太后、秦公夫人、宫妃、公主等无不跪在院中,对天为孝公祈祷。   怡情殿中,除去内臣、御医之外,没有一个外臣。寝宫门外,太傅嬴虔、殿下及秦公膝下的十几个公子黑压压地跪下一片,都在为秦公祈福。几个太医守在孝公身边,孝公的腿上、头上扎着数根银针。孝公仍旧昏睡不醒,呼吸微细。   内臣走到嬴驷跟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嬴驷闭目有顷,点头道:“哦,商君回来了,请他进来!”   内臣走出殿去,不一会儿,引公孙鞅走进殿中。   公孙鞅在嬴驷身后跪下,嬴驷看到,赶忙退后一步,在公孙鞅身边跪下,泣道:“商君——”   公孙鞅叩首道:“微臣叩见殿下!”   嬴驷对拜,泣道:“商君凯旋,嬴驷未能远迎,请商君见谅!”   “殿下,”公孙鞅泣道,“莫说这些了,君上龙体好些了吧?”   嬴驷摇头。   “微臣从终南山请来一位仙姑,医术颇为精湛。微臣叩请殿下,允准仙姑为君上诊治!”   嬴驷略一思索,点头道:“快请神医!”   公孙鞅击掌,不一会儿,景监引导林仙姑走进殿来。内臣走出,领仙姑径至孝公榻前。几位太医退后一步,候立于侧。   林仙姑站在孝公身边,在一步之外闭目发功。有顷,林仙姑缓缓走出。公孙鞅看到仙姑脸色阴郁,心头一沉,指示内臣将仙姑领至一旁侧室,朝嬴驷点头示意。   嬴驷会意,与他一道走入侧室。   看到再无别人,嬴驷问道:“请问神医,公父所患何病?”   “君上元阴虚极,气血攻心!”   “可有救治?”   林仙姑微微摇头:“君上已是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了。”   公孙鞅面色煞白,半晌方道:“这——务请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君上之病,秦国不惜一切代价!”   林仙姑再次摇头:“君上之病,莫说是小女子,纵使先生亲来,也无能为力!”   听闻此言,嬴驷泣不成声。   “那——”公孙鞅思忖有顷,“仙姑能使君上醒来否?”   “小女子可以一试!”   林仙姑再进宫中,屏退左右,去除孝公身上银针,端坐于孝公跟前,微闭双目,运神发功。不消一时,林仙姑已是额上汗出,全身热气蒸腾。再观孝公,面色渐转红润,呼吸开始均匀,加重。又过一时,秦孝公的眉头和眼皮竟然连动数下。   林仙姑收住功,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递与内臣:“请将这粒丹药让君上服下!”   内臣交与太医,太医伺服孝公服下丹药。   林仙姑缓缓退出,再次来到侧室。   嬴驷问道:“公父如何?”   林仙姑应道:“半个时辰后,君上当可醒来。只是——那粒丹药,顶多可使君上坚持三日,以后之事,小女子——”   嬴驷朝她深深揖道:“嬴驷谢过神医了!”   景监走来,领林仙姑至旁边一处地方歇息。   ※※※   果如其然,半个时辰之后,孝公悠悠醒转,眼睛眨巴几下,继而闭合,头也微微扭动。太医见状大喜,急走出来。   嬴驷正与公孙鞅等正自叩于门外,见到太医,急问:“太医,公父如何?”   “回禀殿下,君上醒过来了!”   嬴驷长出一口气,继续祈祷。不一会儿,内臣走出,站在门口:“君上有旨,宣商君觐见!”   孝公醒来,第一个要见的竟是商君,嬴驷心头一震。   公孙鞅迟疑有顷,缓缓起身,趋入宫门,跪于榻前,泣道:“君上——”   孝公慢慢伸出手来,公孙鞅看到,也忙伸手。君臣二人互相握住,孝公眼中流出泪水,颤声道:“能见爱卿一面,于愿足矣。”   公孙鞅泣道:“君上好端端的,何出此话?”   孝公惨然一笑,叹道:“唉,好与不好,寡人心里有数。公孙爱卿,寡人本想与你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召唤寡人去了!”   “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武关,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基业,可惜寡人恨无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微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微臣一定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一声:“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今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孙鞅泣道:“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微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紧盯住他,许久,缓缓说道:“寡人另有心腹之语相托!”   “微臣但听吩咐!”   “太子嬴驷,孱弱无断,易受旧党左右。旧党素为权贵,一向仇视新法。今有寡人,他们不敢兴风作浪。寡人走后,他们必会鼓噪新君,朝新法发难!”   “果真如此,鞅何以应对?”   孝公斩钉截铁:“公孙爱卿,一切以新法为上。若是新君不废新法,商君可以辅之,若是新君忤逆新法,商君可以废而代之!”   公孙鞅冷汗直出,以头抢地,泣道:“君上,公孙鞅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公孙鞅纵使肝脑涂地,断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   公孙鞅连连叩首,把地面磕得山响。   “唉,”孝公点头道,“爱卿真心,寡人岂能不知?”指指榻边,“来,公孙爱卿,你坐这儿!”   公孙鞅诚惶诚恐地站起身子,坐在孝公榻边。   孝公颤声喊道:“来人!”   内臣急至。   “传太子觐见!”   嬴驷应声进门,跪于榻前,叩拜道:“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牢公孙鞅之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见国父!”   嬴驷迟疑一下,朝公孙鞅拜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公孙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道:“殿下万万不可!”   公孙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道:“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是秦国新君,公孙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擅越,微臣斗胆请求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摆手道:“有爱卿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心可安矣。你们退下吧,寡人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公孙鞅再拜,泣道:“君上保重,微臣告退!”   嬴驷叩道:“儿臣告退!”   听到公孙鞅与太子走远,孝公迅即睁开眼睛,急对内臣道:“召太傅!”   候在外面的嬴虔急急走至,跪下泣泪:“君兄——”   望着自己的亲弟弟,孝公的泪水缓缓流出,抚着嬴虔的手道:“寡人先走一步,国事家事,尽托与三弟了!”   嬴虔泣道:“君兄——”   孝公指指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摸摸嬴虔被刑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三弟呀,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刑了三弟的鼻子。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孝公提起那段旧事,嬴虔伤心难忍,呜呜咽咽起来:“君兄,是臣弟不肖,臣弟应该受罚啊!”   “三弟呀,”孝公轻轻摇头,“不是你应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三弟,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为寡人受罚,为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知道,臣弟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孝公望着蠃虔,目光诚挚,“此事儿怪不得公孙鞅,相反的是,寡人要罚你时,公孙鞅屡次求情,说愿代你受罚。可你想想,寡人怎能让公孙鞅代你受罚呢?寡人罚你,等于是罚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罚。寡人若不罚你,如何能在秦国推行新法?没有新法,秦国又何来今日之盛?”   嬴虔开始理解当年自己的冤屈,连连点头:“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寡人也就放心了。三弟呀,秦国好不容易有了这点气势,断不能半途而废!寡人这要走了,可寡人不放心哪。寡人不放心的是驷儿。唉,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旧不知操心国事!”   “君兄,依臣弟看来,殿下未必不知操心国事。殿下行事独特,即使游猎嬉戏,也不同于寻常之人。虽说殿下有时像个孩子,可细细想来,殿下说话做事,确也没有不检点之处。臣弟思量,殿下是个有主见之人,能干大事!”   “三弟这么一说,寡人稍稍宽心一些。有三弟和商君撑着,驷儿起初几步也许好走。以后的事,就看他自己的了。顺便问一句,老太师身体可好?”   嬴虔心头一怔:“君兄是说甘龙?”   “唉,”孝公轻叹一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专断,为护新法,得罪了不少旧人,尤其是对不住老太师呀。寡人时日无多,无法登门向老太师赔罪,特托三弟向他转达寡人的歉意!”   嬴虔迟疑地说:“太师一向敌视新法,君兄这是——”   “去吧。无论如何,太师也是先君旧臣,为秦大小数十战,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寡人记得,当年与魏大战,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师三冲魏阵,舍命救出先君的。三弟,你去告诉太师,就说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百!”   “臣弟遵命!”   ※※※   在老太师甘龙府前二十步远处,嬴虔喝叫停车。   嬴虔跳下车子,屏退左右,独自走向太师府院门。   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看起来十分破败,莫说别人,就他嬴虔便能一脚踹开。而嬴虔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太师府曾经是何等光耀,门前从早至晚人欢马叫,莫说是一般人等,纵使官员,做不到中大夫这个级别,就不敢在此露面!   然而,官场风云,说变就变。十几年前,公孙鞅变法,嬴虔和甘龙同为旧党,竭力反对,遭到君上强力压制。旧党中,他被刑鼻;公孙贾遭刑杖五十,面上黥字;甘龙则因战功显赫而免除刑杖,但也被免官去职,在家闭门思过,颐养天年。谁想,这一养竟是十几年,旧党成员或被杀,或被充军,余下几人因惧新法,谁也不敢再登太师府门一步。   如今的太师府前一片凋零,离大门一步之外就是蒿草,足有一人来深,竟也无人铲除。看这光景,太师甘龙真的已是心如死灰,失了东山再起的念头。   嬴虔轻叹一声,走到门口,轻轻叩门。   没有人应声。   嬴虔重重敲门,大声叫道:“老太师,您在府上吗?”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脚步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过来,打开院门。嬴虔一看,原是太师府中的老家宰。   老家宰见是嬴虔,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缓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叩于地:“老奴叩见太傅!”   “老太师在吗?”   “主公在呢,太傅稍候,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老家宰跌跌撞撞地走进府中。不一会儿,白发苍苍的老甘龙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门。远远望到嬴虔,老太师猛地一甩胳膊,头前走去。嬴虔也迎面走来。   二人相距约十步远,各自停下。   嬴虔看他一眼,朗声说道:“太师甘龙接旨!”   听到是秦公旨意,甘龙悚然一惊,以为是取他性命来的,顿时面色惨白,惶惶跪下,叩首至地。嬴虔从袖中取出诏书,当院宣过,使人抬上黄金五百。   甘龙万未料到竟是喜讯,涕泪交流,将头重重叩在地上:“老臣叩谢天恩!”双手接旨,再拜后起身,对嬴虔躬身揖道,“太傅大人,请府中叙话!”   因吃不准秦孝公是何用意,嬴虔不便多留,拱手回过一揖:“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甘龙一怔,还礼道:“太傅留步,老朽还有一事,欲请教太傅!”   “老太师有话,尽可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似是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贵体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点头,“老朽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哪!老朽恭送太傅大人!”   嬴虔与众侍从转身出门,驱车而去。   甘龙望着一行人马渐去渐远,这才返回院中,跪在那堆金子前面,手捧诏书,号啕大哭道:“苍天呐,您总算开眼了!”哭有一时,扭头喝道,“来人!”   老家宰跨前一步:“主公有何吩咐?”   “速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还有老朽的其他旧人,让他们来府议事!”   “老奴遵命!”   几个时辰过后,太师府前焕然一新,门口的蒿草尽皆除去,庭院也被他的两个儿子组织臣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门口停下,公孙贾等一大帮反对新法或受过新法惩戒的世族贵胄纷至沓来,一直冷清了十几年的太师府前,再度热闹起来。   老太师甘龙一身新装,站在厅前朝众人逐一打揖:“诸位大人,请!”   老国尉杜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前一步,拱手问道:“老太师,听说君上他——”   甘龙眼中挤出两滴老泪:“老朽请诸位大人来,就是要诸位大人向上天为君上祈寿!来,我们开始吧!”   听说是为孝公祈寿,众人莫不惊异。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黥的那个罪字,恨恨说道:“什么?老太师,您要我们为他祈寿?这个昏君,下官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杜挚也道:“是啊,老太师,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公孙鞅,诛杀功臣,害得我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们为他祈寿?”   甘龙缓缓走到厅堂正中的一个条案前面:“诸位大人,请看!”   甘龙揭开一块黑布,上面是君上的诏书和五百金。   在一片唏嘘声中,甘龙缓缓说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读君上诏书,说自今日始,恢复老朽太师职位,同时为老朽晋爵一级,赏金五百!”   公孙贾显得不可置信:“老太师,这——君上他卖的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不管他卖的是什么药,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请太师明言!”   “老朽揣摸,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无不惊异:“殿下?”   甘龙点头:“是的,公孙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戗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眼下君上中风,必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当是他出面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老朽这就上奏,要求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凡是有爵无职的授予职位,是虚职的转成实职,被削去职爵的依旧恢复!”   众人无不大喜过望,齐齐跪下叩道:“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的份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在地上。   众人也都纷纷跪下。   ※※※   商君府中,公孙鞅居中坐下,眉头紧锁一处。   车英、景监分坐两侧,面色不无忧虑。   车英微微抬头:“商君,君上此时抬出老太师,意欲何为?”   “肯定不是君上旨意!”景监应道,“下官以为,此举或是嬴虔怂恿,殿下颁诏下旨的。太傅、太师、公孙贾同为旧党,都是殿下老师,又都曾代殿下受罚,殿下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眼下君上病重,殿下当政,为报旧恩,自然要与这帮旧人串通一气了。”   车英不无忧虑地望着公孙鞅:“商君,新法已经推行多年,深入民心,我们万不可听任他们复辟旧制,前功尽弃!”   景监接道:“君上一旦驾崩,殿下就是新君。若是新君打算复辟旧制,我们谁能拦阻?”   车英眉头横起,有顷,捏紧拳头:“商君,依下官之见,先将旧党悉数控制起来。若是他们胆敢谋逆,我们可抢先下手,将他们全部正法示众!”   “景兄,车兄,”公孙鞅扫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二位万不可轻举妄动,陷鞅于不忠不义!”   车英、景监皆是一怔。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两位有所不知,君上大限就在这几日,殿下心思,我们尚不知晓。我想殿下不是笨人,变法是好是坏,他必也心知肚明。那些旧党若有动作,想必殿下自有裁处,你们无论是谁,都不可在此当口,为殿下添乱!”   见公孙鞅言辞肯定,车英、景监不好再说什么,点头退出。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公孙鞅长叹一声:“唉,两位仁兄,你们可否想过,秦国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不能出内乱啊!”   ※※※   怡情殿里,在孝公的病榻前面,嬴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看样子,他跪许久了。   孝公终于动一下,睁开眼睛,轻声说道:“是驷儿吗?”   嬴驷泣不成声:“公父,是驷儿!”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起身。内臣看到,赶忙上前,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孝公摆摆手,内臣会意,与众宫人退出,顺手关上宫门。   看到宫中只有嬴驷,孝公微笑一下,缓缓说道:“驷儿,刚才寡人睡了个长觉,做了个怪梦!”   “能说与儿臣吗?”   孝公点头道:“寡人梦到列祖列宗了。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是小时候,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示意,先君站起来,二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去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身子,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道:“一处地方?是何地方?”   孝公摇头道:“寡人不知,好像是一直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一直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似有一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大睁:“老井?”   “是的。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开始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先君开口说话了。”   嬴驷的心已被吊在嗓眼上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先君说出何话?”   “先君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言讫,先君将寡人猛推一掌,寡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落下井去。”   嬴驷惊问:“公父下到井里,看到什么没?”   孝公叹道:“唉,什么也未看到。寡人吃此一惊,竟是醒了!”   嬴驷沉思一会儿:“公父,儿臣这就动身,一定寻到那口宝井!”   “驷儿。”孝公郑重说道,“寡人此前从未做过此梦,寡人忖思,此事儿不会有假,既然牵动列祖列宗,那口井里必有玄妙。不过,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务必悄悄寻访,不可使外人知晓!”   嬴驷点下头,缓缓退出,寻思一时,喊上一名得力侍卫,各骑快马,径开城门,沿大道向西急驰而去。   出城三十里,嬴驷果然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真有一棵大树。大树左边,也真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大喜,朝古井跪下,连拜数拜。拜过,嬴驷朝井中一看,并无水影。他略想一下,朝井中扔下一枚石子,不一会儿,听到下面传出一声闷响,方知井中无水。   嬴驷忖思一阵,让侍卫将随身所带绳子拴在腰上,另一头拴于树干上,对他说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可下去,为本宫取上来!”   侍卫二话不说,顺绳索滑下井去。侍卫在井底寻找一时,又惊又喜地朝上面叫道:“殿下,小人找到了,是只石匣子,在淤土里。”   嬴驷喜道:“快,装入袋中,系在绳子上,拴牢一点!”   不一会儿,嬴驷从井下提上一只石匣子。嬴驷验过石匣子,知是此物不疑,眼珠儿一转,环视四周,寻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搬过来,眼一闭,朝井底下猛地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了。嬴驷又寻一些石块扔下井去,将侍卫埋了,将袋放在马背上,径回咸阳。   嬴驷提了袋子,直奔怡情殿。   孝公榻前,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笼中三只黄鹂在里面跳来蹦去。嬴驷不及多想,将石匣子摆在孝公前面,叩道:“儿臣按公父所嘱,在那眼宝井中寻到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睁开眼睛,表情愕然,“快,打开看看!”   嬴驷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   嬴驷拿出小石板,仔细查看,惊讶地说:“公父,板上刻了文字!”   孝公略现诧异,问道:“文字?是何文字?”   嬴驷细细读道:“是‘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闭目思索:“老聃?你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驷儿,快,为老聃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上香火。   “叩拜老聃!”   嬴驷叩拜。   “驷儿,”孝公语重心长道,“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孝公点头:“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   嬴驷似乎没听明白:“儿臣愚钝,请君父详示。”   “驷儿可知我大秦为何以黑为国色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孝公点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激动地说:“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长出一口气,微微点头:“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怡情殿的密室里。看到孝公又要睡去,嬴驷正欲离开,孝公却轻声说道:“驷儿!”   “公父,儿臣在!”   “新法为兴秦根本,断不可废!”   嬴驷郑重点头:“儿臣铭记于心。”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嬴驷沉思良久:“公父,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儿臣既以新法为兴秦之本,必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   孝公半晌无语,有顷,缓缓说道:“驷儿,你知商君否?”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孝公问道:“商君陈奏,你敢不听否?”   “儿臣不敢!”   “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敢不从否?”   嬴驷不再说话,半晌,摇头。   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重又睁眼,将头扭向悬在一边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却是不解其意。   孝公缓缓闭上眼去,口中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吟到此处,眼角滚出两行泪水。   这是《诗》里《秦风》中的一首,嬴驷自幼就熟读了的,接着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zhēn)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就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泣道:“公父——”   “驷儿,听说你在养小黑雕,可有此事?”   嬴驷点头。   “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孝公说完,缓缓闭上眼睛。   夕阳西下,秦宫渐入夜幕之中。   是夜人定时分,宫中丧钟传出。不一会儿,哀乐齐鸣,悲声四起。   翌日辰时,秦国当朝太傅、秦国三公之一、秦孝公胞弟嬴虔宣读孝公传位诏书,秦国太子嬴驷即位,史称惠文公。   惠文公即位当日,当殿连下两道诏书,一道是拜公孙鞅为国父,另一道是宣布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十三名旧党职爵。   两道诏书同时下发,列国为之震动。   ※※※   在魏都安邑,上大夫陈轸得到急报,匆匆走进魏宫,叩见魏惠王,将秦宫惊变详述一番。   魏惠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爱卿是说,嬴渠梁他——死了?”   陈轸轻声说道:“是的,陛下。微臣得到密报,秦公是前日晚间驾崩的,谥号孝公。太子嬴驷于昨日辰时继位!”   “嬴驷?”魏惠王重复一声,沉思起来,有顷,抬头说道,“寡人听说此子一向不思进取,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甚是!”陈轸应道,“据微臣所知,嬴驷在继位之前,整日与一帮公子哥儿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射猎斗鸡,很少去干正事,中看不中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嬴渠梁一生好强,不想却生出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上天真也公允!看来,寡人的河西,该从此子手中讨回来了!公孙鞅现在如何?”   “嬴驷继位之时,当殿拜公孙鞅为国父,将国中诸事,尽托于他!”   魏惠王略略点头:“嗯,此子乳臭未干,此举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有这公孙鞅在,寡人若图河西,倒也棘手!”   “陛下,嬴驷同时颁下诏书,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族职爵,现在秦国是新旧两党并列朝堂,不似昔日公孙鞅一枝独秀!”   “哦?”魏惠王像是一下子嗅到什么,沉思良久,抬头望着陈轸,声音洪亮,精神抖擞,“秦公驾崩,新君嗣立,也算是列国大事,寡人不能没有表示。寡人国事在身,不能亲去,烦请爱卿辛苦一趟,替寡人送老贺新,全个礼数!”   “微臣遵旨!”   “老该怎么送,新该怎么贺,爱卿可要想想清楚!”   “回禀陛下,微臣早已心中有数!”   “有数就好,”魏惠王中气十足道,“新君老臣,新贵旧党,秦国朝堂这下子倒是热闹了。爱卿啊,这可是一场大戏,寡人能否收回河西,就看你的了!”   陈轸起身拜道:“微臣竭尽全力,不负使命!”   ※※※   怡情殿被惠文公改作孝公灵堂,堂中烛光四射,中间停放的是孝公灵柩。   一身孝服的惠文公独自跪于堂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   灵枢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鸟笼,口中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惠文公口中吟着,脑子里却如一团乱麻。改朝换代,万事待举,但何事为大,何事为小,何事为急,何事为缓,他必须理出一个头绪来。   眼下最大、最急之事,当是鸟笼里的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第一只黄鸟他已心中有数,另外两只呢?难道是车英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变法不对,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两个人配称黄鸟吗?一个是上大夫,一个是国尉,二人在级别上不过是商君属下,没有商君,也就没有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何人呢?   惠文公凝视鸟笼,苦苦思索。   陡然,惠文公的脑海里灵光一现,眼前豁然开朗,转身叫道:“小华!”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上,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回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有小雕三十六只!”   “全撒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一顿:“知道撒往哪儿吗?”   公子华点头道:“知道。臣弟吩咐过了,要他们日夜监督公孙鞅、车英、景监诸人!”   惠文公摇头。   “君上,还要监看何人?”   “太师他们!”   公子华惊道:“太师?”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悛,“小雕的数量也少了些。赶明儿你从宫廷侍卫里筛选一批,待有闲暇时,从三军里再选一批,养他三五百只。也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你要养好他们,将他们训练成一群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黑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   “臣弟领旨!”   公子华走出秦宫,隐入一幢极其隐秘的宅院,对一群黑衣人布置一番。不一会儿,众黑衣人分成几组,各自散去。   两个黑衣人左转右拐,不一会儿,就已潜至太师府前,看到门外停了许多车子,院中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二人略一点头,嗖嗖两声窜上房顶斜坡,沿屋脊行至最后一进院子,在阴暗处停下。正在此时,二人看到前面过来一盏灯笼,一个家奴照路,一个老人跟在后面,颤巍巍地走向最后一进院子。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老太师甘龙。   甘龙缓缓移近一处密室,早有人打开房门。太师闪进,提灯笼的走进另外一间房子,在那儿守候。   两个黑衣人看得真切,跳下屋顶,走近密室窗前,用刀尖戳破纱窗一角,偷眼望去,果见屋中坐有十几人,为首的是公孙贾和杜挚。此时,众人全都起身,弯腰朝甘龙揖礼。甘龙缓缓走至主位,盘腿坐下。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落座。   杜挚倾身禀道:“老太师,方才我等商议过了,事不宜迟,应趁大丧之际,除掉奸贼!”   “是要除掉!”甘龙点头道,“可军政大权皆在此人手中,你们如何去除?”   “下官思得一计,或可除去此贼!”   甘龙的目光缓缓移向杜挚。   “近些日来,下官收容敢死之士数十人,个个武功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属下保管此贼人头落地!”   甘龙连连摇头:“公孙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大良造府更是防护严密,你们如何刺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放心,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甘龙又是一番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你们几个空口说的。公孙鞅处事极是精明,对我等必是早有戒备,说不定墙外就有他的耳目。若是轻举妄动,稍有不慎,非但刺杀不成,反倒坏去大事!”   见老太师如此坚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甘龙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唉,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砍杀,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   公孙贾眉头一动:“老太师是否已有妙计?”   “诸位,”甘龙扫视众人一眼,“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公孙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然也须借助君上之力!”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甘龙。   杜挚迟疑一下,抬头说道:“自即位以来,君上非但对公孙鞅不加责难,反而将他拜为国父,处处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请问太师,如此柔弱新君,我等如何借力?”   甘龙微微一笑:“你呀,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陡然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插道:“三只小鸟有何稀奇?”   “嘘!”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内臣告诉老朽,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之物,君上欲使它们陪送先君!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见公孙贾仍要吟下去,杜挚打断他道:“这不是《黄鸟》吗,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人人都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人人皆能诵读,可明其真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的典出吗?”   公孙贾朗声说道:“昔日穆公驾崩,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前面的是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黄鸟》歌对其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晃晃脑袋:“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三鸟当是公孙鞅、景监和车英!”   甘龙的脸上现出阴笑:“嗯,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公孙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起来,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杜挚插道,“眼下不是穆公时代,公孙鞅若无二心,君上也不能无故戗杀功臣呀!”   “杜大人所言甚是,”甘龙点头道,“老朽特召诸位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   就在此时,老家宰敲门进来,径直走到甘龙身边,耳语几句。甘龙一怔,旋即起身道:“诸位在此稍候,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跟着老家宰急急出来,走进前面一进院中。这是太师府的正堂,大凡客人,一般都在此处候见。   堂中端坐一人,却是陈轸。   陈轸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是太师来了,起身迎出门外,鞠躬候于一侧。   老家宰指着陈轸:“主公,就是此人!”   甘龙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却未认出来者是谁,尴尬地笑笑:“先生是——”   陈轸微微一笑,深揖一礼:“魏国上大夫陈轸见过太师。”   听到“陈轸”二字,甘龙甚是震惊,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礼:“老朽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指着客堂,“上大夫,请。”   陈轸伸手礼让:“太师,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甘龙再次拱手:“老朽虽未见过上大夫,可上大夫大名,老朽却是早有所闻,今日得见,实乃老朽之幸啊!”   陈轸笑道:“陈轸久慕老太师威名,早欲拜访,总也寻不到机缘。此番陈轸奉诏使秦,方才有缘登门造访,聆听太师教诲!”   “上大夫不顾贵体劳顿,深夜躬身寒舍,实让老朽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侍女端着一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甘龙亲自端起一杯,双手递与陈轸:“上大夫,请用茶!”   陈轸双手接过,细品一口,点头说道:“老太师之茶,的确迥异于大良造之茶!”   甘龙听他话入主题,接道:“听口气,上大夫喝过大良造之茶?”   陈轸笑道:“也算喝过几次!”   “哦,滋味如何?”   陈轸赞道:“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次饮之,总是让人荡气回肠啊!”   “真是好茶。敢问上大夫,老朽之茶又当如何?”   “太师之茶,清雅古朴,甚是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沉思良久:“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大夫指点。”   “依陈轸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之茶。”   甘龙沉思有顷,缓缓起身,朝陈轸揖一礼道:“请上大夫赐教。”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甘龙附耳,陈轸低语有顷,甘龙连连点头,不无赞叹道:“上大夫所加之味,果是辛辣。若将此茶献于大良造,保管也让他荡气回肠!”   “只是这——让谁上茶,老太师可有考虑?”   “上大夫放心,老朽麾下,也还不缺敢死之士。”   陈轸微微笑道:“太师言过了。让谁上茶,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敢死不敢死之说。”   甘龙点头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   “老太师若不嫌弃,陈轸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敢问何人?”   “公孙鞅的门客。”   甘龙惊道:“这——如何能成?”   陈轸微微一笑:“老太师,天底下没有不成之事!”朝门外的阴影中击掌三声,一个人影“嗖”地窜进屋中。甘龙吃他一吓,惊倒于地。   陈轸起身扶起甘龙,朝来人喝道:“朱大侠,还不拜见太师?”   来人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太师!”   ※※※   与此同时,公子华亲自引领一黑衣人潜入商君府上。商君府中护卫甚严,但二人俱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竟就潜至公孙鞅处理政务的正厅。   公孙鞅、国尉车英、上大夫景监身着孝服,各坐几前,表情俱是静穆。   坐有一时,公孙鞅咳嗽一声,目光盯向景监:“景兄,先君入殡已有旬日,列国可有使臣前来吊唁?”   景监抬头说道:“已有数国使臣赶到,其他诸国使臣,想必也在路上。”   “哦,来的都是何人?”   “义渠君亲来,韩国、赵国是太子,齐、楚、燕、卫、鲁、宋等国,还有巴、蜀二国,由于路远,使臣尚在途中,至于是何人前来,下官尚且不知!”   “魏王没派使臣?”   “派了,是上大夫陈轸。此人黄昏之前方至,下官尚未收到他的帖子,是以未将他列入!”   公孙鞅语气断然:“先君驾崩,君上新立,举国人心惶惶,列国若要谋秦,治丧期间正是良机。我们必须加倍小心,谨慎邦交,不可留人口实,为君上添乱!”   景监点头。   公孙鞅转向车英:“国尉大人,你可派人速至河西、商於,传令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要他们在治丧期间,兵不卸甲,马不离鞍,严防魏人、楚人!”   车英应道:“下官遵命!下官另有一事禀报!”   “请讲!”   “据下官探知,近日旧党频频出没于太师府,或将有所图谋!”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   景监接道:“商君,这帮旧党是新法大敌,眼下已经东山再起,我们须当有所准备才是!”   “下官以为,”车英亦道,“当务之急是商君安全。这帮人积怨太深,下官探知,杜挚在郊外收罗一批亡命之徒,日夜训练,下官担心他们铤而走险!”   公孙鞅摆摆手道:“你们劳累一天,也该安歇了。”   景监、车英怔了一下,躬身告辞。   公孙鞅目送他们走出府门,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在心里说道:“唉,你们哪里知道,真能翻起这潭水的,怎么会是几只青蛙呢?”   公孙鞅又坐一时,起身走向书房。   公子华似已摸准了公孙鞅的习性,知道是去处理公务,随即退走。   ※※※   次日晨起,怡情殿里,三只黄鹂仍在秦孝公的灵前欢快地蹦跳。公子华走进殿来,在惠文公的身后轻声叫道:“君上!”   惠文公纹丝不动。   公子华略顿一下,跪于地上,叩拜:“君上,臣弟小华有要事禀报!”   惠文公慢慢转过身子。   “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党在太师府中商议如何陷害商君。臣弟探知,杜挚已经招募死士数十,正在咸阳城北的老林子里秘密训练。”   惠文公道:“知道了。”   “还有,昨夜人定时分,魏国上大夫陈轸秘访太师府!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师亲自送他出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惠文公大感兴趣:“哦,他去何干?”   “起初谈些寻常之事,后来二人低语有顷,陈轸击掌,一黑衣人从门外窜进屋子,拜见太师。”   惠文公抬头急问:“此人是谁?”   “是商君府上的门客朱佗。”   惠文公陷入深思,有顷,似乎有所领悟,缓缓说道:“盯住他们。”   “臣弟遵旨!”   “商君府上有何异动?”   “商君府上一切正常,商君仍在一如既往地忙于国事。昨晚,车英、景监二人探出旧党活动频频,提醒商君戒备,商君似乎未为所动。”   惠文公似乎有点惊讶:“哦,他既已知道,竟然不为所动?”   “臣弟也觉奇怪。昨晚臣弟亲耳听到商君在向车英布置河西、商於防务,因他担心魏、楚两国可能趁我治丧良机,向我偷袭!”   惠文公点下头,缓缓说道:“知道了。”   公子华再拜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起身退出。惠文公看着公子华的背影,目光转向眼前的鸟笼,神色惶惑。   ※※※   这日夜里,太傅府中,嬴虔正在伏案阅读,忽听窗外异响。   嬴虔惊问:“谁?”   话音未落,窗外“嗖”地飞进一支飞镖。嬴虔是习武之人,出于本能,低头闪过,见那飞镖飞过他的头顶,不偏不倚,钉在身后的红色木柱上。   嬴虔大吃一惊,急伏于地,抬眼望去,只见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接后是逃走的脚步声。嬴虔顾不了许多,忽地爬起,大声叫道:“有刺客!”一个箭步窜至墙边,取下宝剑,开门追出。   众家丁听到喊声,纷纷赶来,刺客像是迷了路,在院中转来转去,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刺客眼见逃走无望,束手就擒。   嬴虔将刺客带至刑室,尚未上刑,刺客已称愿意招供。嬴虔仔细审过,见事关重大,赶忙带了刺客,连夜进宫。   惠文公正在守灵,见嬴虔匆匆进来,心头一怔:“公叔?这么晚了,您——”   “有人欲行刺微臣,被微臣拿住了!”   惠文公惊道:“哦,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公叔?”   “臣已查明,刺客名叫朱佗,是个剑客,眼下寄食于公孙鞅门下,奉公孙鞅之命行刺微臣。臣还查明,列入公孙鞅行刺名单的共有一十四人,微臣首当其冲。这是朱佗的供词,这是公孙鞅所列的名单,其中有太师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皆是旧党!”嬴虔说着,将一个写在羊皮纸上的名单和一份供词双手呈上。   惠文公想起公子华晨时禀过的朱佗一事,心中已然有数,面上却不露声色,接过名单仔细看过,微微点头道:“嗯,这些都是世族,当是商君的仇人。可公叔后来已经赞成变法,商君为何也要对您下手?”   “微臣也不明白。想是此人担心微臣报当年刑鼻之恨,抢先下手了!”   惠文公思忖有顷:“朱佗可在?”   “带朱佗!”   两名侍卫押着朱佗走进宫中。   惠文公审视他一眼,见他两腿发颤,已知是贪生怕死之徒,问也不问,厉声喝道:“拉下去,打入天牢!”   侍卫将朱佗押出门外,打入大牢。   惠文公想了想道:“公叔,商君是秦国功臣,更是托孤首辅,先君临终之时,要寡人以国父之礼事之。眼下寡人立足未稳,此事不宜追查,到此为止吧!”   嬴虔急道:“公孙鞅有功于秦不假,可他恃功倨傲,佩剑上朝,近年又私养门客数百,行则三千甲士,居则呼朋招友,更在朝中不容异己,朝臣中但有不合,均以反对新法之名问罪。如此飞扬跋扈之人,何能甘居人下?先君在日,此人或有忌惮。今先君已去,微臣担心此人滋生二心。俗云,防患于未然,君上应当机立断,趁此良机去除此患!”   “公叔且回,容寡人查明此案后再作定论。”   话音刚落,宫中忽然人声鼎沸,哭声一片。   内臣急至:“君上,老太师、杜大人、公孙大人等皆来宫中,又哭又闹,定要面见君上!”   惠文公道:“宣!”   ※※※   这日晚间,刚好是景监在宫中守值,得知细情,急急赶至商君府,见公孙鞅未睡,仍在审看各地公文。车英也在,名义上是禀报军务,实则担心公孙鞅安全,特来护卫。   看到景监面色惊慌,公孙鞅吃一惊道:“景兄,何事匆忙?”   景监气喘吁吁:“太傅、太师告您谋逆,眼下正在宫中闹呢!”   公孙鞅惊道:“谋逆?”   “太傅抓到一个刺客,说是您的门人朱佗。太傅从他身上搜出一个名单,上面全是旧党。朱佗说,名单是您交与他的。甘龙等旧党得到音讯,到宫中又哭又闹,说是您铲除异己,欲将他们斩尽杀绝!”   车英将拳头擂在几案上:“什么谋逆?这些世族元老栽赃陷害,分明是想变天!商君,下令吧,车英这就去将他们全部捉来,是真是假,一审便知!”   公孙鞅眉头紧皱,目光转向景监:“君上怎么说?”   景监摇头道:“下官出宫时,他们仍在哭闹。君上一向偏袒世族,此番必会对您不利。依下官之见,您不妨出去躲一阵,待真相大白之日,君上自有裁处。”   公孙鞅思忖有顷:“躲于何处?”   “商於。那儿是您的封地,且山高路险,郡守又是樗里疾,绝对安全。下官以为,您就以巡察军务为名,连夜起程。君上若是问及,自有下官应对!”   公孙鞅思索良久,轻轻摇头:“不必了。”   景监急道:“这——再不走怕——怕就晚了!”   “真正要取公孙鞅性命的不是世族元老,而是上天。天欲亡我,何处可躲?”   景监陡然一惊:“您是说——”   公孙鞅黯然神伤,无奈地摇头:“再说,在下不走,倒还坦荡,若是一走,反倒真是谋反了!”   听公孙鞅这么一说,景监这也感到事态严重,大张着口,竟是说不出话来。   ※※※   在天牢的审讯室里,惠文公一脸黑沉,端坐于位,公子华与几名黑衣人站在两侧。不一会儿,两名黑衣人押着朱佗走进刑室。   公子华喝道:“朱佗,知道是谁审问你吗?”   朱佗抬头一看,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君上!”   惠文公冷冷说道:“朱佗,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你知何罪?”   “小人不该听信逆贼公孙鞅之言,为虎作伥,谋害朝廷重臣!”   惠文公冷冷一笑:“你可真是活腻味了。小华,按照新法,欺君之罪作何论处?”   “回禀君上,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惠文公望着朱佗:“朱佗,你可听清楚了?你的九族虽然不在这儿,凌迟的滋味却不好受!依你之罪,当剐三千六百刀!”   朱佗吓得浑身打战,连连叩头道:“君——君上,小人知——知罪。”   “只要你说出实情,将功折罪,寡人或可从轻发落。若有半句隐瞒,寡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佗叩头道:“小人愿说。商君并未指使小人,是太师甘龙让小人干的。太师要小人假刺太傅大人,栽赃商君,告他谋逆。太师答应,事成之后,他保小人平安无事,并许诺小人黄金一百。也是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这才恩将仇报,陷害商君了!”   “你一个小小门人,何能认识太师?”   朱佗迟疑一下:“是魏国上大夫陈轸的举荐!”   “陈轸远在魏国,你如何与他相识?”   “小人与陈轸的家宰戚光颇有交情。赴秦之前,小人曾去投靠戚光,在上大夫府中做过门人,得遇上大夫。”   “你既在魏国做门人,为何又到秦国来?”   “小人并不想来,是上大夫安排小人来的。上大夫要小人到商君府中求个差事,说有大用。小人感念上大夫知遇之恩,就到秦国来了。”   惠文公倒吸一口冷气,眉头冷凝:“上大夫与商君并无怨恨,为何要助太师陷害商君?”   “回君上的话,小人也曾问过上大夫,上大夫说,商君欲除去太师、太傅他们,在秦国一手遮天,上大夫与太师私交甚善,这才出此主意,助太师除掉商君!”   “这么说,你刺杀太傅,栽赃商君,原是陈轸之谋?”   “正是。”   惠文公点头道:“你讲得甚好。除陈轸、太师之外,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公孙大人和杜大人。”   惠文公示意,公子华递过供词:“朱佗,画押吧!”   “小人这都说了实话,君上,您——可要从轻发落啊!”   “知道了。”惠文公点头应道,“你先签字画押,待寡人验实你所言不虚,才能量罪发落!”   朱佗听了,觉得在理,即在供词上签完字,画过押。惠文公接过供状,验看一遍,纳入袖中,使人将朱佗押入死牢。   一个时辰过后,有狱卒到天牢送饭。朱佗吃过几口,感觉不对,抠嗓眼欲吐,却是迟了。不消半个时辰,他就手捧肚子,滚成一团,一边在地上滚,一边大声叫道:“君上,君——君上——”   ※※※   朱佗真还冤枉了惠文公,因为下毒害他的不是惠文公,而是甘太师。杜挚在确证朱佗的死讯之后,迅即赶至太师府中。   甘龙急不可待地问:“事儿办妥了吗?”   杜挚点头。   甘龙捋须道:“嗯,公孙鞅杀人灭口,罪加一等!我们再奏!”   翌日,甘龙、杜挚、公孙贾等又是十几道奏折上来,再次弹劾公孙鞅铲除异己,杀人灭口,要求君上惩办。   惠文公看过奏折,召来嬴虔、公子华,望着嬴虔道:“公叔,老太师等弹劾公孙鞅谋逆,定要寡人拿他问罪。寡人思来想去,公孙鞅既是先君托孤重臣,又是寡人刚拜的国父,这这这——叫寡人如何是好?”   嬴虔跨前一步:“君上,按照先君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孙鞅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自当交由秦法处置!”   惠文公抿紧嘴唇,沉思一时,道:“好吧,就依公叔。小华!”   “臣弟在。”   “你去一趟国尉府,传达寡人口谕,就说有人弹劾公孙鞅欲借先君治丧之机谋逆作乱,谋杀朝廷重臣,且事败之后,又杀人灭口,触犯大秦律法,令车国尉缉拿公孙鞅,查实此事。”   “臣弟遵旨!”   嬴虔急道:“君上——”   惠文公转对赢虔:“公叔,有何不妥吗?”   嬴虔应道:“按照秦律,百姓犯法,当由司徒府缉拿;士大夫犯法,当由太庙缉拿。公孙鞅谋逆,君上却让国尉府缉拿,有违秦法。再说,车英是公孙鞅属下,让他缉拿,难免不会为虎作伥,微臣以为有失公正!”   “公叔,不要再说了。小华,传旨去吧!”   车英接到君上口谕,大惊失色,叩首领过旨,当下点了五百兵卒,径至商君府中。   车英下令围住府门,只他一人匆匆走进府中。   正厅里,公孙鞅已经脱去官服,双目微闭,席坐于地。他的对面坐着眼中含泪的景监。   车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商君——”   公孙鞅睁开眼睛,望着车英:“车大人,你来这儿,是奉旨缉拿在下的吧!”   车英泣道:“商君——”   公孙鞅缓缓起身:“走吧,在下早已准备好了!”   车英急道:“商君,您——您快走吧!就照景兄之言,从后门走吧!”   景监亦道:“商君,车马都已齐备,下官与您一起走!”   公孙鞅轻叹一声:“唉,你们跟随在下多年,竟是不知在下!车大人,走吧!”   言讫,公孙鞅空了两手,缓缓走出大厅,走向府门。   ※※※   太师府中,公孙贾捋着胡须,解气地说:“哼,想不到他公孙鞅也有今天!”   杜挚咬牙道:“奸贼一日不死,我等一日不宁。何不趁热打铁,一齐上书,往死里参他?”   “对,”公孙贾接道,“我等分头发动,众口一辞,君上想不杀都不行!”   甘龙捋下长胡,道:“单靠我们几个怕是不行。我们最好说服太傅,让他搬出老太后。从老太后口中喷出一个唾沫星子,可抵你们十个奏章!”   众人纷纷点头。   甘龙缓缓转向公孙贾:“你是太庙令,公族、大夫以上重臣当由太庙审案。新法是公孙鞅定的,按照新法,谋逆之罪该受何刑?”   “下官查过了,按照新法,此贼当受车裂之刑!”   “嗯,”甘龙微微一笑,“此刑倒是适合公孙鞅。诸位大人,你们可在奏章上注明这两个字,让他尝一尝什么叫车裂!太傅那儿,老朽自去求他。”   御书房中,几案上堆满了弹劾公孙鞅的奏章,几乎每一道上都写着“车裂逆贼”四字。   惠文公随手翻看,“车裂”二字越变越大。   惠文公双眉拧起,一丝冷笑现于嘴角。   ※※※   天牢的单人间里,司刑亲提一盒饭菜,摆在公孙鞅面前。接着,司刑又拿出一坛老酒,斟好,放在公孙鞅面前:“商君,请慢用!”   公孙鞅扫一眼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缓缓问道:“司刑大人,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侍候吗?”   “回禀商君,在此天牢里,唯有您受此待遇。”   公孙鞅站起来:“司刑大人,公孙鞅既是带罪之身,就该按带罪之身对待!”   司刑跪下:“回商君的话,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违抗秦法。这些饭菜皆是君上特别恩赐的。听君上话音,下官斗胆断言,商君您在此处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久留的!”   “按照秦法,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公孙鞅?请司刑大人撤下酒菜,公孙鞅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公孙鞅难以下咽!”   “恕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下官——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惠文公突然出现在门口:“说得不错。法大,旨也大!”   司刑回头一看,赶忙叩拜:“微臣叩见君上!”   公孙鞅叩拜于地:“带罪之身公孙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吧。”   司刑退下,掩上牢门。惠文公伸手道:“商君,请。”   公孙鞅应道:“君上请。”   两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与公孙鞅,自己斟满一爵。   惠文公眼中盈起泪花:“商君,嬴驷敬您一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到了惠文公眼中的泪花,举爵道:“罪臣公孙鞅谢君上恩赐!”亦一饮而尽。   惠文公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望着公孙鞅:“商君,嬴驷将您关入此地,着实委屈您了。嬴驷知您没有谋逆,也不会谋逆。在嬴驷心目中,您永远是国父。只是——”略顿一下,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眼下嬴驷新立,许多事情不能自专。况且他们——您都知道了,有人证,有物证,其势汹汹,其言凿凿。这些人都是世族贵胄,与公室血脉相连,无不压着嬴驷一头,有嬴驷的恩师、公叔,有嬴驷的舅父、姑母,今儿个连太后也——唉,商君,嬴驷稚嫩呐!”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公孙鞅望着惠文公,有顷,将酒倒满,举爵道:“罪臣公孙鞅敬君上一爵!”   两人各自饮尽。   惠文公又抹一把泪水,望着公孙鞅道:“商君,您不是不知道他们在害您,可——嬴驷不明白,您为何不走?”   公孙鞅微微一笑:“走?哪儿走?怎么走?”   “您可以先到商郡暂避风头,那儿是您的封地。您要出行,秦国之内,谁敢拦您?”   “君上您呀!”公孙鞅笑道,“罪臣尚未动身,君上就全料到了,叫罪臣如何敢动呢?”   惠文公急道:“寡人是不会拦您的。寡人叫车国尉前去拿您,就是予您机会,让您一走了之。商君,只要您不在这儿,寡人就好说话。待眼前风头吹过,寡人必会细查此案,那时,就可还商君一个清白!”   公孙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宽仁之恩,公孙鞅谢过!看来,君上虽说万事圣明,却是不知罪臣呐。”   想到孝公的临终之语,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   惠文公陡吃一惊:“蝼蚁尚且偷走,商君此言从何说起?”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志,这一日,罪臣候有十几年了。”   “您是说,从变法时起,您就——”   公孙鞅轻轻摇头:“不瞒君上,变法初行时,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带三千护卫,事事处处,谨小慎微,唯恐发生不测。如今则不同了,秦国新法已行,罪臣心愿已遂,仍旧苟活于世,有何趣味呢?”   公孙鞅此言无异是在向他表明心迹:一是自己并未谋反,二是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因而并不惧怕。   惠文公见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商君万不可动此念头。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国人有目共睹。商君为图痛快,一走了之,岂不是陷嬴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商君试想,您有大功于国,嬴驷初立,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在先君尸骨未寒之际就戗杀功臣,这——”   公孙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领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听!”   “嬴驷洗耳恭闻。”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国大治。然而,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受伤了。常言道,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大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心中之伤。”   公孙鞅之言又深一层,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过的。沉思有顷,惠文公说道:“商君,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孙鞅应道,“没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舍弃。不瞒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只能是尸位素餐,一无用处不说,反而有碍君上施展宏图。若是罪臣之死能够抚慰秦人受伤之心,公孙鞅枯蒿之躯,有何惜哉?”   公孙鞅说出这些话,无疑是在对惠文公说,真正要杀他的不是太师他们,而是他惠文公。惠文公越听心里越是发寒,口中却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孙鞅不死,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何日可成?”   公孙鞅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将他的内中关节看了个透彻,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沉思有顷,惠文公决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义,嬴驷铭心刻骨。商君,您有什么交待嬴驷的,嬴驷一定照办!”   “公孙鞅别无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废除新法!”   惠文公对天连拜三拜,起誓道:“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只要在位一日,断不废除新法!”   公孙鞅亦拜几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孙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迟疑有顷,问道:“商君之后,嬴驷该向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点头道:“寡人也曾听说此人。”有顷又问,“以商君之见,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里疾,武可用司马错。至于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孙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孙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谢商君指点。”   公孙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尽饮此爵!”   惠文公缓缓跪下,连拜三拜,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   翌日晨起,秦宫大朝。正殿里,两班朝臣齐集朝堂。   惠文公环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甘龙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以推行新法为名,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驾崩之时,使刺客谋杀朝廷重臣,谋逆篡上。为正大秦法纪,老臣奏请君上严惩公孙鞅,以安民心!”   公孙贾亦出列奏道:“启奏君上,老太师所奏实为民意。公孙鞅自恃有功于国,骄横日甚,以力服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车英出列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刺客一事疑点甚多,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商君,图谋复辟旧制,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车英,将目光落在公孙贾身上:“公孙爱卿!”   公孙贾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孙鞅一案关系重大,爱卿执掌太庙,就由爱卿主审。望爱卿以事实为重,秉公审理,还天下人一个公正!”   “微臣领旨!”   甘龙、杜挚相视一笑。   车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监扯了扯他的衣襟。   ※※※   这日夜间,怡情殿里,那只鸟笼依然挂在秦孝公的灵柩前面,笼中仍是三只小鸟,但其中一只已跌下架子,倒卧于笼底。   内臣走进,递上公孙贾的奏章。惠文公翻开,上面赫然写道:“经微臣查实,公孙鞅谋逆之罪成立,依律当处车裂之刑,奏请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笔,在上面缓缓写下“准奏”二字,掷笔于地。   内臣看到笼中的死鸟,小心说道:“君上,小鸟死掉一只!”   惠文公抬头看看鸟笼:“取出去吧。拿冰块镇上,为它做口棺椁!”   内臣领旨,走到笼子边,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鸟。   ※※※   渭水河滩的刑场上,北风呼啸,大雪飘飞。   监刑台上,公孙贾、甘龙、杜挚等新法宿敌端坐于位,群情激奋。陈轸及列国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毕,行刑官公孙贾喝道:“带逆贼公孙鞅!”   刽子手将公孙鞅带到受刑地点,将其四肢、头颅分别绑缚,接连在驰往不同方向的五辆战车上。公孙鞅双眼微闭,表情甚是平静。   第二通鼓声响起,陈轸要来酒壶,倒满一爵酒,端起来,离开座位,缓缓走到公孙鞅跟前,朗声叫道:“公孙兄!”   公孙鞅睁开眼睛,见是陈轸,淡淡说道:“陈兄!”   陈轸端起酒爵,话中有话:“公孙兄,恐怕您不会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冲着您公孙兄来的!”   公孙鞅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公孙鞅早料到了!”   陈轸吃一惊道:“那——您是否想过,您之所以站在这儿,也是因为在下?”   公孙鞅扑哧一笑:“原来陈兄总是这样高抬自己。”   陈轸一怔:“此话怎解?”   “公孙鞅站在这儿,是公孙鞅自己想站,与陈兄无关。陈兄此来,不过是凑趣而已。”   陈轸爆出一笑:“这么说来,是公孙兄厌恶尘世,活得腻味了?”   “不是活得腻味,而是活个趣味!陈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侧,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没,公孙鞅若再苟活于世,岂非无趣?”   陈轸微微点头:“公孙兄不惜殉死以报知遇之恩,陈轸敬服。不过,死有万种,以公孙兄之智,总不至于选择此种死法吧?”   公孙鞅朗声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轰轰烈烈。试问陈兄,何种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陈轸递上酒爵:“公孙兄豪迈之情,陈轸敬服!请公孙兄满饮此爵,就算在下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鞅接过,尽数倾于地上。   陈轸脸色微变:“公孙兄——”   “人本泥土,复归于泥土。公孙鞅今日归家,权借陈兄这爵美酒,向泥土致谢了。”   陈轸一怔,勉强挤出一笑,朝公孙鞅抱拳说道:“公孙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观刑台。   第三通鼓响。   杜挚催道:“公孙大人,鼓声已毕,该行刑了!”   公孙贾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监一马飞至,高叫道:“慢!”   公孙贾阴阴说道:“哦,上大夫也有闲情,来此观赏逆贼受刑吗?”   景监冷冷说道:“公孙大人,景监奉君上之命,特来为商君饯行。”   公孙贾一惊:“君上之命?”   景监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壶御酒:“此为君上金牌令箭,此为君上亲赐御酒,请大人验看!”   公孙贾验过,点头道:“好,就请上大夫送逆贼上路。”   景监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孙鞅面前,伏拜于地,捧酒于头顶:“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为大人饯行来了。”   公孙鞅点头道:“景兄,请转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无法叩谢了。”   “下官一定转奏。”   公孙鞅接过御酒:“另外,你再转呈君上,就说罪臣公孙鞅送他一句: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景监泣拜:“商君——”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想我公孙鞅,一生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个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你可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景监泣道:“下官听到了!”   “景兄,鞅走之后,君上若要复查此案,你可推与太傅!”   景监点头。   公孙鞅双手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一摔,对景监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   景监连拜三拜,泣不成声:“商君,一路走好哇!”   景监话音刚落,公孙鞅已是两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于地,嘴角流出污血。   刽子手急走过来,见公孙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无气息,忙至公孙贾处:“禀报大人,酒中有剧毒,逆贼公孙鞅已经中毒身亡!”   甘龙惊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公孙贾气急败坏,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