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谷子说天下,二子破情关下山   孙膑下山之后的头几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里更见冷清。苏秦、张仪都如换了个人,一连数日,要么抱头大睡,要么并膝呆坐,要么进山闲逛,谁也不想看书,嘴巴上如同贴了封条,连走路都是低垂脑袋,脚步拖沓,状如落魄失魂。   如此这般连过了七日,张仪终是憋不住,于一日午后推开苏秦房门。苏秦正在席上闭目打坐,听声响知是张仪,眼皮不抬,依旧端坐如初。   张仪凝视苏秦一阵,见他仍无动静,重重咳嗽一声,开始他的习惯动作,绕对手兜圈子。通常情况下,兜三圈也就够了,这日却是不同,张仪不停地兜,边兜边将两眼锁住苏秦,步伐走得极慢,好像对方是个怪物。   苏秦依旧端坐不动。   不知兜有多少个圈子,张仪终又强忍下来,拔腿走出门去,顺手拉上房门。张仪在外面的草坪上埋头又转一会儿,看样子实在憋闷,猛然迈开大步,噌噌几下再次走到苏秦门前,“通”的一声将门踹开,径直走到苏秦跟前,动作夸张地并膝坐下,从喉咙深处重重咳嗽一下,大声说道:“我说苏兄,我们还是说句话吧!”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张仪,嘴巴未张,眼神却在告诉他:“说什么呢?”   张仪嘿然一笑:“你说孙兄他——走就走吧,还勾魂,看把苏兄整得远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僵尸!”   苏秦复将眼睛闭上,身子却动了动,屁股朝后挪有一寸。   张仪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说是僵尸,有点屈了,改称活肉吧,这个确切点,苏兄毕竟能动,只是没有精气神而已!”   苏秦再度睁开眼睛,回应一句:“是说你自己吧。”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算是说我自己吧!无论如何,只要苏兄能开金口就成。”   “贤弟有话,这就说吧。”苏秦淡淡说道。   “我想说的是,”张仪提高声音,“这个天下真有意思!”   苏秦斜他一眼:“贤弟何出此言?”   “庞涓那厮还没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梦也未料到,仅只一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将,荫妻乘龙,大红大紫呢!”   苏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还以为贤弟说出什么骇世之语呢,不想却是这个。”   “再观孙兄,”张仪也不与他强辩,顾自说道,“尚未出山,嗬,瞧这威势!太子亲临,重金礼聘,前簇后拥,车马塞道!”   苏秦埋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说说看,”张仪激动起来,“你我与他二人一同进谷,不是吹的,无论哪一点,总也不比他们差吧!”   苏秦轻叹一声,闷在那里。   “我说苏兄,”张仪将声音提高几分,几乎是在嚷了,“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抬起头来:“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张仪放声长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哟!”   苏秦再度埋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说道:“依贤弟看来,难道我辈皆已成器?”   张仪哈哈又笑数声,方才说道:“苏兄何能用此‘难道’二字?依庞涓之才竟然横扫列国,孙兄之才远胜庞涓,天下何人可敌?在这谷中,闭眼想想,你我二人纵使不济,也不至于逊色于孙兄吧。”   “贤弟之才,自在孙兄之上。”   “苏兄莫要谦逊,你我既已结义,就要说心里话。苏兄,你摸摸心窝,当初来这谷中,可为终老于山林?”   苏秦一惊,抬头望着张仪:“贤弟是说——”   “以在下之见,我们也当寻个机缘,下山大干一番!”   苏秦正欲说话,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及扭头,童子已是闪进房门,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师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惊,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师弟见过大师兄!”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童子已经变声,长得跟张仪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也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气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惊的样子,童子呵呵笑出两声,摆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们不必多礼。”见二人坐下来,眼睛瞟向他们,“说呀,师兄在候回话呢。”   见童子盯过来,张仪只好揖道:“回大师兄,是在下说的。”略顿一顿,“我跟苏兄连闷数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来得正好。”   “张师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侧各显出一个浅浅酒窝,“这几日,你们存心下山,却又不好向先生张口,可是为这事儿吗?”   张仪略略一怔,点头。   “两位师弟过虑了。”童子的酒窝加深加大,声音却不无揶揄,“鬼谷之中,既没有安门,也没有上锁;先生既未硬请两位上山,自然也就不会扯住两位袍角,不让你们下山。两位师弟想走,随时都可上路,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软不硬几句话,把张仪噎了个上不来气:“这……”   “大师兄,”苏秦抱拳解围,“在下和张师弟并无此意。前几日孙兄下山,我们二人都很难过。方才念及此事,张师弟有所感喟,仅此而已。”   “是吗?”童子转望张仪,“孙膑出山,张师弟是何感喟,可否说予师兄听听?”   张仪略想一下:“飞龙在天。”   童子笑道:“听这话音,张师弟这是困龙在山了。”   张仪又被噎个半死,凭他伶牙俐齿,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秦只好再度解围:“大师兄,师弟有惑。”   童子两战皆胜,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望着苏秦。   苏秦问道:“以大师兄之见,庞兄、孙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当然算了!”   “这……”苏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张师弟呢?”   童子连连摇头。   “大师兄,”张仪急了,质问过来,“你凭什么说他们成器,而我们未成?”   “就凭这个,”童子手指二人,“他们二人已经下山,你们二人仍旧待在此地。”   “师兄此话不公!”张仪大声抗辩,“他们下山,是因为他们想下山。我们不下山,是因为我们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摆摆手,呵呵又笑几声,“本师兄来到此处,不是与你辩论的。要想知道成器与否,你们最好去问先生。”   话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两位师弟,请吧。”   苏秦、张仪皆是怔了。   张仪嗫嚅道:“去……去哪儿?”   童子呵呵笑道:“去问先生呀。”   两人自然不敢为这事儿去见先生,因而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挪窝。   童子沉脸催道:“先生正在草堂里等候你们,还不快走!”   见童子不是在开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过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见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蝉儿坐在斜对面。童子径走过去,在先生身后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礼,二人迟疑一下,挨住玉蝉儿并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苏秦、张仪,直入主题:“前几日,你二人想必见到荣华富贵了。”   见先生出口即问这个,苏秦、张仪哪里还敢说话,个个将头埋下,惶然失措的样子,就像是闯下大祸的孩子。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微微一笑:“老朽问你们,是否也想下山?”   苏秦、张仪将头垂得更低。   “怎么不说话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们的内心,不依不饶。   二人越发不敢吭声。   “回禀先生,”童子插进来道,“他们不好开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时,两位师弟正在商议何时出山之事。”   “大师兄——”张仪脸色紫涨,急欲制止。   “张师弟,”童子呵呵笑道,“心里有话,该在这里说才是。方才你不是说,你二人的才华丝毫不逊于孙膑和庞涓吗?你不是认定你们二人已经成器了吗?”   张仪大窘,垂头嗫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苏秦:“苏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苏秦老实点头,“看到庞兄、孙兄际遇如此,弟子确有感怀。”   “张仪,”鬼谷子转向张仪,“是则是,非则非,鬼谷之中,用不着藏藏匿匿。”   张仪垂头应道:“是。”   “再说,”鬼谷子接着道,“你也没有说错。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应该不在庞、孙之下,如果他们算是成器,你二人理当成器。”   苏秦一怔:“先生是说,我们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点头:“不是尚未,是远未。”   张仪不服了,抬头辩道:“既然我们不比他们差,先生为何说他们已经成器,而我们远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过来,“你想知道原因,老朽这就说予你听。老朽问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张仪应道:“我们既习口舌之学,自当以口舌之辩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辩才有高有低,老朽再问,你二人辩才如何?”   张仪不假思索:“巧设机辩,无理亦胜三分。”   鬼谷子摇头:“此辩可以说人,不可以说家。”   “那……”张仪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圆其说,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摇头:“此辩可以说家,不可以说国。”   张仪急了,抓耳挠腮,有顷,侃侃陈辞:“察言观色,趋吉避凶,择善者而说之,择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摇头:“此辩可以说国,不可以说天下。”   张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问二人:“你二人还有何辩?”   张仪、苏秦皆是摇头。   “呵呵呵,”鬼谷子呵呵连声,“还要再问答案吗?”   苏秦、张仪又是摇头。   “你们嘴上不问,心里却是不服,”鬼谷子依旧微微笑着,慢悠悠道,“老朽这就告诉你们。器有大小,术有专攻。庞涓、孙膑所习,皆为兵学。兵学之要在于应对天下战争。天下战争,皆可具体为事,是以兵学亦称事学,有战即事来,战毕即事去。口舌之辩却是不同。口为心之窗,舌为心之声,口舌之要在于应对天下人心。善于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万变,根本没有规矩方圆可循。”   苏秦听得入迷,急不可待地问:“请问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谷子应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语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为玉帛;言语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万,血流成河。”   张仪急问:“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运。”   二人陷入苦思,有顷,苏秦抬头:“这……弟子愚笨,还请先生详解。”   “所谓命运,”鬼谷子开解道,“可分三类,一是个人命运,二是邦国命运,三是天下命运。把握一人命运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国命运者,可入一国之心,服一国;把握天下命运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苏秦埋头又想一时,仍是不解:“请问先生,三类命运是一样的吗?”   鬼谷子连连摆手:“要是一样,就不是难事了。这么说吧,就一人而言,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就邦国而言,周边环境是命,所逢天时是运;就天下而言,所处天时是命,天下大势是运。《周易》之所以占往察来,是因其演绎的是命运的生息转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张仪问道:“请问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时运?”   “审时度势!”鬼谷子一字一顿,“换言之,审天下之时,度天下之势。”   张仪追问:“何为天下时势?”   “所谓天下之时,就是天下大势的运动趋向。所谓天下之势,就是推动天下大势的各种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风向是时,因风而动的潮流是势。把握时势,就是弄潮。天下时势,扑朔迷离,神鬼莫测,瞬息万变。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奸贼逆时生势,因而乱世。”   鬼谷子高瞻远瞩地道出这番宏论,苏秦听得呆了,好半天,方才问道:“请问先生,如何做到知时识势,因时用势?”   “明日晨起,”鬼谷子缓缓起身,“你们可随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里,你们就都知道了!”转对玉蝉儿,“蝉儿,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蝉儿起身,搀上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苏秦、张仪一前一后,双双耷拉着脑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个下午,苏秦一直躺在榻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真像一具僵尸,只有两只大脚丫子无意识地碰来碰去。   迎黑时分,张仪推门进来,在屋中转有不知几圈,终于停住步子,长叹一声:“唉,苏兄你说,学问这东西,还有个底吗?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为熬到头了,让先生这么一说,嗬,原来这只是个开端!”   苏秦依旧将两眼盯在天花板上,毫无反应。   “唉!”张仪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夏虫不知秋草,张仪服了!”   又闷一时,张仪将脚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张仪真正服了!”   ※※※   溪边小路上,玉蝉儿搀着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着玉蝉儿:“蝉儿,你心里好像有话要说。”   玉蝉儿亦回一笑:“回禀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旧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庞涓下山,先生没说什么,听任他去了。今年孙膑下山,先生仍旧没说什么,又听任他去了。张仪、苏秦想下山,先生为何却要说出这番话来拦阻?”   “方才老朽已经说了,庞、孙二人只是谋事,苏、张二人却要谋心,蝉儿难道没听明白?”   “这是先生故意说予苏秦、张仪听的。兵学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国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仅是谋事之说,断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视玉蝉儿,点头赞道:“蝉儿,你能想至此处,实令为师欣慰。”走到溪边一块巨石上,目视溪水,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唉,随巢子说得不错,天下不能再乱下去,而要结束这场乱象,必须经由大智慧之人。”   玉蝉儿眼睛大睁:“先生是说苏秦、张仪?”   鬼谷子点头。   “就他俩——”玉蝉儿不无疑惑地望着鬼谷子,“能行吗?”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叹,“眼下还不行,这也是老朽拦阻他们的原由。可时运所推,此二人责无旁贷。”   玉蝉儿心头一震,沉思许久,抬头又问:“依先生之见,天下乱象,当如何收拾?”   鬼谷子长吸一气,又缓缓吐出,目视远方:“天下混乱,皆因势生。势众必相冲,势乱必相混。乱势冲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乱象,使世道安泰,当从根本着手,驱使乱势归一,一统山河。”   “如何方使乱势归一呢?”   “蝉儿所问,正是苏、张二人欲做之事。”   玉蝉儿惊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苏秦、张仪他们……有吗?”   “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缓缓说道,“不过,依老朽观之,二人虽无中流砥柱之力,却有两件宝物甚是可贵,一是浩然正气,二是智慧过人。有此二宝,当可引领众势了。”   玉蝉儿惊讶地望着鬼谷子:“浩然正气,张仪也有?”   “是的,”鬼谷子点头,“就在他的精髓里。不过,他的这股正气,若无苏秦,或难冲出。一如庞、孙,苏、张二人亦当是相知相争,相辅相成。”   听闻鬼谷子这席话,玉蝉儿如拨云见日,心底澄明,点头道:“苏、张二人果成此功,当是天下之福。”又顿一顿,抬头望向鬼谷子,“只是,纵使苏秦、张仪有所造化,能够引领众势,这个纷乱天下……真能一统吗?”   “应该能的。”鬼谷子郑重点头,“方今天下乱势横冲,乱象纷呈,皆是虚像。若以慧眼视之,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一统。”   玉蝉儿恍然悟道:“先生是说,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苏秦、张仪如果出山,不过是顺势导势而已。”   “正是。”鬼谷子缓缓说道,“乱势横冲,恰如江河横流,若不导之,必将泛滥成灾。苏、张二人若能顺势利导,就可控制乱势,使万流归川,至海为一。”   “蝉儿仍有一惑,”玉蝉儿思忖有顷,眼睛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实现一统,请问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国泰民安吗?”   “唉,”鬼谷子仰望苍天,长叹一声,“老朽心愿如此。有朝一日天下归于一统,是否真能国泰民安,实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啊!”   ※※※   翌日晨起,猴望尖顶,天高云淡,寒意袭人。仙风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顶,苏秦、张仪、玉蝉儿、童子四徒紧跟其后。   鬼谷子引领四人绕尖顶转一圈,径至崖前巨松下面,并膝坐在悬崖边上。众人纷纷在他两侧并膝坐了。师徒诸人放眼望去,但见远山近谷,霞光辉映,林海枫浪,晨雾锁谷,层峦叠嶂,群峰咸伏。   诸人望了一阵,鬼谷子将头转向张仪,沉声问道:“张仪,你可看到什么?”   张仪应道:“回禀先生,弟子看到远山了。”   “远山如何?”   “层峦叠嶂,飞云盘顶,若隐若现。”   鬼谷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秦,你可看到什么?”   苏秦应道:“弟子看到崖下的深谷了。”   “深谷如何?”   “为晨雾所障,隐隐约约,弟子看不真切。”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你又看到什么?”   玉蝉儿的眼睛半开半阖:“蝉儿看到远山之巅有棵巨松,深谷之下有条小溪。”   鬼谷子点点头,转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么了?”   童子二目全闭:“回禀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   鬼谷子微微一笑:“你小子倒是眼尖,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   童子依旧闭着眼睛,缓缓说道:“蝉儿姐看到的那棵松树上有白鹤三只,一鹤口中衔鱼,二鹤鼓翅伸嘴,欲争抢之;谷底小溪边有小鸟两只,正在欢叫跳跃;近旁草丛隐一青蛇,正引颈企盼,欲跃而啖之——”陡然顿住,神情凝滞。   张仪、苏秦皆吃一惊,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   张仪注意到童子根本没有睁眼,说话像在背书,如发现作弊似地嚷叫起来:“大师兄,没有看到就是没有看到,编什么故事?”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全神贯注,有顷,陡然叫道:“先生,蛇扑中了,小鸟正在扑腾呢!”   张仪大笑起来:“我说大师兄呀,你这越编越邪乎了。蛇在哪儿,也让师弟看看!”   童子依旧闭眼,但伸手指向崖下一处地方:“就在那儿!”   张仪伸头望去,依然是白云锁谷,莫说是小鸟,即使玉蝉儿所说的小溪,也不见踪影,呵呵笑道:“崖下除去云雾还是云雾,哪来什么蛇扑小鸟?”   鬼谷子不动声色:“张仪,你是用什么看的?”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谷子转对玉蝉儿:“蝉儿,你是用什么看的?”   玉蝉儿应道:“弟子是用直觉看的。”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应道:“童子是用心看的。”   张仪、苏秦看看玉蝉儿,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真正服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张仪:“张仪,这下明白了吧。用肉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觉,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无所不见。”将目光从张仪处移开,转向苏秦,然后又转向张仪,“昨日谈及‘知时识势,因时用势’,若是换个说法,就叫观天下。”   苏秦、张仪一下子悟出鬼谷子要他们来此绝顶的真正目的,顿时双目圆睁,四只眸子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先生。   鬼谷子侃侃而谈:“观天下就如观这远山,视这深谷,不能单靠眼睛,要用直觉,要用心。观远山,不必上远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过来说,若是真的上了远山,下了深谷,你只会观不见远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钻进林中,但见树木,不见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处绝顶,用眼望下去,用直觉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谷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苏秦、张仪心中皆是一亮。   苏秦应道:“弟子明白了,审时度势,须用心眼,不能用肉眼。”   “是的,”鬼谷子微微点头,“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学,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须观天下;要观天下,须洞悉天、圣、人三道,须熟谙捭阖之术。你们四年所学,仅是嘴皮功夫,说人说家尚可,说国则显不足,若以之说天下,必贻笑大方。”   苏秦、张仪面面相觑。   有顷,苏秦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天、圣、人三道?”   “天道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万物的生克变化之理;圣道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国、天下大同之理;人道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乐业、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辅相成,失此离彼。远天道,圣道困;远圣道,人道难。”   诸人各陷深思。   过有一时,张仪复问:“请问先生,何为捭阖之术?”   “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不言。捭阖之术,就是张口闭口之术,习口舌之学,知捭知阖,最是难得。”   张仪急道:“张口、闭口有何难哉?”   鬼谷子连连摇头:“难!难!难!”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难于何处?”   “难于你必须知道何时应该张口,何时应该闭口;你必须知道应该张口时如何张口,应该闭口时如何闭口。宫廷之上,一句话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话说错,脑袋顷刻搬家。常言道,福从口入,祸从口出,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苏秦怔了下,接着问道:“这……捭阖之术可有诀窍?”   “若要明白捭阖之术,先须明白捭阖之道。”   “何为捭阖之道?”   “捭阖之道,也即天、圣、人三道,就是宇宙万物的阴阳变化之理。任何事物,都离不开捭阖,也都可以用捭阖之道进行解析。阳为捭,阴为阖;白昼为捭,黑夜为阖;开始为捭,终结为阖;善为捭,恶为阖;春夏为捭,秋冬为阖;月圆为捭,月缺为阖;向上为捭,向下为阖;长生、富贵、荣耀、安乐、利益、希望为捭,死亡、贫穷、毁弃、痛苦、损失、失望为阖……”   “先生,”玉蝉儿抬起头来,望着鬼谷子若有所思,“可否这么说,凡与生相关,均为捭,凡与死相关,均为阖?”   鬼谷子微微点头:“有这么个意思,但捭阖之道远不止此,你们唯有慢慢体悟,方能明白其中妙理。”   张仪再问:“捭阖之道,具体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则?”   “当然有,”鬼谷子徐徐言道,“捭阖之道,其因循可依阴阳变化法则。万物或捭或阖,或捭中有阖,或阖中有捭。具体到口舌之学,其法则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谋划,均叫捭,凡朝挫败方向的谋划,均叫阖。”   张仪恍然悟道:“先生之言,如开茅塞!”   “习口舌之学,捭阖之道就如一扇大门,你们唯从此门进入,方能领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阖契机,方能做到何时张口,何时闭口,方能做到开口时如何开口,闭口时如何闭口。”   苏秦、张仪双双叹服:“弟子受教了!”   ※※※   自于猴望尖得传捭阖大道之后,苏秦、张仪再也不提下山之事,于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讨,精进神速。数月之后,二人观物察事一如玉蝉儿,学会了如何使用直觉。又过数月,他们竟也赶上童子,能以心眼观物。   流光如梭,转眼又值深秋。朔风吹来阵阵寒意,催红漫山秋叶。秋叶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树木已近光秃。   这日午后,玉蝉儿正在草堂中看书,一股冷风呼啸着吹开房门,袭入草堂。玉蝉儿陡然受凉,情不自禁地打个喷嚏,起身关住房门,拿木棍顶上,返回洞中闺房,打开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蝉儿复至草堂,正欲坐下,忽听天上传来大雁的“呱呱”叫声。   玉蝉儿猛然想起什么,心儿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几步跨到门口,打开房门,冲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蝉儿放眼望去,但见万里晴空点缀朵朵白云,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排成人字队形飞过鬼谷。姬雪的声音亦随着一声声的雁叫响在耳边:“雨儿,燕地遥远,阿姐这一去,此生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把心里的话儿说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予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玉蝉儿正在回想,雁阵已是掠过头顶,飞向南面山顶。玉蝉儿紧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雁阵没入山后,那串“呱呱”的叫声也渐响渐弱,再也听不到了。   山谷重归静寂。   玉蝉儿的泪水攸然而出,正自伤怀,又有两行雁阵由北飞来,呱呱叫着,掠过她的头顶。玉蝉儿精神一振,两眼直直地凝视它们,目送它们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巅。   又候一时,看到再无雁阵,玉蝉儿轻叹一声,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临别赠她的七弦琴,轻轻抚摸。   玉蝉儿手抚琴弦,泪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儿看到大雁了,它们告诉我,它们看到你了,它们看到你站在它们面前。可你望着它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阿姐,你心里有话,为何不对雨儿说呢?阿姐……雨儿想你啊!”   玉蝉儿悲泣有顷,缓缓起身,抱琴走到户外,在草坪上并膝坐下,面朝北国方向,轻轻弹奏起来。   一阵风儿吹过,一片秋叶飘零,落于琴上,复被风儿拂走。   琴声初时低沉,如呜如咽,而后如急风骤雨,再后如雁语声声,又如流水淙淙,声声呢喃,最后如浮云掠过,陷入一片死寂。   ※※※   两百步开外的小溪旁,苏秦、张仪并肩呆坐于一块巨石上,各闭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玉蝉儿的琴声。   鬼谷子与童子散步归来,看到二人,亦走过来。苏秦感觉有人,睁眼一看,见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制住。张仪则完全沉浸于玉蝉儿的琴声里,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滴下,滑落在石头上。   鬼谷子跨上石头,并膝坐下。张仪猛然发觉,打个惊愣,忙拿衣袖抹去泪水,坐拢过来。   鬼谷子眼望张仪:“张仪,在听什么呢?”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在听师姐弹琴。”   “琴声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弟子听琴无数,唯有今日琴声令弟子心颤。”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老朽看到了。”转问苏秦,“苏秦,你也在听蝉儿弹琴么?”   苏秦应道:“是的,先生。”   “琴声如何?”   “如泣如诉。”   “哦?”鬼谷子抬头,“可曾听出她在泣什么?诉什么?”   苏秦摇头:“弟子听不真切。”   “嗯,”鬼谷子赞道,“你能听出,已经不错了!”   张仪心里一动,急切问道:“敢问先生,师姐在诉说什么?”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来说说,你的蝉儿姐在诉说什么。”   童子正在闭目倾听,听到鬼谷子发问,头也未扭:“回先生的话,蝉儿姐在跟大雁说话。”   “大雁?”张仪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无叹服地点头道,“嗯,大师兄说得极是,刚才师姐看到大雁南飞,这才出来弹琴。”   鬼谷子没有睬他,继续问童子:“你的蝉儿姐在对大雁说些什么呢?”   童子又听一阵,摇头。   张仪急问:“先生能听出她在诉说什么吗?”   “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她在诘问大雁为何不守信用,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   “该捎之物?”张仪打个惊愣,“请问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关心这个,最好去问蝉儿。”   张仪知先生已经揣出他的心意,脸上一热,急急垂下头去。   “先生,”苏秦解围道,“如此细微之境,弟子能否听懂?”   鬼谷子应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够听懂。”   “如何用心?”   “将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听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苏秦喃喃重复:“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为揣、摩之术。捭阖之术五花八门,首推揣、摩。”   张仪已经听出先生是在借机传授,精神陡来,大睁两眼:“请问先生,何为揣情?”   鬼谷子缓缓说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诗曰,‘他人有心,于忖度之,’讲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则要察其言,观其色,闻其声,视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趋。若是揣天下,则要透视国情,观其货财之有无,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险易,军力之强弱,君臣之贤愚,天时之福祸,民心之向背,然后推知其国运是盛是衰,是兴是亡。”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而揣摩天下。苏秦、张仪如闻天书,似痴似迷。沉思有顷,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何揣情?”   “欲揣其情,首摩其意。摩为揣之术,揣、摩不可分离。”   张仪急问:“何为摩意?”   “所谓摩意,就是投其所好,诱其心情。譬如说,对方廉洁,若说以刚正,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对方贪婪,若结以财物,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对方好色,若诱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是以善摩之人,如临渊钓鱼,只要用饵得当,鱼必上钩。”   苏秦、张仪再入深思。   鬼谷子见二人已入状态,缓缓起身:“习口舌之学,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聋子瞎子,若想成功,难矣。”   苏秦、张仪起身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所言,细加体悟。”   望着鬼谷子与童子的背影渐去渐远,张仪回过头来,转对苏秦,一本正经地说道:“苏兄,你说先生这人,肚里有多少宝货,尽可悉数倒出就是,偏是星儿点儿,让你我整天价日里瞎琢磨。”   苏秦扑哧笑道:“贤弟,就你我这点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来,能不撑死?”   “苏兄说的是!”张仪亦笑一声,“先生这……今日一点儿,明日一星儿,就是让你我慢慢悟呢。”略顿一下,“哎,我说苏兄,今儿这点揣和摩,可有感悟?”   “还没细想呢,谈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习练一下,或有所悟。”   苏秦笑道:“贤弟想到何事?”   “师姐。”张仪稍作迟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方才先生说,师姐在诘问大雁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想必是师姐在思念什么人。苏兄你来揣摩一下,师姐她能思念何人?”   苏秦连连摆手:“若是揣摩别人,在下或可。揣摩师姐,在下断然不及贤弟。”   “苏兄不必谦逊。”张仪话中有话,“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晓得师姐的,还不是你苏兄?譬如方才,师姐弹琴,在下听到的不过是琴,苏兄听到的却是心。仅此一点,在下已是服了。”   “贤弟过誉了。”苏秦笑道,“其实,师姐之心,贤弟早已揣出,不过是知作不知而已。”   “苏兄说笑了,”张仪亦笑一声,“在下若是知晓,何苦去问先生,授人笑柄?”   “贤弟听琴心颤,泪流满面,若不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张仪见苏秦说出此话,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还瞒不过苏兄啊!”   ※※※   这日夜间,张仪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联想到《诗经》开篇里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句,似是突然体会到了古人的感受。两相比照,张仪觉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现在的他。   张仪轻叹一声,披衣起床,“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是夜正值仲秋,一轮圆月明朗如镜,高悬天上。张仪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这轮明月,观望一团又一团的淡淡白云缓缓地移近它的身边,从它身上攸然掠过,渐去渐远。   望着,望着,月亮上面似有东西在动。张仪揉揉眼睛,定神细看,是玉蝉儿。玉蝉儿身披白纱,步态轻盈地飞下月亮,缓缓向他走来。不是走来,是飘来,因为她像是一片随风翻舞的树叶般轻盈。   玉蝉儿飘呀飘,飘呀飘,一直向他飘来。眼看就要飘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脚步,现出一个侧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纱。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倾泻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处子胴体上。   张仪本能地闭上眼,也恰在此时,耳边响起玉蝉儿冷冷的声音:“诸位士子,自从走进这条谷中,自从踏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团肉体。如果哪位士子迷恋这团肉体,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张仪陡然打个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蝉儿已是芳踪杳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依旧是那轮圆月挂在天上;耳边什么也没有,依旧是冷冷的秋风嗖嗖吹过。   张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声,叹道:“唉,想我张仪,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爱过哪个女人,唯有师姐让我魂萦梦牵。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年下来,师姐竟似……”想到这里,又叹一声,“唉,我的这番心意,蝉儿可否知晓?如果她真的将心交付大道,断不会为情所动。她不动情,纵使我将心全掏出来,也是枉然!”   闷头又想一时,张仪陡然间打个激灵:“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术,何不先用一场?待我寻个机缘,先拿话语诱她,观她是否斩断情丝。倘若情丝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迟!”   ※※※   没过几日,机缘真就来了。   这日晨起,张仪从溪中洗漱过后,路过草堂门前,见童子正在收拾竹篓、铁铲等物什,随即凑过来,站在那儿看有一时,笑口问道:“大师兄,你在忙活什么呢?”   童子应道:“仲秋时节适宜采药,师兄这要陪伴蝉儿姐上山去呢。”   “哦?”张仪打个激灵,“几时出发?”   “这……”童子看看日头,“眼下露水太大,看来还得再候半个时辰。”   “敢问大师兄,你们欲上何山?”张仪顺口问道。   “猴望尖。”童子朝远处一指,“那儿的草药,药性最好。”略顿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说师弟,你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张仪笑道,“师弟在想,师兄跟师姐到那么远的地方采药,万一采得多了,总该有个脚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说就是,何苦要兜这么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张仪赶忙表态,“不瞒师兄,师弟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在打坐,两腿坐僵了,就想跟随师兄遛这一趟,一是活动一下腿脚儿,二是跟师兄长点见识。”   童子笑道:“就凭你这张甜嘴,师兄允准你了。这样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带一根长棍子,过上两刻,在此候着。”   张仪答应一声,急急走回草舍。两刻之后,张仪带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远远望见玉蝉儿背着竹篓,与童子已经走在小径上。张仪加快脚步,急赶上来。玉蝉儿听到后面脚步响,扭头一看,眉头微皱,对童子道:“他来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让他来的。后晌采药回来,也好有人背上。”   玉蝉儿扑哧笑道:“他要想背,让他这就背上!”说话间,已从背上取下竹篓,候在路边。   张仪赶至,看到路边竹篓,又见玉蝉儿微笑着立于路边,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将篾刀放进篓中,将木棒递予玉蝉儿,嘻嘻笑道:“师姐,你拿上这个压阵。万一遇到山猫子什么的,师弟这条小命,可就全仗师姐了!”   玉蝉儿接过木棒,笑道:“不要耍贫嘴,省下力气,后晌有你受的。”话音落下,人已头前走去。   “好咧!”张仪轻快地答应一声,舒坦得全身骨头无一处不服帖。   三人说说笑笑,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赶到猴望尖。   猴望尖虽险,但几年下来,三人俱是熟门熟路。即使张仪,也全然没有初来此处的那种惊惧感,尤其是这一日,晴空万里,秋风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药材成熟季节,猴望尖更是百药盛地,不出数步,就有好药入目。童子、玉蝉儿都是识货的,刚过午时,张仪背上的竹篓已满。因有脚力,童子也就无所顾忌,看到好药,只管下铲去挖,张仪背上的竹篓渐次满起来。   童子用脚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转过这个山嘴,还有几味好药,师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没舍得挖,今年当该长成。张师弟,你可不要嫌多哟!”   “师兄只管挖去,”张仪笑道,“不瞒师兄,师弟这身力气连攒数年,竟也没个使处。莫说是几味草药,纵使师兄坐在篓里,师弟也一并背你回去。”   “好好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童子当即拿上铁铲,兴冲冲地头前跑去。   秋日采药,多为块根,又经童子踩实,虽只大半篓,却有分量。二人追着童子走不多时,玉蝉儿就已看到张仪的额头上渗出汗珠。   玉蝉儿从袖中掏出丝绢,递过来道:“张士子,你都出汗了,这还嘴硬。来,擦一把。”   张仪充满情意地望她一眼,接过丝绢,送入鼻下,轻轻嗅了嗅,递还给玉蝉儿,别有用意地说:“师姐这么香的丝绢,若是擦了张仪这身臭汗,岂不污了?”   玉蝉儿不由分说,伸手替他擦过,嗔道:“什么香臭?丝绢就是用来擦汗的,你这样穷讲究,快要赶上苏士子了!”   张仪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声音发颤,喃声道:“蝉儿——”   玉蝉儿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咦,张士子,你这是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   见玉蝉儿一副无邪的样子,张仪只好强自忍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没什么,嗓子有点干。”   玉蝉儿忙从身上解下水葫芦,取出塞子,递过来道:“张士子,来,喝口水润润,兴许会好些。”   张仪接过葫芦,咕嘟咕嘟连喝几口,伸衣袖擦擦嘴,笑道:“好了,师姐。”   玉蝉儿看看前面,急道:“张士子,快点走吧,童子不知哪儿去了。”   张仪望玉蝉儿一眼,半开玩笑道:“师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见,这儿可就没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蝉儿皱下眉头:“那可不成!”   “哦?”张仪心里一沉,急问,“有何不成?”   玉蝉儿咯咯笑起来:“你我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脚步加快,“快走吧,咱俩得快点。”   听闻此话,张仪打个激灵,急赶一步,明知故问道:“师姐,咱俩怎么了,我没有听清。”   玉蝉儿嗔他一眼:“没有听见就算了!”   “乖乖,”张仪心里忖道,“咱俩……真有意思……嗯,蝉儿此话别有深意,看来有戏,待我再拿话儿探她。”又赶几步,欲言又止,“师姐,要是……”   玉蝉儿放慢脚步,扭头望向张仪:“要是什么?”   张仪嗫嚅道:“要是……要是……这个天下没有童子,没有先生,没有苏兄,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师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云梦山里,师姐……师姐将会如何?”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何出此言?”   “师姐还没回话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蝉儿……蝉儿会疯掉的!”   张仪心里一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任谁都会疯掉!”略顿一下,“师姐,师弟还有一问,若是另有一人与师姐做伴呢?”   玉蝉儿扑哧又是一笑:“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听到此话,张仪两眼放光,两嘴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样真如得了个天大的宝贝。望着他的兴奋样儿,玉蝉儿心中纳闷,正欲问他傻笑什么,忽听童子在叫,抬头望去,见童子正在远远招手,也就顾不上此事,加快脚步,急走过去。   张仪跟过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何首乌,若是全挖出来,少说该有几十斤重!   ※※※   揣知玉蝉儿并不拒绝尘缘,张仪的心情就如春暖花开时节放飞的风筝,笑意写在脸上,即使几十斤重的篓子压在背上,走路也似脚不沾地。   这日晚间,张仪虽然疲累,心情却是愉悦,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熬至夜半,眼见毫无睡意,索性走出房门,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张仪没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闭双目,细细回味,思绪从洛阳周室开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几年,最后才进入关键场面,耳边再次响起玉蝉儿的声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我……我会疯掉的!……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陡然打个惊愣,思忖道:“对,除我之外,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先生吗?若是先生,说明玉蝉儿仍无尘心,与前意不符,因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断不会说出自己会因孤独而‘疯掉’。不是先生,又会是谁呢?庞涓、孙膑?不对。苏兄?绝无可能。周天子?不会是他。难道是姬雪?”   张仪眼前现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顷,摇头忖道:“断不会的!男人若有凡心,断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女人也是一样。尽管是姐妹,若是终生厮守,也是无趣。除去这些人,还会有谁呢?”   张仪陷入苦思。   又过一时,张仪陡然打个惊愣:“大师兄!”   童子立即浮现在张仪面前。前些年,童子是个孩子,今日却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声音也变了。修道使童子过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尔不群。再往细处想,鬼谷数年里,真正与玉蝉儿形影不离、不离不弃的,是童子,不是他张仪。   是的,他们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譬如说今日挖药材……   张仪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张仪抱头自语,“在这世上,除我张仪之外,真正关怀师姐,也值得她去厮守的还有一人,就是大师兄。”   想到自己的情敌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张仪不禁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了!”   ※※※   翌日午后,四子草舍前面,张仪闷坐于草地上,苏秦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几边看书。正看之间,苏秦远远望见鬼谷子、玉蝉儿二人走来,起身招呼张仪,拱手揖礼。鬼谷子与玉蝉儿直走过来,在张仪旁边的草地上坐下。苏秦、张仪见了,也自坐下。   张仪偷眼望向玉蝉儿,恰好撞见她的目光,脸上顿时一红,一颗心扑扑狂跳不止,急急转过头去。   鬼谷子望向张仪:“张仪,适才见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张仪脸上燥热,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传的揣、摩之术。”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审时度势,摩即窥人心事。”   “呵呵呵,”鬼谷子点头笑道,“这么解释,倒也简明扼要。悟至此处,已属难得。常言说,知己易,知彼难。揣、摩之术,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灵活运用,对手的形势、心事就会了然于胸。孙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战不殆吗?”   鬼谷子摇头。   “既然如此,”张仪问道,“孙武子之言岂不有误?”   “孙武子此言,旨在强调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胜。否则,你只能一败涂地。”   苏秦又问:“如果知己知彼,捭阖之中可有取胜之术?”   “有两术或可助你取胜,一是权,一是谋。”   张仪急问:“何为权、谋?”   “权即权衡,谋即筹算。权衡是依揣、摩所得,权衡利弊、得失,决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于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则需筹算,就是谋。”   “先生是说,权即何时言,谋即如何言。”   “正是。”   张仪心里一动:“请问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权,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当然,捭阖道术,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权,则可决定如何出言。一般说来,当因人而言。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富者言,依高;与贫者言,依利;与贱者言,依谦;与勇者言,依敢……”   张仪恍然悟道:“先生是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谋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苏秦垂头,喃喃重复:“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鬼谷子见他眉头皱起,进一步解释:“换言之,善谋者,在阴,在私,在奇。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   先生和玉蝉儿走后,张仪反复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话,“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悟道:“师姐如君,谋师姐,必奇。师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属未知,待我想个奇策,得个实证。若是师姐心中有我,再和盘托出心事不迟。”   张仪闷头苦思一时,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说的是,‘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师姐言,当依悲才是。蝉儿面上冷酷,内中却有慈爱,待我作残自己,演一场苦戏,或能试出她的真心。”   ※※※   东山谷里有一棵合抱大的柿树,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时节,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实。黄昏时分,张仪告诉苏秦,说是东山摘果去了。   眼见天色昏黑,仍然未见张仪回来,苏秦大急,因为秋天正是山猫、狍子、野猪等大型走兽猖獗之时,谷中诸人往往在天刚落黑就回谷中,轻易不走夜路。   苏秦寻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几声,断定张仪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蝉儿一路寻去,果见张仪躺在那棵柿子树下,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断枝,已是“昏厥”。   苏秦大惊,伸手探过鼻息,见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来,低头轻喊几声,张仪仍无反应。苏秦上前,正欲背起张仪,玉蝉儿急道:“苏士子,慢!”   玉蝉儿弯下身去,拿出张仪的一只胳膊活动一下,把脉有顷,复将他的肢体逐一查验,看到并无外伤,脉搏也无大碍,这才与童子协力将他搀起,轻轻放到苏秦背上。   快到谷中时,张仪总算哼哼唧唧地呻吟出声。苏秦加快脚步,回到草舍,将他放到榻上。玉蝉儿再度检查时,张仪大呼小叫,这儿疼,那儿麻,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舒坦的。玉蝉儿初修医道,自也识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腾约有半个时辰,认定张仪摔得不轻。因见并无明显外伤,最终推断他可能伤及内脏了。   玉蝉儿自修医以来,虽是读书不少,也治过几桩小病,似此“严重”摔伤还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这日夜间,死活也不回去,定要陪在张仪身边观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蝉儿发现张仪的左脚踝有点肿胀,伸手一摸,张仪又惊又乍,大呼小叫。玉蝉儿找到病灶,紧急忙活半日,调好草药为他敷上,又配几味草药,亲自煎熬,药好之后,又亲口尝过,这才端与他喝。   看到玉蝉儿如此上心,张仪哪里把持得住,内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嗒嗒嗒”地滴进药碗里。玉蝉儿掏出丝绢,为他擦过,小声说道:“张士子,莫要伤悲,蝉儿看过了,只是左脚踝扭伤,并无大碍!这碗药是蝉儿配的,可调内中阴阳,利跌打损伤,若是喝下,兴许会好一些。”   张仪泣不成声,哽咽着点点头,端起药碗,咕嘟几声,和泪喝了。   玉蝉儿走后,张仪独自躺在榻上,又流一会儿泪,叹道:“唉,这番苦头,看来没有白吃。只是……蝉儿这样子待我,我这里疑神疑鬼不说,这又装腔作势,弄得就跟真的一样,愧对她了。”   张仪闷头自责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阵,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蝉儿的精心调养下,张仪的“伤势”痊愈得甚快。几日之后,肿胀消除,张仪也能“勉强”下榻,跛脚走动几步。玉蝉儿看到,开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出去寻来一根木棒,定要苏秦削成一根拄杖。张仪看在眼里,多出一份感动之余,更加坚定了先前的推断。   因张仪之伤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苏秦就与童子一道下山,购置日用物什。次日黄昏,二人返回谷中,张仪自是急不可待地向苏秦打探山下状况。苏秦将听到的各种传闻略讲一遍,多与孙膑、庞涓二人有关,说他们在魏如何了得,说孙膑如何被魏王聘为监军,如何促使魏国耕战兼顾,魏人又如何减赋免税,魏国如何因之大治等,听得张仪心猿意马,两眼圆睁,雄心勃起。   苏秦肩背许多物什,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讲个大略,也就拱手告辞。苏秦刚出房门,张仪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颤。   张仪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几日来,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蝉儿身上,竟将此生的宏图大略,对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个干净。苏秦一席话,将他这份心思重又唤回。是啊,如果选择玉蝉儿,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随先生终老于山林,因为玉蝉儿不是那种贪恋尘世的人,断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与世俗之人拼杀。这……   一边是玉蝉儿,一边是壮志宏愿,张仪哪一个也割舍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将亮时,张仪决定舍弃玉蝉儿,下山搏杀,但在太阳出山、玉蝉儿又来探视他时,这一决心顷刻如烟消散。   这些天来,鬼谷子一直在闭关深修。傍晚时分,鬼谷子出关,玉蝉儿向他讲述了张仪摔伤一事,也约略述及自己的诊治经过。鬼谷子赞她几句,与她前往探视。   见先生到来,张仪知道隐瞒不住,眼珠儿连转几转,只将扭伤的脚踝示于先生。   鬼谷子扫他一眼:“走几步看。”   张仪装模作样地拿过拄杖,一拐一拐地连走几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吗?”   看到仍有点跛,玉蝉儿应道:“先生,张士子的脚伤没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对张仪道:“张仪,扔掉柱杖,跳上两跳,再走走看。”   张仪只好扔掉柱杖,连跳两跳,又走几步,果是不跛了。   张仪干笑道:“先生神了,只这两跳,竟就不跛了。”   鬼谷子笑道:“脚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张仪知先生窥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红,正不知说句什么解脱尴尬,玉蝉儿恍然悟道:“先生,蝉儿明白了。心为神之主,神为身之主,张士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后方是肢体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来,“蝉儿,习医道悟至此处,已是难得了。”   “对对对,”张仪急道,“师姐所悟极是。弟子这几日来,整个就是魂不守舍。”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张仪,你的心神现在可否回来?”   张仪摇摇头,忽又灵机一动,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说吧。”   “是这样,”张仪的眼睛连眨几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见一奇女子,甚爱之,真心与她相守终身。此女却是恋家,虽然爱他,却不愿随他四处奔走。一面是畅游四方,尽其心志,一面是厮守恋人,两情相悦,此人两相权衡,哪一面也难取舍。请问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顷,捋须道,“此人的困惑涉及决断,亦为捭阖之术。”   听先生再次讲到捭阖之术,张仪两眼大睁:“决断亦是捭阖之术?”   “是的,”鬼谷子点头,“捭阖诸术中,揣、摩、权、衡仅是手段,决断才是目的。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决断。换言之,需做决断之事,必是疑难。”   张仪叹道:“唉,确实如此,弟子为之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决之事了。不过,再难之事,终需决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张仪急问:“弟子该当如何决断呢?”   “这就须知何谓决断了。”鬼谷子缓缓说道,“所谓决断,就是选择。天下诸事,皆因选择,亦皆由选择。人生之妙,正在于此。万事万物,涉及决断的只有两种,一是易决之事,一是不易决之事。”   苏秦问道:“何为易决之事?”   “易决之事就是当下可断之事,天下诸事,大多属此。”   “易决之事可有因循?”   “易决之事可分五种: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费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虽费力却不得不为之事;五是趋吉避凶之事。”   “不易决之事呢?”张仪关心的是这个,急不可待地问。   “不易决之事也有因循。俗语曰,‘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孟子有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说的就是这个。”   张仪再问:“先生,若是再三权衡,仍旧无法决断,又该如何?”   鬼谷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   “先生之见呢?”   “天命不可违也。”鬼谷子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起身,“捭阖诸术,术术通道,无道即无术。诸术之间,互相关联,由一而生十,由十而达一,万不可孤立使用,否则,就会墨守成规,丧失变化之本。”   两人叩拜于地:“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   “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众人走后,张仪反复嚼味鬼谷子的话,越嚼味越觉有理。   “是陪伴师姐,还是山外驱驰,既然难以决断,何不效法古人,听从天命?”张仪这样想定,随即关上房门,寻到一根竹简,在正面画了一只蝉儿,反面画了一张大口,口中吐出一条长舌。   张仪画好,看了看,跪于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后起身,将竹签握在手中,默祷一番,闭上眼睛,猛力抛向空中。张仪听到嘭的一响,知它撞上屋顶了。   张仪又候一时,却不见竹签落地,抬头一看,见那竹签不偏不倚,刚好插进屋顶的缝隙里。张仪轻叹一声,拿根棍子将它拨弄下来,又是一番跪拜祷告,再次抛向空中。有了上次教训,张仪的力道小了许多,那竹签在空中翻几个滚,掉落下来。张仪不敢看它,闭眼又是一番祷告,方才睁眼。   竹签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蝉儿。张仪长吸一气,将竹签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窝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祷,再次抛向空中。竹签再次落下,在上的依然是蝉儿。   “天命不可违也……”想到鬼谷子的话,张仪长叹一声,拣起竹签,默默又跪一时,眼中泪出。   张仪跪在房中,越想越笃定,心境也豁然开阔起来。既然上天为他生出一个玉蝉儿,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蝉儿的种种好处,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与这样的女子长相厮守,张仪禁不住喟然长叹,跪地誓曰:“苍天在上,张仪誓愿遵从您的意志,在这谷中与师姐玉蝉儿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让那山外热闹、国仇家恨均作过眼烟云!”   誓毕,张仪一身轻松,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径到苏秦房前,敲了敲,不及应声就推门进去。苏秦正在榻上躺着,见是张仪,起身招呼道:“贤弟,请坐。”   张仪却不睬他,顾自站有一时,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郑重说道:“苏兄,仪方才断出一件大事,第一个告诉苏兄。”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想到方才所问,苏秦知他不是在开玩笑,也正襟坐起,敛神问道:“贤弟请讲。”   张仪遂将自己与玉蝉儿之事和盘托出,尤其是这些日来所受的熬煎及方才的决断,末了说道:“苏兄,非在下不愿出山与兄共谋大业,实乃天命不可违也。是上天为仪生出蝉儿,是上天让仪离开河西,是上天让仪前往周室,是上天让仪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变成蝉儿,是上天让仪来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违也。”   苏秦的表情由惊讶到惊异,再到沉思,而后抱拳贺道:“贤弟既已做出决断,在下别无话语,在此贺喜了!”   张仪亦抱拳道:“仪谢苏兄美意!”   苏秦迟疑一下,抬头问道:“贤弟此意,师姐可知?”   张仪摇头道:“在下也是刚刚断出,尚未告诉师姐。再说,师姐这人,在下的这番心思,真还无法出口。在下此来,一是告知苏兄,二也是请苏兄拿个主意。”   “贤弟本是风流才子,”苏秦扑哧笑道,“这种事情,却让在下出主意,岂不是有意让在下出丑吗?”   张仪亦笑一声:“就凭苏兄对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还佩服得紧呢。苏兄莫要谦逊,这个主意,非苏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苏秦黯然神伤,低头思想一阵,缓缓说道:“贤弟真爱师姐,是该表白出来。先生年迈,仙去必是早晚之事。师姐本是金贵之躯,有贤弟作陪,此生也不至于埋没在这山野之中。再说,依贤弟资质,与师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顿一顿,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贺喜!”   张仪急道:“在下谢了!究竟有何主意,还请苏兄快说!”   苏秦略想一时,在张仪的耳边如此这般。   张仪频频点头,连道:“妙哉!妙哉!”   ※※※   翌日午后,玉蝉儿正在溪边漂洗衣物,张仪走过来,蹲在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她看。张仪痴痴地凝视着她,看得玉蝉儿甚不自在。   玉蝉儿微微一笑,招呼道:“张士子,看这样子,今日全好了!”   “好了,好了!”张仪回过神来,抱拳道,“此番亏得师姐。若不是师姐,在下这条小命,真就没了!”   玉蝉儿笑道:“开始见你摔得挺重,后来发现,其实你哪儿也没伤到,不过是扭了脚脖。”   张仪大惊:“师姐是说,在下是……装出来的?”   玉蝉儿又笑一声:“装与未装,还不是你自己知道?”   张仪略略一想,抬头问道:“师姐是何时看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玉蝉儿笑道,“就是熬药让你喝的那日。”   张仪傻在那儿,怔有许久,方才问道:“那……师姐既知在下是装出来的,为何没有说破,反而煞有介事地为在下诊病?”   玉蝉儿扑哧笑道:“张士子装病,必是想为蝉儿提供机会,好让蝉儿习悟医道,蝉儿谢还谢不过来呢,为何要去说破?”   见蝉儿想到这层意思,张仪悬着的心略略放下,顺口说道:“不瞒师姐,就凭那棵柿树,在下岂能摔下?在下这么做,一半是寻个乐子,一半也想……试试师姐的医术。又是不想师姐果是医术高明,连在下是装的,都能看得出来。”傻笑一声,痴痴地凝视她。   玉蝉儿觉得他的目光怪异,朝他又笑一下:“张士子,蝉儿好看吗?”   “好看,好看,简直就跟仙女似的!”   “谢张士子夸奖!”玉蝉儿笑道,“张士子,要是没有别的事儿,蝉儿还要洗衣服呢。”   “师姐,在下……”张仪嗫嚅着,欲言又止。   “张士子,”玉蝉儿抬头望向他,“有话就直说,莫要烂在肚里。”   “师姐,”张仪横下心来,“是……是这样,在下方才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好笑,不知师姐愿意听否?”   “好呀,”玉蝉儿嫣然一笑,“蝉儿许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师姐听说过师旷吗?”   “略有所闻。”   “师旷隐居于白云山中,音乐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师兄,一人是师妹。师妹一点就通,甚是灵透,师旷唤她灵儿,最是宠她。三位师兄无不喜爱灵儿,但真正爱她的却是中间一个,名唤弓长。弓长聪明好学,为人爽直,从心底里挚爱灵儿,曾对天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讲到此处,张仪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蝉儿。玉蝉儿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从表情上看,显然听得入心。   张仪有了底数,接着讲道:“时光如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弓长的爱情有增无减,却始终未敢向灵儿表明心迹。”   “哦?”玉蝉儿惊讶道,“为什么呢?”   “因为,”张仪缓缓说道,“灵儿之心根本不在男女之爱,只在音乐和孝道。灵儿多次在几位师兄面前表白,她要献身于音乐,追随师旷终老于野。”瞥一眼玉蝉儿,见她仍用大眼凝视他,咳嗽一声,“一晃又是数年,三位师兄行将辞师而去。弓长之心极是痛苦,夜夜徘徊于山道上,望着灵儿的窗子发呆。离别一天天临近,弓长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几乎因爱而崩溃。有一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灵儿表白。”   “哦?”玉蝉儿瞪大眼睛,“弓长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这样,”张仪略顿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着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给灵儿写下一封血书,书曰,‘天苍苍兮,野茫茫,若无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若无灵儿,弓长失其明矣!’”   玉蝉儿忖思有顷,赞道:“嗯,弓长写得好。可……爱在两情相悦,弓长这么挚爱灵儿,灵儿是否也爱弓长呢?”   张仪脱口而出:“当然爱。”   “哦?”玉蝉儿不无惊异地望着他,“灵儿之心,张士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惟弓长与她息息相通,值得她爱。”   玉蝉儿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这……”张仪略略一想,“灵儿灵透,弓长也灵透;灵儿有慧心,弓长也有慧心;灵儿将自己献予音乐,弓长也决心将自己献予音乐;灵儿愿随先生终老于林,弓长也愿随先生终老于林……”   玉蝉儿打断他:“灵儿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张仪摇摇头,充满期待地望着玉蝉儿,“师姐,假设你是灵儿,如何作答呢?”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我是蝉儿,是玉蝉儿,不是你的那个灵儿。”   张仪心里一颤,仍旧坚持:“是这样,咱们……师弟之意是,假设师姐是那个灵儿。”   “张士子真逗。”玉蝉儿又是一笑,“好吧,假设蝉儿是灵儿,灵儿就会这样回书弓长,‘天苍苍兮,野茫茫,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慧心大爱,弓长何失明矣!’”   张仪怔道:“师姐,你……这么说,你不喜欢弓长?”   “喜欢。”玉蝉儿顺口说道,“可喜欢并不是爱。张士子,你想,莫说灵儿心存音乐,即使不存,如此灵透的她,怎能爱上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呢?”略顿一顿,“还有,弓长爱灵儿,却是不知灵儿。灵儿喜欢什么,灵儿欲求什么,灵儿关注什么,灵儿悲伤什么,弓长一无所知,因为弓长从未读懂灵儿之心。灵儿怎能爱上一个不知其心的人呢?”   张仪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张士子,”玉蝉儿又道,“换过来说,如果你是弓长,灵儿喜欢你,爱你,可喜欢的只是你的外在,爱的只是你的表象,从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你会爱上她吗?”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不无尴尬:“师姐,这……”   “好了,”玉蝉儿嫣然一笑,“张士子,蝉儿的衣服洗好了,这要回去晾晒呢,哪有闲心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古人劳心费神?”捞起水中衣物,放进木桶里,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离去。   ※※※   张仪的表白真还触动了玉蝉儿的心事。在草坪上晾衣物时,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索性将手搭在绳上,整个停下。怔有一时,玉蝉儿才又缓缓动作起来,将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里只她一人。玉蝉儿怔怔地坐着,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已是深秋,落叶较前几日更多了,无论有风无风,长在树上的叶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叶子到了该落的时候。   玉蝉儿望着窗外大大小小、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的片片叶子,心事更是重了。不知过有许久,玉蝉儿轻叹一声,喃喃吟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   玉蝉儿正自吟咏,忽然感到身后有动静,扭身一看,见鬼谷子不知何时已从洞中走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后,赶忙止住,脸色绯红,不无尴尬地低头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前面并膝坐下,慈爱地望着她,接着吟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玉蝉儿忖知鬼谷子已经看破自己的心事,将头垂得更低。   “蝉儿,你有心事,可否说予老朽?”   玉蝉儿将头又埋一时,陡然抬起,面色也恢复正常,轻声道:“先生,其实也没什么,方才是蝉儿胡思乱想,现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能否说说,你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是些世俗妄念,蝉儿控制得住。”   鬼谷子笑道:“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心无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两者都不是,有此妄念,为何要控制它呢?”   “这……”玉蝉儿嗫嚅道,“蝉儿既来谷中随先生修道,就不该——”   “不该如何?”   “不该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说说它吧。”   “是这样,”玉蝉儿略顿一下,缓缓说道,“蝉儿本已断绝俗念,一心向道。可……这些日来,这颗情心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萌动。蝉儿抗拒它,压抑它,平息它,可……它游来移去,总也不走,稍有触及,就又鲜活起来。先生,难道蝉儿……”不无忧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鬼谷子哈哈大笑起来。   玉蝉儿怔道:“先生为何发笑?”   “在笑我的蝉儿。”   玉蝉儿急道:“蝉儿心中苦恼,先生却……”   “蝉儿,”鬼谷子敛住笑,缓缓说道,“你是误解道了。来,老朽这就说予你听。”   玉蝉儿挪过几步,偎依过来,仰脸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抚摸她的秀发:“孩子,情心与道心,其实并不冲撞。道既存在于万物之中,自也存在于世俗之情中。”   玉蝉儿眼睛大睁,灵光闪动。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继续说道:“天地有阴阳,禽兽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阳阴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蝉儿恍然大悟:“先生是说,生情与修道,二者并无相碍。”   鬼谷子点头:“非但无相碍,反倒是相辅相成。追溯上去,阴阳之道,始悟于黄帝。黄帝是见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舍不离,终悟阴阳交合之理。”   听到“交合”二字,玉蝉儿脸色绯红,埋下头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难通道理。不识男女之事,何知阴阳之化?蝉儿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缘到情到,缘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受此点拨,玉蝉儿心中疑虑顿消,惊喜交集,倒身叩道:“蝉儿谢先生点化。”   鬼谷子起身,缓缓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见先生走远,玉蝉儿在堂中又怔一时,取过琴来,面窗摆开,信手弹去。   琴声轻快流畅,忽如溪中鸳鸯戏水,忽如梁上飞燕呢喃。正在不远处采集蘑菇的苏秦、童子听到,止住脚步。   苏秦从琴声中听出了爱的乐章,细加揣摩,认定是张仪的好事成了,甚是为他高兴。又听一时,苏秦开始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诉,并不是那种获得爱情后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寻求或探询。然而,她在寻求什么,探询什么,他却听不出来。   苏秦思忖有顷,征询的目光望向童子:“师兄,听出师姐在弹什么吗?”   童子转过头来,奇怪地盯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木头,蝉儿姐在对你说话,你却不知?”   “对我说话?”苏秦大吃一惊,怔有半晌,方才问道,“敢问师兄,蝉儿姐在说什么?”   童子顺口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师兄你……”苏秦脸上一热,急急拦他话头,略顿一顿,“师兄必是听错了。师姐一心向道,如何会生此等俗心。再说,纵使师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苏秦。”   童子白他一眼:“师兄只是听琴,师弟想到哪儿去了?”   遭童子抢白,苏秦无言以对,半晌,不无尴尬地垂下头去。童子缓缓起身,朝苏秦笑笑:“师弟,走吧,不要只顾想心事,误了前面的菇子。”   ※※※   向晚时分,苏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不见张仪。苏秦在房中又候一时,见他仍未回来,心里一揪,出门寻去。   苏秦寻至溪边,远远看到张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就如一尊塑像。   苏秦知他为何坐在那儿,也就不再过去,默不做声地候于数十步外。冷风嗖嗖吹来,张仪却似浑然不觉。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突然起身,长笑一声,吟道:   〖风萧萧兮过矣,   人悠悠兮逝矣;   试问情为何物,   长笑一声去矣。〗   苏秦听出张仪已经想通,当无大碍,转身先自走了。   回到房中,苏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面是张仪,一面是玉蝉儿,二人都是他的至爱,又都因他陷入烦恼,真的是他万未料到之事。   苏秦翻身坐起,并膝坐于榻上,陷入苦思。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径至草堂。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门,见是他来,迎面而出。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放下桶,回过一揖,笑道:“师弟是来寻蝉儿姐的吧?”   苏秦点头:“师兄说对了。师姐在否?”   童子朝门内叫道:“蝉儿姐,苏师弟寻你!”接着提上水桶,哼着小调下溪去了。   苏秦走至门口,略顿一顿,举手敲门,里面传来玉蝉儿娇颤的声音:“请进。”   苏秦走进门中,见玉蝉儿端坐于席,脸上挂着微笑,两只眼睛脉脉含情,羞怯地凝视他道:“苏士子,请坐。”   苏秦依旧站在那儿:“师姐,在下有一事,此来麻烦师姐。”   玉蝉儿略怔一下,扑哧笑道:“坐下说吧,看把你急的。”   苏秦并膝坐下:“苏秦谢师姐赐坐。”   玉蝉儿又是一笑:“看这样子,苏士子似有大事,蝉儿洗耳以闻了。”   苏秦牙关一咬:“回师姐的话,庞兄、孙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显赫,苏秦早已心动,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苍垂幸,苏秦或能出人头地,不负谷中数年苦学。”   玉蝉儿脸色大变,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应过来。   苏秦顾自说道:“在下此来,是想麻烦师姐转禀先生,就说苏秦求见!”   “这……”玉蝉儿终于回过神来,“苏士子是来辞别的?”   “苏秦正欲辞别先生,辞别师姐。”   玉蝉儿嗫嚅道:“苏……苏士子,你……真的要下山去?”   苏秦肯定地点头。   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望着苏秦:“好的,只是先生尚未出定,苏士子还要再候一时。”   “在下恭候。”   二人又坐一时,玉蝉儿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苏士子,你就要下山去了,难道不想对蝉儿说句什么吗?”   苏秦想了下,起身跪下,对玉蝉儿道:“师姐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连拜三拜。   玉蝉儿心头一凛,颤声道:“苏士子行此大礼,叫蝉儿如何敢当?”   “若无师姐,断无苏秦今日,跪在这儿的只能是洛阳轩里那个结巴的苏秦,亦将是为功名利禄苟活的那个世俗的苏秦。师姐纯净、善良的真心,将如皓月的光华,永远普照苏秦残缺的灵魂。”   玉蝉儿泪水盈眶:“苏士子溢美之辞,蝉儿经受不起。苏士子,今日一别,此生还能相见吗?”   苏秦依旧埋头叩在地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苏秦都会惦念师姐,惦念师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蝉儿迟疑有顷,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玉蝉,放在唇边,轻吻一下,颤声说道:“苏士子……”   “师姐有何吩咐?”   “自蝉儿来到世间,此物不曾与蝉儿有过一日分离。二十年了,蝉儿已经是它,它也化了蝉儿。苏士子今将远行,蝉儿别无他物,唯以此物相赠,还望苏士子早晚不弃!”   苏秦全身都在颤动,叩在地上,呆有半晌,方才拜道:“师姐厚意,苏秦心领了。师姐高洁之心,苏秦永远仰慕。师姐心爱之物,苏秦却不敢收。”   玉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苏士子——”   苏秦亦哽咽道:“师姐,容苏秦解释一言。非苏秦不爱此物,实乃山外颠簸,世俗浑噩,苏秦身入凡尘,便如投身泥污,若将师姐贞洁之物带在身上,岂不污了?师姐之心,苏秦领下;师姐厚情,苏秦铭刻于心。师姐珍爱之物,还请师姐随身携带,待苏秦——”   “苏士子,不必说了!”玉蝉儿哽咽着打断他,“蝉儿这就禀报先生!”缓缓起身,将玉蝉重新戴上,款款走进洞中。   门外,也前来向先生辞行的张仪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清楚,顿时如梦初醒,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   鬼谷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席,面前摆着一盘棋局,局上纵横是道,却无一块棋子。苏秦、张仪叩拜于地,各自泪出。   鬼谷子睁开眼睛,扫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苏秦、张仪谁也没有出声。   鬼谷子又扫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之质,若是潜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   张仪拜道:“弟子愚钝,难成仙道,乞请先生成全!”   鬼谷子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苏秦,你呢?”   苏秦亦拜道:“弟子愿与师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好吧,”鬼谷子轻叹一声,“既然你们已做决断,老朽就不强求了。我观庞、孙二子,势难相容,诚望你二人能与他们有别,互帮互让,各成功业,勿伤同学之情。”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拿过两盒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鬼谷子将黑子推给苏秦,白子推给张仪,正襟,敛神:“拿起棋子。”   苏秦、张仪相视一眼,各自拿起一块棋子。苏秦执黑,张仪执白。   “苏秦,张仪,”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天下犹如棋局,治天下犹如弈棋。棋局在此,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这局棋该如何下,你二人可有盘算?”   苏秦、张仪又是互望一眼,良久没有说话。   鬼谷子的目光首先看向苏秦,而后移向张仪,之后移回苏秦。   苏秦拱手道:“弟子愚昧,请先生指点。”   “你二人既然不肯开口,为师这就指点一二。”鬼谷子的目光移到棋局上,“棋如天下,治天下亦即弈天下。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如何落子,如何定势,如何谋篇布局,如何攻防,如何收官,种种方术,为师就不讲了。为师想讲的是,何为棋,何为弈棋之道。”   二人四目圆睁。   “何为棋?棋为易,为时空之变数。万物之数,从一而起。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三百六十,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动静相适。由是观之,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   日常棋局竟有这般玄妙,倒是苏秦、张仪未曾想过的。分离在即,先生临别赠言,更非寻常教诲可比,二人是以愈加虔敬,全神贯注听解。   “弈棋之道,与为师讲予你们的捭阖之道两相契合,你们可以比照参悟。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弈棋离不开棋子,你们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块棋子,置于盒中永远都是死棋,只有置于局中,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若是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必谋定而后动。”言及此处,鬼谷子缓缓闭上眼去。   苏秦、张仪叩拜于地,齐声应道:“先生教诲,弟子谨记了!”   “谨记就好!”鬼谷子再次睁眼,长叹一声,“唉,你二人这要走了,为师也就实言以告。五年前老朽收留你们四人为徒,虽为因缘聚合,却也有所期盼。”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弟子谨听先生训示!”   “你二人听好,”鬼谷子逐个扫视二人,“世道纷乱,七雄并世,群龙舞爪,生灵涂炭,天下苍生渴望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势所趋,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们四人能以天道为念,协力并肩,推动天下大势走向太平,莫要记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苏秦、张仪皆是一震,肩上如压千钧。   沉默许久,二人再拜,同声应道:“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微微点头,“你们可有什么要说?”   苏秦道:“弟子有惑,求请先生指点!”   “说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经由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   张仪插道:“依先生之见,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孰胜一筹?”   显然,张仪所问极是棘手。鬼谷子思忖良久,方才应声:“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各有胜处,为师难定优劣。不过,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私欲横流,诸侯各怀私利,勾心斗角,让其彼此相安,回归周初礼制,实乃与虎谋皮,道遥且艰。天下已如垂死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之术,方可走向太平。是以老朽认为,一统之途,或为可行。至于如何走向一统,乃是上苍赋予你二人的使命。”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高声誓道:“弟子誓愿鞠躬尽瘁,不负先生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苍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为重,万不可意气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鬼谷子从几案下取出两捆竹简,摆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也就爱莫能助了。这是两册竹简,你们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过竹简,展开,竟是他们曾在洞中连读数日的《阴符》本经。不同的是,这两册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鬼谷子的注解。二人细审这些注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阖道术。显然,这是鬼谷子近日特为二人撰写的。一些地方,墨迹尚未干透,墨香隐约。   苏秦、张仪无不涕泣,伏地叩拜:“弟子叩谢先生厚赠!”   “书为死,用为活。如何学以致用,全凭你们感悟了。”   “谢先生指点!”   鬼谷子闭合双眼,挥手道:“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苏秦、张仪又拜数拜,退出草堂。   ※※※   苏秦、张仪各背包裹,朝他们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过三拜,起身沿河谷旁边的小道朝谷口走去。   苏秦走几步,回望一眼。   张仪心中难受,奚落他道:“苏兄,你好像割舍不得啊!”   “是啊,”苏秦苦笑一声,应道,“这就下山了,还没跟师兄道声别呢,方才寻他,哪儿也不曾见。”   想到玉蝉儿爱上苏秦,童子或会吃醋,张仪话中有话道:“别是师兄不想见……”略顿一下,“不想见我们,故意躲出去了。”   苏秦自是听出话音,知道张仪的“不想见”后想讲的是“你”,此时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苦笑一声,摇头叹道:“贤弟既如此说,我们就走吧!”   二人迈步走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弯,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蝉儿端坐于地,面前摆着她的爱琴。   见二人走来,玉蝉儿面现微笑,没有起身,声音却是清朗:“两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别无所赠,抚曲一首,祝二位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话音落处,玉蝉儿轻舒长袖,两手抚琴,所弹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韵味较五年前进谷之时,已不知高出多少。何况玉蝉儿心思万缕,又于此时此刻弹奏,更生一种感动。   听一会儿,童子难过至极,转过脸去,以襟拭泪。苏秦、张仪环视群山,缓缓跪下,和着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几拜,又朝童子、玉蝉儿各拜三拜,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张仪走有几步,回身朝童子招手。童子赶上。   张仪朝他深揖一礼,童子还一礼,问道:“张师弟有何吩咐?”   “谷中数年,师弟甚是感念师兄。这要走了,师弟别无他物,唯有一件宝贝,师弟藏在床榻下,留赠师兄了!”   “童子谢过师弟!”   张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苏秦再次抱拳揖礼,扭头跟去。玉蝉儿和泪又弹一时,乐音袅袅绕绕,直将他们送出谷外。   童子心中记挂张仪的礼物,先一步赶回谷中,推开张仪房门,从床榻下摸到一堆竹简,看也没看,提上就朝外面走去。   童子提着竹简回到草堂,迎面碰到玉蝉儿抱琴回来,大声叫道:“蝉儿姐,宝贝来了!”   玉蝉儿问道:“什么宝贝?”   “是张师弟的,他说赠予我,这还没看呢。”童子放下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庞涓所抄的《吴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挠腮,兀自怔道,“此书不是烧掉了吗,为何张师弟这里还有?”   玉蝉儿一下子明白原委,淡淡说道:“既是张仪送你的,你就藏起来吧。”   童子踢它一脚:“先生既然要烧它,童子藏之何用?”转念一想,将它捆扎起来,复提手中,“这些竹片倒是不错,雪天来时,正好拿它煮饭。”   ※※※   苏秦、张仪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云梦山,仍旧一前一后地闷头急行。渡过宿胥口,二人未走多久,眼前现出两条路,正南一条官道直通大梁,另一条小道偏向西南,沿河水直通洛阳。   张仪住步,抱拳道:“苏兄,我们该在此地分道扬镳了。眼前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贤弟,”苏秦一怔,“这……这才刚出宿胥口,你我还可再走一程。”   “苏兄,”张仪再次抱拳,“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终有一别,何在一程两程?”   看出张仪不愿与他同行,苏秦只得回揖一礼:“贤弟定要作别,在下只有依从。顺便问一句,贤弟可是前往楚地?”   张仪略显惊讶:“在下欲往何处,苏兄何以知道?”   苏秦应道:“‘风萧萧兮过矣……’当是楚地民谣,贤弟顺口吟之,可见谋楚甚久,苏秦据此知之。”   张仪嘿然笑道:“苏兄揣摩之功果是厉害。不瞒苏兄,在下谋楚,的确有些日子。楚国腹地广阔,物产丰饶,人民殷实,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作为之地。我观列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张仪就赌楚国了。苏兄欲至何地?”   苏秦指着通向洛阳的小道:“贤弟看得远,在下叹服。在下欲回洛阳,就走这条小路。”   张仪笑道:“苏兄不走大道,在下只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时,两手拱道,“苏兄将出山之后的第一块棋子落于天元,真是妙手,在下叹服,就此贺了!”   “哦!”苏秦一怔,“贤弟何来此说?”   “苏兄欲行假道灭虢之计,岂不是妙?”   “此话怎解?”   张仪侃侃说道:“周室虽衰,名义上仍是正宗王室,堪为天元。苏兄回至洛阳,必去游说周天子,举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不用兄,但会对兄褒扬有加。于是,苏兄匡扶周室,力挽狂澜之报国壮举,也将传扬天下。苏兄载誉至秦,身价可就不一样喽!”   张仪一气揭出苏秦的谋算,着实令他吃一大惊,不由得打个惊战,但旋即浮出一笑:“贤弟筹算,在下叹服。不过,在下此去,真还未曾想过这么多。”   张仪紧追不放:“若是不为这个,苏兄因何还乡,可否讲予在下?”   “不瞒贤弟,”苏秦侃侃应道,“在下此去,的确要去周室,不过,非为行计,只为朝拜。除此之外,在下也想回家看看。不知不觉之中,在下离家已近六年。当年与老父争执,在下负气出走,终是不孝。今日学业略成,也当回乡探望父母,聊尽孝道。”   苏秦解释之语,不想却再次伤到张仪。想到自己已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蝉儿的父王,张仪苦涩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想多了。”转头遥望河西方向,喟然长叹,“唉,有个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该的。周王失去爱女,心疼至今,苏兄此去,正好抚慰于他。”   听到张仪语带讥讽,苏秦深感懊悔。然而,话既出口,说什么都是迟了。苏秦苦笑一声,顺口接道:“贤弟说的是,在下亦有此意。”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苏兄谋事深藏不露,实令在下叹服!在下精心设局五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在瞬息之间为苏兄所破。细细想来,你我之间这第一个回合,苏兄胜得实在精彩!”   看到张仪仍在为玉蝉儿之事耿耿于怀,苏秦又出一声苦笑,抱拳辞别:“贤弟,鬼谷之事,俱往矣。贤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仪亦抱拳道:“后会有期!”   第二章 孙膑庞涓联合作战   是年腊月,楚威王听信上柱国昭阳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为由(六年前的伐宋因由是宋公偃逐兄篡位),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黄氏、项氏、蒍(wěi)氏、成氏等王亲大族中诸元老、执珪及柱国大人廷议伐宋。令尹景舍等坚决反对,威王却一意孤行,当廷颁诏,封昭阳为主将,点南阳郡守景合为副将,将兵十万伐宋。   景合是景舍长子,自幼喜欢兵事,甚有勇力,多年来一直镇守楚国重地方城,是楚军中为数不多的骁将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却被点为副将,爵晋柱国。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满身披挂地前往令尹府拜别景舍。   景舍脸上却无一丝喜气。景合进来时,景舍坐于几前,面无血色,两只老眼凄然凝视跪在面前的景合,全身丝纹不动,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您……这是怎么了?”   景舍仍旧死盯他看。   有顷,景舍终于活转过来,颤抖着两手从几案上端起一只酒爵:“合儿,来,这一爵算是为父与你诀别的!”   “诀别?”景合似是未听明白,“父尹,您是说——”   “合儿,”景舍缓缓说道,“为父预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见无日了!”言讫,老泪纵横。   儿子出征,老父却说出这般不祥之语,景合怔了,惊愣半晌,方才颤声问道:“父尹何说此话?”   景舍谆谆叮嘱:“兴不义之师,无端伐宋,未战已自理屈。若是不出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庞涓救宋。就黄池、朝歌二战观之,庞涓用兵,你与昭阳断非对手!”   “这……”景合辩道,“父尹别是高看庞涓了。黄池之战,庞涓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庞涓胜在突袭。依孩儿观之,庞涓亦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要小心应对,想他——”   景舍心里一沉,长叹一声:“唉,合儿,为父只能将话说至此处,信与不信,由你自己决断。”略顿一下,摇头又叹一声,“老了,为父老了!”   远处响起昭阳点兵的鼓声。   景合稍作犹豫,叩道:“孩儿谢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请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连拜三拜,缓缓端起酒爵,一饮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厅门,正要远去,景舍的声音又传出来:“合儿!”   景合顿住步子,转身进来,望着景舍。   “为父再说一句,”景舍缓缓叮咛,“昭氏点你为副将,未必是好意,你须小心为上!”   “合儿知了!”景合点下头,对景舍又拜三拜,转身大步走出。   ※※※   昭阳、景合从郢都点兵五万悄悄北上,沿淮水东下,再经寿春、下蔡北上,与应命而来的寿春、下蔡、项城等地驻军合兵十万,直插睢水。   景合与长子景翠,正引左军将士穿越边境,逼向宋之符离塞,忽然接到昭阳传令,要部队就地屯扎,景合入中军议事。   景合赶至中军,见昭阳正在吩咐随军使臣,安排他们将楚王的讨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国。   景合暗暗佩服昭阳。讨宋檄文拖至此时发出,称得上是记阴招儿。这边列国刚一接到檄文,那边已是兵临城下,说不准已经拿下彭城了。   待众使臣走后,昭阳望着景合,开门见山道:“景将军,本将召你来,是要将军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头一怔,口中却道:“末将但听军令!”   “今夜人定时分,你引军三万,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于陉山要塞。此地离陉山五百余里,昼伏夜行,三日后当至。”   闻听此言,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与昭阳在一起,父亲的担忧就可避免。再说,宛城、方城、陉山一带,原本就是他的地盘,他去陉山,正是如龙归渊。   想至此处,景合忙道:“末将得令!”   昭阳陡然问道:“将军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沉思有顷,抬眼望着昭阳:“防备魏人袭我陉山、方城。”   昭阳连连摇头,敛神正色:“不是防备,是进击。本将早已盘算好了,此番伐宋,庞涓必将出兵援助。待庞涓兵出大梁,将军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长驱直入,直捣大梁。庞涓闻讯,必紧急回撤。将军一经探实,即可撤离大梁,沿睢水东进,在襄陵、承匡一线布阵候他。本将亦从彭城撤回,你我合击庞涓于睢阳、襄陵一线,活擒庞涓!”   如此部署,的确是合击庞涓的绝妙策划。但对景合来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因为他的数万人马几乎全在魏境作战,假定真的能够堵住庞涓,那么,前有庞涓,后有前来救援的大梁魏军,前后夹击,风险几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舍临别之言,景合心中不免一颤,但于此时,他也不便说出什么,只得沉脸应道:“末将遵命!只是……如此远途奔袭,末将仅有三万部卒……”   “景将军放心,本将已经安排妥当。陉山守军八千全部予你。这且不说,本将已密令城父、苦县、长平、陈、上蔡、方城、叶城等地各调两千精锐前去陉山。待你到时,另有三万人马候你调用。”   听到昭阳交予自己兵马六万,景合心中略有所安,点头应道:“末将谨听将军之命!”   “记住,”昭阳沉声叮嘱,“庞涓用兵奇诡,将军此行务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无论何人,泄密者斩!”   “末将得令!”   ※※※   一骑飞驰入逢泽之畔的魏军辕门。卫士验过令牌,挥手放行。   骑手在大帐前下马,急急步入帐中,见庞涓独坐案前,趋前几步,跪地叩道:“报大将军,陉山细作密报!”双手呈上密报,转身退出。   庞涓展开密报,细读有顷,陡吃一惊,急步走到大沙盘前,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彭城、陉山。庞涓取出两支箭头,将一支写着“昭阳”的插于睢水,箭头指向宋国东部重镇彭城,将另一支写着“景合”的插于陉山,箭头直指大梁。   庞涓盯住沙盘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边,聚焦于越国陪都琅琊和齐国南长城一线。上面早有两支箭牌,一支写着“无疆”,插于琅琊,箭头指向齐都临淄,另一支写着“田忌”,插于齐国南长城,箭头指向琅琊。   庞涓的目光轮换投向上述几处地方,眉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舒展,然后再次收紧,正对沙盘并膝坐下,双目闭合,渐入定境。   中军参军走入,张口欲报,猛然看到庞涓正在凝神苦思,硬生生地将吐到喉咙口的“报”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帐,守在帐门之外。   约有半个时辰,庞涓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再次盯向沙盘,脸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将沙盘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于帐外的参军看到,不失时机地急走进来:“报,宫中来人,传大将军觐见!”   庞涓精神抖擞,略一点头:“备车!”   ※※※   魏宫御书房里,魏惠王端坐几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孙膑、白虎侍坐。惠王将楚王的伐宋檄文与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并递予太子申,太子申缓缓展开,翻看一下,传给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没看,转手递给朱威。朱威细细读过,传示孙膑、白虎。看到众人均已传看完毕,毗人过来,从白虎手中接过两道檄文,双手呈予惠王。   魏惠王将之并排摆在几上,对毗人道:“庞爱卿呢?”   毗人应道:“回禀陛下,臣已使人召请,想必已在路……”听到外面台阶上的脚步声,知是宫人引庞涓来了,赶忙改口,“陛下,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请!”   毗人大声唱道:“陛下有旨,请武安君觐见!”   庞涓急步走入,跪下叩道:“微臣迟来,请陛下恕罪!”   “爱卿请起!”魏惠王朝他摆手。   庞涓谢过,起身走至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指着面前的檄书:“庞爱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过去,拿过檄文呈给庞涓。庞涓展开,略略一看,随手还给毗人。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诸臣一眼,“你们也都看过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为名,使昭阳为将,兴大兵伐宋。宋公与寡人素来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视不管,不合于义。若是出兵救他,就要与楚人开战。战与不战,事关重大,寡人不敢擅断,特请诸位议决。”言讫,目光投向庞涓,充满期待。   见陛下如此,又涉及战事,诸臣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投射过去。   “启禀陛下,”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微臣刚得密报,昭阳共出大军十万,亲领七万直扑符离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众三万潜至陉山,观我动静。”略顿一顿,声音略略提高,“陉山离大梁不足三百里,车骑一日可到,即使步军,急行军也不过两日。陉山原有守军八千,景合又纠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军,再得兵马两万余人,几处相加,陉山一线,楚人当有兵马六万,战车逾千乘。”   庞涓未言战与不战,只将局势这么平平一说,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气,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说是救宋,单是景合的六万兵马直压过来——   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应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目视魏王,打住不说了。   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宝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哪里容得他人争夺?   果然,庞涓的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陡然将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哼,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是一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做出非理性决断。   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望着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   “依微臣之见,与其将宋地让予楚人,不如陛下得之。”   众人见他这般胃肠,再吃一惊。身为宋人的惠施尽管沉稳如是,仍不免打个惊战,睁开两眼,斜睨庞涓一下,又缓缓合上。   魏惠王却是听得入心,身子前倾:“楚有大军十万,爱卿可有胜算?”   “回禀陛下,”庞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阳起大军五万伐宋睢阳,田忌将兵四万救之,两军会于砀山,昭阳大败,折兵两万,退出宋境。田忌引大军七万伐我,微臣却以疲兵三万破之。陛下,军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昭阳有勇无谋,微臣一人尚不惧他,何况还有孙监军在此。”   魏惠王连连点头:“听爱卿此言,寡人甚慰!”   “陛下放心,”庞涓又道,“只要微臣与孙监军联手,莫说昭阳有大军十万,纵使他再加十万,也不足惧。”   众人听到庞涓言语托大,无不面面相觑。   朱威看一眼惠施、太子申,见二人均不言语,拱手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虽说武安君、孙监军善于用兵,我可一战,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微臣所知,自古迄今,国无所储而开战者,鲜矣。陛下新近颁诏与民休息,去岁唯有支项,少有进项。三军虽有屯耕,却也只是发端,要见成效,亦在两年之后。就眼下而言,三军日常供养尚有紧缺,何能支付大战之用?”   朱威所言,亦为实情。魏惠王微微点头,略略一顿,转向太子申:“申儿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儿臣赞同上卿所言,不宜与楚开战。”   魏惠王脸色阴郁,缓缓转向惠施:“惠爱卿,你说呢?”   作为宋人,家乡遭难,宋向魏求救,庞涓却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鲸吞这块肥肉,惠施自是难以表态,只是如往常一样,两眼微闭,正襟端坐,一语不发。   见惠王执意垂询,惠施不好再撑,微微睁眼,拱手奏道:“陛下,军旅之事,当问孙监军。”   惠施之言使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显然,在惠施心中,孙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庞涓了。这且不说,若是真的依着孙膑,按照他的秉性,势必反对出兵。   经惠施这一提示,魏惠王打个惊愣,似也想起孙膑这个大才,转头望过来:“孙爱卿,适才你都听到了,庞爱卿言战,朱爱卿言不战,在寡人听来,皆有道理。”微微拱手,“战与不战,寡人实难决断,全听爱卿你的了。”   见魏惠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礼,庞涓心中又是一沉,睁大两眼盯牢孙膑。   孙膑抱拳还出一礼,缓缓说道:“微臣谢陛下抬爱!微臣以为,伐国在义。楚军伐宋,名为讨逆,实为取利,是不义之师。陛下应天顺势,征伐不义,是伸张正义,此其外也。宋为我东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威胁我东南边陲,陛下助宋,是防患于未然,从长远来说,于国家有利,此其内也。”   孙膑之言大出众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庞涓却是惊喜交加,顺口接道:“陛下,孙监军所言,正是微臣担忧之处。楚地如此广博,楚王仍是贪心不足,可见其志绝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谋我,后患无穷!”   魏惠王再无犹豫,朗声说道:“嗯,两位爱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诸位爱卿,寡人意决,举国节衣缩食,兴师伐楚!”   众臣皆道:“陛下圣断!”   庞涓略略一想,起身径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庞涓奏道:“此番伐楚,事关重大。为了确保胜算,微臣恳请陛下拜孙监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迟疑。   “陛下不可!”孙膑亦急起身,在庞涓身边跪叩,“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微臣恳请陛下拜武安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两位爱卿不必谦让,”魏惠王摆摆手,捋须说道,“寡人意决,两位爱卿听旨!”   庞涓、孙膑叩道:“微臣接旨!”   “封庞涓为伐楚主将,孙膑为监军,公子卬为副将,发三军六万,解救宋围!”   庞涓、孙膑拜道:“微臣领旨!”   ※※※   退朝之后,众人走出宫门。   就在迈下台阶时,走在最后的庞涓轻声叫住孙膑:“孙兄!”   孙膑收住步子,回望庞涓:“贤弟?”   庞涓略等一时,看到众人走远,方才深揖一礼:“在下谢孙兄了!”   孙膑惊讶道:“贤弟,谢字从何说起?”   “方才廷议之时,贤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谢一声,也是该的。”   孙膑敛神正色:“贤弟说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义,贤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张救宋,非助贤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谢?”   “好好好,”庞涓干笑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谢了。顺便问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荐兄为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军皆服贤弟,唯有贤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孙兄有所不知,你这轻轻一推,却将贤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孙膑怔道,“敢问贤弟是何苦心?”   “涓虽不才,在魏也算打过两场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孙兄初来乍到,虽说腹藏经纶大略,却无军功。无功而居高位,受重赏,从长远来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机,涓荐孙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战,必擒昭阳。孙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听到庞涓如此为他着想,孙膑心中一热,深深一揖:“贤弟美意,膑心领了。你我既为兄弟,自当患难与共,福祸俱当。贤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贤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贤弟何分彼此?”   庞涓忙还一揖:“孙兄所言,实为涓心底之语。话虽如此,在孙兄面前,涓做主将,终是忐忑。孙兄,你看这样如何?此番出救宋国,对外涓为主将,兄为副将;对内兄为主将,涓为副将。”   “贤弟此言差矣,”孙膑正色道,“挂帅出征,是国之大事,岂有让来让去,明暗虚实之理?陛下既已晋封贤弟为将,贤弟当行主将职分,莫再推辞。”   庞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多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此番与楚战,敌强我弱,昭阳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孙兄之功也不为小;万一失利,孙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个回旋余地,凡有过错,涓自承当就是!”   见庞涓说来说去,始终离不开个人利害,此时又将话语说到这个分上,孙膑心里一沉,再也不吱一声。   “好了,好了,”庞涓似已觉出孙膑所想,抬头笑道,“孙兄不在乎功过是非,涓说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孙兄已有良谋。”   孙膑趁机转过话题:“膑观贤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孙兄,”庞涓应道,“楚人不比齐人,昭阳不比田忌,与楚人战,涓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幸有孙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觉无惧!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请孙兄前往大营,共商出兵方略。”   孙膑点头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从?”   庞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阶,招来车马,两人同车驰入大梁城南的中军大帐。   进帐之后,庞涓径领孙膑至沙盘前面,伸手揭开罩子,手拿竹杖指点形势:“孙兄请看,符离塞上有宋国守军八千,或可阻挡楚人两日进程。符离塞距彭城仅有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处,为宋腑脏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胁迫齐、鲁。鲁国弱小,不敢妄动。齐国自顾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马五万,战车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阳有兵马一万五千、彭城一万、符离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围城邑的兵马悉数调去,彭城兵马也不过两万。以两万对七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膑点头。   庞涓挥杖再道:“孙兄再看,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阳在此经营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是我南部一块肿瘤。景合三万大军昼伏夜行,潜往此处,必有图谋。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际,袭扰大梁。”略顿一下,眼望孙膑,“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孙兄可有退敌妙策?”   “请问贤弟作何部署?”   庞涓呵呵笑道:“孙兄不肯先说,愚弟只好露丑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万,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进,奇袭符离塞,截断昭阳归路。宋军见援军到来,必死守彭城。昭阳前不克彭城,后无退路,向东是齐境,齐必防备,向西是睢阳,宋偃必死战。昭阳无路可走,只能回师与我决战。我有睢水,又有符离要塞,可抵数万大军。昭阳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万,屯于安陵。景合闻我大军援宋,必涉洧水袭扰大梁。待景合军出,兄可沿洧水一线断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断然难攻。楚人反观后路被抄,必无战心,兄只需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击溃景合。至于昭阳,自有涓去收拾!”   孙膑盯视沙盘,沉思良久,眉头微皱。   庞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孙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处?”   孙膑抬头望向庞涓:“如果与楚决战,就敌我情势而言,贤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庞涓听出孙膑话音,急道:“究竟何处不妥,孙兄直说就是!”   “敢问贤弟,此番出征,贤弟是想解救宋围,还是想与楚人决战?”   “这……”庞涓略怔一下,“当然是解救宋围!”   “若是解救宋围,贤弟这么部署,或能取胜,却不为上策。”   “哦?”庞涓惊道,“请孙兄详解!”   孙膑指着睢水:“贤弟请看,昭阳用兵谨慎,必于符离塞、睢水一线设防,贤弟长途奔袭,万一泄密,就难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贤弟如愿控制睢水,将昭阳大军困于睢水以北,也难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国之士,一旦受困,反会坚其死志,伤亡必大,此其三也。楚军受困,楚王必竭力营救,楚国援军旬日可至,贤弟若是不能速决,必将腹背受敌,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贤弟数万大军远离本土作战,若是不能速决,我库无积粟,即使最终战胜,也伤国家根本!”   孙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庞涓听得傻了,愣怔半晌,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依孙兄之见,何为上策?”   孙膑眼望沙盘:“请问贤弟,对楚人来说,距我边界三百里之内,何处最是紧要?”   庞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项城、宛城:“这两处地方,项城、宛城。项城为楚辎重所在,北方诸郡所产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仓十二,储库粮三百万担,宛城所冶之铁,也多存于此,为昭阳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备守军一万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国冶铁重地,眼下铁贵于铜,宛城之重,不下于韩国宜阳,楚国因而筑方城护之。”   孙膑将目光从项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项城,审视有顷,手指项城:“就是此处!”   庞涓似是不解:“请孙兄详言。”   孙膑侃侃说道:“贤弟可引大军四万,对外诓称六万,大张旗鼓地引军援宋,兵发睢阳。将近睢阳时,贤弟可偃旗息鼓,急转南下,绕过苦县,直奔项城。昭阳万想不到我会突袭项城,项城精锐或调往宋境,或调往陉山,守备必为老弱,不堪一击。贤弟可四下围攻,大造声势,项城危急,必向昭阳、景合求救。昭阳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项城势危,一定回援,此时——”   庞涓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朗声接道:“孙兄可趁机夺占陉山要塞,去除这个肿瘤。景合闻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项城,景合见陉山已失,只好回头再奔项城,涓于途中伏兵击之,孙兄再于后面夹攻,景合之众必溃。昭阳闻景合有失,项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围不战自解矣!”   “贤弟所言甚是。”孙膑连连点头,“宋军闻我出兵,必会死战。楚军闻我袭其粮草重地,军心必乱。待景合兵败,昭阳仓促回救之时,我或可一举而下项城,据城以守,或可回军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与楚抗衡。此时攻守易势,楚人疲于奔命,我则以逸待劳,胜负不战可判矣!”   庞涓击案叫道:“孙兄好计谋,伐楚筹谋,就此定了!”   ※※※   经过三日苦战,昭阳终于攻克符离塞,驱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数日,宋公已经诏令周围十几个城邑弃守,兵卒调防彭城。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纷纷携带细软、家丁入彭城避难,公子皮再得将士一万余人不说,更添苍头数万,声势大振。   攻克符离塞后,昭阳不费吹灰之力,连得宋城十余座,同时分兵警戒砀山、睢阳宋军,亲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临彭城。   昭阳将彭城团团围住,下令楚军四面攻打。昭阳连攻数日,一度打破南门,又被宋人拼死顶上。昭阳正在苦思破城之计,探马报说魏人援宋,庞涓亲率大军六万开赴睢阳。   昭阳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继续攻城,一面分兵一万增援符离塞。   与此同时,在陉山要塞的将军府中,景合正与景翠及几员副将商议军务,一名军尉急急走入,大声报道:“报,魏将庞涓率军五万,已于昨日辰时开往睢阳!”   “昨日辰时?”景合急问,“何人为副将?先锋是谁?”   “回禀将军,副将、先锋俱是公子卬。另有监军一人,名唤孙膑。”   “孙膑?”景合一怔,抬头望向众位将军,“你们可知此人?”   众将皆是摇头:“末将不知。”   景合思忖有顷,转对军尉道:“再探!”   “是!”   军尉走后,景翠问道:“父帅,魏人已经动窝,我们也该出征了吧?”   景合捋须有顷,正欲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参将走进:“报,荆先生求见!”   景合转对诸将:“荆先生来了,你们先回营帐,待命出征!”   听到“荆先生”三字,诸将皆是满面喜色,应诺出帐。   景合转对参将:“有请荆先生!”   参将领命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年约四十,着装儒雅,一进门就跪地叩道:“草民荆生叩见将军!”   景合欠欠身子:“荆先生免礼!”手指客位,“先生请坐!”   荆生谢过,起身坐下。   景合笑问:“公孙先生可好?”   荆生拱手揖道:“回将军的话,公孙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来玉璧一双,以谢将军!”从袖中摸出一只精美礼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开,果是一双玉璧,精美绝伦,微微笑道:“既是公孙先生大礼,在下却之不恭,这就收了。”将礼盒合上,递予景翠,转对荆生,“不瞒先生,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将士们都馋坏了,方才本将还在念叨你呢!货都带来了?”   “回将军的话,”荆生点头道,“草民接到将军命令,连夜宰杀,先送三十车来,余下三十车,两日后送到。”   景合乐不合口:“好好好,难为先生了!”转对参将,“荆先生从叶城一路赶来,想是累坏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将遵命!”   荆生看出景合军务在身,拱手辞道:“景将军,草民告辞!”   景合送至帐外,复进帐中,对景翠道:“将三十车鲜肉分发三军,让将士们饱餐三日,待庞涓兵至睢阳,再行出征!”   “末将得令!”   ※※※   走出将军府门,参将正引荆生前往驿馆,远远看到守关的军尉领着十几名关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来。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凶的不是别个,却是张仪。   自于宿胥口外与苏秦别后,张仪绕道韩境,因盘费短缺,在韩都新郑滞留十数日,设法挣到几个布币,才又出城南下。张仪欲过方城,由宛、穰入郢,谒见楚王。而方城东西长约百余里,中间并无关卡,要想取道宛城,必过陉山要塞。张仪无奈,只好复入魏地,由魏入楚,于昨日晚间赶至陉山。由于天色过晚,关门已闭,张仪与众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开关,竟被楚人无端扣押,身上钱财也被悉数没收。   张仪并不惜财,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一金却是难以割舍,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让他们将其归还。   军尉听得心烦,将枪尖顶住他的后背:“你这奸细,要是再嚷一声,老子捅了你!”   张仪见他凶狠,不再吱声。荆生见过关行人均被押送过来,就如犯人一般,转对参将道:“请问将军,他们犯下何事了?”   参将扫过众人一眼,轻声说道:“没犯什么事,不过是些路人。近几日将军颁令,凡是过关人等,许进不许出,暂时扣押关内,待过几日,自会全部放行。”   荆生点点头,与参将候于一侧,让军尉押着众人先过。   张仪看到参将,见他衣着,知是管事的,眼珠儿一转,突然一个转身,斜刺里跑到参将跟前,大声嚷道:“将军,请管束你的部下!”手指军尉,“那厮抢走在下金子,请将军为在下做主!”   军尉急走过来,正要去拖张仪,被参将止住。   参将望向军尉,冷冷问道:“你拿走这位客官的金子了?”   军尉勾下头去,轻声辩道:“回将军的话,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携带魏币,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细,暂时将其没收,待拷问明白,再作处置!”   张仪听得明白,再次嚷道:“将军,此人搜查包裹,单选贵重之物查验,分明是谋财,请将军明鉴!”   荆生看一眼军尉,知他是个老关吏,心中早已明白,转对张仪道:“请问客官,军爷没收你多少金子?”   张仪应道:“只有一块!”   荆生当下从袖中摸出两块金子,递过来道:“客官请看,在下这里予你两块,权抵你的一块如何?”   张仪冷笑一声,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谢了。在下只想讨要在下的一块金子,莫说你是两块,纵使十块,在下断也不换!”转对参将,“听闻楚人善于治军,这块金子,还望将军为在下做主!”   参将转望军尉:“客人的金子呢?”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双手呈予参将:“就是这块,请将军查验!”   参将接过,反复查看,并不见稀奇,递还给张仪,笑道:“客人请看,可是这块金子?”   张仪验过,点头道:“正是!”   “既是你的,可以归你了!”   张仪纳入袖中,朝参将拱手:“谢将军了!”复转身走进那队人中。   军尉恨恨地瞪张仪一眼,拱手别过参将,押上队伍继续前行。   荆生望着张仪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一口一声在下,定非寻常人物。且此人不顾死活,一心讨要那块金子,想是另有缘故!那军尉恨他入骨——”   想到此处,荆生陡然打个惊愣,略想一下,转对参将拱手道:“将军,在下暂不去馆驿了。眼下尚早,在下想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货了。”   参将亦拱手道:“荆掌柜既如此说,在下就不陪了。”从腰中摸出一只令牌,“这几日查得紧,你拿上这个,就无人阻你了。待事儿办完,你可自去驿馆,在下都已安排妥了。”   荆生接过令牌,谢过参将,到卸货的地方查看一圈,寻人问出扣押过往行人的院落,急赶过去,果见门口戒备森严,满院子都是过关路人。众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发生何事,个个面呈忧容,但没有谁敢吱一声。   荆生向守卫出示令牌,迈步走进院子,在里面寻找一圈,不见张仪影子。荆生拉过一名兵士,悄悄塞给他几枚步币。兵士藏过铜子,顺手指指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想是被关进那儿了!”   荆生暗吃一惊,急步走向那间屋子,果见房门紧闭,侧耳一听,里面传出沉闷的击打声。荆生急急敲门,好一会儿,房门闪开一道细缝,一只脑袋从里面伸出。荆生一看,正是那名军尉。   军尉这也认出荆生,陡吃一惊:“是你——”   荆生不及他做出反应,用力一推,闪身进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线昏暗,张仪两手被反绑,口中堵上一块棉布,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人事不省。几名兵士手拿棍棒候立于侧,见有外人来,显得不知所措。   军尉知他来路,以为是专门查他来的,早已魂不附体,返身关上房门,小声辩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国奸细,在下正……正在拷问!”   荆生冷冷看他一眼,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袋子,啪地一声扔在地上:“军爷犯不上为这区区一块金子费力拷问了!这点小钱,算是在下慰劳诸位的,军爷与诸位……”手指几位正在行凶的兵士,“拿去买杯酒喝。”   军尉望望钱袋,又望望荆生,竟是怔在那儿。   荆生手指张仪:“此人与在下有些纠葛,军爷若是不想招惹麻烦,就请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时分,将此人送至馆驿,在下只在那儿候等。”   军尉哪里还敢多话,只管频频点头。荆生盯住他又看几眼,拉开房门,大踏步出去。   ※※※   人定时分,那军尉果然带人将张仪悄悄抬进驿馆。   夜半时分,荆生正在为张仪敷伤,见他悠悠醒来,长出一口气道:“客官总算醒了!”   张仪懵懵懂懂地觉出眼前的原是白昼所见之人,回首细想这日发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无感动地轻叹一声,脱口问道:“在下与先生非亲非故,先生为何要救在下?”   荆生笑道:“因为我想知道,客官为何只在意那一块金子?”   张仪摸摸袖口,见到金子仍在,亦笑一声:“看来,先生是个好奇人了!”   翌日晨起,荆生使人将张仪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马车,别过前来送行的参将等人,与卸完货的三十辆牛车一道驰出军营,辚辚驰往叶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马车颠簸不已,张仪遍体是伤,疼得龇牙咧嘴,强自忍住。荆生看在眼里,停下车子,使人抱来六床被褥垫在车内,将张仪重新抬上,命令御手缓缓行驶。张仪疼痛果然减轻,笑对荆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荆生摇摇头,又点点头。   张仪异道:“先生为何先摇头,后点头。”   荆生笑道:“要想知道这个,你得先说那块金子!”   张仪亦笑起来,遂将秦人夺占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细述一遍。又见荆生这般仗义,张仪也就不加隐瞒,将赴洛阳学艺及进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并说了。张仪本就口若悬河,这又路途漫长,时间从容,自是讲得详尽,听得荆生张口结舌,愣怔半日,方才惊道:“如此说来,魏国大将军庞涓是张子师弟?”   “正是。”   荆生连连揖道:“失敬,失敬!”   张仪苦笑一声,轻轻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时,庞涓那厮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却封侯拜将,风光无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干出一番大业,谁料刚入楚地,竟就无缘无故地挨上这顿狠揍!”   荆生笑道:“说起这个,在下倒要恭贺张子。不瞒张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迟些,只怕张子眼下已被他们扔到荒坡上,让那野狗吃了。”   张仪惊道:“在下与他们无怨无仇,为何要置在下于死地?”   “因为张子不该不依不饶,坚持讨要那块金子,更不该将此事诉诸参将。”   “这……”张仪急道,“我就不信,楚国难道没有王法,容许此等恶人为非作歹?”   “唉,”荆生叹道,“楚地关卡俱是肥差,关吏多是王亲国戚,世族贵胄,寻常百姓根本沾不上边!这些蛀虫个个贪得无厌,雁过都要拔毛,何况是过关百姓?张子与他们较力,能够不死,已是洪福了!”   张仪朝荆生拱手揖道:“这么说来,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说这个了。”荆生笑道,“张子欲至何处,可否告诉在下?”   “欲去郢都求见楚王。”   “张子大志,在下敬仰。不过,郢都远在数千里之外,张子眼下这样——”   张仪轻叹一声:“唉,听天由命吧!”   “这样吧,”荆生略一思忖,“在下在叶城有些生意,张子若是不弃,可在城中小住几日,待伤势好些,再上路不迟。”   “如此甚好,只是——这么麻烦先生,实叫在下过意不去。”   荆生顺口接道:“张子若是真的过意不去,可帮在下做点小事。”   张仪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当为先生效力。敢问先生,欲让在下去做何事?”   “张子会算账否?”   “数术之学,在下少时即知。”   “如此甚好。”荆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个账爷,有劳张子帮忙几日。”   听到只是要他帮忙做几日账爷,张仪呵呵一笑,慨然允道:“小事一桩,就此定了!”   ※※※   陉山要塞里,主将景合安排数万将士酒肉三日,估算魏军已至睢阳,遂于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马守卫陉山,亲点大军五万五千拔寨起营,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几匹探马风一般驰来,于黑暗中寻到景合,为首军尉急急禀道:“报,魏国大军并未开往睢阳!”   景合大惊:“魏人哪儿去了?”   “回禀将军,魏军沿睢水进至睢阳西南,距睢阳三十里处突然南拐,行进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样子,想是袭奔苦县去了!”   “袭奔苦县?”景合一怔,思忖一阵,抬头问道,“魏军全都去了?”   “回禀将军,一个不剩,全都去了!事发陡然,下官命人继续追踪,亲来禀报将军!”   景合思索有顷,传令停渡。   打前锋的景翠急驰过来,正欲问个分明,又有两匹探马驰来,报说庞涓大军绕过苦县,径奔西南去了!   景合猛地一拍脑袋:“不好,庞涓袭奔项城去了!”   听到魏军远袭项城,景翠大惊,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气,将长枪连连敲在车帮上,怒道:“打的什么屁仗?昭阳那厮连庞涓要去何处都推不出,还说什么袭奔大梁,合击庞涓?”   景翠急道:“项城是我辎重所在,眼下守军不足万人,父帅——”   景合略顿一下,捋须说道:“庞涓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军回撤。”沉思有顷,冷冷一笑,“哼,庞涓如此胆大妄为,远袭项城,定是不知我有大军六万埋伏于此。敌变我变,项城万不可失!传我军令,回师南下,袭奔项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   ※※※   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大军拔寨远征之后,陉山要塞空空荡荡,守关兵士绝大部分躺在营帐里睡觉,少数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枪昏昏欲睡。   突然,远处几骑驰至关前,守值的兵士听闻声响,乍然一惊,持枪喝道:“来者何人?”   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将军手下军尉,此来传送景将军急令,快开关门!”   几位兵士揉揉眼睛,点亮火把,果见对方是楚军军尉打扮,再无疑心,嘟哝两句走下城楼,打开关门,放下吊桥。   几人驰上吊桥,走进关门,拔刀逼住几名兵士。其中一人打声唿哨,伏于近处的兵士齐涌过来,发声喊,冲入关中,将守值的兵士尽皆绑了。大队魏人冲进,可叹八千楚人多数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涂地成了魏人俘虏。   轻取陉山要塞之后,孙膑立刻传令众将士在关外燃起数堆大火,擂鼓呐喊。   景合大军由洧水斜刺里朝东南方向插往项城,刚过召陵,忽闻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呐喊声,回首望去,但见陉山方向火光冲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中了庞涓的调虎离山之计,急令回师驰援陉山。   数万大军急急回驰,于午时赶至陉山,却见关门前并无搏杀痕迹,唯有无数火堆依旧在风中明灭。城墙之上静悄悄的,似无一人。护城河上吊桥吊起,城门紧闭。景合大是惊异,抬头望去,仍然不见异常。   景合喝令开门,城楼上缓缓现出一人,却是孙膑。孙膑摆手,无数魏旗从墙上升起,在关塞各处随风飘扬。各处城墙的垛口处陡然冒出无数魏人,个个张弓搭箭,跃跃欲射。   景合惊退数十步,在一箭之外驻马,正欲下令攻打,项城方向快马驰来,说庞涓数万大军正在四下攻城。   景合此时方才明白景舍的临别赠言,对景翠喟然叹道:“唉,与庞涓作对,悔不该啊!”   景翠急问:“父帅,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陉山已失,项城若再不保,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孩儿这就引军杀回项城!”   景合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翠儿,你带五百军士速去彭城,向昭阳将军申明情势,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帅,让别人去吧,翠儿只想与父帅在一起!”   景合断然喝道:“去吧,此事没有商量!你可告诉昭阳,就说为父说的,项城若失,纵使他攻下彭城,亦是过大于功!”   景翠泣泪道:“孩儿遵命!”   景翠引五百军别过景合,绝尘而去。   望着景翠渐去渐远,景合转对副将:“传令,后队变前队,兵发项城,与庞涓决战!”   景合的五万大军再次调头,排成一字长蛇阵,前后拖拉十数里,向项城急急进发。大军再次越过召陵时,景合远远听到项城方向隐约传来战鼓声,催动部众加快脚步,向颍水方向急插。前军刚至颍水,忽听鼓声大作,魏军的三千虎贲从左右两侧的丛林中分段杀出,个个如猛虎下山,饿狼扑食,不消一刻,竟将整条长蛇拦腰截为数段。   景合大惊,急令退军,却见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处。一昼夜下来,楚兵往返奔袭两百余里,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更是猝不及防,不及列阵,局势已经失控,将不见兵,兵不见将,人自为战,四散奔逃。   景合无奈,只好催动战车,跃枪拼杀。庞涓在远处看得真切,引领众将士急拢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消半个时辰,景合身边的亲随全部战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数箭,跌下战车。眼见魏兵越围越多,景合眼睛一闭,挥剑自刎。   楚军逃兵正自溃退,又遭尾随而至的孙膑率部拦截,降者无数。可叹五万大军,竟在短短的三个时辰里作鸟兽散,消失殆尽。   及至天晚,庞涓、孙膑会师一处,清点下来,共斩首楚军一万余,伤其数千,俘获近两万,余皆散去。魏人死伤几处累加起来,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出,长平、昆阳、鄢等十余城池的守军尽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锋直指方城,威逼叶、宛,庞涓亲率大军复围项城,孙膑亦兵回陉山,与庞涓互为犄角。   为逼使昭阳从彭城撤军,庞涓对项城依旧采用围而不攻的战法,每日只令军士擂鼓呐喊,作势攻城,吓唬守军。项城令难辨真假,接连向昭阳求助,同时快马急报郢都,向陛下告急。   庞涓奇兵明袭项城,暗取陉山,在短短两日之间,以六万对六万,将景合大军一口“吞食”,着实让昭阳心惊胆战。思前想后,昭阳深悔自己一时心贪,竟然听信陈轸之言,偷鸡不成反蚀米,彭城未得,连失陉山十余城邑不说,更又折兵六万。景合战死,昭阳连个替罪的也寻不出,若是再失项城,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处,昭阳长叹一声,传令撤军。   有鉴于景合急兵冒进,全军覆没的教训,昭阳不再长途奔袭,传令报仇心切的景翠断后,所有部属经符离塞缓缓南撤,由苦县、城父一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自东而西进逼项城。庞涓闻昭阳回撤,亦不恋战,从容西撤,与孙膑合兵一处,背依陉山,沿召陵、长平、鄢城一线设立营寨,与昭阳对垒。   ※※※   张仪随荆生来到叶城,在荆先生安排的一处院落里住下。这些日来陉山方向战事不断,荆生事务繁忙,顾不上陪他,暂时安排一男一女两名仆从日夜侍奉,又请疾医定时换药。张仪受的多是皮外伤,加之他在鬼谷练就了独特的吐纳养息之法,不消旬日,伤势大体痊愈。   这日晨起,张仪感觉甚好,要男仆陪同他前往探看荆先生的铺子。走至叶城最繁华的街道,远远望见一溜儿铺面,男仆指道:“账爷,前面就是咱家的铺面。”   张仪近前几步,抬眼望去,果是壮观,高大的门楣上悬着一个巨大的匾额,上写“公孙肉林”四字。铺面上一溜儿摆着一条长约十数丈的肉案,案面上空晃荡着无数肉钩,钩上悬挂着各色鲜肉,一半是畜养的,有猪、羊、牛、马、驴、骡、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猪、野羊、虎、豹、熊、狼、狈、獾、蛇、龟、鳖及各色禽鸟,当真是人间奇味,应有尽有。   张仪看有一时,由衷叹道:“生意做到此处,算是极致了!”   男仆不无自豪地说:“账爷说的是,在叶城,这样的铺子再寻不出第二家来!”   张仪点头道:“莫说是叶城,纵然是在少梁、洛阳、大梁、新郑,在下也未见过如此齐整的肉铺。”略顿一顿,“你去问一声,荆先生在否?”   男仆走近铺面,铺面上一个卖肉的胖伙计显然与他相熟,二人嘀咕几句,胖伙计随手从一只肉钩上取下一条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刚宰一头公鹿,你让账爷尝尝野味,”略掂一掂,“嗯,刚好三斤三两,够账爷吃了。”又从案下取出一碗血,“这碗鹿血也是鲜的,一并让账爷喝下。”转对旁边一个记账的老头儿,“鹿肉三斤三两,鹿血一碗,记掌柜账上!”   张仪好奇,上前一步,指着那条鹿肉:“请问伙计,你还没有过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两?”   那胖伙计将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从旁边拿过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来称。”   张仪接过秤,将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两,略怔一下,指着鹿肉笑道:“别是伙计事先称好了,挂在这里唬人。”   胖伙计显然着恼了,眼珠儿一瞪,大声说道:“客官看好!”将这块鹿肉摆于案上,随手举刀剁成两段,两手分别拿起一块,各掂几掂,将左手中的扔到案上,“这是一斤八两八钱,余下这块,小的就不说了!”   张仪哪里肯信,当下过秤一看,果是一斤八两八钱,大是惊奇,朝胖伙计连连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伙计不无得意地望着张仪:“不是吹的,若无这个本事,哪敢来公孙肉林混饭吃!”指着钩上的条条鲜肉,“全是刚宰杀的鲜肉,客官随便挑,看上哪一条,只管说来。小人只过手,不过秤,若是短去客官半两,小人分文不收!”   张仪不是来买肉的,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男仆拦住话头,斜了胖伙计一眼:“你瞎吹什么,见了账爷,还不进礼?”   胖伙计这才省悟眼前的这位就是男仆口中的账爷,大是尴尬,连连鞠躬:“小人不知账爷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张仪亦还一礼,从旁边一个缺口处踱入铺内,拿过案上的刀具,望着伙计道:“你让在下长见识了!来来来,在下今日拜师求艺,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过秤如何?”   胖伙计更是尴尬,搓着双手连退数步:“这这这……如何能成?账爷是金贵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账爷?”   张仪正自坚持,早有人报知荆生,荆生急急走出,朝张仪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光临,失迎,失迎!”   张仪回揖一礼,朗声说道:“公孙肉林账房张仪见过掌柜!”   荆生见张仪这般说话,知他已是痊愈,呵呵笑出几声,将他细细端详一番,点头道:“嗯,观张子气色,伤势似是好了!”   张仪笑道:“这些日来,顿顿吃肉,无所事事,纵使一具骷髅,也养出精气神了!”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道:“张子,请里厢说话。”   张仪随荆生走进铺后,但见房舍相连,廊柱交错,似有无数进院落。荆生领他连进几个门槛,转入其中一进,回身笑道:“张子,账房到了。”   几案上席坐一老一少两个模样斯文的人,正在那儿理账,见他们进来,赶忙叩迎。   荆生指着张仪:“这是新来的账爷,从明日始,你二人皆听新账爷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应声喏,朝张仪叩道:“谨听账爷吩咐!”   张仪朝二人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应下。   荆生陪他将整个院子参观一遍,回身揖道:“张子伤势初愈,就不多劳了。待明日晨起,张子歇足精神,再来熟悉账务,其他诸事,容后再说。”   张仪辞别荆生,走出铺子,却不急着回去,要仆从陪他随便走走。及至天黑,张仪已将叶城所有街道尽皆造访一遍,甚至连四方城门也未漏掉。   ※※※   翌日晨起,张仪早早起床,换过干净衣物,兴致盎然地赶至肉铺。   荆生不在。   张仪走进账房,两个账房早已候着,见过礼,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账册,一叠儿摞在几前。看到高高的账册,张仪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指着账册道:“说吧,一本一本来。”   老账房打开账册,一册接一册地向他禀报,宗宗细账,讲得一丝儿不漏,听得张仪头皮发胀,连打哈欠。   老账房看出张仪累了,放下账册,叩道:“账爷,已是午时,我们后晌再禀如何?”   张仪连连点头:“好好好,午时既至,我们就该弄点吃的。”   老账房凑前一步:“账爷,您首日上任,当是大喜。如蒙不弃,我二人就请账爷小酌一杯,一来为账爷贺喜,二来也求账爷日后护佑。”   听到喝酒,张仪豪情勃发,应声笑道:“什么护不护佑的,喝酒就是喝酒!这样吧,你们既叫在下账爷,就由在下请客。只是在下初来乍到,何处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们点个地方,我们这就前去,喝它个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点头道:“谢账爷了。若论酒好菜好,叶城里只有一处地方,就是东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张仪乐道,“这名儿不错,就是此处了。”   三人出得店门,说说笑笑,不一时就已走到东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里食客并不多,到处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楼上,寻个僻静席案坐下,小二跑上来,望着张仪嘻嘻笑道:“这位爷,您可是肉铺里新来的账爷?小的听说你了!”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知他们是常客,小二准是猜出来的,也不点破,呵呵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当然,”小二凑前一步,小声禀道,“不瞒账爷,在这城里,莫说是账爷您,即使从城门楼上飞进来一只蜻蜓,小的也一准儿知道它落向谁家。”眼睛望向两位账房,“两位爷,小的说得对否?”   老账房笑骂道:“去去去,就你嘴贫!账爷初次来,有何好酒好菜,还不快点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儿,账爷一句话,日后有你吃的苦头!”   “爷说的是,”小二嘻嘻又是两声,转对张仪,“账爷,天气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壶热酒,账爷预热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冲你小子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来!”略顿一下,“嗯,菜要八盘,四冷四热,酒嘛,可有十年陈的?”   “有有有。”小二迭声应道。   “那就先来一坛。”   “一坛?”小二眼珠儿圆睁,“账爷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这就去拿!”   不一刻儿,小二亲手端着四盘冷菜,摆在几上,嘻嘻笑道:“账爷请看,冷菜来了,热菜稍候片刻,”见仆从搬一坛老酒走来,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两声,“十年陈一坛,请账爷验看封条。”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验了,只要账爷一过口,差缺一日,也是识得的!”言毕,亲手倒满三爵,递予两位账房,自己亦端一爵,“来来来,两位同仁,在下许久不曾畅饮,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举爵齐饮。饮有一时,客人渐次增多,楼下大厅里热闹起来。小二端上热菜,三人正自品尝,店门处忽又涌进十几个兵士,个个神情沮丧,甲衣破损,衣冠不整,还有几个挂彩的,虽然只是轻伤,看起来却也狼狈。   这群士兵进得大厅,各选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张仪顺眼再望出去,街上更有许多兵士,像是一下子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三五成群地走着,有钱的走进客栈,没钱的就在路边摊位上买来面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边发怔的。   张仪看有一时,问两位账房道:“他们是哪儿来的?”   两位面面相觑,也是不知。   张仪大声叫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着过来,嘻嘻笑道:“账爷,您召小的?”   “方才听你说,城门楼里飞入一只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谁家,不会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账爷说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吗?”   张仪将嘴努一努那些兵士:“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小二凑上嘴巴,小声说道:“账爷有所不知,景将军吃败仗了,魏国大军占去陉山、昆阳、舞阳,说是要来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声音更小,“这些都是运气好的,那些运气差的,这当儿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乌鸦啄呢!”   张仪惊道:“那……景将军呢?”   小二压低声音:“据小的所知,景将军以身殉国了!乖乖,那个庞涓当真了得,景将军镇守宛、叶多年,将这一百多里长的方城守得就跟铁桶相似,十几年来哪曾吃过败仗,此番遇上庞涓,乖乖,六万大军,说没就没了!”吐吐舌头,“不瞒账爷,两年前小的还在寻思何时能到沙场上建个功名,这下不想了!”   张仪听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伸手在袖中摸来摸去,寻有一阵,抬头望向老账房,苦笑一声:“有布币否?”   老账房赶忙摸出几块铜子,双手呈上。张仪接过,摆在几上,朝小二努嘴道:“好小子,这个赏你了!”   小二收起来,鞠一躬道:“小的谢账爷了!账爷还想听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张仪笑道:“账爷还想听的,你定然不知了。”略顿一下,“不过,你真想帮帮账爷,眼下倒是有个小忙。”   小二赶忙伸过头来:“请账爷吩咐!”   “拿几个空碗碟来,账爷排个用场。”   小二答应一声,不一刻,端来一托盘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张仪身边,嘻嘻笑道:“账爷,这些够否?”   张仪摆手。小二知趣,自行退去。张仪扭身背向酒席,将空碗碟拿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在面前移来挪去,摆成一个形状,望着它怔怔发呆。   张仪的怪异举止使两位账房愣怔在那儿,望着他的后背面面相觑。有顷,老账房起身,缓缓绕到张仪前面,望着他所摆出的空碗碟,正欲说话,张仪头也不抬:“拿箸子来!”   老账房一听,赶忙递过几根箸子。张仪接过,将箸子摆在空碗碟之间,反复摆弄,使它们互为联结,又是怔怔地望着它们,竟如痴呆一般。   老账房急了,示意小账房过来。二人站在旁边,望有一时,皆不明所以。老账房眉头紧皱,欲对小账房说句什么,张仪的眼光陡然扫向一只只空碗碟,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二人:“琅琊、彭城、项城、陉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却袭项城……”陡然,张仪心头似是一道亮光划过,击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账房看到机会,急问:“账爷,何事妙哉?”   张仪看一眼两位账房,哈哈笑道:“孙兄妙哉!”   老账房一怔:“孙兄?哪个孙兄?”   张仪却不睬他,再次敛神聚目于这堆碗箸,凝思一时,顺手取过一只最大的空碗,放在较远的地方,望着整个场面,一边呆思,一边伸手:“拿酒来!”   老账房示意小账房,小账房赶忙端过张仪的酒爵,斟满酒,双手呈给张仪。张仪放在唇边,轻啜几下,双目微闭,渐入冥思。   老账房阅人无数,却未曾见过这般人物,一时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张仪二目圆睁,“啪”的一声将拳头擂在膝上,大声叫道:“妙哉!妙哉!”   两位账房互望一眼,老账房问道:“账爷又有何事妙哉?”   张仪望着二人,哈哈大笑数声,扭身转过来,将爵中酒一气饮下:“老酒妙哉!来来来,两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账房见张仪恢复如初,转身坐下,举爵笑道:“喝酒,喝酒,账爷,请!”   三人又喝几爵,老账房正欲倒酒,见酒坛已空,大声叫道:“小二,上酒来!”   小二急跑过来:“账爷,要上多少?”   老账房道:“再来一坛!”   “一坛?”小二又是一惊,望向张仪,“账爷,这十年陈是本店的招牌,虽说爽口,后劲却大,账爷三人喝一坛已是海量,这又再来一坛,小的只怕……”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哈哈笑道:“看这样子,两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对手了,”转对小二,“小二,不是一坛,是两坛。撤下酒爵,换大碗来!”   小二咂咂舌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小二领着仆从,搬来两坛十年陈酒,将爵撤去,换作三只大碗。   小二倒满,正欲离去,张仪叫道:“小子,趁账爷还没喝醉,问你一事!”   “小的谨听账爷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远?”   “这……”小二挠挠头道,“小的委实不知。”   张仪将头转向老账房:“仁兄可知?”   老账房拱手道:“越地南至闽粤,北到琅琊,南北数千里,不知账爷欲至何处?”   “是了,是了,”张仪拍拍脑袋,“是在下错了。在下问你,从此处到琅琊,有几多路程?”   “陆路二千三百里,水路两千八百里。”   张仪哈哈大笑,举碗道:“好好好,这点路程,并不算远!”一饮而下,将碗底翻转过来,示给二人,“来来来,两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干为敬!”   三只大碗交错,不消一个时辰,两坛老酒已坛坛见底。两位账房显然不敌,老账房醉卧地上,呼呼大睡,小账房又吐又泻,连上数趟茅房,被小二安顿一边歇了。张仪嘿嘿笑过两声,扳过老账房,见他睡得呼呼直响,这才站起身来,得胜一般端起最后一碗,一饮而下,轻迈脚步,走下楼梯。   张仪步入大街,经冷风一吹,脚步竟是踉跄,畅声自语道:“好酒好酒,当真是十年老陈!”一步几摆地凭感觉走向肉铺。   一路行来,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人。   张仪正自纳闷,远远看到肉铺的胖伙计迎面走来。张仪一喜,扬手叫道:“喂,胖伙计!”   胖伙计见是张仪,走前几步,揖道:“小的见过账爷。”   张仪笑道:“你不在铺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伙计凑前一步:“账爷有所不知,叶城后晌有大事,掌柜的吩咐铺子暂关半日。”   张仪陡然想到酒楼里那些兵士,赶忙问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伙计连连摇头,指着前面,“前街有人摆擂,大家都观擂去了!”   “观擂?”张仪大是惊奇,“是何擂台?”   “当然是比武的擂台了!”胖伙计笑道,“账爷,小的听说,谁若得胜,奖品贵重得紧,是稀世之宝哩!”   “稀世之宝?”张仪哈哈笑道,“小小叶城,何来稀世之宝?”眼珠儿一转,“胖伙计,你且说说,是何宝贝?”   “这……”胖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个明白呢!”   “好好好,”张仪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伙计,“既是稀世之宝,也领账爷瞧瞧!”   ※※※   为卫护铁都宛城,楚国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东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构筑一道长城,总长约三百余里。长城远望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长驻守军两万余人。叶城的城墙与方城相连,因而这里成为方城守军的中心生活区与训练地,统归原南阳郡守景合管辖。   叶城中心有个鼓楼,鼓楼前面是可纳数万人的点兵广场,广场四周有四条大道直通东西南北四门。鼓楼上有人昼夜守值,一旦望到长城烽烟,守值人员就会擂响鼓楼上的大鼓,叶城顿时进入紧急状态,兵士们则从四面八方拥向广场,在将军点卯过后,由四方城门奔赴方城。   广场中心,背靠鼓楼的地方,搭着一个木结构擂台。擂台甚是粗糙,显然是紧急搭建起来的。擂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场所。   张仪、胖伙计赶到时,台前的点兵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说也有数千人,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盯擂台。   台上,两个壮士正在角力。   张仪挤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刚盯上台去,就见一个壮汉被另一个扔下台来,台下人群爆出喝彩声。   得胜之人正自得意,左边有人复跳上去,不消数合,将得胜之人打倒在地,踹下台去。张仪看有不到半个时辰,台上竟似走马灯般连换六个擂主。   最后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壮如铁塔,自从霸住擂台,凡是攻擂者,往往是仅只一回合,就被他掼下台去,引来阵阵喝彩。   张仪醉眼惺忪,眼皮眯成两道细缝,紧盯台上那人。胖伙计用肘轻轻碰他一下:“账爷,小的敢打赌,擂主必是此人了!”   张仪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头早已发僵:“倒……倒也未必。”   就在此时,台上那汉忽地脱下衣服,在凛冽的寒风里现出上身肌肉,拍着胸脯叫道:“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话音落处,那汉朝擂台上猛地连跺三脚,力道之大,竟将擂台震得剧烈抖动。观众齐声喝彩道:“好壮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汉将拳头擂在胸上,沿着台沿边走边跺脚,将台子震得哗哗直响,声如洪钟:“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众人皆为他的威势所震,无不后退数步,面面相觑。   张仪原与胖伙计站在最前面,后人这么一退,竟将他俩孤孤地抛在台边。胖伙计见状,急退几步,张仪却是浑然不觉,仍拿两只惺忪的醉眼望着那汉。   胖伙计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账爷,退后一些!”   张仪却是猛然一挣,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回头生气地盯他一眼:“退什么退?”   观众皆被他的醉样引笑了,起哄道:“这位壮士,不退就上台呀!”   张仪当真挽挽袖子,作势上台。众人见他醉成那个样子,越发哄笑。   张仪两手扒住台沿,试着跳上台去,连试几次,都未成功,引得观众更是起劲,即使台上的擂主亦张开大嘴,乐不可支。   张仪朝手心唾了几口,运运气,两手按住台沿,朝上猛地一蹿,刚刚爬到台沿,胳膊肘儿却是一软,身子一晃,竟又跌下台来。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张仪从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台子,转对胖伙计道:“嗨,我说胖伙计,今儿账爷喝高了点,来来来,且扶账爷上去,看账爷如……如何赢……赢他!”   胖伙计托住张仪的屁股,朝上一托,台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张仪的一只手,轻轻一提,将他拖到台上。   张仪被壮汉拉到台上,身子连晃几晃,总算稳住。   台下起哄道:“这位壮士,上前打呀,将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爷了!”   “姑爷?”张仪似是不明白,走到台边,问胖伙计道,“账爷问你,何为姑爷?”   胖伙计伸开两手,朝他叫道:“账爷,莫要问了,你要下来,这就下来,有小的接着你呢!”   张仪连连摇头:“去去去,账爷既……既然上来,哪……哪有下……下去之理。”退后两步,摆开架势,拿眼瞄向擂主。   那汉后退一步,却不应战,只将两手袖起,两眼望着他,呵呵直乐:“你是账爷?”   “账爷怎么了?”   那汉哈哈笑道:“账爷是做账的,到这台上却是为何?”   “废……废话少……少说,账爷既然上来,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汉又是几声长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运气,全身筋骨格格直响,“说吧,你想怎样下台?”   张仪摆个姿势,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壮汉:“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说!你想如何下台,在下随……随你!”   壮汉复笑起来:“还是随你吧,免得大伙儿说在下欺负你了!”   张仪微睁一双醉眼斜看一下壮汉,朝台下拱手道:“诸位听……听到了吗?擂主方才说,他……他要随……随在下,好好好,随在下就随在……在下!”转向那汉,“我们比试三场,谁赢两场,算是擂主,若是连输两场,就自己下台!”   那汉看一眼张仪的醉样,权当是逗乐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张仪又道:“第一场,比……比力气!”   那汉听说是比力气,当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这力气怎个比法?”   “掷物吧,谁掷得远,自是谁的力气大,你看如何?”   那汉笑道:“这个自然,掷物就掷物!说吧,掷什么?”   张仪从袖中摸了半晌,终于摸出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从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掷这个!”   众人见是掷一根羽毛,哄笑更响。   壮汉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却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头皮:“掷就掷!”   壮汉接过羽毛,朝空中拼力掷去。羽毛也怪,力气用得越大,掷得过高,愈是掷不远。那根羽毛经他这么一掷,非但没有远去,反倒在他的掌风带动下,连飘几飘,落在自己脚下。众人见那羽毛又飘回来,更是一番哄笑。   张仪走过去,趔趄一下,捡起羽毛,朝空中轻轻一抛,拿扇子一挥,一阵劲风拂去,羽毛飘飘荡荡,竟是落在一丈开外。   张仪回身,朝壮汉连连抱拳:“谢仁……仁兄承……承让!”   那汉嚷道:“你小子使诈,再比!”   张仪吃力地点头:“这……这个自……自然,说……说好比……比试三场,三……三局两胜!力气比过了,下一局比……比什么呢?”抓耳挠腮,似在寻思如何比试。   壮汉担心再上他的套,张口急道:“莫要想了,就跟刚才一样,实打!”   张仪略一思忖,点头道:“这个自然,打擂台,当然是要实打的。在下问你,若是实打,如何论断输赢?”   “谁到台下,谁就算输!”   “这就是说,无论打与不打,只要到台下,就算输了?”   那汉想也不想:“这个自然。”   张仪不假思索道:“何时算是开始?”   “在下是在打擂,早就开始了。”   张仪醉态可掬,挠挠头皮:“这个是了,在下喝多了。”   看到张仪醉成这个样子,观众无不哄笑。   那汉看看张仪,露出一身肌肉,摆出个姿势:“在下知你喝多了,让你三十拳。绝不还手,若是三十招之内,你将在下打到台下,就算在下输了!”   张仪连连拱手:“在下谢过了!”略顿一顿,摇头说道,“不过,‘算输’不能是输。打输才是输。”   那汉一怔:“好好好,就算是打输!”   张仪又道:“‘就算是打输’亦不能是输,打输才是真输。”   那汉被他弄蒙了,气得直翻白眼:“好好好,去掉那个‘算’字,真打真输!”   “这就是了!”张仪摆出架式,迈起醉步,绕他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看得众人皆将心悬在嗓子眼里。   那汉更是急得上火:“你这账爷,快出拳呀!”   张仪却是打个趔趄,停住步子,歪头望着那汉。   那汉急道:“为何不打了?”   张仪瞧瞧台子,摇摇头,不屑地说:“把你打下这台,算不得本事。”   那汉怒道:“若依你说,如何才算本事?”   虽是冷天,张仪却似内中燥热,复从袖中摸出羽扇,连扇几扇,慢悠悠道:“我且问你,将人由高处打到低处难呢,还是将人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这还用问,当然是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张仪指着擂台:“你要在下将你从这个台上打到台下,既然不难,自然不算本事。既然不算本事,在下为何要打?”   “那……”那汉怔道,“依你之见,如何才算本事?”   “将你从台下打到台上,方算本事。”   那汉被张仪这么七缠八绕,如坠云里雾里,整个晕头了:“好好好,我让你三十拳,你不打也就是了,该我打你了!”   张仪两手一袖:“你真有本事,就来打吧!”   那汉怔道:“你且说说,我该如何打你才见本事?”   张仪指着擂台:“当然也是将在下由台下打到台上!”   那汉走到台沿,伸头瞧瞧台子高低,又回眼看看张仪的块头,信心十足道:“打就打!我们这就下去!”   “一言为定!”张仪的酒劲显然又上来一些,身子连晃几下,用力稳住,手指台下道,“是……是你先下呢,还是在……在下先……先下?”   那汉烦了,大声嚷道:“连这你也饶舌!”纵身一跃,身子已是稳稳落于台下。那台足有一丈来高,众人见他落地连晃也不晃,干净利落,无不喝彩。   张仪依旧站在台上,眼睛望着那汉,将头连摇数摇。   那汉急了:“摇什么头,下来呀!”   “下去?”张仪似是不解,“在下为何下去?”   “咦?”那汉愣了,“你不下来,让我如何打你上台?”   “唉,”张仪又是一番摇头,轻叹一声,“你这人真是,比试三局,你已连输两局,还在嚷嚷打人!”   那汉怒道:“还没打呢,哪个输了?”   张仪眯缝两眼:“你我是在打擂台,在下在这台上,你呢,在这台下,”睁眼扫一下观众,“诸位说说,我们二人,是哪一个输了?”   观众至此方才明白,欢声鹊起。那人怒极,却待上台理论,擂台左侧早已转出两个管事人,举手对观众道:“诸位看客,今日擂台比武,结果已出!”转对张仪,揖道,“姑爷,请!”   “姑爷?”张仪酒劲又上一些,愣怔一下,点点头,“好好好,姑爷就姑爷!来来来,给姑爷上酒!”   张仪喝得实在太多,这又站在台上闹腾许久,酒劲全上来了,身子一软,歪倒于地,于昏昏沉沉中被人抬进一辆马车,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辚辚而去。   ※※※   张仪再醒来时,已是翌日凌晨。   听到外面鸡叫,张仪探头望向窗子,却见四周黑乎乎的,并不见他看惯了的那扇窗子。张仪正自惊异,猛然发现自己一丝未挂,当下怔道:“咦,平日睡觉都穿衣服来着,昨儿竟……也罢,想是喝多了。”   张仪正自思忖,忽闻一股异香,连嗅几下,又是一怔:“何来香气扑鼻?”伸手一摸被子,又是一惊,因为所有的被褥质地柔软,全然不同于往日所盖。   张仪睁大眼睛,四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房间,躺在一架又宽又大的木榻上。张仪一怔,伸手去摸火石火绳,摸到的却是一只软乎乎的胳膊,掀开被子一看,与他同塌而眠的竟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张仪惊叫一声,本能地摸过被子裹住身子,退到榻沿,厉声责道:“你是何人?为何睡于此处?”   那女子正自熟睡,被他这一吵嚷,也醒转了,见张仪这副吃惊模样,扑哧一笑,光身子坐起来道:“夫君,你总算醒了。”   “夫君?”张仪大惊,后退一步,“何来夫君?”   那女子嗔道:“夫君真是爱开玩笑,昨儿吉日良宵,夫君与奴家拜堂成亲,共结鸳鸯之好。如今奴家身子已是夫君的了,夫君却来打趣!”   张仪倒吸一口凉气。细细回想昨日之事,始才意识到那场擂台原是招亲的。所谓的稀世之宝,当是眼前这个女子。所谓姑爷,当是楚人称呼,自己一时酒醉,不辨是非黑白,竟然在稀里糊涂中打败擂主,鬼使神差地做了新婿。   “唉,”想到此处,张仪轻叹一声,转对那女子,“姑娘,你错看人了!”   那女子却是脉脉含情,望着他嫣然一笑:“夫君放心,奴家眼睛雪亮着呢,终身大事,断然不会看错。那些打擂的,奴家一个也未看上。只有见到夫君,奴家眼前这才豁亮,心里知道,奴家这一生,生死都随夫君了!”   张仪急道:“姑娘,在下与你素昧平生,莫说知心二字,姑娘甚至连在下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何能轻托终身?”   “夫君此言差矣。”那女子笑道,“姓、名皆是他人所赐,当为身外之物,与奴家毫无关联。与奴家关联的只是夫君之人,至于夫君姓什么,叫什么,随他去就是!”   见这女子如此说话,再想玉蝉儿山中所言,二人犹如天壤之别,张仪不由得苦笑一声,奚落她道:“这么说来,姑娘在意的只是在下这堆肉体,在下想什么,做什么,喜什么,悲什么,全与姑娘无关了?”   “夫君此言又差矣。”那女子又是咯咯一笑,“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所想,自是奴家所想;夫君所做,自是奴家所做;夫君所喜,自是奴家所喜;夫君所悲,自是奴家所悲,夫君却说这些与奴家无关,不知此言从何说起?”   想不到眼前女子竟然这般伶牙俐齿,张仪心头一惊,知是遇到对手了,凝思有顷,做出一个苦脸:“请问姑娘,你若不知我心,谈何同喜同悲呢?”   那女子笑道:“说到这个,夫君尽可放心。夫君之心,奴家今日不知,明日自知!”   听闻此言,张仪心中又是咯噔一响,不再说话,只用两手在榻边摸来摸去,总算摸到衣裳,急急穿上。那女子也不说话,顾自穿好衣服,寻到火石火绳,点亮油灯。   灯光下,张仪定睛一看,眼前豁然一亮,因为坐在榻沿的竟是一位绝色少女,双目灵秀,全身更透一股英气,较之玉蝉儿,别有一番情趣。   张仪怦然心动:“请问姑娘芳名?”   “回夫君的话,”少女笑道,“于奴家来说,名、姓并不重要,夫君若是定要叫个名字,唤奴家香女就是。”   “香女?”张仪一边寻思,一边应酬,“闻这室中芬芳,倒也名副其实。敢问姑娘,你用的都是何种香料?”   香女抿嘴一笑:“室中并无香料。夫君有所不知,奴家体质特殊带异香,洗之不去,故而被父母唤作香女。”   张仪眼睛瞄向房门,口中却是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奇了!”说话间,人已走至门口,伸手拉开门闩,用力开门,却见房门已从外面锁牢。   张仪惊道:“这……这是怎的?”   香女笑道:“夫君莫惊,定是家父使人将门锁了。”   张仪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倚在门上,苦思脱身之计。过有片刻,张仪缓步走回,离榻数步停下,轻声叫道:“姑娘!”   香女嗔道:“夫君,你该叫奴家香女才是。”   张仪想了下,叫道:“好吧,香女!”   “哎,”香女甜甜答应一声,“夫君有何吩咐?”   “在下求你一事。”   “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之事,自是奴家之事,夫君有何吩咐,但说就是,切莫再说‘求’字。”   “是这样,在下欲赴千里之外,去做一件人生大事,这要即刻动身,恳请姑娘放在下出去。”   香女迟疑道:“夫君,这……奴家……”   张仪一眼瞥到墙上斜挂一柄宝剑,眼珠儿连转几转:“姑娘若是执意不从,在下……在下……在下……”飞步上去,取下宝剑,拔出来横在脖子上,“在下就死在这里!”   香女惊叫一声,飞扑上去,张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觉手腕一软,宝剑就已落入她手。   香女将剑掷于地上,跪在张仪脚下,泪如雨下,哽咽道:“夫君欲做大事,奴家安敢不从?只是……今日是奴家大喜首日,家父只有奴家一个女儿,断然不会放行。不瞒夫君,昨日良宵,家父唯恐夫君不从,非但锁去房门,更在院中布置多人守望。他们个个武功高绝,莫说是夫君,纵使一只蜻蜓,也难飞出大门。”   “这……”张仪陡吃一惊,“令尊是谁?”   香女犹疑一下,嗔中有怨地白他一眼:“是夫君岳丈!”   不一会儿,天色大亮。张仪听到门外锁响,知是有人开门。张仪明知冲出去也是无用,索性在几前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两位婢女端水进来,侍候他和香女梳洗已毕,转身收拾屋子。   香女望一眼依旧闭眼坐在那儿的张仪,温言道:“夫君,天没亮你就嚷着出门。门开了,你却坐在这儿不动。走吧,奴家陪你外面走走。”   张仪睁开眼睛,瞟香女一眼,又是一惊。白昼下的香女跟灯光下的又是不同,肤色白里透红,两眼大而有神,顾盼生情,一身淡雅、修身的胡服更衬得她体态婀娜。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被扑门而入的清新晨气一冲,忽儿有,忽儿无,越发撩人。   张仪盯她看有一时,心中叹道:“唉,造化弄人,红绳错结。此女若是换作蝉儿,我与她两情相悦,岂不是人生美事,何来这多曲折?”   香女被他一直盯着看,自是娇羞,由不得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夫君——”   张仪打个惊愣,自觉失态,起身揖道:“姑娘,你先守在屋里,在下出去走走。”   香女一怔,旋即猜知他的心思,点头道:“夫君去吧,奴家只在此处候你就是。”   张仪走出房门,举目四顾,但见高墙深宅,廊阁亭榭,奇花异石,画窗漆柱,一看就知是豪门大户。不远处站着两个汉子,见他出来,赶忙鞠躬道:“姑爷早!”   张仪白他们一眼,也不答话,竟自走去。二人亦不生气,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院落很大,前后竟有十几进房舍。张仪探看一遭,方信香女所言不虚。整个院子戒备甚严,大门处守有四个汉子,两个偏门也都有人把守。左边偏院是一处马厩,里面拴有二十几匹好马,更有轺车数辆。单看车上的装饰,若不是大户人家,断无此等排场。院中仆从似都知道他是何人,见他过来,无不叩拜于地,声声“姑爷”,听得张仪心中发毛。   走有小半个时辰,张仪已将整个院子粗略察看一遍,尤其摸清了几处院门的方位。令他不快的是那两个汉子,无论他去何处,他们都是如影随形,尾巴似的跟在身后。   张仪无奈,只好循原路返回。   拐过最后一道墙角,张仪一眼望见香女在门前舞剑,陡吃一惊,隐于树后。张仪自幼习剑,在鬼谷时,更有玉蝉儿、庞涓、孙膑、苏秦等俱是爱剑之人,先生偶尔兴发,也会拔剑起舞,因而张仪也算是颇通剑法,见多识广。然而,此时此刻,张仪却是傻了,因为香女所舞,与中原剑法大是迥异,从头至尾并无一丝花招,式式杀气逼人,招招取人死穴。   看有一时,张仪暗自惊道:“此等狠辣剑法,女子如何习得?”正自思量,香女看到身边的婢女向她打手势,知是张仪回来了,赶忙收势。   张仪见了,也从树后闪出,缓步上前。   香女将剑交给婢女,迎前几步,揖道:“奴家迎迟,望夫君恕罪。”   张仪亦还一礼:“姑娘多礼了。”   香女笑道:“夫君想必走得累了,请回房中歇息。”   张仪走进房中,复于几前坐下。香女跟进,见张仪端坐于地,一句话不说,略一迟疑,在他对面并膝坐了。   张仪抱拳道:“仪有一言,不知姑娘爱听否?”   香女笑道:“只要是夫君所言,奴家句句爱听。”   张仪微微一笑:“依姑娘才貌,依姑娘家势,天下好男儿自可随意挑选,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学无所长,家无强势,手无寸铁,寄人篱下,处境尴尬,姑娘缘何……”顿住不说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间已答过了。也请夫君今后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愿跟从!”   张仪苦笑一声:“姑娘这是强人所难,硬逼在下了。”   香女闻言,泪水流出,哽咽道:“夫君何……何来此话。奴家设擂选夫,夫君力夺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丑陋,配不上夫……”打住话头,显然说不下去了。   张仪也觉此言唐突,急急道歉:“姑娘切莫伤心,是在下错了。不是姑娘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愿结亲,实是——”长叹一声,“唉,实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抬起泪眼,诚挚地望着张仪:“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说予奴家?”   张仪连连摇头,有顷,抬头望向香女:“不瞒姑娘,在下实有大事在身,还望姑娘高抬贵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这桩大事,再来明媒正聘,迎娶姑娘如何?”   香女不无坚定地连连摇头:“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习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诸于众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弃婚,就等于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颜面再……再苟活于世?”   张仪闻听此话,埋头不语。   二人正自沉默,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家宰模样的人走过来,哈腰候在门外,小声禀道:“禀报姑爷、姑娘,老爷有请!”   张仪一怔,抬头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禀老爷,就说我们马上就到!”   家宰应过,转身走了。   香女起身,对张仪揖道:“夫君,阿爹召请我们呢!”   张仪思忖有顷,意识到这一关非过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会会他呢!”   张仪跟着香女,左拐右转,来到中间一处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门外,见二人来,引领他们走进厅中,前一步禀道:“回禀老爷,姑爷、姑娘望您来了!”   张仪抬头一看,见客厅正中,一个黑漆茶几后面端坐一位年过花甲、须发斑白的长者。看到长者的目光射过来,香女扯一把张仪,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将目光射向张仪。   张仪却不弯膝,只将两手微微一抱,打个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见张仪如此不敬,厅中诸人皆吃一惊。家宰轻轻咳嗽一声,眼睛直射过来。站在家宰身后的两个汉子面现愠容,两眼怒视张仪。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张仪衣角,小声说道:“夫君,快,叩见阿爹!”   张仪却是硬着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将两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长者。   长者亦以目光回射张仪。   两人对峙良久,长者忽然微微一笑,点头赞道:“嗯,小伙子,是个人物!”手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吧!”   众人见长者并无半点震怒,皆出一口长气。   张仪揖道:“谢老丈!”径自过去,在几前并膝坐下。   长者转向香女:“香女,你也起来吧!”   香女起身,走至长者身边,偎依他坐下。长者抚摸她的长发,眼望张仪,似是越看越满意,连连点头:“嗯,上天赐福,老朽喜得贤婿,小女亦算终身有靠了!”   听闻此言,张仪却是哭笑不得,眉头紧皱,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还望老丈垂听。”   “贤婿请讲。”   “此院憋闷,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请老丈恩准!”   长者垂下头去,思索有顷,缓缓说道:“贤婿是自由之身,愿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顿一顿,“只是——”   张仪心里一沉,瞪眼望着长者。   “贤婿与小女新婚燕尔,依照此地习俗,三日之内,当夫唱妇随,不可须臾分离。贤婿若欲出门,尚需征得小女同意,与小女同行!”   “这……”张仪眼珠儿一转,略略打个揖,“晚生谢过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辞了!”起身径去。   张仪不拜岳丈,显然是不认这门亲事。众人面面相觑,皆将目光转向长者。长者朝张仪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边的两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满腹委屈,将头埋进长者怀中,泣道:“阿爹,他——”   “唉,”长者轻叹一声,“去吧,你的夫君人地两生,莫要让他走丢了!”   第三章 琅琊台论剑,张仪的无间道   张仪出门,在院中转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仍然有人把守,干脆踅回院中,径去后花园里,在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将近日来的前后经过细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这且不说,他已看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必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即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此等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是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此等事情若是被人传扬出去,再为庞涓所知,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一棵树上。如今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陡然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心中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香女急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不待张仪说完,香女即打断他的话,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了,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着他:“应称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愿意,当下接道,“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甚是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是摇头,亦愈加尴尬,垂头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日后寻人学去。”   张仪朗声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随便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又惊又喜,急忙跪下,闭眼对天暗祷几句,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香女极是叹服,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夫君是神人,这个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里一怔,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此柄当是丈夫之剑。”   张仪接过,抽出一看,但见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剑。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意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有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么?”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夫君实在要问,奴家也只得说明。此剑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思忖有顷,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这个自然。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张仪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式。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将他纠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真还习练起来,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里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愣怔半晌,见张仪如此,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也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并无任何声响。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竟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是以为他已回心转意,对他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至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房门,再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无声息,天上残月朦胧。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了一个石块,见无任何反应,知是没有设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准的一处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出门之后,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不一会儿,就已拐过几处街道,看看身后,仍无一人追来。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思忖有顷,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走过来,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道:“帐——”   不及他喊出来,张仪就已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道:“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被张仪止住。男仆见他如此这般,只好压低声音:“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喜结姻亲,已被公孙氏招为姑爷了。小的听闻此信,当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半夜三更——”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摆手止住他:“莫说这个了,账爷问你,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问你何用?”   男仆忙道:“小的知错。回禀账爷,公孙氏是巨商大贾,宛、叶诸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下头,顺口又问,“荆掌柜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掌柜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掌柜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不想他竟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先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掌柜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掌柜,那些军卒大多识得掌柜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遂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的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   “你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掌柜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垂头又想一阵,决然说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自拿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道,“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块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也请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朝男仆回揖一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   张仪快马加鞭,急驰半日,于午时左右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听闻此事,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感到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他放慢车速,两眼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跨入店内,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柜台边的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不以为意地又冲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白衣后生依旧丝纹未动,也不睬他。张仪被晾在这儿,正欲发话,小二从里面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返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张仪见小二依旧不动,真正急了,大声叫道:“小二,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急了,震几大叫:“小二,聋了吗?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正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张仪急道:“那……掌柜呢?”   “掌柜出去了。”   小二是个聋子,掌柜又不在店中,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张仪这样说着,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那后生亦端起酒爵,抬起头来,望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请!”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是……是你!”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着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就凭你身上那几块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夫君,干!”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香女从地上拣起酒爵,倒酒冲了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夫君,来,奴家敬你。”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香女笑道:“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张仪惊道:“这么说来,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摇头道:“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的也是。来来来,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二人跳上车去,御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张仪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张仪大惊:“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张仪沉思有顷,缓缓问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香女摇摇头,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张仪一怔,抬头望着香女,实是惶惑,一字一顿:“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此是何处?”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请!”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香女走进院门。连过几道门坎,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个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一进厅门,不禁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一边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紧跟过去,跪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来,若是不说实话,断难脱身。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必也无心加害于我。   这样想定,张仪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国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长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投暗,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张仪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忖知长者必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拱手道:“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就楚国眼下而言,心腹之患,当是越人。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后方不稳,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听闻此言,长者两眼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香女也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许是香女用力过大,疼得张仪差一点叫出声来。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含笑说道:“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老丈请讲。”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这……”张仪一时语塞,竟是怔了。   长者又道:“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大吃一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亲一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见长者目光仍在紧紧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张仪连连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言讫,缓缓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长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进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看到锦缎下面,香女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蝉儿赤身裸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又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张士子,你又到哪儿去?”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张士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步后退。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已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张士子,你……喜欢蝉儿吗?”   张仪喃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一把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张仪急了,追前几步,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睁眼看到自己正在紧紧搂抱香女。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张仪顿觉羞红满面,尴尬不已。许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过来,见此情景,脸色绯红,一头蹭进他的怀里,喃声颤道:“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竟然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急步趋前。香女一脸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见阿爹!”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点头,缓缓说道:“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张仪拱手道:“老丈偏爱,晚生谢了。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长者呵呵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请老丈教我!”   长者侃侃言道:“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国亦因之势衰。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薰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n)。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无疆自得贲成,野心勃起,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听到此处,张仪扑哧一笑:“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是的,”长者点头道,“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奇,二是阮应龙。伦奇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无疆拜他为国师,对他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贲成本欲引越兵伐楚,伦奇、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行伐齐,以践先王之志。贲成拗不过众人,方与越王一道引兵伐齐。”   张仪怦然心动,闭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问道:“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无疆与其兄长无颛判若两人。在内,天赋异秉,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伦奇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又弱于何处?”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张仪大睁两眼:“请老丈详解!”   长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此人视剑如命,精通剑术,痴迷技击。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听至此处,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叹服。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长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言讫,头前走去。   张仪略略一怔,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着长者,左拐右转,不一时,来到一处院落。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张仪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间的灵牌上,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看到这个名字,张仪顿有所悟,再目视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张仪怔了下,也走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贤婿可知公孙雄否?”   张仪点头应道:“听说过他。当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困于姑苏台,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到越王面前为吴王求和。”   “是的,”长者泪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孙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鲜血滴染重重石阶,见者莫不泪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践视而不见,断然不从。先祖不忍再见吴王,径至太湖边上,剖腹自杀。吴王自焚于姑苏台后,先祖长子、次子,就是旁边两位,公孙赞、公孙策,为报国恨家仇,密谋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护甚密,二人壮志未酬,举家受诛。再边上一位,就是先祖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闻讯仓皇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为业,经营几代,在楚治下产业。及至老朽,几经辗转,寻至此山,秘密营建此寨,招贤纳士,结交豪杰,图谋雪耻复国。只是——几十年来,始终未得机缘。今遇贤婿,实乃苍天有眼呐!”   听闻此话,张仪纳头拜道:“晚生不知前辈是英雄后人,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贤婿莫要自责。老朽不问贤婿是否情愿,即按吴人习俗,强择为婿,已是失礼在先。老朽膝下并无子嗣,唯此一女,名唤公孙燕,乳名燕子,因生来体香,老朽唤她香女,还望贤婿不弃。”   张仪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公孙蛭抬头望向公孙雄的灵位,沉声祷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孙蛭自知人事,家恨国仇,不敢有一日忘却。之所以夙愿未偿,皆因机缘未到。今得贤婿,又闻贤婿大志,蛭知复国雪耻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两手,一手抚摸张仪,一手抚摸香女,“贤婿,香女,来,你们行将图谋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们壮志得酬,夫妻和合!”   言讫,公孙蛭后退一步。香女扯一下张仪,二人互相靠拢,面对一长排灵位,从公孙雄开始,挨个叩拜。   叩拜已毕,公孙蛭又道:“贤婿,请至前厅叙话。”又是头前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公孙蛭又在主位坐下。张仪进来,正自迟疑,香女扯他一把,双双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张仪亦叩道:“晚生叩见前辈!”   香女以肘顶他,小声道:“叫岳丈!”   张仪脸上一热,再拜三拜,垂头道:“晚生张仪叩见岳……岳丈大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贤婿请起。”   二人坐下,公孙蛭缓缓说道:“老朽在楚多少经营一些产业。贤婿欲谋大事,老朽别无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对贤婿有用。”   “千金?”张仪不无惊异地望向香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孙蛭却似没有看见,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另有勇士百名,俱习公孙剑法,皆能以一敌百,堪称一流高手,老朽也一并予你。”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所舞之剑,奇道:“何为公孙剑法?”   “就是同归于尽之术。公孙后人为报国仇,特创此种剑术,伺机刺杀越王。凡习此剑者,俱是死国之士,贤婿即使让他们赴汤履刃,他们也必不眨一眼!”   张仪倒吸一口冷气,拱手揖道:“小婿谢岳丈大人!”   “贤婿不忙致谢,”公孙蛭摆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带。”   张仪急道:“何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你认识他呢。”轻轻击掌。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人,张仪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因为来人不是别个,却是荆生!   荆生走到公孙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荆生叩见先生!”   公孙蛭指向张仪:“你的朋友来了。”   荆生转向张仪,亦拜三拜:“荆生叩见姑爷!”   张仪打个惊愣,前面发生的一切,也都在这瞬间明朗过来。   “唉,”回想起这些日来的种种奇遇,张仪长叹一声,不无叹服地朝荆生拱手揖道,“荆掌柜设得好局,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下服了!”   荆生不无尴尬地回一揖道:“荆生若有得罪处,还望姑爷多多包涵。”   张仪摇摇头,拱手再揖:“荆掌柜何来得罪之说?荆掌柜大恩,在下早已铭刻于心,就在昨夜,还在睡梦中念叨如何报恩呢。”   听闻此言,荆生伏身叩道:“姑爷莫要取笑,荆生已知罪了!”   “好了,好了,”公孙蛭呵呵笑出两声,“一切都已过去。荆生,你准备一下,带人跟从姑爷、小燕子前往琅琊,凡事唯听姑爷吩咐。”   “荆生领命!”   “贤婿,”公孙蛭转对张仪,“老朽老了,不堪驱驰。荆生跟从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虽生长于荆,却是越人,熟悉越国,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仪揖道:“谢岳丈大人!”   ※※※   眼见越国大军如蝼蚁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围方圆十几里处,几乎全是越人营帐,齐威王极是震恐,一面征集各邑守军、苍头约十万众前往南长城一线守防,一面摆驾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帅出征。   自蒙羞于庞涓之后,田忌颜面尽失,辞去一切军职,赋闲在家,日日种菜钓鱼。齐威王苦求多时,田忌只是不肯,最终表示他可出任副将,但须太子辟疆做主将,上大夫田婴负责辎重,齐威王当下准允。   田忌刚一上任,主将辟疆、上大夫田婴就急不可待地陪他巡视长城防务。   初春的海边,乍暖还寒。离琅琊山不远处,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齐长城自此向西,绵延一百余里,每隔一丈,就有一个垛口,每个垛口后面各伏五名齐兵。   烽火台上,一个军尉正引十几个兵士在一个垛口上赶装机械连弩。连弩刚刚装好,众人正自测试,主将辟疆、副将田忌、上大夫田婴及几位参将巡视过来。军尉瞥见,忙领众军卒跪候于一侧。辟疆等在烽火台上停下脚步,田忌看到连弩,走前一步,转问军尉:“此弩可发矢多少?”   军尉应道:“回禀将军,此弩可连发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走近连弩,细审一番,回身从一个兵卒手中取出一只盾牌,递给军尉,手指墙下一百步处:“将此盾牌插于一百步处,试试此弩!”   军尉接过盾牌,交给一名兵士。兵士系条绳索,飞身下墙,将盾牌插于田忌所指之地。军尉见那个兵士寻处躲了,指挥操弩兵士将连弩装满长矢,瞄准盾牌,只听嗖嗖一连十响,十矢于眨眼间先后射出,唯一矢脱靶,余下九矢尽扎于盾牌之上。兵士急跑过去,取过盾牌,吊上墙城。田忌接过,观那盾牌,竟如刺猬一般,九块利箭均是没矢而入。   众人无不惊叹。   辟疆连连点头,转对身边参将:“好!吩咐工匠赶造连弩,每一垛口可配连弩一只,利矢二百支!”   田婴亦道:“嗯,越人精于技击,勇蛮敢死,因而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强弓劲弩,据守长城,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纵使他有千军万马,也是枉死!”   参将应道:“末将遵命!”   田忌微微一笑,转对辟疆:“殿下,越人未必这么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们射死!”   辟疆、田婴俱是一怔。   田忌望着不远处的琅琊,缓缓说道:“据微臣所知,越人真正厉害的是其舟师。舟师游弋于大海之上,可随时随处登陆。如果我们只在此处守备,就与守株待兔一般无二。”手指大海,“我东临大海,海岸绵长,越人舟师若是船载陆师由他处登陆,而我却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岂不长驱直入?”   辟疆、田婴闻言大惊,面面相觑。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晋,皆勇蛮善战,轻生乐死,极难对付。昔日勾践三战晋师,三败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践遂霸天下。后来勾践伐我失利,霸业受阻,齐、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践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耻。不想天不假年,勾践因病归天,越势方衰。无疆总结勾践失利教训,近年来大力扩建甬东水师,目的唯有一个,就是由海路伐我。据微臣所知,无疆此番伐我,共引大军二十一万,其中甬东水师就占十万!”略顿一顿,“越人若是水陆并进,我将陷入一场苦战,防不胜防啊。”   辟疆震惊:“若是如此,如何是好?”   田忌摇摇头,半晌方道:“眼下尚无良策,唯有奏报陛下,诏告臣民,各城邑协防,全民皆战,并于沿海紧要处设置哨探,越人从哪儿登陆,就从哪儿截击!”   “这……”辟疆急道,“要是这么打仗,岂不是让他们耗垮了吗?”   田忌点头道:“这也正是微臣忧虑之处!不过,我是在家门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谁先耗垮呢!”   ※※※   琅琊半岛状如龟头,紧靠齐国南长城脚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践伐齐失利,引兵东下,屯大兵于龟头,在此兴建陪都,名唤琅琊,另迁越人十万移居于此,准备伐齐。齐公不敢怠慢,亦引大兵数万与他对垒,并在琅琊城北三十里处构筑长城。勾践大业未成身先死,几任越王图谋伐齐复仇,均将此城定为越国正都。诸咎之乱后,越势大衰,都城南移会稽,此处重新沦为陪都,日渐没落,直至无疆继位。   经过十几年治理,无疆看到国势日强,复将都城回迁琅琊,借助龟头的突起地势,用巨石修筑一个高三十二仞、周边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后,无疆甚是喜爱,旋即从琅琊宫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听风声涛声,观潮起潮落。与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几名如夫人、宫娥之外,就是数十名超一流的剑士。   这日上午,与往常一样,越王无疆端坐于能够俯瞰大海的击剑厅中,观摩众剑士击剑。陪坐的是国师伦奇、上将军贲成、上大夫吕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场的是位黑衣剑士。他走到台上,摆出一个姿势。音乐声起,黑衣剑士缓缓舞动手中宝剑。音乐由慢而快,剑士手中的宝剑亦由慢而快,不一时,但见剑光,不见人影。众人齐声喝彩。   黑衣剑士舞完一曲,亮相。   无疆缓缓鼓掌:“好好好,舞得好啊!”眼睛瞄向众剑士,“诸位剑士,谁可胜之?”   话音刚落,一名蓝衣剑士应声而出。   二人见过礼,摆势互绕几圈,各显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杀得不可开交。两人斗有数十回合,蓝衣剑士寻个破绽,一剑刺中黑衣剑士胸部,黑衣剑士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一个翻身,倒地而死。   蓝衣剑士作势亮相,众剑士齐出一声喝彩,无疆震几大叫:“好剑,好剑!”   伦奇摆手,候于一侧的几名军卒跑步过去,将黑衣剑士的尸体拖走,另有兵士拿过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净。   无疆又望一眼众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皂衣剑士应声而出,只三回合,就将蓝衣剑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后,蓝衣剑士被拖走,皂衣剑士得胜亮相。接着挑战的是紫衣剑士,不过两回合,竟被皂衣剑士削断拿剑的胳膊。紫衣剑士用左手拾起宝剑,大叫一声,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剑士连胜二人,再次摆势亮相。   又有一名青衣剑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战,无疆却是看得兴起,抽出宝剑,用手指略弹几弹,呵呵笑出几声。   众剑士知道越王要出战了,无不面面相觑。皂衣剑士跪于地上,朝无疆连拜三拜。无疆将剑插回鞘中,缓缓站起,抬手示意,但听嗖嗖两声,他身后飘出两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间脱去王袍,摘下王冠,现出一身紧身剑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迈入厅中,大手一挥,乐手再次奏起剑乐。   越王走至皂衣剑士前面:“壮士请起!”   皂衣剑士再拜谢过,起身拿剑,摆出姿势。   无疆扭头转向众剑士,连点三人,面对那位青衣剑士,笑道:“来来来,还有你们三人,都上来,寡人陪你们练练!”   三位剑士不敢怠慢,一齐站起身来,朝越王连拜数拜,各自抽剑。   无疆笑道:“你们四人,就一起上吧!”   四人围着无疆,开始转圈。无疆两眼眯起,手按剑柄,目光微闭,两脚微微移动,在音乐奏至酣畅之处时,陡然出剑,但见白光几闪,只听嘭嘭嚓嚓几声,四只宝剑全被削断,四位剑士却是安然无恙。   音乐戛然而止。众剑士惊异之余,无不喝彩。   四剑士纳地拜道:“谢大王剑下留情!”   无疆哈哈大笑,亲手将四人扶起:“壮士请起!”走回几案,转对候立于侧的司剑吏,“四位壮士各赏三十金,其他壮士各赏十金!”略顿一下,“方才三位殉身剑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礼厚葬,有家室者抚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赋役!”   众剑士正在叩地谢恩,一名军尉急奔上台,跪地叩道:“报,阮将军觐见!”   无疆大喜,急道:“快请!”转对众剑士,“你们退下!”   众剑士拜退。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甬东舟师主帅阮应龙跨步登台,走至无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见大王!”   无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边席位:“阮将军免礼!请坐!”   阮应龙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无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几时到的?”   “末将刚到。”   “这么说来,舟师全到齐了?”   “回禀大王,”阮应龙点头道,“大越舟师全到齐了,共有战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载五百将士的大船百艘,可载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载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为粮草船只。”   “好!”无疆扫众臣一眼,“诸位爱卿,陆师、舟师全到齐了,如何伐齐,还请诸位议一议!”略顿一下,眼睛瞄向上将军贲成,“上将军,你是主将,可先说说!”   “回禀大王,”贲成拱手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长城,吸引齐军注意;另一路借道鲁境,沿泰山南侧秘密西插,绕过平阴长城,从长城背后由西而东,夹击齐军;另一路为舟师,从海路进攻,也绕过长城,由安陵附近浅滩登陆,由东向西夹击齐军,将齐三军分割包围于长城一线,迫其投降!”   “很好,”无疆点点头,转向阮应龙,“阮将军,你是副将,也说说!”   阮应龙拱手说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对付齐人,当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   “哦?”无疆身体前倾,“请爱卿详言!”   阮应龙侃侃言道:“齐有长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且有重兵设防,是以末将赞成贲将军所言,以佯攻为主。我舟师雄霸天下,齐几无舟师可与我战,而海岸绵长,防不胜防。大王请看,”随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简单画出东莱半岛的海岸线,手指渤海湾,“我舟师只要绕过东莱半岛,直插这儿,就是莱州湾,在济水湾登陆,不消一日功夫,就可直插临淄。齐军大部分在南长城一线与我陆师对峙,临淄必虚,我以实捣虚,战必胜!”   无疆两眼凝视阮应龙画出的图案,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有理。”望向伦奇、上大夫吕棕,沉思有顷,“贲爱卿主张以陆师为主,舟师为辅,兵分三路,前后夹击齐长城,歼灭齐军主力;阮爱卿主张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由海路直逼临淄,使齐人防不胜防。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吕棕拱手应道:“近百年来,齐赖以拒我的正是这道长城。微臣赞同贲将军所言,南北夹攻,使长城形同虚设。长城一旦无存,齐欲不降,难矣!”   无疆转向伦奇:“国师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伦奇应道,“老臣以为,阮将军所言扬我所长,攻敌所短,当是制齐上策!”   无疆闭目沉思有顷,抬头说道:“好,就依阮将军所言!”扫一眼众臣,“诸位听旨!”   众臣皆出席叩道:“微臣候旨!”   无疆朗声说道:“寡人意决,此番伐齐,贲爱卿、阮爱卿兵分两路,以舟师十万为主攻,沿海路直取临淄;陆师十一万为辅攻,南北合击,包剿长城,击垮齐军主力,报先王徐州之辱!”   众臣齐道:“微臣领旨!”   无疆望向伦奇:“老爱卿,依你之见,何日起兵为宜?”   伦奇屈指略略一算:“三日后起兵为宜!”   无疆点头道:“好,就这样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时起兵!”   “大王,微臣以为不可!”阮应龙急道。   无疆望向阮应龙:“请爱卿详言!”   “微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风,不宜出航!”   “这……”无疆眉头一怔,“以爱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后。”   “好,”无疆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旬日之后,待大风起过,大军祭旗伐齐!”略顿一下,“诸位爱卿,分头备战去吧!”   ※※※   上大夫吕棕信步走下琅琊台。仆从远远看见,赶忙驾车过来,候于道旁。吕棕跨下最后一阶,正欲走向自己的轺车,一旁有人叫道:“吕大人留步!”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不无惊喜:“荆先生!”   荆生走前两步,揖道:“草民荆生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回一揖,呵呵笑道:“好多年没有见你,听人说,你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荆生笑道:“托吕大人的福,生意还好。”   吕棕直入主题:“荆先生是百忙之人,无事不登门哟。说吧,先生不远千里来此荒蛮之地,所为何事?”   “吕大人开门见山,草民也就不绕弯了。与草民同来的另有二人,甚想见大人一面,望大人赏脸!”   “哦?”吕棕怔道,“何人欲见在下?”   荆生近前一步,悄声道:“一个是我家姑娘,另一个是我家姑爷。”   “好好好,”吕棕呵呵笑道,“燕子姑娘登门,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荆生指着旁边一辆车子:“吕大人,请!”   吕棕朝自己的车夫扬手道:“你先回吧,告诉夫人,就说本公有事,晚些时回去。”   吕棕与荆生驰至附近一家客栈,进入一个十分雅致的越式院落。   听到脚步声响,张仪、香女迎出。荆生指着二人,介绍道:“吕大人,这位是姑爷,张子,这位是燕姑娘。”   张仪、香女同时揖道:“张仪(公孙燕)见过吕大人!”   吕棕回一揖:“吕棕见过姑爷、姑娘!”   荆生伸手礼让:“吕大人,请!”   吕棕点点头,与张仪、香女一道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了。   吕棕望着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还好,谢吕大人挂念。”从几案下取出一只锦盒,“临行之际,家父特别叮咛晚辈,要晚辈将这个呈送大人。”两手呈上,“请大人笑纳。”   吕棕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一双乳玉环佩,质地纯美,工艺精良。吕棕是识货之人,旋即合上锦盒,揖道:“如此贵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为家父心意,吕大人不必客气。”转望荆生,荆生走到一侧,搬过一只礼箱,摆在吕棕面前。香女手指礼箱,微微笑道:“也请吕大人高抬贵手,打开此箱。”   吕棕打开箱子,见是满满一箱黄金。   香女瞄一眼张仪,张仪会意,拱手道:“吕大人,此为黄金一百,是在下与夫人的共同心意,礼薄情重,也望大人不弃!”   “这……”吕棕迟疑一下,“既是姑爷、姑娘大礼,吕棕就不客气了!”缓缓合上箱盖,“听闻姑爷是中原名士,此番光临偏僻,可有驱用吕棕之处?”   张仪抱拳道:“吕大人真是爽快!不瞒大人,在下在中原时,听闻大王天赋异相,甚想一睹为快,还望大人成全!”   “天赋异相?”吕棕略感诧异,“敢问姑爷,大王有何异相?”   “听中原士子说,大王身高两丈,臂长如猿,大耳垂肩,双目如铃,声若惊雷,面若赤铜,力拔杨柳,剑遏飞云——”   张仪未及说完,吕棕已是笑得说不出话来,香女、荆生似也没有料到张仪会出此语,竟是一怔,面面相觑。   吕棕笑过一阵,指着张仪道:“这这这……这样的传闻,姑爷竟也信了?”   “哦?”张仪故作一怔,“难道传闻有不实之处?”   吕棕笑着摇头:“不瞒姑爷,在下跟从大王多年,未曾见过大王是这般模样。”   张仪急问:“敢问大人,大王是何模样?”   吕棕笑道:“不瞒姑爷,大王就跟你我一样,音容笑貌,俱是寻常,何来姑爷所说的那般异相?”   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吕棕:“这……不可能吧?”   吕棕不无肯定地再次摇头,又是一番大笑。   张仪思虑有顷,抬头道:“吕大人,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下听到这些传闻,本也不信,与那帮士子争执,他们反笑在下孤陋寡闻。在下赌气,不辞劳苦跋涉千里,为的就是一睹大王风采,望吕大人成全。”   “这……”吕棕挠挠头皮,“若是为此引见大王,遭众人耻笑不说,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责骂。”   “嗯,”张仪点头道,“大人说的也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见?”   吕棕垂头沉思有顷,摇头道:“不瞒姑爷,眼下大军征伐在即,大王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召见姑爷?”   “这……”张仪起身,在厅中连转几圈,回至几前坐下,“在下性直,务真,此番专为拜见大王而来,若是不见大王一面,回至中原,那班士子再问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顿一顿,朝吕棕又是一揖,“吕大人,在下既然来了,万不可空手而回。此事于大王是小事一桩,于在下却是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成全。”   吕棕见张仪这般执著,又瞄一眼那只礼箱,迟疑有顷,拱手道:“姑爷真要想见大王,在下倒有一计。”   张仪大喜:“大人请讲!”   “姑爷知剑否?”   张仪点点头:“略知一二。”   “大王嗜剑如命,姑爷若是与大王谈剑,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张仪喜道,“你就对大王说,中原第一剑士张仪求见。”   “第一剑士?”吕棕大惊,转向香女、荆生,见二人也是不无惊愕地怔在那儿,遂抱拳道,“姑爷,这——”   张仪微微一笑,抱拳还礼道:“吕大人,难道您信不过在下?”   “好吧,”吕棕点头道,“姑爷定要这么说,在下遵命就是。”   吕棕拱手作别。   张仪努下嘴,荆生搬上箱子,与张仪、香女一道送吕棕出来,将箱子搬上轺车,扶吕棕上车。吕棕回身,再次拱手别过,辚辚而去。   看到轺车走远,香女急转身来,花容失色,对张仪道:“夫君,你如何敢在无疆面前自称中原第一剑士?”   张仪笑道:“不这样说,他怎肯见我?”   “夫君,”香女急得泪水流出,“可你这么说,是不想活命了!”   张仪哈哈大笑数声,伸出舌头,指着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这个,在下就会毫发无损。”   香女大怔。   翌日午后,吕棕急赶过来,喜滋滋道:“姑爷,事儿办妥了。大王听闻姑爷是中原第一剑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赶来召请呢!”   香女脸色煞白,上前急扯张仪衣角。   张仪却不睬她,朝吕棕拱手道:“谢大人了!”袍角一提,率先走出门去,踏上吕棕的轺车,转头对香女,“你哪儿也不要去,只在此处候着,待我见过大王,观他是何异相,就赶回来。”   香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圆睁两眼,望着马车辚辚远去。有顷,香女忽然意识到什么,四顾不见荆生,急叫:“荆叔——”   ※※※   琅琊台上布满越兵,枪刀林立,气氛森严,彩旗飘飘。   吕棕与张仪踏上一级又一级石阶,一步步地走向台顶,向东拐入击剑厅,远远望见越王无疆端坐于主位,国师伦奇、上将军贲成、副将阮应龙侍坐,数十名剑士分为几排,席坐于击剑厅的另一端。无疆身着剑服,早已摆出与中原高手一决高下的架势。上将军贲成、舟师主帅阮应龙也是身穿剑服,面色持重,如临大敌。唯有国师伦奇依旧是一身素袍,表情释然。   吕棕与张仪走至厅外。吕棕示意,张仪止步。   吕棕进厅,跪地叩道:“启奏大王,中原剑士张仪求见!”   无疆抬手:“宣张仪觐见!”   张仪走入击剑厅,至厅中间站下,拱手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跪在地下的吕棕急了,扯一下张仪袍角,小声道:“张子,快拜大王!”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昂首挺立于厅。   贲成、阮应龙见张仪无礼,正欲喝叫,无疆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还过一揖:“越国剑士无疆见过张子!”手指旁边客席,“张子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徐徐走至越王身边客位,席地坐下,双目微闭,现出在猴望尖打坐时修来的本领,气沉丹田,静若卧兔,势若山顶悬石。   无疆见他现出这般功夫,内中陡然一震,眯起眼睛,将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劲敌,拱手赞道:“好气度!”略顿一顿,“张子光临越地,可有教我之处?”   张仪拱手还礼:“听闻大王好剑,张仪慕名而来。”   听到剑字,无疆喜道:“无疆有缘得会中原第一剑士,实乃此生大幸!敢问张子,用剑之时,以何制胜?”   张仪双唇微动:“不动则已,动则十步无生。不行则已,行则千里无阻。”   众人闻言大骇,皆将目光转向剑厅,估算距离。剑厅虽大,方圆不过二十步。如果张仪站在中央,前后左右无非十步。若是十步无生,这个厅中竟是无一处可躲。   无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张子之剑当是天下无双了!”略略一顿,“敢问张子,动与不动,可有玄妙?”   “并无玄妙,后发先至而已。”   越人剑术,无不强调先发制人,此人用剑,却是后发而先至,所有剑士尽皆傻了。即使贲成、阮应龙这样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试想,倘若剑术真的练至这般境界,谁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剑?   张仪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面现惧色,微微一笑,转对无疆道:“张仪听闻大王剑术高深,甚想与大王切磋。”   无疆面色微变,观张子衣着,并无剑服,观他身上,亦无佩剑,眉头一动,拱手说道:“张子千里赶赴越地,一路劳顿,请回馆驿暂歇三日。待三日过后,张子可穿好剑服,再来此处,无疆定向张子讨教。”   张仪回揖一礼:“一言为定!”一个转身,虎虎生风,大步离厅。   张仪走下台阶,远远望见香女、荆生正于百步之外引颈观望。   张仪急步上前,香女早已飞步过来,一头扑入他的怀中,泣道:“夫君——”   荆生望一眼附近的越兵,急道:“姑爷,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回客栈再说!”   三人上车,赶至客栈,张仪将面见无疆的经过概要讲述一遍,指着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对荆生道:“荆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试,越王却以在下未穿剑服为由,将比剑时辰推至三日之后。在下在想,既然越王嫌弃这套衣冠,就请荆兄为在下赶置一套像样的剑服。”   香女惊道:“夫君,你……还要比剑?”   “呵呵呵,”张仪点头笑道,“既已答应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荆生迟疑一下,转向张仪道:“姑爷,请听荆生一言。”   “请讲。”   “无疆剑术甚精,据荆生所知,吴越之地能与他匹敌的唯有一人,就是贲成。他之所以敬服贲成,拜他为上将军,皆因于此。主公早欲刺杀无疆,也因此人剑术高超,身边更有贲成、阮应龙及众多一流剑士,是以迟迟未动。”   张仪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谓公孙剑法,原是为此来着。”   “是的,”荆生点头道,“公孙剑法俱是死招,无论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对手。越王无疆今日之所以未与姑爷当场比剑,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这话是了。”张仪连连点头,“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谁都有求生之心。”转对香女,“如此看来,咱家的公孙剑法甚好,你我这就抓紧时间,速速习练,届时比武,兴许在下还能胜他一招半式。”   香女泣道:“夫君,你……莫说是练三日,纵使习练三年,也不是无疆对手。”   张仪又是一笑:“好了,好了,既然练也无用,就不练了。”走到里屋,取出一把琴来,“来来来,你不是一路嚷着要学琴么,趁还有三日,在下教你习琴。”   香女两眼大睁,怔在那儿。   只此几日,她与张仪之间竟然完全逆转,张仪的每一个举止,任她多么聪敏,也是看不明白。   ※※※   在张仪缓步下台之后,整个击剑厅里异常宁静,没有谁再出言。所有剑士,包括伦奇、贲成、阮应龙、吕棕等,皆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沉思有顷,转对众剑士:“诸位剑士,你们回去认真习练,三日之后,随寡人与他一决高下!”   众剑士应喏而退。   无疆转向几位重臣:“方才这个张子,诸位爱卿可有品评?”   阮应龙跨前一步:“回禀大王,末将以为,此人言语托大,剑术未必了得。末将不才,定在十招之内取此人脑袋!”   无疆白他一眼,将目光转向贲成:“贲爱卿,你观此人如何?”   贲成应道:“观此人气色,想是有些手段。观此人指掌举止,又不似习剑之人。微臣以为,此人要么是个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不通剑道。”   无疆深以为然,转对众人:“今日就此为止,诸位去吧,寡人这要沐浴斋戒了。”   在场诸人谁都知道,只有遇到大敌,无疆才会沐浴斋戒,因而皆是一怔,互望一眼,拜辞而去。   快要走到台下时,伦奇叫住阮应龙:“阮将军留步!”   阮应龙顿住步子,转望伦奇:“国师有何吩咐?”   “我大军扬帆待发,此人却登门比剑,用心颇为可疑!”   阮应龙略略一想,摇头道:“想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士,还能有何用心?”   “将军请看,”伦奇分析道,“我伐齐在即,此人早不来,晚不来,恰在此时求见大王,必有机谋。还有,这几日来,老朽感觉此地伏有杀气,使人打探,果然发现有不明剑客出没于此,行迹甚是可疑!”   阮应龙一怔:“国师是说——”   伦奇点头:“老朽怀疑此人是齐人奸细,特来阻我大军进程的。”   阮应龙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伦奇:“若是如此,末将宰了他去!”   伦奇摇头道:“大王是个剑痴,既已约定三日后与他比剑,不见此人,大王如何肯依?再说,此人既然敢来,必有手段。万一不慎,将军岂不遭他暗算?”   “国师有何妙策?”   伦奇捋须有顷,对阮应龙耳语几句,阮应龙点头道:“嗯,如此甚好。任他剑术如何了得,也必挡不住万弩齐射!”   “唉,”伦奇摇头叹道,“这也是不得已之计,你须小心行事,万不可伤及大王,也莫使大王知道。若是此人真的是中原第一剑,大王不敌,即可将他乱箭射死。若是此人只是逞强的脓包,自有大王处置。”   “下官遵命!”   ※※※   接后连续三日,张仪未曾有一日摸剑,只在院中有说有笑地教导香女习琴。   无疆得报,更是诧异,越发认定张仪是剑道高手,既惊且喜。第四日晨起,无疆早早起床,准备已毕,使吕棕驾驭八驷王辇前往客栈,迎接张仪。   王辇到时,张仪正在厅中试穿剑服。剑服是荆生重金聘人精工赶制的,通体素白,用料考究,张仪穿在身上,果是英武逼人。   张仪对镜自视一阵,转对香女:“香女,你来看看,这套服饰合身不?”   见吕棕也在,香女欲说无言,欲哭不敢,眼中噙泪,又不敢显示,只好略略点头,别过脸去。   张仪转对荆生,笑道:“荆兄,在下此去与大王切磋剑道,你陪夫人只在院中候在下回来。记住,哪儿也不许去!”   荆生点头:“小人谨听姑爷吩咐。”   张仪转对吕棕拱手道:“吕大人,请吧!”   吕棕略怔一下,提醒他道:“姑爷,您的剑呢?”   “剑?”张仪两手一摊,反问他道,“要剑何用?”   吕棕惊道:“您这不是去与大王比剑吗?”   “比剑就一定带剑吗?”张仪微微一笑,又是一声反问,打头朝外走去。   吕棕不无狐疑地跟在身后,正欲上车,荆生追上一步,将吕棕拉到一边,小声道:“吕大人,姑爷此去,万一有何不测,还望大人周旋。”   “荆先生,”吕棕苦笑一声,摇头道,“这事儿让姑爷闹大了,在下力微,实难周旋啊。”   “那……”荆生急了,“若有危情,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吕棕略想一下,点头道:“这样吧,你在台下,寻个隐蔽处候着。”转身喝叫启程。   在数百卫士的前簇后拥下,王辇辚辚而去。   ※※※   张仪与吕棕再登琅琊台,远远看到越王身着蓝色剑服端坐于席。越王身边,一边坐着伦奇,一边坐着贲成。身后数步处,昂然挺立四名剑士,穿的也是清一色的天蓝紧身剑服。击剑厅下首,依旧端坐数十名剑士,剑服五颜六色。   剑厅外面,阮应龙亲领五十名弓弩手悄悄靠拢过来,各自寻出隐藏之处,张弩搭矢,目视剑厅。吕棕眼尖,远远瞥到,心头陡然一沉,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若是真的万弩齐发,任张仪是何等高手,也将无处逃遁。   张仪却是茫然无知,或视而不见,顾自缓步入厅,拱手揖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看到张仪气沉神定,英武逼人,与三日之前判若两人,越王脱口赞道:“好一个剑士!”   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褒奖!”   越王轻轻击掌,只听嗖嗖几声,几道光影闪过,身后四名剑士已如利箭般飘落厅中,在张仪四周五步之外站定,各自手持剑柄,目光如电。   见张仪依旧面不改色,兀自不动,越王点点头,指着几位剑士对张仪道:“张子,这几位剑士是寡人的侍卫,虽说不才,在越国也算顶级剑手,听闻张子是中原第一剑,皆想领教,还望张子不吝赐教,点到为止!”   “张仪领旨!”张仪拱拱手,身体未动,言语却对四位剑士,“诸位剑士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四人齐上?”   四人皆是一震,目视越王。   越王略略一想:“悉听张子!”   张仪笑道:“大王既有此旨,就一齐上吧!”言讫,在厅中并膝坐下,眼睛微闭,瞧也不瞧四名剑士。   见此情景,四位剑士心下俱是一震,当下摆出架势,抽出宝剑,如临大敌。   说好比剑,竟然闭目端坐于中,赤手空拳,以一对四,且四人俱是一等高手,无疆纵使会尽天下剑客,何曾见过此等剑士?   愣怔有顷,无疆终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伸手拦道:“慢!”   四位剑士各自后退一步,作势站定,握剑之手俱出一层冷汗。   无疆目光射向张仪:“张子既来比剑,为何不见出剑?”   张仪朗声应道:“张仪无剑!”   无疆大奇:“既是剑士,为何无剑?”   “张仪来越地比剑,自然不需带剑!”   “这……”无疆越加不解,“张子身上无剑,如何比剑?”   张仪拱手道:“在中原之时,张仪听闻吴越之人善铸宝剑,大王更是藏剑无数,因而不曾带剑,只想借大王好剑一用。”   无疆一怔,旋即爆出一声长笑:“张子此言,我道有何玄妙,不想却是借剑一用!”大声叫道,“司剑吏何在?”   司剑吏应声而出,在越王前面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为张子取剑!”   司剑吏应喏而去,不一会儿,手捧一只剑盒走出。众人仅看盒子,就知是一柄好剑。   无疆目视张仪:“张子请看,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拿眼角稍稍一扫,迅即摇头:“此为庶人之剑。”   无疆一怔:“何为庶人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禀道,“就是怒目张牙者所佩之剑,可用于开肠破肚,刎颈割喉,张仪不屑用之。”   “哦?”无疆大怔,目视伦奇、贲成,二人亦是愣怔。   无疆略一思忖,转对司剑吏道:“为张子换好剑!”   司剑吏抱剑退去,又过好一阵儿,抱出一只红木剑盒,打开层层锦缎,露出一柄宝剑,缓缓退去。   众剑士一看,知是一柄极品宝剑,无不引颈观望。贲成看那剑盒,知是越王勾践赐给功臣文种的宝剑。后来文种即饮此剑自杀,越王因而名之曰“文种剑”,珍藏至今。无疆让司剑吏拿出此剑,一是相当看重这个中原剑士,二也不乏炫耀之意。   无疆微闭双目,斜视张仪一眼,目露得意之色:“请问张子,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微微睁眼,将宝剑从剑盒中取出,眯眼细看一会儿,并未拔剑出鞘,而是将之复归剑盒,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此为卿大夫之剑。”   无疆愕然,眼睛睁大:“何为卿大夫之剑?”   张仪微闭双眼:“回禀大王,就是锦衣玉食者所佩之剑,可用于炫耀抚弄,博取功名利禄,张仪何能用之?”   张仪此言无疑是意有所指,身为卿大夫的伦奇、贲成各现怒容,吕棕更是尴尬,又急又气又无奈,轻敲几案警示张仪。   看到如此宝剑竟遭张仪轻蔑,周围剑士俱是震怒,齐齐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笑毕喝道:“再换剑来!”   司剑吏眼望无疆,用力比划一下,无疆点头。过有一刻,司剑吏指挥两个力士抬出一只精致的檀木大箱,司剑吏当殿开锁,从中取出一盒,对盒连拜几拜,将之放到无疆几案上。无疆闭眼默祷几句,亲手打开剑盒,取出宝剑,细细看过,双手递予司剑吏。   除去张仪,厅中目光无不聚集在宝剑上。   吕棕知道,无疆抬出此剑,必是动了杀心。斜眼望向张仪,见他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心头一颤,额上汗出,悄悄起身,从旁门转出剑厅,飞步奔下台去。   远远看到吕棕脸色煞白,急奔下来,荆生情知不妙,迎上一步:“吕大人?”   吕棕跺脚道:“张子他——唉,我命休矣!”   香女樱唇大张,芳容失色,愣怔半晌,方才问道:“吕大人,夫君他……究竟怎么了?”   吕棕将台上情势略略讲过,又将阮应龙在厅外埋伏弓弩手的事一并说了,末了急道:“公孙姑娘,荆先生,眼下尚有时间,你们若是速离此地,或可逃得一命!”   不及听完,香女已是蹲在地上,呜呜咽咽,泪满香腮。   荆生稍稍稳住情绪,转对吕棕:“吕大人,眼下可有补救之计?”   “唉,”吕棕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纵使神仙,怕也帮不上了!在下感念公孙先生大情,本想帮点小忙,不想却是引火烧身,惹下这场灭顶之灾!”   “吕大人且请回去,”荆生略一思忖,眉头冷凝,缓缓说道,“就荆某所知,姑爷当是天下少有的奇才,如此行事,必有道理。再说,万一有所差错,好汉做事好汉当,荆某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连累大人。”   “唉,”吕棕又叹一声,摇头道,“连累不连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过,眼下情势,也只有这样了。你们若不肯走,可在此处守候,在下这就上去看看。”   吕棕作别,匆匆上台。   见吕棕走远,荆生急扯香女拐入一个偏僻处,打声唿哨,旋即赶来五名剑士。荆生神色严肃地扫视众人一眼:“今日事急,姑爷生死悬于一线,诸位各领部众,听我暗号,按事先安排,以迅雷之势登台,先解决弓弩手,再控制越王,救出姑爷!”   五位壮士点点头,俱自散去。   ※※※   击剑厅里空气凝滞,所有人都似屏了呼吸,目光寸步不离那柄宝剑。   有顷,贲成的目光转向张仪。贲成知道,无疆抬出此剑,等于是亮了家底,说明他已忍无可忍,动下杀气。贲成斜眼转向伦奇,见伦奇的眼睛瞄向室外。贲成偷眼望去,暗吃一惊,因为数十名弓弩手正伏于暗处,数十支箭矢无不瞄向端坐于剑厅正中的张仪。贲成暗自佩服伦奇,同时也为张仪捏出一把冷汗。不知怎的,他开始佩服起这个剑士来。   司剑吏双手捧剑,膝行至张仪身边,将剑轻轻置于张仪膝前,而后缓缓退去。自始至终,司剑吏未出一声。   无疆二目闭合,将脸微微转向大海方向,耳朵竖起,似在倾听远处传来的隐隐涛声。   张仪不敢怠慢,抬手正正衣襟,调理好呼吸,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二目圆睁,轻轻抽剑出鞘。   剑一出鞘,张仪就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急急稳住心神,伸出手指,微微弹之,宝剑铮然有声。张仪细审剑柄,眼角瞥到“纯钧”二字,心头一震,面上仍旧声色未动。   无疆将头缓缓转过来,眼睛微微开启两道细缝,两道寒光如利矢般射向张仪,声音压低,杀气隐现:“请问张子,此剑如何?”   张仪脸上既无惧色,也不见惊喜,依旧静如处子,如方才一样将宝剑插回鞘中,赞叹道:“回禀大王,此为高士之剑!”   无疆面色陡变,眼睛圆睁,声音似从牙缝里迸出:“何为高士之剑?”   张仪微微闭眼,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回禀大王,就是德才兼修者所佩之剑,可健身怡性,益寿延年,亦非张仪所用!”   如此宝剑竟也不堪此人使用,在场人众均被激怒了。贲成一眼瞥去,见伦奇二目紧盯越王,知情势紧急,眼珠儿一转,不待越王发怒,先自震几喝道:“大胆狂徒,你连越王剑也识不出,竟敢在此故作高深,妄称第一剑士!”   一道亮光顿从张仪心头划过。   张仪知道,贲成说出此言,是在帮他,是在告诉他这就是传闻天下的越王剑,而剑上刻有纯钧二字,说明越王剑就是纯钧,顿时心中有数,微微一笑,朝贲成拱手道:“回贲将军的话,此剑名唤纯钧,本为吴王夫差珍藏,后为越王勾践所得,因而也称越王剑,在下此言实否?”   所有剑士皆是一惊。   天下剑士无不知纯钧,也无不知越王剑,却鲜有人知晓此二剑本是一剑。听闻张仪道出此事,众剑士,即使无疆的四名侍卫,也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皆将目光射向越王。   无疆亦吃一惊,抬眼望向张仪,知此人确非寻常剑士。细心回味张仪的品评,无疆竟也觉得还算妥帖,至少没有亵渎之词。思索有顷,无疆上浮的肝火稍稍平稳一些,示意司剑吏。司剑吏膝行上前,将张仪面前的纯钧抱走。   看到越王剑被司剑吏装入箱中,使人抬走,无疆这才扭过头来,对张仪微微一笑:“如此看来,寡人这儿已无张子可用之剑了。请问张子该用何剑,也让寡人开开眼界。”   张仪拱手道:“回禀大王,人有人品,剑有剑品。张仪所用之剑,自非凡品!”   此言无疑是在宣称越王宝剑也是凡品,无疆笑容敛起,面上愠色再起:“那就说说你的非凡之品吧!”   张仪侃侃说道:“天下十大名剑,钝钧排名第三,大王可知排名第二、第一的又是何剑?”   无疆嘿出一声,冷冷说道:“这点常识寡人五岁即知,排名第一的名唤轩辕,排名第二的名唤湛泸!”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可曾见过二剑?”   无疆愣怔有顷,突然像是换了个人,身子趋前,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张仪:“听张子之言,难道见过?”   张仪又是一笑:“不瞒大王,张仪自幼喜剑,之所以历尽艰辛,深入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为的就是求此二剑!”   张仪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无疆更是目瞪口呆。   贲成似是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问道:“请问张子,听闻魏国上将军庞涓曾拜鬼谷子为师,你可认识此人?”   “回贲将军的话,”张仪微微点头,“此人是在下师弟,与在下同窗三年,跟随先生学了点皮毛功夫。”   无疆突然起身,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拉过张仪的双手审看半晌,不无诚意地问道:“敢问张子,这两手可曾抚过二剑?”   张仪笑道:“回禀大王,张仪在谷中跟从先生六年,可谓是日日抚摸,时时习练,不敢有片刻懈怠!”   无疆握紧张仪之手,转对众人,朗声说道:“今日比剑,到此为止,你们可以退去了!”   所有剑士尽皆退出。伦奇走到外面,示意阮应龙撤去弓弩手。   无疆亲手扶起张仪:“张子请起,随寡人剑室说话!”   “大王请!”   恰在此时,吕棕刚刚踏完数百级台阶,正欲拐向击剑厅,见众剑士纷纷走出剑厅,正自错愕,又见贲成也走出来,一脸释然,赶忙前进一步,拦住他道:“怎么回事?”   贲成将台上之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叹服地赞叹一句:“此人当真了得!”   吕棕打探明白,拔腿奔下台去,远远望见从树丛后面闪出的荆生,不无兴奋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家姑爷,真正了不得!”   见他高兴的样子,荆生知道已无大碍,长出一口气:“姑爷呢?”   “被大王请入剑厅了!”吕棕连喘几口气,“不瞒荆先生,吕棕随大王十年有余,至今尚未进过大王的剑厅呢!”   香女闻声赶来,喜极而泣。   ※※※   越王无疆的剑厅位于琅琊台最东侧,极其隐秘。   张仪与无疆随司剑吏七弯八拐,走下数十级台阶,方才来到一处石巷。张仪一看,是一个死巷,并无门户。正自惊异,司剑吏转动一只枢纽,一声闷响过后,现出一扇石门,门后是一走廊。张仪几人又走一程,司剑吏再次按动枢纽,面前再现一个石门。   无疆指着石门,抱拳道:“剑厅到了,张子请!”   张仪走进石门,看到一个巨大的厅堂。厅堂三丈见方,全部由巨石构造,靠东侧是两层窗子,各高半尺、宽三尺,全部由精铜构成,既可透光,又可观海,纵使孩子也爬不进来。   厅堂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宝剑。司剑吏引领无疆、张仪观看一周,向张仪逐个介绍宝剑的名称和来历。   转有一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张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剑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来,皆是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剑,寡人独得其四,也算有所宽慰!”   “乖乖,”张仪心中一惊,忖道,“天下十大名剑,此人独占其四,当真了得!”面上却作漫不经心状,微微一笑,淡淡问道:“敢问大王都是何剑?”   无疆应道:“纯钧张子已见过了,另外三剑,是干将、莫邪和泰阿。”   张仪心中又是一惊,口中却是扑哧一笑:“中原盛传三剑失传,不想却在大王这里!”   听张仪说出此言,无疆甚是自豪:“不瞒张子,干将、莫邪为先祖所传,泰阿却是寡人历时三载,亲自访得!”   “哦!”张仪扫视剑厅一圈,怔道,“好像它们不在此厅。”   “张子所言甚是。”无疆点头,“四剑之中,寡人只将先王佩剑带在身边,以此励志,另外三剑,皆藏于会稽山深处,秘不示人。不瞒张子,纵使伦爱卿、贲爱卿,也不知此事。今见张子是绝世高手,寡人这才言及它们!”   张仪揖道:“谢大王厚爱!”   无疆还礼道:“寡人聊备薄酒,欲与张子同席欢饮,还望张子赏光。”   “能与大王共席而饮,张仪不胜荣幸。”   二人走出剑厅,来到膳厅,早有仆从摆满一席,皆是越地珍馐,海中奇鲜。无疆与张仪并肩而坐,斟满一爵,端起来道:“寡人敬张子一爵。”   “谢大王隆恩!”张仪接过,端起一爵递给无疆,“张仪亦敬大王一爵!”   二人举爵,相视一笑,各自饮下。   无疆又斟一爵,双手呈给张仪:“请张子再饮一爵。”   张仪沉思有顷,一饮而下,放下酒爵,望向无疆。   无疆笑道:“张子果是痛快!好,寡人亦饮一爵,聊陪张子!”   无疆自斟一爵,饮下,将空爵摆在张仪的空爵旁边,再次斟满,二人对饮。饮毕,无疆放下酒爵,拱手揖道:“张子,无疆一向爽直,不喜绕弯。今已酒过三爵,无疆有一不当之求,还望张子成全!”   听到无疆不说寡人,改口无疆,张仪已知端底,抱拳揖道:“成全不敢,张仪谨听大王吩咐!”   “听闻张子言及轩辕、湛泸二剑,无疆心甚慕之。轩辕剑当是令师鬼谷先生的镇宅之物,无疆不敢妄念。无疆愿以干将、莫邪、泰阿三剑,换取湛泸一剑!”言讫,无疆转坐为跪,连拜三拜,“无疆恳请张子言于令师,转达无疆求剑痴情!”   张仪一怔,亦跪下对拜三拜:“这这这……大王真是一代剑痴啊!”   无疆起身:“爱剑而已!张子请坐!”   二人重新落座,又饮几爵,无疆眼巴巴地望着张仪:“无疆所求,还望张子转达!”   张仪摇头。   “张子,”无疆眼珠儿一转,“你可转呈鬼谷先生,就说无疆额外奉送剑厅里所藏的所有宝剑!”   张仪再次摇头。   无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对张仪又是三拜:“无疆豁出去了,先王这把纯钧,也送予他,可否?”   张仪长叹一声,再次转坐为跪,对拜几拜,又一次摇头。   无疆脸上挂不住了,眉头拧起,声音冷颤:“请问张子,你家先生要什么才肯交换?”   “大王有所不知,”张仪望着无疆,依旧平心静气,“莫说是大王所藏之剑,纵使大王将天下宝剑全部拿来,只怕也难换来湛泸。”   无疆大惊:“这——”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莫惊,且听张仪一言。”   无疆急道:“张子请讲!”   张仪略顿一顿,沉声问道:“大王欲得湛泸,可知湛泸?”   无疆一怔,摇头:“请张子教我!”   “欲知湛泸,须通剑道。大王如此爱剑,剑术了得,敢问大王可知剑道?”   “剑道?”无疆又是一怔,“请张子教我!”   “天有天道,剑有剑道。天下之剑,何止千万?就剑道而论,却是只有三剑。”   无疆大惊:“张子是说,天下只有三剑?”   “是的!”张仪心沉气定,“第一剑名叫圣剑,第二剑名叫贤剑,第三剑,名叫俗剑!”   无疆大惑不解:“何为圣剑?”   张仪以手指天:“圣剑就是天下第一剑,又名天剑,也称天道之剑,以道为背,以德为锋,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上可断天光,下可绝地维。此剑为轩辕帝得之,人称轩辕剑,传至尧、舜、禹,历时三帝,不翼而逝。”   无疆沉思有顷,若有所悟,微微点头道:“嗯,无疆明白了。请问张子,何为贤剑?”   张仪以手指地:“贤剑就是天下第二剑,又叫地剑,也叫天子之剑,以万民为背,以贤臣为锋,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此剑为周武王得之,世称湛泸剑,传递十二世,至幽王时不翼而飞。”   无疆恍然大悟,急急说道:“无疆明白了!张子是说,轩辕、湛泸均是无形之剑。有形之剑,皆是俗剑。”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俗剑又叫人剑,以精钢为锋,以合金为背,以冷森为气,上可斩头颅,下可剁双足,中可破腑脏。”   无疆连连点头:“是是是,张子所言极是。”   张仪接道:“天道有常,剑道亦然。自三代以来,圣剑失,方出贤剑。贤剑失,方出俗剑。圣剑唯有道者得之,贤剑唯有德者得之,至于俗剑,凡有力者,皆可得。”   无疆不无叹服,拱手道:“听张子之言,无疆茅塞顿开。无疆所藏,皆是俗剑。若要得到湛泸,无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张仪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张仪也就不虚此行了。”   听闻此言,无疆雄心勃起,将张仪拉起,不无感慨:“不瞒张子,威服天下,正是无疆所欲!张子想必也看到了,无疆征调舟、陆三军二十一万,本为称霸中原。今日看来,此志小了,无疆当效法武王,掌握湛泸,一统天下!”   “好!”张仪拱手道,“大王欲得湛泸,张仪愿效微劳!”   无疆揖道:“有张子在侧,无疆大业可成矣!”   “说起此事,”张仪转入正题,“张仪敢问大王,大军结集于此,可为征伐齐地?”   “正是!”无疆不无自豪,“无疆欲分舟、陆两路伐齐,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沉思良久,重重摇头:“避虚而击实,舍本而求末,张仪窃以为不可。”   “哦?”无疆惊道,“张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张仪目视无疆,振振有辞,“大王必以三路攻齐,一路佯攻长城,一路绕至长城背后,截断田忌退路,更有舟师由海路避实捣虚,直入临淄。草民臆猜,敢问大王是否?”   无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抱拳问道:“如此绝密,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仪这里,天下没有绝密。”   无疆叹服:“是是是,无疆忘了,张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称。”张仪应道,“仪窃以为,大王之策,不足以破齐。”   “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看,”张仪挪动盘碟,随手摆出形势图,“此为长城,易守难攻,齐人更有强弓火弩守候。此为鲁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插入,但据仪所知,齐人早有防备,齐公已经密晤鲁公,两国合力,在此布下巨形口袋,专候大王兵马。至于大王舟师,齐人早在沿海各地布下警戒,尤其是临淄一线,更是森严壁垒。舟师擅水战,不习陆战,齐人不下水,只在陆上等候,大王水师之优势即告不存。”   张仪的分析入情入理,无疆听得毛骨悚然,半晌讲不出话。   “这且不说,”张仪不依不饶,继续陈辞,“大王伐齐,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无疆急问。   “大王伐齐,出师无名,而齐人保家卫国,是为义战,此其一也;齐地富饶,兵精粮足,又在家门口作战,后顾无忧,而大王粟米却要不远千里以舟船运送,更有楚人在后,时刻担心其乘虚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乡而来,习水战,不习陆战,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战力自失,此其三也。”   无疆长吸一气,良久无语。   “大王,”张仪接道,“有此三弊,仪是以认为,大王伐齐为不智之举。”   “唉,”无疆长叹一声,“是伦奇误我!以张子之见,无疆该当如何?”   “欲得湛泸,大王可掉头伐楚。”   无疆眼睛大睁:“伐楚?”   “是的!”张仪加强语气,“楚地广袤,楚民众多,大王只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万,大王挥手之间,即可征调大军百万。大王若以百万雄师北伐中原,中原还不望风披靡?”   “这……”无疆不无忧虑,“张子所言虽有道理,但楚地广袤,楚民众多,无疆伐楚,实无胜算呐!”   张仪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惧楚呢?”   无疆多少有些尴尬:“不是惧他,是事发陡然,无疆愚钝,一时未想明白,还望张子指点。”   “在仪看来,”张仪笑道,“不是越人惧楚,而是楚惧越人。”   “哦?”无疆大是惊异,“此话何解?”   “大王记得吴王阖闾吗?阖闾仅以吴国之力,数万之众,一举击败楚国数十万大军,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吴军如此了得,却为越人所破,越人岂不胜过吴人?大王今有吴越之众,更有雄师二十一万,远非昔日阖闾所比,楚人何能不惧?”   经张仪这么一比较,无疆不得不服,点头道:“嗯,张子所言,句句真实。请问张子,如果伐楚,无疆可有几成胜算?”   “不是几成,而是完胜!”   “完胜?”无疆似是不信,目视张仪,“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听!”张仪双眉飞扬,“两国相争,得天时、地利、人和者胜。楚有景、昭、屈、斗、黄、项等八大世族,长期内争,如一盘散沙。反观越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如一只拳头。以拳头对散沙,大王首夺人和。楚地多水乡,越人习水战。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难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难守。两相比照,大王次占地利。时下楚国重兵尽在西北,东北与中原对垒,楚军精锐正与魏、宋死战。据仪所知,魏将庞涓已夺陉山十数城池,斩首楚将景合以下将士六万,逼攻项城;昭阳已从宋国撤军,与魏短兵相接;依昭阳之才,远非庞涓对手。若是不出张仪所料,此战昭阳必败。楚、魏交兵,昭阳兵败,楚国元气必丧,大王可得天时。大王尽占天时、地利、人和,却浑然不觉,仍在此处避虚捣实,坐失良机,张仪窃为大王惜之!”   无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张子之言如雷贯耳,寡人再无疑虑,改道伐楚!”转对厅外,“来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国师、贲将军、阮将军、吕大夫即刻上殿议事!”   “臣领旨!”   第四章 张仪巧施连环计,楚越相争   小院里死一般的静。香女、荆生各自闭目,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睁开眼睛,神情开始不安,眼望荆生,小声道:“荆叔,越王急召吕大人上殿,会不会又生枝节了?”   荆生摇头道:“想是不会。据老奴所知,迄今为止,除越王之外,能进越王剑厅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司剑吏,一个是大将军贲成,再一个就是姑爷。”   香女不无忧虑:“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万一越王——”   话音未落,客栈外面传来车马声。荆生隐隐听出是吕棕的声音,赶忙迎出,不一会儿,携着他的手走进院中。   望见吕棕神色,香女知无大碍,松了一口气,起身见礼。   三人分宾主坐下,荆生笑问:“吕大人,为何不见姑爷回来?”   吕棕佩服地抱拳赞道:“哎呀呀,你家姑爷真是好口才,大王欲改道伐楚,阮将军不服,却被姑爷驳得哑口无言,即使伦国师也不得不松口,同意大王弃齐伐楚。”   香女不无惊喜地望着荆生。   “弃齐伐楚?”荆生故作不知,“请问大人,大王为何要弃齐伐楚?”   吕棕笑道:“这得归功于你家姑爷了!”遂将大殿辩论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当场颁旨伐楚,分为水陆两路,溯江水而上,直捣郢都。”   香女急问:“夫君他……人呢?”   “还在大王那儿呢。”吕棕应道,“看那样子,一时三刻,姑爷是回不来的。”   ※※※   琅琊台的观海亭中,无疆南面而坐,张仪东向作陪,二人均将目光投向大海,远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蓝。果如阮将军预言,自午时开始,大风骤起,海面波涛汹涌,大浪翻卷,但从如此之高的台面上望去,几丈高的浪头竟如池中涟漪一般,唯有时隐时现的澎湃声如雷贯耳,声声不绝。   这些日来,张仪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算踏实下来,有雅兴与无疆一道赏海。赏有一时,张仪侧目望向无疆,见他观海的神态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观海,可有腻味?”   “腻味?”无疆颇为奇怪地望着张仪,“大海杳无边际,风云际会,雪雨雾风,态势万变,昼夜阴晴,情趣各异,何来腻味?”   “如此说来,”张仪顺口接道,“大王不仅爱剑,也爱这海了。”   “是的。”无疆点头,将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瞒张子,无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来时,无疆唯有两个意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   张仪心头一颤,抱拳道:“大王坦荡胸襟就如大海一般,张仪敬服!”   无疆抱拳还礼:“越人都是这样,日子久了,张子也就知道了。”略顿一顿,指着大海,“张子观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张仪望着大海,缓缓说道,“是敬畏。”   无疆赞道:“张子好言辞,应该敬畏!”   张仪将头缓缓转向无疆:“大王听闻宋人庄子否?”   “宋人庄子?”无疆摇头道,“无疆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此人。怎么,此人也爱大海吗?”   “是的,”张仪点头,“仪在谷中时,有幸得读庄子一篇妙文,写的正是大海。”   “哦?”无疆急问,“是何妙文,可否让无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说的是夏末秋初,万流归川,万川归河,河伯声势大振,不可一世,携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兴叹,自愧见笑于大方之家。”   无疆沉思有顷:“嗯,这个故事,讲的当是无疆了。”   张仪怔了下,笑问:“大王何说此话?”   无疆油然叹道:“唉,未见张子之前,无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偏壤之地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见张子,方知瀚海无边啊!”   张仪感动,起身叩道:“大王美誉,实令仪愧不敢当!”   无疆起身扶起张仪,呵呵笑道:“张子莫要自谦!张子之才,无疆由衷叹服。无疆欲学中原官制,拜张子为相,举国而听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拱手谢道:“仪谢大王器重。只是大王所请,仪不能从命。”   “哦?”无疆不无惊讶,“此是为何?”   “因为仪还有一件大事欲做。”   无疆急问:“是何大事,能否告知无疆?”   “去郢都一趟。”   “郢都?”无疆更是诧异,“我大军伐楚在即,张子不助无疆,反去郢都,这——”   张仪意味深长一笑:“大王,有仪在楚,岂不——”   无疆似也明白过来:“张子是说……在楚国内应?”   张仪抱拳应道:“大王圣明!”   “好好好!”无疆竖起拇指,连声赞道,“有张子内应,楚国何愁不破?”眉头微扬,“张子此行,可要无疆做点什么?”   “什么也不要,”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照顾!”   “那……”无疆略略一想,“听闻楚王喜欢珍珠,无疆予你南海珍珠二十颗,也好有个晋身之礼?”   “谢大王。”   无疆叫内侍取来南海珍珠二十颗,交予张仪:“张子此来,无疆受益匪浅。张子此去,无疆亦当有所表示才是。请问张子,需要什么尽可说来,只要无疆拥有,必双手奉送。”   张仪想有一时,望向无疆:“愿求大王藏剑一把,留个念想。”   “这个容易。”无疆起身,“走,剑厅里选去。”   二人随司剑吏再进剑厅,无疆指着琳琅满目的宝剑,对张仪道:“这里的藏剑,除纯钧为先王所遗,无疆不敢相赠之外,其余藏剑,张子随便挑选。”   张仪拱手道:“谢大王。”   无疆兴致颇高,上前亲自介绍:“张子,此剑你已看过了,是文种的配剑,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谁的?是孙武子的。据说此剑吴王阖闾配过,后来赠予孙武子,孙武子就是用它斩了阖闾的两位爱妃……”   张仪挨个看过,却是一个也未选中。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张仪目光陡然一亮,落在一柄装饰精美的女子佩剑上。   无疆呵呵笑道:“此剑亦称美人剑,是吴王夫差赠送美人西施的。”   张仪拿过此剑,细审几眼,转对无疆道:“就是此剑了。”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敢问张子,此剑可是赠送美人的?”   “大王圣明。”张仪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无疆越发大笑起来,“人说无疆是剑痴,张子当是一个情痴了!”   张仪面上微红,抱拳道:“让大王见笑了。”   无疆又乐一时,敛笑道:“不说这个了,无疆还有一事请教张子。”   “仪知无不言。”   无疆望着张仪,目光中不无真诚:“无疆苦思数日,仍未悟出张子的后发先至之术。此处并无他人,无疆恳求张子能出一语点拨。”   “点拨不敢。”张仪沉思有顷,微微笑道,“仪问大王,出剑之时,剑在何处?”   无疆随口应道:“既是击剑,剑当然在手中。”   张仪连连摇头。   无疆怔了:“剑不在手中,却在何处?”   “剑在心中。”   “剑在心中?”无疆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大睁两眼望着张仪。   “正是。”张仪指向心口,凝气静神,“剑在手中,心不动剑动;剑在心中,剑不动心动。”   无疆凝眉沉思良久,恍然悟道:“张子一语,无疆茅塞顿开!剑动心不动,说的是剑已发,心未至;剑未动心动,说的是剑未发,心却至。心即意念,张子重在剑意合一,剑随心动。”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剑意合一,可成剑人。”   “是哩,是哩,”无疆连连点头,大是叹服,“剑再快,也没有意念快。张子果是天下第一剑士,无疆敬服!”   “谢大王褒奖。”   ※※※   张仪拜辞无疆,乘王辇回至客栈,就如英雄凯旋一般。   香女、荆生及贴身仆从迎出店外,无不叩拜。张仪下车,扶起香女,携其手步入厅中,从腰中解下一剑,递予她道:“香女,看在下带回什么来着?”   香女接过一看,剑鞘镶满金玉珠宝,华美无比,拔剑出鞘,失声惊叫:“天呐,西子剑!”   张仪呵呵笑道:“请问香女,此剑如何?”   香女叹道:“天下宝剑,丈夫之剑首推钝钧,女子之剑就是它了!”   “嗯,”张仪笑问道,“香女既识此剑,喜欢它否?”   对于自幼嗜剑如命的香女来说,见到如此宝剑,岂有不爱之理,是以连连点头,一脸痴迷。   “好吧,”张仪笑道,“你若喜欢,它就归你了!”   “归我?”香女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张仪,“此剑当是越王的宝贝呢!”   “昨日是越王的,”张仪郑重点头,“今日是香女的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鞘中,轻声问道:“是越王赠送夫君的?”   “不不不!”张仪连连摇头,“是在下向他讨要的!”   “是专为奴家讨的?”香女想了一会儿,歪头问道。   “就算是吧!”张仪支应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扑哧一笑,“为讨此剑,在下还惹无疆那厮一阵好笑呢。”   “哦?”香女颇为惊异,“他笑什么?”   “他笑在下是个情痴。”   听到“情痴”二字,香女两眼凝视张仪,泪水满盈,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将头伏在张仪胸前,声音哽咽:“夫君——”   看到香女如此激动,如此知情识趣,张仪两眼微闭,脑海里浮出玉蝉儿的身影,内中一阵悸动,伸手轻抚香女的秀发,喃声说道:“蝉儿,张仪无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细想此话,竟是云里雾里,抬头问道:“夫君,蝉儿是谁?”   张仪两眼望向厅外,神情恍惚:“蝉儿是谁,你不会知道的。”   看到张仪仍在盯着厅外,香女顺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树,恍然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说的蝉儿想必就是那些伏于树间以露为食,能歌会唱的虫儿。不过,我们越人不叫它蝉儿,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总是日夜不停地歌唱‘知了——知了——’”   “唉,”张仪依旧望着厅外,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声,“这‘知了’不是那‘蝉儿’,你只知‘知了’,哪知蝉儿?”   香女怔了下,连连点头:“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里,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见蝉飞,夜夜可闻蝉鸣,夫君看到那树,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顿一顿,“眼下尚是暮春,并无蝉儿。不过,夫君放心,待夏日来时,香女定为夫君捉上几只,让它们日日为夫君歌唱。”   张仪收回目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荆生走进厅中,见二人状甚亲密,赶忙顿住步子。张仪听到声音,推开香女,转对荆生:“荆兄,准备车马,这就上路。”   “好的,”荆生应道,“姑爷,去哪儿?”   “郢都。”   “老奴遵命!”   ※※※   楚国郢都南邻江水,东临云梦泽,西依巴山,北望武当、桐柏,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楚文王时由丹阳徙此,至威王时已历三百余年,民众摩肩接踵,甚是繁华。   在郢都东南约四十里处是一大泽,唤作云梦泽,泽边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灵王在此大兴土木,建一离宫,名曰章华宫。章华宫方圆四十里,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琅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国的最高建筑。传闻灵王建成此台之后,召集宫女、园丁和奴仆三千余人在此居住。灵王崇尚细腰,宫中嫔妃无不节食束身,弱不禁风,每每登临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称“三休台”,章华宫亦称细腰宫。   同历代楚王一样,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宫,每年仲春二月都要离开郢都到此赏游,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间,大小国事俱托于太子。   这年春末夏初,午后时分,位于三休台上的观波亭中,年过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与几个宫娥嬉戏。威王黑巾蒙眼,东扑西摸。一位妃子与七八个宫娥四面围住威王,咯咯嬉笑,东躲西闪。   正在此时,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惶惶地走上亭子,内宰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见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众宫娥见是太子,无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侧。   楚威王陡然间听不到嬉笑声,一边仍在摸索,一边喊道:“爱妃!爱妃——”   太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沉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见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尴尬,狠狠地瞪内宰一眼,转对爱妃,厉声斥道:“还不退下?”   妃子与众宫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并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谢过,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启禀父王,儿臣有紧急军情奏报!”   楚威王渐渐恢复威仪:“说吧,可是项城战事?”   “是边关急报!”   楚威王眉头紧皱:“何处边关?”   “东越边关!”太子槐从袖中摸出急报,双手呈上,“镇守昭关的卞将军急报,越国伐齐大军已于三十日前离开琅琊,兵分两路,掉头南下,大举犯我!”   “哦?”楚威王接过急报,不及去看,惊问,“多少人马?”   “陆路十五万,战车五百乘,已过广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关;水路六万,有大船一百艘,中船两百艘,小船无数,多运载兵械粮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长岸。若不阻击,三十日后,水路可达云梦泽,逼迫郢都。陆路一旦突破昭关,必将长驱直入,与水路呼应。”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项城可有音讯?”   太子槐迟疑一下,缓缓说道:“昭阳仍与魏人在长平、召陵一线对峙,前日表奏,若要击败魏人,收复陉山,仍需增兵五万。”   “哼!”楚威王脸色一沉,鼻孔里哼道,“他已损去六万精兵,还有脸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务不在项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点点头,沉下气来,安抚他道,“越人一时三刻打不过来,槐儿不必急切。你可回宫稳定朝局,让景舍速来章华!”   “儿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渐去渐远,楚威王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大叫:“来人!”   内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老奴在!”   楚威王冷冷说道:“你可知罪?”   内宰再叩,泣道:“老奴知罪!老奴拦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老奴禀过陛下,可殿下心急如火,只是不听!”   “既是如此,寡人权且饶你一命。自今日始,无论何人再上此台,必须禀报寡人,违者以抗旨罪论处!”   内宰再叩:“老奴谢陛下不罪之恩!”   “密召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要二人火速返郢,直接觐见寡人!”   “老奴领旨!”   ※※※   郢都,楚宫三水环绕,从正门不远处流过的一条名唤丽水,宽约数丈,水清流缓,岸边杨柳依依,百花竞艳。一排街市临水而建,靠近宫城的一端立着一家奢华客栈,名唤栖凤楼。   将近中午时分,一辆驷马豪车停在栖凤楼门前,太子槐的贴身侍卫兼男宠靳(jìn)尚从车上跳下,大踏步走进。早有几人迎上,见过礼,将他引至楼上。荆地潮湿,尤其是这种临河客栈,因而,雅室大多设在楼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荆生。   见靳尚进来,荆生起身揖道:“在下荆生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荆先生。”   荆生指着上首席位:“靳大人请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几步,并膝坐了。见荆生也于陪位坐下,靳尚方从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摆在几案上,开门见山:“这封拜帖可是荆先生发的?”   “正是。”荆生抱拳应道,“在下冒昧打扰靳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还礼:“在下与荆先生素昧平生,荆先生面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大人可知公孙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闻大名!听说楚人一半肉食皆为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传闻,”荆生微微一笑,“公孙肉林不过供应楚地北方二十四邑肉食,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惊道,“这生意也够大了!荆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孙先生之命,暂时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肃然起敬,抱拳贺道:“荆先生有能力经营这么大的摊子,在下敬服。”   “谢靳大人抬爱。”荆生还过一礼,侃侃说道,“承蒙靳大人庇佑,这些年来,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来郢,公孙先生再三叮嘱,务要在下拜会大人,面谢大人提携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荆先生别是弄错了,在下不曾认识公孙先生,何来庇佑之说?”   “大德不言,”荆生抱拳道,“靳大人帮下大忙却不言功,实令在下钦敬!”   “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还请荆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认识景翠将军?”   靳尚点头:“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与景翠将军同往宛城,可否赞过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时,点头道:“嗯,好像有过这么回事。那日吃酒,尝到宛城肉食,觉得味道鲜美,种类甚多,曾对景翠议过此事。”   “这就是了!”荆生笑道,“靳大人的赞叹马上传至南阳郡守景合将军耳中,景将军一声令下,南阳郡属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应,就都交予公孙肉林了!”   靳尚惊道:“这是真的?”   “句句属实。”荆生从几案下拿出一只装饰精美的礼盒,轻轻推至靳尚几前,“公孙先生感念大人提携大恩,早欲报答,只无机缘。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爷、姑娘至郢,公孙先生特别备下薄礼,定要在下面谢大人。礼物虽薄,情意却重,还望大人不弃!”   靳尚打开礼盒,看到内中竟是二十颗稀世珍珠,价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荆先生,这……公孙先生如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荆生抱拳还礼,“我家姑爷说了,若是能与大人结交,纵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请荆先生转呈你家姑爷,就说他这个朋友,靳尚愿意结交。”   “谢大人!”   “请问荆先生,姑爷、姑娘此来郢都,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荆生略一迟疑,点头道:“大人既然问起,姑爷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着荆生,“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荆先生尽可说来。”   荆生扑哧笑道:“说起此事,倒有几分好笑。姑爷是个天生棋迷,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超,不远千里来郢,一心欲向殿下讨教。”   “殿下棋艺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顷,摇头道,“在下侍奉殿下数年,未曾见过殿下与人对弈,不知你家姑爷从何处听闻此事?”   荆生摇头:“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沉思有顷,将礼盒合上,推予荆生:“荆先生,姑爷之请,在下恐难从命。公孙先生的厚礼,也请荆先生——”   荆生将礼盒再推回来,笑道:“靳大人,公孙先生的谢礼与姑爷所请风马两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爷那儿在下如何交待?”   荆生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函:“只要大人能将此函转呈殿下,姑爷也就感念不尽了。”   靳尚接过书信,细细审看一遍,看到并无异样,抬头问道:“请问荆先生,是何书函?”   “大人放心,”荆生笑道,“是我家姑爷亲笔所写,断无冒犯之语。姑爷说了,只要殿下读到此信,就一定会亲来客栈,邀请姑爷前往手谈。”   靳尚沉思良久,拱手道:“既是此说,在下信你了。荆先生,若无他事,在下告辞!”将信纳入袖中,拱手揖过,走下楼去。   荆生提上礼盒,跟在身后,送至车上,拱手作别。   二楼的另一套雅室里,香女拨开窗帘,望着靳尚上车的背影,转对张仪道:“夫君,这事儿能成吗?”   张仪探出头来,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回室内,指着几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艺近日大有长进,得抓紧习练才是。”   香女“嗯”出一声,回身坐到琴前。   ※※※   楚宫,太子殿中,太子槐正与奉命前来的景翠、屈丐、逢侯丑三位年少爱将商议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进,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将军他们早已到了,本宫使人四处寻你,皆说不见,你到何处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微臣接到请帖,前往拜见景将军的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他是何人?”   “是位姓荆的,从叶城来。”   景翠急道:“可是公孙肉林的荆先生?”   “正是。”   太子槐脸色一沉:“一个卖肉的为何请你?”   “回禀殿下,”靳尚应道,“此人有个姑爷名叫张仪,是中原士子,深谙黑白之道。此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深,特来郢都,欲向殿下讨教。荆先生不知景将军已经回郢,听闻微臣侍奉殿下,特别使人登门求请。”   “向本宫讨教棋艺?”太子槐略略一怔,冷笑一声,“国难当头,莫说本宫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来这份闲心!”转视靳尚,“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儿一转,“微臣听闻此事,甚觉可笑。只是有碍于景将军面子,不便发作,推说殿下国事繁忙,没有闲心对弈,要他速离郢地,寻他人对弈去。”   “嗯,”太子槐点头,“回得甚好。后来呢?”   “那位姓荆的不肯罢休,从袖中掏出一信,务要微臣转呈殿下,并说殿下看到此信,一定会于百忙之中,亲来客栈与他家姑爷手谈。”   众人尽皆怔了。   太子槐缓缓将头移向靳尚:“书信何在?”   靳尚从袖中摸出一书,膝行几步,双手呈上。   太子槐拆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帛书,帛书上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变,匆匆将帛书叠起,纳入袖中,转对靳尚:“此人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就在丽水旁边的那家客栈。”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摆驾客栈,本宫这就与他手谈!”   “微臣遵命!”   ※※※   章华台前殿,楚威王站在巨大的楚国版图前,眉头紧皱,一动不动。内宰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着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是并肩齐驱,已逼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武几时可到?”   “回禀陛下,”内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缓缓跪下,泣道:“陛下能有此悔,老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双手拉起景舍,扶他至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老爱卿,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应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老爱卿之见。”   “陛下,”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骑,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老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陛下,”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嘿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陛下,”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陛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陛下万安,老臣告退。”颤巍巍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赶忙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是累了,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远远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得得”声响。   张仪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望着景舍的背影,见他又下四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过头来,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点头道:“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爱卿的拐杖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了!”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在殿外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趋入前殿。   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急步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连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局,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拜道:“是殿下错爱。陛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白子,将装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只将两眼紧盯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抬头望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回禀陛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局。”   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过是个空枰,何来棋局?”   “陛下请看,”张仪手指空枰,“此处虽为空枰,却是纵横纠结,纵有纵道,横有横道,棋局无处不在。”   威王凝视棋枰,有顷,缓缓放下手中白子,抬头望向张仪:“寡人愚痴,请张子详解。”   “仪敢问陛下,既要对弈,可知棋道?”   “哦?”威王惊道,“棋也有道?”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圆棋圆,地方局方。万物从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三百六十分而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应一季三月之日数;子分黑白,以别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张仪抱拳还礼道:“仪谢陛下褒奖!”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陛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时,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的一声将其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亦凝视注目,与他对视。   有顷,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眼见楚威王摆出拒绝架势,张仪急了,拱手陈辞:“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属啊!”   楚威王微微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雀占鸠巢呢?”   “陛下有失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逮,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乐坏礼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陛下——”   张仪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叹道,“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陛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陛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陛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陛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陛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陛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陛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身子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张仪所言,不知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张仪又是一笑,朗声禀道:“陛下,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极其认真地凝视威王:“陛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张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端坐,缓缓说道:“在张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必将成为陛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气,向张子深打一揖:“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哈哈连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   郢都大街上,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   御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昭阳下车,大步走入府门,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速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喏,转身急去。为交往方便起见,陈轸购置的房舍就在昭阳府斜对面。不消一刻,邢才已经领着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洗漱一新,换身便装疾步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陈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竟不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起身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听信上卿之言,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只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一怔,“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是是是,”昭阳连连称是,“上卿所言极是。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楚地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将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拱手道,“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拱手道,“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饮剑服罪的命了!”   陈轸呵呵亦笑两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   “哦。”昭阳急问,“是何妙计?”   “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   “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   “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   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想到美处,哈哈大笑起来。   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   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   “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是危急。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陛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右支绌了!”   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   “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   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渐渐浮出笑意。   ※※※   第二日晨起,天刚放亮,昭阳就梳洗已毕,驾车直驱章华宫。   辰时刚过,昭阳赶至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   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至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三拜九叩,泣道:“罪臣昭阳叩见陛下!”   “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陛下发落!”   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亲手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缓缓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   “陛下,”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陛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动,感叹道:“爱卿啊,陉山之事,其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   “陛下——”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此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将之细心叠起,纳入袖中,然后以袖拭去泪水,改坐姿为跪姿:“微臣谢陛下隆恩!”   “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禀陛下,”昭阳拱手道,“微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   “哦?”楚威王大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   “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威王沉思许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   “陛下放心,微臣已有克魏之计!”   “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屈武大军。微臣若与屈将军合兵一处,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微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   “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笔旧账寡人尚未清算呢,谈何结盟?”   “陛下,”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   “那……”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   “陛下放心,”昭阳身子凑前,“秦人与我远隔大山,纵想图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却是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微臣已经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陛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陛下有意,秦公可率先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即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   楚威王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道:“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   昭阳起身拜道:“微臣告退!”   看到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   不消一刻,在附近偏殿候旨的张仪匆匆赶至。   礼毕,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   “回禀陛下,”张仪拱手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   “请张子详解!”   “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   “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   “陛下,”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据仪所知,陛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   “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   “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   “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   “回禀陛下,”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可胜庞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皆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为师,仪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陛下,”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陛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调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擂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院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又对他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神色大惊,眉头急皱。不一会儿,门外又有人来,家宰禀道:“启禀大人,邢家老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像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家老一声,让他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到。”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果见邢才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陈轸的家宰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   见陈轸出来,邢才急鞠一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亦还一躬:“家老,请!”   陈轸跟着邢才匆匆走出宅门,不消一刻钟,已到昭阳府中。   昭阳闷声坐在厅中,面前摆着一道谕旨。见昭阳仍没抬头,陈轸拱手揖道:“陈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旧一脸木然,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来,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陛下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陛下——陛下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定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着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陈轸点头:“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惊道,“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说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说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乖乖,”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啊!”陈轸接道,“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道,“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调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陡然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而且就在陛下身边。”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陛下——”陡然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陛下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哦?”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陛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陛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有真心帮助楚人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陛下!”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自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急急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调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陛下,”昭阳凑前道,“微臣已经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重重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急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楚威王与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落座。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张仪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心里已经有数,慢慢说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听闻此言,太子槐大是惊讶,不可置信地望向张仪。   “回禀陛下,”张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大惊失色:“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却是不动声色,“能说说你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微臣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陛下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微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微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人决战,偏这越人调头伐我。其中蹊跷,别有一番深意啊,陛下!”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动了,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昭阳侃侃言道:“微臣以为,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微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微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严厉地射向张仪。   张仪依旧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不慌不忙道:“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陡然收敛笑容,义正辞严:“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枝而栖,名士择主而仕,何分魏国、楚国?”   张仪所说皆为实情,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我们不提魏人楚人了。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陛下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越人若成大势,必是陛下心腹大患。请问陛下,有此大患在侧,何能安心北图大业?”   张仪之言高屋建瓴,处处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揖一礼:“陛下,张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陛下,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担,吴越储粮,何止千万担?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陛下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陛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便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举行大朝,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武、太子听旨!”   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上前叩道:“微(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三军主将,右司马屈武为三军副将,太子为三军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武、太子槐再拜:“微(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   退朝之后,张仪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调子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的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待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走上楼梯。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急迎上来,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敛起笑脸,不无关切地问,“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沉脸径自走进房中。香女不知发生何事,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并膝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将之放在自己腮边。   许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陛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陛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两眼大睁地望着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发一声长叹,“听就听吧,陛下定要赏赐宅院、百金、仆役什么,却让在下着恼!赏也就赏吧,陛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是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陛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再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大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陛下这是重用夫君哩!”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揽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小二一声,让他准备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晋献夫君!”   “哦?”张仪不无惊异,“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朝里一望,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望着蝉蛹,张仪似是傻了,一下子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声说道,“奴家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奴家挖它时,它仍在窝里冬眠呢。香女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就可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似是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一下子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语不成声,“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拿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武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武、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匹快马驰至,一军尉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因是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张仪朗声应道,“微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划到云梦泽中:“微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陛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无疆得知陛下就在内方山,必涉溳水进逼。陛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溳水,前是汉水,后有溳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微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溳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武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却是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陛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将头转向昭阳、屈武,“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道。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昭阳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将拳头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对,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奇、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如同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奇比做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ǐ)了!”   伦奇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完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微臣遵命!”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武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微笑着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溳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逼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奇。   伦奇捋须道:“微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伦奇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对他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设法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微臣领命!”   ※※※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溳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 陈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赢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目。   第五章 破釜沉舟,苏秦卖家产夜奔秦国   话分两头,与张仪分手之后,苏秦迈开大步走向洛阳。没走多久,苏秦渐渐放慢脚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被张仪忖出,倒是让他颇费思量。   欲谋天下,须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阳,进鬼谷之后,眼界虽开,也多是间接性的,列国情势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书本中,或来自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他真还是一无所知。张仪此去楚国,孙、庞已事魏国,有这几人在,楚、魏已经基本知情。秦国是他的目标,燕国有姬雪在,也可暂时忽略不计。余下的大国中,唯有齐、赵、韩三国,他毫无头绪。   沉思良久,苏秦决定暂不回家,踅身东去。经过一月跋涉,苏秦来到临淄,在稷下安居下来。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这里可谓人才济济,门派如林,众多稷下先生各执一说,互相攻讦,着实让苏秦大开眼界。苏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过得倒也逍遥,不知不觉中竟住数月,期间并无一丝儿张扬,莫说是鬼谷先生,即使庞涓、孙膑之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列国情势。先是楚国伐宋,后是魏伐项城,大败楚人,迫使昭阳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谋楚,楚、魏议和,昭阳南下御越。   列国的一连串热闹,看得稷下学者们瞠目结舌,唯有苏秦真正明白。他在会意一笑后,于这年夏日,二十余万越人完全钻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际,背起行囊,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数月,于秋叶再落时返回故里——洛阳。   渡过洛水时,树叶多已黄落,时令已入初冬。与六年前离家时的狼狈完全不同,苏秦此时心清气爽,渡过洛水,卷裤子涉过伊水,踌躇满志地踏上轩里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苏秦身背包裹,屹立于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在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苏家院中那棵已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央是几堆垛起来的秸秆。几只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许是过于沉迷于嬉戏,它们竟然忘却职守,对他这位不速之客视而不见。一群母鸡正在秸秆垛下奋爪刨食,一只羽毛闪亮的公鸡昂首挺立,不无自豪地审视他的这群妻妾,时不时“咯咯咯”地叫出几声。   轩里村仍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也与他在夜静更深时无数次想象中的村子毫无二致。苏秦似是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摇摇头,轻叹一声,缓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侧,离土坡约两箭地开外的桑林里,几个女人手拿剪刀,正在埋头修剪桑枝。中间一个年岁大的是苏厉妻子,左边一个是六年前曾与苏秦拜过堂的朱小喜儿,右边一个不认识的女子,腹部微微突出,显然有了身孕,看样子是苏代家的。   苏厉妻偶然抬头,看到已经走至坡底的苏秦,揉揉眼睛,确认是他,不无兴奋地冲着小喜儿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来了!”   小喜儿心头一颤,红了脸道:“大嫂,你……又来打趣!”   “这一回是真的!”苏厉妻手指渐去渐远的苏秦背影,“你看,就是那个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儿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过麦场,看样子是朝村子里走。虽说结婚六年,也拜过大堂,可朱小喜儿心中慌乱,头上又被红巾蒙着,因而未曾见过苏秦一眼。此时见到这个背影,哪肯相信,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苏代妻并未见过这位二叔,此时也催道:“二嫂,快呀,二哥总算回来了,你得快点回去才是!”   小喜儿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好半天,她终于怯生生地转头望向苏厉妻:“嫂子,那……是……是他吗?”   苏厉妻急道:“哎呀,好妹子呀,都啥时候了,你还在问这个?我跟他在一个屋檐下住有一年多,还能认不出?你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你家那口子说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几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儿依旧未动,依旧两眼痴痴地怔在桑林里,手中的剪刀掉落于地。不知是激动还是别样情愫,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滑落在秋风催落的一地桑叶上。   ※※※   苏家院落里,一个约五岁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与两个孩子玩耍。苏秦走到跟前,绕过他们,正欲进门,男孩子忽地起身拦住他:“喂,你要做啥?这是我家!”   苏秦蹲下,微微笑道:“你是谁?”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顺儿!”指着身边一个约三岁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弟,地顺儿,这是季叔家的妞妞!”   苏秦又是一笑:“你阿爹可是苏厉?”   男孩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咦,你怎么知道?”   苏秦呵呵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头望着他:“你是谁?”   苏秦正欲答话,苏秦娘苏姚氏正在灶房里发面,准备蒸馍,听到声音,急步走出,看到苏秦,揉揉眼睛:“秦儿?”   “娘!”苏秦起身急迎上去。   苏姚氏惊喜交集,热泪流出,拿袖子抹泪道:“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鼻子一酸,在苏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苏姚氏陡然一怔,顾不上两手面粉,蹲下拉过苏秦,惊奇地望着他道:“秦儿,你……你好像是不结巴了!”   苏秦点头:“嗯,孩儿不结巴了!”   苏姚氏的泪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冲天就是三拜,泣谢道:“苍天在上,老身谢你了!秦儿不结巴了,呜——”   天顺儿急扑上来,扯住苏姚氏道:“奶奶,你咋哭哩?”捏起小拳头冲苏秦怒道,“你敢欺负我奶奶?”   天顺儿作势欲扑上来厮打,被苏姚氏一把扯住:“天顺儿,不得撒野,他是你仲叔!”   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苏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婶家的仲叔?”   苏姚氏责道:“仲婶就是仲婶,不许你再叫跛子仲婶!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天顺儿嘻嘻一笑:“奶奶,天顺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苏姚氏指着村外,“天顺儿,你快到田里喊你爷爷,就说你仲叔回来了!”   天顺儿“嗯”出一声,撒腿跑向村外,一路跑出二里开外,老远就冲正在田里忙活的苏虎大叫道:“爷爷——爷爷——”   苏虎正与苏厉、苏代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望向小孙子,大声叫道:“天顺儿,跑慢点儿,别磕着!”   天顺儿跑到苏虎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家里来人了,奶奶说是我仲叔,要我喊你回去!”   苏代兴奋道:“阿爹,是我二哥回来了!”   苏虎眼中一亮,几乎马上又暗淡下去,沉思一会儿,抬头问天顺儿:“天顺儿,说给爷爷,只你仲叔一个人吗?”   天顺儿点头:“嗯!”   “他……没有高车大马?”   天顺儿摇头。   “也没带什么物什?”   “带了。”天顺儿应道,“仲叔背个大包囊,有点泛黄,是个旧的。”   苏虎长长吁出一气,微微点头,对苏厉、苏代叹道:“唉,这小子在外野这几年,总算收心了,苍天有眼哪!苏代,你到集市上割块肥肉儿,买个猪头,叫你娘她们弄几个好菜,家中有坛酒还没开封,我们爷儿几个这要好好喝几盅!”   “好咧!”苏代应过,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到自己脖颈上,“走,季叔带你逛集市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   小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小天顺的快活样儿,苏虎乐不合口,转对苏厉道:“二小子回来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没,听听他说些啥话。告诉二小子,就说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苏厉点点头,弯腰收拾工具。   ※※※   这日晚间,苏家正堂里灯火辉煌。   正堂的正面墙上悬着那条写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摆着一张长条几案,上供神农氏、苏家列祖列宗的多个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只煮熟的猪头、一只肥鸭和一只烧鸡。堂正中处摆着两只并在一起的几案,周围全是席位。苏虎偕苏厉、苏秦、苏代、天顺儿、地顺儿鱼贯而入。苏家的所有男人,苏虎打头,身后是苏厉兄弟三人,再后是天顺儿兄弟二人,无不跪在几案前面。   苏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致辞道:“神农先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上,不肖后人苏虎偕苏门子孙叩拜先人,恳求先人聆听苏虎祈祷。虎有不肖子苏秦,不思农事,于六年前弃家出走,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尝尽离乡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苏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时浪子回头,返归家中。苏虎心底宽慰,特备牺牲,敬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祷毕,苏虎将一碗米酒洒于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数拜。苏虎拜完,苏厉、苏秦、苏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后是天顺儿和地顺儿。   见众人拜毕,苏虎咳嗽一声,起身转回来,在厅中主席并膝坐下。苏厉三人及天顺儿两个也按长幼之序,分别坐定。   苏秦起身,朝苏虎跪下,叩道:“不孝子苏秦叩拜父亲大人!”   苏虎声音慈爱:“起来吧!”   见苏秦起来,苏虎转对天顺儿道:“天顺儿,这还没有开席,你先领地顺儿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待会儿一开席,爷就喊你!”   天顺儿、地顺儿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牵手走出。   苏虎轻轻咳嗽一声,扫视三子一眼:“苏厉、苏秦、苏代,你们听好!”   三个儿子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苏虎。   苏虎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厉儿、秦儿、代儿,这些年来,为父挖空心思,一心要你们好好种田,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兄弟三人无不摇头。   苏虎抬头望向那只大匾,指着它道:“就为这块匾额!”   苏秦望向匾额,见上面盖有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御赐之物。其实,他自幼就熟悉这块匾额,只是从未过问它的出处,就好像他从未过问父亲的内心一样。   苏虎凝视匾额,情深意切:“苏门世居轩里,祖系隶农,世代为大周天子耕种。至曾祖苏文之时,勤于耕作,不误农时,接连八年五谷丰登,于周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举为杰民,奉诏入宫,与周围八十八邑选出的八十八杰民一道,荣获大周天子嘉勉。入宫那日,天子龙颜大喜,赦曾祖隶农身份,赐曾祖为平民,赐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临终之际立下祖训,嘱托后人立本务农,世代做天子杰民,为天子耕种。”略顿一顿,咳嗽数声,“为父自撑家门之后,无时无刻不以此训自勉。为父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体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说了。就木之前,为父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们三人能种出一手好庄稼,能如曾祖般觐见天子,再得周天子嘉勉,为苏门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苏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来,苏秦还是第一次听到苏虎的心底之言,深深为之震撼,两眼久久地凝视父亲。父亲的额头刻满皱纹,刚过五十,看起来竟比七旬老人还要苍老。   是的,父亲不曾理解过他,他也未曾理解过父亲。此时此刻,苏秦由衷感到,他开始走近父亲,开始了解父亲,也第一次注意到父亲正在变老。   苏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苏秦不孝,今日方知父亲之心!”   “秦儿,”苏虎也动情了,“你能知为父之心,为父纵使现在闭眼,也死而无憾了!”转视苏厉、苏代,“苏厉、苏秦、苏代三子听好,为父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即冠,三十而立。苏厉年逾三十,早该立世,苏秦、苏代也早过冠年,各有家室,为父不该再去约束你们。今日苏秦浪子回头,为父决定趁此机缘,析家分产,望你们各立门户,各争荣誉,各奔前程!”   苏代急道:“阿爹,家里还是由您掌管为好。有您撑着,我们兄弟心里踏实!”   “不必说了!”苏虎望他一眼,轻叹道,“家中别无财物,仅有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一百亩,为父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我们老两口儿暂时掌管。你们三人,依周时农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说,农忙时节,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为节俭起见,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务诸事,由你们娘亲掌管,一日三餐,则由三个妯娌轮值,长嫂掌勺。待过两年,各有产业时,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苏厉想了下,点头道:“阿爹定要如此处置,厉儿身为长子,唯有遵从。”   苏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苏秦,要苏秦反对,不料苏秦非但不反对,反而点头道:“秦儿亦遵从阿爹处置。”   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吁出一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为父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爹处置。”   苏虎呵呵笑道:“好好好,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苏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阿爹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阿爹、娘,还有哥和小弟你,为我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   苏秦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你话音,难道还要出去?”   苏秦点头。   “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打算暂住几日。”   “这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煞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尽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几年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道,“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阿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这日苏虎极是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先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几下,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真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正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抹不开面子,遂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其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不断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树下并膝坐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房中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并膝端坐。不知过有多久,苏秦听到一扇门“吱呀”一声开启,不一会儿,一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忍受不住,将头扎进苏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苏秦的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门内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返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地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床榻下面拉出一条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晖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自己也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到房中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   ※※※   这日天气晴好,也无北风,洛阳王城里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街人只好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好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就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一样,洛阳的街道依旧,但较六年前更加冷清。路过那家他曾扛过粮包的粮铺时,苏秦顿住步子,看到铺面依旧,掌柜却是换了。苏秦本想进去看看,瞥到新掌柜面目不善,也就作罢。   苏秦信步走至贵人居,来到张仪租住的那个院子,却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也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感念房东留他一宿之恩,寻至房东家拜望,竟也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疾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不禁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向王宫走去。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父亲。   周宫正门处,落叶遍地,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至近旁,苏秦这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搭,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动也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这才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布衣,既无车乘,又无仆从,顿时起了小之心不还礼不说,还把眼睛一横,大声问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的是,这人身上真还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越发笑得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猛将眼睛一瞪,大声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还不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离去,身后传来那群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愤,一路逃过两条街道,放缓步子,越想越是气恼。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也被这番羞辱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自己身上的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自语道:“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一眼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也就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得多少金子?”   伙计见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金子?”   伙计见苏秦虎脸,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柜削价,八金即可!”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币,拿在手中,还过一揖:“收订金吗?”   伙计看他只有一袋钱币,知他不是买家,白他一眼,摇头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须付清八金,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转身,大步离去,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声音:“嘿,这人真是,我说这套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本欲拜访琴师,经这两番折腾,竟是没了心情,肚子也无一丝饿意,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不断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浮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不大的胡同,欲从那儿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望去,见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大声吆喝着追在后面。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只好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拿棍棒的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着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伙计,方才买回几条狗,一不小心,让这条溜了!”   苏秦继续抚摸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块铜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条狗,我买下了!”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拣起钱袋,又摸又数又弹,好一番折腾之后,对另外两个壮汉道:“嗨,是真家伙,整整一袋!”   苏秦望着他们:“够吗?”   几个壮汉连声叫道:“够了!够了!”   苏秦冷冷说道:“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拣了大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舔脚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似乎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条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却是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了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着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似是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几舔。苏秦刚一起身,阿黑就已头前走去,走几步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与黑狗回到轩里时,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阿黑,来,这儿是你新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向他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自己走进堂中。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一见,赶忙也坐下来。   场面甚是严肃。后墙上依旧悬着那副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轻声说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为父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这当口儿,谁也没有话说,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自拿去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道:“嗯,既然你们爱面子,为父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回身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为父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为父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为父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为父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为父坟头,告诉为父一声。为父为你们祈福!”   听到这里,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爹,儿子一定尽力!”   苏虎却不睬他,目光转向苏秦:“秦儿,知子莫如父。你虽浪荡,却是天生聪明,若是能将心思用在田里,纵使先祖,也未必赶得过你!”扫视苏厉、苏代一眼,“不瞒你们两个,为父有个预感,你们三人中,真能将田产置到一井的,只怕还是秦儿。真能觐见周天子,真能与里正家比个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儿。唉,秦儿,你走这几年,为父……为父心里疼啊!你回来了,为父高兴,为父高兴哪!”   话及此处,许是兴奋过度,苏虎竟是双手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看到父亲说出此话,又如此倚重于他,苏秦心中一阵绞痛。莫说是与里正攀比,即使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见过了,还有周天子的两个公主……然而,这些事情他不能讲。再说,即使讲出来,在这轩里,哪一个肯信?   苏秦所能做的只是缓缓跪下,朝苏虎拜上三拜:“是儿子不孝,对不起阿爹了!”   看到苏秦与几年前判若两人,苏虎更是高兴。父子几人又叙一时,苏姚氏端来饭菜,苏虎起身祷告几句,撤去堂中牌位,将所供的鸡、鸭取下,撕去一半,交予苏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们吃去。   ※※※   翌日晨起,苏秦洗漱过后,吃过早饭,走出院门。阿黑早已候着他,摇尾巴直趋过来,舔他脚面。   苏秦拍拍阿黑:“阿黑,随我去趟伊里!”   黑狗摇尾巴头前走去。   洛阳周室仍旧采用西周时的乡里制,乡下设里,里设里正。   轩里村与伊水东岸几个村子组成一里,名唤伊里,里正姓刘名权,先祖是威烈王时大夫,置田百井,为方圆十里大户之一。后世数代不务正业,刘家衰弱,田产减至八十井。至刘权时,精于农务,善于结交,被司农大人举为里正,家业再振,田产跃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轩里二十余户,除去苏家,清一色是他家佃农。苏家田产因是周天子亲赐,他虽垂涎,却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时是个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无人守备,变成一个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数百户,都跟苏家一样是周室隶农。百年来世事变迁,周室衰落,这些隶农大多逃往他处,余下百来户,转成刘家佃农。里正刘权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间,庭院苑林占地数十亩,在这伊水岸边,算是豪门了。   苏秦刚走进来,里正家的几条大狗见到阿黑,立时狂吠起来,吓得阿黑夹起尾巴,紧紧贴住苏秦。早有人报知里正,里正迎出,见是苏秦,喝住狗,朝苏秦打一揖道:“我道是谁,原是稀客来了。”   苏秦还揖道:“苏秦见过里正。”   里正不无惊异:“咦,二少爷,你不口吃了?”   苏秦笑笑,算是回答。里正将他让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几上。   里正让过茶水,笑道:“昨儿你阿爹来,将少爷的事细细说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二少爷,你能回头,莫说你的阿爹欢喜,就是我这个当里正的,也是打心里高兴。这不,你阿爹要换田契,刘某二话没说,当即备下车马,随他前去司农府,眨眼工夫就办妥了。苏秦哪,你只管好好种地,刘某向你阿爹承诺过了,只要你的地种得好,刘某定在司农大人面前保荐你,只要司农大人高兴,没准儿你能觐见天子呢!”   苏秦微微一笑:“请问里正,像我家这样的田产,一亩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惊讶:“嗬,刚一分家,这就想着置地了。哈哈哈哈,有志气!”眼珠儿一转,“二少爷,跟你实说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钱着呢。你要想购置,真得花些金子!”   苏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头思忖一时,抬头道:“这么说吧,置田产的事,没有定准,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园,还有林子,地不同,价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块,具体值多少,刘某真也说不大准。”   苏秦从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摆在几上:“像这上面的呢?”   里正细细一看,赞道:“嗯,二少爷,刘某贺你了。不瞒你说,你家这一井地,就数你分的地好,上水头不说,地力也肥,好地呀!”   苏秦敛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问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因吃不准苏秦用意何在,只好赔笑道:“是是是,我得细看一下才是,”拿过田契,端详一番,“这么说吧,旱田一亩三金,水田一亩四金,这桑田嘛,一亩少说也得二金!”   苏秦点头道:“里正大人,谢你估值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烦请大人。”   里正笑道:“这个好说,刘某既然做了这个里正,理当为大家跑腿!”   苏秦指着田契:“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亩田产,除去五亩桑田之外,另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照大人所说,当值五十金。在下因是急卖,只求四十金,烦请里正大人为在下寻个买主。”   “二少爷,”里正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苏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为难么?”   里正看看苏秦,又看看田契,故意皱下眉头,长叹一声:“唉,别的倒是没啥,只你阿爹那里,我不好交待。”   苏秦拱手道:“就请里正大人暂时保密,莫要告诉阿大。”   “好吧,刘某帮你这个忙。敢问二少爷何时用钱?”   “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二少爷又这么惶急,叫刘某哪里去寻买主?”   苏秦想了一想:“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里正又想一时,笑道:“这样吧,二少爷若是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刘某这里。无论何时,二少爷若是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予刘某,十五亩良田仍是二少爷的!”   “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刘某家中也不宽余,二少爷要是急用,刘某只能临时凑出三十金。”   “三十金就三十金!”   里正心中窃喜,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三十金摆在几上:“二少爷点好,这是三十金,你写个收据。这是两个新田契,一个十五亩,押在刘某名下,另一个是五亩桑田,你也签好,画押,待会儿刘某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刘某自会使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谢过里正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还请里正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里正直接交付在下长兄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点头道:“这个好说,刘某听公子的。”   苏秦走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径投洛阳,来到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坐在柜台后面,连身子也不欠,淡淡说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袖中摸出八块金子,“啪”的一声掷在地板上:“这是八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言讫,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眼睛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掌柜急步蹿出,朝伙计大声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大生意!还不快请客官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卷尺,一溜烟儿追出店铺,见苏秦已经走远,急追一阵,大声叫道:“客官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怎么,金子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说着,两手已飞快地为苏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极尽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似的。   苏秦陡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硬拦,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在他的肩上最后比量几下,长出一口气,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苏秦听若未闻,循声寻去。走有将近一里,苏秦方在王城的朱红城墙外面,看到老琴师两眼紧闭,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倚树而坐,忘情地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有两块铜币,碗边地上也有一块,显然是路人丢下时弹出来的。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穿得甚是单薄,可说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此处甚是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者施舍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毫无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听有一时,苏秦竟是呆了,泪花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滚落在地上。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于地。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止住。   苏秦三拜,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士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苏秦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士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士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否?”   苏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扶着他,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   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太学。走进大门,苏秦极目所见,竟比六年前更加荒凉,野蒿也更见繁盛,由不得感叹万千。   琴师引领苏秦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条破席子上并膝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唯是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   苏秦凝视老琴,有顷,转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涕下。”   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士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   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士子,此曲何如?”   “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   “敢问士子悲在何处?”   “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   琴师喟然叹道:“唉,区区数年,苏士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士子,树下老朽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士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士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到“天下第一”四个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士子不要羞杀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苏秦大怔,急忙改坐为跪,连连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   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士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士子无干。”   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琴师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   苏秦点头。   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   “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   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竟是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   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地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   “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   “这——”苏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   琴师不无肯定地点头。   “晚生敢问先生,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习琴?”   “唉,”琴师叹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操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大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   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   “后来呢?”   “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师摇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   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无法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去。   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摆琴,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   许久,琴师似从遥远中回来,接着讲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大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我走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未说,当下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我惊倒于地,待回过神,老人已是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哪里追及,只好大声朝天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回复,‘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子是也。’”   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   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当即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务,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块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士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言讫,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   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望着苏秦道:“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点点头,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钱袋,我……买了阿黑。”   苏厉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递予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你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有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爹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愣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仙去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仙去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微臣转呈陛下。”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断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那几块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耽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哦,是何音讯?”   “有人告诉微臣,”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着,看这样子,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闻听此言,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抛弃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抛弃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都抛弃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他去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忽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传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搀显王急步走向御书房。   ※※※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在两名宫人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风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竟是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长叹一声,脚步慢下。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填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急忙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在龙位上正襟端坐,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的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大是惊讶,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顿时一亮,“她的胸前是否带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点头,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点头道:“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还是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崩乐坏,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言讫,苏秦凝视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物什,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掌柜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几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急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块金子,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士子验收。恭祝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急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   ※※※   苏秦轺车大马,一路西行,走有十余日,来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苏秦交过关税,过关继续西行,又走两日,终于踏上函谷古道。苏秦的轺车沿两山之间的狭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两个时辰,眼前一亮,见前面不远处高竖一块巨石,上写“秦界”。   苏秦跳下轺车,极目望去,但见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只有一条蜿蜒谷道。目光尽处,就是春秋时周臣依地势所建的函谷关门。观这山势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望有一时,苏秦喟然叹道:“如此雄关,纵有千军万马,如何施展?”   苏秦催马来到关前,见有数十名关卒排在庞大的关门两侧。门内设两条通道,一侧入关,一侧出关。等候过关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个接受盘查,缴纳关税。   苏秦排在队后,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丈,拱手揖道:“请问老丈,如何纳税?”   老丈拱手还过一揖:“回客官的话,单人纳秦币三十,若有车马,纳秦币八十。若是商贾贸易之货,折合秦地实价,十纳一。”看一眼他的车马,“就客官而言,当纳八十秦币。”   苏秦问道:“晚生没有秦币,如何交纳?”   老丈指指旁边一处房舍:“那儿是货币兑换处,可换秦币。”   苏秦抬头,果见旁边有个货币房舍,于是谢过老丈,径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金,兑换出一百秦币。   苏秦驱车行至关卡,一名关尉上下打量苏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关卒!”拿出八十秦币,双手呈递关尉。   关尉却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记下“洛阳士子苏秦”几字,写好日期、时辰。写毕,要苏秦画押。   苏秦画过押,关尉道:“苏子,你可以过关了!”   苏秦扬扬手中秦币,怔道:“这关税——”   关尉手指旁边的墙壁:“苏子请看!”   苏秦转头一看,墙壁上果有一个榜示,上写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纳税!”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连连点头,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也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此时早被秦人所占,名称改回宁秦。过去宁秦,是武成,仍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沿路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竟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再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上不着村、下不落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路道,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竟是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岔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一人沿着一条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的女孩,看样子是当地居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官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官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官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在下谢过姑娘了!”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大声叫道:“阿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阿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阿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跳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一下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老朽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阿爷,是俺邀请这位官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官人说的是哪儿话!官人是贵客,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望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柴扉。老人转身朝苏秦揖道:“官人,寒舍请!”   苏秦回一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声喊道:“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加几个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官人,客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客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官人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官人自关外来,更是稀客,因时间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甚宽。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   苏秦与老人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独臂汉子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独臂汉子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睡至半夜,苏秦酒醒,感觉内急,正欲起床到外面小解,忽听门外传来“嚓嚓嚓”的踏雪声。   声音越来越响,直近他的房门。苏秦正自惊异,房门“吱呀”一声闪开,一股冷气直扑进来。苏秦睁眼一看,一条黑影闪进房门,将门迅速关上。   苏秦大吃一惊,略一思忖,干脆闭上眼睛,装出睡熟的样子,看那人欲做什么。黑影也不说话,悄悄摸到床边,在那儿宽衣解带。   眨眼工夫,黑影已脱得只剩一件汗衬,正欲爬上床榻,苏秦打一激灵,忽地从炕上坐起,大声喝道:“何人?”   黑影遭此一吓,惊倒于地,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苏秦感到不是歹人,吹着火绳,点亮油灯,回身看那黑影,吃一惊道:“秋果?”   小秋果依旧缩在地上,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秋果姑娘,”苏秦松下一口气来,“半夜三更的,你来此处,可有何事?”   秋果似也缓过神来,翻身跪于地上,怯生生道:“是阿爷叫俺来的。”   “哦?”苏秦惊道,“老丈要你来做何事?”   “陪官人睡觉。”   “陪我睡觉?”苏秦震惊,“他为何这样?”   “阿爷要俺生个重孙子。阿爷说,官人斯文,有官相,若是俺陪官人睡觉,能生贵子。”   “这——”苏秦愈加震惊,“你如此年幼,怎能生养呢?”   “官人放心,”少女应道,“俺已十三,两个月前已经见红,娘说可以生养了。”   “秋果姑娘,”苏秦沉思有顷,断然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你回去吧!”   秋果摇头道:“俺不能回去。俺若是回去,阿爷就会骂俺不能成事。”   苏秦急道:“这这这……如何能成?”   秋果可怜兮兮地求道:“官人,就让俺睡在这儿吧,天气冷,俺为官人暖脚。”   苏秦沉思一会儿,轻叹一声:“秋果姑娘,你住哪个房间?”   “跟奶奶睡在一个炕上。”   “听话,穿上衣服,回你奶奶的炕上。你的阿爷那儿,待天明时,我自向他解释。”   秋果点点头,穿上衣服,拉开房门。苏秦一直听着她的“嚓嚓嚓”声越响越远,远处传来一声“吱呀”,方才放下心来,走到门外小解。   再进门时,苏秦越想越不放心,找到一根棍子,从里面将门顶上。   ※※※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独臂汉子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独臂汉子一点也不尴尬,主动打招呼道:“官人,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秦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独臂汉子摇头道:“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哩。”   “这么说来,你们秦民真是富足。”   独臂汉子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打算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我来吧。”苏秦上前,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挽好结,苏秦出于好奇,笑问道,“秦兄,随便问一句,这只胳膊怎么没的?”   独臂汉子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独臂汉子点点头,不无自豪:“嗯,这样的大战,怎能少了我?不瞒官人,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苏秦怔道:“按照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独臂汉子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狗日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是这样,”独臂汉子缓缓说道,“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官人,单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后请赏。”略顿一下,“按照秦法,斩敌三人,晋爵一级。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曾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刀。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独臂汉子白他眼睛,“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独臂汉子想了下,摇头道:“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多是没法子的事儿。”   苏秦奇怪地问:“既然都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   “不喜欢跟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人,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一怔:“如此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眼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不一会儿,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独臂汉子声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苏秦大受触动,与他同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官人,”独臂汉子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狗日的魏人暗算了这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心里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独臂汉子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个难哪!”   苏秦终于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轻叹一声:“唉,昨夜之事,还望秦兄体谅。”   独臂汉子苦笑一下:“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秦兄,”苏秦凝视独臂汉子,缓缓说道,“秦人有秦人的规矩,周人有周人的规矩。不是在下不喜欢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规矩。”   独臂汉子爽朗一笑:“看得出来,官人是干大事儿的。这是桩小事儿,官人还是忘了它吧!”   苏秦亦笑一声:“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时,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面颊略显绯红,再不似昨日初见他时那般率真,轻声喃道:“官人,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也是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正在进入思春年纪。   想起昨夜之事,苏秦脸上不免一热,朝她干笑一声:“谢秋果姑娘。”   第六章 道破天机,苏秦论时局一鸣惊人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几乎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大步匆匆地赶至宫中。因无早朝,内臣一见他来,就知道发生大事了,急引他入御书房。   不一会儿,惠文公洗漱已毕,亦赶过来。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道密折,双手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打开,是陈轸的密折:“……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猛拍几案,不无兴奋道,“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说实在话,”公子华呵呵一乐,“当初陈轸来投,君上用他,臣弟好一阵子都没想通。现在看来,君上真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为君上谋划,并无一丝儿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嗯,”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觐见!”   “老奴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   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回过神来:“宣!”   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   君臣礼毕,惠文公也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陡然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测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其中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说着,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微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错,”惠文公点头赞道,“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着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头,看准了这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定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不禁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道,“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急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不知要高出庞涓多少!”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樗里疾打个惊愣,恍然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后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武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直将目光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微臣眼下尚看不出。不过,微臣甚是奇怪,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方才拼死相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微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惠文公连连点头,表情兴奋:“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微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从内中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公孙衍迟疑一下:“微臣尚未思考透彻。微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忽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   “敢问君上,”樗里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悟道,“微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连连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将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吗?”   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微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会儿,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怡情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跪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了!”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鬼谷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子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鬼谷子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日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先生讲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子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   “你说的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地说,“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只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互有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   ※※※   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怡情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两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前一步,亲手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阵儿?”   “正是。”   惠文公大是惊奇,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正堂上的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待之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只想静一会儿。”   老内臣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   惠文公对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床,似乎孝公仍在床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从中拿出石匣,摆于几案上,轻轻打开,两眼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与此同时,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面对石匣,亦是三拜,自语道:“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   言讫,惠文公朝石匣再拜几拜,将石匣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厅中几前坐下,轻声叫道:“来人!”   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   惠文公将目光转向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   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来,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   “臣领旨!”   ※※※   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里,宣旨请他入宫。竹远洗漱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   “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   竹远拱手还礼道:“君上可为何事烦闷?”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真叫嬴驷孤掌难鸣啊!”   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   “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甚失寡人所望!”   竹远点头道:“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士子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只几年,咸阳士子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草民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   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   竹远还一礼道:“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   “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   “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睁大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   “修长鼎力而为。”   “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   “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   “前辈可有点拨赢驷之处?”   “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   “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赢驷这厢有礼了!”   ※※※   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   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有了解,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   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正在路边收拾小摊位的老者,吆住车子,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士子街如何走法?”   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士子街就在宫城左侧。”   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摇头,轻叹道:“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   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不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士子街。   天色昏黑,寒风凛冽。大街两旁净是客栈,无不是灯红酒绿,人影绰绰。苏秦大喜,从最边上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   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但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年轻人,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士子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   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无一家容他。   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下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运来客栈”。门面甚是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一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   苏秦轻叹一声,毋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来,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官人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   “客官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官人愿意住否?”   苏秦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入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官人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点头,抱拳道:“官人愿住,请随我来!”   苏秦还过一礼,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房门,“客官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写字。这是卧室,隔间有洗浴的地方,早晚有热水供应。房内一切摆设,虽不算最好,但在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苏秦打眼一看,果是奢华。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却住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颤,随口问道:“费用如何?”   “客官是长住呢,还是短住?”   苏秦迟疑一下:“这个却是难说。”   “嗯,”店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凡到此处的士子,有住月儿四十的,有住年儿半载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还没个准儿。客官贵姓?”   “免贵,在下姓苏名秦,洛阳人氏。”   “不瞒苏子,一般来说,本店是按月结算。不足一月,算是满月。这一进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个足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是个大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特别减去一金,算是交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仰仗。”   苏秦打个惊愣,但想到一旦见用,这几金也不算什么,再说除此之外,真还无处可住,心里一横,打个揖道:“谢店家了。就这么定下。”   店家还过一揖:“请客官预付五金。”   苏秦从袋中摸出五金,递予店家。店家验过,见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冲外面叫道:“来人!”   刚好小二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过来,应道:“小人在此!”   “侍候官爷住下,看官爷有何需求,一并办了。”   小二应声喏,放下包裹,冲苏秦揖道:“官爷,请!”   一切安顿好之后,苏秦随小二兴致勃勃地走到前厅,寻个席位坐下。厅中约有二十几人,不用再问,就知是列国士子。   然而,苏秦刚一坐下,就感到气氛有异。整个饭厅鸦雀无声,多数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这且不说,几乎所有目光不无惊诧地射在苏秦身上,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这个气氛使苏秦极不自在。苏秦想了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穿戴不对。外面寒冷,裘衣锦裳自是没个说的。人都进屋了,他依然是这身穿戴,显然不妥。还真别说,屋中暖和,刚进来时显不出来,这阵子身上倒是热乎起来,苏秦感觉汗都出来了。   苏秦寻到原因,起身进房,脱去身上裘衣,换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镜前看过,确信并无异样,再度回到厅中。   然而,诸位士子并未因他换过装束而改变态度,依旧跟方才一样,满脸哀伤、目光诧异地盯住他看。   苏秦怔了。显然,士子们的态度与他的装饰无关。   苏秦略想片刻,决定以动制静,遂正襟危坐,大声叫道:“小二,来两个菜,一荤一素。再来一壶热酒,加上姜葱!”   小二应声“好咧”,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两盘菜,一壶热酒,两只酒爵,摆在几案上。苏秦用酒洗过酒爵,提壶倒酒。   苏秦做这一切时,动作非常缓慢,一举手一投足,均显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子踱过来,并膝坐在苏秦对面,冲小二叫道:“也来两个小菜,一壶热酒!”   苏秦冲他一笑,将几上另外一爵倒满,抱拳道:“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与苏秦同饮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还礼:“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姓贾,名舍人,打卫国来的。请问苏兄来自何地?”   苏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阳来。贾兄,请!”   贾舍人端起酒爵,与苏秦轻碰一下:“苏兄,请!”   两人同时仰脖,一饮而尽。   然而,周围的气氛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坐在厅中的二十几个士子仍像方才一样,以哀伤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苏秦,看得他心里发毛。   苏秦扫一眼众士子,小声问道:“请问贾兄,他们这是怎么了?”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兄有所不知,这儿刚刚发生一件大事!”   “哦?”苏秦惊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间,”贾舍人缓缓说道,“有位仁兄一时想不明白,寻无常去了,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进院子里,挂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昨儿大家为他送行,今儿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呢。”   “哦,原来如此!”苏秦长出一口气,“敢问贾兄,那位仁兄所为何事?”   贾舍人苦笑一声:“没为什么,一时想不开而已。”   苏秦忽然意识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在下住的那进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贾舍人点头,“那位仁兄姓吴,名秦,来自宋国,住的就是苏兄的院子。吴仁兄是去年冬日来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样,也是个冷天,也是在黄昏,也是高车大马,裘衣锦裳。据说吴兄自信胸中所学,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一年过去了,吴仁兄一时想不开,拍拍屁股走了。看到苏兄方才的样子,简直就跟吴兄初来那日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再次苦笑一声,“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贾舍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特别说予苏秦听的。苏秦心头一震,迅即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举爵道:“贾兄,世间不仅有巧合,也还有奇迹呢!来,这一爵算是为那位一时想不开的仁兄饯行!”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兄果是不同凡俗!好,为吴仁兄饯行!”   ※※※   秦宫,御书房中,樗里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伸手让道:“爱卿免礼,看座!”   樗里疾起身坐下,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紧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传闻?”   “微臣正欲禀报君上,”樗里疾凝起眉头,“前日子夜时分,有个从宋地来的士子上吊自杀了!”   “哦?”惠文公敛起笑容,神色黯然,“说说此事!”   “此人姓吴名秦,虽然满腹经纶,但见解迂腐,不堪实用,是个典型的书虫。莫说贾先生那里,纵使初评,也未获通过。”   “既是这样,那就安排他做个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写写总该行吧,好歹让他有口饭吃才是!”   “贾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微臣安排他去学馆抄书,谁知他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来听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这抄抄写写一类小事。”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是读死了。后事办没?”   “微臣已使人出钱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栈的店钱,也由官费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来,即是有恩于秦,无论可用不可用,断不可伤了他们的心志。”   “君上宽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来,”惠文公言归正传,“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梦,梦到鸿鹄从东飞来。寡人请人解析,说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当是我大秦之幸。樗里爱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寻访!”   ※※※   出得“运来客栈”,贾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进一处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栈,跨进一进院子。   客厅中,竹远席地而坐,双目微闭。贾舍人走来,在对面的席位上并膝坐下,缓缓说道:“启禀师兄,新来的这个人,名唤苏秦,似乎不俗。”   “哦,”竹远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稳,气稳,心稳。近他身边,可觉出一股凛然正气。”   竹远凝思有顷,抬头望向贾舍人:“既如此说,当是此人了。”   “不过——”贾舍人欲言又止。   “说吧!”   “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行为不该如此俗气。”   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此人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山继续修持了。”   贾舍人点头。   ※※※   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贾舍人的话,根本无法入睡。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并膝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陡然打个寒战。苏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的那场残雪。雪映月光,院中显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奏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上走上不归路的。   望着那根树杈,苏秦身上顿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的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士子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   想到此处,苏秦心头陡然一凛,自语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端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   ※※※   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   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   苏秦洗漱完毕,有人敲门。   见是贾舍人,苏秦揖道:“在下见过贾兄。”   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   “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何谈打扰二字?”伸手礼让,“贾兄,请!”   “苏兄先请!”   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   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微微一笑,算是应了。   “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驱驱晦气。”   “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个枝杈?”   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洒洒的浩然正气,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断不会有此结局。”   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   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有余!”   “哦?”苏秦怔了,“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苏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   “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营生!”   “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   贾舍人笑道:“一点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   苏秦亦笑一声:“既与在下有关,在下自然感兴趣!”   贾舍人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   苏秦亦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了!贾兄请!”   “苏兄,请!”   二人出门,沿士子街走有一程,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   贾舍人指门道:“苏兄,就这儿了。”   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   贾舍人伸手礼让:“苏兄请进!”   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   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   “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   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多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   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   “正是。”贾舍人应道,“这就是闻名士子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   “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   “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   “真人不露相嘛。”苏秦回以一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   “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不错,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   “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   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   “哦?”苏秦大是惊奇,“真有这么神吗?”   “当然神了!”贾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谁肯花钱在此开坛?”   苏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灵验,你们这些评判为何不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都像在下一样,没有富贵之相呗。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为何总是替别人指点吉凶呢?”   “嗯,说的也是。”   贾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这些是观众席,一旦有人开坛,就有士子来听,听的人越多,争论越热烈,说明开坛人讲的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众士子也会将他的声名远播列国。”   苏秦扫视一周,转对贾舍人:“请问贾兄,坛主何在?”   贾舍人伸手指指正在远处闭目端坐的竹远:“就是那人,竹先生。”   苏秦聚目望去,见那人仙风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寻常生意人,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断定此坛必是秦公所设,竹先生,还有眼前这个贾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贾舍人几番试探,又引他至此,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深浅。看来,欲见秦公,此坛是非过不可了。   想到这里,苏秦现出一笑,抱拳道:“再问贾兄,若开一坛,需金几何?”   “三金即可。”   苏秦苦笑一下,随口说道:“若是贫穷士子,手中没有三金,就不能开坛喽。”   “没钱也可开坛,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此人必须事先提出恳请,并由其中一个评判引见坛主,由坛主观相。只要通过坛主观相,就可为他开坛,但开坛费不是三金,而是六金。”   苏秦大是惊异:“此又为何?”   “若是此人最终见用,可用俸禄补交开坛费。若是不能见用,损失则归掌柜!”   苏秦连连点头:“嗯,这个倒也公允。”   贾舍人不无期望地看着苏秦:“敢问苏兄,愿否在此开一坛呢?”   苏秦早已想定,轻轻点头,从袖中摸出三金,递予贾舍人:“烦请贾兄禀报坛主,为在下开设一坛。”   “谢苏兄抬举。”贾舍人双手接过三金,鞠一大躬,“请苏兄稍候片刻,在下这就禀报坛主去!”   贾舍人急步走至竹远跟前,将三金置于几案,揖道:“禀报竹先生,洛阳士子苏秦请求开坛!”   竹远回过一礼,远瞄苏秦一眼:“请转告苏子,后晌申时开坛。”   贾舍人回到苏秦跟前,揖道:“坛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时为苏子开坛。时光不多了,苏兄可暂先回去,稍稍准备一下。”   苏秦微微一笑,揖道:“苏秦告辞!”   “苏兄且慢!”贾舍人前趋一步拦道,“能否告知在下,苏兄师从何人,所治何学,可有同门在列国治业,在下也好有所传扬。”   苏秦略一思忖,笑道:“没有什么好传扬的,就说是洛阳人苏秦,这就够了。”   “在下记住了。苏兄慢走!”   ※※※   这日后晌,未时刚至,士子街上就有人边走边敲锣,大声吆喝:“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开坛人乃大周名士、洛阳人苏秦。洛阳苏子学问盖世,有周天子亲赐轺车。列位士子,请光临捧场,一开眼界喽!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   未时过去,申时将至时,锣声也分外响亮起来,众多士子开始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汇入“英雄居”,走进论政坛,各寻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孙衍、樗里疾站在街头,看着渐走渐近的敲锣人。公孙衍是被樗里疾强拉过来的。樗里疾从秦宫里出来之后,一心琢磨着秦公所说的大贤之才,这就打算到士子街上访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贤愚,这才特别扯上公孙衍,让他也来过过眼。   “洛阳人苏秦?”樗里疾听有一时,转头望向公孙衍,“公孙兄可曾听说过此人?”   公孙衍摇头。   樗里疾看看日头:“申时已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何不看个热闹去。”   公孙衍微微一笑:“既被樗里兄拖来,在下只好听凭摆布了。”   公孙衍跟着樗里疾走进英雄居,见论政坛里早已坐满士子。昨晚苏秦高车大马从街上招摇而过,又偏巧住在刚刚吊死的吴秦房中,这本身就已构成噱头,成为街头传议热点。此番苏秦开坛,士子们自然争相一睹苏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众士子七嘴八舌,厅中甚是嘈杂。樗里疾、公孙衍四处扫瞄一阵,樗里疾努努嘴,二人走至一处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时,更多士子赶来,十几排席位坐不下了,后来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半圆。   望着这个场面,公孙衍不无感叹:“在下初来秦时,也是在这英雄居里,”指向门外勉强露出的一个屋尖,“就是那幢房舍。时光流转,转眼已是数年,前年听说竹掌柜将客栈改为论政坛了,在下早想过来看看,可总有冗事缠身,今日总算可以一开眼界了。”   “此坛甚有意思,”樗里疾笑道,“什么样的声音你都能听到,有时想笑,有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如此看来,樗里兄是此处的常客了。”   樗里疾点点头,指着从一侧走出的竹远道:“看,竹先生来了。眼下他不是掌柜,是坛主了。”   由于不知竹远的底细,公孙衍望着他笑道:“此人倒是会做生意,哪儿赚钱往哪儿钻哪!”   “此人不只会赚钱呢,”樗里疾亦笑一声,“公孙兄不可小瞧,满腹文章不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大是震惊,“既然如此有才,让他在此开这馆子,岂不可惜?”   “此为君上之意。”樗里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随即吩咐在下,让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只好遵旨,将这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大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樗里疾嘿嘿笑了,“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并济,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不无叹服,“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樗里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坛主竹远健步走上坛中,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列于其中。   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伸手礼让:“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偏门再开,一身名士装饰的苏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众士子被他震慑了,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热烈。   苏秦面对众士子,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雀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一下子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做出一个分与合的手势,“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名分实合,二是名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崩乐坏,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樗里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樗里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将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苏秦连连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一下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看向那位士子:“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问得好!”苏秦大手一挥,捏成拳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   樗里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竟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   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次出声:“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给他一个笑,接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呼吸,目光刷刷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政权昏昧,门阀互争;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形成合力。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亦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掠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莫与争锋,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道:“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应道:“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   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运来客栈,哪位仁兄愿来切磋,在下必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   言讫,苏秦拱手揖礼。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   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樗里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头道,“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樗里疾心中暗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樗里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言了。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   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樗里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樗里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还不敢妄加评断。”   “呵呵呵,”樗里疾笑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樗里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   是日夜间,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辩论纠缠,回到自己房舍。   苏秦刚刚并膝坐下,正欲休息,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起身,打开院门,见是公孙衍、樗里疾站在门口。   樗里疾揖道:“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木先生!”   樗里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朝他揖一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一礼道:“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木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心中忖道:“论政坛上,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的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说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就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乱语,见笑于两位方家了!”   “苏子这是哪里话!”樗里疾亦抱一拳,“苏子对天下大势的来去运动了然于胸,实令在下敬服。苏子所论帝策,在下也有感怀。在下识浅,不能视远,欲就眼前一些琐事求教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在下愿与木兄切磋。”   “这一年来,”樗里疾缓缓说道,“关外列国变数甚多。先是越人陈兵琅琊,齐人严阵以待。继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袭楚项城,歼景翠大军六万;楚人弃宋回救,楚、魏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恰在此时,越人弃齐袭楚,楚、魏和解,与越人战于云梦泽畔。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在下眼拙,看不明白,还望苏兄点拨。”   听闻此话,苏秦心中越发有数了。能将列国情势如此讲述,已非寻常士子,讲述时语气又是如此之大,眼界也是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苏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听木兄此言,当是方家了。木兄既然有问,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测,不是之处,请两位方家宽谅。”略顿一顿,“在下以为,木兄方才所言,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乱冲乱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才可解此乱象。”   公孙衍似有不解:“请苏子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公孙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点头道:“苏子果然高论!只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苏子辟解!”   “公孙兄请讲!”   “越人伐齐,确为盲目,但越人转而伐楚,也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明智之举。越人二十万众今已攻至云梦,楚郢指日可下,苏子为何却说它是蠢动呢?”   苏秦微微一笑:“依公孙兄见识,当可看破,何必再问苏秦?”   “在下愚昧,还望苏子指点!”   “既如此说,”苏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种,均落后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因占地利而维持偏安。偏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窥天下,不自量力,出山争霸,这又前来与大楚争锋,欲步昔年吴王之尘,岂不可笑?”   樗里疾惊道:“照苏子说来,此番越人必败了!”   “越人败与不败,木兄拭目以待。”   “苏子所言甚是。”公孙衍大是赞同,再次拱手道,“不过,听苏子所言,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苏子为何视伐齐为盲动,而视伐楚为蠢动呢?”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却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哦?”公孙衍一怔,“苏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越人一旦溃败,必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岂有不亡之理?”   苏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孙衍、樗里疾互望一眼,不无佩服。有顷,樗里疾又问:“听闻越人矢志伐齐,却在关键时刻突然转向。请问苏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计?”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计,在下尚不敢说。但据在下所知,越人行事,从不拐弯抹角。依越王的为人,更不会半途而废。越人突然转向,必是为人所惑,且此人必是当世高人。”   “苏子怎知此人必是当世高人?”公孙衍急问。   “能使二十万大军心悦诚服地走向绝境之人,不为高人,何人谓之高?”   公孙衍急问:“请问苏子,这个高人为何要害越人,是他与越人有仇吗?”   “非也,”苏秦摇头,微笑,“此人作此谋,不为别个,只为楚人。”   “为楚人?”樗里疾大惑,“请苏子详解!”   苏秦拱手笑道:“依两位仁兄目力,这个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孙衍站起身来,深揖一礼,“苏子高论,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来相扰!”   苏秦还过一揖:“在下胡乱言语,见笑了!”   二人走出运来客栈,樗里疾急不可待地说:“公孙兄,这下可以断言了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樗里兄,君上考问之事,在下苦思数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苏子竟在片刻之间,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可见其才远胜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业必成!”   樗里疾不无兴奋地说:“明日上朝,你、我力荐此人如何?”   公孙衍却是摆手:“不用荐了!”   “哦?”樗里疾惊问,“公孙兄为何不荐?”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应该有人向君上举荐了!”   ※※※   果不其然。   御书房中,烛光明亮。惠文公、竹远相对而坐,几前各摆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带微笑:“观竹先生气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远点头,“君上所候之人,已经到了!”   “哦!”惠文公又惊又喜,“说来听听!”   “此人姓苏名秦,洛阳人氏。今日开坛论政,竹远观其气势,察其才学,推知此人当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业!”   惠文公眼睛圆睁:“其才可比公孙爱卿?”   “无可比之处。”   惠文公身子趋前:“其才可比庞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过望:“其才可比孙膑?”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谒太庙!”   竹远惊怔:“君上不见苏子,却谒太庙,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无列祖荫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远甚是感动,叹道:“君上思贤之心,竹远今日知矣!”   “苏子既是大才,其论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让寡人先闻为快呢?”   “回禀君上,苏子已具慧眼,可透视天下乱象,把握天下大势。苏子预言,未来天下虽然乱象纷呈,终将走向一统。”   惠文公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从几上端起茶水,在唇边轻啜一口,抬头问道:“他还说些什么?”   “苏子预测,未来天下,必成齐、楚、秦三势鼎立。三势之中,齐、楚各有局限,可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掉落于地,大睁两眼,怔在那儿。   竹远打个惊愣,轻声问道:“君上?”   惠文公一下子回过神来,缓缓从地上捡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对竹远微微笑道:“苏子高论,当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听呆了!在场士子可有反应?”   竹远稍稍迟疑一下:“甚是热烈。”   “可有判词?”   “判言是,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何为上、中、下三策?”   “此为苏子的兴秦方略,上策为帝策,可使秦国一统天下,建立王业;中策为霸策,可使秦国威服诸侯,建立霸业;下策为邦策,可使秦国偏安于关中,建立邦业。”   惠文公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谢先生了!”   竹远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龙体,草民告退!”   惠文公抱拳道:“竹先生慢走!”   听到竹远走远,惠文公叫道:“来人!”   内臣闪出:“臣在!”   “召公子华觐见!”   ※※※   翌日,士子街上,两个士子边走边谈,黑雕台的一个小雕扮作士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论政坛了吗?”   另一士子道:“没有。”   “啧啧啧,仁兄算是错过一场高论了。不瞒仁兄,苏子预言天下必归于秦,判言断定苏子必受重用。啧啧啧,这个苏子当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厮。我原要去听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两人说着走进一家客栈,小雕也跟进去,在厅堂里寻个角落坐下。堂中约有十几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昨日苏秦论政之事,一士子正在发表宏论:“嗨,我说诸位,听到昨日的判言了吗?判言说,秦公必将重用苏子。在下想问诸位,秦公怎样重用苏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还用说,定是让他替代大良造公孙衍。”   “不不不,”有人摇头,“大良造职爵太小了,盛不下苏子。”   “你说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驳道,“大良造的职爵还小?公孙鞅那么大功劳,也不过是个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说公孙鞅呀,早过时喽。再说,公孙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领地六百里、十三个县吗?”   有人点头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将会如何晋封苏子?”   “依在下之见,秦公若兴帝业,必仿关外爵制,特为苏子设立相位。诸位想想看,没有相国,如何建立帝业?”   众士子纷纷点头:“嗯,有理。有理——”   ※※※   御书房中,公子华抱着一大堆竹简走进来,放在惠文公几上,跪下禀道:“启禀君兄,臣弟使人访探一日,这些均是见闻。”   “放下吧!”惠文公扫过竹简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华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退出之后,惠文公开始逐一翻阅。   翻有一阵,惠文公抬起头来,双目微闭,眉头越拧越紧,耳畔浮出孝公的遗言:“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泪水流出,喃喃自语道:“君父,如此天机,却被这个苏秦一语道破,嚷嚷得普天下皆知,叫驷儿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站起身子,在厅内来回踱步。走有几个来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长叹一声:“唉,苏秦哪苏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识破天下大势,为何识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如此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讫,惠文公陡然发力,将跟前的黑漆几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简“哗啦”一声,尽滑下去。   ※※※   半个月过去了,秦公并未召见苏秦,也未现出丝毫举动。   樗里疾驱车赶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对公孙衍道:“公孙兄,君上思贤若渴,今大贤已至,竹先生也必奏过君上。然而旬日已过,君上仍无任何动静,是何道理?”   “苏子在干什么?”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似是并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诵读。”   “竹先生呢?”   “仍在论政坛里,闭门不出。前日韩国来一士子,出三金请求开坛,竹先生竟未应允。士子出钱开坛,坛主却不允准,这在论政坛,尚属首次。”   公孙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孙兄,”樗里疾压低声音,“在下以为,苏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苏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说,君上应该——”   樗里疾打住话头,眼睛盯着公孙衍。   “樗里兄,”公孙衍抬头说道,“高手对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难解悟的。苏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应。君上手握棋子,迟迟不下,想必另有所虑。”   “不瞒公孙兄,”樗里疾托出底细,“苏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宫,说是做出一梦,梦中有鸿鹄东来,使人解梦,说有大贤至秦,特使在下访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错失大贤,方才拉上公孙兄前往士子街,果就遇到苏子。”   公孙衍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亮,直视公孙衍:“公孙兄快讲!”   “君上明不出子,实已出子,这叫无招之招。”   “何为无招之招?”   “就是坐以观变,知作不知,静观苏子反应。”   “嗯,”樗里疾连连点头,“公孙兄所言甚是。苏子赴秦,是苏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苏子。苏子既未叩宫求见,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顿一下,“只是这样空耗下去,不利于秦。”   公孙衍微微一笑:“不会空耗,苏子必有应招。”   樗里疾摇头:“大贤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钓于渭水,文王是闻贤上钩。苏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贬身价,如何再肯上门去求?”   “嗯,这倒也是。”公孙衍笑道,“在下虽是不才,也未曾求过他人,何况是苏子?不过,如此僵局,终须打破才是。”沉思有顷,“有了!”   ※※※   御书房里,公子华叩在地上:“君上,陈轸又来密函了!”从袖中摸出一函。内臣接过,双手呈上。   惠文公启开,丝帛上现出陈轸独特的字体:“……越人断粮,无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军,所有退路已被楚人切断。越王惊惧,连续突围数次,均遭楚人拦阻,今已折兵数万……昭阳欲歼越人,张仪主张围而不击,楚王听张仪……微臣已有制仪之计,俟时机成熟,即行实施。另,魏王听闻陉山之战出自孙膑之谋,有招其为婿之意。臣观庞涓,断不肯屈居孙膑之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未来数月,庞、孙将有一争……”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一个陈轸,真是寡人的大宝啊!”   正在此时,内臣禀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眼睛一亮:“来得正好!宣其觐见!”   公孙衍、樗里疾觐见,见过君臣之礼,二人坐下,惠文公笑道:“二位爱卿相约而来,可有大事?”   樗里疾、公孙衍互望一眼,公孙衍拱手道:“启禀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国近日所弈妙棋,近几日来,微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破解,说予寡人听听。”   公孙衍学着苏秦的语气:“一年来关外列国连走大棋,乱象纷呈,均可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乱冲乱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方可解此乱象。”   惠文公眼睛睁大了:“爱卿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惠文公大是惊讶,再次倾身:“越人趋齐,为何盲动?越人转楚,为何又是蠢动?”   公孙衍侃侃而谈:“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五十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据地利而继续偏安。因而,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顷:“既然二者均为不智之举,何有盲动与蠢动之分?”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但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此又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如果楚人断其粮道,越人必定溃败。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溃败,必将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再欲图存,如何能够?”   “越人为何有此蠢动呢?”   “因为有人至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越王,使其改道谋楚,自取败亡。”   “此人为何助楚灭越?”   “因为此人欲至楚国一展抱负,灭越算作觐见之礼。”   惠文公大是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衍,连连点头赞道:“棋局之妙,正在这里!几日不见,公孙爱卿竟能悟至此处,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孙衍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请恕微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孙爱卿,你看破棋局当是好事,何来欺君之说?”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微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阳士子苏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这么说来,爱卿会过他了?”   公孙衍点头:“方才所言,多是苏子原话,微臣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此人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君上,”公孙衍急道,“此人之才,高出微臣不知几多,微臣情愿让出大良造之位,甘为苏子执辔!”   惠文公扑哧一笑,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公孙爱卿要为苏子执辔,你呢?”   “君上,”樗里疾亦缓缓起身,跪叩于地,“微臣也会过苏子了,微臣以为,此人确为栋梁之才,微臣愿以举家性命保荐苏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有寡人的两位重臣联袂推举,想必此人真有过人之处。这样吧,待寡人忙过眼前这阵儿,定去约见这个大才!”   樗里疾、公孙衍略怔一下,互望一眼,一齐叩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抬手道:“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退出。   樗里疾再叩道:“君上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明日出使魏国,公子华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惠文公点头:“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爱卿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樗里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爱卿不必多问,去吧!”   “微臣领旨!”   第七章 设毒计,庞涓辣手害孙膑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大雪停歇,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间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橼下悬冰条条。   然而,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里,却是又一番景象,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大魏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胞妹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必定不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羞红,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待会儿孙将军来时,我是弹琴呢,还是鼓筝?”   太子申“扑哧”一笑:“梅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孙将军跟庞将军不一样,本是不争之人。梅花无争,唯有幽香宜人,甚合孙将军品性。还甭说,梅妹与孙将军,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哥——”瑞梅公主的俏脸越发羞红,白他一眼,嗔道。   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开怀大笑起来。正笑间,太子申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容,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瑞梅,将她从上看到下,目光中不无惶惑。   瑞梅略怔一下:“哥,你……怎么了?”   太子申也似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没什么,不过——”略顿一下,“大哥有个提议。”   瑞梅急道:“哥,有话就快说,你这急不急人?”   太子申又是一笑:“梅花既以幽香怡人,大哥提议梅妹最好还你本来面目,去掉脸上浓妆,头饰、衣带也全换去,就像你往年来此赏梅时一样,或像你在宫中鼓瑟弹琴时一样。”   瑞梅脸色一红,低头喃道:“都怪莲妹,是她要我穿这涂那的,说是男人喜欢,我……听了她的,自己也觉得别扭死了!”   “是啊,”太子申长叹一声,“男人总是喜欢穿这涂那的女人。不过,孙将军并不是寻常男人。孙将军喜欢的是梅花,不是莲花。莲花开于盛夏,梅花开于严冬;莲花开在惊艳,梅花开在静谧;莲花夺目,仍要荷叶相衬;梅花娇小,却以裸身护枝。”   瑞梅趋身过来,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要是孙将军也如大哥一样知梅,梅就不会枉开一度了。”   “梅妹放心,”太子申轻轻抚摸瑞梅的秀发,“记得孙将军初下山时,大哥带他到后花园里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里却是一片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看到这片梅林,竟是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秃枝发呆。大哥由此知他是爱梅之人。去年梅花开时,大哥有意邀他与梅妹一道赏梅,不想楚人伐宋,他与庞将军远征去了。这几日梅花再开,机不可失,我邀他今日午时赏梅,孙将军当即应允。”   “果真如此,梅妹此生有靠了。”   太子申轻拍瑞梅:“孙将军能得梅妹,是他的福分。梅妹能得孙将军,也是梅妹的福分。”   话音刚落,梅园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东宫内臣急趋而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太子申松开瑞梅:“梅妹,你回房中准备,我迎孙将军去了。”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太子申笑道:“魏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魏申不敢独享,特邀孙子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微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直趋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将到梅园时,孙膑隐隐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候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点点头,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盛开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太子申笑道:“孙子吟得好诗!”   孙膑尴尬一笑:“这哪里是诗?膑看到满园梅花,心中感动,顺口胡捏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申呵呵笑出几声:“有感方有诗。听到孙子妙句,我这儿也吟几句,与孙子共赏!”   “微臣洗耳恭听。”   太子申缓缓吟道:   〖北风萧萧,白絮飘飘,   寂寞黄昏,我开悄悄,   清香幽幽,谁人知之。   冰柱条条,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遥遥,   清香徐徐,谁人怜之。〗   孙膑沉思良久,由衷感叹道:“殿下所吟,方才叫诗。只是此诗过于感伤,微臣闻之心酸。微臣敢问,此诗亦为殿下即兴而作?”   太子申又是呵呵一笑,连连摇头道:“孙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为薄幸之人,哪里会有如许感伤?”   “殿下过谦了。请问殿下,此诗为何人所作?”   太子申尚未作答,内臣走至:“启禀殿下,梅公主到!”   太子申呵呵乐道:“哦,梅妹来了,快请!”   听到公主将至,孙膑急叩于地:“殿下,微臣告退!”   “哦?”太子申怔道,“孙子何出此语?既来赏梅,自当尽兴才是。”   孙膑叩道:“公主乃千金之躯,微臣粗俗,在此多有不便!”   “孙子过虑了。”太子申微微笑道,“孙子刚才问及那几句小诗为何人所作,难道不想知晓答案吗?”   “这……微臣愿闻其详。”   “这就是了!”太子申摆手,“孙子只管坐下,顷刻即知端底!”   孙膑谢过,起身坐下,心中正自忐忑,内臣引领素装淡抹的瑞梅公主沿园中小径款款而来。孙膑远远望见,急又叩拜。   太子申起身迎道:“梅妹来得正好,今日梅花盛开,大哥正要请你呢!”   瑞梅故意嗔道:“大哥又说笑了。梅花已开数日,大哥只不请我!”   “呵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梅妹有所不知,一人赏梅,甚是无趣。今日大哥请来一位知梅之人,与你共赏,岂不是乐?”   “哦?既有知梅之人,请问大哥,”瑞梅看一眼叩于地上不敢抬头的孙膑,面色微红,“他……人在何处?”   “来来来,大哥引见,”太子申手指孙膑,“这位是孙将军。”   孙膑连连叩首:“微臣孙膑叩见公主!”   瑞梅拱手还礼:“瑞梅见过孙将军。孙将军请起。”   “微臣谢过公主!”孙膑再拜后起身,坐下,却不敢抬头去看瑞梅。瑞梅亦是脸色潮红,轻咬朱唇,颔首不语。   太子申看一眼孙膑,又看一眼瑞梅:“孙将军,今日当真巧了,梅妹此生百花不爱,独爱红梅,每逢花开,必来赏游。只是,因无知梅之人,梅妹总是一人独赏,少了许多情趣。今得将军,同为知梅之人,想这梅园便是趣境了!”   孙膑朝瑞梅拱手揖道:“微臣不知公主前来,冒昧相扰,在此请罪了!”   瑞梅亦拱手还礼:“孙将军客气。是瑞梅不请自来,扰了将军雅兴。”   太子申呵呵乐道:“看看看,你们两个,赏梅就是赏梅,这一个‘请罪’,那一个‘扰了雅兴’,哪来这多客套?”转对孙膑,“孙子,魏申这就向你捅下谜底吧,方才所吟之诗,正是舍妹前日在此赏梅时所作。”   瑞梅又羞又急:“大哥又寻小妹开心!”   孙膑拱手道:“公主吟得好诗,微臣感同身受。”   瑞梅朝孙膑拱手道:“是小女子闲赋,见笑于孙将军了。”   不及孙膑回话,太子申笑道:“孙将军方才走进园中,看到满园梅花,即兴起赋一首,梅妹愿听否?”   孙膑脸色红涨,急道:“殿下——”   瑞梅微微一笑:“小妹愿闻!”   太子申顺口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瑞梅回味一时,凝视孙膑,拱手揖道:“瑞梅为这满园梅花,谢过将军。”   孙膑还揖道:“公主不爱百花,独爱寒梅,高洁之心,令微臣敬佩!”   “好好好,”太子申呵呵又笑几声,“你们二人,一个知梅,一个爱梅,今日魏申做东,我们就在这个梅园里,以梅为题,琴瑟相和,品酒、吟诗若何?”   瑞梅凝望孙膑,声音极轻:“小女子能与孙将军赋诗赏梅,不胜荣幸!”   孙膑颇是窘迫:“这——”   太子申转对内臣:“琴瑟、酒肴侍候!”   ※※※   经过两年屯田,各地军垦收效甚巨。与楚人争战取胜,庞涓又得陉山库粮十万石,军粮问题总算得到解决。时下农闲,正是三军操演的大好时日,刚交冬日,庞涓就一心扑在军务上,不仅限令各地驻军日日操演,又与司徒府一道,组织苍头二十万,举国练兵。一时之间,整个魏国成了兵营,击鼓鸣金声、冲锋陷阵声、兵器锻造声不绝于耳,听得庞涓心花怒放。   这些日来,庞涓与公子卬一直在承匡的集训基地巡视军演,一连忙活数日,总算于这日午时回到大梁。   庞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泽大帐,听部属禀报军演情况,见无异常,天色黑定方才驱车回府。听闻车响,庞葱急率众仆在门外迎候,侍候他进府。   庞涓洗漱已毕,走入内堂寝处。卧寝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全然没有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莲身着中衣,将他迎入室内,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庞涓轻轻爱抚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独特香味。瑞莲迎合上去,两手攀住庞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庞涓顺手抱起。   二人缠绵一时,瑞莲滑下,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几上:“这些日来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坏了。这碗羹汤是臣妾亲手熬的,请夫君补补身子。”   庞涓在几前坐下,端过羹汤,喝过几口,连声赞道:“嗯,夫人熬得好汤!”   瑞莲走过来,在庞涓身后跪下,把住庞涓的头发,拿梳子轻轻梳理,口中说道:“臣妾还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听否?”   “哦?”庞涓抬头,“是何喜事?”   “兄长今日邀请孙将军前去赏梅,梅姐也去了,听说二人把酒吟诗,琴瑟相和,谈得甚是投缘。”   庞涓打个惊愣,一口莲汤呛在嗓中,连咳几下,慌得瑞莲扔掉梳子,又捶又敲,口中叫道:“夫君,你……呛着了?”   庞涓又咳几下,缓过气来,瑞莲赶忙端过清水,庞涓喝过,扭头朝瑞莲道:“方才你说——孙兄跟梅公主一道赏梅?”   瑞莲点头。   “哦,”庞涓笑道,“果是喜事!此事父王知道不?”   “父王高兴着呢!”瑞莲公主见庞涓已无大碍,亦笑一声,在他背上轻轻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测,兄长必是奉父王的旨意来撮合他二人!听毗人说,一个月前,父王就与相国谈过此事,相国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讯,夫人早该告诉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刚刚得知。臣妾昨日回宫,见过父王、母后,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孙将军,臣妾觉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道出今日赏梅之事。臣妾闻讯甚喜,与她讲了半日,将孙将军好好夸耀一番,听得梅姐满面羞红。臣妾出门,正遇回宫,刚巧遇到毗人,就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庞涓伸手揽过瑞莲,将她搂在怀中,愣怔有顷,方才抱起她,缓缓走向内室。   ※※※   次日并无早朝。庞涓美美睡个懒觉,直到晨时,方才起榻,用过早膳,于卯时驱车前往监军府中。   孙膑闻报,急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步入客厅。   就座之后,庞涓拱手道:“恭喜孙兄!贺喜孙兄!”   “敢问贤弟,”孙膑多少有些惊诧,“喜从何来?”   庞涓笑道:“听说昨日孙兄与梅公主共赏梅花,岂不可喜?”   闻是此事,孙膑憨笑一声,点头道:“嗯,贤弟说起这个,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膑独爱梅,本以为此生难遇知己了,谁想梅公主不仅爱梅,且也是知梅之人,因而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笃。”   庞涓笑道:“孙兄觉得梅公主如何?”   孙膑赞道:“梅公主才华横溢,心存慈爱,更有一颗高洁之心,实令在下敬佩!”   庞涓心中一凛,旋即呵呵笑道:“孙兄得遇知己,真让愚弟嫉妒。今日并无他事,愚弟棋瘾忽来,甚想与孙兄对弈一局,不知孙兄肯赏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连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瞒孙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对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孙膑笑道:“鬼谷之时,贤弟最是爱弈。既然有人愿下,贤弟为何推拒他们?”   庞涓亦笑一声:“棋逢对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孙膑拱手道:“膑谢贤弟抬爱!”起身走到架上,拿过棋枰,摆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庞涓前面,将白子置于自己一边。   庞涓推过黑子:“在鬼谷之时,一直都是孙兄执黑,今日为何要涓执黑了?”   孙膑又推回来,笑道:“贤弟棋艺高超,膑执黑执白,皆是难赢,干脆执白好了。”   庞涓亦笑一声:“看来,孙兄胜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气了。”从盒中摸出一块黑子,按照棋礼,客气地点在右上角星位。孙膑亦摸出一子,点在庞涓的右下角星位。庞涓再摸一子,在孙膑的左下角点星小目,孙膑在庞涓的左下角再点星位。庞涓将第三块棋子直接挂角,攻击孙膑左下角的星位,孙膑却不应战,反将第三块棋子点于天元。   庞涓见了,笑道:“孙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许你悔棋一步。”   孙膑亦笑一声:“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庞涓抱拳道:“既如此说,愚弟可要夺占孙兄的地盘了。”言讫,将一块黑子点在该角的三三之位。   孙膑应手,二人在此角展开搏杀,庞涓如愿夺占此角,孙膑则得了外势。庞涓脱先,在另一角又点三三,两人再次搏杀,至中午封盘,庞涓尽得四角、四边,孙膑则形成外势,围出一个空腹。   仆从端来午膳,二人就在厅中享用。   庞涓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角扫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气度,若是中腹尽被他占去,此局胜负真还难料呢!不行,午后开局,我得设法打入中腹,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孙膑见状,停下箸子,笑问道:“贤弟还在想棋?”   庞涓点头道:“孙兄这肚子也太大了。”   孙膑再笑一声:“贤弟,依据棋理,金角银边草肚皮。膑虽得中腹,并不占上风。如果贤弟收关得当,此局当胜在下半目。”   庞涓大惊,心中忖道:“在鬼谷之时,即使执黑,他也未曾赢过。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胜我一筹。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输半目,且我还须收关得当,当真了得!”   想至此处,庞涓抬头望向孙膑:“愚弟若是打入孙兄空腹呢?”   孙膑笑道:“贤弟已赢半目,还不满意?”   庞涓亦笑一声:“愚弟只想完胜,若赢半目,便是输了。”   孙膑望着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贤弟定要打入,此局胜负,真就难料了。”   庞涓放下箸子,拱手道:“听孙兄这么一说,愚弟是一口也难吃下了。来来来,你我这就见个分晓。”   孙膑笑道:“听贤弟此话,膑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贤弟既然依旧性急,膑只好奉陪。”   二人放下饭碗,续盘再战。   庞涓观棋有顷,信心十足地点入中腹。孙膑并不应战,只在外围封堵。走有数十步,因孙膑已占天元,庞涓左冲右突,硬是做不活两个气眼。与此同时,黑子异常厚实的边、角竟也在冲突中损失惨重。   眼见回天乏术,庞涓只得投子认输,干着脸笑道:“孙兄棋高一筹,愚弟认输。”   孙膑抱拳道:“贤弟,此局你是虽输实赢。”   庞涓一怔:“此话何解?”   孙膑笑道:“贤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赢局。”   庞涓苦笑一声,摇头道:“棋局之中,没有如果。孙兄保重,愚弟告辞了!”   孙膑将庞涓送至门口,揖礼道:“贤弟慢走!”   庞涓回礼别过,跳上马车,抽鞭打马,驾车径去。一阵风般回到府中,庞涓阴脸走进书房,在厅中闷坐有顷,从书架上拿出棋局,凭记忆将所弈之局一一复盘,细加品味。   观有一时,庞涓开始悟出输在何处了。在打入中盘时,有几手自己下得实在拙劣。其实,他有机会做活的,孙膑接连下出几步缓手,似是对他有所避让,有意让他做活,但他却是争勇斗狠,一次次放弃机会,终至全盘皆输。回头再想,即使中间他拼全力做活,前边费尽辛苦建立起来的边角亦受重创,得失很难估算,孙膑在午时预言此局“胜负难说”,当指此事。品有一时,庞涓唏嘘再三,后悔不该打入中腹,同时不得不对孙膑的棋艺大加叹服。   庞涓闭目沉思,有顷,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书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绣,取出他在山中亲手抄录的《吴子》,回身再度坐下,将棋枰轻轻推向几案一端,再将《吴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另一端,两眼痴痴地望着几案,阴沉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棋局上,一会儿落在《吴子》上。   愣神有顷,庞涓突然抬手,用力掴在棋局和竹简上。棋局、竹简“啪”的一声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处滚落。   庞涓猛地起身,双眉紧皱,面色阴狠,在厅中来回踱步。   庞涓停住脚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确是局好棋!孙兄绵里藏针,表面上温和谦恭,暗中却伏杀机。现在想来,自一开始,我就中他套了!”   庞涓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回身坐下,闭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睁眼,将拳头“咚”一声擂在几上,脸上越发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温文尔雅,全是装出来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处处示弱,处处不争,却又处处不弱,处处相争。他这诡计,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先生,骗过了师姐,骗过了大师兄、苏秦和张仪,更不说在这大梁了!”   说到此处,庞涓的目光落在竹简上,伸手拣拾回来,捧在手中细翻几下,长叹一声:“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尽在这几片竹简!《吴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费尽心机,方才弄到六篇,不过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书!我敢打赌,若无《孙子兵法》在胸,量他肚中那点货色,何能胜我?”   庞涓越想越气,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观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无道理!我一向视他为兄,对他恭敬有加,他却处处以师兄自居,定要压我一头!压就压了,他偏又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出虚伪的言辞,着实让人气恼!”   庞涓忽又起身,在厅中又踱几个来回,暗自忖道:“这还不是更可恼之处!我呕心沥血,历尽辛苦,才使大魏转危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脚栽树,他跟来摘桃。下山两年,不费吹灰之力,我所拥有的,他非但尽得,且又处处占我上风。我为大将军,他来监军。我封武安君,观眼下情势,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军马,他在这儿开心赏梅,谈情说爱。我娶瑞莲,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莲不过是妃嫔所生,瑞梅却是夫人嫡生。瑞莲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却贵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来魏主!”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与我,向来话不投机。还有朱威,更是可恶,处处事事与我作对。此人倒好,刚到魏国,就与这二人打得火热,独把我这个‘贤弟’视作外人!惠相国本在帮我,可自此人来后,也似换了个人,这些日来刻意与我疏远……”   忖至此处,庞涓冷汗直出,目露凶光,朝地上猛跺一脚:“孙兄哪孙兄,自你至魏之后,我这里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哪知你竟不识好歹,咄咄逼人,处处谋算,名为苍生社稷,实为沽名钓誉,一心与我争锋!好吧,孙兄,你既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为弟不义了!”   庞涓脸上浮出一丝阴笑,回至几前,并膝坐下,微闭双目,正在冥思,庞葱匆匆走进,方欲禀事,猛见地上一片狼藉,又见庞涓脸色黑沉,双眉冷凝,心头一凛,急忙止住步子,转身就要退出,庞涓叫道:“是葱弟吗?”   庞葱只好趋身上前:“大哥,这——”   庞涓睁开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将这残局收拾一下!”   庞葱蹲下来收拾残局,心中却在打鼓。庞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释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来复盘,竟是记不清了。大哥一时气恼,将这棋局推了!”   眨眼间,庞葱已将棋局收好,在庞涓前面坐下,试探着问道:“大哥是与何人对局了?”   “在这魏国,除去孙兄,还能有谁配与大哥过招?”   庞葱略略一想:“难道是大哥输给孙将军了?”   庞涓沉重地点头。   庞葱扑哧一笑:“大哥莫要难过,既是输给孙将军,小弟这就请他过来,让大哥赢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连连摇头,“葱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无情趣了!”略顿一顿,“再说,即使再弈,大哥怕也胜不过他!”   庞葱眼珠儿连转几下:“看大哥这样,是一定要赢他?”   庞涓苦笑一声:“在鬼谷之时,大哥从未输予他,只此几年,一切竟是变了。好了,不说这个,葱弟,你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青牛将军使人送信来,想是有重大军情,小弟不敢耽搁,急来禀报!”   “哦?”庞涓打个惊愣,“信在何处?”   庞葱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呈予庞涓。   庞涓匆匆看过,眉头略皱,凝思有顷,对庞葱道:“备车!”   庞涓驱车刚出南门,远远望见一行二十几乘车马辚辚而来,旗号上打的是“秦”“樗里”等字。庞涓只有一车,按照礼节,将车让于道旁,冷眼旁观秦国的车乘。庞涓没打旗号,又是孤车,因而樗里疾并不知路边之车竟是庞涓的,径自扬长而去。   待秦使车马完全通过,庞涓继续驱车前行,不消一个时辰,就已来到逢泽的中军大帐。早有参将上前,将庞涓迎入。   庞涓在大帐中徐徐坐下,二话没说,阴着脸对候立于侧的参将道:“唤左军司库进帐!”   不一会儿,左军司库苟仔诚惶诚恐地走进大帐,跪下叩道:“左军司库苟仔听令!”   庞涓朝参军努了下嘴,参军会意,退出帐外。   庞涓扫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将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将军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为一介武夫,若无大将军提拔,苟仔不过是个军前走卒!”   “是的,”庞涓点头,“你在黄池战中,斩十二首,朝歌战中,斩九首,身负两伤,本将念你作战勇敢,升你军尉。去年与楚战于陉山,你身先士卒,勇夺楚人粮库,斩十四首,再立战功。本将论功行赏,升你司库,让你掌管左军库粮,论职衔已是偏将。”   “大将军提携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顿首。   “好吧!”庞涓缓缓说道,“你就如实告诉本将,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听出话音不对,急忙叩首:“末……末将……”   “哼!”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话锋一转,“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做的事,自己说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痴,不知大将军叫苟……苟仔说……说什么?”   “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肯掉泪呀!”庞涓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函,啪的一声甩在几案上,“苟仔,这下该说了吧,几个月来,你共克扣多少军饷?”   看到那个信函,苟仔顿时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时糊涂,共克扣军粮三百五十一石,马草一百二十三车,得一十八金!”   听闻此言,庞涓怒从心起,震几骂道:“你个败家子,这些粮草少说也值五十金,你却只卖十八金,即使做生意,也是亏大了!说,十八金都作何用了?”   苟仔浑身打颤:“赌……赌了……”   “赌了?”庞涓愈加震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本将为了三军粮草,不知发过多少愁苦,恨不得连家底都搬到库中,好不容易弄来这些粮草,你却拿去赌了!本将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军粮一石、马草一车者,该当何罪?”   苟仔叩首如捣蒜:“大将军饶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庞涓提高声音:“本将问你该当何罪?”   “该……该……该处斩……斩刑!”   “知道就好!”庞涓冷笑一声,“念你战功累累,本将赏你一个全尸,改作绞刑。说吧,你有什么需要交待?”   苟仔拼命叩首,额头出血,泣道:“大将军,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将军饶……饶苟仔一条狗命!”   “本将听说,”庞涓缓缓说道,“你刚娶新妇,家中还有一个老母。”   “大将军——”苟仔泣不成声。   庞涓起身,在帐中踱有几个来回,重重地叹出一声:“唉,你作战勇敢,是个人才。本将爱才,可以饶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库了!”   苟仔再三磕头:“大将军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报!”   “知恩就好!”   “大将军——”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么,您就直说吧!苟仔即使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断无一句怨言!”   “不过——”庞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摆弄几下,“这事儿眼下也是闹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将虽要救你,对三军也不能没有交待。趁本将未及追查,你马上潜逃,先潜至本将府中,隐姓埋名,万不可露面。本将见你逃走,自领一个治军不严之罪,替你还上亏空的粮草,挡过眼前这一阵再说。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将府中,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帮本将做些小事。”   “大将军——”苟仔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庞涓提笔写下一函,交给苟仔:“到本府之后,你将这个交予家宰,他会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领命!”   ※※※   秦使一行赶至驿馆,稍稍安顿下来,樗里疾按照邦交程式,带好名帖赶至上卿府,求见朱威。   闻秦使至,朱威出门相迎,与樗里疾见过礼,引他步入客厅,分宾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道:“秦使樗里疾启禀上卿大人,魏、秦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早在春秋年间即有秦晋之好。数十年来,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争。争来争去,魏也好,秦也罢,谁也未能得到好处,唯留教训深深。这个教训就是,和则两兴,争则两伤。秦公有意与大魏陛下结盟睦邻,沟通函崤、临晋等处边关,促进流通,互惠互利。秦公为此特使在下出使贵邦,转呈沟通善意。”略顿一顿,从袖中掏出国书,双手呈上,“此为秦公手书,万望上卿大人转呈陛下御览!”   朱威双手接过,置于几上,拱手道:“秦公美意,在下已经知悉。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数日,待在下奏过陛下,再行回复。”   樗里疾拱手道:“谢上卿大人!”缓缓起身,“上卿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打扰了,在下告辞!”   朱威送至门口,拱手道:“上大夫慢走!”   ※※※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庞涓候上孙膑,邀他前往军营巡查。   孙膑与庞涓驱车径至逢泽军帐,庞涓引他巡查过几处演兵情况,于后晌申时回至中军大帐。刚在帐前坐下,有侍从端上两碗羹汤。二人正自啜饮,参将急进,将一封密函呈予庞涓。庞涓看过,放下汤碗,抿一下嘴巴,笑对孙膑道:“孙兄,楚国这场好戏,看来就要演到高潮了。”   “哦!”孙膑亦放下碗,“探报怎么说?”   庞涓将密函递予孙膑,孙膑看过,凝眉正欲思考,庞涓笑道:“孙兄,请这儿来!”   庞涓引孙膑走至大沙盘前,手拿短棒,指着云梦泽边的一大片地域:“孙兄请看,这儿是溳水,这儿是汉水,这儿是沧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云梦泽,这儿向北,是崇山峻岭,越人舟、陆二十万大军被困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学乖了,既不进攻,也不逼迫,只将越人困在那儿。”指向夏口,“孙兄再看,这儿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桩,结以网绳,又扎数里水寨,更有数万楚军持火弩利矢,严阵以待,越人上千艘船只全被锁在夏口之上,根本突不过去,只好终日游荡在汉水里。船上运载的粮草早已食尽,许多船只欲从云梦泽入沧浪水,却又陷进淤泥里,整个成了死船。再说这岸上,方圆数百里内,楚民尽撤,莫说是粮草,即使一只活鸡也未留下。不过,越人虽断粮草,却会捉鱼,因而片刻不离云梦泽边,一日三餐,全赖泽中的鱼虾、泥螺、水草、莲藕等物,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嗯,”孙膑点头,“贤弟所言甚是。”   “唉。”庞涓望着沙盘,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   孙膑听出这声长叹别有意味,抬头问道:“贤弟何以长叹?”   “唉,”庞涓又叹一声,“无疆所犯之错与愚弟所犯之错一般无二,岂不可叹?”   孙膑笑问:“无疆之错,与贤弟何干?”   “记得前日之棋乎?”庞涓抬头望向孙膑,“孙兄已成大势,愚弟却是不自量力,不顾孙兄劝阻,孤意涉险,深入孙兄腹地,结果是满盘皆输。今观无疆,同病相怜,能无悲夫?”   孙膑点头,由衷赞道:“贤弟能出此叹,膑心甚慰。孙武子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无疆不知,当有此败。”   闻听此言,庞涓心中一动:“说起孙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孙兄有幸得读《孙子兵法》,精进神速,实令愚弟望尘莫及。愚弟敢问孙兄,何时得空,亦将《孙子兵法》讲予涓听。”   “贤弟,”孙膑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先生有言,‘书为死,用为活。’《孙子兵法》是本好书,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仅看词句,纵使全背下来,亦无用处。”   庞涓脸色一沉,嘿然笑出一声:“孙兄不教也就罢了,何必多言?”   “这——”孙膑略怔一下,“贤弟实意要读,倒也不难。待膑空闲之时,将之背诵下来,抄作一册,送予贤弟就是。”   庞涓转脸一笑,揖道:“但愿孙兄不失此言!”   “贤弟难道信不过膑吗?”   “当然信了!”庞涓哈哈大笑几声,携孙膑之手踅回几案前,分别坐下,两眼凝视孙膑,缓缓说道,“孙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过问孙兄之事,这些日来,不知孙兄过得可好?”   “膑过得甚好,谢贤弟挂念。”   “细算起来,孙兄离开卫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孙膑吁出一声长叹。   “听孙兄这声长叹,别是想起什么人了?”庞涓笑问。   “不瞒贤弟,”孙膑苦笑一声,“在这世上,除去先生、大师兄、蝉儿、苏秦、张仪,再就是贤弟你,膑实已无人可想了。”   “孙兄在卫地别无亲人了?”   孙膑轻轻摇头。   “愚弟当年下山时,曾听孙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难处时可去寻他。听孙兄语气,想是与那人关系甚笃了。”   “贤弟说的是楚丘守丞栗平栗将军。栗将军与先父是至交,膑对他甚是敬重。栗将军本为帝丘守丞,那年抗魏,卫公将他调往楚丘,后来一直是楚丘守丞。”   “对对对,是栗将军。”庞涓附和道,“不过,愚弟得知,此人在卫甚不得志。”   “哦?”孙膑一怔,“此是为何?”   “卫公被陛下贬爵一级,近又割去平阳,气病交加,不久前驾崩,谥号成侯。卫国太师辅政,以神谕之名废去太子姬宪,立公子姬韦,姬宪及其他诸公子纷至列国避祸,栗将军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师排挤。”   孙膑点点头,轻叹一声:“唉,看这光景,卫国气数似是尽了。”   “栗将军既是令尊挚友,孙兄当以长辈事之,”庞涓眼望孙膑,“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栗将军在列国也是将才,以愚弟愚见,孙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陛下,一可共成大业,二可成全孝心。”   孙膑垂泪道:“谢贤弟挂念!只是贤弟有所不知,栗将军本性刚烈,一朝事卫,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断不会离弃旧主。不瞒贤弟,正因如此,膑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书予他,恐他劝我弃魏。”   “哦?”庞涓眼睛圆睁,“栗将军难道会劝孙兄弃魏至卫?”   “非也!”孙膑摇头道,“膑本为齐人,世受齐恩,在齐仍有家庙。栗将军早听先父讲及此事,曾劝先父弃卫事齐。鉴于卫公甚是器重先祖父,先祖父为义所动,不肯离卫,先父以孝为重,亦不忍辞卫,致使孙氏一门为卫尽忠。在下临别时,前往告别栗将军,将军劝膑说,卫国势小,难成大事,一旦学有所成,要膑不可回卫,最好是叶落归根,为故土效力。”   “孙兄在齐仍有家庙,敢问今在何地?”   “就在甄城,离此不远。当年在卫时,膑听先祖父说,齐公甚想让先祖父回齐,因而一直为孙门保留家庙。孙门在齐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膑一人,流离失所,竟连一点牺牲也不能供奉!”话及此处,孙膑再度垂泪。   庞涓亦抹泪道:“你我既已结义,孙兄家事,当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为大。孙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这就奏请陛下,恩准孙兄回甄城一趟,寻到家庙,祭拜列祖列宗。俟孙兄了此心愿,也就了无牵挂,一心可为陛下尽忠了。”   “谢贤弟关照!”孙膑拱手揖道,“只是膑若回齐,一则举目无亲,二则两手空空,并无任何建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庞涓劝道,“功业与孝心完全是两码子事。若照孙兄之说,寻常百姓没有功业,岂不是无法祭祀了?再说,孙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更是高位显爵,陛下也甚器重,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贤弟所言也是。只是——”孙膑沉思有顷,“眼下正值冬训,事务繁忙,回乡祭祖一事,膑实张不开口。”   “这个好办!”庞涓笑道,“孙兄但有此心,余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扰贤弟了,”孙膑抱拳谢道,“只待忙过眼前这阵儿,膑即乞请陛下恩准,赶在清明之前回甄祭拜。若是时间宽余,膑还想回卫一趟,将先祖父、先父、仲叔一家的尸骨一并移葬,让亲人魂归故土。”   “如此甚好,”庞涓回揖道,“待来年清明,愚弟得空,也陪孙兄一道回乡祭祖。”   孙膑再次拱手:“贤弟乃百忙之身,膑这私事——”   “孙兄说哪儿话?”庞涓打断他道,“事莫大于宗祠。愚弟既与孙兄结义,孙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归故里,愚弟岂有不去之理?”   “贤弟——”孙膑眼中湿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   “孙兄,不说这个了!”庞涓呵呵一笑,抱出一叠竹简,一堆儿摆在几案上,“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训的奏报,愚弟爱忙粗活,这些细事就请孙兄代劳了。哪些做法不妥,孙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孙兄阅过,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这本是膑该做之事,贤弟不必客气。”孙膑收起奏报,别过庞涓,驱车回城。   一到府上,孙膑即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地审阅各地军演奏报,时而凝眉苦思,提笔写在奏报上。   翌日黄昏时分,孙膑批完全部奏报,正欲出门活动一下腿骨,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有人到访!”   “哦,”孙膑问道,“何人来访?”   “是个陌生人。奴才问他,他说是主公的一个故人。”   “故人?”孙膑略略一怔,“快请!”   不一会儿,家宰领着一身卫人打扮的苟仔走入书房,孙膑迎住,将他上下打量,正欲问话,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孙将军?”   孙膑点头:“正是。”   苟仔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小人总算寻到将军了!”   孙膑更是惊愣:“壮士——”   苟仔禀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名唤刘清,楚丘人,前年投军,眼下是栗将军帐前侍卫。栗将军听闻将军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将军实信,甚是思念,亲写书信一封,托小人捎来。小人从未出过远门,来到大梁,七询八问,方才寻到将军。”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此为栗将军书信,请将军查验!”   “壮士请起,”孙膑接过书信,亲手扶起苟仔,感慨道,“这些年来,膑也一直思念栗将军。自先父过世,家人罹难,膑在卫地再无亲人了,唯有栗将军,膑早晚记挂。昨日在大帐,膑还与庞将军议及此事,说是来年清明回乡祭祖,而后即去望他,不想栗将军倒是先来信了。”   孙膑说着话,手已将信打开,见上面写道:   〖孙将军:   光阴如矢,弹指间,离别已有数载。先君驾崩,小人当道,卫室凋零,在下处境甚是尴尬,唯以银枪长弓为伴,苟延残喘。近有传闻,言将军学业有成,在魏谋职,在下既喜且叹。所喜者,将军学有大成;所叹者,将军事魏,当是明珠投暗。魏寇袭卫,平阳屠城,孙氏一门尽皆罹难,难道将军全然忘乎?孙操将军生前多次言于在下,欲回故土效力。卫室小弱,自非将军用武之地。将军何不回归故土,既展胸中所学,又践将军先父遗愿!据在下所知,齐国富民强,文化厚重,齐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贤用良,继位后国家大治,或可不负将军所学。将军若能在齐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孙氏一门在天之灵……   栗平拜上〗   栗将军本是孙操挚友,与孙膑交往并不多,孙膑自也辨不出字迹真伪。见信中语气与栗将军的一般无二,孙膑信以为真,未及读完,已是泪水模糊,泣涕出声。   苟仔听得真切,再拜道:“临行时栗将军吩咐,要孙将军见信之后,早作决断,给栗将军一个实信!”   孙膑点头道:“壮士请起,看茶!”   苟仔起身谢过,坐在几前品茶。   孙膑走进书房,取过几片竹简,立修回书一封,将之交给苟仔:“壮士一路辛苦,可在此处休养几日,再将此信呈送栗将军。”   “谢孙将军美意!”苟仔接过信函,纳入袖中,“栗将军急切得到孙将军音讯,小的这就告辞!”   孙膑转对家宰:“取十金来!”   家宰拿过十金,摆在几上。   孙膑指着金子:“壮士,这点金子,途中便作盘费。”   苟仔叩首谢过,将金子纳入囊中,出门而去。孙膑一直望着苟仔远去,方才回至屋中,将栗平的书信拿在手中,反复吟咏数遍,以襟拭泪。   苟仔走至大街尽头,回头见孙膑不再望他,顺道拐入一条小巷,七绕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将书信呈予庞涓。庞涓让苟仔回后院呆着,招来庞葱,要他从侍女中选出一个模样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门一步。   诸事安排完毕,庞涓这才展开孙膑回书,细细品读:   〖栗将军在上,请受不肖侄辈孙膑一拜!   膑于此世无一亲人,唯将军时时记挂,膑实感激。自辞将军之后,膑辗转数月,历尽坎坷,终至鬼谷,从鬼谷先生修业数载,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至于将军所责,膑别无话说,只求将军容膑一言。在鬼谷之时,因师弟庞涓举荐,魏王亲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膑一为感念魏王厚爱,二为不拂师弟盛情,只好赴身仕魏。膑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义待尽,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将军要膑事齐一事,暂不可行!将军在上,再受膑一拜,以赎膑不听之罪!   顺安   不肖侄辈 孙膑涕泣以告〗   庞涓细细读完,凝视竹简上的厚实字体,唏嘘再三,合上书信,在房中来回踱步。是的,观孙兄信中所写,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庞涓缓缓并膝坐下,闭目冥思。有顷,庞涓抬起头来,再次打开书信,目光扫向“……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两行字迹,脸色复归阴沉,叹道:“唉,孙兄啊,非愚弟不义,实孙兄你不该后出山啊!”   庞涓再次闭目冥思一时,决心下定,动手将孙膑的书信拆散,寻出模样相似的竹简,置于案上,仿其笔迹,在“赴身仕魏”之后接道:   〖……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至魏数月,膑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贤不及齐王,魏地支离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业。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魏有庞涓,当是齐国劲敌。膑虽知涓,但涓亦知膑。倘若相争,膑实无胜算。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不瞒将军,膑已托人与齐王沟通。齐王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图谋报复,惟惧庞涓。闻膑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齐王喜不自禁,许膑以大将军之位。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将军不可急切。俟时机成熟,膑自会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庞涓修改停当,细读一遍,见毫无破绽,再将孙膑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串起,审视再三,见整个工艺浑然一体,修改之处天衣无缝,遂放下书信,闭目有顷,轻叹一声:“唉,孙兄啊孙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还要将宝贝女儿嫁你,你却知恩不报,图谋不轨,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顿许久,陡然提高声音,“是何道理?!”   庞涓闭目又坐一时,再次睁开眼睛,将拆下来的几片竹简扔进旁边的炭盆,盯着竹简燃烧起火,又盯着它们变成一堆灰烬,方才阴冷一笑,一字一顿,声音越说越低:“是何道理……”   庞涓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闭上眼去,脸色更见阴沉。   ※※※   寒风刺骨。御书房里因燃有两堆炭火,一丝儿也觉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惠施双目微闭,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块棋子啪的一声落下,眼睛斜睨惠施,咳嗽一声。   惠施睁开眼睛,看一眼棋局:“陛下?”   魏惠王笑道:“惠爱卿,又见周公哩!该你了!”   惠施亦笑一声,抱拳应道:“回禀陛下,微臣是在请教周公呢!”   “哦?”魏惠王微微倾身,“爱卿有何事请教他?”   惠施指指棋局:“陛下又落一块妙子,微臣实在想不出应招,只好求请周公帮忙了。”   “惠爱卿,”魏惠王手指惠施,呵呵大笑起来,“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还寻出理来,真有你的!周公赐教了吗?”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轻轻落下。   魏惠王一看,真是一步好招,点头道:“嗯,周公还是周公,有两下子!”思忖有顷,似是想起什么,望向惠施,“惠爱卿,前时寡人说的那件事儿,好像火候到了。”   “陛下说的可是梅公主?”   “是啊,”魏惠王呵呵乐道,“听申儿说,梅儿与孙爱卿两情相悦,哈哈哈哈,两情相悦呀!一个庞爱卿,一个孙爱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爱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当真要如田因齐那厮所说,夜夜笙歌,高枕无忧了!”   惠施拱手道:“微臣贺喜陛下了!”   “咦,”魏惠王连连摆手,“你只贺喜远远不够。寡人今召你来,可不单是下局小棋。寡人寻思,蚕儿成了,这层薄茧尚需爱卿挑破!”   “微臣遵旨。”   话音刚落,毗人走入:“启禀陛下,武安君求见!”   “哦!”魏惠王喜道,“庞爱卿来了,快请!”   庞涓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起身坐下。   魏惠王望着庞涓呵呵乐道:“爱卿来得恰到好处,寡人正与惠爱卿商讨梅儿的终身大事呢。梅儿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爱卿方才提及孙爱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儿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孙爱卿顾念,寡人放心。二是孙爱卿与你同窗共学,兄弟情深,若是同为寡人贤婿,是亲上加亲了!”   庞涓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口中却道:“孙兄与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儿臣贺喜他们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爱卿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这——”庞涓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陛下,微臣先行一步,告退了。”   “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唉,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哽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抗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的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此事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入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还有这个卫侯,也真可恶。寡人称王,他一股劲儿作对。齐公称王,今日连宋公也称王了,他却连个屁也不放一声!前番征他,有齐人作梗。如今没这后台了,寡人保留他的宗祠,已是便宜他了。不想他却不思报答,反而使人挖寡人墙角!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庞涓知道木已成舟,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留个心眼,暗中监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生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父王纵使责罚,想他也是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地说:“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神色大凛:“是何大事?”   “方才陛下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大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彻底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陛下待大哥没个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的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陛下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陛下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干些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陛下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   为了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一应杂事尽交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直接呈送太子申,太子申看过,要上卿府暂先拟个奏章,再交陛下定夺。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文书塞进袖中,正欲出门,恰好遇到瑞梅公主又来赏梅。   得知太子欲去监军府,瑞梅脸色微红,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烦请大哥将此丝绢呈予孙将军。”不及太子应话,即以长袖掩面,转身径投梅园去了。   太子申缓缓打开丝绢,审看几眼,转望瑞梅仓皇远去的背影,轻叹道:“唉,孙膑能得梅妹,真是造化!”   太子申收起丝绢,驱车直驰孙膑府中,在客厅里叙有一时,从袖中摸出秦国文书递予孙膑。孙膑看过,抬头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樗里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实在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微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予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拜于地:“微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伸手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己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自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微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本是千金之躯,微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魏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双手呈予太子申,跪下叩道:“微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骑径至府门,在孙膑身边翻身下马。孙膑回身一看,却是宫吏。   宫吏叩拜于地:“孙监军,陛下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礼服,随宫吏前往宫中,在御书房中叩见魏王。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陛下何事烦闷?”   “也没什么,”魏惠王呵呵笑道,“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一阵儿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微臣恭贺陛下了!”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眯瞪一阵,魏惠王突然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道:“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多少有些惊讶:“敢问陛下明白何事?”   魏惠王哈哈笑道:“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不明所以,一时怔在那儿。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一笑,又问道:“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猛然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阴沉,垂头泣道:“回陛下的话,先父是卫国平阳令孙操。”   魏惠王大惊,愣怔半晌,方才说道:“这么说,令尊他……战死于平阳了?”   孙膑泪出,不无沉重地点头。   想到“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之句,魏惠王长吸一口冷气,又顿半晌,方才干笑一声:“孙爱卿,这些事情,都成过去了。爱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阳一趟,将先考灵位移回鄄城,也好让他魂归故里。”   孙膑跪地泣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魏惠王的脸上浮出一笑,“天色已迟,爱卿且先回去,寡人择日另召爱卿恳谈!”   孙膑再拜:“微臣告退。”   看到孙膑退出门外,魏惠王又怔一时,从几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复验看,脸色渐趋阴沉。   ※※※   在王宫附近的列国驿馆门前,身着华服的公子华跳下轺车,大步走进秦馆。樗里疾起身迎上一步,急问:“有动静没?”   公子华摇头:“眼下孙、庞关系融洽,几日前尚在一起对弈。昨日魏王约见惠相国,说是要他为孙膑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孙膑府,之后魏王又召见他,看那样子,想必是这门亲事定了。”   樗里疾皱眉道:“君上说,孙、庞近日必有一争,为何不见动静?难道——”   “依在下之见,”公子华建议,“我们不妨直接求见孙膑。”   “这样也好。”樗里疾点头,“我们要为庞涓创造一点口实!”   翌日晨起,公子华算好朝会散朝时间,驱车直往孙膑府上,递上名帖。孙膑迎出,望着公子华抱拳道:“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华抱拳还礼道:“在下义兄甚爱对弈,闻将军棋艺高超,甚想与将军手谈,特设棋局,请在下持帖相请,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孙膑将公子华上下打量几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请问木先生人在何处?”   “前街望春楼。”   孙膑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吧,既然木先生如此盛情,在下只好从命了!”   孙膑回府脱掉朝服,换一身寻常服饰穿上,登上公子华的轺车,径至前街望春楼,随公子华登上二楼一间雅室。   刚至门口,一身棋士服的樗里疾已起身迎住,长揖至地:“木雨亏见过孙将军!”   孙膑回揖道:“孙膑见过木先生!”   “孙将军,请!”   “木先生,请!”   二人走进雅室,一刻钟过后,里面传出摆棋落子的声音。   ※※※   这日晚上,武安君府中,一直尾随孙膑的庞葱走进庞涓书房,将望春楼里发生之事小声禀过。庞涓凝眉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庞葱:“你敢肯定那个木先生就是秦使樗里疾?”   庞葱郑重点头:“我问过掌柜了,掌柜说,那间雅室是一个姓木的包了,说是叫什么木雨亏。还有去请孙膑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过,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踱几个来回,轻叹一声,转对庞葱道:“今日看来,孙兄谋逆之事当是真的。唉,孙兄也是,陛下待他不薄,我这个当师弟的对他也是仁至义尽,可他——偏是记恨家仇,定要朝这条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葱弟,依你之见,下一步大哥该怎么走?”   庞葱略一思忖:“大哥当去禀报陛下,由陛下定夺。”   庞涓又想一时,点头:“就依葱弟!备车!”   庞葱备好车马,庞涓跳上去,直驱魏宫。虽是人定时分,魏惠王仍未休息,坐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宫中甚静,候立于侧的毗人远远听到脚步声,急忙走出,见是庞涓,回身禀过魏王,引他觐见。   庞涓拜毕,魏惠王指指旁边的席位,见庞涓坐下,面色阴沉,轻声问道:“贤婿这么晚来,是有大事了?”   “回禀父王,”庞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哽咽道,“仍是孙兄之事。”   魏惠王早已有数,缓缓说道:“说吧!”   “眼下看来,孙膑真是有鬼。近几日来,儿臣明察暗访,发现孙膑不仅与齐人勾结,还与秦人暗有接触。”   “哦?”魏惠王惊道,“他与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庞涓点头,“今日后晌,一辆神秘马车将他载至望春楼,孙膑跟随来人走进一个雅间,与一位姓木的先生密谈三个时辰,黄昏时分方才走出。临出门之际,木先生说,‘孙将军棋高一筹,在下佩服。’孙膑应道,‘木先生承让。’木先生又说,‘孙将军每走一手,都是妙着。’孙膑应道,‘孙膑惭愧。’”   “嗯,”魏惠王捋须道,“他们是在对弈。”   “的确是在对弈,”庞涓应道,“关键是与何人对弈。儿臣查明,那个所谓的木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秦国上大夫樗里疾。此人化名木雨亏,正是樗字。还有那个前去接他的人,儿臣也查明了,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魏惠王大惊,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这个樗里疾,真还是无事不登门哪!两年前此人来过大梁,说的也是睦邻。结果邻未谋成,公孙衍却被他谋到秦国,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来睦邻,难道——”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父王圣明!”庞涓接道,“儿臣思虑多时了,若是孙膑果有二心,儿臣一定与他割袍断义!”   “唉,”魏惠王轻叹一声,“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贤婿赐予寡人,寡人却不满足,仍然贪恋孙膑才学。看来,美物不可多得,良材不可贪求。秦得一商鞅,国即大治。寡人已得贤婿,复何求哉?”   庞涓起身叩在地上,涕泣道:“父王如此知涓儿,涓儿纵死万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时,抬眼问道:“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回禀父王,”庞涓早有准备,“若是孙膑心怀二志,父王当应尽早决断。迟误越久,危害越大。儿臣以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归山。就涓所知,孙膑如果叛国,断不会奔秦,只会走齐。孙膑才学,当在儿臣之下。齐有孙膑,必报黄池之仇。儿臣倒也不惧孙膑,但要胜他,却也并无十分把握。”   魏惠王脸色渐渐阴沉:“嗯,寡人已知如何处置。明日大朝,贤婿且请回避!”   庞涓叩道:“父王所虑甚是周全,涓儿只在府中称病就是。”   ※※※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庞涓之外,文武百官皆立于朝堂之上。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司农、司马、御史等几个朝臣各自禀事,魏惠王逐一回过。因庞涓没来,眼下朝廷里最为紧要的冬训大事,竟是无人禀报。   看到众臣奏毕,朱威跨前一步:“启禀陛下,秦使樗里疾请求开通关贸,通商互利,微臣已经拟出具体纲要,请陛下御批!”将奏本双手呈上。   毗人走过来接过,呈予魏惠王。魏惠王看也不看,将之猛地掷于几上,冷笑一声:“什么开通关贸?既来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改姓换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发怒,众臣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过头来,目光射向孙膑:“孙爱卿!”   孙膑出列,应道:“微臣在!”   “寡人问你,昨日后晌,你何处去了?”   孙膑略怔一下,缓缓说道:“回禀陛下,微臣前往望春楼去了。”   “嗯,”魏惠王夸张地点头,“所言不错。不过,爱卿一向洁身自好,为何突然前往望春楼那样的地方去呢?”   “这——”孙膑略怔一下,“微臣受人所请,与人对弈。”   魏惠王再次点头:“请问爱卿与何人对弈?”   “木先生。”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此人可叫木雨亏?”   孙膑大是惊愕,点头应道:“是叫木雨亏,陛下如何知道?”   “寡人不仅知道他叫木雨亏,且还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孙爱卿,你难道不知吗?”   孙膑一下子蒙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缓缓说道,“你既然装作不知,寡人这就告诉你。这个名叫木雨亏的人,就是方才朱爱卿奏报的那个欲来开通关贸的秦国使臣樗里疾!樗者,木雨亏也!”   满朝文武皆吃一惊。惠施、太子、朱威、白虎俱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太子申更是额上汗出,拂袖拭之。   “孙先生,”魏惠王改了称呼,声音发寒,“你能告诉寡人,你与木先生是如何弈棋的吗?”   孙膑埋下头去。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   “孙先生,”魏惠王声色俱厉,“寡人知你有才,对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将仇报,心怀二志,图谋不轨,是何道理?”   “陛下——”孙膑叩拜于地,“膑绝无此心!”   魏惠王从袖中摸出那捆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孙膑面前,冷笑一声:“哼,既无此心,此为何物?”   孙膑急捡起来,展开读之,目瞪口呆。   “此书可是孙先生所写?”魏惠王不依不饶。   孙膑似也从懵懂中醒过神来,连连叩首:“是……是微臣所写,可……可……不是这样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好一个孙膑,你貌似忠厚,内中狡诈,面对如此铁证,竟然还能抵赖!来人,将此逆贼拿下!”   早有侍卫冲入,一把拿住孙膑。   魏惠王转对白虎:“白司徒听旨!”   白虎应道:“微臣在!”   “即刻查抄逆贼孙膑府门,搜寻证物!”   “微臣遵旨!”   “将逆贼押入死牢,等候发落!”   众侍卫押住孙膑,推向殿外。   孙膑走至门口,扭头大叫:“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   魏惠王冷笑一声:“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许是事发陡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门,惠施、太子申、朱威及众朝臣仍如竖枪一般呆立殿中,竟是没有一人退朝。   最先晃过神来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顷,缓缓走至孙膑叩拜之处,从地上拣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证,细审几眼,纳入袖中。   ※※※   退朝之后,白虎回至府中,点过数十名捕卒驰至监军府。因孙膑既无家室,又无财物,府中一应物什,皆是魏王所赐,因而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毕。一军尉手持几片竹简径走过来:“报,府中并无可疑之物,唯有书信一封,或是证物!”   白虎接过,正是庞涓伪造的栗平书函。   白虎阅之,眉头紧皱,问道:“此书是在何处查到的?”   “回禀司徒,就在书房的几案上摆着。”   “看看去!”   白虎跟着军尉走进书房,军尉指着几案:“就在这张几上!”说着,从白虎手中拿过竹简,依原样摆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书信,刚刚走出书房,一骑急驰而来,竟是庞涓。庞涓跳下坐骑,匆匆走进院中,大声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来,不无惊喜:“大哥,小弟正要找你!”   庞涓满脸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道:“告诉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摇头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陛下突然宣布孙将军谋逆,叫小弟前来查抄!”   “哦?”庞涓急问,“可查到证据?”   白虎点点头,将查到的书信从袖中拿出,递予庞涓:“这是小弟刚刚查到的书函,陛下那儿还有一封孙将军亲笔书写的回函。”   庞涓细读一遍,跺脚大叫道:“这怎么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风寒,只此一日没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呢?”略顿一顿,转对白虎,“孙兄何在?”   白虎伤感地说:“陛下已将孙兄打入死牢!”   庞涓急道:“白兄弟,他人不敢说,若说孙兄谋逆,大哥绝对不信!孙兄那么实诚之人,怎么可能谋逆呢?”   “嗯,”白虎点头应道,“小弟也有疑惑。孙将军若是存心谋逆,当会将此密函藏于隐蔽之处,不可能明摆在几案上面!”   听到此话,庞涓似也冷静下来,点头道:“嗯,小弟所言在理。无风不起浪,陛下突然雷霆震怒,必有原因。大哥与孙兄之间,不说小弟也是明白。孙兄遭此飞来横祸,匪夷所思!孙兄暂先托付于你,莫使他在狱中受苦。大哥进宫求见陛下,探明原委。小弟亦当细心查访,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大哥定不饶他!”   白虎点头道:“大哥放心,此为小弟应做之事。”   庞涓将书信交给白虎:“这个物证,你可收好。大哥这就进宫去。”   白虎接过书信,袖中藏好。   庞涓上马驰有一程,又踅回来,冲白虎叫道:“大哥与孙兄私交过近,陛下或不肯听。你可速去相国府中,若是相国出面,或可救下孙兄一命!”言讫,疾驰而去。   白虎喝令收兵,回至府中思忖一时,驱车赶至相国府。   白虎匆匆走进客堂,远远望到朱威坐在惠施对面,神色焦急地望着惠施。   惠施双目闭合,眼前几案上摆着朱威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封书信。白虎本欲说话,看到惠施这样,只好噤声站于一侧。   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白虎:“白司徒,你可抄到证物?”   白虎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予惠施:“回相国的话,除此书信之外,监军府中并无可疑之物。”   惠施接过来,扫过一眼,将其缓缓放于几上,与朱威拿过来的书信并列摆在一起,眯眼审视。   “下官查抄时,此书就摆在孙将军书房的几案上,并无一丝儿遮掩。”白虎补充一句。   惠施没有睬他,只是眯眼望着书信,冷不丁问道:“庞将军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回相国的话,”白虎禀道,“方才见到庞将军,他说昨日偶感风寒,今日未能上朝。庞将军正在家中养病,陡闻此事,牵出战马,不及备鞍就赶至孙监军府中,见我正在查抄,他问明情况,急又赶到宫中,向陛下求情去了。”   朱威急问:“庞将军没说什么?”   “庞将军走有一程,又折回来,叫下官来求相国。庞将军说,如果惠相国出面,或可救孙将军一命。”   听闻此言,朱威急忙将头转向惠施。   惠施再闭双目,许久,睁开眼睛,轻叹一声:“老朽救不了他!”   朱威急道:“惠相国,就下官所知,孙将军断不是谋逆之人,此案定有蹊跷,孙将军或是受人陷害了!”   “唉,”惠施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天要下雨,老朽如何挡得住?”   ※※※   与此同时,魏宫御书房里,太子申五体投地,叩拜于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顾自坐于席上,看也不看太子申。   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声禀道:“陛下,武安君求见!”   魏惠王眼皮不抬,沉声道:“宣!”   庞涓走入,见太子申跪在这里,心中一凛,急步趋前,跪于太子申右侧,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冷冷说道:“庞爱卿,你这么着急赶来,必也是为孙膑求情来的!”   庞涓再拜:“正是!”   魏惠王堵上话口:“此事不必说了!人各有志,孙膑眼高,看不上寡人,看不上魏国,寡人并不怪他。寡人不能容忍的是,此人表面装出君子之样,背后尽行小人之事!什么‘杀父之仇,膑不敢忘却’,什么‘膑已知魏’,什么‘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不至于两手空空。’你们听见没?这是赤裸裸的谋逆!寡人早晚想起来,后脊骨都是凉的!”   庞涓叩首道:“父王说的是,只是——”   魏惠王不耐烦地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你们二人谁也不要说了。孙膑一事,寡人自有处置,告退吧!”   看到惠王这个态度,太子申、庞涓知道已无恳求余地,无奈地齐声叩道:“父王保重,儿臣告退!”   ※※※   从相国府中出来,白虎思忖有顷,驱车再至刑狱,让司刑领他前往死囚牢中看望孙膑。尚未走到,白虎就已望见孙膑身着重铐,席坐于地,两眼闭合,似在冥思。白虎让陪他前来的司刑打开牢门,摆手让他退去。   孙膑听得声响,睁眼见是白虎,拱手道:“孙膑见过白司徒。”   白虎在他对面并膝坐下,拱手还礼,声音略显哽咽:“孙将军,让你受苦了!”   孙膑苦笑一声,竟不说话。   白虎从袖中掏出朱威带出来的书信,摆在孙膑面前:“孙将军,你再看看,此信可是将军亲笔所写?”   “是在下写的,”孙膑细看一遍,“从开头到‘赴身仕魏’,再就是落款。其余部分,让人调换了!”   听孙膑这么一说,白虎急看竹简,细细审过,点头道:“嗯,孙将军所言甚是,穿竹简的绳子,在此果有接头。笔迹虽说很像,但形似神不似,是有不同!”沉思有顷,“孙将军,此信你交予何人了?”   “就是送信之人。他自称是栗将军的侍从,名唤刘清。”   “将军此前见过他否?”   孙膑摇头。   “此人相貌如何?”   “三十来岁,中等个子,眼睛不大,甚是壮硕,对,左腮边有处刀疤。”   “孙将军能否画出此人?”   孙膑点头。   白虎当即出牢,唤人取来笔墨和一块木板,孙膑闭目有顷,用笔描出一个头像。白虎看过,道:“孙将军,暂先委屈你了。待在下查明真相,定还将军一个公道!”   孙膑拱手:“谢司徒了!”   白虎回到司徒府,当即招来几个经验丰富、专事擒拿的捕卒,指着几案上孙膑所画头像,吩咐道:“你们全力查访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小眼睛,颇为壮实,左腮上有一刀疤。”   众捕卒围拢过来,拿过木板,反复盯视上面的画像。   众捕卒看有一时,白虎问道:“记牢了吗?”   众人点头。   白虎吩咐道:“记牢就好!早晚见到此人,立即捉拿!另外,此事关系重大,任他何人,不得透露半点风声!”   众捕卒再次点头,领命而去。   见众人走远,白虎使人招来府尉,吩咐道:“你马上赶赴卫地楚丘,求见栗将军,问他是否使人送信于孙监军,送信人是否叫刘清。若有此人,带他回来!”   府尉应道:“下官遵命!”   “你亲自去,除栗将军外,对谁也不可讲出半字,十日之内争取回来!”   府尉急急出去。   然而,莫说是十日,纵使三日,魏惠王也未等及。刚过两日,本是小朝,魏惠王却诏令中大夫以上朝臣悉数上朝。   魏惠王不无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目光落在白虎身上:“白司徒!”   白虎跨前奏道:“微臣在!”   “查抄逆贼,可有结果?”   白虎奏道:“微臣奉旨查抄,孙膑府中并无贵重之物,唯有数十金,亦是陛下所赐。”从怀中取出竹简,双手呈上,“微臣另在孙膑书房查到书函一封,就在几案上摆着,请陛下御览!”   毗人接过,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匆匆一阅,点头道:“眼下看来,孙膑谋逆之事,铁证如山了。白司徒!”   “微臣在!”   “按照大魏律例,谋逆之罪,当处何刑?”   白虎迟疑一下:“当诛杀九族!”   “诛杀九族!”魏惠王阴阴一笑,扫视众人一眼,“诸位爱卿,自孙膑下山,寡人对其甚是器重,聘以上礼,赠以房产,赐以重金,委以大任。孙膑却心念私仇,心怀二志,暗结齐、秦,欲坏寡人社稷!”略顿一下,声色俱厉,“诸位爱卿,身为人臣,忠君为第一职分。孙膑谋逆叛国,十恶之首,罪在不赦。鉴于此贼在魏并无亲人,寡人免诛九族,只判斩刑,明日午时三刻行刑!另外,诏告天下,凡下大夫以上官员,明日午时,皆赴刑场观斩!”   魏惠王话音一落,众臣皆惊。要知道,君上一言,驷马难追。魏惠王一旦判斩,纵使错判,也难翻了。   朱威等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射向惠施,惠施却是双目微闭,似乎没有听见。朱威急了,再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跨出,叩拜于地:“陛下,容微臣一言!”   魏惠王眉头微皱,扫他一眼:“爱卿有何话说?”   “陛下,”庞涓泪下如雨,声声哽咽,“孙膑谋逆,罪在不赦。微臣不敢为他求情,但求陛下允准一事,亦赐微臣斩刑!”   庞涓竟然亦求斩刑,倒是大出魏惠王意料。愣怔有顷,魏惠王方道:“庞爱卿为何求刑?”   庞涓泣道:“微臣与孙膑有八拜之交,亲如手足,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陛下若是定要处斩孙膑,微臣有诺在先,不愿独活!”   魏惠王眉头急皱:“庞爱卿,你——”眼睛扫向众臣,正不知如何下台,太子申亦出列跪下:“儿臣恳求父王收回金言,宽赦孙膑!”   朱威等臣见庞涓、太子皆已出面,亦忙纷纷跪下。   魏惠王抬眼一看,朝堂下面,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惟惠施一人立于其位,微闭双目,似无所见,大是惊奇,目光转向他:“惠爱卿,你为何不替孙膑求情?”   惠施睁开眼睛,跨前一步,拱手奏道:“回禀陛下,陛下并无诛杀孙膑之心,惠施何必求情?”   “哦?”魏惠王身子趋前,“你怎知寡人不杀孙膑?”   惠施再次回道:“陛下若杀孙膑,前日即可杀之,何必候至今日?再说,陛下向以宽仁治国,礼贤下士,莫说孙膑谋逆之事尚未查实,纵使查实,陛下也断不会如此识浅,先聘后斩,落下杀士之名,使列国士子闻风不敢赴魏。”   惠施说出此话,一是指明斩杀孙膑的严重后果,二是说明此事有待查证,三也为他如何下台搬来梯子。魏惠王眼珠儿一转,扫一眼诸臣,轻叹一声:“唉,知我者,惠子也。诸位爱卿,你们都起来吧!”   庞涓叩道:“微臣代孙兄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众臣亦叩道:“谢陛下宽仁!”   魏惠王朗声说道:“念在众臣求情这个份上,寡人暂且饶过逆贼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嗯,就黥这个‘膑’字!”转对白虎,“即时行刑,白司徒,监刑去吧!”   白虎再拜,欲进言,魏惠王已是大手一摆:“退朝!”   ※※※   驿馆里,公子华匆匆走入,急对樗里疾道:“魏王初判孙膑斩刑,后因庞涓、太子申及众臣求情,改判膑刑,面上黥字。”   “膑刑?”樗里疾一怔,“这正合了他的名字!”略顿一下,“由此看来,魏王也是够阴的!”   “阴在何处?”   “列国惯例,刑余之人,不能为仕。孙膑身为武将,此刑等于向列国宣称他是一个废人,同时宣称,如此人才,我既不能用,你们也不可用。”   “庞涓既害孙膑,为何又会冒死为他求情?”   “这正是庞涓的狡诈之处!”樗里疾大加称赞,“太子申、惠相国、朱上卿皆与孙膑交厚,如果处死孙膑,三人必疑庞涓,庞涓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庞涓与孙膑并无冤仇,害孙膑不过是出于嫉妒。魏王判处膑刑,等于绝了孙膑的仕途,庞涓又何必将事情做绝呢?”   公子华连连点头。   “唉,”樗里疾长叹一声,“如此大才,竟然断送于庞涓之手,着实令人可叹!”   “樗里兄,”公子华目光急切,“趁现在尚未行刑,我们设法劫狱,救他出来?”   “万万不可!”樗里疾连连摇头,“魏王、庞涓已对我起疑,如果劫狱,非但救不出孙子,反倒害了孙子。再说,此事闹不好就会引起邦交争端,刀兵相见。无备而战,君上断不肯为。我们这么做,岂不是为君上添乱?”   “那——”公子华咂下舌头,“下一步该做什么?”   “照会魏人,回国。”樗里疾断然说道,“我们得马上禀明君上,孙膑既已受刑,无论如何,秦国必须留用苏秦!”   “下官这就去办!”   ※※※   刑狱里,司刑领着庞涓、白虎快步走至孙膑牢房,打开房门,解下孙膑脚铐。   庞涓急趋几步,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号啕大哭:“孙兄——”   孙膑依然端坐于地,看他一眼,静静地说:“贤弟——”   庞涓泣道:“愚弟……无能啊!”   听到此话,孙膑以为判他极刑,心中一凛,继而更加沉静:“贤弟,不过一死而已。”   白虎跨前一步:“孙膑接旨!”   孙膑翻身跪下,叩道:“罪臣听旨!”   白虎宣道:“陛下口谕,念在众臣求情这个份上,寡人暂且饶过孙膑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就黥这个‘膑’字!”   听到膑刑二字,孙膑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一下子明白先生为何要为他改过一字。想到此为天意,孙膑反而泰然受之,轻叩于地:“罪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孙兄,”庞涓泣道,“是愚弟害了你啊!”   孙膑慢慢抬头,望向庞涓:“贤弟何说此话?”   庞涓叩首于地,泣不成声:“若不是愚弟邀兄至魏,孙兄何有此难?”   孙膑深为感动,伸出两手,慢慢扶起庞涓,长叹一声:“唉,是膑当有此难,与贤弟何干?”将头转向白虎,“白司徒,用刑吧!”   白虎慢慢地跪在地上,叩道:“孙将军,小弟……委屈你了!”   孙膑缓缓闭上眼去。   白虎起身:“来人,带孙膑!”   几名狱卒走入,将孙膑带至刑室。孙膑自己上前,坐在行刑台上,两个刽子手走来,将他的四肢分开绑缚,使膝部以下裸露,拿好刑具,目视白虎。   庞涓看得真切,飞身扑至孙膑身上,悲泣:“孙兄——”   孙膑闭上双眼,沉默好一阵儿,泪水流出:“贤弟,你……出去吧!”   庞涓陡然站起,冲两个刽子手厉声说道:“你……你二人听着,动作要麻利,若是委屈孙将军半点,本将让你们……死无葬身之所!”挥泪大步走出。   刽子手吓得打个哆嗦,再次看向白虎。   白虎转身走向门外,在门口送回一个声音:“行刑!”   一个刽子手拿出早已备好的棉花,塞进孙膑口中,跪下说道:“孙将军,请咬住这个!”   孙膑闭上双目。   庞涓跪在行刑室门外不远处,听到室中传出模糊不清的惨叫声,继而再无声息,庞涓抱头悲泣:“孙兄——”   白虎噙着泪水走至庞涓跟前,在他对面跪下:“大哥——”   庞涓一把抱住白虎,号啕大哭。在场狱卒莫不落泪。   ※※※   孙膑醒来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欲活动,动弹不得;欲说话,喊不出声。   过有一时,孙膑的心智越来越清楚,终于听清是庞涓在说话:“你们三人轮流守值,不得离开孙将军半步。若有一丝儿差错,定叫你们脑袋搬家!”   几个仆从唯唯诺诺。   孙膑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室内还生有炭火,温度适宜。庞涓站在榻前,三个仆从跪在地上,两个是男仆,一个是女仆。   孙膑推知,这儿不是刑狱,定是行完刑后,庞涓将他接入他自己的府中了。常言道,患难见知交。自己虽遭飞来横祸,兄弟之情倒也验实了。孙膑知道,按照刑律,谋逆是不赦之罪,自己能保一命,亦必得力于贤弟。如今自己已是刑余之人,换言之,就是一个废物,但贤弟不离不弃不说,又如此这般呵护有加,真正让他感动。   想至此处,孙膑泪水涌出,哽咽道:“贤弟——”   听到声音,庞涓扭身一看,见孙膑已经醒来,趋至榻边跪下,轻轻捉住他的手,一句话不说,只将头埋在榻沿,一声接一声悲泣。   孙膑越发感动,又叫一声:“贤弟!”   庞涓抬起头来,拿袖子擦一把泪眼,哽咽道:“孙兄,太好了,你醒过来,实在太好了!”从榻边几案上端起一碗汤药,拿出汤匙,亲口品尝一下,又舀一匙送至孙膑唇边,“孙兄,来,此药是愚弟托宫中御医开的方子,愚弟亲自调配,弟妹亲手熬煮,已热过三次了,这阵儿刚好温热,请孙兄喝下!”   孙膑的两行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滴落于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