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破天机,惠文公逼杀苏秦   苏秦于初冬时分赶到咸阳,转眼已是两个来月。眼见大年将至,秦宫仍无音讯,莫说是苏秦,纵使竹远,也坐不住了。   这日晨起,竹远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径出咸阳东门,朝东南方的终南山方向驰去。及至午时,竹远赶至山下,寻个客栈寄下轺车,挑选一匹好马,备好鞍具,翻身骑上,驰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积雪未化,竹远历尽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过寒泉子后,竹远将苏秦赴秦及其才学大略讲过,不无疑虑道:“先生,照理说,苏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迟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见,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秦可曾议政?”   竹远点头。   “他是如何议政的?”   “苏子一到咸阳,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讲起他,弟子让他第二日开坛议政。议政时,苏子果是不同凡响,站得高,看得远,纵论天下,认为大势趋统,列国必归于秦,同时声称,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辅秦。”   “哦?”寒泉子眉头微微皱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扫列国,帝临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领袖诸侯;下策也称邦策,可使秦偏安关中,高枕无忧。”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这个苏秦,真也是聪明过头了!”   竹远惊道:“先生?”   寒泉子缓缓说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国纷起称王,多是占个名义,实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说,”竹远恍然悟道,“苏子不该将秦公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寒泉子又叹一声:“是呀。莫说是苏秦,纵使老朽,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统是长久国策,只可做,不可说!”   竹远紧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苏子。若是不让他议政,当无此事了。”   寒泉子闭上双目,凝神再入冥思,许久之后,睁开眼睛:“一切皆是定数,是秦不该得到苏子。”   竹远急了:“弟子苦守几年,只为求访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苏子,这——”思忖有顷,“弟子这就再向秦公举荐,让他务必留用苏子。”   寒泉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修长,既为定数,又何必勉强呢?”   竹远一下子怔在那儿。   “还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苏子,让他速离咸阳,否则,或招杀身之祸。”   竹远目瞪口呆。   ※※※   惠文公坐在书房里,眼睛半睁半闭,内臣垂头守在一边。   有顷,惠文公蹦出一句:“这些日来,那个苏秦在做什么?”   “禀报君上,”内臣应道,“有时诵读,有时在街头转悠。不过,旬日之前,苏秦两次出城。”   “哦?”惠文公急睁眼睛,“干什么去了?”   “据黑雕台禀报,此人或至田间地头,或至村落农家,与村民谈天说地,问些收成、纳粮、服役诸事,并未出位。臣以为是琐事,也就没有惊动君上。”   “唉,”惠文公思忖有顷,点头叹道,“此人确系大才,寡人是该会他一面了。”又顿许久,“宣大良造觐见!”   “臣领旨!”   不消半个时辰,公孙衍叩见。   见过礼,君臣相对而坐,惠文公直入主题,笑道:“前番爱卿、上大夫力荐苏秦,寡人原说会一会他,不想这阵儿忙于琐事,竟将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时,陡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怕再忘记,这才急召爱卿。”   公孙衍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几年下来,公孙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庞涓、孙膑横空而出,列国情势一年一变,三年大变,一如乱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堕五里雾中。许多变化,即使才气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为大良造,却又在列国大张旗鼓地全力求贤,说明对他有所不满。公孙衍虽无能力完全看透时事,自知之明却是有的。刚开始,公孙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闷。然而,自会苏秦之后,公孙衍大是折服,决意让贤,欲与苏子并肩合力,辅助秦公作成一番人生大业。谁想风云突变,秦公不见苏秦不说,这又指派樗里疾使魏谋取孙膑,真正让他捉摸不透。   见公孙衍没有应答,只在那儿发呆,惠文公笑道:“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衍回过神来,急拱手道:“微臣谨听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声:“这些年来,士子街上人来人往,寡人都让列国士子搞昏头了。苏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会一会他,偏巧樗里爱卿不在,只好烦请爱卿安排一下。”   “微臣领旨。”略顿一下,公孙衍似是想起什么,“微臣这就去请苏子进宫觐见。”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似苏子这般大才,寡人自当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劳动苏子贵体?”   公孙衍听出秦公语带风凉,心头一寒:“君上之意是——”   惠文公呵呵笑道:“听说士子街上闹出个论政坛,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见识一番,只无机缘。今有苏子在,寡人就想两事并作一事,请苏子再开一坛,一则见识一下何为论政坛,二则洗耳恭听苏子高论,与苏子并天下士子共议时政,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微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士子街上鱼龙混杂,君上公然抛头露面,无异于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微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几声,“爱卿过虑了!昔日文王访贤,不惜躬身渭水河边。寡人访贤,不过在自家门口走动几步,就有差池了?”   公孙衍迟疑有顷:“君上定要如此,微臣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还请君上定夺。”   “听说论政坛是在申时开坛,那就明日申时吧。”惠文公不容商议,断然说道,“你可吩咐坛主,要他搞得热闹些。寡人在朝中闷得久了,也想听听野外声音。”   “微臣遵旨!”   公孙衍告退后,一头雾水地走出宫门,略一思索,向右拐至士子街,在街头站有一时,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远,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宫门前,跳进轺车打道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请帖邀坛主议事。   随御史前来的不是竹远,却是贾舍人。   公孙衍迎出府门,远远看见,不及见礼,迎头急问:“竹先生呢?”   贾舍人一怔,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话,竹先生回终南山去了。”   公孙衍大惊,愣怔一时,方才说道:“这可糟了!”   贾舍人望一眼御史,转向公孙衍:“怎么了?”   “明日申时,君上欲去论政坛与苏子议政。”   “与苏子议政?”贾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这是好事!苏子已候数月,士子街上更是议论纷纷,众士子见苏子不用,论政坛不开,以为贤路闭塞,一些性急的已离咸阳,转投他处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请君上,另改时日?”   公孙衍摇头:“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贾舍人低头略想一时,断然说道:“竹先生临走时,将坛中诸事交予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论政坛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孙衍也没有更好办法,只得点头道:“既有此说,明日议政之事,烦请贾先生暂代坛主。”   贾舍人拱手道:“大良造若无他事,草民告辞。”   公孙衍亦拱手道:“贾先生慢走。”   贾舍人回身,刚跳上车,公孙衍叫道:“慢!”   贾舍人复跳下车,眼望公孙衍:“大良造还有何事?”   公孙衍话中有话:“君上有旨,明日论政,要搞热闹一些!”   “大良造尽可放心。”贾舍人颔首笑道,“士子街上久未论政,众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贾舍人快马加鞭,赶回士子街,急急来到运来客栈。   见是贾舍人,苏秦拱手道:“哦,是贾兄呀,请!”   贾舍人并未进门,一脸喜气地拱手贺道:“恭贺苏兄,喜事来了!”   苏秦怔道:“喜从何来?”   “明日申时,君上躬身士子街,亲听苏兄论政!”   “君上躬身?”苏秦似吃一惊,想了下,抬头问道,“仍在论政坛?”   贾舍人郑重点头:“是大良造亲口交代在下的。大良造还说,君上特别吩咐,明日申时论政,要搞热闹一些。君上这是多虑了。君上躬身士子街亲听士子论政,此事在论政坛是头一遭,想不热闹都难!”   苏秦思忖许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开坛费。   贾舍人见了,拦住笑道:“此番论政,免收三金。”   苏秦怔了:“论政坛不能因在下坏了规矩。”   “苏兄放心,”贾舍人呵呵笑道,“君上亲听,开坛费用当由官府支出。再说,如此盛事,也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在下可卖号牌,亏不了!”   “既如此,苏秦谢贾兄了!”   贾舍人不无关切道:“君上亲听,苏兄当仔细准备才是,在下也要回去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万不可出了差错!”   “有劳贾兄!”   ※※※   翌日,刚交未时,士子街头就有锣者边敲边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讯,论政坛再次开坛喽,开坛人仍然是洛阳士子苏秦!此番论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亲听,在论政坛尚属首次,欲旁听者,可持三十圜钱①至论政坛登记领牌,凭号牌入场!”   众士子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有人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士子,你们快听,苏子重新开坛,秦公亲听论政,破天荒哪!”   有人接道:“天哪,领牌就要三十圜钱,可不是小数!”   “三十圜钱算什么?能睹秦公风采,这点小钱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长叹一声,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没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从袖中摸出三十圜钱:“仁兄切莫伤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钱,快去领牌。去得迟了,只怕拿钱也买不到了!”   那士子接过三十圜钱,连连拱手:“谢仁兄了!谢仁兄了!”转身急步走向英雄居。   申时将至时,士子街上果然赶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一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正,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冲众士子大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高声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接着,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走上前去,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微微一笑:“苏子请起!”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道:“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就座。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不无虔诚地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光临偏僻,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言讫,起身朝众人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头至地,有几人甚至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是来见见诸位士子,二也是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下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苏秦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使人民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道:“以苏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惠文公依旧微笑:“呵呵呵,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陡然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上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此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即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听至此处,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欷歔四起。   嬴虔、公孙衍亦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是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顿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却将目光扫向众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钱不过万金,储粮不过百万石,”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时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苏秦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苏秦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皆是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起头来,木然望着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走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由不得打了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客栈。   ※※※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在运来客栈的独门小院里,苏秦痴痴地坐在客厅里,两眼凝视着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支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苏秦正在望着老槐树发怔,门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心中一动,开门一看,却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掌柜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掌柜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准备,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扫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断不会多收一圜钱。苏子是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金。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总儿当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金的,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金,苏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金。”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金,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金。”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金,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板,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金,还大哥一金,置衣八金,置车马八金,开坛三金,押店家五金,在函谷关置换一金……”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了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由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轺车想是值些钱,待我明日将它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之地。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匹,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不一会儿,果有几人围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也觉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顾自微闭两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苏秦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道:“一十二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道:“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官人,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官人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金?”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苏秦惊道:“才四金?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金。”   那人笑道:“不瞒官人,这辆车子本值六金,因是修过,扣除二金,轴儿有伤,又扣一金,在下算你四金,是看你车上有点装饰,多加一金。”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知识,那人这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道:“在下急需十二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金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大声叫道:“这位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金。”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金。”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金,十一金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九金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只好咬牙道:“好吧,九金就九金!”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钱袋,数出九金,递到苏秦手中。   苏秦接过,看了车马一眼,转身急去。   苏秦前脚离开,身后几人就欢叫起来。没过多久,那个买车人就在原地大声吆喝:“快来看哪,大周天子轺车,百分之百赤铜,百年古董,起价三十金,快来看哪!”   苏秦听得面燥耳热,心中就如刀扎。显然,那人是欺他自己不懂货色,将好货贱卖了。想想也是,单是轺车上的赤铜,若是化成铜水,不知能铸多少圜钱?苏秦想想气恼,却也无理由返回交涉,只好撒开两腿,又羞又恼地逃离集市。   回到客栈,苏秦尚未把气喘匀,就已听到敲门声。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店家打一揖道:“苏子将车马卖了?”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金,又将原来的三金拿出,一并儿摆在几上。   店家扫过一眼,笑着问道:“苏子,这才一十二金,尚差两金呢?”   苏秦心中憎恶,从牙缝中挤道:“就这些了!”   店家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但笑中已带讥讽:“苏子是干大事业的,区区二金,苏子想必不会赖账吧!”   苏秦心底泛起一阵恶心,从旁取出那两套从未穿过的士子服,冷冷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洛阳新做的,连我身上这套共是八金。除去身上这套,单这两套,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少说当值四金,我从未穿过,以此抵你二金如何?”   店家瞧一眼两套衣服,微笑中略带鄙夷:“苏子衣冠是量身定制的,于在下何用?再说,这些衣冠只合贵人穿用,在下身贱,哪里有福消受?退一步说,纵使能用,似此衣冠,在下在咸阳仅花一金即可买到,如何能值二金?”   苏秦怒极,将身上裘衣刷地脱下,扔在几案上:“加上这个,总该够了吧?”   店家望一眼苏秦,忖出他身上确无他物了,这才长叹一声,显出无奈的样子:“唉,也罢,得饶人处且饶人。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与你计较长短了。你可以走了,苏先生。”   苏秦背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飞落于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连叫几声,蹬落一团雪花。   ※※※   通过与苏秦在论政坛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摆驾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方才想定的秦国未来大政,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赤裸裸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一下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这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   刚好在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樗里疾吩咐公子华:“你先进宫向君上复命,我去一趟士子街,看看苏子在否。”   公子华笑道:“都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也不急在这一时。听上大夫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小华也去会一会他。”   樗里疾笑笑,二人同乘一车,驰至运来客栈,在门外停下,急入店中,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过来,见是公子华,赶忙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店家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他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樗里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樗里疾朝公子华努努嘴,两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唿哨,立时跟来数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大变,不待问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冷地望着他:“说吧,还有什么?”   ※※※   御书房里,惠文公在厅中闭目端坐,眉头紧皱,仍在琢磨苏秦之事。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个“杀”字,在反面写个“赦”,拿过来端详一阵,抛向空中。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而是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上大夫、公子华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其觐见!”   樗里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摆手:“两位爱卿,平身!”   樗里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樗里疾摇头道:“正如君上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樗里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过来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上?”樗里疾看得清楚,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樗里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必是无往而不胜了!”   经惠文公这么一分析,樗里疾、公子华无不惊骇,面面相觑一阵,樗里疾急切说道:“微臣真未想到这一层,这——”   惠文公沉思一会儿,抬头望着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应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上妙计!”樗里疾大是叹服,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微臣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早对微臣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已经主动请缨:“君上,小华愿往!”   “嗯,”惠文公当下允准,“小华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转向樗里疾,“还有什么?”   “君上,”樗里疾抱拳道,“微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中得知,鬼谷子收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微臣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这么说来,”惠文公大惊失色,“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樗里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微臣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马上觐见。”   “晚了,”樗里疾轻叹一声,“微臣回来时,顺道拐入士子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大是震惊,“几时走的?”   “今日前晌。”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突然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樗里爱卿,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小华留步。”   樗里疾一怔,起身叩道:“微臣告退。”   就在退出时,樗里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   惠文公怔道:“爱卿?”   樗里疾稳住身子,再揖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小华,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顿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斩杀苏子?听上大夫说,苏子是大才!”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不容置疑,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望着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拣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闭上眼去。   公子华不无狐疑地走出宫门,叫过车马,径朝黑雕台驰去。   刚刚拐过一弯,就见樗里疾的车马横在街角,樗里疾站在车前,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下车马,冲他叫道:“上大夫为何守于此处?”   “恭候公子。”   “候我?”公子华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跳下车子走过来,小声道,“可为苏秦?”   樗里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上留下公子,必是要公子追杀苏子。”   公子华惊道:“上大夫何以知之?”   “唉,”樗里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上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   公子华急道:“君上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   樗里疾沉思良久,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依君上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   公子华亦点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君上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是另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是大才,却要杀他,叫在下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公子,为的就是告诉公子这个。莫说是公子无法下手,即使君上,也并未真下决心。”   “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上未下决心?”   “是的。”樗里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   听樗里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   “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上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公子真要做成此事,君上若是追悔,公子岂不是——”樗里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   “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樗里疾,“依上大夫之计,在下该当如何行事?”   “请问公子,君上是如何下旨的?”   “君上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呵呵呵,”樗里疾笑道,“君上既有旨意,公子不可违抗。然而,君上并未要公子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公子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公子是追上,还是追不上——”言及此处,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   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樗里疾亦抱拳道:“祝公子顺利。”   ※※※   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当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全部换作馒头,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   因裘衣被那黑心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是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之后,苏秦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   苏秦只有一个希望,就是拼尽全力赶至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那里,独臂大哥就一定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薄,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   武成离小秦村不过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恰好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   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到宁秦,已经开始进入山区,山路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一不小心就会跌入谷中。   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却越下越大。不消两个时辰,路上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很是吃力,苏秦的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步速慢下来,身上也就冷起来。后晌赶路那阵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只馒头早已啃完。日夜不停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苏秦又冷又饿。   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   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宁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   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过路行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细细一看,里面竟有亮光。   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   里面传来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   苏秦一见,陡吃一惊,因那脑袋竟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本能地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官人要吃饭吗?”   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   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说完,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   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门口仍然留着那道缝,大声责道:“官人,快点进来,你将冷气全都灌进这屋里来了!”   门外却无应声。   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并不见一个人影。店家一怔,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言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点头道,“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   想至是鬼,店家吓得两腿发颤,禁不住打个寒噤,回身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不一会儿,几骑驰近。店家正在惊愣,七八个骑手已在门外停下,有人下马,上前敲门。店家思忖有顷,将棍子移开,拿在手中,缓缓打开房门。   敲门人正是公子华。   回到黑雕台后,公子华选出二十几骑精干人员,又使精于画技的黑雕画出苏秦之像,方才领着众人一路追出咸阳东门。因有樗里疾的分析,公子华心中有数,一路上风声大,雨点小,表面上搞得紧紧张张,实际上却是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会踟蹰不前,分析半晌,方才确定方向,领大家继续追踪。赶至戏、武成等城邑时,公子华又组织众人进城查找各处客栈,折腾好几个时辰,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自己只带几骑追向宁秦。   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来揖道:“官人可要歇脚?”   公子华一边搓手顿脚,一边点头问道:“有吃的吗?”   “有有有!”店家忙道,“有热包子,有牛肉汤!”   “好咧!”公子华转头对众人道,“大家歇歇脚,喝完热汤再赶路不迟。”   众人纷纷下马,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年夜,草民备有牛肉汤、馒头、牛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   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牛肉汤,两个热包子,再来五斤牛肉,两坛老酒。”   “好咧!”   店家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羊皮,摆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掌柜,你可见到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道:“见……见过!”   “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   “走……走了!”   “何时走的?”   “有……有半个时辰!”   众人大喜,起身就欲出门,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   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   雪下得更大了。   众人上马,冒着雪花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有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急站起来,左右思忖,方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路追去,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去看看就来。”   几人应声喏,拍马沿官道驰去。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将到小秦村时,果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已经走不动了。没走几步,影子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连试几次,未能爬起。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移动了,是慢慢地向前爬行。   爬有一时,影子终于爬至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打门。   有狗狂吠起来。   听到狗叫,那团影子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加厉害。不一会儿,院中现出亮光。   望见亮光,公子华吁出一气,拨转马头,追赶众骑手去了。   ※※※   除夕之夜。   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   独臂汉子一家老小自也未睡,围坐在堂房的炉火周围听老丈讲笑话,时不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老秦人讲吉利,年夜守岁时,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说吉利话,最好是讲笑话。笑声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严肃的人,在大年夜里,也往往会幽默几句。   老丈正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进山打猎,夜里误将一头花豹当驴骑了。这事儿一听就是编的,老丈却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原要将它骑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头花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住花豹的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没命地转圈子,最后竟将自己转晕了。他跳下来时,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转。他趁它转圈,赶紧逃出林子。老丈讲得煞有介事,有惊无险,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开怀畅笑。   众人正在大笑,听到外面狗在大叫,老丈顿住话头,秋果故作一惊,望着老丈道:“阿爷,别是那只花豹这阵儿晕到咱家门口了吧?”   众人复笑起来。   狗又大叫,老丈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是花豹!想是谁家弄错时辰,这阵儿拜早年来了!”   秋果笑道:“这还早咧,阿爷就想收人家的头!”   听到狗仍然在叫,独臂汉子站起身来,打开房门。秋果一见,又蹦又跳地跑到前面,走到院门前,打开柴扉,却什么也未见到。秋果又望一时,仍然不见人影,正欲回头,狗已冲到外面,围着倒在地上的苏秦狂吠。秋果朝地下一看,竟是一个雪人躺在地上,大叫道:“阿大,快,是个雪人!”   独臂汉子急赶过来,俯身一看,惊叫道:“苏官人!”   苏秦一声不应。   独臂汉子伸手一挡鼻子,见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一把!”伸出独臂,将苏秦一把拉起,自己蹲于地上。秋果将苏秦扶上去,独臂汉子背起苏秦,急急走进院子。   秋果关上柴扉,亦跟进来。   苏秦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苏秦感觉身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见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炕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旁边几前摆着一碗姜汤,上面还在冒热气。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秋果推门进来,端进来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开被子,拉出他的一条腿,抓一把雪,按在上面轻轻搓揉。   苏秦的眼中滚出泪花,望着她,微弱地叫道:“姑娘。”   听到声音,秋果兴奋地叫道:“官人总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汤,可就是撬不开嘴!”   秋果说着,扶苏秦坐起来,端过姜汤,一匙一匙地喂他,同时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官人醒了!”   外面传来踏雪声,不一会儿,独臂汉子推门进来。   苏秦朝他微微一笑:“谢秦兄了。”   独臂汉子呵呵乐道:“官人醒过来就好。亏了小囡,是她寻到你的。要是她不开门,赶这阵儿,官人怕是没了!”   苏秦转向秋果:“谢姑娘救命大恩!”   秋果羞涩一笑:“官人,喝姜汤。”   一碗姜汤喝下,苏秦感觉身上好多了。正在此时,老丈端着一碗稀粥也走进来。苏秦挣扎一下,欲揖礼,两手却不能动。   老丈摆手止住他:“官人莫动,你这是连冻带饿,晕倒了,不打紧儿。唉,你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这么点衣服,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经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让肚皮里有点软货,赶明儿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让小囡先用雪搓,否则,你身上这层皮,怕就保不住了。”   苏秦哽咽道:“谢……谢老丈了!”   ※※※   除夕之夜,公子华与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宁秦,第二日又寻至函谷关,自然是一无所获。公子华安排两人留在函谷关,要他们拿画像认人,自己与另外几人返回咸阳,稍事休整,提上一个包裹进宫复旨。   听说公子华觐见,惠文公急迎出来,不及见礼,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时,表情略有释然,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没有寻到苏子?”   公子华点点头,神情沮丧:“都是臣弟无能!”   “屋里说吧!”惠文公却是心情大好,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进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再欲请罪,惠文公摆摆手:“起来吧!”   公子华起身坐下,将如何追踪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说道:“……出咸阳时,苏子衣着单薄,身无分文。这几日风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苏秦身为名士,断不肯乞食。过武成后,臣弟赶至路边一店,店家说是苏秦前脚刚走,臣弟急追过去,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连个人影也未见到。想是山路崎岖,坡大沟深,苏秦滑入谷中,冻死野外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眼睛望向公子华带的包裹,“此为何物?”   “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点头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   “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   “黑心店家?”   公子华点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这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   “是哪一家客栈?”   “运来客栈。”   “运来客栈?”惠文公眉头皱起,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是也住此店。”   “正是。”公子华点头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   惠文公震几怒道:“哼,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   “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   “好!就将此人腰斩示众!”   “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见臣弟审得紧了,竟然抬出老太后,说是老太后的远房侄孙——”   “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所有钱财,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房子,让他闭门思过。”   “老太后那儿,如何交代?”   “饶他一条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领旨!”   ※※※   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阴处仍旧是片片银白。   这日晨起,独臂汉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门,为苏秦送行。苏秦的体力已完全恢复,褐衣蓝襟,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远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老秦人。   独臂汉子提着苏秦的包裹走出大门,端详苏秦一阵,点头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这身打扮,真就是个老秦人了。”   苏秦不无尴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两膝,朝老丈跪下,拜过三拜,叩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老丈救命大恩,苏秦来日必报!”   老丈走前一步,将苏秦缓缓扶起:“官人说出此话,就是见外了。莫说是官人,纵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着他冻死在家门口。”   独臂汉子接道:“是啊,苏官人,你若是看得起这个独臂秦兄,早晚遇到难处,只管来寻就是!”   苏秦朝他深揖一礼:“秦兄厚义,苏秦记下了!”   独臂汉子还过礼,将包裹递予苏秦。   苏秦斜挂在背上,朝几个女人一一揖过,却不见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冲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兴高采烈地背着一个小包裹走出院门,不无羞怯地走到苏秦身边,单薄的身体使人望而生怜。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让她随你去吧。”   苏秦惊道:“老丈,此事万万不可!”   老丈怔道:“苏子可是嫌弃小囡?”   苏秦深揖一礼:“老丈,容苏秦一言。”   “官人请讲。”   “老丈一家厚情,苏秦没齿不忘。苏秦既认独臂兄为兄,小囡便是苏秦之女。如今苏秦颠沛流离,岂可让小囡随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苏秦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苏秦必视如己出,不使她受半点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苏秦,点头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强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转向秋果,“小果,官人答应三年之后再来接你,你愿意等吗?”   秋果眼噙泪花,点头。   苏秦再揖一礼:“苏秦一诺既出,断不食言!”   独臂汉子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一点干粮和些许碎银,官人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又是一揖:“谢秦兄了!”朝众人再次揖首,“谢诸位了!苏秦告辞!”   众人依依不舍,送至官道,望着他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   公子华寻苏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只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过来说,若是宝器自行碰毁了,心里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于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惠文公复坐下来,进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已经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樗里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处,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中陡地打个惊愣。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君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的一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樗里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见过君臣之礼,樗里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寡人急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樗里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望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里疾,轻叹一声,“樗里爱卿,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樗里疾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说道:“樗里爱卿,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特请爱卿来,是想让爱卿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爱卿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必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隆重送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樗里疾起身,叩拜于地:“微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小华,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   几日之后,樗里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赶赴小秦村,径至独臂汉子门外。听到声响,老丈与独臂汉子急迎出来,见里正领着一个官人候立于外。老丈不知是何人,急朝里正打揖,里正道:“朝中上大夫樗里大人有话问你。”   听到是上大夫,老丈与独臂汉子急忙叩拜于地:“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樗里疾上前扶起老丈,朝他打一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回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此时早过函谷关,该到渑池了。”   “哦?”樗里疾现出失望之色,再次问道,“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独臂汉子朗声接道:“苏官人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樗里疾转向独臂汉子,急问,“他为何再来?”   独臂汉子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樗里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独臂汉子朝院中大声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门框上,睁大两眼,怯怯地望着这群生人,见众人都在望她,脸上一红,迅即隐身门后。   樗里疾见是一个孩子,思忖有顷,转向独臂汉子:“他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独臂汉子指着在门口若隐若现的秋果,“苏官人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许配于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樗里疾愣怔有顷,哈哈笑道:“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也恭贺你家小囡了!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让本府也来喝碗喜酒!”   独臂汉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樗里疾将秋果又看一阵,见她真还眉清目秀,甚是可人,心里一动,手指秋果对独臂汉子道,“本府欲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独臂汉子不无激动地拉上秋果磕头谢恩。   樗里疾转对里正吩咐道:“此户村民义救落难之人,当获彰显,着晋爵两级,赏金三十。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这位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   苏家院子的织布机房里,小喜儿正在织布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小喜儿听出是两个妯娌,大嫂和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她们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大嫂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回准是官人。”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口中笑问:“请问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官人哩。”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官人?”   “谢大嫂金言了。”   小喜儿听着这话,心里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由不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布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布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正在伤心,忙站起来,走进屋里。苏代家的见了,也挺起肚子跟过来。小喜儿见二人过来,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起头来,和泪挤出一笑。   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儿的泪水立时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回来了。”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有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的,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人家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些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两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一直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起头来,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窜出院门。   三人正自惊异,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站在门口。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口中连连发出欢快的叫声。   三个女人立时呆了。   好一会儿,她们终于认出,门口站着的,竟然就是苏秦!   看到苏秦的这身行头,大嫂最先反应过来,走到院里,不无讥讽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哟,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可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大嫂鄙视的目光,埋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走进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树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着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几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苏秦,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扭头转向苏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车大马定在后面,你跟嫂子到村头迎着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说着话,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要说啥子哩?”   苏代妻小声说道:“二哥这阵儿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要不,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来定。大嫂斜苏秦一眼,见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黑窝窝儿,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柴早没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听见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本欲下机,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仲叔,欢叫道:“仲叔!”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快点过来!”   三个孩子一听,急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大嫂放缓声音:“天顺儿,仲叔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阵儿到了没有?”   天顺儿一听,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叔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里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杼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哽咽,一边拉开机杼。不一会儿,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两行泪水也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于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该如何去讨好眼前这个曾经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   ※※※   自苏秦走后,苏虎得知他将分得的十几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晕倒于地,后经大夫抢救,命虽拣回,却落个半身不遂,终日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整个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急忙端上一大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将一盆脏衣物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又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大声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干啥哩?”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仲叔的车马!”   “仲叔?”苏姚氏一怔,“仲叔在哪儿?”   天顺儿高兴地说:“仲叔回来了,这阵儿在院子里坐呢!娘说,仲叔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急急忙忙端上衣盆,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窜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苏姚氏心头一凛,转眼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织布。   苏姚氏大怔,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此人想是与苏秦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大声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旧不说话,又近几步,一直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于地上:“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的一声掉落于地,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终于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不绝。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忽然推开苏秦:“秦儿,你一定饿坏了,快,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转过身去,颤巍巍地迈向灶房。苏秦起身跟过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出几只荷包蛋,又热过几只馒头,一并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终于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听到这个,苏姚氏泪水涌出,泣道:“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堂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的样子。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扭头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在苏虎前面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将脸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来,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两行老泪从苏虎的眼中慢慢流出。   许久,他用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抹一把泪水,重复一句:“回来就好!”   苏秦将头重重地叩于地上,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扫他一眼,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将头叩至地上,闷声不出。不知何时,小喜儿竟也跟进来了,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将它们再盘回来!”看一眼苏秦,又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闻听此言,小喜儿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将头叩得更低。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又过一时,喃喃说道:“阿大——”   苏虎再度扭过头来,望着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窝棚,我想借用几日,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睁开眼睛:“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苏秦埋着头,只不应声。   “你这脾气,真是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唉,”苏虎沉思良久,长叹一声,“真要想用,你就用去吧!”   苏秦重重叩下头去:“谢阿大成全!”   苏秦再拜几拜,起身走出堂门,到院中拿过包裹,揣上娘为他热过的馒头,拔脚就朝村北的打谷场走去。阿黑不无兴奋地跟在身后,跳上跳下,寸步不离。   苏秦走到窝棚前,打开棚门,检查一下房舍,见棚子四面进风,屋顶还有一个斗大的漏洞。一阵风过,屋顶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就像是春日里飘飞的杨絮一般。   苏秦当即动手,寻来稻草,三下五除二,不多时就将屋顶上的漏洞塞上,拿绳索、木棍固牢,又将窝棚巡视一圈,凡进风处尽皆塞上草秸,将破门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苏秦已将一切整修妥当,查看一遍,颇为满意,遂扣上房门,回到家中,进屋拿出前次回来时自己睡过的两床被褥,用小喜儿的草席卷上,复至窝棚,寻到一个墙角,铺上干草,摊上草席,铺出一个被窝。阿黑见了,自觉地卧伏于一边守护。   苏秦躺有一时,忽见阿黑欢叫一声,摇尾巴跳到门口。不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洞开,小喜儿推门进来。   苏秦忽一下坐起,不无惊愕地望着她。   小喜儿端着一碗御寒的姜汤,迟疑一下,跛脚走过来,在他身边跪下,将碗举过头顶,声泪俱下,哽咽道:“家里睡吧。家里有热炕,这个窝棚——喜——喜儿来睡!”   苏秦心中一酸,伸手接过姜汤,定定心神,淡淡说道:“去吧,热汤留下,热炕头你自睡去。记住,这个地方,你今后莫来。”   小喜儿半晌无语,愣怔许久,再拜几拜,噙泪退出,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   户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小喜儿静静地伫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凛冽的寒风吹打着。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头顶,冰冷的月光抛洒下来,写意地映射在她的苍白泪脸上。   『①圜钱:战国时秦国铸币,分为圆孔和方孔两种,以“两”为货币单位。』   第二章 假疯魔,孙膑毁兵书   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回来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于是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下巴有疤痕的假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迎刃而解。   再说苟仔,自打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一进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被他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金“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金子,对他抚爱有加,赞不绝口。苟仔对婢女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百金你看!”婢女自是激他。   苟仔一则兴来,二则手痒,当下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金,悄出院门。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查得清楚,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一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看样子是个习武之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十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黑丧着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想定,远远跟在苟仔后面。苟仔因是在逃之人,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没入一道暗门。捕卒抬眼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里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急急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呆了,目光有点发怔,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不无肯定地说:“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又愣一时,缓缓说道:“你先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急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不一会儿,庞涓急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已传进来:“小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起身,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如何?”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白虎不无焦急,点头道:“嗯,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阵儿如何?小弟既已来了,也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阵儿定是睡下了。”庞涓截过话头,“小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这敢情好!”白虎笑道。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着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却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走走?”   庞涓当即拦住,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萧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老说了,只能予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刚走几步,迎头碰到庞涓、白虎。   苟仔见是庞涓,惊惶失措,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下,苟仔脸上的那道疤痕仍见分明。庞涓、白虎皆是一震,庞涓虎起脸来,冲他骂道:“还不快滚!”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声,垂头沿着白虎他们走过来的小径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庞涓叫道:“小弟!”   白虎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提高声音:“小弟!”   白虎打个激灵:“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谁?”   “一个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备好了!”   白虎顿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庞涓略怔一下,回揖道:“小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强留了!”   庞涓将白虎送至府门,早有车马候着。   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来拜访!”   庞涓回礼道:“小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车马渐走渐远,庞涓脸色一沉,急至后花园,来到苟仔的小院,却已不见苟仔。询问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说他拿上金子,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去了。   庞涓忖思有顷,召来庞葱:“葱弟,苟仔哪儿去了?”   庞葱挠头道:“葱弟不知。迎黑时,账房找我,说他急支十金。十金是笔大数,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考虑再三,就让账房暂先支他五金,待禀过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庞涓怒道,“这个畜生,还真是活腻味了!”   “大哥?”庞葱不解地望着庞涓。   “葱弟有所不知,”庞涓解释道,“此人本是左军司库,因痴迷赌博,私卖粮草,犯下不赦死罪。军中事发,此人跑至大哥帐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爱惜人才,念他屡立战功,这才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藏他在此思过,欲待军中风头过时,另外委他一个差使,使他戴罪立功。谁想这畜生不思悔改,赌病又犯,还敢支钱去赌,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庞葱追悔起来,“都怪葱弟疏忽,不曾问他一问,这就支钱了!”   “此事与葱弟无关!”庞涓安慰他道,“只是——这畜生如此抛头露面,却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军中享有盛誉,若是三军将士知晓大哥包庇、窝藏贪犯,凭大哥长一千张口,也是解释不清。三军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听闻此话,庞葱自也感到事大,急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庞涓对庞葱耳语一番,庞葱连连点头。   ※※※   白虎脱身,急急回到司徒府中,召来府尉及众捕卒,嘱道:“画中之人已现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时正在赌馆!你们马上前去,务必生擒此人!”   府尉领命,急带数十捕卒,一阵风似的卷至那家赌馆,将之围个水泄不通。府尉带人闯入赌场,场中赌徒不知发生何事,各寻角落,瑟瑟发抖。   府尉寻不到苟仔,叫出掌柜,出示画像,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掌柜看一眼画像,点头道:“回禀官爷,此人唤作疤脸,馆中之人俱认得的。后晌疤脸输掉十金,方才又持五金来,却待要赌,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问:“何人叫他走的?”   掌柜略略一想:“好几个人,站在门外,因天色苍黑,在下看不清楚。”   “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掌柜指着几案上的一只茶碗,“官爷请看,他的茶水尚是温的。”   府尉留下两人守在馆中,急领众人分路寻去。眼下已到人定时分,大街上杳无一人,黑漆一团。众捕卒打上火把,四处寻找。   府尉领人寻至一个拐角处,有人惊叫:“报,疤脸在这儿!”   众人急奔过去。   在火把的辉映下,苟仔歪倒在墙角,喉管被人割断,两眼惊恐地大睁着,鲜血从他的喉管里汩汩流淌。众人搜寻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物证。   府尉吩咐众人将苟仔的尸首拿草席卷过,抬回司徒府,向白虎禀报前后经过,要他验看。   白虎跌坐于地,惊怔有顷,摆手道:“不用看了,去吧!”   显然,这是白虎最不愿看到的事实。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长叹一声,两眼盈满泪水,喃喃说道:“庞大哥,恩公,你……你……怎能这样?”   ※※※   孙膑所住的小院子,也在武安君府的后花园里,与苟仔所住的小院子正隔一个数十丈见方的荷花池。陈轸喜爱钓鱼,这个池子原是一个鱼塘,为讨好瑞莲,庞涓改种各色莲花,一到夏日,千荷竟艳,风景独好。   眼下却是冬日,莲池里满是枯荷残叶,甚是落寞。晨起时分,庞涓、庞葱、范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沿着莲池旁的一条石径快步走进小院。   庞涓趋至孙膑榻前,关切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笑道:“疼痛略轻些,谢贤弟挂念。”   庞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孙膑坐起,轻叹一声:“唉,都是庸医害人。眼见已是两个来月,孙兄的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生出脓疮来。涓弟想想气恼,前日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发军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厨寻来一人,说是宋国名医,专治跌打损伤,涓弟打算换他一试,此来说予孙兄。”   孙膑再次点头:“谢贤弟费心。”   庞涓转对老医师:“喂,老先生,孙将军的伤情,你须小心伺候。”   老医师掀开被子,揭去绷带,将伤口查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禀将军,孙将军的疮伤已是溃烂——”   不及老医师说完,庞涓即截住话头:“你们这帮庸医,上来就是这句话。若不溃烂,要你等何用?本将问你,此伤你能医否?”   “草民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庞涓怒道,“你既愿治,说明你有把握。本将与你讲定,若是伤口愈合,本将赏你十金。若有差池,本将就拿你的两只膝盖偿还孙将军!”   老医师吓得两腿发颤,连连叩道:“将军,草……草民……”   庞涓两眼一瞪:“怎么,你敢不应?”   “草民……”   庞涓回头冲范厨道:“范厨,孙将军的膳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你须荤素搭配,软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闪失!”   范厨叩道:“小人领命!”   庞涓安排已毕,转向孙膑抱拳道:“孙兄好自养伤,涓弟公事在身,急要出去一趟。”   孙膑拱手还礼:“贤弟只管前去,膑之伤势,一时急切不得。”   “孙兄保重,涓弟告辞。”   “贤弟慢走。”   庞涓辞过孙膑,与庞葱一道回至前院,早有车马过来。庞涓跳上车马,径投司徒府去。   白虎闻报,略略一怔,迎出府门,揖道:“什么风将大哥吹来了?”   这是昨晚白虎拜访庞涓时,庞涓曾经说过的话。庞涓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出一笑,抱拳还礼道:“小弟昨晚登门,大哥本已备好酒菜,小弟却是匆匆离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过此处,顺道过来探视。”   白虎亦还一笑:“谢大哥挂念!”伸手礼让,“大哥,府中请!”   庞涓将马缰递给门人,与白虎一道走进客堂,依宾主之位坐下。   庞涓笑问:“听说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么?”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挂齿。”   “弟妹可好?”   “还好,谢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见他,观他虎头虎脑,眼看就是小伙子了!看他那股精灵劲儿,小家伙将来必有出息!”   “谢大哥金言。”   “说到小起儿,大哥此来,原也有个想法。”   “大哥尽可直言。”   “说起此事,倒也有趣!”庞涓呵呵笑出几声,“你嫂子成婚数载,迄今仍无生养,想是急了,梦中也想抱个儿子。前些时日,她不知从何处听来一方,说是只要认个义子,有个诱引,准能生个胖儿子出来。你嫂子大喜,回来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认义子之事,自也是听她的。大哥想到小起儿,正欲说话,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说认小起儿作义子。大哥自是同意,此来想与小弟商议。若是小弟成全,大哥这就办个仪式,使人迎接小起儿,邀他至府小住几日,一则图个热闹,二则闲暇之时,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脚功夫。”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荣幸,自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贱内,择日将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庞涓喜道,“不要择日了,就明日吧!”   “小弟听大哥的。”白虎转过话题,刻意问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唉,”庞涓长叹一声,“伤势仍不见轻。方才大哥又换一个疾医,看那样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转。”   白虎别有用意地抱拳说道:“孙兄遭此大难,幸有大哥照顾,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唉,”庞涓重重叹道,“若不是大哥下书,孙兄就不会来至此处,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不瞒小弟,这些日来,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惭愧。近日大哥思来想去,仍觉此事蹊跷。大哥素知孙兄,宁死不肯相信他是谋逆之人。大哥断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请小弟彻查此事,能还孙兄一个清白。”   说至此处,庞涓竟是哽咽起来,以袖拭泪。   看到庞涓仍在表演,白虎心头泛出一阵恶寒,淡淡说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职责。大哥有何线索,可否提供小弟?”   庞涓摇头道:“这倒没有。大哥做事,向来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边琐事。小弟可有线索?”   白虎也是摇头。   庞涓起身揖道:“孙兄之事,大哥拜托小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专候小起儿。”   白虎也起身揖道:“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与贱内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庞涓之后,白虎回到府中,闷头思想多时,仍未理出头绪。及至后晌,白虎心中灵光一闪,驾车直驱相国府。   家宰领白虎走至后花园中的一进小院,扭身径去。院中一溜儿摆着几十个陶盆,盆中栽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花卉,个个青枝绿叶,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儿。惠施如同老园丁,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走至近前,揖道:“下官白虎见过相国。”   惠施依旧蹲在那儿,一边侍弄花盆,一边朝他笑笑:“老朽这样子,就不见礼了。你有何事,说吧。”   白虎将孙膑受害一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本以为惠施会有激烈反应,未料他只是微微皱下眉头,两手仍在侍弄,口中说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白虎摇头道:“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国您了。”   “那个府尉呢?”   “应该不知细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并未解释因由。”   “这就好。”惠施略略点头,“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声张,你知我知,到此为止了。”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从头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为,武安君颠倒黑白,贼喊捉贼,如此陷害孙监军,相国为何不让惩治?”   惠施继续摆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无实据。孙膑之罪又系陛下钦定,陛下本非圣主,武安君更是陛下爱婿,纵使查出实据,你我又能如何?”顿有一时,起身将花盆移到架上,“这且不说,即使司徒查清此事,庞涓受惩,孙膑冤案得雪,于国于家益处何在?如此争来斗去,国家元气势必大伤。这些年来,魏国麻烦已够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孙监军岂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运,皆由天定。孙监军遭此大劫,想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该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为司徒,主管刑狱,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点头赞道,“听此言语,倒还真是白圭后人!我观孙膑,命不该绝,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帮他,可酌情处置。”   白虎思忖有顷,揖道:“相国高瞻远瞩,下官敬服!”   ※※※   翌日卯时,白虎与绮漪带上小白起,如约来到武安君府。庞涓、瑞莲双双迎出府门,庞涓乐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径至堂中。   说笑一时,庞葱进来,禀报家庙布置已毕,可行拜礼。众人来到家庙,庞涓、瑞莲双双跪下,拜过庞衡的灵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庞涓、瑞莲面前,跪在地上,连拜几拜,叩道:“义子白起叩拜义父、义母!”   庞涓望向瑞莲。   瑞莲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将一只早已备好的金锁挂在他的脖子上,顺手将他抱在怀中,连亲几口,抱至庞涓身边。   庞涓笑容可掬,双手接过:“来,乖儿子,亲亲义父,要亲三下哟!”言讫,鼓出腮帮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亲庞涓。庞涓脸上满是胡楂,白起亲得重,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庞涓哈哈大笑几声,顺手将他递给瑞莲:“乖儿子,上当了吧。来来来,把余下的两亲转给你义母,她脸上软和!”   众人皆笑起来。   白起如法去亲瑞莲,结结实实地连亲五下,喜得瑞莲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说笑,庞葱急至,小声禀道:“大哥,殿下与梅公主驾到。”   瑞莲一听梅姐来了,急忙放下白起,与庞涓等走出家庙,迎出府门。不一会儿,庞涓与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莲携瑞梅之手走在后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刚一坐下,白虎一家进来,叩拜于地。   白虎叩道:“微臣白虎携家眷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抬手道:“爱卿请起!”   白虎再叩道:“谢殿下!”   瑞莲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白司徒,这是白夫人。”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复走过来,“这是小白起儿,莲妹今日认作义子了。”   瑞梅抱过小白起,笑道:“真是个乖孩子!”   白起转问瑞莲:“义母,我该叫她什么?”   瑞莲笑道:“叫阿姨!”   “阿姨!”白虎叫一声,在她脸上轻亲一口。   瑞梅脸色绯红,亦亲他一口,笑道:“这孩子真是灵透。”   白虎朝众人一揖:“你们叙话吧,白虎告辞了。”   庞涓揖道:“小弟慢走,大哥不远送了。”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后退出。   白起追出两步:“阿爹,娘——”   绮漪含泪道:“起儿,你在义父家玩,待过几日,娘来接你,哦!”   白起含泪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庞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为何而来。   白起夫妇走后,庞涓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来,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孙兄?”   太子申点头:“孙将军可好?”   庞涓泪出,哽咽道:“回禀殿下,孙兄他——唉,都有两个月了,伤口仍未痊愈,真是急人!”   听闻此话,瑞梅只在一边垂泪。   太子申望她一眼,转对庞涓:“梅妹此来,实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庞涓抹把泪水:“孙兄若是见到殿下、梅姐,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太子申站起来,对梅公主道:“梅妹,这就去吧!”   庞涓带着一行几人,一路走向后花园,来到孙膑所住的那进小院。庞涓先一步走进房中,对孙膑道:“孙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来了!”   听到殿下和梅公主前来,孙膑大是震惊,欲动身子,伤口却是一阵剧疼,额上汗出。庞涓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孙兄莫动!”   说话间,太子申、梅公主、莲公主抱着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孙膑以手连叩榻前几案,泣泪道:“罪人孙膑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孙将军免礼!”   孙膑再叩:“谢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泪:“孙将军,你……受苦了!”   孙膑泣道:“是罪臣罪有应得!”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说这个了,梅妹有话问你!”起身转对庞涓夫妇,“庞爱卿,莲妹,我们出去走走!”   庞涓抱过白起,与太子申、莲公主一道走出。见几人走远,房中再无他人,梅公主扑到孙膑榻前,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轻轻闭上眼睛,泪水顺眼角流出。   哭有一时,瑞梅泣道:“孙将军,瑞梅……瑞梅总算见到您了……孙将军——”将头埋在榻边,再发悲声。   孙膑拿衣袖抹去泪水,敛起心神,缓缓说道:“殿下方才说,公主有话欲问罪人,罪人孙膑洗耳恭听。”   梅公主却不说话,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孙膑的声音渐渐变冷:“公主贵为千金之躯,莫要哭坏玉体。此地龌龊,公主若是无话,就请走吧!”   瑞梅哽咽道:“孙将军——”   孙膑的音调越发阴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对不住陛下,对不住殿下,尤其对不住公主您!”   瑞梅止住哭声,抬头凝视孙膑,语气坚定:“孙将军,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孙膑态度更是坚定:“公主错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杀我一家,我欲复仇,是极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条道上,陛下饶我不死,已是大恩。您快走吧,罪人孙膑恳求您了!”   瑞梅睁圆一双泪眼,久久地凝视孙膑,一字一顿:“将军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认定将军了。将军生,瑞梅陪你;将军死,瑞梅……也陪你!”   孙膑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许久,喃声说道:“梅姑娘——”   听到孙膑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至榻边,将头深深埋入孙膑怀中,声音哽咽:“先生——”   小院外面,瑞莲已引白起远去,唯有庞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边的一行柳树下漫步。春节早过,气候虽寒,极能感知春日的柳树却已绽出嫩嫩的芽尖。   踱有一时,太子申叹道:“唉,梅妹清高孤傲,难得知音。遇到孙子,梅妹引为知己,谁知结局竟是这般?”   庞涓亦出一声长叹:“殿下,孙兄蒙难,微臣心如刀割。孙兄与微臣亲如手足,梅公主又与莲儿姐妹情深,殿下放心,微臣必竭心尽力,照料孙兄。只是这门亲事——”   “哦?”太子申略略一顿,望着庞涓,“爱卿有何顾虑?”   庞涓又叹一声:“唉,微臣亦知梅公主心系孙兄,但孙兄已成废人,莫说父王不肯,纵使父王愿意,梅公主贵为千金,却要下嫁一个废人,岂不委屈?”   太子申连连摇头:“爱卿知莲,却不知梅。梅妹一旦认定孙子,莫说他是废人,纵使一堆枯骨,必也是义无反顾的!”   “唉,”庞涓由衷叹道,“大丈夫有此艳福,不枉此生矣!”又思一时,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声轻叹,“果是如此,微臣真为孙兄高兴!”   太子申却是话中有话:“庞爱卿,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孙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许他?”   ※※※   武安君府位于大梁东街。东方属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该街多为贵人所居,一街两行是清一色的高门大院,净是府衙。   在东街与魏王宫之间另外有条大街,名唤东市,长约二里许,甚是宽敞,一街两行店铺林立,灯红酒绿,主要为达官显贵和魏王宫廷提供服务。在东市东端有一家店铺,门额上写着“罗氏皮货行”几字,门前竖一木牌,上写:“整店鬻让”。   富家少爷打扮的公子华喝叫停车,与一名随从大步走进店中。   店家见是买主,急迎上来,揖道:“这位爷,请!”   公子华还过一揖,指着木牌道:“掌柜欲鬻此店?”   “是是是,”店家连连点头,“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经营皮货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这个小店,只好鬻让了。”   公子华打量一下店铺:“掌柜欲让多少金子?”   店家指着铺面:“本店有面铺三间,院子一进十间,按眼下市值,当值七十金;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为燕、赵、中山等地上乘选料,进价即值七十金,打总儿一百四十金。因在下急于鬻让,公子出百二十金即可。”   公子华进店巡视一圈,又让随从点过皮货,见掌柜说的一丝不差,拱手道:“掌柜此店照说可值百二十金,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货进入淡季,大半年卖不动不说,还需花钱照料。”   掌柜点头道:“公子说出此话,已是行家。你出个数吧!”   公子华伸出一个指头:“此数如何?”   掌柜点头:“公子实意想要,就此数吧。”   公子华让仆从取出箱子,点过百金,付与店家。店家陪仆从前往相关府衙,换过契约,乘车马径回中山。   公子华亲手写下“秦氏皮货”四字,使人做成匾额,将“罗氏皮货行”几字换下,又使人将店铺整修一新,召来锣鼓敲打一番,算是开张。   ※※※   离皮货行百步远处,拐有一条小街,是东市菜市场,鱼虾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满目。   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大厨师范厨提着个大篮子,在各个摊点上东逛西荡,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一条钱袋子悬在屁股后面晃来吊去。   几个衣着褴褛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厨走至一家卖干货的摊前,看中摆在摊前的一筐干枣,想买一些回去为孙膑炖汤喝。范厨蹲下,正在认真挑选。一个孩子掏出剪刀,动作麻利地将系袋子的绳子剪断,提上钱袋撒腿就跑。   范厨感觉有异,顺手一摸,大吃一惊,回头见是一个孩子提着他的钱袋猛跑,大叫道:“偷钱喽,小偷偷钱喽,抓小偷啊!”起身狂追不舍。   范厨正自追赶,路边却又总是冒出另外一些或卖花或卖其他物什的半大孩子,东挡西堵,待范厨一一闪过,小偷已在一箭地开外。   范厨大喊大叫地追入一条胡同,再也不见踪影。范厨来回察看几趟,眼见无望,蹲在地上伤心悲泣。恰在此时,公子华从胡同一端慢慢走来,见他这般模样,蹲下问道:“请问仁兄,为何这般伤心?”   “唉,”范厨长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刚至市上,正欲买菜,钱袋却被小偷窃去。眼下小人身无一文,这……如何买菜?菜若买不回去,主人一家饭食又将如何安置?”   公子华佯吃一惊:“哦,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将实情讲与在下?”   “唉,”范厨哭丧脸又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钱财,尽在那只袋中。小人为主人一家主厨,所有菜蔬,家老均使小人购买。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尚未购得一物,钱袋却被偷走。若是买不到菜,小人回去,如何向家老交代?”   公子华问道:“请问仁兄,袋里共有多少金子?”   “共是二百九十八个魏币,约合三金。”   “若是无此三金,仁兄将会如何?”   范厨泣道:“丢这么多钱,家老必从小人工钱里扣除。小人每月工钱只有五十币,需六月方能还清。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这……这六个月光景,小人可拿什么养活他们?”   “若是如此,”公子华起身说道,“仁兄且随我来!”   范厨不无惊异地望着他:“公子能帮小人抓到小偷?”   “小偷是抓不到了,”公子华笑了笑,“不过,这点小钱在下倒是不缺。”   范厨半信半疑地望着公子华,两腿并不移动。   “怎么,仁兄信不过在下?”   范厨似也回过神来,急道:“信得过,信得过!”   范厨忐忑不安地跟着公子华走至东市大街,拐进秦氏皮货店里。范厨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铺,知他是个巨商,心中更是忐忑。公子华吩咐下人取出三金,递与范厨手中。看到明晃晃的金子,范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时怔了。   公子华笑道:“仁兄愣个什么,还不快去买菜?”   “这……”范厨以为是在梦中,“这这这……这三金真就送与小人了?”   公子华呵呵笑道:“区区三金,何足挂齿?仁兄只管拿去,权当交个朋友。”   范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请问恩公如何称呼?”   公子华扶起他:“仁兄请起,在下姓秦,叫在下秦爷即可。”   范厨泣泪道:“小人姓范,因会做些小菜,人称范厨。三金算是小人暂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钱,一定奉还!”   公子华笑道:“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莫提归还二字。”   范厨又跪下来,叩道:“恩公但有用小人处,尽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华笑着点头,“这话本少爷倒是爱听。本少爷刚来此处,今日算交范兄一个朋友。今后范兄但有难处,尽可来此寻我。”   范厨哽咽道:“范厨记下了!”   ※※※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开始,坚持一冬的魏国冬训总算告一段落。庞涓将各地守丞及负责冬训的将官召至逢泽大帐,具表列报,奖有功,罚不力,一连忙活几日,方才驱车赶回大梁。   回到府中,庞涓听完庞葱禀报,心头忽然一动,动身前往后花园,看望孙膑。   刚出书房,庞涓看到小白起正在一棵大树下聚精会神地观看什么。庞涓好奇心起,悄悄走至白起身后,见他毫无察觉,仍在埋头观察。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好儿子,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白起见是庞涓,跪地叩道:“回禀义父,孩儿正在观看蚂蚁排军演阵。”   庞涓兴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见成千上万只小蚂蚁纷纷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树爬去。看有一会儿,庞涓笑道:“儿子,可知蚂蚁演的是何军阵?”   “回禀义父,是一字长蛇阵。”   “好!”庞涓思忖有顷,“假设你是我方将军,这些蚂蚁排成一字长蛇阵与你对垒,你将如何应对?”   白起考虑片刻:“袭其巢穴,断其后路,杀他个片甲不留!”   “哦?”庞涓呵呵一乐,“儿子如何袭其巢穴,杀他个片甲不留?”   “义父稍待片刻。”白起跑进旁边一处屋子,不一刻儿,提起一壶热水出来,徐徐浇进地上的蚂蚁洞中,再从洞口沿蚁阵浇之。   见白起浇毕,庞涓将他一把抱起,不无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随义父看望孙伯父去!”   庞涓抱着白起走进孙膑的小院子,叙话一时,将白起拉到榻前:“乖儿子,来,给孙伯父磕个头!”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长子、武安君义子白起叩见孙伯父!”   孙膑笑道:“小白起,快快请起。”   庞涓见白起如此明事,亦由衷高兴,笑对孙膑道:“白起是涓弟义子,自也是孙兄义子,望孙兄能以义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于地:“孙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言讫,连拜三拜。   孙膑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好好好,孙义父认下你了!”   庞涓掀开衿被,一边细细察看孙膑的伤势,一边问道:“孙兄,近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赞道:“嗯,这位医师医术甚高,脓水尽化去了。医师说,若是顺利,再过一月,当可痊愈!”   “好!”庞涓扭身叫道,“医师何在?”   正在耳房煎药的医师闻声赶至,叩见庞涓。庞涓冲他满意地点点头:“孙将军伤情好转,皆是先生之功,本将暂先犒赏五金,待孙将军完全康复,自会再行赏你。”   医师叩道:“草民谢大将军恩赐!”   庞涓拍拍白起的小脑袋:“儿子,你带医师前去账房,着令支取五金。”   白起答应一声,引医师径出院门。   孙膑凝视庞涓,心中甚是感动,轻叹一声,哽咽道:“唉,膑至大梁,本欲助贤弟一臂之力,不想却成贤弟累赘,每每思之,心中甚是愧疚。”   庞涓跪于地上,泪如雨下:“孙兄遭此大难,皆是涓弟之过。不瞒孙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难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归还孙兄两只膝盖。”   孙膑越加感动,又叹一声:“唉,膑已成为废人,贤弟大恩,膑只能来世相报了。”   庞涓略顿一下,以袖抹去泪水,抬头望着孙膑:“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孙兄的‘宾’字改为‘膑’字?涓弟早就说过,‘膑’字不是佳语,真就应验了!”   “此事与先生无关。”孙膑说道,“今日想来,是膑命中该有这场劫难!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机,却又不好明说,因而改此膑字,以使膑有所警示。不想膑生性愚钝,终未领悟,方才招致此祸。”   “唉,”庞涓长叹一声,“说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贤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视魏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业。昔日在鬼谷之时,涓弟一心贪恋山外机会,学业未成即仓促下山。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尽全力施展,却总感到力不从心,这才盛邀孙兄下山。邀兄之时,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联手,或可有所成就。万未料到,涓弟此举,反倒害了孙兄!”   孙膑长叹一声:“唉,贤弟,时也,运也;运也,命也。膑生于戎马世家,亲历杀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巨子指点迷津,膑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膑虽说不及贤弟,却也算是尽心、努力。一朝下山,膑本欲有所作为,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顿一顿,又叹一声,“唉,贤弟,不说也罢!”   “孙兄过谦了。”庞涓由衷赞道,“项城之战,涓弟已知孙兄功力。前番对弈,孙兄气势如虹,更令涓弟望尘莫及。涓弟弈后自思,一年不见,孙兄功力突飞猛进,定与《孙子兵法》有关。唉,可惜涓弟求成过急,与此宝书失之交臂,终为憾事!”   “贤弟莫急。”孙膑劝慰道,“膑自至魏,早有心将此宝书传于贤弟,只是忙于琐事,未得机缘。今膑已成废人,此书纵在胸中,也是无用。待膑伤势略好,必将胸中所记,尽数写出,以供贤弟参悟。”   庞涓闻言,叩拜于地:“孙兄果能如此,则是涓弟造化!”   孙膑急道:“贤弟快快请起!”见庞涓起身,又道,“贤弟可备竹简、笔墨于此,待膑感觉好时,即于榻上默写。”   “有劳孙兄了。”   第二日,庞葱使人送来竹简、笔墨等物,庞涓亲选一名略识文字、颇有灵气的婢女贴身侍奉。孙膑仍不能动,医师不让他有任何劳作,但孙膑感念庞涓之恩,坚持书写。医师无奈,只好使人做出一个木架,支在榻上,让孙膑坐起,婢女侍候笔墨,慢慢书写。   写字极是费力,孙膑每写一字,就要强忍剧痛,忙活一个上午,也只写完两片竹简,不过数十字。及至中午,庞涓听说孙膑已写出个开端,急来观看。   看到孙膑握笔艰难,额上汗出,庞涓甚是过意不去,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孙膑额上汗珠,泣道:“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钻心。这有两个时辰了,方才抄录这么几片。”   庞涓哽咽道:“孙兄,欲速则不达,孙兄万不可着急,眼下当以养伤为重,待伤好之后再抄不迟!”   孙膑又叹一声:“唉,今日看来,膑真的成个废人了!”   庞涓擦把泪水,劝道:“孙兄万不可说出此话!废不废,断不是肢体所能限定。许多人肢体健全,却是饱食终日,与废人一般无二。孙兄肢体虽残,智谋却高,天下诸事,无所不晓,哪能与废人等同?”   孙膑苦笑一声:“废不废,膑心中自有比较,贤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说话间,范厨提着饭盒走进来,见庞涓在,急叩拜道:“小人叩见大将军!”   庞涓看他一眼:“呈上饭菜!”   范厨递上饭菜,摆在几上,庞涓打开,望见只有两菜一汤,勃然怒道:“大胆奴才,孙将军所供饭食当是四菜一汤,为何少去两菜?来人,将范厨拉下,领杖二十!”   在院中候命的庞葱领着两名仆从急进门去,上前扭住范厨。   孙膑急道:“贤弟,此事不怪范厨,是膑专门交代的。膑四体不勤,肚中不饥,有此两菜一汤,已是足矣!”   庞涓依旧怒道:“身为奴才,私减菜肴,理该责罚。孙兄既有交代,可减十杖,拉出去领杖!”   庞葱使人将范厨拉出。孙膑见了,顾自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庞涓亲手将两菜一汤放入托盘,端至榻上:“孙兄,请用餐!”   孙膑却将饭菜一把推开:“贤弟,你还是端走吧!”   庞涓惊道:“孙兄?”   “唉,”孙膑轻叹一声,“范厨因膑而受责罚,叫膑如何吃得下去?”   庞涓急叫:“来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诉家老,就说孙将军求情,范厨十杖权且寄下!”   奴婢应声喏,急急走出。   ※※※   翌日傍黑,范厨手提一只精致的漆木饭盒径至秦氏皮货行里,伙计见是范厨,将他迎入店中。   范厨揖道:“恩公在否?”   话音未落,公子华从内院走出,惊喜地说:“哦,范兄来了,里屋请!”   范厨随公子华走进内院,放下饭盒,跪在地上,从盒中取出四碟小菜,拿出一只小酒壶,摆在几面上,叩道:“恩公在上,小人别无他物,亲炒几碟小菜,聊备一壶薄酒,特请恩公品尝!”   公子华扶他起来:“范兄请起,既有好酒,你我一道畅饮如何?”   范厨迟疑一下,禀道:“此酒只能恩公品尝,小人不敢!”   公子华正自惊异,范厨半跪于地,拿出酒壶。   尚未倒酒,屋中就已酒香四溢,公子华脱口赞道:“好酒!”   范厨不无自豪地说:“此为小人家酒,恩公纵使走遍大梁,断也喝不到的!”   “哦?”公子华笑道,“如此说来,本少爷口福真还不浅呢!”   “不瞒公子,”范厨倒好酒,缓缓说道,“小人祖代皆为大梁酒工,所酿美酒是宫廷御品。在下曾祖一生为宫室酿酒,先祖承继曾祖之业,酿酒三十余年,于五十年前仙去。此酒为曾祖生前私酿,家中仅此一坛,已藏百二十年,非金钱所能买也。”   公子华惊道:“本少爷饮酒无数,逾百年陈酿,当真是第一次喝上!”   “莫说恩公,即使当今陛下,也未曾喝过!”   “难道你家主公也不曾喝过?”   范厨颇为自豪:“小人身贱人微,却不可夺志。若非知己,任他是公子王孙,想闻此酒,小人也是不允!不瞒恩公,迄今为止,在此世上,得饮此酒者仅有五人!”   “哦?”公子华大感兴趣,“是哪五人,范兄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曾祖。曾祖一生品酒无数,唯独此酒未品一口。封坛之后,曾祖即在院中挖出一窖,将酒坛藏于窖中。每至年关,曾祖必沐浴薰香,亲下窖中,隔坛闻酒。曾祖走后,先祖含泪开坛,取出一爵,缓缓倒入曾祖口中,自己却滴酒未沾,再次将坛封好!”   “第二人是谁?”公子华惊问。   “第二人是先祖。”范厨缓缓说道,似在陈述一个故事,“先祖亦如曾祖,每至年关必沐浴薰香,隔坛闻酒,仪式甚是隆重。先祖故去时,先父再开此坛,倒满一爵,含泪倒入先祖口中。第三人自是先父,为他斟酒的正是小人!”   公子华几乎被震惊了:“如此说来,三位品酒之人,均已故去!”   “是的!”范厨含泪点头。   “敢问范兄,第四人是谁?”公子华的兴趣越发浓了。   “先父故去之后,小人本来不欲开坛,可在昨日,小人祭过先祖,将坛私开了。小人打出一壶,献与一人。”   公子华大是惊异:“昨日?献与何人了?”   “孙将军。”   公子华眼睛大睁:“可是孙膑?”   “正是!”范厨说道,“数月以来,孙将军一切食用皆由小人打点。小人本为下人,终老一生,无非是为达官显贵忙活,挨的是主人的板子,听的是主人的吆喝,稍有不慎,就有杀头之祸,生活如牛马一般。自从遇到孙将军,小人方知,小人原来也是一个人!”遂将昨日之事详细说来。   公子华听得感动,连连点头:“嗯,应该为孙将军开坛!”   “是的,”范厨泪出,从壶中倒出一爵,跪在地上,呈献公子华,“小人再次开坛,则是今日。恩公在上,请饮此爵!”   公子华生于贵门,长于宫廷,何曾听过这般小人故事?一个小小臣工,一个侍候人的下等厨子,竟有这般经历,又怀如此侠肠,当真让他感叹!公子华眼含热泪,亦跪下来,朝酒爵连拜三拜,双手接过,举爵道:“如此人间佳酿,本少爷得闻酒香,已是大幸,何况饮乎?”   见公子华如此敬重,范厨泪水再出,泣道:“恩公请饮!”   公子华一饮而尽,果是直沁肺腑。   范厨拿起酒壶,正欲再倒,公子华拱手谢道:“美物不可多用,一爵足矣!”   范厨亦不坚持,放下酒爵,再拜道:“小人谢恩公品酒!”   公子华回过礼,眼望范厨,话入正题:“方才听范兄提及孙将军,本少爷倒是想起一事。”   “恩公请讲。”   “不久前,一位友人托本少爷捎带书信一封,说是呈与孙将军。本少爷四处打探孙将军,得知将军已遭不幸,又被接入君侯府中。侯门府深,此信自也无法送达。时间一久,若不是范兄提起,本少爷差点忘了此事!”   “孙将军一日三餐,皆为小人所送。这点小事,恩公尽可包在小人身上!”   “谢范兄了。”公子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予范厨,“此信是友人私托,还请范兄小心为上,最好于无人时亲呈孙将军。孙将军现为罪人,万一事泄,累及仁兄,也叫本少爷心中惶恐。”   范厨双手接过:“恩公放心,小人自有分寸。”   ※※※   孙膑榻前,婢女跪于一侧研墨,孙膑右手执笔,在竹简上一笔一画地认真书写。   范厨手提饭盒,走进院子,小声禀道:“孙将军,歇会儿吧,午饭来了!”   孙膑拱手道:“有劳范兄!”   婢女拿走木板、竹简及其他用品,候立于一侧。范厨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将军爱吃咸蛋,小人却忘带了!”转对婢女,“姑娘,咸蛋就在案板上,你腿脚快,速去拿来。”   婢女答应一声,碎步离去。   范厨走至院中,四顾无人,急回房中,从袖中摸出公子华的书信,跪下禀道:“有人托小人捎一书信与将军,务请将军无人时拆看。”   孙膑大吃一惊,凝视范厨,见他如此郑重,知非寻常书信,伸手接过,放入枕下,拱手道:“谢范兄了。”   范厨见到恩公所托之事已经办妥,这才取出饭菜,摆于几前。不一刻,婢女拿着两只咸蛋回来,呈与孙膑。   孙膑用完餐,范厨拿上餐器,自回灶房。   孙膑转对婢女道:“姑娘,我想打个小盹,你也累了,关上房门,到偏房歇去。”   婢女答应一声,退出门外,关上房门,却不敢去偏房歇息,只在院门外候立。   孙膑从枕下取出书信,启开读之:   〖惊闻将军蒙冤,在下心如刀绞。经多方查证,在下窃知,诬陷将军者,武安君是也。事出突兀,在下惊愕之余,急告将军,望将军小心为上。   望春楼对局人木雨亏〗   孙膑读毕,急将信函合上,闭眼沉思许久,自语道:“不可能!”顿有一时,再次摇头,“此事断无可能!”   又过一阵儿,孙膑再次拿过信函,细读一遍,再闭眼睛思忖有顷,恍然悟道:“嗯,我明白了。秦人所欲者,魏也;秦人所惧者,我和贤弟也!眼下看来,我受陷害,或是此人所为!前番此人约我对弈,若非陛下点破,我仍不知是计。今番他又写来此书,必是再行离间之计,好使我兄弟反目,以利秦人。且罢,待贤弟来时,我当言及此事,让他有所提防才是。”   孙膑想定,将信复置于枕下,安心睡去。   及至傍黑,庞涓回府,因是惦念《孙子兵法》,匆匆用过晚膳,急与庞葱赶至小院,于孙膑榻前坐下,将被子掀开,细细察看孙膑伤势,轻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道:“好多了,只是痒得钻心。”   庞涓呵呵笑道:“痒是好事。只要发痒,就说明伤口在愈合了。看这样子,不消多久,孙兄就能下炕了。”   “是该下炕了!”孙膑亦很高兴,“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憋屈得很。再说,坐在榻上写字,真还不行,一个时辰也写不出几行。”   庞涓从几案上取过竹简,扫过几眼,赞道:“孙兄坐在榻上,也能写出如此好字,实令涓弟叹服。写完几篇了?”   “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孙膑陡然想起书函的事,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书信,正欲拿出,却见庞涓扭头望向婢女:“今日范厨共送几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汤。”   “嗯,报上名来。”   “四菜是青菜、豆腐、腊肉、咸鱼,一汤是荠菜蛋汤,外加两只咸蛋。”   庞涓眉头一皱,眼睛一横,转向庞葱:“葱弟,召范厨来。”   庞葱转身,正欲离开,孙膑心头一凛,急问:“贤弟,召范厨何事?”   庞涓怒道:“本府虽穷,参、茸之物不是没有。孙兄伤势正在愈合,营养最是关键。这些菜肴皆是寻常百姓盘中之物,这厮却做来与孙兄吃,岂不找打?”   孙膑笑道:“贤弟,此事与范厨无关。这些菜肴均是膑所喜食,菜谱也是膑亲笔书写,范厨不过奉命做出而已。贤弟要责,责膑好了。”   “若是这么说,涓弟暂先饶过这厮。”   孙膑低头思忖:“看来,书信之事真还不能告诉贤弟。他若知晓,必要追查书信出处,岂不害了范厨?”这么想着,摸到书信的右手也抽出来。   庞涓却未注意,扫一眼几案上孙膑写就的竹简,笑道:“孙兄,涓弟实在憋不住了,这些竹简,暂先拿回去拜读。”言讫,动手将竹简悉数纳入袖中。   孙膑亦复一笑:“贤弟尽可拿去,只是——”   “孙兄直言。”   “这些均为膑之记忆,草率之间,尚不确切。膑之本意,是想全部写出,细加斟酌,待确认无误之后,打总儿交付贤弟。”   “嗯,如此也好。”庞涓连连点头,复从袖中掏出竹简,“涓弟暂先放下,待孙兄写毕,打总儿拜读更好!”   ※※※   自认庞涓夫妇做义父义母后,小白起时常受邀到武安君府寄住,往往一住就是数日。绮漪过于思子时,就使老家宰接他回来。庞涓多不在家,瑞莲孤苦难耐,最乐于小白起陪在身边。每当家人来接,瑞莲总是依依惜别,临出门还要再三叮咛他早日归来,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去串个亲戚。   这日也是如此,瑞莲刚一张口,小白起就满口应下,二人商定两日后返回。   这边也是母子天性,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见面就搂作一团。亲热一时,小白起推开绮漪,急不可待地拿出庞涓特别为他定制的红缨枪道:“娘,看孩儿舞给你看!”   白起走至空场,将一杆小枪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风响。   转眼两日将过,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场中练过一阵枪法,即向绮漪辞别,说要去义父家。绮漪舍不得,不欲他去。白起跪下,三拜后说道:“娘,好男儿自当言而有信,孩儿既已答应义母,自当前去履约,否则就是失信。待孩儿前去拜过义母,向她禀明娘亲思子之心,然后辞别义母,再回来陪娘如何?”   听到白起说出此话,绮漪暗吃一惊,点头赞许。看到儿子小小年纪已这般懂事,白虎心中一动,对白起道:“起儿,来,随为父前去一处地方。”   白起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径直来到宗祠。父子二人跪在列祖列宗灵前,拜过几拜,白虎指向白圭的灵位:“起儿,你可知这一灵位是谁?”   “回禀父亲,是先祖父。”   “给先祖父叩头。”   白起面对白圭灵位连拜数拜,抬头望着白虎。   白虎凝视儿子,犹豫许久,似是下定决心,神色庄严地问道:“起儿,回答为父,你姓啥名谁?”   白起又惊又疑:“回禀父亲,儿子姓白名起。”   “此名从何而来?”   白起指着白圭的灵位:“是先祖父为儿子起的。”   “先祖父为何取此‘起’字?”   “起者,开始走也;起者,自己走也!”白起背诵起母亲自幼教给他的句子。   “很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再回答为父,今年几岁了?”   白起越发怔愣:“回禀父亲,白起年方七岁。”   白虎重重点头:“起儿,你年已七岁,该做大事了。”   听到父亲要他做大事,白起激动异常:“回禀父亲,白起年已七岁,能做大事了,父亲但有吩咐,起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白虎表情越发严肃,“为父托你去做一件大事。”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到义父家中,设法见到孙伯父,将此物转呈于他。”   白起望着锦囊:“请问父亲,此是何物?”   “这是大人的紧要之物,你呈与孙伯父时,万不可使他人知晓!”   “也不告诉义父?”   “是的。”白虎郑重点头,“不只是你义父,即使你的娘亲,也不可告诉。还有,自今而后,你须记住为父之言,对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说什么,哪怕是把刀枪架在脖子上,你都不可泄露半点!”   白起思考一会儿,郑重接过锦囊,跪地叩道:“父亲放心,白起已经七岁了!”   白虎拍拍儿子的头:“好儿子,为父信任你!”   白起将锦囊贴身藏起,与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瑞莲早已候在门外,一见他来,自是一番亲热。白起花费一个上午陪伴义母,及至后晌,瑞莲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园里玩耍,寻机转入孙膑小院。   白起一蹦一跳地跑进院中时,孙膑伏在榻上,正在一笔一画书写。   白起走在榻前,跪地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孙膑放下笔,慈爱地笑道:“起儿,快快请起。”   白起再次叩道:“白起谢义父。”   孙膑拍拍他的脑袋:“起儿,这几日不见你来,义父还在念你呢!”   “回禀义父,娘亲思念小起,要孩儿回家几日,今日方来。”   “好好好,你来就好!再过几日,待义父伤势好了,就到院子外面陪你玩去。”   “谢义父。”白起把眼睛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望着她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吗?”   婢女惊道:“少爷,使不得呀!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爷是贵体,做不得!”   白起缠住闹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为义父研墨!”   婢女无奈,只得望向孙膑。   孙膑笑道:“姑娘,你就让他研吧,这孩子灵透呢。”   婢女犹豫一下,将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兴奋地接过干墨,一本正经地研磨。孙膑见他研得有模有样,高兴地赞道:“小起儿,你研得真好。”   白起抬头笑道:“谢义父夸奖。”转又对婢女,“姐姐,你给我做只柳哨好吗?”   婢女为难道:“如何去做柳哨?”   “这个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边折一条柳枝回来,我教姐姐如何做柳哨。”   婢女笑道:“这敢情好。”说罢走出屋子。   听她走远,白起察知院中并无他人,赶忙跪下,从最里层衣服里摸出锦囊,双手递予孙膑:“家父要白起将此锦囊亲手呈予义父,不可使外人知晓!”   想到白虎曾经承诺为自己洗雪冤情,孙膑略怔一下,接过锦囊,拍拍白起的脑袋:“起儿,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灵,将来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道:“谢义父夸奖!”   是日夜间,孙膑赶走仆从,拨亮油灯,拆开锦囊,细细读之:   〖孙将军,在下查实,捎信之人名唤苟仔,为武安君所使。在下欲捕此人,武安君察觉,先一步杀之灭口。武安君为将军师弟,更为在下恩公。然事实如此,不容在下不信。另,纵观朝中,力可影响陛下、加害将军者,非武安君莫属。鉴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爱莫能助,只能诉诸实情,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阅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孙膑读毕,目瞪口呆,好半日方才愣过神来,急从枕下取出范厨送来的书信,两相比较,内容竟是出奇一致。   孙膑再三看过,将两信置于灯上,尽皆焚之。   孙膑躺回榻上,闭上眼睛,任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淌出眼睑。   ※※※   翌日晨起,老医师早早来到院中,为孙膑换药。   医师解开缚带,高兴地说:“恭喜孙将军,伤口愈合,已结痂了。”   孙膑点头。   老医师换过药,重新包好缚带,一脸喜气,顾自说道:“有痂说明已生新皮。将军,不出七日,此痂当脱,新皮自出,将军此伤,也就痊愈了。”   孙膑并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医师觉得奇怪,打眼望向孙膑,见他两眼浮肿,想是失眠了,不无关切道:“将军昨夜是否未睡?”   孙膑再次点头。   老医师想了一下:“许是这伤口愈合,将军痒得难受,这才失眠的?”   孙膑摇头。   老医师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这个,将军为何睡不去呢?”   孙膑轻叹一声:“唉,外伤虽愈,内伤却是加剧了!”   “内伤?”老医师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内伤?草民摸摸脉看。”   老医师摸过脉相,察过舌苔,折腾半晌:“将军脉相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内伤。”   孙膑苦笑一声:“晚生内伤,晚生自知。请问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医师摇头道:“结痂期间,将军更不能乱动。膝为紧要关节,稍一活动,痂必脱落。再生新痂,又需时日了。”   “谢先生了。”   医师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梳,老男仆拿来便器,刚出完恭,范厨那边就又送来饭食。   孙膑无心吃饭,随便划拉几口,打发范厨走了。   婢女看看时辰,准备好竹简,悄无声息地开始研墨。孙膑看一眼榻边堆放得甚是齐整的竹简,问道:“姑娘,共写多少片了?”   婢女禀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昨日数过,已写五十片了。”   孙膑点点头道:“昨夜头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写了。姑娘先忙别的去,我若有事,再唤你来。”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无他人,孙膑闭上眼睛,将这些年来与庞涓共同度过的日子盘点一遍,从宿胥口相遇,到大梁历险,再到鬼谷数年,庞涓为人虽说狠辣,倒也是个爽快之人,更是视他为好友,也算是有恩有义,未曾有过欺瞒。只这两年,庞涓竟是变了。   “唉,”孙膑思忖有顷,长叹一声,“必是好胜之心害了师弟!谷中之时,师弟处处与我争锋,今日见我远胜于他,心自变了。”   孙膑坐在榻上,任思绪海阔天空,信马由缰,眼前接连浮出孙机、孙操、孙安、栗平、随巢子前辈、先生、玉蝉儿、大师兄、苏秦和张仪等人,越想越是伤感。   胡思乱想一阵,孙膑悲从中来,禁不住滚下泪来。   伤心一会儿,孙膑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写的“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陡然打个惊愣,顾自叹道:“眼下看来,我的价值,只在这部兵书。一旦兵书写成,师弟既生此心,必不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废人,且又身在虎穴,师弟若要杀我,就如捻死一只蚂蚁……”想至此处,泪水再出,“唉,眼下沦入这般境地,叫我如何脱身?”   又怔一时,孙膑的思绪再次回到鬼谷,记起临别之时鬼谷子曾对他谆谆告诫:“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将‘宾’字改为‘膑’字,以使你有所进取……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下心眼……”   孙膑眼中泪出,喃喃自语:“先生,您将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领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请先生教我脱身之计。”   语至此处,孙膑灵机一动,陡然想起一事,自语道:“对了,临别之时,先生付我锦囊一个,嘱我于紧要时启之。眼下当是紧要之时,何不启之?”   孙膑想定,噌噌几下脱去身上衣物,撕破内中夹层,从中取出一个锦囊。孙膑手拿锦囊,望空祷告一番,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现出一片丝帛,上面别无言辞,唯有一个大大的“风”字,且没有居中书写,而是略偏右下。   孙膑凝视丝帛,良久不得其解。孙膑将丝帛收起,闭目凝神,进入冥思。   有顷,孙膑睁开眼睛,拿出丝帛,摆在面前,看过一时,口中自语道:“这个‘风’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绢仅此一字,视其大小,甚是尴尬,若加一字,无处可加,若是不加,先生为何又不居中书写?”又审一时,心底陡然划过一道亮光,“此‘风’当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孙膑再次入冥思,灵机又是一动:“是了!我受刑身残,久居床榻,当是病人。病人得‘风’,当是此字了!”迅即取过笔来,在“风”字上加上一个“疒”头,再视此字,刚好写满丝帛,点头道:“风者,‘疯’也!”   孙膑悟出先生的锦囊授计,击打火石,点燃油灯,将锦囊、丝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谢先生教弟子脱身之计。”   及至傍黑,庞涓急来,趋至榻边,不无焦虑地说:“涓弟刚回府中,听闻孙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赶来。孙兄怎么了?”   孙膑微皱眉头,苦笑一声:“谢贤弟挂念。昨日夜半,膑梦中醒来,头疼欲裂,竟是难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庞涓不假思索,朗声应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节变换,孙兄体弱,想是受到风寒侵袭。待涓弟召个医师,为孙兄诊治!”   “贤弟大可不必!”孙膑连连摇头,做出个笑,“今日观之,已无大碍。午后辰光,膑已熟睡一个时辰,头疼略减一些,今夜若是无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庞涓见孙膑神情轻松,知无大碍,转过话头,“听说孙兄伤口结痂,数日之内将会痊愈,涓弟甚慰。待孙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为孙兄庆贺!”   “膑是罪人,不便太过铺张!”   “对对对,”庞涓迭声道,“孙兄所虑极是。这样吧,涓弟只请殿下与梅公主如何?”   “谢贤弟厚爱。”   庞涓将目光转向几上的竹简,拿过几片,匆匆读过,转头问道:“孙兄,写好几篇了?”   “此书共有一十三篇,膑写十余日了,仅成八篇,甚是惭愧!”   庞涓放下竹简,笑道:“孙兄不可急切,慢慢写来就是。”   “贤弟放心,”孙膑应道,“待膑伤愈之时,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数日,当可一挥而就。”   “有劳孙兄了!”   接后几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亲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泽别宫。庞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刚一回府,庞涓就与庞葱匆匆赶赴孙膑小院,见孙膑两手抱头,端坐榻上,表情甚是痛楚。   庞涓大惊,急问:“孙兄,你……这是怎么了?”   孙膑一语不发,有顷,指指脑袋,再次闭目。   庞涓看看几案上的竹简,见仍未多出一片,眉头微皱,退出小院,回到自己书房,使庞葱召来范厨、医师、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询问。   婢女禀道:“这几日来,孙将军日日都嚷头疼,有时疼得抱头捶胸,未曾写下一字。”   庞涓转向范厨:“孙将军饮食如何?”   范厨叩道:“回禀主公,孙将军饭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汤,孙将军吃不过一半,只此几日,孙将军每顿几乎全都吃光。小人无奈,只好加大供量。”   庞涓凝住眉头,在屋中连踱几个来回,停住步子,问老医师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医师叩道:“回禀大将军,孙将军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当落。昨日后晌,孙将军已经试着下榻,以两手撑地移动数步。照医理上说,孙将军外伤已是痊愈。”   “孙将军何以头疼?”   “草民只医外伤,头疼属于内伤,草民医术肤浅,看不出病因。”   “嗯,”庞涓点头道,“这也有理。”   老医师又道:“孙将军既已痊愈,请问大将军,草民是否可以回乡探望老母?”   “你可以走了!”庞涓点点头,转对庞葱,“老先生医治孙将军有功,再赏五金!”   老医师连拜几拜:“谢大将军重赏!”   庞葱吩咐范厨、婢女领他前去账房,支取五金,见他们走远,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确实是突患头疼,前日小弟就说为他请个医生,孙将军想是怕添麻烦,只说无事。小弟去问医师,他说单从脉相上看,并无大碍,小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庞涓略想一下,对庞葱道:“再观一夜,若是明日孙将军依然头疼,就请医师诊治!”   “小弟遵命!”   ※※※   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自坐在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饭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惊叫一声,两手抱头,倒于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两眼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范厨说道:“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子里去。   孙膑猛地缩回手来,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感觉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放声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身边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何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陡然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里,满院子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打个惊愣,叩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有何大事?”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大惊,“如何疯的?”   “回禀家老,小人不知。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看到将军竟是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见了,急急起身,紧跟于后。二人转过墙角,刚至后花园,远远就见小院子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   两人撒腿狂奔,冲进院子,猛力撞门。   连撞几下,门闩被撞断,二人跨进门槛,但见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简,不管是写字的还是没有写字的,尽在火中燃烧。孙膑坐在火边,两手仍在不停地朝火堆里扔物什,一边抛扔,一边大叫:“天气好冷哟,快来烤火哟,天气好冷哟——”   庞葱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去,从火中抢出刚烧起来的几片竹简,甩到院中,用脚踩灭火苗,灼得他龇牙咧嘴。孙膑却视若不见,只是一股劲地向火中抛扔东西,连床上的被子、枕头也统统扔进火中,浓烟炝得庞葱、范厨眼泪直流,孙膑却是不无兴奋地拍手大叫:“快来烤火哟,天气好冷哟——”   庞葱跺脚道:“快,快拖他出去!”   两人冒着烟雾,一人架起一只胳膊,将孙膑死死拖到院中。早有仆从望见浓烟,纷纷跑来,各拿器盆,从莲池里打水将火扑灭。   看到火光扑灭,庞葱长吁一气,对范厨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叫主公回来!”   庞葱驱车赶往宫中,使人传话给庞涓。庞涓正好退朝,闻听此事,急驰回来,匆匆赶至小院,见庞府上下数十人尽皆围在这里。孙膑坐在院中,目光呆滞,两手挥舞,望空叫道:“各路神仙、四海龙王、六甲六丁,妖魔鬼怪犯我疆域,天王差我下凡擒拿,尔等均需听我调遣,若有抗令,定斩不饶!”两手作敲鼓状,“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点兵,东海龙王听令,本将命你领虾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听令,本将命你领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华山蛇精听令,本将命你领蛇兵三千,带上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眉头紧皱,走上前去,大声叫道:“孙兄!”   孙膑并不睬他,两手挥舞,顾自擂鼓,口中叫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陡然变过脸色,大吼一声:“孙膑,你可认识本将?”   孙膑停止击鼓,眼睛一瞪,目视庞涓,有顷喝道:“何人叫阵,速速报上名姓,本将不杀无名之辈!”   庞涓大叫:“你可认识庞涓?”   孙膑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将一枪!”口中发出“咚咚”鼓声,两手向空乱舞,似在拿枪拼杀。   庞涓眉头一挑,退后一步,召来范厨:“听说是你最先看到孙将军发疯的?”   范厨跪下,泪如雨下:“回禀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样送饭,开门却见将军坐于院中,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饭,他只是不应,小人又叫,孙将军却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小人惊恐万状,忙捏人中,将军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浇他冷水。将军醒来,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吓坏了,急忙出去喊人。待小人与家老赶至此地,孙将军已在屋中放火。再后来,大家就都看到了!”   庞涓看到饭盒仍在旁边,眼珠儿一转,走过去拿过饭盒,从中取出一只烙饼和两只鸡蛋,放到孙膑前面:“烙饼来了,请孙兄用餐!”   孙膑正在擂鼓,听到声音,扭头看到烙饼和鸡蛋,一手抓饼,一手抓牢两只鸡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王送我两件宝物,妖魔鬼怪,哪个前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擂越快,突然大叫,“好个魔头,胆敢背后偷袭本将,吃我一弹!”将一只鸡蛋奋力甩向背后的范厨,正中范厨胸部。   范厨惊叫一声,连退数步。孙膑继而又将面饼甩出,面饼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飘过院墙,吓得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两个婢女尖声惊叫。看到手中只剩一个鸡蛋,孙膑将之从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到左手,眼睛四下乱转,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哪个还敢送死?”   围观的仆从无不惊惧后退。   庞涓扫一眼众人,吼道:“你们在此干什么?还不快滚!”   众人惊惧,四散走了。   庞涓将信将疑地凝视孙膑,有顷,眉头微皱,大步离去。庞涓刚刚回到客厅,庞葱就跟过来,手中拿着几片烧损的竹简,递与庞涓。   庞涓细细审看,沉思有顷,摇头道:“葱弟,你看出来没,孙兄这是装疯。”   庞葱惊道:“装疯?”   庞涓点点头,叹道:“唉,你说孙兄这,这是何苦来着。”   庞葱心头仍是懵懂,愣有半晌,问道:“大哥如何知道孙将军是装疯?”   庞涓将手中几片竹简扔在几上:“就是此物。若是真疯,孙兄断不去毁掉这些竹简。”   庞葱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孙将军是专门烧毁竹简的!小弟亲眼看到,他大声叫冷,并将房中能燃之物尽皆烧去,不是小弟扑救及时,房子怕也被他烧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你是实诚之人,如何识得孙兄?只可惜,孙兄此番聪明过头,将这出苦肉计演得过分了,反倒露出破绽。”   “苦肉计?”庞葱似不明白,大睁两眼望着庞涓,“大哥,何为苦肉计?”   “你听说过壮士断臂之事吗?”庞涓问道。   庞葱摇头。   庞涓苦笑一下:“葱弟,今日看来,你得多读些史书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干大事。你这整日守在府里,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家老不成?”   庞葱脸上一热,挠头道:“大哥责得是。只是葱弟愚笨,少不读书,今已早过冠年,纵使想读,怕也赶不及了。再说,大哥从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诸事,也得有人照管。”   “这倒也是。”庞涓点点头,长叹一声,“唉,只是——这也委屈葱弟了。依葱弟才气,到军中做个偏将,为三军管个库粮,也是该的。”   庞葱笑道:“谢大哥提拔。只是葱弟没此福分,啥都没有想过,只想在大哥府上,为大哥守好这份家业。大哥能将这份家业交与葱弟,已是高看葱弟了。”略顿一下,抬眼望着庞涓,“这壮士断臂,大哥还没讲呢?”   “说走题了。”庞涓这也苦笑一声,“壮士断臂讲的是之前要离刺庆忌之事。当年吴国太子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自己继承王位,是为阖闾。吴王僚的长子庆忌逃至卫国,图谋复仇。传闻庆忌是吴国第一勇士,万夫莫敌。阖闾与伍子胥选中剑客要离前往行刺。要离自断右臂,杀掉家小,谎称是阖闾所为,投奔庆忌。庆忌见他这般模样,深信不疑,视为心腹,终为要离所刺。”   庞葱点头悟道:“苦肉计指的就是要离杀妻灭子,自断右臂。”   “正是。”   庞葱没想明白,挠挠头皮:“大哥说孙将军装疯,为何也是苦肉计?”   庞涓轻叹一声:“唉,葱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时,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书,叫《吴起兵法》,而后又授孙兄一部兵书,唤《孙子兵法》。大哥已将《吴起兵法》传与孙兄,孙兄也答应将《孙子兵法》传与大哥。不想尚未传授,孙兄却又瞒着大哥,暗结齐、秦,终被陛下察觉。陛下本要斩他,大哥因与他八拜有交,情深意笃,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陛下因念大哥往日功劳,改旨处他膑刑。行刑之后,大哥又将孙兄养在府中。旬日之前,孙兄记起前诺,要大哥备下笔墨竹简,欲将《孙子兵法》抄录予大哥。谁想仅仅抄个开端,他就——”   “孙将军为何不愿抄录此书?”   “《孙子兵法》是世间孤本,天下宝书,先生授予孙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孙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无人可敌。”   “葱弟明白了,想是孙将军嫉妒心起,不愿将兵书授予大哥。”   庞涓点头。   “那——”庞葱仍有不解,“在谷中之时,先生为何不将此书一并授予大哥?”   “唉,”庞涓叹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执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劝,大哥只是不听。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说来,”庞葱怒道,“孙膑实在可恶!大哥如此待他,他却不思报答,在此净耍花花肠子!”   “唉,”庞涓复叹一声,“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孙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请孙兄来此共享富贵,孙兄就不会受此皮肉之苦。前几日大哥若是不予孙兄笔墨竹简,要他抄写兵书,孙兄也不会装疯弄傻,行此苦肉之计。”   “大哥你——”庞葱跺脚道,“真叫个痴!”思忖有顷,眼珠儿一转,“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葱弟好了。此人既是装疯,我就不信,他能装多久!”   “葱弟不可胡来!”庞涓厉声止住,“无论如何,他都是大哥义兄。大哥为人,宁可屈自己,断不屈朋友!”   “可……可他不够朋友!”   “孙兄不够朋友,大哥不能不够朋友!”   庞葱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庞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葱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说起来,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过小院?”   庞葱想一会儿,摇头道:“除范厨、婢女、老医师、男侍之外,没有人去过。对了,还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庞涓心中一凛,“他……人呢?”   “方才见他在外面耍剑呢,葱弟这去喊他。”   “我自己去吧。”庞涓急步走出,拐过墙角,远远望见小白起在空场上左右往来,手中木剑上下翻飞,呼呼风响,口中发出“嘿嘿嘿”的杀声。   庞涓走近,轻轻鼓掌。   白起见是义父,收剑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庞涓夸道:“这路剑法你昨日刚学,今日就能舞得有声有色,真让义父高兴。”   白起再叩:“谢义父夸奖。”   庞涓上前抱起白起:“儿子,孙义父的事,你听说了吗?”   白起不无伤心,连连点头:“知道了。方才我去看望孙义父,义父竟是连我也认不出了。我喊他义父,他竟拿树枝打我,还说我是小妖魔。义父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竟是这样,真是可怜。”   庞涓长叹一声:“唉,乖儿子,你可知道,你的孙义父为何发疯吗?”   白起摇头。   庞涓又叹一声:“唉,说起此事,还怪儿子你呢。”   白起惊愕地抬头望着庞涓:“怪我?”   “义父听说,前几日你到孙义父那儿,将什么物什交予孙义父了?”   白起心头一颤,耳边立即响起父亲白虎的声音:“不仅是你义父,连你娘亲都不能告诉,而且,从今以后,你须对此守口如瓶!”思忖有顷,连连摇头,“那日我去为孙义父研墨,未曾送过他什么。”   庞涓笑道:“乖儿子,你再想想,别人是否托你送过什么物什?”   白起歪头望着庞涓:“请问义父,谁会托我?”   “譬如说,你父亲,你母亲,或是你义母?”   白起又想一会儿,坚定地摇头,有顷,眼睛一亮,不无兴奋道:“义父,儿子想起来了!”   庞涓惊喜地说:“乖儿子,快说!”   “那日临走之时,孩儿确将一物送予孙义父了。”   “哦?”庞涓急问,“是何宝贝?”   “一只柳哨!是儿子亲手做的!儿子送予孙义父,孙义父别提多高兴了,儿子走出老远,还听到他在屋子里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巴,吱吱个不停。   庞涓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将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转过身去,低头走开了。   白起急追几步:“义父,柳哨可好听呢,义父若是喜欢,孩儿这也做一只送你。”   庞涓回过头来,朝他笑道:“义父不喜欢柳哨,你这做了,还送孙义父去!”   ※※※   孙膑陡然发疯,倒是庞涓万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庞涓哪儿也不曾去,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闷坐于席,凝神冥思这一变故。   无论如何,庞涓死也不相信孙膑是真疯。最大的可能是,孙膑在知晓真相后,万般无奈,佯疯假痴。然而,孙膑又是如何知晓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这魏国,若是有人知晓真相,无外乎二人,一个是他庞涓,另一个就是白虎。   眼下的关键是,白虎究竟知晓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对,栗平!他会不会派人去卫国调查栗平?若是查出栗平那儿根本没有那个叫刘清的报信人,白虎足可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孙膑纯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禀报朱威,朱威亦必禀报相国,然后是陛下!还有——白虎是怎么知道并追查苟仔的?唉,这个赌徒认起真来,竟是如此了得!   庞涓的神色紧张起来。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断不能将真相告诉白虎。再说,即使告诉白虎真相,那时的白虎会不会依旧认他这个“恩公”呢?若是不认,他与白虎之间就是敌人,就是你死我活。想到过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于赌场,白虎又如何冒险救他于死牢,庞涓禁不住黯然神伤。   “唉,”庞涓轻叹一声,“难道是我走得远了?万一孙兄……孙兄不是装疯,而是真的就此疯了,倒也叫我于心不忍。无论如何,孙兄与我有恩有义,情同手足,因我而来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为废人不说,又成一个疯呆之人,我……”垂下头去,有顷,连连摇头,“不不不,断不能生此妇人心肠!依孙膑修为,进谷之前尚且不惧生死,谷中数年,更是开悟天地之道,何能发疯?如此疯魔,必是假的。待我再寻计谋,戳穿他的把戏!”   庞涓正在思谋,院中传来脚步声。庞涓听声音知是瑞莲与她的婢女,顿时计上心头,端坐于席,面呈伤悲。   婢女敲门,庞涓没有应声。   瑞莲摆摆手,径自推开房门,走进厅中,见庞涓这副样子,近前说道:“臣妾听说夫君一整日都闷在书房里,饭也不吃,心中甚是焦虑,这才过来看看。”   “谢夫人挂念,”庞涓指着旁边的席位,“夫人请坐。”   瑞莲席坐下来,不无忧心地望着庞涓:“夫君,你这茶饭不思,可为孙兄?”   “唉,”庞涓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想到孙兄,原本与涓情同手足,眼下却成这般模样,实让涓不忍一睹啊!”   瑞莲亦垂泪道:“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进宫,见梅姐仍在为孙兄伤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却凄苦。孙兄已成这般模样,梅姐仍是痴心不改。若是孙兄发疯之事为她所知,不知梅姐如何伤心呢?”   “夫人挂心的是!”庞涓抹去泪水,抬头望向瑞莲,“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孙兄的疯病,梅姐也许能治。”   瑞莲不无惊喜,望向庞涓:“这敢情好!夫君快说,怎么来治?”   “孙兄逢此大难,心中必窝怨气。加之下肢伤残,久卧病榻,怨气无处发泄,必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错乱。孙兄发病前连续头疼数日,想是前兆。孙兄与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相劝,孙兄怨气或可冲泄。怨气冲泄,疯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只是,”瑞莲轻轻摇头,“眼下孙兄这般模样,梅姐若是见到,岂不伤心?”   “夫人,梅姐深爱孙兄,若是听闻孙兄发病,却又见不到人,岂不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即进宫去,言于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即带她来。”   庞涓朝瑞莲揖道:“涓代孙兄谢夫人了!”   翌日后晌,庞涓、庞葱、瑞梅、瑞莲四人急急走进孙膑的小院。   刚进院门,庞涓就大声叫道:“孙兄,孙兄,梅公主看你来了!”   院中却无应声。   庞涓走进屋子,四处找寻,仍未见到孙膑。   庞涓急了,转对庞葱道:“孙将军呢?”   庞葱应道:“应该在院里。小弟安排专人看护,不曾见他出去。”   “快找!”   庞葱四处寻找,终于在堆放干柴的角落里发现孙膑,头枕干柴,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见,孙膑就已不成人形,披头散发,蓬头垢脸,看起来真像一个流浪街头的疯子。   一见孙膑,梅公主就不顾一切地挣脱瑞莲,只几步扑到墙角,一把抱住他,“哇”的一声放声悲哭:“孙将军——”   这正是庞涓想要看的效果。   瑞莲急走上前,硬将瑞梅拉起。   庞涓跺脚大骂众仆:“你们这群饭桶,如何能让孙将军睡在这里?快,快将孙将军抬回屋里,放在榻上!”   庞葱领着两个男仆,七手八脚地将孙膑抬进屋中。   孙膑被他们折腾醒了,死命挣扎:“尔等魔头,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将,能算什么本领?”   众仆从不由分说,将孙膑抬到榻上。   庞涓跟进去,叫道:“快,拿热水来!”   仆从端来热水。庞涓亲自动手,拿方巾为孙膑洗脸。孙膑强力挣扎,不让他洗。庞涓不由分说,一手将他按住,另一手将他面孔洗净,按在榻上,盖上棉被。   孙膑受制,瞪起一双大眼不无惊惧地望着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头。   庞涓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放声悲哭:“孙兄——”   孙膑的目光更加惊惧了,全身剧烈颤抖,不顾一切地缩至床榻最里面的墙角。   瑞莲使个眼色,庞葱领众仆退到院外。   庞涓泣不成声:“孙兄,梅公主望你来了!”   梅公主走至榻边,跪下,泣道:“孙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来了!”   孙膑仍是全身发抖,两手捂眼,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快快走开,快快快快快快走开!”   庞涓站起,拉一把瑞莲。二人退出,顺手掩上房门。庞涓将耳朵贴在门上,专注地听着房中动静。   梅公主哭有一时,见孙膑仍在大叫魔头,陡然停住哭泣,两眼直视孙膑,和泪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见孙膑全身仍在发抖,梅公主略顿一顿,再次吟道: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仍旧两眼痴呆,惊惧地望着瑞梅,口中叫道:“魔头,魔头,尔等快快走开……”瑞梅急了,又哭一时,哽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膑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后,竟是泣不成声,纵身一跃,扑到孙膑身上,却被孙膑猛力一推,朝后跌倒。孙膑又向墙角缩缩身子,两眼不无惊惧地盯着她,狂叫道:“魔头!魔头!你是大魔头,快跑啊,大魔头来喽!快跑哟,大魔头来喽——”也几乎是在同时,又一反惊惧模样,横眉怒目,顺手抓起木枕,朝身后的墙上狂擂,口中响起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头,本将哪里怕你?本将是天神下凡,天王予我浑天宝杵,尔等魔头速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惨叫一声,昏绝于地。   庞涓听得真切,破门而入,一把抱起梅公主,与瑞莲急急走出。   孙膑爆出一声长笑,敲起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旗开得胜喽,大魔头被本将的浑天宝杵打死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院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小院再次恢复宁静,孙膑的擂鼓声亦减弱下来,渐渐化作一声低低的悲泣:“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   两行泪水顺着孙膑的两颊缓缓滚落。   ※※※   孙膑疯后,庞涓下令,禁止所有仆从外出,连范厨买菜也受限制,只许他列出菜名,由庞葱亲自购置。   直到第三日,庞涓才取消禁令。范厨出得府门,寻到机会,悄悄赶至秦氏皮货行,将事件首尾向“恩公”讲述一遍,末了,泣不成声道:“孙将军就……就这样疯了!”   公子华自是心中有数,点头问道:“孙将军发病之时,膝上伤势如何?”   “刚好痊愈。”   公子华愈加肯定,思忖有顷,又问道:“请问范兄,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魔的医师?”   范厨略想一下:“小人听说只有两人,都治癔病和疯病。”   “你就说说他们。”   “一个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个年岁大一些,住在南街拐角处。”   “哦?”公子华问道,“他们中哪一个名气更响?”   “当然是那个年岁大的。听说那个中年人原是他的弟子,后来自立门户了。”   “他姓什么?”   “姓黄,听说医术了得,但凡疯人,见他就老实了!怎么,公子找他?”   公子华微微一笑:“此人要发财了!”   范厨走后,公子华迅速驱车赶至南街,远远望见拐角处挂着一个幌子,上面是一个大大的“医”字。   公子华停下车子,走进医馆。   年约五旬的黄医师闻声迎出,公子华揖道:“是黄医师吗?”   黄医师回揖一礼:“正是在下。”   公子华开门见山:“晚生听闻先生专治疯魔,特此求见。”   “士子请!”   黄医师将公子华让进客堂,分宾主坐下,自我介绍道:“老朽这门店连同医术,俱是祖上所传,老朽是第五代传人。”   公子华抱拳道:“晚生久仰了!请问先生,诊费如何?”   黄医师亦抱拳道:“在大梁城之内,出诊以次数计,每次五十币,药费另计。一般性疯魔,三金包好。”   公子华稍稍怔了下:“先生这‘三金包好’,又是何意?”   “是这样,”黄医师详加解释,“但凡疯魔,老朽至多收三金,逾过此数疯魔仍不痊愈者,老朽一铜不收,直至治愈为止。”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诊费。”   “嗯,先生果是艺高!”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五金,摆在几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先生诊看,这是定金。”   “这——”黄医师不无惊讶地望着五块金子,“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寻常,能否告诉老朽病人是谁?”   公子华起身走至黄医师身边,附耳低语有顷,退回去坐下。   黄医师思忖有顷,摇头道:“公子,你收起金子,请回去吧!”   公子华微微一笑,从袖中再出五金,摆在几上:“先生,此十金仍为定金。待事成之后,在下另谢十金!”   黄医师仍旧摇头:“公子错了,老朽不从,不关金子之事。黄门世代行医,唯重医德,未曾做过虚浮之事。若是贪图这点金子,纵能瞒过众人,瞒过大将军,老朽医德却失,祭祀之时,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公子华拱手说道:“先生医德,令人敬重。抛开金子不说,先生可知孙将军否?”   “老朽不知。”   “不瞒先生,”公子华神色凝重,缓缓言道,“晚生这向先生交底了!孙将军是天下名将孙武子的六世孙,先祖父孙机是卫国相国,陛下伐卫时,上将军公子卬在平阳屠城,孙门举家为卫室尽忠,独孙将军幸免于难。后来,孙将军与大将军庞涓结义进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大将军学艺不精,各方面均不如孙将军,因嫉成恨,在陛下面前陷害孙将军,处孙将军膑刑。孙将军已成废人,大将军仍不放过,将其软禁府中。孙将军被逼无奈,只好装疯。若是先生诊出孙将军是在装疯,孙将军势必性命不保!孙氏一门,唯留孙将军一人,而孙将军生死,眼下系于先生一言。先生,最大的医德是救人危难,先生一言,既活孙将军,又无损大将军毫发,晚生窃以为,如此两全之事,非但无损于医德,反倒是一桩功德,望先生三思。”   黄医师沉思良久,抬头看向公子华:“听闻孙将军是个好人,庞将军也是个好人。他们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更不关老朽事。不过,士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老朽一言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庞将军,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个解释了。这桩事情,老朽可以应允。”   公子华拱手谢道:“晚生代孙将军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虽说应允士子,可大将军是否来请,也未可知。因而,士子先不忙谢,定金也请拿回。”   公子华再谢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驷马难追。若是大将军不请先生,十金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将军来请,只要先生不去说破,晚生另有十金相报。”   黄医师长吸一口气,拱手道:“士子执意不肯,金子可以暂放老朽这里,待事过之后,再行奉还。”   公子华起身告辞,黄医师送至门外,望着车马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一声,走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专治疯病的那个中年医师家里也有人登门,被人连夜载至数百里外出诊去了。   ※※※   送走梅公主,庞涓再次闷坐于书房,苦苦思索。孙膑若是装疯,就必定得知内情了。内情唯有白虎有可能知晓,而在他的防范下,白虎从未单独会见过孙膑。所有进入小院的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挑选过的。范厨?也不可能。范厨既不认识白虎,也未听说过他们有过任何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样子却是装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这个表现,孙膑再有定力,纵使一个石人,也不可能不露破绽,但——   难道——难道孙膑真的疯了?庞涓的眉头越拧越紧。有顷,庞涓眉头一动,忽然有了主意。疯与不疯,瞒不过医师。孙膑若是装疯,装得再像,也不可能瞒过专治疯病的医师。   想至此处,庞涓起身走到门外,使人召来庞葱,轻叹一声:“唉,葱弟,今日看来,孙兄之病不像是装的。孙兄甚不容易,今日落到这般地步,我这个当弟的越想越难受。无论如何,有病就得治。你去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病的医师?”   庞葱应道:“葱弟已经探过了。大梁城中,能治疯病的共有两个医师,一个住在西街,一个住在南街。两人中,唯南街的黄医师医术最高,说是五世祖传,三金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   庞涓凝眉思虑一阵,断然说道:“既有两人,就全都请来。”   庞葱迟疑一下:“回禀大哥,西街那人今朝让人接走,外地出诊去了。说是到韩国什么地方,看这样子,三日五日断然回不来。”   “好吧,既然这个黄医师医术最高,就去请他诊治。”   庞葱应过,急急出门。望着庞葱的背影,庞涓苦笑一声:“嗬,倒也邪门了。我这想两人会诊,偏那一人就出诊去了。”   不消半个时辰,庞葱领黄医师匆匆走进。庞涓见过礼,引他前往孙膑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远远听到孙膑正在院中擂鼓,声音有高有低,抑扬顿挫。   黄医师示意,三人悄悄止住脚步。黄医师侧耳聆听一时,抬腿进门。   见有人进来,孙膑情绪激动,大声喊道:“魔头来了,天兵天将快快列阵,听本将号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黄医师细细观察一阵,问庞葱道:“此人发病多久了?”   “前后有四日了。”   “发病之前,此人是不是连续头疼,是不是狂吃猛饮?”   “正是。”   “发病之后,此人一直这样吗?”   “时好时坏,有时倒头大睡。”   “嗯,”黄医生不再多问,语气肯定地点点头,提高声音,显然是说与孙膑听的,“这是疯症无疑了。待老朽摸摸脉相。”   听到黄医师欲摸脉相,孙膑的鼓声更急,两条胳膊拼命挥舞,拳头乱打。黄医师无法近身,庞涓出手,狠劲扭住孙膑的两只胳膊。黄医师伸手搭在脉上,摸索一阵,松开,眉头拧紧。   庞涓急问:“黄先生,病情如何?”   黄医生长叹一声,语调沉重:“唉,此人所患,乃是失心疯。”   “何为失心疯?”   “回大将军的话,”黄医师侃侃言说,明是讲给庞涓,实则说与孙膑,“人有二身,一为肉身,一为灵身。二身合一,方为常人。灵身又称元神,一旦受惊,就会逸出肉身。灵肉分离,肉身无灵,就会失控,常人即成疯人。灵身何时返回肉身,疯症何时才得缓解。灵身若是一直回不到肉身,此人就会长期疯癫。”   听黄医师讲出这段宏大玄深的医理,庞涓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大是叹服,默然良久,点头道:“黄医师不愧是名医,这失心疯——”   黄医师顺口接道:“医理上说,灵身受惊途径不同,程度不同,病症自也不同。大凡疯症,可分四种,一为迷心疯,二为乱心疯,三为惊心疯,四为失心疯。”   “听先生话音,”庞涓惊道,“难道失心疯最是厉害?”   “正是。”黄医生点头,“通常疯病,均是迷心疯和乱心疯。迷心疯、乱心疯可治,惊心疯或可治,失心疯不可治,因为失心疯患者,元神受惊最甚,完全游离肉身,无处可寄。孙将军之病,莫说是在下,纵使扁鹊在世,怕也难以救治。无论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疯,此生也就没了。”   “这——”庞涓目瞪口呆了。   “这样吧,”黄医师轻叹一声,“老朽开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时服药,病情或可有所缓解。但要根治,大将军尚需另请高明。”言讫,当场开出一方,呈予庞葱。   庞葱接过药方,目视庞涓。   庞涓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将出门时,扭头道:“赏先生一金,送客!”   庞葱拿出一金,递与黄医师,陪他走出小院,远远听到孙膑的得胜鼓再次响起。   第三章 听一曲绝响,苏秦悟治世长策   自苏秦走后,论政坛再未开过,士子街上现出焦躁情绪,众士子陆续打点行李,纷纷起程往投他处。秦宫也不加挽留,往日喧嚣的士子街渐渐冷清起来。   过完正月十五,竹远见秦公仍无反应,即刻吩咐贾舍人收拾行李,准备回终南山去。其实也没什么行李,除去几身可供换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简,是他们几年来从咸阳或列国士子那儿收集来的,打算运进山里供初入道者习读赏析。   因竹简太多,他们叫来两辆马车,这阵儿都已停在院中。竹远看看一大堆竹简,又看看两辆马车,估算仍旧装不下,再说,即使能装下,搬至寒泉也不是易事,于是蹲下挑选。贾舍人将师兄挑出来的竹简一捆接一捆搬到车上,装满一车,摆放齐整,再用麻绳扎牢。   贾舍人捆扎一会儿,抬头望向竹远,若有所思道:“师兄,我们尚未为君上觅到大贤,这就回去,先生岂不责备?”   竹远仍在挑选竹简,头也不抬,长叹道:“唉,该来的,已是来过了。”   话音尚未落地,门口一个浑厚的声音接道:“不该走的,这就想一走了之?”   竹远、贾舍人猛吃一惊,抬头见是惠文公、樗里疾站在门口,跪下叩道:“草民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走过来,扶起他们,微笑道:“两位先生免礼。”   竹远、贾舍人谢过,拱手立于一旁。   惠文公扫一眼装得满满的轺车,又看看地上待装的竹简和另一辆空着的轺车,转过头望向竹远、贾舍人:“两位真要一走了之吗?”   竹远、贾舍人互望一眼,点头。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嬴驷此来,本想恳请两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两位却要走了。”   竹远一怔,目不转睛地望向惠文公:“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寻访苏子,请他再至咸阳。”   竹远、贾舍人极是震惊,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转头望向樗里疾,见他更是一头雾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两位一定在想,苏子送上门来,寡人弃而不用,苏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却要费力去追,这不是扔掉皮袄找皮袄,没事儿找事儿吗?”   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敛起笑容,长叹一声:“唉,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苏子,而是苏子与寡人之间,缘分未到啊!”   惠文公对苏秦态度的反复不定,使樗里疾、竹远、贾舍人三人均如堕云雾,目不转睛地望着惠文公。   惠文公扫视他们一眼:“听闻邹人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苏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过是想挫其锐气,励其心志,以俟大用。”   这真是个漂亮的托辞。三人互望一眼,再将目光转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顾自又叹一声,“谁想苏子竟是急性之人,说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听闻苏子离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请,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愿。后使樗里爱卿再寻,得知苏子已离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苏子所献帝策虽说过于急切,治国却是大才。寡人欲请二位辛苦一趟,设法请回苏子,可对他说,寡人愿以国事相托!”   竹远慢慢将目光移向贾舍人,舍人点头。   竹远抱拳道:“君上远虑,草民今日方知。君上如此器重苏子,当是苏子之幸。清明将至,草民欲回寒泉为师祖扫墓,寻访苏子之事交由舍人去办,君上以为妥否?”   惠文公转向贾舍人,拱手道:“既如此说,有劳贾先生了。”   贾舍人回揖道:“舍人愿效微劳。”   ※※※   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的几个孩子唧唧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天顺儿藏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的草堆里去。不料刚到门口,阿黑窜出,本待撕咬,见是天顺儿,赶忙摇摇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又要进门,阿黑一口叼住他的裤角,复绕回来,将身子堵于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所剩无几,天顺儿一急,用力推开阿黑,冲进门里。   然而,就在此时,天顺儿陡然住脚,似是惊呆了。   在草棚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头发蓬松、面色青黄的苏秦像一尊塑像一样端坐于地,背对着他,手捧竹简,正在苦读。许是读得过于入神,门口发生的一幕他竟没有任何察觉。   一阵困意袭来,苏秦眼皮下沉,身子一晃,竹简差一点从手中滑落。苏秦稳住身子,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一把锥子,“噌”的一声刺入大腿。见那锥子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开眼睛,见苏秦已将锥子放回地上,手捧竹简又在攻读。天顺儿朝下一看,苏秦的脚踝上鲜血流淌。细看那只脚踝,上面凝着道道紫色血污,不用说,他的黑色裤管早被血污浸染了,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刚好寻到门口,见他出来,欢叫着正要扑上去抓他,天顺儿却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快到门口时,天顺儿又惊又乍地喊叫。   “天顺儿,你叫个啥哩?”正在院中筛米的苏姚氏晃动筛子,头也不抬地问。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跑到椿树下面,倚在树上,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不由一惊,放下筛子,抬头望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带说。   “天顺儿,你胡说个啥?”正在房中做针线活的苏厉妻闻声赶出,半是风凉地说道,“你仲叔精着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   “娘!”天顺儿急了,“我哪敢胡说呀!这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就是一下,血顺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打个惊愣,啥话也顾不上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跑出院子。   腆着个大肚子的苏代妻亦走出来,见苏姚氏慌成那样,急问苏厉妻:“大嫂,这是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恨道,“都是让娘宠坏了,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又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金,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来,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金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也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看好了,有朝一日,大嫂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冲他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这样子,都怪我了!”   苏厉妻愣了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苏代妻依旧在抹眼泪。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哭,娃子准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呢!”   经她这一说,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一边说,一边嘻嘻笑着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呵呵乐道:“嗯,妹子说的是,他是在踢腾呢。这小子看来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的真是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是一丝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同道,“大嫂说的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床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咋办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情来,一句一句地钻进正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这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一会儿,拔腿再次跑向村北的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弯腰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只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立有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苏姚氏朝他们逐个扫一眼,叹口气道:“唉,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阵儿开始,谁也不许再进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那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   轩里村的苏秦早已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后又落荒而归之事,更成为乡间茶坊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约四十来岁,个头精瘦,两手比划,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身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赶忙起身揖礼。精瘦男人也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陆少爷呵呵一笑,摆手道:“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你方才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的一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再将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这才呷一口,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拿到地契,一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金,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金置买高车大马、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高车大马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黑茬茬,三分像是人,七分像是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捧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要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个琴手,他要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一个衣裳褴褛的老人。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能是个讨饭的?”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一下,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府上弹几曲,”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去睬他,更没有看那一地的铜钱,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瘦男人匆匆起身,赶过去扶住琴师。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上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朝前走去。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道:“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金!不,三金!”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了,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二话没说,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呻吟,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哩!”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思忖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嘴上说笑着,脚下竟是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的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笑道:“是着哩,小家伙这阵儿憋不住,这要钻出来哩!”   听到麻姑的声音,众人一下子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呻吟声也低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一来,我就安心多了。”   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呵呵笑道:“好闺女,有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呻吟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麻姑安抚她道:“好闺女呀,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你把水再热一热。”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着小喜儿走进苏代家的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过口吻,呵呵笑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自是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麻姑呀,”苏厉妻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这敢情好!”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实在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将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在这当儿,苏代妻大声呻吟起来,羊水流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赶忙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官人,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揖毕,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急道:“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苏虎咧嘴笑几声:“听出来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知道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这是苏虎首次现出笑脸。   望着阿大开心的样子,苏代声音哽咽,点头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名字呢!”   苏虎呵呵一乐,笑道:“阿大早想好了,天顺了,地顺了,这个娃子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却是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小喜儿?”   小喜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伸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头,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处,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苍黑。   苏秦在草棚里来回走动,步子越来越快。阿黑蹲在地上,两眼直盯着他,黑黑的狗头随着苏秦的走动而来回扭动。   走有一刻,苏秦的步子陡然间缓慢下来,走至铺上,并膝坐下,轻声叫道:“阿黑。”   听到叫声,阿黑忙站起来,摆着尾巴走过来。   苏秦伸手拍拍它的脑袋:“阿黑,来,坐下,听我说话。”   阿黑听话地在苏秦的对面蹲坐,两只眼睛盯住苏秦。   “阿黑,”苏秦缓缓说道,“先生说,‘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这些日子我反复研读,再三思索,说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阖之道,你说,秦公为何弃而不用?”   阿黑似是知道苏秦正在对它说话,口中发出呜呜声。   小喜儿走到草棚外面,正欲进屋,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苏秦在与人说话,大吃一惊,闪于门侧。   “唉,”苏秦长叹一声,“你是说,你也没弄明白?什么?你已弄明白了,你是说君心难测?是的,君心难测。我观秦公所作所为,知其胸有大志。君王大志,莫过于一统四海,君临天下。我以一统之策说之,理应正中下怀才是,不想却是一败再败,是何道理?”   阿黑“呜呜”连叫两声。   “什么?”苏秦吃惊地盯住阿黑,“你是说,我说错了,秦公没有一统天下之心?”思忖有顷,发出一声长笑,“谬哉,谬哉!我观天下久矣,楚、魏、齐三王或无此心,列国之君或无此心,唯独秦公,此心必矣!”   也几乎是在同时,苏秦心中一道闪光划过,眼睛连眨数下,连声重复:“唯独秦公,此心必矣!是的,此心必矣!此心必矣……”声音越说越慢,而后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有顷,苏秦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是从地上弹起,长笑数声:“哈哈哈哈,我得之矣!我得之矣!阿黑,我得之矣!”   看到苏秦如此兴奋,阿黑跟在他的身边狂摇尾巴,口中嘤嘤直叫。   苏秦仍然兴奋不已,继续说道:“秦公之心,必在并吞天下。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陡然怔在那儿,有顷,重复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也就是说,‘将欲张之,必故歙之。’”   苏秦突然如拨云见日,一拳擂在墙上:“将欲张之,必故歙之!苏秦哪苏秦,你的智慧哪里去了?先圣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秦公吞并天下之心,岂可让你大白于天下?”   苏秦苦思数月,一朝得之,半是兴奋,半是懊悔自己在秦的蠢行,将头连连撞在墙上,口中不断重复:“苏秦哪,苏秦,你真是个蠢人,秦公之心,岂能容你大白于天下啊!”   小喜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认定苏秦疯了,一把推开房门,抬脚闯进屋子,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苏秦。   望着不期而至的女人,苏秦陡地怔了,方才的狂喜让她冲了个干干净净。   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一下子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尴尬地结巴:“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送饭。”   苏秦冷冷地望着她:“我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也平稳下来:“娘……脱不开身,让……让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突然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吧。”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皱眉头:“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连连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知道了。”   小喜儿只将头叩在地上,依然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知道了,你该回去了。”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哽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苏秦猛然意识到小喜儿的言外之意,大是震惊。   思忖有顷,苏秦眉头一紧,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寻来一片竹简,伏在那儿写字。写有一时,苏秦细看一遍,点点头,递与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因不识字,大睁两眼望着它:“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淡淡说道,“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要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绝于地。   ※※※   夜深了。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姚氏却没有睡。苏姚氏悄无声息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竖着,倾听院子里的动静。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甚是香甜。其他人等,也都沉入梦乡。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这阵儿几更了?”   “过三更了。”   “嗯,看这样子,像是成事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人。”苏姚氏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呆在那屋里,又没个啥事,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我咋想也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究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要是这事儿成了,让小喜儿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甚是沉重,似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一怔,看一眼苏虎,见他也在竖耳聆听,小声道:“他大,你听,咋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地说。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去了?”苏虎白她一眼,辩解,“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苏姚氏想想不放心,悄悄下榻,打开房门,走至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一听,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再次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物什翻倒于地了。苏姚氏凭借直觉,陡然意识到什么,急奔过去,用力推门,门并未上闩。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脖子上套着抹布,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急趋一步,一把抱起她的两腿,颤声惊叫:“闺女呀,你——”朝外大叫,带着哭音,“快来人哪——”   苏姚氏拼尽力气托住小喜儿,苏代、苏厉、苏厉妻等也都听到叫声,急冲过来,七手八脚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取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也不敢离去,当晚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休书,摆在榻前几案上。   苏虎看着休书,脸色乌青,大口喘气。好一阵儿,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唉,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走火入魔,得上癔症了!”   苏虎又喘几下,连连点头,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看样子,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到王城走一趟,寻个治癔症的医师,不究咋说,有病就得治。”   “阿大放心,厉儿天亮就去。”   翌日晨起,苏厉早早起床,拿上干粮,出村径投王城。   刚过伊水,苏厉迎头碰到从河南邑茶馆一路赶来的琴师。琴师步履艰难,越走越慢,陡然间一个趔趄,栽倒于地。苏厉急步上前,将琴师扶起。   琴师两手颤抖,似是走不动了。苏厉扶他坐到旁边的河堤上,小声问道:“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望他一眼,摇头。   苏厉从袋中掏出一张烙饼:“老人家,您想必是饿坏了,吃块饼吧!”   琴师再次望他一眼,点点头,用颤抖的手接过烙饼,吃力地咬上一口。苏厉从腰中解下水葫芦,打开塞子:“老人家,来,喝口水润润。”   琴师连喝几口,感觉上好一些,朝他打一揖道:“年轻人,老朽谢你了。”   苏厉回过一揖,见他已是老弱不堪,怀里却抱一个大盒,不无担心地问:“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那个村就是轩里。”   琴师望望那个村子,点头道:“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摆渡,水冷,我送你过河吧!”   琴师又打一揖,谢道:“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扶着他走下河堤,来到水边。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裤管,背上琴师,拿上琴盒,趟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一会儿,苏厉已将琴师背过河去。   过河之后,苏厉本欲返身而去,又实在放心不下老人,略想一下,轩里村也就到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再去王城不迟。   这样一想,苏厉穿上鞋子,打一揖道:“老人家,您到谁家,晚辈送您去。”   琴师颇为感动,回一揖道:“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微微点头。   “真碰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怔了下,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略显惊讶地望他一眼,点头:“是哩。舍弟是生病了,晚辈这正打算去王城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大好使了,估计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士子!”   苏厉又惊又喜,当即跪下,朝他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了!”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治病不迟。”   “不了。”琴师摇头道,“老朽这对你说,欲治苏士子之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草棚在何处,这就够了。”   苏厉略怔一下,点点头道:“就依老人家。”   ※※※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稀饭,碗上摆着两只馒头和两棵大葱。馒头、稀饭早已凉了。   阿黑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那只馒头。   苏秦缓缓睁开眼睛:“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尾巴走到前面。   “蹲下。”   阿黑蹲坐下来。   “我对你说,我苦思数日,总算想明白了。说秦不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他。   “什么?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这不是在对你说吗?附耳过来,听好!”   阿黑依旧歪头望他。   “在鬼谷之时,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之道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张仪之志,皆在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国,我本想辅助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如梦初醒。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   阿黑呜呜又是几声。   苏秦站起来,在房中一边踱步,一边继续唠叨:“秦人崇尚武力,故以商君之法治国。商君之法过于严苛,不行教化之功,毫无悲悯之心。如此恃力恃强之邦,即使一统天下,亦必以强力治国。以强力治国者,必不行天道。不行天道,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阿黑摇摇尾巴,眼睛瞄向摆在碗上的馒头,又是舔舌头,又是流口水。苏秦捡起一只馒头,扔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冲苏秦直甩尾巴。   苏秦望着阿黑,苦笑一声,摇头道:“唉,你个贪嘴的阿黑啊,一统之路既走不通,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骨头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彼此不争呢?或至少让他们暂先搁置争议,放下刀枪,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共商未来呢?”   阿黑不再睬他,蹲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吞吃馒头。   苏秦轻叹一声,摇摇头,复坐下来,闭上眼睛,再入冥思。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急忙屏息聆听。不一会儿,琴音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飘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人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飘渺的琴声垄断。   有顷,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鲜活场景。   ※※※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村头,衣不遮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从里面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一刻不停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   就在苏秦的心眼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不存在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一下急蹿出来,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猛听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几里之外的伊水岸边寻到琴师。   堤边土坡顶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声叫道:“先生!”   琴师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两眼紧闭,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生命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大弯,俯瞰河谷,两端望去,皆是宽敞而畅直,旁有两棵老树和几束荆丛,实乃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知道,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最后安息之地,随即回家,拿来一把铁铲,在坡上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越挖越深,一直挖至丈许,方才爬上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姿势。   苏秦在墓中朝他又拜三拜,复跳上来,一铲一铲地培土。   及至东方发白,一座新坟堆突起于河坡。   苏秦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研墨取笔,郑重写下“天下第一琴”五字,插上坟头。   做好这一切,苏秦面对木牌,复跪下来,对琴师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又跪一时,复拜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再拜几拜,慢慢站起,转身走去。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苏秦一惊,回头急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竟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见阿黑仍在狂吠,苏秦喝住,不无惊异地走过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言讫,重新回到坟前,将牌子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又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然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苏秦思忖有顷,抬头一看,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过去拾起。   苏秦手拿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只听树枝“咔嚓”一声脆响,折成两截。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灵光,迅速起身,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合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猛力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苏秦再怔一会儿,一阵狂喜,扔掉一截,只磕其中一截,树枝再断。苏秦发疯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最细的树枝,只要合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得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看了一阵,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当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时,阿黑在他身前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一个大孩子远远看到苏秦过来,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见到苏秦,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却不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苏秦。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轻叫一声。   苏秦朝他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地顺儿、妞妞及另外两个孩子则不怕他,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里,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叔侄二人。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天顺儿见娘这么跪下,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一见,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苏厉见他疯病已好,回揖道:“二弟。”猛然想起昨日那个老人,“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河来的。”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地缓缓说道,“老人家……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似是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阿大去。”   苏秦点点头,走进堂屋,掀开门帘,来到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顿时红了,颤声道:“阿大——”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坚定地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虎惊讶地望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放心,”苏秦坚毅地望着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究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哽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苏虎苦笑一声,摇头:“算了,不说也罢。”   苏秦知道,此番出去,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大了,心中更是难过,泪水珠儿般滚出眼睑,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秦儿带在路上,早晚也好有个念想。”   “唉,”苏虎轻轻摇头,“秦儿,今儿五更,阿大又一次梦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着,缓缓走到阿大跟前,亲手扶起阿大,连声夸耀阿大,说阿大的庄稼种得好,你说,阿大这——”又是一声苦笑。   苏秦泣泪道:“阿大,秦儿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儿一定回来迎接阿大,陪阿大进宫,觐见周天子。”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秦走出阿大的房门,苏代已将热水备好,请他洗澡。   苏秦洗过,跳出澡桶,换上原来那套虽然陈旧却被小喜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子服,走进院子,见村里的理发师早已候在大椿树下,显然是不声不响的苏厉不知何时领进来的。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秦上上下下全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苏姚氏端上早饭,苏秦匆匆吃完,备好干粮,将鬼谷子临别赠予的那捆竹简及旅行物什翻找出来,整出一个包裹,复进堂屋别过苏虎,又至院中别过苏姚氏、苏厉、苏代等,谢过众人,动身正欲出走,忽见小喜儿提着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从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苏秦想起尚未向她告别,略显尴尬地望着她。   小喜儿跛到苏秦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垂下头去,一句话不说,只将那只搭袋举过头顶。   苏秦怔怔地望着搭袋。有顷,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双新做的布鞋和一个绣有龙凤图案的钱袋,内中放着一百多枚大周铲币。   苏秦不无惊异地问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小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至院门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望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三个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第四章 计中计,张仪助楚威王灭越   在张仪怂恿下,越王无疆弃齐就楚,气势如虹,亲率舟、陆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沿江水而上,渡过溳水,直逼汉水。前三个月中,越人因有舟师的运粮船数百艘,兵精粮足,有恃无恐,一心强渡汉水,擒获内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则以屈武的十一万大军沿汉水一线筑起坚垒,依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昼夜警惕,无论越人舟船于何处抢滩,均遭到迎头痛击。   越人连攻数月,损兵数万,折将十数员,却无尺寸突破。眼见秋日将至,越人粮草不继,无疆使阮应龙率舟师出夏口运粮,却发现夏口已为楚人所占。夏口为汉水入江水处,地势狭窄,宛如瓶颈。昭阳亲驻夏口,摆兵三万,沉船打桩阻断江底,又在江水下拦起数道铁链,铁链上挂满铜刺、渔网,岸上备下铁蒺藜、连弩及油松、硫黄、干柴等易燃之物,专候越人舟师。阮应龙急了,弃船登陆,强攻夏口,欲在控制两岸后,拆除江上障碍。楚人占据地利,越人连攻数日,再次折兵万余,毁船十数艘,无功而返。   直到此时,无疆方才意识到中了楚人的诱敌之计,急急引军撤退,却是迟了,昭阳早沿溳水东岸摆下铜墙铁壁。无疆连攻数日,眼见无法突破,只好鸣金收兵,苦思破围良策。   看到越人攻势渐缓,转为守势,楚威王传旨,使屈武分兵五万,东渡汉水,屯于大洪山、京山一线,阻断越人的北上之路,将越人完全包围在溳水、汉水、云梦泽、大洪山之间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除南面为沼泽遍野、一望无际又无法行舟的云梦泽外,东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无疆见状,忧心楚人乘势攻袭,也摆出决战姿态,将越人兵分三处,呈鼎足之势据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过去,冬日降临,楚人仍是只守不攻,似有将越人困死之意。   初时,越人不以为然。然而,随着冬日降临,越人的噩梦也就开始了。越人伐楚时正值四五月份,着的多是春秋装,未备冬服。   越人久据东南沿海,即使冬日,气候也相对温湿,不似云梦泽边,阴冷不说,进入腊月之后,竟是连下数日大雪。北风呼啸,大雪纷扬,越人缺衣少食,汉水里虽有大鱼,越人却也未带渔具。兵士们原还能在云梦泽里摸些小鱼小虾度日,当泽上结下一层薄冰时,最后的食粮也算断了。   无疆无奈,只得传旨三军在两百里范围内自行觅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说是飞禽走兽,蛇蚓鱼鳖,即使块茎、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后来,连树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个冬季下来,在草木吐芽,天气转暖之前,楚人未费一兵一卒,越人就已自行减员数万,士气低迷,坟冢处处,吴歌越调,声声悲哀。   越王无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这日后晌,无疆闷闷地坐在中军帐里,两眼微闭,似入冥思。迎黑时分,一名侍从端上一锅肉汤,里面有一根马骨头,另一卫士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小块马肉。二人在几前跪下,分别将汤、肉摆在几上。   无疆微微睁开眼睛,扫一眼二人,轻道:“撤下。”   二人面面相觑,正欲说话,司剑吏走进来,跪下叩道:“大王,伦国师不行了。”   无疆大惊,转对两位侍卫:“快,端上它们,随我去看伦国师!”   司剑吏与两位侍从陪着无疆走向国师伦奇的军帐。   帐外军士见是越王,急入禀报,不一会儿,贲成、阮应龙及几员战将走出营帐,在外叩迎,无疆将他们一一扶起,步入帐中,坐在伦奇榻前。   伦奇果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睁眼见是无疆,伦奇挣扎几下欲见礼,被无疆按住。伦奇眼中滚出泪水,声音小得几乎无法听到:“微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无疆示意,侍从端来肉汤,无疆亲手舀过一勺,送入伦奇口中:“伦爱卿,来,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伦奇微微启口,轻啜一下,谢道:“谢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微臣喝不下了。”   无疆放下汤勺,泪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众卿,也害了越国臣民啊!”   伦奇重重吸入一气,轻叹一声:“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责。”   无疆握住伦奇的手道:“伦爱卿,你说,寡人眼下该往哪儿走?”   “学先王勾践,与楚人议和,俯首称臣,然后再……卧……卧薪尝胆。”伦奇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疆神色微凛,沉思有顷:“寡人听到了,伦爱卿,你好好休息。”缓缓起身,走出帐外,转对司剑吏,“召上大夫吕棕大帐觐见!”   吕棕闻诏,急急走进大帐,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无疆扫他一眼:“张子仍无音讯?”   吕棕的声音微微发颤:“微臣前后派出十几拨人与张子联络,多为楚人所掳,返回来的也未寻到张子。”   “事急矣,”无疆急切说道,“你可作为寡人特使,动身前往楚营,明与楚人议和,暗中联络张子,看他是何主意?”从几案上取过一封书信,“若是得见张子,你将此信转呈于他,另外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微臣遵旨。”   ※※※   在内方山深处的湫淳别宫里,张仪正在陪威王对弈,内臣急进:“启禀陛下,越王使上大夫吕棕前来议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议和来了?人在何处?”   “在宫外候旨。”   张仪推局,拱手道:“陛下招待贵客,微臣告退。”   “爱卿见外了,”威王呵呵笑道,“与越人议和,爱卿当是好手,怎能避让呢?”   “陛下当真要与越人议和?”   “这……”   “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坚果指日可吃,微臣观陛下心思,断不肯议和。既然陛下不肯议和,微臣在此就有不便,还是避让为好。”   楚威王豁然开朗:“好好好,爱卿自去就是。”转对内臣,“传越使觐见!”   见内臣领旨出去,张仪眼望威王:“待会儿越使来了,敢问陛下如何应对?”   威王觉出张仪话中有话,问道:“爱卿之意如何?”   张仪起身走至威王身边,在他耳边低语有顷。   威王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好一出苦肉计,寡人依你就是!”凝神酝酿一时,怫然变色,猛力将棋局掀翻,大声喝叫,“来人,轰他出去!”   张仪也如戏子一般脸色煞白,在威王前面跪下叩道:“微臣告退!”   张仪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宫门。早有两个持戟力士候在门外,押送他缓缓走出殿门。   别宫建在山上,宫门距殿门尚有数十丈高,几百级台阶。吕棕在内臣的引领下拾阶而上,远远望到张仪被两个持戟甲士押送着走下台阶,大吃一惊,顿步望向内臣:“请问大人,此人为何被人押送出来?”   内臣也怔一下:“这……在下也是不知。”   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望着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陛下对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着小鼓,跟在内臣后面登上台阶,迎着张仪三人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一直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大王。”   楚威王满面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看到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急急跪在地上,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还不是因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立时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请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扒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越人,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迅速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道,“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阵儿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陡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来这里,还没有决战呢,就作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走出殿门,怅然若失地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大喜道:“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地说:“在下张仪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就座已毕,吕棕拱手道:“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从襟下密囊中摸出一块丝帛,递与张仪。   张仪拆开看完,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之处?”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太子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临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也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呢。”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瞒不得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张仪佯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阵儿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长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都是往事了,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驻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是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   张仪再次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向吕棕:“既然这样了,在下就劝大王暂时退兵。”   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也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未到;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张仪寻到一块木板,拿笔在上面画出形势图,拿笔头指图:“吕大人请看,这是溳水,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东西仅三十余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径,名唤羊肠峡,长不过四十里,甚是险要。大王可引领大军从此处填平溳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两端谷口,不消两个时辰,大军即可横穿陪尾山,突出重围。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溳水一线设防,山东或无兵马。大王只要冲破眼前防线,即可长驱东下,沿坻琪山北侧退向昭关。过去昭关,就是大王地界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果是妙计,只是——”话头顿住,面呈难色。   “吕大人有何顾虑?”   “如此险要之地,楚人必设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吕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将景翠与在下甚厚,在下可说服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通路。”   “太好了!”吕棕又惊又喜,旋即又现忧色,“我等虽可脱身,却置景将军于不义之地,如何是好?”   “你说得是。”张仪沉思片刻,抬头道,“这样吧,你让大王组织精锐,全力拼杀,景将军再使老弱守于谷口,两军交接,胜负立判,景将军佯作败退,陛下责怪时也好有个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将军那儿——”   张仪似知吕棕欲说什么,微微笑道:“吕大人大可不必为景将军操心。昭、景两家素有怨恨,前番与魏战,昭阳借庞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将军百战逃生,与昭阳结下杀父之仇。此番昭阳一心建功,景将军自也不肯让他得逞。”   “嗯,”吕棕再无疑虑了,“若是此说,倒是可行!敢问张子,何时突围方为适宜?”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明日午夜,就在子时吧。”   吕棕连连拱手:“在下代大王谢过张子,谢过景将军了!”   “吕大人不必客气。”张仪亦拱手道,“大王听信在下之言,方才掉头伐楚。今有这个结局,实非在下所愿。吕大人回去之后,务请转呈大王,就说在下心中有愧,恳请大王宽谅!”   “是天不助越,张子不必自责。”   张仪埋头又想一阵,拱手道:“吕大人,此地凶险,在下就不久留了。”转对荆生,“荆兄,你送吕大人回去,千万小心!”   荆生应道:“老奴遵命!”   吕棕拱手别过张仪,随荆生走出院门。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远处的阴暗处果有一条黑影轻轻蹿出,悄悄尾随身后。黑影跟有一程,见吕棕与荆生拱手作别,步入越国使臣歇脚处,适才转过身子,一溜烟似的跑入一个院落。   院内厅中,秦国上卿陈轸端坐于席,两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她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独舞,几个乐伎丝管齐鸣,全神贯注地为伊娜伴奏。   观赏一时,陈轸眉头紧皱,陡然叫道:“停!”   众人停下,诧异的目光无不投向陈轸。舞至兴处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陈轸转对几个乐伎:“改奏楚调。”   几个乐伎改奏楚乐。   陈轸转对伊娜:“去,换上纱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调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脐舞。”   伊娜愣怔片刻,转入内室更衣。恰在此时,跟踪荆生的黑雕急趋进来。陈轸挥退乐工,黑雕将整个过程详述一遍。   陈轸不假思索,转对黑雕道:“多放几个人,盯牢张仪、荆生等人,不可惊动他们!”   黑雕领命而去。   陈轸阴阴一笑,自语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寻思破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不无得意地轻敲几案,脆声喝叫,“伊娜、乐工,歌舞起奏!”   ※※※   中军帐里,无疆听完吕棕详陈,长思有顷,叹道:“唉,不瞒爱卿,这些日来,张子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别是张子居心不良,刻意诱骗寡人。今日看来,是寡人误会张子了!”   “大王说得是。”吕棕附和道,“微臣心里原也存有这个想法,今见张子,方知误解了。”   无疆又叹一声:“唉,张子说得有理,此番伐楚失利,过失全在寡人。当初若依阮将军之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郢都早破。即使不分两路,寡人也该使重兵据守夏口。唉,都怪寡人过于自负,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有今日之败。”   吕棕劝道:“大王不必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再来复仇不迟。”   “吕爱卿,张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围,时辰也不多了,你去召请贲将军、阮将军进帐听令。”   “微臣领旨。”   见吕棕退出帐外,无疆轻叩几案,司剑吏走进。   无疆望他一眼,从腰中解下越王剑,又从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玺,递与他手,拍手召来四位贴身侍卫,久久凝视五人,缓缓说道:“你等五人皆是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诸位听旨!”   见越王如此凝重,司剑吏与四位剑士面面相觑,跪地叩道:“微臣候旨!”   “依你们五人之力,楚人无人可挡。你们马上动身,向北突围,寻隙杀入大洪山,经桐柏山东下返越。三个月之内,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若是寡人有所不测,你五人当同心协力,辅立太子为王,承继越祠。凡不服者,皆以此剑斩之!”   司剑吏与四剑士泣道:“我等誓死守护大王,与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长叹一声,“寡人与社稷,不能两顾了!”   五人再拜相泣,只不肯离去。正在此时,帐外传来马蹄声,越王知是贲成他们到了,急道:“寡人将社稷交付你们,你们——”猛一挥手,“还不快走?”   五人泣泪,再拜数拜,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吕棕领着贲成、阮应龙走进。   看到二人各穿麻服,无疆知道伦奇没了,泣道:“国师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阮应龙泣应。   “走了也好。”无疆抹去泪水,转向贲成、阮应龙,“两位爱卿,眼下能走路的还有多少?”   “十三万三千人。”贲成应道。   “马呢?”   “二千九百匹。”   无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将马全部宰杀,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吃不下的,带在身上,杀回家去!”   贲成怔了下,望向阮应龙。   阮应龙也是一愣。这是仅存的战马,二人本欲用它们保护越王,率先冲出重围的。   “去吧,”无疆毋庸置疑,“传令三军,今夜吃饱喝足,明日睡上一日,养足精神,迎黑时分,向陪尾山进击!”   贲成、阮应龙叩道:“微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马肉的十几万越人悄悄拔起营帐,向陪尾山进发。   及至溳水,已近子夜。越人将早已拆下的船板丢入河水,铺成数条通路,众将士井然有序,踏过溳水。因声响过大,不久即为楚人察觉,战鼓齐鸣,人喊马嘶。   贲成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率数十剑士头前杀去。那些楚人果如张仪所述,净是老弱之辈,越人却是精锐在前,个个奋勇。不消一刻,楚人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遁去。阮应龙引兵在溳水东岸布置防守,贲成则从俘虏口中探出羊肠峡谷口所在,引众杀入谷中。   贲成使人察看,果如张仪所言,谷中并无伏兵。谷道时宽时狭,最窄处仅容五人通过,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长蛇,蜿蜒行进。黎明时分,前锋已近东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时,楚将景翠似也“猛醒”过来,引领大军扑杀。负责殿后的阮应龙一面加快组织部众入谷,一面率众迎上厮杀。景翠似是再次“不敌”,眼睁睁地看着阮应龙等且战且退,钻入谷中,而后引众在谷外筑垒。阮应龙亦使人于谷口筑垒,两军对峙。   在前开路的贲成引众率先冲出谷口,果然未见楚人。贲成大喜,即与众剑士保护无疆,寻路东去。大军呈一字长蛇形紧随其后。   行不过一里,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一彪军从附近林中斜刺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越人拦腰冲断,死死封牢谷口。无疆大惊,顿住脚步,回首急视,远远望见晨曦中现出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昭”字。   无疆大惊,返身就要杀回,却被贲成、吕棕及众剑士死死拦住。无疆细看过去,楚兵足有数万之众,显然是有备而来。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冲不出那个狭小的谷口。   无疆忖知大势已去,只好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扭头东去。无疆、贲成等护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赶,遂顿住脚步,计点人数,见只冲出三千余人。   前面现出一条岔道,无疆正与贲成、吕棕商议走向何处,一条岔道上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杀出,领头一将,却是屈丐。众人不及商议,径投另一条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杀一阵,贲成分出人众殿后,且战且退。及至天黑,众人退至砥琪山,再次计点,仅余五百人众。   又走一程,贲成看到前面有个村落,使人杀入,村中并无一人,亦无粮米。连续奔走数百里,无疆见众人早已疲乏,传令歇息。吕棕领人在村中四处寻觅,竟然找到一个藏粮地窖,使人挖出粮食,将各家各户的锅灶全用起来,众人总算填饱肚子,人不卸甲,剑不离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军杀至。贲成等人仓促应战,率众剑士保护无疆,从东南方杀出。   楚人追赶一阵,也自去了。   这一日甚是辛苦。无疆一行本欲沿江水东下,然而,无论他们走至哪儿,总是遭遇规模不等的楚人袭击。贲成提议改走山路,无疆赞同,众人向北拐入大别山,昼伏夜行,果是一路无阻。眼见将至东陵塞,无疆回视左右,见跟在身边的仅有贲成、吕棕及十几个剑士,且人人疲乏,个个饥困,步履越走越重,显然无法再撑下去,又想到二十一万大军仅余眼前几人,禁不住潸然泪出。   众人见越王流泪,纷纷叩拜于地。   无疆拿衣襟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唉,诸位勇士,是无疆害了你们哪!”   “大王——”众人泣不成声,连连叩头。   无疆正欲说话,前方忽又传来一阵异响,急抬头望,见一队楚人蜂拥而至。   众人扭过头来,无不瞠目结舌,因为前方数百步处,黑压压地站着无数楚卒。中间现一华盖,华盖下面昂首而立的竟是楚王熊商。左右两侧各有一军,将者分别是太子熊槐与客卿张仪。张仪身边虽无楚卒,却有数十褐衣剑士,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孙蛭、公孙燕和荆生。   楚人渐渐趋前。   无疆不退反进,引众人直迎上去。   距五十步远时,双方各停下来。   张仪依旧是赴越时的打扮,手持羽扇。张仪将羽扇轻摇几下,因天气不热,这个动作就显得分外扎眼。越王、贲成及众剑士似乎对所有楚人都视而不见,独将目光转向张仪。   吕棕更是目瞪口呆,手指张仪,惊道:“张……张子……你……”   张仪袖起羽扇,在车上深深揖道:“中原士子张仪见过大王!见过贲将军!见过吕大人!”   贲成如梦初醒,持剑怒道:“张仪,越国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连设毒计,陷害我们?”   张仪再揖一礼:“回贲将军的话,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说是受仪所害呢?”   贲成气结:“你你你……你真是个无耻之人!分明是你蛊惑大王弃齐伐楚,为何反说是越人自取其辱?”   “贲将军息怒,”张仪又是一揖,侃侃说道,“容仪辩解一言。”   贲成怒道:“你……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剑!”仗剑正欲冲出,无疆伸手拦住,淡淡说道:“贲爱卿,他说得是,的确是寡人自取其辱!”转向张仪,揖道,“张仪,无疆沦至此境,并不怪你。不过,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请张子指教。”   张仪回揖:“大王请讲。”   “假使无疆不听张子之言,一意伐齐,结局将会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过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齐人,而不是楚人。”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嗯,寡人信了。寡人还有一问,请教张子。”   “大王请讲。”   “照张子之说,既然伐齐、伐楚结局都是一样,张子为何不使齐人成此大功,而独施惠于楚人呢?”   张仪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问,仪不得不答。在仪看来,方今天下,能够掌握湛泸的不是齐王,而是楚王,故仪助楚而不助齐。”   无疆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为何却又绕道琅琊,巧言利辞,谋陷寡人?”   “非仪谋陷大王,实大王自陷也。”   “此话怎讲?”   “大王若是偏安于东南一隅,或可自保。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兴师劳民,征伐无罪,以卵击石,岂能无败?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践之天下,大王却在刻舟求剑,一味追寻昔年勾践称霸之梦,是不知天时;大王离开吴越山地,转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阳,是不明地利;大王无端兴师,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岂不是自取败亡?”   无疆面色转怒:“寡人知你是大才,甚是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败,却又不谏,不是谋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仪一言。”张仪侃侃言道,“大王试想,去岁仲春,大王谋划数年,盛气凌人,集三军二十一万于琅琊,势如张弓搭矢,不发不为尽兴。当其时也,仪若劝大王收兵回越,苟安于东南一隅,大王愿意听吗?如果不出张仪所料,大王必不肯听,亦必兴兵伐齐,而伐齐必败。仪想,大王与其败于齐,何如败于楚呢?仪是以劝大王伐楚。”   “你——”无疆气结,突然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吕棕,面目狰狞,伸手摸向腰间的宝剑。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几乎没有看到无疆拔剑,也未看到他回剑入鞘,吕棕就已人头落地了。   越王剑术之高,令在场者无不惊叹。楚王更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两员偏将闪出,挡在他的前面。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一齐瞄向越王。   张仪摆手,众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极度警惕。   张仪再次转向越王,深揖一礼:“仪有一言,还望大王垂听。”   无疆亦不还礼,冷冷说道:“讲。”   “大王虽说无缘于湛泸,仍不失为一代剑士。大王若识时务,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仪愿求请楚王,为大王在甬东觅一宝岛,大王可在那儿与众剑士修炼剑道。”   闻听此言,楚威王亦分开战将,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朗声道:“熊商见过越王!熊商准允张子所请!”   “哈哈哈哈!”无疆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竟然不睬楚王,冲张仪抱拳道,“天既不容无疆,无疆何能苟活于世?无疆别无他愿,只求死在张子剑下,还望张子成全!”   “这——”张仪面呈难色。   无疆又问:“难道无疆之首不配张子试剑吗?”   “回禀大王,仪剑术不精,何能加刃于大王?”   “你——”无疆怔有一时,不无悲哀地长叹一声,“唉,张子,寡人视你为高士,信你为知交,临终求你一剑,竟不肯赐么?”   张仪揖道:“大王既抱死志,仪只好从命。”   无疆还有一礼:“谢张子成全。”   “仪剑术虽然不精,却愿向大王推举一位真正的剑士,或可称大王心意。”言讫,张仪朝站在身边的公孙蛭深揖一礼。   公孙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见过越王。”   望着这位从未谋面的老人,无疆略是一怔,问道:“你是何人?”   “公孙蛭!”   “公孙蛭?”无疆目视贲成及众剑士,见他们亦是惶惑,只好转向公孙蛭,“无疆孤陋寡闻,敢问老丈是何方高人?”   “大王不知草民,可知公孙雄否?”   “公孙雄?”无疆大怔,“你是——”   “草民乃公孙雄六世孙,今替先王雪耻来也!”言讫,公孙蛭朝前跨出数步。   无疆闻听此言,又想一阵,似是明白过来,爆出一串长笑,亦跨前几步,朝公孙蛭深揖一礼:“死在公孙雄后人剑下,无疆亦当瞑目!公孙先生既来雪耻,敢问是何雪法?”   “听闻大王剑术高超,草民不才,愿与大王一比高下!”   “此诚无疆之愿也!公孙先生,请!”   无疆话音刚落,贲成急叩于地:“大王,请准允微臣先走一步!”众剑士见状,纷纷跪地拜求。   “诸位爱卿!”无疆将众人一一扶起,自己席坐于地,点头笑道,“好,生死跟前,你们愿陪寡人,寡人甚慰!诸位爱卿,谁先出战?”   即有三位剑士跨前,公孙蛭身后的剑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双方飞身至场中心,互见过礼,各自拔剑摆势,发声喊,斗成一团,但见剑影,不见人形,顷刻间,场上倒下五具尸体,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断,以剑拄地,拱手作势。   众人视之,乃是公孙蛭手下剑士。   众军士上前,将尸体拖至一边。第二轮开始,双方再次各出三名剑士。因无疆的剑士连杀数阵,又走数日,体力早已不支,未及几合,全都战死。这边刚刚战死,无疆身后就又飞出三个剑士接战,不一会儿,又全部战死,公孙蛭这边也战死二人,仅余一人,持剑亮相。   双方又战数场,无疆手下剑士无一退缩,全部赴难,公孙蛭手下的死士也阵亡八人,场上仍立三位。   该到贲成了。   贲成朝无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微臣先走一步!”   无疆冲他点头,微微笑道:“贲爱卿,去吧。”   贲成缓缓起身,缓步入场。   双方见过礼,三名褐衣剑士将他围在中间,摆开架式。贲成与他们周旋几圈,发声喊,陡然出剑,但见一片剑光,一团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已呈品字形横尸于地。   又有三名褐衣剑士飞出,眨眼间竟又横尸于地。贲成微微冷笑,将剑入鞘,屹立于场。   无疆赞道:“贲爱卿,好剑法!”   众褐衣剑士面面相觑,正欲再出,荆生摆手止住,朝公孙蛭拜过,飞身出来,冲贲成揖道:“在下荆生向贲将军讨教!”   贲成亦还礼道:“听闻荆先生大名,贲成领教了!”   二人见过礼数,各摆架势,开始出剑相斗。贲成剑术原本高于荆生,但因此时身困力乏,又连战数场,显然不济,二人你来我往数十合,竟然战成平手。   又过数合,贲成奋起神威,一剑刺中荆生左腿,荆生反手一剑削断贲成右手。贲成血流如注,宝剑脱落。双方各退一步,荆生将贲成的剑拣起,递还贲成。   贲成谢过,左手持剑,再次见礼,二人复战,贲成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荆生右腿重伤,行动不便。数合之后,荆生见贲成一剑刺来,竟是不避,挺身迎上,复一剑刺去。   两剑各入对方胸部,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同时倒地。   香女哭叫一声:“荆叔——”正欲飞身扑出,却被公孙蛭一把扯住衣襟。   众兵士上前,将场地上的尸体尽数拖开。   看到场地清空,一直端坐于地的越王无疆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公孙蛭迎上去。   二人目光如电,相互凝视,一步一步走向对方,距五步,各自站定。   无疆朝公孙蛭揖道:“公孙先生,您是长者,请出剑吧。”   公孙蛭亦还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贱,不敢先出剑。大王请。”   无疆又揖一礼:“观公孙先生麾下剑士,确是了得,无疆今日开眼界了!”   “谢大王褒奖!大王请!”公孙蛭退后三步。无疆亦退后三步。   这是一场顶级剑士之间的较量,全场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两眼圆睁,不肯漏掉一丝细节。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张仪身上,紧张得全身发颤。   张仪紧揽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场中。   无疆与公孙蛭相对而立,各按剑柄,谁也没有出剑,但站在最前排的军士似已禁受不住他们身上的逼人剑气,不自觉地退后数步。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二人依旧屹立于地,犹如两根木桩,谁也没有移动半寸。   他们的较量,只在眼睛上。   周围死一般的静。   众人越发紧张,全身汗毛尽竖起来。   又是一刻过去了。   场上众人大多眼睛疲劳,心力用尽,有人竟已忘掉这是高手在角斗,甚至有人打起哈欠。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无疆、公孙蛭陡然腾身飞起,如两只大鸟般掠过空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众人抬眼看时,二人已换过位置,各自站在对方所立之处,且在空中旋身,相向屹立不动。   众人惊愕,各睁大眼盯住二人,生怕错过下一个回合。   公孙蛭与越王无疆之间,却是再也没有下一个回合了。   众人又候一时,看到一股污血从无疆的口中涌出。再看公孙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识到什么,惨叫一声“阿爹——”飞身扑向公孙蛭。   张仪、楚威王、太子槐及众将士也似明白过来,急赶过去,果见二人均已气绝,两柄宝剑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心窝上,至于他们是何时又如何出剑并插向对方心窝的,在场诸人没有一个看得清楚,说得明白。   楚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这边瞧瞧,又走到那边看看,转对张仪道:“他们就……就战一合?”   “回禀陛下,”张仪神色木然,淡淡说道,“真正的高手,不会再战二合!”俯身抱起昏绝于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来,搂紧张仪,泪如泉涌:“夫君——”   张仪拿袖管擦去她的泪花:“香女,阿爹、荆兄夙愿得偿,你该高兴才是,哭个什么?”   “夫君——”香女越发伤心,将头深深埋入张仪怀中。   ※※※   在越人悉数钻入羊肠峡后,昭阳、屈武率军将陪尾山四面围住,两端谷口更被堵死。眼见大势已去,阮应龙饮剑自尽。越人群龙无首,又耐不住腹中饥饿,成群结队地走出谷口,缴械降楚。   中军大帐人来人往,昭阳端坐主位,神采飞扬地听取众将禀报战果。就在此时,陈轸随从众将步入帐中,因未着甲衣,昭阳瞥见,吩咐众将帐外等候,亦不起身,手指客位道:“军帐之中,就不见礼了。上卿请坐!”   陈轸席地坐下,微微拱手道:“将军百忙之中,陈轸前来打扰,冒犯了!”   昭阳亦拱一下手:“上卿一向无事不登门,今日来此,必有大事。”   “嗯,”陈轸点下头,“将军神了。在下此来,真有两件事情。”   “上卿请讲。”   “一是道喜,二是报忧。”   “哦?”昭阳笑道,“敢问上卿,在下喜从何来,忧在何处?”   “将军全歼越人,功莫大焉,陛下必有重赏,在下是以道喜。将军功败垂成,在下是以报忧。”   “功败垂成?”昭阳一怔,“在下愚笨,请上卿明言。”   “将军全歼越人,却让越王无疆走脱。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无疆必为张仪所获。请问将军,得无疆与得越卒,何功为大?”   昭阳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挠头道:“这——”思虑有顷,恨恨点头,“嗯,上卿说的是,难怪张仪要在下放走无疆,原是要夺此头功。”   “再问将军,”陈轸顾自接道,“和魏灭越,谋出于何人?困越绝粮,围而不打,计出于何人?”   “这——”昭阳脸色变了。   “还有,”陈轸紧追不放,“这一年之中,何人常伴陛下?殿下身边,何人常随左右?”   昭阳脸色大变。   “将军再想,将军奋斗数年,究竟是为什么?张仪弃越赴楚,建此奇功,难道只为这一区区客卿之位?”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直出,急抬头道:“上卿有何妙计,快快教我。”   陈轸趋前,在昭阳耳边私语有顷。   昭阳连连点头:“嗯,上卿之计果是绝妙,在下这就动身,面奏陛下。”   陈轸退回原位,拱手道:“在下恭候佳音。”   陈轸辞后,昭阳一刻不敢耽搁,备车朝东疾驰,于翌日黄昏赶至龟峰山,闻报楚王已从东陵塞凯旋而归,急迎上去。没迎多远,果见威王车队辚辚而来,忙将车马驱至道旁,跪叩于地。   楚威王闻报,停车,喜道:“昭爱卿免礼!快上车来,与寡人同辇!”   昭阳谢过,跳上王辇,将陪尾山战事扼要讲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围不攻,以馒头、米饭代替刀枪的新式战法,迫使阮应龙自杀,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应细节,末了又道:“微臣已安排景将军、屈将军等拨粮十万石,将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营,迁往一地,使他们彼此分开,以免作乱。”   这些措施皆是张仪战前与他拟定好的,此时经昭阳之口说出,效果完全变了,所有功劳尽被他揽于一人之手。   “嗯,”威王赞叹有加,“爱卿如此处置,寡人甚慰。无疆逆天背道,自绝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经此一冬,这些越人定也饿坏了,你这么安排,必能服心。”   “谢陛下褒奖。”昭阳抱拳谢过,轻声问道,“敢问陛下,怎么不见张子呢?”   “张爱卿在东陵塞筹备葬礼呢。”   “葬礼?什么葬礼?”   威王将无疆之死约略说完,叹道:“唉,寡人原以为越王无疆是个莽汉,不想竟也是个明白人。寡人念他侠肠铁骨,诏令张爱卿以王侯之礼厚葬。”   昭阳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据张爱卿说,无疆曾经提过两个夙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他的第一愿已经实现,他的第二愿,寡人也已准允他了。”   昭阳想了下,问道:“陛下是想让张子前往甬东?”   威王点头。   昭阳长出一气,再次抱拳道:“微臣也是为此急见陛下的。”   “哦?”威王略显惊讶,“爱卿请讲。”   “我虽歼灭越军,只能说是功成一半。越地广袤,越民蛮悍,无疆虽死,其子仍在。陛下虽服越人,其心未服,微臣恐其日后有变。”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听到是这事,当下松了口气,“不过,爱卿所虑,张子早已想到了。这几日来,张子与寡人日日商议治越之事,计划将越地一分为三,设江东郡、会稽郡、南越郡,同时厚葬越王,对越轻徭薄赋,以安抚越人。”   昭阳暗吃一惊:“陛下意下如何?”   “寡人深以为善,已经准允他了。怎么,爱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断,微臣并无异议,只是——微臣以为,眼下就将越地一分为三,不利于协调。微臣以为,陛下最好循序渐进,暂不分郡,先设会稽一郡,待越地彻底平复,再分而治之。”   “嗯,”威王点头赞道,“爱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祸乱。寡人准你所奏,暂设会稽一郡。”   “陛下圣明!敢问陛下欲使何人为会稽令?”   “以爱卿之见,可使何人?”   “非张子不可!”   威王不无赞许,连连点头。   “陛下,眼下越人群龙无首,最易安抚,时不我待啊!”   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转对内臣:“停车,召太子。”   不一会儿,站在王辇后面一辆战车上的太子槐跳下战车,急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儿臣叩见父王!”   “传旨,在越地暂设会稽一郡,封张仪为会稽令,封景翠为守丞,刻日起兵,招抚越人!”   “儿臣领旨!”   旬日之后,在邾城一侧的江水岸边,一溜并排数十艘战船,船上旗号林立,远远可见“会稽令”“张”“景”等字。   张仪、景翠别过前来送行的太子槐、昭阳、屈武等人,率大军八万,分舟、陆二路,浩浩荡荡地开往越地。   第五章 初论合纵,苏秦赵国碰壁   在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水面浩瀚,名曰洪泽,距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正是万物复苏、乍暖还寒时节。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巩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不料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巩泽一份密报。巩泽见是赵、燕边境发来的急报,立即禀报肃侯。肃侯拆开一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巩泽。   巩泽细细读完,思忖一会儿,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一向睦邻,中山近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只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肃侯三弟、相国奉阳君赵成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肃侯八弟公子范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肃侯躺在龙榻上,面色通红,两眼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肃侯四弟、安阳君公子刻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会儿,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见公子范引奉阳君急步走入,赶忙拱手相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小弟这也是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症。”   “厥阴症?”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症?”   安阳君解释道:“厥阴症就是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臣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微微点头,“知道了,快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喏”,起身至一旁几案上写方。就在此时,巩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两位大人,君上有请!”   公子范见肃侯没有宣他,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奉阳君、安阳君跟着巩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朝二人苦笑一下,颤着两手,指指旁边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巩泽:“宣雍儿!”   不一会儿,巩泽领着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几步扑至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公叔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两位公叔。”   安阳君伸手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两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可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只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了。两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两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再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看来,寡人此病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两位贤弟操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将头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你们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走下洪波台。   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加鞭赶回府中,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凑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奉阳君急道:“哦,是季子,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外面走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拱手揖道:“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书信,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沉思良久,点头道:“本府知道了。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大功告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明白,飞马报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只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连连点头,“嗯,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驾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在赵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微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孝公,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经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抬起头来,不无坚定地扫视众臣一眼,语调虽缓,却是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陷入深思。   有顷,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据微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直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欲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举国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进而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却不睬他,只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樗里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准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樗里疾似也心领神会:“微臣领旨!”   ※※※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是无虞,却是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巩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雍诚惶诚恐地在巩泽陪伴下登临主位。赵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竟见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十几个朝臣。   这日该是大朝,按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四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不知说什么为好,站在身后的巩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起身回到各自席前,并膝下来。   赵雍扫视一眼,见朝堂上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巩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巩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黑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公,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公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微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起身叩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特托微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他们也都风寒了?”   御史不再做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在他身后的巩泽急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公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微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公,由你安排吧。”   “微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樗里疾来朝,在殿外候见。”   赵雍微微点头:“宣秦使上朝。”   樗里疾走上朝堂,叩道:“秦公特使樗里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樗里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微臣前来问聘,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双手呈上礼单,巩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樗里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微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特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一努嘴,赵雍会意,转对樗里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看到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樗里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伏身再拜:“微臣恭候佳音!”   ※※※   奉阳君府的庞大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地站在厅门处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府中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坐下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大礼箱走进院中。申孙哈腰再迎上去,刚要揖礼,却见申宝扑通一声跪下,在地上朝他连拜数拜。申孙大吃一惊,飞身上前扶起,急道:“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掬一躬,一本正经地说:“家老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老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老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在此斗胆攀亲,与家老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申孙呵呵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散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究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家老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申宝忙站起来,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排金块,每排六镒,总共三十六镒。   申孙敛起笑脸,脸色微沉,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子的,你送如此厚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家老有问,下官不敢有瞒。下官家庙、双亲尽在晋阳,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下官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也好全个孝道。下官不才,这点私念,还望家老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我说你个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道,“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一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袖中再次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接过,打开锦盒,见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望着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下官祖传之物,特意孝敬家老大人。”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出浅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在下不敢夺爱。”   申宝急了,两腿一弯,跪地又叩:“家老若是不受,下官就不起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出一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在下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造化。”   申宝连连拱手:“是是是,这个自然。下官谢家老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亲手整出一个清单,纳入袖中,抬腿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密宅,宅边是个荷花池,只是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阁。   这儿安静、空畅,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道,“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微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微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怔了下,探身问道,“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微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大将子之引三军六万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八弟亲走一趟晋阳,不知意下如何?”   “舍弟谨听三兄。”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赵国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听到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沙哑,跪地叩道:“微臣领旨!”   奉阳君亲手将他扶起:“八弟快起!”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见奉阳君问他,忙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月。痨症甚是娇气,看那样子,下官在想,君上怕是走不下洪波台了。”   “三个月?”奉阳君捋须有顷,点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微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个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一边翻阅,一边说道:“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突然凝住,转向申孙:“金三十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下头,“我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他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大是惊叹,“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诚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先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只要做到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奉阳君一怔,急对申孙道:“去,迎殿下入堂,一刻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径去奉阳君寝宫,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在床榻上,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药碗,碗中是半碗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看那样子是要下榻行礼。   太子雍急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公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奉阳君道:“听闻三叔公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公,这阵儿您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公和四叔公,谁想三叔公您也——”   奉阳君神色微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道:“秦使樗里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公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不知,惊讶道,“秦人又来结盟伐魏了,安阳君可有应策?”   太子雍摇头道:“雍儿询问四叔公,四叔公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公。”   奉阳君心中不禁一颤,因为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由安阳君直接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迅速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公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公竟然推个一干二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公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公勉为其难了。”伸手摸碗,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公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屯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公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公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而后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公。”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必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太子雍点头道:“三叔公勿忧。既然军情紧急,雍儿回去即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公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将单子放下:“此为三叔公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公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没有料到太子雍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所有请求,稍稍一怔,欠身谢道:“老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公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欠一下身子:“殿下慢走。”   ※※※   返宫途中,肥义两腿夹马,紧赶几步,与太子车乘并齐,大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公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强自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见在微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一下子呆了,大睁两眼望向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你若是不放心此人,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都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肥义召来手下军尉,要他领人乔装改扮,暗中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两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枚赵国刀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军尉点点头,见小二走远,指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言讫,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关。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纵身一跃,飞身上去,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里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又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特使大人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特使”二字,军尉陡然意识到那人是秦国特使樗里疾,大吃一惊,屏住呼吸,伏在瓦上,侧耳细听。   樗里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樗里疾起身,亲手扶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又拜几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   ※※※   通往邯郸的乡野小道上,风尘仆仆的苏秦迈开大步,边走边啃干粮。苏秦连啃几口,从身上摘下一个葫芦,打开塞子,咕噜咕噜又灌几口凉水,将塞子复又塞上。   苏秦突然顿住脚步,蹲下身去,脱下小喜儿为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见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摇摇头,“啪”的一声甩到旁边草丛里,从背囊里取下一双草鞋穿上,试走几步,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走有几个时辰,苏秦拐入一条大道,行人渐多起来。苏秦抬头望去,见远方现出一道城墙和一座甚是雄伟的城门,知是邯郸已到,咧嘴笑了。   苏秦加快脚程,不消半个时辰,已抵达邯郸南门。门大开,等候进城的人排成长龙,等待守卒盘查。因去年曾经来过这儿,苏秦熟门熟路,不费任何周折就已通过盘查,信步走在邯郸的大街上。   苏秦沿街走向赵宫方向,将近宫城时,苏秦放慢脚步,两眼瞄向两旁的客栈,希望能寻到一家便宜点的。   正在此时,一个卖烧饼的挑担照面走来,边走边唱:“卖烧饼喽,正宗郑记烧饼,香脆麻辣,一个铜板两只,不好吃退钱!”   烧饼的香味儿吸住了苏秦。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卖烧饼的,来两只。”   卖烧饼的接过铜板,拿出两只烧饼。苏秦显然饿坏了,转身就是一口。不料刚走几步,卖烧饼的朝他大叫:“官家,请留步!”   苏秦听出是在叫他,顿住步子,回头望他。卖烧饼的急步赶上,将铜板递还给他:“官家,钱错了!你这钱是周币,小的只收赵币!”   经他这一提醒,苏秦方才想起自到赵国后,尚未兑换钱币。周币与赵币都是铲钱,但重量不一,外形略有差异,若不细看,识不出来。   苏秦赔笑道:“卖烧饼的,在下是周人,刚至此地,身上只有周币,没有赵币。”   卖烧饼的急道:“掌柜交代,小人卖饼,只收赵币,不收其他钱,客官这是周币,不是赵币,小人这饼不卖了!”   苏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个大缺口的烧饼:“这——”   卖烧饼的打眼一看,顿足叫道:“这……这可咋办?小人这饼都是有数的,小人这般回去,还不让掌柜骂死?你这客官,快赔小人烧饼!”   苏秦略略一想,将那只未咬的烧饼还他,又从袋中摸出一枚周钱,赔笑道:“伙计,这饼我已咬过一口,不好还你。我这赔给你两枚周钱,你把这钱拿回去,保管你家掌柜夸你!”   卖烧饼的却哭起来,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周钱,我只要赵币!”   显然这是个刚入行的伙计。苏秦苦笑一下,见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发尴尬,正自苦思摆脱之计,有人从袖中摸出一枚赵币递予卖烧饼的:“小伙子,我这枚是赵币,替这位客官付你。”   卖烧饼的接过一看,连连打揖:“小人谢官家了,谢官家了!”   苏秦抬头一看,见是贾舍人,又惊又喜:“贾兄!”   贾舍人揖道:“舍人见过苏子。”   苏秦忙还一礼,不无兴奋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贾兄。”   “在下候你多时了!”贾舍人呵呵乐道,“不瞒苏子,你一踏进南门,在下就觉得像,只是苏子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认,又不忍错过,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这桩事儿,在下真还吃不准呢。”   苏秦审视一眼自己的破旧衣冠,笑道:“贾兄也以衣冠取人?”   贾舍人大笑起来:“既然是人,能无衣冠乎!”   “咦!”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收住笑容,“贾兄方才说,贾兄在此候有多时了,在下愚钝,敢问此话何解?”   贾舍人避而不答,笑问:“苏子可有歇脚之处?”   “在下刚至邯郸,尚未寻到可意店家。”   贾舍人手指前方:“在下寄身丰云客栈,房舍还算宽绰。苏子若不嫌弃,权且与在下同住如何?”   苏秦正因囊中羞涩而为下榻之处犯愁,连忙揖道:“承蒙贾兄关照,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舍人还一揖道:“苏子,请!”   “贾兄,请!”   二人径投丰云客栈,贾舍人引苏秦走入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苏秦的住室,召来小二,要来几盘小菜,一坛陈酒,倒满两爵,举爵道:“苏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爵,为苏子接风。”   苏秦执爵于手,却不举爵,问舍人道:“在下方才所问,贾兄尚未回复呢。”   “不瞒苏子,”贾舍人放下酒爵,缓缓说道,“自苏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特使在下赶赴洛阳寻访苏子。旬日之前,在下寻至轩里,见到令弟苏代,他说苏子前一日刚走。在下问询苏子去向,闻知你奔邯郸来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苏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车马,走的是大道,自是无缘碰上。在下只好快马加鞭,先至邯郸,寻下这家客栈,日日守在南门口,果真守到苏子了。”   苏秦举起酒爵:“有劳贾兄了。”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子,为苏子接风。”   二人饮毕,苏秦放下酒爵,望着贾舍人:“看这样子,贾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阳?”   贾舍人重重点头:“是秦公之意。秦公要在下务必寻到苏子,请苏子再去咸阳。秦公再三明言,欲举国相托,以成苏兄壮志。”   苏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说,贾兄怕是白跑一趟了。”   贾舍人略怔:“哦?苏子不愿再去咸阳?”   苏秦点头。   贾舍人小酌一杯,轻声叹道:“唉,错失苏子,当是秦公终生之憾。”   苏秦又是一笑:“秦公若用苏秦,亦当是苏秦终生之憾。”   贾舍人惊问:“苏子何出此言?”   苏秦搬起酒坛倒满两爵,举爵道:“在下与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何能共谋?”   贾舍人愈加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缓缓说道,“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   “此话怎解?”   “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眼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冥思数月,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   贾舍人两眼大睁:“请问苏子正道何在?”   苏秦收回目光,转望贾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   “苏子请问。”   “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   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   苏秦点头:“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贾舍人略略一怔:“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是的!”苏秦再次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   “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   “谢贾兄支持。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   “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   “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   “这——”贾舍人答不上来,垂下头去。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了。   “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实在天真。所上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   “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   苏秦凝视面前的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统一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   “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道,“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   “是的,”苏秦附和道,“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   苏秦点头。   “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   “合纵。”   “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   “贾兄请看,”苏秦抬眼一抡,将几案上的碗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   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   “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苏秦手指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地望向苏秦。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表,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于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不妄动。大国不妄动,小国不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可以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至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翟的天下兼爱,杨朱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行三拜大礼:“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三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过三拜,方才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苏秦起身,绕过几案,朝贾舍人对拜三拜,不无感动道:“有贾兄鼎持,苏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贾舍人起身,坐下,朝苏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无力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点头道,“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谢贾兄了。”苏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予苏秦。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道,“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到邯郸之事透与安阳君。”   ※※※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一忽身从榻上坐起,望他一眼,微微笑道:“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着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公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轻轻“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公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因而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并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他还说些什么?”   “三叔公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公、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都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照准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公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手下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望着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安排肥义将军暗查。”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从袖中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轻拍了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这个头,寡人在这榻上,也能安睡一时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晋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寻空会一会他,看看他是何等狂法。”   “儿臣领旨。”   ※※※   丰云客栈里,苏秦正在与贾舍人叙谈赵宫情势,店家走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一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   “有位客官寻你。”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来寻,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瞟贾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好事这就上门了。”   苏秦抱拳道:“贾兄稍候,在下去去就来。”   贾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   苏秦随店家走至门口,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趋前问道:“先生可是洛阳苏子?”   苏秦回道:“正是在下。”   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果是有些气度。”略一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已摸清赵宫内情,自然知道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避至一边,侧身指向街上的车驾:“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苏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跳上车,肥义扬鞭,车马急驰而去。不一会儿,车驾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面写着“风雅园”三字。听见声响,有人迎出,赶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朝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言讫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太子了,急拜于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圆睁大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颔首,指着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坐!”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仪态却是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道:“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还望苏子宽谅。”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顺口答道。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大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却是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依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得干脆利落。   肥义不解,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却是兴味盎然,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四塞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他道:“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那老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太子雍两眼放光:“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陡然打住不说,目视太子雍、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得傻了,愣在那儿,再无一句反驳话语,睁大两眼直盯苏秦。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满怀信心地点头:“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合纵?”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顷,探身再道,“赵雍稚嫩,还请苏子细细讲来。”   ※※※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闻讯迎出府门,接到公子范等,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并排。两块虎符完美地合为一体。赵豹见到毫无破绽,跪地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道:“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上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进发。   第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几骑飞马入城,直驰郡守府求见赵豹,为首一人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予赵豹。赵豹看过,脸色微变,有顷,冷冷一笑,安排来人歇息,尔后使人召来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赵豹引申宝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可是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何敢再来?”   “唉,”赵豹缓缓摇头,“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一举调走两万,本将心里,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地望着申宝,“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之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道,“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申宝面现不快,本欲发作,又想起申孙要他不可生事之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亲随仆从,吩咐他道:“你速回邯郸,将此密函呈送樗里大人!”   亲随收起密函,朗声应道:“小人遵命!”   ※※※   洪波台中,太子雍缓缓奏道:“雍儿已奉旨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微微欠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的笑容渐渐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做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荐苏子予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道:“儿臣遵旨!”   ※※※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阁。听雨阁里早已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于厅中主位。   申孙进门禀过,司徒趋前叩道:“下官叩见大人!”   奉阳君指着身边一个空席:“坐吧。”见他坐下,微笑着责道,“丁大人,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迟到半步。只是下官临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急问,“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相国,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公子范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下官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点头道,“如此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闻听此言,御史不无惶惑地望着奉阳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何却在这里舍近求远,绕如此之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看一眼御史,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御史此言一出,众臣尽皆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相,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经他这么一说,众臣也都低下头去。   奉阳君抬眼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大人,”御史奏道,“微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道,“嗯,有意思!”   司徒却是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驾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几位诸臣,矫诏谋位,其中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跟他趟这一趟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你是够笨的!”奉阳君望着他呵呵笑道,“‘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听了,心中自是有数。果如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太子,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仓皇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皆是一惊。   御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微臣颇有微词,近日却是亲近起来。微臣认为,里面定有深意!”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你速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躬身迎出府门,寒暄过后,携其手直入后堂。二人分宾主坐定,奉阳君抬头望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似吃一惊:“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一阵儿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顺口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说这些干啥!”奉阳君苦笑一声,抬头道,“说起君兄,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甚是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兄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决定辅佐四弟承继大统之位!”   “三哥!”安阳君赶忙拱起双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愚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只是三哥有所不知,愚弟虽然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愚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三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面现喜色,连连作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起身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返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急急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眉头略皱,思忖有顷,点头道:“既是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地问,“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似是仍不明白,两眼望着安阳君,“相国不是只虎?”   “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道:“既然他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经大人这么一说,君上将苏秦荐与奉阳君,是另有深意了。”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能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说完,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侧的书房。   ※※※   奉阳君正在听雨阁外面的草坪上舞剑,申孙急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哈腰候立于侧。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扭头望向申孙:“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奉阳君打个惊怔,问道:“如此说来,此人是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与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与主公,让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是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嘿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心思,“那厮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去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因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来到前厅,一进门就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亦忙起身还礼:“有劳家老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一怔:“此是为何?”   申孙低声解释:“是这样,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道:“烦请家老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再至厅中,拱手让道,“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亦拱手还礼:“家老先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走入后花园,趋入听雨阁中。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   奉阳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让道:“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说:“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里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木兄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听到此处,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过来,抬眼望向申孙,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竟无一语出口。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啊!”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后急急返回,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在此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奉阳君又思一时,点头道:“嗯,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申孙眼珠儿一转:“依小人观之,苏子言辞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这事儿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有顷,奉阳君面上渐现笑意,点头道:“嗯,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阁里。奉阳君依旧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坐下,申孙坐于对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苏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国大人,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道:“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在赵,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话锋一转,目视奉阳君,打住不说了。   奉阳君的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收回目光,再次转向奉阳君:“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竟是丝毫儿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两眼微闭。   苏秦甚是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他道:“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老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道:“在下愚笨,还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兵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一席话,申孙听得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长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应策?”   苏秦却不睬他,依旧望着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因而,苏秦以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虽觉奇怪,但仍说道:“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讫,目光不无期待地直射奉阳君。   候有一时,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大皱,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国保重,苏秦告辞。”径自起身。   奉阳君却是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申孙急了,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了。”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却是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转向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离去,申孙略怔一下,急追上来,一直送至门口。   苏秦埋头走出府门,停下脚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老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好将话头挑开:“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略显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主公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因而力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听毕,如雷贯耳,一时竟是呆在那儿,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昂首阔步而去。   ※※※   迎黑时分,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国驿馆,对秦使樗里疾耳语有顷。   樗里疾大是惊疑,抬头急问:“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已来半月了。”   “半月?”樗里疾脸上一沉,横眉责问,“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众弟兄将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府、安阳君府里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突然前去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苏秦,急来禀报。”   樗里疾面色稍懈:“起来吧。这么说,也不能怪你。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樗里疾思忖一时,点头对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樗里疾刚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大人。守卫禀过,樗里疾传他进来。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进客堂,见到樗里疾,躬身问道:“您是秦国特使樗里大人吗?”   樗里疾道:“正是在下。壮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将军门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有密信呈报。”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   樗里疾匆匆阅毕,对那人道:“因事关机密,本使不再复信了。你回去转呈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樗里疾走到一处,拿出十金,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个算是酒钱。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十金,匆匆离去。   樗里疾见那人走远,迅速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樗里疾也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径朝丰云客栈驰去。   ※※※   使樗里疾始料不及的是,赵人不是魏人,在列国馆驿里早有肃侯安置的眼线。樗里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前往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巩泽。巩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此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看到密奏,当即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也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道:“拖它两个月,你处理去吧。”   安阳君转身就要离去,楼缓抬头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安阳君扭过头来:“是何趣事?”   “是苏秦的事!”   “哦?”安阳君饶有趣味地问,“苏秦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若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的尴尬处境,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道:“奉阳君根本没有听见。”   “哦?”安阳君一怔,“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呢?”   “因为奉阳君的两只耳朵全被棉球塞上了。”   安阳君又怔一时,方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已经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是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要想合纵三晋,绝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掌柜,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   樗里疾驱车来到丰云客栈,从小二口中得知苏秦尚未回来。   贾舍人闻报迎出,见是樗里疾,拱手见礼。樗里疾还过礼,二人走入堂中,分宾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贾先生见谅。”   贾舍人亦拱手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没有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樗里疾笑道:“是贾先生客气了。在下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此来也想见见苏子。”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看来还得小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在樗里疾几上放上一杯。   樗里疾谢过,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的茶真是与众不同,已是人在邯郸了,喝起来竟然还有一股终南山的味。”   贾舍人微微一笑:“谢上大夫褒扬。”   樗里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可是切切盼着他呢。”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樗里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樗里疾听毕,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道:“恐怕苏子是不会去的。”   樗里疾显得甚有自信:“这倒未必。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   “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的语气毋庸置疑。   樗里疾想了想,对贾舍人道:“贾先生,他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努力让他去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道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再生其他办法。”   贾舍人不及应答,外面已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已至门口,苏秦推门进来。   樗里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木先生。”略顿一下,又补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   樗里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苏秦亦笑一声:“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大人,请坐!”   二人坐定,樗里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说苏子离去,特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竟是未能寻到苏子。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小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了。”   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   “正是。”樗里疾笑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据独臂兄说,秋果姑娘与苏子甚是有缘,苏子亲口答应三年后上门迎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苏秦脸色微红,点头道,“不过,在下答应的是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是娶她。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若不是秋果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活不到今日。秋果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有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允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辞。”   “原来如此。”樗里疾似是一怔,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说罢止住话头,目视苏秦。   “上大夫有话请讲。”   樗里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与在下返回咸阳,成就一生辉煌?”   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   “不瞒苏子,”樗里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秦公特别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秦公承诺,只要苏子愿去咸阳,秦公必以国事相托。”   苏秦微微一笑:“恐怕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方是实务吧。”   樗里疾目瞪口呆:“苏子,你……此话从何说起?”   苏秦又是一笑,抱拳道:“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说而已。”   樗里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可就不是戏言了。”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   樗里疾奇道:“赵人无耳,此是何意?”   苏秦摇头苦笑道:“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将个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上无一丝表情。苏秦惊奇,询问方知,相国大人早将两只耳朵里塞满棉绒了。”   樗里疾闻言大怔,待回过神来,与贾舍人互望一眼,脱口笑道:“哈哈哈哈,苏子真是奇人有奇遇啊!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轶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   “是啊,”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竟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话及此处,樗里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苏子垂听。方才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却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人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大才唯遇明主方可施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拿眼扫视贾舍人。   “上大夫所言有理。”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   苏秦朝二人连连抱拳,断然说道:“在下不才,唯有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两位仁兄盛情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   樗里疾愣怔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唉,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   苏秦、贾舍人起身,将樗里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   二人闷坐一时,贾舍人道:“观眼下情势,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恐怕得再候一些时日了。”   苏秦点头道:“贾兄所言甚是。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   “苏子何以知之?”   “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已是大祸临头,偏这傻子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   贾舍人迟疑有顷,缓缓说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怕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时机未到。”听苏秦的语气,显然已是十足把握。   “敢问苏子,是何时机?”   “贾兄可知郑庄公与公叔段之事否?”苏秦望着贾舍人,“庄公继位,其胞弟公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认为时机成熟,兴兵伐之,果然克段于鄢!”   “苏子是说,赵侯也在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就是晋阳。”   “晋阳?”   “是的,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樗里疾使赵,必为此事。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找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难辩白了。”   贾舍人大是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斩杀了,何必这么麻烦?”   苏秦摇头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年赵语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语的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   “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作赌注吧?”   “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准备。”略顿一下,“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明白,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并不是中山国啊。”   “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   “贾兄快讲。”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争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苏秦大惊,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二人何在?”   “他们得知公子鱼重金聘才,说要投奔他去,这阵儿想是走了。”   苏秦又思一时,起身揖道:“贾兄,在下欲小别几日,走一趟燕国。”   贾舍人怔道:“去燕国何事?”   “去帮一个人。”话未落地,人已进屋,开始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苏秦已经弄出一个包裹,挽在肩上,出门欲找舍人作别,见他已备好轺车候在门外。   苏秦怔道:“贾兄,这是——”   贾舍人笑道:“从这里到蓟城不下千里,苏子仅凭两条腿,要走多少时日?在下此马正值壮年,可代脚力。”   苏秦连连摇头:“没有轺车,贾兄如何出行?”   贾舍人笑道:“在下哪儿也不出行,只在此处候苏子回来。这辆轺车算是在下暂时出借苏子的。”   苏秦拱手谢道:“既如此说,在下谢贾兄了!”从舍人手中接过马缰,跳上车子,再次拱手与舍人作别。   贾舍人还过礼,顺口问道:“苏子此去,可要舍人做点什么?”   苏秦略略一想:“就请贾兄关注赵宫情势,尤其是晋阳局势。若有风吹草动,就设法告知在下。”   贾舍人点头。   第六章 兄弟相煎,苏秦助燕公平内乱   小国中山夹在赵、燕、齐三个大国之间,北邻桓山。桓山北、西两面广袤千里的山地、草场原是北胡代国的地盘,后为赵襄子所灭,代国亦成为赵国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将公子范将大帐扎在桓山东部的鸿上塞,八万赵军屯扎于桓山以东的广大地区,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为制约中山,锋芒直逼北至浊鹿、南至乐徐长约数百里的燕国边境。刚入而立之年的燕军主将子之毫不示弱,引军六万沿易水下寨,将中军大帐设在距鸿上塞不足百里的龙兑,与赵军遥相抗衡。   这日向晚时分,一行十余骑飞也似的驰往鸿上塞。   将近关门时,驰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国长公子姬鱼勒住马头,转对紧跟上来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实在弄不明白,赵范为何定要本公亲来?”   季青摇头道:“微臣也不清楚,想是他有大事欲与主公商议。”   武成君皱下眉头:“依你之见,他不会对本公有所图谋吧?”   季青再次摇头:“哪能呢!奉阳君若谋大事,还要仰仗主公之力。这是一个连环结,对谁都有好处。眼下好戏尚未开场,公子范断然不会对主公不利。”   武成君沉思有顷,两腿微微用力,催动胯下战马徐徐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众骑驰至关门,季青下马,守关军尉迎上前来。季青从袖中摸出一张令牌,军尉验过,报与关将。   关将急迎出来,与武成君、季青一一见过礼,引他们匆匆走向中军大帐。   一身甲衣的公子范闻报迎出,携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帐,分宾主坐下。公子范轻轻击掌,旁边转出两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只大碗,满满地斟上代地烈酒。   公子范呵呵笑道:“到此胡地,只得依照胡人习俗,拿大碗喝了!”两手捧起酒碗,冲武成君拱手,“来来来,武成君,”转向季青,“还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将以薄酒一碗,权为两位接风!”   武成君扫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鱼谢大将军款待!”   众人饮毕,季青起身,搬过酒坛,为公子范斟上,然后自斟一碗,举酒道:“在下久闻大将军神威,今日得见,甚是敬服。在下今借大将军美酒,回敬大将军一碗!”言讫,一饮而尽。   公子范哈哈笑道:“季子是个爽快人!好,本将饮了!”举碗饮下。   季青再度斟满,冲公子范抱拳道:“昨夜亥时,听闻大将军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启程赶至。敢问大将军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公子范亦抱拳道:“好吧,既然季子有问,本将也就直话直说。相国大人应公子之请,特从晋阳征调车骑两万驰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将所料的是,代地贫困,粮草原本不济,今又增兵两万,无疑是雪上加霜。不瞒公子,本将麾下八万将士,粮草已经不继。本将虽已急报相国,要求增拨,可远水不解近渴。本将——”略顿一下,“本将听闻武阳城中多有积蓄,这想——”打住话头,目视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变:“敢问大将军可需多少粮草?”   “一万石粟米足矣。”   “一万石?”武成君略惊。   “怎么,公子舍不得了?”公子范神色微凛,半笑不笑。   “不不不。”武成君一边否认,一边急拿眼睛望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过来。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声,冲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赵、燕世代睦邻而居,燕国有难,大将军劳苦远征,这点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愿以粟米一万五千石、马草一千车犒劳,还望大将军不弃。”   季青此言一出,莫说是武成君,纵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连声笑道:“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过——”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话,直说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请。”   “说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有来有往才见公平。”   “我家主公爱马如痴,代地出良驹,大将军能否卖与我们一些代地良马?”   “什么卖不卖的,本将这里军马有的是,公子需要几匹,尽可开口。”   “两千匹。”   “两千匹?”公子范亦吃一惊,愣怔有顷,挠头道,“这——”   “大将军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暂时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证,两千匹军马如数奉还不说,另外附送燕马五百匹,权作利酬。”   “好!”公子范闻听此话,拍案定夺,“还是季子爽快,这事儿定了!”   “还有一事,”季青的语气不急不缓,“大将军可否想过粮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过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赵两国各陈大军于边境,虽未交兵,却势如水火,武成君纵使愿出这些粮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个难题。   “大将军,您看这样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边邑重镇浊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设有粮库,有库粮万石,马草五百车。近日我们再往此处送粮五千石,马草五百车,凑足所说之数,然后禀报大将军,大将军派兵袭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马,只要大将军兵至,就会弃城而走,大将军一可唾手而得边邑重镇,捷报军功,二可得到上述粮草,岂不是好?”   公子范连连点头,转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武成君迟疑一下,目视季青,见他神态笃定,只好点头,“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转对季青:“军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将军将军马备好之后,会有一个名叫头刺子的马贩前来接收,大将军只需将军马交与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一出关门,武成君憋不住,将季青叫到一边,责备他道:“这么多粮草,你怎能一口应承下来?还有,浊鹿是我边邑重镇,人口不下万户,就这么拱手送与赵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释?”   “做大事者,不记小失。”季青低声答道,“季青这么做,为的是主公大谋。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屯于龙兑,距武阳不足百里。有子之大军在侧,主公如何大图?赵军虽然陈兵边境,名义上却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国。子之按兵不动,赵军自也无理出击。主公若是主动舍弃浊鹿,公子范贪功贪饷,必出兵攻取,主公此时再向子之将军求救,子之必来救援,燕、赵亦必开战。燕、赵开战,蓟城必虚,主公若是趁机起兵——”   不消季青再说,武成君已是明白过来,连连点头,翻身上马,扬鞭狂飙而去。   ※※※   翌日晚亥时,年过六旬、一身疲惫的燕文公在老内臣的搀扶下缓步走进甘棠宫。   甘棠宫是燕宫里的正宫,燕国夫人姬雪听到声音,急与贴身侍女春梅迎出宫门,紧趋几步替下内臣,一边一个,扶文公步入正寝,动作轻柔地为文公宽衣。   在老态龙钟的燕文公面前,虚年二十三岁的姬雪显得青春靓丽,充满活力。七年岁月仍然无法修改一个事实——姬雪是这个宫城中最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仍然像在洛阳时那样又大又亮,她的弯眉仍然时时凝起,眉宇间仍然挂着丝丝道道的哀愁。   然而,细心之人仍会发现一些改变:她眼神里的真情不见了,她眉宇间的天真无存了,她俏脸上的笑容失踪了。姬雪似是换了个人,温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现出机敏,就像一只流离失所、在荒野里独步的流浪猫。   文公的衣服尚未宽毕,老内臣趋进,小声禀道:“君上,殿下求见。”   燕文公眉头略皱,面色不悦,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么晚了,他来何事?”   老内臣迟疑一下,声音更低:“老奴观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沉思有顷,自己动手,重又穿戴衣冠,转对老内臣道:“好吧,让他前厅觐见。”   老内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姬雪也不说话,轻轻扶他走向寝宫外面的前厅。将近门口时,姬雪松开手,退后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处了。”   燕文公回揖一礼:“有劳夫人了。”走出寝门,在厅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苏在老内臣的陪同下急步趋入,跪地叩道:“儿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缓缓问道:“苏儿,夜已深了,何事这么急切?”   太子苏见旁边站着老内臣和两个侍寝的宫女,迟疑一下,欲言又止。老内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摆摆手,对太子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苏再次迟疑一下,起身趋前一步,在文公耳边低语几句。   燕文公脸色渐变,开始喘气,两眼紧盯子苏,一字一顿:“此事当真?”   太子苏从袖中摸出一只令牌和一道密折,双手呈与文公,小声禀道:“这是逆贼出入赵军大营的令牌,其中备细,儿臣尽已写在密折里了。”   燕文公拆开密折,细细读过,面色越来越差,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你……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太子苏面呈得意之色,扫视左右一眼,小声禀道:“回禀公父,子鱼的贴身侍卫里有儿臣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儿臣掌握之中。据儿臣所知,子鱼近年在武阳等地招兵买马,集结甲士万余,良马数千匹,欲谋大事。此番暗结赵人,资助赵人军粮一万五千石……”   太子苏尚未说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气,不一会儿,两眼一黑,口吐鲜血,惨叫一声,歪倒于地。太子苏万未料到有此变故,大惊失色,哭叫道:“公——公父——”   老内臣也是傻了,正自惊愕,姬雪已从内寝冲出,几步扑到燕文公身前,将他抱在怀里,捏住人中,急叫:“君上——”转对老内臣,“快,召太医!”   老内臣这也反应过来,冲脸色煞白的宫女道:“快,召太医!”   当两名宫女领着在宫中当值的太医急赶过来时,燕文公已经缓过气来,睁眼一看,见眼中盈泪的姬雪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泪水亦出。   太医跪在地上,按住文公脉搏,把握一阵,长吁一气,正欲说话,文公摆手,对仍旧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苏道:“你……去吧!”   太子苏见文公的目光盯着他,知是对他说的,打个惊怔,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   回到东宫,太子苏显得十分烦躁,在厅中来回踱步。   踱有一会儿,太子苏眉头一横,伏案疾书一封,加上玺印,大声叫道:“来人!”   东宫内宰应声走进:“臣在!”   “召姬哙来!”   不一会儿,长公孙姬哙走进,叩道:“儿臣叩见!”   姬哙刚过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宫人及朝臣喜爱,包括老燕公也对他颇为赞许。太子苏扫他一眼,缓缓问道:“听说你与子之将军相处甚笃,可有此事?”   “是啊。”姬哙应道,“子之与儿臣颇能相处,时常教习儿臣骑射之术和用兵方略。”   “如此甚好。”太子苏将密函交予姬哙,“你连夜出发,绕过武阳,务于明日傍黑之前将此信交付子之将军!记住,事关重大,万不可为外人所知!”   “儿臣谨听吩咐!”   姬哙收好信,别过父亲,领上几名仆从,叫开蓟城南门,星夜驰往龙兑。   蓟城距龙兑走大道六百里,因要绕过武阳,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哙等人快马加鞭,于翌日申时终于赶至龙兑,被子之迎入中军大帐。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历的第三子,自幼聪敏,文功武略无所不爱,尤喜兵法战阵,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计的一个,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苏、子鱼兄弟不和,子鱼虽通兵法,文公却不敢将兵权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为上将军,统制三军。   子之年过三十,与太子同辈,从辈分上讲是姬哙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将他作晚辈看待,甚是关爱。双方见过礼,分别落席,子之知姬哙有事,先开口道:“看公孙面色,此番不像是为骑射而来。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将?”   姬哙从袖中摸出子苏密函,递予子之:“家父要在下将此书亲手呈予将军。”   “哦,是殿下的密函。”子之赶忙接过,拆看一时,神色大惊,眉头冷凝,有顷,合上书信,闭目冥思。   看到子之的表情,姬哙急问:“将军,可有大事?”   子之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姬哙:“信中所写之事,公孙难道一丝儿不知?”   姬哙摇头。   “唉,”子之长叹一声,“不瞒公孙,国难当头了!”   姬哙惊问:“将军快说,是何国难?”   “武成君在武阳招兵买马,已募勇士万余,良马数千匹,勾结赵人,图谋犯上!赵人以中山国为由,大兵压境,欲助武成君谋逆!”   “武成君?”姬哙惊道,“你说伯父欲谋逆?”   子之点头。   “伯父为何谋逆?”   “与殿下争太子之位!”   姬哙沉默一阵,抬头问道:“家父要将军做什么?”   子之将信递给姬哙:“公孙自己看吧!”   姬哙接过信,匆匆看过,惊道:“家父要将军调头围攻武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大敌压境,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姬哙急问:“将军做何打算?”   “唉,”子之复叹一声,“一个是殿下,一个是长公子,哪一个都是末将主公,末将又能怎么办?”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姬哙,“公孙这就回去,转呈殿下,就说殿下所请,末将实难从命!末将受命于君上,唯听君上旨意。莫说是赵人在侧,即使没有赵人,若无君上虎符,末将也不敢擅动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势,你可转呈殿下,有末将在,浊鹿断不会失,武成君的一万五千石军粮,赵人连一粒儿也拿不去!”   子之先国后家,又以君上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哙点头称善,歇过一宿,于翌日晨起动身返回蓟城。   子之使探马暗访浊鹿,果有车马由武阳源源不断地朝那里运粮。子之令副将引右军两万在浊鹿西侧四十里开外的咽喉之地扎下营帐,严密布防,同时传令中军大帐朝浊鹿方向移动三十里,与右军遥相呼应,形成掎角。   姬哙回宫,将子之所言一五一十详细禀过,谏道:“君父,大敌当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来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个娃娃家,懂个什么?”   姬哙正欲再谏,太子苏没好气地冲他摆摆手:“哙儿,你走这一来回,想也累了,回房歇息去吧!”   见话头已被截死,姬哙只好告退。   姬哙前脚刚走,太子苏就冲内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恶,公父让他治兵,他却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么浊鹿不浊鹿,武阳之乱才是根本!”   “殿下,”内宰趋前一步,“臣以为,要让子之平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内宰话中有话:“殿下何不前去为他讨来虎符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宫若能拿到虎符,何须求他?用虎符诛杀子鱼,公父断不肯做。子鱼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方才有恃无恐。”   “在臣看来,”内宰压低声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却也不难。”   太子苏眼睛大睁:“有何良策,快说!”   “殿下,燕宫内外,君上最听谁的话呢?”   “你是说——”太子苏愣怔半晌,一下子醒悟过来,将拳击在案上,不无懊悔地说,“咦,本宫怎就忘了她呢?”   ※※※   离宫城不远的偏僻处有一家小客栈,门楣上的三个墨字“老燕人”吸引了正在沿街寻求宿处的苏秦。他停住车子,走上前去。   一位老丈听到响声,迎出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客官。”   苏秦拱手还礼:“晚生苏秦见过掌柜。”朝店中望几眼,“请问掌柜的,您这客栈可有空房?”   “有有有,”老丈连声说道,“我这是老店,陈设破旧,方位偏僻,前几年生意还行,近两年生意不好,从年头到年尾,从未客满过。苏子若不嫌弃,可以进来看看。”   听到老丈如此自曝家丑,苏秦甚是感喟,将缰绳递予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这儿。”   老丈扭头喊来小二,让他将轺车赶至后院,转对苏秦道:“苏子,店中请。”   苏秦点点头,随老丈走进客栈。   老丈领他走至一处小院,推开门道:“苏子请看,这进院子中你眼否?”   苏秦走进院中,巡视一圈,见院落虽然不大,却是干净整洁,连连点头:“不错,就这儿了。”略顿一下,“请问老丈,店钱怎么算法?”   “一日三枚铜板,饭钱另计。”   听见只有三枚铜板,苏秦点点头,将手伸入袖中,摸了几下,却只摸到几枚铜板,心头一沉,尴尬一笑:“晚生将钱放在包裹里了。”   老丈看在眼里,憨厚说道:“钱是小事,苏子尽管住下,何时要走,再结店钱不迟。”   苏秦忙拱手道:“谢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谢,前面一进院里传出争执声,接着听到有人朝外搬东西。老丈见小二卸完马,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进,吩咐他道:“小二,待苏子安顿下来,引他去前面用膳。”朝苏秦拱拱手,走向那进院子。   苏秦安顿已毕,随小二走至前面,见两个士子模样的人已将几箱行李搬至院中,其中一人正在与老丈清算房钱,另一人候在一边。   算完房钱,二人却不急走,反而盯住苏秦上下打量。苏秦觉得奇怪,正欲说话,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燕谋仕的?”   苏秦还一揖道:“在下是洛阳人苏秦,初来乍到,还请两位仁兄关照。”   那士子苦笑一声,不无哀怨地摇头叹道:“唉,到这份上了,还关什么照呀!在下奉劝仁兄,不要在此浪费时光,趁早走路吧!”   “哦?”苏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瞒仁兄,”那士子指着另一人,“我们是兄弟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术,可知阴阳变化,此番赴燕,本想在燕宫谋个差使,不想苦候数月,莫说得见君上,竟是连宫门之内是何模样也是一无所知。”   “怎么,燕国不愿纳士?”苏秦惊问。   那士子尚未说话,他的弟弟咳嗽一声,惟妙惟肖地学起宫门卫士逐客的声音:“君上有旨,概不会客——”   先前说话那人再次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原来如此。”苏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两位仁兄欲至何处?”   那人轻叹一声:“身上没有铜板,远的地方去不成了,听说武阳广招贤才,想去那儿混口饭吃。”   “武阳?”苏秦打个惊愣,“你们要去投奔武成君?”   他的弟弟兴奋地说:“当然!武成君在武阳招贤纳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个月原说去投的,我哥死活不肯,这不,熬到今日,他也无话可说,只好走这一条路了。我说仁兄,你若愿去武阳,我们正好结个伴儿。”   “谢仁兄好意了!”苏秦朝他们兄弟抱抱拳,微微笑道,“在下既来此城,无论如何,总也得瞧瞧宫门之内是何模样吧。”   兄弟二人连连摇头,拱手别过,一人背起一个包裹,沿着大街蹒跚远去。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赶至宫城,远远望见红漆大门两侧各站八名持戟卫士。苏秦走近,早有两名卫士持戟拦住。苏秦躬身揖礼,从袖中摸出早已写好的拜帖,递予卫士。卫士看也不看,递还过来,大声唱报。一个门尉闻声从耳房走出,打量苏秦一眼,拖长声音道:“来者何人?”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双手呈递名帖。   门尉接过名帖,一边审视,一边问道:“你来此处,欲见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国事,求见燕公。”   门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名帖递还过来,再次拖长声音:“君上有旨,概不见客!”一个转身,礼也不回,径自走入耳房。   苏秦寻思有顷,沿宫城转至旁边几门,逐一问去,果如两个士子所言,门尉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见客!”   苏秦连遭几番抢白,只得悻悻地回到店中,关上房门,思考该从何处入手。   ※※※   燕文公的确不能见客。   明光宫正殿里,文公静静地躺在榻上,两眼紧闭,面色黄中泛白,全身一动不动,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轻声哼起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谣,是她不久前从一个老宫女口中学来的。此时姬雪不知想起什么,信口哼唱起来。曲调原本哀伤,又经姬雪反复吟唱,更见悲凉。文公听有一阵,两行浊泪从眼角里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纤手,紧紧捏住。文公用力太大,姬雪感到疼痛,强自忍住,任他捏一会儿,方才柔声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着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声音更加轻柔:“君上,您……您哭了?”说着,将手抽出,用丝绢轻轻抹去他眼角里的泪水。   文公苦笑一声:“夫人唱得真好。”   姬雪应道:“是君上的心肠好。”转对春梅,“君上醒了,传药。”   两名宫女端着托盘一前一后进来,一个托盘里放一碗汤药,另一个托盘里放一碗蜜水。春梅接过,姬雪取来汤匙,舀出一匙,亲口品尝一下,轻声道:“君上,臣妾尝过了,不算太苦,冷热也正好。”   文公却摆手让她端下。   姬雪端起药碗,恳求道:“君上,您……您就看在雪儿面上,闭眼喝下吧。”   “唉,”文公长叹一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种汤药也不济事。”   姬雪泪水流出,缓缓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劝,老内臣走进来,站在门口咳嗽一声,轻声叫道:“夫人。”   姬雪抬头望去,见老内臣冲她连打手势,似有急事。姬雪怔了下,放下药碗,起身走过去。老内臣在她耳边低语数句,姬雪怔道:“这——”看一眼君上,犹豫不决。   老内臣又打手势,要她马上出去。姬雪无奈,只好跟他出去。一出殿门,老内臣就急急说道:“夫人快去,殿下就在前面偏殿里候您。”   听到是殿下,姬雪心头一沉,顿住步子,冷冷地望着老内臣:“本宫与殿下向来无涉,他寻本宫何事?”   “老奴也不知道,”老内臣应道,“不过,看殿下那样子,像是有天大的事。老奴以为,无论发生何事,夫人还是过去一趟为好。”   姬雪略一思忖,跟在老内臣后面走向偏殿。   一进殿门,太子苏就急迎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拜,泣不成声:“母后——”   看到这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当朝太子叩头喊她母后,姬雪心里一揪,面上窘急,叫道:“殿下,你……快快请起!”   太子苏声泪俱下:“母后,您要发发慈悲,救救燕国啊!”   姬雪惊道:“燕……燕国怎么了?”   “母后,子鱼在武阳蓄意谋反,就要打进蓟城来了!”   “这……”姬雪花容失色,“子鱼他……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呀,母后!”太子苏急了,“子鱼在武阳拥兵数万,今又暗结赵人,不日就要兵犯蓟城,杀来逼宫了!”   姬雪渐渐回过神来,冷冷地望着太子苏:“殿下,子鱼真要打来,本宫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母后,”太子苏纳地再拜,“儿臣恳求母后向公父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协防蓟城,否则,蓟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说……虎符?”   “对对对,是虎符!儿臣已去求过子之将军,子之定要儿臣拿出公父的虎符,否则,他不肯出兵。”   “这——”姬雪迟疑有顷,终于寻到一个托辞,缓缓说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预政事,行兵征伐是国家大事,殿下自当面禀君上,如何能让一个后宫女子开口?”言讫,转身就朝门外走。   太子苏却如疯了一般,扑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裙角,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脚道,“你……你……你这像什么话,快起来!”   太子苏越发疯狂,两手死死抱住她的腿,一股劲儿叩头,扯着嗓子道:“母后,您要是不答应儿臣,儿臣就……就跪死在这儿,不起来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应,我答应。你起来……快起来!”   太子苏喜极而泣,松开两手,再拜道:“儿臣……儿臣叩谢母后!”   姬雪哪里肯听他又在说些什么,闪身夺路出门,飞也似的朝正殿逃去。将近殿门时,姬雪顿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时,调匀呼吸,稳住心神,这才进门,趋至文公榻前。   文公睁开眼睛,说道:“夫人,你好像有事?”   姬雪面色绯红,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吧,”文公平静地望着她,“没什么大不了的。”   姬雪稳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苏儿?”文公打个惊怔,挣扎一下,急坐起来,两眼紧盯住她,“他召你做什么?”   “君上,”姬雪想了一想,索性直说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说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文公随即摆手止住:“不要说了,只要是他来,就不会有别的事儿。实话说吧,只要寡人一口气尚在,虎符就不能交予子苏。”   姬雪倒是惊讶了:“子苏贵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说是虎符,纵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他与晚一日予他,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国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听文公讲出此话,姬雪这也觉得事关重大,略想一下,道:“臣妾听殿下讲,子鱼今在武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万一他先引兵打来,燕国岂不是照样有一场血光之灾?”   文公低下头去,不知过有多久,再次长叹一声:“唉,夫人,这也正是寡人忧心之处。不瞒夫人,寡人心里这苦,说予夫人吧,怕夫人忧虑,不说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在榻上,“您要觉着憋屈,就说出来吧!”   “思来想去,”文公捉过姬雪的纤手,甚是动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为寡人分忧了!”眼睛望着姬雪,老泪流出,复叹一声,“唉,夫人,眼前骨肉相残的悲剧万一发生,就是寡人之过!”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文公缓缓说道,“寡人与先夫人赵姬共育二子,是同胞双胎。出生时子鱼在先,立为长子,子苏在后,立为次子。二人虽为双胎,秉性却是迥异。子鱼尚武,子苏尚文。按照燕室惯例,寡人当立子鱼为太子。”   文公咳嗽一声,姬雪端过一杯开水,递至文公唇边:“君上为何未立子鱼?”   文公轻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这孩子自幼习武,总爱打打杀杀,说话也直,不像子苏,知书达理,言语乖巧,将寡人之心慢慢占去了。双胎十六岁那年,寡人一时心血来潮,不顾群臣反对,孤意立子苏为太子。子鱼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阳为封地。赵姬也认为寡人有负子鱼,为他恳请。寡人心中有愧,也就应承下来,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时,再次问道:“子鱼为何请求武阳为封地呢?”   “武阳就如赵国的晋阳,是燕国故都,又称下都。在燕国,除蓟城之外,数武阳城最大,土地肥沃,粮草丰盈,人口众多,内通蓟城,外接齐、赵、中山,是枢纽之地。若是谋逆,进可攻蓟城,退可背依中山、赵、齐,割城自据!”   “如此说来,子鱼谋武阳是有远图的。”   “是的,”文公点头道,“赵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训诫过他,不想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怼,不来朝见不说,又暗结赵人,欲谋大……大逆!”   “君上许是多虑了,依臣妾看来,子鱼是个直人,想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唉,”文公长叹一声,“他原本不会。可……可……可这几年来,他受谋臣季青蛊惑,渐渐变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韦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为二,或支持子苏,或支持子鱼。寡人立子苏,支持子鱼的朝臣强力反对,尤以司徒季韦为甚,屡次进谏,见寡人不听,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季青葬过父亲,变卖家产,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阳,誓助子鱼夺回太子之位,以酬其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个狠角儿,子鱼受他蒙蔽,对他言听计从。”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时,劝慰道:“君上既立子苏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子鱼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惩罚。君上莫要自责,有伤龙体。”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还不在这里。”   姬雪惊道:“除去此事,难道君上还有心病?”   文公沉默许久,黯然神伤:“近些年来,寡人细细审来,季韦许是对的,寡人,唉,也许真的是所选非贤哪。”   姬雪更加震惊:“君上是说……殿下?”   文公反问她道:“夫人觉得苏儿如何?”   自入燕宫,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苏,因为太子苏早晚见她,眼珠儿总是直的,总是朝她身上四处乱瞄,让姬雪甚不舒服。刚才之举,姬雪更是心有余悸,然而,此时文公问起来,姬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顺口搪塞道:“看起来还好。臣妾与殿下素不往来,偶尔见面,他也是母后长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许多,听他叫得亲热,就耳根发烫,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的语气毋庸置疑,“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实在……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天之道,顺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经尽心,未来之事,就随天意断吧。”   文公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她:“夫人……唉,不说也罢。”   “君上有话,还是说出来吧。”   “唉,”文公叹道,“寡人老了,力不从心了。要是再年轻几年,能与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亲自调教,何来今日这些烦恼?”   姬雪脸色羞红,泪水流出,将头轻轻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   苏秦早早起床,赶到外面转悠。   尽管在表面上他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是焦急。无论如何节俭,一日至少也得吃上两餐,几日下来,囊中已无一文。小喜儿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铜币,在邯郸时虽未花去多少,但来蓟城这一路上,却是开支甚巨。一要赶路,二要养马,三要住店,根本无法节俭,因而在赶至蓟城时,囊中已剩无几。他对老丈说钱在囊里,无非是个托辞。好在老丈为人厚实,没有让他预付店钱,否则,一场尴尬是脱不了的。   眼下急务是尽快见到姬雪。包袱中羞涩倒在其次,情势危急才是真章。听到贾舍人说起燕国内争,他的心里就起一种预感,姬雪需要他,燕国需要他,他必须出面制止这场纷争。燕国一旦内乱,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国百姓也将遭难。   再往大处说,无论武成君成与不成,燕必与赵交恶,这就直接影响到合纵方略的整体实施。   将近午时,苏秦仍在大街上徜徉。这几日来,他考虑过进宫求见的各种途径,竟是没有一条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谢绝一切访客,也不上朝,莫说是他,纵使朝中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国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见姬雪,因各门守尉俱已识他,压根儿不信。   依据苏秦推断,燕公之病就是眼下武阳的乱局。如何解此乱局,在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然而,如果见不上燕公,再好的对策也是无用。   苏秦又走一时,肚中再次鸣叫起来。苏秦知道已到午饭时辰,抬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商贩或在用餐,或在准备用餐,远处有慈母在扯着嗓子唤子吃饭。赶街的路人开始朝两边的饭馆里钻,小吃摊位上饭菜飘香,四处都是吞咽声。   望着这一切,苏秦咽下口水,往回走去。不一时回到“老燕人”客栈,厅里已有几位食客,面前摆满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静静坐在柜前,见苏秦进来,也不说话,拿眼盯他一下。苏秦给他个微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群食客,径直走过饭厅,回至自己的小院。   苏秦关上院门,倚门闭目一阵,走进屋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几声灌下,至榻上坐下,闭目养气。   过有一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苏秦一怔,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打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掌柜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店钱了。”   这样想着,苏秦的脸色陡阴,淡淡说道:“那日住店时,你家掌柜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不及他将话说完,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掌柜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心里一怔,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问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厅中。   几个食客已走。老丈端坐于一张几案后面,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躬身揖道:“苏秦见过老丈。”   老丈也不动身,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苏子坐下再说。”   苏秦走至对面,并膝坐下,两眼望着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盏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一爵,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光!”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当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着面前的酒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舍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来恭请苏子了!”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似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放在苏秦前面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夹起几块,分别尝过,赞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间佳肴!”   “谢苏子褒奖。”老丈说着,再次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复推过来,呵呵笑道,“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谢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连拜三拜,“老丈大恩,苏秦他日必将厚报!”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真正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义,晚生见笑了。”   老丈坐回身子,冲他点点头,举爵道:“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道:“谢老丈厚爱!”   二人饮尽,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两眼望着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道,“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甚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直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是欲见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欲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着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谒见殿下。若是见到殿下,或可谒见君上了。”   “燕国夫人?”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点头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道:“谢老丈指点!”   吃完饭后,苏秦辞别老丈,回至房中坐有一时,见申时将至,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东门外面守候片刻,果然看到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宫门,开始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公辇辚辚而行。公辇前面,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得得而行,马上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需再问,苏秦一眼看出,此人必是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不久,苏秦看得分明,就像当年在洛阳一样,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跪在大街中央,叩拜于地,大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大惊,纵马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一齐围拢过来,早有两名甲士上前,将苏秦的两只胳膊分别扭住。袁豹环视四周,看到再无异常,缓出一气,回马驰至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这场惊变突如其来,太子苏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说道,“拦驾之人自称是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大声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轻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国后就是死罪,还不快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过身来,下令道,“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国后车辇,犯下死罪,拉下去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洛阳人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后面车驾里陡然飘出姬雪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把拦驾之人带到这里。”   袁豹听得明白,即令卫士将苏秦扭至车前。   姬雪轻轻拨开车帘,见拦车之人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好一阵儿,她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你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苏秦再次听到姬雪声音,虽然激动万分,却也只能强自忍住,沉声说道:“启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又顿一时,姬雪轻声说道:“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应过,回身下令众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下,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道:“苏子免礼。”   太子苏看到袁豹将苏秦放了,一时不明所以,跳下车辇,急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这也恢复镇静,淡淡说道:“殿下,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似也明白过来,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拜:“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将他扶起:“苏子请起。”   苏秦再拜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地说:“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道:“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国后、殿下至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对此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无奈,急急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急走进来:“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顷刻之间,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道:“苏子免礼。”手指旁边的客位,“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再拜,起身坐于客位。   姬雪将苏秦细细打量一番,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好友张仪同往云梦山中,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大是震惊,两眼大睁,一眨不眨地盯住苏秦,“可是那个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更为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曾经见过他几面。”转身复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道:“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不过区区小事。”   太子苏震惊道:“什么?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摆手道:“时辰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回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拜:“草民告辞!”   ※※※   三月初一这日,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又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伏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   不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站在身边的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说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两眼仍旧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见仍无动静,申宝有些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那亲随急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樗里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不无惊喜地手指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小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准备妥当的柴垛前,不多时,城垛上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不一会儿,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得就如蚂蚁一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看得分明,压住内心激动,小声命令:“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一个亲随转过身去,正要下楼传令,陡然间僵在那儿,目瞪口呆。   申宝急道:“秦人就到城门口了,你还愣着干吗?”   话音未落,楼下竟然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又飘来浑厚但却冷冰的嗓音:“不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急急回头,见一身戎装的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一下子傻了,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所有亲随尽皆拿下。   眼见秦兵先锋中已有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赵豹冷冷一笑,朗声命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陡然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就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   司马错大惊,急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晋阳东门开启,两骑冲出,快马加鞭,径朝邯郸驰去。   中大夫楼缓得到急报,急禀安阳君:“禀报太师,晋阳急报!”   安阳君匆匆看过,急道:“快,备车,洪波台!”   ※※※   子之朝浊鹿秘密驻防的事,迅速为武成君所知。   子鱼急召季青:“子之陡然增兵浊鹿,季子可知此事?”   季青点头。   “你可速将此事告知赵人,要他们暂——”   “回禀主公,已经晚了!”   “季子,你……此话何意?”   “主公,”季青缓缓说道,“微臣早已使人通报公子范,他要的粮秣已备妥当,没准这阵儿赵军已在奔袭浊鹿的途中了。”   “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惊失色,“赵人不知防备,必吃大亏,万一问罪,叫本公如何解释?”   “微臣要的就是这个!”季青阴笑一声,“公子范若吃大亏,自然不肯罢休。赵、燕交兵,必有一场热闹,主公若在此时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问,果有探马来报:“报,赵人夜袭浊鹿,被子之将军打退!”   武成君急问:“情势如何?”   “赵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将军也退守浊鹿。”   “赵人共来多少兵马?”季青问道。   “一万。”   “再探!”   探马应喏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转对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为浊鹿唾手可得,仅使一万人来取,万未料到遭此痛击。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军复仇,主公此时不起兵,更待何时?”   “这——”   “主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武成君沉思有顷,面色渐渐坚毅:“好吧,你去传令!”   ※※※   明光宫里,姬雪缓缓走至文公榻前,将手抚在文公额头,轻声问道:“君上,今日感觉如何?”   文公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心头就如压着一个铅块,头也疼得厉害。”   “君上勿忧,”姬雪微微一笑,声音更柔,“臣妾在太庙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签。听卜师解释,君上之疾,不日将愈。”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你不要宽慰寡人了。寡人之病,寡人自知,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   姬雪扑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一声,方才止住,说道:“臣妾前往太庙,途中遇到一桩奇事,方才想起,一时忍俊不禁,竟就笑出来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全被勾起,心情也好起来,歪头望着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发笑?”   “臣妾刚出宫城,就有一人冲至街心拦驾。”   文公惊道:“何人拦驾?可否惊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岁孩童。”略顿一下,“那人跪在地上,说是求见殿下。殿下见他冲撞臣妾,就要拿他问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问之,此人自称是云梦山鬼谷子弟子,魏国大将军庞涓、楚国客卿张仪皆是他的师弟。臣妾上下打量,见他貌不惊人,衣冠陈旧,形容举止似也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庞涓、张仪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称与他们同门,岂不是妄言托大吗?君上,现在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君上见多识广,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见她言语轻松,也放下心来,“此事听来倒也好笑。后来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来欲试此人才华,二来也想打压一下此人气势,就以燕国之事问之。不料此人出口说道,‘燕有大疾。’臣妾以为,君上龙体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说出此语,也算平常,随口应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龙体欠安之事?’此人应声回道,‘非也,君上无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却说君上无疾,岂不是乱言诳语么?臣妾本欲责罚此人,因其所言也还吉利,后又占下吉卦,一时高兴,也就打发他去了。现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学舌。”   文公忽地一声从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谁?现在何处?”   “君上万不可惊动身子。”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问明白,此人姓苏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阳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栈居住。”   “苏秦?”文公眼睛大睁,“可是那个向秦公献帝策欲一统天下的苏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惊,“臣妾问过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似已全然不见:“爱妃,速召此人入宫!嗯,不可走漏风声,让他前去——”略略一顿,老眼珠子一转,“前去寡人书斋!”   姬雪笑着提示道:“君上这龙体——”   “哦,”文公也笑起来,“是了,寡人这还病着呢。这样吧,传他前来明光宫,就在榻前觐见!”   “臣妾领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门口,转身走出,刚至前面客厅,猛然看到太子苏正在厅里来回转悠,见她出来,急趋过来,扑通一声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   “母后,”太子苏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缓缓走到席前坐下,摆手道:“殿下请起,是何大事,你说吧。”   太子苏起身,也在席前坐下,拱手道:“启禀母后,儿臣得报,赵军一万昨日袭我边邑重镇浊鹿,被子之将军击退。赵军主将赵范大怒,命令大军连夜拔营,向我边境移动七十里,子之将军也令燕军将士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昼夜戒备,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武成君见时机成熟,在武阳杀猪宰牛,誓师伐蓟,檄文已拟好了,说是朝有奸贼,欲清君侧!这且不说,据儿臣所知,蓟城里面有他许多内应,即使宫中,也有他的耳目,儿臣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苏急道,“眼下已是紧要关头,母后必须奏请君上,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回守蓟城,剿灭乱臣贼子!”   姬雪心头一怔:“若是调回子之大军,何人迎击赵人?”   “母后,”太子苏随口应道,“赵人若打过来,我们大不了割城献地;子鱼若打过来,君上、母后还有儿臣,我们……我们是必死无疑啊,母后!”   面对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说出如此不疼不痒之语,实让姬雪心寒。姬雪忽又联想到文公所说的选人非贤一句,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殿下,君上病情刚有好转,不可惊动!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说了!”   太子苏一急,故伎重演,起身倒地而拜,两手扯住她的裙带,声泪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愠怒,猛然站起身子,用力扯回裙带,厉声喝道:“来人!”   太子苏完全被姬雪的威严震慑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内臣闻声急进:“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东宫歇息!”姬雪冷冷说道。   老内臣上前一步,转对太子苏揖道,“夫人有旨,请殿下回东宫歇息。殿下,请!”   太子苏抹把泪,爬起来悻悻走出。   见他走远,姬雪转对老内臣道:“你速去老燕人客栈,请苏子马上入宫!”   “老奴遵命!”   ※※※   从太庙回来,苏秦不知姬雪何时捎来音讯,哪儿也不敢去,一直守在店中。将近午时,一人拉着一匹黑马急走过来,看到门楣上的“老燕人”三字,那人拿袖子擦把汗水,见老丈正在院里磨砺一支矛头,拱手道:“请问老丈,此店可否有位姓苏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头,起身拱手:“客官要寻的可叫苏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打量他几眼,返身回店,走至苏秦房前,敲门叫道:“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闻声走出,见是一个陌生壮汉,拱手道:“在下苏秦见过壮士。”   那人打揖回礼,也无多话,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递于苏秦:“在下从邯郸来,有位姓贾的先生有急信托在下捎与先生。”   苏秦接信揖道:“壮士辛苦了!”   苏秦正在看信,街上再次传来马蹄声,一辆车马急驰而至,停在店门外。   老丈迎上。   老内臣从车上走下,揖道:“请问老丈,从洛阳来的苏子可在此处?”   老丈不无兴奋地冲苏秦叫道:“苏子,宫中来人寻你!”   苏秦也早看出是内宰,迎上揖道:“洛阳人苏秦见过内宰。”   老内臣还过一揖:“苏子,夫人有请。”   苏秦转对壮汉:“壮士稍坐,在下有点急事,需进宫一趟,回来再与壮士说话!”转对老丈,“烦请老丈做几道好菜,为壮士洗尘。”   见老丈应下,苏秦迅即登上轺车,随老内臣急入宫中。   ※※※   姬雪面色焦灼,正在宫中来回走动。   老内臣趋步进来,小声奏道:“启禀夫人,苏子来了。”   姬雪长出一口气,稳定一下慌乱的情绪,款步走至席位,缓缓坐下:“有请苏子。”   苏秦趋进,叩拜于地:“苏秦叩见燕国夫人。”   “苏子免礼!看茶。”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宫女端上香茶。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拱手说道:“国有大事,君上今又龙体欠安,本宫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力应对,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扰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因有老内臣在场,苏秦只好一语双关:“苏秦是特意为燕国来的,苏秦愿为燕国,愿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姬雪微微点头,颤声应道:“姬雪谢苏子了!”   “听夫人说国有大事,请问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将赵燕交兵、子鱼引军杀奔蓟城一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忧虑地望着苏秦:“苏子,大体就是这些,眼下事急,子鱼大军恐怕离蓟城已经不远了。”   苏秦问道:“请问夫人,子鱼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摇头叹道,“子鱼、子苏都是君上骨血,今日势成水火,君上左右为难。不瞒苏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这事。假使叛乱的不是子鱼,君上断不会让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秦再问:“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复叹一声,“本宫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旨意?苏子,燕国本是弱国,东有胡人,北有戎狄,南有强齐,西……苏子这也看到了,眼下赵国八万大军已经压境。苏子,燕国势弱,不能自乱哪!”   听闻此言,苏秦甚是感动,起身叩道:“苏秦谨遵夫人旨意。”   姬雪窘道:“苏子,本宫哪……哪……哪来旨意?”   苏秦再拜:“夫人方才说,燕国不能乱,就是旨意。”   姬雪既惊且喜:“苏子已有应对之策了?”   “夫人放心,”苏秦郑重点头,“若治天下之乱,苏秦不敢夸口;若治燕国眼前之乱,于苏秦倒是不难。”   姬雪长出一口气,将手捂在心上:“有苏子此话,本宫这也放心了。”   话音刚落,一宫人飞奔进来,叩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启……启禀夫……夫人,叛……叛军已至郊区,就要打……打到城……城下了!”   有苏秦在侧,姬雪全然无惧,神色如常地转向老内臣,缓缓说道:“传殿下、蓟城令本宫议事!”   老内臣应道:“老奴领旨!”   ※※※   旷野上,旌旗猎猎,车轮滚滚,战马嘶鸣,近两万人马分成左中右三军从武阳方向直扑过来。   早有探马报知蓟城令,几座城门同时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随之吊起。   大军在南城门外一箭之地停下,依照事先的编排摆开阵势。全副武装、手执长枪的武成君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紧盯在高高的城门楼上。在他两侧,分别站着季青及十几员战将。   凝视片刻,武成君将头转向季青。   季青朗声喝道:“诸位将军,主公姬鱼身为君上长子,当立太子。公子姬苏以阴术媚上,蛊惑君上,谋得太子之位。姬苏身为太子,不体恤民生,专权跋扈,排除异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已成燕国公敌。主公秉承天意,兴正义之师,讨伐逆贼,清理君侧!”   十几员战将齐声吼道:“我等誓死跟从主公,铲除奸贼,清理君侧!”   季青拔出宝剑:“人生在世,莫过于建功立业。诸位将军,这个机会,近在眼前!你们各领人马,按预先约定,杀入蓟城。谁先登城,即记头功!”   众将齐声喝道:“末将得令!”   众将各领人马,分别驰去。   顷刻之间,鼓声四响,杀声震天,武阳叛军争先恐后,分别杀向外城诸门。   ※※※   蓟城进入紧急状态,锣声齐鸣,喊声四起,众多青壮纷纷拿起武器,涌向四面城门。   老燕人客栈里,老丈正与那壮士对饮,大街上突然人声鼎沸,乱作一团。不消一刻,小二急急进来,报说武阳叛军正在攻城。   老丈放下酒碗,走至店中翻腾一阵,寻出一杆丈八枪杆,拿抹布拭去尘土,将方才磨得铮亮的矛头安上,拿钉子钉牢。壮士走过来,拿起舞动几下,脱口赞道:“好枪!”   “听你此话,”老丈接过枪,不无自豪道,“壮士算是识货之人。不瞒壮士,此枪是老朽祖传家宝,枪头为精铜所铸,枪缨是胡地马鬃,枪杆是南国上等紫檀,在燕地,似此等宝贝,唯有宫中甲士才配。”   小二惊道:“掌柜的,您擦拭此枪,难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拿枪走至院中,舞弄几下,对小二道:“小二,你守好店门,老朽守城门去。”   壮士拿起酒坛,咕咕一气喝干,从几案上拿起宝剑,挂在腰间,冲小二抱拳道:“小二,替我守好那马。”转对老丈呵呵笑道,“老丈真是爽快人,走,晚生陪你!”   ※※※   东宫里乱作一团,几十辆马车上堆满物品,七八个宫妃、十几个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有几个不愿走的,蹲在一边抹泪。众臣仆及宫人你呼我叫着向大车上扛运贵重物什。   殿外,数十名甲士竖枪般立于地上,军尉袁豹手执长枪,昂首挺立于队列前面,目光冷峻地望着这群在惊惶中丑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门外传来鼓声及冲杀声。太子苏急步走出殿门,飞身跃上王辇,对袁豹道:“袁将军,快走!”   袁豹一动不动,众军士亦然。   太子苏急了,提高声音:“袁豹,你耳朵聋了!”   袁豹朗声问道:“请问殿下,欲至何处?”   “你——”太子苏气怒交加,吼道,“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走北门,去造阳!”   “殿下,”袁豹单膝跪地,“叛军兵临城下,君上仍在宫中,殿下却……弃城远走,万万不可啊!”   太子苏厉声喝骂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袁豹苦苦哀求:“蓟城危在旦夕,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您要一走,军心必散,蓟城必破啊!”   太子苏脸色乌青,呼地拔出宝剑:“袁豹,你……你敢抗旨吗?”   袁豹脖子一横,冷冷说道:“殿下要杀便杀,末将不当逃兵!”   众甲士一齐跪下,异口同声:“我等誓死不当逃兵,愿从袁将军守卫蓟城,与叛军决一死战!”   太子苏扫一眼众军士,声嘶力竭地吼道:“来人!”   死一般寂静,场上竟无一人应声。   太子苏惊得呆了,握剑之手开始颤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凝视众人:“你……你们……想谋逆吗?”   袁豹朗声回道:“末将不敢!”   众军士亦齐声和道:“我等不敢!”   太子苏本无缚鸡之力,没有众军士护持,自是哪里也走不了。看到众军士如此抗命不从,他真正急了,站在车上正自不知所指,殿外传来马蹄声,姬哙引领一队甲士匆匆进来,看到这个阵势,完全呆了。   太子苏又惊又喜,急道:“哙儿,快来!”   姬哙趋前,缓缓跪下:“儿臣叩见殿下!”   太子苏手指众军士:“这群逆贼公然抗旨,快,下了他们的武器!”   不待姬哙动手,袁豹已将长枪朝前面一扔,叩在地上。众甲士看到,也纷纷将枪放在地上。   姬哙不解地望着太子苏:“这……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此时,西城门、东城门也传来击鼓声。   太子苏不及解释,急道:“哙儿,莫说这个了,快走,开北门,暂去造阳!”   姬哙叩在地上,迟迟没有动身。   太子苏急了,叫道:“哙儿?”   姬哙缓缓说道:“启禀君父,北门走不通了。据儿臣所知,外城八门尽被叛军围死!”   太子苏如闻惊雷,扑通一声跌在车上。   姬哙起身,扫一眼众人:“你们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将物什搬回去!”   众人未及反应,一辆马车在殿外停下,老内臣跳下车来,缓缓走进殿门,扫视一眼,心中已是明白,却不点破,朗声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苏惊魂未定,下车叩道:“儿臣听旨!”   老内臣一字一顿:“请殿下前往甘棠宫议事!”   ※※※   老内臣走后,姬雪引领苏秦走往前殿,分宾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与另外一个贴身宫女。春梅打个眼色,与宫女一道识趣地走到殿门处,远远地守在门口。看到身边并无他人,姬雪的一颗心咚咚狂跳,万语千言竟是堵在嗓子眼,只将两眼久久凝视苏秦。苏秦亦无一语,回以同样热烈的眼神。   二人对视许久,还是姬雪打破沉默,不无感叹地说:“苏子,姬雪万未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且在此时!不瞒苏子,这些日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儿……雪儿真是度日如年啊!”   听到姬雪自称雪儿,苏秦心头一颤,全身如同过电一般,不无体贴地小声说道:“公主看起来瘦了。”   “真的吗?”见苏秦也改口称她公主,姬雪也似回到从前,天真一笑,“天哪,雪儿一定难看死了。”   苏秦这也回过神来,扑哧一笑:“难看?公主要是难看,天下还有好看的人吗?”   姬雪也笑起来:“苏子怕是在哄雪儿开心的吧。”   “公主,”苏秦抬起两眼,不无深情地望着姬雪,“苏秦有件心事,这些年来一直记在心头。”   姬雪似已猜出他要说什么,声音轻而颤动:“能说与雪儿听听吗?”   苏秦伸手入怀,摸索有顷,方从贴身内衣里拿出那块丝帕,双手呈予姬雪:“公主,您还记得此物吗?”   姬雪接过,看到丝帕早已泛黄,上面斑斑点点,印满痕迹,原先的香味荡然无存,散发出独特的男人体味。姬雪不无激动地将之捧至唇边,泪水流出。   苏秦缓缓跪下,轻声说道:“公主,这些年来,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在遇到诱惑的时候,苏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这块丝帕。”   姬雪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请问苏子,不过是个丝帕而已,你为何定要掏出它来?”   苏秦的声音多少有些哽咽:“因为——因为丝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泪痕。”   听闻此言,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动双肩,呜呜抽泣起来。抽有一阵,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不一会儿,姬雪返身回来,怀抱一个锦盒。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缓缓说道:“谢苏子看重了。雪儿这里也有一件宝物,请苏子赏鉴。”言讫,将锦盒推至苏秦跟前。   看到如此华美的锦盒,苏秦甚是诧异,望着它一动不动。   姬雪柔声道:“苏子,请打开它。”   苏秦打开锦盒,取出一物,见上面包裹一层又一层的锦缎。苏秦已知它是何物了,拆解锦缎的两手开始颤动。   终于,苏秦从层层锦缎中看到了他当年一刀一刀削出的木剑。在这华丽的锦盒与锦缎的衬托下,在姬雪花一样的容颜与鲜亮的衣饰的衬托下,在宫殿及殿中所有奢华物什的衬托下,这柄木剑显得丑陋不堪,简直是惨不忍睹了。   看有一时,苏秦伏地叩道:“如此丑陋之物,公主不弃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礼遇?”   姬雪缓缓说道:“在雪儿眼里,这座宫殿里真正贵重的,唯有此物了。”又顿一时,声音更缓,“不瞒苏子,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雪儿都能背诵出来。”   苏秦再拜于地,泣道:“谢公主厚爱。”   姬雪也自埋头哽咽。   好一会儿,姬雪似是陡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轻轻拭去泪水,冲苏秦灿烂一笑:“好了,苏子,既然两件物什于你于我都是宝贝,我们还是各自收起吧。”将丝帕递与苏秦,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包起木剑,装入盒中。   苏秦亦收起丝帕,起身坐于自己席位。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侧,似是换了个人,微微笑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不瞒苏子,雪儿一眼看到苏子,就知苏子必成大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略顿一下,调皮地歪头望着苏秦,“不过,雪儿很想知道一事,苏子的结巴哪儿去了?”   苏秦正襟端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禀公主,进云梦山之后,苏秦的结巴被恩师鬼谷先生相中,将它收走了。”   “真是奇事!”姬雪两眼大睁,“不过,苏子结巴起来,当真好听。不瞒苏子,这些年来,在雪儿耳边回响的总是苏子的结巴声,今日这……突然不结巴了,雪儿真还有点不太适应。”   苏秦扑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也相……相……相中苏……苏秦的结……结巴,苏……苏秦这……这就结……结……结巴与你。”   姬雪手指苏秦,笑着学道:“苏……苏……苏……苏子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手指对方,开怀畅笑。   笑有一时,姬雪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不无关切地趋身问道:“请问苏子,雨儿可在?”   苏秦抱拳道:“在下正欲禀报公主,雨公主易名玉蝉儿,是在下师姐,随先生在谷中修习医道,已有大成。”   “哦?”姬雪喜极而泣,急问,“雨儿她……快,快说说她。”   苏秦正襟端坐,缓缓道起玉蝉儿,讲她如何修道,如何学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对雁弹琴思念姬雪等,听得姬雪泣泪交流。正自伤怀,老内臣回来,在门外咳嗽一声,趋入禀道:“启禀夫人,殿下和蓟城令在外候见。”   姬雪抹去泪水,稳稳心神,缓缓点头:“宣!”   老内臣朗声唱道:“宣殿下、蓟城令觐见!”   ※※※   一阵紧一阵的战鼓声隐隐传入明光宫里,燕文公听有一时,感觉不对,忽从榻上坐起:“来人!”   宫正急进来道:“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宫与众臣议事!”   燕文公甚是狐疑:“甘棠宫?与众臣议事?所议何事?”   宫正的嘴巴刚张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问:“所议何事,快说!”   宫正跪地叩道:“是宫外之事,夫人恐君上忧心,暂时不让微臣禀报。”   文公心头一沉:“是子鱼来了?”   “是的。”宫正压低声音,“长公子引大军数万打来了,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眉宇间现出杀气,侧身下榻,似乎根本没有生病一样:“更衣!”   宫正看到,惊道:“君上!”打个愣怔,转对宫女:“快,为君上更衣!”   ※※※   甘棠宫前殿里,太子苏、蓟城令褚敏叩伏于地。   尽管是深宫,远处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仍然冲破重重障碍,时隐时现地传入殿中。从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判断,叛军随时都可能攻入城中。公子苏面色苍白,苏秦看到,他的两条腿肚儿在不住打颤。   姬雪一脸沉静,似乎外面的所有冲杀声与战鼓声全都与她无关。   姬雪微抬右手,语气平和:“殿下,褚爱卿,免礼了。”指着旁边早已放好的席位,“坐吧。”   太子苏、蓟城令谢过,起身坐下。   姬雪望一眼苏秦,见他点头,缓缓地将脸转向蓟城令,轻启朱唇,语气不急不缓:“本宫为一介女流,依惯例不得干政。然而,国难当头,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斜倪太子苏一眼,“殿下顾念骨血情义,难以独断,本宫只好行无奈之举,召集两位前来,在此共商大计!褚爱卿,你且说说大体情势。”   姬雪超乎寻常的镇静与得体的应对,莫说是太子苏与褚敏,纵使苏秦,也被她震撼了,冲她微微点头。   褚敏拱手道:“回禀夫人,据微臣所知,武阳叛军集三万之众,攻城器械一应俱备,配有塔楼、连弩,来势凶猛!”   太子苏越发忙乱,颤声问道:“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   “回禀殿下,”褚敏转对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因而多出万余。”   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   南门外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冲杀声。   太子苏本能地一颤,望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   姬雪没有理睬他,将视线转向褚敏。   褚敏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已经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   姬雪怔道:“此是为何?”   “回夫人的话,据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东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北、西三门,唯独不攻东门,其意在此。”   姬雪一惊,目视苏秦,见他仍旧安然自若。   姬雪轻声问道:“苏子?”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道,“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军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   苏秦点头道:“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由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   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   “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可……三日之后,我们……我们又该如何?”   苏秦冲他微微抱拳:“殿下放心,苏秦断定,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苏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正是!”苏秦的语气异常肯定。   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   不及苏秦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   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在宫正搀扶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如一棵千年老松一般傲然挺立。   众人急急起身,叩拜于地。   燕文公此时病态全无,甩开宫正,大步走来,在主位上坐下,摊开手道:“夫人,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一眼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将士们,就说寡人有旨,谁也不许后退一步!”   二人领命,起身告退。   看到他们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道:“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   “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   “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道,“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   “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道:“本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子。”   苏秦转向姬雪,拱手道:“夫人请讲。”   “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   苏秦微微一笑:“因为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   苏秦此言一出,莫说是姬雪,纵使燕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   “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自是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此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苏秦料定,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机去除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作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不战自溃。”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似是不可置信:“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   “回夫人的话,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急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   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   姬雪长长吁出一气,不无钦佩地望向苏秦。   二人的目光一碰,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下头去,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言讫,款款退去。   ※※※   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里火烛齐明。武成君端坐于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   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一阵。武成君大惊,手中令箭“啪”的一声掉落于地。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摆手道:“诸位将军,你们先到帐外候命!”   见众将退出大帐,季青长叹一声:“唉,主公,武阳被抄,子之大军回援,我们……没有退路了!”   武成君愣怔有顷,抬头望着季青:“季……季子,本公全无主意了,你快想个万全之策!”   季青轻叹一声:“唉,叛乱名分已定,主公进退无路,依微臣之计,眼下只有一路:鱼死网破!”   武成君的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紫,终于点头道:“说吧,如何鱼死网破?”   “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攻进蓟城。只要控制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大军就会乖乖听命于主公!”   “好!”武成君把心一横,震几道,“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鱼死网破!”   季青朝外击掌,众将军急趋进来。   季青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诸位将军,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东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北三方诸门,原来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宫城,拿住奸贼,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单膝跪地,齐道:“末将领命!”   是夜,将近三更时分,东城门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距一箭之地顿住。   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紧紧盯住城门。忽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知道里应外合之事已泄,脸色陡变,眼中冒出火来,夺过鼓槌,亲自擂鼓。俄顷之间,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   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着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向城墙上攀爬。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一根早已备好的巨木撞向城门。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   与此同时,西、北、南诸门叛军听到东城门的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   ※※※   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诸人入宫议政,皆因情势所逼。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再待在此处,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在书房里分宾主坐下,继续攀谈。   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急走进来,叩拜于地:“君父,叛军就……就要打进来了!”   看到他的那副惶恐样,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说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   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与燕文公。文公看过,点点头,递还过来。苏秦将书信递予太子苏,拱手道:“殿下,速将此书转呈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   燕文公补充一句:“你可转告蓟城令,就说这是寡人旨意!”   目送太子苏走远,苏秦转过身来,对文公道:“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   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   “君上,”苏秦缓缓说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弑子吗?”   “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唯燕室秩序井然,不想竟在寡人这里出此逆子。若不严惩,后世必会起而效尤,遗患无穷!”   苏秦思虑有顷,跪地求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倒让草民甚是叹喟。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   听闻苏秦一番话,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道:“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道:“就依苏子!”   苏秦再拜,叩道:“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   ※※※   太子苏领过旨,急步走出,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与褚敏。袁豹得令,叫上十几名甲士,跃马挺枪,驰往东门。   因叛军主力集中于东城门处,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上城下火烛齐明,武成君亲自督阵,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云梯。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壮士各自把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伸手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显然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挺枪直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一枪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当即倒地。那叛军未及拔出枪来,正在另一城垛后面搏杀的壮士看得分明,猛喝一声,扬手甩出一柄飞刀,正中那人咽喉。紧接着,嗖嗖几把飞刀连出,刀刀中喉,冲上城来的叛军皆被壮汉飞刀射杀。壮汉急冲过来,抱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   更多叛军从垛口处冒出来。壮汉的飞刀用完,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宝枪,抖了几抖,转身走向垛口,迎向众叛军。   与此同时,袁豹匆匆登上城门楼,见褚敏正在城头上擂鼓,叫道:“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将鼓槌递给候在一侧的鼓手,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速抄此书,传令全城守军,依书中所言向城下喊话!”   袁豹正在抄写,抬头望见不远处叛军登上城头,正自着急,褚敏提枪冲上。袁豹赶忙抄写数份,交与手下亲兵,让他们速下城楼,驰向其他城门,自己也拿一份,伏在城垛后面,扯开嗓子向城下喊道:“城下的将士们,赵国大军撤走,子之将军已经袭占武阳,不出一个时辰就可抵达此地,你们无路可走了,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你们受骗上当了!趁时间来得及,赶快逃命去吧!……君上有旨,武阳燕人听旨,尽管你们听信蛊惑,谋逆作乱,寡人仍然原谅你们,因为你们是燕人,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寡人既往不咎……”   他这一喊,其他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叫喊起来。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有顷,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的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朝黑暗里四散奔去。   ※※※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在地上。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一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扬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摇头道:“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往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忽地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武成君朝季青点点头,季青朝参军道:“宣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愣怔一下,猛然起身,叩拜于地:“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你们的母后,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后的祭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恸哭失声,将头死命地朝地上猛磕,号哭道:“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哽咽道:“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内宰稍候片刻。”言讫,转身走进帐后内室。   不一会儿,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陡然明白,急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经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亦朝脖子抹去。   ※※※   刚过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门口,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快去禀报母后,就说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不一会儿,走出来道:“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就说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从门内传来春梅冷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大是尴尬,转身悻悻走去。   ※※※   一身甲衣的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明光宫正殿,至燕文公前倒地叩道:“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向你引见一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名,在下久仰了。”   苏秦亦拱手道:“谢将军美言!”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倒地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需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了,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他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   许久,燕文公缓缓睁开眼睛:“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道:“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必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道,“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断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道:“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是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倒是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者当朝,贤能者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此事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鼎力推动之人,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想到此处,燕文公扫视二人一眼,苦笑一声:“燕国是要改制,只是,寡人老了,这件大事,还是留待后人吧。”有顷,垂头叹道,“唉,老了,寡人老了!”   苏秦、子之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   又过一时,燕文公抬起头来,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却将眼睛望向子之,拱手推托道:“若论外患,子之将军最是清楚了。”   子之见文公亦望过来,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有蛮胡,北有戎狄,西、南有赵与中山,南有强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向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苏秦点头:“正是。”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或戎狄?”   子之坚定地摇头:“胡人、戎狄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患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患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低首不语。   “如此看来,”苏秦又是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这是一无所惧了。”   “不不不,”子之连连摇头,“就眼下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是我大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连连点头。   “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苏秦再次点头:“嗯,将军这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再问将军,假使将军引军拒赵,胡人趁机袭后,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狄人再来呢?”   “这……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微微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世间常理,子之垂头不语了。   燕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子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向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东胡、北狄、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尚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暂时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求的是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恭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堪与燕势比肩者,唯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听至此处,燕文公似有所悟,点头道:“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是近策,不是远策。”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因而,苏秦认为,燕之长策,在于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轻举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东胡,不惧戎狄,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东胡、戎狄、中山结成纵亲,形成铁板一块,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因而,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此言甚是实在,苏秦深为感动,起身叩道:“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陡然看到老内臣在门外守候,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走进,禀道:“启禀君上,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祭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中。”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对苏秦、子之苦笑一声,“今日是先夫人赵妃祭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改个时辰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左拐右转,不一会儿就已走至锦华宫前。太子苏见是母后生前所居之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已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望他一眼,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走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因为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竟是生母赵妃的牌位。让他更为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揖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祭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个牌位,震怒道:“本宫是问,何人敢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一看,神色有些惊乱,叩道:“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殿来,两眼看也不看他,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能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他的!”   太子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愣怔有顷,弯下身子,朝牌位慢慢跪下。   按照宫中繁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回到东宫,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大厅中凡是近身的物什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事震怒,吓得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正在这时,军尉袁豹匆匆进来,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惊道:“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去,扭头见是袁豹站在门口,停下来,两眼瞪着他道:“你有何事?”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突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急急退出。他的两脚尚未迈出大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好东西,再也不要回来了,滚得越远越好!”   看到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出泪水,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   第七章 燕赵初联手,苏秦拜相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御手放好踏脚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偏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手指轺车,礼让道。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御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来,摆好脚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御手道:“请公孙来,就说有贵客!”   御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似的驰走了。   苏秦打眼一看,面前竟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条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那柴扉摇尾狂吠,看它的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去,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向他们张望。不一会儿,一个年轻貌美的胡服女子急步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谦卑地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也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打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对苏秦拱手道:“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像茶馆。苏秦思忖有顷,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着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却不解释,伸手道:“此处偏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物什应有尽有。二人走至上房,在大客厅中分别坐下,只将主位空着。不一会儿,胡服女子端上茶水,顺手拉上女孩子,赶至灶房烧菜煮酒去了。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忙朝苏秦道:“快,公孙来了。”   苏秦不知公孙是谁,急与子之起身迎出,未及院门,公孙哙已从车上跃下,疾走过来。子之迎上去,呵呵笑道:“公孙来得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这儿难得客来,今有贵客,姬哙自是不敢怠慢了。”望向苏秦,“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手指苏秦,对姬哙道,“来来来,末将介绍一下,这位是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指着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公孙哙,当今殿下的长子。”   听到是殿下的长子,苏秦跪地欲拜,被公孙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改拜为揖,拱手道:“洛阳苏秦见过公孙!”   姬哙亦回一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回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坐于主位,子之、苏秦于左右分别坐下。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面子,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哩!”   “哦?”苏秦将周围的简陋陈设扫了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孙,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姬哙又是一笑:“据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大是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呵呵一笑,“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他人带至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大吃一惊,扭头望着子之,似是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子之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在下寒舍。”   苏秦猛然想起什么:“方才那女子——”   “是贱内。那个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之状,姬哙笑着插进来,“将军夫人可不是寻常人物,出嫁之前,是东胡大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胡人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呀!”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叹道:“大将军身为燕室贵胄,更在朝中位极人臣,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微微抱拳,不无抱歉道,“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方才冒胆带苏子前来。”   “唉,”苏秦摇头叹道,“不是将军露丑,是苏秦见笑了。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有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喟然叹道,“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睛望着地上,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甚至隔夜无粮,子之每每见到,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平民百姓来,在下有此生活,已够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大是震撼,当即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抱拳揖道:“将军能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乃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还一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了。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在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抱拳谢过苏秦,将头转向姬哙,“公孙,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愣,抬眼望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子之笑道:“是这样,末将邀请公孙来,是想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点头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孙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姬哙极其诚挚地望着子之。   “这——”倒是子之感到惊异了。   “怎么?”姬哙急了,“难道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不不不,”子之急急辩白,“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逐颜开。   “肯肯肯。”子之连声说道,“待末将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就去安排匠人动工搭建。”   “好。”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子之夫人备好肴酒,亲自端上。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竟是越谈越投机缘,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再叙,三人一直聊至天明,远远听到上朝钟声,才把话头打住。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赶至宫中。   燕文公当殿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金三百,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君上的公主竟无一名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只不准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前往书房,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二人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已现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又有老内臣候在外面,引他前去验看君上新赐的宅院。   这是一处高门大院,是前司徒季府,位于达官显贵集中居住的宫前街的最中间,在豪门里也算显要。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顺手将房产及所有物什转让于先父的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一家内应,事泄之后,男丁尽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尚未自尽的,尽数充为官奴,家产也被尽数抄没,府宅便赐予苏秦了。   老内臣与苏秦步入院中,老内臣派来的家宰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立即转出六男八女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三百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十五个臣仆,望着这一大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后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都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在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快,快起来,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朝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接着过来候命。   苏秦在厅中静坐有顷,陡然想起什么,对候在身边的家宰道:“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面现为难之色,微微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那就数一数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块金子!”   家宰应声喏,双手接过钱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家宰哈腰道:“回禀主公,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百金,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回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迹痕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声,摇头笑道:“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走吧!”话未说完,人已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急跟上来,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脚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车前御手位置,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已近黑,四周茫茫苍苍。   新官邸与老燕人客栈虽在同一条街,却有一段距离。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见到好几户人家均在举丧,不时可闻悲悲切切的哭泣声。   眼见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来,对家宰道:“你在此处候着,我自己过去。”   苏秦缓步走入客栈,一进大门,大吃一惊,因为院中也在举丧,中堂摆着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没有哭声,只有三个年轻人身着孝服跪在堂前。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不一会儿,手提一个礼箱再次进来,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跪在一边的小二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傻望着那堆黄澄澄的金子,用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苏秦跪下。   苏秦含着泪水,转对小二:“拿酒来,在下要与老丈对饮几爵。”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道:“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袁豹用极其哀伤的声音轻声吟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将这两句古老的民谣反复吟唱,苏秦、壮士听得泪水流淌,情不自禁地跟着吟唱起来:“燕山之木青兮,之子出征;燕山之木枯兮,胡不归……”   不知唱有多久,苏秦擦把泪水,转头问道:“袁将军,老丈是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东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壮士就将老丈赴难的前后过程细讲一遍,不无感叹地说:“在下游走四方,见过不少豪杰志士,真令在下感动的,却是老丈!”   “是的,”苏秦点头道,“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有顷,转向壮士,“前番见面,过于匆忙,在下还未问过壮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壮士抱拳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不知名姓,在赵地番吾长大,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番吾人叫我飞刀邹,想是在下祖上姓邹了。”   苏秦惊问:“壮士遇到的是何异人,还能忆起吗?”   飞刀邹沉思有顷,点头道:“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甚是了得。他遇见在下时正值隆冬,在下衣着单薄,住在山神庙里,全身冷得发抖。他先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后来传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托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是猜出八九,点头道:“壮士所遇,想是墨家弟子了。他没有说出自己名姓?”   壮士摇头道:“他不肯说,只让在下称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壮士又是如何遇到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对他甚是敬服。先生赠送在下一匹好马,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的生死存亡。在下二话没说,当即飞马赶来。”   “幸亏壮士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壮士,今后可有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回邯郸继续卖艺去。”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壮士所为。壮士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人生大业?”   “轰轰烈烈?”飞刀邹睁大眼睛望着苏秦,“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道。   苏秦缓缓解释道:“这么说吧,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众生和解,就是善待他人,行兼爱大道。”   看到面前整齐摆放的一百块金子,飞刀邹已知苏秦得到燕公重用,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迟疑一下,轻声问道,“在下能否加入?”   “袁将军,”苏秦颇为惊讶地望着他,“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殿下——”袁豹的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赶走在下了。”   苏秦思索有顷,点头应道:“将军愿意跟从在下,再好不过了。待葬过令尊,你可与邹兄一道,前往在下府上,我们兄弟三人结成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燕宫前面不远处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贺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后,燕文公即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聘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孙哙为特使,自己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精骑五百,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进一步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上前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赶忙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着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己先一步进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对苏秦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里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随宫正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远远望见满园桃花,争开斗艳。园中一处凉亭上,燕文公、姬雪正在席上就座,春梅候立于侧。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看到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然希望能够再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来此桃园共赏桃花,真是一个绝妙不过的主意。   苏秦碎步趋前,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着前面的客位:“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位上并膝坐下,眼睛看一眼文公,又将目光转向坐在文公身边的姬雪。姬雪身披一袭白纱,上面绣着些许粉红色的小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相似,见他望来,又是灿烂一笑,真的是颜若桃花,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不知妩媚出多少。   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转对苏秦呵呵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妃如此高兴呢!”   苏秦转过脸来,望着桃花道:“是这桃花好。”   姬雪咯咯一笑,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这首《桃夭》出自周风,在《诗》三百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姑娘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之情,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却是别有韵味,苏秦、文公皆有解读,各自感动,纷纷跟着姬雪吟诵起来: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众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拱手,缓缓说道:“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侯,“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嫁至燕地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出玉手,轻轻滑过,琴弦响起,恰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以手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内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听得苏秦面红耳赤,一颗心咚咚狂跳,偷眼望向燕文公,见他竟然一无所知,两根手指还在和着韵律有节奏地微微摆动,为她轻打节拍。文公虽通音律,却不通姬雪之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看得明白,却也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知她弹完,鼓掌道:“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姬雪微微一笑,朝他拱手道:“谢君上厚爱。”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浸在音乐里,轻声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惊怔,决定将话题移开,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稍稍一怔,“是鬼谷先生吗?”   “不,”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里一颤,轻声问道:“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不无沉重地说,“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怎么去的?”   苏秦遂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湿了眼眶。   伤感有顷,姬雪重新抬头,睁开泪眼望着苏秦,移开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道,“后日大吉,微臣打算辰时启程。”   姬雪再次垂下头去,又过一时,抬头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合纵,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不过,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回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河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道:“苏秦谢夫人厚爱!”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微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告辞。”   燕文公看一眼姬雪,点头道:“也好。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苏秦再拜:“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   因燕公长孙姬哙只以副使身份助阵,更有战车百乘、精骑五百,外加其他随从人员,燕国的问聘使团在人数上逼近两千,规格上也胜赵国使团一筹。燕使、赵使合兵一处,拖拉数里,一路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   涉过易水,楼缓别过苏秦,引赵国使团先一步赶回,将燕国情势及诚意详细禀过。肃侯动容,闻燕国使团已近邯郸,使太子赵雍乘上自己车辇,引领安阳君、肥义、楼缓、赵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以示隆重。   这日午时,邯郸城里,在通往宫城的一条主要大街上每隔三步就如竖枪般站着一名持枪甲士,行人全被赶至两侧。鼓乐声中,赵侯车辇辚辚而来,车上站着赵国太子赵雍和燕国特使苏秦。其他人员各乘车辆,跟在后面,朝宫城旁边的列国驿馆驰去。   丰云客栈的宽大屋檐下,被赶至路边的众多行人挤成一团,两眼大睁,唯恐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陡然,一人不无激动地大叫道:“我看清了,是那个人!”   众人齐望过来,见是一个卖烧饼的,略显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头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卖烧饼的见众人不理他,委屈地小声嘟哝。   “你看清什么了?”有人凑上来问。   卖烧饼的指着刚刚晃过眼去的苏秦:“就是那个人,我见过的。”   “哼,你见过?”那人不无鄙夷地哼出一声,“知道他是谁吗?是燕国特使!他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当朝殿下!你个卖烧饼的,猪鼻子上插白葱,充大象呢!”   “什么燕国特使!”卖烧饼的急了,“两个月前,他不过是个穷光蛋,穿一双破草鞋,在南门大街上溜达,肚子里咕咕响,买我两个烧饼,给的却是周钱,待我看出来,跟他讨要赵钱,一只烧饼已是豁去一边。这是真的,谁骗你是龟孙子!”   那人见卖烧饼的说得逼真,不由不信,眼珠儿一转,奚落他道:“瞧你这德性,贵人到你身边,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长了!要是我,必将篓中烧饼尽送予他,结个人缘!我敢说,这阵儿他得了志,没准儿赏你两块金子呢!”   卖烧饼的叹道:“唉,那时候,啥人知道他是个贵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真是啥人啥命,像你这样,只配卖烧饼了。”   众人哄笑起来。   身后不远处,身披斗笠的贾舍人站在门口,听有一时,微微一笑,转身隐入门后。   ※※※   这一次,赵肃侯不再躲闪。虽未见过苏秦,但肃侯对其合纵方略已是大体明白,深为赞赏。此番使楼缓使燕,本就有重用苏秦、推动合纵这一想法。为进一步推动合纵,老谋深算的赵肃侯经过一夜思虑,决定在大朝时召见苏秦,廷议合纵,一来可观苏秦才智,二来也使合纵意图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赵肃侯在信宫正殿召集大朝,隆重接待燕国特使。太子赵雍、安阳君赵刻,还有新近晋封的国尉肥义、上将军赵豹、上大夫楼缓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两侧。另有几位嘉宾,是赵国前代遗老,皆是大学问家,也被肃侯请来,参与廷议。在肃侯下首,特别空出两个席位,是特意留给两位燕国特使的。   苏秦、姬哙趋前叩道:“燕公特使苏秦、姬哙叩见赵侯,恭祝君上龙体永康,万寿无疆!”   赵肃侯将苏秦、姬哙打量一时,方才点头道:“燕使免礼,看座。”   苏秦、姬哙谢过,起身走至客位,分别落座。   赵肃侯望着苏秦,微微一笑,拱手道:“寡人早闻苏子大名,今日得见,果是不同凡俗。”   苏秦还以一笑:“一过易水,苏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赵肃侯大是惊奇,倾身问道,“苏子为何以香水洗目?”   苏秦正襟危坐,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对肃侯好一阵凝视,方才抱拳说道:“为了一睹君上威仪。”   满座皆笑,赵肃侯更是开怀,倾身再问:“苏子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苏秦点头。   “寡人威仪如何?”   “微臣没有看到。”苏秦一字一顿。   在座诸臣皆是一惊,肥义、赵豹面现愠容。   姬哙面色微变,两眼不解地望着苏秦。   唯有赵肃侯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微笑:“苏子看到什么了?”   “慈悲。”   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无不释然。   赵肃侯微微点头,呵呵笑道:“谢苏子美言。”转对众臣,“寡人活到这个份上,本以为一无所有了,不想苏子却看出了慈悲。这两个字,好哇,着实好哇,比威仪强多了。”再次转对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美言!”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谢字,微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微臣不过实话实说。”   “好言辞!”赵肃侯点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思忖有顷,微微摇头:“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皆在面面相觑,因有前车之鉴,不知苏子此番又卖什么关子,因而无不将目光射向苏秦。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轻咳嗽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果然,苏秦适时插上一句:“君上,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趋向苏秦:“哦,赵国怎么了?”   “回禀君上,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说大了,众人不无惊诧地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众人一看,却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道:“赵将军少安毋躁,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对他微微一笑,语气不急不缓:“赵将军说出此言,当为匹夫之勇。由此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一声推开几案,跳起身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赵豹看见,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微微一笑,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骑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下来,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苏秦微微一笑:“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之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无不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赵肃侯微微点头:“嗯,说得好!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缓缓说道,“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抱一角,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譬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只饿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只瘦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夫?”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道,“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地说道:“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抱拳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嗯,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连连点头,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据,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因此而生许多隔阂,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领旨!”   ※※※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等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一道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受诏命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于市,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摇头长叹一声,“兄弟之间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孙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抬头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话锋一转,“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赞同,“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合,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苏秦苦笑一下:“唉,有什么办法?眼下利欲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说来,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苏秦连连摇头,“苏子的真正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国。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就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越说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以秦人为敌,以秦公其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在下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没有黑,就没有白。”苏秦笑道,“三晋合纵,等于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肯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这里以秦为敌,秦就必须是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盾,要的就是强秦。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合纵。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方能制衡。”   苏秦讲出此话,倒让贾舍人吃了一惊。可细细一想,也还真是这个理儿。舍人冥思有顷,竟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反驳,慨然叹道:“唉,真有你的。可话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仕秦,却愿为秦公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于楚。在下打算劳动贾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设法让他走趟邯郸。”   “让他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呵呵笑道,“这位仁兄,不见在下,是不会赴秦的。”   “如此甚好,”贾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苏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张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贾舍人缓缓说道。   “寒泉子是贾兄恩师?”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呵呵笑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惊愣有顷,恍然有悟:“难怪——”   ※※※   与此同时,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与朝中三位要员,公孙衍、司马错和樗里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头紧锁,扫射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诸位爱卿可有应策?”   众人面面相觑。   有顷,公孙衍拱手道:“回禀君上,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过,防患于未然,微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来个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附和道,“微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不无激愤道,“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无不憋着一肚子怨气呢。”   惠文公闭目深思,良久,眉头舒开:“嗯,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微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微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微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显然有些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这也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见二人走远,惠文公对樗里疾道:“寡人特意留下爱卿,是想让你观看一件物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竟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缓缓摆在几案上,“此物想必你也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樗里疾点头叹道:“是哩,君上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你樗里爱卿惜才呀!”   樗里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地望着惠文公:“君上——”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樗里疾:“樗里爱卿,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樗里疾脸色煞白,起身叩拜于地:“微臣的确拦过公子华,让他——微臣该死,请君上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我们君臣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樗里疾沉思有顷,抬头望向惠文公:“君上,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望着他,“杀掉他吗?”连连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捻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君上放心,此事交由微臣就是。”   “不要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他,“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君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有过暗箭伤人之事。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在列国立威?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算个对手,若是让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让樗里疾大为折服,连连叩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望向樗里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此人是大才,更是奇才。上次未能用他,皆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放下成见,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微臣领旨!”   ※※※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问聘韩、魏,促进合纵。   苏秦的下一个目标是韩国。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个强国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列国传扬,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率领逾两百车乘、四千余人的合纵大队浩浩荡荡地驰出邯郸南门,欲沿太行山东侧、河水西岸,过境魏地赶往韩国都城郑,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未至滏水,就见一名宫尉引数骑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下马,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调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早有宦者令宫泽恭候多时,急急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摇头道:“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微微一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自是不利于秦。微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人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特下战书,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没有底数,召回苏子商议。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接过战书,粗粗浏览一遍,将之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工夫,不值一提。微臣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大是惊讶:“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予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不过是欺人之谈。据微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丢盔弃甲,教训深刻,如何还敢轻启战端,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欲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准备精细,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然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大是叹服,“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意,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微臣所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之时,动身合纵不迟。”   赵肃侯连连点头:“寡人也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事相请,望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自奉阳君之后,赵相一直空缺。寡人实意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这一恳请倒让苏秦喜出望外。执掌相府是他多年愿望,他也笃信迟早会有这一日,只是未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思忖有顷,他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郑重叩道:“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起身,亲手扶起苏秦,呵呵笑道,“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不能服众,欲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发生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寡人说的两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苏秦拱手道:“微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肃侯在信宫大会朝臣,宣读诏书,拜苏秦为相国,主司内政邦交,当廷授予苏秦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寺人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举办交接仪式。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奉阳君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让他生出许多叹喟。   转过一圈,苏秦看到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入驻新府,同时任袁豹为家宰,飞刀邹为护院。随着众人入驻,死寂一片的奉阳君府再次鲜活起来。   府中最忙碌的要数新任家宰袁豹。由将军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连数日,与飞刀邹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众仆熟悉并整理院落。   刚过午时,宫泽使人送来匾额,上面金光闪闪的“相国府”三字由肃侯亲笔题写、邯郸城中最优秀的铜匠浇铸,工艺之精湛令人称叹。苏秦拜过匾额,谢过宫吏,吩咐袁豹安装。袁豹使人抬着匾额,两人分头爬上扶梯,将府门上原来的匾额拆下,换上新匾。   袁豹眯着两眼,望着扶梯上的两个家仆,指挥道:“朝左稍挪一点点儿,对对对,右边再稍稍抬高一点,对,这下行了,钉吧!”   两人抡起锤子,朝匾上钉钉。   恰在此时,一身便服的樗里疾缓步走过来,径至袁豹前,揖道:“这位可是袁将军?”   袁豹打量他一眼,还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里疾拱手道:“请将军禀报相国大人,就说老友木雨亏求见。”   袁豹将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顷,拱手说道:“木先生稍候。”走进府中,不一会儿出来,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请!”   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都是在听雨阁,知其雅致,将其辟为书斋,在此读书会友。听到脚步声响,苏秦迎出来,冲樗里疾揖道:“木先生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   樗里疾回揖一礼:“苏子锦袍玉带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是吗?”苏秦呵呵笑道,“看来,木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樗里疾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马看鞍,不可无衣冠哪!”   两人携手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下,仆从倒上茶水,两人各自品过一口,苏秦笑道:“木先生此来,听说是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樗里疾回望苏秦,抱拳说道:“在下来意,想也瞒不过苏子。临行之际,君上亲执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务必转谕苏子。”   “哦,秦公所谕何事?”   “君上口谕,‘寡人恳请苏子,只要苏子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不无感动,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阳时,秦公若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樗里疾不无诚恳地望着他,“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早已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苏秦又品一口浓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还在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让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苏子,你……你是真的误会君上了。”   “就算在下误会吧。”苏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在下烦请木兄回奏秦公,就说无论如何,苏秦还是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樗里疾苦笑一声,点头哂道:“是的,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是盛不下苏子贵体了。”   “樗里兄想偏了。”苏秦微微摇头。   “请苏子详解。”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共荣。在下请上大夫转呈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国之间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樗里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景仰。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考虑一个现实。”   “苏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一盘散沙,合不成一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赶兔子飞天,强人所难。樗里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定会分崩离析。”   苏秦朗声笑道:“上大夫误解苏秦了。”   “哦?”   “苏秦所求,不是要三晋合成一国,而是要三晋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不仅是三晋,苏秦认为,天下列国,无论大小,只要放弃争斗,只要坐到一起,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苏秦所求,无非是让大家坐下来,坐到一起来,将有限的精力花在谋求天下众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争上。”   樗里疾沉思良久,朝苏秦深揖一礼:“在下今日始知苏子善心,敬服!敬服!”   苏秦还一揖道:“谢樗里兄体谅。”   樗里疾仍不死心,倾身拱手:“苏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苍生所求。在下恳请苏子,只要愿去咸阳,无论苏子欲逞何壮志,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谢樗里兄美意。”苏秦笑道,“苏秦做事向来不愿半途而废,还请樗里兄宽谅。”   樗里疾默然无语,许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天下胜秦之人多矣,樗里兄言重了!”   “哦,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   “张仪?”樗里疾大睁两眼,“他不是在楚国吗?”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国。不过,樗里兄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然与秦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矣。”   “这——”樗里疾愣怔有顷,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纵有苏子举荐,又如何得之?”   “樗里兄勿忧,”苏秦呵呵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樗里兄若无紧事,可在此处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好呀,”樗里疾拱手笑道,“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   第八章 连环计,陈轸诬张仪偷璧   灭越之后,威王似也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复将朝政交付太子,自己再至章华台,沉湎于钟鼓琴瑟,后宫欢娱,不再过问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历练自己,因而越发谨慎,处处遵循威王旧政,遇有大事,或修书上奏,或登台示请,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年开春,刚过清明,楚国政坛发生一件大事,年过七旬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朝时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殿前台阶上,额角出血,口吐血水,再也没有醒来。   景舍死于上朝途中,也算是为大楚鞠躬尽瘁了。景氏一门,嫡传亲人只有孙儿景翠,此时正与张仪一道远在会稽郡治理越人。太子槐一面安置后事,一面急召景翠回郢奔丧。快马临行之际,与张仪相善的靳尚托其捎予张仪一封密函。张仪拆开看过,急将会稽诸事安排妥当,以吊唁为名,与景翠、香女一道直奔郢都。   张仪诸人水陆并行,昼夜兼程,一路上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赶至郢都。一到郢都,张仪不及回府,就随景翠驰至景府吊唁。按照荆地习俗,香女不便前去,只好回到楚王赏赐的客卿府中。因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时还尽心意,时间久了,也就懒散起来,致使院中杂草丛生,房里充满霉味,看起来既落寞,又荒芜。香女看不下去,顾不上旅途劳顿,领着臣仆清理起来。   香女正在忙活,门外传来车马声,不一会儿,一人直走进来。香女见是靳尚,扔下扫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过一揖:“靳尚见过嫂夫人。”话音刚落,忽闻一股莫名的香味,拿鼻子连嗅几嗅,眼珠子四下里乱转。   香女笑道:“靳大人寻什么呢?”   靳尚边看边纳闷:“奇怪,院中并无花草,何来芳香?”   香女扑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这个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见她浑身是汗,连连摇头:“嫂夫人莫要说笑了,看你一头大汗,纵使插上鲜花,也早没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体带异香,平日还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浓,方才打扫庭堂,出汗过多,故而散出此味,惊扰靳大人了。”   靳尚大是惊奇,凝视她半晌,又凑近两步,拿鼻子嗅了几嗅,方才信服,啧啧赞道:“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开眼界了。”略顿一下,想起正事,“张大人呢?”   香女应道:“还没有到家,就奔景府吊唁去了。”   靳尚瞄一眼香女,见她英姿飒爽,两颊绯红,一身香汗,浑身上下说不尽的妩媚雅致,怦然心动,一时竟是呆了。怔有一时,他才晃过神来,抬头望望天色,见已日暮西山,走前几步,弯腰拣起香女的扫帚,笑道:“嫂夫人,看你累的,这先歇着,在下替你打扫。”言讫,用力清扫起来。   “这哪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双从未干过粗活的嫩白之手,咯咯笑道,“靳大人是贵体,哪能干此粗活?”   靳尚也笑起来,顿住扫把,半开玩笑道:“在下身上尽出臭汗,嫂夫人却出香汗,要说贵体,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说完,两只眼珠子聚过来,火辣辣的目光直射香女。   见他目光露骨,香女脸色微红,后退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劳动,小女子也无奈何,只好为您沏碗茶去。”言讫,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子,款款走向堂门。   靳尚不无赞赏地目送她转入门后,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打扫起来。刚扫几下,门外再传车马声,靳尚放下扫把,见到果是张仪,迎上去,将昭阳欲争令尹之事约略讲了。   张仪思忖有顷,抬头问道:“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来,其实也是殿下旨意。不过,张子有所不知,令尹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体上出自昭、屈、景三门,莫说是外乡人,纵使其他望族,也鲜有人僭越。殿下虽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决于陛下。”   张仪又思一时,点头道:“谢靳兄了。”略顿一顿,“还有一事相求,在下此番回来,未奉王命,说轻了,是因私废公,说重了,是擅离职守。陛下若是问罪,在下——”   “张子放心,”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无大紧。待会儿在下求请殿下,由殿下揽起此事,补一道诏令就是。”   张仪拱手道:“谢靳大人了。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靳大人大恩,在下都将铭记。”   “你我兄弟,哪能说这事儿?”靳尚拱手还礼,“再说,在下也是为主。不瞒张子,近日殿下与屈丐、屈暇等一帮子有为志士商议,大家公推张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张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能回来就好,殿下说了,眼下不宜见你,要你只在府上守着,哪儿也不要去,静候殿下旨意。”   “请靳大人转奏殿下,微臣不才,必肝脑涂地,以谢殿下知遇之恩。”   “此话还是你亲对殿下说吧,在下告辞。”   ※※※   南方春早。近日来气候变暖,年过六旬的江君夫人经不住天候变化,陡然伤风,时不时地干嗽。   江君夫人是声闻列国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遗孀,也是昭阳的生母项氏。昭奚恤受封于江,楚人称他江君,在宣王时把握楚国朝政十数年。后来,昭奚恤过世,景舍继任令尹,楚国大政由昭氏转至景氏。此番景舍过世,作为昭氏门中最有威权的昭阳,自然不愿放弃夺回朝政的绝佳机会。   经过一番谋议,昭阳决定将母亲项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昭氏、项氏、黄氏等一向与昭氏亲近的名门望族,尤其是昭奚恤的故旧,得知音讯,纷纷前来探视。一时间,昭阳府前车马踊跃,昭阳迎来送往,与这些权贵结成势力。   这日后晌,昭阳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来,在昭阳耳边私语几句,昭阳大惊,将邢才拉至一边,急问:“你说明白些,张仪怎么了?”   “张仪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与景翠一道回来,刚至郢都,方才在景府吊唁呢。”   昭阳目瞪口呆,愣怔有顷,方才干笑一声,摇头道:“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了!速召陈轸,就说本公有请。”   邢才答应一声,转身急去。   不消半个时辰,陈轸使人抬着礼箱,亦来探望。昭阳使长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将他请至书房,支开所有仆从,关上厅门,抱拳道:“上卿大人,张仪回来了。”   “在下知道了。在下还知道,是殿下密函请他回来的。”陈轸微微一笑,语气甚是平淡。   “哦?”昭阳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在楚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上卿此话何解?”   “大人试想,楚国虽大,其实只有四户,熊、屈、景、昭是也。一户为君,三户为臣,这是数百年来破不除的规矩。今日景氏虽然失势,景氏一门却在,还有屈氏一门,也不会甘心让权柄复归于昭氏。据微臣所知,一年来陛下将朝政交予殿下,而与殿下亲近的却是何人?是景氏门中的景翠,是屈氏门中的屈丐、屈暇,还有一人,就是靳尚。而与靳尚相善之人,则是这个张仪。”   昭阳思忖有顷:“即使如此,屈、景二氏总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让于外来人吧?”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我说柱国大人,楚国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没让外来人做过,两百年前有孙叔敖,四十年前有吴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记呢?”   “这——”昭阳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再说,”陈轸接道,“请问大人,屈氏一门中可有贤人能任令尹?”   昭阳思忖有顷,摇头。   “景氏一门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阳再次摇头。   “再问大人,”陈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势,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让于昭氏呢,还是交付外来人张仪?”   昭阳低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向陈轸:“上卿大人,在下愚昧,眼前何去何从,请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陈轸笑道,“在下倒是有个宝物,大人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昭阳猜不透陈轸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点头允道:“在下愿去一观。”   “好!”陈轸起身,礼让道,“柱国大人,请。”   二人来到陈轸宅中。进得门来,昭阳大吃一惊,因为正堂的砖地上,正中铺一大块红色地毯,两旁各挂一道深紫色的布帘。   陈轸望着昭阳茫然不解的样子,笑道:“柱国大人,请!”携其手走至前面,分宾主坐下。   昭阳越发不解,指着两边的布帘:“上卿大人,这是——”   陈轸“啪啪”两声轻轻击掌,左边的布帘拉开,现出一排异域乐手,各执乐器,严阵以待。   昭阳正自惶惑,陈轸又是“啪”的一声,众乐手齐声演奏,奏的却是楚调。纵使昭阳出身名门,精通音律,却也不曾听过这般以异域乐器演奏楚音楚调的,一下子竟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时,节奏突然加快。昭阳正自惊愕,右边幕帘一角依序转出六位歌妓,踏着节奏舞蹈。昭阳观过不少舞乐,却看不透她们舞的什么,但见倩姿晃动,鼓乐声声,如入仙境。   陈轸约他来看宝物,不想却是一场歌舞,实令昭阳不快。看有一时,昭阳的脸色渐渐阴沉,转头正欲发问,一阵密集鼓点传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阵香气袭出,一身西域装饰的白肤美女伊娜缓缓走出,踏着鼓点,旋入地毯中心。   衣着大胆、肚皮全裸的伊娜金发碧眼,深目高鼻,丰胸纤腰,一身异香,肌肤细腻洁白,无一处瑕疵,一身舞艺更是惊人,时而扭腰翘臀,时而单腿过头,时而左右摆头,时而旋转如风,当真是千种风骚,万般风情,莫说是楚地女子,纵使赵姬越女,也不及万一。昭阳完全被她吸引,两只大眼瞪得像铜铃似的,嘴巴大张,竟是看得傻了。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伊娜弯腰,用笨拙的楚音唱个大喏,旋入幕后。   陈轸见昭阳的目光直追幕后,微微笑道:“柱国大人,此宝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阳回过神来,赞不绝口。   陈轸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吩咐众人撤去帘幕,恢复客堂原貌。   昭阳的心思却在伊娜身上,见众人皆去,小声问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国大人的话,此女是西戎在两年前献予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转赏于在下。在下赴楚,顺便带她来了。”   昭阳顿觉失望:“如此说来,此女是上卿的心肝了。”   “哈哈哈哈,”陈轸笑道,“什么心肝不心肝的,一个女人而已。不瞒柱国大人,在下带她至此,原也不是为了自用。”   “哦?”昭阳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特意留予大人享用。”   昭阳初时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谢过上卿了!”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陈轸,“上卿既是送与在下,为何两年来将她藏于深宅,一丝儿不露呢?”   “因为时机未到。”   “此话怎解?”   陈轸示意,昭阳凑过头来,陈轸私语有顷,昭阳听毕,思忖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上卿,这些日来,在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生出万千念头,哪一个也不及上卿大人这条妙计啊!”又顿一时,越想越是佩服,慨然道,“好哇,真是一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凭他张仪鬼精鬼灵,万难逃过此劫了!”   “不瞒大人,”陈轸笑道,“在下留下此宝,为的就是此人。只要踢开张仪,在这大楚之地,还有何人敢跟大人争夺令尹之位?”   昭阳微微点头,有顷,凝神望向陈轸:“若是上天惠顾,大事成就,上卿大恩,可叫在下如何报答?”   “此言差矣,”陈轸拱手还礼,“你我之间,谈何报答?有朝一日在下狼狈,落荒来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这些苦劳,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这个放心,”昭阳敛神正色道,“只要在下一息尚存,我看哪个敢动上卿一根毫毛!”   ※※※   靳尚陪太子槐走至章华台前。   太子槐别过靳尚,拾阶而上,走有几步,陡然顿住脚步,转过头来,对靳尚道:“这样好了,这阵儿你也没事,回郢接张子来此候旨。万一父王召见他,也可省去些许曲折。”   靳尚应过,转身离去。太子槐快步登上三休台顶,使宫人禀报。有了两年前的那次尴尬,太子槐早学乖了,无论何时上台,必先禀报。   老内臣迎出,将他引入靠近湖边的一处露台。威王早已坐在席前,正襟候他。   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威王指指旁边席位:“坐吧!”   太子槐谢过,起身坐下。   威王将他打量几眼,点头道:“槐儿,你来得正好,寡人这也正要召你呢。”   “儿臣谨听父王吩咐。”   “景氏一门忠心为国,景爱卿更是有大功于国,今又别在上朝途中,是个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丧事一定要大办,要晓谕全国臣民,让他们看看,只要忠心为国,有功于社稷,寡人断不会屈待他们!”   “儿臣遵旨!”   “还有,”威王沉吟有顷,缓缓说道,“景爱卿的缺,寡人也想听听你的。寡人老了,要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是你的,用谁来做令尹,就由你指定。”   “父王——”太子槐两眼一花,泪水流出,翻身跪在地上,叩道,“父王万不可出此不吉之语!父王龙体就如铜浇铁铸一般,寿如南山之松,儿臣——”   威王呵呵笑道:“槐儿,你起来吧,寡人老与不老,身子骨儿如何,世上没有人能比寡人清楚,寿比南山,不过是句吉利话,无论是谁说出来,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劝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点点头,起身复坐。   “说吧,依你之见,哪位爱卿可补此缺?”   “儿臣……推荐张子!”   威王思忖有顷,微微点头:“嗯,你长大了,能识人了,寡人为你高兴。听说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错,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应道,“张子治越仅只数月,越人尽服,即使甬东,也没有发生变乱。”   “这个倒是不易。”威王赞道,“治越是件难事,寡人让昭阳在昭关另备大兵五万,防的就是越民暴乱。张子以柔克刚,智服越人,是个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传旨让他回来吧!”   “回禀父王,张子已经回来了。”   “哦?”威王微微一怔,“他为何事而回?”   “是儿臣召请他的。儿臣以为,越人既治,张子再留越地,亦无大用。碰巧老爱卿仙去,儿臣传他口谕,准他与景翠一道回来,一来为老爱卿吊唁,二来也想听他说说越人之事。”   “哦,”威王凝眉思索有顷,点头道,“好哇,既然他已回来了,就传他章华台觐见。越人之事,寡人也想听听。”   “儿臣领旨!”   接下来,太子槐将朝中诸事及如何处置等扼要禀报威王,威王闭眼倾听,时不时地插上一问,太子槐再就所问之事详细解释。约有半个时辰,太子槐看到威王打哈欠,起身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见太子槐走远,起身走至观波亭上,对着泽水施展一阵子拳脚,转入旁边一处密室,在榻上并膝坐下,闭目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内臣趋进,说是上柱国昭阳求见。   威王眉头微皱,嘟哝道:“他来干什么?”   内臣应道:“说是有异域尤物敬献陛下。”   “异域尤物?”威王蓦然睁开眼睛,“可知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道:“宣他觐见!”   内臣领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时,起身走出密室,在厅中坐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昭阳跟着内臣急步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威王盯住他呵呵笑道:“听说爱卿有奇宝,快让寡人看看。”   “微臣遵旨!”昭阳再拜后起身,朝外“啪啪”两击掌,一行衣服怪异的西域乐手各执西域乐器鱼贯而入,拜过威王,在一侧坐下。又有几人抬着一块红地毯,在空场上铺开,接着是乐声响起,六女舞蹈,最后上场的是伊娜,将数月来的演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乐器、舞蹈、服饰皆是来自异域,威王不曾见过,但演奏出来的楚音楚调却是熟悉,因而威王非但没有隔阂,反倒增添出别样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洁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威王连声喝彩,转对昭阳,连声赞道:“爱卿所言不虚,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转对内臣,“引她们去乐坊。”   众人谢过恩,内臣引她们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对昭阳道:“许久不见爱卿了,走,陪寡人湖边坐坐!”   二人走至湖边,在观波亭中坐下。   威王将目光盯在昭阳身上,凝视有顷,开门见山道:“爱卿此来,不单是献此尤物的吧?”   “陛下圣明!”昭阳跪地叩道,“微臣此来,确有一事求请陛下!”   “求什么,说吧。”   “微臣不敢说!”   “既不敢说,又来求请,你卖什么关子?”   “微臣欲向陛下求请和氏之璧!”   和氏璧价值连城,更是章华台的镇宫之物,历代楚王无不将其视为奇珍。昭阳出口即求和氏璧,倒让威王大吃一惊,不解地问:“爱卿为何求请此物?”   “陛下,”昭阳再拜,叩道,“此璧价值连城,微臣不敢求请!微臣此来,是为家母求请。”   “江君夫人?”威王怔道,“她怎么了?”   “陛下,”昭阳泪水流出,“近日来,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梦,微臣遍请名医,皆不能治。微臣请来神巫,说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镇宅三日。家母不堪噩梦折磨,央求微臣前来向陛下求请,微臣——”顿住话头,哽咽起来。   “嗯,”威王连连点头,“此物是可驱魔避邪,寡人用它镇宫,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请,寡人断不许他,可对江君夫人,寡人只好另当别论,待会儿寡人让他们送此物至爱卿府中,许江君夫人镇魔三日。”   昭阳连连叩头:“微臣代家母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威王边说边摆手,示意昭阳起身。   昭阳再拜谢过,起身落座。   威王笑道:“好了,这事儿算是结了。昭爱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听听爱卿之意。”   “微臣谨听。”   “国不可无相。”威王直入主题,“景爱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爱卿之意,何人可袭其位?”   昭阳不假思索,拱手荐道:“微臣以为,张仪可袭此位。”   昭阳竟然举荐张仪,倒是威王没有料到的,由不得长吸一气,凝视昭阳,似要看破他的真实用心。有顷,威王缓缓说道:“爱卿不举荐三氏中人,反而举荐张仪,却是为何?”   “回禀陛下,”昭阳应道,“微臣不是举亲,是举贤。张仪至楚不足两年,不仅助我灭越,而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是个大贤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说说,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张仪,已胜过臣服越王。”   “哦,有这等事?”   “是的,张子以吴人治吴,以越人治越,自然能够收到奇效。”   “吴人治吴?越人治越?”威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是如何治的?”   “据微臣所知,张子礼葬越王,善待且复用越人旧吏,又不知从何处寻出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许他立国于姑苏,与他过往甚密。无疆长子逃至闽南立国,次子逃至南粤立国,张子与他们皆有交往,听闻他还送去贺礼呢。”   “嗯,”威王眉头稍懈,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听闻张子甚得越地民心。据臣所知,越地数千里,越人数百万,竟在短短数月之内,咸服张子。微臣使人暗访会稽郡,张子所到之处,百姓皆是扶老携幼,迎送十数里,更有村镇为他立庙树碑。微臣还探得一首民谣,或可表明张子受越人拥戴的盛况。”   “是何民谣?”   “是小儿所唱,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   威王的眉头再皱起来,沉思半晌,起身道:“这首歌谣倒是别致。昭爱卿,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昭阳听出话音,谢恩退出。   威王闭目冥思有顷,见内臣已经回来,躬身候在一边,缓缓问道:“方才昭爱卿说,越地有小儿之歌,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你可听闻此事?”   内臣应道:“臣不曾听闻。”   “可有越人为他立庙树碑?”   “此事倒有,不过是姑苏的吴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点头道,“看来,昭爱卿所言,并不全是无稽之谈。”思忖有顷,微微一笑,抬头道,“传那个白姬,让她再跳一曲。”   内臣领旨,将出门时,威王又送一句:“嗯,还有,张仪若来,就说寡人正忙,让他回府候旨!”   ※※※   靳尚兴冲冲地与张仪一道赶至章华台,得到的却是“回府候旨”四个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阳来过。太子槐亲自登台,寻到内臣。内臣不敢怠慢,悄声告诉他,方才昭阳献予陛下西域白姬,陛下正在欣赏歌舞,无暇他顾。   太子槐谢过内臣,闷闷下台,见到张仪,又不好说破此事,只好苦笑一声,调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异域高人,正在尽兴,朝中诸事尽皆推了。张子且请回去候旨,待父王忙过几日,必会召请。”   张仪回至府中,一头雾水,正在闭户思忖,昭阳府差人送来请柬,邀他务于翌日前去做客。   张仪厚赏来人,从其口中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阳从章华宫求来和氏璧驱镇,定于午时举办驱邪仪式。来人还告诉张仪,听府中人说,和氏璧采自山阴,系至阴之物,唯见真阳,方能显示神威,驱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阳宴请具有纯阳罡气的贵宾三十六人。昭阳亲自列出名单,宴请郢都名门显贵三十六人。因神巫对宾客人选限定甚严,要求少不过弱冠,长不过不惑,且须具备四气,即顶有罡气,面有煞气,身有贵气,内有正气。昭阳思来想去,仅只列出三十五人,正在为难,听闻张子回府,既惊且喜,亲自书写请柬,邀他务必赏光,以凑天罡之数。   送走信使,张仪并膝坐下,将前后细节思索一遍,未见破绽,也就放下心来。次日晨起,张仪驱车前往闹市,采买一些参茸之物,置办一个礼箱,看到时辰已不早了,催马直驱昭阳府。   ※※※   昭阳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张仪刚一停车,早有门人接过张仪礼箱,卸去车马,引他走向府门,家宰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亲自陪他前往客厅。   昭阳正与众宾客说话,远远望见张仪,赶忙起身,大步迎出,离有十步远,顿住步子,拱手行个大礼:“在下恭候张子多时!”   张仪亦顿住步子,抱拳回礼:“在下来迟了!”   过完虚礼,昭阳大步上前,携张仪之手同入客厅,向众人介绍道:“诸位嘉宾,在下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在下刚刚谈及的中原名士、会稽令张子!”   这些宾客多是贵家子弟,张仪全不认识,只好朝他们拱手大半圈,揖道:“在下张仪见过诸位!”   张仪虽说在楚声名显赫,但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儿起就是显贵,哪儿肯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放在眼里,因而并没有谁起身相迎。此时见昭阳如此隆重引荐,众人也就不能不给面子,乱纷纷地站起来,拱手敷衍:“见过张子了!”   看到场面尴尬,昭阳忙对张仪笑道:“张子,来来来,今儿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张仪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领在身,自也不将这帮熊包夹在眼角,看到左边有个席位,微微哂笑,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坐下。   昭阳看看天色,又看看门外,似在等人。眼见午时将至,昭阳正欲说话,厅外一阵骚乱,邢才进来禀道:“报,秦国上卿陈大人到!”   众宾客一听陈大人,皆迎出去。不一会儿,厅外传来脚步声,在众宾客的恭维声中,春风满面的陈轸乐呵呵地直走过来,一边揖礼,一边与众人说笑。   满厅之中唯张仪端坐于位,一动不动。   陈轸看到,径走过来,将张仪端详有顷,不无吃惊地叫道:“咦,这不是张子吗?在下陈轸有礼了!”拱手揖礼。   张仪只好站起来,还过一揖:“哦,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礼了。”   陈轸呵呵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数年,在下万未想到在此见到张子,真是奇遇!”   张仪亦笑几声:“上卿大人亡魏走秦,这又万里赴楚,真也是够忙的。不久前听闻大人在郢,在下本欲登门求教,却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处,在此见面,确是奇遇了。”   昭阳见所有宾客均已到齐,咳嗽一下,朗声说道:“诸位高朋,家母贵体微恙,陛下闻讯,特别降恩,赐镇宫之宝和氏璧予寒舍,用以驱邪。神巫拟定午时礼玉,眼下午时将至,在下恭请诸位前去祭坛,恭行驱邪仪式,观赏宝玉!”   众人齐站起来,跟着昭阳走到后面的家庙。   院中空场上搭起一个祭坛,彩旗飘扬,香烟缭绕,神巫及其弟子数人早已候在那儿。祭坛下面,整齐地摆放三十六个几案,每个几案后面皆有名号,案上摆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酿等。   众宾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阳坐于首位,张仪则坐在中间一排的中间一席。   家宰邢才见昭阳及众宾客完全就座,扯起嗓子朗声宣道:“诸位嘉宾,吉时到,镇魔赏玉,起始!”   锣鼓响起,一身奇装异服的神巫登上祭坛,微微扬手,候于坛后的众乐手齐奏楚地巫乐,一群巫女应声而出,在坛上跳起巫舞。   几曲舞毕,众巫女抬出一个神案,案上现出一物,众人不消多问,已知是和氏璧了。神巫再次上坛,在一阵更狂的巫乐声中围着神案跳起神舞。舞有一时,神巫突然顿住步子,面对神案扎下马步,运神发功,口中大喝:“出玉!”   话音落下,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几案正中,片片彩缎纷纷扬扬,如雪片般飘起,轻轻落在案后,案上现出一只金盘,盘上放着一块如碗大的神奇宝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因而,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围着几案又跳一时,又叫一声:“赏玉!”   所谓赏玉,就是由宾客们观赏此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   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   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   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先由左手抚摸宝玉。刚过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不远处冒出股股浓烟。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将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   昭阳稳坐不动。   正在此时,邢才急冲过来,大叫道:“主公,是老夫人房中起火了!”   闻听此话,昭阳这才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   众宾客一见,各从地上跳起,如潮水般涌出院门。   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人也跟着全跑过去。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一处花墙后面发出一阵沙沙响动,接着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至张仪跟前,深揖一礼,脆声说道:“这位大人,请将盘子予我。”   张仪打眼一看,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料是巫女。此时他的心思尽在火情上面,不假思索,将那盘子急递与她,飞身救火去了。   所幸的是,大火刚刚烧起,火势不算太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也安然无恙。   大火扑灭之后,众人正在议论火灾因由,邢才急走过来,向昭阳禀报说,原因已经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弄倒香案上的烛火,却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从而引起大火。待那侍女返回时看到,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道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林中自缢身亡。   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   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出来,看到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言讫,带头朝家庙走去。   众宾客谁也无话,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复上祭坛,大声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应道:“该到在下了。”   “好,”神巫抬手,“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所有人的目光再射过来,张仪却在那儿端然不动。   神巫提高声音,重复道:“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张仪仍旧端坐不动。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   张仪回道:“玉还没来呢,叫在下如何赏?”   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   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   “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   那女子摇头,大声说道:“小巫不曾拿。”   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   张仪定睛一看,微微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昭阳也似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   张仪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道:“回禀柱国大人,在下没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声叫道,“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礼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场上禁紫。”   昭阳复将目光转向神巫,神巫点头道:“紫气上冲,与罡气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须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阳阴下脸去,缓缓转向张仪,再揖道:“张子,求你了!莫说在下,就请张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点拿出宝玉吧!在下——”   张仪一时懵了,脸色煞白,舌头也不灵了,语不成声道:“柱……柱国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宝玉交……交与一个紫……紫衣女子了。”   昭阳面对张仪缓缓跪下,泪水流出:“张子,在下求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昭阳的恳求感动了,纷纷谴责张仪。此时此刻,张仪纵使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气结道:“你……你们……在下……在下真的没拿宝玉……真的没拿呀!”   昭阳忽地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仪,在下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服你是个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却以怨报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转对邢才,“来人!将偷玉贼拿下!”   外面立时冲进几人,不由分说,将张仪牢牢拿住。   直到此时,张仪方才恍然明白过来,仰天长笑一声,冲昭阳叫道:“昭阳,你……你出身名门,身为柱国,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计陷害在下!你——”   昭阳转身朝诸位宾客连连揖手:“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后经过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恳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客无不抱拳应道:“回禀大人,我等全看到了,愿为大人作证!”   张仪知是进了圈套,再说也是枉然,闭目不再言语。昭阳也不动粗,挥手让仆从将张仪暂时看押,将前后经过详细写毕,众宾客逐一签字画押,拟成一道奏章,驱车载着众宾客、神巫等一应证人,赶赴章华台。   威王正在观赏白姬的肚皮舞,听闻和氏璧有失,惊得呆了,挥退白姬等人,召见昭阳,匆匆阅过奏章,又听他和泪讲过备细,思忖有顷,召在场证人悉数上台。众客七嘴八舌,所述与昭阳所奏一般无二,且无不信誓旦旦。   威王审视众人,见他们并不全是昭氏宗亲,其中有几人还与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阳买通,又想昭阳是个孝子,又为生母驱魔镇邪,涉及鬼神家庙,想必不是诬陷,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削去张仪职爵,抄没全部家财,发刑狱严审,务必查出和氏璧下落。   ※※※   香女在家,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张仪回府。香女素知张仪爱酒,猜他许是在昭阳府上喝多了,因而也没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二更,仍然不见张仪回来,也无任何音讯,香女开始着急,使一个腿快的家仆前往昭阳府中打探,一个时辰后,家仆返回,报说昭阳府中大门关闭,一切静寂,想是皆入睡了。   见家仆两眼犯困,香女打发他去睡了,自己又在房中呆坐一时,听到雄鸡报晓,知他回不来了,方才嘀咕一句:“这个酒鬼,见酒就没魂了。”起身走入内室,在榻上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东出。香女睡得正熟,街道上陡然传来急快的脚步声,一队甲士奔至张仪府宅,一名军尉一脚踹开大门,众甲士挺枪冲入,在院中站定。   军尉扯起嗓子,大声喝道:“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   众臣仆大是惊愕,纷纷走出来,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贴身使女急入内室,对香女道:“夫人,不好了,官兵来了!”   “官兵?”香女打个惊愣,从榻上起来,“官兵来做什么?”   使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们凶——”话音未落,中尉的声音又传进来,“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香女又是一怔,略一思忖,将西施剑挂在身上,走至镜前,理过云鬓,缓缓走出内室,站在门口,望着众甲士,轻启朱唇,冷冷说道:“诸位军士,你们为何至此?”   看到香女一身英气,军尉微微一凛,抱拳道:“在下奉旨,特来查抄罪臣张仪府中一切财产,请夫人宽谅!”   “罪臣张仪?”香女陡吃一惊,“请问军尉,夫君所犯何罪?”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奉旨查抄,请夫人让开!”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说道:“查抄可以,请军尉出示御旨。”   “御旨在此!”香女的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人,是楚国司败项雷。   司败是楚国特有官职,等同于中原列国的司寇或司刑,专司揖盗拿贼、作奸犯科诸事。香女在楚地长大,自知此情。今日司败亲自出马,可见事态甚是严重,上前揖道:“请问大人,小女子夫君所犯何罪?”   项雷走前一步,扫视香女一眼,从袖中摸出一道御旨,亦不回礼,冷冷说道:“夫人,你家夫君张仪在上柱国昭阳大人府中做客时,趁府中失火纷乱之机,盗走镇邪之宝和氏璧,证据确凿。陛下震怒,特旨削去张仪所有职爵,抄没一切财产,这是御旨,请夫人审看!”   在会稽之时,香女不止一次从威王亲发的诏书中看到过威王印玺,因而识得真伪。香女细细审看,见确是御旨,真正急了,叩地求道:“小女子求大人转奏陛下,夫君张仪不是盗贼,必是被人冤枉了,请陛下明察!”   项雷嘿嘿冷笑几声:“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来奉旨查抄家产,请夫人让开!”   香女知道求他无用,缓缓起身,揖道:“大人既是奉旨查抄,小女子自不敢阻。家中所有财产尽在府中,请大人查抄!大人若无别的事,小女子先行一步!”   司败没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香女将手中御旨递还司败:“大人请看,御旨上只说抄没家财,并没说扣押小女子。小女子为何不能走?”   司败怔了下,细看御旨,不好再讲什么,拱手道:“按照御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须得留下。”   香女缓缓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身上之剑,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饰,乃遮羞之物,均不属于家财。”从头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一根金钗,请大人查收!”   一个兵士上前一步,接过金钗。   项雷办案无数,却未遇到如此难对付之人,一时竟也愣了,既不说准,又不说不准,只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微微抬起双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见香女把话说至此处,项雷再无话说,揖道:“夫人遇乱不惊,真乃奇女子也,在下佩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谢过,款款穿越众甲士让开的过道,留下一路幽香。   看到众军士无不在吸鼻子嗅香,项雷怒道:“嗅个屁呀,抄家!”   ※※※   香女走出家门,心儿如同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阵,直到一个小湖边,方才放缓脚步。   眼泪是没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岸一边游走,一边恢复心绪,思忖这场飞来横祸。   显然,张仪不可能做贼,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赃,且栽赃之人就是昭阳,目的也很明确,争令尹之位。香女知道,张仪回来,为的也是这个。令尹之位对张仪来说也许重要,但对香女来说,更重要的是张仪这个人。公孙蛭、荆生均已远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这一个亲人了。若是张仪有个三长两短,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香女开足脑筋,苦苦思索。昭阳是楚国重臣,和氏璧更是楚国重宝,这且不说,楚王既下御旨,就是钦案,想翻此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势,景翠纵想帮忙,怕也是爱莫能助。再说,景府上下正在举丧,此时找他,岂不是让他为难?   香女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施援手。   绝望之中,香女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亮堂。   靳尚!   只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张仪此番回来,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势,唯有殿下,或可搭救。   此前张仪曾对香女提及靳尚的府宅,说是在宫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个转身,直直朝那儿奔去。赶到街前,香女却是傻眼了。这条大街住着许多达官显贵,声名显赫的昭阳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个府门是靳尚的,又不敢乱问。正自着急,见前面有个当街晨练的老人,上前询问。老人指给她一个府门,香女寻去,果是靳府。   香女报出名姓,门人让她稍候,飞身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靳尚大步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来,哪儿也不曾去,只在寒舍守候。”   听闻此话,香女断定靳尚早已知情,回过一揖,也不说话,放任两行泪水哗哗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快进府去。”   香女点点头,抹把泪水,跟他走进府中。靳尚引香女七弯八拐,走进一处十分雅致的密舍,在厅中坐下,指着客位道:“嫂夫人请坐。”   香女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见香女这样,靳尚的两眼现出欲光,如火一样紧盯着她,许久,起身走来,轻轻扶起她,柔声道:“嫂夫人,来,我们有话慢慢说。”   香女起身,在客位坐下,圆睁泪眼望向靳尚,拱手求道:“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陛下……陛下将他下入大狱了!”   “唉,”靳尚眼珠儿一转,轻叹一声,“在下查问了,是昭阳干的!在下刚从宫中回来,听殿下说,昭阳前日向陛下晋献一个异域白姬,讨求和氏璧为母驱邪。陛下龙颜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来驱邪,而是用来陷害张子!此人用心险毒,设下圈套,前后环节滴水不漏,张大人不曾设防,成为套中猎物。眼下昭阳人证、物证俱在,张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和氏璧是天下至宝,更是陛下心肝,一朝不见踪影,陛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顿住话头,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听出话音,脸色煞白,“你是说……殿下他——他——”   “不瞒嫂夫人,”靳尚重重点头,“事儿太大了,只怕殿下也无能为力!”   “天哪!”香女惨叫一声,眼前一黑,歪倒于地。   靳尚既惊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捏按人中。   香女陡然醒来,见自己躺在靳尚怀中,脸色绯红,又羞又急,猛力挣脱,一个鲤鱼打挺避到一侧,复跪于地,连连叩首,泪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没想到香女会如此刚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位上,轻咳一声,叹道:“唉,嫂夫人,说吧,你要在下如何帮你?”   香女擦去泪水,抬头坚定地说道:“小女子欲见殿下,求靳大人帮忙!”   靳尚眼珠儿又是几转,面现难色,复叹一声:“唉,不瞒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会来,特让在下守在家中,为的就是告诉嫂夫人,殿下眼下……不愿见你。”   “为什么?”   “因为此事棘手。昭阳铁证如山,陛下深信不疑,正在震怒之中,殿下——”靳尚再次将话顿住。   香女垂下头去,又过一时,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帮忙?”   靳尚打个怔,不敢与她对视,摇头叹道:“唉,在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   香女拢下头发,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语态平缓下来:“说吧,你要小女子如何报答?”   香女的直率让靳尚吃惊,愣怔半晌,方才点头:“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话说至此处,在下这也豁出面皮了。”   “说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闭眼,声音越发平静。   “是这样,”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异香,在下心痒难忍,梦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顿一下,似是在集市上与小商贩讨价还价,“若肯宽衣解带,让在下一偿夙愿,在下——”   “大人还想什么?”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话头。   “就……就这些吧。”靳尚一怔,不好再说下去。   香女再无二话,将宝剑解下,放在几案上,起身走过来,在靳尚面前站定,缓缓宽衣,直将身上脱得一丝不挂,语调仍如方才一样平静:“小女子宽衣了,请靳大人察香。”   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靳大人,小女子已经如约宽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这也缓过神来,连说几声,半跪半蹲在地上。   因前面有话,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绕她连转数圈,装模作样地将她浑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猎狗一般。香女两眼紧闭,泪水顺颊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板上。   靳尚嗅有一阵,香女冷着声音问道:“靳大人,你可察过了?”   靳尚早就知晓香女武功高超,本以为她会委屈就范,不想她竟这样刚烈,虽然裸身于他,却又凛然不可侵犯。在此女子面前,靳尚妄念顿失,退后一步,缓缓坐于席上。   “靳大人,你可察过了?”香女不依不饶,追问一句。   “察过了。”靳尚完全慑服。   “靳大人既已察过,小女子这就穿衣了。”香女说完,退后一步,将衣饰一件一件拾起,穿上,复坐于席,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向靳尚,“靳大人夙愿已偿,如何帮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靳尚微微拱手,点头叹道:“嫂夫人真是千古一遇的奇女子,张子得之,实乃张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爱女香,今日之事,有所冒犯,也望嫂夫人宽谅。嫂夫人放心,在下既已承诺,必尽全力,这就前去恳求殿下搭救张子。”略顿一下,“不瞒嫂夫人,张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只有这条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知道。小女子谢大人了!”   ※※※   天色昏黑,在宫前街昭阳府斜对面陈轸宅院的密室里,一个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包袱。陈轸伸手打开包袱,里面现出一套紫衣,紫衣里面包着那只失踪的金盘和天下至宝——和氏璧。   陈轸压住激动,两手捧璧,细细观赏,反复抚摸,由衷赞道:“啧啧啧,真是天下至玉啊!”又赏一时,复叹一声,“如此瑰宝,却被楚王深锁宫中,用以镇邪,实在可惜了!”   陈轸欣赏半个时辰,见黑衣女子仍旧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来,冲她点头道:“阿娇,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回禀主公,”名叫阿娇的黑衣女子道,“除奴婢之外,再无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后,在一家客栈躲藏一日,见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来向主公复命。”   “你做得很好!”陈轸不无赞赏地冲她微微一笑,拿出两只酒爵,斟满酒,递予她一爵,“来,主公为你贺喜!”言讫,自己首先端起一爵。   “奴婢谢主公赐酒。”阿娇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见她饮完,陈轸缓缓放下酒爵,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阿娇略显惊讶,轻声问道:“主公,您怎么不喝?”   “唉,”陈轸复叹一声,“阿娇啊,你走之后,不要恨我。”   “走?”阿娇惊道,“走哪儿?奴婢哪儿也不去,只跟主——”话未说完,陡然手捂腹部,不一会儿,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叫,“主——主公——”   陈轸不忍看她来回翻滚,背过脸去,送她一句:“唉,阿娇呀,不是主公心狠,是这一条路,你必须得走!”   阿娇两手捂住肚子,疼得顾不上说话,在地上翻滚一阵,嘴角流出污血,再也不动了。   陈轸扭过头,收起宝玉,将阿娇穿过的紫衣丢在火盆里烧了,又召来两个男仆,将她用草席匆匆卷了,抬至后花园早已挖好的土坑里,掩土埋过。   陈轸刚刚送走阿娇,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柱国大人到!”   陈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国大人。”   家宰趋前一步,小声禀道:“柱国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进府,这阵儿已在客厅候着主公呢。”   陈轸与家宰走出密室,急步来到前厅,见昭阳果然候在那儿,正在厅中焦急地踱步。听到脚步,昭阳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总算来了!”   陈轸回一揖道:“在下正在忙于琐事,不知大人光临,迎迟一步,还望大人海量。”   昭阳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样,上前携住他手,走回客厅,呵呵一笑:“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让陈轸去坐客位。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您这是反客为主了。”   昭阳一看,赶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里一急,竟是失礼了!”   陈轸亦笑一声,在主位坐下,拱手道:“大人请坐!”见昭阳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这样子,似有急事,可否说与在下?”   昭阳看一眼陈轸的家宰。陈轸努下嘴,家宰退出。   昭阳见无他人,急不可待地问:“上卿大人,那物什呢?”   “敢问大人,是何物什?”   昭阳怔了下,压低声音:“玉呀!”   陈轸释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呀,丢了。”   “丢了?”昭阳大惊,“你……丢哪儿了?”   “云梦泽里。”   昭阳脸色灰白,手指陈轸,气结:“你……你……你怎能将它扔进泽里?”   陈轸拱拱手,压低声音:“柱国大人,依你之见,在下该当如何处置此物?”   昭阳急道:“此为在下之物,当然要交还在下!”   “柱国大人,”陈轸不急不缓,“为了这块玉,莫说是令尹之位,难道大人连命也不顾惜?”   昭阳不解地望着陈轸:“此话何解?”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人真是财迷心窍,竟然连这个弯儿也转不过来。大人试想,大人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设陷,上欺陛下、宗庙、老夫人,下害友人张子,于忠于孝于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为人所知,大人何存于世?敢问大人,此物还敢藏于府中吗?”   昭阳怔了下,急急应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为人所知,岂不成了?”   “唉,”陈轸复叹一声,“大人真是固执!在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藏宝于室,就等于藏瘤于腹。这么说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讲,难保日后永远不讲;醒时或可不讲,难保梦中永远不讲;酒前可以不讲,难保酒后永远不讲。纵使大人什么也不讲,张子一案,也经不住盘腾。他日陛下若是醒悟,万一再问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难免吞吐。万一露出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   陈轸一番话说完,昭阳冷汗直出,拿袖子抹了把额头,小声说道:“即使这样,如此宝物,被上卿扔进大泽之中,也是可惜!”   “唉,”陈轸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在下也是爱财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这么做,委实不得已之举。在下左思右想,唯有这么做,才是各得其所!”   “何为各得其所?”   “在玉,本为天地灵物,复归于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无此物,心中无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只能义无反顾,再无退路,只将此物视为张仪偷了;在张仪,永远是无头案,纵使他变为厉鬼,也查无实证;在陛下,此物永不复返,永远不会认为是他自己失去明断,错怪好人;之于在下,自也坦坦荡荡,不会为此物受到牵累。”   陈轸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昭阳由不得不服,亦叹一声:“唉,扔也扔了,再说何益?”思忖有顷,“那……抛物之人呢?”   “抛物之人,也即取宝之人,在下方才已经打发她上路了。大人尽可放心,此事了了,永远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宝和氏璧将如那柄轩辕剑一样,成为史话!”   “好了,”昭阳转过话头,“不说这个了。在下此来,还有一事与上卿相商。”   “可是张仪?”   “是的。”昭阳点头,“此人一日活着,在下一日不得安宁。在下在想,趁此当口,结果了他,彻底断绝后患。”   陈轸连连摇头。   “哦?”昭阳大惑不解,“此又为何?”   “柱国大人,”陈轸缓缓说道,“张仪盗走和氏璧,楚国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处死张仪,就叫欲盖弥彰,非但无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为大人是杀人灭口。陛下已近暮年,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继大统,君臣生疑,柱国大人何以自处?”   “可——张仪活着,一定会反咬在下!”   “和氏璧是传至张仪手中失踪的。依张仪为人,必一口咬定自己没拿,将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个紫衣女子已不复存在。张仪越坚持,众人越认定他在说谎,纵使他长了一百张口,也难解释清楚。和氏璧名满天下,张仪盗宝一事,必也传扬列国。一个窃贼,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过街之鼠,此人活着,也就等于死了。再说,柱国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权在握,难道还惧怕一个流离失所、失魂落魄的过街之鼠不成?”   昭阳连连点头,拱手道:“听上卿之言,如开茅塞,在下受教了!”缓缓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辞!”   送走昭阳,陈轸复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爱,抚摸有顷,喃喃说道:“好宝贝,好宝贝,好一个宝贝啊,此生得你,陈轸也是值了!”小心翼翼地捧至唇边,轻轻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