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吞巴蜀,张仪入蜀宫险象环生   在涪鸾、竹叶姑嫂潜伏蜀宫后不到一周,张仪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鸾所料,张仪是来向蜀王摊牌的。秦王是王,已经成为自己属国的蜀王也是王,显然不合秦王之意。话又说回来,自秦人入蜀,通国一直配合,通国的王位,也是张仪奉旨拥立的。今蜀地刚定,这就废人王位,于情于理张仪都不好开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妈妈,尤其是治蜀。张仪决定先造一个势,再“点到即止”,让通国“感悟”,自降身价。   为达到造势效果,张仪几乎没给通国准备时间,只在将到王宫时,使先锋将军都尉墨入宫“禀报”。与此同时,随从都尉墨的数十甲士步伐整齐地踏入王宫大门,将蜀宫正殿里里外外搜索一遍,之后退出殿门,五步一卒,锃亮的枪戟在宽阔的宫院里竖起一条长长的通道,突如其来的肃杀气场吓得宫人腿不敢移,气不敢喘,战战兢兢地挤在旁侧的偏殿里。   自于涪鸾口中得知巴国之事后,通国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边又无高人谋划,正自没有主张,张仪这竟到了,且又闹出这般阵势。情急之下,通国愈发慌乱,发不及梳,饰不及佩,跌跌撞撞地出门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顾及,幸亏胖内宰眼快手疾,将一顶冠饰提在手中,气喘吁吁地追到宫门处,才在秦人的枪戟丛中用指尖为他理顺乱发,佩以冠饰。   主仆二人刚刚理好,远处传来更大的喧嚣。   无须再问,是张仪驾到。   通国匀平气息,挺直身体,在胖内宰的搀扶下迈出宫门,走下台阶,面朝由远而近的张仪车马哈腰长揖。   前有仪仗开道,后有护卫簇拥,张仪夫妇的特制驷马甲车直驱宫门。   相距约三十步远近,张仪喝叫停车,翻身从车上跳下,亲手放置凳子,扶下早换好一身红妆的香女,夫妇二人趋行至通国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张仪并夫人觐见蜀王!”   通国这也缓过神来,急趋近前,扶起张仪道:“相国快快请起!相国大礼,叫通国如何承受得起!”见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国见过相国夫人!”   香女拱手回礼,给出个笑。   “大王,此地风寒,敬请宫中说话。”张仪反宾为主。   “相国先请。”通国闪到一侧,毕恭毕敬地伸手礼让。   张仪呵呵一笑,跨前携住通国之手,与他并肩踏上台阶,步入宫门。香女又对胖内宰笑笑,与他一道跟随于后。都尉墨一脸严肃地手握剑柄,走在最后。   出来时只顾慌张,没顾上害怕,这阵子返回,身边走着笑里藏刀的大秦相国,身后跟着杀人不眨眼的都尉墨,两侧是寒森森的枪刀剑戟,通国不由得额头汗出,腿肚子打战,步伐慢下,几乎是一步一挪。   张仪瞄见,觉得势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将踏上正殿台阶时,顿住步子,松开通国的手,转对都尉墨,语带双关道:“墨将军,蜀王既为我王册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宫就是秦宫,蜀王与我就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这般兴师动众才是。”   “末将得令!”都尉墨应过,朝众甲士挥手,顷刻间,所有秦卒有条不紊地撤到宫门外面。   “呵呵呵,”望着一下子空荡下来的偌大宫院,张仪转对通国笑出几声,拱手道,“出征在外,在下为三军主将,墨将军这也是例行秦人军律,大王莫要在意。”   “通国不敢!”通国亦忙还过一礼,伸手礼让,“相国大人,请!”   二人步入正殿,分宾主坐下。   胖内宰站在通国身后,香女坐在张仪下首。   看到通国脸上仍旧惶恐,张仪指着面前几案,半开玩笑,半缓和气氛:“这几案上空空荡荡,大王总该不会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国嗫嚅道。   事出仓促,加之秦人清场,殿里没留一个宫人。胖内宰欲召人来,又怕不妥,欲亲手斟茶,却连茶水茶具放在何处也不晓得,只得四顾张望。   张仪瞧出他的尴尬,笑笑,朝外努嘴。胖内宰会意,急走出去,正在四顾寻人,廊道里闪出涪鸾和竹叶,一个端着茶具,盘中还放着各色茶点,一个提着炭盆和水壶,显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了。   胖内宰看出端倪,压低声,急切道:“公主,你俩……”环顾四周,见并无秦人,方才缓出一气,将二人扯到背处。   涪鸾腾不开手,弯腰施礼道:“老阿公,听闻有贵宾光临,就让我俩侍奉茶点吧!”   “公主呀,”胖内宰泪水流出,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啊,这这这……你俩快快躲起,老奴另请人去。”   “阿公啊,”涪鸾声音柔软,二目放电,“那些宫人没有几个见过世面,全让秦人吓破胆了,哪能侍奉得起贵宾呢?再说,我和阿嫂本是茶人,这又熟悉宫廷礼仪,我们堂堂大蜀,总不能因为一杯茶水而让贵宾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内宰的目光落在涪鸾腰间。   “阿公,”涪鸾忖出他已看破,泪水流出,扑通跪下,“涪鸾……代父王、阿哥,还有数不尽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内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老泪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们即使杀掉张相国,也是……”重重摇头。   “阿公,我们不想杀他!”竹叶急切说道。   “哦?”胖内宰惊愕了,盯住二人,目光质询,“你们既然不想杀他,这又做什么呢?”   涪鸾的语气颇为自信:“拿住那个不守信用的畜生,换回父王、阿哥和被他关押的巴子!”   胖内宰陷入长思,良久,拭干泪水,扭过肥胖的躯体,头前走去。涪鸾亦忙擦过泪水,与竹叶换个眼神,紧随于后。   二女紧跟胖内宰款款步入,在旁侧一个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见礼毕,分头忙活起来。   见是涪鸾二人,通国吓坏了,脸色发白,转对胖内宰语不成声:“你……怎么是她俩?快让她们出去!”   “大王,”胖内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释,“方才清殿,宫女全跑散了,只有她俩在,老奴就……”   正在准备茶具的涪鸾迅即做出委屈状,泪水夺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张仪不知端底,笑着打诨,“蜀地出美人,二位宫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别不是舍不得吧?”   “通国不敢!”见不好再说什么,通国只得哑起声音,转对涪鸾,“莫再哭了,快为贵宾上茶!”略略一顿,话里有话,“二位千万小心,烫伤贵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只管沏来!”张仪来了兴致,挽起袖子,故意摆出准备挨烫的架势。   涪鸾止啼,冲他嫣然一笑,见竹叶已把壶水烧开,朗声道:“阿姐,起茶!”   姑嫂二人缓缓站起,一边沏茶,一边环绕几案,咿嘻唱对,足蹈手舞,俯仰拾趋,洗冲沏煮,将杯盏炉壶等一应茶器拨弄得叮当作响,将个寻常的沏茶过程生生变作一曲茶艺表演,曼妙成趣。涪鸾、竹叶原本就是巴地的标致美人,这又操练数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说是张仪、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国,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几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时,茶水已过两冲,最上口的第三冲沏毕斟好。在一如既往的优美舞蹈唱对中,涪鸾、竹叶各捧一盏玉杯,分别奉送于张仪、香女案前,在案上摆好,绽出一个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张仪显然被这场别致的异域风情震撼了,两手摸向茶盏,两眼依旧盯在二女身上。   眼见张仪端起茶盏,下意识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声:“慢!”   香女的声音急促有力,如同断喝。   二女显然被这声断喝吓一大跳,相视一眼,顿住手脚。   张仪打个惊怔,放下茶盏,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盏,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过茶盏,略略一嗅,看向胖内宰:“请饮此茶!”   胖内宰略作迟疑,淡淡一笑,伸手接过,眼睛眨也不眨,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涪鸾朝竹叶使个眼色。竹叶长袖舞动,身体翻转,大喝一声:“着!”一枚暗器破空飞出,直取香女。   与此同时,涪鸾跃过几案,直扑张仪。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已有防备的香女看得真切,闪身躲过暗器,借力纵身,顺手拔出西施剑,凌空劈向竹叶。竹叶万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挡去,齐腕断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复一剑刺中左胸,立时毙命。   待香女腾出手来去救张仪,却是迟了,尚未反应过来的张仪早被涪鸾从身后扯牢长发,将头后扳,一把利刃紧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顿步,二目逼视涪鸾。   “放下剑吧,刀上带毒,沾血必死!”涪鸾的语气平静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气,细看那刀,有顷,扔下西施剑,站于原地。   张仪的脖颈被涪鸾牢牢扼住,莫说是说话,即使出气也是艰难,只得仰脖坐地,任由摆布。   涪鸾瞄了一眼,见竹叶横尸,老宫宰中迷药歪向通国,通国则完全被吓呆了,身体发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凭胖内宰的沉重躯体压在他的腿脚上,只有香女杏眼圆睁,眨也不眨地紧盯自己,周身处在战斗状态。   “退后一步!”涪鸾语气严厉,几乎是命令。   香女一动不动。脚下是西施剑,再退她就手无寸铁了。   “我数三了,”涪鸾加大扼脖力度,开始数数,“一,二……”   张仪透不出气,憋得脸脖子通红。   在涪鸾就要数到三时,香女退后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后是大殿的门槛。   涪鸾松开张仪脖颈,刃尖不离其脖。   张仪接连深吸几口气,努力沉定下来,轻声说道:“敢问侠女,在下可以说话否?”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涪鸾冷冷应道。   “还想再说一句。”   “说吧!”   “在下仍旧活着,说明侠女并不想取在下性命。侠女既不谋命,却又这般扼住在下脖子,岂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条腰带,带扣就在背后,侠女何不解开将在下反绑起来呢?”   涪鸾略略一怔,觉得张仪讲得是,遂出手解开他的腰带。张仪主动将手伸到背后,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牢牢扎缚。   “大王,夫人,”见她扎缚牢固,张仪方对通国、香女道,“冤有头,债有主,侠女既然是冲在下来的,就与你二人无碍,出去吧。”   通国这也缓过神了,忙将宫宰移开,连试几次,方站起来,难受得龇牙咧嘴,看样子,他的腿脚让胖内宰的庞大躯体压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鸾几乎是命令。   听到这声“阿哥”,通国脸色瞬间白了,却又不敢不听吩咐,只得复坐下来。   香女又退一步,左脚跟顶在门槛上。   涪鸾看出她是想借力于门槛,以便跃身,冷冷一笑:“张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吗?”   香女看向张仪。   听到涪鸾叫通国的那声阿哥,张仪已是恍然有悟了,闭目有顷,对香女道:“夫人,听侠女的,出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香女退出门槛,但并没有走开,只在槛外牢牢站定,两眼眯缝,始终不离涪鸾。   涪鸾瞄她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线外,不再多究,走前几步,弯身捡起香女宝剑,拭下剑锋,脱口赞道:“好剑哪!”   “侠女好眼力也,”张仪顺口夸她,“这是西施剑,本为吴王夫差赠与美后西施,后为越王无疆所得,转赐在下夫人了!”   涪鸾也不搭话,拿剑走到竹叶身边,缓缓跪下,将她仍在大睁的眼皮轻轻合上,喃声道:“阿嫂,你一生嗜武,死于此剑之下,亦是值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涪鸾把西施剑摆放在竹叶怀里,缓缓站起,复回张仪身边,静静问道。   “为这位阿嫂而叹!”   “我的阿嫂无须你叹!”涪鸾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在下张仪,敢问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敌,巴王嫡女涪鸾!”涪鸾转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敌?”张仪故作惊愕,不解地扭头看她,“在下愚钝,敢问公主仇从何来?”   “仇从何来,你自己清楚!”涪鸾声音阴冷了,几乎是一字一顿。   张仪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状:“在下愚痴,还请公主详释!”   涪鸾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张仪:“死到临头,还想抵赖!”   “好吧,”张仪闭上眼睛,“在下不抵赖,在下只想求问公主,能否让在下死个明白?”   “我这问你,我的父王在哪儿?我的几位阿哥又在哪儿?”   张仪方才已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什么,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许多,不无夸张地“咦”出一声,道:“这些日来,他们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骗人!”涪鸾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颈。   “唉,”张仪长叹一声,“公主呀,你让在下怎么解释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在下与巴王及诸巴子在江州相聚,之后就去阆中,前几日又与在下一路赶奔蜀地!”   这是一个全新的信息,涪鸾眼睛大睁,愣怔有顷,显然不信,将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紧一紧,低声喝道:“我不信!他们让你下了迷药,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里呢!”   “他们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亲见?”   “这……”涪鸾语塞。   “唉,”张仪又是一声长叹,“公主呀,难道你一定要相信谣传、屈死我张仪吗?你的父王这辰光就在蜀地,难道公主……”顿住话头,夸张地摇头。   “你……”涪鸾大睁两眼,“此话当真?”   “在下身为大秦相国,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蒙骗你个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几日与在下同车赴蜀,欲与蜀王商议巴、蜀边界划分,昨晚在下还与你的父王喝酒谈天来着。”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凑巧,今晨我俩就要登车入宫时,忽闻一桩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过他,只好让国尉司马错陪他去了。”   “是何奇事?”   “说是附近人家养头母豚,前日产下一怪,长鼻子,小眼睛,五条腿尽皆胳膊粗细,仅只两日,块头竟比母豚还大,有人说是大象呢!”   涪鸾眼珠子连转几下:“有此奇事,你为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儿全不信!母豚生象,这不是瞎扯吗?再说,象也只有四条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条腿的象?蜀人擅长瞎编,在下上过几次当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鸾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几下:“梓犨阿哥呢?”   “原说要来的,临走时让你父王留在阆中,说是让他准备移都江州呢。”   “既是此说,你立马请出我父王!不见父王,我不会信你!”   “夫人,”张仪吩咐仍在门外的香女,“这辰光巴王想必看过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请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只说蜀王有请!”   香女应一声,正要走开,张仪又道:“关上殿门,免得有人打扰!还有,传令墨将军,在巴王驾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宫门一步,违令者斩!”   香女听出话音,大大咧咧地跨进殿门,将两扇门拉上,虚虚掩起,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听到嘚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张仪长舒一气,看向涪鸾:“在下实不明白,公主何以认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这么讲的!”涪鸾应道,语气远没有前些时肯定,“他们还说,你们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杀了!”   “这这这……”张仪苦笑一声,看向通国,“这些谣传大王信不?在下是应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这般翻山越岭替人解围,做的全是赔本买卖,秦王起初是死活不肯哪。后见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于心不忍,这才说服我王,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解难,不想却又……”   “阿妹,”通国亦觉对不住人了,转向涪鸾,“想是谣传了,就阿哥所知,相国不是那样的人。”   涪鸾低下头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赏口清水不?”张仪咂吧几下嘴唇,显然是真渴了。   涪鸾将壶里的水倒出一盏,递他口边。   “不会有毒吧?”张仪盯住涪鸾,故作狐疑道。   涪鸾白他一眼,喝一口,复递给他。   张仪似是再无顾忌了,咕嘟几声一气喝下,开始大谈与通国、梓犨二人如何在咸阳相识,如何建下兄弟般情谊,尤其是梓犨,为人如何爽直,如何讲义气,二人如何饮酒,酒后如何耍疯,如何谈天说地,彼此无疑,等等。涪鸾听得感动,渐渐觉得是自己误信误解了。   “公主,”张仪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鸾,“听人说,公主与大王早年结有婚约,可有此事?”   听到婚约二字,涪鸾面色羞红,勾下头去。   张仪转向通国:“大王,有这事没?”   “嗯嗯,”通国嗡出两声,声音很小,几乎是嘟囔,“那时我俩还小哩。”   “呵呵呵呵,”张仪迭声笑道,“在我们中原,这叫娃娃亲,所有姻亲中,娃娃亲最是难得,你俩这桩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这样如何,待巴王赶到,由在下出面张罗,为你俩做个见证,让这桩好事情有个圆满!”   见张仪大谈亲事,涪鸾羞涩难当,心中一直吊着的那根警弦怦然裂断。   “公主,再请一杯水喝!”张仪再次恳请。   涪鸾对他笑了笑,将刀放在几案上,为张仪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为通国斟满一杯,推他面前。   “公主,在下这腿脚坐得麻了,能否站起来走动走动?”张仪伸下腿,做出苦涩状。   涪鸾点头。   张仪吃力地站起,伸展几下腿脚,一边走动,一边说话,活动几圈后回到案边,冷不丁发力,一脚扫飞毒刀,向后猛撞涪鸾,显然肯定门外有人,口中朗声叫出:“夫人速来!”   张仪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涪鸾猝不及防,被张仪撞个结实,跌出两步开外。   几乎是在同时,不知何时已经踅回并悄悄守在门外的香女“嗵”地撞开殿门,飞身闪入,一个箭步蹿到竹叶身边,伸手捡起西施剑。   正殿两侧各竖两根合抱粗细的殿柱。因是毒刀,张仪在踢刀时看准刀柄,横脚扫出,毒刀侧飞,柄重刃轻,柄头先行,撞击在左侧靠里的粗大楠木柱上,“当”的一声拐个方向,转头直飞向两丈开外的涪鸾,刚巧扎在涪鸾腿肚上。刀刃熨过剧毒,见血必死,但涪鸾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顾,猛力拔出毒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大叫一声:“奸贼看刀!”“嗖”地掷向张仪。   张仪撞飞涪鸾后,因惯性仰面摔倒,加之两手被她反绑,且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毒刀直飞过来,无力也不及躲闪。   眼见情势危急,香女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顺手掷出西施剑。那剑刚好在张仪胸前撞到利刃。两刃撞击,毒刀受力,打个弯,拐向右侧庭柱,“哐啷”掉地,西施剑尖则不偏不倚地插进庭柱,悠悠闪动。   一击未中,涪鸾顺手拔下头上金簪,“噫唷”一声发出怪叫,腾身飞起,凌空扑向张仪。   香女已先一步扑到张仪身上,一边护住张仪,一边伸手从柱上拔出西施剑,不及翻身,将剑反手望空击出。   一切来得太快,涪鸾既无时间躲闪,也根本无意躲闪,径迎剑尖扑下。   西施剑贯胸而过,涪鸾的金簪也同时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领秦兵冲入,将扑压在香女身上的涪鸾翻到地上,拉开香女,解开张仪。   看着方才还在鲜活舞动的优美躯体于瞬间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热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尽,张仪凄然闭目,长叹一声:“好一个烈女子也!”   ※※※   经过涪鸾姑嫂这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张仪也就无须“点到”了。面对铮铮闪亮的秦卒枪戟,通国既无法辩解,也无可辩解,只有“扑通”跪地,磕头请罪。所幸饮下迷药的胖内宰适时醒转,见主子陷于危地,心一横,将这一切悉数揽下。张仪念其忠义,令秦卒递给他一条长缟,待他了断,就与涪鸾、竹叶一道厚葬了。   至于通国,张仪指给他两条前路,一条是随巴王一道,北上赴秦,当面接受秦王册封,另一条是暂且留蜀,由张仪代奏。通国不敢多话,表示臣服于秦,并称自己腿脚不便,愿以秦国属侯名分恳请相国代奏。   张仪允准,当下草拟奏本,奏请秦王将巴、蜀之地划为四十一县,择地势险要处筑垒成塞,派锐卒驻守;在江州立城,设巴郡,奏请都尉墨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东拒楚人;将苴地更名葭萌县,隶属汉中郡,奏请魏章为汉中郡郡守;降蜀王通国为蜀侯,奏请张若为相。另奏秦法暂不行于巴蜀,鼓励无地秦民举家入蜀,守蜀军卒推行耕战制,可就地结亲,娶巴女、蜀女为妻室。   秦王一一准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张仪奉诏回朝,留司马错及三万军兵驻守葭萌,自带阶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余巴蜀权贵踏上北归之路。   巴王从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鸾之死,又想到以此锁链之身前往秦地,莫说是前路莫测,纵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愿面对的,遂在夜间趁人不备,以藤条自缢于他亲自参与开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与同缚一索的四个异母巴子纵身跃下绝崖,由巴人先祖廪君一手开创的巴国王室就此绝灭。   张仪凯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设坛犒赏三军,封张仪为於城君,赐民千户。   ※※※   六国伐秦,庞涓以十足胜算却吃败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肃扩充三军。为此,庞涓做下三件大事:   其一,增扩虎贲三师。如果说武卒是吴起首创,虎贲则是庞涓一手打制,并在函谷战中展现出非凡战力。函谷战后不久,庞涓举国征召特异能人和超强力士,张榜向列国悬赏招募,在两年不到时间,将三千虎贲扩至一万,设左中右三师,亲任主将,将中师,使青牛将左师,龙虎将右师。龙虎也即先将军龙贾之孙,此时已长大成人,勇冠三军,在庞涓的训导下成长为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了。   其二,整编武卒三军。除虎贲三师外,庞涓又竭尽国力,从各城邑兵员及苍头中挑选三万健士锐卒,组成中坚武卒,分左中右三军,自任主将,将中军。三师与三军将领虽所将人数差异颇大,但军阶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调动。这四万锐卒清一色为职业军士,隶属于魏王,由庞涓统辖,一年四季别无他事,全天候训练搏击和阵列。且不说一万虎贲,单是三万武卒,也是了得,皆为一等一的健士,个个可负重百斤,驱百里而战。   其三,改造三军装备。无论是虎贲还是武卒,皆铁制甲胄,装备在各方面参照吴起定下的规制。四万锐卒另配战车两千乘,其中三师、三军各一千乘。   至于将士待遇,更是没个说的,军卒皆按食量足额供应,战马除草料外,另补粟米。凡在册武卒,全家免赋役五年,战时,伤残者赐田五十亩,免十年赋役,殉国者赐田一百亩,免二十年赋役。立军功者,另按军功赏赐。大魏武卒待遇于一夜间提高,女子争嫁,男儿以加入武卒为自豪,孩童纷纷舞枪弄棒,尚武之风流行于魏地。   与此同时,庞涓频繁地把魏王请入军营,让他阅兵,观摩军威,喜得惠王笑逐颜开,对庞涓所奏,尽皆准允。   然而,这对君臣几乎是在穷兵黩武了,函谷战后远未恢复元气的魏国财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上奏告急。魏王头大,召庞涓谋议。   庞涓邀他再至军帐,掀开大沙盘,指点魏国周边一些小黄旗道:“父王请看,凡是小黄旗,皆是列国粮仓,凡是小绿旗,皆是列国草场。这些是卫国的,这些是宋国的,这些是齐国的,这些是楚国的,这些是韩国的,这些是秦国的,”特别指向邯郸,“还有这里,一连三个黄旗,全是赵国的!父王喜欢何方旗子,儿臣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面孔僵住。   “父王,”庞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苍头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筹策;得技巧者,可悦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后宫;”拳头紧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当可拥有这一切啊!”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良久,拳头亦捏起来:“贤婿所言甚是!”看向列国小旗,“以贤婿之见,何旗可拔?”   “就是这儿!”庞涓的手指缓缓向赵都邯郸。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睛,再度看向这些小旗,良久,重重摇头。   “父王勿忧,”庞涓一怔,指沙盘,压低声音,“这两年来,儿臣已使人密探赵国,邯郸一地,山川地势、要塞兵营,尽在儿臣心中,此战可保完胜!”   “唉,贤婿呀,”惠王轻叹一声,“不是胜与不胜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赵!”   “为什么呢?”庞涓急了,恨道,“赵首倡纵亲,但当纵亲伐秦时,赵却密结秦人,独害我师,如此反复无义之邦,天当诛之,地当灭之!”   “寡人仔细想过了,”惠王给出解释,“伐国当有正义。赵虽失义,但罪不至于当伐。六国伐秦,赵人毕竟出兵了,且三晋之兵尽在函谷前线,缩首不前的是齐、楚、燕三军。赵军撤退,是奉爱卿所命,至于赵人未受阻击,赵仓未遭损毁,或是秦人离间之计……”   “父王,这是赵人强辩之辞!”   “不要再提了!”惠王摆手止住他,“强辩也好,真实也罢,我们并无实证。无实证而伐,是谓唐突。纵亲伐秦虽未成功,但盟约未除,纵亲未散,寡人若伐约国,更是失义!”   “这……”见惠王这般说话,庞涓不好再辩,迟疑有顷,道,“父王欲伐何处?”   “就伐此处!”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画,先祖浴血打下,却于一夜之间在寡人手里丢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长叹一声,“不瞒贤婿,前番六国伐秦,为父只有一念,收复河西,不想却又……”顿住话头。   近两年来,庞涓的心思只在邯郸,显然未能转过弯来。   “爱卿啊,”惠王抬头看向庞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于人世矣。荣华富贵,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贪恋了。此生再无他愿,只存河西一憾。纵亲国不可指望,为父只系一念于贤婿,若是贤婿真的能为寡人收复河西,寡人……死当瞑目矣!”   “父……王……”庞涓仍旧一脸茫然。   “唉,”惠王轻叹一声,“爱卿若无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开战了。”   “父王,”庞涓自知曲直,晓得再无选择,拳头渐渐捏起,脸色也恢复刚毅,“儿臣明白,这就筹备伐秦,夺回河西!”   ※※※   香女的肩胛被涪鸾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无毒,且又刚好扎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时,没过半月外伤就好了。   问题是内伤。由于金簪尖伤及骨头,军旅之中又受湿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气稍一变化,肩胛就会又酸又痛,有时痛得钻心。   香女为张仪连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张仪又疼又爱。香女疼痛时,张仪恨不得将疼痛移到自己身上。为纪念发生在蜀宫里的惊心动魄场面,张仪特意把涪鸾浸过毒药的刀具摆在书案旁边,每每无聊时节,就让兵士寻些老鼠、山蛇等小动物玩毒刀游戏,亲眼看着它们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内因中剧毒而抽搐至死,而后闭目联想此刀距离自己胸脯仅只咫尺之遥,若不是香女飞剑击飞,他张仪就……   每当游戏玩至此处,张仪就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对香女之爱就会更深一层,师姐玉蝉儿在他的心海里渐渐没有一丝空间了。至于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张仪更是随身携带,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来瞄上几眼。   对这一切,香女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然而,这点儿甜在回到咸阳后迅速发酵,变成苦涩。   到家后第三日,也是凑巧,香女想起小顺儿的两个孩子来,就到偏院寻他们玩耍,不料人没走到,远远听到院里传来打骂声和哭泣声,显然是孩子们正在挨罚。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脚步,不由分说就冲进院门。   果然,两个孩子当院趴在条案上,小顺儿手拿一根荆条,正在抽打。荆条上缠着软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旧很疼,大的咬牙忍着,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亲小翠儿站在一侧,没有为他们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声,快步跑到跟前,见两个小屁股上布满红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顺儿下手很重。   小顺儿两口子显然未曾料到香女会来,一下子惊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咋回事哩?”香女把孩子们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顺儿,“哪能这样子打孩子哩?哪能不知个轻重哩?”   “主……主母……”小顺儿舌头打结了。   “娃子们,”香女见他说不出来,一手扶起一个,“你们这就说说,阿大凭什么打你们?要是打得不对,大娘这替你们出气!”   “阿大他……”大孩子刚刚说出两个字,听到小顺儿重重咳嗽,赶忙憋住。   香女白小顺儿一眼,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牵往院外。   “主母,你……”小顺儿急了,追在后面,“你不能带他们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头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烂你的屁股!”   小顺儿只好住步。   香女乐悠悠地牵着两个孩子走到百步开外,在一个阴凉处站下,见老大仍不吱声,改问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来,告诉大娘,为个啥哩?”   “大娘,”小姑娘迟疑一下,小声道,“是我俩错了,我俩不该把阿大对娘讲的话讲给外人听!”   “是啥要紧话,能让你阿大生恁大的气?”   “是阿大昨晚讲给娘的,说到公主什么的,还说主公这场喜事儿满城都在议论,万一让府中人晓得了,怎么办呢?我没睡着,听得半白不白,早晨讲给阿哥,阿哥也不晓得,就向人打问,结果传到阿大耳朵里,逮住我俩一顿暴打。”   “公主?主公的喜事儿?”香女心里打个惊战,自语一句,凝眉有顷,变出个笑道,“乖囡囡,慢慢说,什么公主?什么喜事儿?”   “不晓得呀,他们讲得很轻,断断续续,我没听明白,这才问阿哥哩。”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扬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头说,“就这么点儿事情,看把你俩打的!这带妹妹玩去,大娘这就寻你阿大,为你俩讨个公道去!”   不及她说完,老大就带妹妹溜了。   香女回到院里,小顺儿两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说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儿了?”香女看向小顺儿,开门见山。   小顺儿晓得瞒不过了,一五一十地将张仪与紫云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这场亲事是老太后亲点,大王允准,咸阳城里王亲贵胄无不知晓,对咱张府无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来,既没有提及此事,也没有具体交代。因为涉及主人私事,看样子主母也不晓得,我就不好乱讲,昨晚与小翠儿商议何时禀告主母为妥,结果竟让孩子听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晓得了……”   小顺儿尚未讲完,香女已是娇喘吁吁,一个字未出就扭头回走,沉重的脚步就如醉酒一般。见香女这般反应,小顺儿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紧侍奉,自己匆匆出门,禀报张仪。   是日傍黑,张仪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寝房,见香女已在木榻里侧躺下,头朝墙,一条被子叠成长条,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张仪将汤碗放在案上,挪开被子,侧伏在她身边,轻抚她受伤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晓得了,是小顺儿讲给我听的。”   香女没有动,手抚在脸上,在抹泪水。   “夫人,”张仪继续抚摸她,呵呵乐道,“你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好,为夫这就讲给你实情!”   张仪将征蜀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公子华如何邀他喝酒,紫云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状态下邀紫云公主跳舞,公子华如何开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见他等,凡是与王宫和紫云有关的事情,由头至尾讲述一遍,并无一丝遗漏。   听他讲得这般细微,语气这般诚恳,香女晓得不是乱编,坐起来,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讲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凭啥守在公子华府上?公子华凭啥让她斟酒?她又凭啥在夫君醉酒后陪侍身边?”   “这这这……”张仪有点急了,眼珠子连转几下,拍脑门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惯了,在宫中没人能够约束她,她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她爱做啥就做啥。再说,她与公子华是堂兄妹,打小一块儿长大,二人本就没大没小,亲密无间,公主到他府上是极随便的事。至于她易装斟酒,完全出于恶作剧,如果是真的,公子华就不会与我开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摇头,“运筹帷幄在行,对付女人就差强人意了。我这告诉你,风在动,树能静得了吗?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这种小伎俩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当年谋他时上演的那一场场好戏,张仪笑起来,“夫人哪,此番也许你真就看走眼了呢。”压低声音,“不瞒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将军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恍过神来,“他不是战死在河西了吗?”   “哪里呢,”张仪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边,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们身边?”香女吃一大怔,一脸犹疑,“我咋没听到这个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将军!听魏将军说,这名字还是陈轸那厮帮他改的。”   香女长吸一口气,又将这气缓缓吁出,身子一软,依靠在张仪胸上。   张仪怀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阵脚步声急,小顺子在门外小声禀道:“宫中来人,说是召请主公这就觐见!”   秦王晚上召请,且派来的是宫中当值内宰,必是遇到紧要事了。张仪动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别过香女,急驶入宫。   ※※※   张仪赶到王宫,时辰已交人定。   宫中灯火通明,从表情上看,宫人们都很紧张。张仪不晓得发生何事,见内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问,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宫。因是黑夜,又因后宫禁地,张仪本就不晓得南北,连拐几个弯后,彻底转向了。   又走一时,二人在一处殿门外停下。灯火更多,往来的人也多起来,宫人们跪拜一地,表情虔诚,无一人出声,显然是在向天祈祷。张仪就灯光看向殿前匾额,模糊辨出“沐慈宫”三字,不由得打个惊怔。   沐慈宫不是别处,正是孝公生母、当今秦王嫡亲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来过一次。   观这情势,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张仪顿觉一股寒气袭向顶门。显然,如果是老太后发生不测,作为外臣受邀,张仪入宫只有一个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内宰进去,旋即又匆匆出来,导引张仪入内。   殿中院里,黑压压地跪满各宫嫔妃、公子、王孙,不下数百人,不用多想,凡是与秦室血亲有关的后辈、女眷全到场了。   张仪趋入寝宫,见老太后榻前齐刷刷地跪满男女,打头的是秦王,秦王左侧是母后,也即孝公媳妇,右侧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华等跪在第三排,紫云与公子华之间留一空位,内宰引张仪趋至此处,张仪别无选择,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弥留,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一个花白头发的御医跪在榻前,一手搭脉,一手撮动银针。   银针扎在人中穴上。张仪虽然不通医理,对人中穴却是晓得的,只在任、督二脉不通时才用,堪称救命穴位,不到危急关头是不用的。   御医拔下银针,揉捏穴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来。   御医长吁一口气,又揉搓几下,朝秦王小声奏道:“启禀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请告退。”   秦王摆下手,御医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轻声道:“祖后,驷儿请您安了!”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目光搜索。   秦王松开手,朝后看去。   张仪心里又是一紧,正自紧张,臂肘被人顶一下。不用看,是公子华。   张仪闷在那儿。   秦王看过来,声音低沉:“张爱卿,祖太后召请!”   张仪再无退路,嗓眼里咕噜一声:“臣谢恩!”跪前几步,在榻前叩拜于地,声音依旧咕噜,“臣张仪叩见祖太后,恭请祖太后万安!”   老太后没有应他,口中又道:“紫……紫……”   听到召唤,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几步,一头扑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声:“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请您万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双老手伸过来,一边说,一边摸索。   紫云明白,将手放在她手里。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   张仪傻了。   “张爱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张仪依旧呆呆地愣在那儿。   “张……张……”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张仪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俩……”老太后用尽最后力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将张仪、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长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声。   “祖后——”秦王扑上来,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扑跪于地,埋头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华等,然后是满殿堂、满院子及满后宫的各色人等,各发悲音。   所有人都在恸哭,只有张仪傻在那儿,如同呆子一般。   ※※※   张仪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张仪依旧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为老太后仙逝,早已轰动全城,香女晓得张仪是治丧去了。国有大丧,张仪身为相国,责无旁贷,这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香女心头莫名生起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到第三日头上,渐渐变成恐惧了。   将这恐惧坐实的是樗里疾。   将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门外面的台阶上守望,一辆辎车停下,一身孝服的樗里疾跳下,见到香女,拱手见礼。   香女回过礼,引他入客堂坐下,亲手泡茶。   “嫂夫人,”樗里疾没有端茶,直将两眼盯住她,“你在门外,可为守望相国大人?”   “正要问大人呢,”香女勉强笑道,“我家张仪几时回来?”   “一时三刻回不来了。”樗里疾回个笑,表情略略尴尬,“不瞒嫂夫人,在下此来,是给嫂夫人带个话。”   “什么话?”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了。   樗里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君王。”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樗里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君王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君王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樗里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樗里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樗里疾每说出一字都是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樗里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樗里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樗里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樗里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的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君王,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君王,君王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总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日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樗里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听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樗里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搁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君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语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樗里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樗里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樗里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君王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君王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君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君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与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樗里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樗里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阵风拂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樗里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小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妆,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樗里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樗里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樗里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道:“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君上旨意。”樗里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御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樗里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樗里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道,“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樗里爱卿,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守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哽咽着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个只言片字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文钱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踏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赶忙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守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守使人四处查访,自与小顺儿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守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用过的一些物什尽装上车,自当御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仙道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有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双双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樗里大人,请樗里大人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   祖太后年逾八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操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急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囤扎,其中三分之二囤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樗里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樗里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樗里疾见礼,秦惠王已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樗里疾点个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樗里疾,苦笑一声:“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樗里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樗里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道,“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公子,”樗里疾扭过头,冲他揶揄道,“在下敲声破锣,相国并不是魏将军哪!”   “那……你说咋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樗里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劝慰道,“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张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大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心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公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做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着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公,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公,让相公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樗里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樗里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樗里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道,“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君上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樗里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竟然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传秦王口谕,”樗里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万世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大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是以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樗里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呵呵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樗里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樗里大人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樗里大人说的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欲驰骋天下,就须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已看得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父、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父、荆叔他们纷纷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知足了。先生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点头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一头栽到地上。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的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道,“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第二章 开横局,张仪走魏国逼逐惠施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竟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御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妆,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御兄面前,紫云不恃不骄,仍旧这般谦卑,张仪觉得面上有光,频频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道:“不瞒贤弟,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君上,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贤弟,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君上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么讲出,就等于是在责怪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一下,“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长思。   “来来来,贤弟只管喝酒,”惠王呵呵一笑,举爵道,“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贤弟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驾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道,“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君上可愿一闻?”   “贤弟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贤弟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君上,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道,“君上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贤弟点拨!”   “君上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小说门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呵呵几声,拱手道,“嬴驷受教了!贤弟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贤弟妙论。”   “君上,”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贤弟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贤弟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君上,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贤弟,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樗里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道,“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樗里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印,惠王竟然意外允准,让樗里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   ※※※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悉数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面色阴沉。   白虎的几案前一字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有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有甲片由铜条贯串制成。单套甲胄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更是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这次朝会上,他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没想到竟然是用来针对他这个恩公的。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又有何干系?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太子是个傀儡,朱威为人实在,真正的主谋毫无疑问是惠施,而惠施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字,更不会说错一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儿子白起在演枪,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身形精瘦,显得稍稍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小白起舞起来略是吃力,但习练多日后,他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了。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近,一边鼓掌,一边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军礼道:“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好呢!”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串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紫檀精削而成,外圈钳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更是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里,”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兴奋地说,“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道:“是哩,你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这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安排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泄火,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庞兄,”张仪拱一拱手,半是调侃道,“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嗬!”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了!”不待让位,张仪乐呵呵地在他对面几案席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肚子在谋反了!”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哪能没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还成为秦国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更是敬服。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道,“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刚好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道,“在下此来,不是让庞涓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将相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吁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只好有意识地缓缓走动,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但身子仍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陛下了,凑到跟前,“奴婢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急了。”   “想什么了?”   “奴婢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奴婢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奴婢也有淳于子修来的他心通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奴婢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奴婢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奴婢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哩。”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愿意想呀,可……”   惠王摇摇头,顿住话头,用力起身。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主仆二人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到门口,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带着二人沿林荫道直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的仅只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这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奴婢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外面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道,“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道。   “鬼谷张仪?”惠王惊道,“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吁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谈。”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就是此话,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国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倾身问道,“张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仪之所料,”张仪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国已经陷入外困内忧,如猛牛落井,亡无日矣。”   “这这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庞涓,见他闭目不语,又回视张仪,“何以内困外忧,请张子指点!”   “是外困内忧。”   “对对对,请张子详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说外困,”张仪缓缓说道,“南向,魏楚毗邻,魏先将军吴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现将军庞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旧怨不提,单是这两桩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却是截肢之痛;东南向,魏宋毗邻,先将军吴起夺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为魏郡,宋人耿耿于怀;东向,与卫毗邻,卫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东北向,魏齐接壤,前仇旧怨尽皆不提,想必齐王不会不惦念黄池之辱,将军田忌更不会忘记女妆之羞;至于三晋,魏与赵、韩,国土犬牙交错,利害息息相关,百年来磕磕碰碰不提,单是恶战硬战,当不下三十次,边城旗帜交替变换,朝魏夕赵,亦不为惊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与强秦之争……”   张仪顿住话头,微微闭目。   “这些陈年旧事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凡人皆知,还请张子讲些新的。”惠王不耐烦了,欲听下文。   “我王好喻,仪方才所言,确为秃头伏虱。然而,凡人所见,无非外象,唯有大王,当该知痛知痒啊!”   “请张子详释!”知痛知痒四字显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国伐秦而兵败函谷,大王想必不会认定是庞将军无谋、魏武卒无勇吧?”   想到虎牢关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两军对阵之时,楚兵却裹脚不前,齐兵更是迟迟不到,惠王轻叹一声,不再吱声。   “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魏惠王额头汗出。   庞涓显然没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两个字,连横!”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张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以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挂六印,号令六君,堪称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张仪,一字一顿道:“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和,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情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本有血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常言道,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是何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自也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就如声声重锤,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却仍壮志未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惠王赶走,庞涓都没有插说一句话,他太晓得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了。   现在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道,“可这要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视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这若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可,这若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提,父王若有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听他是何说辞。”   “传旨,有请张子!”   庞涓回到府中,将张仪请至,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说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道:“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往往忽略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道:“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与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为一介臣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点头,“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仪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仪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果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回返咸阳,无心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惠王听傻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谒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外,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惠王看向庞涓。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去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轻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无论寻到天涯海角,仪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呵呵呵笑出几声,乐不合口,拱手道,“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明日即别庞兄,欲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在稷下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鹏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爱!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道,“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   相国府客堂,气氛沉闷。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神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色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老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老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反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国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相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听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异口同声。   “公孙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顷,朱威点头道:“公孙衍倒是极好。听说他早已离秦,在下挂记他,四处打探,迄今未得音讯。”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骇。   ※※※   大梁郊野,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扬起一溜尘埃。马车渐渐慢下,拐向一处偏僻草舍。   草扉洞开,朱威、白虎跳下车子,急急入内。   草舍无人,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几个羽笔斜插于笔筒,旁有砚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简,看字迹,是公孙衍无疑,松下一口气。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过一册竹简,各自翻阅。   看不多时,一条黑狗飞奔过来,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   不一时,公孙衍头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锄走进柴扉。狗仗人势,冲向草舍,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惊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分别数年,今又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热。   “不瞒公孙兄,”寒暄过后,朱威指着案上竹简,由衷感叹道,“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刚才翻阅此册,方知公孙兄苦心哪!”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二位,出函谷关后,在下苦思去向,仍旧选择回魏。非故土难舍,实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势必东出,若是东出,势必争魏!”   “公孙兄所言极是,”朱威重重点头,“秦人这已来了。”   “哦?”公孙衍看过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张仪至魏、张庞结好、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   “改拜张仪?”公孙衍似吃一怔,“他不做秦相了?”   “听殿下讲,”朱威应道,“张仪与秦室闹翻了,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张仪夫人出走,张仪舍不下夫人,辞印东出函谷,说是寻访夫人,径直来魏了。”   “祖太后?逃婚?辞相?寻访夫人?”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闭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语,“以此小说之言,却来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应对,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   “张仪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公孙衍陡地睁眼,拳头连捏数捏,“连横魏国,分裂三晋,破解合纵。”   “公孙兄说得是,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   “不瞒二位,”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虎转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两年,非为躬耕,是在观察列国,寻思应对,封杀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应对,仍旧是苏子所倡的列国纵亲。张仪连横,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   “公孙兄,”朱威环顾草舍,看看日影,转身拱手道,“此舍非议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鹏所栖,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共商大计,阻击张仪。”   “看来朱兄是饿了。”公孙衍呵呵一笑,挽起袖子,走向侧室,拿出一堆青菜,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来来来,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   二人笑笑,一个拣菜,一个烧灶,各自忙活起来。   “至于阻击张仪,无须商议,在下已有应策了。”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一边说话。   朱威、白虎皆望过来。   “劝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张仪,劝他不动。”朱威应道。   “有一个人,或能劝他。”   “何人?”   “太子!”   ※※※   不出公孙衍所料,魏惠王果召太子谋议此事。   “申儿,”惠王于晚膳后叫住太子申,“惠子为相不少年了,魏国并未大治。为父在想,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魄力不够。方今天下,列国皆王,彼此狼窥虎视,非强力不足以应对。张子辞却秦相,来投我邦,为父以为,张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出山即助楚灭越,至秦又助秦灭巴蜀,其才具胜惠子百倍。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赐他金银珠宝,府宅财帛,让他在魏颐养天年,畅聊名实,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应道,“相邦,国之栋梁,立相换相,父王定夺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申儿呀,如你所言,相辅为国之栋梁,何人为相,举足轻重。为父老了,魏宫这副担子,终将落到你的肩上,相辅之才,也终将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为父必须看重呀!”   “父王若听儿臣,儿臣并不主张换相。”太子申一反往常,语气毋庸置疑。   惠王似吃一惊,拧会儿眉:“你这讲讲,为何不主张?”   “儿臣以为,眼下换相,有三不妥,其一,惠相德才兼具,朝野认可;其二,惠相为人公正,不偏不倚,正可平衡各方利害;其三,惠相主政这些年来,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皆无明显失误,至于六国伐秦,惠相并不主张,是武安君……”   “够了!”惠王脸色阴起,打手势止住他,有顷,似又觉得不妥,放松脸面,勉强对他笑笑,转对毗人道,“传惠施!”   及惠施至,惠王气色已是松和,笑吟吟地执其手,与他来到后花园,绕湖滨漫步。   二人行至一片柳树下面,惠施只顾走路,没提防脚下,左脚磕在一块石头上,打个趔趄,扑倒于地。   惠王赶前一步,将他扶起。   “谢王扶持。”惠施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谢。   “伤到没?”惠王关切地问。   “还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过几声,言语关切,却弦外有音,“爱卿这腿脚……”   “老矣!”惠施顺势苦笑一下,摇头。   “若是寡人没有记错,爱卿年过五旬了吧?”   “我王圣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动几下手脚,“寡人已逾六旬,整整年长爱卿十年,可这手脚……”不无得意地看过来,再次炫示。   “臣贱命贱体,安能与我王龙体相比?”   “呵呵呵呵,爱卿好言辞,”惠王笑过几声,语气转为关切,“想是爱卿近年来操持国事,过于劳身了。”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继续前走,“爱卿呀,说起这事,寡人倒是存心让你歇歇脚,寻个雅致处所修身怡情,颐养天年,将这些烦心事让与年轻人忙活,可又……”故意顿住,轻叹一声。   “谢王关爱。”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礼。   “只是呀,”惠王复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实舍不得爱卿。知我心者,唯有爱卿啊!”   “敢问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张子如何?”惠王顿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风华之年。”   “风华之年,臣已过矣,”惠施回视惠王,“不过,君上可曾听过老妾事主之事吗?”   “寡人孤陋寡闻,你且讲来。”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赶其出门,欲迎新妇。老妾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君上可知何故?”   “这这这……”惠王听出话音,支吾几声,寻到应辞,“这是不识趣吧!”   “非不识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惠王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君上,”惠施语重心长,“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当识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离家,是因那新妇居心不良,有失贤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气,有顷,颤声问道:“敢问爱卿,张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为他想谋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顿。   为相这些年来,惠施第一次用这般肯定的语气与惠王说话。   惠王又吸一口气,陷入长思,良久,抬头笑道:“常言道,嫁鸡随鸡,既嫁过来,她当为新夫所谋才是。”   “寻常女子,嫁鸡随鸡,”惠施直言点明,“只此女子,别有他图,因她爱的依旧是前夫,此来是受前夫指使,色诱新夫啊。”   此话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会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让惠王打寒战了。   “君上,”惠施言词恳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岂敢有阻?老妾只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妇,该当睁圆慧眼,娶一年轻、贤淑、忠心不贰之妇,方能兴业旺室,惠泽子民。”   “敢问爱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妇?”   惠施点头。   “爱卿请讲,他是何人?”   “公孙衍。”   “公孙爱卿?他在何处?”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兴奋起来,二目放光,握紧惠施之手,“烦劳爱卿有请公孙爱卿,寡人念他许久了。”   ※※※   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变故,魏人公孙衍终于得以于魏宫御书房觐见魏王。   为迎接公孙衍,毗人大献殷勤,亲自动手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边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时三刻,香云缭绕,气氛怡人。魏王沐浴更衣,让毗人把公孙衍留下的五册竹简搬到案上,正自重读,宫值内臣已引公孙衍到。   同来的还有惠施与太子申。太子申是惠王特别吩咐召请的。   惠王不再宣召,亲迎出去。   见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孙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孙衍拜见我王。”   惠王却不回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顷,跨前几步,执其手道:“公孙衍哪,公孙衍,你这个子民可是让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谢我王偏爱。”公孙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孙衍衣袖,并肩进门,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视公孙衍,拱手,长叹道:“唉,不瞒爱卿,你到秦国,搞得风生水起,寡人即知错矣。”   “我王圣明!”公孙衍拱手回礼,不卑不亢,“自离秦后,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为布衣之身,不敢称卿。”   “拟旨!”惠王转对毗人,“魏人公孙衍列为上卿,赐上卿府一座,金三十,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记下。   公孙衍离席,叩拜于地:“衍谢王厚赐,只是,赏罚乃国家大事,无功不受禄,亦为古之定规,身为子民,衍无尺寸之功于魏,是以斗胆恳请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爱卿过谦了,”指案上五册竹简,“单是这五卷治魏长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瞒爱卿,你这五卷,寡人翻阅不知几遍,堪称字字珠玑、直砭时弊啊!可惜此策有首无尾,后五策缺失,实让寡人嗟叹不已。这下好了,有爱卿在侧,寡人不愁后续五册,可以尽兴矣!”   “我王错爱了,”公孙衍又是一拜,“臣写十策之时,针对的是昔日弊端,今时过境迁,这些竹简已然无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阁了。”   “哦?”惠王震惊,“如何治魏,难道爱卿又有良策了?”   “回禀我王,”公孙衍侃侃言道,“自离秦出关之后,衍隐于郊野二年有余,冥想天下,欲破乱局,然而,思来想去,所有破解,无出苏秦之右。天下唯有纵亲,方可均衡势力,我王唯有守纵,方可长治久安。”   魏王身子后仰,微微闭目,良久,身子恢复前倾,拱手道:“谢爱卿指点了。爱卿呀,”转向惠施,笑道,“惠子这相国当腻味了,一心想与高人论辩名实,有心让贤于公孙爱卿,敢问爱卿意下如何?”   “谢王器重,谢相国大人厚爱!”公孙衍朝二人各揖一礼,“非衍推诿,实乃惠相国德高望重,智慧过人,衍不及远矣。若我王不弃,若相国大人偏爱,衍愿作相府马前走卒,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几声,“爱卿呀,礼贤用能,乃邦国大事,惠相国与爱卿皆是邦国相才,能够早晚守在寡人身边,寡人已知足矣。至于何人为相,寡人不多说了,三日之内,由二位爱卿议定,报奏寡人,寡人大朝颁诏!”   惠施、公孙衍皆是一震,相视良久,叩首谢恩。   ※※※   闻听公孙衍插足,庞涓大是震惊。   从在陈轸的赌场里搭救白虎时起,庞涓就对公孙衍怀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时公孙衍的孤军抗击、六国伐秦时公孙衍的沉着应对(庞涓不晓得出自张仪谋划),无不让庞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庞涓引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数年,且几乎天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而他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庞涓的第一反应是驱车司徒府,与白虎一道求访公孙衍。白虎不好拒绝,二人驱车郊野,直入草舍柴扉,里面空无一人,那条黑狗自也不在。二人空守一时,悻悻而返。   庞涓郁闷回府,见张仪独坐客堂,面前一壶热茶,自斟自饮。   “张兄,在下正要寻你哩!”庞涓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张仪推过来的茶盏。   “可为公孙衍之事?”张仪笑道。   “你晓得了?”庞涓惊愕。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不瞒庞兄,在下与公孙兄堪为知己,他在哪儿,他做什么,在下自是一清二楚、无所不知呢。”   “你且说说,”庞涓喝一口茶,“此人隐身数年,突然露头,是为何事?”   “与在下争相!”   “争相?”庞涓不解了,“此人归魏数年,若是争相,缘何早不争,晚不争,拖至今日才争?”   “因为在下来了,”张仪又是一笑,“庞兄听过二马共槽之说否?单马独槽,吃起来无味,二马同槽,才叫有劲哩!公孙衍与在下,正是这般。”   “呵呵呵,”庞涓也笑几声,语气略带不屑,“张兄这也高抬他公孙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与孙兄、张兄与苏兄方是对手。鬼谷四子,天下无可匹敌。”   “让庞兄说着了,”张仪举盏,端在手里,“不过,庞兄略略误解在下之意。仪与苏兄,是争天下,仪与公孙兄,是争邦国,所争不同,其味相异呀!”   “好好好,”庞涓也举盏道,“是张兄想得大。敢问张兄,此人既来拱槽,张兄如何应战,该当有个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个,”张仪冲庞涓扬扬茶盏,“恳请庞兄帮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纵即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孙衍见王,必祭苏秦合纵大旗。魏室权臣,无不主张合纵,且朱威、白虎诸人,更与公孙衍息息相通。王若听信,必弃横而守纵,在下还好,倒是庞兄,怕就不好玩了。”   庞涓再无二话,径去王宫,觐见惠王。   魏王果然在为纵横惆怅。纵,或可求稳;横,或有大成。纵,公孙衍、惠子;横,张仪、庞涓。纵,由太子大力鼎持;横,则为自己心仪。   “贤婿来得正好,”待庞涓落席,惠王望着他苦笑一声,“张子欲横,公孙衍欲纵,是纵是横,寡人头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纵论,未闻横说。父王听信苏秦,亲任纵长,合纵之花盛开于孟津,衰萎于函谷。今日天下,纵衰而横出。纵横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见过公孙衍,想必他对苏子纵论又有新释。理不辩不明,儿臣是以恳请父王再约张子,再听横说。”   “有请张子!”   张仪这就候在宫外,听到宣召,当即趋入。   君臣礼毕,惠王拱手,直入主题:“听闻张子横论,寡人耳目一新,盘思迄今。只是,横论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请张子详释,还望张子赐教。”   “启禀我王,”张仪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气势如虹,“纵论万丝千结,横论只存一理:仗势恃力,大争灭国!”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张。   “我王请看,”张仪顺手掏出一张羊皮,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图,“魏之强敌,秦、齐、楚三强,以魏眼前实力,若是争齐,或相伯仲,若争楚、秦,则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统三晋,独霸中原,则西可争秦,东可凌齐,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体前倾,一双老眼射出贪婪之光,汇聚于张仪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从横论,”张仪手指秦国,“西可无忧。有秦在侧,楚不敢动。王可先伐赵,后扫韩,三年之内,或可一统三晋,厘定乾坤!”   “三年之内?”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声,看看庞涓,目光落在张仪身上,“你是说,寡人在三年之内,可以灭赵?”   “是一年之内。”张仪拳头一紧。   “你……”惠王越发惊愕,“这且说说,你有何策,能于一年之内打败赵室?”   “我王请看,”张仪指向中山,“近闻中山与赵,边境再起争执。王可约会中山,切断滏口塞,南北夹攻,赵之太行以东,无险可恃。赵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发晋阳,直取代郡。赵人再强悍,若被截为两段,东西相顾无暇,欲保宗庙,难矣哉!”   “这……”惠王不无担忧道,“赵为纵亲首倡国,若是齐、楚、韩三国之兵皆来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张仪侃侃而谈,“韩人既惧魏,亦惧秦,魏、秦联合伐赵,相信韩不敢妄动。楚、赵相隔韩、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会为赵失和于魏。至于燕室,当今燕王为秦王之婿,不敢不听翁国。赵之救星,屈指数来,只有齐人。”看向庞涓,“齐若救赵,必用将军田忌。使田忌争庞兄,使齐国技击争大魏武卒,齐王虽然年迈,也还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齐人出兵,”庞涓以拳震几,“在下候的正是这个!”   “庞兄伐赵,若是顺道击垮齐人,”张仪竖拇指道,“真就一战定乾坤了。”再指地图,“三晋归一,我王即挥师东下,顺势将齐人赶至海外瀛洲,那时节,合三晋之魏坐拥齐、燕,秦国独享大楚,天下二分,岂不妙哉!”   惠王听得热血沸腾,野心膨胀,连连拱手道:“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独得二贤,文武双全,何愁天下不定。”   复三日,惠王大朝,颁诏罢免惠施,改拜张仪为相。   天下震动。   ※※※   大魏相国府,惠施慢悠悠地在书房整理行装,收拾他所中意的细软。院中并排停放十辆辎车,五辆是魏王赐与的,另五辆是惠施薪俸所置。两个小厮及一女仆动作麻利地装车,所装多是竹简等物,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   一辆车马驶至府前,车上跳下张仪。   家宰迎出,恭请张仪入内。   惠施依旧在收拾行囊,头也不抬,似是没有看见他。   张仪扑地叩道:“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一拜!”   “惠施贺喜张子了。”惠施扭过头,“坐吧。”   张仪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国大人此来,是急于入住呢,还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张仪拱手,“仪此番来魏,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宽谅。”   “风起云涌,后浪推前浪,张子年富力强,胸有大策,该当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说道。   “仪来还有一事。”   “请讲。”   “观车中行装,先生是为远行。在下冒昧,求问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国可有指点?”   “先生学问了得,可游稷下。听闻淳于子早就厌倦祭酒一职,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当为合适人选。”   “谢相国推荐。”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还有吩咐么?”   “再谢先生成全!”张仪亦起,深深一揖,扭转身,阔步而去。   张仪离开没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相约赶至,力劝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机缘,惠施只不吐口。   “敢问先生,”见惠施去意坚定,太子申拱手问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国特来送行,为老朽指点前路。”   “张仪?”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谋得祭酒职分。”   “先生必不听他,”白虎顺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前往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连出几笑,竖拇指道,“你小子,几日不见,有长进了。”敛住笑,扫视众人,一字一顿,“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   第三章 合纵危机,赵室三面临敌   惠施前脚刚走,张仪后脚入住惠施府宅,朝堂排位列于太子申之后,居庞涓之左。魏国将、相在惠王当政三十年来,首次实现和合。   张仪任相不久,即与庞涓合谋,唆使惠王连发诏书,完全按照庞涓意愿将大夫、郡县以上官吏过滤一遍,以强国为名选任主战吏员,将朱威一系非主战官员或虚置,或免职,扫清了庞涓强军路上的多数障碍。不足一月,朝野上下,再无杂音,军营内外,杀气腾腾。   紧接着,秦使樗里疾来使,张仪与秦缔结盟约,秘密定下灭赵方略,庞涓依约调整西河防务,回撤伐秦武卒,紧锣密鼓地筹备伐赵。   秦魏缔约不足半月,秦军铁骑三万就借道魏境,沿汾水河谷切近赵境,在距晋阳百里之距的大昭泽、狐岐山一带安营扎寨,对外宣称,他们已从白狄马贩手中买下狐岐山与大昭泽之间的大片草场,此来是养马、驯马的。从历史上讲,河水以东至汾水河谷确为白狄人地盘,然而,白狄势力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举族东移,沿井陉出太行山,在太行山东麓建立了今日的中山国。眼下的汾水河谷,基本归属赵人势力范围,白狄马贩这般指给秦人,并签下契约,堂而皇之地说这是他家的祖宗地,显然有点蛮来,说白了,是秦人寻下的强横理由。   晋阳是赵室发祥之地,亦为赵国西都,更是赵国布设于太行山西侧的唯一军政中心,堪称赵国最后的大本营。当年智氏灭赵,赵简子就是据守此城,方才坚持到最后一刻,并联合韩、魏两家,成功扭转败局,反灭智氏。秦人此来,目标显然是晋阳,而晋阳于赵国万不可失,赵肃侯闻报,急使上大夫楼缓前往咸阳交涉,同时调拨上党守军一万,协防晋阳,旨令赵豹警戒秦人,备战御敌。一时间,汾水谷地,车来人往,民心惶惶。   打出一整套组合拳后,张仪将魏国诸事留给庞涓,自己扮作皮货商,混杂在前往中山国的商队里,过境赵国,赶赴中山。   ※※※   一年多来,中山王一直处在火头上。   中山王的火气来自赵人。去年腊月,中山成王归天,年不足十六的中山王刚刚承继大位,据守在槐水之北鄗邑的赵国边卒就突然袭扰三个村落,杀人逾十,伤人逾百。缘由是,他们放牧于郊野的战马不时被盗,近日连丢十数匹,其中一个盗马贼被逮现行,拷问得知是附近村落的盗马惯贼,他们结帮成伙,将马盗走后贩运齐国。兵卒押他前去交涉,讨要马匹,竟遭暴民袭击,盗马贼亦被趁乱救走。赵卒回叫援兵,夜袭三村,引发大规模冲突。   盗马是一回事,赵人趁中山大丧出兵挑衅是另一回事。中山朝野不无憋气,中山王血气上涌,盛怒之下发旨还击。中山边卒回袭赵人五个村落,杀人逾百,伤人近千,连妇幼也未放过。赵人震怒,槐水南岸三千军兵夜渡入鄗,向中山人展开更大规模的报复,杀人数百,伤人更多。中山边境频频告急,中山王调兵遣将,对垒将士剑拔弩张。眼见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中山相邦司马赒急使信臣赴鄗邑,与赵军守将几经磋商,总算将局势暂时缓和下来。   但中山人无不晓得,他们与赵人之间再无缓和余地。   这包脓早已鼓起,不出不成了。   可以说,成脓的囊肿源出于晋国,早在春秋时就已植根。   中山人的前身是鲜虞人,鲜虞人的前身是白翟人,也叫白狄人。白狄人为姬姓,有说是周文王嫡系毕万公后裔,有说是文王之弟虢叔一支,但无论怎么说,白狄都与周室文王有血缘,堪称王脉正宗,世居于河水之东的汾水流域。之后,许是在周宣王时代,白狄人向东北移至鲜虞水一带,自称鲜虞人。鲜虞水即呼沱水北部支流。此地位于太行山西侧,为山间盆地,地势平坦,水草丰美,四周更有险峻阻碍,堪称福地。然而,到春秋中期,晋国崛起,鲜虞人刚好处在晋国向外扩张的交通要冲,不得不再次向东迁移,沿井陉穿越太行山,在井陉之外的中人城立足,正式建国。因中人城中有山,鲜虞人称自己的新国为中山国。然而,晋人的胃口远不止此,鲜虞水不过是条过道,他们真正梦想的是太行山之东、河水之西的大片沃野,似乎要将整个巨大的“几”字形河水所包地域全部纳入大晋版图。也就是说,晋人试图建立一个西至西河、南至崤函、东至河水、北至荒漠的超强霸国。有基于此,占领井陉要塞的中山人再次成为路障,晋人一路追赶,数番征伐。三家分晋后,三晋之一赵国得到邯郸,向北扩张,在伐灭邢国后,直面中山。赵人数伐,中山人没有退路,据险死守。赵人征伐无果,见魏人也在觊觎,赵侯灵机一动,借道给魏人。魏侯乐得其助,使乐羊、吴起为将,劳师远征,血战三年,终于诛杀中山武公,伐灭其国。赵人不甘于魏人独享中山,暗助武公之后姬桓赶走魏人,复建中山。赵人野心,中山人尽知,因而,在赶走魏人之后,桓公又数战击赵,夺回井陉塞,将赵人赶过槐水。为挽回颜面,赵人恃强再战,终在槐水北岸立足,得到鄗邑,将触角伸入中山腹地。中山人视鄗邑为喉中毒刺,早欲拔之而后快,但苦于国力不济,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轻启战端。   是祸躲不过。这根鱼刺趁新君年幼无知,立足未稳,冷不丁发作了。在先王入土周年大祭这日,中山王俟祭礼完成,特别留住相国司马赒、上卿张登两位托孤重臣谋议。   “两位爱卿,”中山王朝二人拱手道,“赵人欺我太甚,寡人实难容忍,请相父、张卿教寡人应对良策。”二目炯炯,扫过张登,落在司马赒身上。   司马赒幼习诗书,博古通今,为人正派,在桓公晚年袭父爵成为中山大夫,成王时拜宫尉大臣。后接乐池相位,助中山君称王,受封蓝诸君,堪称继乐池之后智勇双全的治国能臣,在大国博弈中多次使中山化险为夷。   主幼权重,司马赒谋事愈加小心,拱手揖道:“回禀我王,臣以为,赵强我弱,眼下不宜开战。再说,赵若伐我,必全力备战。而就臣所知,自出兵函谷之后,赵人并无大动。此番边境争执,当是寻常摩擦,我宜大事化小,不宜反应过度!”   显然,这个回复不是中山王所想听到的。沉默良久,中山王看向张登:“相父主张大事化小,张卿意下如何?”   “回禀我王,”张登拱手应道,“相邦所言,臣深以为是。然而,只要赵有鄗邑,我边境百里之民就不得安寝。臣以为,我王可借此良机,一举拿下鄗邑,将赵人赶过槐水,再沿槐水筑城,可高枕无忧矣!”   “寡人正是此意!”中山王兴奋起来,“张卿,你且说说如何出兵?”   “这……”张登迟疑一下,看向司马赒。   中山王亦看过来,目光热切。   “出兵,邦国大事,”司马赒闭目有顷,缓缓说道,“容臣思量周全,再行奏报!”   “如此甚好,”中山王再次拱手,“寡人恭候相父良策!”   ※※※   司马赒不无郁闷地回到相府。   让他郁闷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张登。张登本为乐府家臣,因才具得到前相国乐池赏识,荐举为大夫。几年前列国并王成风,中山成公不甘落后,罔顾司马赒劝谏,南面称尊,从而引发三晋及齐、燕等周边大国不满。尤其是迄今尚未称王且对中山国虎视眈眈的赵国,这下得到由头,秣马厉兵,欲行征讨。危难之中,张登受命出访燕、齐、魏三国,竭力周旋,凭一条利舌轻松化解中山危机,居功至伟,得成王重用,受封上卿。成王驾崩,张登与司马赒同为托孤大臣,在朝廷席位已越过他的后台乐府,仅次于司马赒了。   当然,司马赒在乎的不是张登爬得有多高,而是身为托孤重臣,他不该这么罔顾一切地去顺从新主。中山王毕竟年幼气盛,未历战事,既不知杀伐之苦,更不知与赵这样的大国开战意味着什么,可他张登不该不知呀!知而不谏,盲从上意,这张登究竟想干什么?   司马赒越想越闷,将自己关进书房,正自闭目静思,一阵脚步声响,长子司马熹叩门,轻声禀道:“父相,上卿大人求见!”   “哦?”司马赒略略一震,“有请。”   门被推开,司马熹引张登入见,身后跟着皮货商打扮的张仪。   司马赒已经站起,目光越过张登,直接落在张仪身上:“这位是……”有顷,看向张登。   不及张登引见,张仪近前一步,拱手揖道:“魏相张仪见过相国大人。”   “魏相张仪?”司马赒蒙了,眼睛连眨几眨,而后直勾勾地盯住张仪。显然,张仪与魏相放在一起,这又一身皮货商打扮,于他实在过于陡然。   “禀相国,”张登微微一笑,解释道,“张子本为秦相,三个月前挂印赴魏,这被魏王拜为相国了。”   “那……”司马赒仍旧没转过脑筋,“惠相国呢?”   “呵呵呵,司马兄有所不知,”张仪笑出几声,称兄道弟起来,“惠子这人,天真率性,在临淄稷下把先生当腻味了,跑到魏国当相国;相国席位这又坐腻味了,见在下赴魏,顺手把挑子往在下肩上一撂,嘚嘚嘚地赶起车马,又回稷下当他的先生去了。不定还能混个祭酒哩!”   司马赒弄明白原委,吁出一气,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商服上。   “司马兄不会是看上在下这套衣饰了吧?”张仪随手一抖,唰唰几下脱去外套,现出魏国官袍,又从官袍里取出冠带,一一结束妥当,现出大魏相国威仪,末了将皮货商外套双手奉上。   司马赒哈哈长笑几声,顺手搁在一边,深深一揖:“张子三变,在下眼拙,失礼,失礼。”指席位,“张子有请。”转对司马熹,“熹儿,上茶!”   茶水奉上,主宾客套一番,张登请求司马赒屏退左右,指张仪道:“禀相国,张子此来,是有大事相商。”   “晓得,晓得,”司马赒完全活泛过来,二目直视张仪,拱手道,“张子屈尊易服,必为大事。张子若不见外,司马赒愿闻高论。”   张仪拱手回礼,侃侃言道:“中山先王归天,大丧,新王登基,大喜。在下奉大魏王旨而来,一为往吊先王,二为贺喜新王,三是送给中山一物,权作吊往迎新薄礼。”   “谢魏王关爱。”司马赒拱手,“敢问厚礼?”   “代郡。”张仪一字一顿。   “代郡?”司马赒没搞明白,眯眼问道。代郡远在燕国之西,盛产骏马,与中山相隔崇山峻岭,自赵襄子时起,一直就是赵国属地,显然,将之与中山国系在一起,于司马赒而言,简直荒诞到不可思议。   张仪不急不缓,将秦、魏、中山三家分赵之谋和盘托出。   司马赒大是惊骇,两眼先是圆睁,后是闭合,再后,缓缓睁开,盯视张仪良久,方才拱手道:“传闻张子入楚灭越,入秦灭巴蜀,这刚入魏,张口就是灭赵,果然是谋大事的,在下叹服。只是,中山蕞尔小邦,国薄力微,岂敢与魏、秦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司马兄真会客套呀。大赵迄今仍是侯国,中山蕞尔小邦却已南面称尊,与齐、魏、燕、楚、秦等堂堂大国,还有堂堂大周天子,并驾齐驱数载了呢!”   张仪直揭中山小国称王之短,颇让司马赒尴尬,然而,事实俱在,他有口难辩。   “今日中山,”张仪侃侃而谈,“西至太行山,东至河水,北至易水,南至槐水,已方五百里,远大于宋、卫。若是再有代郡,辖土可逾千里。代郡,良马之乡。中山此有沃野,彼有良马,坐拥千里之野,百万之民,既拥王名,也坐王实,天下列邦,何人敢以小国觑之?”   张仪再提代郡,显然,这是一个巨大诱惑,司马赒由不得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熟知中山,”张仪步步进逼,“中山与魏,远隔赵国,有旧怨而无新仇。中山与赵,却是你死我活。何以如此?因为井陉。赵东都邯郸,西都晋阳。邯郸与晋阳,相隔千山万水。赵虽有滏口陉,但滏口陉直通的是上党,而上党有韩人一半,非赵人独享,赵人欲享平安,须仰仗韩人鼻息。且上党距晋阳,又有高山相阻,赵人历尽山道辛苦抵达上党,仅是半途。井陉则不然。井陉而西,可直达晋阳,赵人欲得井陉,其心切切。而井陉与河水,堪称中山国任督二脉,万不可有失。井陉失,中山失;井陉在,中山在!”   张仪直击井陉这个中山与赵的必争要塞,司马赒额头汗出。   “司马兄,”张仪笑道,“非在下危言耸听,实乃情势逼耳。方今天下,亦非中山面对危局。苏秦倡导六国合纵,锋指西秦。六军伐秦,兵叩函谷关,秦人危在旦夕。赵人却在关键辰光卖魏,使纵亲大功亏于一篑,魏人是以深恨赵人。秦人破纵军,得巴蜀,国势日盛。为破苏秦合纵之策,秦王听从在下连横之说,使在下赴魏结盟。魏王洞明时势,抛却前嫌,弃纵入横,任在下为魏相,与秦结盟,共伐不义之赵。近闻中山与赵有隙,在下奉王旨亲赴中山,谋议三分赵土。司马兄,以魏、秦之力,在下师弟庞涓用兵之神,只要东西合击,赵人败亡已成定局。司马兄若从北侧横插一刀,赵想不死,难矣哉!”   司马赒听完张仪这席解释,总算明白原委,朝张登会意一笑,对张仪拱手道:“在下深居僻壤,孤陋寡闻,得张子开塞,幸莫大焉。”长叹一声,“唉,在下不瞒张子,赵人侵我疆土,夺我鄗城,这又趁我大丧,扰我村邑,杀我臣民,欺我太甚。我王盛怒,本欲兴兵讨回公道,是在下不明时势,几番劝谏。今有魏、秦二大邦仗义相助,在下可无忧矣,这就与张子入宫,奏明我王,谋议大事如何?”   张仪拱手道:“谢司马兄成全!”   接后三日,中山君臣与张仪谋划妥当,中山王拜司马赒为主将,乐举为副将,孙固为先锋,公孙弘司粮草,张登司邦国外务。中山国上下同心,起精兵五万,以迅雷之势切断槐水,将鄗邑团团围困。   与此同时,老于谋算的司马赒亦出一棋,借中山王之口将张仪留在了灵寿,名曰运筹帷幄,实则扣作人质,以防魏、秦使诈,向赵国出卖中山。   ※※※   边关报急,赵宫震惊。   晋阳危机未除,中山又起烽火,自孟津归来就身体虚弱、近日更是卧榻养病的肃侯赵语接到战报,尚未读完,气血上冲,陡然昏迷。赵宫大乱,宦者令巩泽急召宫医抢救,太子赵雍、安阳君公子刻和廷尉肥义,也都闻讯赶至。   “父君怎样?”赵雍逮住巩泽,急切问道。几年不见,赵雍又高许多,喉结长出,声音也脱去稚腔,变成个勇武的小伙子了,只是年岁仍小,离冠年尚远。   巩泽摇头。   赵雍脸色变了,急步冲进,扑在肃侯身上,紧紧捏住肃侯之手,带着哭腔:“父君,父君——”   肃侯静静地躺着,虽然仍在昏迷中,但气已均匀。一名老宫医正在行针,肃侯身上几处穴位,分别扎着银针。另几名宫医候在一边。   肃侯榻边,仍旧放着边关急报。   安阳君走过去,轻声问宫医道:“吴太医,君上如何?”   “回禀安阳君,”为首宫医压低声音,“看脉相,是急火攻心。”   “抓紧救治。”安阳君语气平稳地吩咐一声,在肃侯榻前跪下,拉过肃侯之手,搭会儿脉,目光落在边关急报上,拿过来,细读一遍,缓缓起身,拍下赵雍肩头,朝外努嘴。   赵雍会意,跟他出来。   肥义也跟出来。   “殿下,”三人走到偏殿,安阳君望着赵雍道,“我观君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眼下大务,乃是这个。”将急报呈上,“殿下请看!”   赵雍看完,脸色变了,顺手递给肥义。   “中山陡然兴兵,颇为蹊跷,无论如何,鄗邑不可有失,望殿下速作主张。”安阳君一向沉稳,即使火烧眉毛之事,语调依旧是不急不缓。   “廷尉,”赵雍看向肥义,“若是没有外援,鄗邑能撑多久?”   “回禀殿下,”肥义这也看完了,搁下急报,“鄗邑位于槐水之北,为防中山袭击,臣吩咐特别构筑。城高二丈四,城门包裹铜皮,沟阔五丈,配守军八千,防御利器应有尽有,城中更有臣民三万六千,积粟可食一年,城内有二水交汇,另有水井三十五口。依中山人眼前之力,即使没有外援,只要城中军民齐心,短期内不会有失。”   赵雍吁出一口气,看向安阳君:“叔公?”   “殿下,”安阳君一字一顿,“为赵未来计,鄗邑不可有失。”   “肥义,”赵雍转向肥义,“叔公所言极是,军情火急,你亲赴信都,引守军三万,驰援鄗邑,以稳鄗邑军心,其他诸事,待父君醒来,再行决断!”   赵雍走进内殿,拿出调兵虎符,以殿下名义写好旨令,交巩泽印上肃侯玉玺,交给肥义。   肥义前脚刚走,宫人出来,报说君上醒了,召二位觑见。   安阳君、赵雍疾走过去,果见肃侯身上银针尽皆拔除,气色已经缓和,任由老宫医一下一下地揉搓脚底。   “贤弟,雍儿,坐。”肃侯给二人个笑,指榻沿道。   二人未坐,拱手问安。   “寡人没事儿,鄗邑……”   “禀父君,”赵雍应道,“雍儿方才与阿叔、廷尉谋议过了,雍儿照阿叔之意,旨令肥义将军调信都守军三万,暂行驰援,鄗邑城高池深,再有肥义将军呼应,近日不会有虞。”   肃侯看向安阳君:“晋阳可有奏报?”   “有,”安阳君小声禀道,“秦人仍旧滞留于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眼下尚无异动。臣已传信赵豹,让他严加戒备。即使用兵,秦劳师征远,不足为虑,有赵豹在,君兄但请宽心。”   肃侯微微点头,闭上眼去,有顷,缓缓睁眼:“苏相国他……仍在燕国吗?”   “是。”   “传信苏子,请他速回,就说寡人……在候他!”   ※※※   燕都蓟城,燕易王上位后,经过多方考虑,没有另外立相,是以苏秦仍旧住在燕文公赐给他的那座老府宅里,府宅的门楣上依旧悬挂相国府匾额。   自六国伐秦失败,一晃就是两年多。这期间,秦公主嬴嫱一连为易王生下两个王子,公子微与公子悔。燕、齐争执由来已久,易王立后,燕宫内部仇齐势力占尽上风,易王更因前夫人田氏而不喜公子哙,一心欲立公子微为太子。   苏秦由邯郸赶赴蓟城后,一面是齐威王舍不得河间十城,一面是燕易王不欲立公子哙,双方各寻措辞,久拖不决。苏秦就如走马灯般从蓟城往奔临淄,又从临淄赶赴蓟城,两年间在燕、齐两地驱驰五个来回,总算于近日得到妥善解决:燕易王正式在燕国太庙举行盛大祭礼,册立公子哙为太子,齐威王也恋恋不舍地诏令田忌向燕将子之移交已由齐人“治理”数年的河间地。   在苏秦为燕齐十城奔忙之时,三弟苏代拖家带口,一溜儿七八辆辎车长驱数千里,由洛阳寻至蓟城。一家大小六七口,外加逾十男女仆从,将原本空落落的相府塞了个满实。   自苏秦走后,苏代无心农务,决心跟从二哥习学“舌功”,因而一到苏宅,就夜以继日地缠牢苏秦。作为兄长,也因有诺在先,苏秦只能耐起性子,一得闲暇就拿出鬼谷子的临别赠书《阴符本经》,为他一一讲解捭阖道术。苏代自幼耕作,少不读书,基础实在太差,面对这如秋虫般乱爬的“天书”,真正是一筹莫展。然而,苏代也不是吃素的,不言放弃不说,这又祭出苏秦当年曾经下过的神功,只要苏秦不在家,他就关门闭户,彻夜攻读,倦怠时自也效法苏秦以锥刺股的狠劲儿,偶尔露面,也总是散发披肩,举止古怪,就如中魔一般,时而手舞足蹈,时而自说自话,闹出种种荒诞、桩桩奇怪。而这些奇怪又迅速被府中仆从放大到蓟城的角角落落。咄咄怪事,种种奇行,配上早由各路小说家在列国广为流传的苏秦出道故事,很快风靡蓟城,苏代也迅速成为燕国朝野共同关注的人物。   对苏代的种种怪行,苏秦初时以为是走火入魔,直到第五次回燕,方才意识到他是刻意而为。皮毛未得,就如此卖弄,机巧之心实令苏秦忧心。苏秦多次劝勉,苏代唯唯喏喏,心里却是不服。苏秦无奈,只好再讲捭阖大道,而道于苏代显然无缘,苏秦一开口,苏代的两只眼珠儿就不打转了。苏秦长叹一声,摇头无语。   河间十城既已讨回,公子哙也被立为太子,苏秦觉得再无守在蓟城的必要,就吩咐袁豹收拾行装,入宫向易王辞行,将苏代一家留住府中,自带大小车乘二十余辆,络绎驱往邯郸。从近日收到的各路情报来断,邯郸显然已经处在天下漩涡的中心位置,苏秦一刻也耽搁不得。   燕、赵之间只有一条官道,即由蓟城南下,涉过北易水——涞水,经由武阳,再涉南易水,借道中山入赵。   武阳是燕国下都,先燕公丘地,更有太后姬雪孀居,苏秦为避嫌,故意放缓脚程,两日行程,竟走三日。直到第三日迎黑时分,苏秦才吩咐袁豹加快脚程,务必于关城门之前赶到,夜宿武阳馆驿。   留守武阳的仍旧是骁将褚敏。是晚,褚敏置酒接风,苏秦喝到微醺,推说胸闷,径回馆驿歇息。交三更时,苏秦换作一身夜行衣,紧跟飞刀邹,打开馆驿偏门,七转八拐,沿街头小巷绕往一处私邸。   私邸周围大树参天,极是清幽。早有人打开柴扉,二人步入,来到一扇黑漆门前。漆门洞开,苏秦入堂,漆门随之关闭。堂中亦无亮光。苏秦跟从飞刀邹摸至内室,早有黑衣人守候,见苏秦到,引向一处洞门。苏秦只身踅入洞门,飞刀邹自留于外守护。   直到此时,苏秦方见亮光,有人持烛恭候。   持烛者不是别个,却是春梅。苏秦紧跟春梅沿走道走有十余丈,来到一扇石门前。石门洞开,待二人闪入,石门关闭,眼前现出一个方约两丈的雅致石屋,房内烛光通明,靠墙处放置一张软榻。守于榻前的姬雪早已迫不及待,一见苏秦,急迎上来,声音发颤,轻叫一声“苏子”,软瘫在苏秦怀里。   原来,这处私邸紧邻离宫,原为先君守陵人所居,守陵人死后,其子不愿继续守陵,前往蓟城谋职去了。此居被他变卖,几经倒手,落到木华手里。屈将子使擅长土木的墨者在紧临离宫的宫墙外围掘出这间地下室,由地下暗道通向两端,一端于守陵人居处,一端为姬雪寝宫,两端入口各设机关,这端有墨者把控,那端由姬雪掌管。地下室上方,是厚约五尺的土层,有防水、通风设施,地面长满荆棘、乱竹数亩,鸟兽乐入,人迹罕至。   在建造此室的同时,姬雪也对身边侍女进行梳理,将纪九儿派来的疑似细作全部安置到中院和前院,后院寝宫只留春梅等几个死忠亲随。眼见后院墙高池深,插翅难飞,纪九儿的细作也都放下心来,只将两眼盯在宫门处,地下密室成为万无一失的幽会绝境,是以苏秦近两年来,每次过武阳赴齐,都于此处与姬雪幽会,不再那么战战兢兢了。   春梅等人知趣地退出,室内只余苏秦和姬雪,二人再无顾忌,携手至榻,彼此宽衣,相拥入锦被。   久旱逢霖。一对恋人数月未见,自有几番缠绵,别样亲热。待雨过天晴,姬雪娇喘稍歇,匀气悄语道:“苏子,雪儿有个愿望。”   “雪儿有何愿望,但讲就是。”   “你先应允雪儿才成!”   “苏秦对天起誓,无论雪儿心有何愿,苏秦必竭诚尽力,让雪儿称心遂愿。”   “苏子,”姬雪笑了,“你大可不必起誓,只需应允即是。”   “苏秦应允。”   “雪儿之愿是……”姬雪翻身坐起,紧盯苏秦,二目含情,目光憧憬,“为苏子生下一子。”   “啊?!”苏秦惊叫出声,打个惊战,忽地坐起。   “苏子?”姬雪愕然。   苏秦愣怔有顷,缓缓躺下,闭上眼去,眼角流出泪水。   姬雪这是一心为他啊!   “苏子,”姬雪也躺下来,头枕在苏秦的胳膊弯儿上,语气哀求,“不是为你,就算是为雪儿,成不?雪儿想当一次真正的娘亲。”   苏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搂得她几近窒息,她感到脸上湿乎乎的,晓得是苏秦的泪水。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松开她,坐起来,擦掉泪水,盯住她,坚定地摇头。   “苏子?”姬雪亦坐起来。   “你是太后。”苏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雪儿不怕!”姬雪声音急切,语气坚定,“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要我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他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作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显然,这桩事情她想过不知几次,连细枝末节也没落下。联想到她为幽会而煞费苦心地说服木华买下此房,又求请屈将子亲手设计这个暖意浓浓的爱巢,苏秦真正体会到一个女人在陷入爱河后的细致与胆略。   只是,他的雪儿也太天真了,她似乎永远不晓得他们周围有多少人在环伺,有多少双眼睛在窥视,也永远不晓得这世间邪恶的威力有多强,有多少人随时都想将他,包括她,辗作粉尘!   然而,雪儿是个女人,是个无缘当母亲但做梦也想当个母亲的女人。她已年届三十,若是嫁在寻常百姓家,膝下该当儿女几个了。就像苏代家,前后不过十年,已生养五个儿女。   “雪儿,”苏秦长叹一声,“这是一桩大事情,是不?对你我来说,这是一桩比天还大的事情,是不?”   “是的,它比天还大!”姬雪点头。   “既然它比天大,我们就得慢慢商议,是不?”苏秦决定搁置此事,再说,眼下也的确不是商议这个的时候。   “苏子,你信天不?”   “信。”   “要是信,你就甭管了,一切看天意!”姬雪轻轻抚摸柔嫩、滑腻的白皙小腹,脸上漾着笑,瞳中充满向往。   “雪儿,你是说……”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   “苏子,就看天意吧!”姬雪伏身,将脸贴在他的宽大胸膛上,声音软得不能再软。   苏秦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姬雪细声柔气,谈着谈着,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   鸡叫头遍,有敲门声响起。苏秦别过姬雪,约定晚上再会,开门出去,与飞刀邹趁夜色赶回馆驿,在榻上一觉困去。正酣睡中,被袁豹唤醒,起身入堂,见是赵国使者单宗。原来,单宗诸人也于昨晚赶到武阳,今日凌晨出城门直驱蓟城,途经北易水时,听艄公说是苏秦已到武阳了,急又折返。   苏秦晓得单宗,知他是宦者令巩泽身边的红人,而巩泽又是肃侯的影子,此人寻他,必有大事。果然,客套话讲完,单宗从袖中摸出赵雍的亲笔书信,又将肃侯于榻上的口谕复述一遍。   听到肃侯断断续续的“……寡人……在候他”几字,苏秦泪闸大开,哽咽着询问病情。单宗约略讲过,恳请他速速启程,否则,他们君臣怕就对不上话了。   苏秦再无二话,当即吩咐袁豹整顿行装,急就书信一封,交予飞刀邹,要他转呈姬雪。前后不消半个时辰,苏秦连武阳郡守褚敏也未及作别,就打起旗帜,一车当先驶离武阳南门,朝南易水方向绝尘而去。   ※※※   车过南易水,即是中山国。   中山与燕近无战事,边关正常开放,加之苏秦打的是“纵”字旗号,外加一个特别的“苏”字,过关极是顺畅。   然而,中山境内却是另一番场景。人欢马叫,群情激奋,无数马车络绎不绝,就如一字长蛇向南蠕动,将一条官道塞得满满的。苏秦只好耐住性子,吩咐车队杂在中山车队之中,徐徐而动。   行过一日,仅走二十余里。向晚时分,苏秦正自着急,飞刀邹过来,指旁边林中道:“主公,林中有人候您。”   苏秦随他走入林中,见树下站着年老墨者,木华、木实一边一个,分立两侧,晓得是屈将子无疑,拱手揖道:“晚辈苏秦叩见屈将子前辈!”   “屈将子见过苏大人!”屈将子亦拱手回礼,指地道,“苏大人请坐。”率先席地坐下。   苏秦亦于对面坐定。   “前辈殚精竭虑,处处呵护晚辈,晚辈早欲拜见前辈,聆听指教,却不想诸事牵绊,难成夙愿。此地得遇前辈,实令晚辈喜出望外。”苏秦一扫数日来的不快,一脸欣喜道。   “谢苏大人褒扬。”屈将子呵呵笑过几声,“苏大人心系天下,厚爱无疆,我等奉巨子之命为苏大人效力,苏大人但有驱驰,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谢前辈关爱。敢问前辈,与楚国公族屈氏可有渊源?”   “屈将自幼丧父,少小时候,听娘亲讲起,我先祖为屈荡,康王时曾任莫敖。只是,屈将自幼放荡不羁,后入墨门,对世系宗门再无挂记,也就淡忘了。”   “你们屈门,代出奇才。晚辈几年前得遇一人,十分了得。”   “哦?他是何人?”   “姓屈名平,字原,虽然年少,却有雄才大略,浩气贯空。屈门出此俊杰,实乃楚国大幸。”   “屈门小子,能得大人褒奖,老朽甚慰。”屈将子拱手谢过,转开话题,“大人此番南下入赵,可为中山之事?”   “晚辈正欲就中山之事请教前辈。”   屈将子多年来一直游走在中山、赵、燕诸地,自是熟知中山,见苏秦有问,就将中山形势及其近日与赵的冲突根由一一禀述,末了道:“苏大人,中山因其弱小,大国环伺,形势堪忧,老朽麾下有墨徒逾三百,多在中山助其守御。今日赵、中山边界冲突陡起,未来或有一战,众墨者何去何从,老朽悉听大人明断。”   “谢前辈抬爱。”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将子,“听闻前辈条分缕析,加之列国情势演绎,晚辈可以觉出,此番中山与赵边界断非寻常冲突,可能引起天下大战。前辈麾下墨者,可暂撤离中山,观望情势,再由前辈决断当助何方。”   “敬受命。”屈将子拱手道,指前面大道,“此道白日车众人杂,夜间倒好。大人若有急务,可晓宿夜行,屈将子不误大人行程了。”   二人别过,苏秦听从屈将子指点,晓宿夜行,果是松快,不过三日,竟就赶到中山与赵相交之处,鄗邑在望。   路,再也走不通了。   到处都是中山人,一眼望去,尽是帐篷,大片原野被踏成平地。在中山大军遍地营帐的层层围困下,几里开外的鄗邑显得孤单而无助。   苏秦车马正在寻道前行,一车驶来,车上一将拱手揖道:“车上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苏秦。”苏秦立于车上复礼。   “末将乐举奉中山相国司马赒之命,恭请苏大人前往中军帐一叙。”乐举再揖。   乐举是中山国前国相乐池之子,乐池又是魏文侯时征伐中山的主将乐羊之孙,堪称是名门将后,此番用兵,更被拜为中山国副将,地位仅次于主将司马赒。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由乐举出面邀请,显然给足了苏秦面子。苏秦早听单宗讲过中山与赵的边关摩擦,此番路过中山,本欲谒见司马赒,觐见中山王,探求化解之道,却又念想肃侯,生怕见不上一面,是以全力赶路,不料反被拦阻相请,也算遂意,当下回揖道:“恭敬不如从命,乐将军请!”   乐举掉转车头,前面带路。苏秦吩咐车马就地屯驻,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驱车跟从。不一时,两辆车马驰至中军帐,一身戎装的司马赒与中山国上大夫张登已立于在帐外等候。   见过礼,司马赒牵手苏秦入帐,飞刀邹诸人在帐门外面守候。   双方坐定,客套话说尽,苏秦心中有事,切入正题,指帐外道:“前番在下过境入齐,中山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前后不过两个月,这竟剑拔弩张,敢问将军,发生何事了?”   “唉,”司马赒摇头叹道,“非中山剑拔弩张,是赵人欺我太甚。”   “哦?”苏秦佯作不知,倾身问道,“在下寡闻,请详言之。”   “不瞒苏大人,若论起因,倒是不足挂齿,不过几匹军马而已。赵人怀疑军马走失,就到附近村落查访,指认几匹,硬说是村夫偷走的。村夫不服,与其争辩,赵人恃强杀人,村夫不服,反攻赵人。赵人搬来大军,屠杀村民,连孤老妇孺也不放过。我王震怒,遣人说理,赵人不睬。我王被逼无奈,适才用兵,欲以热血讨还公道,不料却又惊扰苏子了。”   “此事在下有所耳闻。在下以为,中山王兴师动众,并非只为几匹军马,而是为鄗邑。”苏秦直言破题。   “苏子明见。”见苏秦不打弯,司马赒略略一怔,也直言道,“马匹确为由头,是鄗邑这个毒瘤,该到切掉的时候了。”   “鄗邑的确是个毒瘤,早晚得切,只是,司马兄何以判出此瘤已到非切不可的时候了呢?”苏秦二目如炬,紧盯他问。   小小中山竟然在大赵面前逞强,要么是中山君臣发昏,要么是别有原因。中山新君上位,权柄操在司马赒手中,而司马赒亦非莽撞之人,苏秦此问,显然是另有所指了。   “这……”司马赒一时语塞,略作迟疑,看向张登。   “苏大人果然犀利,”张登略略拱手,接过话题,“中山攻赵,是击蛋于石,只是,宝玉宁碎而不屈全,烈马宁死而不跪鸣。赵人以强凌弱,以大欺小,霸我疆土,辱我臣民,中山虽小,却不愿跪生。”   “唉,”苏秦长叹一声,“上大夫答非所问了。是毒瘤当切,在下问的是切的辰光。”   “以苏大人之见,何时切掉为妥?”司马赒回过神了。   “静待时机。”   “难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苏秦重重摇头。   “在下愚昧,请苏子详解。”   “正如张兄所言,小不欺大,弱不凌强,蛋不击石。中山敢于以小击大,以弱凌强,以蛋击石,恕在下冒昧度之,原因无他,无非是得到外援。”   司马赒陡吃一怔,看向张登。   张登亦望过来,有顷,爆出一笑道:“苏子既已言之,何不点明,也好让我二人一听为快!”   “与秦、魏结盟,借秦、魏之力强切毒瘤!”苏秦一字一顿。   见苏秦对此谋已经了如指掌,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各吸一口冷气。   “六国纵亲,秦必以横亲破局。”苏秦彻底点破,“秦的首横之邦,必是魏国,秦、魏所谋,必是赵国。秦、魏若是谋赵,必结中山国,请问二位大人,在下是否妄断了?”   苏秦以逻辑推论,娓娓道来,犹如亲临其谋,司马赒、张登瞠目结舌。   “敢问苏子,”司马赒恍过神来,声音压低,“何以断定时机未到?”   “义与理。”苏秦缓缓说道,“纵亲列国,有隙却未失义。魏王倚仗纵亲之势,挑头伐秦,兵败而怨赵,是为不明,今又听信秦人,欲背纵约入横,是为不智。中山蕞尔小邦,为鄗邑一隅之地,与不明不智之魏合谋,与虎狼之秦为盟,与纵亲首倡之国为敌,是自弃于纵亲列国,即使有理在先,事也难成,是以在下断言为时尚早。”   “谢苏子赐教。”司马赒拱手道,“中山僻壤,在下寡闻,冒昧求请苏子小住敝邦数日,在下亲引苏子觐见我王,作彻夜之谈,苏子意下如何?”   “谢将军美意。”苏秦回礼应道,“在下恐难如愿。赵侯龙体有恙,今召在下,在下推脱不得。待在下先往邯郸问安赵侯,再来觐见大王,可否?”话音落处,人已站起。   “苏子既有大事,在下不作勉强了。”司马赒送往帐外,吩咐张登、乐举礼送,目送其车马辚辚远去,若有所失地回到帐中,见苏秦的客席位上,赫然坐着张仪。   张仪很是落寞,二目微闭,似在冥思什么。   司马赒瞄他一眼,在主位坐下。   沉默。   不知过有多久,司马赒抬头轻道:“苏子的话,想必张子这都听见了?”   是的,张仪听见了,张仪全都听见了。苏秦侃侃而谈时,他就坐在帐篷后面,与苏秦只隔一层布帘。他甚至能感觉到苏秦的呼吸。   邯郸一别,他们已有将近七年没有相见。   七年,比他们同窗共学于鬼谷的时间还长。   说确切点,苏秦到这帐篷来,是他吩咐召请的。他请苏秦来,不为听他高谈阔话,不为听他开讲纵横大势,只为看他一眼,只为听听他的声音。在这世上,先生不可攀,蝉儿不可犯,童子不可同游,孙兄、庞兄,可相处而不可相知,真正知他并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除去香女,就是这个苏兄了。   然而,苏兄,苏兄,你为何死心塌地下此纵棋呢?你我下山时,先生是怎么说的?天下大势,唯有一统,依你才学,不该看不清啊!人心早已不古,列国相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却一力合纵,是逆势而行,是逆道而行,是螳臂当车啊!   螳臂当车,为所不可为,苏兄啊苏兄,你何苦来着?   “苏子以为,此毒瘤未到非切不可之时。”见张仪一直不凑腔,司马赒正正坐姿,轻轻咳嗽一声,开始复述要点。   “苏兄他……瘦了……”张仪喃出几字,答非所问,声音几乎听不到。   “张子,”司马赒显然无意关心苏秦的胖瘦,“在下以为,苏秦所言,并不为虚,与大国相比,中山真就是个蕞尔小邦,玩不起哩。万一……”   “万一什么?”张仪看过来。   “万一我们拿不下鄗邑,却又将赵国彻底开罪,真就是遗患无穷,连个退路也断了呢。”   “拿不下鄗邑?”张仪的右手中指有节奏地敲打几面,“区区万余守军,六万虎狼之师竟然拿它不下,这话传到列国去,只怕是好说难听了呀!”   “张子有所不知,”司马赒指着鄗邑方向,“赵军虽只万余,苍头却逾两万,个个精通百业,善于技战。这且不说,鄗邑城高池阔,易守难攻,赵人为防不测,储粮、兵器足支三年,至于城门、城墙守护之牢,在赵国诸城中胜过邯郸,仅次于晋阳,何况几万赵军这就扎在槐水对岸,随时皆可涉槐水增援!”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若是唾手而得鄗邑,司马将军还会再讲万一吗?”   “唾手而得?”司马赒瞪大眼睛。   “请将军随在下走一趟。”   张仪起身,径出帐去。司马赒紧跟于后。   二人登上战车,驰至一处高地,俯视下去,不远处的鄗邑尽收眼底,宽阔的槐水宛若一条摆动的纽带,从鄗邑南侧几里处缓缓东流,几条支流贯城而过,在东侧十几里处汇入槐水。   “看清形势了吗?”张仪收回目光,微微眯眼,看向司马赒。   “什么形势?”司马赒如坠雾中。   “横穿城中的两条小河,还有那条槐水。”张仪指点远处几条银白色带子。   “这……”司马赒陷入沉思。   “将军方才提及晋阳之固,可否记得晋阳之窘?”   “晋阳之窘?”   “难道将军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赵,围困晋阳之事了吗?”   司马赒恍然有悟,道:“张子是说,我们也可效法智伯,决槐水淹鄗?”   “在鬼谷之时,在下听孙兄说起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张仪指向远处三条河水交汇处,“将军只需在那片低洼处筑起一道堤坝,再由上游决槐导流,眼前城邑必将成为一片泽国!”   司马赒长吸一口气,两眼放光。   ※※※   肃侯撑着一口气,就为等苏秦。   “苏子呀,”肃侯支走所有人,包括巩泽,握住苏秦的手,一双老眼现出些许惶惑,“你给寡人个实底,列国纵亲,还能撑下去吗?”   这一问太沉重了。   苏秦可以觉出,一如他的健康,肃侯的信心也在丧失或已丧失殆尽。   “君上,”苏秦的心里沉甸甸的,但语气坚定有力,毋庸置疑,“能撑下去,也必须撑下去!”   “它……不会有错吧?”肃侯又出一问。   “君上,”苏秦心里越发沉重,表情刻意轻松,面上却强撑笑容,“难道您不信苏秦了吗?难道您不信自己的心了吗?”   肃侯闭上眼去,良久,微微睁开,握苏秦的手渐渐有力,声音也不再断续:“苏子,寡人信你,寡人怎能不信你呢?纵亲乃天理,天理是不会错的。”目光从苏秦脸上移开,看会儿天花板,缓缓闭上,“不瞒苏子,这些日来,寡人躺在这榻上,一边等你苏子,一边七想八想。由先祖想到简子,由简子想到襄子,一个一个想下来,一直想到先君,赵室列祖列宗,哪一个都为赵室立下丰功伟绩,都为后人建下盖世奇功,可寡人呢?寡人这一生做了些什么呢?寡人这要去了,这要去面对列祖列宗去了,若是他们一个一个问起话来,问起寡人此生都为赵室做过什么来着,寡人该当以何应对呢?使赵室开疆拓土了吗?使三军战无不胜了吗?使黎民安居乐业了吗?使高士四方来附了吗?寡人越想越惭愧啊!直到后来,直到想到苏子,想到六国纵亲,寡人心里才算宽松。寡人会对列祖列宗说,六国纵亲,既是为赵室,也是为天下,使天下所有的人安居乐业。”   肃侯说到此处,脸上浮出笑意,二目微启。   “君上——”苏秦哽咽了。   “苏子,”肃侯扭头,看过来,“纵亲虽好,可困难重重啊!寡人得报,张仪辞去秦相,赶赴魏国,今已拜为魏相,惠相国轻车简从,不知何往。张仪相魏,必结庞涓,六国攻秦时,秦人故意设局,庞涓疑心赵人卖他,构怨颇深,此番再加张仪,只怕……”顿住话头。   “君上所虑甚是。”苏秦点头,“如果不出微臣所断,中山此番围攻鄗邑,背后就有魏人。”   “是哩,若无魏人作祟,中山蕞尔小邦,生不出那么大的胆子!说起此事,兵戈已起,苏子可有应敌良策?”   “秦已思得近远二策,近策,君上可弃鄗邑,以槐水为界,与中山睦邻修好。”   “远策?”   “君上南面称尊,与列国并王。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连中山、宋等也都入王,君上若不称尊,纵亲诸国反起嫌隙。君上称尊,臣仗王势再约纵亲,以楚、齐、赵、韩、燕五势,夹裹宋与中山,形成大势,迫魏弃横入纵。列国皆纵,秦必退守关中,危局可解矣。”   肃侯闭合双目,陷入长思。   “苏子,”有顷,肃侯眼皮复睁,“中山不足虑,鄗邑不可弃,至于南面之事,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苏子可与庸儿谋议。”提高声音,“来人!”   大门推开,巩泽应声而入。   “召庸儿。”   赵庸进来,于榻前跪下。   “庸儿,”肃侯指着苏秦,“拜苏子。”   赵庸转向苏秦,叩首。   苏秦急急伏地,与赵庸对拜。   待赵庸拜毕,肃侯扯其手,将之交到苏秦手中:“苏子,寡人这将庸儿托于你了。”   “君上——”苏秦长叩于地。   “庸儿,”肃侯一字一顿,“自今日起,你须以师礼恭事苏子,家国大事,皆听苏子远谋,不可有违。”   “儿臣遵旨!”赵庸叩道。   “合纵摒秦,为赵长策,不可懈怠。”   “儿臣谨记!”   “去吧,寡人累了。”肃侯闭目。   苏秦、赵庸互望一眼,再拜退出。巩泽留赵庸门外守护,安排苏秦回府暂歇一宿,再来跪安。待苏秦前脚离开,肃侯即召赵庸、安阳君赵成、国尉肥义再次入见。肃侯再次托孤,老泪流出。赵成、肥义各自向少主盟誓尽忠,退往殿门外跪安。   “庸儿,”肃侯安排完后事,独留赵庸,问道,“为父将你托于苏子、你四叔公和肥义,若议大事,他们三人中,你听何人?”   “庸儿都听。”赵庸沉思有顷,应道。   “若是他们意见相左呢?”   “庸儿就都不听。”赵庸又道。   肃侯摇头。   “儿臣愚痴,请父君指点。”   “天下长策,可听苏秦。就眼下而论,天下长策,莫过于纵论与横论。纵论,结弱抗强;横论,结强凌弱。纵论起于苏秦,因赵而动,赵为首倡国,废之即废义,废义则赵失于天下。苏子建议南面,你可听之,南面而尊。赵国长策,可听肥义。中山无情无义,翻三覆四,为我心腹大患,为绝其宗祠,永除后患,列祖列宗不遗余力,只可惜机缘未就,迄今未能大成。肥义生于代郡,长于北地,熟知胡人。欲除中山,必结胡人,此乃为父毕生之悟。至于家族宫闱,悉听你四叔公,有他在侧,为父可无忧矣。”   “儿臣谨记于心。”   托完心事,肃侯再无牵念,三日之后,于洪波台溘然长逝。   肃侯驾崩,赵庸无悬念承继大位,在苏秦、赵成、肥义三位托孤大臣辅佐下南面称尊,是年一十四岁。   拥立新君,又为旧主守丧,一连十余日,从朝堂到灵堂,从列国治丧到边界冲突,苏秦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曾有一刻消停。到第十五日头上,眼见苏秦脸色苍白,走路都打瞌睡,赵王特别恩准他不再守灵,暂回府宅将养。   苏秦也觉顶不住了,谢过王恩,打道回府。   刚到府前,就见袁豹迎出,禀报道:“主公,有远客光临,在府中已候数日了。”   “远客?”想到不期而至的苏代一家,苏秦推测,许是老家又来人了,眉头微皱,“什么人?”   “一男一女,听口音像是从关中来的。”袁豹应道。   “关中?一男一女?”苏秦心里打一横,“可报姓名?”   “我问过了,他们死不肯说,只说是你的旧相识,一定等你回来。”   旧相识?苏秦不再多话,匆匆进府,二人不在客堂。袁豹问过下人,方知他们后花园中赏花去了,正欲召请,苏秦摆手,径朝后花园里走去,远远望见一对男女面对荷花池而立,显然是在赏花。   听见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那女的望到苏秦,头急低下,以袖捂脸,再也没有抬起。男人直望过来,盯住他的一身孝服审看。   那男人黑冠锦带,一身大夫打扮,那女子更是披金戴玉,看起来雍容华贵。苏秦盯有一时,实在想不出这两个富贵旧相识来自何方,又是何人,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寻苏秦的?”   那男人盯他又看一时,也似认不出了,拱手回揖:“是苏秦大人吗?”   “洛阳人苏秦正是在下!”苏秦再次揖礼。   “果真是苏大人哪!”那人喜极,也忙还礼,“还记得函谷道小秦村的独臂老哥不?”   苏秦这才看清他有一条空袖子,完全灵醒过来,既惊且喜,急前一步,一把扯住他道:“好大哥呀,真没想到会是你,在下认不出哩!”   “大哥也认不出兄弟了!好兄弟,你……哪能这般披麻戴孝呢?”   “先君驾崩,在下这在为先君守孝呢!”   “怪道满大街都穿白衣服。”独臂人叹喂一句,转对旁边女子,“果儿,羞个啥哩,快来拜见相公大人。”   苏秦这才意识到,那披金戴玉女子竟是当年救过自己的小姑娘秋果,朝她深深一揖:“秋果姑娘,苏秦有礼了。”   秋果扑地跪下,叩首,头一丝也不敢抬:“秋果拜见苏大人。”   “这这这……”苏秦急道,“秋果姑娘,你哪能下跪呢?你是苏秦的恩人哪!”   “秋果不敢当。”秋果再叩。   苏秦不好伸手拉她,看向独臂人:“秦大哥,快扶秋果起来,我们这回客堂说话。”   独臂汉子扯起秋果,跟从苏秦回到客堂,各自叙起分手故事,苏秦方才得知秦公真的寻访过他,并为此事彰扬过老秦家,为他一家晋爵不说,这又升为大夫。独臂汉子大是感叹,救死扶伤本为寻常之事,万没想到救下他苏秦,竟就赶上割敌三十只耳朵了。二人说说道道,夜色已降,袁豹摆好宴席,秋果挽袖侍酒,苏秦与独臂兄弟把酒举盏,畅饮至月上梢头。   酒过不知几盏,独臂汉子搁下酒爵,指着秋果,言入正题:“兄弟呀,老哥此来,不为别事,就为我这闺女。”   “谢大哥信任。”苏秦也早明晓来意,拱手应道,“受人滴水,当报以涌泉。当年苏秦蒙难,老哥一家,尤其是秋果姑娘,几番相救,苏秦即使肝脑涂地,也难以为报。苏秦只将千言万语,折作一句,但有用得到苏秦处,苏秦定竭屈肱之力,不敢存私。”转对秋果,“秋果姑娘,说吧,你有何梦想,阿叔这就为你张罗。”   “秋果梦想,就是……守在大人……身边,侍奉……大人。”秋果声音断续,几近呢喃。   “不瞒兄弟,”独臂汉忙为女儿圆场,把话说白,“果儿年满二九了,这在秦地,五年前就该生娃子。可她……长大了,懂事了,心眼也高了,一心只候大人,无论何人登门,谁也不肯嫁了。”   苏秦嘴唇咂吧几下,又闭上。   “兄弟呀,你应下三年后就去接她,她这候你,苦苦候有八年哪!”独臂汉叹道。   苏秦微微闭目。   “果儿此来,是死心守着兄弟了,望兄弟看在老哥薄面上,成全她吧!”独臂汉彻底把退路堵死,“不瞒兄弟,路上我对果儿说,若是见不上苏大人,或是苏大人不肯,哪能办哩。你猜果儿咋说,果儿说,她生是兄弟的人,死是兄弟的鬼,若是大人不肯认,她唯有一死!”   话至此地,见苏秦仍不表态,秋果急了,扑通跪地,哽咽起来。   “秋果姑娘,你……快快请起!”苏秦急了。   秋果只是哽咽。   “唉,老哥呀,”苏秦长叹一声,转对独臂汉道,“七年前,在下确实讲过去接果儿,只因种种情由,在下未能赴秦,让果儿久等了。老哥这带果儿不远千里寻来,实令在下汗颜。老哥若不见外,在下倒是有个主张。”   “兄弟请讲。”   “在下与老哥兄弟相称,秋果既为老哥爱女,也即在下女儿,在下无儿无女,自今日始,就认果儿做义女,早晚留在府中,有朝一日,待果儿遇到合意郎君,在下必张灯结彩,以嫡女之礼嫁之,敢问老哥意下如何?”   “这……”苏秦的建议显然出乎意料,独臂汉子迟疑有顷,看向秋果。   “秋果谢义父容留身边。”秋果止住哽咽,破啼为喜,叩地再行大礼,“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苏秦吁出一口气,召来袁豹,置办相应礼器。翌日晨起,苏秦歇足精神,在府中举办认义女仪礼,吩咐府中细务,尤其是自己的衣食茶饮,全部交由秋果安排。在袁豹陪同下,独臂汉在邯郸闹市闲耍几日,乐悠悠地自回秦地去了。   ※※※   纵亲发起人赵肃侯崩天在列国无疑是件大事。苏秦欲借肃侯葬礼重振纵亲,遂以合纵首倡人名义,邀请楚、齐、韩、燕、魏五国列王或特使前来邯郸,一则为肃侯送行,二则重温纵亲盟誓,推举新约长,践行纵约。   五路使臣刚出国境,上大夫楼缓就使秦归来,报说秦人正厉兵秣马,图谋大举;晋阳也来急报,说城外不明身份之人增多,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秦兵又增一些,粗略估计已逾四万,显然其来意已远非牧马或狩猎了。赵豹已调锐卒两万屯守晋阳前哨梗阳,同时,密派军士五千进驻中阳和离石,加固守卫二城,确保晋阳侧翼安全,同时做好扰乱秦人后方,必要时断其退路的准备。   赵室君臣正在谋议晋阳情势,鄗邑传来急报,中山国决槐水灌城,鄗邑成为泽国,被淹死百姓无数,城池失守。   中山人如此嚣张,赵都震撼,朝臣更是义愤填膺。武灵王赵庸刚刚南面称尊,火气正盛,旨令上党守军三万,又从邯郸周边各邑抽军两万,外加肥义先期援军三万,组成八万锐师,编成三军,以肥义为主将,李义夫为副将,一路烟尘地杀奔中山,企图一举灭除这个心腹大患,实现肃侯临终所托。   苏秦大急,一连三谏,武灵王捂耳不听。   苏秦夜叩安阳君之门,说以赵国危势,安阳君道:“不瞒苏子,这些危势赵成也都看见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赵人一向血性,可杀而不可辱。中山蕞尔小邦,战不胜而行此下作手段,可怜鄗邑逾万勇士,数万百姓,一夜之间,尽作水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一向持重的安阳君也作如是观,苏秦晓得回天乏术了,长叹数声,回到府中,越想越是着急,寻来楼缓,谋划应策。   司马赒也早得到军报,一面沿槐水一线修筑工事,布置守御,一面向魏王紧急求援。魏王即拜庞涓为主将,公子嗣为副将,引军十万往救中山。   庞涓早已布置妥当,大军长驱直入邺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渡过漳水,从东中西三路突破赵国滏水防线。庞涓亲率中路围攻临漳邑,经过半日激战,斩杀赵人数千,夺得城邑,正面直逼邯郸。与此同时,东路占领列人邑,控扼邯郸东部要塞,西路则由青牛率领三千虎贲军,昼伏夜行,溯漳水而上,沿清漳河谷直插滏口陉,犹如神兵天降般袭向滏口塞。守塞赵卒多在睡梦中,仓促应战,不消半个时辰,主将于慌乱中被青牛斩杀,滏口塞失陷,邯郸与上党的唯一通道被拦腰切断。   赵人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滏水防线于一夜之间即被庞涓的武卒全线突破,赵都邯郸也完全裸露于魏人兵锋之下。直到此时,赵庸方才想到苏秦谏言,偕安阳君夜访苏府,请教应策。   兵临城下,苏秦亦无其他应策,只有组织军事对抗。在苏秦建议下,赵庸旨令肥义从中山撤军,回援邯郸,传谕周边赵人或撤入邯郸,或散入各邑,或撤入西部山中,最大限度地保守实力,坚守不出。   魏武卒袭占滏口塞时,由上党郡奉旨征伐中山的李义夫的三军大军正在通过滏口陉,尚未赶到滏口。   这正是庞涓算准了的。   滏口溃散赵兵沿滏口陉且战且撤,与李义夫的大军会合。听闻滏口已失,李义夫急令前锋加快脚步,欲趁魏人立足未稳,一举夺回滏口塞。   魏、赵在滏口塞前展开激战。魏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这些武卒皆是虎贲,又得地利,赵人猛攻两日,死伤逾千,却无法撼动关隘一寸。更有意思的是,青牛打得上火,竟然在赵卒第五轮攻关时,大喝一声,挥动一截碗口粗细的巨木,借山势直冲下去,挡路者死,撞到者伤。见主将如此,身边虎贲个个英勇,纷纷出击,杀下山去,赵人惊惧,溃退数里方才压住阵脚,人马折损数千。   接后几日,庞涓大军兵临邯郸城下,派驻援军一万协防滏口塞。   眼见奈何魏人不得,又不敢擅自撤军,李义夫无奈,命令部下在离关数里处扎下营寨,同时派人通过山间密道,绕过魏军营垒联系邯郸,请求上意。   正在筹备强渡槐水、与中山决战的肥义大军得到旨令,连夜回撤,但为时已晚。庞涓成功地将李义夫兵马挡在滏口塞外围,主力则绕过邯郸,由城西插向城北。与此同时,控制列人邑的东路人马也向东北方向突破,两路兵马会于邯郸北郊,沿洺水摆好阵势,与先期赶回的赵军先锋部队激烈交战。邯郸城内赵军也趁势接应,赵、魏主力接战。   连战数日,肥义使尽浑身解数,赵军拼死冲锋陷阵,非但未能冲破大魏武卒排成的铁阵,自己队伍反倒被魏人冲散,来自邯郸的接应国卒也被魏人击溃,退回城中。由于伤亡增多,急切间也奈何魏人不得,再加上中山军队也在槐水北岸跃跃欲试,威胁信都安全,肥义鸣金收兵,退守洺水北岸,以信都为依托,在武安、临洺关一线布下阵势,与魏人对峙。   在此期间,邯郸周围的多数小型城邑尽被魏人攻破,存放于这些城邑的赵人辎重也尽为魏人所得,邯郸成为一座孤城。眼见魏人兵马严整,装备精良,威武雄壮,赵庸再不敢大意,旨令紧闭城门,只守不出。   邯郸城高池深,赵人誓死守御,魏军连攻数日,未有丝毫突破。显然,立马攻破邯郸似也不在庞涓的计划之内。见攻城魏军出现伤亡,庞涓鸣金收兵,在通往邯郸的各条要道上设置关卡,同时派出哨探,在邯郸城外昼夜监视,任何人出入都要严加盘查。与此同时,庞涓传令在邯郸外围筑起六个防御牢固的营垒,呈六角之势将邯郸死死围困起来,摆出打一场持久战的态势,一边休整人马,一边寻找机缘。   第四章 谋雪耻,齐地举国赛马   邯郸地势较高,且在筑城时,为防水淹,在流经城内的两条主水道入口筑有牢固水门,既可自由控制流量,也有防御功能,因而赵人不必担心鄗邑悲剧重演。邯郸城内储粮足支一年,能战之士不下三万,外加数万苍头及豪门贵胄的仆从杂役、百业匠师等,只要不出内贼,守城当无大碍。再说,大势至此,朝廷与臣民确也没有退路,人人抱定死志,魏人进攻遇挫,战事暂时平静下来。   赵庸缓过一口气,召请苏秦、楼缓、赵成等朝中重臣谋议退敌长策。   “诸位爱卿,”赵庸朝在场诸人,尤其是苏秦,一一拱手,嘴角浮出苦笑,语气不重,字字却透力量,“寡人初立事,年少气盛,关键时候未听苏子之言,终致今日之困。然而,寡人坚信,天不绝赵,除非赵人自绝!”   短短几句就把人心暖了,把斗志励了。苏秦心里酸酸的,真心觉得时势造人,前后不过几日,赵庸这就长大了、成熟了,成为一个能够担当的君主了。   同苏秦一样,诸臣之心无不是暖烘烘的、酸楚楚的、沉甸甸的。大势突变,黑云压顶,北有中山大军犯边,东是河水,西是太行山的崇山绝谷,都城又被强敌团团围困,西出的唯一通道又被截断,西都晋阳亦遭暴秦威胁,自顾不暇,赵人确已退无可退,唯有死守邯郸了。   “苏爱卿,”赵雍转向苏秦,直截了当,“前事不可追,寡人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如之奈何,敬请爱卿指点。”   “我王勿忧,”苏秦微微抱拳,声音铿锵,“臣以为,眼下三国犯境,我貌似危局,却非不可破解。前几年六国伐秦,秦国不是照旧为秦么?”   见苏秦这么乐观,知其或已有解,众人吁出一口气,尤其是赵庸,身子前倾,目光殷切地望着苏秦:“寡人爱听此论,请苏子破析。”   “我王请看,”苏秦缓缓言道,“天道阴阳,阴阳以因果为法,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是以世间万物万象,无不成于因果。今三敌犯我,各有其因,亦各见其果。六国纵亲制秦,赵为首倡,秦自然会视为首敌,以事出必然。魏自河西战后,一蹶不振,魏王幸得庞涓,几番振作,皆未见大成,尤其是函谷失利,魏王振作之心灰冷,对纵亲疑虑之心加重,故而听信张仪,背弃纵盟,与秦人连横。至于中山国的犯因,我就不多讲了,相信诸位皆有明断。”   “关键是破解!”邯郸主将赵彦急不可待了。   “破解只有一个,纵亲!”苏秦一字一顿,“纵约未解,魏与秦连横,背盟结敌,合击纵亲发起国,已失道失义于天下。我可联络纵亲列国,只要纵亲国出兵,邯郸之围必解!”   “请问苏子,纵亲列国中,会有哪家愿意出兵呢?”安阳君赵成疑虑重重。   “除去燕国,楚、齐、韩都会出兵!”苏秦把握十足。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当然,”苏秦似已看透前景,“他们只是出兵而已,真正与魏决一死战的怕是只有齐国!”   “为什么?”赵彦不解。   “因为韩国相对弱势,又处在夹心,局势不明,不敢轻举,楚国则可能坐山观虎斗!”   “敢问相国,你怎能肯定齐国一定会与魏一战?”   “因为这一天,齐国等很久了。”苏秦的语气既肯定,又有些许悲凉。悲凉在于,就如一个坐在山巅的智者,对于这场蓄势已久的纵亲内耗,苏秦早已看明白,却无可奈何。   “苏子,”赵雍的心却揪起来,“齐人……能是武卒的对手吗?还有庞涓,田忌怕是……”   黄池之战搁在那儿,七万雄师被三万疲卒击溃,田忌更被庞涓生擒,在朝堂上饱受粉面女妆之辱,列国无有不知。   “能!”苏秦捏紧拳头,语气坚定。   “苏子,”赵雍起身,朝他深深一揖,“齐国之事,怕是要劳烦你走一趟。”   “臣愿效命!”苏秦亦起身,对揖。   “将军,”赵雍转对赵彦,“明日晨时,你选三千勇士,开东门,杀出重围,护送相国至临洺关,由临洺关顺流而下,过河水至齐。寡人亲率大军开北门,与庞涓列阵对战,以作掩护。”   “末将遵命!”   “君上,”苏秦插道,“臣无须一兵一卒护送。”   “爱卿?”赵雍怔了。   “臣请单车匹马,开南门,堂堂正正地涉漳水入魏,过卫至齐。”苏秦不疾不缓。   “庞涓……”   “臣自有处置。”   翌日晨起,邯郸南门洞开,一辆单马辎车驶出,马很壮实,显然是匹精选骏驹。兼任御手的飞刀邹扬鞭催马,车轮滚滚而动,扬起一溜烟尘。苏秦端坐车中,二目微闭。辎车前后各插一面旗帜,前者写着“使”字,后者写着“苏”字。   车马走不出两百步,路过魏人设的关卡,早有军尉候立拦截,将他一番盘查。得知是列国共相苏秦,军尉不敢怠慢,一边婉言留人,一边飞马禀报庞涓。   不消半个时辰,一辆驷马战车驰来,车上所站之人正是庞涓。   二车相对。   庞涓与苏秦相视。   有顷,庞涓拱手道:“这不是苏兄吗?”   “苏秦见过庞兄。”苏秦亦拱手道。   “苏兄这是……”庞涓看向他的车马、旗子和使节。   “一如旗上所写,”苏秦扬扬手中使节,“在下奉赵王之命出使齐国,这要赶路呢。”   “既为使臣,苏兄怎么一车一马一卒呢?”   “庞兄引大军围城,城中车马人等皆有用场,苏秦不敢多带。”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苏兄真会为小赵王节俭哪。敢问苏兄,既然使齐,可有使命?”   “有。”   “可否言于在下?”   “借齐兵救赵。”   “哦?”庞涓假作一惊,故意做出怯状,“在下一听齐兵,手就发抖了。苏兄可是当真?”   “当真。”   “唉,”庞涓恢复原貌,长叹一声,“苏兄呀,你怎会想到向齐国借兵呢?”   “请问庞兄,在下当向何处借兵?”   “楚国。楚人不惜死,或可与在下一战。”   “楚人会出兵,但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出于义,楚会出兵。出于利,楚不会死战。”   “不愧是苏兄。”庞涓点头,伸拇指赞道,“楚人不肯,苏兄何不向韩人借兵呢?韩弩坚沉,韩枪犀利,或可透穿武卒重甲。”   “韩亦会出兵,但同样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韩弩犀利,韩势却弱,今有楚、魏、秦三强环伺,若庞涓在韩,愿为赵战吗?”   “哈哈哈哈,苏兄析得是。在下若是韩王,也断不会为濒死之赵出头。看来,苏兄赴齐,是笃定齐人肯借兵的了。”   “在下非但笃定齐肯借兵,还笃定庞兄必败。”   “咦?”庞涓两眼圆睁,“你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庞兄骄矜,骄兵必败。”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好好好,就算在下骄矜了!以苏兄之见,田因齐会请何人将兵?”   “田忌将军。”   “田忌乃在下手中败将,苏兄何以笃定那人必胜?”   “因为战事未开,庞兄已经认定田将军必败了。”   “还有么?”   “田将军因败受辱,卧薪尝胆这么些年,当已思得破解庞兄之术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数声,扬手道,“在下本欲置薄酒一盏为苏兄饯行,却又不忍耽搁苏兄脚程,这就恭送苏兄上路。”转对军尉,半带讥讽,“开放关卡,恭送赵使苏秦赴齐借兵!”   关门大开。   苏秦拱手谢过,御手扬鞭催马,径出关门而去。   走有一箭地,身后传来庞涓悠扬的声音:“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活擒,怕就没有艳妆粉面的好待遇了!”   “庞兄放心,你的口信一定捎到!”苏秦转过头,拉长腔回应。   ※※※   中山、魏、秦与赵四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自也逼入齐宫,成为廷议主题。自去年入冬,齐威王接连伤风数次,原本硬朗的身体开始走起下坡路,遂将朝事几乎全部交给太子辟疆打理,挑选几个年幼爱妃搬入雪宫将养。身边人皆知,威王龙体正是被这些小爱妃掏空的。许是晓得来日无多,许是听信采阴补阳之说,威王越发欢喜女人,尤其是年龄偏小、胸脯初起的少女,甚至是不足十龄的幼童,几乎夜夜临幸,无论御医如何劝谏,只是不听。不过,尽管身子骨儿不再硬朗,威王的脑子仍旧一如既往地好使,对四国战事更是显出从未有过的兴致,几乎每天都要求包括太子在内的重臣来雪宫议事,所议内容清一色与邯郸相关。   几员重臣中,谁都晓得威王仍旧憋着一口闷气,凡是魏国掺和的事,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岂止是威王,朝臣们多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尤其是上将军田忌,梦中也在琢磨复仇。   这日大朝,大夫以上官员例行上殿,也照例由太子辟疆主政廷议。辟疆刚于主位坐定,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当值内宰趋入唱宣:“大王驾到,诸卿恭迎!”   太子离席,携众臣跪迎于廷。不一时,威王在两个童女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进。威王身后跟着二人,一是近侍内宰,一是上大夫田婴。   威王于主位坐定,二童女侍立于后,内宰旁立于侧,上大夫田婴则自觉闪入朝臣行列。   “众卿平身!”威王威严地摆手。   众卿谢过,各就其位。   “诸位爱卿,”威王朝两侧黑压压的朝臣瞄了一眼,“寡人久未视政了,今朝心痒,特地赶来看看大家。”   众臣尽皆看向威王,静听下文。   “寡人之心何以突然痒起呢?”威王自问自答,“因为邯郸。凌晨时分,寡人做了个梦,梦见邯郸四门皆被魏卒攻破,赵人死战,血流成河!”   众臣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威王接道,“照理说,魏罃欺赵语,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与寡人并不相干,但在寡人这般年纪,大清早就梦见血污,不为吉祥,寡人辗转反侧,再睡不下,约略记起今日是大朝,这就来了。”   朝堂鸦雀无声,所有眼睛都在盯着威王。   “诸位爱卿,寡人有请大家议议,这场血污该当如何收场?”威王给出议题。   小半年来,威王一直未朝,此番不期而至,出口即是邯郸,众臣心里无不嘀咕,都在琢磨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候有良久,见众臣仍在沉默,威王守不住了,直接点将:“邹爱卿可有妙论?”   “回奏我王,”邹忌出列,拱手作揖,“臣以为,韩赵魏本出一家,梁王伐赵,当是三晋家事,我王当坐山观战。”   “臣亦有奏!”田忌出列,瞄一眼邹忌,朗声奏道,“邯郸之事,涉及中山、秦、魏与赵四国,非三晋家事。三打一,众欺寡,非义战。魏、赵皆为纵亲国,纵约未除,魏即约秦伐赵,是背盟结敌,作为纵亲参与国,我王不可坐观。”   田忌给出的理由响当当的,众臣无不投来赞赏目光。邹忌面上挂不住,冷笑一声,不看田忌,话锋却是针对:“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难道这个也错了吗?”   众臣皆是一震。此句刚刚出自威王之口,邹忌直接搬来,等于说田忌是在犯上。   田忌本为武夫,说话不细究,见邹忌拿这个堵他,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几下,啪啪几声将袖子甩得山响,却未能蹦出一个字。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为田忌解围,“是寡人所言不当。”转对其他臣子,“邹相国认为我当坐观,田将军认为我不可坐观,诸位爱卿可有妙论?”   朝臣立时分作两派,常在相府走动的寻出各种理由支持邹忌,常在将军府来往的则毫无保留地赞同田忌。一时间,朝堂上再无顾忌,你争我执,吵得不可开交。威王捋起长长的胡须,面带微笑,眯缝两眼,似是睡去,又似倾耳以听。   争吵足足持续一个时辰,两派仍旧互不相让,只有二人一句话未说,作壁上观。一个是殿下田辟疆,另一个是上大夫田婴。   许是听够了,许是身体撑不住了,齐威王重重咳嗽一声,又嫌力度不够,用指节敲动几案。   众臣静寂。   “上大夫,”齐威王没再看朝臣,目光直视田婴,“赛马会筹备得如何?”   “启奏我王,筹备已毕,只待丽日。”田婴出列,朗声奏道。   “去,”齐威王转向身侧内宰,“看看外面是否丽日?”   内宰快步出去,到殿门口仰头看天,碎步趋入,奏道:“丽日当空,我王吉祥!”   “呵呵呵呵,”威王大笑几声,“爱卿等丽日,丽日这就来了,真正是天遂人愿哪!”目光炯炯地扫向众臣,“战马歇过秋冬,膘肥体壮,该当拉出来遛遛;诸位憋屈一冬,也当走出户外,活络几下筋骨。近日天气晴好,春播已毕,正是遛马良时,寡人意决,赛马盛会三日后举办,具体程式,由上大夫宣诏。”   田婴出列宣诏,诏书大意是,大赛仍如往年一样,自愿报名,齐国臣子凡拥有马匹者,皆有资质参赛,仍分五大赛区,赛场分设于五都,分别是中都临淄、东都即墨、西都平陆、南都莒城、北都高唐,每都赛出第一名,各都第一名集中于临淄,参加最后决赛,决赛获胜者,方能取得与王马对决资质,报名参赛者须出驷马之车三乘,按上中下三个等级比试,二胜一负,赢家通吃,参赛车马,凡入赛场者赏金一十,凡入分都决赛者赏金三十,凡入国都决赛者赏金一百,获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三百,战胜王马者,赏金五百。   田婴宣完诏书,复归其位。   朝会诸臣无不傻了,因为这个奖赏,比去年整整高出一倍,尤其是凡参赛者尽皆有奖,也即无论何人,只要把三乘战车驱进赛场,就可获得王室十金。   见众臣皆在发呆,齐威王微微一笑,扬手道:“诏令既颁,这就散朝,诸位爱卿各回各府,各将本事用在自己的马厩里。三日之后,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自见分晓。另补充一句,寡人旨意改了,战胜王马者,赏金一千。”   众臣再次惊愕。   “臣谢王恩!”邹忌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道。   众臣也都回过神了,相继跪地。   齐威王缓缓起身,在两位童女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偏门。   威王宣布散朝且出门老远,朝堂依旧秩序井然,众人仍跪在原地,似乎朝会仍没结束,还有下文。   率先起来的是太子,从王之后,出偏门走了。   跟后起身的是田忌,大袖一摆,冲邹忌拱手:“相国大人,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见个分晓!”扭身径去,边走边拖长腔唱白,“咱这遛马去也!”   田忌刻意引用威王的话,显然是在揶揄邹忌,因前面邹忌刚刚引过威王的话堵塞田忌。   赛马会是近三年才闹腾起来的,起因于田忌之奏。朝廷诸臣中,善马者莫过于田忌,接连三年,皆是田府之马取得挑战王马资质。至于相府之马,前两年未能杀入决赛,去年虽入决赛,上驷却直落田府三个马身,这且不说,邹府的下等马更在最后一处弯道因拐得过急而车翻马仰,引得赛场大哗,成为赛事笑柄。   面对田忌挑战,面对朝臣纷纷投来的目光,邹忌纵使涵养再深,脸上也是火辣竦的。听着田忌的靴子一下接一下地踏下殿前台阶,渐行渐远,看到其他朝臣也都纷纷离位,邹忌方才站起,轻拍几下衣襟,朝一直候在身边的上大夫田婴勉强笑笑,微微努嘴,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朝堂,各乘车马,不一会儿,驰至相府。   威王不期而至,先引出三晋话题,臣子正畅论间,又突然拐向赛马,且诏书已备,显然是有预谋,且这预谋田婴当是知情。在相府客堂,邹忌直入主题:“前面三届赛马盛会皆在谷雨之后举办,今年王上定于三日之后,提前旬日,上大夫具体负责马会,其中或有曲直,邹忌不才,特此请教!”   “回禀相国,”田婴拱手应道,“今年马会因何提前,下官也是不知。昨晚人定,王上突然召请下官,议起赛马诸事,问三日之后能否举办。下官回说,春暖花开,各地赛马早就跃跃欲试,三日之后,当可举办。王上没再问话,让下官回府。今日上朝,有人拦住下官,交给下官诏书,让下官候于廷外,不想竟是王驾临朝了。”   显然,眼下已经不是赛马之事了。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陷入沉思。   蓦然,邹忌轻轻“哦”了一声,眉头一挑,眼皮启睁,若有所悟地看向田婴。   “相国?”田婴也看过来。   邹忌又想一时,似是笃定了,朝王宫方向连连拱手,语气中不无钦服:“我王圣明啊!”   田婴倾身,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邹忌,欲听解说。   “呵呵呵,”邹忌笑了几声,“眼下看来,今年赛事不同往年,上大夫既奉王旨主司赛马会,当全力以赴,将赛事办得越隆重越好。”   “这……”田婴仍旧一脸迷茫,“下官愚痴,敢问相国,今年赛事何以不同往年?”   “因为邯郸战事。”   “邯郸战事?”田婴愈发不解了。   “上大夫请看,”邹忌侃侃言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三国伐赵,秦当为主谋,张仪辞秦相赴魏,驱走惠施,目的只有一个,结魏伐赵,破纵亲之盟,以解秦围。赵为纵亲发起国,苏秦为纵论倡导人,赵都被围,赵幼主必责苏秦,苏秦必向纵亲国求救,而苏秦首选亦必是齐国。我王想是料定苏秦已在赴齐途中,这才急旨,将赛马会提前旬日。”   “相国是说,”田婴若有所悟,“我王不想出兵救齐,欲借赛马盛会搪塞苏秦?”   “正是。”邹忌应道,“上大夫请看,魏攻赵,赵必以死相抗。魏、赵相攻,必两败俱伤。魏得秦助,又结中山,其势正盛,我若于此时救赵,就是与盛势作对,与暴秦翻脸,我与暴秦远隔万千山水,犯不上为赵构怨于秦,是以我王……呵呵呵……”以指节轻轻击案,心情大好。   “呵呵呵,”田婴这也笑出几声,“相国放心,赛马之事,下官必竭诚尽力,让齐国角角落落全动起来。”起身拱手,“下官这就张罗去!”   “上大夫留步!”邹忌伸手拦道,“邹忌还想问个琐事,听说去年赛马,各城邑皆有不少人押注,可是真的?”   田婴心里咯噔一沉,复坐下来。   赛马会押注等于是变相赌博,堪称各府吏员合法敛财的绝好机会。因而,自第一届赛事起,就有精明人引诱押注,发下横财。接后两届,各级吏员纷纷参与赌庄,押注成风,尽皆赚个盆满。主司赛事的上大夫府,明里暗里,自也得到好处不少。这是一块远比封邑捞钱快的肥田,邹忌此时过问,用意不言自明。   “确有此事。”田婴不敢隐瞒,就将各地赌庄及押注、抽成等一应细节,一一禀报。   “今年赌庄,”邹忌听毕,倾身问道,“上大夫可有章程?”   “下官之意是,仍然沿袭去年规矩。相国大人若觉不妥,下官这就取缔所有赌庄。”   “既成规矩了,怎能取缔呢?”邹忌笑了,“再说,连王上也赌千金,说明赌注合乎上意。以老朽之见,赌注之事,非但不可取缔,反倒可以加倍设置。至于这赌庄嘛,既然各地府尹皆有参与,相国府这也凑个热闹,如何?”   “太好了,”田婴出口长气,亦笑几声,“有相国府参与坐庄,今年赛马盛会必将空前。”   ※※※   送走田婴,邹忌又坐一时,召来家宰,二人驱车出城,径至自家马场。   邹府马场是于前年始建的,坐落在临淄南侧十几里外的稷山脚下,主要是为响应威王诏令。临淄地势南高北低,稷山一带森林茂盛,山脚下本为成片农田,近年盛行养马,这些农田多被城中权贵圈为马场,相国府后来居上,占据其中一块,约四井见方,内中养马百匹,尽皆百里挑一之良驹,且有日渐扩大之势。   邹忌将所有马厩例行视察一遍,回到跑马场旁边的草厅里,坐在临时搭建的观台上歇息,等候赛马演练。不一时,精选出来的三辆赛车齐集马场,随着马场总管家臣仇归一声令下,三驷齐驰,车轮滚滚,尘埃张腾。三辆战车上标有赛马等次,沿场地角逐。五圈下来,下驷被远远抛在身后,上驷与中驷之间,差距却在渐渐拉近,到最后一圈,只差半个车身了。   看到邹忌脸色沮丧,仇归指着上驷道:“禀报主公,距离之所以拉不开,是因为上驷辕马。上驷四马势均力敌,负轭辕马未能突出,当不起统领三马之任,是以拖后腿了。反观中驷,辕马堪比上驷之马,是以可以轻松统领另外三马,车稳而快。”   仇归本是燕地马贩,善于养马,也颇知马,两年前在燕地犯下命案,几经磨难逃到齐地,刚好邹府聘用养马人才,就被邹忌用为家臣,负责这个新建的马场了。   “这……”邹忌眉头拧一会儿,“如何才能觅到合适辕马?”   “上驷之马皆为良骥,可日行八百,唯千里马方可统领。”   “千里马?”邹忌倒吸一口凉气。   “唉!”仇归轻叹一声,重重摇头。   ※※※   一切就如计算好了,在齐威王颁诏举办赛马会的第二日,苏秦一路风尘地由邯郸赶到临淄,一车一马由西城稷门驶入,沿稷下学宫中央官道一路向东,辎车前后张扬的两面硕大旗帜,尤其是后面旗帜上书写的大大的“苏”字,在正当午时的明媚春光下分外扎眼。   苏秦车马驶至齐宫,要求觐见齐王。当值内臣迎出,说齐王不在宫中,前往马场去了,并说赛马会举办在即,齐国君臣尽皆无心国事,奉劝苏秦最好在赛事结束后再来。   这是苏秦已经料到的结果,因为将到临淄时,他已从客栈掌柜处探到赛马会提前之事,也忖度这个提前多半是冲他来的。联想到几年前他来齐国合纵之时,齐威王特别摆给他的稷下之考,苏秦苦笑一下,让驾车的飞刀邹掉转车头回返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仍然保留苏秦宅第,且有三位仆从常住打理。苏秦安顿下来,略吃几口仆从端上的茶点,吩咐飞刀邹御车前往田忌府。   田忌不在府中,家宰报说昨日就到南山马场去了。苏秦看看天色,决定去马场寻田忌。见飞刀邹的辎车上只有一匹马,疲态毕现,家宰就让仆从将苏秦车马赶进后院马厩,卸下歇脚,换作驷马高车,亲送苏秦二人前往马场。   田忌经营马场多年,场地比相府家的大一倍还多,有马近五百匹,多是他从万千军马里挑选出来的。马场有马夫数十人,善御者近百,一旦发生战争,单是家兵,他就可以出战车百乘。这是一笔巨大财富,也是田忌敢在朝中向包括邹忌在内的人叫板的底气所在。   落霞满天,田忌兴致未减,仍在马场上与他的几匹爱驹交流,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几匹马各作姿态,表达愉悦。见苏秦至,田忌既惊且喜,递给苏秦一条马缰,自己也牵一匹,让另外几匹跟在身后,沿着马场,一边遛马,一边交流时势。苏秦将邯郸之急略述一遍,田忌也将朝中争议和盘托出。   “对了,”苏秦顿住脚步,“在下差点忘记一事。出邯郸时,魏人拦截,听闻是在下,庞涓亲至,说是为在下饯行。得知在下是来向齐求救的,庞涓语气不无嘲笑,说他在这世上啥也不怕,就怕齐兵,又问齐王会使何人统兵,在下提到将军名号,庞涓让在下捎来口信与你。”   田忌脸色变了,哑起声音,一字一顿:“他作何说?”   “唉,”苏秦长叹一声,“此话……还是不说了吧!”   “苏子但讲无妨。”田忌直逼过来。   “在下已走一箭开外,庞涓拖长声音由后面叫道,”苏秦看向西方,拖长声音,学庞涓语气,“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活擒,怕就没有艳妆粉面的好待遇了!”   尽管有所准备,田忌仍旧呼呼喘气,拳头捏得咯嘣响。   憋不过三息,田忌还是爆发了,将马缰“啪”地扔在地上,一把扯住苏秦衣角,道:“苏子,走走走,这就与我前往雪宫,求见我王,起兵会战那贼。”   “田将军,”苏秦摆手道,“大王志在赛马,无心议政啊!”   “什么赛马?”田忌七窍生烟,“姓庞的辱我大齐,这是刻意挑衅!”   “我说田兄,”苏秦拾起马缰,重新塞他手里,“君子复仇,十年不迟。田兄既已忍过九年,再忍几日又有何妨?”   田忌又跺几脚,强力把气压下。   苏秦见他气消,方才拱手道:“田兄,你们忙活赛马,在下无事可做,久没见过孙兄了,在下这想与他叙叙旧事。”   “这个容易,”田忌朝远处山中一指,“孙兄就在前面山庄。”   二人当即动身,驱车驶入山道,走有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坳。说是山坳,实在是个前无出路的死谷,谷底平坦,约百亩见方。除入谷通道之外,三边皆是石坡,各高数十丈,石多土少,颇为陡峭。石缝中长出林木,将谷中景致掩护。左边山上有湍瀑泄下,哗哗之声,在这夜间极是悦耳。   这个山坳是田忌祖上置办的产业,传至田忌,被他在周边坡顶筑起高墙,又在入谷之处设有门亭,早晚扉门紧闭,有仆役专业守护,外人莫入,既作为田府消夏别苑,又充当危难中临时庇护之所。   天色黑定。田忌叫开庄门,直入庄中。   山坳里黑乎乎的,无一处亮光。田忌驱车行至一处草舍,跳下车子,朗声叫道:“孙兄,嫂夫人,有稀客来也!”   外面动静显然早已惊动舍内,光亮闪起,舍门洞开,一妇人走出草舍,躬身揖礼。   见是嫂夫人瑞梅,苏秦躬身揖道:“苏秦拜见嫂夫人。”   瑞梅确认无误,一脸惊喜道:“真是稀客,我家孙膑后晌还在唠叨你哩。”退往一侧,礼让道,“苏大人,田大人,请!”   二人进厅,孙膑已在守候。兄弟相见,自然是一番亲热。这边三人闲叙,那边瑞梅下厨,不消半个时辰,端出几道下酒好菜。   孙膑陪二人吃酒数巡,切入正题,笑问田忌道:“听闻赛马盛会提前,王上悬赏千金,可有此事?”   田忌方脸一沉,咕嘟一声喝下一爵,抹嘴道:“孙兄,喝酒就是喝酒,莫提不快之事。”   “何事不快了?”   “赛马。”   “呵呵,赛马不是将军最喜之事么?”   “若是寻常,倒是最喜,只是眼下,”田忌长叹一声,苦笑摇头,“邯郸军情十万火急,我王却旨令赛马赌钱,你说急不急人?”   “这么说,”孙膑看向苏秦,“苏兄此来,是为邯郸军情了?”   苏秦点头。   “说起这赛马事,真该怪你孙兄呢!”田忌看向孙膑,嗔怪道。   “为何要怪孙兄?”苏秦不解。   “不瞒你说,”田忌来劲了,连根刨起,“三年前,孙兄让我奏请大王举办马会,不想大王是个马痴,一拍即合,当即旨令上大夫田婴操持,每年一届,定于三月春播后举办。眼下春播未就,邯郸这又军情火急,大王不议出兵救赵,反而诏令提前赛马,真让人……”重重摇头,发出一声长叹,一拳击在案上。   “说起赛事,在下倒是有问。”孙膑不急不缓,眯眼望着田忌。   “问吧。”田忌看过来,气仍没消。   “今年共有多少车马参赛?”   “五都相加,当不下三百乘,千二百匹。”   “千二百匹。”孙膑闭目有顷,抬头又问,“如果征召,照你估算,旬日之间,齐国可以征用多少马匹?”   田忌扳算手指,自语道:“上中下三等赛马,按三十选一计,当有三万六千匹,加上其他,或可征用四万匹。”   “四万匹?”孙膑眉头微皱,摇头,“还是少了点儿。”   “什么?少了点儿?”田忌眼睛大睁,“四万匹可征之马,用于御车,就是万乘驷马战车,排列于军阵,天下无敌矣。”   “田将军,”孙膑却似没有听见,顾自问道,“你的兵士中,能舍车骑马者可有多少?”   “咦,”田忌一怔,“为何要他们舍车骑马?”   “将军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能舍车骑马者或有三千。”   “在下还有一问,将军愿否与庞涓大战一场?”   “这还用问?”田忌拳头一紧,“在下梦中也想把那厮碎尸万段!”   “若是此说,将军可让这三千人在一个月内教出三万骑手。”   “三万?”田忌惊愕。   “田将军,”孙膑微微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想取胜,此事尚须保密,至于眼下,将军大可安心赛事。大王既已悬下千金重赏,将军理当拔得头筹才是。”   “好!”田忌朗声叫道,“苏兄,孙兄,二位慢慢享用嫂夫人的美酒佳肴,在下这就前往备战,誓拔头筹。”朝二人一一拱手,起身径去。   ※※※   入夜,雪宫一片漆黑。   太子辟疆神色紧张地跟在内宰后面,快步趋入正殿。   灯光下,威王端坐于席,显然专为候他。齐威王很少于夜间召见臣属,此时召他觐见,必是发生大事了。   “儿臣叩见父王。”辟疆伏地叩道,声音微微发颤。   威王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见辟疆起身坐下,开门见山道:“疆儿,为父召你来,不为别个,只为赛事。”   “赛事?”辟疆看向威王,多少有些茫然,“敢问父王,赛事怎么了?”   “孙爱卿,”威王看向右边,“你来告诉太子,赛事怎么了。”   辟疆顺眼看过去,方见对面席坐一人,是宫廷马师孙悦,因着一身黑衣,这又刚好坐在灯影下,辟疆急切间未曾留意。   “启禀殿下,”孙悦拱手道,“往年赛事皆为上大夫田婴操持,大王今日召臣议及此事,臣以为,今年赛事非同往年,是以提请由殿下操持。大王当即恩准,特请殿下相商大事。”   见是这事,辟疆吁出一气,不无放松地看向孙悦。孙悦是秦穆公时著名马师伯乐孙阳的第八世孙,世居祖地郜邑。郜邑本为郜国都城,郜室于百年前绝祠,其地并入宋室,三十年前割让于齐,世居郜都的伯乐后人也就顺势成为齐民。至孙悦,因擅长祖传相马术而受威王重用,特聘为王室马师,官至大夫,十年来已为王室觅得千里马数匹,良马塞厩。齐国数度赛马,王马地位迄今无可撼动者,皆孙悦之功也。   辟疆对他笑笑,拱手回礼,道:“辟疆不学无术,今年何以不同往年,还请先生赐教。”   “殿下折杀奴才矣。”孙悦回个笑,侃侃应道,“往年赛事,无非赛马。今年赛事,于赛马之外更多一赛,就是赛钱。”   “赛钱?”辟疆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情不自禁地重复道。   “据臣所知,各都邑殷实之家,无不在为赛马下注,赌注少则数金,多则百金,更有甚者,赌以千金豪注,是以臣称之为赛钱。”   “疆儿,”威王接腔,声音故意拖长,“马也好,钱也好,皆为国力。既然赛的是国力,万不可马虎,你当全力以赴,不可有失。”   “父王,”见威王提到国力,辟疆打个激灵,小声禀道,“三国兵加赵室,庞涓围困邯郸,苏秦求救,已是水火之急了。”   “魏人伐的是邯郸,”威王微微一笑,瞥他一眼,“不是临淄,你急个什么?”   “父王?”辟疆不解了。   “疆儿,”威王敛住笑,倾身过来,“你须记住,当年魏伐中山,以文侯之明,乐羊、吴起之智,大魏武卒之力,尚且历三年才破,何况今日伐赵?”   辟疆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再说,你拿什么去打?战争打的是钱粮。寡人查问过了,库粮虽说不缺,钱却不足。无钱,何来辎重器械?钱在哪儿?钱在各邑百姓豪吏的私库里。如何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来呢?下注!是以此番大赛,赛马倒在其次,赛钱方为根本。你可传寡人旨意,取缔五都设注,所有注庄收归王室统辖。”   见父王算计在此,辟疆豁然开朗,大是叹服,闭目思忖一阵,似是想到什么,迟疑道:“如此甚好,只是各级吏员、各地赌庄早为今年赛事摩拳擦掌,煞费苦心,若是临时取缔五都设注,只怕他们一时……”   “嗯,你说得是,火不可急熄。”威王连连点头,略一思索,“这样吧,传旨田婴,五都赌庄依旧由五都分设,但决赛赌注,必须由王室设庄,他人不得涉足。”   “儿臣遵旨。”   “还有,”威王看向孙悦,“孙爱卿,依你眼力,今年赛事,可有与王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摇头。   “五都之马,可有与田将军府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再次摇头。   “这个不妥。”威王思考良久,摇头道,“一边倒的比赛没有看头。若无看头,就不刺激;若无刺激,就不会有人肯下大注。”   “若是此说,”孙悦笑道,“臣倒有个主意。”   “爱卿请讲。”   “能与田将军府中赛马一拼高下的,或为成侯之马,但成侯之马输在上驷,因其上驷缺匹合意辕马,如果……”孙悦顿住了。   “说下去。”威王直望过来。   “两个月前,臣在中山觅得骐骥一匹,名唤如风,目下尚不为外界所知。我王若是舍得,臣请……”   “去吧,”威王摆手止住他,“就依爱卿之意,务必闹出个景致来。对了,此马花去寡人多少库金?”   “两百。”   “听说成侯经营盐铁,置业不少,这价钱嘛……”威王努嘴,微微闭目。   孙悦会意,拱手道:“臣领旨。”   ※※※   “千里马?”邹忌两眼放光,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两只老眼眨也不眨地紧盯新近投来的门人公孙闬,“你敢笃定?”   “回禀主公,”公孙闬略作迟疑,“臣不善马,只是今晨闲逛马市,恰遇一人卖其坐骑。臣观那马状态雄奇,声闻九天,断非寻常之马,也是一时好奇,上前打问价钱,那人开口即要三百金,毫无还价余地。三百金堪称天价,臣大是惊叹,回到舍中,与人议及此事,方才得知主公思马如渴,深恐误下主公大事,是以冒昧求见。”   “那马现在何处?马主何人?”邹忌急问。   “在北市马场,臣未问马主姓名,观其颜色,貌似北地胡人,说是特为赛事而来,途中遇雨,因惜马而误下脚程,昨日才到马市,欲为那马寻找新主。”   “公孙闬,”邹忌略一思索,草草写就一书,递给公孙闬道,“你持此帖即刻前往宫廷马师孙大人府宅,敬请孙大人屈驾北街马市一趟。”   公孙闬朗声应允,匆匆走出。邹忌换过服饰,吩咐家宰带足三百金,分三箱装车,引领数十名家臣前呼后拥地往投北街,及至马市,公孙闬已在胡人居所之外恭候,说孙大人性急,已先一步随那胡人后院相马去了。邹忌不及细话,三步并作两步,随公孙闬赶到马厩,远远望见孙悦正在抚摸一匹骊马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正在与其交流。骊马一动不动,似在倾听,又似在享受孙悦的抚摸。一个身着胡服、一脸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斜倚在一根拴马桩上,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   “有劳孙大人了,”邹忌走前一步,朝孙悦拱手道,“公孙子推荐此马,老朽眼拙,特请大人过来,这想过过大人慧眼。”   “谢相国抬爱,孙悦愧不敢当。”孙悦从马身上移开,拱手揖道,“相国但有驱使,孙悦愿效微劳。”   “孙大人,这马……”邹忌急不可待,直奔主题。   “相国请看,”孙悦回到骊马身上,指马之身体各部位赞不绝口,“此马毛色纯正,其颅如剥兔之首,其目双突,满而泽,大而光,状若垂铃;其鼻广大而方,色赤如血;其口红而有光,上唇急而方,下唇缓而多理,上齿若钩,下齿若锯……”   孙悦拿出看家本领,不厌其烦地将那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赞美一遍,因其所言皆为马业术语,纵使邹忌之智,也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只在心底明白,这是遇到骏马了。好不容易等到孙悦收口,邹忌方才悄声问道:“依先生之见,此马……”   “千里马也!”孙悦一言断之。   邹忌再无二话,转过头,朝家宰努嘴。   家宰吩咐仆从抬下三只箱子,对那胡人道:“这位客人,你这良驹,我家主公收了。这三只箱内各装百金,请客人点数过秤。”   “三百金?”那胡人双肩一耸,轻轻摇头。   “这……”家宰看向公孙闬。   “咦?”公孙闬急了,“昨日不是讲好三百金吗?”   “那是昨日,”那胡人给他个笑,“今日不是这个价了。”   “你哪能……”公孙闬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正欲理论,家宰摆手,嘴角挤出个笑,换过称呼,语气中不再客套:“这位客商,你出个价。”   “不瞒官家,”那胡人脸上依旧堆笑,“方才有多位大人前来相马,价格也就涨上去了,有人力压群雄,出金四百五十,这回府中取钱去了,留下此剑作为抵押。”胡人走到墙边,取出一剑。   家宰接过那剑,细审之,见柄底标有田字,料是田忌府人,心中一颤,面上却声色不动,递还宝剑道:“客商稍等片刻。”   家宰走向马厩,在邹忌耳边低语有顷。邹忌倒吸一口冷气,捋须有顷,伸出五个手指,朝外努嘴。家宰会意,回到胡人处,照旧摆出五个手指,指三只箱子道:“此马我府要定了,这是定金,余款一个时辰之内解到。”   胡人做出成交手势。家宰再不迟疑,吩咐心腹仆役回府取钱,之后拿出竹、墨,写定契约,与那胡人签字画押,前后不过一刻工夫,就将买卖做到实处。   ※※※   许是一路劳顿,见到孙膑后又贪几碗老酒,苏秦一觉困去,直睡到翌日后晌。   苏秦醒时,见孙膑守在榻边,正在凝神看他,不知坐有多时了。苏秦心里发酸,一阵感动差点冲破泪门,急急揉眼,起身揖道:“孙兄——”声音沙哑。   “苏兄睡得香哩,”孙膑冲他笑笑,“想必数日没睡囫囵觉了。”   “是哩,”苏秦回以一笑,“只在孙兄这里,方能睡个踏实。”   说话间,瑞梅端铜盆进来,递过巾绢,伺候苏秦洗过脸,漱过口,推起田忌专为孙膑打造的轮车,导引苏秦走进院子后面的梅园。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察出瑞梅小腹隆起,显然是身怀六甲,颇为感慨。   梅园甚大,有数亩见方,因是三年前才栽的,梅树大多鸡蛋粗细,皆未挂果。只有田忌使人移栽过来的一株碗口粗细的老梅历经两载雨露滋润和瑞梅的精心呵护,今年总算根系扎实,枝繁叶茂,青涩果子挂满枝头,皆如枣子大小,让苏秦不免联想起寒冬腊月一树花时的繁华景致。梅园正中有个莲池,半亩见方,一池荷叶青青,状若蒲扇,只不见一朵荷花,许是时令过早之故。合纵辰光,苏秦曾听魏国副使公子卬讲起过嫁给庞涓的妹妹瑞莲,说她与姐姐瑞梅情同手足,想这一池莲藕定是瑞梅为妹妹所种了。   餐案就在这株老梅树下。瑞梅伺候孙膑、苏秦在案前坐定,两位仆女各端餐料餐具入席。苏秦放开肚皮,吃个尽饱,瑞梅收拾一毕,招呼仆从离开,留下孙膑与苏秦继续叙旧。   望着瑞梅挺肚子远去的背景,苏秦朝孙膑拱手道:“恭贺孙兄,嫂夫人这是有喜了!”   “呵呵呵呵,喜了,喜了,还有一喜呢,”孙膑乐不合口,冲瑞梅叫道,“梅儿,带菊儿来,让苏兄抱抱。”   瑞梅回身应道:“菊儿随飞刀叔叔去玩瀑水了,不在家呢,让苏兄稍稍等些。”   “好咧。”孙膑应过,转对苏秦,“看来苏兄得等些辰光了。”   “菊儿是……”苏秦目光征询。   “是你的大侄女,已满两岁了,顽皮得紧哩!”   “好哩,好哩,真正好哩!”苏秦连连拱手,“祝贺孙兄了。孙兄先得嫂夫人,再得菊儿,这又果挂枝头,羡杀苏秦矣。”   “呵呵呵呵,”孙膑连笑几声,“不瞒苏兄,在下也就这点儿福报了,有梅儿,有菊儿,若是上天垂顾,这再长出棵松树柏树来,也算对起得孙氏宗祠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看向头顶累累青果,“我们兄弟几人鬼谷一别,恍若隔世。若是张兄、庞兄亦在此地,我们兄弟把盏,共贺孙兄连番之喜,同祝孙氏一门后继有人,该当多好啊!”   “谢苏兄美愿。”孙膑拱手,“听闻张兄喜得吴国公孙氏之女,甚是贤淑,庞兄喜得瑞莲阿妹,亦为佳配,想必皆有子嗣了。唯有苏兄,膑未曾听闻家事,甚是挂记。此地并无外人,敢问苏兄,可否略透一二,也好让膑分享苏兄之喜。”   苏秦将脸别向一侧,凝视不远处的荷池。荷叶葱葱郁郁,到处都是尖尖头,大半个池塘已被覆盖,因仍在春时,尚未蛙鸣虫飞。苏秦收回目光,闭目有顷,身心完全放松,没有提及小喜儿,只将姬雪的故事由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听得孙膑唏嘘不已。   “不瞒孙兄,”苏秦一脸苦涩,抖底儿道,“如果苍天不悯,就这辰光,公主怕也……也如嫂夫人一般无二了!”   孙膑长吸一口气,陷入冥思。   “孙兄啊,”苏秦愁肠百结,“如果公主真的有孕在身,怕就不是喜,而是祸了。在下倒是无惧,可公主她……”   “雪公主说得好啊,”孙膑抬头,笑道,“一切皆是天意。既为天意,苏兄就当顺从。听苏兄方才所言,公主当是细密之人。公主既生此心,想是把一切全备妥了,苏兄大可无忧。再说,自春秋以降,礼仪早崩,你与公主之间,情生于中,义存于里,实乃天作之合,非起于一时意乱淫溢。道法自然,非人为规矩,你我皆从先生寻道多年,苏兄大可不必为这些儒门礼仪所困。”   “有孙兄此解,”苏秦回以一笑,“在下心略安矣。”敛起笑,“对了,说起先生,在下刚好有事求教。六国合纵,在下本以为列国乱局会有所改观,未料天下愈加纷乱,在下迷惑,百思无解,刚好路过鬼谷,遂踅入谷中,欲求先生解惑,先生不肯出见,只托大师兄送诗一首,在下才拙,迄今仍未悟出。谷中兄弟,除大师兄之外,唯孙兄之修行令在下由衷叹服,此来求见,一为解除思念之苦,二为求请孙兄譬解此诗。”   “苏兄言过了。”孙膑仰脸笑道,“虽然,敢问先生所赠何诗?”   “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苏秦出口吟道。   孙膑思索一时,抬头笑道:“苏兄之心距先生最近,苏兄尚且悟不出,在下就更不敢妄断了。”   “观孙兄颜色,想已有解了,在下恭听。”苏秦拱手以待。   “苏兄费解之处,当是最后一句,公私私公。”   “正是。”苏秦点头。   “先生善于弄玄,此句或指天道时运,苏兄这里久解不出,或是运数未至,苏兄大可不必费心猜度。至于苏兄所惑之天下纷争,膑虽不才,愿为苏兄分担一二。”   苏秦将六国合纵之后的列国形势略述一遍,忧心忡忡道:“张仪今已辞去秦相,赴魏连横,逐走惠施,就任魏相,密结庞涓,联络秦、中山,三路伐赵。赵为合纵发起国,张仪明为伐赵,实乃针对纵亲。今邯郸被围,滏口塞失陷,赵室如被拦腰断为两截,危在旦夕。庞涓、张仪皆是狠角,看这架势,是要灭赵。赵亡,韩必危,中山亦将不存。三晋若是由魏一统,秦魏必合力谋齐,齐亦危矣!”   “苏兄所虑的,只怕不是齐危,是天下之危吧?”   “唉,”苏秦拱手,喟然长叹道,“在下所思,孙兄尽知矣。天下失纵而成横,即使有所流血,也未尝不可,问题在于,天下断不能由秦一统,秦法若不废除,天下由秦一统,必危!”   “若是此说,苏兄何不劝诫张兄,使秦先废秦法,再行一统,岂不为美?”   “唉,”苏秦摇头道,“在下想过了,这是一道死结,行不通。”   “何以行不通?”   “秦若废法,则难成一统。若是不废法,则一统可成,天下却危。”   “苏兄果是思虑深远。”孙膑微微点头,“纵横之争,关乎天下,苏兄任重而道远哪!”   “当下之急,乃是救赵。”苏秦看向孙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救赵抑魏,事关纵横大局,而眼下能够救赵的,抑或只有齐人了。与魏战,即斗庞涓;斗庞涓,天下怕也只有孙兄一人了。”   “唉,”孙膑长叹一声,“这些事情,先生在谷中时,早已料到。庞兄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既为天意,在下别无选择,只能奉从,只是……”   “孙兄但讲无妨。”   “今日之魏,远非昔日之魏,今日之庞兄,亦非刚出山时的庞兄了。”   “哦?”苏秦倾身问道,“孙兄何以见得?”   “一是函谷之战,二是邯郸之围。”孙膑侃侃言道,“纵观函谷之战,庞兄所谋不为不周,不为不奇。尤其是借助天寒,飞冰桥绝河水,拦腰斩断函谷要塞,令人叹为观止。之所以功未成、果未就,是天不助庞兄,非用兵之过也。再看此番邯郸之围,庞兄用兵,可谓一气呵成,赵人漳、滏两道防线,均未撑过一日,滏水要塞,更在两个时辰内失陷。凡此种种,非赵人不善战、不备战,实乃庞兄用兵得当,魏武卒战力空前、所向无敌之故。”   “魏武卒所向无敌?”苏秦吃一惊道。   “是哩,”孙膑点头,“就膑所知,由庞涓训出的新式武卒,尤其是近万虎贲军,人人皆可以一敌十,较之吴起时代更胜一筹,目下列国,除秦卒之外,无可匹敌,齐卒远非对手!”   苏秦长吸一口气,面色冷凝。显然,他对军务所知过少,而庞涓用兵竟然臻于此境,更是他未曾料到的。   “当然,”见苏秦一脸忧郁,孙膑补充一句,“齐国也有相对优势,以齐目下之力,亦非不可一战。只是,两军阵上,膑不能保证十成胜算。”   “孙兄可有几成?”苏秦急望过来。   “若是天意随顺,齐国君臣同力,膑或有七成。”   苏秦长吁一口气,伏地拜道:“孙兄在上,请受苏秦三拜。”   孙膑大急,欲过来扶他,却受制于轮车,只得拍椅叫道:“苏兄,别别别……”   “非苏秦所拜,实乃苏秦代天下苍生敬拜孙兄矣!”言讫,苏秦又是二拜。   ※※※   齐国连续三年举办春季赛马盛会,齐地沸腾,人为马狂,马价看涨。莫说是高等赛马,即使寻常驽马,也由三金涨至五金,各国马匹就如流水般涌向齐地。自入冬始,北方诸国,尤其是赵、中山、燕等地马贩纷至沓来,数以百计的马队不绝于途,马料、马具、马车等也各成行情,水涨船高,识马相马之人各觅其主,大行其道。   得知今年赏金加倍,那些没有赛马或车马不足参赛的中小型富户人家后悔莫及,纷纷参与投注,各都邑注金日益看涨。   五都分场赛事历时五日,最终决出五支赛队。经过几日跋涉,五支赛队于第十日分别驰入临淄。随从赛队而入的还有各地看客,一时间,临淄城内餐饮业火爆,客栈一榻难求,甚至寻常人家屋檐下也睡有看客,组织赛事的王室更是大发横财,在赛场周围遍设王室赌庄不说,又将赛场四周封闭,单留一道辕门,进出皆须出示王室统一颁发的御制铜牌,而所有铜牌均由王室授权的赌庄代卖,每块牌子统一定价为三十枚刀币。然而,这些铜牌多数又被赌庄转手倒卖,流入黑市,及至赛前,由于看客纷至争抢,寻常赛场的铜牌涨至一金,挑战王马之赛更有涨至三金的。   决战赛场选在靠近临淄稷门的三军演练并誓师校场,离稷下学宫仅三箭之地。按照赛程,五都赛队采用循环赛制,两日内赛毕,决出两家,再行淘汰制,决出胜家,取得挑战王马资质,与王马决胜。   为增加刺激,威王于决赛前夜又为赛事特别颁发一道旨令,令分四款:一是取得挑战王马者,赏金由三百加增为五百;二是但凡居留临淄之人,不分国别、男女、童叟,皆有资质投注,注本既无上限,也无下限;三是所有赌庄皆须王室授牌,凡私设赌庄、私立赌局者,皆以抗旨罪论处,杀无赦;四是所有赌庄收注,皆以自愿入注为准则,赌庄不得逼注、诱注,或以其他方式强人所难,赌庄须与下注者订立契约,而后设注,赌注兑现严格以赛场输赢为依据,输者认输,赢者统吃,一切以所立契约为准绳,王室与赌庄各取赢家十一(十取一)之利。凡因赌输而无视契约、寻衅滋事者,皆以抗旨罪论处,严惩不贷。   齐王此旨一下,整个临淄为之癫狂,几大赌庄门前纷纷排起长龙,下注者往来如织。   听闻齐王将赢得挑战王马者赏金加至五百,邹忌愈发认定在那匹骊马身上所花的五百金物超所值。一天循环赛下来,所有看客均为邹府疯狂,往年赛事中向无对手的田府之马此番竟与邹府之马在伯仲之间,其中一赛,邹府之马一负二胜,场上喝彩声不绝,直让那些在赛前笃定田府必胜的注家目瞪口呆,大呼不解,更让田忌擦下一把又一把冷汗。   首日比赛,结果毫无悬念,田府之马与邹府之马双双进入挑战王马的胜负决赛。   经此一战,邹忌信心大增,再请孙悦,长揖道:“谢先生所荐良马,让本府长脸了。”   “是相国福运到了,与下官无碍。”孙悦回一揖道。   “敢问先生,明日之战,我可有胜算?”   “相国胜算可有五成。”   “敢问五成何在?”   “相国或会赢在上驷,输在下驷,一比一扯平,鹿死谁手,当看中驷。”   “中驷?”邹忌皱紧眉头,“大人可有良策提升中驷战力?”   “以孙悦观之,田府中驷与相国中驷在马力上难决高下,差别只在御手。”   “御手?”邹忌心里一动,“大人慧眼识才,可否荐举大贤?”   “不瞒相国,”孙悦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御术之要在于人马车三体合一,不可或缺。就临淄工艺而言,所有赛车皆为定制,可作定数,人与马可作变数,唯有彼此相知,方成善御。临时换御,只会有碍人马交流,不会得助。”   “若是此说,”邹忌惊道,“本府上驷岂不也……”   “相国提醒得是,”孙悦点头道,“在下所荐骊马虽为千里之骏,但也因临时上套,马与马、马与御尽皆缺少磨合,相国五成胜算可去一分。”   送走孙悦,邹忌思忖一时,召来公孙闬,语言恭敬,以先生称之:“公孙先生,诚如孙大人所言,本府之马与田忌之马各有优势,不相伯仲,难成胜算,明日决战,本公观你是个大才,或有制敌良策教我?”   “谢主公赏识。”公孙闬拱手谢道,“闬有一计,不知当讲否?”   “先生但讲无妨。”   “就今日赛事观之,”公孙闬侃侃言道,“明日决战,主公或会胜在上驷,输在下驷,持在中驷。闬之计,主公可将中驷换成下驷,舍一争二,或可制敌。”   此计不失为绝杀。   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有顷,睁眼看向这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稷下学子。   不知怎么的,邹忌对这个已来数月的公孙闬一直没有好感。一是觉得他尖嘴猴腮,相貌猥琐;二是听闻他浪迹列国,频换主公,至齐后也未安分,先事田婴半年,后到稷下求拜慎子为师,未及半年,又改拜在淳于子门下。也正是淳于髡向邹忌力荐,邹忌抹不开面皮,这才勉强收他作门人的,但一直心存顾忌,未予大用,不想此人真还不可貌相。   然而,邹忌却有自己的底线。邹忌向以当世管仲自居,处处事事效法管仲。而管仲一生以信取民,以义事君,以仁扫天下,以礼奉天子,方才成就一代霸业。今日若听公孙闬,他邹忌以中驷换下驷,以下驷换中驷,虽能取胜,却非正道,倘若传至世人,岂不笑他以诡计取胜?   邹忌微微闭目,长思一时,决定不可因小失大,摇头道:“先生此计虽妙,却不适合邹府。本公为人,向以信义为本,明日决战,本公胜要胜个堂堂正正,败要败个光明磊落!”   一个绝胜妙策,邹忌不用不说,反倒以不光明不磊落侮之,真正是匪夷所思。公孙闬面色尴尬,长叹一声,告罪退出。   翌日决赛,结局未出孙悦所料,邹府一胜而二负,上驷胜出半个车身,中驷落后半个车身,唯有下驷,整整落后田府五个车身,邹府上下,颜面尽失。   ※※※   是夜,田忌府中杀猪宰羊,置办酒席庆功。   田忌兴甚至哉,把酒临风,冲几位前来贺喜的朝臣、将军、好友、家臣道:“诸位朋友,为已经到手的五百金,干!”   “恭贺将军,为五百金,干!”众人纷纷举爵。   田忌一口气饮下,抹下嘴唇,将爵“咚”地放到案上,鼻孔里哼出一声:“邹忌这个老狐狸,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万能神哩,什么都想揽一手,这不,碰他一鼻子灰,总算把尾巴夹起来了,哈哈哈哈,今朝解气,来来来,在下为诸位斟上,一醉方休!”拿起酒壶,为众人一一斟酒。   “一醉方休!”众人纷纷应和,举杯把盏,正自畅饮,一个声音由外面进来,“田将军,这有好酒好菜,也不让在下尝尝?”   众人扭头望去,见苏秦推着一辆轮车走进宴席,轮车上坐的竟是一向不露面的孙膑。   “先生?”田忌搁下酒具,急迎上来,接住轮车,悄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呵呵呵,”孙膑笑道,“听闻将军今日获胜,这来讨碗喜酒喝喝。”   “喝喝喝,”田忌急道,“快拿酒来,给苏大人和……先生斟上。”   早有人端上酒具,田忌安排苏秦坐定,又将酒爵递给孙膑,举爵对众人道:“诸位高朋,在下介绍一下,”指苏秦,“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六国共相苏秦大人,想必大家都晓得了。”又指孙膑,“这位就是……”   田忌以为孙膑到此露面,是不再隐身了,正欲隆重介绍,苏秦重重咳嗽一声,将他打断,举爵起身,笑道:“在下苏秦,听闻将军今日大捷,在下欣喜,特与老友孙先生前来道贺,不想来迟一步,有扰大家雅兴了。在下认罚一爵。”言讫,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起身,举酒饮下。   田忌没有料到孙膑会来,更忖不出他此来何意,略作迟疑,忍不住好奇,将他轮车推到一侧,悄问道:“先生此来,必有大事,快快请讲。”   “呵呵呵,”孙膑又是一笑,“听闻将军明日挑战王马,在下按捺不住兴奋,特邀苏兄前来讨要两张入场令牌,前往看个热闹。”   “先生肯去,实出在下所望。明日晨起,在下亲往谷中迎接。”   “谢将军成全。”   第五章 论兵道,孙膑围魏救赵   挑战王马的终极大赛于翌日后晌申时擂鼓。   赛场人山人海,人众逾万,将个偌大的校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一条打着几道大弯的并驾车道。许是赛事注定一面倒,投注并不如意,几乎所有参注者皆把注本押在王马赢上,王马赔率低至注十赔一,田府之马,赔率却高达注一赔十。   申时整,比赛开始,首轮是上驷,双方上驷入场,上大夫田婴亲自擂鼓开赛,随着一通鼓响,两辆战车绕赛场飞驰,一时间,马蹄飞扬,尘埃腾起,先后绕场角逐十圈,王马整整领先五个车身,毫无悬念地获胜。次轮中驷,王马再赢,领先两个车身。胜负已判,第三轮堪称友情赛,王马下驷御者不知是实力如此,还是想卖个顺水人情,不过拉开田府下驷一个车身。   场上欢声雷动,众臣起立,先向威王贺喜,再向田忌贺喜。   田忌眉开眼笑,不无得意地向众亲朋拱手回礼,口中不住重复“同喜”二字,不见半丝挫败之感,似乎败给王马是件荣誉之事。   赛事至此结束,上大夫田婴宣读年度赛事终判,而后是威王颁发王命诏书,将各都邑参赛名单悉数列入王命,张榜昭示,再后是威王、太子分别代表王室,依据赛事约定规制,向冲入五都决赛、终极决赛及挑战王马者颁发王室奖赏。由于赏金是要称重的,在这赛场不好兑现,依据规制,就用王室特制丝帛取代,每张丝帛上分别标注赏金数目,以王玺印之,获牌者可持此帛到各处赌庄兑取现金。   田忌领到标有五百赏金的丝帛,不无光鲜地绕场行走,向山呼的观众频频挥手,再向每一个道贺的熟人回以“同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陪同孙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田忌绕场走到此地时,一则风头出足了,二则望到苏秦招手,就将丝帛收起,大步过来,在苏秦、孙膑身边坐下。   苏秦着士子装,不见一丝官样。孙膑坐在轮车上,头戴斗笠,身穿布衣,活脱脱一身野人装饰。附近观众渐次散去,只有飞刀邹守在二人身边。   “三战皆北,”孙膑冲田忌道,“田兄不以为耻,反以为喜,可有道理?”   “呵呵呵,”田忌又笑几声,“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之马虽为千里挑一,王马却为胡地进献,多为万里挑一。这且不说,大王更得伯乐后人孙悦助力,厩中多为千里良骥,在下这能击败邹忌,赢得我王五百赏金,已是于愿足矣!”   孙膑轻叹一声,摇头。   “孙兄?”田忌吃一怔。   “敢问田兄,”孙膑紧盯他道,“可曾想过赢大王一次?”   “不曾想过。”田忌苦笑一下,做出个怪脸,“再说,想也白搭呀!”   “若是有机会赢,将军难道也不想吗?”   “这……”见孙膑认真,田忌长吸一口气,盯住他,“孙兄,你……”伸手摸他额头,“咦,没有发烧呀!”审他一时,看向苏秦,指自己心窝,“苏兄,孙兄这儿,不会出毛病了吧?”   不待苏秦回话,孙膑接腔道:“田将军,在下再问一次,想不想赢王马?”   “想想想,”见孙膑语气有变,田忌急了,迭声叫道,“在下睡梦中也想啊!”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直望过来,“上中下三驷,其等级由何人评定?”   “这……”田忌略怔一下,“好像无人专门评定,是参赛者自己定的。”   “若是此说,”孙膑敛神屏息,缓缓说道,“你这就去对大王讲,你不服此赛,三日之后,愿与大王再赛一场,在下保证将军击败王马。”   “击败王马?”田忌咋舌自语,显然是说给孙膑和苏秦,“这是不可能的!”略顿一下,又觉得不妥,又补一句,“上驷差三个车身,中驷差两个,即使下驷,人家不当回事了,也还差一个呢!”   “我有宝驹,可以胜他。”孙膑一字一顿。   “你有宝驹?”田忌震惊了,“孙兄快讲,爱驹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你露出只言半字?”   “国有利器,不可以示人。”孙膑引出老子之言,神秘一笑,道,“既是宝驹,又怎能轻易展露呢?”   “这……”田忌显然不信,看向苏秦,半是拆穿孙膑,半是玩笑道,“孙兄在那山坳里一住三年,据在下所知,从未出过柴扉一步,若是真有宝驹,在下怎会不知?”   “田兄这是不知孙兄了。”苏秦回以一笑。   “好好好,”田忌见苏秦也来帮腔,不好再讲什么,眼珠子一转,“按照比赛规程,胜负已决,纵使我想复赛,大王必也不肯哪!”   “你尚未恳请,怎知大王不肯?”孙膑语气进逼。   “这……”田忌终是胆怯,再次看向苏秦。   “孙兄讲得是,”苏秦鼓励他道,“你这就去向大王恳请,就讲三日之后,再赛一次,看大王如何处置?”   “若是田兄赌以千金,大王必定应战。”孙膑将他逼入墙角了。   “赌以千金?”田忌倒吸一口气,“千金是我封地二十年收成,孙兄不会是想让我上上下下数百口子喝西北风吧?”   “在下修正一句,可恳请每轮千金,三轮比赛,三千金豪赌。”   田忌惊呆了,再无一句应腔,只将两眼圆睁,一会儿看看孙膑,一会儿看看苏秦,似乎这二人在演双簧,设局诱他害他。   “统领千军万马之人,当该不会在意这三千金吧?”孙膑半是哂笑。   “当然不是!”田忌这也急了,“可……可是在下即使把家底卖光,也不值这三千金啊!”   “这不是有了五百金吗?”孙膑朝他怀里的丝帛努下嘴,“至于另外五百金,将军府库中不会凑不出吧?”   “这才一千!”   “另外两千,在下与苏兄各揽一千,将军还有何说?”   “苏兄?”田忌看向苏秦。   “将军难道信不过在下与孙兄吗?”苏秦微微一笑,看向不远处的威王,“要赛就趁快,相信大王求之不得呢!”   见孙膑、苏秦步步进逼,坚持复赛,田忌虽然吃不准,却也是后退无路,只得横下心来,赌二人的人品。   这般想定,田忌酝酿会儿胆气,一步一步地走近威王。   大赛结束,观众大多散去,威王已经起身,正欲摆驾回宫,包括太子、邹忌、田婴等一应大臣也都起身,竖枪般候于旁侧,静等威王起驾。   田忌拦在案前,伏地跪拜,朗声叩道:“启禀我王,臣有奏。”   威王复坐下来,瞄他一眼:“爱卿请讲。”   “今日之赛,臣输而不服,斗胆祈请与我王再赛一场,恳请我王恩准。”田忌吐字清晰,声如洪钟。   众臣面面相觑。即使威王,也是惊怔,捋须良久,倾身向前,一脸狐疑道:“爱卿,你……可是当真?”   “臣不敢欺君。”田忌豁出去了,字字铿锵。   威王长吸一口气,再次捋须,身子坐直,目光依旧不离田忌:“爱卿呀,不是寡人不肯应允,是……就今日观之,你的马力尚欠三分,若是再战,只会输得更惨。”   “臣另有良马。”   “哦?”威王来劲了,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孙悦,见他也是诧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好玩。不过,寡人之马,轻易不会出战,倘若出战……”   “臣请一赌。”   “好!”威王一震几案,“寡人要的正是这个!请问爱卿,欲赌几何?”   “愿赌千金!”   “田大将军,”坐在威王另侧的邹忌接腔了,半是揶揄,半是怂恿,“向王马挑战,与我王作千金之赌,断非寻常儿戏,望将军三思。”   “相国大人,”田忌不软不硬地回应,“你我同朝多年,可曾听闻田忌儿戏过?”   “启禀我王,”邹忌重重点头,看向威王,揖道,“上将军方才所请,既非儿戏,臣奏请我王恩准。”   “准爱卿所奏。”威王看向田婴,“上大夫,今日之赛,田忌将军输而不服,请求三日之后复战,寡人应战,依旧分上中下三驷,三局二胜制,赌以千金!”   “臣斗胆祈请,赌资每一轮千金。”田忌又出一句。   田忌如鬼附体般不顾一切地顺竿子再爬,在场诸人无不震撼。   威王也是发蒙,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盯田忌一眼,转对田婴,一字一顿:“拟旨,依田忌将军所奏,三日之后在此复战,赌资每轮千金!”   ※※※   田忌既已出尽风头,却又这般不顾一切,目的何在?田忌称其另有良马,若是真有良马,焉何关键辰光藏而不用,待一切输定后,这又拿出补失?再说,田府有多少良马,齐国有多少良马,经过两年赛事,他邹忌也早略知一二了。此番大赛,田府出战之马已是最优,断不可能于陡然间生出比之更强劲的千里之骏!   邹忌闷坐于室,越想越无头绪,忽地想起公孙闬,使人召请。   “公孙先生,”邹忌亲手为他斟上一盏好茶,“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看到了。田忌三战皆北,仍求复赛,称其另有良马,且愿赌以每轮千金,岂不是以卵击石、鬼迷心窍么?老朽拙浅,有请先生譬解。”   “回禀主公,”公孙闬谢过茶,直言以告,“若是不出公孙闬所料,田忌提请复赛,断非一时之昏,而是另有奇谋!”   “是何奇谋?”邹忌倾身以问。   “主公所弃之谋!”公孙闬语气极是笃定。   邹忌心中一堵。   所弃之谋即公孙闬在赛前所进之以中驷换下驷之谋。想到在今日赛场上,田忌三战皆败于王马,仍旧那般显摆,邹忌有点后悔未听公孙闬之言,否则,绕场说“同喜”的就是他邹某了。   “你是说,”邹忌闭目有顷,“田忌会以中驷换下驷?”   “不,是以下驷换上驷,依次类推!”   邹忌深吸一口气,豁然洞明。是的,若以此推,田忌或将一败而二胜,这想必就是他敢赌以千金的底气所在。如此绝妙主意,断非田忌所能谋出,定是此人身边另有高人,而这个高人,也当是苏秦无误了。苏秦为赵求救,而田忌与庞涓有羞辱之仇,苏秦必是游说田忌,出此妙策以博大王战心。   邹忌越想越觉透彻,再观眼前公孙闬,非但无猥琐之相,反倒现出一个堪比苏秦的旷世奇才来,真正叹服起淳于子慧眼识人了。   “先生既已识破其谋,”邹忌拱手揖道,“可有应策教我?”   “教字不敢,”公孙闬回以一揖,“闬以为,主公可有两策应之,一是觐见大王,奏以田忌之谋,让大王及时调整王马,击败田忌;二是不破此事,倾尽家财,赌田忌之马获胜,主公或可得到一笔巨财。”   邹忌闭目思考,良久,脸上现出一丝阴笑:“谢先生良谋,不过,本公一不想奏请大王调整王马,二不缺钱财。”   “想必主公另有奇谋了?”   “哈哈哈哈!”邹忌爆出数声长笑。   “主公所笑何事?”   “笑他田忌,”邹忌收住笑,一字一顿,“自作孽,不可活,今日田忌之谓也!”   “主公?”公孙闬有点茫然。   “先生且看,”邹忌眼中射出两道阴光,“若那田忌未从先生所断,亦无良马备用,三日后复赛,必输三千金,以田府所积,多不过千金,若输三千金,其家产败尽不说,空贻天下笑耳!若那田忌真如先生所断,以其下驷对王马上驷,以其上驷对王马中驷,以其中驷对王马下驷,就是欺君。依据齐法,欺君之罪,当诛三族。田忌得三千金而受诛三族,再贻天下笑耳!”   “主公远谋,公孙闬叹服!”公孙闬拱手长揖。   “是他田忌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公!”邹忌一字一顿,看向公孙闬,“虽然,我等不可掉以轻心。拜托先生多方打探,若是田府真的匿有良驹,速来报我。”   “敬受命!”   ※※※   齐都雪宫,威王双眉凝起,在厅中慢悠悠地转来转去。   辟疆两只眼珠子,只跟着威王转,对面孙悦,两眼微闭,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席。   “哈哈哈哈,”齐威王陡然住脚,长笑几声,回到自己的主席之位,捏紧老拳,迭声叫道,“寡人得矣,寡人得矣!”   “父王?”辟疆小声问道。   “看到苏秦了吗?”威王乐呵呵道。   “苏秦?”辟疆大惑不解,“苏秦怎么了?”   “若是不出寡人所料,田忌身后是有苏秦在撑着,如若不然,借他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罔顾一切,这般玩命。”   辟疆陷入深思。   “疆儿,”威王由衷赞道,“这个苏秦,真正是吃透寡人之心哪,他此来搬兵,本为水火之急,却又不急不躁,因他晓得寡人与那魏罃必有一拼,这个邯郸,寡人想不救也是不成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两只大眼扑闪着,似是仍未完全领会父亲。   “这且不说,此人竟然吃准寡人赛马是为备战,坐庄聚赌是为筹款,这又担心寡人款项筹得不够,方使田忌杀寡人个回马枪,将这场赛事用足,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可……”辟疆依旧不解道,“苏子用心虽好,却也是走的险棋,起码是把田忌将军逼上绝路了。依田府之马与王马比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赛一百场也是个输。”   “唉,”威王长叹一声,“这也正是寡人为难之处。赛场胜负,依苏子之智,显然早就料到了。但他算准的是,如果再赛,寡人是只能输,不能赢啊。”   “为什么?”   “因为寡人赢不起啊!”   天下赛事,竟然还有赢不起的。辟疆大睁两眼,显然不解。   “疆儿你看,”威王扳起指头,“如果复赛,田忌必输,这个常识,天下人无所不知,是以众人定会把所有注本全部押在王马赢上。按照十赔一的最低赔率,万金注本,庄家当赔千金,若有三万金注本,寡人当赔多少,这个账谁都算得出。加上佣金,寡人即使做到不赔不赚,这个马会岂不也是白办了么?”   辟疆万没料到船在此地弯着,对威王的算盘打得如此之精,大是敬服。   “唉,这且不说,苏秦这还吃准一事,晓得寡人即使赢了田忌,也会拿他毫无办法。他的家财只有那么多,若是输光,周济他的仍旧是寡人哪!”   “认赌服输,父王缘何要周济他呢?”   “不为别个,只为寡人在征伐魏国时,总不能拜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为将吧?”   “父王是说,”辟疆恍然有悟,悄声问道,“俟赛马结束,我们就发兵救赵?”   “唉,”威王敛住笑,轻叹一声,“事情没有这般轻易。不瞒你讲,这些日来,为父内中一直在扑腾,欲待赛事结束,前往太庙卜一卦呢!”   “父王是为此战忧心?”   “是呀,”威王眯盹一双老眼,声音缓慢,“我虽备战八年,兵员库粮充足,车马数量也占上风,但魏有庞涓与他精训出来的数万武卒,不可小觑,田将军恐怕不是对手。此战我必须取胜,因为寡人输不起,齐国这也输不起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二字:“是哩!”   “孙爱卿,”威王转向孙悦,换过话题,“与田忌复赛之事,可有办法给田忌个脸?”   “大王是要臣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假吗?”孙悦歪头问道。   “这怎能成?”威王摆手。   “臣无良策,”孙悦轻轻摇头,“臣目测其速,田府之马,上驷九百六十里,中驷九百里,下驷八百五十里;而大王之马,上驷千里,中驷九百五十,下驷九百。无论上中下三驷,十圈下来,相差尽皆不止一个车身。”   “要不,再选匹好马给他,让他赢个下驷?”   “前番卖给相国之马,是臣新近觅得,众臣不知。其余王马,臣属皆知,若是转手予他,就等于公告我王作弊。”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头,苦笑一声,“算了,让他田忌劳心去吧。既生胆儿挑事,当该有个圆场,寡人犯不上为这事儿操心。”   ※※※   两天过去了,到第三日头上,田忌坐不住了,前往谷中探访孙膑。   梅园中的那株老梅树下,瑞梅衣着宽松,醉心于眼前的一把老琴。孙膑与苏秦对坐于席,闭目倾听。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坐在苏秦怀中,头发被剪成个小桃尖儿,歪着脑袋看妈妈一起一扬地拨弄琴弦。   此情此景,纵使心急如火的田忌也鲁莽不得,耐住性子候瑞梅把一曲弹完,方才重重咳嗽一声,远远叫道:“二位仁兄,好生开心!”   “呵呵呵,”孙膑冲他招手,笑笑,“在下与苏兄候将军多时了。”   田忌三步并作两步,紧走过来,声音急切:“明日就是复赛,敢问孙兄,你的宝驹何在?”   “就在将军的马厩里。”孙膑又是一笑。   “马厩里?”田忌摸下头皮,怔了,“咦,在下刚从马厩里出来,不曾看见一匹宝驹呀!”   “你那马厩里不是宝驹,难道关的是一群驽马不成?”孙膑反问他道。   “那是在下的宝驹,不是孙兄的呀!”田忌真正急了。   “明日之赛,是将军挑战王马,非在下挑战王马,上场的该当是将军的宝驹呀!”   “孙兄,你……”田忌气结,竟不能言。   “田兄放心,”孙膑好声安抚道,“在下已经关照过仇归,这几日喂的全是上等粟米,明日上阵,有的是力气。”   “这这这……孙兄害我。”田忌扭头欲走,后面传来苏秦的声音:“田兄留步!”   田忌只好顿住,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苏秦亦出一笑,“大战未启,胜负尽皆未知,田兄何不沉下心来,听一曲雅弹呢?”指向身边早已摆好的席位,“田兄,请!”看向瑞梅,“嫂夫人,请为田将军弹曲俞伯牙的《高山流水》,为将军壮行。”   瑞梅朝田忌嫣然一笑,两手抚琴,七弦铮然出声,错落有致。   再次被逼到墙角的田忌只好苦笑一下,朝她略略拱手,道:“有劳嫂夫人了。”走向席位,扑地坐下,硬起头皮听琴。   ※※※   “你是说,”邹忌紧盯公孙闬,“三日来,田家马厩里一如往常,不见一匹新马?”   “是哩。”公孙闬悄声应道,“这且不说,今日后晌,田忌往投稷山深处一个山庄,闬假作迷路,混入庄中。见那苏秦并一膑人在梅园里听一女子奏琴,闬打问一个孩子,方知那苏秦连日来一直伴那膑人,无一刻擅离。且闬已探知,三日前决赛,那膑人也在场上,坐在轮车中,由苏秦和一个汉子陪伴,显然,那膑人非比寻常!”   “膑人?”邹忌深提一气,“难道他是……”断住话头,脸上满是诧异。   “主公?”   “公孙先生,”邹忌略略摆手,缓缓吐纳,调匀气息,“你或是对的。叫家宰来!”   公孙闬喊来家宰,邹忌吩咐他清理库财,提三百金前往赌庄,押田府之马。   ※※※   三千金堪称豪赌,整个齐国为之疯癫,赛场几个赌庄门前车水马龙,押注之人日夜不绝,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近三倍。截至申时,上大夫田婴欣然透给威王,举国注本已逾三万金,几乎清一色押在王马获胜上,因所有参注之人无不认定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比赛。   押田府赛马获胜的只有二人,一个是成侯邹忌,另一个是靖郭君田婴的世子田文。邹忌深信公孙闬之断,欲在此赛中大捞一笔,再置田忌于死地;田文则是在咨询苏秦之后才下注的,所注百金完全是押在长久以来对苏秦的信任上。   申时将至,赛马场上万事俱备,人潮涌动,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齐威王、太子辟疆及齐国所有重臣皆来观战,威王还特别邀请淳于子、慎子等稷下先生,让他们分别坐在主观台上,推波助澜。   主观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侧是邹忌,另一侧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两侧坐了。   “爱卿,”眼见时辰到了,威王转向田忌,微笑道,“虽然事已至此,若爱卿反悔,寡人仍会网开一面,降旨取消今日赌赛。”   “回禀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开弓即无回头箭,臣大言既出,何能反悔?”   “既然如此,就请亮出赌资吧。”威王笑笑。   田忌吩咐几个壮汉分别抬着两只箱子,搁在看台上,打开箱盖,指金子道:“千金在此,请我王验看。”   “咦,不是赌三千金吗,怎么只有千金?”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余金在大王那儿。”田忌坦然应道。   “呵呵呵,”威王盯他一眼,笑出声来,“爱卿这是胜券在握,吃定寡人了。来人,摆金子!”   内宰招手,亦是两个壮汉抬上两只大箱,摆在看台上。   “爱卿,寡人也摆千金,至于另两千金,暂且寄在爱卿身上。”言讫,威王看向邹忌,“邹爱卿,今日之赛,寡人请你监察执法,赛场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张榜之赛事规程为准,任何人不得违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领旨!”邹忌揖道。   “时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婴。   田婴点头。   “开赛!”威王一字一顿。   田婴击鼓,两辆战车得闻号令,并驾齐驱。驰完第一圈,田府上驷落下三个车身,第二圈,落下五个车身,待王马驰完十圈,冲向终点时,田府之马仍旧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场上嘘声一片,风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诧异,看向田忌,“这就是爱卿的上驷吗?怎么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认赌服输,千金赌资呈王笑纳。”田忌看向执法者邹忌。   邹忌摆手,两名执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将两只金箱分别抬到威王身侧。   第二轮开赛,王马中驷与田忌之驷并肩齐驱,一直驰完前五圈,仍旧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迹出现,田忌之驷竟然领先王马半个车身,且优势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时,领先王驷整整一个车身。   威王震惊,观众惊呼,投注王马的看客无不擦汗。唯有邹忌阴阴一笑,在田婴宣布胜负之后,吩咐兵士将田忌输掉的千金重抬回来,搁在田忌身边。   第三轮开始,复演第二轮奇迹,田忌下驷在第七圈时开始超前,到第十圈结束,再次领先王马下驷一个马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马师孙悦,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邹忌又出一声阴笑,吩咐兵士将威王的千金移至田忌身边。   全场哗然,一些倾尽家财投注王马的看客不顾体面,在赛场上号啕大哭。几乎没有人向田忌贺喜,因为没有一人希望他赢,也没有人会料到是此结局。   至于田忌,再没有像上次赛输时那般志得意满地绕场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脸上不现一丝喜感。眼见观众散尽,邹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启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声叩道:“臣田忌有奏!”   “爱卿,”威王虽输却喜,乐不合口,“奏就奏了,你这跪地磕头又为哪般?”   “臣请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爱卿请起,寡人晓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场输赢嘛,何来死罪之说?”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这个寡人倒要听听了!”   “实言禀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赛,臣之所以获胜,是因为用了一个计谋。”   “我说的嘛,”威王捋须,拖长声音,“就爱卿厩中的那几匹马,怎可能赢得寡人的马呢?说说看,你用的是何计谋?”   “臣以下驷对王马上驷,以上驷对王马中驷,以中驷对王马下驷,弃一保二,是以胜出。”   “嗯嗯嗯,”威王闭目有顷,连嗯几下,再次捋须,“好计谋,好计谋呀,寡人心悦诚服。请问爱卿,此计必是出自某个高人吧?”   “臣请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语数句,威王大是惊讶,喃声道:“嗨,真正没想到哩,寡人一直以为在背后倒腾的人是苏子。”略略一顿,对田忌,“爱卿,有请孙先生前往雪宫觐见,寡人摆宴恭候。”对邹忌,“邹爱卿,随寡人回宫,见识一个高人!”   ※※※   在田忌将孙膑的轮车推向雪宫时,威王已在宫门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邹忌左右分立,毕恭毕敬。   孙膑正欲下车拜见,威王已抢一步,按住孙膑,从田忌手中接过轮车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携力下,将轮车抬上殿前九级台阶,亲手推动轮车,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轮车停稳,孙膑已用结实的两臂弹出车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动作之利,速度之疾,使在场诸人无不惊诧。   因失去膝盖,孙膑行不成跪礼,只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孙膑叩毕,威王已反应过来,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搀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诸人也各按席次,分别落定。   “不瞒先生,”威王久久凝视孙膑,油然叹道,“得知先生受庞涓陷害之事,寡人数夜未眠,不止一次与邹相谋议搭救先生,却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误先生。后来听闻先生不知所终,几番使人打探,有说投水自尽,有说被秦人救走,有说被庞涓暗害,凡此种种,哪一个终结都让寡人心疼。万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于寡人眼皮底下,更于此非常时刻露面,实乃上天佑我负海之国啊!”喜极而泣,以袖抹泪。   “大王,”孙膑也是喜泣,哽咽道,“膑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爱,更得大王为刑余之人劳心费神哪!”   “能得先生,胜得十万雄兵。”威王赞叹一句,看向众人,“不瞒诸位,别的不说,单是先生在此赛马会上,教田将军以偷梁换柱之计,让寡人输掉这场比赛,于我大齐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评功,莫说是邹忌、田忌,即使已知就里的辟疆也觉意外。   “呵呵呵,”威王笑过几声,“这场功德,或只有先生能解。”看向孙膑,指向几人,“孙先生,这几位都是寡人心腹、齐国立柱,这替寡人解说一二。”   孙膑连连揖手,声音哽咽:“草民唆使上将军欺君罔上,已铸死罪,大王非但不责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见圣明矣。”   “呵呵呵,孙先生,莫夸寡人,但说寡人输马之利。”   “诸位大人,”孙膑向三人一一拱手道,“膑虽无知,却也不敢欺君罔上。膑之所以向田将军进此偷梁换柱之计,是膑忖知大王办此马会,不欲小赢,而欲大赢。”   “何为小赢?”田忌急问。   “再赢上将军一次。”   “大赢呢?”   “输给上将军。”   “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过邹忌,看向太子,落于威王身上,“大王,可是如此?”   “呵呵呵,”威王连笑几声,“先生所言极是,寡人若赢上将军,仅得三千金,若是输给上将军,得的就是三万金。上将军你这算算,是三千金多呢,还是三万金多?”   想到国人疯狂押注王马胜,而王马却意外败给田府,所有注金尽归庄家,而庄家后台又是大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无叹服。   “不瞒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赛毕,寡人本以为万事大吉,万没想到爱卿不服,当场提出复赛,着实让寡人惊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机会再赚一笔;惊的是,爱卿这般不识相,若是再败,岂不坏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败,大王得赢三千金,当算小赢才是,怎能是坏掉大事呢?”   “寡人赢你三千金不假,赔付下注人的又岂止是三千金哪!”威王解释一句,转向邹忌,“说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这想问问邹爱卿,你怎会不押王马,而押上将军呢?”   “回禀我王,”邹忌老眼珠子一转,笑应道,“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输得起赢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将军。”   “啧啧啧,”威王竖起拇指,连赞几声,摇头叹道,“爱卿呀,你这一押倒是发财,却让寡人白白赔上三千金哪!”   众人皆笑起来。   “诸位爱卿,”威王屏息敛神,一脸严肃道,“你们说说,在这负海之国,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说,寡人什么也不缺,却这般急切、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赚大钱,又是为何呢?”   吃此一问,众人倒是怔了,一时面面相觑。   “看来,”威王看向孙膑,“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问了,这对诸位讲讲。”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孙膑见众人皆望过来,拱手应道,“以草民愚断,大王借此聚财,是为筹备军费,与魏一战。”   孙膑说出此言,众人先是震惊,继而面面相觑。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财竟是为与魏决战,田忌率先反应过来,心情激动,伏地叩道,“臣意已决,将今日所得千金,外加一千赌本,悉数捐赠国库,充作伐魏之资。”   “臣亦有奏,”田忌话音未落,邹忌亦起身,再拜叩道,“臣所得之三千利金,外加三百注本,尽皆捐赠国库,与魏一战。”   “好爱卿,好爱卿啊,”威王喜不合口,连连拱手,转对内宰,“辰光到了,掌灯,为孙先生,为诸位好爱卿,摆宴!”   灯火亮起,金石声响,丝竹鸣奏,轻歌绕梁,长袖舞庭。一行二十几个宫人络绎上菜,美酒佳肴摆满几案,君臣数人把酒言欢。酒过数巡,在威王要求下,田忌绘声绘色地开讲苏秦、淳于髡等人解救孙膑的过程,听得众人唏嘘再三,不胜嗟叹。   欢宴已毕,夜色已深,威王却余兴未尽,旨令撤去音乐,送走诸臣,独留孙膑于宫,移椅于后花园中,就着月光促膝相谈。   “寡人不才,”威王直盯孙膑,急不可待地扯入正题,“欲以兵事求教先生,敬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孙膑拱手应道,“若论兵事,草民倒是有说。”   “敬请言之。”   “先祖孙武子有言,”孙膑侃侃而谈,“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是,正是,”威王急切应道,“何以察之,请先生教我。”   “用兵之道,并无恒理。战而胜之,则可存危国而继绝世。战而不胜,轻则削地割城,重则危及宗庙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乐于用兵者,无不亡,贪利而战者,无不辱。何以至此?原因无他,兵非所乐也,战非所利也。”   “敢问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兵既非所乐,战既非所利,将兵之人何以取胜?”   “非乐于用兵之人,断不轻启战端,必先备而后战。足备而后战,城虽小而可久守。非为利而战之人,断不贪财恋地,必得义而后战。得义而后战,兵虽寡而战力强。守而无备,战而无义,将兵之人若想取胜,就是奢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连连点头,“再问先生,备足而战,因义兴兵,就能确保无败吗?”   “不能。”   “那……何以取胜呢?”   “知胜之道,先祖孙武子早有断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将能而君不御?”威王重复最后一句,略略闭目,再次点头,“孙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从盘中摸出干果,缓缓剥起果壳,边剥边问,“寡人问个细事。若是两军相峙,旗鼓相当,将帅对峙,阵势尽皆坚固,谁也不敢擅动,该当如何是好?”   “可使勇将一员,引轻兵锐卒奇袭敌阵侧翼,不计胜负,探其虚实,观其应对,相机而动,或可觅得战机,取得大胜。”   “用兵众寡,可有讲究?”   “有。”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孙膑两手撑地,离席趋至威王前面,伏地再行大礼。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过一问,先生何以行此大礼?”   孙膑直身,拱手道:“我众敌寡,我强敌弱,大王仍有此问,堪称明君。”   “明君不敢当,”得此褒语,威王心里美滋滋的,拱手乐道,“是先生方才教我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谨慎呢?还望先生教我以取胜之道。”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可用诱敌之计,即顺从敌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帜杂糅,队形散乱,使敌方产生麻痹心理,弃守为攻,与我决战。”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又当如何?”   “可用退避之计,即避其锋芒,全师而退。退师之时,当备足后卫,皆持长兵锐器,配以弓弩,以确保队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势,我可据险守御,拖垮强敌,待机击之。”   “势均力敌呢?”   “用疑兵之计迷惑敌军,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战机,突袭成功。若是敌方并未上当,不肯分散,我当按兵不动,再候战机,若是敌出疑兵,断不可击。”   “以一击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地利均等,战力相当,战而败北,又是为何?”   “阵势无锋。”   “可有办法使三军将士始终服从号令吗?”   “威且信,一以贯之。”   “善哉,先生策论!”威王听得兴奋,由衷赞叹道,“兵势无穷,尽在先生胸中矣。”身子愈加趋前,捉住孙膑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过来,“因齐还有一问,请先生据实以告。”   “大王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倘若与魏开战,我可有胜算?”   “有。”   “胜算几何?”   “六成。”   “听闻庞涓治兵严谨,大魏武卒稳重如山,不可撼动,我当以何胜之?”   “马。”   “马?”威王心头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孙膑,目光充满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将军奏请举办赛马会,寡人若是没有料错的话,当是先生提议了。”   “正是。”   “如此说来,与庞涓一战,先生早已心中有数矣。”威王将剥好的一堆干果双手捧至孙膑案上,“些许干果,难成敬意,请先生品尝!”   “谢大王!”孙膑拱手谢过,小心翼翼地将干果悉数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圣君亲剥之果,草民不敢独享,这欲带回寒舍,与妻儿同沐君恩。”   听到寒舍与妻儿,威王自也听出话音,轻叹一声,吩咐内宰:“夜色已深,护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时,有请中大夫以上诸臣前来雪宫,谋议邯郸之事。”转对孙膑,拱手,“也请先生翌临。”   “草民有奏。”   “哦?”   “明日廷议,草民可否不来?”   “这这这……”威王急道,“寡人励精图治九年,只为与魏一战,只是忌惮庞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无惧矣。寡人明日拟祭告先祖,拜先生为将,引军救赵伐魏,先生不来,如何能成?”   “谢王厚爱。”孙膑纳头拜道,“刑余之人,不可为将!”   “先生不肯为将,何人可敌庞涓?”   “田忌。草民请为幕僚,能为将军出谋划策就可以了。”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顷,一口否掉,“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拜田忌为将,先生为军师,旨令三军事务,唯先生之命是从。”   “谢大王垂爱。”孙膑拱手谢道,“臣还有一请。”   “请讲。”   “臣为军师之事,暂不张扬,以免妄生事端。”   “悉听先生。”   ※※※   邹忌闷闷不乐地回到相府,在静房里坐定,心里却是不静,越想越犯刺。   邹忌并不贪财,让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间失去的三千三百金,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来与田忌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办赛马会以来田忌的苦苦进逼,邹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块砖。作为一代贤臣,邹忌与田忌并无个人恩怨,只是看不顺他耀武扬威、动不动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黄池一战,田忌蒙受奇耻大辱,回国后蔫过一阵,藏在乡野种地,邹忌面上虽未显露,心中却是快活,但这快活尚未持续几年,越王无疆大军压境,田忌因之再获重用,之后又与燕人对垒,田忌连下十城,整个人就如打了鸡血似的,一出口就会喷出一股血腥味儿。   作为文官,邹忌闻不惯也不想闻这股血腥味儿。邹忌才华横溢,志却不大,只想太太平平地在这负海之国做一生盛世贤相,若能使主高枕无忧,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乐业,于愿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婴及稷下学宫里的众多学子,大多唯他马首是瞻,只有田忌一门处处与他相克,不希望齐国享有一日太平,而这天下偏就乱个不停,似乎总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当然,这些分歧都还只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诉对方的。往深处说,二人所争,其实是对朝廷局势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读兵法,深得威王信任,于冠年掌管宫卫,而立之年统领五都之军,先后征伐过楚、赵、燕、宋、鲁等国,屡战屡胜,跻身于智勇双全的列国名将之列,在齐国三军中享有尊位。邹忌则出身寒门,怀才入宫,以琴喻政,得用于威王,被拜为相邦,勤政十年,使齐大治,库有余粮,民有修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后力谏威王扩建先君创设的稷下学宫,增建广厦万间,大庇列国寒士,传为天下美谈,成就一代贤相之名。起初,邹忌并未与田忌争锋,但随着位尊权重,邹门皆贵,投奔邹门的贫寒士子越来越多,经邹忌荐举入仕的才俊在朝中迅速形成一股文治势力,不可避免地与以田忌为首的嗜武集团发生冲突,二人各执一端,唇枪舌剑,天长日久,也就谁也不买谁的账了。   正自闷坐,家宰敲门,报说公孙闬求见,似有事情。邹忌打个惊愣,打起精神,走出静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孙闬贺喜主公了!”公孙闬一见面就拱手道贺。   “喜从何来?”邹忌一时怔了。   “三千金哪!”公孙闬乐道,“农家十亩之田,五亩之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年难得一金,主公于瞬息之间,举手之劳,便得三千金,岂能不喜?闬冒昧而来,一为沾个喜气,二为喝碗喜酒,三为讨个喜赏。”   “摆酒!”邹忌吩咐家宰,转对公孙闬,指客席礼让道,“先生请!”   二人坐定,邹忌盯住他道:“先生此来,酒可以喝,却不是为喜。”   “哦?”   “不瞒先生,”邹忌笑道,“三千金虽有,但已不再属于老朽,约在一个时辰前,悉数被老朽捐赠国库,用作伐魏军资了。”   显然,公孙闬未料有此变化,惊愣一时,方才缓过神来,拱手再贺:“主公高风亮节,为国舍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将垂佑,闬道贺主公了!”   “唉,”邹忌苦笑一声,摆手叹道,“什么为国舍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讲这个,”邹忌略略一顿,盯住他道,“你来得倒好,老朽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主公请讲,闬但听吩咐。”   邹忌将宫中之事约略讲述一遍,复叹一声:“唉,不瞒先生,养鹰的被鹰啄瞎眼,整桩事情,老朽从一开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请举办赛马会,大王当廷准奏,老朽晓得大王好马,就没往他处多想。今年赛马大会,大王加码赌钱,老朽曾有琢磨,以为是王室借此敛财,断没想到是为伐魏筹款,看来,大王始终未忘黄池之辱啊!”   “是哩。”公孙闬顺口应一声,倾身问道,“敢问主公,大王伐魏雪辱,抑制魏势,当是好事,主公不喜反忧,可是因为田忌将军得志?”   “非也。”邹忌摇头,“若是只为田忌是否得志,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忧心,只为一事,眼下伐齐,于国不利,只怕不是吉事。”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断,与魏开战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刚猛,又在庞涓治下全年训练,连番征战,纷纷练出胆气了,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齐兵,养尊处优不说,这又分作五都,散漫惯了,怕是不敌;二是一旦征战,战士就有死伤,元气就有损伤,积储就会耗光,外敌就会乘虚,若是楚人争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无以应对;三是武人得志,必穷兵对外,不利内治。国不治内,亡无日矣!”   “主公既有三忧,何不直言谏王?”   “如何能谏呢?”邹忌摇头,“老朽谏王,必观其气,必察其势。今日观察,大王处心积虑,一心报仇,田忌磨刀霍霍,志在雪耻。邯郸被围,纵横决战,苏秦告难,军情火急,耽搁不得。齐魏此战,不得不打,老朽别无他法,只有捐款响应、顺遂王意了。”   公孙闬陷入长思。   “公孙先生,”邹忌一双老眼盯过来,“观你谋事,不失机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苏秦求救,大王廷议是否救援,田忌与老朽各执一端。田忌主张出兵,老朽建言坐观,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搁置争议。不想老朽误断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尴尬,还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气了,”公孙闬拱手应道,“为主公竭诚尽力,是臣职分。闬以为,就眼下而言,主公处境非但不尴尬,反倒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邹忌身子趋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大王必会再议救赵,主公可主张出兵,且力荐田忌为将。田忌为将,若是战胜,主公则举荐有功。若是战而不胜,田忌只能面临两个结局,一是战死疆场,二是伏荆殿前,曲挠而诛。无论出现何种结局,主公都是赢家。至于战士死伤、齐国库储之类,本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与人为难呢。再说,主公已经进过谏言了。”   邹忌冥思良久,拱手道:“谢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边,早晚侍从。”   “谢主公垂爱。”公孙闬拱手辞道,“闬散漫惯了,不擅侍从,恐误主公大事,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这……”邹忌怔住,两眼直盯过去,见公孙闬回射的目光中既无惧色,也无攀附,颇觉惊讶,觉得此人完全不同于其他门人,想是志大,舒口气,改作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公孙先生是大才,自当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诏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谢主公垂爱。”公孙闬又是一拱,“闬自在惯了,不擅礼仪,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职,朝廷命官,闬恐力不胜逮,再请主公收回成命。”   “咦?”邹忌愕然,“你这也不从,那也不愿,老朽该当如何报答才是?”   “主公只需赏闬一席地坐、一口饭吃,再肯听闬几句闲言碎语,于愿足矣!”   邹忌正自嗟叹,家宰引领仆从端上酒菜,也就转过话题,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欢,闲议一些家事国事,直到夜深人静方散。   ※※※   翌日申时,包括殿下、邹忌、田忌在内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齐聚雪宫。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宫更非齐国正宫正殿,因而此番觐见就没有循依常理,只在当殿摆列两行几案,放满瓜果茶蔬之类,所有来宾一进殿门就被威王近侍内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时开始,文武重臣四十余人尽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动也不能动,更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默无声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饱胀,一些耐不住的臣子开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觐见。   足足过有一个多时辰,偏门传来声响,不一时,威王健步步入,走向主席君位。   众人起身离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被威王拿手势压住。   “各位嘉宾,各位爱卿,”威王昂首而立,声如洪钟,“首先,田因齐向你们致谢!”话音落处,向众朝臣深揖一圈。   众臣一阵骚动,尽皆叩伏于地,未及说话,威王声音再起:“田因齐向你们致谢,不是因为让你们候得太久,而是因为在赛马会上赢你们钱了。”   这些臣子没有不下注也没有不输钱的,但认赌服输,众臣本无话说,此时见威王这般说话,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个个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邹忌,“田因齐向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致以谢意,因为你们二人赢寡人钱了。”冲邹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钱字。众人震惊之余,纷纷大笑起来,看向邹忌和田忌。   邹忌、田忌急急还礼。   “再次,田因齐向所有为赛马会买马、投注的臣民致以谢意,因为他们无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忧,与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连三通谢礼将众臣完全搞蒙了,除却几个知情人,没有谁能吃准齐威王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寡人答谢在场诸位,寡人答谢天下臣民,皆为一个钱字。你们中或会奇怪,寡人这不是在贪财么?寡人这不是在敛财吗?是的,寡人是在贪财,寡人是在敛财。可诸位爱卿,你们有谁能够回答一问:寡人此生贪过财吗?寡人此生敛过财吗?寡人今朝突然贪财了,突然敛财了,这是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顿,变过脸色,一字一顿,“只为一桩,擒庞涓,报黄池之辱。”拳头捏紧,指节咯咯直响,“诸位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应允与魏罃相王,是庞涓那厮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与魏罃在徐州翻脸,后行诈兵之计,水淹我师,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记了十年,该到偿还之时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义愤,一齐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随大王,誓报国耻!”   “谢谢诸位,”威王扫一眼众臣,拱手道,“寡人召请诸位来,一为表个谢意,二为议决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转述孙武子一句话,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气用兵,这请大家议议,是出兵救赵呢,还是听任庞涓在邯郸肆虐?”   多数朝臣随声应和,有几个则把目光投向邹忌。   “邹爱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邹忌不急不缓,沉声应道,“出兵救赵,有三不利。”   邹忌一向反战,赛马会之前更是不主张救赵的,此时讲出此话显然在众臣的预料之中。威王未动声色,只把两只鹰眼直射过来:“是何不利,你且说说!”   “其一,征战就有死伤,就损元气,就耗积储,就给外敌以乘虚之机。我之劲敌在南在北,不在西东,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机,谋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当何以应对?其二,就臣所知,庞涓善于用兵,魏卒刚猛过人。尤其是虎贲军,无可抵御不说,更在庞涓治下经年集训,连番征战,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我师,分居五都,散漫悠闲,有养尊处优之嫌,臣忧心……”   邹忌尚未说完,匡章等武将起身欲争,被威王摆手制住。   “其三,”邹忌瞄一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侃侃陈辞,“三国困赵,根出于秦人破纵之举。秦与我远隔三晋,原本无涉,我解赵围,胜则无虞,败则引火烧身,秦或会迁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届时,齐将不得不面临背水之战。”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忧虑。众臣面面相觑,包括田忌、匡章在内的几员武将,皆是无话可说,咂吧几下嘴皮,又都闭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显然,此前威王并未虑及此事,或至少考虑得不够细密。   “不过,”邹忌转过话头,“出兵救赵,亦有三利。”   “请讲!”威王眼睛睁开。   “一利是,六国会盟,缔结纵亲,今盟约依在,魏却背盟叛约,结敌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义之师,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国困赵,赵无退路,唯有两途,或签城下之盟,割地屈从,或作困兽之斗,绝地求生,依赵人秉性,必选后者;三利是,”邹忌看向田忌及诸位武将,“黄池之辱,不仅是大王,诸位将军想必也是铭记于心,尤其是上将军,卧薪尝胆,十年磨剑,只为擒获庞涓,报奇耻之辱,今得出战,必同仇敌忾,勇往直前,是以臣……”看向威王,“主张出兵,奏请上将军为将,望我王圣裁。”   见一向反战的邹忌绕来绕去,终又绕到出兵上,且还抛弃前嫌,主动提请田忌为将,威王喜出望外,当即准奏。诏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太子监军,邹忌协调粮草供应,三军配设军师,另行诏命。自即日起,由主将点齐五都之师一十二万救赵,择吉日祭旗。   ※※※   田忌拜将之后,一路狂驰,于第一时间赶到苏秦位于稷下学宫的府宅。从山里搬出后,孙膑夫妇就住此处,一为避嫌,二为与苏秦说话。   田忌进得门来,兴冲冲地边讲宫中发生之事,边从袖中摸出威王任其为主将的诏命,双手递给孙膑。   苏秦长吁一口气。   “服苏兄了,”孙膑看过诏命,递给苏秦,笑道,“先祖孙武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见在苏兄身上。”   “孙兄过誉了,”苏秦审看过诏命,还给田忌,摇头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过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战’而已。”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还能有解。苏子这‘先屈人之兵而后战’,在下愚钝,这这这……”田忌挠耳道。   田忌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飞刀邹引领一名宫人走进,宣王旨召见苏秦。   “田兄,这可得解否?”苏秦接过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别,随宫人而去。   轺车一路驰至雪宫,还没停稳,苏秦就隔过窗帘,望到威王、太子及几个宫人在门外迎候。苏秦下车,小步趋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苏秦叩见我王,叩见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过一揖,“苏秦呀,你让我们父子好等哩,幸亏这日头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唤,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还是到迟了。苏秦请罪!”苏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哈哈笑着赶前一步,携手步入宫门。   几人来到主殿,分宾主坐定。   “昔年,”威王亲为苏秦斟上一盏浓浓的香茶,半开玩笑地直奔主题,“申包胥为楚求救,哭于秦宫之外七日七夜。你苏子倒好,来向寡人求救,宫门一次未进,软话一句没有,听闻这些日来还到幽僻之处,听琴赏梅呢。”   “我王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苏秦顺口回应,做出一脸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惊,“说说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苏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说也哭,笑也哭,饿也哭,饱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一切。莫说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让他哭三年五载,也是寻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听闻哭声,只好借兵予他了。臣子不同于申包胥,因为臣子天生不会哭。大王今以申包胥喻臣,实在让臣有口莫辩哪!”   “呵呵呵,你这不是辩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盏推到苏秦前面,“苏子请茶。”   苏秦谢过,轻啜一口,不无夸张地一连咂吧十几下嘴皮子,啧啧两声,拱手道:“大王香茶倒是让臣想起一事。”   “请讲。”   “当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这般把申包胥请进宫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兴许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   “呵呵呵,”威王乐不合口,“满朝文武中,寡人就爱听你说话。”   “谢王谬赞。”苏秦拱手谢过,道,“不瞒我王,方才皆是说笑。言归正传,臣为赵求救,却未曾登门哭泣,非臣不知礼数,实乃臣子知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说说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软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软。”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软了?”   “但凡暴戾寡义之人,必外硬里软;但凡仁爱仗义之人,必外软里硬。大王外软里硬,臣没有讲错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声长笑,“也只有你苏秦能想出这般说辞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苏子呀,寡人这请你来,不为别事,只为让你捎个口信给赵家那个后生。就说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苏秦起身叩地,朗声谢道:“臣代赵王,代赵地三百万子民,谢王施恩!”   得到齐王谕旨,苏秦不敢耽搁,当即回赵复命。孙膑依依惜别,送至十里长亭。   “苏兄,”孙膑执其手道,“返赵之际,麻烦顺道走趟宋、卫,约两国助力。”   “这……”苏秦略作迟疑,“宋、卫势弱,一向慑于魏威,不会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这个不难。”苏秦慨然应允。   ※※※   苏秦走后三日,威王将田忌、田婴、匡章、牟辛诸将召至雪宫,正式授命孙膑为军师,军中事务,必须由军师决断,违命者作抗旨论处。且孙膑为军师之事,暂不对三军将士宣布。   诏命已毕,威王带几人赶至宗庙拜祭。   又三日,三军祭旗,整个齐国进入一级战备,齐国五都之兵率先出动,依田忌之令汇聚于齐魏边邑重镇——阿邑。与此同时,各地粮草、辎重等,也络绎不绝地运抵西部边邑诸库,由各邑守重兵守护。   祭旗结束,右军主将牟辛驱车赶到珠宝街,购置一些礼品,载往邹府。   牟辛刚交而立,正值人生华年,此番救赵,于他是次难得机遇。牟辛原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将,被田盼认作义子,田盼临终时,举荐其接任高唐令。高唐为齐国西部边邑重镇,为齐五都之一,辖西部数十邑之多,堪称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与邹忌次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牟辛因之结识邹府,早晚进入临淄,都要买些礼品探望,相谈甚笃,求拜邹忌为师。邹忌也欲结交武人,也就顺势收其为徒,结势对抗田忌。此番救赵,高唐邑首当其冲,牟辛更随田盼与赵有过几次交手,甚知赵国,特被威王拜将右军,统领高唐、平陆二都之兵。   邹忌闻报,迎至门外,携其手径至客堂。   “恩师在上,”牟辛一入客堂就伏身拜道,“请受弟子一拜。”   邹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牟辛呀,老夫晓得你一定会来,在此守你足足两个时辰了。”   “恩师——”许是过于激动,牟辛以袖遮面,有顷,声音哽咽,“弟子来迟了!”   “呵呵呵,不迟,不迟,”邹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该你建功扬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这还指靠你呢!”   “恩师——”牟辛泪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抛头洒血,死且不惧,你这哭个什么呢?”   “恩师,”牟辛擦拭泪水,抬头望着邹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负师望,打出个样子给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邹忌连声赞道,“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邹忌击掌,内帘掀起,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室大步走出。   邹忌冲小伙子道:“小昊,来,见过牟将军。”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礼:“晚生邹昊见过牟将军!”   “牟将军,”邹忌指邹昊道,“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乡野长大,有些臂力,自幼欢喜舞枪弄棒,略知兵法战阵,只与老夫不对脾性。今国家有事,老夫特召他来,举荐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个建树,省得老夫费心。”   牟辛站起来,绕邹昊转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个英武儿男!昊弟,到大哥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邹昊愿意!”邹昊朗声应道。   “恩师,”牟昊转对邹忌,“右军尚缺一名先锋将军,弟子正在物色人选,观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韬武略,堪称大才,正适此位。”   邹忌略略皱眉,未及开口,邹昊已是长揖至地:“邹昊谢将军成全!”   ※※※   田忌依据王命,点齐五都之兵共计一十二万,兴冲冲地拿着各路名册向孙膑报告。孙膑让他精选三万步卒,务于二十日之内学会骑马奔驰。   “孙兄,”田忌面现难色,“马是用来驾车的,不是用来骑乘的。前番你让习骑,在下略作尝试,摔倒好几跤哩。”   “将军可曾学会?”孙膑笑问。   “会是会了,却是不易。两脚悬空,难以借力,只能牢牢夹住马肚子,谁料那马也是奇怪,越夹肚子,跑得越快,颠得越厉害。两圈下来,颠得屁股生疼,连摔几次。在下当算知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将士可想而知。”田忌做个苦脸。   “能够学会,莫说是几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对了,三军训出多少能骑之士了?”   “已不下万人。”   “太好了。让这万人再教两万人,天天驰骋,务必于二十日之内练就一支精干骑兵。”   “孙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孙膑,“眼下列国皆重车战,靠盔甲重装取胜,孙兄却舍车就骑,舍重就轻,实令在下不解。不瞒孙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问将军,”孙膑直盯田忌,“若是两军数量相当,狭路相逢,战鼓擂起,齐国甲士能否胜过魏国武卒?”   田忌摇头。   “齐国战车能否撞过魏国战车?”   田忌再次摇头。   “将军之谋能否盖过庞涓之谋?”   田忌语塞。   “三者皆不能,再问将军,你让你的将士们以何取胜?”   田忌头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胜!”言讫,孙膑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视此字,口中喃喃,眉头拧紧,有顷,抬头看向孙膑,“何以解之?”   “奇为正之反,”孙膑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堪称绝妙。若是治国,奇不胜正;若是治兵,正不胜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胜无事。以此论之,用兵之妙正在奇字。”   “这……”田忌何曾听过此等高论,一时蒙了,以手挠头。   “这么说吧,”孙膑换个解释,“以有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车,以卒对卒,以力抗力,是为用正;以无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卒,以卒对车,以智抗力,是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点头,接上问道:“两军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将军所问,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处。”孙膑应道,“两军相抗,奇正难知,因其变化无穷,难以定分。自古迄今,大凡善于用兵之人,皆怀一能,即见敌之所长,知其所短,见敌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谓料敌如神。先祖孙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说的正是这个。不知敌,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胜了。”   田忌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生所言过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须慢慢领悟。在下所急,依旧是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寻常军事喻之。”   “这个容易,”孙膑呵呵笑道,“凡暴露之情,皆为正。凡隐藏之情,皆为奇。两军相逢,察敌暴露之情,是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应之,是为用奇。譬如,敌静,我当以动制之;敌动,我当以静制之;敌劳,我当以逸制之;敌饥,我当以饱制之;敌寡,我当以众制之。用奇重在隐蔽,若能做到敌方不知,战欲不胜,难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悟道,“魏武卒装备厚重,移动必缓,宜静不宜动,宜阵法不宜变通。我若用骑,当是以动治静了。”   “正是!”孙膑竖拇指赞道,“战车易动,但受制于天气、道路。骑则不然,可走阡陌小径,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荆棘,可涉泥泞,可于风雨中往来无阻,快捷如风,席卷如火,攻其不备,正可克制魏国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骑有十利,将军可知?”   “望军师点拨。”   “骑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会,千里奔赴,出入无间,堪称离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场,一可迎敌始至;二可乘虚背敌;三可追散击乱;四可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可遮敌粮食,绝敌军道;六可败敌关津,断敌桥梁;七可掩敌不备,击敌未整之旅;八可攻敌懈怠,出敌不意;九可烧敌积聚,虚敌实力;十可掠敌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将军当知骑之优胜了。”   “是哩!”田忌双拳握得咯嘣响,声音从牙齿里迸出,“我有数万锐骑,有先生良谋,庞涓指日可擒矣!”   第六章 困桂陵,庞涓绝地搏杀   借到大兵,苏秦依旧是一车一马,由飞刀邹驾驶回返。心中存事,苏秦一路上马不停蹄,使宋过卫,旬日之后赶至邯郸郊外,再被魏人拦截,带至中军大帐。   庞涓笑脸出迎,摆好茶水。   苏秦没喝,二目紧盯庞涓。   庞涓审他眼睛,没有仇视,没有鄙夷,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但这哀伤与他在鬼谷时稍稍两样了。那时的忧伤可见敦厚与卑微,现在的忧伤,敦厚依在,卑微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庞涓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感觉。   “苏兄,你这眼神怪怪的,可是无奈么?”庞涓扬起眉头,眼睛笑眯眯的。   “是怜悯。”苏秦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对对对,正是这种感觉!”庞涓迭声叫道,“你这讲讲,是怜悯赵人呢,还是怜悯齐人呢?抑或是怜悯楚人、韩人、燕人?”   “是怜悯庞兄你。”   “什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好一个苏兄,你怜悯我,你怜悯我庞涓!”指苏秦又是一串笑,“苏兄苏兄苏兄,好一个苏兄呀,真有你的!来来来,喝茶!”斟好满满一盏,“上好的茶呢,在下特地使人入鬼谷采的,就是童子带我们去过的那道沟沟。”   “是大师兄!”苏秦纠正。   “对对对,是大师兄,”庞涓笑笑,“瞧我这脾气,一出山就啥也记不起了。怎么样,此番至齐,可为赵人借到兵否?”   “庞兄,”苏秦拱手,“在下有个恳请,敬请一听。”   “你我同窗数载,岂能用恳请二字?苏兄有话,但讲无妨。”   “见好就收,退兵吧。”   “你就恳请这个?”庞涓略是惊讶。   “现在退兵,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嘛,容在下想想。”庞涓长吸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闭目思考,良久,睁眼道,“在下想通了,苏兄不必恳请,在下很快就会退兵。”   “很快是多久?”   “就是攻克邯郸、捉到赵家那个娃子之时。”   苏秦长叹一声,闭目。   “对了,”庞涓倾身过来,“在下方才之问,好像还没听到苏兄回复呢?”   “何问?”   “借兵之事呀!苏兄兴致勃勃地前往齐国借兵,不知这兵……借到否?”   “齐王已发大军,不日即至。”   “哎哟哟,”庞涓轻拍胸部,做出受惊的样子,“吓到在下了!敢问苏兄,齐王可是发大兵一十二万,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   “倒是灵通哩。”苏秦苦笑一声,“只是少算了八万。据齐王亲口所讲,是二十万技击之士。”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二十万好哇,没想到老齐王动用血本哩。对了,老齐王这般遣兵调将,百密中却有一疏啊!”   “何疏?”   “上次黄池战后,他使田婴来赎田忌。此番任命田婴为副将了,有谁来赎田忌呢?”   苏秦叹一声,闭上眼去。   “苏兄,你这一去,将近两月,总不会一直守在齐国借兵吧?楚人、韩人,还有燕人那里,可有喜讯让在下分享一二?”   “在下已经知会楚国、韩国和燕国,相信庞兄不会失望。”   “哈哈哈哈,”庞涓放声长笑,“太好了!在下一向好客,无论他是何方来宾,在下只在这邯郸城下列阵恭候。”转对帐外,朗声道,“来人,送客!”   苏秦的车马驰至邯郸城下,早有人望到苏秦,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隆重接到苏秦,驰往宫城,新王赵雍跣足迎至宫外殿下,扶苏秦上殿,扶苏秦落席。   “观苏子神色,齐人答应出兵了?”寒暄过后,赵雍屏息问道。   “出兵了。”苏秦应道,“齐王还托臣捎给我王几句口谕。”   “请讲。”   苏秦声音缓慢,吐字清晰,模仿齐王口吻:“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闻听齐王发大兵二十万,众臣脸上皆现喜色。   “诸位爱卿,齐王的口谕你们可曾听见?”赵雍朗声问道。   “听见了!”众臣齐应。   “传寡人旨!”赵雍陡然起立,挥动拳头,一字一顿,“将齐王口谕诏示邯郸城内所有军卒、所有臣民,诏示赵国各郡所有军卒、所有臣民,一个字也不可落下!”   “遵旨。”众臣齐应。   “这就传旨去吧。”   见众臣告退,赵雍即携手苏秦径到御花园中,支开仆从,低声问道:“苏子,你讲实话吧,齐王真的答应出兵了?”   “是哩。”苏秦点头。   “实出多少?”   “一十二万。”   “楚、韩如何?”   “楚国向方城增兵,放风攻打陉山,韩国也答应出兵两万,两国皆遣使臣前往大梁了。”   “太好了!”赵雍一拳击向园中的石案,“待我缓过气来,定去大梁,亲手宰了魏罃这条老狗!”   “大王——”苏秦欲言又止。   “苏子请讲!”   “在下在齐时,与孙膑谋议多时,孙膑认为,庞涓今非昔比,用兵大有长进,魏武卒比吴起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齐人虽众,并无胜算,眼前将是一场恶战。还有,楚、韩不可指靠。”   “寡人晓得。”赵雍捏紧双拳,二目放出狠光,“不瞒爱卿,寡人早看明白了,此番魏人借秦之力,欲一口吞赵,寡人已无路可退。即使齐人不来,寡人也誓将与魏决一死战,玉石俱焚,有死而已。”   “我王抱此死国决心,可喜,亦可忧。”   “哦?”赵雍看过来,“忧在何处?”   “忧在邯郸百姓,多少妇幼孤寡,多少善良百姓,或将因大王怀此绝念而死于非命。”   “这……”赵雍茫然,良久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全力抗击,视情进退。”   “好吧,”赵雍沉思良久,微微拱手,“赵雍谨听苏子。”   ※※※   送走苏秦,庞涓不敢怠慢,将三军十几员统兵战将召至中军大帐,道:“诸位将军,邯郸受困两月有余,加之周边各邑百姓涌入,城中积粟最多可支一年。盐、药、弓、弩等必备物资,因无补给,也将逐日减少,亡无日矣。我之所以围而不攻,一为泄其气,二为打其援,三为守候一位贵客。今日确证,这位贵客就要到了。”   众将不知贵客所指何人,尽皆抻长脖颈,屏住呼吸,好似这位大贵人已在帐外了。   “这位贵客就是——”庞涓一字一顿,“田忌。”   众将无不吁出一口气。有人搔首弄姿,嗲声嗲气,做出种种女人状,众人哄笑起来。   “诸位可知此人为何而来吗?”庞涓环视众将,朗声发问。   “到我王八阵吃屎来的!”不知是谁怪声应道。   众人再出一阵狂笑。   “非也!”庞涓非但没笑,反倒用力摆手,一脸严肃,“此人是复仇来的!黄池战后,那人在我王殿堂之上受妇人之辱,欲触殿柱,被齐国上大夫田婴一把抱住,求死不得。在下念他是员虎将,以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之言激他珍视生命。不想此人猴急,等不得十年,这就欲来寻仇了。”   庞涓话音刚落,场面就如炸了锅:   “让他来吧,我们等他就是!”   “这次再让逮住,看不把他扒光示众!”   “扒光太便宜他了,得把他的那物什割掉,让他做个阉人,送后宫为我王铺床叠被!”   “这也太便宜他了,要叫我看,把他挂到城门楼上,晒他个七月天!”   ……   “你们想得甚好,却都是一厢情愿。”庞涓待众人喧嚣过后,声音越发严酷,“田忌不是吃素的。前番大败,田忌没有败给你们,也没有败给我庞涓,而是败给了他自己。骄兵必败啊,我的将军们!观诸位今日这般说话,在下已知终局了!”   经庞涓这么一压,众人再不敢张狂了,一个一个或木呆起脸,或低头不语,或苦笑,或做出苦脸。   “将军们,卧薪尝胆,十年磨剑,纵使一个乡野莽夫,必也学得十万本领了,何况是列国名将田忌。这且不说,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十二万五都之兵。一十二万哪,我的将军们,纵使全部是猪,任由你们宰杀,也会把你们累趴下的,何况个个都是善于技击的锐卒健士。”   在庞涓一连串的打压之下,十几员战将的气焰不再嚣张了,一个个低下头去。   中军帐里静得出奇。   “诸位将军,”庞涓缓下语气,“在下这么说,不是长齐人志气,减自己威风,而是要正告诸位,真正的敌手,来了!”   “主公,”一直窝在角落的青牛瓮声说道,“你就说吧,我们如何迎敌?”   “对,我们如何迎敌?”众将军齐声附和。   “诸位请跟我来,”庞涓走向沙盘,接过军尉递过来的竹杖,指向河水分岔处的宿胥口道,“齐人若来,必由此渡河。”   “我们这就把渡船全部开到这边,看他拿什么来渡?”有人叫道。   “不,我们要把船只全部留在那儿,且把船夫换作我们的兵士,协助齐人慢慢渡河。”庞涓微微一笑,指向河水西侧通往邯郸的衢道,“齐人渡毕,必沿此道驱向邯郸,寻我决战,一可解邯郸之围,二可望里应外合。我们尽可放敌过来,预伏军士于云梦山中,待敌抵达漳水,即断其退路,取我船只为我所用。此时,齐人向东是河水,向西是大山,向南有我奇兵,且在我大魏腹地,无路可逃,只有向北,与我主力决战。”   看到如此庞大的歼灭计划,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诸位将军,你们敢否与齐兵面对面决战?”庞涓大声问道。   “敢!”众将异口同声。   “你们敢不敢以一敌三?”庞涓再次问道。   “敢!”众将声音铿锵。   “好!”庞涓将竹杖猛地指向邯郸,“齐人尚未集结,诸位眼前之务,仍旧是此地,邯郸。给我团团围住,密切警戒,进出之人严加盘查,苍蝇也不可放过一只。”   “得令!”   ※※※   齐都通向中原的主衢道在出临淄后不久,即沿泰山北麓的济水平原西上,至濮水岸边,溯水再上,在甄邑分岔,一路继续沿濮水西下,过卫境直达魏、赵官道,经宿胥口直驱赵都邯郸,一路拐向西南,沿济水西下,在大野泽西侧过宋入魏,通达大梁并周都洛阳。   主将田忌引领齐国中军即沿此道西进,经过十余日匀速行军,于一日黄昏抵达甄邑。   行进大军中间,夹杂一辆并不起眼的篷车,里面载着已着齐国官服的孙膑。甄邑是孙膑家乡,田忌特意安排在此扎寨,一是位置适当,二也是让孙膑回趟老家,拜庙祭祖,祈求先祖英灵护佑。   中军抵达时,其他四都军马已来三都,远远望去,旌旗林立,人马攒动,濮水两岸,扎满齐军大营。   迎黑时分,孙膑登上高车,察看各军营帐之后,对田忌道:“将军可下一令,三军就地休整,选出隐蔽场地,强化集训骑手。三军营帐可再疏散,多悬旗帜,虚张声势,统一口径,号称雄师二十万众。”   田忌依言颁令,齐军屯扎半径顿时扩充十里,沿水帐篷增加近半,屯扎区域,冈亭林立,尤其是骑手训练基地,盘查极严,三十里方圆,寻常人靠近不得。   过有旬日,眼见三万骑手皆能上下腾挪,骑行如飞,田忌笑眯眯地入帐,兴冲冲道:“启禀军师,三万骑手已经练成,粮草俱足,敢问三军可以开拔否?”   “可以。”孙膑点头,“不过,敢问将军向何地开拔?”   “咦,难道不是邯郸吗?”田忌近乎惊讶了。   “不是。”孙膑语气决绝。   “这这这,”田忌急了,“邯郸危在旦夕,大王要我等救赵,你这不去邯郸,欲往何地?”   “宋地。”   “宋地?”田忌越发惊愕,“庞涓在邯郸,这去宋地却是为何?难道是……”掩口止住。   “难道是什么?”孙膑问道。   “取宋!”田忌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似乎在说破一个通天绝密。   孙膑摇头。   “咦,不是取宋,我们去宋地做什么?”   “救赵。”   田忌拧起眉头,狠想半晌,做出一脸苦相,几乎是央求了:“我的好军师呀,你就直说吧,这去宋地与救赵究底有何关联?”   孙膑朝几案上用以擦拭的一团蚕丝努嘴道:“拿起那个。”   田忌拿起乱丝。   “将军可否将这团乱丝解开?”   田忌两手瞎忙一阵,乱丝非但无解,反而越来越乱,气得他“啪”的一下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孙膑脚下:“这物什就是用来擦几案的,解之为何?”   孙膑呵呵一笑,捡起乱丝,寻到一只丝头,一点一点地抽它出来。   田忌看得着急,伸手抢过乱丝,用力乱揪几下,扔到地上,拿脚踏上,两眼直射孙膑:“我的好孙兄啊,你这不是存心急死人么?”   “要解纷纠,就不能用拳。要解斗殴,就不能卷入搏击。”   “这……”田忌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挠头道,“照理说,要解斗殴,是不该卷入。可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去救人。对付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动武。”   “是要动武,我说的是不去卷入现场,而是批亢捣虚,扼其要害,攻其必救。”   “攻其必救?”田忌仍旧不解,“难道宋国是其必救吗?”   “宋国不是,但魏国是呀!庞涓伐赵,必竭举国精锐,其内必虚。我避实就虚,魏人觉痛,庞涓必舍赵回救,邯郸之围自解矣!”   田忌豁然开朗,以拳震几道:“军师妙策,庞贼必擒矣!”眉头微拧,“只是,宋偃那里……”   “我们不过借道而已,苏兄已与宋王讲妥了。再说,此去宋地,我们也是为宋收复失地呀。”   “为宋收复失地?”田忌再次怔了。   “帮其收复襄陵。襄陵本为宋国先祖襄公藏骨之地,今日却为魏人所据,宋人无不郁闷。今借我力收复,宋王偃喜犹不尽呢。”   田忌再次震几,不无兴奋道:“好!”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喋喋不休了。   “军师请讲。”   “将军实发多少兵力入宋?”   “一十二万呀!”   “减之。凡老幼病弱,全部剔除。”   “这些将士皆是挑选出来的,一顶一的战士。”   “重新核对名册,年不足冠或年过不惑之士,概不出征。”   “这般去除,怕得去除两万。”   “凡病弱之躯,怯战之卒,尽皆去除。”   “这……怕是又得去除两万。”   “将军有能战之士八万,足矣。”孙膑毅然决断,“传令三军,精减之后,去重甲,着轻装,弃战车,五日之夜兵发宋地定陶。凡裁减将士,原地屯留,看守辎重,保障供给。”   “末将得令!”田忌心悦诚服,俏皮地打个军礼,朝帐外叫道,“来人,传令!”   ※※※   邯郸郊外,魏营中军帐,探马报说齐人五都之军陆续赶到甄邑,沿濮水北岸屯扎,连营三十余里。盘查极其严密,哨马无法接近,只能远观其势,在濮水对岸数帐篷,就数量粗略推算,三军不下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庞涓自语一声,闭目盘算。   齐人五都之军,若是出动二十万,每都均达四万,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细作所探,西部二都平陆、高唐,堪称齐国边防重镇,真能出战的技击之士合起来不过五万;即墨为东部都邑,因防务意义不重,防军也就一万多,能出一万已是不易;莒城常备驻军倒是不下四万,但对楚防务一日不可懈怠,敢出两万当是极限;至于齐都临淄中军,横竖不会超过三万。几都相加,当不该超过一十二万才是,而今日所探,竟然多达二十万,且与苏秦返齐时所言相符,倒是让人颇费思量。思来想去,庞涓笃定齐人不可能为邯郸一城倾巢而出,如此张扬,必是虚张声势、吓退魏军而已。   庞涓想定,细细问过齐人营寨,得知扎寨粗疏,一些寨子几乎是一夜而成,越发认定齐人用的是疑兵之计,要求加派哨马,密切监控齐军动向。同时加紧布局,调派军队,且依此前所谋,将宿胥口船夫尽皆换作魏兵,又派得力将军引武卒一万秘密屯驻于云梦山中。地点也是他亲自圈选的,位于出鬼谷入宿胥口的一个山坳子里,若无浓雾,不可造炊。   三军刚刚完成调动,负责哨马的军尉急至,报说齐军营帐已于今晨全部开拔,并未西进,而是涉过濮水,浩浩荡荡地向南拐向大野泽方向。   “大野泽?”庞涓大吃一惊,急急走向沙盘,看向大野泽方向,沉思有顷,半是自语,“奇了怪了,齐人不来邯郸,却到大野泽,难道是……”打个惊怔,急步踅回,吩咐军尉,“加派哨探,严密监控齐军动向!”   两日过后,军尉报说齐兵已经全部涉过济水,进入宋境,开往定陶。   庞涓惊呆了。   齐兵这一入宋,顿使庞涓精心构制的歼灭计划成为泡影,且齐人入宋目的何在,更让他费力思量。齐人入宋,只可能产生两个结局:一是趁我伐赵、无暇他顾之机,一举灭宋;二是由宋出击,直入魏境,断我退路,憋死魏军于河水之西。第二种似乎不大可能,因齐人若想断魏退路,大可不必入宋,由甄邑而西,过卫境封死宿胥口即可。   庞涓正思索间,外面一阵喧哗,却是张仪由中山回返。庞涓意外得喜,迎入中军帐中,顾不上寒暄与叙旧,开口就讲齐兵动向。   听见庞涓断魏退路的判断,张仪轻轻摇头。   “既不为断我退路,那就是图宋了。”庞涓几乎是断言。   张仪再次摇头。   “咦,既不为取宋,又不为断我后路,齐人此举意在何为?”   “捣我巢穴。”张仪一字一顿,几步走到沙盘前,指形势解释,“庞兄请看,这是宋国。齐人在这节骨眼上,不可能图宋。齐人若是图宋,楚人必不坐视,齐、楚就有一战。齐、楚即使有战,也断不会在此时。是以齐人入宋,必是冲魏而来,由宋击魏,大梁危矣!”   庞涓脸色白了,久久盯视地图,良久方道:“张兄所言甚是。齐人若是由宋击我,确实出我于不意了。”   “不过,”张仪又道,“齐人入宋,目的究竟为何,尚须详加观察,庞兄不可急切。”   “兵贵神速,”庞涓握紧拳头,“敌即有变,我亦当速下决断。”   “庞兄是说,渡河与齐决战?”   “不,”庞涓一字一顿,“尽快拿下赵都邯郸。”   ※※※   大梁城外,公孙衍院中,朱威一脸急切地盯着公孙衍。公孙衍半跪半坐,眼前地面上画着表明流水地势、城邑关防的道道白痕,旁边搁块专门用来描画的白粉石。   公孙衍闭目冥思。   小土院子静得可怕。   “就算齐人渡河,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就军事而论,田忌不是庞涓对手。”朱威耐不住了,打破沉静。   “如果齐人不渡河呢?”公孙衍淡淡应道。   “咦,他不渡河,如何救赵?”朱威不解了。   话音未落,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在院子外面停下。一人跳下马车,匆匆进来。   是白虎。   “果然都在这里!”白虎急不可待道,“边关来报,齐国大军入宋了!”   朱威不可思议地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目瞪口呆。   白虎掏出边关急报,递给朱威,朱威顺手推给公孙衍。   公孙衍将急报搁在一边,睁眼问道:“襄陵何人守御?”   “郑将军,”朱威应道,又补一句,“郑克。”   “郑克?大人可知此人?”   “此人为亡郑公室之后,其祖郑幽公被韩哀侯所灭,其父郑爽逃出韩国,落难于大梁,被我王用为大夫,改姬姓为郑姓,以纪念故国。到郑克时,与臣相善,臣见其颇有文治武功,就荐举他做襄陵都尉,几年前庞涓与楚战,郑克建功,被我王晋为襄陵令。”朱威如数家珍般将郑克端底一一讲毕,看向公孙衍,“公孙兄怎么对他起兴致了?”   “齐军入宋,襄陵危矣!”公孙衍道。   朱威、白虎皆是一怔,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公孙衍。   “二位请看,”公孙衍拿起画石,在一处画个小圆,“这儿就是襄陵。齐军入宋,宋人不加拦截,当是两家已经达成默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这个默契当是襄陵。”   “你是说,齐人欲助宋公收复襄陵?”朱威眼睛大睁。   “正是。”   “为什么呢?”朱威越发不解了。   “大人请看,”公孙衍指点襄陵,“襄陵于宋室,是永远之痛,梦中也想收复。襄陵于魏室,是战略要地,进可逼泗下,挟宋制楚,退可与大梁成掎角之势,是谓不可失之地。”   “公孙兄是说,齐人攻襄陵,是逼庞将军回撤?”   “正是。”   朱威总算听明白了,起身道:“在下这就奏请大王,驰援襄陵。”   “大人还是免了吧。”公孙衍缓缓起身,“如果在下所料不误,齐人的真正目标是大梁,大王自身怕也难保哩!”言讫,慢悠悠地走回草舍。   朱威脸色白了,痴痴地看向白虎。   二人正自对脸,公孙衍已走出来,手中是老白圭当年赠与他的那柄佩剑:“看来,地是种不成了,在下这得走襄陵一趟。”   ※※※   宋境,定陶城外,齐军大营,孙膑首度在中军帐中露面,坐在田忌之左,会见三军诸将。   “诸位将军,”田忌讲明形势,朗声问道,“首战襄陵,何人愿夺此功?”   “末将愿往。”田忌话音刚落,牟辛跨前应道。   “好!”田忌拿出令箭,“襄陵主将郑克,有守军八千,本将予你点齐本部人马,即刻出征。”   “末将领命!”牟辛接过令箭,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声音:“将军稍等。”   是孙膑。   牟辛回转身来,看向孙膑。   “将军此去,可知如何攻打襄陵?”   堂堂大齐边邑将军,身经数战,竟然不知如何攻城?牟辛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半是揶揄道:“末将不知,还望军师赐教。”   “襄陵易守难攻,将军不可用强。当多扎营寨,凌乱阵容,布伏兵于郊野林中,诱敌出城,设伏歼之。”   “如果敌人不肯出城,又该如何?”牟辛语气不无讥讽。   “围城打援,相机而动。”   “末将领命!”牟辛略略抱拳应过,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回到军帐,牟辛坐下,好不容易平下心头闷气,使人召请先锋邹昊,道:“将军有喜了!”   “喜从何来?”邹昊急问。   “主将传令,首战襄陵。在下为将军请来首功,图个吉利再说。”   “这这这,”邹昊不以为喜,反而急道,“瞧这仗打的!田忌为何不插向宿胥口,断魏归路,而后渡河,与赵人两边夹攻,围歼庞涓于邯郸城下呢?”   “唉,”牟辛本欲发火,又觉不妥,长叹一声,摆手道,“昊弟有所不知,这般战法在下也是不解。莫说是在下,即使匡章将军,也颇有微词,可……”再叹一声,重重摇头。   “必是田忌那厮让庞涓打怕了,怯战了,不敢与其交锋,方才想出这等馊主意,拣个软柿子向大王交差了事。”邹昊气恨恨道。   “算了,不讲这个吧。将在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王既已授权于主将,身为下属,你我只有服从。”牟辛苦笑一下,从案下拿出羊皮做成的形胜图,指襄陵道,“这儿就是襄陵,右为睢水,左为濊水,犹如魏国伸向泗下腹地的一支独角。离襄陵最近的魏国城邑有两个:一是承匡,有守军五千;二是雍丘,有守军七千。承匡虽近,却隔濊水,濊水不宽却深,不利涉渡,将军大可无忧,将军所忧者当是雍丘。现将两万步卒交付昊弟,本将亲引五千骑手插入此地,绝敌援路。一旦援绝,襄陵即为孤城,城中八千军兵,任由将军屠宰。”   “两万步卒?”邹昊豪气上涌,妄自托大道,“邹昊就引本部五千人马,三日之内,定请将军入城安民。”   “五千人马,三日之内?”牟辛闻言略怔,苦笑一声,小声提示,“昊弟,襄陵为魏国边邑重镇,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莫说是五千,纵使一万,也难复命。受命之时,军师特别叮嘱,要我等围而不攻,诱敌出城,歼敌于城门之外。”   “膑人也来发号施令。”邹昊不知深浅,一拳击案,“区区八千军兵,竟要我等歼敌于城外,传扬出去,岂不丢我大齐国威?一万既然不足,也好,邹昊就请精兵一万,外加骑手三千,擒那郑贼于城门楼上,将军只管静候捷报就是!”   邹昊引带步卒一万,骑手三千,星夜启程,一路穿过宋境,天明时分,赶至襄陵城下,在北城门外开阔地带布下阵势,挺枪挑战。   城门未开,城门楼上一阵骚动,不一时,城头上旌旗林立,影影绰绰尽是人影。邹昊候至中午,城门依旧紧闭,无一人回应,好似来到鬼城。邹昊火气上行,喝令攻城。   齐人如蚁般填平护城河,架起云梯,分多路攀爬城墙。眼见就要登顶,魏人陡现,万弩齐发,滚石落下,齐人纷纷滚落云梯,死伤一片,哀号不绝。邹昊震怒,又要强攻,牟辛终是放心不下,快马驰至,见状急令鸣金,齐军后退五里下寨,检点人马,已折损数百。   邹昊经此一挫,也学乖了,此后两日,只在城门之外一箭开外搦战,不再攻城。魏人则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如是两日,齐军毫无进展。邹昊想出一计,令兵士们在城下轮番辱骂叫战。   第三日后晌,齐兵正自叫骂,城门楼上传来应声,说是主将郑克不忍辱骂,愿意接受齐将挑战。邹昊大喜,引军布阵。不多时,城门洞开,魏将郑克一车冲出,引战车三十,兵士三千,列阵以对。   邹昊虽通阵法,却未历过实战,就依书中所学礼仪出车挑战。郑克驱驰相迎,也不答话,照面就是厮杀。二将在两军阵前你来迎往,杀有数个来回,郑克故意失手,长枪被邹昊挑落地上,现出惊恐之状,朝斜刺里狂驰。三千魏军见主将落败,唯恐有失,当下混乱队形,争先恐后地追随于后,沿护城河外落荒而走。城门楼上魏军见状不妙,迅即拉起吊桥,关闭城门,以防齐军夺城。   邹昊不知是计,传令活擒郑克。   郑克溃军沿护城河狂奔二里许,拐向荒野,又逃十里许,没入一片疏林。邹昊一车当先,紧追于后,入林不久,一阵号角响过,两侧万弩齐发,齐兵纷纷中箭倒地。邹昊始知中计,急叫退军,却是迟了,后路早被公孙衍截断,赶在前面的郑克亦折返杀回。齐人四面受敌,林中又施展不开,只有挨打的份儿,先锋邹昊更是被魏人团团围在核心。所幸牟辛引军及时杀到,冲开一条血路,将他救出重围,退至五十里外,方才稳住阵脚。   牟辛检点人马,伤者不计,折损竟过五千。   原来,郑克早与公孙衍沟通好了,这边郑克诈败诱敌,那边公孙衍从雍丘借来军兵,于南郊林中设伏,诱使邹昊上当。   两战俱败,损失惨重。牟辛不敢隐瞒,一边安抚邹昊入帐安歇,一边出具战报。说右军先锋将军邹昊依据军师传授战术,诱敌于城外,正在围歼,未料雍丘魏军驰援,数量惊人,先锋将军邹昊奋勇击敌,斩敌无数,无奈敌方势大,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略计五千。   区区数日,襄陵岿然不动,折损却达五千,还是略计!田忌见报震惊,快马驰至,看到齐国右军将士个个耷拉脑袋,毫无生气,伤兵们一边呻吟,一边骂娘,当即下马慰问。见是主将,有胆大的再无顾忌,将连日来的战况一一抖出。田忌怒不可遏,喝令绑了仍在帐中呼呼大睡的先锋将军邹昊,一路押回中军大帐。   牟辛傻了。待回过神来,牟辛急就草书一封,快马送临淄告急,同时驾驶战车,直驰定陶,赶到中军帐外,刚好撞见几名执法军士正将五花大绑的邹昊拖出帐门,前往辕门而去。一个刀斧手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   见是牟辛,邹昊如获救星,挣扎干号:“大哥救我,大哥救我!昊弟浴血奋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田忌那厮不识好歹,不问因由就把昊弟问斩,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啊,大哥!”   “刀下留人!”牟辛“噌”地跳下战车,喝住执法军士暂缓行刑,吩咐部从将自己绑了,裸背插荆,膝行入帐,望见田忌脸色铁青,正自呼呼喘气,旁边坐着军师孙膑,也是一脸沉郁,晓得定是邹昊不识深浅,言语冲撞了。   “将军,军师,刀下留人啊!”牟辛长跪于地,带着哭腔。   “牟辛!”田忌按住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将军,”牟辛叩首,“邹昊,杀不得呀!”   “因何杀不得?”田忌冷笑一声,一字一顿。   “将军——”牟辛泪出,“一切皆是牟辛之过,牟辛但求一死,只求将军饶过邹昊,他……他……”   “他怎么了?”   “他是相国邹大人的独子啊!”   田忌、孙膑显然吃惊,互望一眼。   “哟嗨,”田忌陡地爆出一声冷笑,“怪道此人嘴硬哩,怪道此人气足哩!本将还以为是何方神圣下凡,原来却是相国大人的纨绔公子。”拳击几案,“王子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何况军令如山!”朝帐外大喝,“速将罪人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帐外传来邹昊的叫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将军——”牟辛大叫一声,匍匐几步,重重叩首,泣不成声,“留人哪,将军,牟辛求你了,刀下留人哪!”   “牟辛,”田忌“啪”地拿出军报,将几案震得咚咚响,“你来得倒是好哩,本将正有事情问你!什么诱敌出城?分明是敌将设伏诱我,你却瞒报军情,该当何罪?你擅将从未见过战阵的纨绔子弟封为先锋,不仅隐瞒不报,且还放手让其超越先锋职权,统领逾万将士,贪功冒进,又当何罪?军师吩咐不得攻城,你却置若罔闻,听任邹昊胡来,两番枉送我六千将士性命,又当何罪?来人,将牟辛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将……将军……”牟辛瘫软于地。   “主将息怒,”孙膑适时插道,“两军未战,先斩大将,不吉。”   “念在军师为你求情份上,免你死罪,记大过一次,解除右军主将职务,改任偏将,督导粮草,望你戴罪立功!”   ※※※   襄陵之误不仅枉送齐人近六千性命,且也打乱了孙膑的战略部署。苏秦以夺下襄陵为条件,才换来宋王偃的借道与屯兵。由于襄陵位置重要,为魏所必救,孙膑也想借此召回庞涓,回魏决战,这才制定围而不攻、诱敌出城的策略,不想却被一个狗屁不通的莽夫所误。   首战失利,齐军士气普遍受到影响,尤其是来自高唐、平陆的右军。田忌将牟辛误军一事详细过程具报上奏,提升右军副将、平陆令陈陀为右军主将,从裁除人员中调补六千补足损额,回马重新围困襄陵,袭扰周边城邑,以安宋人之心。   与此同时,孙膑坐镇定陶,主将田忌亲引数百乘战车并两万骑卒旌旗招展地杀奔大梁。田忌不慌不乱,白天挥军沿宋齐衢道缓步推进,打出许多旗帜,一到晚间,则使骑士分路蹿扰,或取城邑,或烧田间草垛、空舍,波及百里方圆,天亮前返回营地,随大军缓缓进逼大梁。一时间,魏国东部各邑火光四起,烽火四起,沸沸扬扬,处处喧嚣,慌乱间不知齐人杀来多少人马。魏人精锐多被庞涓抽调赵国,守城的多是老弱病残,连惊带吓,或闭门不出,或望风逃避,多将空城或村舍留予齐人。魏室遗老、富豪大贾更是惊慌无措,携带家眷细软纷纷避往大梁。   不消五日,齐国大营已经逼向大梁近郊,从大梁城头上望去,远近十余里,密密麻麻,皆是齐营,计点旌旗,不下十万之众。   大梁城严阵以待。魏惠王拖着老迈之躯,一身披挂,花费三日沿城墙巡视一周,向守城士兵扬手慰问。一名力士紧跟于后,扛着惠王昔年舞之驰骋疆场、今日扛起亦是吃力的丈八金枪,再后是近身老臣与数百宫卫。   齐军并没有攻城,只是将大梁周围各邑空城尽皆占去,就地取材,不慌不忙地在大梁城郊各地扎下连营,将大梁城框围起来,盘查通行。白日,无数战马或在城外林中往来驰骋,或沿大道往返疾驰,车轮隆隆,扬起滚滚烟尘。夜间,万千骑手马不停蹄,四下蹿扰。魏国大地,到处可听到齐人的马蹄声,尤其是在静寂的夜里,嘚嘚之声让人心跳加速。   按常规考量,有马就有车,有车就有卒,四处传来的马蹄声将齐军数量无限扩大。当数百里之外的陉山要塞也传来齐人侵袭、人马不知其数的边关急报时,魏惠王整个惊呆了。   要命的是,楚、韩两国使臣也如约定了似的,于同一日入大梁问罪,各呈国书,措辞严厉,诘责魏室有违纵约,要魏即刻由赵撤军,否则,楚、韩“正义”之师不日即至。楚、韩皆为邻国,仅是楚地边邑重镇方城的常备守军已过六万,若是趁机“收复”陉山诸邑,魏国反倒得不偿失了。   外患纷扰,内忧更让惠王烦透。因齐兵入侵而逃入大梁的远近各邑长老显贵纷纷跌跌撞撞地赶赴王宫,男人哭于殿,女人哭于后宫,声声皆要惠王快将征赵大军调回,赶走齐人。偏巧挑起事端的张仪、庞涓皆不在侧,热衷伐赵的朝臣多在赵地,剩余朝臣多受惠施影响,不赞成伐赵,惠王召集廷议时,上至太子,下至寻常大夫,尽皆赞成庞涓撤兵。弹劾庞涓的奏折更是一封接一封,被毗人夸张地码成一个厚叠,摞在惠王案头,看得惠王心烦意乱,没个主见,听闻督察粮草的朱威由宿胥口回返,连夜召见。   “撤军吧,君上!”朱威劈头一句,继而指着那摞厚厚的奏案解释,“这些臣子多是忠义之士,并不惧死,他们之所以言辞激烈,是为社稷着想。魏赵韩三家本出一晋,几百年了,三家虽有争执,但在大体上患难与共。今秦结我灭赵,是破合纵。尽管君上对纵亲颇多微词,但并未正式诏告列国,解除纵约。纵约未解却伐纵亲发起之国,我已失义。失义,即给列国可乘之机。齐人与我有黄池之仇,救赵是虚,谋我是实。齐人首战定在襄陵,而襄陵本为宋地,齐若攻克襄陵,宋国就会成为齐人腹地。楚人与我有陉山之争,若是趁机兵出方城,则陉山危矣。再说,秦人并不可靠,原说我们攻邯郸,秦人取晋阳,伐代地,可事实呢?据臣所知,秦人不过出兵五万,只在晋阳城下鼓噪呐喊,莫说是代地,连晋阳城头是何模样也难望到。庞将军为泄函谷失利之恨,听信张仪,力主与秦结盟,非为上策啊,君上!”   朱威一席话让惠王头上越发冒汗。   “还有,”朱威压低声音,“田忌不去救赵,反攻大梁,或为齐王旨意。我观齐军,阵营连绵,大梁周围,烽火四起,不下十万众。而我精锐皆在赵地,大梁空虚,万一城破……”   “拟诏,”惠王再无迟疑,转对毗人,“着令庞涓火速回救大梁,与齐决战!”   ※※※   邯郸城外,魏营中军帐中,庞涓脚步沉重地来回走动。   几案上,并排搁着惠王的一道撤军旨令、调兵虎符并数支金箭。显然,数支金箭是于旨令之后轮番催促的。   庞涓顿住步子,脑海里浮出当年在鬼谷里的场景:   〖鬼谷子的声音:“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庞涓的声音:“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鬼谷子的声音:“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的声音:“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不由得打个寒战,也几乎是瞬间,一股刚毅之气涌上心头,脸上浮出一丝冷蔑之笑,心道:“先生,你竟连这个也料到了,学生偏偏不信这个邪,这就做给你看!”   张仪拿起诏书,正自反复审看,一身戎装的公子嗣大步跨进,顺手将诏书连同虎符一并推过。   “这这这……”公子嗣匆匆看毕,急道,“父王真是糊涂了,在节骨眼上,怎能一而再地旨令我们撤军呢?”   “嗣弟,”庞涓已经恢复神色,全身放松,转向公子嗣,“城下情势如何?”   “南门一度突破,”公子嗣不无遗憾道,“可惜又被赵人封死了,用的是一种新式防车。”   “新式防车?”庞涓长吸一口气,“什么防车?”   “车上包一层精铜,连轮子也是,浇油都烧不掉。车前与车顶布满长矛,刚好堵实城门。在下打探清楚了,这种防车是墨家弟子新近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长矛可以自动刺缩,枪杆全由精铜铸成,杀伤力极强。”   “墨家弟子?”庞涓略略一怔,“他们不是在替中山人守城的吗,怎么一下子跑到邯郸来了?”   “因为他们不想再帮中山人了。”张仪接道。   “为什么?”公子嗣不解。   “因为墨家弟子助弱不助强。中山地处列强之中,南抗赵,北抗燕,东抗齐,势弱,方使墨家弟子云集而至,助其守御。今中山结魏联秦,夹攻赵国,成为强势,墨家弟子自要助赵了。”   “如此反复之徒,不足道矣!”庞涓见公子嗣又问,摆手止住,看向张仪,朝诏书和虎符努下嘴,“张兄,王命如山,撤,还是不撤?”   “庞兄意下如何?”张仪反问。   “在下以为,”庞涓毅然决然道,“齐人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足虑也。楚、韩之兵,如果出,早就出了,之所以不出,是想坐山观虎斗,看邯郸一战。如果我胜,他们就夹紧尾巴;如果我败,他们就乘机出兵。”   “庞兄所言甚是。”张仪赞一句,不无忧心道,“不过,依在下所断,齐人也非完全虚张声势。”   “哦?”   “通盘观之,此番齐人救赵而不赴赵,反围大梁,堪称妙局。”   “妙在何处?”公子嗣问道。   “公子请看,”张仪边比画边说,“我大军皆在赵地,齐人若是过河救赵,是以实碰实,两军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邯郸之围反而难解。齐人反围大梁,逼我撤兵,是以实就虚,邯郸之围可以不战自解。”   “那……我们坚持不回呢?”公子嗣追道。   “这就是走险棋了。”张仪应道,“就情势而论,莫说是齐人出兵二十万,纵使仅出十万,大梁也将危在旦夕,毕竟是魏地无强兵,不堪一击了。”   “唉,”庞涓苦笑一声,“只几年没露面,田忌这厮就有长进了!”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张仪接道,“齐营另有高手,其智或不在庞兄之下。”   “你是说……”庞涓倒吸一口凉气,“会是孙膑?”   “不可能!”公子嗣断道,“孙膑早已死了,再说,如果此人在齐,这么多年不可能未透一丝风声。”   “是何人难断,就在下所知,依田忌风格,当不会这般走棋。”   庞涓席地坐下,微微闭目,陷入深思。   “可是齐人只是骚扰,并未攻城呀!”公子嗣看向张仪,显然怀疑他的判断。   “因为齐人并不想攻破大梁,只想调我回去。”   公子嗣仍要再问,庞涓睁眼道:“张兄,依你之见,我当何去何从?”   “回救大梁。”张仪语气肯定,显然想定了。   “如何回救?”   “回以齐人之道。”   “张兄之计是……”庞涓略略顿道,“直捣临淄?”   “正是。”张仪起身,大步跨到沙盘跟前,待庞涓、公子嗣也跟过来,指沙盘道,“我们可从此处以奇兵渡河,经由河间,再渡河水,直插临淄,反打齐人一个措手不及。待齐人仓皇回援,寻机与之决战于途。”   “相国妙计!”公子嗣喜上眉梢。   “确为妙计,”庞涓接道,“只是风险太大,不易实施。”   “风险何在?”公子嗣不解。   “一是大军横渡河水不为易事,两渡河水更是个难;二是夏季已至,河水泛滥,河间地多有泥淖,不利于车,只能跋涉;三是我武卒皆是重装,若是长途跋涉赶往临淄,不战先自垮了;四是粮草如何补给。”   庞涓一连讲出四条,公子嗣咋舌。   “还是庞兄想得周全,”张仪这也觉得是计仓促,赞他一句,又道,“只是,齐人捣我虚弱,断我粮道,我在此地守不久矣。大梁若是有虞,我等更是吃罪不起。”   “在下忧虑,亦在此处。”庞涓应道。   “对了,”张仪眼珠子一转,指宿胥口道,“我可由此渡河,兵出卫境,拦腰斩断齐兵后路,将田忌困于我境。大梁急切难下,后路粮道被断,齐兵必将不战自乱,那时,我可择机寻敌决战,一战而胜之。”   “在下亦是此谋。”庞涓重重点头,“不过,在与齐人决战之前,我且拿下邯郸再说。”转对公子嗣,“嗣弟,传令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三军诸将毕至,庞涓拿出已签好自己名字的军令状,道:“叫诸位来,是要诸位与在下共签一封生死书。三日之内,诸位若是拿下邯郸,在下为诸位请功论赏。若是拿不下来,在下自裁于这中军帐中,以谢王命!”   见庞涓立下的是这般令状,众将尽皆涕泣,在中军帐里歃血盟誓,摩拳擦掌而去。   庞涓的军令状迅速传遍魏国三军,武卒个个噙泪,红了眼般直往城墙上扑。多日进攻,已使邯郸城墙千疮百孔,魏人这又疯狂,赵人支撑不住了。两处城墙及一个城门被攻破,接着又被闻讯赶至的赵雍卫队以血肉之躯填上,协助守城的墨家子弟也前仆后继,死命抗御,连守在苏秦身边寸步不离的飞刀邹也赶往城墙,一支接一支地飞出索命飞刀。   见双方都玩命了,苏秦忧心如焚。   入夜,攻防一日的双方将士尽皆疲累,邯郸城内城外总算安静下来,只有伤者时不时地从某些地方传出压抑不住的声声呻吟。   洪波台中,苏秦、赵成、楼缓等五六个重臣不无沉重地看着赵雍。   许是双唇咬得过紧,赵雍的右边嘴角冒出血道。   “君上,”赵成说话了,“苏子之请不是不可行,再守下去,只怕……”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要走你们走,”赵雍“呸”地吐出一口血,“明日寡人亲登城楼,与城门楼共存亡!”   “君上,”苏秦缓缓起身,在赵雍前面跪下,“苏秦恳请了。”   “苏子?”见苏秦这般跪下,赵雍惊愕了。   苏秦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地叩在地上。赵成迟疑一下,也跟过来,紧挨苏秦跪下。其他几位重臣,再无话说,也都跟后跪地。   “你……你们……”赵雍手指颤动,“真的不念这个宫城?真的不念这城中的妇孺百姓?还有这……这这这……赵室经营数百年,也就这个家当呀,你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寡人手里……”气结。   “君上,再请听臣一言,”苏秦眼中噙泪,声音哽咽,“如果再守下去,这城,这宫,还有这城中的一切,宫中的一切,真就毁了!君上弃城,反倒给这一切以生路啊!”   “你……讲出理由!”赵雍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   “因为魏人已经杀红眼了。如果破城,必会大开杀戒!平阳惨案,不可不鉴啊!”   听到“平阳惨案”四字,众臣,包括赵雍,全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君上,”苏秦接道,“齐兵伐魏,旨在调动庞涓回救,而庞涓不得邯郸,心必不甘,我们弃城,等于是给庞涓一个台阶,让他有脸面回朝。臣知庞涓,虽然好战,却非鲁莽之人,亦非残暴之徒,不会乱来!”   “苏子呀,”赵雍态度有所松动,但疑虑仍在,“我们在城中,可以据险以守,或有生机。今若弃城,我将无险可据,庞涓若是趁机围歼,我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了?”   “穷寇不追,此乃古今用兵之道,况且眼下魏人之心不在赵人,而在回救大梁,相信庞涓不会恋战,让魏人在此枉送性命。”   “何时突围?”   “事不宜迟,今夜黎明前夕为妥。”   “好吧,寡人听你苏子。”赵雍转头看向诸人,“如何突围,就由几位爱卿妥善协调。”言讫,脚步沉重地走向后宫,准备家事去了。   得到旨意,苏秦吩咐木实、木华兄弟趁夜色追到城下,赶往武安,通知肥义引兵接应。黎明时分,魏军仍在酣梦中,邯郸北、西两个方向的数道城门同时开启,赵国城中军卒及青壮苍头,层层裹护赵王并宫妃贵胄,如炸了窝般轰然冲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杀出道道缺口,绝尘而去。   果如苏秦所料,庞涓闻报大喜过望,叮嘱将士不可纠缠,甚至有意让开通道,放赵人一条生路。城外肥义所部也早赶到约定地点,多股赵人汇拢一处,步子不乱地涉过洺水,进入安全地带。   日上竿头,庞涓引领三军整装入城,使人验点宫宝、府库,以魏王名义犒赏三军,备足粮草,颁令严禁抢劫和扰民,只将赵室宫女及大夫、富足人家的妾奴等贱役女子带往城外,配发给三千虎贲并两万武卒。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饱餐一夜美色的两万武卒并三千虎贲在主将庞涓亲自引领下,神清气爽地开往宿胥口。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由宿胥口渡过河水,经由桂陵,过卫入宋,直插济水与濮水之间的齐魏衢道,断去齐军退路。其余军卒,留下一部从张仪留在邯郸善后,大部则由公子嗣统领,经由魏赵衢道直驱大梁,会合大梁魏军,与庞涓三路夹击,与田忌会战于大梁之野。   兵贵神速。由邯郸至宿胥口,逾三百里路,大魏武卒仅用一日一夜,于次晨赶至渡口,黎明渡河。   三千虎贲率先渡毕,直插济水。   尚未行至濮水,三千虎贲却在桂陵西侧遭到伏于林中的大批弓箭手袭击。虎贲虽猛,却仓促应战,加之走路过急,汗流浃背,军士大多摘掉头盔、甲衣,用枪挑在肩上行军,齐军又是近距离射杀,顷刻间三千虎贲倒地愈半。   剩余虎贲被激怒了,不及穿甲衣,冒矢雨疾风般冲入林中。齐军弓弩手猝不及防,撤退不及,反被砍杀不少。齐军长枪队急急赶上,掩护下弓箭手,将虎贲团团围住。   青牛鸣金回撤,众虎贲往回杀开血路,正激战间,魏人后续人马赶至,齐兵退去。   庞涓检点人员,已折去八成,三千虎贲仅余不足五百,不少人还挂着程度不同的伤彩,青牛左臂也中一箭,好在伤势不重,由随军医士敷药包扎了。   三千虎贲军竟被伏击,且折去大半,庞涓震惊之余,仍旧以为是小股齐军闻讯阻击,即驱大军推进包抄,正欲将之全部吃掉,不想迎头撞到的却是数万齐兵,且早已占据桂陵两侧的矮山并中间狭道,严阵以待,将通车的衢道堵个严实。   矮山之巅飘扬一个主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田”字。庞涓顺眼望去,站在旗子下面的,果是田忌。   庞涓倒吸一口长气。庞涓得到的军情是,田忌并魏军主力仍在围困大梁。显然,是自己过于自信、过于大意了。如果在三军出动之前,多派几路探马,这种窘境就不会发生。   震惊之余,庞涓环顾四周,见此地形势狭窄,不利武卒展开,急令后撤,在数里之外的开阔地带扎住阵脚,部署防御,同时,急派五名军士回驰宿胥口,要公子嗣火速驰援。不料未过多久,报信的兵士只有一人驰回,且满脸是血,腿部中箭,报说大批齐兵正从宿胥口杀来,宿胥口恐已不保。   话音落处,西北天际浓烟滚滚,形成一片黑云。举目望去,正是宿胥口方向。   显而易见,着火的不是民宅,而是魏军赖以渡河的渡船。   没有渡船,河西魏军无论如何也飞不过河水,而大梁方面,几日之内不可能派来援军,也就是说,庞涓这支两万余人的武卒在未来几日,将成孤军!   桂陵地势奇特,两侧各有一道高二十余丈的土梁子,将一条不大的官道夹在中间,官道只能并肩通行两辆战车,山坡虽缓,但灌木丛生,荆棘满地,利守不利攻。   不消半个时辰,庞涓已初步探明,齐人参与围堵的兵马不下六万,且已分别占据四周有利地势,组成一个布袋阵,并在魏军前后不远处的衢道上布满障碍物。不仅将衢道堵个严实,更沿衢道两侧结出几重防线,直至山梁,显然图谋将魏人困死在这方圆不足数里的狭长空间里。   更要命的是,这里没有水。   众武卒面面相觑。即使庞涓,心头也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惧。   是的,张仪说的是,齐营有高人,且这高人用兵之法远在自己之上。攻打襄陵,蹿扰魏境,佯攻大梁,设伏烧船……如此周密的计算,如此精到的调动,几乎连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能够做到这个的,当世只有一人——孙膑!   对,一定是孙膑。   长途奔袭,攻敌必救,堪称孙膑的用兵法宝。想当年与楚令尹昭阳争宋,明袭项城、暗取陉山的漂亮一战,正是出自孙膑的谋划。   想到孙膑,庞涓的背脊骨都是凉的。实在奇怪,此人是如何逃离的,又如何深藏不露,躲藏至今?   庞涓正自乱想,各部将领纷纷围拢前来,皆要与齐人拼命,摩拳擦掌,求打头阵。   “诸位将军,”庞涓收回思绪,恢复理智,扫一眼众将,淡淡说道,“你们中有谁参加过黄池之战,请举手!”   有五人“唰”地举手,表情不无自豪。   “好样的,”庞涓冲五人扬手,“站前来!”   五人跨前两步,高昂起头,站成一线。   “给大家讲讲,你们是如何取胜的?”   黄池之战堪称魏国开国以来最长气势的经典战例,魏人妇孺皆知,莫说是眼前这些军人了。五人面面相觑,一人朗声应道:“将军布下屎溺王八阵,大破齐军,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   众皆哄笑。   “讲得精彩!”庞涓没有笑,冲那位讲话的伸拇指赞一句,看向众将,“诸位将军,想当年,齐有大军七万,我只有区区三万哀兵,结果如何?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今日没有屎尿坑,但我有两万以一敌十的大魏武卒,请看本将再摆一阵,活捉田忌。”   “将军,要摆何阵,请发令吧!”诸将异口同声。   “齐将田忌只配一阵,王八阵!”庞涓跳上战车,“诸位将士,看我号旗,听我号令,就在此地,列王八阵,活擒田忌!”   众将齐呼:“列王八阵,活捉田忌!”   不消一个时辰,两万武卒已按庞涓号旗指令,就地列出王八阵。   田忌站在山顶,看得清楚,怒火中烧,恨恨地对孙膑道:“庞涓当年摆出此阵,戏弄本将,今又列出此阵,当是作死之象。”   “观此阵法,庞兄果是了得!”孙膑却是交口称赞。   “咦,”田忌看过来,一脸惊愕,“孙兄,你这是故意气我呢,还是……”   “在下与你谈此阵法。”   “好,你且说说,他这阵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气了。   “凡阵有十,”孙膑不急不缓,犹如上课,“是为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阵、雁阵、钩阵、玄阵、火阵、水阵。古往今来,万千阵法,皆是上述十阵变化之果。”   孙膑所讲之十种阵法与田忌所知阵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阵法,皆为具体阵法,皆有阵图,皆有其名,皆有其强,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陈、龙腾阵、一字长蛇阵、迷魂阵、阴阳八卦阵,等等,多达不下百种,孙膑却大而化之,将所有阵法简单归为十种,让他耳目一新。   田忌请教十阵优劣及破解之道,孙膑一一讲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阵势道:“如此说来,眼前之阵,当为圆阵了?”   “不完全是。”孙膑没看阵势,看着田忌,道,“当年庞兄摆出此阵,确有戏弄将军之意,因他在摆此阵时,早已备下奇招。今日不然。我数倍于他,以逸待劳,魏处劣势,地势不利,仓促之中,亦无奇招可恃,眼下来看,没有比此阵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处?”田忌显然不服。   “将军请看,”孙膑扭过头,指向敌阵,“此阵状如伏龟,方中有圆,圆中有方,兼具方圆二阵优势。外围刚强,布满长兵劲弩,排列战车围栅,撒满蒺藜钩刺,如神龟之壳,纵有强敌也无从突破。内脏空虚,伤残医护炊等皆可居中调理。龟首与四爪灵活多变,可缩可伸,伸可攻,缩可守。庞兄于急切之间,竟能悟出此阵之理,以之守御,当真了得。”   田忌从孙膑所讲角度再观此阵,倒吸一口气,咋舌道:“孙兄若不点破,在下……恐又上当了!”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留在敌阵,越看越是叹服,伸拇指道:“先祖孙武子有言,两军交战,运兵布阵若能做到六至者,将无往而不胜。”   “是何六至?”田忌急问。   “疾行如风,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细观此阵,庞兄达其二也。”   “庞贼所达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动如山?”   “正是。”孙膑点头,“徐行如林,不动如山,堪称龟阵要髓,庞兄尽达之矣。”   “既为龟阵,”田忌若有所思,道,“既徐行如林,不动如山,我可围之,饥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种破法,”孙膑应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龟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军就可抵达,邯郸魏军也会设法渡河。河水绵长,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且我军力多调于此,无力守河。届时,中有此龟,外有援敌,反倒是我腹背受敌,陷于被动了。而就此阵而言,三日并不难守。我虽断其水源,绝其粮草,但军士长途行军,必备干粮、水囊。急切之间,还可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熬过三日,当无大难。”   田忌长吸一口气:“军师是说,我须于三日之内破此龟阵,击溃庞涓?”   “正是。”   “这……”田忌急了,“如此坚阵,何以破之?”   “欲杀王八,斩首剁爪。”   “其首缩在壳中,如何斩之?”   “可使刚猛敢死之士挑战龟首,只在龟首处扰动,龟首出则退,龟首入则进,使龟首于不知不觉中拉长。而后使骑手快速插入,拦腰斩断龟首。龟必为救首而快速变形移动,移动即露弱处,我可再使锐卒,排作锥阵,分四路冲击龟足,突入中空。四脚之中,若有一脚被突入,龟阵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这就安排,明日破阵。”   “明日不可。”孙膑摆手道,“魏军刚被围困,其气必炽。将军可假作不识此阵,采用车轮战法,日夜惊扰龟身,既可使敌疲惫,又可使敌放松警惕。如是二日,其气可泄,其戒心可除,届时,将军再行破阵之法,一招制敌。”   田忌从命,召诸将至中军帐听令,一一分发令箭,教以战法。   此后二日,齐军以小股兵力、破旧战车轮番撞击龟壳,日夜不息,并无一处突破。至第三日,魏军渐渐放松警惕,即使庞涓,也觉得孙膑不过如此,加之算准援军将至,胆气渐壮起来。   第三日将暮,一连三日紧张的魏军尽皆懈怠,士气沉落。就在此时,左军主将匡章亲引两千锐卒冲击龟首。龟首为青牛部下的残余虎贲外加五百武卒组成,共计千人,个个骁勇,连憋两日,却无一个出战机会,此时见有挑战,顿起精神,气昂昂地与匡章接战。   匡章不敌青牛,斗不过三合,败阵而走。   齐兵软甲轻灵,武卒重装缓慢,是以青牛并不追赶。   匡章回头复战,青牛再迎,又斗几合,匡章再度不敌。如是几番,青牛火起,渐追渐远,不知不觉中,龟首足足伸出一里开外。   庞涓闻报,急急鸣金,却是迟了。一阵马蹄声疾,一彪骑手从斜刺里横空杀出,直冲龟首,扬起尘土,遮人眼目。战马比战车又快许多,所有战马皆披甲衣,势强力狠,武卒血肉之躯,难禁一撞,多被战马冲倒于地,踏个结实,龟首断为两截。   紧接着,士兵回马跳下,持短兵器对着倒地武卒肆意刺杀。武卒多被冲傻了,待回神时,不少已成枪下之鬼。匡章回身再战,勇力大增,青牛方知上当,再欲缩回,却是晚了,被众多齐人团团围住。   庞涓震惊,急令援救龟首,龟体快速移动,四只龟足快速前移。   就在此时,四支骑队,各有千骑,皆披坚执锐,分四路风驰电掣般冲向正在移动的四只龟足。龟足欲缩不得,欲堵不能,皆被冲溃。齐骑杀入中空,龟阵中央开花,乱作一团,杀声震天,锣鼓乱鸣,庞涓辨不清敌我,号令不得,龟体四分五裂,大魏武卒变成人自为战、车自为战了。   与此同时,齐国大军由四面蜂拥而上,将魏人团团围住,以三杀一,加之天色昏黑,大魏武卒分不清敌我,乱搠乱捅,齐人却有标志,人人臂上缠块白布。   青牛见状不妙,顾不得别个,摆开匡章,与身边几员猛士一道,返身杀回龟体,一路招呼混乱中的魏军,聚成一个百人团,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远远望到被团团围困的庞涓。   庞涓身边已无多少随众,形势危急。   青牛大叫一声:“青牛来也!”杀入重围,救下庞涓,朝西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行不过数里,恰遇布防于外围的牟辛部众,手持火把,挡住去路。   青牛杀红眼了,非但不退,反倒大吼一声,用力折断旁边一辆被撞毁战车的车辕,持在手中,直冲上去,迎向牟辛战车。   牟辛辕马受惊,扬蹄长鸣。牟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被青牛的气势吓傻了,尚未反应过来,受惊辕马自行掉转车头,朝斜刺里狂奔而去。   看到主将退避,部众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朝两侧避让。青牛一行不足百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势如破竹利刃,将牟辛所部由头劈到尾,溃围而出,沿濮水上溯,于次日后晌,逃到黄池,方才撞到由大梁驰援而来的魏兵。   主战场上,喊杀声于后半夜渐息。   翌日晨起,孙膑要去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着。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减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返身跑去,身后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团,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作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道:“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纷纷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负责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哽咽道,“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   第七章 弱齐势,张、庞借刀杀人   战败求和,最是难为人。魏惠王选择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伐赵是张仪、庞涓挑起来的,让二人出使,哪一个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来储君,他去有失国体;惠施倒是合适,人却走了;白虎分量不够,若去反倒误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为人实在,但辞令、谋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为战败国,再好的谋略、说辞也是无用,诚恳或可得分。   朱威责无旁贷,于次日驱车驶离大梁。朱威没有如寻常出使般往投临淄,而是直驰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齐国中军大帐。也是朱威赶巧了,人还没到,远远望见齐国太子辟疆押着粮草,不远千里前来劳军。   朱威就地扎帐,待辟疆歇过一宵,于次晨入帐求见。本就反战的朱威,此时求和更见恭敬,双手奉上国书,长跪于地。   辟疆赐席,细阅国书后,递与孙膑。孙膑略瞄几眼,转给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声,将国书掷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难;是魏室家事,就当由魏室之人出面!”   这话既恃强,又没给朱威面子。   “田将军有所不知,”朱威一脸尴尬,苦笑一声,拱手道,“我王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风寒,不宜出远门,魏室再无合意人选了。朱威虽非魏室嫡亲,却是魏门长婿,今奉王旨求和,还望将军赏威一个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觉失言了,回过一拱,补道,“何人挑事,何人来当才是!上卿是魏门长婿,他庞涓就不是了吗?你家大王只要开战就听庞涓,这要议和了,缘何不见此人?”   朱威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田忌又要说话,辟疆摆手止住,对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议和,无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颇大,容辟疆三思,禀过父王,方可回复上卿。”   “谢殿下宽厚,只是——战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无安,朱威恳请殿下念及万千生灵渴望,早日定夺为盼!”   “上卿且回营地,明日复来,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气道。   朱威起身,一一谢过诸人,退出营帐。   “魏罃服软求和,诸位爱卿这请议议,允还是不允?”辟疆扫一眼在席的田忌、孙膑与田婴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应道,“庞涓吃下败仗,魏军士气低落,眼下正是我复仇良机。再说,魏人已被我军困在河水对岸,前有赵人,后是我师,欲返不能,欲进不得,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将军,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婴。   田婴正在审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国书,此时见问,放下国书应道:“臣已探明,情势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大部被歼,主将庞涓也不在位,河水对岸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只是……”看向孙膑,“桂陵之战所以获胜,是因为军师妙算,战与不战,殿下当问军师。”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孙膑。   “臣以为,”孙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战皆是为和,和不成乃战,战,不得已而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执以战,是谓强战。强战非义,士不赴死。”   “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应道,“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大齐三军看有哪一个敢不冲锋陷阵?”   “将军所言,是谓威服。威服,军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气,生者怀惧,惧则不前。”孙膑淡淡应道。   “孙兄,你……”田忌急了,“难道这就放过庞涓不成?”   “两军交战,不可为一己之怨。再说,见好不收,是谓贪求。贪求则败。”孙膑仍旧不急不缓。   “你是说,我若再战,会败?”田忌不服了。   “魏虽失利,仅去除两万死士,河水对岸仍有死士将近七万,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气反而振奋。一对一拼杀,鹿死谁手难以预料。绝地无生,伤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桂陵之战可见矣。”   想到桂陵之战魏国武卒的出色表现,田忌不由得打个寒噤。   “再说,”孙膑不急不缓,进一步分析,“魏据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万,存粮足支一年,反观我军,补给乏力,若是久战,气必泄,力必竭。至于赵国,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赵人就无还手之力。魏人北据邯郸,南守河水,与我对峙,将军何以应之?”   田忌再无言语。   翌日晨起,朱威复至,田辟疆应允议和,将球踢回,道:“我王应赵人之请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当问赵人。若是赵人应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拜谢,启程前往邯郸,见过张仪,谋定议和底限,持使节出城,入赵营觐见赵王。   赵国中军大帐霎时沸腾,赵臣无不激愤,纷纷反对议和,认为眼下是反击魏国的最佳时机,即使一向沉稳的安阳君也对议和抱持异议。   显然,赵人受到的伤害实在太深。昔年晋国权卿智氏联合韩、魏二氏攻赵一年有余,水淹晋阳数十日,赵人“悬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庞涓引领的魏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卡断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郸,让赵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气盛的赵雍自也亢奋,正欲下旨,跟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是苏秦。是自始至终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发的苏秦。   赵雍望过来,众臣皆望过来。   苏秦的脸上写满忧郁。   “苏爱卿,”赵雍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赵国救星,略觉抱歉地拱一拱手,“魏人拔我邯郸,赵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众皆欲战,爱卿是何高见?”   “谢王垂询,”苏秦拱手应道,“敢问我王拿什么去战?能战多久?”朝众臣拱手,“诸位大人,战,拼的是实力,不是血气。魏人西守滏口塞,东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则为困兽,且失血过多。滏口塞不得,我无血可补,河水天险,齐援急切不得。单靠我眼前之力与魏决战,敢问诸位胜算几许?诸位家舍多在邯郸,父老亲友也在邯郸,血染邯郸,亲人受难,魏人也必不恤,邯郸或会因此而鸡飞蛋打,残垣断壁一片。”   苏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据事实,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众人此时如同泄气的尿泡,一下子瘪了。   “诸位大人,”苏秦扫视众人,一反方才忧郁表情,目光挑衅,似是在寻求辩论,“我粮食府库皆在邯郸,老弱病残妇孺皆在邯郸,城防险峻也在邯郸,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结果如何?再说,我以何困之?邯郸已与邺邑连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险,我人丁虽众,能战之士不过五万。今攻守易势,我以五万对七万,以无险对有险,以血气对强敌,智者不为也。”   赵雍完全被说服了,长吸一口气:“何去何从,请爱卿指点!”   “回禀我王,”苏秦转过脸来,看向赵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与魏议和,停战休民,恢复家国元气。我虽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议和,于我则是有利,我王当顺水推舟,与其议和,恢复我旧时辖地。”   “赵雍谨听苏子,烦请苏子与朱威议和!”赵雍不再多言,当下决断道。   “谢我王重托!”苏秦拱手谢道,“不过,由臣出面不妥,因臣虽为赵相,也兼他国之相。”   “这……”赵雍显然忽略了这个,“敢问相国,何人出面为妥?”   “臣举荐肥义大人。”   一个月后,邯郸城南,面对滚滚东去的漳水,魏使朱威与赵使肥义、齐使田婴、秦使樗里疾、中山使张登共同签署漳水之盟。依据此盟,魏人无条件归还邯郸及所占赵地,齐、秦、中山无条件撤军,赵、中山则以槐水为界,永不相犯。   一场耗时经年、波及列国诸方的天下大战,在齐人围魏、庞涓兵败桂陵之后两个月的漳水河边画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国皆输,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终于从赵人手中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获取槐水天险。之后数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条战备城墙,由东边河水直至太行山下,与赵相抗。   但就长远来看,真正的赢家则是秦国。张仪连横成功,纵亲失和,赵、魏、齐三国皆受重创,秦国无非是出动大军到晋阳城下示威一圈,几乎无损丝毫。   ※※※   征战经年而无尺寸之功的魏国大军没精打采地渡过河水,回归大梁。战车上载的大多不是战利品,而是在赵国各地战殁的将士棺木。魏境各地,再度哀乐声声,家家户户,各村各邑,处处可见送葬队伍。   张仪坐在辎车中,随从三军由邯郸回返大梁,一路几乎不与人说话,内中五味杂陈,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当年走过不知多少趟的那个岔道口处,张仪吩咐停车,吩咐部将引军前行,自与几名从人拐往山中,在山脚下安顿住众人,仅带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许是不想见到玉蝉儿,张仪在那块写有“鬼谷”二字的石头前面坐下,随手写出几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给大师兄。   不消片刻,一个衣襟飘飘、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来,望到张仪,远远顿住,拱手道:“师弟,别来无恙乎?”   “大师兄!”张仪紧盯住他,显然认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颇为激动道,“长这么高了!”   “是哩,”童子呵呵笑道,“其他不见长进,只有个头长了。几次出谷,听闻师弟风光照人呢。”   “一事无成,惭愧得紧!”张仪急出谦辞。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没有听出谦辞,紧盯住他,刨根问道。   “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大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问道,“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完全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这是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道:“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由不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这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道,“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吃一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道:“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还给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声音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适才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   “随巢子之药,是先生给的?”玉蝉儿惊问。   “是的。”鬼谷子点头,“早年结识他时,老朽观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药方济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蝉儿看向后面新写的几字,“先生加这一味,却是为何?”   “可成死药。”   “死药?”玉蝉儿心底一震,喃声重复。   “孙膑服下此药,躯体即死,但魂魄守舍,一个月后,躯体会自然复活。”   玉蝉儿倒吸一口气:“先生,事情……真的如此严重么?”   “唉,”鬼谷子微微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孙膑不死,庞涓就不会放过他,反生错乱。俟孙膑渡过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个终结了!”   听到那声长长的“唉”字和接后的“终结”二字,想到庞涓或将面临的因果之报,玉蝉儿心底一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   伐赵失利,举国哀伤,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颓废,仅卧榻几日,就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出人意外地现身于大魏朝堂,且只处理一桩朝务:加封武安君庞涓户籍三千,赏金三百。   兵败而受封赏,匪夷所思,堪称列国奇谈。   朝臣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庞涓长跪于地,泣谢道:“臣冒死罪,请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当,败走桂陵,折损武卒两万,终使邯郸得而复失,功败垂成,恳请我王极刑责罚,臣万死无怨!”   “武安君,你记住,寡人封赏的并不是你,是三军将士!”魏惠王扫视众臣,字字铿锵,振振言道,“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寡人也曾伤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来,寡人东讨西伐,南战北征,可谓历战无数,然而,真正能让寡人畅快的仅只一次,就是此番伐赵。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庞将军用兵如神,筹划缜密,打赵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拔赵都邯郸,打出了我大魏威仪。挫悍赵锐卒,拔大国之都,纵使能将吴起,也未建此功啊!”   见惠王讲出这个,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庞涓长哭于地:“大王——”   “诸位爱卿,”惠王余兴未尽,慷慨陈词,“挫赵卒,拔邯郸,一出寡人多年闷气,酣畅淋漓啊!这且不说,更让寡人欣慰的是,庞将军带出了数以万计视死如归、进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观看桂陵战报,总是泪出。我两万武卒身陷绝境,面对数倍于我之齐国技击,无一人退缩,战至最后一人,斩敌两万。我三百军士,历经一夜鏖战,俱负重伤,宁死不降。更有将军青牛,以一人之力护佑主将突出重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齐卒望之丧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将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见惠王这般褒奖将士,朝臣尽皆叹服,纷纷点头,投庞涓以赞赏目光。   庞涓五体投地,泣声愈见悲切。   “唉,”惠王长叹一声,“诸位贤臣,桂陵之败,过不在武安君,过不在三军,过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钝,看不出齐人疑兵奸计,连下昏诏,旨令庞将军班师,方使庞将军救主心切,千里急进,陷入绝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对不起这些阵亡将士啊!呜呼哀哉!呜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这声呜呼,彻底打开了庞涓的泪腺,当堂号啕大哭起来。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触动,无不悲泣。大魏朝堂在一片悲声中再次亢奋。   哭声渐息,惠王将朝政再次托给太子魏申,在毗人搀扶下掩面离去。   旨令下了,主管库府的司徒白虎却根本拿不出惠王打赏的三百金。   非但是三百金,白虎甚至连一百金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诏令,凡阵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赋役的基础上,司徒府还应一次性发放抚恤费三金。在赵地与桂陵先后阵亡的将士将近三万,单是这笔钱就近十万,如果加上伤残将士的抚恤费,将各邑国库全部卖掉也不够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执行。白虎左右是难,只得如实奏报太子。   “库银还是小事,库粮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调,夏秋之际河东遭遇雹灾,秋粮大幅减产,储粮尽皆用于邯郸战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黄不接,各地库房几乎拨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赈灾,听闻有灾民典妻鬻子……”白虎顿住话头。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惠相走了,张相国、朱上卿皆未回来,申连个商榷之人也没有,又逢这般大事,当该如何是好,唉……”复叹一声,“这样吧,三百金之事,由申暂向武安君讲明,司徒府当务之急有两桩,一是设法赈灾,二是恤死扶伤。”   “国库已竭,以何抚恤?”   “抚恤费尚未发放的,待申奏过父王,或以田亩作价补偿,或暂欠着,待夏收之后,税赋征入,加利偿还。”   “如此也好,臣这就筹备。”   ※※※   送走太子申,庞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赏的三百金,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讲述的家国窘境。近一年来,他的心思尽皆用在军务上,对其他诸事很少过问,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虑及的,纵使庞葱偶尔向他禀报,他也无心倾听。今朝太子上门解说,他才觉出急难。正为难中,庞葱急急走进,道:“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庞涓大惊,急问,“快讲,什么事?”   “老老少少,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青牛一金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打的汉子,竟为这一点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庞涓不寒而栗,二话不讲,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战中,假使没有青牛,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为保庞涓,青牛多处负伤,有两处直接伤及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庞涓严厉看管下,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不想今日竟……   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庞涓马首是瞻,但凡征战,无不舍死忘生,屡立战功,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魏惠王论功行赏,赐予青牛一座府宅,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同属一个街坊,不消一刻,庞涓就匆匆赶到,远远望去,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尽皆缟素。   庞涓大步赶前,庞葱大叫道:“父老乡亲,让一让,庞将军来了!”   听闻是庞涓,众人齐围过来,扑他前面跪下。   庞涓安抚几句,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赫然看到满院缟素,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孩子哇哇大哭。女子叫翠屏,是为国捐躯的前老将军龙贾膝下幺女。翠屏幼习武功,爱慕英雄,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从龙贾战死于黄池,没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数年,庞涓于两年前保媒嫁给青牛,过门次年即生一子,今已两岁,虎背熊腰,俨然一头小牛了。   “青牛兄弟!”庞涓急赶过来,在青牛身边蹲下。   听到庞涓声音,青牛悲声长号:“将军——”泣不成声。   庞涓转对庞葱:“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动不得!”   庞葱招呼两个仆从,不由分说,将青牛架入房中,置于榻上,交给翠屏照料。   两百多缟素男女,有老有小,齐刷刷地当院跪着,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没有哭声,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诉求,尽在不言之中。   “阿弟,”庞涓看向庞葱,“家中可有存金?”   庞葱凑他跟前,小声禀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百二十镒。”   “大声讲!”庞涓厉声说道,“有金多少?”   “百二十镒!”庞葱这也提高声音,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   “银子呢?”   “五百八十镒。”   “封地共有多少田产?”   “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产尽皆变卖,家中金银一镒不留,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   “阿哥,”庞葱惊呆了,压低声音,“府中也得花费,还有三十金是……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动不得呀!”   “没有动不得的,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庞涓一字一顿,转向众人,声情并茂,“诸位父老,诸位姐妹,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我庞涓,还有我夫人,纵使上天入地,也决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不待众人回话,拳头一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泪了。没有谁再说一句话,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四散离去。   ※※※   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然而,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而是愈见沉重。   回到府中,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他的库银,不是为他的田产,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   所有这一切,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   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为了这些武卒,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将何其艰难!   正自伤感,外面传来脚步声,房门不敲而开,一人脚步甚轻,径走进来。   在这府中,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莲。   “夫人,”庞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道,“你且回去,我这要静一静。”   来人没有出去,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听信葱弟,不到万不得已,夫君断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物。”庞涓又出一句,显然是在解释。   “啧啧啧。”来人轻轻击掌。   庞涓陡地睁眼,惊愕道:“张兄!”   正是张仪。   “几时回来的?”庞涓急切问道。   “就这辰光。未及回府,直奔庞兄来了,肚皮饿得紧呢!”   “来人!”庞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张仪笑道,“在下见过葱弟,他这在安排呢。”盯视庞涓,“观庞兄气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挠心呢。”   庞涓给出个苦笑。   “唉,”张仪长叹一声,“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   “是哩。”   “这讲讲看,庞涓在为何事挠心?”   “除了武卒,还能有什么?”庞涓又出一声苦笑,摇头,“两万多兄弟呀,任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在下以为,真正挠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   “哦?”庞涓看过来。   “武卒,可以重建;钱粮,可以聚敛。再说,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在邯郸却有斩获。此番撤军,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先有这杯水再说。”张仪两眼盯过来,“真正挠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个,庞兄可想听否?”   “涓愿闻其详。”   “是孙兄。”张仪敛住笑,“一局赢定的局,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   “是啊!”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牙关咬得咯嘣响。   “就我观之,”张仪斜他一眼,“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赵,孙兄所用计谋,叫避亢捣虚,不为新奇。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现在想想,当初庞兄转攻邯郸,正是有力之击。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孙兄之套。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不是孙兄谋略高超,而是孙兄赢在暗处,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结果一定不是这般,相信庞兄会另有……”故意顿住。   “是啊,”庞涓长叹一口气,“若是晓得孙兄在齐营,在下就不会走此险棋,在下就会调兵遗将,在自家的地皮上与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张仪竖起拇指,“再说,在鬼谷之时,就在下所知,庞兄总是胜孙兄一筹,从未落败于他。”   “唉,”庞涓长出一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此言何解?”   “不瞒张兄,真实而论,在山中之时,在下强于孙兄。出山之后,孙兄之谋,远胜在下矣。”   “哦?”张仪睁大眼睛,“可有说否?”   “因为孙兄得授其先祖孙武子的《孙子兵法》,而在下……唉!”庞涓再叹一声,沉重地摇头。   “孙武子的兵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仪嘴角一撇,“谷中之时,在下听大师兄讲,庞兄早已得下《吴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难道《吴子兵法》不敌《孙子兵法》么?不瞒庞兄,听先生说,《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吴起对阵孙武,又会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问,”庞涓苦笑一声,应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为孙膑得到《孙子兵法》全本,而在下……”庞涓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却未窥《吴子兵法》全貌啊!”   “咦?”张仪明知故问,“这就奇了,在下明明听大师兄讲,先生将厚厚一册共四十八卷吴子兵书全都交给庞兄了呀!”   “唉!”庞涓被逼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将谷中先生授书之事略述一遍,道,“唉,也是在下图个省事,以为抄录一册,方便日后翻阅,细细领会,不料被那野猪叼走。也是在下多心,忧心先生再将此书传授孙兄,竟将原册扔下断崖,谎称被风吹落,本以为先生不再追究,谁料先生以为在下已将此书熟记于心,竟使师兄、师姐将散简全部捡回,一把火烧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张仪故作惊讶,“庞兄,你怎不早说呢?这部兵法,在下倒是见过!”   “啊?”庞涓大是惊怔,“此等隐秘之事,你如何得见?”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庞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师兄与师姐各提一捆竹简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与苏秦,在下问是何书,大师兄说,一本破书,不知让谁扔到山崖下了,师父一大早就让去捡,累得够呛呢。在下好奇,上前讨看,师姐不让,催走,大师兄见在下死缠烂打,就让在下瞄上几眼。”   见张仪讲得滴水不漏,庞涓信服了,听他说到瞄过几眼,心里一动,顺口问道:“听闻张兄过目不忘,可否记得?”   “记得,记得,”张仪甩下脑袋,“在下别无他能,也就这点本事了。”   “那……”庞涓眼珠子一转,“张兄能否诵出一章,让在下开开眼界?”   “不知庞兄想听何章?”   “就第一章吧。”   “庞兄请听,”张仪微微闭目,顺口吟道,“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掩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进而不进,无逮于义也;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也。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见张仪诵得一字无差,庞涓大是惊奇,连赞几声,急急问道,“敢问张兄,吴子兵书一共四十八章,张兄能否全部记诵?”   “都是陈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记诵,在下倒是不敢担保。庞兄可拿酒来,待在下喝个半醉,不定就能诵出了。”张仪卖个关子。   庞涓二话不说,喝叫庞葱端上酒肴。半坛酒下肚,张仪豪气生出,接过朱笔,趁酒兴将四十八章一气写出二十四章,推说累了,回府睡过一宿,复来庞府,又喝半坛,将后面二十四章悉数写出。张仪所写是庞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写下来的,且是全文,而庞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后忆起的。庞涓对自己的记忆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怀疑这六章与原文有出入,今日得见原貌,渐渐忆起当年所抄时的感觉,唏嘘叹喟不已,连呼快哉。   张仪一边写,庞涓一边读,张仪写完,庞涓也就读毕了,由衷拱手赞道:“张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远,竟能诵得分毫不差,实让在下叹服!”   “呵呵呵呵,庞兄这已读到全本,当可与孙兄一决高下了。”   “诚吾愿也。”庞涓拳头握紧,晃几晃道,“不瞒张兄,在下平生只此一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将孙武子兵书授予孙兄,让在下心生块垒。有此书在,在下这就重整武卒,与孙兄见个真章!”   “庞兄定能胜出!”张仪赞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时,在下依稀记得孙兄讲过一句话,说是他先祖兵书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窃以为是。齐国之事,在下已有不战而屈人之策,庞兄或可不必在疆场厮杀呢。”   “这倒不爽了。不过,”庞涓略顿一下,倾身问道,“敢问张兄是何妙策?”   张仪耳语。   庞涓长吸一口气,握拳道:“好一个张兄,你这叫杀人不见血啊!”   ※※※   齐国营帐里,先因襄陵失利、后因走脱庞涓而被田忌连降三级贬为偏将军的牟辛,与几个此时军阶皆高于他的心腹爱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酒喝多了,舌头就管不住了,牟辛借着酒兴,大发牢骚,说田忌与邹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机公报私怨,等等。并说活捉庞涓是多大的功劳,自己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之所以避让,是战马受惊,所有部众皆可作证。牟辛越闷越喝,越喝越说,越说越闷,到后来干脆将邹、田二府多年来明争暗斗的老底一窝儿全端出来,听得几个心腹心惊肉跳。   几人正自发泄,忽听“嗖”的一声,一箭飞来,直插在立帐的一根木柱上。   隔帐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吓醒了,几个部将摇摇晃晃地追出帐门,却连鬼影子也未见到。再回帐中,惊见吓傻了的牟辛仍旧对着那支飞箭发呆。一员部将赶上去,拔下箭,感觉异样,再看箭头竟有机关,扭开一看,里面绑有一团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那将军却不识字,凝眉看一会儿,道:“将军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这也醒过酒来,审看一时,二目忽地睁得溜圆,一颗激动之心压不住阵阵狂跳。   “将军,所写何事?”捡信之人看出异常,急切问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过是笔生意。”牟辛将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道,“诸位兄弟,在下有桩紧事,这要赶往临淄,田将军若是问起,烦请诸位支应一二。”   牟辛当下带上三匹快马,轮番骑乘,连夜驰奔临淄,进得相府,长叫一声“主公”,哭倒于邹忌脚下。   “牟将军,”邹忌长叹一声,将他缓缓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还要感谢将军呢!”   “主公请看!”牟辛收住哭,从袖囊中摸出密函,双手奉上。   邹忌接过,启开阅毕,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因为此书不是写给别个,而是写给齐将田忌;署名之人,是闻名列国的公孙衍。   书曰:   〖子期兄台亲启,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桦林套索已备,专候野驹。在下已约郑兄于明日申时引驹入套,必除此驹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义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挂齿。   犀首顿首。〗   “子期,犀首!”邹忌稳住身子,一字一顿,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则是公孙衍的绰号。   “主公,”牟辛已站起来,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厮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儿呀!”邹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主公,”牟辛不失时机地添油加柴,声泪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将浑身是口也解释不清,眼睁睁地看着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厮送往断头台呀,我的主公啊。如果不是此信,末将……”哭绝于地。   邹忌伤悲一时,猛地想起什么,擦去泪水,将公孙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复验看,忽又记起公孙衍在为秦相时向齐国发过国书,让人寻出相府所存副本,反复查验,字体果是一般无二,眼前之函,是公孙衍手书无疑。   邹忌再无疑虑,载牟辛径入信宫,当殿号啕大哭。   “邹爱卿,”见老相国哭得这般伤感,威王大是惊愕,“你这是为何?”   邹忌也不解释,悲泣一阵,将随身携带的包裹置于威王面前,泣拜于地,道:“我王慈爱,臣邹忌祈请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齐室多年之情,将此相印收回,另授圣贤。”   “这这这,”威王越发糊涂了,“邹爱卿呀,你这般说辞,究底是为何事?”   “回禀我王,”邹忌哽咽道,“不是臣不想尽忠,是臣……不敢再尽忠呀。有人处心积虑,设计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设计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数年阳寿,祈请我王收回印授,准允老臣回乡颐养天年,留个全尸吧!”   “邹爱卿,”威王听出名堂,正色道,“你且起来,有话慢慢说!”   邹忌从袖中掏出密函,双手呈上,道:“臣之委屈,尽在此函了。”   威王接过信函,眯眼审看,面色渐渐收紧,良久,转对内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将密函交给御史,道:“验看真伪!”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过有半个时辰,复入禀道:“臣已验看,与公孙衍手迹一般无二。”言讫,递上几年前收存的秦国国书正本,双手奉上。   威王略略摆手,道:“你验过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转对邹忌,“邹爱卿,你且讲讲,此函由何而来?”   邹忌让内宰传进牟辛。   牟辛进殿,和泪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将忠勇,使末将主将左军。末将既领左军,就当有权任用先锋之将。末将试过邹昊才具,见其文武双全,兵法韬略不在末将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报入中军大帐。大军入宋,田将军屯于定陶,使末将引左军围攻襄陵。魏强兵皆在赵地,襄陵虚弱,末将欲一举下之,田将军不许,令末将围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战,置疑兵于城外林中。臣虽不解,仍依命布置疑兵于城外,使先锋于城下挑战。接连数日,魏龟缩不出。至第三日,郑克突然冲出,二话不说,便与邹将军接战,却不敌邹将军神勇,落荒败走。邹将军引军追击,不想却入公孙衍圈套,末将闻报,感觉有诈,急急引兵救援,却是迟了,远远望到邹将军身陷重围,仍在浴血奋战。末将引军杀入,不顾一切地救出邹将军,因对敌情不明,未敢恋战,返身回营,岂料至营不久,田将军就赶到了,二话不讲,将一身疲惫、尚在帐中休息的邹将军绳捆索绑,押入定陶大帐。末将闻讯后疾驰定陶,恰好看到邹将军被刀斧手推出帐外,押往辕门外面斩首。末将不顾一切,入帐禀情,田忌不听不说,反将过错推在末将身上,说是末将擅用先锋,酿下大错,发令斩杀末将,幸有军师孙膑为末将求情,田忌不好逞强,方才作罢,但当场免掉末将的右军主将之位,末将遭贬,受辱迄今……”   齐威王听毕,吩咐御史拿来田忌战报,详细阅读,见时间、地点、事件、细节等皆与牟辛所言吻合,不过是解释角度完全不同。   面对铁证,威王信服了。威王洞晓田、邹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胆大如此,不惜拿六千远征将士的生命以泄私怨,一时气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抚过邹忌,着内宰诏令田忌即刻返回临淄,入宫请罪。   ※※※   田忌为齐国远征三军主将、朝廷重臣,循旨查办的非当政太子莫属。接到诏令,辟疆震惊,紧急召请由漳水会盟后回宫复命的田婴谋议。   “启禀殿下,”田婴思忖良久,禀道,“臣以为,此事疑点颇多。身为副将,臣几乎参与所有决策。襄陵为魏国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对其围而不攻是孙军师远谋,旨在减少损耗,安抚宋人,迫魏王召回庞涓,非为攻坚掠城,与魏决战于襄陵。就谋略而言,堪称上策。田将军发令时,臣亦在场,是牟辛率先请命,非田将军蓄意谋害。田将军为将,脾气刚直,用兵谨慎,爱兵如子,断不会为泄私愤而视六千将士如芥草。何况田将军蒙辱十年,终得机会决战雪耻,怎可能未战而先故意损兵?再说,邹公子从军,被牟辛破格用为左军先锋,理当上报中军,莫说是主将,臣身为副将,事前也是一无所知。臣与主将都是在出事之后,方知邹昊是相国令郎。既然不知,谈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脸沉郁,二目盯在威王一并转来的所谓铁证上,“可御史验实,此书确为公孙衍手迹。爱卿所言,皆是推证,此书却是实物。若是坐实,田忌将是死罪。齐无田忌,辟疆不感设想!”   “臣还想到一个疑点,”田婴没有就手迹证伪,继续从逻辑上开脱,“围困邹昊,臣得知是公孙衍所谋,即使人访查此人,据可靠探报,公孙衍自秦返魏后,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并无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郑克,当是私人意愿,非魏主任命。公孙衍与郑克或有联络,与田将军则无可能,一则二人向无交往,田将军纵使通敌,也当是联络郑克,不可能联络公孙衍,且他也不可能晓得公孙衍会突然出现在襄陵。”   “爱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为然,思虑有顷,道,“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为暗通,就非寻常推断所能结案。”略顿一下,决然道,“烦请爱卿走阿邑一趟,请田将军回宫协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辩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婴接过旨令,当日启程,不消数日即到阿邑中军,径投孙膑帐中,将此事并公孙衍手迹略述一遍。   “唉,”孙膑听毕,长叹一声,指向自己双膝,“在下这双膝盖,就是被一封伪书挖掉的!”   “军师是说,这封信是庞涓伪造?”田婴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经出来了。”   “以军师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晓谕田将军吧,他当知情才是。”   田婴赶到田忌帐中,将此案和盘讲出。   不待听毕,田忌咬牙切齿,震几恨道:“牟辛小人,邹忌奸贼,害我六千将士性命不说,这又行此下作之计,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杀回临淄,宰掉牟辛,与邹忌老贼算算总账!”   田婴晓得田忌是一时气话,待其气过,劝勉一番,让他暂且回宫,向威王解释清楚。田忌略略一想,道:“回宫不难,只是眼前尚有些许军务,待在下料理数日,即回宫去,与牟辛奸徒、邹忌老贼对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剥了他们!”   夜色朦胧,隔墙有耳,二人这番对话早被黑衣人听个分明,连夜密报牟辛,邹忌持之再闹雪宫,威王震怒了,不问情由,使内宰带诏命驰奔阿邑。邹忌不放心,命公孙闬陪同前往。一行人驰至三军大帐,内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将职分,收走三军主将印绶,改任田婴为主将,押解逆贼田忌回宫治罪。   堂堂三军主将于一夕之间被打入囚车,押送临淄,整个军营沸腾了。部分田忌心腹卫士惊闻噩讯,不顾一切地追出辕门,将已行出数里的囚车强行拦截,劫回中军大帐,跪在帐外,向新任主将田婴求情。内宰以为军士哗变,惶急之下,严词责令田婴弹压。   看到不满的将士越聚越多,田婴不便用强,好言劝止,返回帐中,对内宰道:“这一闹腾,时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时启程,由末将亲往押送,妥否?”   内宰看向公孙闬。   公孙闬晓得众怒难犯,看看天色,道:“如此甚好。”   是夜,田婴急至孙膑帐中,紧急谋议。   “事既至此,”孙膑思忖良久,道,“田将军就不宜回宫了。”   “这……”田婴迟疑一下,道,“若不回去,既不是坐实罪名了?”   “既为外人栽赃,坐实也好,不坐实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断。邹相国有丧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况他们证据在手,田将军有口莫辩,若是回宫,也将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拦囚车之卒劫走将军,逃离此地,暂往他处避祸。待时过境迁,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我等再向君上禀明实情,由君上为将军正名。”   “谨听军师。”   是夜,闹事部卒砸开囚车,与田忌一道出奔。田婴将治军不严之责全部揽下,具报请罪。   ※※※   漳水盟会,魏人如约撤走,赵雍率领逾十万赵人重返邯郸,面对魏人留下的满目疮痍及洗劫一空的库房,全力以赴于复兴家园的事务之中。   百废待兴,苏秦早出晚归,奔波于外,这日于掌灯时分,才不无疲惫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来,为他宽衣解带,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摆酒弄盏,端出几道亲手炒出的菜肴。许是疲累,许是着凉了,苏秦望着食案,迟迟没有动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着他,泪水流出,“秋果……晓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买鱼买肉,可……走遍市集,莫说是肉铺了,连寻常菜蔬也少得可怜,质次量少,价格还高得离谱,比我们出城前贵出不知多少,果儿……”以袖子揉眼。   秋果是作为苏秦义女身份入住相府的,然而,自从在认亲拜礼上当亲父之面叫过苏秦一声义父之外,无论人前人后,秋果再没叫过,早晚见面,只称先生。   “果儿,”苏秦做出个笑脸,随口解释,“为父已在宫中吃过了,大王赐给为父许多好吃的呢,鱼呀肉呀,摆了满满一大案,撑得为父呀……”做个怪脸。   “你骗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头上、身上连嗅几下,“要是吃过,怎就不见一丁点儿腥味呢?”   “呵呵呵,”苏秦指指她的心口,冲她笑道,“你呀,怎就不会拐个弯儿呢?纵有多少腥味,也都冲进你烧的一大盆子热水里了。”   “瞧我笨哩。”秋果这也记起他刚泡过澡,木讷一笑,又要说话,有脚步传来,急迎出去,见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禀道,“有客人求见,我安排在候客厅了。”   “有请!”苏秦刚说一句,觉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儿的竟是鬼谷里的童子大师兄,既惊且喜,拱手道,“大师兄,没想到是您!”   童子却没回礼,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国大人,快赏点儿吃的,大师兄饿了!”   “大师兄快请!”苏秦拱手礼让。   童子真正饿了,在食案前不由分说,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尽饱,摸出一个锦囊交给苏秦,道:“师弟,这是蝉儿姐捎给你的,要你夜半开启。”   听闻是玉蝉儿所捎,苏秦心里打战,因不知何物,又让他夜半开启,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双手接过,纳入袖中,拱手道:“请大师兄转告师姐,苏秦这厢厚谢了!”   童子也无二话,起身辞别。苏秦挽留不住,只得送至府外,看着他隐没入暗黑里,唏嘘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过厅堂,点上香,摆开琴,依往常惯例,舒袖弹奏。   苏秦闭目倾听一曲,笑道:“果儿,夜深了,你且歇息吧。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将琴推到一侧,侧脸问道,“果儿有一事不明。方才那人远比先生年轻,先生何以叫他师兄?”   苏秦本已起身,这又复坐下来,给她讲起鬼谷诸事,讲述大师兄称呼的由来及大师兄如何引带他们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蝉儿姐呢?”秋果紧盯他,追问道,“她又是谁?”   “她呀,”苏秦欠欠身子,“她是我们几个的师姐。”   秋果按住他的肩膀:“那个蝉儿姐定是欢喜先生了?”   苏秦白她一眼,嗔怪道:“蝉儿姐是为父师姐,你该叫她阿姨才是,小辈不可乱讲。”   “什么师姐?”秋果抿紧嘴唇,“哪有师姐千里捎物,还让师弟夜半开启之理?”   苏秦语塞,脸涨一时,忽地起身,大步走向卧寝,边走边道:“你个女孩儿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紧追上来,噘嘴道,“今宵果儿就睡先生房里,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哪能个开启香囊哩!”   “果儿,”苏秦见她真的一直跟到房内,顿住脚,推她出门,道,“女娃儿家说出此话,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为父这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门把,出泪赌气道,“除非先生给我看看那个女的千里捎来的是啥宝物!”   “好了好了,”苏秦换作笑脸,“果儿乖些,为父明日一定让你看这香囊。今儿疲累,为父这要好好歇息一宵。”   苏秦好言抚慰,连哄带推地将她赶出门去,顺势闩上房门,听她哽咽着走远,方才返身躺下。候至夜半,苏秦翻身坐起,点灯启囊,见是一粒深褐药丸,旁有一绢,附写文字,果是玉蝉儿的娟秀笔迹。   苏秦仔细阅毕,吸口长气,将绢帛烧掉,吹散灰烬,出门上趟茅房,返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直念着玉蝉儿锦囊的秋果匆匆来到苏秦卧处,轻轻推门,见门并未闩,蹑手蹑脚地摸进。卧榻上,苏秦睡得正香。秋果站在榻前,就着从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深情地凝视苏秦——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这个命运送给自己,却又无情地将他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这个自己曾经有恩于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眼角淌出泪花。   苏秦似在做梦,嘴巴咂吧几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   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那个蝉儿姐,秋果醋心再起,四处翻找,见仍在苏秦的袖囊中,悄悄取出,见囊已开启,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粒药丸。   秋果怔了。沉思良久,秋果将药丸原样放回。   将近午时,飞刀邹引木华入府,见秋果也在,借故带她出去。   秋果出,木华掏出一囊,是姬雪的,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品,绣的是一幅画,画中,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饱胀的肚皮。顺着那手,苏秦似乎看到了一张洋溢了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   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几乎是无所顾忌了,苏秦心里一颤,悄声道:“木兄,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华应道。   “蓟宫可有惊扰?”   “眼下没有。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说是为先君做法,将后院列为禁地,除身边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蓟宫也似把此地忘了,并无一人过问。”   “木兄,”苏秦紧盯住他,叮嘱道,“于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华郑重点头,“邯郸诸事已毕,屈将师父已经赶赴燕地,日夜守护。有师父在,相信不会有事。”   苏秦吁出一口气,正与木华说话,飞刀邹复进,身边又跟一人,竟是木实。   木实也出一囊,里面是孙膑的亲笔密函。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从不同方向赶来,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最关键的信息,一喜一忧,一生一死,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   读完孙膑书信,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见那香囊依在,悄问木实道:“军师可好?”   “眼下还好。”木实应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不是军师。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押入囚车了,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   “田将军避往何处了?”   “过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将军与楚国景翠有交,说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苏秦写就一信,掏出袖中锦囊,核实药丸,见确实无误,将信一并装入,缝合结实,递与木实,“你这就赶赴阿邑,将此囊亲手呈与孙膑。”   ※※※   田忌出奔,田婴弹压不住,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好在战事已经终结,魏国边境也无反复,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得到恩准。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皆在忙活打点行装,阿邑郊外,各军营帐尽皆繁忙。   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并无引起注意。孙膑认出是木实,借故支走侍从。木实撕破褐衣,出夹层香囊,呈上。孙膑拆开,摸出一帛,上面是他所熟悉的苏秦手笔,开头一句是“孙兄敬启”,接后写道:“惊闻田将军遭遇,弟心甚恸。得知孙兄无恙,弟心略慰。昨日黄昏,大师兄亲赴弟舍,捎来师姐香囊,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是为死丸,兄可服之,三个时辰后发作,死一月自醒。兄之后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孙膑阅毕,看向木实,问道:“苏相国可好?”   木实点头。   “转禀相国,就说在下这里谢他了。”孙膑拱手谢过,摸出药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冲木实微微一笑,“木实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实跪下,冲他叩首三次,起身离开,隐没于暗夜中。   翌日晨起,侍从进帐,欲侍候孙膑洗梳,发现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报田婴。   田婴赶至,召来多名军医诊看,皆不知所患何病。眼见孙膑病情加重,气息有进无出,面色苍白,脉搏玄细,心跳越来越缓,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婴不敢怠慢,使快马报奏威王,同时捎口信给瑞梅,告之孙膑病情。   威王闻报大惊,旨令御医驰往救治。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顾不得肚子,登上辎车赶往阿邑。路上颠簸,加之心中忧急,瑞梅终于顶不住了,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随车跟着产婆,更有御医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早产一子。   产后虚弱,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复后赶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   众人紧赶慢赶,到达军营时,却是迟了,孙膑已于日前咽气。瑞梅伤悲,怀抱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幸有御医在侧,好歹救过性命。   救赵两大功臣,不足一月,一个出奔,一个病死,五都军卒无不悲伤。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竟又折回,缟衣麻裳,为孙膑尽礼。   瑞梅不堪身心两番折腾,终于病倒了。   “嫂夫人,”田婴探望瑞梅,临别时征询道,“军师已经入殓,归葬何处,嫂夫人可有意愿?”   “谢将军费心!”瑞梅泪出,“孙膑归葬何处,妇人不敢做主,在这天底下,知孙膑者,莫过于苏秦,烦请将军请苏秦来,如何治丧,归葬何处,瑞梅皆听苏秦。”   “若是此说,嫂夫人尽可放心,”田婴应道,“五日之间,田婴已发快马前往邯郸,若无意外,苏秦这辰光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过两日,苏秦赶至,伏在孙膑灵柩前,哭了个真正伤心。   田婴再问葬地,苏秦应道:“叶落归根。孙兄祖地、家庙皆在甄邑,我等将孙兄归葬于祖地,或遂孙兄之愿。”   “谨听苏大人。”田婴吩咐起柩,同时将一应葬礼安排奏报齐宫。   军乐队奏响哀乐。三十二名将军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轮换抬柩,愈万将士尽皆缟素,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径投甄邑,将孙膑之柩葬于祖地。   之后数日,威王诏令亦至,追封孙膑为定国君,食甄邑千户,另拨款百金,修缮孙家祖庙并祖地,立碑造祠追记。   ※※※   因有无处不在的黑雕,张仪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孙膑的死讯,几乎惊得呆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也不信!”庞涓冷笑一声,耸耸肩道,“不瞒张兄,孙膑这套把戏玩多了。不是在下亏说他,孙兄没有下限,当年他装疯卖傻,连屎都抓起来朝嘴里塞,我可怜他,照顾他,可他呢,这你全都看个明白,由头至尾,是在骗我。这骗过在下,又来骗你张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骗人?”张仪责他一句,长叹道,“庞兄呀,无论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门子里出来的,战归战,斗归斗,鬼谷数年,一个锅里搅勺把,一块草坪争短长,这份情谊,任什么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孙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顶不住了。一条残躯,千里奔波,这又呕心沥血,与庞兄斗智斗勇,加之田忌遭遇,想是孙兄他……”   “有了,”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听张兄这讲,孙兄已经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这倒是好。在下使庞葱护送夫人瑞莲前往甄邑探访,一则安抚她姐,二则代我等吊唁孙兄,顺便探个实情,岂不是好!”   “就依庞兄!”   孙膑灵柩入土未及七日,庞葱已与瑞莲一行赶到,负责治丧的苏秦早已洞晓,将一切安排得漏水无缝,放任庞葱,让他可以随处转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瑞梅更是真心伤悲,见到娘家妹妹,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呜呜咽咽,再次哭个气绝。   庞葱转悠数日,验看陵墓与齐王诏封,察言观色,四处探问,从各路得到的讯息汇总一处,结论指向一个:孙膑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瑞莲在大梁住惯了,不过数日,决计回梁。   “阿姐呀,”瑞莲含泪对瑞梅道,“孙膑走了,阿姐的心愿也当了了。此地偏狭,阿姐带着两个孩子,尤其是这个尚未足月的小外甥,会有诸多不便。阿妹这想,阿姐这就与我回大梁,依旧住在申阿哥府上。有申阿哥在,阿妹也觉放心些。再说,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阿姐。庞涓欢喜孩子,必会善待两个外甥,尤其是这个小外甥,待他长大,我就让庞涓教他兵法,没准儿又是一个将军呢!”   “谢阿妹好意!”瑞梅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姐既已嫁入孙门,生是孙家的,死也是孙家的。孙家祖邑就在此地,齐王善待我家,这又封户一千,够我一家吃用了。再说,孙膑尸骨未寒,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让阿姐……”呜呜咽咽,再次哽咽起来。   瑞莲晓得瑞梅秉性,嗟叹几声,依依惜别。   甄邑离大梁不过三百余里,瑞莲一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回,详细禀报一毕,庞涓始信孙膑真死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却又不免失落,心中渐起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庞府后花园中,孙膑当年居住并诈疯的那个小院子被装饰为孙膑灵堂,庞府男女老幼尽衣缟素,巫师作法,哀乐声声。庞涓悲从中来,放声长哭。   庞涓哭得正悲,张仪赶至,二人坐在孙膑灵前,摆满一案菜肴并四只酒爵,抱来一坛老酒,一边喝酒舒闷,一边回忆往昔。借着酒兴,庞涓如数家珍般叨唠旧事,讲他如何在一个酒肆里解脱孙膑窘境,孙膑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随他回乡救父,如何中陈轸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狱,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尽是孙膑对他的种种之好,满口感恩之语,竟无一句怨辞。   张仪听得伤感,半晌方才叹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庞兄了!”   “唉,张兄啊,”庞涓亦出一声叹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过于孙兄;知孙兄的,也莫过于在下了。昔年在下听闻伯牙与子期趣事,引为笑谈,今日方知,知音难觅。在下与孙兄并世而存,既是对手,又是知音,本该相得益彰、各自成就一番功业才是,岂料……大业未成,知音却失,叫在下如何不感伤啊!”   想到自己与苏秦,张仪亦是唏嘘再三,悲从中来,与庞涓把酒论盏,双双喝个死醉。   ※※※   清明这日,恰逢儿子双满月,瑞梅安排仆从杀猪宰羊,隆重祭祀。   太阳西沉,月明星稀,孙家宗祠里,再无旁人。瑞梅拖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缓步趋至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里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时节院中传来的一阵轻过一阵的和风过柳声。   最后一个灵位是孙膑的。望着夫君的牌位与画像,瑞梅一直紧憋的泪腺终于放开,将仍在熟睡的儿子轻轻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孙膑,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的这个孩子,长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从来不哭,他……他在等着你这个大大为他取个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说话呀,呜呜呜呜——”   瑞梅正自失声悲泣,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孙楠!”   在这静寂的夜里,在这空无他人的宗祠,这声音犹如万钧雷霆。   瑞梅惊呆了。   瑞梅震颤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击,毛发尽竖,却连冷战也打不出来。   菊儿听个真切,蓦然回头,又惊又喜,欢叫一声:“娘,快看,是我大大!”爬起来就朝门口跑去。   女儿这声喊让瑞梅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辆轮车当门而立,车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孙膑。   轮车后面,苏秦扶着把手,微微笑着。   再后面,是飞刀邹和木实。   “天哪——”不知是喜极,还是以为撞见鬼了,瑞梅惊叫一声,昏厥过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无惊愕地发现,孙家大宅空无一人,孙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寻不见瑞梅母子三人了。   第八章 蛮魏国强索不得起刀兵   转瞬之间,两员战将,一死一逃,齐威王大受打击,几乎于一夜之间变老了。在不到两个月里,威王的白发多起来,牙齿连掉几个,瞳孔无光,反应迟钝,腰总是弯着,步态蹒跚,像个刚学步的孩子,手指不时颤抖,有时能一直闷坐半日,有时则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状如行尸走肉,能吃能喝,只是什么也记不起,谁人也不识,莫说是前来探望的王后、太子、邹忌等人,即使对一直侍寝的美少女也一个不认了。   辟疆秘传太医,询问威王病情,太医道:“此病因于肾精枯竭。据内经所载,‘肾生精,精生髓,髓荣脑’。肾精一旦枯竭,‘髓不荣脑’。脑为元神居所,居所不‘荣’,元神出离,大王是以得下此病。”   “可有医治?”辟疆急了。   “唉,”太医摇头,良久,叹道,“不瞒殿下,臣多次劝谏我王戒色养生,王上非但不听,反而旨令臣熬制亢阳之丸。臣不敢不从,只好在阳丸里加入滋阴材质,使王上既能御女,又可养生。只是,这些材质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顿一下,省去“过淫”二字,复叹一声,“王上是以越来越虚,终至肾精枯竭,臣……无力回天矣!”   “既如此说,不能怪你,好生调养就是。另,父王病情,万不可外扬!”辟疆吩咐几句,挥退太医,使威王内宰拟诏授命,加盖威王玺印,将大小朝政委命于太子裁决。   至此,齐国在表面上仍旧是田因齐为王,而在实质上,王权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   孙膑一家四口被苏秦悄悄安置在宋国定陶,地点是孙膑选的。围魏时,孙膑住在定陶,留意到一处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为瑞梅计,决定到此隐身。偏巧有老梅这户人家移往睢阳,留下空宅,飞刀邹出面就将宅子租了。   苏秦安排木实及几个墨者守护,自与飞刀邹、木华赶回邯郸,发现木华已在府中恭候,带来一个预料中的喜讯:姬雪已生一女,请他过去为女取名。   苏秦未及多想,备车即与飞刀邹、木华往驰武阳。   为防不测,苏秦易装扮作前往燕地置办皮货的邯郸皮货商,飞刀邹、木华做其仆从,在武阳城中寻个偏静客栈住下,于人定时分,趁夜色赶到离宫隔壁墨家窝点,一身木工装扮的屈将子已在守候。   “屈前辈,”苏秦扑地跪下,道,“晚辈拖累您了!”   “苏大人,你这是金贵头,老朽承受不起啊。”屈将子呵呵笑着,不待苏秦叩下,已将他提拎起来,顺手扶在席上。   “前辈,听您这话,苏秦愈加惶恐了。”苏秦连连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将子又是一笑,“巨子随巢子临飞升前,特别嘱托老朽,说苏子安危事关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护佑大人。身为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违,老朽余生,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随巢子前辈英灵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苏秦复又起身,望空遥拜。   这一次,屈将子没有拦他。   “屈将子前辈,”苏秦拜毕,复归原位,冲屈将子拱手,“晚辈与雪儿之事,实属不该,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从,还望前辈指点。”   “呵呵呵,”屈将子再出几笑,“大人与公主的事儿,前前后后,公主全都讲给老朽了,没有什么该与不该的。缘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缘,就当顺天应命才是。”伸手指向密道,“苏子,我已禀过公主了,小公主这辰光想必急于看到她的阿大呢!”   苏秦谢过,起身入道,不一时,来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寝宫。   “苏子——”早已守候的姬雪急不可待迎上前来,扑在苏秦怀里。   二人热切拥抱。   “苏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儿……雪儿想为苏子生个男儿的,可……”   “雪儿,”苏秦将她搂得愈加紧了,“男儿没有什么好,苏秦厌倦男儿了,苏秦谢过上天了,谢他赐给你我一个女儿!”   苏秦松开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凝视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睡得正香。   苏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软的小脸蛋上轻吻一下,转向姬雪:“雪儿,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时就听母后说,女儿像父,男儿像母。今观霏儿,真的像你呢,那脸型、鼻子,还有嘴,无一处不像你!”   “霏儿?”   “是的,”姬雪应道,“生她那日,刚好是清明,细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儿。这是她的小名,大名当由做父亲的来取。苏子,你这就为她取一个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苏秦脱口吟道,泪水涌出。   这几句取自《采薇》,属于《诗》中的“小雅”,是说征人奉王命于春日出征,到冬日仍旧未回,只能在外遥望家乡、徒劳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这个“征人”的角度为女儿取名,真正让他感动。   “是哩,”姬雪泪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雪儿晓得,苏子不是不归,是‘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借此诗,对他这个“征人”逾年不来看望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夸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辉煌战果。更重要的是,她还晓得“征人”无时不在“来思”,也即无时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儿,”苏秦紧握姬雪之手,一双泪眼直视她,“你遇此‘征人’……后悔么?”   姬雪摇头,有顷,轻声道:“夫君,为我们的霏儿取个大名吧。”   “这就是她的大名。”苏秦看向婴儿,指姬雪,指自己,“姬苏霏霏。”   “是苏霏霏,”姬雪小声喃道,“去掉姬字。”   “雪儿,”苏秦看向远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边,苏华霏霏。这名字有你,有我,就让你我共同的霏霏与征人无关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发祥之地,也是姬姓出处,苏华是苏草之花,苏草即紫苏,是路边野地随处可见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叶可食。   “为什么?”姬雪伏在苏秦胸前,声音愈加轻柔,“是征人太累了么?”   苏秦长叹一声,将姬雪紧紧拢在胸前。   “我的征人,”姬雪挣开身子,“累了,你我这就歇息吧。”   “雪儿,”苏秦却将姬雪紧紧拢住,“在歇息之前,你须应下一桩事情。”   “你说。”   “姬苏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儿,记得上次我在这里时,你曾说过的话吗?关于我们的霏霏。”   “我……”姬雪闭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个夜晚,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要我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他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作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姬雪眼中泪出。   “雪儿,你讲得是,霏霏既然来到世上,我们就要为她负责。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须走。”   “你……你要把她带往何处?交给何人?”   “交给屈前辈,交给墨家诸子。”   姬雪轻轻点头。   “雪儿,从明日始,就让我们的霏霏做个墨者吧!”   姬雪再次点头。   这一宵,姬雪没睡,苏秦也没睡。二人静静地坐着,四只眼睛久久地凝视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记在心坎里。   霏霏很乖,一直到天亮,没哭,没闹,也没讨奶吃,只是安生地躺着。   ※※※   蓟城燕宫后花园的荷花池边,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识字。公子微是王后秦姬,也即秦惠王长女嬴嫱,于大婚后为易王生养的第一个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眼睛像嬴嫱,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爱。母后嬴嫱远远地倚在凉亭围栏上,有一眼没一眼地望着这对父子。   父子正自亲近,纪九儿快步走来,在易王耳边轻语一句。易王惊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与纪九儿走向前殿。   殿里跪着一个宦人,是纪九儿安插在姬雪身边的头牌眼线。   “有什么事,细细报与王上!”纪九儿吩咐道。   “我王万安,”那宦人叩过,禀道,“贱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来……”略略一顿,“太后性情大变,未曾走出离宫一步,这且不说,还把后院的门早晚上锁,将我等十余从人尽皆赶出,只留春梅三人。”   “这个本王晓得了。”易王应道,“前番听你报说,太后梦见先君,要请巫女为先君祈祷,不知巫女寻到否?”   “寻到了。”那宦人应道,“奇就奇在那巫女,自进去后,未曾见她再出来过。通往后院那道门,早晚都是闩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开启,以取膳食。贱婢隔门偷窥,院中少见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却未见异常。”   “既然未见异常,你来此地禀报什么?”易王不耐烦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凑巧,贱婢闹肚子,夜半出恭,隐隐听到有婴儿啼声。”   “婴儿啼声?”易王眉头紧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那宦人接道,“啼声隐隐约约,像是在数里开外,寻常人根本听不到,贱婢天生耳聪,莫说是鸟兽虫鱼,纵使十丈开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来,何况是在夜间。”   “婴儿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却是先君陵园。先君陵园方圆约十数里,除守陵人之外,并无人家,接后数日,臣使人寻访,几户守陵人家皆无婴儿。”   “那……婴儿啼声呢?”   “婴儿啼声,贱婢全力倾听,白日嘈杂,只在更深夜静辰光,偶尔有闻。”   “每夜都能听到吗?”   “差不多,有时间隔一夜两夜。”   “不会是……”易王听得汗毛竖起,“闹鬼吧?”   “是否闹鬼,贱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贱婢连续数夜,再也听不到了。”   “听不到就好!”易王吁出一口气。   “王上不觉得奇怪吗?”纪九儿挥退宦人,小声禀道。   “哦?”   “太后赶走从人,一年多来足不出户,女巫只进不出,夜半婴啼……”   “你是说……”易王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纪九儿。   “王上,”纪九儿道,“臣婢以为,太后那儿,没准儿真的闹鬼了呢。”   “你详细查探。”易王看向纪九儿,略顿一下,嘱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惊动太后,眼下还不到招惹她的时候。”   “臣领旨。”   ※※※   乍然得到全本的《吴起兵法》,庞涓视作珍宝,连日研读,大有感悟,回头详审桂陵之战的前前后后,不得不对孙膑的宏观战略格局及微观战术手段由衷叹服。在宏观层面,庞涓得出,孙膑胜在马上。通过改车为骑,孙膑大大地扩展了齐兵的机动回旋半径,非但削减了齐国技击对大魏武卒的弱项,且使魏地遍野狼烟,最终成就疑兵之计,迫使惠王连发班师诏令。微观层面,孙膑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缩头龟阵,断非运气所至。   然而,解招何在呢?   庞涓苦思冥想,数夜无眠。要破齐轻骑,首在知骑。庞涓幼时骑过驴,后来骑过马,但就他所知,马背上光溜溜的,虽借用胡人妙法,骑手已在马背上铺层兽皮软垫,但久骑仍旧屁股生疼,何况战马狂奔,上下颠簸剧烈,不被震飞,也是够呛。更要命的是,骑手双脚在马身两侧空悬,即使从小就离不开马的胡人,也会时不时地从马背上摔下。可想而知,齐人习练骑手,绝非一日之功。想到齐人为实现这个战略,连年举办赛马,举国为马而狂,在养马技术上更是后来居上,甚至已不亚于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国,依旧在发展步卒,战马多用于御车,骑术只用于侦察敌情的探马,短期内根本无力与齐比肩,庞涓开始头大了。   “齐人可以用马,我何尝不能?”庞涓下定狠心,“无论如何,我得组建骑手,以骑对骑,以机动对机动!”   庞涓谋定,召来负责探马的偏将蔡英,讨论组建骑兵的种种细节,拨给他五千军马,放手让他先组建一支能快速机动的骑营。   放下这头,庞涓开始着力于恢复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数千虎贲及逾二万武卒或殉身于桂陵,或战死于赵地,急待补充甚至重建。庞涓与青牛谋议数日,感觉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装备,尤其是甲盔与兵器,因为在桂陵之战中,将士们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齐人作为战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尽皆来自魏地或韩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细作,单此一项,魏国即损失惨重,让庞涓心疼数月。   制作甲衣、兵械诸事尽归工坊,而工坊又隶属于司徒府。庞涓置下酒席,宴请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没有领情,反倒赶在庞涓开口之前,倒起苦水来。   “恩兄啊,”白虎将庞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边,脸上不无忧伤,“去秋闹灾,收成不好,眼下青黄不接,民无隔夜之粮,各县邑皆有灾情,万千百姓抛家离舍,拥塞于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绞。听说三军从邯郸回撤时带回不少钱物,愚弟恳请恩兄拨出少许,赈济眼前春荒,救百姓于水火之急!”   “邯郸财物?”庞涓眉头微拧,长叹一声,“唉,贤弟呀,这些谣传你也听信?三军撤离时,你看见了,举国百姓看见了,沿途赵人也都看见了,车上所载无不是将士尸骨,哪里来的财物?自始至终,贤弟并没去过邯郸,大哥却是身在其中呀。邯郸城中是有不少财物,但赵人愿意心甘情愿地托给我们吗?早在围城之时,他们就已作了最坏打算,在弃城前全部处置过了,金银等物,或隐匿于地下,或在溃围时随身携带,能够留下的只是仓中未及藏匿的些许粮食,却又扔给我们数以十万计的饥饿百姓,大哥总不能看着这些赵人活生生地饿死吧。至于赵宫所藏之丝帛、珠玩等物,将士们确也载回一些,但早已悉数清点,造册存放于国库,由我王调拨赏赐。三军将士只有上沙场征战,不敢藏私!”   “唉,”白虎见庞涓把话堵死,亦出一叹,“民在难中,我却库无余粮,身为司徒,在下……”看向一侧,有顷,瓮出几字,“心如刀绞!”   “好了好了,”庞涓不耐烦地打断他,举爵道,“这儿不是朝堂,不议民难,在下请贤弟来,只为两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见到贤弟了,这与贤弟品品酒,叙叙旧;二是公事,欲求贤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桩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请言公事。”   “桂陵一战,武卒受创最重。”庞涓侃侃言道,“我当务之急有二。一是取齐人之长,组建骑营;二是重组武卒,再振武卒雄风。组建骑营之事,为兄自有处置,武卒征召,我已交给青牛,欲求贤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个月之内,贤弟要为大哥造出两万套甲胄。”用另一手端起案上酒爵,递给白虎,“来,贤弟,为这两万套甲胄,干!”   “恩兄啊,”白虎接过,缓缓放下,“这爵酒恕弟不能干。”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万套甲胄,莫说是在半年之内,纵使在三年之内,愚弟也是拿不出来。”言讫,白虎略略拱手,转身毅然离去。   庞涓未曾料到会遭白虎一噎,满腔热望顿作乌有。脸色红涨地坐在那儿,听着白虎的脚步声渐响渐远,直至消失在府门之外,方才扬起脖子,将爵中酒一口饮干,狠狠地摔向厅外,面孔近乎扭曲。   出庞府后,白虎略一踌躇,驾车驰往朱威府中,将庞涓所求略述一遍,朱威觉得问题严重,扯白虎赶到太子申处。   “这些我已晓得了,”听完白虎,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简道,“这是武安君前日奏请,王上转到申这里,申正欲寻你二位谋议呢。”   朱威、白虎面面相觑。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赈济,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将朝事尽托于申,申却徒唤奈何,敢问二位有何高见?”   “一切皆是张仪之谋。”朱威恨道,“臣再请殿下逐走张仪,请公孙衍主政。”   “唉,”太子申轻叹一声,“非申用仪,自也非申能够逐仪。只要父王居于此宫,逐张仪之事,即不可行。不过,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将种种苦处罗列于疏,看王上是何说辞。”   ※※※   昔日朋友今成政敌,庞涓郁闷,不由得赶到相府,对张仪倾诉。   “委屈庞兄了。”张仪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责,“方今乱世,军备一日不可废。司徒府归属相府辖制,司徒竟然没有请示在下,擅自抗拒军备,是在下失职矣。”   此话分明有指责庞涓越俎代庖之意,庞涓听出话音,连连打拱道:“不怪张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为与白虎私交不菲,请他喝酒,一是给他个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风,不料此人——唉,一点面子也没给在下!”   “唉,”张仪亦叹一声,“庞兄有所不知,即使庞兄寻到在下,在下也是为难。虽有庞兄推举,王上错爱,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毕竟是初来乍到,尚未建功。在下与庞兄力促伐赵,本为利魏大业,岂料齐人横插一手,使我功亏于一篑。今伐赵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申罩护,你我二人急也没用。”   “是啊!”庞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对了,他们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个现成的帮手,何不寻他来着?”   “你是说——公子嗣?”   “是呀。”庞涓急切应道,“此番伐魏,公子嗣身为副将,作战勇敢,进退有度,举止得当,我观公子,未来不可限量。听莲儿讲,自公子卬殉国,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公子嗣。”   “公子嗣淫而失制,愎而失断,不足谋事矣!”张仪一言否定。   “这……”庞涓略怔,“张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赵,公子嗣得任副将,是因为出身,而非因于战功。伐赵前后,公子嗣未筹一策,未出一谋。赵人撤离邯郸,将军出战孙膑,留公子嗣于赵,大小诸事,公子嗣皆无主张,悉听在下决断。在邯郸数月,公子嗣唯决一事,即滞留赵宫,不舍昼夜,肆意游戏宫室嫔妃,淫荡之名风靡邯郸,赵女躲之如躲瘟神。”   “这这这……”庞涓苦笑一声,“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一直以为公子嗣勇武,是个将才呢。”看向张仪,“公子嗣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听说我王患上风湿,你我该当入宫叩安才是。”   “是哩。”庞涓醒悟,笑道,“军国大事,当禀王上定夺,是在下绕道了。”   “贤弟拿上这个!”张仪拿出一囊,递给庞涓,“此囊里是几剂药膏,为楚人秘方所制,专治风湿,灵验得紧!”   “张兄真是有心,连这个也备好了。”庞涓叹服。   “非为王上所备,”张仪坦诚应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伤及肩胛,一遇湿寒即疼痛难忍,在下心实不忍,四处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制成此膏,寻人试过,颇为灵验。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庞兄献上,岂不为美?”   庞涓谢过,袖起药囊,与张仪入宫觐见。   ※※※   御书房里,惠王斜躺于榻,微微闭目,任由宫人揉捏其腿,毗人则站在旁侧,抑扬顿挫地小声吟咏一道道奏疏。   一阵脚步声响,宫值走进,禀道:“武安君、张相国入宫叩安,在外候见。”   惠王坐直身子,挥退宫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搁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张相国觐见!”   张仪、庞涓趋入,叩安,庞涓叩道:“儿臣听闻父王龙体有恙,诚惶诚恐,特来叩安。”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这左腿,当年与韩、赵战于浊泽,寡人受赵人一箭,伤及骨头,但凡湿气上泛,就会犯病,前日厉害,今朝好多了。”   “父王,”庞涓双手奉上膏药,“此药膏为楚人秘制,专祛风湿,儿臣求请父王一试。”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个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过药膏,收藏起来。   “二位来得正好,”惠王赐席,见二人坐下,指向旁边一堆奏报,“这些奏报,寡人听得心烦,正要召请你俩呢。”   “可为灾情?”张仪看向奏报。   “唉。”惠王长叹一声,“各地闹灾,青黄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粮。寡人……”   “我王勿忧,”张仪奏道,“各地灾情臣已悉知,也将灾情奏报秦人。秦王闻我有灾,旨令蜀地调运米粮三万石,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将运抵河东,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两眼放光,喜不合口,“好爱卿呀,此等佳音,你当早些禀报才是!”   “臣也是刚刚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搁。”   “唉,”惠王长叹一声,对庞涓道,“事到临头,真正助我的,仍旧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张仪奏道,“是秦王顾念秦魏睦邻大略,不计其他。不瞒王上,据臣所知,去年河东大旱,与河东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关中,也是滴水未下。关中,也缺粮啊!”   “这这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粮,却来助我三万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无须为秦人忧心,”张仪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粮仓,饿不死人。不瞒我王,蜀地是臣一手开拓的,一眼望去,真叫沃野千里啊!这且不说,蜀人善于治水,无惧旱涝,所产粮食吃不完,全都喂鸡喂猪了!”   “啧啧啧,”惠王赞道,“秦王得蜀,是得个大宝啊。”   “不瞒王上,”张仪应道,“秦王当年却不这么想。当年秦王气恨我王约纵亲六国攻秦,定下国策誓与魏战,臣以为不智,力劝秦王避强就弱,与魏睦邻,向西争蜀。秦王初时不从,后从臣谏,用臣之计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叹,“是秦王命好运好,得与巴、蜀结邻,寡人这里……”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远比秦王好,我王之运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请看,”张仪指向东方,“自大梁以东,泗下千里沃野,尽皆弱国,自大梁以北,太行之东,直至燕国蓟城,沃野之广,远甚于泗下。至于齐国五都之富,臣……”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做出无奈表情。   “大王,”张仪声音洪亮,信心满满,“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运好,是秦王看重军备,视军备为首务。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举国皆兵,所有男儿幼习兵器,无不以战死疆场为荣。观秦人三军,阵之严整,律之严苛,械之精良,粮之充裕,天下无可匹敌。能与秦军一战者,唯有庞将军制下的大魏武卒。两强相撞,必是两伤,这也是臣力谏秦王舍魏争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谋楚。楚地本属南蛮,秦人得之,无伤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劝秦王留给大魏武卒,留给庞兄,留给大王。臣之用心,不谓不苦,还望大王怜之。”   惠王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父王?”见惠王迟迟没有开眼,庞涓小声提醒。   “唉!”惠王终于给出一声长叹,重重摇头,“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张仪应道,“自古迄今,人无万岁,终有一老,亦终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为自己而生,又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个魏室,真正立国不过四世,难道我王能够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吗?”   张仪所言,字字锥心。   惠王打个寒战,抬头看向庞涓:“贤婿,听说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儿臣正有此意。”庞涓朗声应道,“儿臣已聘两万勇士,万事俱备,只缺甲胄。”   “单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转对毗人,“传旨白虎,让他赶制两万套甲胄。”   “王上,”毗人小声禀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咏的。”   惠王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现实中,老眉渐渐凝起,转对张仪:“据司徒所奏,甲衣多由乌金铸制,单套甲盔即需乌金二十余镒,两万套需五十万镒。近年乌金价钱看涨,直追黄铜,五十万镒乌金需金逾万镒,而国库仅有不足三千镒,单是伤亡将士的抚恤也需八千镒,尚差五千缺口。”   “这些儿臣晓得,”庞涓应道,“乌金大多来自韩室,我可暂且拖欠几日,待国库充盈,加利还他就是。”   “嗯,这倒不错,”惠王微微点头,对毗人道,“召司徒!”   白虎赶至,惠王拿出他的奏章,道:“白爱卿,据你所奏,两万甲胄难在乌金,乌金难在金钱。方才武安君提出一个奏议,就是暂欠韩人,待国库充裕之时,我可加利归还。寡人以为奏议不错,特召你来,看如何与韩人磋商此事。”   “回禀王上,”白虎苦笑一声,“臣早与韩人磋商过此事,韩人不肯拖欠。”   “咦?”庞涓大声问道,“借钱还钱,此乃古今生意之意,韩人既然与我做的是生意,为何不肯拖欠?”   “回禀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几年我们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车马等物,尚有许多旧账,折金不下三千镒,迄今未还,韩人不肯再欠了。”   “岂有此理!”庞涓震几怒道,“旧账归旧账,新账归新账,堂堂大魏,还能拖赖他们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气了,“生意之道,讲究公平,欠账还钱,买卖自主,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今我欠账不还,韩人中断生意,皆是常理……”   “够了!”庞涓几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气急了,满脸红涨,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竟然忘记是宫中,忽地站起,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唉,”望着白虎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张仪故意出声长叹,“司徒大人仗恃何势,竟把大王的御书房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   “拟旨,”惠王被张仪的话激怒了,转对毗人,“暂免白虎司徒职,让他闭门思过一月!”   ※※※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盏孤灯,几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灵前,没有悲泣,没有诉说,只是静静地跪着,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后站有许久的老家宰轻声禀道:“主公?”   白虎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主公,”老家宰抹把眼泪,声音更轻,“这都交三更了,夫人房里……灯仍在亮着,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复又跪下,如是数次,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将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他已备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这是何意?”老家宰愣住了。   “阿叔,”白虎把一双泪眼看过来,“诗曰,‘莫我肯顾,适彼乐土。’此地我们守得太久了,也该挪个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备车马,后日鸡鸣时分,我们出城。”拿出一只红布包裹,递过来,“还有这枚印玺,使人呈送上卿府,让他转呈魏王。”   老家宰双手接过印绶,老泪流出。   白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门。   夫人绮漪当门而立。   “夫君,”绮漪问道,“我们欲往何处?”   “韩国阳翟。”   “主公!”老家宰打个惊怔,急赶过来,“阳翟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啊!主公要走,当去宋地定陶。”   “为什么?”白虎问道。   “主公呀,”老家宰忧心忡忡,“阳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赊账于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上,其二是你这个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国欠下数千镒的债务,主公此去,岂不是……”   “阿叔所言极是,”白虎淡淡一笑,应道,“阳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赊账于我,是冲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于情于理,也都该当去对所有客商有个交代,至于是打是罚,就由他们处置吧。”看向绮漪,“夫人,是不?”   “夫君,”绮漪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绮漪听夫君的。无论夫君到哪儿,即使上刀山,下油锅,绮漪也愿跟从!”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赶来,再三苦劝,白虎执意出走。朱威挥泪作别,回到府中,越想越闷,加之前些时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适,干脆告病不朝了。   ※※※   “你要与阿大去阳翟?”庞涓不可置信地盯着白起。   “是哩。”白起郑重点头。   “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城门开时。”   庞涓在厅中紧踱几步,顿住,将手重重搁在白起肩上:“起儿,你不去阳翟,好不?”   “为什么?”   “义父不想让你去。”   “义父为什么不想让起儿去?”白起歪头望着他。   “因为……因为……”庞涓支吾一下,接道,“义父离不开你,义父想把你留在身边,想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就像义父这样?”白起眼睛睁大。   “不是就像,”庞涓在他的肩上加力,“义父相信你一定能超过义父。”   “义父凭什么相信?”   “就凭你的起点是在义父的肩膀上。”   “义父,让起儿想想,成不?”白起仰脸恳求。   “你不能想,你须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为一个超过义父、驰骋列国的无敌将军?”   “起儿想,起儿做梦都想!”白起略顿一下,转过话头,“可……起儿不能答应义父。”   “哦?”庞涓蹲下来,两眼紧盯住他,“告诉义父,为什么?”   “因为我若留下,就不能为阿大尽孝了。”   “那……你就不想为义父尽孝吗?”   “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   一直无子的庞涓心头就如被揪过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于义。义父不讲这个,义父不让你去,还有一层原因,你想听不?”   “义父请讲!”   “你阿大去阳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晓得?义父不让你去,是不想让你去死。”   “为什么?”   “因为你阿大欠下阳翟商贾好多好多钱款,他身无分文到阳翟,必死无疑。”   “啊?”白起震惊,半晌方道,“我阿大为什么欠人家那么多钱?”   “因为国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乌金,这些多是从阳翟商人手中购买。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你的阿大身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头,郑重地看向庞涓:“回禀义父,若是这样,起儿更须同去。”   “哦?”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去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见白起小小年纪竟能讲出此话,庞涓深为震撼,轻抚其头,道:“好一个起儿!”转身进屋,拿出当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写出来的六章吴子兵书,递交给他,“这本《吴子兵法》是鬼谷先生当年传授义父的,今朝义父送你了。再过八年,待你长大成人,随时来寻义父,义父必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予你。”   “谢义父赠书!”白起双手接过,跪地叩谢毕,从怀中摸出一朵玉莲花,双手奉上,道,“下月初三是义母诞辰,此花是起儿三个月前为义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请义父代为奉献。”   “如此贵重之物,你……哪来的钱?”   “是起儿的压岁钱。每年新春,义父、义母、阿大、娘亲,还有老阿公、朱阿公,都给起儿不少压岁钱,起儿收攒起来,全部用在这朵花上了。”   “起儿……”庞涓眼睛湿润了,长吸一口气,道,“既然你用心如此,为什么不去房中,亲手献给你的义母呢?”   “起儿不敢见她。”   “为什么?”   “怕义母伤心。”   白起伏地再拜几拜,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   白虎出走之后,庞涓不再顾忌,遂以惠王名义拟就国书一封,发给韩王,语气也算诚恳,先申述魏、韩两国历史友谊,感谢韩王对魏室的鼎持,继而请求韩王一如既往,继续支持,随附一张要韩室支持的清单,上面所列各类军需物资,上盖魏王玺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玺印。   张仪征巴蜀那年,韩国大旱,民生多艰,一向生活节俭的昭王韩武却不恤民难,神经质般旨令臣子耗费巨资,大兴土木,在宫城西门起筑一座奢华门楼,史称高门。失时动土,上天有应。楚国有高人预测昭王不能过高门,果不其然,昭王刚好驾崩于高门筑就那日。   继承王位的是其嫡长子宣惠王,拜公仲侈为相,韩举为左司马,执掌三军,使申不害之子申差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国书,宣王反复阅读,踌躇难决,上面加盖的武安君庞涓玺印,更让他的背脊骨透出丝丝寒意。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韩举与申差三人,谋议应策。   三位重臣各读一遍,无不现出愠色,尤其是负责工坊的申差。   “庞涓欺我太甚!”申差气愤难平,怒道,“魏人欠我旧账数千镒,阳翟不少工坊由于缺钱购置原料,或濒临倒闭,或已经倒闭,大小商贾谈魏色变,没人愿与魏人再有生意来往。宜阳几家乌金矿主因阳翟拖欠而停止供货,有矿主连矿也封了。”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道,“我臣民生资,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阳翟商贾税费,今魏人欠债不还,阳翟商贾怨声载道,魏人不恤我苦,赖账不说,这又蛮横强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抛开欠款不谈,”韩举的两眼落在国书上,“臣以为,将兵器卖给魏人大是不妥。魏、韩虽为唇齿,但魏自恃势大,从未将我视作盟友。魏所恃者,无非是武卒与虎贲。我所惧者,无非也是武卒与虎贲。经由邯郸、桂陵二役,武卒、虎贲受损,庞涓之所以要我急备军资,无非是想重振武卒与虎贲。我若资之,是为虎做翼、增益其势了。”   “唉,这些寡人何尝不知?”宣王长叹一声,指国书道,“眼下我弱魏强,假使不允魏人,庞涓加兵于我,该当如何是好?”   “怕他个鸟!”韩举以拳震几,“桂陵一战,武卒十去其六,虎贲十去其八,庞涓已无所恃,我堂堂大韩,有何惧哉?”   宣王转头看向公仲侈。   “诚如韩将军所言,”公仲侈点头应道,“魏势大减,庞涓风光不再,我王不足为虑。”   “就依众卿吧!”宣王本就有气,牙一咬道,“恭请诸位厉兵秣马,收储粮草,拓沟砌垒,寡人这就回绝魏罃,大不了与他一战!”   ※※※   听闻白虎来到阳翟,大小商贾纷至沓来,将白家居住的客栈围个水泄不通。   “诸位父老,诸位兄弟,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张石几,抱拳一周,道,“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国司徒,旬日之前,因种种原因,挂司徒印授,携家带口,由梁赴此……”   话音未落,就被嘈杂的呼声打断:   “白虎,甭讲废话,快还我钱!”   “什么司徒不司徒的,与我等何干?你既然来了,快拿钱来!”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点营生,亏空这许多,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等皆是冲你老白家才做生意,这就是你们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吗?”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   不知是谁率先跪下,众人忽忽拉拉全跪下来,院里院外,瞬间跪满债权人。   白虎“扑通”一声,亦在几案上跪下,泪水满盈。   一群年轻后生冲进院子,拿着刀枪棍棒,拨开众人,冲到石几前,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剑抵住白虎脖颈,大声吼道:“姓白的,快讲,你欠我们的血汗钱,到底还不还?”   为首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阳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韦。魏国所欠巨款,蔡家最多,当算白虎在阳翟的最大债权人了。   “还!”白虎显然认得他,喃声道,“在下一定还!”   “还钱好呀,白大司徒,钱呢?”   “在下……没钱。”   “咦?没钱,你拿什么来还?是来嘲讽我们阳翟人么?”蔡韦用力按下白虎的头。   “非也!”白虎把脖颈用力一挺,昂起头来,“在下愿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韦爆笑数声,朝众人说道,“父老乡亲们,你们这都听见没,魏国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钱不还不说,竟又厚着脸皮来到我们阳翟,说什么拿命相抵所欠债务,还问我们可否。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可否?”   “不可!”众人异口同声。   “听见没?”蔡韦将白虎的头发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龇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赖账的,却没见过似你这般拿命抵的!我且问你,你无官无职,身无分文,已是烂命一条,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镒吗?一千镒吗?你欠阳翟的是三千镒的金子啊,姓白的!”   三千镒金子就如一个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个债权人头上。   全场鸦雀无声。   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哀伤,蔡韦揪头发的手指松开了。   白虎泪水流出,垂下头去。   就在一片静寂之中,远处传来“啪”的一声爆响,众人扭头望去,见是一个孩子从一扇刚被冲撞开的窗棂里凌空飞出,稳稳着地。接着,一个女人从窗户里钻出,在那孩子的接应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锁于房的绮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走来。   母子二人走到石几前,白起推开蔡韦,扶母亲踏上石几,在白虎身侧跪下,自己跟着跳上石几,站在白虎的另一侧。   “父老乡亲们,”白起如大人般朝众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边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然而,冤有头,债亦有主。欠你们三千镒巨债的,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与你们做生意的,也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国司徒。至于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国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废止,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诸位死缠我们白家,是何道理?有种的,当到大梁讨债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据,众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觑。   “咦?”被拨在一边的蔡韦陡然灵醒过来,眼珠子一瞪,指白起骂道,“你个小崽子,不过屁大个子,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从袖中摸出契约,“小崽子,睁眼看看这张契约,是何人具保画押的?是你父亲白虎!小崽子,晓得什么叫具保吗?晓得什么叫画押吗?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词,乍听起来,真还就是赖账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白起小头一昂,两只大眼紧盯住他,指指自己脑袋,“你这讲讲,在下这颗头颅,值金几许?”   “你……”蔡韦后退一步。   “你不出价,在下就自己叫价了!”白起面向众人,朗声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间历时一十二个春秋,现有头颅一枚,作价黄金三千镒,今日售与在场诸位,以偿魏国债务,是你们自取,还是在下奉献,悉听尊便!”   众人再次震撼。   “你个小崽子!”蔡韦急了,“贱命一条,如何就值三千镒?”   “请问壮士,”白起冷笑一声,“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镒,又值几许?”   “一镒足矣!”   “在下出三镒,买你一命,如何?”   “你……”蔡韦气急。   “观你年纪,当届而立,今出此语,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声,转向众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炼,一生仅此一次。鲁人孔丘有云,除死无大事。此言是说,人生在世,贵不过一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饿得一箪食,渴得一瓢饮,足矣。纵有千镒万镒,若是一死,又有何益?”手指蔡韦,“在下以如此贵重的性命作价,仅售三千镒,此人竟说贵了,这般营商,羞作阳翟人也!”   蔡韦恼羞成怒,退出两步,抽出佩剑,正待发作,门口传来一声断喝:“韦儿,不得无礼!”   众人扭头望去,皆吃一惊。   门口站着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身边是白家的老家宰。   无须再问,老者自是蔡佗。   人群让开一条道,蔡佗与老家宰缓缓走进。   蔡韦利剑入鞘,赶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搀扶老人:“父亲,您怎么来了?”   蔡佗缓步走到白虎跟前,回转身,朝众人微微拱手:“诸位债主,蔡佗此来,有一言相告。”手指老家宰,“听老弟说,白家为魏室担保不少钱财,粗算下来,折金三千镒,经老夫查问,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镒,其他各家千五百镒。老夫之款自有老夫来结,至于众人之款,老夫在宜阳有个乌金矿,可折金逾两千镒,权为白家作保!”   “父亲!”蔡韦急了,带着哭音,“您……您这是犯糊涂了,他们老白家的欠款,凭什么拿咱家的宝矿作保?”   “为父没有糊涂,”蔡佗指着白虎一家,“因为你讲的那座宝矿,本来就是白家的!”转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请受老仆蔡佗一拜!”   如此戏剧一幕,使在场的所有阳翟人完全傻了,莫说是蔡韦、白虎一家,即使跟从白家多年的老家宰,也是愣怔。   “父亲,”蔡韦最先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大矿是白家的,可有凭证?”   “没有凭证。”蔡佗缓缓应道。   “那……没有凭证,凭什么讲那矿是他白家的?”   “就凭这个!”老人指向额角一块疤痕,“为父先祖是蔡国公族,百多年前,蔡为楚人所灭,族人世代沦为楚国公族昭氏隶仆,为父自出生之后,这里就被刺上一个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游历于楚,与昭门通关商贸,见为父言语伶俐,为人诚信,出重金赎出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会为父营商之道,将阳翟生意悉数委托为父,对外却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为父前往宜阳,购此矿山,叮嘱为父,无论白家发生什么,此事皆不可张扬,除非白家后人落难于阳翟。今少主公落难于此,命悬一线,正应先主公谶言矣!”伸手召蔡韦,“韦儿,来,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韦于瞬间由主而仆,完全傻了,此时听到召唤,四肢僵硬地走过来,在老父身边吃力跪下,犹如一块木头般叩在地上。   场上人众无不唏嘘,向白氏一门及其老义仆蔡佗叩拜。   ※※※   接到韩国绝书,尽管韩宣王语气足够委婉,庞涓仍被激怒了,气冲冲地赶到相国府,将韩王国书“啪”地掼到张仪跟前,道:“张兄,你看看这个!”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几日王,说话就没个分寸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个国书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转呈魏王,而后才交到庞涓手中的,张仪自是看过。   张仪候的也正是这个。   “观庞兄之意,”张仪斜一眼那国书,“这是想要伐韩了?”   “早想伐它了,只是……”庞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只是什么呢?”张仪淡淡一笑,“秦国传来佳音,由蜀国运到的三万石粮食已到河西仓库,在下正要禀报我王,前往运输呢。”   “太好了!”庞涓两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来,长叹一声,“唉,张兄呀,在下需要的,不只是粮食,还有更紧要之物啊!”   “庞兄请讲。”   “两万套武卒甲胄。”庞涓一字一顿。   “庞兄几时想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个月之内,在下为你打造齐备,可否?”   “什么?”庞涓大瞪两眼,“三个月之内?两万套甲胄?”苦笑一声,“张兄,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在下与庞兄开过玩笑吗?”张仪依旧脸上溢笑。   “好吧,”庞涓不再苦笑了,两眼紧盯住他,“敢问张兄,请问张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个月之内打造出两万套甲胄?”   “在下不能,秦人却能。”张仪敛住笑,一字一顿。   “秦人?”庞涓一拍脑袋,“在下倒是没有想到。只是,甲胄之事,非同小可,秦人万一不肯呢?”   “凭在下的舌头,庞兄的面子,还有魏王的诚意,秦王不会不肯吧!”   “就信张兄。”庞涓眼珠儿一转,“还请张兄再加几样,免得单调。”   “庞兄还要什么?”   庞涓拿起笔,匆匆拉出一个清单,递给张仪。   “好家伙!”张仪看清单,皱紧眉头,“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枪头!好一个庞兄,你真把秦人当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庞涓连笑几声,拱手道,“既然张兄开这尊口了,就得多讨一点儿,省得秦人乱讲闲话,笑话张兄舌头不软,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诚意不够呢!”   “你这叫得寸进尺!”   “在下没有进丈,已经给秦人面子了。”庞涓又是一笑,“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听信张兄你,转头伐赵,为秦人省下多少东西。今朝在下伐韩,让秦人只拿出这一小点儿,已经是……”   “好好好,”张仪赶忙拱手,“在下服你了。”走到一边换服饰,“在下不与你扯筋,这就进宫向王上讨个使节去!”   ※※※   听闻魏使张仪将到咸阳,秦惠王率司马错、樗里疾、公子华、甘茂等信臣迎至郊外。君臣相见,四目对视,万千话语只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辇,回到宫中,步入正殿,按君臣之位入席。   “君上,”张仪落席,看看曾经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没有坐在此处了。”   “是哩。”惠王回以一笑,指张仪席位,“自爱卿走后,此位一直空置。”   “谢君兄抬爱。”张仪谢过,屏气息神,将魏宫诸事,尤其是当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禀报一遍,末了道,“臣此番来使,是想讨要一批信物。”   “爱卿请讲。”   “三万石粟米,两万套甲胄,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乌金枪头。其他诸物,也请我王酌情调拨。”   “张兄,”司马错大是诧异,道,“你讨这么多物什做啥?”   “非在下所讨,是应庞涓所请。”张仪应道。   “庞涓?”司马错大吃一怔,“他要这些做啥?”   “伐韩。”   众人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良久,惠王郑重点头:“庞将军所请,寡人照准。”   “臣还有一请。”张仪紧盯惠王。   “请讲。”   “庞涓伐韩之时,臣请我王约攻韩国宜阳,拔其铁都,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韩交恶,”惠王略思一时,道,“是其三晋内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阳欠妥,不过,我倒是可以陈兵崤函,兵压宜阳,使宜阳之兵不敢东顾。你当与庞将军商议一下,让他最好让出陕焦曲沃三邑,使我陈兵无虞。”   “臣受命!”张仪应道,“不过,魏势已是疲软,加之赵、齐、楚三国虎伺在侧,臣恐庞将军独力难支,无勇伐韩。是以臣以为,我仅兵压宜阳尚嫌不足,还请我王压迫上党才是。我有大军在侧,倘使韩人真敢调动上党、宜阳之卒赴郑勤王,我将士即可乘虚而入,无论是取宜阳还是上党,于我王皆是意外之喜。”   “准爱卿所请,”惠王做个准允手势,看向张仪,“爱卿回来得刚好,寡人正有几桩事情转告于你,多与楚国相关,皆于我不利。”   “臣敬听。”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为客卿,在朝野呼吁联齐抗秦,渐成势力;其二是,齐将田忌出走至楚,投于景氏门下,据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卧榻不起,若不出意外,当活不过本月,太子熊槐当无悬念继位。”   “最后一桩或为我王之福。”张仪接道。   “哦?”   “臣知熊槐,远甚于知我王。”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继而哈哈长笑起来,竖拇指道,“好呀好呀,爱卿既有此说,寡人当无虑矣。”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沉声应道,“魏因邯郸、桂陵二战,已成虚空,这再伐韩,势力殆尽,王可无虑。赵、齐各有损伤,三五年内,元气尚难恢复。未来几年,我们的真正对手当是楚人。是以臣以为,惠施不可留楚。另外,庞涓伐韩,赵无力赴救,楚若大丧,或不出兵,救韩之兵只有一齐。孙膑已死,五都之兵只有田忌可治,无论如何,我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齐,否则,若是韩、齐夹攻,庞涓难有胜算。若是庞涓再败,臣或不容于魏,连横大计也或功亏一篑矣。”   “就寡人所知,善于逐人者,一是爱卿你,一是陈轸。今陈轸在楚,惠施与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陈轸建此二功。”   “臣并不乐观。”张仪嘴角一撇,“陈轸为贰心之人,今在楚地,必背秦矣。”   “诚如爱卿所言,”惠王微微点头,“陈轸至楚,终将事楚。只是眼下,陈轸尚欠寡人一个小情,寡人别无他求,托他赶走两个闲人,想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如此甚好,臣恭听佳音。”   夜色将临,惠王体谅紫云,不再留他晚膳。   张仪回府,紫云果然在等,二人相见,紫云喜极而泣。一夜温存过后,天将明时,紫云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装。   “夫人,你这忙乎什么?”张仪惊讶地望着她。   “夫君不是要回魏吗?紫云同去!”   “使不得!”张仪惊道。   “为什么?”紫云停下手中活计。   “因为,”张仪眨巴几下眼睛,“夫人在秦,仪之家舍也就在秦,仪别无他念,自当全力为秦效力。夫人若是从仪至梁,仪之家舍也就在梁不在秦了。”   “这……”紫云怔了。   “仪已讲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   紫云闷头沉思良久,决心下定,抬头望着张仪:“夫君既是此说,紫云就不陪同赴梁了,只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为夫君祈福。”   “这就对了!”张仪呵呵笑过几声,在府中住满三日,于第四日上,对紫云道:“夫人,仪已别过君兄,定下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仪有心进山一趟,望望香女,这先禀报一声。”   “紫云也有此意,”紫云热切应道,“如蒙不弃,紫云同往。”   “仪代香女谢夫人挂念。”张仪拱手谢道,道,“只是,夫人若去,千好万好,只有一个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云微微低头,不再说话。是哩,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见一个公然抢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张仪安排随同前来的魏国使团成员留在咸阳,与秦人进一步商榷粟米、甲胄等具体交接事宜,独自走进终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里连候三日,香女终不肯相见。   张仪嗟叹数声,将费尽心力寻到的伤湿药膏留给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   回到大梁,张仪将使秦过程并收获一一说给庞涓,喜得庞涓合不拢嘴。   “不过,”张仪话锋一转,“秦王也不是不要回报。”   “当然,当然,”庞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干吃亏之事。张兄这且讲讲,秦王所求何报,不要太过分即可。”   “要我撤离临晋关,退往河东,与秦划河而治,并将函谷关外陕、焦、曲沃三邑归还于秦。”   “这……”庞涓倒吸一口气。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讲的在下全都讲了,秦王不肯让步。不过,秦王也有表示。”   “是何表示?”   “屯大军于陕、焦、曲沃三地,以函谷为背,锋指宜阳,使宜阳韩军自顾无暇,减轻庞兄压力。另外,如果我王愿意借道,秦王愿出精兵一万,开往河东,锋指上党,使上党守军不敢妄动。”   庞涓闭目长思,有顷,抬头道:“临晋关可让,陕、焦、曲沃三邑,我可让曲沃,保留陕、焦二邑,以卫护津渡。至于上党韩军,自有安邑驻军牵扯,不劳秦人了。”   “函谷关外,只让秦人一邑,在下恐难说话。庞兄,你看这样如何,再让一邑,让出焦邑,我留陕邑,此地恰在两个津渡正中,左右皆可护佑。”   “咦,”庞涓睁大眼睛,“我说张兄,你是魏室国相,与在下讨价还价起来,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庞兄呀,”张仪苦笑一声,“眼下是我们去求秦人,不是秦人来求我们。如果秦人愿意,在下恨不得要他们让出咸阳来呢。”压低声音,“再说了,庞兄若能借得秦人甲胄、粮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当可一举击溃韩国,得其都城并阳翟,别的不说,单是阳翟……”故意顿住话头,悠闲地用指节轻敲几案。   “好吧,”庞涓应道,“就依张兄所言,只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须禀报王上,由王上定夺。”   二人入宫,依言奏报魏惠王。   “张爱卿呀,”惠王语气就与庞涓一般无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与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临晋关,那里……埋我数万将士尸骨,每年清明,总得让人前往祭祀吧!”   张仪晓得惠王心意,不为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声,道:“君上,能讲的臣已全对秦王讲了,我军退出临晋关,让出全部河西是秦底限,秦王第一条就提这个。再说,臣以为,秦魏划河而治,也非不可。临晋关只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会安寝,将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要寡人让出临晋关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须再出三万石粟米。如果寡人没有记错,秦人此番给的三万石是用于赈灾的,你与庞将军天天奏报伐韩,寡人总不能让三军将士饿着肚子出征吧!”   庞涓对惠王补出此句极是叹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张仪。   “臣领旨,这就上书秦王。”张仪拱手。   ※※※   张仪上书后,出乎魏王与庞涓意料的是,秦王不仅准允加拨三万石军粮,又加拨西戎专门用以单骑的军马五千匹,单骑教练一百名,乐得庞涓心花怒放。   有钱有粮,庞涓放手征役,魏王亦连发数旨,奖励军功,凡应役之户,享受此前所颁的赋税优抚待遇外,当场奖粟米一石。时下正值灾情,饥民塞道,年轻人纷纷应役,既给家中省出口粮,又能挣得薪粮。前后不足一月,庞涓即征青壮五万有余,又从三军及应征者中精选两万壮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组织集训。   伐大国,常规上讲,当备战三年。然而,庞涓似乎连一年也等不及,于当年秋收之后,上奏伐韩。   随着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张仪、庞涓属下,都是主战派,听不到一声反对。看到群情激昂,魏惠王自也踌躇满志,旨令伐韩,并择吉日大祭太庙,拜庞涓为主将,公子嗣为副将,太子申为监军,青牛为先锋,张仪协调粮草,发三军八万,祭旗出征。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魏军兵分两路,一路兵出陉山,沿颍水河谷直插阳翟,夺占韩国兵坊及商贸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郑,逼迫韩王签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庞涓将三军八万分作两路,庞涓与太子申将中军与右军五万,兵发郑城。公子嗣率左军三万径投陉山,与陉山守军并力攻伐阳翟。   ※※※   三军将行,无心外战更无意伐韩的太子申却被惠王再次任为监军,本就郁闷,偏巧祭旗这日凌晨又做一梦,颇为不祥,见离出征还有一个时辰,驱车赶到朱威府中,与他道别。   朱威是真的病了,已有旬日没有离榻,听闻太子驾到,从卧榻上挣扎坐起,欲下榻作礼,被太子上前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该前往送行,不想却……”朱威脸上浮出苦笑。   “爱卿之病是为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务当是将养身体,其他种种,皆为浮云。”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现出一脸无奈与惆怅。   “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   “其他倒好,只是今日凌晨,申于似醒非醒之际,忽然遇到一桩奇事,心中颇为忐忑。”   “敢问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韩,路过一处陌生地方。”太子申陷入追忆,“申立于战车之上,正自前行,有长须之人当道而立,道:‘车上之人可是魏国太子?’申急停车,拱手作礼,道:‘正是魏申。先生辱见寡人,有何见谕?’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为伐韩?’申应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韩。’那野人道:‘在下外黄人徐生,有百战百胜之术于此,太子可愿一闻?’申道:‘寡人乐闻。’那徐生道:‘太子自度,天下之贵可有超过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听闻!’那徐生道:‘太子已经贵为太子,今却将兵伐韩,是为不智。幸而战胜,不过南面称尊,万一不胜呢?’申道:‘请先生教我。’那徐生道:‘收兵回梁,太子可无不胜之害,坐享称尊之果,此老朽所谓百战百胜之术也。’申拱手道:‘善哉!寡人请从先生之教,即行班师。’那徐生并不复言,一手捋长须,一手指点申头,长笑数声,乘风而去。申乍然醒来,方知是梦,细忖那野人,惊为神仙。”   朱威闭目而思。   “祭旗之时,申陡然心悸胸闷,复想凌晨之梦,颇为忐忑。伐韩当往韩地,拦申驾者却称外黄徐生,想那陌生之地,当是外黄无疑。外黄位于大梁正东,是宋国边邑,不在伐韩之途。再说,那徐生之言,也为实在。申非恋九五尊位,实乃伐韩有违申心。父王偏听庞涓、张仪,穷兵于外,不恤民难,国将危矣。今父王命申监军,申欲不从,于父不孝,于国不忠,申欲从命,实违心意,申之进退,委实两难。”   “殿下有此悲悯之心,乃魏人之幸。”朱威再次坐起,挣扎下榻,“我王昏头了,请殿下扶老臣一把,老臣这就入宫,劝谏王上收回成命。”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还是养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该来的,还是让它来吧,魏申从天顺命!”   第九章 遏横势,苏秦奔走救韩   尽管早有准备,但在得知魏人确切出兵的音讯后,韩国朝野仍旧一震,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野民皂隶,脸上无不洋溢出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激动,莫说是说话做事,连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不同,步伐节奏更是加快许多。   最紧张也最激动的莫过于即位之后尚未经历重大战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里踱步,头勾着,眉毛几乎拧成两只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见魏国的宣战檄文。   “王上?”相国公仲侈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声音很轻,但在这非常时刻极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自己已经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抚这位方寸已乱的年轻君王。   “爱卿,”宣王这才回过神来,顿住步子,“魏人说打这就打过来了,你说,为今之计,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顿。   “爱卿呀,”宣王忧心忡忡,“这些寡人全都晓得,可……我们的对手是大魏武卒,是庞涓,何以敌之?何人可拒庞涓?韩举吗?申差吗?”   “臣愿为主将,抗拒庞涓!”   “你……”宣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紧盯公仲侈。   “王上难道信不过微臣?”   “这、这、这,”宣王苦笑一下,轻轻摇头,“爱卿呀,这是领兵打仗,动刀动枪的,爱卿你……”又是一声苦笑。   “臣晓得,”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擅长刀枪,却可运筹帷幄。”   “敢问爱卿,当以何策应对庞涓?”   “深沟壁垒,以逸待劳,虚与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声,“何人来援呢?楚人吗?齐人吗?赵人吗?”   “正是。”   “唉,”宣王长叹一声,“爱卿呀,你是老臣了,怎会如此率真呢?楚人与我向来不睦,在我南疆修筑方城,时机若不合宜,则龟缩于城内,时机若是合宜,就出关扰我,犹如饿虎在侧;邯郸战后,赵人受创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齐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孙膑暴死,无人可拒庞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作此想。臣以为,魏人伐我,楚、赵、齐三国必会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爱卿请言其详。”宣王倾身过来。   “魏人欠账不还,恃强伐我,已失天下公义。失天下公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国纵约未解,魏却一再缔结敌国,伐约国,是明欺纵亲,已失天下正义,失天下正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无义字,何况今日?”   “王上所言极是,”公仲侈沉声应道,“莫说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时代,天下亦无义战。然而,唯有义字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由头,用兵伐国,总少不得些由头。魏人失义,未战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争辩,望他道,“前面两个皆是义字,其三当是利字了。”   “我王圣明,”公仲侈拱手应道,“三晋互攻,利于强秦,不利于齐、楚。齐、楚不利,必不肯坐视,前番齐人围魏救赵,可见此理。三晋之间犬牙交错,相互依存,唇亡而齿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谊,先伐赵,后伐韩,赵人愤懑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这就使人向齐、楚、赵求救!”   “以臣之见,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国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国出手相救,又不让寡人出面相请,爱卿呀,你究竟想让寡人做什么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应道,“不乱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六国共相,洛阳人苏秦。”   宣王心里一动,抬头问道:“苏相国何在?”   “应该仍在邯郸。”   “快马知会苏秦!”   “臣遵旨。”   “还有,拒魏之战,爱卿若为主将,何人可为副将?”   “韩举。”   ※※※   根本无须知会,苏秦早于魏国出兵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是公孙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孙衍又是受托于朱威。   显然,庞涓、张仪合作伐韩,在魏国已经不得人心。   苏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势而言,能够遏制庞涓的,只有孙膑。想到孙膑,苏秦眼前立时浮出那粒药丸。先生托童子捎药给孙膑,显然把后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这一预案,苏秦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感觉:孙膑若是复出,于庞兄就是终结。   想到终结二字,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苏秦也是无可奈何。张仪怂恿,庞涓恃强,二人勾连,非但有碍于纵亲大事,且已成为天下祸源。而这一切,竟然源出于当年自己对张仪的刻意举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苏秦苦笑一声,微微闭目。一切无不是作孽,一切也无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阳街头鬼谷子初见自己时所占之卦,及至后面所有的验证,苏秦不得不相信天命了。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苏秦又岂能违背天意?   苏秦冥思一夜,终于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苏秦说走就走,秋果怔住了。   眼见苏秦已经走近院门,而飞刀邹的车马早在府门外等候,正自发愣的秋果突然间大叫一声“等等”,返身回房,于片刻之间匆匆收拾一个行囊,拔腿追出。   “果儿?”苏秦盯住她。   “我也要去!”   “晓得为父这是去哪儿吗?”苏秦苦笑道。   “不晓得。”   “不晓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晓得你去哪儿,可我晓得你是出远门。我……我不想一个人守在家里。”秋果嘴巴噘起,“果儿想定了,从今往后,你到哪儿,果儿就跟到哪儿。”   “这这这……”苏秦急了,“为父这去宋地,路上颠簸跋涉,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能成?”   “义父,”秋果寻到词了,“就是因为颠簸跋涉,果儿才要跟去,义父身边不能没有果儿,果儿身边也不能没有义父。”   听到秋果的声声“义父”与关爱,一种别样情愫由苏秦内中涌出,心中不免一酸。   “果儿,”苏秦凝视她道,“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临淄,千里赶路,风餐露宿,你一个弱女子跟在身边,一路辛苦不说,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为父到临淄安定下来,就让你邹叔回来接你。”   “邹叔?”秋果冲飞刀邹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邹大哥。邹大哥,是不?”将行囊“咚”地扔到车上,身子轻轻一纵,人已稳稳地落在苏秦对面。   飞刀邹回她一笑,扬鞭催马。   “果儿,”苏秦不无惊讶地盯住她,“你会武功?”   “是哩。”秋果做个鬼脸,“果儿只会一功,空中飞人!”   “这功夫好啊,何时学的?”   “上次义父赴燕之时。义父讲好一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月,果儿闲下无事,就向袁大哥拜师学艺,袁大哥问果儿欲学何艺,果儿说,只学一艺,空中飞人。方才露一小手,让义父大人见笑了。”   “飞得好。”苏秦冲她竖个拇指,“说说看,为何要学这一手?”   “万一有人行刺义父,果儿轻轻一跃,就能为义父挡住暗器!”秋果偎依过来,仰脸望着苏秦。   “果儿……”苏秦心中一颤,“你千万别傻,不会有人刺杀为父的。”   “果儿是讲万一。”   二人说说道道,不消七日,车马驰入定陶,在一条小巷外停下。飞刀邹前去歇马,苏秦、秋果径入巷子,敲开一扇柴扉。   开门的是木实。   二人随木实走进后院,见孙膑与瑞梅不无悠闲地坐在院中,饶有兴趣地观赏正在蹒跚学步的孙楠。女儿孙菊拿着一只涂得五颜六色的木球,在孙楠前面变着法儿勾引,孙楠不动,她也不动,孙楠向前走,她就向后退。眼见就要追上,孙菊又退几步,孙楠急了,朝前一扑,却被孙菊闪开,一跤跌个嘴啃泥,哇哇大哭起来。孙菊扔下木球,急赶过来扶他,却遭孙膑一声轻咳喝止。孙菊复退回去,将球重新捡起,在孙楠眼前晃动。孙楠抬头,扭头看向瑞梅,瑞梅将头歪向一边,再看孙膑,孙膑眼睛闭上。孙楠无奈何,止住哭声,爬几步,复站起来。   苏秦轻轻鼓掌。   “苏兄!”孙膑扭头,惊喜道。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孙兄,见过嫂夫人。”   孙膑夫妇回过礼,目光落在秋果身上。   “孙伯,孙娘,果儿这厢有礼了。”秋果深深一揖。   “你是秋果?”瑞梅问道。   “正是。”秋果应道,“果儿早听义父讲起孙伯和孙娘,今日得见,是果儿万幸。”   瑞梅走到秋果跟前,端详一时,赞道:“好俊的妹子,难怪苏秦总是念叨你呢!”   “真的?”秋果一脸惊喜,追问道,“义父何时念叨我了,他是怎个念叨的?”   瑞梅呵呵一乐,将苏秦如何讲她几番救他性命之事,由头到尾叙讲起来。孙膑晓得苏秦此来有事,见二人聊得火热,示意木实推来轮车,自与苏秦回到客堂说话。   “苏兄此来,可为韩国之事?”孙膑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将眼前局势略述一遍,拿出朱威书信,道,“这是朱威托公孙衍捎来的。张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这也称病不朝了。张兄与孙兄合力连横,坏我纵亲,致使战祸不断,天下难安。庞涓今又伐韩,生灵再度涂炭,纵亲已复入危局。能制庞涓者,眼下只有孙兄,在下此来,就是谋议如何救韩之事。”   “唉,”孙膑扼腕叹道,“真正是命运弄人。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与庞兄之间,看来再无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虑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处之兵,这个苏兄可有考虑?”   “不瞒孙兄,”苏秦应道,“赵国尚未从邯郸之战中恢复,可以出兵,却不足力战。楚王驾崩,尚在治丧,眼下孙兄能用的怕也仍然只有齐兵。”   “就情势观之,魏国已是强弩之末,武卒也已过时,可惜庞兄不悟,仍旧好勇斗狠,不识时务,一味重温吴起旧梦。在下能得齐国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孙膑欲言又止。   “孙兄请讲。”   “桂陵一战,五都之兵对魏国武卒的亡命斗志多有忌惮,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无人可服,若与魏战,田忌将军必须回来。”   “田忌将军眼下在楚地宛郡,屈将子是楚人,在下已使木华知会屈将子,由屈前辈出马,亲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们在此地等候田忌吗?”   “还有一个难关,就是齐国宫廷。桂陵一战而胜,于齐国来讲,黄池之辱已报,今要齐国再度出兵,我们尚须下些功夫。再就是邹相国那儿,他是绝对不会同意出兵的,何况我们又把田将军请回来,这等于是要他的命。”   “眼下顾不了许多,在下这就与你赶赴临淄。”   ※※※   楚威王终归是死在丹丸上面了,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虚子的仙人所赐,据说服后可以鹤发童颜,返老还童。楚威王连服三月丹丸,看起来真还有股鹤发童颜的味道,甚至一度雄风复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长,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后便血,再后屙血,仙人溜走,各路神医毕至,汤针齐下,终是无力回天。威王于这年夏至日薨于让他享尽人间极欲的章华台上。   三日之后,熊槐登临大位,南面称尊,大赦天下,诏令楚国各地治丧。在楚国,为王治丧是特大事件,远甚于伐国,负责治丧的自然是令尹昭阳,而为昭阳前后操劳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国、深通中原礼仪的秦国上卿陈轸了。   自苍梧子事件之后,陈轸在楚宫失宠,无论是威王还是太子,对他皆抱成见,一如既往地待见他的只有昭阳一人。但于陈轸而言,得昭阳一人已是足矣。楚地虽博,不过三氏,而三氏之中,时下掌握大楚权柄的仍旧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况眼下的陈轸年届五旬,早过了纵横天下的年龄,能在这乱世之中寻个安身之处,混个体面,挣口饱饭,于愿已足。   陈轸正在为昭氏忙活,陡然接到一封秘密送来的秦惠王手书,手书中先是一番客套话,之后恳请他务必为秦再做二事,一是设法拦阻田忌回齐,二是将惠施逐出楚国。随书而来的,是一百金锾及些许秦地宝物。   望着惠王的亲笔手书,联想时下局势,陈轸忖道:“这两个使命皆与魏国相关,想必是张仪那厮在背后鼓捣之故。魏若伐韩,齐人必救,而可以领兵者,非田忌莫属。今田忌在楚,张仪那厮让我留住田忌,不过是增加些齐人出兵难度。而让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与我争相,让我颇多不快,此番他被张仪挤走,流落楚地,我还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看来这是气量小了。惠施以这般年纪,仍旧不回宋国颐养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欲借大楚制秦与张仪一搏。唉,天以惠子赐我,我却在昭阳跟前屡屡坏他事情,真正不该哩。”   想到此处,陈轸执笔蘸墨,复书一封,书曰:   〖臣得大王手书,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轸陷张仪于楚是奉王命。大王用仪,而仪不容轸,大王听任张仪逐轸奔楚,致臣流离失所,惶惶如丧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轸,留轸,用轸,护轸,切切惦念之情,又见于此书。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于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尽力;至于逐惠子,臣则有请。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驱逐,与轸同命运于楚,共为客卿,轸实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请另委他人。区区私情,望王垂怜。轸再拜叩请。〗   陈轸写毕,制成密函,又将秦王所赠百锾及珠宝分作两半,自留一半,将另一半连同密函依旧放回秦王送来的精致箱笼里,贴上由他亲笔画押的封条,交给仍在厅中等候回书的秦人。   送走秦人,陈轸长舒一口气,换下一身服饰,信步走向昭府。   ※※※   韩宣王并未听从公仲侈之谏,而是咬破手指,写下求救血书,使信臣分赴齐、楚、赵三国。楚王宫中皆在治丧,韩使无奈,只好手举韩王血书,学样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阳府前,号天号地,啼泣求救。   韩使连跪三日,滴水未进,二目泣血,楚人皆议。昭阳害怕闹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韩使,亲手收下韩王血书,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请陈轸与惠施,谋议此事。不知怎的,昭阳对惠施印象不错,只是碍于陈轸说辞,未能及时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应用度,皆是昭府一力周济的。   陈轸不请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返身去请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后,一身孝服的昭阳大步走出,见过礼,将韩王血书摊在案上,道,“魏人伐韩,韩王血书求救,楚宫大丧,我王无暇顾及,韩使哭于在下舍前,数日不弃。在下无奈,只好收下血书,至于如何应对,在下不才,特请二位高贤谋议。”   陈轸拿过血书审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时,端坐于席,闭目不语。   “敬请先生赐教。”昭阳晓得惠施已有定见,拱手点将。   “回禀大人,”惠施回礼,道,“魏人前番伐赵,这又伐韩,从小处讲,是邦国之争,从大处讲,是纵横之争,主谋皆是秦国张仪。张仪与苏秦共学于鬼谷,各执一说。苏秦论纵,张仪则持横论。横,于秦人有利;纵,则于楚人有利。横成,秦将主宰天下;纵成,楚可号令诸侯。”   “以先生之见,我当救韩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于救与不救,则取决于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当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痴,敢问先生小理。”   “小理胁从于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连,结为横体,前番伐赵,可为谋齐,此番伐韩,当是谋楚,是以齐人当救赵,楚人当救韩。”   “哦?”昭阳趋身,“请言其详。”   “齐人雄居东隅,向南,可争泗下,向北,可争河间,因泗下与河间皆是弱国,齐人腾挪有间。齐人所忌者,乃是三晋。三晋若合,西不利于秦,东不利于齐。是以三晋从苏秦合纵,齐人顺从,使三晋相合之火烧向西秦。秦人连横,助魏人灭赵伐韩,目的也是合三晋。三晋倘若并入一魏,其火必烧东齐。齐人惧之,是以全力救赵。”   “伐赵可解。只是,魏人伐韩,缘何就成秦人谋楚了呢?”   “魏人伐韩,必攻郑与阳翟。宜阳韩人必倾力救郑,救郑必虚,秦必乘虚攻之。宜阳为乌金、黄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乌金、黄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阳所产则供三晋,甚至远销齐国。换言之,秦人脖颈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阳,非但不再有求于楚,反过来还能掣肘三晋,影响负海之齐。”   昭阳看向陈轸,见他已放下韩王血书,拱手道:“惠子主张救韩,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远瞩,在下叹服。”陈轸拱手应道,“在下以为,于纵横计,大人当救韩;于楚计,大人当坐观三晋之争;于大人计,则当全力治丧。”   昭阳闭目思索,有顷,道:“二位不愧是高贤,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细细思量,再作定夺。”   惠施告辞,陈轸亦站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还留,正自迟疑,昭阳扬手道:“上卿留步。”   陈轸就势坐下。   昭阳送走惠施,返身急道:“陈兄所言三计,颇合在下心意,只是陈兄之言过于简略,在下愚拙,还望陈兄详加譬解。”   “大人所惑,可为最后的‘于大人计’?”   “正是。”   “敢问大人,”陈轸眯眼问道,“昭氏一门是得意于先王呢,还是得意于方今王上?”   “这……”昭阳略作迟疑,道,“得意于先王。”   “昭氏一门之所以得意于先王,是因为大人得意于先王。今先王驾崩,新王南面,楚国往小处说,是新老交替,往大处说,是改地换天。天地更换,大人居中,能不适应天地之变么?”   “请问陈兄,在下该当如何适应?”   “楚宫大事,是治丧。大人当务之急,自然也是治丧。至于韩魏之争,惠相所言不可不听,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绝对不会乘虚攻伐宜阳的。”   “为何不会?”   “宜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事既开,韩人早有所备,秦人攻之,必伤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账却是会算的,至少眼前不会冒此风险。再说,秦王巴不得韩人全调过去,与魏人拼个你死我活呢!惠施说出此话,当是不知秦王。”   “陈兄说得是。只是,韩魏相争,韩必不敌,如果郑城、阳翟二地真被庞涓所占,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   “大人不必忧虑,韩人之难,自会有人相救。”   “不会是齐人吧?”   “齐人不得不救。”   昭阳长吸一口气,良久,道:“请言其详。”   “齐若不救韩,韩人必败。韩人若败,魏势增强,只会对齐人不利。”   “是哩。”昭阳捋须应道。   “然而,齐人救韩,无论是胜是败,皆不利于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仅是楚人挂记,齐人、魏人也是馋涎欲滴。齐人救韩,齐人败,宋地归魏;魏人败,宋地归齐,唯有楚人作山上观,大人多年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上卿可有妙策?”   “对楚有利的只有一种局面,不使齐人出兵。”   “这……如何才能使齐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陈轸沉声应道,“孙膑已死,齐国若是救韩,则须起用田忌。是以轸劝大人,万不可放田忌回齐。”   见陈轸绕来绕去,最终绕在田忌这里,昭阳松出一气,笑道:“上卿善谋,却不知战,这又在此夸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远远不是庞涓对手,前番胜在桂陵,是孙膑之功。”   “轸不这么认为,”陈轸应道,“田忌虽非庞涓对手,却也是列国骁将,与庞涓两战,一败一胜。庞涓虽强,魏势不再,尤其历经邯郸、桂陵二战,魏势堪称强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庞涓用兵,借的当是秦力。借力伐国,力必不逮,何况魏国无端伐韩,起的是无义之师,未战已先失势。韩人保家卫国,必将拼死一战。两军相当,稍有外力,战局就可改变。然而,田忌若不回齐,齐就无决胜把握,齐王就会忌惮庞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齐,齐王或会出兵,齐、韩合力,或可克魏。齐人克魏,齐势必强,回头再与大人争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国近仇,只在陉山,田忌战魏,当利楚国才是。陈兄试想,田忌若胜庞涓,在下正可顺势收回陉山。田忌不胜庞涓,齐魏两伤,在下则可乘机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轸有一计,抑或更合大人心意。”   “陈兄请讲。”   “只要田忌不回齐,齐人就不会救韩。韩国近无大争,元气尚存,魏则不然,韩、魏当可匹敌。二国相争,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韩不敌魏。无论是何结果,将军都可趁韩、魏无暇他顾之际,舍弃陉山,袭占襄陵。襄陵离韩境较远,魏人无论是胜是负,尽皆不能两顾。将军若得襄陵,一可报陉山旧仇,二可保全韩人,三可踢开魏人,进逼宋境,只与齐人争宋。”   “陈兄所言甚是,”昭阳应道,“只是,田忌与景舍相善,赴楚后一直寄住景府,听闻此人现居宛城。宛城离此颇远,在下鞭长莫及,如何拦他回齐?”   “大人不必拦他,”陈轸应道,“田忌好歹也是名闻列国的骁将,今来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篱下呢?骁将该当大用,大人可奏请大王加封田忌为上庸君,使其镇守上庸。上庸地处汉中,是西北边邑重镇,又在屈家辖区。田忌与景府相善,与屈府却是陌生。田忌屈尊来楚,寄人篱下,今得将军举荐,对将军必将感恩戴德。大人此举,外可制秦,内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将田忌,真就是一举三得的美事呢。”   陈轸条分缕析,能够想到的他几乎全部提到了,听得昭阳连连点头,不无叹服道:“甚好,就依上卿。”   ※※※   齐都临淄,苏秦将孙膑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宫觐见。   齐宫仍由太子秉政。苏秦说以援韩之事,辟疆让他回府听旨,召邹忌、田婴、段干纶、张丐等重臣入宫谋议。   “诸位爱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道,“韩氏有难,数日之前,韩王写来血书,求救于我,今六国共相苏秦再来,亦为救韩事宜。救,还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复韩使并苏子?兴兵役民,国之大事,辟疆拙浅,不敢擅专,敬请诸位议个方略。”   辟疆说完,良久,没有人接腔。   诸臣之中,邹忌位重不说,又在前番与魏之战中失去爱子,听到又与魏战,且前朝老臣张丐在场,脸色略略阴起,瞥一眼张丐,两眼闭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田婴是前番伐魏副将,更在田忌之后兼任主将,见邹忌这样,知其仍在为前事纠结,咂吧几下嘴,亦闭口不言。剩余二人,一个是段干纶,一个是张丐,虽在朝中皆是闲职,却个个位列上卿,专议难决之事。段干纶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时被拜为国师。文侯之后,段干氏失宠,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后人大多选择离开,段干朋至齐,被桓公拜为上卿,其子段干纶承袭其位,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齐厚遇。张丐则为桓公时旧臣,当年楚王结鲁公伐齐,张丐奉命使鲁,一番口舌令鲁公不再出兵,楚人见鲁人不动,亦退兵休战,创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话,今已垂暮,早已不问国事。此番议事,辟疆特召他来,一是想听听他的说辞,二也是借他威望压制邹忌,因他近日越来越笃定田忌出走是场冤案,而邹忌则是这场冤案的发起者,涉魏诸事,不能听他一人。   “臣以为,”见场面冷清,段干纶率先出声,“魏人前番伐赵,今又伐韩,仗的完全是秦势。秦、魏合体,三晋裂分,魏人无论是灭赵还是灭韩,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过赵人,今日亦当救韩才是。”   段干纶出口就是救韩,邹忌忍不住了,睁眼说道:“韩氏为纵国,今有难,身为纵亲国之一,我理当救援。只是,如何个救法,则须商榷。纵亲国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韩王血书也必送达赵、楚王廷。既然都是纵亲国,赵人为何不救?楚人为何不救?再说苏秦,既为六国外相,自也是我齐国外相。然而,观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赵,今又偏韩,很少为我着想。前番我王听信此人之说,举兵救赵,结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将士伤亡却近三万,粮草辎重耗损更是不计其数,唯一的成功是救赵人脱难。”   邹忌言辞这般激烈,不仅否定纵亲,且也对苏秦颇有微词,众人皆是愕然,场面再度冷清。   “三晋与我,”邹忌显然未完,继续慷慨陈词,“虽为唇齿,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赵人,他日赵人或会加兵于我。今日救韩,其理如是。臣之见,韩人之难,不如不救。”   不救韩人,显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见众人谁也不说,辟疆长吸一口气,看向张丐。   “臣附段干子之论。”张丐捋下满把白须,字字如锤,“无论承认与不承认,今日天下已入纵横大局。纵亲,不利于秦;横亲,则不利于我。三晋分合,不仅关乎纵亲格局,关乎天下未来,亦关乎我国切身利益。天下列国,三晋居中。三晋,魏人居中。秦国连横魏国,向北攻赵,向南伐韩,目标只有一个,一统三晋。三晋如果由魏一统,魏人势力必大,亦必东向谋我。今日我若不救韩,等于尽弃前番救赵之功,逾两万将士的鲜血也将付诸东流矣!”   张丐之言振聋发聩,极具说服力。邹忌嘴巴掀动几下,似乎没有寻到合适说辞,又闭上了。   辟疆看向田婴:“张老之言,爱卿可有异议?”   “回禀殿下,”田婴目光扫过邹忌、张丐和段干纶,落在辟疆身上,笑笑,道,“臣以为,邹相国、张老之言皆自成理,韩,既不当救,也当救。”   田婴两边做好人,谁也不得罪,邹忌、张丐各自沉脸,段干纶却笑起来,道:“我说上大夫,你何时学会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这般说辞,就等于没说。”   “段干兄所言极是,”田婴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体问题,“诸位所谈甚大,臣眼力不济,看不远,只讲一些细事。若从相国之议,我不救韩,则举国轻松,百姓得养,臣民皆大欢喜;若是救韩,我当如何去救。可敌庞涓者,唯有孙膑,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孙膑已死,田忌出奔,臣……”顿住话头,迈过脸,看向庭外。   显然,田婴提出的是现实问题。眼下不是救与不救,是拿什么来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邹忌,田婴此话虽使邹忌脸上火辣辣的,但田婴此话,却也是在有意无意地附和自己,为不出兵寻到结实论据,是以邹忌不无感谢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没有田忌和孙膑,齐国就无人能敌庞涓,即使出兵,也必败无疑。田婴此话无疑是堵了张丐、段干纶的话头,点中了齐国的死穴。   “唉,”辟疆长叹一声,“若是我不出兵,又该怎么向苏子并韩使解说呢?”   “殿下,”邹忌来劲了,不失时机地进言,“兴兵伐国既为国之大事,出兵当慎。韩使那里,臣可以回话,至于苏子那儿,殿下何不推给王上呢?”   推给父王?辟疆心头一动。还甭说,邹忌出的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因为父王的病态必定瞒不过苏秦,而面对这样的君王,苏秦必也一筹莫展。   “就依相国!”辟疆决断道。   ※※※   得到辟疆谕旨,苏秦即往雪宫觐见威王。雪宫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当值内宰迎出,带苏秦直趋殿中。威王却不在殿内,苏秦跟着内宰连绕几道弯,来到雪宫后花园中,远远望见威王的背影。   内宰指下威王,礼让道:“陛下就在前面,苏大人请!”   见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树而坐,苏秦迟疑一下,看向内宰。内宰把脸转向一边,显然不想多话。   苏秦趋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遥,跪地叩道:“臣苏秦叩见我王。”   威王一动不动,仍然面对一棵老楸树坐着。   苏秦屏气凝神,候有半晌,见威王仍未说话,复叩:“臣苏秦叩请王上万安!”   威王仍旧未动。苏秦又候良久,大是诧异,回视内宰,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苏秦似是意识到什么,缓缓起身,趋至威王侧面,凝视他。   苏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脸老相,须发皆白,威仪不再,嘴角流着涎水,痴呆的两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个大树瘤上,似是在观赏它,又似熟视无睹,只是对着它冥想而已。   难道是威王故意扮出这副模样以应对自己?想到此前来使,威王总是变着法儿与自己捉迷藏,苏秦心里打个横,急又跪下,小声禀道:“王上?”   威王仍无反应。   “王上?!”苏秦加大音量。   威王这下听到了,身子动了动,扭脸看过来,对着他傻笑,涎水从下巴上滴下,在全白的胡须上形成一条细线,垂到地面。   “王上,臣苏秦叩请万安!”苏秦再拜。   威王只是对着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这副样子绝非装出来的,难道是……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时候见过的一个邻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边,对着一堆茅草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这般。   苏秦本能地打个寒战。   怪道身边没有宫妃,连内宰也……   威王这是真的病了,患的这叫呆症。   想到王上曾经的威仪,苏秦泪水流出,跪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王上……”   威王依旧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流涎水,一个擦涎水;一个呵呵傻笑,无忧无虑,一个触景伤情,心中滴血。这对君臣就这般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内宰引两名宫人过来,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将他架回宫中。   “苏大人,”内宰眼中滴泪,“您这都看到了吧?”   “王上这有多久了?”苏秦问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将军出走、孙将军亡故之后。”   “王上——”想到威王是为失去两位爱将才成这样,苏秦再出悲声。   离开雪宫时,内宰扯住苏秦,吩咐他对威王病情千万保密,并说这是殿下旨意。苏秦点头允过,不无感叹地回到稷下,将见闻一一讲给孙膑。二人叹喟一番人间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势,苏秦分析道:“入宫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诉在下,说是昨日殿下召请他父亲、邹忌、段干纶、张丐四人入宫议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宫奏请救韩,说明昨日议事不利于我。陛下病情是齐宫最大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宫请奏,有两个显明用意,一是告诉在下齐宫之难,二是推诿、拖延救韩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该当如何是好?”   “可问田婴。”孙膑应道。   苏秦思考有顷,亲笔写就一道请柬,交飞刀邹递给田文。是夜,一辆马车驰至稷下,在苏秦府门外停下。苏秦迎出,果见下车的是田婴父子。   “苏兄大驾光临,婴未能迎接,惭愧惭愧!”田婴一见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气了,”苏秦还过礼,呵呵笑道,“是在下礼数不到呢。在下本当亲往府中拜谒田兄才是。”   “苏兄这是打人脸呢!”田婴回以一笑,扯住苏秦衣袖,悄道,“听文儿讲,贵府来了个异人,快请引见,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请!”苏秦伸手礼让,田婴顾不得客套,大步径入,赶至客厅,见灯火通明,灯光下,一个亮亮的人头闪闪发光。   单看那头,就晓得是淳于髡了。   田婴跨进厅中,四下张望,见除去淳于髡外,并无外人,不无诧异地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动几下光脑壳子,眯眼盯向田婴,“田大人,你这在寻啥哩?”   “寻人。”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脑袋,爆出一声长长的富有乐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头道:“我说姓田的,只几日不见,你这双小眼这么快就瞎了么?在下有鼻子,有眼,有头脑,有脸面,方才还被当作人看,难道此时就不是人了么?”   “去去去,甭凑热闹,”田婴白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寻的是异人。”眼珠又转几下,目光聚到苏秦身上。   “伊人哪,”淳于髡呵呵一乐,“你怎么不早说呢!”打个呼哨,一条小黑犬飞蹿进来,先在他面前摇几下尾巴,发出几声轻快的“呜呜”声,之后挨人嗅一遍,复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着舌头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寻你呢,来来来,快给你田叔亮几招本领。”淳于髡吩咐道。   话音落处,淳于髡轻声哼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随着主人的哼唱声,俯仰拾趋,做出各种类似舞蹈的动作,当真是活泼可爱。   田婴这才记起淳于髡的宠犬的确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气又好笑,做个鬼脸,回头去看苏秦,却不见身影,大声叫道:“咦,苏兄呢?你……这般兴师动众,不会就让在下来欣赏这个老光子和他的小杂耍吧?”   没有应声。   “呵呵呵,”淳于髡笑过几声,道,“姓田的,你这般瞧不起老光子,老光子这就再给你玩个杂耍,看不吓死你!”   话音落处,淳于髡嘘走黑犬,两手合掌,轻击三声。旁侧一阵响动,一道门帘被拱开,一辆轮车被苏秦推出。   车中赫然一人,竟是孙膑!   田婴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几声长笑,“姓田的,这个当是你切切想见的异人了吧?”   田婴似是没有听见,只将两眼牢牢地盯在孙膑身上,似乎撞见了鬼。   “田兄,别来无恙!”孙膑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听到孙膑发声,田婴这才恍过神来,结巴道:“孙……孙兄……这……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为将军,见到军师,还不见礼?”   “在下见过孙兄!”田婴赶忙还礼,惊诧的目光落向推车的苏秦。   苏秦将孙膑扶下轮车,坐于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声细语,将鬼谷先生如何赠送死药,自己如何交给孙膑,孙膑如何死后复生,等等事由,细说一遍,听得田婴父子如闻小说家的街头之言。   “不瞒田兄,”苏秦末了说道,“先生所以赠送死药,是为避让庞涓。庞涓前番陷害孙兄,致使孙兄惨遭膑刑,今又逆道而行,与秦合谋,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先生晓得,庞涓在逐走田将军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孙膑,是以特送死药,使庞涓不再生心。今庞涓兴师伐韩,纵亲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恳请孙兄再度出山,与庞涓决一死战。”   “唉,”田婴长叹一声,“昨日殿下召请在下……”   “别别别,”田婴话未说完,淳于髡伸手拦道,“姓田的,异人既已来了,你们就在这儿议大事吧,老朽与伊人外面耍去!”言讫起身,朝众人略略拱手,晃着一颗硕大的光头走出门去,打个呼哨,与他的小黑狗一道径出院门。   众人礼送出门,回返屋里,田婴方才接起方才的话头:“昨日殿下召请在下入宫议事,为的就是救韩。听殿下话音,有心救韩,段干纶、张丐二位老臣也是极力鼎持,唯有邹相国一力反对。殿下征询在下之见,在下支持的是邹相国,因为诸人之中,只有在下晓得实情,可制庞涓的,唯有军师,可服五都之师的,唯有田忌将军。齐国无此二人,若是仓促出战,必败无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实无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战损耗过甚,迄今尚未恢复,齐国可以一战,但经不起一败了。”   “田兄所言极是。”苏秦应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韩国的唯有齐师。所幸孙兄仍在,外加田忌将军,齐师当有胜算。再说,就在下所知,我虽疲惫,魏更不堪。近年来魏国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国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继出走,朱威孤力难支,告病在家,治内能吏息声,好战之士雀跃,国势危矣。就在下所知,庞涓伐韩,不为别个,只为兵备。伐韩说明,魏国已经走向穷途,庞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   “苏兄高见,在下叹服。今有军师,我可不惧庞涓。只是,没有田忌将军,五都之师……”田婴止住话头。   “田兄勿忧。在下已使人求请田将军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将军当于两个月内回归临淄。”   “太好了!”田婴喜上颜色,但这颜色又迅即暗淡,“有邹相国在,田将军他……肯回来吗?”   “田兄放心,田将军心里存着一结,就是活擒庞涓。只要他晓得军师仍然活着,必定回来。不过,说到邹相国,倒有点儿棘手。田兄,你看这样如何?田忌、孙兄之事,暂且保密,免得相国晓得,多生枝节。”   “这个自然,”田婴点头,“只是,殿下那里,是否可以略略透点风声?”   “是的,我们必须让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将军与孙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势奏请殿下,回复韩使,允准救援,以坚韩人守志,继而奏请殿下,暂起五都之师,先驱屯于阿邑,以防秦、魏之师越境袭我。三晋起争,我备师守边当是常情,邹相国寻不到反对由头。俟田将军回到临淄,我等再正式奏请出兵援韩,那时木已成舟,邹相国即使有所不快,也是徒唤奈何。”   “就依苏兄。”田婴应道。   ※※※   田忌仓促赴楚,并不想前往郢都,因为去郢都,就必须求见昭阳,而他与昭阳在泗下交过几阵,在两军阵前更是讲过不少过头话,再加上庞涓的粉面之辱,这阵子求上门去,万一昭阳有所奚落,岂不是自寻尴尬?几经周转,田忌径到南阳,投奔景翠。景翠之父景舍与田忌之父相善,景舍过世时,田忌使人千里迢迢地驰楚凭吊,送来重礼,景翠不无感动,回以答礼,两家后辈就这样建立起联系,因都是武将,也就惺惺相惜了。   听闻田忌来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赶到宛城,好生招待。由于田忌在齐位置颇高,景翠无法安排职衔,也不想去求昭阳,加之田忌不想在楚为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游玩,夜夜笙歌,偶尔研究兵法战阵,日子过得倒是惬意。之后威王驾崩,景翠赴郢奔丧,田忌迷上乌金,拜师求艺,白天跑矿山和炼炉,夜间研究合金技术,计划亲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剑与一杆乌金长枪。就在田忌在炉膛前干得热火朝天时,楚宫陡然来人,宣读王旨,封田忌为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户,三个月之内赴任。   楚王即新继位的楚国太子熊槐,史称楚怀王。田忌研究过熊槐,认为他还算勤于朝务,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荐举。   无功而受封地,田忌颇为感叹,真切认定熊槐是个能君。想到自己一生从未与秦人交过锋,上庸虽然偏远,却是抗秦前沿,田忌也还欣喜,就在谢过恩后,收拾行囊,与几个心腹从人并一个颇识道路的景翠门人于三日后离开宛城,驰往上庸。   不消数日,三辆轺车赶到穰邑。穰邑原为邓国地盘,楚文王时,邓公为楚所灭,楚人在此封君设县,建成重镇。楚国封君极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绝大多数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身居异乡,田忌晓得如何保持低调,是以并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时那般兴师动众、招摇过市。驰入穰地后,天色向晚,田忌驱马入穰城,未从景翠门人之见前往拜谒穰君和县尹,见街边一家小客栈还算干净,停车栖居。   夜色渐深,田忌沐浴已毕,正欲卧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数人求宿。来客显然手头不太宽裕,要求只住在偏厅廊下,抱稻草席地而卧。饭也不吃,只求几碗白水,拿出自做干粮在廊下啃食。廊下与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钱,显得不太高兴。听声音,观衣着,田忌断出是几个墨者,而对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让从人交代店主安置几个房间并一案饭菜,费用由他结算。   店主高兴,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绝,匆匆吃过,其中一人要求见见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绝,也甚想结识这些墨者,就穿衣正襟,备好茶点,将他请进客堂。   求见者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跟随而至的屈将子。   屈将子报过名号,田忌先是惊愕,后是长揖至地,道:“屈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只是田忌福薄,无缘得见,不意老天开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荣幸之至。”   “非老天开眼,而是老朽一路寻访大人,跟踪至此。”屈将子淡淡一笑,还礼道。   “前辈一路寻访?”田忌更是惊愕,“可为何事?”   “将军请看此书!”屈将子从袖囊中摸出一书,呈给田忌。   是苏秦手书。   田忌读毕,眉头凝起,半晌,望向屈将子,苦笑一声,道:“苏子要晚辈立马赶回齐国,引兵救韩,这……”   “将军有何忧虑?”   “不瞒前辈,”田忌长叹一声,“在下做梦都想回齐,更不说再战庞涓了。只是,晚辈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齐,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将军勿忧,”屈将子应道,“今日之齐已非昨日之齐,据老朽所知,齐王得知将军出奔楚国,孙膑病故,再没出雪宫一步,一应朝事全部推给太子料理。太子晓得将军委屈,有意为将军洗刷冤情。再说,将军身家皆在齐地,齐王并未因将军出走而有丝毫加害,将军蒙冤,若想洗刷清誉,只有回齐才是上策。老朽年迈,苏大人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让老朽白走这一趟的。”   “谢苏子抬爱!”田忌望空拱手,面现难色,看向屈将子,“苏子心意,晚辈不是不领,而是另有隐情。苏子善于辞令,却不知军情。苏子要晚辈回齐不难,难在晚辈再与庞涓开战。黄池之战,晚辈一直以为庞涓胜在侥幸,是以心中不服,备战多年,图谋复仇。直到桂陵一战,晚辈才知深浅,每每思之,总不免心惊肉跳。不瞒前辈,莫说是齐国技击难抵魏国武卒,单是晚辈,就与庞涓差距甚远。桂陵之战胜在军师一人,实非晚辈之功。今军师已故,在下……”   “军师未死。”屈将子淡淡一笑。   “什么?”田忌大瞪两眼,紧盯屈将子,“前辈不会是……”   “孙膑仍然活着,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当与苏秦赶到临淄了。”屈将子言讫,将孙膑如何诈死之事,大略讲述一遍。   田忌惊喜交集,大是叹服,有顷,拿出楚王命书、印玺,再现难色,道:“在下蒙景兄举荐,楚王厚爱,刚刚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赶往任中,若是回齐,楚王、景兄这里如何交代?”   “老朽已经查明,此番举荐将军的并非景翠,而是昭阳。”   “前辈如何晓得?”田忌惊问。   “将军前脚离开,景翠门人后脚捎信回来。听其所言,景翠并不想让将军前往上庸,只是一切已经迟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气,半晌,问道:“昭阳为何荐举在下?”   “因为他不想让你回到齐国,与魏决战。”   “他为何不想?”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个渔人,昭阳想必不愿拱手让给将军与齐人吧!”   田忌闭目沉思。   “将军,请听老朽一句,”屈将子接道,“墨者爱讲利字。将军在齐立身立业,所利在齐,齐国乃是将军根本,客居他乡,终非久计。自将军走后,齐三军无人可治,孙膑虽可筹策,治军一无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将军若是不回,庞涓就无人可治了。”   “前辈之言,田忌敬从,只是……”田忌略略一顿,“如果昭阳真的不想让晚辈回齐战魏,必有防备,也必过问此事,晚辈如何才能避开昭阳监管,安全离开楚境呢?”   “将军勿虑。”屈将子应道,“离楚之计,苏大人早已谋定,将军请借只耳朵。”   田忌伸过头来,屈将子附耳低言,如此这般,田忌连连点头。   翌日晨起,三辆轺车并田忌从人继续前往上庸,几个墨者则别过店家,离店而去。   墨者队伍里,其中一人换了田忌。   屈将子、田忌一行向北进发,过涅阳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国方城,绕过鲁关,来到墨家大营,在此歇息数日,复入韩地,田忌并众墨者扮作贩卖陶瓷的定陶客商,夹在一行宋国商队中,由韩入魏,经由大梁,在庞涓眼皮之下安然穿过,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实守候于此,一行人继续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济入齐,车轮滚滚,驰往临淄。   三辆轺车则一路西行,又走旬日,陡然间就地蒸发。田忌的封印、楚王命书等,连同一封田忌亲笔辞书,则被遗留在一家客栈里,被楚人发现后层层上报,紧急呈送昭府。   昭阳闻报,召来陈轸,将一应物什指给他道:“诚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齐了。唉,真叫个防不胜防啊!”   “走了也好,”陈轸显得倒是轻松,“你我这下可以观看一场旷世好戏喽!”   “什么好戏?”   “齐魏大战呀!”陈轸一脸向往,“庞涓结张仪,大战苏秦结田忌。”略顿一下,不无遗憾地轻叹一声,“只可惜孙膑死了,要是他还活着,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战中原,绝对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孙膑活着,庞涓必败,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国之恨了。”   “呵呵呵,”陈轸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经记不起了。倒是觉得,庞涓这人还是有才的,算是个当世英雄。苏秦对张仪,当是匹配,孙膑死了,田忌对庞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阳点头,“请问先生,这出好戏行将上演,在下总不该只作壁上观吧?”   “将军若有兴致,可以从韩使所求,奏请伐魏,楚、韩、齐三国合力制服庞涓,一可永除祸害,二可捞些油水,免得这场逐鹿之战中,楚国连汤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阳以为然,当即入宫,将田忌遗留之物并辞书呈奏怀王,告以陈轸之言,建议从韩之请,起义兵伐魏,雪陉山之仇。   怀王初立,正欲兴兵树威,当即准奏,命昭阳为主将,景翠为副将,靳尚为监军,点方城、宛城之兵六万,兴师伐魏。   ※※※   张仪接到秦王之信,说是陈轸只答应挽留田忌,并未答应逐走惠施,苦笑一声,忖道:“陈轸这厮是个人物,还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个惠施,楚国必将坐大。熊槐再不济,有此二人在侧,必有大成。陈轸在楚多年,熟知楚国,何况有昭阳做靠山,动他须花力气;但惠施尚无根基,我当想个法子,将惠施逐出楚国才是。”   张仪闭门谢客,苦思良久,猛地想到一个主意,于次日凌晨奏请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则吊唁楚国先王,二则结交新王熊槐。魏王准奏,依张仪所奏,命能言善辩的中大夫冯郝使楚。冯郝将行,到相府辞别张仪,张仪吩咐他至楚之后如此这般。   冯郝直驱郢都,经过方城、宛城时,沿途见到车来人往,兵马在集结,粮草辎重在调动,一片出战迹象。冯郝几经打探,得知楚王已经旨令援韩,遂使快马急报张仪,同时快马扬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于次日上朝时,递上国书,假作不知楚国伐魏之事,只以魏王名义吊唁楚国先王,献上一份厚礼。   初掌权柄的楚怀王急于树立自己在邦国中的形象,对列国使臣尽皆在意,尤其是行将交战的魏王使臣,不仅收下冯郝重礼,且还留他共进晚宴。   席间,冯郝拱手问道:“使郢路上,冯郝遥见兵马粮草不绝于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猎,冯郝好奇,敢问大王这是……”顿住话头,征询目光望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笑应道,“听闻贵国的演兵场上也是杀声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欢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猎,请问使臣,难道你家大王这是在效法幽王、自娱自乐吗?”   冯郝眼珠子一转,拱手赞道:“大王犀利,冯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韩王蔑视我邦,我王欲向韩王讨个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韩王送来血书求救,韩、楚睦邻多年,韩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缔结姻亲,今亲家有求,寡人该当做个声势,是不?”   “当然,当然!”冯郝连声应道,“不过,冯郝在此也想恳请大王,做个声势可以,切莫过于当真。另外,大王若是对缔结姻亲有所兴致,无论是待聘公子还是待嫁公主,魏室尽皆不缺,冯郝愿意保媒。”   “哈哈哈哈,”怀王爆出一声长笑,“好哇,好哇,当真好哇!寡人后宫也还缺人,敢问使臣可愿保媒?”   “冯郝荣幸之至。”冯郝拱手应道,“不过,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请大王将生辰八字谕示冯郝,俟冯郝回魏,另为大王觅一良媒。”   “哦?”怀王倾身问道,“良媒何人?”   “相国张仪。”   “张仪?”怀王回身,伸手捋须,有顷,“嗯,寡人与此人倒是有过交往,也还晓得他,是个能臣。听闻此人几经周折,终赴秦地,位极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离秦赴魏,再拜相国,欲结庞涓伐赵建功,未曾想兵败桂陵,害庞涓差点丢掉性命,可有诸事?”   “大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冯郝坦然应道。   “请使臣赐教。”   “据冯郝所知,张相国在楚时,助楚灭越,在秦时,先助秦师拒六国之师于函谷关外,后亲引秦卒,以区区三万军卒在一年之内攻灭巴蜀,建下不世之功。这又赴魏,引魏师伐赵,取大国之都。至于桂陵之战,是庞将军未听相国妙策,擅自引兵与齐主力作战,且又轻兵冒进,方才中了孙膑圈套。”   “寡人愚痴,敢问相国是何妙策?”   “轻兵渡河,避实捣虚,由河间直插齐都临淄。”   怀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竖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冯郝再次拱手,“抛开运筹帷幄,张相国还有一个擅长呢。”   “哦?”怀王身子再度趋前。   “逐人。”冯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国不乐见者,尽皆受逐于相国。在秦,公孙衍败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怀王微微点头,“不过,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赶走的,听说离楚时,此人还很狼狈哟!”   “大王有所不知,张相国一向为人磊落,处事光明,谋阳不谋阴,逐人也是逐在明处,而在贵国,有人却擅长躲在暗处,下作伤人,相国是虽败犹荣。”   张仪在楚遭遇,怀王尽知,是以对冯郝所论,不仅未加批驳,反倒认可,轻叹一声,换个语气道:“唉,张仪之才,寡人颇为欣赏,只是此人弃秦投魏,却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冯郝应道,“何况相国本是魏人,相国先父更是魏臣,为魏喋血疆场,相国回魏效力,也算是尽忠报国了。再说,我王识才,也待相国不薄呢!”   怀王复叹几声,想是在为楚国错失张仪惋惜。   冯郝看准机会,拱手道:“提到相国,臣有一事奏请大王。”   “请讲。”   “临行时,相国挽郝之手,特别叮嘱,要郝代向惠相国问好。冯郝初来楚地,人地两生,欲寻惠相国问安,又担心他顾及……”冯郝略略一顿,省去后面言辞,直入核心,“听闻惠相国已得大王重用,冯郝斗胆请求大王助郝一把,将郝问候之语,捎与惠相国。”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话不难,不过,你可回禀张仪,就说惠施在此并未得到重用,楚国地大物博,多养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冯郝一定将话带给相国。”冯郝拱手道,“大王供养惠相国,足见慈爱;大王不用惠相国,足见圣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鲠在喉,不讲不快,讲之,则恐冒犯大王龙威。”   “使臣有话,但讲无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为不智。”   “如何不智,请言其详。”   “敢问大王,惠施之才,比张仪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圣明。”冯郝顺声应道,“惠子虽然不及张仪,仍旧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来投王,王若用之,张仪必会心生芥蒂,有朝一日,仪若在魏不甚得意,将欲适楚,却会因此芥蒂而另换门庭,或会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偿失。大王若是不用,则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贤不用之名。这仅是从张仪与大王方面考虑。至于惠子,因被张仪逐走,对仪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与张仪私底下相善,必生贰心。”   冯郝巧舌如簧,且不无道理,怀王沉思有顷,拱手道:“敢问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听之。”冯郝拱手还礼,“惠子为宋人,听闻宋王对他颇为器重,曾诏告国人以惠子为贤,此事天下传为美谈。惠施与张仪不睦,今也传遍天下。今为大王计,郝以为,大王可使人直接护送惠子入宋,亲写书信向宋王举荐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于张仪,张仪在得知大王是为他而不纳惠子时,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于惠子,因惠子今已穷途末路,大王荐之于宋,给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于宋王,因宋国近无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国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怀王大是叹服,传旨摆酒,与冯郝宴饮至夜深。   ※※※   怀王谕旨经昭阳之口传至惠施。惠施闻听,黯然神伤,一刻也不愿多待,当夜收拾行囊,甚至没向昭阳辞行,翌日鸡鸣时分便悄然出郢。   待陈轸从邢才口中得知实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轸二话没说,当即备下驷马之车,朝北紧追。足足追有三十余里,方才望到惠施一行数辆马车,正在辚辚而行。   “先生留步!”陈轸扬鞭追上,大声叫道。   惠施喝叫停车,但屁股没动,只在车上抱拳道:“上卿是来送行的么?”   陈轸下车,趋至惠施车前,抱拳道:“在下非来送行,是来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还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陈轸急切说道,“在下问过令尹,说是大王听信冯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冯郝使楚,必是张仪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觉得,以先生之才,为何要处处受制于那个奸诈小人呢?只要先生愿意,在下可使昭阳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听昭阳,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斗张仪。”   “呵呵呵呵,”惠施轻笑数声,“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与张仪无关。”   “先生?”陈轸愕然。   “不瞒上卿,”惠施应道,“在下适楚,是冲楚王而来,欲借大楚之力,与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说,”陈轸长吸一口气,“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仅听一面之词即逐在下,是谓不聪;张仪去秦相魏,欲挟三晋以制楚,楚王目无所见,是谓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机,在下穷途来投,此王不召不见不说,这又不问明细加以驱逐,是谓不智。如此不聪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这要走了,也就无所顾忌,接连吐出心中块垒。   “呵呵呵呵,”陈轸这听明白了,连笑数声,应道,“就在下所知,不聪不明不智之王,天下无出于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辅十年,何以这就一日不愿留楚呢?”   “正因为老朽辅佐魏王十年,这才一日不愿留楚了。”   陈轸略略一怔,肃然起敬,拱手道:“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国?”   “正是。”   “可要辅佐宋王?”   “唉,”惠施轻轻摇头,“楚王已不可辅,何况宋王?人生苦短,岁月蹉跎,老朽已届知天命之年,叶落归根,余生之乐,当是回归故里,与那庄周争执名实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实为一时之愤,徒生笑矣。”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无他言,老朽这要上路了!”不待陈轸回言,扬鞭催马,启动车辆。   望着渐去渐远的一溜车尘,陈轸嗟叹不已。   ※※※   大魏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地杀奔韩境。马嘶车驰,尘土飞扬,整齐的军靴踏地声震耳欲聋。先锋武卒清一色的秦制乌金甲兵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韩国境内,烽火迭起。   与此同时,公仲侈、韩举引领的五万韩兵早已在郑城之北的华阳一带利用地势,扎好阵脚,正面迎击庞涓。   面对弱敌,庞涓拥有足够的自信,因而仍旧采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样,兵对兵,将对将,在沙场上见真章。   两军对垒,青牛率先挑战,连斩三员韩将。韩兵正震恐中,一彪军斜刺里杀出,清一色铁甲武卒,直冲韩军右肋。韩阵右肋以劲弩利矢迎击,但由韩国自己的乌金等物铸制而成的甲胄及盾牌,极其有效地拦挡了这些利矢。随着武卒越逼越近,长枪逼向胸部,韩军惊恐情绪蔓延,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反倒冲乱自家阵脚。庞涓挥旗,中军乘势从正面掩杀,韩军抵敌不住,完全气泄,连退三十里方才稳住阵脚,计点军马,伤亡逾万,辎重兵器损失无数。   庞涓也不急追,魏军镇定自若地保持队形,沿衢道缓步推进,径直迎向韩军布下的第二道防线,韩军凭借地势复战,再度不敌,复退三十里下寨。如是三役,韩军连败,公仲侈不敢正面御敌,下令放弃野外,退守郑城,依托城池作最后抵抗。   庞涓大军接踵而至,不急不缓地将郑城四面围定。   与此同时,南面百多里之遥的阳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领的左军攻伐。   阳翟不仅是韩国次都,更是商业大邑,有军卒逾三万,两战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魏军围城,白虎与白起亲上城头,协力守城。城中巨商大贾无不气恨魏人赖账不还,纷纷捐钱捐粮,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躯抗御魏人。   经过数日搏杀,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尸体,却连一次也未攀上城头。公子嗣震怒,再欲强攻,庞涓驰至,令魏人退兵五里下寨,只将阳翟四面围定,断其粮食。阳翟是个商城,粮食全靠商贾,储备不多,庞涓显然是想困死韩人。   ※※※   在韩魏生死搏杀之际,田忌、孙膑双双出现在齐宫里。   百官为之震惊,尤其是相国邹忌,见到孙膑,以为是见鬼,又见田忌,立时气冲脑门,身子连晃几晃,一头栽倒于地。御医紧急施救,邹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被宫人送回府中安养。   参加此番廷议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几个要臣,段干纶、张丐、田婴和邹忌之外,多出了苏秦、孙膑、田忌三人。   邹忌晕病回府,田辟疆苦笑一下,道:“关于救韩事宜,诸位且议,待议出方略,由上大夫专程禀报相国!”   田忌鼻孔里冷冷一哼,别过脸去。   “诸位爱卿,”辟疆直入主题,“魏军已入韩境,韩国烽火四起。韩王血书告难,寡人已经知会韩使,允准救韩。”   众人相顾,纷纷点头。   “不瞒诸位,”辟疆环视诸人,目光落在孙膑与田忌身上,“回复韩王血书之时,寡人心中尚无底数,今日上天助我,军师复活,田将军归来,寡人觉得可以一战了。是以眼下诸位所议,不是救与不救,而是早救还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为,”段干纶率先说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迟了,韩人或会屈从于秦魏之势,弃纵入横。”   “臣不以为然,”张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韩、魏初战,兵锋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韩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讨好,弄不好还要听命于韩。纵观魏人,大有破韩之志,韩人面临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诺,必将一搏。是以臣以为,待韩、魏双方兵疲,我再出兵,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苏秦,苏秦看向孙膑,道:“臣附张老所议。至于如何用兵,殿下可问孙膑。”   所有目光尽皆投向孙膑。   “回禀殿下,”孙膑拱手道,“伐大国,三年筹备,三月督粮。今魏人已过韩境,双方兵阵相迎,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况我五都之兵远未集结到位,粮草也还供应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拜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田婴为副将,匡章掌左军,陈陀掌右军,起三军十万,择日祭旗!”   田忌拜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孙膑一道,入雪宫看望威王。威王不认识他们了,看他们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这个多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头上、而今却患呆症的威势老人,田忌流泪了。   田忌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于拜将后的第三日即在校场点兵,第五日祭旗,接后一日,临淄中军即浩浩荡荡地驰出稷山脚下的各处军营,陆续向西开赴。   邹忌病了。   在晕倒于朝殿的次日,邹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正式呈递辞呈,提交印绶。田辟疆登门看望,慰问几句,将印绶依旧归还于他,嘱他安心养病,临别之前,执其手道:“眼下三军开拔,粮草辎重为重中之重,爱卿身体不适,不便驱驰,以爱卿之见,由何人督运为妥?”   “苏秦。”邹忌沉思有顷,沉声应道,“伐国用兵,将相须和。前番伐魏,老臣与田将军互生芥蒂,此番田将军再度出征,粮草之事,最好由田将军信得过的人督办才是。”   辟疆略略一想,道:“就依相国。”   苏秦受命督运粮草,前往相府拜访,邹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辅牟辛向苏秦移交各地都邑督办吏员名册及粮草应纳数额,禀报一应督粮事宜。   待牟辛报过名号,苏秦暗吃一惊。围魏之战中,苏秦不止一次听到孙膑讲起牟辛,对这名字记忆犹新,晓得是他庇护邹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摇身变为相府宰辅,且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辅助他督运粮草,苏秦不由得长吸一口气,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   这两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脏六腑!   牟辛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苏秦收回目光,办理交接。整个过程,许是慑于苏秦的威严,许是慑于苏秦的正气,牟辛战战兢兢,连声大气也不敢出。俟交接完毕,牟辛恭送苏秦出府,望着他的车马走远,才算吁出一口气,不无憋闷地回到相府,来到邹忌榻前。   “交接完了?”邹忌已经起榻,解下包在额头的湿巾,望着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见苏秦?”   “是哩。”   “感觉如何?”   “这……”牟辛略顿一下,“弟子说不清楚,只觉得此人初见弟子时,目光犀利,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邹忌笑道,“是你心里不服,自己不自在罢了,非干苏秦事。”指身边的公孙闬,“若是公孙先生,就不会不自在。”   “弟子……”牟辛嗫嚅道,“弟子非是不服,弟子是心里有事。主公,”言辞急切起来,“田忌此番回来,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说说,是何打算?”   “弟子……想让他没吃的!”牟辛似乎完全灵醒过来,竖拇指赞道,“现在看来,恩师此番佯病,真正绝妙哩。殿下让苏秦督粮,而苏秦根基在赵,对我齐地一无所知,督粮事宜还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厮必定上蹿下跳!”   “胡说!”邹忌陡然变过脸色,厉声责道,“牟辛,你万不可胡来!”喘几下气,放缓声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为师。你我皆为齐人,齐地是我家国。国若有难,家必遭殃。今三军远征,事关万千将士性命,你我理当同仇敌忾,切切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坏国家大事。至于田忌得势,亦为暂时,大可慢慢图之。”   “恩……恩师!”牟辛打个惊战,赶忙改口,“弟子错矣!弟子一定谨遵师命,尽心尽力,协助苏秦确保辎重供应。”   “去吧,”邹忌挥手,“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从速报与为师。”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别。   “公孙先生,”望着牟辛背影,邹忌轻叹一声,转对公孙闬道,“老朽这让牟辛协助苏秦督运粮草,是不是有点过了,此人为何总是不能让人放心呢?”   “主公,”公孙闬紧盯住他,“您是想让田忌败呢,还是想让田忌胜呢?”   显然,这是一个令邹忌纠结的难题。邹忌嘴巴咂吧几下,复又合上,良久,于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湿巾,缓缓闭上眼去。   第十章 陷马陵,庞涓怅然饮剑   田忌离楚后,为抢占先机,昭阳请奏楚王,亲为主将,引军六万,直逼陉山。同时,怀王旨令文学侍从屈原起草一封措辞犀利的开战檄文,自己亲录一遍,加盖印玺,派专使送达大梁。因在几年前的六国伐秦中被苏秦选中草拟盟书,屈原不仅闻名列国,也在楚国朝野被传扬为第一才子。伐秦无果后,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边,早晚侍从。太子槐继位后,在第一批任免名单中将屈原破格擢升为文学侍从,位列中大夫,主笔各类诏书、喻旨之类,类似于中原列国的御史。屈原一向赞赏苏秦的合纵远谋,对魏伐赵、伐韩不无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辞章之华美,即使阅读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绝,反复咏叹。   早在楚国檄文抵梁之前,庞涓就已得到魏使冯郝的密报,同时,各路探马也将楚兵调防情势相继报来。   楚有陉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夺回陉山。庞涓不敢小觑,一面暂缓攻韩,增加哨探,加强陉山防务,一面备好模仿齐人而新配置的两万轻骑锐卒,早晚待命,一旦楚军进攻陉山,就出动由秦人援助的骑兵,远程包抄到楚军身后,给昭阳以致命一击。   然而,一月下来,楚军并未进攻陉山,只是将前军大营屯扎在离陉山约三十里开外的一个水泽边,主力仍旧龟缩于方城之内。哨马一天一报,楚军只是不动。   就在魏人开始松懈之时,公子嗣来报,说是楚国大军约六万于昨日突然出动,绕过陉山要塞,向东插向项城、苦县一带。   庞涓急到沙盘前面,一番深思之后,认定昭阳此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开庞涓与魏军主力,伺机襄陵。庞涓晓得,多年以来,昭阳一直对宋地耿耿于怀,而魏国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国西南大门上,离宋都睢阳仅只咫尺之遥,这不仅让宋人不爽,也让楚人有所忌惮。   得出这一判断,庞涓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松了一口气。前番齐人救赵,孙膑第一阵即打襄陵,让庞涓一下子意识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战后,庞涓重点加强襄陵防御,特别奏报惠王,将破敌有功的郑克提升为襄陵郡守,辖制周边五邑约四万守卒。这且不说,庞涓早已得知,站在郑克背后的是公孙衍。只要有公孙衍在,昭阳想讨便宜没那么容易。   搁置过楚人,庞涓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齐人身上。   说实在的,庞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旧是齐人。桂陵之战中败给田忌,一直让庞涓耿耿于怀。尽管晓得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孙膑,但毕竟田忌是名义上的主帅。孙膑已去,此番齐军若是再来,他倒是希望主将仍是田忌,他想与田忌好好战一场,让他再次品尝被羞辱的味道,顺便领略一下什么才叫战争艺术,只可惜,这个谋划竟让张仪搅黄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齐,齐王就不会派兵援韩。楚国不敢争锋,赵国早无实力,再没有齐国救援,由魏国独战韩国,于庞涓来说,显得没了什么趣味。   然而,就在庞涓多少显出些郁闷之时,张仪赶至,一边交给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一边敲着几案道:“庞兄,在下另外带给你两个讯息。”   “快讲。”庞涓搁下檄文,紧盯过来。   “第一个讯息,好坏兼具,即于魏国不是好事,但于好战的庞兄却未必是坏事。在下接到快报,齐王已经旨令出兵救韩,如果不出所料,齐国五都之军将于半月之后会聚阿邑。”   “爽快!”庞涓一擂几案。   “你猜主将是谁?”   “不会是田婴吧?”   “是田忌。陈轸那厮未能拦住田忌,让他溜回齐国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道,“买卖来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呢!”   “第二个完全不好,怕是庞兄不想听的。”   “张兄但讲无妨。”庞涓说着,仍旧未能收拢住笑。   “孙兄没死!”   正笑中的庞涓一下子噎住,目瞪口呆,半晌,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细报,”张仪缓缓说道,“孙兄只是诈死。田忌出走后,有人送给孙兄一粒药丸,之后不久,孙兄就死了;在我大军伐韩之际,苏兄赶往宋国定陶,在一个闹市里寻到孙兄,二人一道赶往临淄,又过不久,田忌也就回来了。”   庞涓似是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半晌方道:“何人送给孙膑药丸?”   “估计是先生。据细报所讲,送那药丸的是师兄,说是师姐所赠。如果不出在下判断,这赠药与孙兄诈死之间,必有关联。”   “这老不死的!”庞涓从牙缝里挤道。   “庞兄?”见他对先生说出不敬之语,张仪正色道。   庞涓这也反应过来,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紧拳头,道:“孙兄没死也好。在下正想与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场呢!”   “也是。”张仪半是分析,半是怂恿,“前番桂陵之败,因于庞兄没有料到对手会是孙兄。他在暗处,庞兄在明处。此番孙兄诈死,且还刻意隐瞒迄今,显然是想重演故伎,只未料到你我这已知情。就眼下来看,情势完全反转过来,孙兄在明处,你我反在暗处了。再说,孙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孙子兵法》,庞兄手头这也有了足本的《吴子兵法》,鹿死谁手,正可一试呢!”   “是啊!”庞涓豪气顿起,再次握拳,“天无二日,林无二雄,鬼谷中时,在下就已晓得,在下与孙兄不可并举于世,这一战终是难脱。”   “庞兄所言精辟。”张仪的语气这也激动起来,挥拳应和,“在下与苏兄,也是这般。他倡合纵,在下连横,纵横不可同世并举,在下与苏兄,也当一决。前番援赵,苏兄东奔西走,跑前忙后,今番援韩,苏兄更是赤臂上阵,听闻这已替代邹忌,亲自为孙兄督运粮草呢。苏兄既已这般,在下就也不可闲着。你我联手,陪苏兄、孙兄玩他一把!”   “好!”庞涓声音沙哑,一脸杀气。   ※※※   不出张仪所料,齐国五都之兵再次会聚阿邑。   许是将与庞涓作终极对决,出临淄后,孙膑的情绪一直不好,要么坐在他的辎车里,随车轮颠簸,要么坐在他的军帐里,闭目冥思,极少说话,远不如前番围魏救赵时那般,一路上对田忌谆谆教战。   许是晓得孙膑尚未谋定,田忌并不着急,吩咐部将,谁也不可打扰孙膑。然而,大军这已全部屯在阿邑了,孙膑仍无动静,仍是由早至晚地坐在帐篷里不声不响。一天又一天,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将田婴径至孙遥帐中,道:“前番救赵,军师筹策围魏,此番救韩,军师可有妙策?”   “围梁。”孙膑显然已经筹出策了,只待求问。   “这这这……”田忌怔了,看向田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转对孙膑,不无狐疑道,“军师不会是把庞涓当成傻瓜了吧?”   “依将军之意,当该如何救韩?”孙膑双眼微启,看向田忌。   “庞涓前番伐赵,此番伐韩,情同势不同。”田忌谋略在怀,侃侃陈辞,“前番伐赵,魏合秦、中山之力,势大气猛;此番伐韩,魏乃孤军作战。前番,赵国无备而战,庞涓胜在突袭,赵人东西分割,南北受敌,溃不成军;此番,韩人早有所备,兵精粮足,虽败数阵但气势未减。这且不说,楚人已与魏人开战,昭阳兵屯苦县,锋指襄陵,方城楚军也在伺机而动,时刻可以进逼陉山,反观魏人,虽对韩人有攻略,皆为小胜,郑城、阳翟迄今岿然不动。庞涓内有硬骨头待啃,外有强敌虎视,军心惶惶,难以两顾。我当与楚人协作,借楚人之力,与庞涓决战于韩境。在下之意是,我可兵分两路,一路使轻骑过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经由楚地直插韩境,从东面进逼,与方城楚军夹攻陉山,迫使攻阳翟之敌回身自救,阳翟之围自解;另一路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过魏境,从屁股后面堵住魏人,与韩人两面夹击,与庞涓决战于郑城之下。”   田忌一气讲完,眼巴巴地望着孙膑。   孙膑一动不动,两眼迷离。   “孙兄?”田忌小声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选能战之士六万,围梁。”孙膑惜字如金。   庞涓麾下有魏卒八万,孙膑仅点六万,比前番救赵之时还少两万,田忌、田婴心里尽皆打鼓。无论如何,以六万兵士对八万武卒,胜算几乎没有。   “请问军师,”田婴透过气来,插道,“依旧如救赵时那样,只以骑卒佯攻大梁吗?”   “三军偕同,全力以赴,实攻大梁。”孙膑一字一顿,言讫闭目。   显然,孙膑谋定了。   田忌惊愕有顷,看向田婴:“动员三军,选敢死之士六万,三日之后,兵发大梁!”   ※※※   就在齐国三军依据孙膑之谋,兵发大梁之际,郑城外围,魏国中军大帐的大沙盘前,张仪与庞涓也在谋议齐军动向。   “依庞兄估算,”张仪指向沙盘,问庞涓道,“此番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这个嘛,”庞涓微微一笑,反推过来,“张兄既已熟背《吴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孙兄妙策,敢请指点!”   “庞兄这是逼在下献丑呢,”张仪回以一笑,敛神说道,“韩地不同于赵地,赵齐交接,韩齐却远融宋、魏,齐军乃是长距奔袭。如果在下是孙兄,仍将舍车用骑。”手指沙盘,“孙兄或将兵分两路,一路为轻骑,由这里到这里,长驱直入,配合楚人,夹攻陉山,以解阳翟之围。另一路,由这里到郑城,配合韩人,与我主力决战。”   庞涓嘴角撇出一丝笑,微微摇头。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孙兄或会不视韩国,与楚合谋,南北夹击,趁我兵力在韩、无暇他顾之际,彻底瓜分宋国,顺带取走襄陵,迫我回师救宋并襄陵,与之决战,韩围由是而解。”   庞涓嘴角又出一笑。   “哟嘿!”张仪来劲了,接连抛出两套方案,不想皆被庞涓否决。   “咦,”张仪智穷,敲着沙盘架子,一脸不服地看向庞涓,“我说庞兄,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庞兄之见,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庞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绕个圈。   “庞兄是说,孙兄仍会出兵大梁?”张仪不无惊讶道。   庞涓点头。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哂笑道:“我说庞兄,今朝并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孙兄已经围过大梁,是傻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   “不瞒张兄,”庞涓凝视沙盘,“在下面对此盘苦思数日,思考过不下三十个方案,皆被否决。纵观孙兄用兵,只有一妙,即在于攻其必救。当年战昭阳,此人之计是明攻项城,暗取陉山;前番救赵,此人所谋,亦为此策;此番救韩,我唯一必救之地,除此无他。”   “呵呵呵,”张仪笑道,“你是把孙兄视作木头疙瘩了。天地之道,莫过于变化。军情无常,因势利导,孙兄熟读兵法,难道这般一成不变,只用一招制敌?”   “这要看是何人用兵、对谁用兵才是。”庞涓应道,“正因孙兄熟读兵法,在下才作此判。”   “好吧,”张仪摆手,道,“庞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应对妙策了。”   “一、绝其粮道;二、给宋王压力,迫其在齐人退兵之时,不得纳其入内。”   张仪长吸一口气,琢磨有顷,竖拇指道:“庞兄果然高谋。之后呢?”   “就如前番在邯郸一般,我大军按兵不动,依旧困韩,使齐兵围梁。俟其粮绝,齐军必乱,田忌必退。届时,我可起兵追之,齐之捷径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粮,之后徐徐返齐。宋人若是不纳,田忌要么与宋国开战,要么转往卫境,由卫返齐,要么转往楚境,与楚兵会合。在下断定,齐人不会与宋国开战,也不会受制于楚,必过卫境,此时,我则直驱卫境,在齐卫边界与齐人决战,活擒田忌!”   “庞兄妙计,”张仪听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孙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讲了,”庞涓应道,“在下考虑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孙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则,齐人更无胜算。”   “就赌此策。”张仪眨巴几下眼皮,道,“用兵打仗,还是庞兄厉害,在下听庞兄就是。庞兄只在此处安心剿韩,庞兄所言之事,在下包办。”   ※※※   辞别庞涓,张仪直驱睢阳,入宋宫觐见宋王。   宋王名偃,本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过人,据说力能直钩。宋辟公驾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众以武力袭击剔成,剔成不敌,败走入齐,不久客死他乡,偃遂自立为君,并于齐魏相王不久,诏书天下,宣布南面称尊。尽管这一尊位饱受朝野诟病,迄今为止,莫说是天下大国,即使泗上小国,也无一家认可,宋王偃却乐在其中,不仅花费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诛灭贰心之臣,重用阿谀奉迎小人,且在称尊之初,于大庭广众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于大周礼乐。   时至战国,真也见怪不怪。逐兄乱礼,笞天鞭地,妄自称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应共诛之才是,然而,宋偃肆虐宋地已逾八年,迄今为止,竟是安然无恙。   不是没人诛伐他,而是想诛伐他的实在太多。   楚国昭阳最是起劲。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次年,昭阳就引军伐宋,未料齐国田忌出兵援宋,楚齐在泗水岸边对峙月余,昭阳无机可乘,不战而退。在宋偃称王之后,昭阳趁齐人全力应对越王无疆、无暇他顾之际,再度伐宋,不料魏国出兵,庞涓、孙膑联手,以攻其必救之谋大败楚人,昭阳尺寸土地未得,反折兵六万,失去北疆要塞陉山。   宋王偃晓得,齐、魏不惜血本地前来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占据了膏腴之地——东到彭城、西到睢阳(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将吴起夺占)、北到定陶,方圆数百里的济、泗沃野。北有鸿沟,南有泓水,东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贯通的这块土地简直就是天然粮仓。这且不说,宋国先祖微子,本为商人,营商是宋人世代传统,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过陶朱公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贾,不久前过世的魏国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地学习商道,累积起万金家财。   齐、魏、楚三大巨鳄之间夹裹一块肥肉,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鳄中,无论哪只张口,宋偃都向另外两只求救,且屡屡得逞。有齐、魏,他不惧楚;有齐、楚,他也并不惧魏。这且不说,宋偃还多次派使讨好西秦,鼓励国人与秦通商。在他眼里,显然已将几个天下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也是宋王偃在大国间游刃有余、怡然自得的底气所在。   张仪要破的正是他的这个底气。   宋王偃晓得张仪其人,也晓得张仪此来要做什么。然而,昨有魏国桂陵之败,今有齐、楚两国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里。廷见之时,宋偃做出懵懂无知之状,盯住张仪,良久,倾身发问,语气甚恭:“宋偃有一请,不知张子肯赏脸否?”   “大王不必客气,仪洗耳恭听。”张仪将“大王”二字故意讲得甚重。   “听闻张子舌长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见识,直到今日方得机缘,还请张子赏脸。”   “大王请近前来。”   宋偃果然离席,走向张仪。张仪张开大口,将舌头伸到最长。宋偃观赏有顷,返回席位,仰天长笑。   “大王可为仪之三尺长舌而笑?”张仪歪头问道。   “张子之舌,不过寻常人而已。”宋偃敛住笑,将“偃”改为“寡人”,不无夸张地摇头道,“若非亲验,寡人差点迷信世人谬传矣。”   “仪让大王失望了!”张仪嘴角撇出一丝笑,略略拱手。   “听闻张子在楚多年,颇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视其为虎。岂料此虎两番戏我,却又两番遭侮。寡人无知,敢问张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还是寡人……”宋偃故意顿住话头。   张仪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后仰。   “不瞒张子,楚人几番戏我,大宋臣民力谏伐之,寡人为此谋划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万伐楚,张子以为可否?”   “听闻大王力可直钩,仪不敢信,诚愿一睹。”张仪绕开话题。   “拿钩来!”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钩,由乌金打制,足有核桃粗细。宋偃双手握之,扎好架势,暗暗发力,在众臣关注下,金钩被一点点儿扳直。   众臣无不喝彩。   “果力士也,张仪诚服。”张仪拱手,指向旁边一根合抱粗细的楠木巨柱,“请大王试之以柱,将之撼动。”   “这这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张仪,“此为顶殿之柱,岂可撼之?”   “大王动之分毫即可!”   “此为楠木之柱,上承万钧之重,纵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   “大王圣明!”张仪就势应道,“大王力可直钩,却不可撼动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乌金之钩;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张子好言辞!”宋偃哈哈几声长笑,拱手道,“张子既有此说,寡人就不伐楚了。敢问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请大王屏退左右。”   宋偃略略一想,挥手:“诸位爱卿,今日散朝!”指向张仪,“张子若是有暇,可随寡人后花园中一叙。”   二人来到后花园中,在一处木阁上坐定。   “张子,此地无人了,有话请讲。”   “张仪临出行前,”张仪嘴角含笑,两道目光却充满不屑之气,“我家大王对仪念咏一诗,宋王可愿一闻?”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无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诗?”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张仪闭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问张子,此诗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张仪睁眼,不无惊讶,“传闻贵国有民唤作韩凭,韩凭有妻唤作息露。息露外出采桑,大王见其貌美,掳其入宫。韩凭有所抱怨,大王怒,罚其苦役,使其修筑宫城门楼。此诗则为其妻息露所作。”   “咦?”宋偃挠挠头皮,目光诧异,“寡人怎就不晓得此事呢?对了,那诗何解?”   “其雨淫淫,喻大王好色淫荡;河大水深,喻大王势大力强;日出当心,喻此女已萌死志,与其夫约定死期。”   “后来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诗送达韩凭,韩凭于约定时辰以长绢吊死于城楼之下。大王闻之解气,携息露前往探视,此女趁王不备,纵身跳楼。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美女摔于城墙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楼探视,从此女腰间摸出一绢,上面又是一诗,大王可愿听否?”   “何诗?”宋偃好奇地追问。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尸,赐凭合葬。”   “他们的尸骨可得合葬?”宋偃再问。   “这该问大王您呀!”张仪目光直逼过来。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脑瓜子,“张子再讲下去。”   “大王嫉妒,不赐合葬,故意使二墓远隔数丈之遥。不料一夜之间,二墓各长一树,一雄一雌,不过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叶相连,下面盘根错节,夫妻切切之情,天地为之呜咽,鬼神为之悲泣。仪闻之,亦不胜唏嘘。”   宋偃也是唏嘘几下,似是陡然间醒悟过来,直视张仪,面含怒容:“敢问张子,你编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仪不敢。”张仪应道,“仪是听魏王所讲。”   “魏王由何听来?”   “这个仪就不晓得了,许是小说家之言吧!大梁城内城外,小说家不在少数,专编列国故事混口饭吃。”   “哈哈哈哈,”宋偃长笑几声,“这个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听街谈巷议,倒失聪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头寻他几个小说家,编那魏罃几个故事。”   “大王可知,”张仪二目直视宋偃,“小说家们何以这般编排?”   “寡人不知。”   “因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张仪一字一顿。   宋偃惊愕。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无葬身之地。”   “你……”宋偃气结,“好你个张仪,竟敢在寡人面前编排故事,硬说寡人失道!好,你且说说,寡人何处失道了?”   “风闻大王恃力逐杀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无道,不恤臣民,该杀!寡人留他一条性命于齐,已见慈悲了。”   “风闻大王笞天鞭地,焚烧社稷神祇,可有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义,使我数百里膏腴之地连旱三年,多邑颗粒无收,难道不该笞之、鞭之、焚之?”   “风闻大王剖驼者之背,锲朝涉者之胫,可有诸事?”   “无稽之谈!”宋偃震怒,忽身而起,手指张仪,“连这等恶言秽语你也相信,妄称天下辩者!”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大王息怒!街谈巷议,皆为小说家虚言,仪信口拈来,大王姑妄听之。”指席位,“大王请坐,仪有实言以告。”   宋偃气呼呼地坐下。   “越王无疆坐拥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万臣民,号令二十万锐卒,齐人倾齐国之力应对,依旧防不胜防。敢问大王,可比越王无疆?”   宋偃略现尴尬,道:“寡人弗如。”   “巴、蜀二王统御方圆数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险,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两百万计,楚王对巴征战数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与蜀约游于汉中,秦君遭戏。敢问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脸转向一侧,有顷,嘟哝一声:“寡人弗如。”   “抛开蛮夷,就中原列国而论,大王可比赵侯?听苏秦之言,举倾国之力,纵六国以抗秦,兵临函谷关下,金鼓响应,五岳为之震颤!”   宋偃长吸一口气,声音愈见微弱:“寡人弗如。”   “抛开强赵,单说弱韩,定陶之富可比阳翟?五百里无险可守之地可比韩国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韩王?”   宋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寡人弗如。”   “大王且听,”张仪口若悬河,气势磅礴,“仪出鬼谷,使越王无疆二十万水陆大兵调头,去齐适楚,自投死路;仪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国之力退六国之军,继而亲引大军,翻山越岭,深入不毛,于一年之内灭巴服蜀,平定西南数千里边陲;仪去秦至魏,使师弟庞涓陷赵于绝地,拔其邯郸,今又伐韩,郑城、阳翟两处城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皆是武卒营帐。敢问大王,仪之舌长可过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轻蔑之言,宋偃的头低下去了。无论如何,张仪所言不虚,所列无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瞒大王,”张仪话锋一转,“旬日之前,仪在郑城脚下,庞涓帐中,与庞涓谋议大王,庞涓对王在前番伐赵中暗助齐人一事颇多微词,扬言攻下郑城后就兵发睢阳,亲口问问大王,魏国究竟于何日又因何事开罪于大王,是仪适时插上一言,这来睢阳与大王先行沟通。”   经张仪一番连蒙带吓,外强中干的宋偃气势顿无,连连拱手道:“寡人无知,敬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仪有几言正告大王,无论是齐人还是楚人,都在觊觎大王座下这片宝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却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阳伐楚,齐人施救,非为救大王,是不想让楚人染指宋地;之后越兵加齐,昭阳趁机再次举兵伐宋,是庞涓出兵,击败昭阳,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庞将军伐韩,昭阳发兵六万,名为救韩,却屯兵于苦县。至于齐人,仪就不说了,前番齐人攻我,大王借道,当是谋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齐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为应对大王,却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扪心自问,四邻之中,真诚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无恙,是因为大魏十万武卒在后鼎持。大王若是视而不见,自恃无知,楚、齐之兵再生异心时,庞将军怕就……”张仪有意顿住。   “不不不,”宋偃听得额头汗出,急拱手道,“敬请张子转告庞将军,就说宋偃谨听张子、庞将军,唯张子、庞将军马首是瞻。”   “大王应谢的既不是仪,也不是庞将军,而是魏王。”   “对对对,是魏王!敬请张子转呈魏王,就说宋偃糊涂,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马首是瞻!”   言讫,宋王传旨摆宴,与张仪饮至傍黑方止。   张仪旗开得胜,哼着小曲儿回到馆驿,意外见到公子华恭候于厅。公子华传达过秦王问候,禀报说:“王上得知魏、韩陷入僵局,忧心庞将军粮草不济,再度调粮三万石,足够大魏三军食用数月。”   “我王圣明。”张仪望空谢过,当下唤过从人,将秦王再度拨粮的喜讯做成急报,派探马火速通报给庞涓与魏王。   “还有一事,张兄或许更感兴趣。”公子华压低声音。   “华弟请讲。”   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绢,张仪接过,细细一看,惊道:“五都粮草辎重督运吏员名单、途径、数额及抵达期限?牟辛?苏秦?”   公子华点头。   “如此机密,”张仪惊道,“华弟如何搞到这个?”   “是你的苏兄提供的。”公子华淡淡说道。   “苏兄?”张仪眼睛大睁。   “不瞒张兄,”公子华诡秘一笑,“在下对你的苏兄可谓是了如指掌呢。莫说是这个册子,连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间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晓呢!”   “啧啧!”张仪咂吧几下嘴,不可置信道,“两国开战,仓储堪称重地,苏秦监管粮草,必是深居简出,防护森严,敢问华弟,你是如何做到这个的?”   公子华将秋果故事由头到尾述评一遍,听得张仪唏嘘再三,末了叹道:“乖乖,有此黑雕在侧,苏兄焉能不败?”   ※※※   辟疆旨令苏秦押运粮草,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苏秦在齐并无根基,手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熟知各邑情势的实用人才。苏秦本想起用田文,不料田文又被田婴调任为南都莒城各邑两万技击的主将。苏秦晓得,田婴这个安排是为爱子田文着想,无论如何,沙场上可以直接建功。而督运粮草,上对远征三军,下对各地百姓,往往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搞得好了,或可做个幕后英雄,搞得不好,尤其是贻误送粮期限,无论是何原因,都有可能承担罪责。   手头无人,苏秦不得不倚重在西部守边多年的牟辛。为镇住苏秦,牟辛不无夸张地召齐五都督运吏员,在苏秦面前各施绝技,将筹盘拨弄得哗哗直响,对照账册逐一落实各种数字。连算三日,苏秦的眉头果然皱起。三军十万(临时裁下四万,并未解散,仍是要吃饭的),连同各地后勤辎重人员近五万,日均耗粮不下五百石,如果加上肉食、蔬菜、辟柴、草料等必备物资,数目庞大得惊人。齐国近年虽说有所储备,但连年养马,耕地大量被占,农业荒废,前番与魏开战,库中储备又差不多用尽,加之去年多地出现旱情,秋粮歉收,前面数月,各都邑向阿邑等地库房运粮不足万石,仅供三军支撑二十来日,至于马草等物,差距更远。苏秦第一次从微观上明白一场大战不是闹着玩儿的,也真正明白古今圣明何以轻易不启战端,甚至有点儿理解精于治内的邹忌为什么拼命反对外战了。   通常开战,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仓促出征,齐国尚未作好足够准备,粮草供应当是重中之重。苏秦安排牟辛,务于十日之内再运一万石到阿邑,确保三军支用四十日。至于四十日之后军粮,苏秦的安排是向泗上产粮国购买,款项由他和太子筹划。   牟辛一一应允,喏喏连声。   回到帐中,牟辛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深受一种透入骨髓的恐惧的折磨。牟辛明白,田忌回来,孙膑复活,于他绝对不是好消息。   直到天色大亮,牟辛总算昏然睡去,于过午始醒,报说帐前有人恭候多时。牟辛洗梳完毕,慢步出来,见到负责粮草的参将正与一个商人打扮的陌生人立在帐外。   见过礼,牟辛引二人入帐,参将道:“禀主公,这位客商从定陶来的,听闻我们有意购粮,特来探问。”   奇怪,苏秦昨日吩咐购粮,他何以这么快就晓得了?牟辛心里打一横,直望过去,略略拱手,问道:“这位客商,你如何认定我们要粮?”   “呵呵呵,”那人笑道,“生意人嘛,鼻子总是灵活些,尤其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姓啥名谁?”   “主公吩咐过,在下不敢乱说。”   “是了。”牟辛点头,“敢问你家主公有多少屯货?”   “这个数。”那人比出三个手指。   “三百石?”   那人摇头。   “三千石?”   那人再次摇头。   “不会是三万石吗?”牟辛长吸一口气。   “只多不少。”那人给出个笑,道,“我家主公是泗上最大粮商,有私库数十座,莫说是三万石,即便是十万石,假以时日,也当不在话下,当然,价格也须合适。”   “价格几何?”牟辛急问。   “这个在下无权过问,如果贵军要的数额可观,主公乐与将军面议。”   牟辛心里一震,忖道:“如果我能购到如此之多的粮草,于齐当是大功,苏秦必会为我说话,想他田忌也奈何我不得。再说,那封书信也不是我牟辛凭空捏造出来的,即使不属实,也不是我的错,相国和大王也都验过,怕他个鸟!”   这样想定,牟辛胆气壮些,当即留住那人,疾驰苏秦帐前,将事由略述一遍。苏秦大喜,吩咐他速去定陶洽谈,尽量压低价钱,先预订三万石,他这就前往临淄筹措资金。   牟辛别过苏秦,带着几个亲信随员,随那客商赶往宋地定陶,在一处颇为隐蔽的豪宅门前驻马,早有人恭候于外,将两名亲随引入偏厅招待,只将牟辛迎至正厅。   厅中一人,却是张仪。   张仪着的并不是商服,而是一身官袍,屁股略略一欠,朝他笑笑,指给他该坐的席位。   “这……”牟辛并不认识张仪,怔了,看看对方指给他的席位,硬着头皮坐下,回首寻找一直陪他的客商,却不见了。   “在下张仪,在此寒舍恭候将军多时了。”张仪拱手。   坐在对面的竟是敌国相国、闻名天下的张仪!牟辛目瞪口呆,周身如僵。正自惊愣,一路陪他的客商这也走进,着的竟是一身秦装。   “牟将军,”张仪指向秦装人,“这位是公子嬴华,你们当是老相识了呢!”   天哪,亲至齐营、陪同自己一路的竟然是秦王眼前红人、大名鼎鼎的公子华!牟辛感到气都有点儿上不来了。   “这位就是在下主公,”嬴华朝他淡淡一笑,指向张仪,直入正题,“牟将军可以洽谈粮草了!”   “粮……粮草……”牟辛气结。   “牟将军,”张仪指着嬴华,“其实,在下无粮,真正有粮的是这位嬴公子。听说过蜀地粮仓吗?在那里,莫说是三万石,纵使三十万石也不在话下。”   牟辛欲起身,屁股却如千斤重。欲继续坐下去,却不晓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在洽谈之前,”嬴华两眼直盯住他,“在下倒想提请将军感谢一人。”   “何……何人?”   “我家主公!”嬴华朝张仪努下嘴,解释道,“记得曾经有封密函吗?我家主公听闻邹公子屈死于田将军之手,且又拖累将军陷入险境,于心不忍,方才写下那信。”   牟辛恍然大悟,这全醒来,再无二话,起身叩拜于地:“牟辛并一家老小叩谢恩公!”   “将军请起,”张仪扬手,“我们该谈买卖了。”   “恩公有话,但请吩咐就是。”   “买卖无他,只问将军一句话:将军是想让田忌将军为国捐躯于疆场呢,还是让田忌将军英雄凯旋呢?”   “牟辛只要他死!”牟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张仪朗声应过,转对嬴华,“华将军,你这就使人前往高唐,将牟将军一家老小接往大梁相府,在下已安排专人安置。”   “恩公——”牟辛泣不成声,再拜不起。   ※※※   齐军逾六万,对外号称十万,加上辎重人员一万多人,浩浩荡荡,合围大梁。各种旗帜交相辉映,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地屯扎在大梁城外,从城头上望下去,威势赫然,让人头皮发麻。然而,几天下来,齐军情势似无变化,完全模拟前番救赵时的翻版,白天大军围在城外,或轮番叫阵,或偃旗息鼓,夜间或有少数骑手四出扰乱。   有过邯郸教训的魏惠王这一次学乖了,丝毫不见惊慌,也不亲到城头打气,而是天天稳坐于后花园的钓台之上,闭目钓鱼。与寻常垂钓不同的是,无论惠王钓到什么,毗人都像往常传旨一样大声宣唱,再由其他宫人接力唱出,一直传唱到每一个守城的将士耳中。惠王发明的这一新型励志手段极是管用,满城臣民见大王如此镇定,也都信心满满,各司其职。   与此同时,魏军周边各邑早已得到庞涓指令,家家户户关门清野,但有余粮,全部深埋地下,齐骑骚扰多地,几无收获。加之孙膑严禁扰民,六万齐军的日用粮草,全部依靠后勤供给。   一连十余日,齐、魏、楚、韩四国大战呈现出奇怪的胶着静止态势:韩军龟缩城邑不出;楚军六万躲在苦县远远观望;魏军八万蹲守郑城、阳翟城外,如猫守鼠;齐军十万有条不紊地围在大梁;大梁城中,一切生活照旧,只是城门紧闭,城墙上时不时地听到惠王钓到何鱼、那鱼几斤几两等的传唱声。   然而,就在这一切静悄悄的背后,一支约三千人的魏军,由襄陵守将郑克亲领,在几个黑衣人的引领下,昼伏夜行,秘过宋境,绕道大野泽东侧直插阿邑的齐军囤粮基地,在公子华率领的秦国黑雕接应下,于黎明前发动袭击。粮囤、草场起火时,守备齐军多在睡梦中。   与此同时,一切就如计算好一般,三支齐军运粮车队分别在送粮途中的不同地点遭到分股魏军伏击,数百辆辎重车辆几乎是在同时被焚毁,几处滚烟直蹿云天,方圆数十里红光熊熊,颇为壮观。   从临淄着落到部分款项、正在兴冲冲地往回赶路的苏秦远远望到火光与浓烟,大叫一声:“不好——”催马疾驰,及至赶到,现场早已是狼藉一片,粮草尽皆被毁,留守齐人或死或伤,部分存活下来的仍在使用各种工具扑火。   苏秦急召牟辛,后者早已不见踪影。   ※※※   听闻在押与库存的粮草竟于一夜间悉数遭焚,田忌、田婴尽皆愕然,呆若木鸡。孙膑长吸一口气,闭目沉思。   中军帐中,时光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田婴最先回过神来,看向孙膑:“敢问军师,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孙膑淡淡说道。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泪,仰天长叹一声,一脸绝望道,“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婴转向孙膑:“如何撤军,撤往何处,敬请军师明示。”   “步卒在前,辎重人员在中,弩兵在后,保持队形,稳步后撤,以最近距离开往宋境。另,使骑兵蹿扰西南,袭击陉山,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   “末将得令!”   “还有,粮草被焚之事,严禁三军传播。”   “末将得令!”   ※※※   “哼!”庞涓得闻齐人粮仓被焚,握紧拳头,在中军帐里连转数圈,“姓田的,还有孙兄,这次是你们自找的,甭怪我庞涓无情了!”   一阵兴奋过后,庞涓看看天色,冷静下来,一边使快马通知三军诸将皆至中军帐听令,一边面对沙盘,再思自己早已谋定的围击方案,生怕出现一丝疏忽。   天色迎黑,三军诸将,包括左军公子嗣,尽皆赶到。一个用树胶凝固起来的巨大沙盘赫然摆于大帐正中。沙盘上,魏、宋、卫、齐交接之间的所有形势险峻尽列其中,一目了然。   得闻齐人粮草被焚喜讯,众将无不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正热闹中,探马忽报,说有齐人不下万人现身于陉山以北,趁夜色袭击我师,林中鸟飞尘扬,也似有大军集结、要塞告急。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左军主将公子嗣,就要策马回去,被庞涓止住。庞涓不忧反喜,令探马再探,朝太子申并众将道:“诸位将军,我万不可被此股骑卒扰动!如果不出本将所料,此时齐人当已撤军,我当全力追击才是。”转对太子申,拱手,“敢问殿下作何判断?”   “军旅之事,申听将军的。”太子申回一礼道。   “太子有旨,”庞涓转向诸将,朗声喝道,“鉴于齐人粮绝,齐师已溃,我当即刻拔营,全力追击齐人,诸位将军听令!”   “末将听令!”众将齐吼。   “各回本营,今夜让将士们吃饱睡足,备足三日干粮,明日晨起,拔营起寨,兵发大梁,追击溃齐!”   “末将得令!”众将再吼,声如滚雷。   ※※※   齐兵围困大梁半月有余,随军粮草基本耗尽,只等辎重车辆补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询下连发三拨,这又全部遭毁。三军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间,三军将士无论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为孙膑、田忌皆知,大军回撤,贵在沉稳有序,一旦失序,将是灾难性的。而要确保有序,就必须稳步缓行,尤其是还有相当数量没有战斗力的辎重人员一并回撤。   从三军出征到大军回撤,孙膑的整个表现显得怪怪的,田忌、田婴若是不问,几乎很少出声,与他救赵时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状态大不相同。田忌、田婴显然注意到这个了,尤其是在粮草遭焚、大军回撤之后,二人忧心日重。二人甚至一度认为,孙膑之所以与此前判若两人,也许是其心智让师父送他的那粒死药改变了。然而,孙膑除沉默不语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发布军令时,总是言简意赅,没有一丝含糊,更不拖泥带水,即使撤军命令,也是尽在情理中,无可厚非,是以二人虽有疑惑,也是只在心里嘀咕。   离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国边邑外黄。由大梁至外黄,是条宽约丈余的邦际衢道,可以并行两辆战车,旁边还可以走人。齐国六万大军,外加万余辎重人员,步军在前,辎重车辆在中,战车在后,骑兵左右护卫,宛若一条长蛇,前后拖有二十余里,有条不紊地徐徐爬行。一百五十余里路程,三军走有两日,方才抵达宋境。   在宋魏交界处,两国均设有关卡。魏国关卡,人员早已惊散,关门大开,出人意料的是宋国关卡,反倒是关门紧闭,不让通行。   田忌得报,大吃一惊,紧急驰前,果见关门之内,宋人森严壁垒,远远望去,足有数千人之众,显然是早有戒备。   田忌放车关前,拱手叫道:“在下齐将田忌,关上宋将,速速出来答话!”   不一会儿,一个参将模样的出现在关门楼上,拱手作礼:“末将蔡鹏见过田将军!”   “大齐三军远征魏国大梁,于今日凯旋,欲借贵国道路通行,敬请打开关门!”   “田将军可有通关文书?”   “大军过境,何来通关文书?”   “我王有旨,没有通关文书,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鹏一口回绝。   “你……敢阻我十万将士!”田忌震怒,抽剑,夸大军情道。   “田将军息怒,”蔡鹏笑脸相迎,再一拱手,“末将力微,既不敢阻挡将军,也不敢违抗王旨,将军请在关外稍候,末将这就快马奏报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将即开关门。”   田忌气结,扬剑就要杀入,田婴快马驰到,远远叫道:“将军且慢,军师有令,不必入宋,兵发济阳!”   田忌气极,狠跺几脚,挥剑指向关楼:“尔等听好,捎话给宋偃,今日之事,本将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军将士再来叩关。”言讫,调转车头,与大军绝尘而去。   眼见齐军越走越远,关门楼后转出二人,一个是张仪,一个是公子华。   “华弟,”张仪望着滚滚烟尘,轻声吩咐,“下面该用你的人了。”   “相国放心,”公子华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当。”   “怎么不见牟辛那厮呢?”   “我也奇怪。说好在定陶碰头的,候他两日,踪影皆无。要不,在下这就派人寻他去?”   “不必了。卑鄙小人而已。”   ※※※   两个关卡之间是个十字路口,东西向,由大梁经外黄,直通宋都睢阳,南北向,卡在两国交界处,由襄陵直通济阳。两国以此道为界,但道路两端均是魏邑,实际上,此道多为魏人所用。因是城际衢道,道路略窄,宽处不过八尺,因旁边还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辆战车,齐军队伍拉得更长。   走不过半日,三军将士所带干粮用尽,粟米尽竭。由于知情军官严格封锁粮草被焚消息,午饭辰光,兵士们依旧像往日一样,边在路边休息,边等开饭。然而,莫说是开饭,连炊烟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军命令又至,只得饿着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们现出各种饥状、各种疲惫。军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来,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们向将校吵闹开饭,将校们同样挨饿,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抚,不知情者则纷纷向上级军官询问。   东南风起,树枝摇曳,上风林中忽然飘出许多纸鸢,上面系有轻绢。那些丝绢五颜六色,漫天飞舞,煞是好看。纸鸢飘过头顶,不少兵士弯弓搭箭,射落纸鸢。审看丝绢,有识字者吟之,大惊,因上面写的全是齐国阿邑粮仓、运粮辎重悉数被焚之事。想到三日之前陡然撤军及迟迟未能开饭,齐卒恍然大悟,军心动摇,恐慌情绪蔓延,队伍不再齐整,有人趁乱逃亡,但大多数军士出于素养,也还安好,有经验者寻处坐下,闭目养神,尽量节省体力。   田婴急禀田忌,田忌无奈,扯田婴跳上为孙膑特制的加长型驷马辎车。   自回撤以来,无论昼夜,孙膑始终不曾离开这辆辎车,也不愿见任何人,甚至包括田忌。与他同车的是左右两个参军,外界情势均由两个参军禀报孙膑,孙膑的指令也经由二人传达出去。   看到两位将军,左右参军尽皆下车,将位置腾出。   孙膑二目微闭,似乎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军师,”田忌看他一会儿,见他仍未睁眼,急了,“三军缺粮一日,将士们已经得知粮草被焚之事,军心动摇,情势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孙膑声音出来,答非所问。   “据探马所报,由郑城撤回的庞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阳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计在明晚可到。”   “甚好。”孙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转向田婴,“眼下尚有多少马匹?”   “因征伐过急,征调不力,只有不足三万匹。”   “驽马多少?”   “不足七千,余为战马,其中两万为骑,三千为车,七千为辎重。”   “杀驽马一千匹,按行军标准就地立十万人灶。”   “杀……杀马?”田忌吸口凉气。   孙膑未予回复。   “马杀了,辎重车乘如何处置?”田婴追问。   “弃之。”答语干净利落。   齐人无不爱马,三军将士闻听杀马,无不心伤。尤其是这些拉辎重车辆的驽马,个个都是农家宝贝,兵士也多出于农家。养马者哭,吃马者哀,整个造炊现场悲悲切切,如同举办大丧一般。   田忌、田婴默不作声地相对坐着,边啃马肉边想事情。   “主将,”田婴若有所思,有顷,放下马肉,“军师别是饿糊涂了,杀马就是杀马,堆柴烤马肉即可,却硬要我们按常规立灶,分肉煮食,岂不是……多一道子吗?”略顿一下,恍然有悟,“有了,军师必是担心将士们太饿,只吃烤肉,必会噎着、撑着。”   “你呀,净想这些琐碎。”田忌苦笑一下,眉头凝起,“我们最大的症结不在这里。这般撤军,倒是无惧魏人散兵截击,也不易溃散,可……如蜗牛般爬行,日行军不过五十里,庞涓纵是头猪,也会追上。如果庞涓兵分两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马驱至济阳,将我兜头拦住,我前无去路,后无退途,左边是魏人,右边是宋人,岂不是陷入绝地了?”   “是哩,”田婴这也紧张起来,“依将军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使骑卒一万快马加鞭,先驱赶至济阳,确保我退路通畅!”   “将军所虑甚是,军师是很奇怪,在下这就传令。”   田忌点头:“就照你说的,传令去吧。”   田婴刚要传令,孙膑参军过来,低声道:“军师吩咐,再过三刻,三军起灶开拔,保持队形,不可冒进,稳步开往济阳,在济水岸边扎营过夜。”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令。”田忌长吸一口气,咬牙道。   ※※※   在齐兵开始杀马充饥的这天夜里,从郑城撤回的庞涓五万主力已先一步赶到大梁,就地屯扎在城外数里处。   面对齐军围城却应对自如的魏惠王大开城门,意气风发,拒绝庞涓入宫觐见,坚持到郊外犒劳三军。魏人杀猪宰羊,中军大帐鼓乐声声。   惠王执庞涓之手,不无解气道:“涓儿,你打得好呀,声东击西,火烧齐人粮草,齐人仓皇回窜,寡人亲眼看到他们溃不成军呢!”   “是父王稳坐钓台,大梁臣民众志成城,拖住齐人逾二十日,张相国亲临宋境,郑将军千里奇袭,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连说几声,指东方道,“涓儿,田因齐专与寡人过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黄池一战虽然解气,但他差使田忌、孙膑两番围我大梁,坏我好事,实在可恶。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愿,今日齐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儿。为父只想提请你一句,对这帮饥肠辘辘的可恶之鬼,你万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这口恶气!”   “父王放心,儿臣这就引兵追击,打进临淄,拿下田氏一门,任由父王发落!”   惠王连叫几声“好”字,在庞涓陪同下绕军帐巡视一圈,踌躇满志地回宫歇息。庞涓回到中军帐,刚刚坐下,张仪由宋地外黄驰回,将齐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关外,他如何使人散发齐人粮草被焚之消息,齐军如何惊惶,兵士如何溃散等,详细讲述一遍,末了说道:“齐兵已溃,庞兄大可快车轻卒直插济水,阻齐人于大野泽之西,可报桂陵之仇。”   “齐人共有多少军马?”庞涓问道。   “没细数过,约略六万。”   “孙膑可在军中?”   “中有一辆加长辎车,当是孙兄所乘。”   话音落处,快马来报:“报——齐人开始杀马了,留下成堆马骨!”   “何时杀马?”庞涓急问。   “错晌午时。”   “是烤肉吗?”   “从痕迹看,是灶台煮食,泼下的剩汤中,还有不少野草。”   “可曾数过灶台?”   “约略数过,不下两万。”   “两万?”庞涓略略一怔,“齐人通常是五人一灶,两万灶台,当有十万军卒才是。”转向张仪,“张兄,你怎么说只有六万呢?”   “在下亲眼所见,且还使人躲在远处林中大略数过,不会大错。”   “在下相信张兄,”庞涓沉思有顷,点头道,“当是孙膑故设灶台,行诈兵之计。”思忖有刻,“张兄,齐人无不爱马,今日杀之,可见其完全断粮,这与我此前预估相差无几。一匹寻常之马,少则数金,多则数十金,食之有伤国本,再说,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当饭吃,相信齐人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齐人必是插向济阳,沿济水向东,经由葭密撤往齐境。依照齐人眼下行军速度,或于明晚至济阳,后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齐境甄邑。”   “庞兄所析甚是!”张仪竖拇指道。   “张兄,兵贵神速,你我兵分两路。我与太子引车骑三万先行追击,这就启程,力争在葭密、甄邑之间咬住齐人,张兄引步卒会合公子嗣右军,在后接应,围歼田忌于齐国边境,如何?”   “军旅之事,悉听庞兄!”   ※※※   连日长途行军,五都之军平素训练不足,加之前期只啃干粮,中间挨饿一日,个别吃马肉过猛,肚子又过于饱胀,接后的行军速度反而慢下来,原定天黑前赶到济水,结果竟在一更过后,中间还有不少掉队的,蹲路边捂肚子等着拉屎。   田忌检点人马,因有马肉充饥,兵士少有逃逸。孙膑没再发话,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前涉济东折,沿济水北岸的衢道东拐,于午时抵达魏城葭密东郊。   葭密守军如临大敌,紧闭城门不出。   马肉虽然耐饥,但一日未食,齐卒的肚子早就在叫。   孙膑再次问过魏军情势,传令在葭密城外的一个水泽边扎营,依旧杀马千匹,但只许立灶六千,弃五百副马骨,另五百副悉数随车运走,同时使骑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设疑兵。   其他尚可,让带走五百具马骨,却是个匪夷所思的命令,田忌、田婴皆不能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丧脸道:“军师呀,辎重车辆多已丢弃,余下的还得载运器械帐篷,何况兵士疲惫,马力多已不济,这这这……能不能不拉这些马骨头呀?”   孙膑微微闭目。   田忌又候一时,孙膑没有应答不说,反倒伸手扯下车帘。   二人走到一边,田婴望田忌一眼,小声道:“将军,军师执意,如何是好?”   “照军师吩咐下令!”田忌苦笑一声,“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这些马骨头做什么?”   ※※※   大梁距济阳约二百里,济阳距陶邑又约百里。庞涓丢下步军,与太子申率三万车骑直驰济阳。骑快车慢,但桂陵中伏在庞涓心中皆留阴影,是以庞涓吩咐车骑不可脱节,外加少许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沟,逾三万大军于翌日近午赶至齐人在济水岸边的屯营处。   人马皆疲,庞涓命令稍事休息,亲到齐人宿地探看。远远望去,并无扎过营的痕迹,只有兵士东躺西倒留下的满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紧要且影响行军的生活用品。问过当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间有大军在此宿过,计算里程,仅仅落后齐人一日半。按齐人日行军五十里的正常速度,两军之间,只有不足八十里。八十里,于车骑而言,不过半日。   庞涓吁了口气,传令启程,三军于天黑之前驰至葭密,计点行程,齐人相隔只有大半日了。   探马报说,附近道路皆有齐骑出没,似是疑兵,前面不远处,有齐人炉灶。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摔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得知是齐人所食皆肉,无一丝谷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向太子申禀报道,“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在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由六万到三万,昭示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追之何益?”太子申凝眉问道。   “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故人云,溃卒勿追,残疾勿伤。齐人自行退兵,这已溃散,依申之意,我当适可而止,见好即收。”   “在下以为不然。”庞涓恨道,“齐卒虽有溃散,主力仍在。田忌、孙膑二虎两番坏我大事,今到我手,万不可纵之入山!再说,齐人两番围我大梁,惊吓父王,我等为何不可乘胜杀到临淄,也让齐王尝尝被困的滋味?”   “将军执意如此,申无异议。这要连夜追击吗?”   “齐人虽然处势不利,但孙膑用兵诡谲,我们当要防他一手才是。今夜色已深,当让将士们睡个好觉,俟明日凌晨,奋起追击,车骑对步卒,相信明晚就可咬住。不定赶到明晚,齐人一路溃散,我等畅行到临淄呢!”   ※※※   齐国三军再次吃饱马肉,抖擞精神,按照孙膑设定目标,加快速度,在不足三个时辰里连续行走六十里,于人定时分抵达甄邑。   甄邑是齐国边邑,也是孙膑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松了口气,传令扎营。早已得知音讯的苏秦引领民众并辎重兵卒点起灯笼火把,守在道旁劳军。   尽管苏秦等人早已备好各式现成食物守候,且午时刚刚餐过马肉,孙膑仍旧传令,要求立灶三千,杀马百匹,马肉分食,马骨弃于营地。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杀马时竟又杀马,田忌怎么也想不通,数问孙膑,孙膑依旧端坐辎车,两眼半眯,似在半醒半梦之中,对其问话一句不睬。   田忌不无郁闷地回到大帐,越想越是茫然,然而,军师之令,他不能不听。万一军师另有奇谋呢?田忌左思右想,难以决断。刚好苏秦、田婴皆至帐中,田忌讲出各种疑虑,末了道:“不瞒苏兄,此番救韩,与前番救赵,孙兄表现完全不同,没有人能比在下体会更深了。我一直有个担心,军师怕是这个……”指指脑袋,“让那死药吃坏了。”   苏秦看向田婴。   “主将说得是,”田婴附和,“军师一路的确怪怪的,即使得知粮草被焚时,也似并不惊乱。还有,军师一天到晚都坐在他的辎车里,不住帐篷,也很少与我们说话,总是闭目养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没睡醒。很少发令,即使发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围大梁,军师解释得很清楚,此番再围大梁,军师一句也不解释。还有,上次围梁是假围,这次是真围,让全力以赴,结果,粮草被烧。军师又下令退往宋境,结果宋人不纳,将军要打入宋国,军师却又不让,结果走了弯路,不得不杀马充饥。军士饥肠辘辘,行军又急,烤肉当是最快,军师却让砌灶煮食,还让加倍修灶,使军士颇有怨言。第二次杀马,军师让带五百副马骨,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苏兄想必已经看到,完全不必杀马,却让再杀一百,还让砌灶……”顿住话头。   “军旅之事,在下不便多问,”苏秦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二位将军所察所忧,尽皆在理,尽管如此,在下还请二位相信孙兄。孙兄一如吃死药之前,一切完好。听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观,军师此前之令,尚无出格之处。粮草既焚,惊慌于事无补,军师适时撤退,撤至宋国,也是正理。宋人不纳,想必出乎军师意料。至于军师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释,想是孙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为止,二位虽有疑虑,仍旧依令而行,说明二位对军师抱有信心。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对付庞涓,除去孙兄,天下没有第二人。对了,在下还要禀报二位,就是粮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经查明,是牟辛内应。牟辛过于计较得失,中敌圈套,前番害将军走楚,今番又内应魏人,焚我各处粮草,使我大军回撤。牟辛为邹相国所荐,在下仓促用之,亦有失察之过……”   话音未落,田忌拳头握得咯嘣嘣响,猛地砸向几案:“恶贼何在?”   “指引魏人焚过粮草之后,欲逃往宋国,在陶邑城外被墨家前辈屈将子使人拿下,在下审问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临淄去了。”   “待我回到临淄,看不亲剐其身!”   “二位将军,”苏秦略略拱手,起身辞道,“你们在此商讨军务,在下这去望望孙兄。”   刚送苏秦出帐,探马来报,说是庞涓大军已经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车马两个时辰可至。二人咋舌,幸亏后晌行军加速,否则,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婴看向田忌,“大军何去何从,我们是听军师的,还是……”   “田兄意下如何?”   “婴听主将。”   “无论苏秦如何说,”田忌决然道,“以在下直觉,军师之令不可再听,我当作最坏打算。眼下我辎重多已抛弃,粮草无着,士气低落,不宜力战。反观魏军,胜券在握,士气高涨,急欲寻我决战。魏军兵分三路,庞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战力最强,旨在咬住我军,继而是步卒,再后当是围攻阳翟之敌。有鉴于此,我当避敌不战,诱敌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军可于五更开拔,向东南撤往廪丘,绕大野泽向南,边阻击魏人,边退往平陆。平陆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泽周遭,更是树高林密,水泽纵横,我辎重尽弃,来去自如,反观魏军,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泽泥泞,战车难以施展,看他庞涓能奈我何?”   “此计甚好,在下唯有一虑,万一庞涓不睬你我、直驱临淄呢?”   “谅他不敢!”田忌不无自信道,“只要在下与孙兄在这大野泽边转悠,庞涓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会不顾屁股,孤军杀奔临淄。”   “好吧,在下这就传令三军。”   翌日鸡鸣时分,三军整装待发,按照田忌将令依序发往廪丘。眼见就要起程,孙膑参军急传军师令,要他们向北开发,于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还须带上那五百副马骨。   田忌震惊,正待不睬孙膑军令,苏秦急至,在其耳边低语一阵,田忌先是错愕,继而惊喜,转对田婴道:“依军师将令,北发莘邑!”   ※※※   翌日小晌午,庞涓大军抵达齐境。齐国边关一片狼藉,守关人员早已逃逸。错后晌时,大军赶至甄邑,但见城门虚掩,并无一个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许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及“难舍家园”的老人。   庞涓寻到几人,一一询问,得知齐兵各种“惨状”,并说老百姓们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粮食也被这些溃退的齐兵“抢光”了。使人查点灶数,报说不足三千,马骨头不过百匹。庞涓分析,三千灶头,比昨日整减一半,说明齐军多已溃散,剩余残兵不过两万,杀马仅百匹,当是因为“抢粮”之故。使人检查齐军营地,果见有谷粮面食残余。   庞涓再无疑虑,该当断明的是齐军残余主力退往何处,因为甄邑是齐边邑,也是交通要冲,道路颇多,两条衢道在此相交,东西是邦际衢道,可并行三辆大车,南北是城际衢道,可并行两辆大车。魏军由西追至,摆在前面的是三条道路:第一条是继续向东,经由大野泽北侧廪丘直驱阿邑,通达临淄;第二条是向西南,通向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条则是向北,通往莘邑并高唐。齐人不会再回魏境,第二条道路可不考虑,摆在齐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向东,直接撤回临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探马回报,向东向北皆有辙痕和弃物。向东辙痕甚是显明,弃物却是百姓日用,向北辙印较少,弃物却多是旌旗、矛戈等三军之物。   庞涓冷笑一声,道:“孙兄也是技穷,都到什么时候了,这还以此小儿之戏蒙我!传令,向东全速追击,看田忌哪儿逃去?”   大魏车骑近三万众风驰电掣般袭奔廪丘,行三十余里,终于赶上齐人,却是一些走在后面的百姓,有苍头、老人和孩子。远远望去,百姓甚众,将道路占得满满的。看到魏军杀气腾腾,众百姓无不惊惧。几个舌头依旧能转的被推到庞涓跟前,庞涓询问,百姓尽皆不言,且神色惶惶,东张西望。庞涓忖出原因,拔剑逼问,扬言不讲即斩,百姓惊惶,方才道出“实情”,向东走的全是百姓,是苏大人吩咐他们向东出走,且借给他们战车拉家当,告诫他们不可讲给魏人。   “苏大人呢?”庞涓黑脸问道。   众皆摇头。   显然,孙膑摆了个圈套,他庞涓竟然钻进来了。庞涓怒气上攻,又不好发作,来不及摆沙盘,只好摊开地图,目光循北路直追过去,落在莘邑处,恍然有悟,咬牙恨道:“传令,后队作前队,返回甄邑!”   后队是太子申坐镇,闻听庞涓此令,以为庞涓不再追击,这要撤军,颇为高兴,传令调头。   前后折腾一个多时辰,大军方才回到甄邑,太子申驱车又要朝魏国境内奔驰,被庞涓紧急召回。不一会儿,庞涓赶到太子申车前。   “怎么回事?”太子申劈头问道。   “回禀殿下,”庞涓拱手实说道,“涓中孙膑之计也。齐军主力并未东退,而是北撤了。”   “齐兵为何北撤?”   “意图有二,一是不想把战火烧到临淄,二是向赵齐边境靠拢,借赵人之力与我对抗。赵人欠齐大情,另有苏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齐军主力若是北撤,将军理当乘虚进击临淄才是!”太子申不解道。   “殿下所言极是,”庞涓应过,恨道,“只是,与攻下临淄相比,活擒田忌、孙膑更趁涓意。只要活擒二人,击溃齐军主力,临淄不过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听殿下吩咐。”   “将军执意,申依将军就是。只是,如何追击,还请将军明示。”   庞涓摸出羊皮草图,指图示道:“就是此路,向北直达莘邑,过去莘邑,即是高唐。莘邑不可虑,高唐却是齐国北都,城高池深,人口众多,备粮充足。齐人只需固守十日,赵援可至。苏秦若再说服楚人,由南部袭我,我当陷入不利。”   “将军欲执何策,但请讲明。”   “谢殿下信任,”庞涓拱手,“天不负我,今赐良机,以泄我胸中积郁,不可不从天意。度齐人行程,一个时辰不过十五里,这又饿肚奔走数日,体力皆达极限,当不超过十二里。齐人辰时开拔,迄今四个时辰,行不过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约百二十里,我若以战车逐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可行五十里,两个时辰之内,必能追上田忌。”   “这……”太子申看看天色,皱眉道,“这已是后半晌了,急也不在一时,将军不如在此歇息一日,再缓缓杀敌不迟。”   “兵贵神速,事不宜迟。”庞涓显然以为胜券在握,朗声应道,“齐人已无战心,我当在其赶至莘邑之前将其咬住。殿下,为稳妥起见,涓引虎贲先行追击,缠住齐人,殿下随后跟进。就眼前情势观之,无须张相国与嗣弟助力,你我当可击溃齐人,活擒田、孙让父王发落。”   “好吧,申依将军。”   ※※※   青牛一车当先,庞涓亲驱战车二百乘、虎贲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驰。太子申引军二万,在后跟进。   青牛马不停蹄,一气追有一个多时辰,于迎黑时分赶到马陵道口。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一歪,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摔倒于地。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探马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道:“在下庞涓,这想知道你俩为何仅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见庞涓仍旧微笑,年纪稍长的大着胆子应道:“回……回禀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趁天色昏黑躲进这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地,估计大军这时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对旁边参军道:“二位军士各赏一金,放他们走吧!”   兄弟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二金,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在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啊!”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道:“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六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道:“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不由得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然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二十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传令道,“我中计也,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以树作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最后只剩庞涓与青牛,也身中数箭,尤其是青牛,早已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箭!”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道,“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心。”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理也不理田忌,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人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相告孙兄: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你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就算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道,“是在下连累你与众将士了!”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一声悲鸣,扔下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陡然间,青牛挣扎站起,两手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迎向一具又一具马骨。显然,他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里。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不禁肃然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即使田忌,眼睛也是潮乎乎的。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一百具马骨后,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一次,又一次,青牛使足力气,却始终无法站起。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言讫,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着道,“放箭呀,你们这些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揖一躬,道:“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倒伏在庞涓身上。   ※※※   马尸骨尽头是片稍稍开阔的场地,几只火把映照着场地正中的一块平面巨石。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三只酒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山谷里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泪眼,端起面前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只有另一只碗,依旧满满的,在这夜空里孤零地映着火把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