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夏之酷烈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一 玄咨 从万井城楼上下来,清越并未与其他人一样被押往天牢。还在半路,就有人赶来朝押送他们的玄矜说了几句话,随后清越便被单独请上了一辆青布马车。一路上,清越死死地盯着赶车人的背影,咬着嘴唇一声不响。 眼看着马车停在一处越京的官方驿馆前,清越掀开布帘跳下车,见四周果然再无官兵,终于朝赶车之人开了口:“你要我承你的情?” “不敢,虽然是在下说情,但这毕竟是皇上的旨意。郡主说起来也是皇上的堂妹,不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赶车之人跳下车位,转身朝清越微笑,一双眼睛明亮非常,竟是个挺拔俊朗的年轻将领。 “玄咨,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今日之事,都是拜你家诬陷所赐。”清越冷冷地说了这句,跨进了驿馆的大门。心底实在是一片凉透,那时实在无法料到,正是这个祖父和父亲一致看中、想要招为自己夫婿的男人,亲自和他玄家的长辈们一起,到宫中向皇帝告发了自己一家。 “不是诬陷,苍梧王是真的要反。”玄咨一边招呼着驿卒过来接待,一边依然微笑着,“不过当初郡主说在下眼神不像好人,才是真正的诬陷。” 清越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听玄咨的玩笑,她径直跟着驿馆的差役朝里走去,淡淡地朝门口的玄咨扔下一句话:“你的使命完成了,我会在这里等皇上的旨意。” 这一等,便是几个月,盛宁帝不弃的旨意却一直没有颁布,似乎完全忘记了清越这个人的存在。生活在这暗中戒备森严的驿馆中唯一的变化,是鲛人女奴浔被重新送回了清越的身边,伺候起居。 驿馆是最普通的驿馆,用来接待平日里进京述职的外地普通官员,小小两进院落,陈设布置比起苍梧王府来甚是简朴,不过此刻只有清越主仆二人并几个驿馆里的仆妇居住,倒也宽敞清静,似乎越京城的一切喧嚣流言都隔绝到了墙外。 门口有士兵把守,又无事可做,清越只能不厌其烦地向浔询问她从蓝府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从浔在越京水道中泅游见到李允,到李允临走前托浔给清越带话,再到李况将浔交给宣武大将军玄矜,最后玄矜将浔送回清越身边……清越发现,在对父王的失望和对祖父的怨恨中,此时她生活里唯一的希望便是那平时淳朴老实,却常常能带给她惊喜的李允了。可惜,她现在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像在万井城楼上一样,蹑云而来带她离开这潮湿沉闷的越京。 “李公子走的时候说,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见郡主,还要每天给郡主叠一艘船。”浔适时地在一旁安慰道,“李公子那么有本事,人品又那么好,一定能救郡主的。” “是啊,他一定会回来的。”清越重复着,似乎在这空茫的人世中抓住了唯一的依靠。然后她回忆起李允那纯朴诚恳而又令人心安的表情,不由微笑起来。 不过真正带来李允消息的人是玄咨,清越料不到这数月未曾造访过驿馆的人,竟然是来专程向自己辞行的。 “皇上封我为忻州宣抚使,即日便率军出发,苍梧王从芜城祭父起兵,已经快打到青水了。”面对清越的冷淡,玄咨仿佛不觉一般侃侃而谈,“他们打着为你祖父嗣澄报仇的旗号,全军缟素,听说很有噱头,皇上急调的姑射郡守军都被他们打败了,所以才派我去守住重镇忻州。” “恭喜玄大人升官发财,从玄王以下,你们玄之一族都鸡犬升天啊。”清越嘲讽地冷笑道。 “看来郡主对我等的怒气还没有消。”玄咨不以为意,随意笑道,“不过说起来,你舅舅蓝珏他们父子几人除了贪污享乐,什么正事也做不了。他们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死了也不算冤枉,是不是?” “玄大人既然要急着出兵讨伐我父王,想必有很多‘正事’要做吧。若是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谋划不周,兵败身死,清越可担不起这个罪名。”清越接过玄咨的话头,不依不饶。 “郡主的嘴果然狠辣,难怪大司命飞桥一心说你有碍社稷,天天想法撺掇皇上杀你呢。”见清越果然有些变色,玄咨不由得意,“不过放心,有我们玄王一系力保,郡主不会有任何危险。皇上是聪明人,他知道能带兵打仗的将帅和只会装神弄鬼的神官之间孰轻孰重。” “那就请代为致谢玄王铮、宣武大将军玄矜、禁军统领玄癸,还有您——忻州宣抚使玄咨等等各位大人吧。”清越话语虽然客气,语气却不肯示弱,仍然带着明显的愤恨和嘲讽。 “郡主不用客气,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求郡主一事的。”玄咨依然不愠不火地笑道。 “阶下之囚何用‘求’字,玄大人真是客气了。”清越不动声色地答了,心里却有些异样。 “因为传言苍梧王暗中派人潜入越京来救郡主,皇上很快会将郡主接入宫中,玄咨只求郡主到得宫中后温柔顺随,莫要惹怒皇上,一定要保住性命。”玄咨说到这里,竟然一反方才的漫不经心,眼神郑重,仿佛另有寓意。 “玄大人过虑了,清越若是有幸入宫,定会想方设法讨得皇上欢心,将那些升天的鸡犬一只一只都打落到地上去。”清越盯着玄咨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玄咨淡淡一笑,心中知道这番话无非这个天真的女孩儿说来吓唬人而已,轻笑道:“郡主只要平安就好,不用那么委屈自己。对了,还忘了告诉郡主,我此次去忻州,手下有一个部将就叫做李允,不知是不是郡主当初认识的那一个。郡主想不想托我带点什么话给他?” “胡说,李允已被皇上差遣到九嶷郡去了,又怎么会去姑射郡的忻州?”清越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 “去什么九嶷,那是皇上小惩他而已。如今他在云荒东南西北奔波了几个月,也是该为朝廷尽力效命的时候了。”玄咨看着清越,一双灵活的眼睛转了转,脸上依然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确实如玄咨所言,从四月离开越京,到如今八月处暑,三个多月来李允一直在云荒大陆上辗转奔波。他带着军中路凭,从越京北安门出发,沿着青水到达云荒中部洋洋万顷的镜湖边,登上长途渡船,准备从水路前往云荒最北面的九嶷郡。 九嶷郡路途遥远,因此渡船照例要在镜湖湖心的伽蓝城停靠一天,吐纳货物。看着船家和水手来来往往搬运忙碌,李允空闲无事,便下了船沿着码头闲逛。 伽蓝城是空桑第一大城,自第一个王朝建立来就一直是空桑历代王朝的首都。天祈王朝虽然皇帝长期居住在越京,名义上伽蓝城仍然是国都,大凡新春来临之际,天祈的皇帝们便要从越京出发,乘坐御船来到伽蓝城,登上城中心直入云霄的白塔,主持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 李允站在湖边,很容易就把远处的白塔看了个清楚,想起数千年前兴建这宏伟建筑的艰辛,不由兴起些虚无缥缈的感叹。 看了一会白塔,李允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却被一排坚固的石墙拦住了去路。沿着石墙绕到它的侧面,李允猛然发现几个兵士持了长戈肃立在石墙入口处,显然不放寻常人等靠近。 李允不是犯禁之人,老老实实地退开。然而退得几步,视线里便现出石墙后一抹朱红的飞檐,远远地划破了天空的阴影。心里似乎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李允迅速跑到码头的一处货台上,几个跳跃登上高高的货物堆,举目朝那石墙之后的水面望去,不由身子微微一颤。 那是一艘巨大的楼船,船头用云晶石浮凸镶嵌出栩栩如生的兽头,李允认得那是天祈王朝皇室标志——神兽狷的头像,仅此一项就可证明这艘气势宏伟、精雕细刻的楼船正是皇家的专用座船。此刻这艘御船风帆未挂,桨橹不发,只是泊在码头中随着湖水微微起伏,显见已闲置了许久。 眼光细细地扫过御船的每一个细节,李允恍惚觉得自己也曾经这样贪婪地观察过这艘船,可这由天祈王朝开国皇帝元烈帝建造的御船只往返于伽蓝城和青水口之间,自己连镜湖都没见过,又怎会看见过它?想必这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李允摇了摇头,力图甩开脑子里混沌的思绪,跳下货台。 可是下一刻,清越的笑语却清清楚楚地响在了脑际:“我看出来了,这艘船,倒像是皇上去伽蓝帝都的时候,在镜湖上乘坐的御船呢……”是啊,如果自己从未见过这艘装饰了神兽狷的御船,又如何能够给清越叠出一艘和这船一模一样的纸船来,倒像是自己早已将此船的一分一毫都刻画在脑中一般?眼前不断闪现出那御船和纸船的影像,李允猛地低低呻吟了一声,举手扶住了跳动的太阳穴。 似乎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却又被急速流动的血液一点点冲淡了。这个毛病,自从他八岁那年患了重病,几乎死去之后就不时发作,每次都是祖父李况将他抱在怀中,一遍遍低语安慰将他哄得睡着了才会不治而愈,成年后更是几乎绝迹,不想此番在遥远的伽蓝城竟会被一艘楼船引发。 体内的血流得越发快了,李允感觉得到自己的脸烫得惊人,想必已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他坐在地上,缓缓地呼吸着力图平复血液异常的流动,平心静气了一盏茶的工夫,果然发觉神志逐渐清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正奇怪间,忽见一艘快船风驰电掣一般驶了过来,当先一个兵士不等船停稳便跳上码头,大声喊道:“哪个是李允?” “在下正是。”李允赶紧站起来,迎着那军中传令的快船走过去,抱拳施礼,“不知官长有何事吩咐?” “传兵部调令,着云都校尉李允即刻赴萨其部镇西军部下效力,不得有误!”传令兵例行公事地说完,伸手将调令交给李允。 李允双手接过,心中诧异地处云荒西北角的萨其部辖地历来和平驯顺,兵部为何会突然将自己派驻那里。然而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他只得立时寻了另一艘开往西北方芦湄城的商船,启程前往萨其部。 船至镜湖西北岸后,李允弃舟乘马,赶赴镇西军驻地。这一段旅程地形多变,人烟稀少,行走起来甚是辛苦。等他水陆兼程到达西荒沙漠边缘的时候,已是云荒大陆上最为酷热的六月底。抬头望望天上火球一般低低悬挂的太阳,李允抹去额头的汗水,一口喝干了水壶里的水,持着空空的水壶对着眼前漫无边际的沙漠苦笑了。 压制住心底愤懑的心绪,拨回马头,李允不得不回到沙漠边缘的小镇去,打算在那里置备下干粮饮水,帐篷沙马,方才能穿越茫茫沙海,前往沙漠后的萨其部草原。 然而当他辛苦购齐了一应沙漠物品时,却意外地再次收到兵部的调令,这一次,却是调他去镜湖最南端入海口处的叶城,参加卫海军围剿海盗。 “请问,这调令是兵部尚书玄大人的意思么?”站在刚刚买好的帐篷水囊前,李允终于忍不住向传令兵问道。 “去哪里都是为皇上效力,云都校尉就不要多问了。”传令兵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李允的狼狈模样,打着官腔道。 李允不再开口,默默地重新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礼,用沙马和所有的沙漠装备换了一匹能耐长途跋涉的霍图矮脚马。 这一次,他不再像先前一样日夜兼程地赶赴前方,心中知道不知何时那诡异难测的兵部调令又会不期而至。可是,调令上那清清楚楚写明的报到日期却如同绳索一般始终萦绕在他的喉头,让自幼恪守训令的少年心头挥不开那焦灼的情绪。于是,李允只能在七月的毒日头底下,骑着一匹疲惫的矮脚马,从镜湖西岸的北部,穿越荒原、赤水和山地,奔赴渺茫的前方。这种飘渺孤寂而又身不由己的感觉,让原本就心事重重的李允倍受煎熬,多少次他从马上翻身而下,躺倒在西周杳无人烟的荒野中,疲倦得再也不想移动一步。可是一旦想起越京中祖父白发萧然的头颅,清越恋恋不舍的眼眸,还有皇帝脸上幽暗阴鸷的神情,李允便又强打起精神撑上马背,继续朝着未知的前方行去。 因此,就在云荒最大的港口——叶城出现在视线里时,再次出现的兵部传令兵几乎让李允意志崩溃。他失魂落魄地牵着几乎倒毙的矮脚马,如同一个颠沛流离的逃犯一般站在路边,朝走过来的传令兵苦苦一笑:“又要我去哪里?” “兵部调令,着云都校尉李允即刻前往忻州,入宣抚使麾下听候差遣,不得有误!”传令兵面目严肃地念到这里,忽而一笑,“恭喜云都校尉,这次是忻州宣抚使玄咨大人力荐你剿灭苍梧叛军。以后若是升官发财,可别忘了我们哥儿啊。” “或许,我的目的地,也不是忻州啊。”李允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依然恭敬地双手接过调令,再次准备他永无停歇的跋涉。 不过,或许是掌权之人厌烦了先前的游戏,李允在几乎围绕云荒大陆奔驰了一圈后,终于平静地到达了忻州——那即将被苍梧叛军兵临城下的飘摇之地。 李允是在一个结满秋霜的清晨踏上忻州的土地。由远而近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脆生生地敲破沿街店铺守夜学徒的残梦。 刚进城门的李允放眼望着这座青水重镇的街景,在天祈元烈帝将宫殿朝廷迁往越京后,作为连接青水南北两岸的枢纽,忻州城处处显露出商贾云集的繁华。此刻街上殊无行人,整个城市安静得仿佛熟睡未醒的娇媚妇人,丝毫不觉大兵压境的危险。 “大人,冤枉啊……”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蓦地斜横里冲出,连滚带爬地拦在李允马前,倒把毫无防备的李允吓了一跳。勒住马,李允打量着这个貌似疯癫之人,和声道:“老丈,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来投军的。” “大人,下官确实有冤情要诉!”那疯子模样的人根本不曾理会李允的话语,自顾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阳侯兆晋为逃避罪责,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李允见他形容疯癫,这几句话却说得甚是明白,而他提到的那个庆阳侯兆晋更是实有其人,不由心中信了几分。然而他无职无权,自顾不暇,又怎能管到庆阳侯那样的权贵?有心无力,却又不忍就此催马而去,一时好生为难。 正踌躇间,忽听远处一个焦急的声音道:“齐参军,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你家里人正寻你呢。”话音未落,已有一个女子奔过来,扶起那个疯子,口中劝慰道,“想开些吧,如今的世道,谁还会顾及别人的冤情?”一边说话,一边掏出手帕细细擦去那疯子口角的涎水和额头上被人用石块砸出的血迹,眼中满是哀悯的神情。 李允看着那女子蓬乱的头发,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脂粉味道,已然明白这清早在街道上行走的女子是什么样的身份。他正欲拨马离去,不妨那女子抬起头,正向他望过来,四目相对,不由俱是一惊。 “允少爷。”还是那女子反应比较快,手臂依然扶着哭泣的疯子,身子却已朝李允跪了下来,恭敬地唤道。 “你是……辛?”李允费力地从脂粉后寻找那女子原本的容貌,终于不甚确切地回应道。 “是我,允少爷。”鲛人女奴微微一笑,“不过现在徐先生已经给我改名叫‘辛悦’了,这样才符合中州的习惯。” “你不用多礼,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了。”李允跳下马,将辛悦扶起,惊异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徐先生呢?” “先生原本被发配往九嶷的帝王谷修建陵墓,不料我们走到半路,遇上苍梧王叛乱,就被就地收编到牢营里了。”清越语气平静,敛着眼神打量面前风尘仆仆的李允,一身藏青色的衣衫让她立时联想起唯一一次在徐涧城笔下看到的用中州笔法所画的水墨荷叶——挺拔地支出水面,清爽而干净。然而她眼中很快升起一种冷冷的寒意,如同深秋里凛冽的霜风,把头脑中幻想的荷叶一枝枝凋零了去——很久以前徐涧城拗不过她的要求偷偷画的那幅荷花,最终被管营扯成碎片,还声色俱厉地警告不得再浪费官家纸墨,否则要将他们送有司治罪。想到这里,辛悦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徐涧城的眼神,分明有熔岩一般的怒火涌上来,又瞬间被无边的冰雪压制了下去。可是,这种无力的愤怒,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是无法领会的。 鲛人女奴心中的想法,成功地掩饰着没有让李允看出来。李允握着马缰绳,有些尴尬地笑着:“那你们现在还好吧?” “还好,徐先生能写会算,被选为书吏,不用再做苦工了。”辛悦仿佛愉快地回答,却避而不谈自己的处境。 李允猜测得到他们的艰难境况,此刻却不敢说破,只得道:“等我安顿下来后来找你们——请问宣抚使衙门怎么走?” “允少爷是去见玄大人的么?”辛悦笑了笑,别开头没让他觉察到自己眼里的寒霜,指点着方向道:“宣抚使衙门就在那边,你现在赶去,正可以赶上点卯。” “你就是李允?”忻州宣抚使玄咨从座位上站起,亲自走下帅台将李允扶起,爽朗笑道,“昔日名震演武场的神枪小将,玄王那时就看出日后必为国之栋梁!本帅如今得你襄助,何愁大功不成?” “玄帅过誉了,李允蒙玄帅青眼,得以效劳马前,一切凭玄帅驱驰。”李允连忙敛容行礼,不敢有半分差池。对于玄咨提到的比武,正是他昔日初入军中的例行演习,那一次,虽然他武艺冠绝一时,却最终只授了云都校尉的区区职位,不像玄咨以空桑玄之一族的贵族身份,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帅位。 “李校尉太客气了。”玄咨笑道,“皇上看中校尉的才干,本来派你去清剿叶城海盗,是我几次三番向皇上恳求,皇上才肯调拨校尉到我麾下。如此难得招揽的人才,玄咨岂敢不倚仗重用?” “多谢玄大人栽培,李允敢不用命。”李允听玄咨的口气,分明是向自己展示恩威,连忙再次躬身施礼,以示忠诚。 正客套间,忽有一名小校匆匆跑进议事堂:“报!叛军先锋官遇明,在西门外骂战!” 玄咨眉头一皱,向堂下诸位将佐问道:“遇明这厮甚是可恶,几番挑衅——哪位将军愿意出战,挫一挫叛军的威风?” 李允微微一动,又忍下了。等了一会,见众人目光都偷偷觑向自己,大有不以为然之色,显是对方才玄咨的溢美之词心存不满,终于鼓起勇气出列道:“大人,我愿前往!” 玄咨面有喜色,假意关切道:“李允,你鞍马劳顿,还是将息些时日再出战吧。” “多谢大人。”李允反倒为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安起来,红着脸道,“初来乍到,请大人给我个立功的机会!” “好!”玄咨笼了笼袖子,颁下令箭道:“李允听令:我给你五百人马,开西门出战!” 号角声中,忻州城西门大开,五百人马簇拥着手提腾渊枪的年少将军,踏上城外广袤的原野。李允官职低微,又来得匆忙,是以连个标明字号的旌旗也没有,五百人马面对苍梧王麾下旌旗飘动、气峙山岳的军队,显得颇为寒碜。 玄咨带领诸位随从,登上西门城楼,亲自为李允观阵。虽然李允出身于曾经煊赫一时的靖德李府,但苍梧大将遇明却是有名的虎将,否则也不会以孤军深入忻州城下,为后续的苍梧大军做先遣。这一场厮杀,正好可以窥探李允的实力,方便玄咨以后见机行事。 天祈朝沿用云荒的惯例,两军对阵多为双方将领拼杀在先,士兵混战在后,因此打头阵的武将势必武艺超群,否则定会折了士兵的锐气,影响整个战事的成败。于是此刻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缓缓策马走近的两个将领身上。 玄咨整一整身上的披风,耳听得鼓声四起,为即将对决的两人助威,而眼中披甲持枪的李允则不复方才唯唯诺诺的模样,神色顾盼间英姿飒爽,倒似陡然生出光芒来。玄咨正惊诧间,城下二人已经动手,却都是使的长枪,跨下战马踢腾起一片浓密的烟尘,顷刻间已分不清彼此。玄咨看着看着,见李允手中长枪势如蛟龙,竟比昔日在越京演武场上更为精熟,不由暗暗一惊。心里忽然想起临行前清越的话语,身上立时有些寒意,便低头看了一眼袖中物件。正在这时,猛听到两军阵中一起鼓噪,连带身边几个武将也情不自禁喝了一声采,连忙抬起眼时,正看见李允已一枪将遇明挑落马下。 “李将军复生了!”一个天祈将领不由失声叫道,惊喜交集地盯着城下昂然的身影。不知是谁带了头,城外的五百军士和城头驻守的朝廷军队一起呐喊开来,声震天地:“李将军,李将军!”却见李允银枪一指,率领五百军士直往苍梧军中冲去。 “乘胜追击!”玄咨令旗一挥,断然下令。望着苍梧军在潮水般涌出城门的官军反攻下败退而去,玄咨不由点头:怪不得叔父玄王铮再三叮嘱自己要将李允收入麾下,而且说此人若不能用之,便只能杀之,看现在的情况,这个年轻人的潜力,还不知有多深。 很久以后,即使听了无数人的形容,玄咨仍然想像不出李允的腾渊枪如何仿佛蛟龙一般吞吐出万千华光,破解了遇明称雄半世的枪法,刺穿他的护心铠甲。玄咨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个眉眼清秀、言行带着三分腼腆的年轻人重新勾起了人们心中沉睡了十余年的军中神话,复活了当年勇冠三军的“李将军”李尧的威名。 李允大胜回城后,玄咨专门为李允设立了庆功酒宴。酒后玄咨从袖中取出一条手绢递给李允,笑道:“李校尉想必认得这是谁的赠物。” “她……她还好吗?” 李允认得这手绢乃是昔日清越挂在月亮树上约自己相见的信物,心中激动,却想起清越的微妙身份,不敢再多问玄咨几句。 “有我叔父玄王在京护持,郡主一切都好。”玄咨半真半假地笑道,“只要李校尉以后用心为我玄家办事,我必能让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玄大人哪里话,为玄大人效命即是为皇上效命,是下官分内之职。”意识到玄咨的试探之意,李允心中涌起自幼祖父所教“绝不结党”的祖训,不由婉转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口气仍然平静恭谨。 “李校尉说得好。”玄咨不动声色地道,“不过你以后若有什么口信想带给平城郡主,我可以辗转请叔父代为转达。” “不敢劳烦玄帅。”李允知道以清越叛王之女的身份,自己身负军职无论说什么都有瓜田李下之嫌,干脆狠下心拒绝了玄咨的提议,“皇上许诺下官只要平定叛乱,就可以回京见到郡主。” “那好啊。”玄咨冷冷一笑,不再多说什么,看着李允珍重地将手绢收好,耳边不由响起清越的话语:“李允受他们李家忠孝仁爱的灌输影响太深,未必能如你所愿,利用我来诱使他为你尽忠。”可是,那仅凭直觉的天真女孩怎不多想一想,一旦一个人只剩下唯一的依靠,就会将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全部托付,就像清越自己对李允一样,那么玄咨也有信心,让李允终有一日将他的忠诚和力量全部奉上。 忻州大捷,李允一战成名。为区别于故去的兄长李尧,李允被驻守忻州的官军、甚至苍梧军称为“小李将军”,尽管此时,李允的头衔不过是个小小的云都校尉,离真正“将军”的职位还有无数台阶。 盛宁二年十一月,李允配合忻州宣抚使玄咨,破苍梧大军进攻,俘敌一万,累军功擢升振威校尉。 盛宁三年一月,玄咨中苍梧军缓兵之计,苍梧叛军攻破忻州城北八十里处的联营,破忻州联营犄角之势。李允率兵救援不及,在忻州城外四十里与苍梧主帅姚力的中军相遇,血战三日,双方死伤惨重,苍梧军退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更大的战事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二 飞桥 玄咨对清越果然没有打一句诳语,自他离开越京去忻州赴任没几天,皇宫里果然派了人来驿馆,将清越和浔都接进了宫。 进入宫门的时候清越看见了远远站在皇宫角塔上的大司命飞桥,尽管隔了漫长的距离,清越仍然可以感到那皇族出身的大司命眼光胶着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敌意不言而喻。清越自小是不服输的性子,便转了头迎着大司命飞桥望过去,却因为太远而没有看清什么。 “好凉薄的眼神。”角塔上的大司命飞桥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清越清越,果然是来清剿越京的么?”他垂下眼,保养得如女子般白净的手在面前的水盘里轻轻一划,细细的水沫便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从盘底涌上,渐渐组成一把利剑的模样——那是代表兵戈和血光的不祥之兆。而剑刃所指的方向,则正对着盛宁帝不弃所居的紫宸宫。 一旁随侍的小童偷眼望了一下水盘中的预示,不由吓了一跳,大着胆子道:“大人既然看出了上天的预示,为何不禀明皇上,将那个女子驱赶出宫呢?” “皇上会听信天意吗?”大司命飞桥嘲讽地一笑,“我们的王朝虽然名为‘天祈’,可实际上,历代皇帝又有谁真正对天意驯服过呢?”他转身步下角塔,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天祈朝能支撑三百年不倒,已经是奇迹了啊。而我,又可以把它撑到什么时候呢?” 此刻,内心忐忑的清越自然是听不到飞桥的叹息的。尽管前途未卜,初次进宫的女孩还是一路上好奇地打量着皇宫内的一切。平心而论,宫中的建筑和装饰对清越而言并无出奇之处,不仅没有伽蓝城内白塔的壮美,甚至比不上昔日她寄居的太仓寺卿府精致奢华,于是清越明白了皇帝为何执意要杀掉舅父蓝珏一家,却仍然不明白天祈朝十五任皇帝为何废弃伽蓝城中现成的宏大宫殿,一意孤行地居住到这潮湿小气的越京来。 领路的宫人将清越和浔引到宫墙侧边一个小跨院内,三壁都是青灰色的宫墙,只有西厢三间房舍,虽然狭小倒还洁净。更难得的是,院内居然种了一株开满白色小花的心砚树,让原本寂寥的小院刹那多了几分生气。任浔自去收拾房间,清越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遍,发现用自己的步子来量,这个小院子长七十八步,宽二十五步,比原先在驿馆里小了老大一圈。虽然这一点让清越很是不快,但她毕竟是生性乐观之人,挥去眼前的烦恼,俯身捡了朵落花摊在手心细细打量。 “皇上召见平城郡主。”门口忽然多了几名宫人,让浔闻声从屋内走了出来。“你在这儿呆着。”宫人对鲛人女奴的口气并不友善,让浔蓦地止住了脚步,有些担忧地看着清越。 “没事,你在这儿等我。”清越随口宽慰了她一句,跟着几个宫人出了院子,往宫殿深处走去。 还在半路,清越便看见一个个宫女捧了杯盘碗盏,鱼贯进入一座偏殿之中。光看这偏殿的位置,清越也猜到是皇帝的用膳之处,隐约的饭菜香气让清越微微感到一种无端的惶惑。对那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毕竟还是有几分惧怕的。 进入殿中,清越一眼瞄见端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君王正盯着自己,心里不禁紧张,也不敢多看,低下头施礼问安。 “是清越堂妹吧。”主位上的盛宁帝不弃淡淡一笑,“既然你的命星胆敢与朕相冲,你又害怕什么呢?” “看来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了大司命的无稽之谈。”清越稳下心神,大胆道,“此番接我入宫,想必陛下对如何处置我已有了决定吧。” “朕的心意,岂是让人随意揣测的?”不弃有些漠然地指了指面前的菜肴,“过来,伺候朕吃饭。” “陛下似乎并不缺侍女,清越自小拙手笨脚,只怕扫了皇上用饭的兴致。”清越蓦然明白不弃无非是想借机羞辱自己,出一出朝廷军队被父王大败的闷气,索性铁了心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回答。 “拙手笨脚?”不弃笑了笑,果真凝目看了看清越的手,不屑道,“看看你的手,果然宫中做粗活的女人都比你干净些。” 清越脸上一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果然发现上面沾染了一些泥土,进宫时被人催得匆忙,竟然一直没有来得及洗一洗。 “哼,彦照养出这样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居然还有脸来抢朕的皇位。”不弃冷笑着,举箸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随即皱着眉头放下了筷子。 “原来皇上召见我,是想斗嘴来着。”清越抬起头,微笑道,“那么清越奉陪就是。” “不要太高看了自己。”不弃的语声里含着讽刺,“朕只是觉得悲哀,都长这么大了,你居然还有兴致在驿馆里挖蚂蚁窝,真不配是我皇族的后裔。” “我不信皇上小时候没有对蚂蚁窝感过兴趣,也不信皇上被允许体会过这种粗野游戏的乐趣。”联想起自己在王府中所受的训教与约束,清越轻轻叹道,“可惜这份赤子之心,皇上身居高位已是无法领会了。真不知是此时的我更自由一些呢,还是皇上更自由一些。” “你错了,朕与你并无不同。”不弃微微挑起嘴角,“只是你想要窥探蚂蚁的秘密,改变它们的命运,而朕是想了解人的秘密,改变人的命运。说到底,还是更有力量的人更自由。” “皇上是想把我也变成蚂蚁吗?”清越问道。 “朕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丫头,结果你还是没有猜出朕的用意。”不弃说到这里,眼光忽然望向了突然步入殿中的大司命飞桥,语气骤然严肃,“朕将你这叛贼的女儿安置在身边,就是要时时警醒自己,不忘捍卫社稷的使命。这和中州那个卧薪尝胆的皇帝做法是一样的。”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听了不弃最后一句话,飞桥蓦地拜伏在地上,激动地道,“皇上时刻把江山社稷放在心头,实是我天祈之幸啊!” “好了,大司命既然明白了朕的良苦用心,就息了劝谏的心思,让朕安安静静吃口饭吧。”不弃挥挥手摒退飞桥,皱着眉吩咐宫女,“让平城郡主好好洗洗手。” 清越心中正有些忐忑,宫女们已捧了金盆手巾等一应物事上来,帮她将衣袖挽起。清越看着她们从银壶中往盆里倒入粉红的液体,也不知是什么,只觉芳香沁人,猜测是掺了香脂,温温凉凉很是舒服。待到洗了手,擦干水渍,清越站在原地,打定主意还是不能奴颜婢膝地去伺候不弃用饭。 然而此刻的盛宁帝心思显然又转到了别处,盯着自己半举的箸尖出神。清越站在一旁,看着年轻的皇帝穿着黑缎的便服敛眉凝神的样子,冷不防心里一跳——这样俊美优雅的轮廓,仿佛是用云晶石雕刻的神像,从内在里放出夺目的光彩来,连黑袍上用银线刺绣而成的狷纹都黯然失色。这样尊贵的风采,想必整个云荒,只有这继承了帝王之血的嫡系神子才能具有,自己所认识的男子里,只有祖父依稀带着这种影子,连父王都是万万不能企及的。那么父王真的能靠武力从这天授权柄的帝王手中夺得云荒吗? 清越正目不转睛地打量不弃,开始为自己的父王忧心之时,不妨眼前的皇帝蓦地一摔筷子,厉声道:“今天是谁传的菜?朕吩咐多放点糖,怎么不听?”这声呵斥从安静的殿内乍然响起,其中的暴戾之气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一颤。 “是奴婢传的菜,请皇上饶命!”静默了一会,终于有一个女官战战兢兢地跪倒在门口,带着哭音道,“可奴婢已经再三叮嘱过厨房了,奴婢该死!” “你自己尝尝!”不弃一抬手,将面前一盘冰雪薯丝摔在那女官面前,余怒未消,“朕倒要看看,是你的罪过还是厨房的罪过!” 那女官不敢违背,抽抽噎噎地捡起一条薯丝放入口中。 “究竟放糖了没有?”上位的君王仍在追问。 “没……没有……”那女官泪流满面,艰难地吐出这个回答,随即不断叩头,祈求饶命。 “没用的东西,拉出去杖死,连带那个厨子也一同杖死。”冰冷的语句从上座飘来,毫无迟疑。 “不,皇上饶命!”那女官在侍卫的拖拉下挣扎着哭道,“是放了糖的,奴婢冤枉啊!” “反复无常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不弃气得嘴唇直抖,苍白着脸下令。 眼看那个女官就要被带走,清越忍不住大声道:“皇上若真为一盘菜而杀戮无辜,便不能怪我父王来夺你的皇位了!” “大胆!”不弃猛地一扯面前的桌布,满盛佳肴的上好瓷器便倾倒着碎了一地。他霍地站起身撑住桌面,黑袍上银线绣的狷纹不住闪动:“都给朕滚出去!” 清越抬头凝视着暴怒的帝王,却见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仿佛正经历着巨大的恐惧。不知为什么,清越的心也是微微一紧,就像当初看到那个梦中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吐血垂死之时,同样的惶恐和心痛。 眼看周围的宫人忙不迭地退出殿去,清越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甩开了旁人退去时的拉扯。待到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了她和不弃两人,清越忽而蹲下身,拈起一根摔在地上的冰雪薯丝放入口中,立时感到一阵腻味的甜意从舌尖传来。 明明是——放了很多糖的菜肴,为何皇帝一定要颠倒黑白?清越不解地抬起头,准备承受不弃无常的怒气。 而不弃却仿佛瞬间就忘记了方才驱逐的命令,眼光虽然落在清越身上,却空茫得如同看到了天际。他不再说话,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大步朝殿外走去。 见皇帝瞬息像是变了一个人,清越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便跟在不弃身后朝远处走去。才走下偏殿的台阶,忽而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惶急地道:“皇上是去神殿,我们都不能跟去的。”却是方才在殿中伺候的一名女官。 “我的身份,岂能和你们相提并论?”清越冷笑了一声,再度恢复了昔日平城郡主的倨傲,扯出袖子,跟着不弃径自走去。 “若遇到杀身之祸,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那女官见清越不顾而去,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想是因为回避皇帝的缘故,清越一路上并未再碰到其他人,倒仿佛整个宫殿中只有不弃和她在行走一般。穿越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一座完全用蓝色云晶石建造的神殿出现在清越的视线中。因为空桑人坚信自己是天神的后裔,神殿都是统一用代表天空的蓝色来建造,而神殿后照例修建的白塔,则如同白虹一般直指云霄,寄托了空桑人回归天国的愿望。 此刻,一袭雪白的身影正坐在神殿前的蓝色地砖上,仿佛殿后白塔在大海中投下的倒影。清越远远地认出那人正是先前退去的大司命飞桥,不由有些忌惮地停住了脚步,躲在一根石柱饰后面张望。 而一直踉跄而行的盛宁帝不弃,则在见到神殿之后放松了身体,骤然扑倒在那一片汪洋般的蓝色地面上。 “皇上。”原本静坐在神殿前的大司命飞桥站起身,重新挺直脊梁跪倒在不弃身边,平和的声音悠然如远钟,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安宁,“皇上又不舒服了么?” “他……他又来了,我控制不住他了……”一贯尊贵冷酷的皇帝此刻竟如同孩子一般无助,他抛弃了“朕”的自称,求救一般握住了飞桥的双臂,呻吟着说,“皇叔,帮我赶走他,他此刻正在大笑,笑得我要疯了……” “皇上初登大宝还不习惯,以后自然而然就不会有这些现象了。皇天,毕竟是代表了破坏神的力量,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能承受得住的。”飞桥慈爱地拍了拍皇帝的肩头,安慰道。 “我知道,但还是请皇叔帮我平息皇天的意志吧。”不弃放开紧握住飞桥手臂的双手,将那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皇天戒指举在半空,颤抖着声音恳求道。 “皇上有命,老臣敢不遵从。”飞桥伸出手,按在不弃左手中指所佩的皇天戒指上,慢慢地垂下眼睑,“既然如此,就让破坏神的威力都加诸在老臣身上吧。” 不弃举着左手,让皇天的光芒都掩盖在飞桥的掌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在外人看来,这是何等静谧圣洁的一幕。神殿潋滟光影的衬托下,天祈朝大司命的神态气质再不复方才在偏殿中那唯唯诺诺的颟顸老态,挺直的脊背辉映着蓝色神殿后肃穆的白塔,越发显现出神之侍者的神圣慈悲。相比之下,那在他安抚之下神态宁定的盛宁帝不弃则如同迷途的羔羊,虔诚地倾倒在神之光辉下。 然而,清越却知道,这宁静的一幕却并非如表面那般圣洁,皇室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旁人窥探,皇帝的弱点也绝不能让外人知晓。打量了一下空寂得没有一丝活气的四周,清越好奇心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油然而生的恐惧感。 正寻思如何悄无声息地逃离,一点微弱闪动的白光蓦然从飞桥的指缝中溢出,消失在神殿紧闭的大门后。这光点在白日里是如此黯淡,若非清越眼尖,断断不会发现。 与此同时,飞桥放开了作法的手,轻轻搀住不弃站了起来。“皇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不弃站直身体,如释重负一般叹息着回答,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抚摸左手所佩的皇天戒指。 “好像有人正窥视着我们,”飞桥躬身道,“敢问皇上想如何处置?” “杀了他。”不弃皱了皱眉,毫无迟疑地下令。 “遵旨。”飞桥的目光鹰隼一般望向清越躲藏的位置,右臂一抬,一枝由法力凝结的光箭便朝着女孩射了过去。 清越一听不弃说出“杀了他”三字时便知不好,转身就想逃走,却哪里比得上光箭的速度?还没跑开两步,已感觉一片怪异的力道吸上了后心,她心下一凉,闭目待死。 身体似乎打了一个旋转,清越尚不及分辨,周围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一个支撑,手掌却触到一片冰冷的金属,让她顷刻间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是一片来不及适应的黑暗,然而才转过头,视线中便闪出几朵柔和的灯花。这些灯花与平日所见的铜灯纸灯截然不同,远远近近地漂浮在她的面前,泛着白光的焰心组成了一枚枚九角的星形,外面则萦绕着一圈圈五彩的光晕,比她在太仓寺卿府中把玩过的中州八宝琉璃灯还要美丽。 眼前奇异瑰丽的景象诱惑了女孩的心,让她暂时忘却了危险的处境。伸出手,清越想要抚摸这些璀璨的灯花,却发现自己的手从那光焰中直穿过去,根本触及不到半点实在之物,原来那些灯花只是虚空中的存在。 “这些,是从火焰中萃取的火之精魄,哪里是凡人可以摸得到的呢?”一个声音忽然在清越耳边响起,如同面前的灯花一样虚无飘渺。 清越猝然回过头去,却发现黑黝黝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不由后退了一步:“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看不出来吗,这里是神殿。”那个白色人影飘近了一些,忽而伸手摘下一朵悬浮在半空中的灯花,将它放置在清越身边,将女孩的身影照得更清晰了一些。 神殿?清越疑惑地四处看了看,此刻她的眼睛适应了恒久的昏暗,渐渐看清了身周的一切。果然,在灯花聚集得渺小如豆的黑暗深处,隐约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神龛的轮廓,不由开口问道:“这里供奉的,是魔君神后么?” “不错,正是云荒的两位创世神。”那影子探了探身,忽然从墙壁上走了下来,“所以这里能屏蔽外界的法力,飞桥一时是找不到你的。” 清越睁大眼睛看着从墙上如画卷一般剥离、悬浮在自己身侧的白影,发现“它”分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影像,却又比真正的影子“厚”上了几分。她压制住自己的恐惧,壮着胆子问道:“是你救了我?” “嗯。”影子点了点头,微微转动了一下角度,恰好让清越可以透过灯花柔和的光线看清他的样子——那是一个身着华贵长袍的年轻人,虽然面目还是有些模糊,却依稀可以分辨出俊朗的五官和出尘的气质,仿佛俊逸潇洒的仙人一般,竟与盛宁帝不弃有几分相似。可惜他和那些绚烂的灯花一样,只是虚无的光影,没有实体,不可触摸。 “你是冥灵?”脑子里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志异传奇,清越忍不住问道。 白色的影子摇了摇头,苦笑道:“冥灵可比我自由多了,他们拥有完整的灵魂,可以自由飞行;而我,则只是身不由己的零碎魂魄罢了,能够暂时聚合已是侥幸,永远无法走出这个神殿。” 清越听他说得凄然,心下也有些难过,便笑着安慰道:“可你能从飞桥手下救我到这里来,可见有很大的本事啊。” “我自己的处境自己最清楚。”白影打断了清越的话,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认识湛如?” “不认识啊。”清越茫然地摇了摇头,心里恍惚觉得“湛如”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听了清越的回答,白影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哦,可是你身上却有她留下的气息……所以我才带你到这里来。” “等一等……湛如……”清越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含义,低着头寻思了一阵,忽然道,“我想起来了,祖王临死的时候,口中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祖王又是谁?”白影急切地追问道。 “我祖王就是原来的苍梧郡王,可惜他现在去世了,不然还可以帮你问问。”清越皱眉搜寻着脑子中一切与“湛如”有关的记忆,缓缓道,“对了,很久以前在心砚树里,我见过一个女子,难道就是她?” “心砚树?”白影忽然像领悟了什么一般,激动地道,“是了,我当初就应该想到的,这里到处都种着心砚树……” 他尚未说完,神殿紧闭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了和缓有节的叩门声,飞桥的声音穿越了狭小的门缝,在昏暗的殿内响起:“晔临皇子,是您救了平城郡主吗?” “是我。”被称为“晔临皇子”的白影答道,“皇帝走了吗?” “他已经离开了,没有发现您的踪迹。”飞桥礼貌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听了飞桥的要求,清越有些怯生生地望向晔临皇子,却发现对方安慰一般地朝自己笑了笑:“别害怕。” 蓝色精金铸造的殿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将殿外白灿灿的阳光如同白练一般抛了进来。晔临皇子移了移身形,站到了门后的暗影里,没有让光线溅上一点。 “晔临皇子,您为何要救她?”飞桥从门缝中走进神殿,随即关上了殿门,有些懊恼地问道。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晔临皇子淡淡笑道。 “飞桥不敢。”飞桥低下头,迟疑道,“只是她的命星影响了我天祈朝的衰荣,竟有改朝换代的预示,我不得不防。” “天祈朝的荣衰与我何干?”晔临皇子冷笑了一声,“我只知她是我故人遣来,断不许你动她分毫。” “这……好吧。”飞桥不知为何对晔临皇子有些许戒惧,不再争辩。 “你先回去吧,我会再召唤你来的。”晔临皇子转头对清越吩咐。 “今天不好么?”清越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飞桥,巴不得不要和他一起离开。 “今天不好。”晔临皇子的声音有些微弱下去,“我只是凝聚在一起的魂魄碎片,不是什么都可以凝聚成形的。” “那好,你保重。”眼看那透明的白色影子果然有些涣散,清越不再强求,乖乖地跟着飞桥离开了神殿,听见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喑哑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 “大司命,晔临皇子究竟是哪一朝的皇子啊?”一路走着,有些不安于飞桥的沉默,清越主动问道。 “就是我们天祈朝的皇子。”飞桥看了清越一眼,简短地回答。 “哦。”清越看见他阴沉的脸,无心再问,只是默默走路,终于可以和他分道扬镳,不由大大舒了一口气。她转头看着飞桥的背影,猛然想起飞桥实际上也是以先帝皇弟的身份充任大司命,身份并不比那晔临皇子低微。那他始终对那殿中幽魂所持的一分礼貌,想必是因为晔临皇子辈分比他高出许多吧。 晔临。这个名字再次跳入清越的脑海中,她垂着眼睛寻思,不小心被自己院门口的门槛绊了一下。眼看浔笑逐颜开地从院中迎出,一叠声地庆幸郡主平安回来,清越忽然快活地搂住鲛人女奴的双肩,不理会浔的疑惑笑道,“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和晔临湖是一样的。那么,他就是我朝高祖元烈皇帝最宠爱的十三皇子了!” 根据天祈朝廷官方撰写,刻本通传于世的《高祖元烈皇帝本纪》记载,天祈朝开国之君元烈帝鸿勋,原本只是皇族旁支,官职也仅仅是地处偏僻的照夜城参将。前朝传位至第十任皇帝,忽然直系皇族中再无人继承帝王之血,佩得上代表历代帝王权柄和力量的皇天戒指。于是空桑六部倾轧争权,帝位空置。 鸿勋原本只是在青族贵族的逼迫下起兵自保,率领自己的十三个儿子从照夜城出走,历经十年转战,竟然如有神助一般攻克了内讧不断的伽蓝帝都,获得了皇天戒指。于是空桑人才知道,原来鸿勋才是帝王之血的真正传人。 在皇天戒指的神力之下,鸿勋迅速统一了云荒大陆,六部再次臣服。为了压制六部贵族的势力,也为了旌表子孙的功绩,元烈帝鸿勋重启了历代早已废除的分封制。除次子曜初帝继任皇位,二子战死无后外,共有九个儿子被封为诸侯王,镇守云荒四方。而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元烈帝最为疼爱的幼子,则自幼入九嶷山修习法术。他在元烈帝迁都越京不久,率领三百门人化为保护神,永世庇佑天祈王朝。为了纪念这个儿子的忠孝之心,元烈帝特将越京周围的湖泊以小皇子晔临的名字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这本是天祈朝稍有知识之人都知晓的典故,可如今被清越再度回忆一遍,却蓦然感觉到了故事结尾那被人忽略的凄厉之意。 三 太素 盛宁帝不弃看上去并不知晓那天在神殿外偷窥的正是清越,显然飞桥刻意隐瞒了有关晔临皇子的一切。为了映证他卧薪尝胆的比喻,不弃常常会让清越侍奉左右,做一些女官们的寻常工作。 清越尽管知道不弃将自己视为“薪”与“胆”一般的存在,让自己随时提醒着青水北岸父王彦照的进攻,却也没有做出什么抗拒的举动。一方面固然是出自明哲保身的退让,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自从那天在神殿外看见不弃痛苦无助的身影,得知他的暴戾是受到皇天戒指中魔君破坏力的影响,清越的心里对这个优雅天成的年轻皇帝起了几分怜悯之意。 云荒历代王朝相传的神戒原本有两枚——“皇天”与“后土”,分别代表了魔君神后“征”与“护”两种力量。除空桑帝王拥有皇天戒指外,后土戒指只能由白之一族遴选的皇后佩戴。此刻不弃刚刚即位,依照天祈祖制三年内不能立后,因此后土戒指仍然佩戴在白太后的手上,并将由她来指定下一任皇后的人选。这位白太后并非不弃亲母,与不弃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她秉性暗弱,先皇景德帝在位时也不受宠爱,几十年便守着自己宫殿驯养鹦鹉度日,连重大典礼亦不参加。因此清越入宫后从未见过她,也从未见过那枚传说中的后土戒指。 此刻,那代表了空桑无上权柄的皇天戒指正在清越面前闪烁,蓝色的宝石在白金双翅托上熠熠生辉,让清越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 “想看这些文书吗?”原本正披阅奏章的不弃忽然回过头来,将清越斜睨的目光抓了个正着。 清越不愿承认自己贪看皇天而被皇帝蔑视,便点了点头。 “让你高兴高兴吧。”不弃忽然举起一分军中奏报扔在清越面前,“十九日苍梧军渡杨河,攻杨柳渡;二十日彦照亲赴拙州督战,破官军双鱼阵;二十三日杨柳渡失守;二十五日彦照围拙州,分兵五万进逼忻州……你父王来得好快啊,离救你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清越默不作声,一直到皇帝发作完了,方才道:“杨柳渡、拙州都非重镇,我记得自己从苍梧来越京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地方人口不过数千人,若是皇上想要弃守,也不是难事。反倒青水之滨的忻州才是扼守青水南岸的门户,对越京的安全影响至关重大。看皇上方才的神情,忻州应该是被朝廷守得固若金汤吧。” “看不出你还有如此见地。”不弃果然神情愉悦地笑道,“玄咨果然是个帅才,彦照想要攻克朕的忻州,怕不是那么容易。” “那皇上可有……李允的讯息?”清越见不弃面无表情,似乎已不记得李允是谁,便提醒道,“就是李况老将军的孙子李允,皇上也是见过的。” “见过,还见过两次。”不弃眼光闪烁地望着清越,唇角又牵起那缕惯常玩味的笑容,“他现在玄咨手下干得不错,请功的奏报上屡屡提到他的名字,最近还升了军职……苍梧军现在提起‘小李将军’都又恨又怕呢。你挑了个如此能干的情郎,想必彦照也欢喜得很吧。” 不弃尖刻的话语正戳到了清越的痛处,她咬着下唇没答话。从一开始得知李允防守忻州,清越就知道李允与父王已走到了彻底的对立面。而她不仅被困在千里之外,也实在不知用怎样的立场去化解。其实偶尔也希望李允就此投靠了父王,可一想到那个人自幼受到的家庭熏陶,清越便熄了这份妄念。何况,对父王抛弃了自己独自逃生,让自己差点被疯狂的祖父拖入死地,清越的心里未必是没有怨恨的。 不弃见一向口快的清越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不由有些得意,还待说些什么,忽听门外有个细细的声音道:“皇上,榕夫人命奴婢送天心蕲过来。” “进来吧。”不弃厌恶地应了一声,皱了皱眉。 清越抬起头,看见门口进来一个年龄幼小的宫女,手里捧了一个描金攒翠盖碗托盘,低着头怯生生地站在门槛边,紧张得有些发抖。 清越走过去接了那宫女手里的托盘,送到不弃桌案边去,却听不弃道:“以前没见过你?” “是,以前都是乘珠姐姐给皇上送,奴婢是……是接替她的。”小宫女越说越惊慌,到后面语气都结结巴巴起来。 “她人呢?说!”不弃挑起眉毛,眼神有些凌厉起来。 小宫女何尝见过这等场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流下泪来,偏又不敢哭出声音:“乘珠姐姐她……她死了,就是皇上上次用膳时杖毙的……” “哦,死了。”不弃轻轻出了口气,见小宫女还在不停地哭,顿时有些心烦,“怎么,你对朕的旨意心怀不满?” “奴婢不敢!”小宫女吓得不断磕头。 “那你从一开始就那么畏畏缩缩地干什么?难道怕朕吃了你?”不弃显然一时心情大恶,冲小宫女发火道。 “不不不,奴婢不是怕皇上,奴婢是因为……”小宫女的肩膀悚然抖了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终于继续道,“奴婢是听说乘珠姐姐和那个厨子死后,尸体被榕夫人要了去,后来就结出这些天心蕲来……” “胡言乱语!”不弃还未听完,便断然喝止了小宫女惊颤颤的话语,“这种妖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朕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乱棍打死!” “奴婢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的……”小宫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过奴婢心里确实害怕……”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这天心蕲又不是给你们吃!”不弃冷笑了一声,伸手揭开托盘的盖子,将几粒红果扔到小宫女面前,“今天算你好运,朕赏你几颗。你拿去和那些长舌头的人分,吃了就知道乱嚼舌头有什么后果了!” 清越在一旁看不弃和个小宫女斗气,心里委实有些不以为然。然而一见到托盘中显露出来的天心蕲,她的神色立刻变了,赶紧走下去推那个呆住的小宫女道:“皇上赏了东西,还不快谢恩退下?回去别忘了御赐的东西不能随便处置,一定要供奉起来,以昭圣恩。” 眼看那小宫女频频点头,手忙脚乱地捡了那几粒天心蕲匆匆退去,清越方才转过身,却发现不弃正怔怔地盯着自己。 “你也相信,这天心蕲有毒?”不弃见清越点了点头,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从托盘里抓出几粒珊瑚珠一般的红果来,放入口中。 “别!”清越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礼仪,抢上去一把拉住了不弃的衣袖,“别吃,会死人的!” “死人,哼哼,那朕岂不是死过上百次了?”不弃冷笑着甩开清越的手,继续拈起红得鲜润夺目的天心蕲,慢慢吃下。眼看清越后退两步,手指紧紧抠住御书房的木柱,不弃奇道:“莫非,你见过天心蕲?” 清越点了点头,有些神色恍惚地道:“我以前还见过皇上。” “哦,什么时候?”不弃饶有趣味地问。 “我还在苍梧的时候,就梦见过皇上,还有这天心蕲。”清越索性把深埋了多日的秘密说了出来,从她在晔临湖畔第一次见到不弃之后,她就将这年轻的皇帝和她本已淡忘的梦中那轻佻的少年重叠起来,只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你梦到朕什么?”不弃眼里渐渐升起了笑意,那是对于听到无稽之谈时压抑的嘲笑。 清越被不弃的眼神惹得恼怒,便垂下眼道:“梦得太早,记不清了。” “梦到朕……”不弃冷笑着哼了一声,“你这样说,是为了讨好朕吧?” “皇上明察秋毫,直指人心,果然不愧为云荒之主。”清越轻轻咬着唇,顺着不弃的话说下去,冷眼看着不弃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那璀璨如血的天心蕲,一粒一粒地纳入口中。这姿势,和她当初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惜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和那个笑嘻嘻的轻浮少年并不相同。 看着清越退去的背影,不弃原本充满讥诮的眼睛慢慢冷下来。他把身边随侍的宫人全都远远赶开,盯着托盘中犹有半盘的天心蕲,猛地张开五指抓起一大把,塞进自己口中,用力地咀嚼起来。前一把还未咽下,不弃迅速地又抓了一把塞了进口,很快便将那盘天心蕲吃得干干净净。这样的粗鲁,与他方才在人前无懈可击的优雅实在有云泥之别,然后,年轻的皇帝一把拂开面前的奏折,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伏在宽大的桌案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手臂中。 良久,不弃渐渐抬起了头。他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闭了闭眼睛,站起身。绕过桌案后宽大的屏风,不弃走到御书房紧闭的后门处,掏出随身带的钥匙,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屋后是一个十丈方圆的石台,筑着玉石栏杆,栏杆外便是环绕着整个越京城的幽绿色的晔临湖。石台显然很久没有人踏足,带着一种荒芜的苍白,还飘落了几片不知何处飞来的黑色鸟羽。 不弃在这些鸟羽前停下脚步,他认出这些不是普通的羽毛,而是云荒传说中专门吸食死人魂魄的鸟灵的羽毛,这些怪物有着人类的面孔和身躯,却身负巨大的黑色翅膀,专门盘桓在死亡密集的地方。只是这些怪物向来躲藏在西荒和北荒的偏僻之地,如今居然也敢涉足到皇天、后土神戒佑护的越京来了?想到这里,不弃伸出手,皇天戒指发出一道白光,将那几片黑色羽毛击成齑粉,随即被风刮得无影无踪。 走到左边第五根玉石栏杆旁,不弃伸手在栏杆顶端雕刻的狷头上一按,一根横栏便如同门闩一般打开,露出后面一级级的台阶来。那些台阶慢慢延伸向下,消失在湖水中,看不出到底有多长。不弃顺着台阶走下去,周围的湖水便如同墙壁一样在两旁分开,引领他走入了湖心深处,随后湖水再次在他身后毫无痕迹地合上。 借着头顶透过湖水传来的日光,不弃取出钥匙,打开了面前一扇厚重的石门。里面亮如白昼,大量巧妙交错的水晶片将湖面上传来的光线加倍放大,恍然有神奇之感。 一阵铁链拖动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这湖底石屋中的寂静。接下来,一个戴着脚镣的人在屋子的另一头转过身来,看见不弃身穿的狷纹衣袍,笑了:“你好,空桑人的皇帝陛下。” 不弃淡淡一笑:“你好,冰族的术士。” “陛下,我不是术士,术士是你们空桑人才有的。”对面的人继续笑着,这样开朗明亮的笑容似乎与他身上的锁链毫不相配,“我是个学者,陛下,冰族人相信的不是法术,而是自然的规律。” 不弃没有接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对面的人有着冰族——这个早在数千年前就被空桑人驱逐出云荒,只能在海上流浪的民族的显著特征:金黄的长发,蔚蓝的眼睛,还有那种让空桑人觉得危险的气息。 见不弃不开口,那个自称学者的冰族人继续笑着说下去,似乎是一个人在这湖底石屋中被囚禁得久了,难得找到一个倾诉对象:“陛下是刚即位没多久吧,第一次到我这里来,要不要参观一下我这里的玩意儿?” 不弃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原本宽阔的石屋内堆满了各种杂物:大大小小盛着各种液体的瓶子罐子、几具或剥了皮、或剔了肉的动物标本,几台铜铸的配成各种几何图形的仪器……还有墙脚几根腐烂的木头上长出的色彩鲜艳的毒蘑菇。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辛苦收罗、制造、培植的,既然陛下来了,能不能再赐一个罗盘、一个西洋玻璃透镜给我?”那个冰族人有些小心翼翼地跟在不弃身后,脚下的铁链撞击在石头地板上当啷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多久了?” 实际上不弃对这个冰族人的宝贝们殊无好感,甚至觉得有些肮脏恶心。对于崇尚术法的空桑人而言,他们宁可去欣赏鲛族的美丽和艺术,也不屑于冰族和动植物尸体、各种提炼物打交道的下作做法。 “我叫太素,是十六年零五个月前被空桑人的皇帝送到这里来的,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冰族学者回答说。 “听说父皇当年之所以把你抓来关在这里,是因为你策划为冰族人设计水中潜行的鲸艇,想要袭击我朝?”不弃冷冰冰地说。那个时候在海上漂流的冰族已经陆续占领了碧落海上的一些岛屿,并聚众秘密在岛上谋划攻打云荒大陆,景德帝听说后,派兵远赴碧落海,将岛上居住的冰族人一律斩杀,鲜血染红了半个海面。然而这个号称冰族第一学者的太素,却奇怪地被带回了越京,常年囚禁在晔临湖底,除了皇帝谁也不能接近,就连日常三餐也是由宫人自水面吊篮送下去。在不弃的想象里,这个冰族人或许早已疯了,可现在看来,他不仅活得健康,还在他那堆破烂中活得饶有趣味。冰族人的韧性,看来真不是以常理可以度量的。 听了不弃的话,太素脸色一白,随即自然地笑道:“我是个博物学者,对什么都有兴趣尝试,至于发明的东西做何用途,并非我能够控制。” “很好的借口,所以父皇才不杀你,而是冒着风险将你囚禁在这里。”不弃盯着面前学者蔚蓝色的眼睛,微微牵起嘴角,“朕现在也觉得,你是个危险人物。” “对于空桑的帝王来说,能将危险玩弄于股掌之间,岂不是更有趣的事情?”太素说出这句话,看到面前年轻的皇帝果然愉快地笑了起来,终于道,“陛下今天到这里来,并非只想和我这个异族囚徒聊天的吧。”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不弃伸出手,掌心里已赫然托了一粒璀璨如血的天心蕲珠果。 太素接过去,用一把小银刀将那粒细小的果子切成两半,又放在一块琉璃片上观察了半天,终于道:“和景德皇帝给我看过的天心蕲一模一样,所以这应该也是天心蕲。” “父皇不杀你,果然是为了这个原因。”不弃了然地点了点头。 “天心蕲有毒性,景德皇帝常年服食,毒性就慢慢在他血液里沉积下来,还损害了肝脏,所以暴躁易怒,视力也不断下降。”太素道,“虽然服了我为他配的药后症状有所缓解,但只要他继续服食天心蕲,终无法根治。”他蓦地看清不弃脸上的表情,不由悚然一惊,“陛下难道也服食天心蕲?这种毒物,最好不要碰它。” “服不服是我皇家的事,朕只是命你将先帝的药方交给朕。”不弃恢复了皇帝的倨傲,口气陡然生硬起来。 太素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的血质不同,天心蕲之毒造成的症状也不同,陛下能否说一说呢?” “我吃东西没有味道……还有,脾气也越来越急躁。”不弃顿了顿,记起除了自己没有人能见到太素,因此不怕他泄露了秘密,“有时候,我还会听见有人在我脑子里笑。” “陛下的病我可以试试医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太素道。 不弃冷然一笑:“你想胁迫朕放了你吗?朕告诉你,无论你治不治,你的下场只有两个:要么被朕杀掉,要么老死在这里。” “不,我并不奢望陛下放了我,我只是在这里居住得久了,想要到外面去游玩一趟。”太素并不着急,微笑道,“这只是个小小的要求,每次景德皇帝都答应的,他知道这只会让我更加专心地为陛下们效劳。只要在我身上画下你们空桑人的符印,我就不可能不准时回来,也不可能泄露我知道的一切。” “你要去哪里?”不弃问。 “在景德皇帝的准许下,十六年来我已经看过九嶷山的雪景,看过伽蓝城的白塔,也看过了水鸟纷飞的芦湄,说起来,比其他的冰族人走的地方都多呢。这次我想去看西荒的斑斓沙海,来回只要两个月的时间。”太素伸出两个指头,暗示自己的要求并不算多。 “居然和朕讲条件。”不弃显然甚为恼怒,低低地重复了一句。 “陛下若是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太素失望地垂下眼,口气却依然平和,“其实陛下的症状靠空桑人的法力也可以缓解,不一定要依赖药物。” “你指的是大司命飞桥?”不弃的眼里渐渐显露出一种屈辱的愤怒,“不,朕再不想去求他。每次拜倒在他的脚下,承受他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时,朕都恨不得立时杀了他!” 太素睿智的目光接触到了皇帝眼中的暴戾,微微摇头,却不开口。 “好吧,朕答应让你去看斑斓沙海,不过朕还要你解决一个问题。”不弃考虑了一会,终于道,“若是想让一个人讲出她遗忘的梦境,该怎么办?” “这个不难,用简单的催眠术就可以办到。” “那好,你先帮朕配药,明日若是催眠术成功了,朕就让你自由两个月。”空桑的帝王最后如此许诺。 这是清越第二次领略空桑帝王的神异。她跟在不弃身后,随着他走入那墙一般展开的湖水,有隐隐的风从湖底吹来,激荡起不弃飘摇的衣袖和发丝,也让清越再一次耽溺于不弃俊雅的外形。如果李允也生得如此外貌便好了,清越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知道这是永远不能出口的贪婪心事。 透过永远无法沾染到自己的水墙,清越看见无数细如游丝的黑气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的湖水处涌过来,却都被水墙阻隔在湖水那边,只能激烈而绝望地挣扎扭动,发出无声的嘶喊。清越记起这些就是上次夜里和李允在晔临湖中看见的恶灵,却不知它们此刻竟然在白日里也显现出来,不由有些害怕。 不弃看出了清越的恐惧,傲然一笑,伸手凌空拂过左侧的水墙。霎时细而直的光芒从他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发出,将那些张牙舞爪的恶灵逼得退了开去。他掏出钥匙打开面前的石门,再次叮嘱了清越一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掂量清楚。”清越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然而走进湖底的石屋,太素对清越的殷勤超过了不弃的想象。“美丽的小姐,请允许我带您坐在这拂拭干净的椅子上,我的花儿们为了迎接您的到来,从昨晚就一直精神抖擞地在那里排队了。”冰族学者指了指他称为“花儿”的毒蘑菇,脸上散发着容光。 “早知道先生喜欢花,我就带几株过来了。我家里种了好些紫叶兰,就是从鲛人出没的碧落海底采来的,即使在湖底也能茂盛开放。”清越虽然自小听说冰族是空桑人的死敌,但却从未见过,如今看太素彬彬有礼,说话风趣,不由笑颜相对。 “紫叶兰是昔日鲛人海国的国花,只有在深海中才能开出太阳般鲜艳的花来,若是移植到陆地上,花朵便形小而色淡,故常常被鲛人用以自比身世,称为‘乡草’,也为空桑人所不喜。小姐能够不顾世俗眼光种这种植物,可见见识不凡,只是不知你如何种植?”提起植物,太素又露出了他学者卖弄的本性,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清越却是听得有趣,笑道:“我自然是种在遮蔽了光线的池子里,池子里的水是从星宿海运来,每三天更换一次。可惜池子太深,我没法潜水去赏花,每次都是叫鲛奴下去折了上来,插在花瓶里玩赏。” 不弃见两人相谈甚欢,却尽聊些无足轻重的琐事,冷冷笑道:“太素,你好歹这些年也出去过几次,没必要露出这副没见过女人的嘴脸吧。” “陛下,自从来到越京,我确实已经十六年零五个月没有见过女人了。”太素见清越在一旁好奇地观察他的实验器具,转身向不弃解释道,“每次出去,未免泄露皇家机密,我都被皇天戒指的封印所困,沿路只得见山川河流,却无法见到人影,听到人声,更不可能与人交谈。这样的自由虽然纯粹,却终不及声色之乐啊……” “够了,快给朕办事吧。”不弃生硬地打断了太素的话,“在朕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好吧。”太素走到清越面前,面容沉静下来,“美丽的小姐,请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好啊,尊敬的先生。”清越学着他的口气,笑嘻嘻地抬起头来,望进太素的眼睛。对于催眠术,她以前在书籍中也曾看到过,此番自己可以亲自试验,年轻的女孩心中充满了雀跃的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太素开始发问。 “清越。” “你从哪里来?” “苍梧。” “你相信我吗?” “相信。” …… “那么放松一些……对,就是这样,再放松一些,想象你正漂浮在无际的云朵里,你的眼睛能看见最远的天空,能看清你过去经历的一切……”太素的声音,带着轻柔的诱惑,低低地在石屋中升起,而清越的双眼,也渐渐朦胧起来,纯洁得如同新生的婴儿。 “现在想想看,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太素指了指不弃。 “见过。”清越回答。 “在哪里?” “在梦里。”清越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苍梧从来没有这样俊秀的少年,比天上飞的雪颜鸟还要好看。可是……”她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凄惨的事情,语气中竟然含着哽咽,“他后来吃了那果子,中毒要死了,可他居然还说不怪我……” 不弃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向太素低声道:“什么果子,问清楚些。” “他吃了什么果子中毒呢?”太素循循诱道。 “红色的……对了,他的身后还站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直不说话……”清越努力回忆着当日的梦境,语句跳跃。 “你能把梦境画出来么?”太素递过一枝笔,“把你看到的那些人那些果子画出来。” 清越接过笔,稍加停顿,果然在桌面的白纸上画了起来。她出身王府贵族,自幼在父母聘请的西席先生指导下学习琴棋书画,虽不精通,却也足以傲人。不多时,果然画好了一幅画。 “你累了,去那边静静地睡一会儿吧。”太素引着清越躺下,看她果然安静地闭上眼睛,呼吸均匀,方才走到桌边,和不弃一起观察那幅画。 画里一个少女将一串珍珠一般的红果掷向一个少年,赫然便是清越和不弃,而那红果,自然便是天心蕲的模样。画面上清越的脸上满是娇嗔,而不弃则笑得愉悦。 “小女孩的春梦,便是这个样子吧。”太素看着画,不由笑了起来。 可是不弃没有笑,他的目光盯着画面一旁另一个安静站立的少年:“他是谁?” 太素斜过眼睛,见那个沉默的少年垂手站立,面目和不弃有几分相似。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照亮了太素的脑海,他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是他!” “是他?”不弃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明白了什么一般惊异地道,“我知道他是谁了!可你,怎么也见过他?” “我……”太素正要回答,却蓦地发现清越慢慢醒了过来,而不弃的目光也陡然变得雪亮的凌厉,便改口笑道,“皇上,我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只要你说出朕想知道的一切,朕是不会食言的。”不弃见清越正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微笑着继续对太素道:“不过你必须从叶城坐船去,因为青水边的战事已经激化了,青水的航运已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