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辛悦 青水边的战事激化,忻州的城防也越来越吃紧了。为了抵挡从其他战线上源源涌来的苍梧军队,天祈朝廷也将后方的多路士兵调拨到忻州,这一来,忻州的命运便宛然成为了天祈王朝命运的缩影,成了整个云荒目光的焦点。 此刻,大军压境下的忻州正沉寂在夜晚的黑暗中,再不似昔日灯红酒绿的都市繁华。商贾们早已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城里剩下的,不是军队,就是无处可去的平民百姓,天一黑便无声无息。只有几朵微弱的灯火,滋滋燃烧着紧张沉闷的空气。 “先生,我来帮你抄吧。”终于把冻得麻木的手在怀中捂得有了知觉,辛悦走到破旧的木桌前。堆得满满的文书如同一座座小山,把那个人的身影压得微微有些佝偻,也压得辛悦的心如同折翅的鸟儿,扑腾到半空,又无奈地跌落。 “不用了。”昏暗的油灯下,徐涧城侧过脸来,对辛悦温暖地笑了一下,“你洗了一整天的衣服,也太累了——我很快就抄完,明天宣抚使衙门急着要呢。” “先生……”辛悦疼惜地看着他眼角的风霜,记得他第一次走进她的视线时,身影是多么挺拔,风度是多么从容啊。可才不过一年,艰辛的岁月就如同一条贪得无厌的蚕,一点一点地侵蚀掉了曾经的光彩和意气,她几乎是一天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憔悴衰老下去。特别是从赏识照顾徐涧城的参军齐纬疯了之后,跋扈的管营更是处处刁难,徐涧城虽因精通笔墨成了官府的文吏,毕竟还是流犯,处境也越发困顿起来。因为无法应付繁重的抄录任务而被杖责的事,已经不止发生了一次两次。 可是她,一个表面上给官兵洗衣缝补为生,实际已沦为卖笑营妓的鲛人女奴,又能怎样帮到他呢?就是方才,若不是管营及时出面阻止,她根本无法从那群兵痞 的纠缠中逃脱。可是,这些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徐涧城,和他的苦比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当初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路,那她就会努力忽视这路上的一切苦痛,只记得他对她流露的温暖和微笑。对于鲛人女奴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幸福。 “李允的伤势,你去探望了吗?”徐涧城手上不停,仿佛随意问道,然而心跳毕竟还是静了一静。 “去了。”辛悦略略低头,“他还很真心感激——允少爷其实是个老实人。” “老实?”徐涧城忽然冷笑了一声,“的确老实。看他当日在大堂上的神情,我就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 辛悦没说话,低着头帮徐涧城整理着散乱的文书。 “他是住在东二巷的布坊院子里?” “是的。”辛悦抬起头,“先生知道?” “那天去送文书,随口问到的。”徐涧城盯着辛悦清秀柔美的侧脸,目光有些古怪,“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我特意从他门口经过,隐约听到他在院子里叫着‘辛悦’、‘辛悦’,倒有些纳闷……” 辛悦的心咯噔了一下,徐涧城的话一时大出她的意外。虽然在李府的时候李允对她甚好,她却觉得那只是他的本性,丝毫不含有任何私情。“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设法与允少爷熟识,从他口中探察出当年的真凶?”辛悦试探地问。 “找出真凶有什么用?”徐涧城黯然地苦笑了一声,单瘦的身体在敝旧的黑衣中显得更加萧瑟,“你还指望能把这案子翻过来吗?齐参军都办不到的事,凭我们更是妄想。” “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能洗清先生的罪名,我做什么都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绝望,辛悦也觉得自己重重向悬崖下坠去,伸开的手抓不住一点支撑。这一年来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如果注定要无望地延续到死,她实在不知眼前这个骨子里骄傲而孤高的人将如何承受。他本是适合放舟行吟的人啊,怎么也不该陷落在泥淖里,被人折辱践踏。 “就算我徐涧城这一生毁在他们李家手里,我也要让他们得到报应!”徐涧城黯淡枯槁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飞扬勇决的表情,“阿悦,我们要耐心地等待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李将军身披连环铠,手提腾渊枪,当先冲来,一枪将苍梧先锋官挑落马下。那苍梧左军元帅姚力心下大是恼怒,令五百名弓箭手齐向小李将军射去……” “那小李将军又怎能躲过?” “可叹,纵然小李将军运枪如飞,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铁矢。眼见朝廷军队立时就要溃退,小李将军大喝一声:‘跟我冲!’不顾身受重伤,冒矢前进。这一声大喝不要紧,只听得咕咚一声,一名苍梧将军翻身掉下马背,竟然给活生生吓死了!” “喝死敌将,这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吧,难道小李将军也会?”听讲之人面带疑惑。 讲述之人喝口酒润了润嗓子,不满地道:“小李将军是星尊帝座下武曲将军转世,你没听说过吗?若没有小李将军,这忻州早就被千军万马踏破了,哪里有工夫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书!” 忻州城一座酒楼中,一个老者坐在一旁,听着众酒客的谈论,不禁展开眉头,微微一笑。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寻常打扮的年轻人,见老者发笑,不由大是窘迫:“刘老将军……这些传言,当不得真的。” “虽不全真,却也不全假。”刘平含笑望着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诚挚的赞许,“历数空桑各军将领,能像贤侄这样骁勇无畏的将军实在太少了,怪不得会被百姓传颂。”刘平也是中州移民,在空桑人占据高位的天祈军队中不甚得志,故和同样出身的李允关系比较亲密。 “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允黯然叹了一口气,似有无数心事,却难于出口。 刘平见他郁郁不乐,也忍不住道:“以贤侄的军功,早该受到朝廷褒奖了,却不知兵部为何一直毫无动静,叫人心中不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话。起初玄咨拉他结党,被他婉拒,自此两人的关系便有些疏远的客气,玄咨更是常常把一些危险而又功劳不显的任务分派给他,丝毫不能推却。独善其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两个人沉默一阵,李允忽然道:“你听。”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歌声,虽零落不成曲调,却另有一股震撼人心的怨愤,隐隐听得清几句是: …… 烹冰心,倾玉壶,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习的什么文, 你练的什么武, 你何曾见高空飞鸿鹄? 世人都道你罪难恕, 惟我为你放声哭! …… 歌声渐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认得正是当日拦住自己马头喊冤的那个疯子。正要说什么,却看见刘平早已侧过头去,避开了那疯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杯划出血来也没有察觉。 “刘老将军……”李允轻轻唤了一声。 “失态了。”刘平缓过神,歉意地笑了笑,“这个疯子齐纬本是以前的同僚,所以不好意思相见。”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没有问下去,只是叫小二给刘平换了个酒杯。被疯子这么一搅,两人的酒兴都有些淡,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李允遂告辞出了酒楼,往自己的住处返回。 “允少爷……”正走在街上,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传过来,李允转头一看,正看见辛悦含笑站在一边。她身上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裙,头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却仿佛细雨中黛色的远山,让空气也顿时清冷起来。 “辛……”李允笑了笑,顿住脚步。自从那日相见后,昔日的鲛人女奴便时不时地来探望一下他,帮他做点家务,让只身在外的李允心头感动。 “我想请允少爷帮我一个忙。”辛悦低着眼,浑不似平时的爽直磊落,倒仿佛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半天,终于说,“我给你帮佣好吗?” “我吃住都在军中,用不着丫鬟。”李允脱口答道,隐约诧异于辛悦忸怩的神态。 “可是……先生的旧伤又发作了,我很需要钱……”辛悦继续低声道,似乎这两句话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除了给士兵洗衣服,我没有别的办法赚钱。而且,我再也不想……” “要多少钱,我给你。”李允蓦地想起第一次在忻州看见辛悦时她身上廉价的脂粉香气和凌乱的衣服,心头有些后悔,慌忙说道。 “那就不必了。”辛悦抬起头,见李允的神色越发窘迫,淡淡一笑,“对不起,让允少爷为难了。” 李允见她到这个时候还不忘了道歉,更加过意不去,赶紧叫道:“你等等——” 话未说完,街上行人忽然纷纷向两边闪避,挟带着两人退到街边,打断了李允后面的话。眼见一队官员的车仗滚滚而来,气势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测是何人来到忻州,那一心喊冤的疯子齐纬又拨开众人冲了上去,口中还是同样的一套说辞:“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诉!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阳侯兆晋为逃避罪责,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大胆!”一个家将模样的人走上来,一脚把齐纬踹开:“你狗眼看清楚了,这就是庆阳侯的车仗,你活得不耐烦啦!” “原来你就是庆阳侯……”齐纬乍听此名,心智大乱,做势就朝那大车扑去。车帘掀动之下,露出半张恼怒以极的脸,连声骂道:“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拿下!” 几个侍卫立时冲上去,却被齐纬不顾性命一阵抓咬,众人大怒,一把把齐纬拖到街边,棍棒拳脚纷纷而下。 “快去救人!”辛悦情急之下,拉住李允的衣袖,却发现李允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地上,纹丝不动。辛悦黯然地苦笑了一下,终于失望地放开了手。刚想独自上前,李允却蓦地拽住了她,低声道:“你得罪不起他,我来想办法。”说着,分开众人大步朝车仗走了过去。 走到兆晋车前,李允深施一礼:“侯爷,他不过是个疯子,您大人大量,就不与他计较吧。”他心知这个庆阳侯乃是空桑紫之一族的贵族,其母更是当今盛宁帝不弃的乳母,一家人深获不弃的宠信,根本得罪不起。 “你是谁?”兆晋不知道李允什么来头,疑惑地盯着他。 “下官李允,时任忻州振威校尉。” “小小武官,做好份内之事足矣。”兆晋一听李允官职,顿时哼了一声,“退在一旁。” “是。”李允低头应了一声,往侧后方退开几步,垂手肃立。耳听齐纬的怒骂哀嚎越来越低,一种遥远而熟悉的记忆如雨点一般当头砸下,然而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拳,一动不动。 “侯爷,这疯子昏过去了!”一个侍卫高声禀报。 “胆敢诬陷本侯,打死了再说!”兆晋恼怒地道。 沉闷的击打声再度响起,辛悦再也按捺不住,拨开人群就要冲上去,不料臂上一紧,已被人牢牢抓住。辛悦回头,正看见刘平面沉如水,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放开我!”辛悦轻蔑地盯着刘平,使劲挣了挣手臂,却无法摆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李允忽然跃起,出手如电夺下一个侍卫打向齐纬的棍子,将其他人的棍棒全都远远挑飞。 “反了,反了!”兆晋高声叫道,“来人,连他一块儿打!” 十余个侍卫跃跃欲上,将李允围在当中。然而李允手持木棍随意一站,全身气劲流动,每个侍卫都觉得如果李允一动,最先挨打的准是自己,不由气先馁了,无人敢抢先上前。 “侯爷,求你饶他不死。”李允一字一句地道,手指紧紧地握住木棍,口气却依然恭顺。 此刻一个家将弯下腰,对兆晋附耳说了几句,兆晋不由嘿嘿冷笑出声:“原来你就是在越京城忤逆皇上的那个李允,胆子果然不小。只是上次你救了叛王的女儿,这次又要救叛王的奸细,本侯倒想问,你跟彦照究竟是什么关系?” “禀侯爷,并无关系。”李允听兆晋的话别有用心,不得不为自己辩解。 “抛开棍子,跪下!”兆晋不愧率军多年,此时倒沉着起来,“李允,这是军令,你敢不听吗?” 李允身子一震,仿佛记起了什么,冷汗渐渐从鼻尖冒了出来,果真扔掉木棍,闭目跪在地上。 军棍从身后打了下来,一下、两下……正打在后背尚未愈合的箭伤上,霎时血迹迅速地在衣衫上蔓延开来。李允咬着嘴唇,看见齐纬被几个侍卫捆绑起来,终于转开目光,没有多说什么。 “侯爷,手下留情!”老将刘平再也忍受不住,从人群外快步走进,扑通跪在兆晋身前,哀告道:“求侯爷看在李允平日忠心卫国、奋勇杀敌的分上,饶了他的犯上之罪……” “小李将军的神勇,本侯也多有耳闻。”兆晋挥手止住了侍卫们的棍棒,淡淡道,“只是少年人不该恃功而骄,目无君上。本侯今日打你,只是教你收敛傲气,谦恭处事,你可心服?” “侯爷教训得是。”李允努力撑出一个笑容,吃力而缓慢地回答。 李允的住处,在忻州东城一条小巷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出厢房有个休息的地方而已。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沉稳。然而房门轻微一响,他立时弹坐而起,朝来人笑了笑:“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辛悦轻轻俏俏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射进来,在地上刷下浓重的阴影。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让李允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然而口气却如同玩笑一般:“堂堂两个将军跪在大街上,总不是很风光的事情,我只好避开了。” “幸亏你没有出来。”李允舒了一口气,“我一时糊涂,当时真怕你出来给庆阳侯火上浇油……” 辛悦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神色渐渐轻蔑起来,“这么说,允少爷现在很后悔了?” “为什么不后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实我本也无心救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庆阳侯,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悦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此刻才能将这清致得如同荷叶一般的男子与当年陷害徐涧城的李家人真正联系起来,缓缓道,“允少爷可知道兆晋打你的真正用意吗? 李允摇头,倒有些奇异地看着她。 “兆晋爵位虽高,却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将领不服,故而每到一处,便要找个机会立威。你是玄咨大人手下骁将,他却刚到忻州就打了你,其他众将还有谁敢聒噪?就是忻州宣抚使玄咨大人,因兆晋是皇上眼中的红人,行事也得让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猜得出辛悦说的这番话必为徐涧城所教,“只是不知齐参军落在他手中,你们可有办法救他?” “先生也不知该怎么办……”辛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有救齐参军的心,何不再想想办法呢?” “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李允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轻,你不如去找刘老将军试试。” “刘平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悦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可见这一年多的流放生活已然改变了鲛人女子平和温柔的心性,“齐参军为兆晋冤斩刘粼的事苦告经年,却四处碰壁,屡遭迫害,最后悲愤成疯,刘平居然没事人一般照样对兆晋毕恭毕敬!”望着李允奇怪的神色,辛悦继续道,“刘平就是刘粼的父亲,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来是这样。李允看着辛悦愤愤不平的神色,心下却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血,应该比刘平更冷吧。 “允少爷,我帮你上药吧。”李允的苦笑让辛悦有些酸楚,她不再说下去,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淡淡笑道,“其实你还是需要一个丫鬟,背上的伤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碍事的。”李允大是腼腆,往后退了一步。 “你骗不了我——你前后都有伤,又被兆晋打了几棍,躺不得卧不得,难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悦说到这里,神色也黯然下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只是旁人根本无暇理会罢了。 李允素来不擅言辞,偏偏辛悦说的都是实情,更不知如何对付才好,退了几步,终于顺从地坐下来。 “军中的药效果似乎并不好,有机会让先生配一点好了,他懂中州的医学……” 辛悦一边说话,一边轻轻褪下李允的上衣,却突然沉默开来,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句,“允少爷,你打仗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这数次战役留下的伤痕,掩饰地笑道:“还好我皮糙肉贱,也不觉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没睡安稳。”辛悦似乎有些恼怒,语气却仿佛叹息一般,“先生说,这世上的人最可恶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说真话。” “不敢说真话……”李允被说中心事一般低下头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隐隐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岁月,从越京府衙一路痛到了忻州街头。背对着,他猜测不到辛悦此刻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来,路过你这里听到一点响动……你看,一讹就讹出实话来了。”辛悦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药,用绷带细细裹好创口,“战神一般的小李将军其实也和旁人一样怕痛的,却为何不怕死呢?” “当然怕死。”李允笑着摇了摇头,“但爷爷从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我不能给李家丢脸啊。” “真的只是为了光耀李家的门楣吗?” 李允犹豫了一下,看着辛悦澄澈得毫无瑕疵的目光,终于摇了摇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能早日见到清越。” “清越?”辛悦心中的疑惑终于被这个名字破去,“就是在太仓寺卿府里见到的郡主?” “是的。”李允垂下眼睛,不愿再多说。 原来他深夜里独自思念的,是清越,不是辛悦。辛悦的心里一松,总算可以给徐涧城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否则,鲛人女子担心,那个不肯再拖累自己的骄傲的先生会处于选择的矛盾之中——或者成全自己的幸福,或者成全他的报复。而现在,这个矛盾已经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尽管一心希望徐涧城能沉冤昭雪,可一看到桌上默默伏着的李允,辛悦心中仍然有些难言的不忍之意。 宵禁后的忻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紧。秋意渐浓,连草虫的呢喃都杳然不闻,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成为黑暗和寂静的唯一点缀。 辛悦挽紧手臂上的竹篮,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困倦中却无法摆脱的紧张如同一头鬣狗,在人最孤单的时候屡屡地嗅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为了给徐涧城买一床御寒的毡毯,她不得不额外找了许多浆洗的活,以至于宵禁后还必须冒着被巡城士兵抓获的风险到河边清洗最后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从天空流淌下来,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悦纤细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着地上另一个瑟缩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转过头来:“是管营大人吗?” “阿悦,这么晚了还干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辛悦身后,唇上两撇胡须随着笑容颤动着。 “不敢劳大人关心。”辛悦淡淡地道。 “我若不关心你,阿悦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过到现在?”管营笑道,“那帮王八羔子,见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长……” “那多谢大人了。”辛悦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竹篮把手,略略地埋着头,“不过请大人不要叫我阿悦。” “我叫不得‘阿悦’,那个贼配军倒叫得?”管营走上了一步,伸指来捏辛悦的下颏,吃吃笑道,“阿悦,不要给我装清白女人的模样,大人我可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大人!”辛悦冷冷地退开了一步,“那是以前的事情,我的主人现在不允许我这样做了。”说到这里,辛悦心里一酸,搬出主人只是鲛人女奴的一个托词,实际上,徐涧城根本不知道她曾经为了免除对他的责罚,或者为了换得他病中的药物而陪衙门里的小吏们过夜。 管营并不在意她的闪避,反倒又趋进身来,一张喷着酒味的嘴几乎要凑到她脸上。辛悦猛地把他一把推开,从竹篮中取出捣衣杵来,站定了,清凌凌地望着管营:“大人,天祈的律法规定,只有主人才有权利支配奴隶。” “小贱人,装什么贞洁?”管营盯着清越凄烈的眼神,识趣地站住,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躲得过我,可是你惦记的那个主人躲得过我么?” “你要把他怎么样?”辛悦心中一惊,只觉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围了过来,口气中立时有些惶急。 “什么叫‘把他怎么样’?”管营得意笑道,“流犯在牢营里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点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对着干。告诉你,在忻州牢营里,老子就是官府!” “胡说!”辛悦怒道,“齐参军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放肆么?” “哼哼,你还提齐纬那个老东西?告诉你,庆阳侯爷已许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难道你没发现,这些日子那个贼配军老是因为完不成抄录被杖责吗?”管营看见辛悦惨白的脸色,终于道,“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的主人在营里不再挨打受气。如何?” “什么人?”辛悦还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声已传了过来。辛悦恍然记起了什么,手指慢慢松开,捣衣杵也垂落到竹篮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营油光满面的脸。 辛悦记起来,今夜正是李允当值。 一队闪动的火把影影绰绰地照过来,清脆的马蹄声已由远而近。 “辛?”李允骑马走了过来,看着笼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头一皱,“他在纠缠你么?” “你想清楚,徐涧城的命在我手里……”管营在辛悦耳边低声威胁着。 辛悦抬头望了望李允,只要她叫出来,管营此番的图谋定然不能得逞。然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开口。 “你是谁?”李允见辛悦目光闪烁,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转而问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将军不认识我了?”管营笑着道,“下官方秦,乃是庆阳侯爷的族人,也是他的同乡……” “原来是方秦大人,失敬失敬!”管营的职位低微,就算升任了参军也是个芝麻小官,然而紫之一族乡梓观念极重,李允看在兆晋面上,口气顿时客气起来,“不知大人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营事杂,此时方得脱身回去。”方秦故意往辛悦身边靠了一步,“辛悦姑娘,你说要去我那里取东西,不是吗?” 辛悦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这个暧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时能帮她一时,以后呢?以后呢? “不错……我正要随方秦大人前去。”在李允无动于衷的沉默里,无望的感觉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静默的帷幕,辛悦忽然大声笑起来,“怎么,小李将军不能对我们网开一面吗?” 或许从忻州城重逢开始,这个纯如白纸的少爷就已经把她看作了下贱不洁的妓女了吧。 李允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问。看着辛悦随着方秦走进黑暗的长街中,他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拨转马头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它不再存在。 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李允摇了摇酸痛的脖颈。巡城至拂晓,小憩片刻便要去宣抚使衙门应卯了。 忽然,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院门上。李允霍地惊醒,快步走到院门口,一开门正看见辛悦略略侧头靠在门框上,身体却僵直不动。 “辛,你怎么了?” 虽然早有预感,李允还是吃了一惊。自从重逢以来,辛悦从来都是稳重而自持,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丝光来。 辛悦站直了,朝李允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院中去。她转头四处看看,走到水井边,弯腰汲了一桶井水,蓦地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 “辛!”李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呆立间,辛悦却又往身上浇了一桶。深秋的井水凉得刺骨,她早已冻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么了?”李允一把压下她的手,连声问。然而辛悦冻得青乌的嘴唇中虽不说一个字,眼泪却已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化作珍珠一粒粒地掉入井水之中。 李允心中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心中一片黯然,却只能努力地安慰着她:“我知道你心里是干净的……” 辛悦看了他一眼,那样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让李允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辛悦只是默默地松了手,看着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溅起一片水声。 李允见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成串地滴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搂在了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瑟瑟的颤抖,如同抱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任何邪念,只有满腔的怜惜。 然而辛悦忽然推开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声笑了起来,撇开他独自走了出去。 “别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说,“从今天开始,我雇你作丫鬟……再不让旁人欺负你!” 鲛人女子愕然地转过头来。她大睁着碧色的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李允,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那无言的表情分明在问着一个问题:“可是,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李允盯着辛悦的眼睛,慢慢道,“我现在的样子,清越也不会喜欢的。” 辛悦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呆了半晌,终于能够用平静的声音道:“昨晚的事,求你不要告诉先生。” “好。”李允压制住眼底的怜悯,点了点头。这一刻,鲛人女奴的眼泪点燃了少年的热血,他暗暗握住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李允的住处,在忻州东城一条小巷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出厢房有个休息的地方而已。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沉稳。然而房门轻微一响,他立时弹坐而起,朝来人笑了笑:“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辛悦轻轻俏俏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射进来,在地上刷下浓重的阴影。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让李允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然而口气却如同玩笑一般:“堂堂两个将军跪在大街上,总不是很风光的事情,我只好避开了。” “幸亏你没有出来。”李允舒了一口气,“我一时糊涂,当时真怕你出来给庆阳侯火上浇油……” 辛悦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神色渐渐轻蔑起来,“这么说,允少爷现在很后悔了?” “为什么不后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实我本也无心救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庆阳侯,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悦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此刻才能将这清致得如同荷叶一般的男子与当年陷害徐涧城的李家人真正联系起来,缓缓道,“允少爷可知道兆晋打你的真正用意吗? 李允摇头,倒有些奇异地看着她。 “兆晋爵位虽高,却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将领不服,故而每到一处,便要找个机会立威。你是玄咨大人手下骁将,他却刚到忻州就打了你,其他众将还有谁敢聒噪?就是忻州宣抚使玄咨大人,因兆晋是皇上眼中的红人,行事也得让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猜得出辛悦说的这番话必为徐涧城所教,“只是不知齐参军落在他手中,你们可有办法救他?” “先生也不知该怎么办……”辛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有救齐参军的心,何不再想想办法呢?” “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李允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轻,你不如去找刘老将军试试。” “刘平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悦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可见这一年多的流放生活已然改变了鲛人女子平和温柔的心性,“齐参军为兆晋冤斩刘粼的事苦告经年,却四处碰壁,屡遭迫害,最后悲愤成疯,刘平居然没事人一般照样对兆晋毕恭毕敬!”望着李允奇怪的神色,辛悦继续道,“刘平就是刘粼的父亲,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来是这样。李允看着辛悦愤愤不平的神色,心下却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血,应该比刘平更冷吧。 “允少爷,我帮你上药吧。”李允的苦笑让辛悦有些酸楚,她不再说下去,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淡淡笑道,“其实你还是需要一个丫鬟,背上的伤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碍事的。”李允大是腼腆,往后退了一步。 “你骗不了我——你前后都有伤,又被兆晋打了几棍,躺不得卧不得,难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悦说到这里,神色也黯然下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只是旁人根本无暇理会罢了。 李允素来不擅言辞,偏偏辛悦说的都是实情,更不知如何对付才好,退了几步,终于顺从地坐下来。 “军中的药效果似乎并不好,有机会让先生配一点好了,他懂中州的医学……” 辛悦一边说话,一边轻轻褪下李允的上衣,却突然沉默开来,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句,“允少爷,你打仗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这数次战役留下的伤痕,掩饰地笑道:“还好我皮糙肉贱,也不觉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没睡安稳。”辛悦似乎有些恼怒,语气却仿佛叹息一般,“先生说,这世上的人最可恶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说真话。” “不敢说真话……”李允被说中心事一般低下头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隐隐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岁月,从越京府衙一路痛到了忻州街头。背对着,他猜测不到辛悦此刻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来,路过你这里听到一点响动……你看,一讹就讹出实话来了。”辛悦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药,用绷带细细裹好创口,“战神一般的小李将军其实也和旁人一样怕痛的,却为何不怕死呢?” “当然怕死。”李允笑着摇了摇头,“但爷爷从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我不能给李家丢脸啊。” “真的只是为了光耀李家的门楣吗?” 李允犹豫了一下,看着辛悦澄澈得毫无瑕疵的目光,终于摇了摇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能早日见到清越。” “清越?”辛悦心中的疑惑终于被这个名字破去,“就是在太仓寺卿府里见到的郡主?” “是的。”李允垂下眼睛,不愿再多说。 原来他深夜里独自思念的,是清越,不是辛悦。辛悦的心里一松,总算可以给徐涧城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否则,鲛人女子担心,那个不肯再拖累自己的骄傲的先生会处于选择的矛盾之中——或者成全自己的幸福,或者成全他的报复。而现在,这个矛盾已经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尽管一心希望徐涧城能沉冤昭雪,可一看到桌上默默伏着的李允,辛悦心中仍然有些难言的不忍之意。 宵禁后的忻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紧。秋意渐浓,连草虫的呢喃都杳然不闻,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成为黑暗和寂静的唯一点缀。 辛悦挽紧手臂上的竹篮,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困倦中却无法摆脱的紧张如同一头鬣狗,在人最孤单的时候屡屡地嗅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为了给徐涧城买一床御寒的毡毯,她不得不额外找了许多浆洗的活,以至于宵禁后还必须冒着被巡城士兵抓获的风险到河边清洗最后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从天空流淌下来,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悦纤细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着地上另一个瑟缩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转过头来:“是管营大人吗?” “阿悦,这么晚了还干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辛悦身后,唇上两撇胡须随着笑容颤动着。 “不敢劳大人关心。”辛悦淡淡地道。 “我若不关心你,阿悦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过到现在?”管营笑道,“那帮王八羔子,见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长……” “那多谢大人了。”辛悦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竹篮把手,略略地埋着头,“不过请大人不要叫我阿悦。” “我叫不得‘阿悦’,那个贼配军倒叫得?”管营走上了一步,伸指来捏辛悦的下颏,吃吃笑道,“阿悦,不要给我装清白女人的模样,大人我可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大人!”辛悦冷冷地退开了一步,“那是以前的事情,我的主人现在不允许我这样做了。”说到这里,辛悦心里一酸,搬出主人只是鲛人女奴的一个托词,实际上,徐涧城根本不知道她曾经为了免除对他的责罚,或者为了换得他病中的药物而陪衙门里的小吏们过夜。 管营并不在意她的闪避,反倒又趋进身来,一张喷着酒味的嘴几乎要凑到她脸上。辛悦猛地把他一把推开,从竹篮中取出捣衣杵来,站定了,清凌凌地望着管营:“大人,天祈的律法规定,只有主人才有权利支配奴隶。” “小贱人,装什么贞洁?”管营盯着清越凄烈的眼神,识趣地站住,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躲得过我,可是你惦记的那个主人躲得过我么?” “你要把他怎么样?”辛悦心中一惊,只觉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围了过来,口气中立时有些惶急。 “什么叫‘把他怎么样’?”管营得意笑道,“流犯在牢营里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点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对着干。告诉你,在忻州牢营里,老子就是官府!” “胡说!”辛悦怒道,“齐参军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放肆么?” “哼哼,你还提齐纬那个老东西?告诉你,庆阳侯爷已许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难道你没发现,这些日子那个贼配军老是因为完不成抄录被杖责吗?”管营看见辛悦惨白的脸色,终于道,“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的主人在营里不再挨打受气。如何?” “什么人?”辛悦还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声已传了过来。辛悦恍然记起了什么,手指慢慢松开,捣衣杵也垂落到竹篮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营油光满面的脸。 辛悦记起来,今夜正是李允当值。 一队闪动的火把影影绰绰地照过来,清脆的马蹄声已由远而近。 “辛?”李允骑马走了过来,看着笼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头一皱,“他在纠缠你么?” “你想清楚,徐涧城的命在我手里……”管营在辛悦耳边低声威胁着。 辛悦抬头望了望李允,只要她叫出来,管营此番的图谋定然不能得逞。然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开口。 “你是谁?”李允见辛悦目光闪烁,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转而问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将军不认识我了?”管营笑着道,“下官方秦,乃是庆阳侯爷的族人,也是他的同乡……” “原来是方秦大人,失敬失敬!”管营的职位低微,就算升任了参军也是个芝麻小官,然而紫之一族乡梓观念极重,李允看在兆晋面上,口气顿时客气起来,“不知大人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营事杂,此时方得脱身回去。”方秦故意往辛悦身边靠了一步,“辛悦姑娘,你说要去我那里取东西,不是吗?” 辛悦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这个暧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时能帮她一时,以后呢?以后呢? “不错……我正要随方秦大人前去。”在李允无动于衷的沉默里,无望的感觉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静默的帷幕,辛悦忽然大声笑起来,“怎么,小李将军不能对我们网开一面吗?” 或许从忻州城重逢开始,这个纯如白纸的少爷就已经把她看作了下贱不洁的妓女了吧。 李允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问。看着辛悦随着方秦走进黑暗的长街中,他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拨转马头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它不再存在。 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李允摇了摇酸痛的脖颈。巡城至拂晓,小憩片刻便要去宣抚使衙门应卯了。 忽然,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院门上。李允霍地惊醒,快步走到院门口,一开门正看见辛悦略略侧头靠在门框上,身体却僵直不动。 “辛,你怎么了?” 虽然早有预感,李允还是吃了一惊。自从重逢以来,辛悦从来都是稳重而自持,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丝光来。 辛悦站直了,朝李允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院中去。她转头四处看看,走到水井边,弯腰汲了一桶井水,蓦地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 “辛!”李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呆立间,辛悦却又往身上浇了一桶。深秋的井水凉得刺骨,她早已冻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么了?”李允一把压下她的手,连声问。然而辛悦冻得青乌的嘴唇中虽不说一个字,眼泪却已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化作珍珠一粒粒地掉入井水之中。 李允心中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心中一片黯然,却只能努力地安慰着她:“我知道你心里是干净的……” 辛悦看了他一眼,那样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让李允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辛悦只是默默地松了手,看着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溅起一片水声。 李允见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成串地滴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搂在了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瑟瑟的颤抖,如同抱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任何邪念,只有满腔的怜惜。 然而辛悦忽然推开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声笑了起来,撇开他独自走了出去。 “别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说,“从今天开始,我雇你作丫鬟……再不让旁人欺负你!” 鲛人女子愕然地转过头来。她大睁着碧色的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李允,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那无言的表情分明在问着一个问题:“可是,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李允盯着辛悦的眼睛,慢慢道,“我现在的样子,清越也不会喜欢的。” 辛悦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呆了半晌,终于能够用平静的声音道:“昨晚的事,求你不要告诉先生。” “好。”李允压制住眼底的怜悯,点了点头。这一刻,鲛人女奴的眼泪点燃了少年的热血,他暗暗握住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五 晔临 清越后来也看到了自己在催眠中画下的梦境。她原本以为自己在梦中对那个轻佻少年只有厌恶和排斥,可画中自己的脸上却分明是撒娇般的轻嗔薄怒,倒有些欲迎还拒的模样。这个发现让清越懊恼莫名,特别是那个少年的脸分明就和皇帝不弃一模一样。虽然清越承认不弃生了副天人般的好样貌,但相比下来,还是和李允那样温存敦厚的人在一起更让她安心。 此时的盛宁帝正在紫荔萝架下午睡。他喜欢阳光从茂密的叶片间穿越而过,惬意地照在紫荔萝架下的软榻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蚋蚊也喜欢围绕紫荔萝花飞舞,因此清越便被吩咐拿了透风的纱扇在皇帝身边拂拭,既拂开乱飞的蚋蚊又不会惊扰皇帝的安眠。 太素的药果然有效,这些天来不弃进食渐渐有了些滋味,不再动则在餐桌上发怒杖人,睡觉时也安静了许多。饮食睡眠改善之后,他眼中的戾气也渐渐淡了些,偶尔笑起来,会让清越意识到这位皇帝堂兄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孩子,比李允似乎还小上一两岁。 一时走了神,清越注意到一只蚋蚊乘机停在了不弃的鼻尖上,这让这张云荒最尊贵的脸看上去有些滑稽。抿着嘴偷笑了一会,清越看不弃眼睫闪动,仿佛立时就要醒来,便轻轻伸出手,想将那只蚋蚊赶开。 然而她的指尖刚接近不弃的脸,空桑的帝王便倏地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不弃的眼中毫无睡意,目光雪亮地盯着清越。 “没……”清越正想解释,乍看见不弃眼中警醒的戒备,不由挣了挣手腕,淡淡道,“怎么,皇上是怕我行刺么?” “谅你还没有那个本事。”不弃放开了清越,靠着软榻坐起,眼见清越远远地走到一边,忽而又软下口气,“算了,朕没怪你。” “皇上对我有戒心是对的。”清越竭力平静地道,然而委屈还是让女孩的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朕都说了没有怪你。”不弃站起身,走到清越身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道,“我们去挖蚂蚁窝吧。” 对于不弃而言,这样的态度已近似于讨好,让清越无法拒绝。以少女的敏感心性,清越感到自从晔临湖底太素处出来后,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渐渐有了缓和,不再像以前一样冷嘲热讽,倒真有了些堂兄的风范。于是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御花园中观察了许久,又洒了许多饵食,终于在一棵红蕉树下发现了一个蚂蚁窝。清越拿了一根树枝从洞口将蚂蚁窝捅开,不一会惊慌的蚂蚁们一拨拨地从洞穴深处涌出。 “你继续攻城,朕来放火。”不弃蹲在地上,眼看蚂蚁们对袭击者张牙舞爪却又徒劳无功,大感快意,竟不知不觉将之与对敌作战联系起来。他拿出让侍从准备好的火绒,点燃一根树枝,将火焰凑向蚁穴,霎时将洞口的蚂蚁烧死了一大片。 “你干嘛要烧死它们?”清越蓦地站了起来,一时顾不得尊卑,气愤说道。 不弃抬起脸,见清越果然生了气,不由也沉下脸道:“又发什么脾气?” “玩玩也就罢了,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清越抬脚踏灭了地上的火焰,努力压了压声气,“皇上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吗?” “如果这就是残忍,那么,”不弃拍了拍手,慢慢站起身来,盯着清越的眼睛,“你和朕一样。” “我不是的。”清越急促地辩解,“我只是好奇蚂蚁窝的构造。” “为了你无聊的好奇心,你就毁了它们辛苦建立的家园,你说,你和朕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弃冷笑着,忽然伸出手指在清越的心口重重点了一下,“说到底,你和朕一样,心里都藏着破坏性。说实话,在毁灭的时候,你心里不觉得快活吗?” 破坏性?清越一眼瞥见不弃手指上的皇天戒指,记起那是破坏神遗留的物件,心里有些恍然:“皇上是希望证明每个人都有破坏性吧?” “你承认与否都没有关系,因为破坏性原本就是每个人心中暗藏的魔性。”不弃看着清越不以为然的眼神,心底升起一股焦躁,“破坏性就如同无法咬合的盒盖,这边压下去,那边又起来,你必须找到各种途径来宣泄它,而捅蚂蚁窝,只是比较隐晦的一种表现。你和朕是同一类人,你根本没有资格来指责朕,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朕!” “可是皇上不要忘了,开辟云荒的,除了魔君,还有神后。”清越忍不住反驳道,“或许每个人都有魔性,但人还有理性,还有自制,还有仁心,能将这魔性控制在无害的程度。像皇上这样,小则烧死蚂蚁,大则杖毙无辜,就是放任自己的魔性肆虐,注定会毁灭自己的!” “呵呵,看来我天祈除了大司命飞桥这个神算子,又出了你这个预言家啊。”不弃眼中的戾气渐渐滋长,“你这样的正义言论,还是留着说给彦照听吧。用满口的仁义道德掩盖满腔的卑下龌龊,这就是你们苍梧王一家的本事!” 清越盯着面前神色激动的不弃,惊异地看到他的眼眸因为恼怒而发红,仿佛有两丛小小的火焰在燃烧。然而他此刻的脸色又是那么苍白,连血色都从他嘴唇上褪尽。一切似乎又回到那时他仅仅因为菜肴无味就杖毙女官厨师时的情景,这让清越心里一寒,隐隐有些后怕。 “皇上,或许你该去太素那里看看。”清越试探着道。 “他现在正不知在哪块沙地里打滚快活呢。”不弃恶狠狠地吼出这句话,忽然抬头冷笑道,“哼,不过一个卑贱的冰族,也妄图来挟制朕吗?”说着,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皇上,要不再服些太素留下的药吧。”清越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唯恐不弃躁狂之下又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连忙追了上去。 “你是在讨好朕吗?”不弃忽然转过头来,唇角挑起一抹高深莫测的浅笑。眼看清越果然矜持地停在了原地,不弃的眼光迅速森冷下来:“朕去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过问?” 清越果然立住不动,眼看不弃的背影远了,方才悄悄跟了上去。 天蓝色的神殿再度出现在视线里,而殿前那个白衣的神官,依然一尘不染,仿佛尘世间唯一的救赎。 “皇叔,他……他又在笑了……”不弃骤然扑倒在大司命飞桥面前,呻吟着说,“他想要从我身体里挣脱出来,我快要控制不住他了……” “皇上许久不曾来了。”飞桥静静地坐着,没有理会皇帝抬起的左手,“难道皇上认为,冰族人的巫药比空桑人的灵力更有效吗?” “当然不。”不弃咬着牙低下头,掩饰去眼中屈辱的恨意。无论是飞桥还是太素,身为云荒之主的他都无法容忍任何一个人凭借手段挟制他,可是现在,他还不能表露。 “唉,皇上年轻,确实容易受冰族邪门歪道的蛊惑,可是皇上切莫忘了,正宗的空桑法术才是让我族入主云荒大地的根本力量啊。”飞桥终于伸手覆上了不弃手指上微弱闪动的皇天戒指,语重心长地说道。 “皇叔教训得是,朕以后再不见太素就是。”不弃低着头不动,飞桥便闭了口,专心地用自身的法术消除不弃的苦厄。 眼见二人瞑目宁定,清越偷偷从远处绕到飞桥身后的神殿门前,伸手将殿门推开一丝缝隙,钻了进去。 神殿内虚空中的灯花依然闪烁,为女孩指引着道路。清越往黑暗深处走了几步,轻轻叫道:“晔临皇子,是你在叫我么?” 一个白点出现在清越身边的墙壁上,仿佛滴上纸张的墨汁一般渐渐晕开、扩大,随后更多的白点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终于集聚出一个薄薄的透明的人影。 “等一下。”墙上的人影发出细微的声音,让清越退开了一步,屏住了呼吸。 与此同时,一道极细的白光从紧闭的殿门门缝中穿越而进,毫不迟疑地汇入那透明的人影中。那人影挺了挺腰身,仿佛霎时之间便充实壮大了许多,薄薄的身影也厚实起来,显现出一个华服男子的形貌体态,比清越上次见到的时候又清晰了几分。 “你是晔临皇子吗?”清越见他挥动着衣袖从墙上走下,试探着问道。 “你猜得对,确实是我。”白影伸手摘了一盏灯花,放在清越身边,“本来该早点召唤你,但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机会。” “因为今天皇上再次来到神殿吗?”清越问道。 “果然是聪明的丫头,怪不得湛如会选了你来帮我。”晔临皇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的魂体和力量都被封印在那戒指中,只能一点一点地逃逸出来。你看,积攒了三百多年,我还是这副样子。” “你是被封印在‘皇天’里的?”清越吃了一惊,联想起每次飞桥施法时总有白光从不弃的戒指中溢出,难道便是眼前这晔临皇子的魂体? “哼哼,他们哪里配拥有皇天?”一贯儒雅稳重的晔临皇子忍不住轻蔑地冷哼了一声,“那个僭越之家传承的皇天戒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赝品而已!” 什么?清越这回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伸手捂住口才没有叫出声来。还未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殿门外又响起了飞桥焦灼却又强自按捺的声音:“晔临皇子,皇上离开了,我可以进来么?” “我有些话跟平城郡主谈,你改日再来吧。”晔临皇子隔着大门回答。 门外的飞桥似乎推了一下殿门,却无法打开,只好道:“我这些日勉力施法才抗下了太素的药效,将皇上体内魔血激发,引他到这里来。现在晔临皇子你增强了法力,却只给我闭门羹吗?” “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食言。”晔临皇子淡淡道,“我是死了三百多年的人,不会跟你争抢什么。只要你帮我的魂体全部逃出封印,不弃手上的皇天戒指就是你的,这天祈的江山也是你的。这一点,你还是不相信么?” “那为何晔临皇子不肯让我知晓你与平城郡主的谈话呢?”飞桥诘问道。 “我向她询问我妻子的事情,怎么大司命也对这种琐事感兴趣吗?”晔临皇子的话语虽然婉转,语气却陡然强硬起来,仿佛一把镶金嵌玉的装饰匕首一旦出了鞘,竟有罕见的锋利。 “那飞桥便告退了。”飞桥无奈,只得气馁地道,“明日是皇子教授我十劫口诀的日子,我明天再来拜访吧。” “你放心,我不会忘记。”晔临皇子说到这里不再出声,直到确认飞桥已然离开,方才指着地上道,“我们坐下说吧。” 清越一进殿就知道神殿内铺着华贵的绒毛地毯,柔软得几乎埋没了她的脚背。她依言席地坐下,看着晔临皇子将身边的灯花调低,忍不住低声道:“飞桥不知道皇天戒指是假的吧?” “我自然不敢告诉他,否则他怎会听我训示。”晔临皇子无奈地笑了笑,“我毕竟还是残魂,连这个殿门都出不去的。” 是谁将他的魂魄封印在那戒指里的?真正的皇天又到哪里去了?自己究竟能帮到他什么呢?清越看着面前俊秀飘逸隐然有神仙之姿的晔临皇子,只觉脑子里有无数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