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允 说起来,李允与清越的相遇只是一个意外。 那日李允轮值完毕,照例骑马从越京阜安门下回到盛意坊的家中,才下马进门,就见几个哭丧着脸的下人围拢上来,口中纷纷道:“允少爷总算回来了,七爷喝多了又在闹呢。” “爷爷呢?”李允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疾步往七叔李甚住的院子走,一边脱去身上云都校尉的厚重甲胄,让下人们接了去。 “老爷进宫朝贺去了,听说今晚不回来……” “除了老爷,七爷也只听允少爷劝了……” “好像又是为了那个不识好歹的辛……” 听着下人们七嘴八舌的回话,李允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此番新帝登基,正是越京城防任务最重的时候,他这个新晋的云都校尉虽然官职微小,但顶着“中州李家”的名号,自是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寻自己的错处,看自己的笑话,因此一直不敢懈怠。昨晚全城欢庆通宵达旦,他熬了两夜,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可以回家休息,偏又碰上家里最不成器的七叔李甚喝酒撒疯,只得强打精神过去应付。 还没进门,李允就听见屋内李甚沙哑的声音:“别人瞧不起我,那也罢了,你不过是个鲛人,跟街上的阿猫阿狗一样低贱,也敢在七爷我面前拿腔作势?再不好好伺候我,我才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样……”说话间,又是砰的一声,不知砸碎了什么东西。 李允听他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像样子,连忙轻咳一声,推门走了进去,微微躬身笑道:“七叔,别再喝了。为了个鲛人奴隶生气,不值得。” “关你屁事……”李甚本来想要破口大骂,抬眼一看是李允,眼中的酒气竟然淡了三分。说来奇怪,这个李家有名的浪荡子弟除了老父李况,唯一在堂侄李允面前有几分收敛,这其中原因连李允自己也不甚明了,或许只是可怜李允父母早亡,而一家之主的李况又对他青眼有加吧。 “辛,你出去吧。”李允看了看跪坐在地上、衣衫凌乱的鲛人,轻轻拨开了辛周围的酒壶碎片。一直低头沉默的鲛人低声应了,拢了拢衣襟,抬起俊美细致、雌雄莫辨的脸,感激地朝李允望了一眼,起身匆匆地出门去了。 “不准走!”李甚见辛离开,甩腕将掌中的酒杯掷出,口中继续骂道,“我买你回来,可不是只为了看看摸摸,你若是再不肯变成女人,看我……” “七叔!”李允身形一错,已轻巧地将那只酒杯接在了手中,陪笑道,“辛年纪还小,不到变身的时候,等过两年或许就明白七叔的心意了。”原来鲛人出生时男女不分,直到成年后动了情爱之念,才会变身成男女之体,与人类截然不同。 “我等不及了!”李甚一把扶住了头,眼圈竟然有些红,“我当年不惜被老头子动用家法,卖了名下产业买了他回来,原本就……不是把他当奴隶看。可是这么些年来,他不仅对我冷冷淡淡,还一直守着那不男不女的身子,不肯为我变成女人。他们鲛人寿命千年,他等得了,我却等不了……哼,你也不用假惺惺地来劝我,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笑我没出息,不把我放在眼里,等哪天我发达了,一定让那帮不长眼的都跪在面前求我!” “其实我心里最佩服七叔了。”李允一边将李甚拖到里间床上躺下,一边诚恳地道,“七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三教九流无一不通,不像我除了习武一无所长,爷爷若是换个角度看七叔,定会觉得七叔才是我们李家最优秀的一个呢。” “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心善,不管你这话是不是哄我,我也很开心了。”李甚朦朦胧胧地睁着眼,见李允正帮自己脱着靴子,嘴角忽然挂出一丝莫名的嘲笑,“你也是个可怜的家伙,知道不?……” 李允也不理会他的胡话,把他服侍得好好睡了,方出门让下人打扫屋子,准备醒酒汤,自己则挺了挺疲惫的腰身,打算回房补眠。 走到半途,李允却听见花园的隐蔽角落里,传来辛细细的哭声,想必刚才李甚酒后的粗鲁举动吓坏了他。李允犹豫了一下,掉头走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怒极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李甚竟然如此无礼,我这就找他评理去!” 李允步子一滞,正想回头张望说话的是谁,冷不防身后已有脚步声传来。他不欲被人误认为故意窥人隐私,只得蓦地一闪,隐到了假山之后。 “徐先生,求你不要去了。”辛追了上来,泣道,“我本就是他买来的玩物,鲛人在空桑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先生还是不要为了我和主人怄气了。” “谁说鲛人不是人?在我们中州,早就没有什么奴隶了。”那徐先生怒道,“他们李家先祖不也是从中州迁徙来的么,我今天就去提醒他李甚,他以为自己是空桑人,可空桑人看他们李家还是异类!” 听到这里,李允已然明了这“徐先生”的身份。此人名叫徐涧城,本是中州名士,为避祸不惜从中州翻越终年积雪险象环生的天阙山脉,来到云荒大陆,暂时投靠在李府做个门客。他是性情中人,本与李甚很是投契,不料此番却为了个鲛人不惜与李甚决裂。 “先生不要去,我们鲛人……我们鲛人原本就不是人啊……”辛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徐涧城的衣袖,“我们鲛人原本是生活在大海之中,下半身只是一条鱼尾,和人类根本不同的……空桑人最是骄傲,连同是人类的冰族都被他们驱逐歧视,何况鲛人呢……” “鱼尾不只是传说吗,你现在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啊。”徐涧城震惊地看着辛,一时无法相信她的话。 “先生从中州来得不久,自然不知鲛人的来历。每一个鲛人被从大海中掳来的时候,为了能给陆地上的空桑人做奴隶,都被砍去了尾巴,劈出了两条腿。”辛悲哀地看着徐涧城苍白的表情,低下头去,“所以,先生没有必要顾念我,我和那些猫儿狗儿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当初阿姨给我取名叫‘辛’,就是知道鲛人注定是辛酸低贱的命运……” “我不准你这样说。”徐涧城忽然打断了辛的话,眼中满是痛楚和怜悯,“在我眼里,你不比任何人低贱,甚至比他们更加勇敢高贵。我这就去跟李甚说,无论他要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你赎成自由之身!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说着,他抽出被辛握住的袖子,义无反顾地去了。 “允少爷。”辛眼见徐涧城走远了,连忙对着李允站立之处跪了下来。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李允走出来,宽慰道,“不过要为你赎身,徐先生恐怕得筹一阵子的钱。” 辛知道李允的话说得婉转,鲛人身价极高,岂是个中州来的落魄之人可以赎买的?当下淡淡笑道:“他去碰碰壁,以后也就死了这份心了。” “嗯。”李允应了一声,感觉无话可说,正要遣了辛离开,却不料那鲛人又道:“辛还有一件事想求允少爷。” “你说吧。”李允语气温和,心里却微微担心,生怕他提出什么逾矩的事来。 “听七爷说,辛的阿姨最近也跟着主人到了越京,正好住在七爷的朋友府上。辛虽然想见阿姨一面,却不敢……和七爷同行,允少爷能否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呢?”辛的语气,越到后面越见瑟缩。 明天,倒还不用当值。李允心中暗忖,只是七叔的朋友大多是斗鸡走马的风流子弟,自己跟了去和一根木头没有什么区别,怕是七叔并不乐意。 辛见李允犹豫,知道自己的要求难为了他,便道:“是辛无礼了,请允少爷责罚。”说着便跪伏下去,一头莹蓝的长发也散在了花园的泥土中。 偏生李允此人最听不得这种谦卑语气,又想到七叔望向辛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欲望,不由心下一软道:“你快起来,我去问问七叔就是。” “多谢允少爷。”辛站起来,低垂的面上微微一笑。这个允少爷向来耳根子最软,求他的事几乎无有不允的,倒真配了他的名字了。 第二天,李允果然央了李甚带他一起去太仓寺卿府邸,说是想多结交些世家子弟。李甚知道李允向来埋头习文练武,和自己脾胃并不相投,却也没有拒绝,及至李允提出让辛同行,李甚方冷笑道:“徐涧城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倒是巴巴地要给辛做保镖了?” “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李允急忙分辩。 “算了,你这人一撒谎就脸红。”李甚根本不听李允的言辞,自顾上了马,却又低头朝站在地上的李允诡谲笑道,“若我一定强要了辛,你阻得了吗?” “辛没有变身为女人之前,爷爷不会同意的。”李允涨红了脸,口气撑起几分强硬。 “辛,听听他说的。”李甚嘲讽地瘪了瘪嘴,向远处的鲛人哂道,“告诉你,别把宝押在他身上。我想要怎么对你,都是你的命。”说着一挥马鞭,已是当先走了。 “允少爷,谢谢你。”辛见李允红着脸站在当地,显然心中羞愤,连忙上前真心诚意地道谢。 “我们走吧。”李允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常态,踩镫上马,领着辛等一干随从,跟着李甚而去。 不出李允所料,他和李甚的一干朋友并无话题,加上李甚的冷淡,多半时间只是他一个人坐在一边,格格不入地听那群纨绔子弟谈论些他无法插口的话题。不过从他们的谈话中,李允倒是得知前几日从自己戍守的阜安门进城的苍梧王一行人此刻正是暂寓在这里,而辛被允许去见的阿姨,正是平城郡主的女奴。 “听说平城郡主性情爽朗,今天怎么不见芳容?”李甚忽然问。 “郡主表妹一大早就缠着大嫂二嫂带她游晔临湖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太仓寺卿的少公子黄澈回答了,兴冲冲站起身来,“大哥他们还在朝中参加庆典未归,不如我们先去玩一局马球如何?” “这么毒的日头,你想晒死我们啊。”众人呷着冰茶,纷纷抱怨。 “却正是要这难得的毒日头,方显得出这球场的奥妙。”黄澈笑道,“我可是专门请司星监算了日象,知道今天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才巴巴地定了日子请各位赏光的。” 听他这么一说,连李允都生出好奇之心。眼看众人谈笑着向后花园的马球场而去,李允便独自跟在人群后,一路但见无数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寻思这掌管朝廷府库的太仓寺卿府果然奢华,比自己家不知气派了多少倍。想来他家既是空桑六部中黄族的贵族,姑娘又做了苍梧王妃,自然是一派皇亲国戚的派头了。 马球之戏最初起于云荒属国砂之国,逐渐流传于整个空桑上流社会,是天祈王朝最时兴的游戏之一。黄家家资巨富,所建的马球场也自然规格甚高,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在烈日下绿得耀眼。 管理球场的仆役见少爷们到来,连忙引领众人落座在场边凉亭之中,奉上茶点。过了一会,众人便看见四个球童各走到球场四角,蹲在旗杆旁不知鼓捣些什么,正疑惑间,眼前忽然一花,球场的上空竟已升起了一层薄薄的褐纱。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云浮遗羽’?”李甚瞪大了眼,脱口而出。 “李七哥果然好眼力,正是‘云浮遗羽’。”黄澈口气冲淡,却也掩不住满眼得色。 众人听了,不觉都轻抽了口气。“云浮”是上古神国的名字,千万年前便已湮没灭绝,云荒大陆上只能偶尔发掘出当时的遗物,却都怪异莫名,不知所谓。这“云浮遗羽”便是难得一见的云浮遗物,非纱非麻,非绸非绢,却水火不侵,轻薄透亮,冬暖夏凉,也不知在云浮国作何用途。由于云荒皇族向来自称神子,不允上古神物流通民间,因此严令各地云浮遗物一经出土,即刻送缴皇室。太仓寺卿虽然掌管皇室府库,但能以如此宽大一张“云浮遗羽”来做球场遮蔽,仍然令人咋舌不已。 “球场四角我已备下四颗风珠,所以能保证云浮遗羽悬浮空中。”黄澈笑道,“此刻球场清凉明亮,各位自可放心打球了。” 李允听他将这些宝物当作寻常物事以供娱乐,不由心中暗叹黄府之奢华,却只得附和着众人赞叹了几句。说话间球童端来马球分组的红蓝掣签,伺候每个人抽了一支,待到李允之时,李甚斜眼望向球童道:“他不会打球,不用给他抽。” “李七哥带来的客人,怎么会不打球?”黄澈在一旁不解问道。 李甚哼了一声,并不答言。李允只得强笑道:“我确实不会打球,各位不用管我。” 黄澈早已看出李甚对李允言语冷淡,也不知这叔侄间闹了什么不快,便不再多言。不多时,众人已纷纷上马,提了球杆进场打球,只余下李允一人坐在凉亭中。 球场上你攻我挡甚是热闹,李允在一旁却看得乏味非常,心中暗暗担心自己出来大半天耽误了练功,祖父下朝后必定要责怪。偏偏李甚玩得正在兴头,丁点看不出告辞的意思,李允不由有些后悔答应了辛的要求,一切正是应了那句俗话:“烦恼只为强出头”。 心中焦躁间,李允忍不住从凉亭中走出,打算四处逛逛。正走到无遮无掩的太阳地里,忽然耳中传来一声脆笑:“三表哥你们玩得好快活,我也要来!” 李允蓦地转头,却见一大簇开得正盛的绣球花后转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身穿一身亮紫色的绸质裙袍,行动处带着清浅的悉悉娑娑的摩擦声,然而她身上一下子便抓住李允视线的,却是眼部所贴用紫金和红金互嵌而成的金箔,那艳丽的金箔如同两枚深秋的树叶一般堪堪遮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亮如深潭的眼眸,灵动得让金箔边缘镶嵌的珍珠垂链和水晶花饰都失去了光泽。 在这阳光曝晒的午后,娇媚中带着神秘风情的少女如同一只五色斑斓的蝶,一下子惊醒了李允昏昏欲睡的神经。然而就在他反应过来见礼之前,方才还在球场上玩乐的众人已下马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黄澈抢先介绍道:“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平城清越郡主了,大家赶快过来见礼!” “什么鼎鼎大名,三表哥说话最吹牛啦。”清越看了一眼李允,转过头,笑盈盈地对着众人。 “表妹方才是说想打球吗?”寒暄已毕,黄澈连忙招呼下人牵来一匹全身雪白的霍图马,配齐了全套软缎鞍鞯,殷勤笑道,“这匹马可是专为表妹留的,早就听说表妹马球玩得好,待会儿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我那是苍梧蛮荒之地的打法,大家不要笑话我就好。”口中虽然谦虚,清越的语气却是神采飞扬,一扬手便摘掉了眼部的珠翳,露出一张俏丽大方的鹅蛋脸来。她扎起宽大的袖口,抬足在马镫上一点,便姿势轻捷地上了马背,转头朝众人笑道:“大家一起来吧。” 李允站在人后,却也感觉得到清越秋水般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不由有些窘迫。眼见众人纷纷拍马而去,他反倒不好意思走开,只得又折回凉亭之中,目光落在球场中那催马挥杆的窈窕人影上。 马球之术虽然通行云荒,但各地的打法仍有小异,特别以清越郡主尊贵之身,更是注重姿势优美、花样翻新,与越京少年一味争抢投门的勇势截然不同。即使李允对马球一知半解,也看得出清越挥杆、旋球、蹩身等动作一气呵成,恍如行云流水一般,在一众少年的身影剑显得尤其绚丽。 如果她是一只来自北方苍梧的雪颜鸟,那自己就是呆立在越京的一棵枯树桩吧。想到这里,李允不由有些自惭形秽地垂下了眼睛。 “你怎么不去打球?”少女天籁般的声音,忽然响在李允的耳侧,让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掩不住微微的慌张:“我,我不会打球。”随后又尴尴尬尬地添上一句,“你怎么不打了?” “大早起来游湖,乏啦。”清越径自左在李允旁边的椅子上,接过下人递上的冰茶猛灌了一口,方才缓过气一般朝一旁的李允道,“看你先前的样子,倒似乎认识我?” “我在阜安门城楼上见过你。”见清越蓦地睁大了眼睛,李允略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那时候,你坐在渡舫上……朝我们笑了一下……” “啊呀,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祖王,否则他肯定要黑起脸来教训我不该随便笑了!”清越知道祖父嗣澄最看不惯自己没有贵族小姐的矜持风范,赶紧向李允恳求道。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郡主一下子变成了害怕家长的小女孩儿,李允的心里微微一荡,赶紧道:“我谁也不告诉。” “看你就像个好人。”清越俏皮地一笑,“不过连马球都不会打,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啊?” “以前就是读书、习武,现在承了军职,还要去城门当值。”李允老老实实地回答。 “都是好枯燥的事情啊,亏你受得了。”清越做了个苦脸,“可你总该还会点什么吧。” 李允此刻见她眼中微微含着期待,心中很是害怕让她失望,脑中迅速溜过自己平素的一举一动,终于鼓起勇气道:“我会……叠纸船。” “纸船?我也会叠。”好胜的清越掏出随身所携的方形手帕,摊在桌上,随手折叠,“呶,就是这样……可和你的叠法一样?” “这是一种……我会叠很多种……”李允的眼睛盯着清越仍然放在手帕上的纤白手指,唇边微微带笑,“越京的画舫、泽之国的乌篷船、叶城的楼船,还有冰族的浮浪槎……我都会叠。” “真的吗?我好想看!”清越一下子兴奋起来,正要叫人取纸,不料鲛人女奴浔远远地走了过来,恭顺地禀告道:“郡主,老王爷和王爷他们从朝里回来了,叫郡主过去呢。” “真讨厌!”清越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连带李允也礼貌性地赶紧站起。然而就在女孩快要走出凉亭的时候,她忽然转头朝李允低声说道:“明天晚上他们不在,你从后院翻墙进来,叠纸船给我看。”说完,她也不等李允回话,一路分花拂柳地去了。 李允怔怔地站在原地,细细咀嚼她的话,心里不由突突乱跳,眼看随浔一起过来的辛此刻站在一旁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脸上更是一阵发红。 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弥漫了李允的心,他隐约地预感得到,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从此会被这娇俏大胆的北方郡主所改变,只是此刻的他仍然无法知道,这个改变将会多么巨大,大得直可完全颠覆他的人生。 骑马走在回家的途中,李允的心跳仍然未能平服。清越珠翳边缘垂挂的细细珠链不断在他眼前晃啊晃,如同船桨搅起湖心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因此他没再注意到,步行跟在他们马后的辛脸上渐渐泛起的病态的潮红,还有七叔李甚盯着辛若有所思的眼光。 好容易到了家,李允借口看每日必读的兵书,急匆匆地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他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六韬》,翻开了放在桌案上,以备祖父突然归来,自己却拿了一叠整整齐齐的防水油纸,躲到书架后的矮几上开始叠起了纸船。 除了晚饭时匆匆到饭厅刨了几口,其余时间李允都躲在书房中进行这项兴奋而甜蜜的工作。好在只有寡居的大嫂关心地劝他别光顾读书损了身子,家里其余人等都没有发现他小小的秘密,就连一向精明跳脱的七叔,也只在饭桌上瞟了他几眼,没有更多的话语。 到了掌灯时分,李允面前的桌案上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巧纸船。每一道一丝不苟的折痕里,都仿佛蕴满了隐隐约约的欢喜和惆怅。可惜李允一只一只地拿起来端详,都摇着头又放了回去——只有完美得毫无瑕疵的纸船,才可以奉献给那个仙女一般可爱的姑娘啊。 再度取过一张油纸,李允挑了挑桌上的灯芯,继续折叠。明天一天还要去城门当值,只能趁今晚的空儿“挑灯夜战”了。 正埋头用功,外面院子里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李允自小练武,耳力甚佳,依稀听到七叔李甚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郎中怎么说?”而后一个家仆答道:“回七爷,郎中说了,辛这次发烧不是病,鲛人变身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症状。” “辛果真要变成女人了?”李甚显然大喜,再度追问了一句。 那家仆自然知道李甚的心思,连忙笑道:“恭喜七爷,可以正式把辛收房了。” “爷的事,用得着你多嘴?”李甚笑着骂了一句,显然心情大好,“我这就去看看她。” “七爷,都说鲛人变身的时候不吉利,您还是多等几天再去吧。”那家仆劝了这句,李甚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 正说话间,有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焦急道:“七爷,辛高烧不退,郎中却又撒手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却是徐涧城的声音。 李甚哼了一声,冷冷道:“辛是我的奴隶,她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相干?” “李甚,鲛人的命也是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缺德的话来?”徐涧城显然动了怒气,竟然开口直呼出李甚的名字来。 “徐涧城,七爷好歹也是你吃白食的主人家,你怎么能对他大呼小叫?”那家仆看不过,插口道,“告诉你,辛很快就要做七爷的侍妾了,你趁早断了和她的来往,免得被赶出门去丢光脸面!” “什么?”徐涧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一惊,忽然鼓起勇气朝李甚恳求道,“七爷,我和辛一直两相情悦,此番她若是变了身,还望七爷准她嫁我为妻,她赎身的钱我一定想办法偿还。” 李甚一听,心头火气,冷笑道:“还?你拿什么还?一条在人家门口吃白食的狗,还妄想花钱娶妻,真是笑话!” “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徐涧城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此番低下声气求人已是极限,再一听李甚的言语,不由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就连坐在屋内的李允,都明显觉察不好,赶紧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纸船,开了门便冲出去,正见徐涧城拔了腰侧的佩剑,朝着李甚直刺了过去。 李甚再不济,也是行武世家出身,对徐涧城花架子一般的攻击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侧身避开剑锋,伸手便抓住了徐涧城的右手腕,轻轻一拧,徐涧城手中的佩剑便落在地上。李甚此刻心中也气恼无比,当下手中暗暗使力,便想拧断徐涧城的腕骨,好让这个不知好歹的中州流浪汉知道自己的身份。 “七叔,不可!”李允看出了李甚的用意,赶紧冲上来阻止住李甚的举动,劝道:“七叔,他也是对辛一片真心,你就饶了他吧。” 李甚见是李允,不情不愿地甩开徐涧城,冷笑道:“既然你保镖的又来了,爷今天就放过你。不过限你明天这个时候之前滚出李府,别让我再见到你!”说着,带着家仆廖三走远了。 “徐先生,你别见怪,我七叔也是因为心中太喜欢辛,才……”李允望着惨白着脸怔怔而立的徐涧城,尴尬地安慰道。 “允少爷,你不用说了,我这就离开你们李家便是。”徐涧城甩了一下衣袖,转头就走。 “徐先生……”李允知道徐涧城孤身从中州避祸到云荒,在越京城内根本无处可去,连忙拦住他道,“夜这么深了,先生不妨再多呆一日,等我明天当值回来,为先生想想办法。” 徐涧城抬眼看了看李允,只看到这个善良的少年眼中漫溢的真挚,不由叹了口气,点头致谢:“徐某无能,让允少爷费心了。” 三 李况 第二天神不守舍地当了一天的值,归家之时李允才蓦然庆幸没有出什么差错。他快马加鞭赶回家里,偷偷把昨夜藏在卧房抽屉里的一艘纸船拿出来看了又看,方才小心地又放了回去。 打开抽屉中的暗格,李允拨拉出自己平时积攒的私房钱,分了一半装在荷包里,方才开门出去找徐涧城,却听廖三说徐涧城已经在晚饭前离开了。李允快步走出大门去,果然看见徐涧城提着个小小包裹,站在街角的墙壁下等他。 “徐先生,这点钱你先收着,等爷爷从朝里回来,我再求他老人家给你安排个去处。”李允将荷包塞到徐涧城手里,口中快速说道。 “若只是为了这些金铢,徐某也不会厚颜在此等允少爷了。”徐涧城自嘲地一笑,“只是徐某还想再见辛一面,不知……” “这个,恐怕有些难了。”李允想起七叔对辛的严密看护,不由面露难色,“徐先生,来日方长……” 徐涧城是聪明人,一眼看出李允的为难推脱之意,不再坚持,躬身一揖:“来日徐某若有出头之日,定不忘允少爷的恩情。” “以徐先生的才学,他日定能脱颖而出。”李允说到这里,抬头看看夜色已至,不由惦记起与清越的约会。 徐涧城苦笑了一下。云荒大陆并没有如同中州的科举制度,像他这样的异乡人若没有朝中官员贵族举荐,是万难踏入天祈王朝的官僚体系的。只是面对着李允这样的年轻人,他根本不会解释。再次作揖告辞,徐涧城转回身,走入了夜色苍茫的越京街道中。从李允的角度看来,更像是这落魄的人影,被檐牙参差的越京城吞噬了一般。 礼貌性地站了一会送徐涧城离开,李允蓦地转身跑回家去,从卧房抽屉中捧出那枚纸船来,用一只木盒盛了,偷偷从后门溜出了家。 估摸着今晚祖父李况便要回家,李允不敢骑马惊动家人,蹑手蹑脚远离了李府的灰砖大院,方才一溜烟地朝着太府寺卿府邸奔了过去。 到了太府寺卿府的后墙下,李允探看四处无人,方才提气跃过墙头,无声无息地落在院中。小心地沿着墙脚走了一阵子,果然看见一株花开繁茂的月亮树下,坐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正手指绞着绢帕,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 轻轻走过去,李允平复着激烈的心跳,小声叫了一声:“郡主。” “呀,你来啦。”清越猛地站起来,语带嗔怪,“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倒吓了我一跳。” 李允笑了笑,没有开口。虽然心中对此番逾矩之行惴惴不安,但看到清越这副活泼娇俏的模样,心想就算被祖父打一顿板子也值得了。 “别怕,父王他们都出去了,就剩我和几个嫂子在。她们早睡下了,不会发现我们的。”清越有恃无恐地说到这里,引着李允坐到一处点了灯烛的木亭中,方才笑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在下李允。”李允虽然坐在清越对面,却不敢正视,微垂着眼盯着面前雕刻了玉兰花纹的石桌,只觉得双颊红得发烫。 “李允,好像是中州人的名字。”清越大大方方地盯着李允羞赧的脸,口中兀自道,“在我们苍梧郡的中州人不多,我以前只见过一两个中州行商。看你的样子,和他们大不一样啊。” “中州也有很多民族,不过总的来说,中州人脸部的骨相和空桑人不太一样。”李允答道。 清越听他这么一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奇笑道:“哪里不同?”不待李允回答,清越又道:“闭上眼睛。” 李允见她从座位上站起,倾身过来,慌忙闭上了双眼。下一刻,他只觉一只清凉柔滑的小手轻轻抚过了他的脸,从额头直至下颏,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带着火种将他的脸一路燃烧起来。 “果然,你的颧骨比我们低,鼻子的形状也不一样。”清越兴奋地道,“光看的话,还真没那么明显。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空桑人呢。” “我们李家迁居云荒已经数百年了,可能掺杂了一些空桑人的血统。”李允说到这里,微微笑道,“郡主不是想看我叠的纸船么?”中州人虽然早在千年前便开始定居云荒,但毕竟是外来的种族,在空桑人建立的各个王朝都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李允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李允这种夹杂了逃避的微妙心态,清越是无法体会的。年少的郡主只是好奇地盯着李允捧出的木匣,伸手将桌边的烛火又移得近了一些。 那是一艘精美绝伦的纸船。船头是天祈王朝神兽“狷”的装饰造型,船身用无数的纸片拼接出精雕细刻的船楼,连窗边的棂框都栩栩如生,而船底则是两排密密麻麻的船桨,只要一转动船尾的机关,就可以整齐迅捷地划动。 “真是好漂亮,我都舍不得放到水里去了!”清越摩挲着纸船,爱不释手,“你还会叠别的样子,对吗?” “是。”李允的脸隐在烛火后,倒显得两个因熬夜而乌黑的眼眶没有那么明显,“只要郡主喜欢,我以后还可以叠其他的船样送给郡主。” “别郡主郡主的,就叫我清越好啦。”清越转头对李允灿然一笑,将纸船捧到两个人中间,“不过你这次叠的,是什么船啊?” 什么船?李允一时间愣住了。这艘装饰华美的大船,不是画舫,不是楼船,更不是战舰,自己究竟是凭了什么印象在一夜之间将它制作出来的呢? “我看出来了,这艘船,倒像是皇上去伽蓝帝都的时候,在镜湖上乘坐的御船呢,否则怎么会在船头装饰了神兽。”清越兴奋地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李允,“可惜我以前只在书里看过绘本,你一定是去过伽蓝帝都,亲眼见过这艘停泊在皇家港口里的御船吧?” “或许是吧。”李允微笑着垂下头,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有什么记忆要破土而出,却最终徒劳地蛰伏下去。然而不待他多想,清越已经捧着纸船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道:“我们去池塘边玩吧。” 犹豫了再三,清越到底没有舍得把纸船放到池塘里去,验证李允对纸船坚固性的承诺。“这艘我留着,你以后叠了新的来,我们再放。”李允临走之前,清越抱着木匣笑道。 “以后……我还可以来看你么?”黎明的晨曦中,李允有些情怯地问道。 “当然啦,我还要把你的船带到晔临湖去放呢。”清越笑意盎然,“改天我们一起去游湖吧。” “好。”李允忙不迭地回答,心跳又快了几分。 看着李允轻盈地翻越了墙头,消失在视线里,清越忍不住低头一笑——李允那羞赧的纯真的笑容,与她以前所见之人大是不同,而那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稚拙的举止,更是如同孩子一般可爱。 心不在焉地当了一天值,第二天夜里,李允失眠了,脑中翻来覆去的,都是清越灿烂的笑容和清脆的话语。 再躺不下去,李允干脆起身,点亮了案上的蜡烛。拉开柜门,他拿出一叠油纸,正要折叠,耳边却仿佛响起清越不经意的话语:“除了叠纸船,你还会什么呢?” 还会什么呢?李允蓦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苦恼地撑住了额头。清越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一不晓,就连马球也打得纯熟,可是自己呢,自小被祖父逼着摒弃一切娱乐专心习文练武,除了一身武艺之外再无半点长处,就连叠纸船这样的小小消遣,也不知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才坚持下来。这样的自己,任何人都会觉得乏味无趣,对于生性活泼好动的清越来说,更是不久就会腻味了吧。 霍地站起来,李允走过去拉开了房门,犹豫一下,终于朝西跨院走去。虽然李家儿孙在祖父李况的训导下都和自己一样心无旁骛,但七叔李甚却生性洒脱,最喜与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结交,丝毫不把祖父的训斥和家法放在心上。这两天七叔正因为心爱的鲛奴辛变身而心情大好,就算前几日自己与他有些隔膜,此时去求他答应教授马球,应该不会被拒绝。 西跨院的厢房里还点着灯,一明一灭,显见这个放浪不羁的七叔又在鼓捣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李允有心示好,揣摩七叔爽直戏谑的心性,便蹑手蹑脚走得近了,猛地推开房门,故意玩笑般笑道:“这回可给我抓住了!”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掉在地上,一个人影扑过来,捂住了李允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不许出声!” “爷爷……”揉着喉咙退开一步,李允惊骇地盯着眼前祖父李况严厉肃杀的表情。李况的脚下,是七叔李甚沾满鲜血的尸体,那大睁着的眼睛悲愤地盯着正前方的虚空,嘴角似乎还噙着来不及发出的绝望大笑,让李允禁不住腿一软,靠在门框上。 “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李况缓过神,疲惫地叹息了一声,扶住李允,满是皱纹的眼角轻微跳动着。 “爷爷……”李允近乎呻吟般地又叫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盯着平素威严却和蔼的祖父,目光中有惊骇,也有一丝不由自主的乞怜。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设想,进宫朝贺新帝登基而数日不归的祖父,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七叔他……他大逆不道,勾结叛贼,欲陷我李氏满门为乱臣贼子。我劝诫无效,只好杀了他!”李况转身避开了李甚的尸体,口气里却是一片深深的无奈,“自我朝开国以来,我们李家众多儿男血洒疆场,才拼出当今圣上‘一门忠烈’的赐匾,我决不能因为你七叔玷污了李家的名声和诸多死去的英灵!允儿,你明白爷爷的难处吗?” 仿佛被吓呆了,少年木然地点着头。 “那你发誓,永远不对人说出今晚看到的一切!” “我发誓。”满盈的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李允最终还是哽咽着把誓言清楚地说出来,“如果我说出去,就让我……就让我和七叔一样的下场!” “回去睡吧。”李况慈祥地挥挥手,看着孙儿毫无防备的背影,一股厉绝之气腾地跃入眼中,晃了几晃,终于熄灭了。 靖德将军府七爷李甚的尸体是清早被李甚的长随发现的,霎时整个李府乱作一团,早有人到越京府报了官。几个捕头勘查了现场,又询问了李甚诸多亲随,逐渐把疑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被李甚赶出李府的中州流浪士人徐涧城。 随着越京府尹发出海捕文书,徐涧城很快在一间小客栈中被官府捕获,并择日开堂审讯。 “您让我出堂作证?”李允望着面前蓦然老了十岁的祖父,惊愕地问。 “是的。” 世袭靖德将军、李家的族长李况点了点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脸色惨白的李允,沉稳地道,“把你那天亲眼所见徐涧城和你七叔争吵动手的一幕说出来,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证词……” “不,我不去!”李允猛地后退了一步,语调激动地道,“爷爷,您从小把我抚养长大,我自然不会出卖您……可是,您要我去陷害无辜之人,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跟我来。”李况没有回应李允的拒绝,只是颤抖着手拔开房门的插销,蹒跚地朝外面走去。 李允抬起头,赤红的眼睛中看见祖父苍老的倦容。正是这个老人,将父母双亡的自己从垂危中救出,若干年来以他一贯的慈爱和严厉孜孜不倦地抚育着自己,若是没有他,恐怕世界上早已没有了李允这个人吧。 深吸一口气平息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李允慢慢跟在李况身后走向了建筑在后院的李家家祠。 一门忠烈。 匾额上四个金字在余晖中熠熠闪光,却照不见大厅内挥之不去的抑郁和晦暗。 李况一根根点燃满屋素白的蜡烛,映亮了一个个乌木雕刻的灵牌。李允则习惯性地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到灵位前的香炉里。 “你心里在怨我,是吗?”李况关上门,眼睑似乎架不住深重的疲倦而微微合了起来。 “孙儿不敢。”低了头,李允盯着地板裂开的缝隙,依稀有怨愤的目光从地底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人说虎毒不食子,我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还想把罪名推到别人身上。”李况惨笑了一下,满是皱纹的眼角不住跳动,“允儿,不是爷爷怯懦,想当年爷爷带兵与霍图叛王作战,几曾贪生怕死过?爷爷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将你七叔一案尽快了结,阻止他们进一步调查到你七叔的谋逆之举,保全我李家的百年清誉。就算害了无辜之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允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层层叠叠的灵牌,仿佛看见一个个纵马弛缰转战沙场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荡开依稀的尘埃和血色,或远或近地忽闪而过。 “李府的一梁一椽,都是李家人用刀用枪、用血用命挣来的!且不提先祖靖德大将军,你总还没有忘记你大哥吧。如果因为李甚那个孽障玷污了尧儿的威名,你于心何忍?”李况的眼睛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望着上书“李尧”二字的牌位,益发显出老态,撑住供桌,似乎没了气力。 李允走上去扶住祖父,感受得到老人身不由己的战栗,那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年长他十岁的长兄李尧,曾是天祈王朝军队里一个璀璨的神话,在庸碌的天祈将领中如同灌木丛中一株秀拔的白杨。然而正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几年前的饮马川一战,年仅二十六岁的李尧被霍图叛军围困,全军覆没,尸骨无存。先帝景德帝闻知凶信,竟破天荒罢朝一日,以示哀悼,实在是天祈开国以来武将最大的殊荣。可是李允却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李尧死后,李家的境况便江河日下,再不复以前靖德将军府的神威,而爷爷眉间锁住的凄凉无奈,也越来越深厚。 “允儿,原谅爷爷好吗?”李况反手搂住李允的肩膀,浓重的悲哀如同乌云一般罩在李允的心上,“我不能让李氏家族毁在我的手上。” “爷爷,我明白了,李家的荣誉本就是用生命作为牺牲的。”李允低下头,身体却僵直不动,好半天才喑哑地吐出李况一直期待的承诺:“明天……我……去作证。” 李况紧紧地抱住了李允,孙儿瘦硬的肩骨硌着他的手,如同暂时屈服却终究耿耿于怀的锋芒,让他禁不住略略把手滑了开去。眼前蓦地闪过李甚临死时愤怒的目光,那里面所包含的诅咒让李况不寒而栗。可是,一想起身负的家族兴亡的重任,李况挺了挺腰杆,挥去了一切李甚的影子。 “事发前两日,徐先生曾因为一个鲛人女奴和我七叔发生争吵,并意图拔剑相刺,被我拦了下来。第二天,徐先生就离开了我们家。”越京府尹的公堂上,李允如同背书一般说完这几句话,根本不敢看跪在大堂正中徐涧城的目光,匆匆低了头,站到端坐在大堂旁侧的祖父身后。 “不错,事发前两日,七爷曾经责骂于我,我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怒极和他动手。可自从我离开李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知道李允说的乃是实情,徐涧城坦然回答。 “那七月初九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可有旁人作证?”府尹问道。 “我那夜独住在客栈房间里,从未离开,客栈掌柜可以作证。”徐涧城从容应对,白衣磊落。 “宣冯保、廖三!” 徐涧城投宿的客栈掌柜和李家的家丁廖三随后走上公堂。那冯掌柜似是十分害怕,颤巍巍地道:“启禀老爷,那夜小人照例守在柜前,却是看见徐涧城半夜出去。小人问他去哪里,他只说心里烦闷,要出去走走。” 不待徐涧城反驳,廖三已磕头道:“大人,小人那日当值,巡视宅院。虽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却在墙脚捡到了这个。”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呈上,却是徐涧城随身惯用的一个鼻烟壶。 “你们……”徐涧城大惊失色,原本超拔卓然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指着冯保廖三道,“你们为什么要说谎?” “大胆!”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徐涧城,你仗着自己会两手中州功夫,不满李甚羞辱,趁他不备杀人泄愤。还不从实招来?” “不是我杀的!”徐涧城的眼睛扫过冯保廖三,最后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况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笑了起来。李府的势力,虽然在越京里不算如何显赫,可构陷他一个落拓小民,还是易如反掌啊。 “来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掷下一根令签,两旁衙役应一声,把徐涧城摁在地上,抡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钝响夹带着徐涧城竭力压制的呻吟沉闷地传开,扯得大堂边李允的心底一阵阵地发颤。他惨痛地望向端坐着一动不动的祖父李况,竟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异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涧城也晕死过去,李允才惊觉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泼醒了徐涧城,耐心问道。 “你们根本没有证据……”徐涧城挣扎着抗声道,“你们是串通好了来陷害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证据。”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回家的。徐涧城痛楚的惨叫如同厉鬼一般从府衙大堂上挣扎而出,尾随着在人群中夺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将他缠绕吞噬。即使李允一口气跑到后园,把脸埋进树下的泥土中,他还是可以看见七叔李甚洒了满地的鲜血,这血色逐渐扩散,浸透了徐涧城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衫。 曾几何时,少年的心中还幻想过拥有徐涧城那样的翩翩风度,可事实上,再高贵的人被一阵乱棍打下来,和人们脚底的烂泥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李允无声地抽泣着,手指使劲抠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从大地中挖出一个答案来。 “允少爷。”有人在一旁低低地叫了一声,让李允惊惶地抬起头来。 是辛。 经历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变身,此刻的辛已不复原先雌雄莫辨的中性美,而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她倚着树站在李允旁边,莹蓝的长发衬托着婀娜的身姿,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允少爷,你能不能告诉我,徐先生……他怎样了?”见李允不开口,鲛人女奴掩饰不住自己的焦急。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不会被判死罪的。”犹豫了一下,恢复了常态的李允缓缓道。 “活罪呢?”辛的手指抠进了树皮,吃力地问。 “应该是终生流放边境吧。”李允说到这里,不愿再多说,转身就要离去。 “允少爷,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辛忽然开口。 李允转身望着她,鲛人女奴莹碧的眼珠清澈通透,让他有一点心虚,只得平静地道:“只望他到了边境军中好好效力,争取早日获释。” “允少爷,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辛注视着李允羞愧难掩的表情,鼓起勇气道,“你知道徐先生是冤枉的,是吗?”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李允自卫一般地立时反驳,转身就走。 “是辛错了。”鲛人女奴赶紧叫了一声,迅速掩去眼中深重的失望,扑倒在地拉住了李允的袍角,求恳道,“允少爷,辛知道你好心,求你为我作主……”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李允僵直了背影,却不敢回头。 “不,不是为了徐先生的案子!”辛赶紧道,“七爷死了,求允少爷将我转给徐先生,让我陪他一起到边境的荒野去吧。” “你要跟他一起去军前效力?”李允愕然道,“你知不知道,军中条件艰苦,而你又是身体娇弱的鲛人,根本没法生活……” “允少爷,求你答应我。”辛放开了李允的袍角,深深地跪伏在李允身前,哀声道,“我是七爷买的,他死了我照例是归为李家家奴。只要允少爷给大老爷说几句话,准了我陪徐先生去,辛这辈子都为允少爷感恩祈福。”说完,不断磕下头去。 李允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以不是,然而他终不忍见辛的额头因为不断的碰撞而青紫渗血,长叹一声道:“你若一定要去,我求爷爷放了你便是。只是今后生活必定艰辛异常,能不能熬下来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允少爷。”辛抬起头,含泪望向李允道,“鲛人终生为奴,我能有这一次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已是比其余同类幸运得多了。” “回去吧。”李允蓦然觉得自己心力交瘁,朝辛挥了挥手,自己一路走开了。 由于新帝登基,忌讳讼狱刑杀,中州流民徐涧城谋杀世袭靖德将军府七爷李甚的案子也从轻从快了结。在嫌犯徐涧城招认了自己蓄谋杀人的罪行后,越京府尹上报刑部,很快便不出众人所料地判了个“永世流放、效力军中”的处罚,即日押解出京。 李况果然答应了李允将辛转卖出去的恳求,身心俱疲的老人此刻对一切无关的事情都漠然而视。李允自然不敢跟祖父说明辛的去处,只是自己揣了辛的卖身契约,独自带了辛候在徐涧城必经的万井码头,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包金铢。 等了一阵,徐涧城果然被两个解差模样的人一路带来,显见要登上万井码头惯用的简陋渡船穿越晔临湖去往边境。李允正拿不定主意如何开口,一旁辛眼见徐涧城遍体鳞伤、披枷带锁,已是忍不住奔过去抱住徐涧城的腿大哭起来。两个解差原本大是不耐,却发现眼前的女子是个鲛人,坠下的眼泪都凝成珍珠溅落在地上,便弯腰拾了,没有阻拦。 李允等辛哭了一阵,方才走上去,将手中的金铢塞在两个解差手中,口中客气道:“此去边疆路途遥远,辛苦两位大哥了。好在这个鲛奴倒也勤快,一路可以做点粗活,请两位大哥照顾照顾。” “她是你的鲛奴?”两个解差毫不推辞收了金铢,却又疑惑道,“她干嘛要跟我们去?” “因为她现在的主人便是他了。”李允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语的徐涧城,将已然标明了转让关系的卖身契约递到徐涧城手中,“所以,无论她的主人到哪里,她都要一路跟从。” 两个解差听了,不再多言。天祈王朝与历代空桑王朝一样,历来强调对鲛人的奴役权利,对于空桑人而言,不存在无主的鲛人,而无论鲛人的主人是什么身份,只要不答应转让所有权,他都可以合法地拥有鲛奴。 “那么,我走了。”李允眼见辛仍未从悲痛中醒来,而徐涧城也只冷冷地盯着自己不发一言,便跟两个解差抱了抱拳,打算离开。 “允少爷……”然后就在李允转身之时,一直僵直淡漠的徐涧城忽然嘶哑地开了口,“为什么要把辛送来?” “是她自己希望……”李允不愿直视徐涧城伤痕累累的脸,侧开视线回答道。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送她来?”徐涧城用力挥手想将那张卖身契约扔回给李允,可被枷住的双手却无法使力,那张薄薄的纸片顿时被风一刮,贴在徐涧城的木枷上,被辛及时抓在了手中。 “辛,还给他,跟他回去!”徐涧城蓦地满脸怒意,“有你这么傻的人么?你可知道军中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女子可以呆得的?听我的话,跟他回去!” “不,先生,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会好好伺候先生,照顾先生,陪先生一起等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辛紧紧地握住那张契约,跪在徐涧城脚下苦苦哀求。 徐涧城低头看了看辛,蓦地转头盯着一旁尴尬的李允,忽而笑道:“允少爷,你这样屈尊去满足一个鲛人的心愿,难道是因为你心里有愧吗?” 李允一惊,抬头正见徐涧城的眼神犀利如刀,直要把他心底的真相剖出,连忙摇了摇头:“徐先生,你误会了……” 然而徐涧城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愣了片刻,忽然双膝一屈,抬头直望着李允,语声哀切地道:“允少爷,你知道我是冤枉的是不是?求你为我洗清冤屈,我断不能让辛跟我一起去军中受罪啊!徐某一无所有,无法报答允少爷,只能请允少爷凭着‘天地良心’几个字,让死去的七爷瞑目,让真正的凶手伏法……” 李允呆呆地听着徐涧城山洪爆发一般的申诉,没有料到一向沉静自敛的徐涧城也会如此仓惶地哀求自己。有一瞬间,他几乎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而点头答应帮助徐涧城申冤,然而一想起祖父李况那颗白发苍然的头,他就绷紧了神经,一步步地向后退去——那是自小养他教他,他最亲近也最尊敬的嫡亲祖父啊。 终于,李允转身,大步穿越万井码头上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消失在城门的拐角处。而他身后跪在地上的徐涧城,眼中的神色也越来越黯淡。他吃力地用木枷撑地站直身子,忍着身上伤口绽裂的痛楚,淡淡说道:“辛,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