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飞桥 清越悄悄地站在山石后,偷眼望向紫荔萝架下熟睡的盛宁帝。这片紫荔萝架附近没有任何宫人,安静得能让人误以为整个皇宫中只有他和她的存在。于是清越走上前一步,肆无忌惮地打量这副云荒最尊贵的面孔。 飞扬的双眉,挺直的鼻梁,黑长的睫毛,还有尖削的下颏,都是典型的空桑皇族特征,可惜此刻眉头纠结,下颏紧绷,显示着云荒的帝王即使在睡梦中也为前方混乱的战事而忧心。 继续走上去,清越蹲在不弃身边,轻轻掰开了他紧握住睡榻边缘的手指。 身体猛地一紧,盛宁帝霍地张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想去拔腰悬的宝剑。然而一旦他看清是清越,便放松地躺回靠枕上,任清越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曼尔戈薄毯,轻柔地盖回他的身上。 “皇上,秋凉了,别老在露天里睡。”清越微笑道。 “好。”皇帝难得地没有反驳,居然听话地站了起来,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 清越觑眼望见,假装低了头收拾薄毯,口中道:“皇上,那太素的药,还是少吃点为好。” “什么意思?”不弃定住了姿势,转头问,眼中是一瞬而过的凌厉。 清越叠着毯子只作不见,口中道:“冰夷的巫药总不能太信任,毕竟冰夷的心思和空桑人终究不会在一起。我这些天在皇家藏书阁里翻到了以前的卷宗,太素过去曾致力为冰夷制造鲸艇,心里对空桑人多少怀有敌意。” “你什么时候也当起了飞桥的说客?”不弃冷笑道。 清越抱着一叠毯子直起腰看向皇帝,似乎想用毯子作为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半晌道:“我……我也吃了天心蕲,试出大司命的法术果然有效……” “什么,你吃了天心蕲?”不弃不待清越说完,怒喝一声,“你哪里来的?” 清越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得一抖,大着胆子道:“皇上上次赐给宫女瑞儿,被我要了来。” 不弃恍惚记起自己有一次给一个乱嚼舌根的宫女抛出几粒天心蕲,却记不分明。他无暇去想这些琐事,只一步冲到清越面前,焦急道:“你吃了多少?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只吃了一粒。”清越见不弃急得眼中都泛出了红丝,心中有些不忍,却硬着头皮骗下去,“皇上别担心,大司命的法术果然有效,现在已经没什么了。” “你明知道那东西有毒,干嘛还要吃?”不弃并没有按照清越的构想提及飞桥的法术,只是焦急地追问下去。 “我……我想知道皇上的症候,好为皇上想办法缓解……”清越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低下去。 这种谎言的心虚在不弃眼中却成了娇羞的关切,他一把抓住清越的手,缓缓道:“我竟不知,你对我如此关心。” “大司命的法术毕竟是空桑正道,比起冰夷太素的药要可靠得多,皇上万金之体,还是要多珍重才是。”清越不惯说谎,心里砰砰直跳,不敢看不弃的神情。低着头匆匆说完,她赶紧挣脱了皇帝的握持,绕过紫荔萝架疾步走了。 “你果然便是天神赐给我的礼物么?”不弃望着紫荔萝花枝后清越的背影,喃喃低语,“否则我为何摒开了所有人,却独独允许你来到这荔萝馆?” “皇上,臣飞桥求见!”远远地有人高声禀告,不弃皱着眉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正见大司命飞桥快步奔跑而来。 “你可知朕向来不允外人到这里来?”不理会飞桥的惶急,不弃厉声责问。 “臣冒死前来,实有要事!”飞桥跪地施礼,语气急切,“方才臣于神殿前看到几只鸟灵飞越宫墙,连忙一路追踪,眼见它们飞进了这荔萝馆,唯恐对皇上不利,这才抗旨闯入,望皇上恕罪!” “鸟灵?”不弃蓦然想起自己方才的独卧,不由有些后怕,神情却依然冷峭,“谅那魔物也伤不了朕!” “是,皇上有皇天神戒庇佑,妖魔自然不敢近身,但越京乃天子脚下,鸟灵竟然敢潜入,便是对皇上的冒犯……”飞桥说到这里,眼神蓦地一僵,指着不弃身后道,“皇上,它们……它们就在你身后!” 不弃猛然转身,果然见花叶扶疏的紫荔萝丛中,隐约现出一角黑色的羽翼,目光顺着那流线型的翅膀滑下,赫然便见到一个身穿红衣,长发披散的女子。那女子本来也算美丽,苍白的脸上却陡然生着漆黑如死的眼睛和殷红如血的嘴唇,将那十分的美丽描画成二十分的诡异森冷,一望而知并非人类。而他视线稍转,更隐约见到几幅黑羽,隐藏在这荔萝馆的各个角落,暗暗结成包围的阵势,蓄势待发。 见到那华服皇帝紧缩的瞳孔,为首的黑羽妖魔冷冷一笑:“浸透了痛苦的灵魂,想必血肉也是苦的。”话音未落,它忽然一拍黑翼,躲开了大司命飞桥偷袭的一枚光箭。 鸟灵一动,不弃也猛地向左踏出一步,堪堪走到牵动几只鸟灵包围阵势的枢点上。然而飞桥那一枚光箭毕竟打破了先前的平衡,让原本心有顾忌的鸟灵们动了怒气,翅膀上的黑羽陡然竖立起来,随时要择人而噬。 “皇上,用皇天!”飞桥一击不中,声音中便多了怯懦,一边说一边偷偷朝山石后躲去。 不弃微微抖开了覆住左手的衣袖,中指上蓝宝石的戒指发着幽幽的光,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一只鸟灵忍受不了这对峙的沉寂,猛地拍打翅膀朝不弃冲来,锋锐的爪甲直插向不弃的天灵盖。 不弃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这一击,发髻却被那鸟灵抓散。他左手上的戒指对着侵袭者挥动了一下,吓得那鸟灵腾地滑开,继而却发现没有任何实质的危险,不由尖声笑道:“恒露姐姐,彦照告诉咱们的没错,这皇天戒指是假的!” 为首的鸟灵在一旁观察着,若非忌惮不弃手中的戒指,它们也不会一直在一旁窥伺而不敢发动袭击。此刻它见不弃慢慢朝荔萝馆门口移动,紧张的神态分明是想向远处的侍卫求救,便大着胆子飞近了一些。它进一步,不弃便惊恐地后退一步,于是鸟灵口中咭咭冷笑道:“怪不得你躲在这里对彦照干着急,手上戴的是西贝货吧?你的灵魂和血肉虽苦,但想到吃的是一个皇帝我们还是有兴趣的……”说着,它猛地一拍翅膀,爪甲抓住不弃的右肩,张口便朝不弃的脖颈动脉咬了下去。与此同时,其余几只鸟灵也同时向空桑皇帝扑上,瞬间把他淹没在黑色的羽翼中。 躲在一旁的飞桥眼见不弃危在旦夕,惊得立在原地。等他醒悟过来想要飞奔逃离时,一片浅蓝色的光芒忽然毫无征兆地从黑色的羽翼间穿射而出,仿佛无数双手猛地一起掐住了鸟灵的咽喉,将它们狠狠地摔进了紫荔萝丛中,几乎将最小的一只鸟灵颠散还原成四逸的冤气。那光芒一时还不肯散去,映得秋日的阳光都失去了光彩,让沐浴在光芒中的空桑帝王神圣如同神祗。 满天掉落如雨的黑羽毛中,不弃放声笑道:“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冒犯云荒大地上最尊贵的帝王之血?若非怜你们是冤魂所聚,朕早就把你们封印进黄泉之水,让你们的不死之身永远泡在那腐水之中!” “竟然是真的皇天,我们被彦照骗了!”鸟灵们见不弃再度扬手,蓝宝石上又有一点光晕开始聚集,惊恐之下挣脱紫荔萝的缠绕,拍打翅膀仓惶而去。 一直看到几个黑点匆匆飞离了宫城,飞桥悄悄从山石后探出身子,想着如何解释方才自己的怯懦。然而他发现暴戾刻薄的皇帝却没有斥责讥讽自己的脱逃,甚至一言未出地站在原地,仿佛在定定地观察着什么。飞桥正担心皇帝在寻思什么惩治自己的法子,不弃却蓦地伸手在虚空中茫然地握了几把,像是想寻到什么支撑,还不等飞桥反应过来,下一刻,不弃倒在了地上。 飞桥愣了一会,慢慢走到不弃身前,却见他面如死灰,连嘴唇也脱去了血色。飞桥大着胆子试了试不弃的鼻息,发现皇帝的呼吸极为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一个极为危险的念头从飞桥心头升起,他的目光移到皇帝前伸的左手上,白金托子蓝宝石的戒指紧紧地箍住了苍白的手指,仿佛源源不断地抽空了不弃清瘦的躯体中所有血液。 那个念头似乎吸取了飞桥眼中所见的情景,开始不断地膨胀,最终牵带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用力摘下了不弃手上的“皇天”戒指。 带着几分惶恐几分期许的心思,飞桥缓缓把颤抖着的左手中指套进了戒指之中。一瞬,两瞬,没有任何异样。“皇天”没有拒绝自己,自己也有权佩戴皇天作云荒的主人!突如其来的强烈念头让飞桥一时无法自己,蓦然亲吻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放声大笑。 于是,不弃动了动,醒了过来。 飞桥乍然撞见不弃望向自己那冷峭的目光,心中一寒,不假思索凝聚起自己的法力,右手一抬一枚光箭便迅疾狠绝地插入了不弃的胸口,鲜血顿时涌出。 不弃不敢相信一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重新抬起头,目光忽然柔和起来,低低叫了一声:“皇叔。” 飞桥知道这个荔萝馆是皇帝专辟的静室,所有的侍卫宫人都被隔绝在三重门外,根本不会听见这里发生的动静。他转了转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半蹲在不弃倒伏的身前,缓缓道:“不要怪皇叔夺你的权位,你逼死了嗣澄,逼反了彦照,让天祈的社稷风雨飘摇,你早就不配当空桑人的皇帝了!从小,我见着你父亲戴着这枚皇天呼风唤雨,心里虽然羡慕,却也知道命运既然垂青于你父子,我辈只能徒呼奈何。然而此时社稷危如累卵,你宁肯重用兆晋、玄家父子,引得苍梧军节节进逼,却仍然不肯亲临前线,以皇天之力夺匪首之命、服叛军之心,我就知道这皇天于你只是摆设装饰而已,你根本不配佩戴它守卫我天祈的江山!你放心,我既然做了皇天的主人,就会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剿灭叛逆,还我天祈一个平安的盛世!”说着,飞桥伸手对准了不弃的心口,打算再以一枚光箭结束这个失恃皇帝的性命。 然而就在此刻,飞桥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分毫,仿佛有什么力量拉扯着他脱离这副躯壳,让他再不能以灵魂指挥身体的行动。就在他的灵魂彻底地漂浮而起,沉重的身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时,飞桥才发现,皇帝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已就着自己伤口中涌出的血画出了一个古怪的符号。 艰难地用手臂将自己撑起,不弃一手捂住胸前的伤,一手探向一旁飞桥的身体,捋下了那枚蓝宝石戒指,重新戴在自己的左手中指上。然后他喘息着曲起中指,让戒指的蓝光覆盖上依然流血的伤口,终于渐渐止住了血。 眼前蓦地一花,飞桥感觉自己漂浮的灵魂又被大力掼进了躯壳之中,他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不弃,仿佛无声地询问着什么不甘心的问题。 “知道高祖元烈皇帝最忌惮的人是谁吗?不是别人,正是你们这些流着他身上血液的皇族后裔!我朝初建之时,为免争斗,不得已分封九路诸侯王,才埋下了今日事端的祸根!然而高祖皇帝早已有了准备,三百年前就在魔君神后像前签订了契约,就算没有这枚皇天戒指,天祈的帝王也能凭借身上的血控制你们这些皇族。还记得景德二十四年延陵王惠徵骤然谋反又骤然暴毙的事吗,那正是我父皇以血契之力捻碎了他的灵魂!”不弃说到这里,冷厉一笑,“至于皇叔你,朕早就受不了你那轻蔑的目光,若不是朕到今天才完全修成了血契,早就不会让你在朕身后做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情!朕如果没有猜错,那些鸟灵,也是你放任它们飞进宫来的吧?甚至还是你把它们引到这荔萝馆来?无论凭哪一点,你都该死!” “我死不足惜,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祈的江山毁在你的手里!”飞桥强忍着灵魂被慢慢撕碎的痛苦,抗声道,“你若真有本事,为何不去对付那胆敢谋权篡位的的苍梧王彦照?” “朕今日既然修成了血契,自然下一个惩治的就是他!”不弃阴冷地笑了笑,“所谓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让他暴死在胜利在望的幻象中,岂不是比一开始就让他死更有趣?” “可是,我也能戴上皇天戒指……”飞桥的瞳孔慢慢扩散开去,却依然用最后的力气重复着,“我不甘心,不甘心……” “你以为这是皇天戒指吗?不,它只是一个魔鬼,一个靠吸取你身上所有的欢乐为生的魔鬼!鸟灵可以赶走,它却无法摆脱,它比鸟灵更加可怕……”不弃缓缓地坐倒在飞桥的尸体旁,喃喃地道,“最终,它会把你也变成一个痛苦的——魔鬼。” 大司命飞桥的死讯是在第二日宣布的,根据盛宁帝的说法,飞桥是为了保护自己与鸟灵搏斗时被害身亡。被定论为舍身护主的忠臣,飞桥的葬礼甚是隆重,褒奖封诰的旨意特意远传前线,作为对前方将士的激励。 清越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不弃已回到了自己的寝殿,那据说为鸟灵所伤之处距离心脏不远,极为凶险。当心急火燎的侍卫们壮着胆子冲进荔萝馆时,满地的血和用血画出的符印吓得他们心惊胆战。 此刻的清越被宫人们隔绝在紫宸殿门外等候,因为御医正在殿内为皇帝疗伤。从晌午一直等到傍晚,一直紧闭的紫宸殿大门才沉重地开启。清越正和外面守候的一群宫娥们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冷不妨有人在她身旁笑道:“美丽的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居然是太素。清越诧异地朝他脚下望去,果然见他脚踝处的铁链被人用厚布条重重缠绕,是以拖在地上无声无息,不会用那当啷啷的噪声惊扰重伤的皇帝。 “皇上怎么样?”清越焦急地问道。 “还好,就是失血过多,有些虚弱。”太素见一群空桑的御医聚集在一起为皇帝的疗法争论不休,悄悄将清越引到偏僻处,苦笑道:“皇上亲口放我出来诊疗,他们却又不敢用我的方子,怕我伺机加害。徒留无益,小姐还是找人送我回湖底去吧。” 清越见他笑容黯淡,分明心中已是郁闷非常,想起自己也曾诬陷过他,不由心头有些惭愧,诚恳道:“我知道先生醉心学问,其实是最没有种族之见的。若有机会,我一定请皇上放先生自由。” “这些年来,难得有你这样懂得我的人。”太素眼睛竟有些发红,怅然道,“在我心里,一切自然规律都是相通的,它们才不管你是冰族人、空桑人,甚至鲛人,我做的一切也不仅仅是为了某个种族。可惜,我的民族不会理解我,空桑人不会相信我,我想要的自由,或许只存在于晔临湖底的石屋里。” 清越知道冰族与空桑人宿怨深重,太素的感慨听在她耳中虽然沉重,却无法找出安慰他的语句来,只是脸上也露出了黯然的神色。 太素看了看依旧争执不休的空桑御医,还有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宫人们,低低地道:“看小姐本是生性开朗的人,在这里却也一天天沉静下来,好比一株山上的云栎被种在了瓷盆之中。若是某日你想离开这里,我倒是可以为你想想办法。” “多谢先生了。”清越微笑道,“我迟早会离开,但不是现在。等我了却了这里的事情,会来求助于先生的。” “那我现在先求助你一下,免得以后吃亏。”太素点头笑道,“我想要两株贝兰湾胶树,一套全本《六合书》,你记得帮我跟皇上讨要。上次给我的那套是删节本,我这次一定要全本的。” 正说话间,只听一声拖长的声音“太后驾到!”殿前围拢的众人赶紧纷纷拜倒下去,清越和太素也随众跪下,不敢仰视。虽然早知这个白太后的存在,清越却从未见过这个隐居的先帝皇后,此番虽有心窥测,却碍于礼数,低了头只看见一众随驾宫女蓝地红花的裙角。 太后进殿之后,很快有人过来押太素离开。清越看着他瘦削的身体拖着沉重的脚镣,背脊却习惯性的挺得笔直,仿佛有某种力量支撑着他在这旁人觉得无望的日子中热情地生活下去。这种热情也感染了清越,让她重新充盈了重构云荒稳定的使命感。 难得露面的白太后亲自探望盛宁帝,让御医们终于放弃争执,达成了妥协的药方。整个殿前庭院中一时安静下来,乌鸦鸦的人群不再交谈,清越感觉是白太后让他们平静下满腔焦灼,却不知那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太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可是就连她自己,也恍惚觉得方才有一阵春风拂面而过,心里一阵舒缓。 等了一阵,忽有传话的宫人走到殿前,高声道:“宣平城郡主觐见!” 清越有些诧异,却只得跟了那宫人一路往殿内走去。紫宸殿作为天祈朝皇帝的寝殿,内外共有五重,房间四十五间,每一间都几乎一模一样,皇帝每晚任意挑选一间安歇,据说是曜初帝扩建越京宫殿时,为了防止刺客专门营建的。知晓了晔临皇子所说的旧事,清越此刻明了为何曜初帝比前朝历任空桑帝王都更加谨慎多疑,而这种性格也明显地遗传给了他的后代子孙。 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穿梭了一阵,那宫人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恭谨禀告:“禀皇上、太后,平城郡主到。” “进来吧。”屋内传出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想必便是太后了。 宫人打起帘子,清越低着头走进屋内,跪下行礼。 “起来吧。”太后略点了点头,瞧着清越的一举一动都符合皇族礼仪,转头向不弃道,“皇上说的,就是她了?” 不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精神却还好,微笑着道:“是她。母后看看如何?” 清越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小心地低头站在一旁,眼光正好望见太后搁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保养得极好,却也隐隐露出了岁月的痕迹,最显眼之处,还是右手中指上一枚白金托子蓝宝石的戒指,除了比皇帝手上的略小一圈,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不知是否错觉,那枚戒指上的蓝宝石明显比不弃手上的光线悦目,不是那种凌厉的光芒,而是如同母亲的眼睛,明亮中含着让人心安的温情。 想必那就是和皇天齐名的“后土”戒指了,历来只有空桑白之一族出身的女子立为皇后之后才能佩戴。然而天祈朝历代皇后都贞静幽淑,那枚曾经与皇天戒指一起呼风唤雨的后土戒指便随着它的主人们隐居到后宫深处,几乎被世人所遗忘。此刻清越凝视着它,几乎不用犹豫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真正从太古时期传下的神器,是理当掌控云荒的一半天下却被脂粉帘栊蒙住光彩的后位的象征。 “我十三岁被呈慧太后选中,立为太子妃,十六岁嫁给先帝,二十二岁封为皇后,中间经历了明宵宫之变,不曾生养子女,也不及槿妃、栎妃得宠,可直到先帝驾崩之时后位一直未曾动摇,你可知是为什么吗?”太后缓缓向清越开口。见清越摇了摇头,太后接下去道:“只因先帝知道,我最适合佩戴后土戒指。皇天为‘征’,后土为‘护’,作为天祈的皇后,注定要潜心静修,以自己全部的虔诚守护后土,守护天祈的江山社稷。这一点,只有天性沉静稳重的白族女子才能做到。” 清越不清楚太后想说什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准备听太后接下来的训示。然而太后却已然站了起来,对不弃道:“我的话已说完,剩下的全凭皇上定夺。这些年来,今天说的话已是最多,有些疲乏,这就回去了。” “儿臣恭送母后。”不弃做了个撑起身子的动作,面上神色似有些失望,这句话也说得甚是敷衍。太后也不理会,自扶了小宫女出去,单留下屋内的人跪了一地。 “清越,过来。”不弃抬起手朝清越招了招,拍了拍自己的床沿。 清越站起身,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拂逆皇帝的旨意,斜签着身子在他身边坐下。 “母后的话不用放在心上。”不弃的手轻轻抚过清越的手,虽然伤后体弱,眼中却一片熠熠的光亮,“她觉得你的性格不适合,可是只要朕觉得适合,就一定能让你当上天祈的皇后。” 他这几句话说得自信而自然,听在清越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她猛地挣脱了皇帝的手,一翻身便跪在不弃身前,吃惊地道:“皇上怎么会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 “其实不算突然了。”不弃微笑地看着她,脸上流动着从未出现过的温柔表情,“朕一直以来对你的优容,你应该早有所觉吧。” “皇上,可我们是堂兄妹啊,同是高祖皇帝的子孙,彼此怎能谈及婚姻?”清越本能地抬出这最不可跨越的障碍,想要打消不弃荒谬的心思。云荒的创世神和破坏神虽说是兄妹通婚,但毕竟是远古的传说,在现实中,皇族内部不能通婚,历代帝王的皇后也必须是出身于白之一族的女子,才能保持血统的纯正。 “难道你顾忌的是这个?”不弃也隐约看出清越毫无欢喜之态,更多是本能的抗拒,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便是一黯,神情立时冷厉下来。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捂住胸口便下床站了起来。 “皇上保重!”旁边侍立的宫人魂飞魄散,连忙奔过来跪了一片,深怕皇帝盛怒之中加重自己的伤势。 “都滚开!”不弃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声,一把扯住清越的衣袖,冷笑道,“如果这是你唯一的理由,朕这就让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清越踉跄了一下跟上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声:“皇上,你的伤……” “闭嘴!”不弃恶狠狠地加快了脚步,让清越不得不小跑着才跟上他的速度。 这一行的目的地,居然是神庙背后的白塔。这座白塔明显是模仿伽蓝城中的通天白塔而建,只是规模小了许多,平时从不见有人进出。不弃推开塔门的时候明显有些吃力,清越忍不住想要帮他,却被不弃一把推开。这个骄傲的帝王,从不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显出一点弱势。 白塔的第一层是空的,从外面看根本猜测不出里面的宽敞。空荡荡的大厅内一物不存,只有白色的墙壁晃得人眼前发花。不弃绕到塔侧的楼梯处,喘了口气开始登梯。 清越跟在他后面,眼见他爬得艰难,却按捺住没有扶他一把。她知道自己借故推辞他的求婚,对这个孤僻自大的皇帝来说是极为羞耻的事情,可是她也有她的原则,在这一点上连虚与委蛇也做不到。自幼被声名贤达的父王耳濡目染,清越知道自己信仰的是气节和正直,所以,就算惧怕也要坚持下去。 每上一层,塔内的面积便减小一些。第二第三层仍是空旷,好不容易爬到第四层,不弃终于停下了脚步。 清越举目四望,这一层塔内四壁都是上好的淬金梨花木雕刻的隔架,有半壁隔架的每一格中都放着一个玉色的瓷瓶,统共有一两百个。那些瓷瓶细颈圆肚,瓶盖上都雕刻着一只俯伏的神兽狷,正是皇家的标志。 “这个是你的。”不弃微微喘着气,放弃了继续往上爬的打算,伸手取下了一个瓷瓶,“彦照的在五楼,嗣澄的在六楼。” “这是什么?”清越接过瓷瓶,入手甚轻,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她迎着窗口的光线转了转瓷瓶,便看见瓶身上雕刻了一行小字——“苍梧郡王系第十代清越”。 “这里面装的,是你出生时的脐血。”不弃道,“按照高祖皇帝的旨意,每一个天祈皇族出生入谱时,都要将脐血交到越京,储存在这里,每一层便是一代人。上至第一代苍梧王昀胤,下至你的祖父、父亲和你,都有脐血在此,用以换取朝廷印绶,作为皇族证明。” “是的,我们都是高祖皇帝的后裔。”清越刻意提醒着这一点,妄图打压皇帝先前荒谬的念头。 然而不弃没有理会她的话语,自顾说下去:“可是,高祖皇帝这道旨意的用意却不在此。当初天祈建国之时,高祖的十三个儿子个个功勋卓著,若非用皇天戒指选择出皇太子,只怕那纷争的乱世还得继续下去,于是便有了分封九王,诸侯自治。按说有了皇天戒指,坐镇越京的皇帝就能辖制九王,然而到了传位给曜初帝时,出了一点事故,皇天……皇天的威力便大大减弱了。” 清越听到这里,明白不弃说的正是晔临皇子的那段往事。她抬目凝视着不弃,见他目光闪动,显然是刻意隐瞒了当时的真相,也不点破,垂下眼继续聆听。 “高祖唯恐九王得知皇天一事,起兵叛乱,只得另外寻求辖制诸王的法子。他以自己的帝王之血在魔君神后面前缔结了血契,只有曜初帝的嫡系子孙可以凭借血契施法,掌控九王及其后裔的灵魂。于是所有皇族脐血都被送到这里,提醒后代皇帝忍受痛苦,修习血契。三百年来,凡是心怀不轨的诸侯都逃不过血契的惩罚,灵魂破碎而死,因此曜初帝一系的社稷能保持三百年不倒。” 清越暗暗叹息了一声,天祈历代皇帝最提防的居然就是自家人,自然个个都多疑而刻薄。然而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的脑海,清越骤然惊道:“那我父王……” “不错,朕最终想说的,就是你的父王。”不弃冷笑了一声,“朕自从被立为太子之后,定期服食天心蕲那毒物,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毫无乐趣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都是为了修习血契,保护天祈的社稷江山。可是没想到,这些痛苦到头来都因为嗣澄而变得毫无意义!” “我祖王?”清越的眼前闪过嗣澄投水前那嘲讽而犀利的目光,隐隐感到一个绝大的阴谋早已偷偷埋下,而自己,不过是在这片阴谋的浪潮中无意被抛上岸的水花。 “谋反虽然是由彦照出头,可这祸根却是嗣澄亲手培植!”不弃说到这里,笑着靠在了栏杆上,不住喘息,“嗣澄真是了不起啊,那时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心机竟然如此深沉,准备了四十年就为了今天这一击,而且不惜为人作嫁!” “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清越隐约猜到了七八分,却不敢再想下去,背脊上似乎有一条冰冷的蛇不住上窜,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问你,既然嗣澄十七岁上便发了疯爱上一棵树,还千里迢迢从越京运回苍梧,吃住都和那棵树在一起,再也不近女色,那彦照是从哪里来的?”不弃盯着清越,见她倏忽变了脸色,不由笑道,“你害怕得不错,彦照根本不是嗣澄的亲生儿子,而是不知哪里抱来的野种!所以你也根本不是我皇族后裔,我们之间,毫无任何亲缘瓜葛!” 清越愣愣地望着他,脑中一片杂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浔对自己说过的话,竟与不弃所说完全一致。只是那时的自己根本不会去想,既然祖父十七岁便遣散姬妾与树独处,那比祖父小二十多岁的父亲究竟从何而来?可是祖父既然已经爱上了寄居在心砚树中的湛如,为什么还要抱养一个儿子,让他承袭自己的爵位? 耳听不弃叹了一声,恨恨道:“朕只是不明白,嗣澄究竟为何这般恨我们,不惜断绝后嗣,自杀身死也要破除血契之力,推翻天祈的江山。如今彦照再无血契的顾忌,又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节节进逼,嗣澄那老东西在黄泉之下定是得意万分了!如今的这一切,全都是他在四十年前便已计划操纵!” “皇上,你是如何发现我父王身份的?”清越忽然问。 不弃见她微微颤抖,眼中也蒙了一层泪雾,不由放低了声音道:“朕练成血契,杀了飞桥之后,便想用此法除掉彦照。然而无论朕怎样施法,都无法操纵彦照的灵魂,倒白流了不少血。于是朕起了疑心,命御医取了彦照和你的脐血测试,果然证明你们并非皇族血统。”说到这里,他忽然伸手搂住清越颤动的肩膀,微笑道,“朕虽然沮丧无法除掉彦照,却也欣慰可以毫无顾忌娶你为妻,也算有一失必有一得,心里还是欢喜的。” “不,我父亲和皇上是仇敌啊……”清越挣脱了不弃的手,后退一步道。 “傻丫头,朕自然不会把你跟你父亲混同来看。”不弃似是心情又有好转,笑着朝清越招了招手,“以后若有人敢提这个,朕断然不会饶了他们!” “不,我不明白,有那么多好女子,皇上为什么偏偏要选我?”清越不动,固执地问道。 “因为朕心里明白,你对朕好,不像其他人都是为了讨好朕。”不弃的嘴角又漾起了笑意,再不是以前那种乖戾的刻薄的笑,而是真真正正从心底里流淌出的幸福。这种神情纯真得如同无暇的孩童,让清越再也无法对他欺瞒下去。 “请皇上治我欺君之罪。”清越忽然跪了下去,低头道,“我说服食天心蕲为皇上试药,是假的。” 不弃没有料到她竟然会不顾一切地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愣了一愣。就在清越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不弃却走过来轻轻把她扶起:“不用说这个。太素说梦中的举动才是真正的心意,朕看了你画的那幅画,心里很感动。否则朕从来不敢相信任何人,却为何偏偏对你生了亲近的念头?只有你成了朕的皇后,朕才会觉得安全和幸福。” 清越知道他指的正是太素给自己催眠时画的那幅梦境,画上的暧昧情态让她一时无法反驳,只急得几乎落下泪来。她知道皇帝喜怒无常,若不在此刻将一切说清楚,只怕今后更难挽回,犹豫再三,终于说出自己一直隐藏的最终的原因:“皇上,可是我心里喜欢的是别人。” “是谁?”不弃盯着她的眼睛,随即醒悟过来一般道,“难道,是李允?” “是他。”虽然心中担忧暴戾的盛宁帝会因此做出什么加害李允的事来,清越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好好地活在越京,就是为了等他回来。” “为什么会是他?”不弃的眼睛扫过梨花木隔架上的一排瓷瓶,语气忽然有些怪异,“朕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平庸懦弱之人。” “不,恰恰相反,李允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让我安心幸福的人。”清越此刻放开了胆子,说话再无顾忌,“他善良、诚实、仁爱、勇敢、勇于承担责任,就算他被皇上派去与我父亲为敌,我心里仍然体谅他喜欢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每一个夸耀自己情郎的少女一样,脸颊上点亮了绯红的光彩,眼睛却明亮如同天上的星辰。只是她每说出一个字,不弃的脸色便惨淡一分,待到这番满含深情的话讲完,不弃已是靠着栏杆,悄悄伸手捂住了心口。“你们才认识了多久,或许他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这样。”好半天,不甘的皇帝才吃力地开口。 “我相信自己的心做出的判断。”清越伏在地上,行了迄今为止对皇帝行的最高礼节,“我已经发过誓要等他回来,也坚信他一定会回来,请皇上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固执的女人。”不弃放下捂在心口的手,重新恢复成以前森冷嘲讽的盛宁帝,冷笑着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坚持不过是愚蠢。下塔吧,朕给你看一封群臣联名弹劾李允伙同他人,倒卖军粮的奏章。” “一封颠倒黑白的奏章是说服不了我的。”清越自信地微笑起来,“皇上不用再费心了。” “结论不必下得太早。”盛宁帝抛下这句话,仿佛不堪忍受胸口伤处的疼痛,微微佝偻着腰,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塔去了。 三 徐涧城 越京的使者持了皇帝特许的金狷令牌,乘船顺着早已被官军封锁的青水一路西下,毫无阻拦地在第四天到达了风雨飘摇的重镇忻州。只是这次使者没有从正规途径进宣抚使衙门传达越京的密旨,而是直接进了庆阳侯兆晋的临时官邸。 “皇上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那个人在军中一向谨慎,想要找到错处不是那么容易。”官邸的暖阁内,兆晋怀中抱着暖炉,垂着眼想了一会,忽然抬起眼看着对面忐忑的使者,“不过我可以找出一个人,或许他能够帮得了皇上的忙。” “那就有劳侯爷了。”使者松了一口气,堆起满脸的笑容,“皇上就是知道没有侯爷办不成的事情,才会如此信任侯爷的。” 两人寒暄了一阵,暖阁的门吱嘎一声响,密实厚重的棉帘子被掀开一条缝,走进一个人来。此人穿着一身单薄的夹袄,层层摞着补丁,头发都似乎被冷风冻成了一层冰壳。他腿脚有些蹒跚地走上两步,跪下道:“犯人徐涧城,见过两位大人。” 兆晋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避开徐涧城浑身散发的浸人寒气,不动声色地道:“抬起头来说话。” “是。”徐涧城应了,缓缓抬起头。使者见面前这个流放的罪囚虽然形容枯槁,衣衫敝旧,头发衣服却都收拾得干净整齐,意外地透出平常流犯所没有的斯文气质,不由叹道:“果然是个人物,只不知为何会身陷囹圄?” 他这一问看似平常,却仿佛给徐涧城幽暗无望的生活中点起了一盏灯光,虽然渺茫却让几近绝望的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徐涧城重重地磕下头去,颤声道:“在下有天大的冤枉,还请两位大人为我作主!” “我知道你的冤枉,否则今天也不会传你来。”兆晋淡然地应对着徐涧城的惊喜,毫不意外。实际上,作为盛宁帝的心腹,他早已知道李况为皇命所迫,杀子嫁祸的事情,只是若非皇帝今日有了其他目的,他才懒得去管一个中州流浪汉的闲事。 “只要能洗清我的冤屈,大人有何吩咐,在下都会竭尽全力。”徐涧城是聪明人,察言观色便猜出了兆晋的打算,抢先表达了心愿。 “皇上有件事差遣下来,你去办最是合适。”兆晋盯着徐涧城跃跃欲试的脸,心里满意,微笑道:“你若是办得合了皇上的心意,莫说脱了你的罪,要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容易的事儿了。” “是阿悦么,进来吧。”昏暗的油灯下,瘦削的中年人坐在木桌前,奋笔抄写着厚厚堆叠的文书——仿佛若干年也没有改变过姿势,就那么定格成一副弃置以久的皮影,逐渐蒙满岁月的灰尘,最终也会化为尘土。 “很晚了,先生歇歇吧。”辛悦一边说,一边将新买来的毡毯搭在徐涧城的膝盖上,细心裹好。白日里先生不知何事被庆阳侯召进府去耽搁了半天,回来后只得加紧赶抄例行的文书,连晚饭也顾不得吃,让辛悦一阵心疼。 “难为你想得周到。”徐涧城轻轻叹息一声,“天气一阵凉似一阵,我这旧伤又开始烦我了……你先去休息,这些文书明天管营催着要呢。” 辛悦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的侧影。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让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就是在这重复的平淡中,辛悦能够体会到一种无法摆脱的眷恋,让她能够在贫贱屈辱的日子中,支撑着走下去。 “今天孟都头又纠缠你了?”徐涧城忽然关切地问。 “还好,我摆脱了。”辛悦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欲引起他的担忧。 “他似乎并不甘休呢。”徐涧城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担心你防不胜防,万一出了什么事……” “就算出了什么事,”辛悦看着他,淡然的语气中似乎含着别样的坚持,“只要先生不嫌弃我就行了。” “阿悦……”徐涧城停下了手中的笔,转过头来看着她,却终于又俯首抄写下去,“李允已经出发了吗?” “出发了,只带了三千人。”提到李允,辛悦原本柔软细微的心思顿时黯淡下来,想起李允临去时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由生出隐隐的担忧,“援军什么时候去呢?” “没有什么援军。” 虽是终身的流犯,作为安抚使衙门书吏的徐涧城还是知道不少内幕的消息。 “什么?”辛悦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徐涧城,虽然还是同平时一样淡淡而笑,却似乎有某种不一样的激情被竭力掩饰着。“那他不是去送死吗?” “是去送死。”徐涧城淡定地道,“三千人马加上刘平的两千残兵,怎么可能逃过苍梧十万大军的铁蹄?” “难道有人存心陷害他?”辛悦的心猛地揪紧了,莫非正是先生…… “玄咨的心思,我也不是很清楚。”徐涧城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笔尖,慢慢抽出一根脱落的笔毛,仿佛细细品味着操纵的滋味,“李允此番不但兵微将寡,而且补给微薄,口粮根本撑不过几天,想不死都很难了。” “先生……”辛悦仿佛又看见纸船上的血点,倒像一滴滴都打在她的心上,鼓起勇气道,“有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死……” “他死了对我并没有好处,不过是给他们李家再添一块牌匾——阿悦,你喜欢他?”徐涧城蓦地问道。 “没有!”辛悦忽然扬起脸来,直直地凝视着面前的中年人,“先生,我……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的!” 徐涧城看了一眼面前的鲛人女子,虽然衣衫敝旧,面色苍白,却晶莹得如同九嶷山上的春雪。他黯然垂下眼,终于侧过头去,低声道:“跟着我,只是吃苦受罪。” “我愿意的。”辛悦静静地说,浓密的睫毛仿佛一道长堤,纵有滔天的情感也终是习惯性地约束着,不曾漫溢。然而,面前这个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感受得到吧。 “阿悦……”徐涧城仿佛没有在意辛悦的回答,平淡地道,“可你不是想救李允的命吗?” 辛悦眼中的光亮黯淡了,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允少爷是好人。就算他陷害过先生,也只是被家人所迫,不至于要以命谢罪。先生,你有办法救他的是吗?” “刑余之人,能有什么办法……”徐涧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苦涩地笑了。一笑之中,辛悦分明地看见他眼中的冰雪瞬息燃烧,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快意。“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投降彦照。” “可以吗?”辛悦脱口问道。 “当然可以。”徐涧城从容回答,“苍梧王彦照一向沽名钓誉,对于降将更是礼遇有加,用以收买人心。何况朝廷对他李允并无厚遇,别人降得,他为什么就降不得?” “可他是靖德将军府的人啊……他们李家不是号称‘一门忠烈’,没有屈膝将军吗?” “我正是要通过李允的投降让李家人身败名裂。”徐涧城笑着,手指拂开遮住半边脸的长发,细细摩挲着深深刻进脸颊的金印,那是终生不能除去的耻辱标志。他撑住桌子站起来,任膝上的毡毯滑落到地上,艰难地挪动了两步,嘶哑着嗓子道:“你也知道我这腿是当年受刑时留下的症候,我这些年历尽苦辛,辗转思虑的,就是如何撕碎他们李家用一条条人命来维系的虚名!如果李允真的投降了叛王,整个李家的名声就毁了!——阿悦,只要李允投降,不仅报了我的仇,也救了他的命,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可是我怕允少爷已是绝了生念了。”辛悦惨然一笑,“他本来就活得辛苦,如今清越郡主死了,怕是……” “谁说那个郡主死了?”徐涧城看着辛悦惊异的表情,忽而笑了,“阿悦,别怪我说谎骗了你浔姨。只有得知是越京的皇帝害死了他的心上人,李允才会生出投降叛王的念头。他那个人啊,抱着中州迂腐的忠义观念,不刺激一下,焉能做出叛逆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辛悦定定地望着徐涧城,“先生,你是早就谋划好了吗?” “阿悦!”徐涧城听出辛悦的不满之意,叫了她一声,却没有说下去。他默默地注视着辛悦撑在桌上的手,上面布满了渗血的裂口,如同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出来——那是每天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洗出来的啊。骄傲如他,怎么忍心看着这样清丽的女子受他所累,流落于蓬门蒿草之中,忍受世上最卑贱的生活?无论用什么手段,他也要改变他们的命运。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只怕允少爷不会按您的想法去做。”辛悦感受到徐涧城坚定的眼神,忽然微笑道,“不如我到允少爷那里去,劝他投降苍梧王,以成全先生的谋划。” “你不能去!”徐涧城立时拒绝,“李允那里是绝境,你去了会很危险。何况我很快会到越京去了,你难道不想跟着我吗?” “先生忘了,我是您的奴隶,自然要想方设法成就您的心愿。”辛悦低下头,声音平静,“如果我不去,允少爷决计不会投降。” “他知道心上人被皇帝逼死了,为什么还要为这个朝廷卖命?”徐涧城见辛悦难得地坚持,不由恼怒起来。 “允少爷的想法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就算相信清越郡主死了,允少爷也是宁死不降的。”辛悦说着,跪下去抱住了徐涧城的腿,“先生,让我去吧,为了你扳倒李家的夙愿。” “是你自己不愿意他死。”徐涧城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捧起辛悦的脸,“阿悦,我只有你了。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将你视为奴隶,我想要的是你的真心。” “我也只有先生。”辛悦将脸紧紧地贴在徐涧城的掌心中,“我从水路来回很快,一定能在先生启程去越京之前赶回来的。” 徐涧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搂住她,感觉着这个鲛人女子低于常人的体温。心里一种他不愿去分辨的情绪慢慢升腾,让他感觉到无尽的孤独和窒闷。 一只黄底黑纹的飞蛾抖动着翅膀向油灯扑去,徐涧城蓦地伸出手,把陋室中唯一的光亮捂熄了。 辛悦在第二日一早便沿着忻州护城河向白石浦方向游去,她向徐涧城承诺五日内一定回来。然而直到第七日徐涧城再也无法推迟越京使者的催促,辛悦也没有出现。 带着一丝绝望的心寒,徐涧城踏上马车,离开了忻州这座给予他太多悲惨回忆的城市。 使者原本对徐涧城的安排很是满意,然而见他一路上沉默不语,似有极深的心事,不由有些怀疑起来,半途中忍不住一再提醒:“皇上要的可是实话,不能瞎编的。” “用实话陷害人有什么困难?”徐涧城想起昔日自己对簿公堂的一幕,冷冷一笑,“关键看这实话怎么说法,这一点,徐某身受其害,自然深有所感。”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可都吃罪不起。”使者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件事上,加倍小心。 “大人放心,徐某自会教他们如何说话,既经得起神狷石的考验,又达到皇上的目的。”徐涧城胸有成竹的回答让使者略略安心。 盛宁帝的命令想必十分紧迫,即使从忻州去往越京是逆青水而上,日夜不停拉纤上行的纤夫们还是保证了行船的进度。等越京城特有的青砖城墙出现在视线中时,徐涧城习惯性地摸了摸脸上的金印,回头朝虚空中的忻州望了一眼:阿悦,我离开这里时,只有你陪着我,如今我回来了,却已是一无所有。 面无表情却又目中无人地,徐涧城越过身边众人,第一个撩起衣摆沿着跳板踏上了越京的土地。 空旷的殿堂,已然废弃了多年。即使经过临时的打扫,依然透着沉沉的死气。不过从那整块雪晶石雕刻的柱座、宏伟壮美而又精雕细刻的青铜熏炉,还有墙上挂了多年却依旧鲜亮的西荒挂毯,依然可以想见这里昔日的主人过着一种多么悠闲而尊贵的生活。 徐涧城和同行之人跪在地上,殿堂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他百无聊赖地琢磨着四周的雕饰,渐渐发现这些不同质地的繁复花纹最终都簇拥着同样的形状,那是——木槿花。雪晶石雕刻的木槿花,青铜灌注的木槿花,还有上好的特里尔沙漠羚羊毛染织的木槿花,这些无处不在的花朵,仿佛繁华过后残余的碎梦,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凉来。 徐涧城恍惚记得天祈国史书中记载,前朝景德帝宠爱赤之一族平民出身的槿妃,宫中无处不种木槿,以致引起白之一族的怨恨,酿成“明宵宫之变”,最终槿妃母子死难,宫中木槿也被焚烧殆尽。那么这间殿堂内的物件,都是昔日槿妃的遗物么?想到这里,徐涧城竟然果真听到殿堂四周传来嘤嘤哭泣,虽然隐约飘渺,却也让人不寒而栗。 正惊诧间,厅上垂挂的帘幕后有人影闪烁,乃是一男一女。从那男子头上所戴的金冠轮廓看,赫然便是云荒的帝王。徐涧城心头一惊,不敢再看,赶紧和其他人一样,伏地不动。 身边脚步声响,似有人搬运了极重的东西上来。徐涧城微微偷眼,却是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安置了一座石像在自己面前。那石像乃是一头张口的猛兽,全身雪白,唯有头顶一只赤角,神圣尊贵,正是天祈朝的皇家神兽:狷。 石像安置完毕,侍卫退下,整个殿堂内只剩下帘幕后静坐的一男一女和伏地的徐涧城等一行人。静默了一阵,盛宁帝不弃终于开口:“你们面前的石像乃是我朝圣物,能分辨你们话语的真伪。作证时,须将手臂放入石像口中,若有虚言,神狷之口便会咬合。它的威力,你们可以先试试。” 徐涧城转头看了看自己同行之人,见他们的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便拾起一根侍卫扛抬石像的木杠,伸入狷口之中。他之前已听使者讲过先帝豢养过一头灵狷,能辨真伪,疾恶如仇。该狷死后,先帝着人雕刻了石像,将灵狷之魂附身其上,作为传国之宝供于大内。此刻徐涧城面对这传说中的神兽,只恨当初自己没有资格以此辩明清白,便缓缓开口道:“是我杀了李甚。” 他话音刚落,石雕的狷兽眸中立时闪过一丝闪电般的荧光,原本大张的嘴蓦地咬下。只听喀喳一声,儿臂粗的木杠立时被咬为两段,力道之猛让跪成一排的证人们悚然一惊。 “草民冤枉!”徐涧城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蓦地抛了手中半截木杠伏在地上,磕头有声,“草民没有杀人,请皇上明察!” “朕知道你是冤枉的。”不弃毫无表情地回答,没有兴趣打量徐涧城的模样,“现在你说说,是谁陷害了你?记住,把手臂放进神狷的口中,说谎的下场,你刚才已经看到。” “是。”徐涧城朝重新张开嘴的狷兽石像膝行几步,抬起右臂置入石像口中。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皇帝召集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给自己洗刷冤屈,而是为了构陷一个人,只是他还不敢断定万能如盛宁帝,有什么必要用此冠冕堂皇的方式来陷害一个区区振威校尉。 “我叫徐涧城,中州人氏,在当地也算薄有文名。为避战祸,我来到云荒,寄居在同为中州后裔的靖德将军李况府中。”徐涧城镇定自若地说着,“在李府,我结识了七爷李甚和他的侄儿李允。李甚有一个鲛奴名叫辛,非常宠爱,但是辛却独独与李允交好。辛一直拒绝李甚的示好,不肯变身,然而一次随着李允出游后,辛回府便变身为女人。” 神狷的口微微一动,却立时定住,无可否认,徐涧城的话中虽然隐藏了许多细节,却每一句都是真话。 敏锐地发现帘幕后始终未发一言的女子身形微微一动,徐涧城知道自己说在了正点上,越发沉稳地说下去:“辛变为女人后,李甚便想将她收房,却被李允阻止。我因为和李甚吵了一架,负气离开李家,却得知李甚随后便死在家中,李家人控告是我杀害了李甚。我大呼冤枉,李允却在明知我不在案发现场的情况下,当堂作证,构陷我为凶手。李允他们买通了府尹,将我严刑拷打,乘我昏迷之时摁手印画押认罪,流放边境。皇上请看,这就是我当年被他们折磨的证据!”说到这里,徐涧城用左手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袒露出上身纵横交错的伤疤,虽然时日已久,依然触目惊心。 “接着说。”帘幕后的帝王不着痕迹地轻轻拍了拍身旁女子颤抖的手,平静地吩咐。 “是。”徐涧城费力地拉好衣襟,右臂仍然放在神狷张开的口中,垂目道,“李甚死后,李允便向祖父李况讨了那个鲛女辛,随后又将她送了人。李允到忻州后,再度与辛相逢,对她处处关照,甚至以女佣的名义带回自己院中。这其中的情景,忻州管营方秦大人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唤方秦说话。”帝王的声音中波澜不惊,只有徐涧城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得意。他从神狷口中抽出自己完好无损的右臂,默不作声地跪回队列中。神狷虽然神异,终归是憨直的畜生,它怎能分辨人类那些皮里阳秋、居心叵测的话语?到头来,所谓真话与谎言,不过是可以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软泥,被掌控之人任意一捏,便颠倒了黑白,颠覆了一个人的命运。 徐涧城身边,忻州管营方秦战战兢兢地将手臂伸入狷口,心中犹自为方才神狷对待说谎者的威力忐忑不安。他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叩头道:“皇上吩咐小的说什么,小的就说什么。” “你是忻州管营,也算是李允的同僚,你就说说你所知的情况。”盛宁帝淡淡地道。 “小的确实和李允共事,对他略知一二。”方秦偷眼看了看神狷毫无光彩的眼睛,大着胆子说下去,“此人武艺不错,也立了一些战功,可惜对上司不甚恭敬。”眼见神狷眼神一动,方秦吓得一抖,赶紧按照事先再三斟酌过的说辞说下去,“庆阳侯初到忻州时,李允便出言顶撞他,被庆阳侯教训后收敛了许多。那鲛奴辛原本是个人尽可夫的营妓,为了谋取利益不惜出卖肉体,李允却不知为何对她青眼有加。他将那鲛奴安排到自己住处,不许旁人染指,有一次几个辛的旧相好去找她,都被李允赶跑。小的曾经亲眼看见李允带辛上街,为她买衣裙首饰,两个人都笑得很高兴。”眼看帘幕后的人影纹丝未动,方秦又加上一句:“玄咨大人曾问李允要不要给越京中的清越郡主写信,却被李允不以为意地拒绝了。” “怪不得那么多忻州大臣会联名上书李允倒卖军粮,原来钱都花在那鲛奴身上去了。”帘幕后的盛宁帝轻轻冷笑,低低的声音只有近在身边的人才可听清。 “皇上,我不想听猜测,我只想听事实。”一直沉默不语的清越忽然开口,微不可闻地将皇帝的冷笑噎了回去。 “好,我们听听下面的事实。”盛宁帝冷哼一声,胸有成竹地看着方秦退下,从队列中走出一个浓眉大眼,模样憨厚的军士来。 “小人俞大壮,参见皇帝陛下!”那军士这句话显然是刻意演练过,和他后面带着地道西荒口音的声音颇不一样。 西荒方言与越京官话颇多区别,那军士絮絮的话音让帘幕后的不弃和清越听得很是费力。清越正猜测他说的是什么,那军士却学徐涧城蓦地一把拉开衣领,露出胸口心脏处一处骇人的伤疤,显见当时有什么利刃将他胸膛对穿而过。清越隔着帘幕也看得心头一凛,那军士后面几句话便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枪,便是李允刺的!他只想杀了我,好早点逃回忻州去!可怜我冒死求援,却遇上这样冷血无情的官长,一颗心都被寒透!那一枪刺得狠啊,若非我命大,早已死在乱军之中!……” 西荒的方言腔调古怪,如同弯弯绕绕的山路,让人看不见尽头,便不知要走到何时方可停歇。清越怔怔地坐着,木然地听帘幕外一句句言之凿凿的证词,所有的矛头都尖锐地指向那个曾被她爱若希望的人。唇枪舌剑,将那个原本高奉在心灵深处的希望戳刺得千疮百孔,清越只觉心里一阵阵地发紧,连呼吸也急促起来,可那些潮水般涌来的证词不肯放过她,一波波地拍打在她心上,一层层地将她淹没。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让她蓦地感觉到自己四肢的冰冷。 “别难过。”不弃温柔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情感往往会迷住一个人的心窍,让你看不清对方的真面目。” 清越别过头,咬着下唇不说话,眼中却已蒙了一层薄薄的泪。 “朕的话你可以不信,可是那神狷你也亲自试验过了,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说谎的人。”不弃锲而不舍地解释着,“朕特地寻访了这么多证人,就是为了让你看到一个真实的李允。可惜没有找到他相好的那个鲛人,否则……” “皇上,请不要再说了。”清越转过头,大睁着眼睛凝视着皇帝。她的唇此刻也是苍白的,连自己也不能觉察地颤抖着,“我现在才知道,我和他相识的日子是短了些。只是这些话,我一定要亲口问过他才甘心。” “固执的女人啊。”不弃照例给出这句评价,却分明看到清越眼中的坚定在她的泪水中一寸寸融解,怀疑和嫉妒如同雪层下的种子,已渐渐复苏抽芽。对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不弃想要达到的最佳效果,却也应该满意了。 徐涧城等一干人已经退出去了,神狷石像也被侍卫们抬走。此刻空寂的殿堂内,只有不断摇曳的帘幕,映出年轻的帝王清俊柔和的侧影。 无力地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自己的额头,忍了许久,清越的泪水最终还是漫出了眼眶。自从几乎被祖父拉入死地,又一个人被抛弃在这陌生潮湿的越京,清越对亲情已生出了怀疑和怨恨,心中只剩下记忆中李允那温暖的手、羞涩的笑、坚定的誓言可以作为生命的依靠。可是,她对那依靠又究竟了解多少呢,她拥有的只是他短短一两个月中的爱恋和温柔,她何时涉足过他的过去,他的未来,甚至他音讯全无的现在呢?原来,她一直恋慕的正直、温柔和勇敢,都是小女孩儿用一厢情愿的美梦编织的假象,它们在真实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不愿意一旁的不弃察觉到自己的脆弱,清越无声无息地止住了眼泪,却听见一阵嘤嘤的哭泣在殿堂内低低回响。 “谁在哭?”清越蓦地抬头,吃惊地问道。 不弃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殿堂内并无人迹,只有一朵朵不同质地的木槿花在恒久地开放。他安慰地朝清越笑了笑:“别怕,只是这些花儿在哭。” “这些花?”清越惊惧地朝四面望去,果然发现隐约的哭泣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想起这座废殿之前一直落锁,是为了今日才被不弃吩咐人临时打扫出来,清越不禁觉得事情蹊跷,“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明宵宫正殿槿华殿,是先帝宠妃槿妃的住处。”不弃微笑道,“槿妃死后,这殿内就一直阴魂作祟,害得好好一座大殿荒废下来。今天朕特地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安抚亡灵,让它安心转世,不要再流连不去。” 清越不知不弃说话的寓意,神思倦怠之中也无心问及。她只觉难以忍受这阴寒殿中沉沉的怨郁之气,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殿口,蓦地一把拉开了门。 不料门外正倚了一个人,开门之时猝不及防朝清越倒过来,将她从神思恍惚中惊得一激灵,赶紧闪避才没有被那人撞倒。 “好大的胆子!”不弃见那人乃是平日伺候的传话内监,只道他是存心偷窥,心头大怒,走上来一耳光将那内监打倒在地,“来人,拖出去打死!” “皇上饶命,小人有重要军情上送!”那内监知道性命只在顷刻,赶紧一骨碌跪好了,双手将一个竹筒奉上,“小人拿到这加急军情,一心快些送达皇上,不料冲撞了郡主,还请皇上饶命!” 不弃一眼看见内监手上之物,按捺下怒气,伸手取过。那竹筒乃是配给宫中专养的风鹞传信之物,那风鹞飞行极快,送信时喂以特制药丸,一天之内可飞越云荒南北,可惜到达目的地后便力竭而死,因此极度珍贵,专用以传达极为重要的信件。由于豢养困难,风鹞只有皇帝特许之人才可使用,信件无须经过各部衙门,直接送达禁宫之中,正是皇帝听取心腹重臣密奏的途径。此刻不弃一把扯开竹筒盖子,抽出一道二指宽的纸条来,扫见落款正是他派在忻州前线督战的庆阳侯兆晋。 一字一字地读完密奏上的字句,不弃忽然冷笑一声,将那纸条抛在了清越怀中:“恭喜你父王,又添了一员猛将。” 清越见不弃的眼光瞬间又恢复成惯常的雪冷,不由一颤,弯腰拾起飘落在地上的纸条,用手指夹住展开,却见上面写的是:“十一月廿三日,李允于白石浦携鲛奴降苍梧军,忻州危急。” 十一月廿三日,那就是昨日了。一“携”一“降”,让清越眼前一阵白茫,蓦然不知身在何处。待她看清面前皇帝眼中升腾而起的杀气,忽而笑道:“开战以来,投降我父王的官员不下数十,而李允的职位低微,哪里值得皇上生气呢?” “任何人都降得,偏他李允就降不得!”不弃的眼中满是红丝,俊秀的脸上透出一股狰狞之气,再不顾其他,大步朝神殿后的白塔走去。 四 姚力 “援军还没有到吗?”刘平走到站在山丘上翘首而望的李允身边,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黄土的尽头。夕阳在弥漫的风尘中显得异样地苍白,丝毫不能为冷彻入骨的寒风增添些许温度。 李允默默地摇了摇头,眼角正瞟见身边小校铁盔下冻得发青的嘴唇。今天是十一月廿二日,来到白石浦已经是第十二天了,可是玄咨许诺的援军却丝毫不见踪影。秋末冬初,气温骤降,以前穿来的衣衫已不够御寒,何况营中的粮食早已罄尽,连战马都已杀光,若还无救援,这白石浦营寨中的五千将士只怕就要活生生地饿死了。 “是不是援军半路遇到了伏击?”刘平猜测着,表情有些迷惑,“可你们来的时候一路上却平安无阻啊。” “我也觉得奇怪。”李允垂下眼,心中暗叫惭愧。从忻州到白石浦的路上,他失魂落魄如坠梦中,此番已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刘平侧过身,正望见青水沿岸苍梧军队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同雨后森林中的毒蕈,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危险气息。“难道他们是故意放你进来,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么?” “可他们似乎又不急于攻打……”李允苦笑着,“也许他们知道我们已然绝粮,希望我军营寨不攻自破吧。” “小李将军……”刘平看着李允忧心忡忡的神情,终于歉然道,“其实你不该来救我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能出口。 李允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叫来管理军粮的司曹,低声问道:“还有多少吃的?” “马匹全杀光了,连二位将军的坐骑也杀了分给伤员。至于粮食……搜尽仓底,如果再熬中午那样薄的稀粥,和上野菜,也只够今晚一顿了。”司曹脸色甚是焦虑,“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啊,否则明天我们就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你放心,援军明日就到!”刘平走过来,竭力做出欢喜的神情,“你看远处那烟尘,分明就是大队人马到来的标志!” “小李将军,是真的吗?”司曹面有疑惑,“现在大家都对援军不抱什么希望了,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有人献寨投降。” 李允笑了一下:“让大家稍安毋躁,我李允以性命担保,定叫大家生还忻州。” 那司曹看着李允坚定的表情,终究答应着点头去了。大大小小近百仗,“小李将军”的名字早已成了天祈士兵中的定心丸,只要有他在,军心就不会崩溃。然而换取这威望的代价,只有李允自己才能体会其中的困苦。 “不骗他们,恐军心不稳啊。”刘平叹息着,伸手抚了抚脸上的绷带,飘动的胡须使他在傍晚的朔风中显得更加苍老,“明日我们索性直接冲入敌阵,同他们决一死战吧。”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允看着伫立在寒风中的守营将士,都是云栎一样鲜活的青年,将前途与性命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他怎能贸然带领他们蹈入死地?“既然久候援兵不至,今晚我就到敌营中去刺杀苍梧主帅姚力。若能得手,敌军必乱,你们就有机会冲回忻州了。” “可是……”刘平知他此行危险无比,正要阻拦,忽听寨门处掀起轻微的喧哗,有人大声叫道:“快去禀告小李将军!” “辛!”李允快步走到寨口,惊异地盯着倒伏在沙地上满身尘土、形容憔悴的鲛人女子,“你受伤了?” “允少爷……”在苍梧军队的巡视中辗转躲藏多日,辛悦终于见到了活生生的李允,饥寒惊惧的惨痛回忆蓦地化作浓重的委屈,真恨不得大哭一场。然而看到周围那么多人,她只能把所有的悲喜堵在心口,勉力做出轻松的模样来:“我很好,只是有点饿了……” “都这个样子了,还逞强。”李允摇了摇头,俯身把辛悦抱起,“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有话要禀告允少爷。”辛悦转眼看了看周围的士兵,不再开口。 李允也不追问,走入自己营帐中,把辛悦放在褥上,亲自端来两碗稀粥:“快吃吧。” “就是吃这个么……”辛悦盯着那几可数出米粒数的薄粥,眼泪又要流下,“你们吃的就是这个么……” “从三天前,我们就只能吃粥了。”李允无奈地笑了笑,没告诉她这一份是自己的晚饭。“等援军来了,我再请你吃好的。” “可是根本就没有援军啊。”辛悦看着他消瘦憔悴的脸,急切地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玄咨骗了你,你走后忻州就四门紧闭,坚壁清野,根本没有援军出发!” “果然是没有援军……”李允黯然垂下了眼,这个结果多日来他不止一次地猜测过,因此当它变成现实时反倒恐惧得有些麻木了。 “允少爷,你怎么办呢?”战即死,不战即降,辛悦也没能思忖出另外一条道路来。 “我有办法。”李允看着她把两碗粥都喝下去,安慰着,“你这些天太累了,先休息吧。” 辛悦只觉满腔的话刚开了个头,“唉”了一声,似乎想唤住他,然而李允却充耳不闻,自顾掀了帘子走出了营帐。 脱下铠甲,露出轻便装束,李允紧了紧腰带,最后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佩剑。苍梧的大营在夜间灯火闪动,无边无际,仿佛有人挥剑割下了一片星空,铺在青水岸边,散播着危险的诱惑。 “小李将军,还是不要去冒险吧。”刘平走过来,颤抖的手猛然抓住了李允的胳膊,“不如我带人出寨引开苍梧兵力,你从小路趁乱逃回忻州!” “我不能让你们为我送死。”李允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抢着做这个先锋官吗?”刘平终于忍不住道,“我本就是来送死的!可我不想连累你也死在这里!” “刘老将军……”李允看着他花白的须发不住飘动,更显出苍凉凄愤的神情来,不由吃了一惊。怪不得平日深谙兵法的刘平此番如此急功冒进,以至深陷重围,原来竟是故意的! “兆晋当日为了推卸罪责,冤杀了我儿刘粼,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报仇。可是他母亲是皇上最亲近的乳母,一家人圣眷优渥,我一个武将又怎能轻易扳得倒他?后来我结识了白太后之弟白泉,他答应替我清查兆晋这些年来的罪状,只是缺乏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罢了。此番如果我——忻庆路马军总管刘平身死,白泉就可以请旨巡查,有理由置兆晋于死地了!”刘平说到这里,哈哈一笑,“小李将军,你还是独自逃走吧,不必留在这里给我老头子陪葬!” “刘老将军的选择,我不便置评。”李允叹息着,看着遍地倒卧的饥饿的士兵,很多人还枕着已被杀死吃掉的马匹的鞍鞯,语气渐渐坚决起来,“可是这数千将士的生命,却不是我们可以任意挥霍的。如果我还可以做别的选择,我决不敢轻易断送了他们的生路!” “小李将军,你真的不怕死吗?”刘平一把握住李允冰冷的手掌,像握着自己的子侄一样充满了慈祥和爱护。 “我以前怕死,现在却不怕了。”李允的眼光不自觉地望向东方,那是越京的方向,“害了一个人已经让我多年不得安心,何况是数千人呢?” “李允,别担心,会好的……”拥挤的人群后,清越的身影已被完全淹没,只有一缕强作的笑声,隐约留在耳畔。 “告诉她,我会每天为她叠一只纸船,直到我们重逢的时候。”离开越京时,他是这样坚定地告诉鲛奴浔。 “李公子,郡主她……她不在了……”黯淡的屋子里,那只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他,却是为了给他讲这样残忍的事情…… 李允躲在苍梧大军营帐之间的阴影处,心中一凛,赶紧忍下眼中酸涩的泪意。什么时候了,偏还在想着这些! 从私下胁迫的苍梧士兵口中得知,主帅姚力的中军大帐应该就在前面不远。随着巡逻哨兵的不断增多,李允的行动也越来越谨慎,光躲藏在这个位置了望大帐,他就一动不动地伏了小半个时辰。 摸索出巡营的规律,李允终于起身轻轻掠到了中军大帐之外。偷眼从门帘的缝隙中望进去,正看见一个头戴黑漆冠,身着紫色战袍的人,就着灯光披阅面前的案牍。 虽然以前在阵上只是偶尔远望一眼,李允还是立时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正是姚力,那种气峙山岳的风度,只有指挥千军万马的主帅才可能具备,就连李允自己也自愧不如。 一念及此,他凝了凝神,腾身,挥剑,冲破大帐门帘,如同一只风鹞朝姚力咽喉刺去。 姚力闻声,抬头微微一笑,轻轻一按桌上小弩,顷刻有十余枝细小的铁箭分从不同角度朝李允射去。 李允知道如果挥剑一拨,自己的身形必然滞缓,姚力便有了可乘之机,何况这一招他蓄势以久,受滞后再难奋起,当下竟不闪不避,手上长剑仍然如狂风闪电一般刺了过去,眼见就可以将姚力咽喉刺穿。 姚力眼看着几枝铁箭噗地扎进了李允身体,而他毅然决然的表情已近在咫尺,不由叹息了一声,身子往下沉去,袖中青光一吐,将李允的剑势向下引开,咯喳一声,长剑将二人中间的桌案劈为两半。 李允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一击不中,猱身再上,然而气势已比不上方才迅雷之势。他心知侍卫马上就要冲进,如果还不能马上杀死姚力,恐怕再无回天之力,是以招招狠厉,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不料姚力对他的剑法竟是出人意料地熟悉,缠斗数招,根本无法讨得便宜。 “抓刺客!”嘈杂声中,十多个姚力的贴身侍卫涌入大帐,合力将李允围在当中。 “休要伤他性命。”姚力收了袖剑,看着李允在人群中奋力搏杀,一心想往自己这边冲来,却被众卫士拼死拦了回去。 李允身中数枝弩箭,虽然箭头细小,受伤不重,可随着鲜血不断外流,力气也渐渐不支。他心知自己这些日子都处于饥饿状态,晚上又粒米未进,精力比以往已差了许多,身手也大不如平日灵活。可是势已至此,再无退路。 想到这里,他猛地振作精神,挥剑砍开面前的侍卫,一个旋身冲到姚力面前,剑光吞吐又径直朝姚力刺去。 姚力双掌一合,竟将李允的长剑夹住,李允猛地一抽却未能抽出。就在这个时候,众侍卫扑上来,把李允扑倒在地。 李允双腿后踢,踢开了数人,然而苍梧侍卫骁勇异常,不顾骨断筋折,前仆后继,重伤数人后,终于把李允死死地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们都出去吧。”姚力细细打量着从李允掌中夺下的长剑,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挥了挥手。众侍卫不敢违拗,只好放开李允,退出帐外去了。 “平心而论,若是单打独斗,你也未必能杀了我。”姚力看着李允从地上慢慢站起,淡淡地道。 李允看着他,没有回答,如果他方才能喝下那两碗薄粥,至少不会让人把剑都夺了去。可是现在胃里的空虚竟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让他紧紧咬着嘴唇才能继续挺直地站在姚力面前。 “我这些天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姚力说,脸上却没有得计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沉郁,映在李允眼中,化作意外的悲凉。 “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平安地到达刘平的营寨吗?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并不攻打你们吗?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可以顺利到达中军大帐吗?”姚力的手指抚摸过李允佩剑上刻的名字,“因为你是李允,你是靖德李将军府的人。” 如同雷电点燃了记忆深处的木柴,一种炫目得几可将人击倒的光亮瞬间使李允摇晃了一下,伸手撑住身边铜铸的灯架,大睁着眼盯住面前刀削斧劈一般的脸,好半天,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哥?” “不错,我就是李尧。”姚力猛地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李允的肩膀,“你是我嫡亲的兄弟!” “可是——你不是死了吗?”李允退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尊荣华贵的苍梧主帅,“家里的祠堂里,供奉着你的灵位,却不料你早做了苍梧的大将!” “我也是被天祈朝廷逼的,被我们李家逼的!”李尧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尽管事隔多年,也不能让那悲愤惨痛淡漠下去,“当年我以千余残兵对抗霍图叛军,部属全部战死,我也身受重伤被霍图人俘虏。我屡次出逃,都被霍图人抓回,倍受折磨。最后一次,我牺牲了恩人一家的性命,才终于回到了普定城,一路却听说朝廷以为我已经战死了。我知道天祈皇帝一向对被俘过的将领心存怀疑,所以不敢贸然暴露身份,就找到了当时还在镇守普定城的祖父,可是——”他的手指蓦地使劲,激愤之下竟将剑尖拗断,“可是没想到,祖父竟然想杀我!他说既然皇上已诏示天下我已阵亡,并赐匾褒奖,我就不应该被俘后还厚颜苟活,染上通敌之嫌,辱没李家的名声!我悲愤之下,夺路出走,垂死之际被苍梧王所救……你不信么?” “我信。”李允想起当年祖父手刃七叔李甚的情形,那个为李家的荣誉奋斗了一生的老人,可以为了家族的名声牺牲所有的人,不论是外人,还是自己的儿孙。 “看看你现在,不也是我当年的情景吗?”李尧苦笑了一下,继续说着,“你们孤军无援,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和我一起拥戴苍梧王。苍梧王彦照仁爱英明,比暴戾阴郁的天祈皇帝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知道皇上并非明君,否则也不会派兆晋之流督战忻州。”李允点点头,却突然抬眼正视着李尧期待的目光,“可是,云荒之所以和平富庶,成为中州人心目中的桃源乐土,就是因为云荒的帝王是上天选择,有皇天后土佑护,旁人根本无力抗衡。大哥,你没有见过皇上驭使皇天戒指时的情景,那样的力量和气度,绝对只有帝王之血的传人才能拥有。你们的叛乱,只会给云荒带来动荡和杀戮,根本无法褫夺皇上的权位。” “天祈朝是否为帝王之血的正统,我深表怀疑,却不想用这个说服你。”李尧淡定地看着面前的兄弟,“可是现在的情况,摆明了天祈已经抛弃了你,你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我也不知道……”李允疲倦地道,饥饿引起的虚弱如同落入柴堆的火星一般燃烧开来,让他此刻连思考的力气也丧失了。 “允弟,天祈朝历代皇帝个个残暴,制定的严苛法律相信你也深有体会,你不值得为那样的皇帝和朝廷殉葬。而苍梧王,才是民望所归,我就不信,皇天的选择会比云荒民心更为重要。”李尧同情地看着李允惨白的脸色,和声道,“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很难决断,回去考虑一下吧,明日一早,再给我回话。另外,我再派人给你们送些粮食。” “大哥!……”望着李尧鬓边的白发,李允心头一热,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始终无法开口,“如果我降了,留在越京的家人……” “我也爱惜李家的荣誉,否则何必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李尧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明日你假装出战被俘,我传个假消息说你已经死了便是。只要你我兄弟相聚,那个李家不要也罢……”他拍了拍李允的肩头,诚恳地道,“如果你明天决定投诚,就把枪头上的红缨去掉,我就能照计而行。” 浓重的彤云漂过来,逐渐淹没了聊聊可数的星斗,把整个白石浦笼罩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中。 李允的手指,已经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坑,而他的眼泪,也终于在这夜阑人静的暗夜里倾洒而下,一滴滴地打湿了坑中的黄沙。皇帝的冷酷,玄咨的欺骗,辛悦的试探,李尧的盛情……都是他料不到也躲不开的网。可是,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们真的让他可以做选择么? 将刨开的沙子重新填回,埋葬掉所有的泪水,李允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身下的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允少爷,吃饭了。” 辛悦端了两只碗,远远地站在一边,强打精神笑道,假装没有看见李允发红的眼圈,“大家都说小李将军本事真大,居然能从姚力那里弄到粮食。” “刘老将军怎么说?”李允黯然问道。 辛悦顿了一顿,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不肯吃苍梧的东西,你又躲着他,他只好睡觉了。睡了也好,省得他骂你要投降苍梧。” “投降苍梧……辛,你说我会投降苍梧么?”李允坐在沙地上,手中无意识地摆弄一张纸。 辛悦小心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眼看着他手中的白纸逐渐变成一艘纸船,她的心里仿佛被一条春蚕慢慢咬啮,逐渐飘忽彷徨。“天祈朝廷对不起你,生生拆散你和郡主,又把你们扔在这里等死,为什么不投降苍梧?”看着他不置可否,只是专心地把纸船放在沙地上摆正,她不由有些心虚起来,“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对。”李允的手指划过地上的浮沙,在纸船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波痕,“可是,我在想,如果清越现在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呢?是为了气节劝我死战,还是为了理智劝我投降?她想必也是一直矛盾着的吧。”好半天,落魄的将军终于微微笑了一下,开始撕扯去腾渊枪头的红缨,随手盖在纸船上,如同铺天盖地的血浪。 “允少爷,此刻你的决定是不用顾虑清越郡主的。”辛悦不知李允的寓意,小心地提醒他。 “可是,只有在清越那里,才完全没有恐惧和谎言……”李允出神地盯着沙上的纸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我自己,如果没有她,我根本无法解释自己到底在希望什么。” 辛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徒劳,当记忆中的名字被阻隔的岁月幻化为生命的象征,现实中又有什么是可以取代的呢?看着他清瘦憔悴如同凋零的荷叶,辛悦早已想好的说辞再也无法出口,只能柔声劝道:“快吃饭吧,不管你是战是降,都不能现在就饿死了。” “对,这时候浪费粮食真是罪过!”李允醒过来一般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辛悦仰起脸,好让泪水不流下来——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没有告诉他真相。难道她自己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地妒忌着那个尽得众人厚爱的郡主么? 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辛悦的脸上,彤云密布的天空在眼中渐渐模糊。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在李允身上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奈,那无法抵御却又不得不抗争的命运,始终如同浓云的阴影,不论他们如何奔跑,终是从容而不懈地追过来。而到最后,他们所苦苦追求的希望,多半只是一轮冻在冰湖中的月影,任他们砸碎了冰面,淘干了湖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虚无。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吧。 雪花越下越大,终于把沙地上的纸船淹没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当清晨李允吩咐军士打开寨门,在青水南岸列队肃立时,举目所见的就是茫茫雪原中缓缓而来的苍梧大军了。雪白的天地中,苍梧军队盔甲鲜明,旌旗耀眼,连踩踏着积雪发出的簌簌声响,也如同天边的闷雷一般摄人心魄。 “小李将军,兵是你的,你看着办吧!”马匹早已被吃掉了,刘平披挂整齐站在雪地上,硬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冷冷地道。多日的饥饿疲乏已让他迅速地苍老下去,似乎连盔甲的重量都难以支撑,然而平素慈和友爱的眼光却突兀地戒备起来。 “我知道。”李允点了点头,看着前方军队鲜红的“姚”字大旗,故意大声道:“来的可是姚力姚元帅吗?” “不错,我正是苍梧王座下兵马左元帅姚力。”李尧催马走到阵前,气派沉稳,“苍梧王诚意招揽二位将军共享天下,不知两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堂堂天祈将军,岂能降你们苍梧叛逆?”刘平轻蔑骂道,“姚力小儿,看我取你项上人头!”一舞手中大刀就冲了上去。 李尧不动,抬手止住身后众将,眼光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李允的枪尖,那上面果然已经扯去了红缨,只剩下一片银白。不出他所料,刘平还没有冲出两步,李允的腾渊枪已牢牢地封住了刘平的去势,手上用劲一搅,刘平的兵刃脱手而飞。 “李允,你要干什么?”刘平厉声喝问。 李允略略摆头,身后几个亲兵已冲上来把刘平牢牢围住,押在一边。 “李允,你这个奸贼,算我错看了你!”刘平一边挣扎,一边跳脚大骂。 李允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朝苍梧军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两军正中,他才把腾渊枪往雪地上一戳,微微颔首道:“要我投降,只有一个条件。” “请讲。”李尧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投降,倒生出一片诧异。 “放他们平安回归忻州。” “好,我答应你。”李尧略一思忖,随即爽快应道。 “元帅,这恐怕不妥吧。”副帅平善开口劝阻。 “得一李允,胜过士卒万人。”李尧一边传令,一边解释。 “元帅有令,放天祈军回城,沿途不得阻拦!”传令兵的声音,远远朝苍梧军中传去。 李允笑了笑,转身传令整合队形,回赴忻州。不知怎么,李尧感觉那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正沉吟间,五千残兵已在苍梧大军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只有大骂不休的刘平,疯狂地踢打着周围胁持他的士兵,不肯离去。 “刘老将军,你真的不肯回忻州?”李允漠然地朝刘平问道。 “呸——”刘平怒道,“你也配和我说话?我既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此番唯有一死而已!你过来杀了我,正好把我的人头当作你投降苍梧的见面礼!” “我只是看不得老将军故意引那许多士兵蹈入死地而已。”李允示意亲兵放开了刘平,亲自把刀还在他手里。在刘平错愕的目光中,李允又重新走到双方正中,心中暗暗地叹息了一声:能选择的他都已选择,剩下的只是尽力而为了。 “李允,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李尧故意怒喝,心中却暗自揣测此番李允才是真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假意抵抗诈死,以免连累家人。想到这里,李尧向手下众将传令道:“务必生擒活捉,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看我来擒他!”一员苍梧偏将争功心切,又事先得知李允欲降的消息,更是有恃无恐,拍马舞刀,假意向李允劈来。 李允徒步站在地上,眼看着一人一骑冲锋而来,也不退让。待到那人马已冲到眼前,李允蓦地一个翻身跃起,一脚将那员偏将踢落马下,自己则稳稳当当地跨在鞍上。也不待那偏将反应过来,李允腾渊枪蓦地挥出,竟将那员偏将生生地钉死在地上。 这一下事发突兀,连李尧都吃了一惊。看着李允漠然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李尧忽然萌发了一种少有的踌躇,然而为了兄弟的团聚,为了能在军队嫡系中增添一条得力臂膀,他并不吝惜牺牲几条旁人的性命。 正在沉吟,早有两名骑将按捺不住,一前一后拍马冲出。李尧正要发作,身边副帅平善赶紧禀告:“大帅,是我同意他们去的。我怀疑李允是在骗我们!干脆我们立刻派人将方才放走的敌军截杀了罢。” “区区五千残兵,本也不在我眼中,放他们去吧。”李尧摆摆手,只是关切地盯着前方厮杀在一起的人影,向身边大将句康吩咐道,“将刘平几个人都捉了来,我不信李允一个人还想撑多久。” 句康领命,带了手下人马绕到李允身后的营阵中。刘平望望身边寥寥数人,惨然一笑,挥刀就朝句康迎了上去。 “衰朽老儿,此时还逞什么威风?”句康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抖动手中画戟,正砸在刘平刀上,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竟将刘平砸得后退数步,虎口流血。 “罢了——”刘平知道凭自己的体力万难挡住句康的袭击,干脆一倒刀尖,就往自己咽喉抹去。 “刘老将军……”一个亲兵打扮之人扑过去,将力竭的刘平撞倒在地,兵刃砸落在地。 “是你!”刘平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士兵,居然正是辛悦! 辛悦转头看着李允正将第二名骑将刺落马下,面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向句康道:“我们愿意投降。” 李允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提着腾渊枪,向帅字旗下的李尧看过去。血顺着枪尖一滴滴地渗进雪地里,仿佛鼓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双方的神经。一种沉默的愤怒慢慢地在苍梧军队里聚集,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浪一浪地逼过来。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疑惑地看着胞弟,那雪地中孤独的身影蕴满了风雷般的气势,却似乎已经有了疲倦之态——从一声短短的叹息中流露冰山一角的疲倦,与当年自己在饮马川孤军奋战时的绝望感觉是多么的相似!可是,腾渊枪头的红缨确实已经如约撤去。 “降。”李允估计着现在撤退军队的行程仍在苍梧骑兵的追击范围之内,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要让我真心归降,你们须有人胜过我手中的腾渊枪!否则副元帅位置就让给我吧。” “好,让我来会会小李将军!”一员大将从平善身后冲出,正是平善的堂弟赤渊。他天生膂力过人,乃是苍梧军中一员难得的虎将,此刻见主帅对李允显然甚是看重,而李允口气又恁地托大,辱及族兄,心中更是不服,一挥掌中金刀,抖擞精神朝李允冲来。 李允举枪招架,似乎也没料到赤渊臂力如此惊人,当下不敢硬接,只以巧妙招式袭向赤渊的空门。而赤渊刀声霍霍,即使守招也虎虎有威,难以轻易寻下破绽。 眼见二人转瞬间已缠斗了四五十回合,李允已逐渐摸清了赤渊的路数,避实就虚,渐渐占了上风。就在二人战马错镫,李允正好背对苍梧军阵的时刻,三枝连环铁箭嗖地从李尧身边飞了出去,正射向李允背心。 “大胆!”李尧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这暗箭的轨迹,袖中剑光一挥,已斩落了两枝铁箭,然而最先前的一枝已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眼见着那铁箭噗地扎入李允后心,李尧心中一阵愤恨,手起剑落,竟将身边放箭的那员偏将头颅斩落在地。 “元帅……”苍梧官兵一时大是惊骇,不明白主帅为何出手如此之重。而赤渊本见李允中箭,心头大喜,冷不防撞到李尧森冷的目光,一时猜不透这个深沉狠厉的主帅的真实意思,脑中不由乱了一乱。就在这一瞬间出神的功夫,李允手中的腾渊枪已刺进他的小腹。 “王爷一向以威义服人,谁再敢放暗箭,定斩不饶!”李尧也知手下众将不服,只好抬出彦照的名义以求弹压。 此时早有亲兵冲上去抢回赤渊,平善见他血如泉涌,也不知能否救活,心中悲愤以极,向李尧冷笑道:“元帅,我方大将已是四死一伤,你打算用多少条性命来换李允投降啊?” “得一李允,胜大将百人!”李尧并不看平善,只望着前方那个伏倒在马背上的身影,看见血不断地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到雪地中,不露声色地道:“李允也受了重伤,不知他是否还要打下去。” “恐怕他已经被那一箭射死了吧。”平善冷冷地盯着李允一动不动的身体,“我现在就命人把他捉了来。” “捉了来有什么用?”李尧沉沉地望了一眼平善,“收降将如同驯野马,我就是要折了他的锐气,让他心悦诚服为我所用。至于折损人马,那是无法避免。” “好,我就看元帅的手段!”平善绵里藏针的答了一句,皱眉道,“这么久也没动静,说不定已经死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伏在马背上的李允忽然抽搐了一下,反手折断背上铁箭的箭杆,慢慢坐了起来,一横手中银枪,大声道:“还有谁来挑战?” 日头西沉复又东升,围观的苍梧士兵逐渐熄灭了手中的松明火把,震惊地看着负伤的李允竟然在车轮战下支撑了一夜。这样的奇迹甚至惊动了原本宿在连州的苍梧王彦照,他连夜从连州赶到白石浦,将王座设在远处的小山顶上观战。 “当日没有看出来他居然有这样的身手。”彦照对身边的近臣道,“可惜太迂腐了些,我们先尽力招降,若是再三不肯,只好杀了吧。” 李尧接了彦照的命令,看着手下将领一个个在李允冷静而疯狂的枪法下败阵而回,心头也越来越震颤。如果不是他一力维护,李允早就会被众人一拥而上,乱刃分尸,可是这个胞弟似乎根本不考虑他的困境,只一味地沉浸于这种残酷的游戏,仿佛从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的信心终于慢慢磨灭,忍不住再次发问,然而一看到那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眼中的笑意,他恍然明了自己已受了他的欺骗。 “对不起了……”李允的声音低下去,然而从他的口型李尧已猜出他在唤着“大哥”,“如果我不骗你,你肯定不会放那五千残兵走的罢……云荒的君权是天神所赐,你们兴兵作乱,便是倒行逆施,毁坏整个云荒的平衡……”李允笑着咳嗽,抹去嘴角的血,努力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来吧,我骗了你们,你们也不必和我讲什么道义了……” “奸诈小人,看我取你性命!”句康再也按捺不住,方才他在李允手下败回,本是碍于主帅生擒活捉的命令,此刻再无顾忌,挥动画戟再次冲上。 “句康将军,我等皆来助你!”呐喊声中,数员将领从各自位置冲出,齐齐将李允围在正中。 李允此刻已力战多时,负伤多处,体力本已衰弱下去,然而一看到众人围攻,不由精神一振,舞动枪花,朝最先冲来的句康刺去。 马蹄踏起纷纷扬扬的积雪,苍梧众将走马灯一般将李允困在了当中。众人早已红了双目,各种兵器轮番向李允身上袭到。然而李允既已抱了必死之心,出手反而比平日更为勇猛,以一当十,全无惧色。 忽然,李允坐下马匹一阵悲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却是激战太久,已然累得脱力。这一下猝不及防,李允也被带得往下跌去,正被身前一把大刀由肋至肩划开一个长长的血口。他长啸一声,伸足在倒毙的马背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与手中腾渊枪合而为一,不顾伤口血花飞溅如雨,直把最近的一员苍梧战将撞飞出去,却又抢得了一匹坐骑。 他这一下身法变化迅捷无比,直把围战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面前浑身浴血的将军淡然的神色,仿佛死人一般苍白冷漠,却又像不死的战神一般凛然无畏,众将不禁呆了一呆,方才发一声喊,重新冲上。 混战之中,四周忽然传来传令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内:“奉王爷之令,有生擒李允者,赏万金,斩其首级者,赏千金!” 这句话固然让战团中的苍梧将领们精神一振,却也提醒了李允苍梧王正在观战的事实。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然支撑不了多久,李允蓦地一跃,拼着后背被一锤扫中,竟然站立在了马鞍上。 围观众人正惊诧间,李允忽而身子一晃,一口血喷到三尺开外。这一下战团中苍梧将领都是一喜,正要一鼓作气将他拿下,李允却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然一步步走入高空之中,随即如箭一般朝远处的苍梧王冲去。 “保护王爷!”平善大惊之下,喝令弓箭手朝天空放箭,然而李允驾云奔驰,恍如神仙,箭只竟然无法射中。 “是蹑云术,我该死!”眼看李允毫无阻碍地朝彦照奔袭,李尧蓦地失声大叫。李允的这项本领他原本知道,只是过于伤身,李允几乎从不使用,李尧便一时将其忘却。此番见主公临难,而自己竟眼睁睁地无法施救,李尧悔愧无极,拔出腰间佩剑就要自刎。 “大帅不可!”平善忽然一把抓住李尧的手腕,指着远处道,“快看——” 不独平善诧异,李允自己也没有料到,就在他拼死一博,想用蹑云术刺杀苍梧王彦照的半途,一股怪异而强大的力量蓦地攫住了他的全身,仿佛要将他生生撕裂。他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血腥,踉跄几下在云层中站稳,目光依然牢牢锁定山顶上惊惧失色的彦照。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眼前骤然一黑,仿佛头顶的天空倾倒而下,将他的听觉视觉和触觉一并带走。等他终于能够看得见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如同羽毛一般漂浮在空中,而一个人却在自己身下快速朝地面坠下。 那个人,身上的铠甲几乎片片破碎,手中还牢牢地抓着一杆染满了血迹的长枪,就算重重地坠落在山下也死命地握着——好熟悉的身影,难道就是——他自己? 是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个认知蓦地让李允慌乱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看清自己现在的身体,却发现目光所及之处一无所有。原来,漂浮在空中的,不过是他的灵魂而已! 还来不及惊诧,那股强大而诡异的力量又再度来袭,仿佛恨极一般撕扯着他,让他的意识再一次散乱。可是,就算是这散乱的灵魂,也能感觉到那力量紧紧攫住他,猛地朝那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掼去。 “唔……”地上的李允动了动,发出一声痛极到微弱的呻吟,干裂的唇中不断呕出血来。下一刻,身体各处的伤口一起蜂拥叫嚣,让他的耳中一片嗡嗡之声,仿佛方才倾覆的天地仍然在不住颤动。 “说不得,这个功劳便算我句康的了!”欢快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李允眼前的昏黑尚未散去,脖颈处便感觉到一片兵刃的冰凉。 费力地抬起头,李允看见高高坐在马背上的句康的脸。他朝那张兴高采烈的脸露出一个骄傲的浅笑,头一垂再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