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 一 章 一步之差 第 二 章 高深莫测 第 三 章 风云际会 第 四 章 无妄之灾 第 五 章 离奇横尸 第 六 章 文君新寡 第 七 章 借刀杀人 第 八 章 如意算盘 第 九 章 枉费心机 第 十 章 公私平分 第十一章 大悲隐密 第十二章 事出意料 第十三章 星河倒泻 第十四章 监守自盗 第十五章 一夜风流 第十六章 棋高一着 第十七章 生财有道 第十八章 惠而不费 第十九章 降龙伏虎 第二十章 万无一失 第二十一章 心机深沉 第二十二章 花房怪事 第二十三章 讨价还价 第二十四章 怪刀怪论 第二十五章 好梦难成 第二十六章 人面兽心 第二十七章 黄雀在后 第二十八章 鹿死谁手       第 一 章 一步之差     十八个人。   十八把刀。   十八个年轻人,十八把杀人刀。   他们就是最近崛起于江湖,使老一辈武林人物黯然失色的十八刀客。   十八刀客,十八把不同的刀。   他们之中,有最狠的刀,有最怪的刀,也有最快的刀。   有魔刀,有鬼刀,有降龙伏虎刀。   有流星刀,有飞花刀。   有开山刀,闪电刀,追风刀,夺魂刀,将刀,情刀,血刀,毒刀,屠刀和绝情刀。   十八个人并不同属于某一门派。   他们虽然名气相等,却不是朋友,十八人之中,甚至有一些彼此之间还互不相识。   十八刀客这一名称,是别人替他们取的。   他们之间,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都有着一把令人羡慕又害怕的刀。   在深秋的清晨,张弟踏上征途。   一个带刀的年轻人,开始了他的美梦,像当时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一样,张弟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刀客。如何才能成为一名众人心目中公认的刀客呢?   张弟已想好了一条成名的捷径。   他决定设法找十八刀客中某一名刀客公开较量较量,如果他能将一名刀客打败了,他不名正言顺地就是一名刀客了么?   然而,遗憾的是天地似乎太宽了些。   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他竟连一名刀客的影子也没有遇上。   奔波了两年多,衣服破了,盘缠光了,他依然还是无名小卒一个。   那些刀客都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所谓十八刀客只是一种传说,实际上并无其人其事?   他知道不是。   三个月前,流星刀辛文炳独斗南阳三鹰,他只慢了一步,十多天前,快刀马立大闹笑面虎勾四赌场,他也只慢了一步。   最后这一次他赶到时,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和门框上,还留着新鲜的刀痕,以及尚未耗干的斑斑血渍。每次,他总是只差了那么一步。   但是,他并不气馁。   因为他还年轻,他还能忍受饥饿,忍受疲累,忍受失望,忍受挫折。   他能有这股坚强的意志,是因为他能始终牢牢记住一句话:铁是经过锻炼,才会变成钢的。   如今,他由于盘缠已尽,只好改变主意,决定暂时放弃追踪那些刀客,先奔来这座小镇。   来找双刀丁目奇。   双刀丁目奇并不是十八刀客之一,因为双刀丁目奇已不是一个年轻人。   他来找双刀丁目奇,有两个原因。   第一:丁目奇用的兵刃是刀。   第二:丁目奇的名气也不小,只要在江湖上跑跑的人,几乎无人不知黄花镇的丁目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能在找到那些刀客之前,先斗倒这样的人物,也是一件露脸的事。   这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   至于真正的原因,则是因为他身上最后的五分银子,已在三十里外的朱家集喂了肚皮,离朱家集最近的一个市集是黄花镇,而黄花镇恰巧又住着一位名气不小的双刀丁目奇。   如此而已!   至于他是否能够胜得了这位双刀丁目奇?   胜了丁目奇是否就会变成一名刀客?   变成一名刀客之后,是否马上就能解决迫切的衣食问题?   这些,他几乎连想也没有想过。   黄花镇是个淳朴的小镇。   这也就是说,这个镇上住户并不多,商店更是少得可怜。   一条弯曲狭窄的街道几乎走到尽头,他才看到了一面又脏又破的酒旗。   但他并没有马上走进去。   因为正当他看到这面酒旗时,他才突然想起身上业已一文不名,他远远站定下来。   他已闻到一阵酒香,他也看到了热气腾腾的白面大馒头。   他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那把刀,自那五分银子用去后,这把刀就是他如今身上唯一值钱的一样东西了。这是一把好刀。   即使一个小酒店的伙计,也应该看得出它是一把好刀。   每当他在一个地方歇下之后,他便会以一块绸布将这把刀一遍又一遍的抹拭,这是他两年来最好的消遣方式。   这把刀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只要看到了这把刀,他便会产生无比的勇气、信心、希望和安慰。   他能为了一顿酒食卖了它吗?   当然不能。   做一名刀客,最起码的条件,便是得有一把好刀,如果连刀也没有一把,还算什么刀客?   他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向那座酒肆走去。   在黄花镇上要找双刀丁目奇,自然容易得很。   他马上就找到了双刀丁目奇住的地方,而且马上就见到了双刀丁目奇本人。   但是,张弟非常失望。   因为双刀丁目奇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双刀丁目奇,双刀丁目奇竟是一个老人!   虽然对方并不是那种有着一大把白胡子,佝偻而龙钟的老人,但已是比他想像中的丁目奇要老得多了。   同时,他也没有在这位双刀丁目奇身上见到对方那一对仗以成名的龙虎双刀,丁目奇抱在臂弯中的,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孙子。   丁目奇看到他,也怔住了。   这位已退隐的龙虎双刀大侠,原以为到访者是他的老朋友,想不到竟是一个衣衫破旧、两眼炯炯发光的年轻人。   而这年轻人居然还带着一把刀。   两人对望着,似乎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隔了很久很久,丁目奇才走出数步含笑道:   “这位老弟……”   张弟恍若没有听见对方在跟他招呼,忽然轻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太阳已快下山,西天一片艳红。   一阵晚风吹过来,张弟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在这萧瑟的秋风中,突又送来那个苍老而和悦的声音道:“老弟指名求见,难道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这样走了吗?”   张弟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丁目奇又走上数步道:“老弟是不是偶尔路过,凑巧错过了宿头?”   张弟道:“不是。”   他板着面孔,语气很冷,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却像是石缝中迸出来的两颗碎石子又锐又硬,叫人听在耳朵里,相当不是滋味。   丁目奇虽然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这时也不禁感到有点为难起来。   他尽管不是什么大善人,家财也谈不上如何雄厚,但只要有江湖上的朋友找上门来,他几乎从没有令对方失望过。   这一次难道他看走了眼,这个落魄的年轻人,竟不是来告帮的?   张弟忽然冷冷接着道:“双刀丁目奇在江湖上名气很大,我本意是想来向你讨教几手刀法。”   他咬咬嘴唇,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可以放心,因为我已经突然改变了主意。”   丁目奇似乎并不如何感到惊讶,静静听完之后,转动着眼珠道:“老弟的意思,丁某人还是不太明白,是否能请老弟说得再详细些?”   张弟道:“因为我的刀很快。”   这句话说得很生硬,而且不够完整,可是他却好像已将心里要说的话,已完全表达清楚。   丁目奇朝他腰间的刀鞘望了一眼,点点头道:“是的,我看得出,那是一把好刀!”   张弟的脸色渐渐和缓,红润,双目中也慢慢焕发出一股兴奋而愉悦的光辉。   这是第一次有人赞美他的刀。   他忽然望着那个婴儿道:“这是你的孙子?”   丁目奇道:“是的,最小的一个。”   张弟微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便是我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   丁目奇道:“哦?”   张弟道:“因为你已经上了年纪,连孙子都有了,如果,我的刀不小心伤了你,你固然不好受,我的心里也一定不会舒服。”   丁目奇思索着,忽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的,你老弟说得不错,丁某人封刀已有七八年之久,再加上这一大把年纪,早就连拿刀的气力也没有了。”   张弟说:“所以我已决定另外再去找别人。”   他口中说着,脚下已在移动。   丁目奇忽然间道:“你老弟下个人准备找谁?”   张弟道:“我还没有决定。”   丁目奇道:“如果老弟还没有决定,我倒想向你老弟推荐一个人。”   张弟道:“谁?”   丁目奇道:“这人名叫白天星。”   张弟道:“这人多大年纪?”   丁目奇道:“年纪很轻,比你老弟稍微大几岁。”   张弟道:“这人使用什么兵刃?”   丁目奇道:“刀。   张弟眼中微微一亮道:“十八刀客之一?”   丁目奇道:“不是。”   张弟登时露出失望之色。   刚于心头升起的一丝希望,像火花一般突又熄灭,一个以刀为兵刃的年轻人既非十八刀客之一,又能比他强多少?   他即使赢得了这种人,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丁目奇缓缓接着道:“这人未被列入十八刀客,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原因,是因为他根本不屑与十八刀客为伍。”   张弟呆了一下,突然问道:“这人住在哪里?”   丁目奇道:“七星镇。”   七星镇。   这是离开黄花镇约六十余里的另一个小镇,白天星就住在镇后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   张弟在这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潦倒,但当他看到这个名叫白天星的青年人时,他才突然发觉,这世上原来竟还有比他更潦倒的人。   他身上虽已一文不名,但他至少还有一把刀。   这人竟连刀也没有一把。   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两张烂椅子,以及一张早该劈了当柴烧的木床。   他走进这间屋子时,白天星就斜靠在那张床上。   “你就是白天星?”   “是的。”   “这里有你一封信。”   “谢谢!”   白天星竟是一个比他还不愿多说话的人。   他不喜欢多话的人。   他认为无论男人或女人,最讨厌不过的事,便是有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巴。   这使他对这位白天星首先有了一个好的印象,他交出了信,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候。   白天星很快便看完了那封信。   然后转过头来,开始打量张弟。   张弟道:“丁大侠在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   白天星点头道:“很清楚。”   张弟道:“台端意下如何?”   白天星道:“原则上我不反对,但我得先设法填饱我的肚子。”   张弟道:“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   白天星道:“好几天不吃,那还得了,就是一顿不吃,我也无法忍受。”   张弟皱了皱眉头道:“可惜我身上的银子凑巧也用光了,不然我一定请你吃一顿。”   白天星笑道:“那就由我请你吃一顿如何?”   张弟愕然道:“你有钱请我吃饭?”   白天星笑道:“不是吃饭,是请你喝酒!”   张弟道:“你在这里很熟?”   白天星道:“不算太熟。”   张弟道:“如果你在这里不太熟,他们怎肯让你挂账?”   白天星道:“我吃东西从不挂账。”   张弟道:“哦?”   白天星道:“账挂在别人水牌上,就像挂在我心上一样;我心中有事,就睡不着觉。”   张弟又皱起眉头,但这一次他没有开口。   因为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话说得这样大,最后能拿什么来请别人。   巷子里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天星突然笑道:“来了!”   张弟道:“谁来了?”   白天星道:“送酒菜的。”   来的人果然是个送酒菜的。   四个菜,一壶酒。   张弟望着那汉子将四盘菜和一壶酒端上桌子,忽然有着一种眩晕的感觉。   昨天,天还没黑,他就饿了,但是,他没有接受丁目奇的招待,丁目奇也没有勉强他。   从黄花镇到这里是六十五里,他赶了整整一夜,一晚说不出的兴奋,使他忘了饥饿和疲劳,现在看到这桌酒菜,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已将近十个时辰滴水未进,他缓缓站起身子。   白天星道:“你要去哪里?”   张弟道:“出去转转,等你吃过了,我再来找你。”   白天星道:“刚才不是已经说好,这一顿由我请客吗?”   张弟道:“这是——”   他的意思本来想说:这是你一个人叫来的东西,你要是请了我,你就不够吃了。   可是,他才说出两个字,就愣住了!   因为他一直没有注意,桌上放着的,竟是两副杯着。   白天星指着那两副杯着,笑道:“你难道没有看到,这酒菜本来就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张弟摇摇头,道:“另外那个人不是我。”   白天星道:“那个人不一定会来。”   张弟道:“若是来了呢?”   白天星道:“他一定非常高兴看到我居然有了客人。”   张弟道:“平时你很少有客人?”   白天星道:“那是因为我一向也很少做别人的客人。”   张弟想了想,仍然摇头道:“不管你那个人来不来,我还是要走。”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因为我没有理由平白吃你一顿。”   白天星笑道:“理由不多,只有一个。”   张弟道:“什么理由?”   白天星:“你刚才说:可惜我身上的银子凑巧也用光了,不然我一定会请你吃一顿。能对我说出这样两句话的人,他就有资格在我这里吃上三年,而不仅仅是这么一顿。”   张弟没有再客气。   不过,他已暗中决定,吃过这一顿,马上就走。   就像昨天突然放弃跟双刀丁目奇比刀的念头一样,他不能接受了一个人的酒菜招待,还跟这个人以刀相见。   这是很丰盛的一顿。   不过,张弟吃完了,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被人抱上了床,抱他上床的人是白天星。   那是半大碗酒的力量。   等他醒来时,屋子里有人正在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便是被这阵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你都准备好了没有?”   “都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可以开工?”   “随时可以开工。”   “你有把握能够如期完成?”   “绝对有把握。”   “咦!床上这小子是谁?”   “镇上胡二麻子介绍的一个小工。”   “……”   张弟愣住了!   问话的是个陌生人,而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星。   这姓白的原来只是个工头?   而他是镇上的胡二麻子介绍的一个小工?   他再也躺不下去了,等他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时,那个说话的陌生人,业已不知去向。   张弟瞪着眼睛道:“你一一你原来是个工头?”   白天星笑道:“怎么样,你以为我是皇帝老儿?”   张弟紧皱眉头,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   白天星道:“什么也好?”   张弟道:“本来我也不想跟你比刀,只是我实在有点气不过那姓丁的老家伙。”   白天星道:“什么事气他?”   张弟道:“气他不该老远的把我骗到这里来!”   白天星道:“他什么时候骗过你?”   张弟恨声道:“他没有说你是个工头。”   白天星道:“你瞧不起一个当工头的人?”   张弟道:“我没有这样说。”   白天星道:“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   张弟道:“我要说的是,如果我想当小工,随时都可以找到雇主,根本用不着劳神他阁下写信推荐!”   白天星道:“你不想当小工,想干什么?”   张弟没有开口。   因为对方这是明知故问,他想干什么,对方应该比谁都清楚。   白天星道:“想找人较量刀?”   张弟仍然没有开口,因为这也是一个不需要他回答的问题。   白天星道:“你找人较量刀法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与对方切磋刀技?”   张弟仍没开口。   白天星接着道:“你过去跟人较量过刀法没有?”   张弟道:“没有。”   白天星道:“你知不知道一场刀法印证下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张弟道:“知道。”   白天星道:“你说说看!”   张弟道:“非胜即败。”   白天星道:“你认为你一定是胜的一方?”   张弟道:“不一定。”   白天星道:“那么,你知不知道,如果落败的一方是你,你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张弟道:“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不在乎。”   白天星沉默了片刻,最后点点头,缓缓说道:“好的,如果你一定要走,你就走吧!”   张弟站起身来,说道:“我不会忘记你今天的款待,以后我一定会找个机会报答你。”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当你回来时,你一定会发觉我在这里已经为你留下了铺位。”   张弟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笑道:“这间屋子虽然破烂了些,如果只住两个人,还宽敞得很。”   张弟道:“你已算定了我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白天星道:“是的,而且我还能算定你大概在什么时候回来。”   张弟道:“什么时候?”   白天星道:“半个月后。”   张弟道:“到时候我如果不回来,又怎么说?”   白天星道:“那么我就把这间屋子分成若干铺位,一个铺位,一个铺位地租出去,趁机发点儿小财!”   张弟道:“你现在为什么又不这样做呢?”   白天星道:“现在人还没有来。”   张弟道:“谁还没有来?”   白天星道:“看热闹的人。”   张弟道:“看什么热闹?”   白天星笑笑道:“你觉得这个小镇比起黄花镇来,大小如何?”   张弟道:“差不多。”   白天星道:“住户呢?”   张弟道:“也差不多。”   白天星:“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是不是多一点?”   张弟道:“好像多一点。”   白天星道:“不止多一点。”   张弟想了一下,只好点头承认道:“是的,的确多得很多。”   白天星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半个月后,人还要多,至少要比目下多十倍!”   张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这么多人涌来这个小镇干什么?”   白天星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张弟道:“看热闹?”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看什么热闹?”   白天星道:“看刀。看十九把刀!”   张弟两眼不由得又瞪大了一倍,讷讷道:“看——十九把刀?”   白天星道:“十八刀客,十八把刀,再加上廖三爷的一把七星刀!”   张弟呆在那里,像个泥人,隔了半晌,才带着不信之色,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意思是说,十八刀客,在半个月后,都会到这个小镇上来?”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他们来干什么?”   白天星道:“他们也是看刀来的,来看廖三爷的那把七星刀!”   廖三爷,就是过去江湖上的七星刀廖三。   七星刀不是指一套刀法,而是指一把刀,一把宝刀。   一把缀了七颗银星的宝刀。   七颗银星镶在刀背上,闪闪发光,耀目生辉,但谁都知道那七颗星绝不是银子铸造的。   世上没有这么好的银子。   俗语说银子能看花人的眼睛,那只是一种夸大的描述,银票也照样也令人花眼,而银票上有的只是白纸黑字朱砂印。   至于那七颗星究竟是什么东西琢出来的,没有人能说得出来,恐怕就连廖三爷本人都不知道。   这把七星刀当初廖三爷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廖三爷个人的秘密。   一个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   不过,有一件事,大家却都知道得很清楚,就是这把七星刀乃为当今武林中一件无价宝。   有人估计,撇开这把七星刀在兵刃上的地位不谈,仅仅刀背上那七颗银星,据说它的价值就能买下半座皇城。   四五年前,它的主人七星刀廖三爷,突然退出江湖,到这座小镇上定居下来,而这座原名“枫林镇”的小镇也因此被喊为“七星镇”。   不过,这座七星镇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又要改一个名字了。   因为在三个月之前,廖三爷忽然公开宣布,他已决定要为这把七星刀另选一位新主人,并指定人选将由十八刀客之中产生。   产生的方式,是由十八刀客合聚一处,逐日公开论刀,谁对刀的见解最精辟,谁就是七星刀的新主人!消息一经传出,武林为之轰动。   因为它是公开论刀,而不是由十八刀客以流血的方式公开夺取!   这在武林中尚属一项创举,也是这一消息引起轰动最大的原因。   白天星承包搭建的,便是来日用以论刀的高台,这座高台已由廖三爷命名为“品刀台”。   品刀台预定建搭的地点,是镇后山坳中的一片空地。   一片很辽阔的空地。   五十多个工人聚集在这片空地上就像一小撮爬行在一幅白被单上的黄蚂蚁。   这些蚂蚁正在忙碌地四处爬行。   白天星是个很负责的工头。   他为大家向廖三爷争取到优厚的工资,他也希望,每个人的工作对得起这份工资。   所以,他每天上工和放工,都要认真查点人数。   如果他发现有人昨晚喝多了酒,显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就会不客气地把这个人剔出来,要对方先回去好好地睡一觉,睡足了精神再来。   因此,这些工人都不敢喝酒,就是偶尔喝一点,也都不敢喝醉。   张弟是名单上最后的一个,在所有的工人之中,他也是最年轻和工作得最卖力的一个。   白天星在上工期间,除了指挥他的工作,很少跟他多说一句。   但只要一放工,他们便是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白天星希望工人们少喝酒,他自己却是每天非酒不乐。不过,张弟从没有见他喝醉过。   他们经常谈到深夜,每次都是张弟熬不住,打呵欠想睡觉,谈话才告结束。   第二天,天一亮,张弟只要一睁开眼睛,便会马上看到一张愉快的面孔。   白天星早起床了。   他似乎有着永远耗不尽的精力,脸上也永远挂着和悦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般,使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张弟渐渐对这位神秘的伙伴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好感。   愉快的日子,过得总好像特别快些,一转眼间,十多天过去了,品刀台已如期搭竣。   品刀前夕。   品刀台虽已搭建完成,品刀日期却还未到。   还有三天。   虽然还有三天才正式开始品刀,但这座小镇却几乎已为不断蜂拥而来的人潮所淹没。   羊肉面已由六个铜钱涨到十个铜钱一碗。   价钱涨了,面和羊肉却少了许多。   饶是如此,还要站在别人桌子旁边等,等有了空位坐下去,才能轮得着。   住的地方也一样。   小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平常只住两个客人的房间,如今却一住就是七八个人,能住进去还得靠运气。   找不到客店的人,只有向一般住户情商通融。张弟为这事觉得很对不起白天星。   白天星当初的估计一点也不夸张,他们这间砖屋子如果分成铺位租出去,的确是一笔不算小的收入,而目前屋子里却仍然只住了他们两个人一直到人潮向小镇上不断涌来,张弟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突然想起白天星上次那个准备在一起喝酒的朋友。   他始终没有看到那个朋友。   他提出来问白天星。   白天星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愣了一阵,才笑道:“你的记性真好,我可差点忘了,你是说那天我等的那个人?”   张弟:“是啊,既然是约好了的,他怎么没有来?”   白天星笑笑道:“他大概临时有事不能分身,或是另外赴了别人的约会,也不一定。”   张弟道:“这算什么朋友?”   白天星笑道:“我说过他是我的朋友吗?”   张弟道:“那么他是你什么人?”   白天星道:“一个人人都想跟他交朋友的人。”   张弟道:“所有你那天特地备了酒菜,打算巴结他?”   白天星道:“事实证明我结果并未能巴结得上。”   张弟摇头道:“我不相信。”   白天星道:“不相信什么?”   张弟道:“不相信你的话。”   白天星道:“为什么不相信?”   张弟道:“因为你并不像个愿意巴结别人的人。”   白天星大笑。   张弟道:“你笑什么?”   白天星道:“笑你看错了人!”   张弟道:“哦?”   白天星道:“我不但喜欢巴结人,而且在找到了巴结的对象之后,巴结起来比什么人都来得热心而又有恒心!”   张弟道:“这意思也就是说,尽管这个人不想理你,你对他依然不会死心?”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你准备再请他一次?”   白天星道:“这次我想改变一个方式。”   张弟道:“如何改变?”   白天星道:“移尊就教!”   张弟道:“你想去找他?”   白天星道:“现在就去!”   张弟道:“去哪里找?”   白天星道:“如果你想看看这个人,你也可以去。”   张弟道:“我的确想看看这个人,一个能令你白兄如此倾心的人,我想在这个小镇上,像这样的人一定不多。”   白天星笑道:“的确不多,到目前为上,也就只这一个。”   他们走出小巷,拐一个弯,又走进另一条小巷。   大阳尚未下山,有几家铺子已经点上灯。   如在平时当然用不着这么早点灯,但如今并不是往常时候,点灯的也不是铺子里原来的主人。   巷子里到处人声笑语,到处可以闻到酒肉香味。   一个人到了外面,用起钱来总会慷慨得多,就连一向精打细算的人,也往往会暂时忘掉了赚钱不易,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也似乎从来没有人留意到这个有趣的问题。   他们走进了巷子末端一幢大房子。   进门是一座敞厅,厅中灯火通明,大厅中央成梅花形摆了五张八仙桌,梅花中心则是一张较大的圆桌,这时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在喝酒,只是人数并不多。   大厅两边,另外聚集了两大堆人,一边在掷骰子,一边在推牌九,呛喝之声,不绝于耳。   白天星领着张弟,径向厅后走去。   张弟悄声道:“这里是家赌场?”   白天星道:“前面是赌场。”   张弟道:“后面呢?”   白天星道:“后面是什么地方,你可以进去看看。”   张弟道:“照说不可以?”   白天星道:“我只知道我十九岁的时候还没有进去过。”   张弟微微一愣,面孔突然红了起来,因为他已意会到后面是一处什么地方。   他停下来,想退回大厅,但是已经迟了。   一个看不出多大岁数的女人,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女人笑着用一根指头在白天星胸口上顶了一下道:“哎唷唷,你这个死鬼,还没有走啊!”白天星笑道:“走到哪里去?”   那女人道:“你没走,怎么不来?”   白天星笑道:“来干什么?”   那女人也笑了起来,说道:“那要问燕娘呀!谁知道你们两个每次在一起干些什么?”   白天星笑道:“燕娘在不在?”那女人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一转脸,忽然看到了张弟。   张弟脸更红了。   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弟,好像从张弟脸上看出了什么秘密似的,两眼中慢慢露出一片异样的光彩。   她突然转向白天星道:“这位公子是你带来的?”   她问的是白天星,脸也对着白天星,但仍以眼角在偷偷打量着张弟。   她无疑已看出这个大孩子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在很多妓院里,都有着一种传统的迷信:认为姑娘接客,能接到一个童男,将会带来好运。   若是某个姑娘接客时接到了童男,消息便会很快在全院传闻,那个姑娘会为这件事感到光彩,姐妹们也会羡慕不已。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迷信很可笑,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在这种地方发生的事,绝没有一件是可笑的。   在这种地方,还有很多迷信,有些迷信甚至近乎荒谬。   但虽荒谬,却并不可笑。因为这些迷信几乎没有一种不是由血泪所织成。   没有一种迷信不是充满了辛酸。   人在梦中发现自己能够任意飞翔,那只是由于现实生活将他束缚得太牢太紧。   梦是一面倒着的镜子。   这里的生活也是一个梦。   姑娘们接客希望接到一个童男,又何尝不能说是她们只是想为已失去的一切取得一点补偿?   一个人不论做了多么可怕的梦,最后都会醒来。   只有这里的梦永远不会醒。   普通人的梦只会做到天亮,她们的梦却是要一直做到生命的尽头。   不过,也幸而她们做的是一个不会醒的梦。   如果梦醒了,也许更痛苦。   那女人还在痴痴地望着张弟。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   他等那女人转过头来,才微笑道:“他不是什么公子。”   那女人道:“他是谁?”   白天星笑道:“他只是一个靠气力混饭吃的小工。”   那女人当然看得出张弟只是个小工,如果是位富家公子,又怎会到这种地方来?   同样的,如果是位富家公子,她也许根本就不会心存希望,也许根本就提不起兜搭的勇气。   所以,没有再理白天星的话,她已拉起张弟的一只手。   谦让在这里已不是一种美德,如果她不采取主动,一定会有别人这样做,她不希望这只手落在别的姑娘手里。   张弟手心火烫,脸孔发烧,一颗心腾腾跳个不停。   他低垂着头,始终不敢多瞧那女人一眼。   他也不敢抽回那只手,因为他不知道在这种地方是否可以那样做。   白天星又咳了一声道:“你最好放开他,去找别的客人,今天这里的客人一定多得很。”   那女人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燕娘?他是他,你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代别人出主意?”   白天星道:“他是我带来的。”   那女人道:“你带来的又怎么样?”   白天星道:“他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我不希望第一次就吓怕了他。”   那女人道:“我只拉住他一只手,就会要了他的命?”   白天星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女人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我放开他的手?”   白天星道:“因为你应该看得出他还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伙子。”   那女人道:“谁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是一个小伙子?”   白天星道:“这个小伙子不同。”   那女人道:“什么地方不同?”   白天星笑笑道:“我担心他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   那女人突然粉脸飞红,她当然听得出这是一句双关语,所以她立即捏起粉拳,赶过去要捶白天星的胸膛。   张弟自然不会还等在那里。   大厅里这时更热闹了。   喝酒的客人还是那几个,两边赌台上的人堆,却已涨了一倍。   张弟没有赌过钱,他对赔钱也没有兴趣。   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   “哥儿要点什么?”   “切盘羊肉,来壶酒!”   那个伙计走了,他开始打量几张桌子上的那些酒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粗衣汉子。   这汉子有着一张很特别的面孔,鼻子又红又粗,嘴巴阔大,两眼满布血丝,但眼神异常锐利。   张弟很不喜欢这样一张面孔。   所以,他很快地移开眼光,去看对方点的酒菜。   这汉子点的竟然也是一盘羊肉一壶酒,他再看看别张桌子,这才发觉他刚才跟那伙计说的根本就是两句废话,原来人人面前放的都是一盘羊肉一壶酒。   这里根本就只有这两样东西可卖!   他的酒和羊肉马上送来了。   对面那个粗衣汉子,一张嘴巴虽然阔大,吃相倒是满斯文的。   他挟起一片羊肉,只轻轻咬一小口,便又放回盘子里,然后慢慢品嚼着,等羊肉儿全咽下之后再喝一小口酒。   他朝张弟笑笑,张弟也朝他笑笑。   “你跟白头儿一起的?”   “是的。”   这人认识白天星他并不感觉意外,因为白天星已在这里住了很久,认识他的人,应该不少。   但是,他不喜欢有人以这种语气来问他。   因为这好像是说,这是一个只有成人才会进来的地方,如果不是跟别人一起来,他就不应该来或是没勇气来。   除了白天星,他不喜欢别人当他还只是个大孩子。   “品刀台搭好了没有?”   “搭好了。”   但他还是回答了对方的话。   这也是受了白天星的影响。   白天星也有不喜欢的人,也有不喜欢的事,但是他从没有见白天星皱过眉头,或是故意不理某一个人。   那汉子点点头,忽然轻轻叹口气道:“今天已是八月十二,只剩下三天了。”   是的,只剩下三天了,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这汉子为什么要叹气,很多人在提到这一点时,都兴奋得口沫横飞,巴不得三天一眨眼就过去,这汉子却好像并不欢迎那一天早点到来。   为什么呢?   不过,他已没有兴趣再跟对方兜下去。   他再度移开目光。   一个粗壮的大汉,这时正从外面走进来,这汉子一走进来,便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因为,这里并不是一个很高级的地方,此刻大厅中最体面的两个人,便是正在大厅两边赌台上当庄的赵老板和蔡老板。   赵老板开酒坊,蔡老板开肉店。   七星镇除了廖三爷,便要算这两位大老板较有钱,但这两位大老板如今穿的也只不过是一套白细布褂裤。   再看看现在走进来的这个汉子,穿的竟是一身天蓝色的宁绸,一身闪闪发光的宁绸。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汉子腰间的一把长剑,剑鞘深紫色,是上等鲛皮制成,深红的剑穗,像一撮流苏,人够气派,兵刃也够气派。   这汉子进来时,一只右手就扶在那把长剑的剑柄上。   他在进门处站定,满厅扫了一眼,然后才慢慢移开剑把上的那只手,因为他已看清这座大厅中显然并没有值得他拔剑的人物。   一名伙计在腰裙上擦擦手,含笑迎上去。   来这里喝酒的人,本来就用不着招待,谁来了都是一样,一盘羊肉一壶酒。   这伙计是因为刚才偷空去押了两把牌九,两把都押中了,心情特别愉快,才迎过去的。   没想到那汉子却不领情,伸手一推,就将他推开了。   那伙计眼一瞪,正想发作,忽然看到对方腰间那把长剑,脸色一变,火气顿消。   他对很多客人发过脾气,还没有对这样一把长剑发过脾气,他也不想尝试对一把剑发脾气是什么滋味。   那汉子大踏步径向中央那张圆桌走去。   圆桌上只坐了三个人,一个驼背老人,一个中年苦力,一个像是来自外地的商人。   那名佩剑汉子走到桌旁,冷冷道:“让开,坐到别张桌上去!”   他说这话时,眼光并没有望向任何人,这也就是说,此刻桌上三个人,统统都得让开。   那个驼背老人,第一个端起盘子和酒壶让开了。   上了年纪的人,多半不愿多事,也经常比年青人识相些,金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但绝买不到经验世故。   经验世故是生命累积起来的。   第二个让开的是那个苦力,他走得稍微慢一点,是为了他那一壶酒。   酒刚添上,还满得很。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壶酒,也是最后的一壶。   两壶酒,一盘羊肉,是他一天的工钱,他家里还有四口要养活,他必须每隔七八天,才能如此享受一顿。   每一滴酒都是汗珠换来的。所以他每次喝酒时,都希望每一滴酒都能倒人自己的肚中。   三个人已走了两个,唯一坐着没动的,是那个商人。   “坐开,坐到别张桌子上去!”   那商人慢慢挟起一片羊肉,慢慢地送进嘴里。   “我说的话,你他妈的听到没有?”   那商人又喝了口酒,才慢慢地放下酒壶,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伙计在跟谁说话?”   “你!”   “我?”   “不错!”   “说什么?”   “要你坐开去!”   “我为什么要坐开去?”   “因为老子要用这张桌子!”   “谁是我老子?”   “我!”   “你?”   “不错!”   那商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像自语似的喃喃道:“这么大的人了,竟到现在还没学会说话。”   他突然抬头望着那汉子道:“你伙计可知道这世上最伤人的话,是句什么话吗?”   “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就是明明不是别人的老子,却一开口就是我是你老子!”   那汉子冷冷一笑道:“伤了人又怎么样……”   他的一只右手,已经攥上剑柄,双目中也露出一片森森杀气。   只是这片杀气刚刚从他眼中涌现,便随着一声紧接而来的脆响突告消散。   “卜!”   商人手一抬,一点黑星飞出,那汉子应声向后倒退两步,两颗门牙已经离开原来的位置。   商人打出的是一截筷子。   那汉子长剑突然出鞘!   他这把长剑并不是装饰品,只见剑光一闪,他整个人已带着一片剑光跃起,倏然向那商人扑去!那商人仍然坐着未动。   他缓缓端起酒壶,就像根本不知道一把利剑已对准他的肩窝刺来。   别张桌子有人失声惊呼,有人离座走避。   每个人都看得出。那商人此刻即使能及时发觉,要想避开这一剑,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这间刻不容发的一刹那,一条人影突从进门处串至,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蓝衣汉子腰眼上。   这一拳出手异常沉重。   蓝衣汉子应拳斜飞出去,叭嗒一声,凌空摔落。   这一跤虽然摔得不轻,但蓝衣汉子还是忍着彻骨之痛,很快地爬起来。他的长剑仍在手上。   正当他像一头负伤狂兽,扬剑方欲再度扑出之际,有人发出一声冷笑,蓝衣汉子愣了愣,剑尖一颤,突然垂落。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华服青年人。   蓝衣汉子低垂着头,腰杆却挺得笔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长剑还在他的手上。   但这辆长剑此刻的功用,已比一根拐杖强不了多少。   华服青年等他站好,突然扬手左右开弓,劈劈啪啪又是几个大耳光。   打完了,才沉下脸来厉声道:“该死的奴才!连钱老爷子你也不认得,你这双狗眼,是用来干什么的?”   蓝衣汉子一声不吭,七八个又重又响的大耳光,就像不是打在他的脸上一样。   华服青年没有再理他,迅速转过身去,向那商人抱拳赔笑道:“钱兄你好,小弟实在没有想到你钱兄也在这里。”   那商人似笑非笑的干咳了一声道:“彼此,彼此!”   对刚才的一场风波,两人谁也没有再提一字。   华服青年坐下去,扭头大声道:“伙计,有什么吃的喝的,拣最好的拿来!”   那商人淡淡地道:“这里只有酒和羊肉!”   华服青年连忙接着道:“那就拿最好的酒,选最好的上肉,切两大盘来!”   那商人道:“这里没有好酒,羊肉也很差劲。”   华服青年不禁皱起眉头道:“这地方看来还不错,怎么不准备一点好的酒菜供应客人?”   那商人道:“因为他们想不到会有你长孙公子这样体面的贵客光临。”   长孙公子?   这青年就是以一套“灵飞剑法”赢得“灵飞剑客”美称的长孙公子长孙弘?如果这青年就是灵飞剑客长孙弘,那商人又是谁呢?   谁有资格胆敢以这种半冷不热的语气,对当今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长孙公子说话?   又有谁见过当今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长孙公子对别人如此容忍过?   张弟并不认识这位长孙公子,连提也没有听人提过,他对江湖的人和事知道得很少。   他所知的江湖人物就是“十八刀客”,所羡慕的人物也只有“十八刀客”,当这位长孙公子进门时,他看清对方的兵刃是一把长剑,他就对这位长孙公子失去了兴趣。   他有兴趣的兵刃是刀。   他希望看到的,是佩刀的青年人。   同时,他也并不觉得这里的羊肉和酒有什么不好,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便是羊肉切得似乎太薄了些。   一盘羊肉只有薄薄的一层,摊得平平的铺在盘子上,扶起一片羊肉便露出一大片盘底。   怪不得他对面那个阔嘴汉子,要那么小心地一口一口地咬着吃。   一个人身上如果只有一盘肉和一壶酒的钱,而他又想藉此消磨一段时光的话,无疑也只有这样一种吃法。幸好他还不至于这样穷。   他做了十天苦工,一天五钱银子十天就是五两,这些日子的伙食,白天星没有要他花一文钱,这五两银子,他全带在身上。   一壶酒和一盘羊肉要不了几分银子,他尽可放心大胆地吃个痛快。   但是,他今晚吃得并不痛快。   他是个慷于施舍,而受不得别人恩惠的人,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请白天星痛痛快快地吃一顿。   今天无疑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请得起。   他一直在等着白天星从里面走出来。   他原以为要不了多久,白天星就会走出来跟他一起喝酒,没想到一壶酒已喝去大半,还是没有见到白天星的人影子。   他看到好几个汉子带着发烧的面孔走进去,不一会儿,又从里面一路吐着口水走出来。   进去时满脸红涨,出来时脸色发青,发红的地方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根子。   有的一声不响,有的叽叽咕咕。   更有些性子急的,在奔向赌台时,一只手还放在腰间,忙着结裤带。   只有白天星,一去无影无踪,如石沉大海。   白天星怎么还不出来呢?   张弟想着,一颗心止不住又怦怦跳动起来,他禁不住又想起刚才那女人的一只手。   那只光滑柔软的手。   当时门口光线很暗,他没有看清那女人的面孔,他还能记得起来的只是那只光滑柔软的手……   这双手使他忘了一切。   他喝了一大口酒。   这口酒喝得太猛,一股火辣辣的热气,几乎使他呛出了眼泪,不过这反而使他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再度留意那个长孙公子和那钱姓商人的一举一动。   这两人的武功他并不如何羡慕。   刚才只怪那蓝衣汉子身手太不济,当时如果换了他,他相信那截断筷绝不会打落他的门牙,那一拳也绝不会将他打得斜飞出去。   不过,这两人还是慢慢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这两人尚是他第一次遇上的有点分量的人物。   这时,只见钱姓商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位长孙公子忽然仰脸大笑道:“十八刀客?哈哈哈哈!”   钱姓商人一怔,道:“老弟,何事发笑?”   长孙弘道:“我笑十八刀客实在应该另外改个称号!”   钱姓商人道:“改个什么称号?”   长孙弘道:“十八糊涂蛋!”   钱姓商人不禁又是一怔,隔了片刻,才瞪着眼睛道:“什么?十八糊涂蛋?”   长孙弘道:“糊涂蛋上实在还该加个大字!”   钱姓商人不解道:“你老弟这话什么意思?”   长孙弘道:“你不相信我这话的意思,你钱兄会不明白?”   钱姓商人眨了眨眼皮道:“你老弟言下之意,可是说十八刀客他们这次不该应廖三爷之邀请,前来论刀?”   长孙弘道:“不错。”   钱姓商人道:“为什么?”   长孙弘道:“七星刀廖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得很,别的话我不敢说,我只敢说这位廖三爷绝不会比我灵飞公子更慷慨!”   钱姓商人没有开口,但眼中微微露出亮光。   长孙弘道:“如果我有一把七星刀,我就绝不会无缘无故送人!”   钱姓商人带着思索的神情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长孙弘道:“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是例外。”   钱姓商人露出倾听的神气。   长孙弘道:“谁要想获得这把七星刀,他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他得先设法搬开我脖子上这颗头。”   钱姓商人慢慢端起酒壶,慢慢地喝了口酒,忽然微笑着抬起头来道:“那么,你想廖三爷这次将十八刀客请来,会不会是为了想请十八刀客代他搬开脖子上的人头?”   这一次是长孙弘没有开口。   钱姓商人微笑着又道:“如果这位廖三爷舍不得送出那把刀,又舍不得他的一颗人头离开脖子,到时他拿什么向十八刀客交代?”   长孙弘仍然没有开口。   钱姓商人微笑着接下去道:“昨天有人已经看到‘百善大师’和‘三绝道人’进了‘七星庄’,那位华山掌门人‘擎天居士’宰万方日内必然也会赶到,到时候就算十八刀客不愿追究,对这三位见证人,他姓廖的又拿什么交代?”   长孙弘道:“见证人不是三位,是四位!”   钱姓商人道:“还有一位是谁?”   长孙弘道:“一品刀!”   钱姓商人面色微微一变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长孙弘道:“没人说过。”   钱姓商人道:“又是老弟的猜测?”   长孙弘道:“是的。”   钱姓商人道:“你以为廖三这次也请来了一品刀,作品刀见证人?”   长孙弘道:“他也许不想请,但他非请不可。”   钱姓商人沉默了片刻,才皱着眉头道:“这个一品刀根本就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就算廖三开罪不起,有心请来当见证人,这份请帖又向何处投送?”   长孙弘道:“如果我是主人,这并不是一个难题。”   钱姓商人道:“哦?”   长孙弘道:“我可以将请帖写好,让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有这回事,然后再在公开论刀那天,于见证人席上,空出一个座位,这样就绝不会还有人能怪主人礼貌不周,至于那位一品刀那天来不来就是他仁兄自己的事情了!”   钱姓商人点点头,脸上忽然再度露出笑容,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很可笑的事。   长孙弘望着他道:“小弟刚才的这番话,哪一句可笑?”   钱姓商人道:“没有一句可笑。”   长孙弘道:“那么你笑什么?”   钱姓商人道:“但如把你老弟这些话加在一起,就可笑得很。”   长孙弘道:“是吗?那么可否请教钱兄一下,让小弟也笑一笑?”   钱姓商人微笑着道:“正反两面的话,可说全是你老弟一人提出来的。你先说十八刀客都是糊涂蛋,这次不该应邀前来论刀,因为你认为姓廖的绝不会将一把七星刀平白送人。然后,你又肯定这次见证人之中,一定少不了那位一品刀。刚才,钱某人已举了两个例子,现在这两个例子都可以不算,我们只来谈谈这位一品刀!你老弟该不会认为姓廖的突然异想天开,想拿这位一品刀来逗乐子,开开玩笑吧?”   长孙弘缓缓点头道:“是的,这些话都是我一人说的,这些话如果前后印证起来,也的确是可笑得很。”   钱姓商人并没有笑。   长孙弘轻咳着又道:“我只希望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要这一次的品刀大会能如期展开,顺利进行,圆满结束,我倒并不在乎我说了一些什么可笑的话,一个人能平安地活着,经常笑笑,总是好事……咳咳……咳咳……”   钱姓商人又抓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有人已经醉了。   长孙弘也开始喝酒。   钱姓商人瞪着屋梁,默默出神,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不知道他是在回味长孙弘刚才的这番话,还是在另外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还没有出现。   不过,张弟已经不在乎了,他已经又叫了一份酒菜,现在他等的已经不是白天星。   他等的是中央圆桌上,那两个人继续谈下去。   他不但已将等候白天星的心情抛去一边,甚至不希望白天星于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因为那样将会分散他对中央那张桌子的注意力。   喝酒的人没有增加,赌钱的却又增多了不少。   人像肉墙一样,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大声吆喝,每个人的脸孔都因兴奋而充血,人人头顶冒着热气,像一笼笼出锅的馒头。   后面院子里不时遥遥传来打情骂俏之声。   有人红着脸孔走进去。   有人吐着口水走出来。   似乎没有人会想到过了今天,还有明天……   钱姓商人忽然转过头来道:“那么依你老弟之见,你以为七星刀廖三这次邀请十八刀客论刀,其真正居心何在?”   长孙弘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也许只是我长孙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钱兄应该清楚我长孙弘并不是一个如何聪明的人,并不是遇上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得那样透彻!”   没有人敢肯定这位灵飞剑客究竟是不是一个聪明人?但这却无疑是一种聪明的答复。   正如醉酒的人,很少肯承认自己喝醉了一样,真正聪明的人,也绝不会承认自己聪明。   只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才会处处表现得胜人一筹。   钱姓商人笑笑,没有再问下去,这也是一种聪明的做法。   说话是一种艺术,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自己的,什么时候应该听别人的。什么时候应该发问,什么时候应该停止。   长孙弘慢慢挟起一片羊肉,仔细看了一眼,又放回盘子里,忽然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这次不辞跋涉,远程赶来,其实也只是为了一件事。”   钱姓商人道:“什么事?”   长孙弘道:“我只是想看看那位一品刀,究竟生做什么样子。”   钱姓商人摇头道:“恐怕不容易。”   长孙弘道:“但我敢说这位一品刀这次一定会到。”   钱姓商人忽然叹了口气道:“我钱某人的想法,恰恰跟你老弟相反。”   长孙弘道:“哦?”   钱姓商人道:“我却宁愿一辈子也别遇上这位煞星!”   长孙弘笑道:“那你就更该设法见见这位煞星的庐山真面目!”   钱姓商人道:“为什么?”   长孙弘道:“因为你如想避开某一个人,你就必须先认识这个人,如果你连这人生做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万一遇上时你又怎知回避?”   钱姓商人忽又叹了口气道:“你老弟这样说,也未尝不是道理,只可惜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活人能说出这位一品刀到底生做什么样子。”   长孙弘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如想在见到这位一品刀之前,不在无意中开罪这位煞星就只有一个办法。”   钱姓商人一哦道:“什么办法?”   长孙弘道:“步步为营!”   钱姓商人道:“换句话说,就是时时提高警觉?”   长孙弘道:“单提高警觉还不够。”   钱姓商人道:“否则怎办?”   长孙弘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时时假设这位一品刀就在你附近,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就是这位一品刀!”   钱姓商人脸色突变,双目中忽然露出戒备神气,紧紧盯视着长孙弘道:“你老弟该不会就是那位一品刀吧?”   长孙弘微微一笑道:“同样的道理,那位一品刀也极有可能就是你钱兄,不是吗?”   钱姓商人一愣,忽然哈哈大笑。   长孙弘也跟着哈哈大笑。   两人的笑声很豪放,只是两人笑时,都没有松弛对另一方的防范,他们都清楚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清楚,一品刀的一把刀虽然厉害,事实上也许还不及自己此刻对面的这个人可怕。   江湖上时时刻刻有人送掉性命,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死在一品刀下。   两人笑声未歇,大厅门口突又传来另一个人的笑声。   一人大笑着走了过来道:“有一件事,两位尽可放心,尽管人人都有可能是那位一品刀的化身,但我可以保证,那位一品刀绝不是我这个残废!”   进来的这个人,只有一条腿,果然是个残废。   他用以代替另一条腿的,是一根精又沉的铁拐,拐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皮革,所以当拐头点在地面上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钱姓商人和长孙弘见到这个断腿汉子,两个脸色均不由得微微一变。   长孙弘突然大笑着说:“能在这里见到七绝拐吴兄,真是荣幸之至!”   钱姓商人也跟着站了起来道:“请坐,请坐!”   断腿汉子一颠一跛地走近桌子,好像走累了似的,不住抹着额角道:“我残废找遍了整个小镇,就是想找个把知心而又靠得住的朋友,聊聊天,喝喝酒,一想不到一直找来这里,才见到了你们二位,来未来,伙计,有什么吃喝的,只管拿来!”   长孙弘微笑着道:“吴兄刚到?”   断腿汉子忽然叹了口气道:“来早了有什么用?七星刀又没咱的份。我只希望太太平平地看场热闹,别叫人连我另外一条腿也砍去,我残废就心满意足了!”   长孙弘笑道:“谁要想动你这条腿的脑筋,最好先想想他自己的脑袋,只有一个脑袋的人,恐怕也没有这个胆子!”   断腿汉子哈哈大笑,他不是一个喜欢谦虚的人,同时他也用不着为长孙弘的这番话表示谦虚。   武林中只有一个七绝拐吴明。   谁是七绝拐吴明,谁都用不着谦虚。   张弟喝了两壶酒,居然还没有醉。   他是自己一个人走回来的。   他没有继续等下去,因为他已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别人的话,他感到心头闷热,真想出来走走,吹吹风,透透气。   屋子里很黑,他没有走进去。   他在门槛上坐下来,敞开衣襟,吹着凉风,一面望着天上闪烁不定的繁星。   星使他想起很多的往事。   他记得小的时候,会倚在外婆怀里,数过天上的星,虽然从没有一次得到结果,但每次他仍然数得很起劲。   天上究竟有多少星呢?   外婆告诉他:天上的星,多得像人的头发一样,人有多少头发,就有多少星。   所以,有一次他吵着要数外婆的白头发。因为他自己的数不着,别的人又不肯让他数,他只有找外婆,找到外婆,什么事都可以解决。   别人不怕他,但是都怕外婆,外婆谁也不怕,就是怕他。   可是,外婆又告诉他,她的头发白了,掉去很多,已作不了一准,他只好作罢。   如今,他望着满天繁星,仿佛又看到了外婆那张和蔼而满是皱纹的面孔。   他仿佛又听到了外婆含笑的声音:“别傻了,孩子,星星数不清的,你该好好念书,字一共有多少,是数得清的,识字比数星要有益得多……”   但是,他不喜欢念书,他喜欢数星。   然后,他慢慢大了,他忽然又碰上一件比数星更有趣的事。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他都念完了,底下接着该念的,应该是幼学琼林,但他念的不是一部幼学琼林。   他念的是一册刀谱。   教他刀法的人,就是教他论语和孟子的马老先生。   那时他当然不懂什么叫门派,他甚至不懂自己究竟练的是一套什么刀法,他欣然接受,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马老先生是个年老多病、长年咳嗽不断的老人,然而说也奇怪,每当传授刀法时,马老先生就会显得特别年轻,浑身充满劲力,两眼中也会发出奕奕的迫人的光彩。   他不明白的事,当然还多得很。   而其中最令他纳罕的一件事,便是马老先生传授他这套刀法,似乎并非出自心愿。   马老先生时常叹着气说,实在不该把这套刀法传授给他。   既然不该传授,为什么又要传授呢?   他几次想问,又没勇气开口,他怕马老先生听了不高兴,真的突然停止传授。   不过,他相信,等他刀法练好了,马老先生总会向他解释的。   然而,不幸得很,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有了。   马老先生突然中风去世!   这是一种经常夺去老年人生命的绝症,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发作,一旦发作,名医束手,谁也奈何它不得。   马老先生的尸体,是第二天才发现的,当然一句话也没留下。这是前年的事,那时他十七岁。   以后,他便离开了那座山村。   那里的人都希望孩子长大之后,能到外面谋发展,他是很多孩子中的一位,唯一不同的便是谁也不知道他这个大孩子,已从马老先生处学会了一身武功。   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   这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日子,他听说好几个儿时伙伴,已在大城市里学会了手艺。   只有他依然故我,两年来,始终怀着一个相同的梦想,披星戴月,浪迹天涯。   他时常想,如果马老先生还活着,不知是否同意他这种做法?   如果不同意,当初为什么又要传授他这套刀法?   “白天星今夜大概不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已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屋子。   他也不怪白天星抛下了他,一进去就不出来,因为他们的年龄不一样,白天星已是个有资格在那种地方过夜的男人,而他不是,他才十九岁,就连喝酒,他都喝得太早了点。   风吹过一阵凉意,他感到很舒畅,他只想丢开一切杂念,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他走进屋子,没有点灯,因为月光已经斜斜地照射进来,如水的月光,直照到床前。   床仍在阴影中。   他的地铺打在床前,铺盖卷儿放在床上,当他要去搬铺盖时,他才突然发现床上坐着一个人。   白天星!   白天星坐在床上,正在望着他微笑。   张弟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天星笑道:“比你稍微早一步。”   张弟忍不住有气道:“你回来时为什么不打个招呼?”   白天星道:“当我专心注意时,我不喜欢别人打扰,在同样的情形之下,我也很少去打扰别人。”   张弟一怔道:“你——你也看到了那几个家伙?”   白天星笑道:“那几个家伙虽然没有燕娘好看,我既然无法看到燕娘也就只好将就一点了!”   白天星道:“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都可以成为廖三爷的上宾,而我只是为廖府打工的一个工头,彼此身份悬殊,就算他们见过我,也会装作不认识。”   这种解释当然勉强得很,但张弟已无心加以辩驳,当下连忙接道:“那么,你知不知道那个长孙公子是什么人?”   白天星道:“灵飞剑客长孙弘,武林四大公子之一!”   张弟道:“此人武功如何?”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只是不错而已?”   白天星微笑道:“只是不错,就很不错了!”   张弟道:“这话怎讲?”   白天星道:“这就是说,这位大公子的一套灵飞剑法,虽不是剑法中的顶尖高手,但能惹得起这位大公子的人物,目前武林中,也并没有几个。”   张弟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不错两字果然用得很恰当。他眨眨眼皮,又道:“那个姓钱的又是谁?”   白天星道:“铁算盘钱如命!”   张弟皱眉道:“这样一个外号,再配上这样一个名字,多难听。”   白天星笑道:“外号是别人起的,名字则是他自己改的,据说他原来的名字并不叫钱如命。”。   张弟深感诧异道:“他为什么要改成这样一个粗俗的名字?”   白天星笑道:“因为,他认为只有改这样一个名字,才配得上别人送给他的外号。”   张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这人想想倒也蛮风趣的。”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道:“这种风趣人物我还是希望愈少愈好。”   张弟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他并没有追问下去。他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个什么七绝拐吴明,你认识吗?”   白天星道:“当然认识。”   张弟道:“这个人怎么样?”   白天星道:“只要不是他的仇人,你可以发现这个人有很多长处。”   张弟道:“哪些长处?”   白天星道:“你至少可以不必担心他在背后,突然抽冷子给你一拐。”   张弟道:“别说笑话了。”   白天星道:“谁说笑话?”   张弟道:“一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白天星淡淡一笑,没有开口。   当他十九岁时,他也不信会有这种事,所以他也不愿徒费唇舌,一定去勉强别人相信会有这种事。   张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又问道:“这人名号七绝拐,七绝拐作何解释?”   白天星道:“七绝拐的含义,就是他的一根铁拐,能当七种兵刃使用,可以任意变化出七种完全不同的招术。”   张弟这才明白了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在见到这位七绝拐时面孔突然变色的原因。   白天星见他沉吟不语,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个人,你怎么不问?”   张北愕然道:“还有一个,谁?”   白天星道:“就是坐在你对面的那一个。”   张弟不禁一呆道:“你是说坐在我对面,那个像屠夫样的家伙?”   白天星忍不住大笑道:“对了,屠夫,标准答案!”   张弟道:“这人真是个屠夫?”   白天星笑道:“是的,唯一不同的是,别人是屠牛、屠猪。屠羊、屠狗,他屠的则是另一种,他屠的是人!”   张弟不禁又是一呆道:“屠人?一个职业杀手?”   白天星笑道:“全称是:‘人屠’刁横!”   张弟皱紧眉头,心头相当不是滋味。   因为这个人曾经跟他同过桌子,就坐在他的对面,而且和他说过话,如果他当时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真怀疑那两盘羊肉他是否吃得下去?   白天星笑了一下又道:“人屠是别人送给他的外号,这个外号他并不喜欢。”   张弟道:“他喜欢什么?”   白天星道:“他喜欢自己取的一个外号!”   张弟道:“他替自己取了一个什么外号?”   白天星道:“千金客!”   张弟道:“就是君子重吉诺,一诺千金的意思?”   白天星笑道:“是的,严格说来,这个外号配得也很恰当,在他本人而言,确是当之无愧!”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笑道:“因为他行为一向很守信用,如果你委托他从左边挥刀砍下一个人的脑袋,即使当时无人在场,他也不会从右边下刀。”   张弟呆呆地望着他,隔了很久很久,才道:“江湖上的事,你样样都知道?”   白天星笑道:“我知道的事确实不少,不过我不知道的事,也多得很!”   张弟道:“哪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白天星道:“如果你接着再问我一品刀是何许人物,或是廖三爷这次举办品刀会的真正居心何在?我就没有办法再回答你!”   张弟道:“你这意思是否提醒我,今天晚上我们的话,到此应该作一结束?”   白天星笑道:“我只提醒你应该早点睡觉,明天在这里发生的事,也许比今天还有趣得多,你如果希望好奇心能获得满足,就得先养足你的精神!”   第二天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无趣得很。   张弟一睁开眼睛,就发觉上面的床铺,已经变成一张空床。   白天星又溜了!   张弟跳起来,几乎要破口大骂,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对着一张空床发脾气,又有什么用?   好在他对这座小镇已很熟悉。   他已经知道去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白天星,如果他不想找的话,他也知道去什么地方可以消磨一个上午。       第 二 章 高深莫测     一区青骠健马缓缓进入七星镇,没有见过马的人可说很。   但见过好马的人却并不多。   一匹好马就像一个英俊的男人一样,块头并不一定要如何的高大,但骨架必须匀称,肌肉必须坚实,神采必须焕发,气质必须豪放而高贵。   如今进入七星镇的这匹青骠马,无疑就具备了这些条件,骨架匀称,肌肉坚实,神采焕发,气质豪放而高贵。   它缓缓行走在金色的朝阳下,步伐稳健而有节奏,紧密如缎的皮毛,润泽柔和,闪闪发光。   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器宇轩昂,旁若无人,就像似一位总检三军的将军,正在通过一片辽阔的校场一般。   别说是识货的行家,就是从没有见过马的人,也不难看出这是一匹可遇而不可求的好马。   马背上坐的是个黄衣青年。   这名黄衣青年大约二十来岁,衣着虽然并不如何华丽,仪表也并不如何出众,但看上去却予人一种异常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是怎么得来的呢?   是那挺得笔直的腰杆?还是那只发亮的眼睛?   不过,最惹人注目的,当然还是这青年腰际的那把刀。   两尺五寸的雁翎刀。   这把雁翎方佩在他的右胁下,可知这青年擅使的是左手刀法。   这是七星镇近数年来,第一个公然佩刀出现的青年人,也是第一个在七星镇出现的刀客。   这青年是十八刀客中的哪一位呢?   七星镇也像所有古老的小镇一样,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   不很宽,但很长。   各式各样的铺头散列在街道的两边,错落参差,大小不一,整条长街看上去就像一条因游动而扭曲的百足长虫。   “快刀马立!”   不知哪家铺子里有谁这样低低喊了一声,整条长街,突然骚动起来。   就像一条僵死的百足虫,突又恢复了蠕动。   原本看不见一个人影的长街,突然间每家屋檐下都站满了人,女人手上抱着孩子,男人手上端着粥碗,人人脸上闪漾着兴奋的光辉。   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位刀客。   “快刀马立!”   十八刀客,个个都有脍炙人口的事迹。但是,在这以前,一切都只限于传说。刀客究竟生做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   想像中的事物,总是美好的。在人们想像之中,十八刀客纵然不是个个都像金甲天神般的威武庄严,也必与凡夫俗子有其迥然不同之处。   就拿眼前这位快刀马立来说,要不是骑在这样一匹骏马上,要不是在腰间佩着一把雁翎刀,试问谁又能想像得到,这个与普通人其实并无多大分别的青年人,就是斗过金陵八贤,刀斩洛阳五虎以及曾把笑面虎勾四赌场砍得落花流水的快刀马立呢?   小镇上的居民一向热情好客,有些人已在向这位年轻的刀客挥手致意,有些人则在啧啧赞叹着他胯下那匹青骠马。   连一些小楼的窗户中,也闪着一双双明亮而发光的眼睛。   少女总是多情的。   天底下到处都有青年人,这个小镇上当然也有青年人,但又有哪一个青年人比得上眼前的这个青年人呢?   那匹青骠马头也仿佛抬得更高了些。   它如今已不是像一位将军,而真的变成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快刀马立面带微笑,不住于马背上颔首或欠身,向两旁的人们表示答谢。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呼的一声,一条长长的白布幡,突自街旁一间小铺子里挑了出来。   小铺子是黑皮牛二的豆腐店。   长长的白布幡,高高挑在一根粗竹杆上。   布是白的。   字是红的。   “刀客进入本镇,迟早必死刀下!”   布幡下面似是坠了铅条,虽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依然垂得很直,由于布是上等白细布,所以无论正面或反面,幡上的红字都可以瞧得清清楚楚。   布白如雪。   字红如血。   所有的声音突然静止。   快刀马上轻轻一收马鞍,仔细打量了那布幡一眼,只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脸上很快又露出了笑容。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突然从对面跳了出来,戟指高声大吼道:“黑皮,你出来!”   一个粗壮黝黑的汉子,从豆腐店里应声走出。   这汉子当然就是黑皮牛二。   黑皮牛二边往外走,一边还在搓着掌心的绳梢,他刚刚才把竹杆在门框上用绳拴好。他走上街心,向长衫中年人哈腰赔笑道:“蔡大爷早。”   蔡大爷面孔铁青,一手朝那布幡一指道:“你这算什么意思?”   黑皮牛二微微一愣,接着又笑了起来道:“蔡爷别寻开心好不好,我牛二一个大字不识,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字也不是我写的,我怎晓得是什么意思?”   蔡大爷气呼呼地道:“那么这是谁叫你挂出来的?”   黑皮牛二道:“一个外地客人。”   蔡大爷道:“那人在哪里?”   黑皮牛二道:“走了。”   蔡大爷道:“什么时候走的?”   黑皮牛二道:“昨晚。”   蔡大爷瞪着眼睛道:“是个生做什么样子的家伙?”   黑皮牛二用手比了几下,但没有能比出个所以然来。   他摸摸满是癞疤的头皮,苦笑道:“我……我……不知道。”   蔡大爷有点冒火道:“什么?你不知道?你没有看到那个人?”   黑皮牛二道:“看是看到了。”   蔡大爷怒道:“既然看到了,怎么还说不知道?”   黑皮牛二道:“我……我……没有看。那时天已黑了,我还没有点灯,那位大爷把这个交给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转身走了。”   蔡大爷眼中一亮,忙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黑皮牛二道:“那位大爷说:明天如果有刀客来本镇,你用竹杆把这个挑出去,我包管那些刀客定会大大赏你一笔!”   蔡大爷哼了他一口道:“赏,赏你个屁!七星镇出了你这种混账东西,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黑皮牛二慌了。   他从小到大,还没见蔡大爷发过这么大脾气,蔡大爷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跟廖三爷一向交情不错,惹火了这位蔡大爷,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蔡大爷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呢?他想不透。   他转过身去望望那幅布幡,愈瞧愈觉得那幅白底红字的布幡,在风中飘呀飘的满有一点意思。   蔡大爷生气就是为了这幅布幡,难道他把字挂倒了不成?   另外也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大家一起怒喝着道:“把这浑小子拉下来好好揍上一顿!”   蔡大爷开始卷衣袖,突听一人道:“不,蔡大爷,您别为难他,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   众人回头,不禁一呆,说这话的人,竟是那位年轻的刀客,快刀马立。   快刀马立又转向黑皮牛二蔼容道:“你伙计怎么称呼?”   牛二道:“牛二。”   快刀马立道:“作何营生?”   黑皮牛二道:“豆腐店。”   快刀马立道:“讨了媳妇没有?”   牛二道:“还没有。”   快刀马立笑笑道:“你伙计信不信昨晚那人说的话?”   牛二搓搓手道:“我——”   他本来相信的,但看看蔡大爷那一伙人的脸色,他的信心有点动摇了。   快刀马立微笑着接下去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伙计应该相信,因为那人说的是真话,他并没有骗你。”   牛二张开了嘴巴,但没有能说得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只手是怎么伸出去的,只知道等他神志回复清醒,他的手上有了两只银元宝,足有鹅蛋大小的一对银元宝。   黑皮牛二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摸到整块的银子,哪怕只是那样一小锭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从没有跟别人提过他的心愿。   因为他怕别人笑话他。   他卖的是豆腐,卖三块豆腐,才赚一文钱,要积成一锭银子,就算不吃不喝,也得要卖上个三两年。   一个人能三两年不吃不喝吗?   所以,就算别人不笑话他,他自己也常常笑话自己,要想摸到成锭的银子,那简直是做梦。   可是,如今并不是在梦中,他手上居然有了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一小块,而是两大锭。   他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直到现在,他仍弄不清楚,他能得到这两只大元宝,究竟应该感谢谁?以及那幅布幡上面,又写的是些什么?   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昨晚那人果然没有骗他,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如果那人是骗他的,或是他的布幡挂得不对,他今天就绝不会得到这些银子,这种简单的道理他还想得通。   蔡大爷他们责备他,也许是由于太关心他了,镇上的人,一向都对他很好,关于这一点,他心里有数。他并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他已暗暗决定,从今以后,他一定要把豆腐做得更大,卖得更便宜。   快刀马立已经走了,布幡仍在飘动。   蔡大爷等人也仍像黑皮牛二一样,木然呆立着,一个个都被这位年轻的刀客感动得如醉如痴。   这是他们看到的第一位刀客。   其他的那些刀客,是不是个个都像这位快刀马立一样,并不如传说中那样,视杀人为家常便饭,而都有着这种恢宏的豪侠襟怀呢?   遗憾得很,第二个就不像!   接着出现的第二位刀客,是狠刀苗天雷。   当这位狠刀出现时,就像是一阵狂风突然卷进了七星镇。   卖茶叶蛋的小癞子,一副担子刚刚挑出大门,就被疾如滚雷似的马蹄踢了个锅底朝天。   一锅香喷喷的茶叶蛋,全部进了阴沟,小癞子跌得头青眼肿,半天爬不起来,一身新衣服,也给扯破了。   而那位狠刀苗天雷,却连回头望也没望一眼。   幸亏黑皮牛二的那幅布幡,已被蔡大爷等人取下毁去,否则若给这位狠刀看到,黑皮牛二是不是还能活下来享用那两锭银子,恐怕就很难说了。   紧接着出现的第三位刀客,是夺魂刀薛一飞。   这位夺魂刀役有骑马,人长得很斯文,衣着也很考究,要不是身上那把看不出形式的阔鞘古刀,模样倒像一位书生。   这位夺魂刀进镇时,谁也没有注意。   由镇头数过来,坐北朝南第七家,是莫瞎子的烧饼店。   莫瞎子的风火眼,整天流黄水,只有三分光。   他平时看人,就像公鸡盯上了蜈蚣一样,总是凑上对方的鼻子,上下左右,瞄了又瞄,才能认出对方是谁。   这种看人的方式,相当吃力。   他自己吃力,被看的人也不轻松,无论谁的鼻子上,忽然贴近那么一只烂杏眼,感受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好在莫瞎子这样看人的机会并不多。   因为这位莫瞎子眼力虽差,却有着一双好耳朵,七星镇上,无论多少男女,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差不多就能喊出对方的名姓。   有人进店来了,莫瞎子放下烟迎上去道:“买烧饼?”   来人道:“问路。”   莫瞎子听口音陌生,忍不住便将一对风火眼,往来人面孔上凑了过去。   那人侧身开去道:“你不认识我,我是找廖三爷来的。”   莫瞎子一哦道:“你问去七星庄怎么个走法?”   那人道:“是的。”   莫瞎子道:“好走得很,打从这儿过去,直到街尾,然后沿着一条碎石子路向右拐,走过一片桑林,上了那道黄土坡,头一抬就看到了。”   那人道:“谢谢!”   莫瞎子道:“不客气。”   那人忽然道:“老丈贵姓?”   莫瞎子道:“我姓莫,大家都喊我莫瞎子,客官你贵姓?”   那人道:“敝姓薛,薛一飞。”   莫瞎子道:“原来是薛大爷。”   薛一飞应了一声不敢当,目光微微一转,忽又问道:“老丈的眼睛是不是有点不舒适?”   莫瞎子叹了口气道:“是啊!自从七八年前,我那口子过世之后,这双眼睛就出了毛病,这两年越来越不行了。”   薛一飞道:“怎不请个大夫瞧瞧?”   莫瞎子又叹了一口气接道:“请过了,没有用,药钱也不晓得花了多少,吃来吃去就是一点效果没有。”   薛一飞道:“医治这种风火眼,在下倒有一个秘方。”   莫瞎子又惊又喜,忙问道:“真……真的?”   薛一飞道:“在下虽然没有学过医道,这个治眼病的方子,却是灵验得很。”   莫瞎子连忙过来搬了一张凳子道:“薛大爷请坐请坐!”   他跟着又再回过头去,向店后高声喊道:“丫头你出来一下,来替这位薛大爷泡壶茶!”   店后应声走出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女,夺魂刀薛一飞的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他果然没有走错地方。   刚才他从街头走过来,在门口倒水的,正是这个妞儿!   小妞儿名叫莫青青,是莫瞎子的独生女,也是七星镇上的一朵花。   莫瞎子做烧饼的手艺并不高明,但生意却兴旺得很,很多人来买烧饼,实际上都只是为了来看看这个丫头。   这也正是这位夺魂刀忽然岔进店来问路的原因。   他并不是真不知道去七星庄的走法。   只不过是在看到这个小妞儿之后,忽然忘记了而已。   一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这天午后,接在夺魂刀薛一飞之后出现的刀客,计有鬼刀花杰,血刀阴太平,流星刀辛文炳,飞花刀左羽,开山刀田焕,以及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等六人。   连同上午抵达的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先后共为九人,恰巧是十八刀客的半数。   本来就够热闹的七星镇,如今显得更热闹了。   但是,由于黑皮牛二挑出的那副怪布幡,以及后来狠刀苗天雷的粗暴行为,七星镇上的人,除了一个快刀马立之外,已对后到的这些刀客们渐渐有了戒心,而再不像早先那样,对这次品刀会充满了热情。   钱麻子虽然不是每一颗麻子都在发着亮光,他这间热窝已经开了三年,但三年来赚的银子,就是总加起来,还不及过去这三天赚的多。   一个人一旦交上好运,真是连山也挡不住。   霉运来了,也是一样。   有很多地方,尤其是吃喝玩乐的地方,你只须稍稍留意一下,便不难发现一件事,到这种地方来的人,差不多经常都是那几张熟面孔。   今晚到热窝来的客人,也差不多就是昨晚的那一批。   两边赌台上当庄的,仍是昨晚的那两位赵老板和蔡老板。   大厅中央酒座上喝酒的客人,也十之八九没有什么变动。   人屠刁横仍然坐在昨晚的老位置上。   他的吃相还是那么斯文,挟起一片羊肉,只咬一小口,便又放回盘子,然后等羊肉咀嚼完了,再喝一小口酒。   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也仍坐在中间那张大圆桌上。   七绝拐吴明未见出现。   灵飞剑客的随从,已由一个变成两个,但两人之中却没有昨晚那个被打落门牙穿宁绸的汉子。   另外的几名酒客,也多半是昨晚见过的老面孔。   那位从中央桌子被赶开的老人和另一个苦力,今晚都没有来,这是不难想像得到的,那苦力并不是天天都喝得起酒,而这里更不是一个适合老年人流连的地方。   张弟当然也来了。   白天星答应让他请一次客,可是一到了这里,白天星就上了赌台,他只好一个人坐着喝酒。   白天星真的好赌?他不相信。   因为今天中午白天星还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说是一个人只要不沉迷于赌博,即使再落魄,再不得志,也不愁没有站起来的一天。   换句话说,一个人若是跟赌博结上了不解缘,无论在事业上有多大的成就,也终必有一天会无情地沉沦下去。   一个会说这种话的人,怎么还会坐上赌台呢?   他有点纳罕。   他这时的心情,矛盾异常;白天星承包搭建品刀台,虽然着实赚了笔,但总数也不过五十两上下。这五十多两银子,可说全是汗水换来的,他当然不希望白天星把这笔血汗钱送在赌台上。   白天星赌了这半天,究竟是输了还是赢了呢?   白天星输了,不过输的很少。   他输得不多,与运气和技术完全无关,而是由于他下注的方式特别。   他赌的是骰子。   三颗骰子定输赢,“四五六”通吃,“一二三”通赔;普通比点子时,三颗骰子必须有两颗点子相同,而由另一颗骰子分大小,凭点子大小决定输赢。   这是一种简单的赌法。   最简单的赌法,通常也是赢输最快的赌法。   白天星下的是“铁注”。   “铁注”的意思,就是无论手气好坏,注字都是一样绝不增减!   庄家不会把把赢,也不会把把输,下铁注的人,跟庄家财的不是运气,而是庄家输赢的次数。   这种赌法很少有人采用,因为赌起来一点也不刺激。   但这种赌法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很少会有大输赢。   当庄的人,当然不欢迎这种赌法。   白天星不仅下的是铁注,而且注子下得非常小,他一注只下三分银子,但嗓门却比谁都来得粗,三颗骰子到了他手上,人人耳朵都得受罪。   当庄的蔡老板已经狠狠地瞪了他好几次,他只当没有看到,骰子一抓上手,依然穷吼如故。   好在这位蔡老板今晚手气还不错,手气好的人,度量总大此蔡老板掷了四点,一圈转完,又是吃多赔少。   白天星对面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忽起身道:“来来,让我也抓几把过过瘾!”   蔡老板虽然不怎么愿意,但还是乖乖地让开了。   于是,当庄的换上那个疤脸汉子,众人纷纷重新落注,白天星还是老规矩,押了三分银子。   疤脸汉子抓起三颗骰子,呵了一口气,又搓了两把,然后突然往海碗里一放,大声么喝道:“四五六!”   三颗骰子在海碗里滚定,众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原来是个“么二三”!疤脸汉子叹了口气道:“奶奶的,手气真坏!”   他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等这句话说完,人也离开了赌台。   一个红脸壮汉叫道:“你去哪里?赔呀!伙计。”   疤脸汉子转过身来,露出满面诧异之色道:“赔——赔什么?”   红脸汉子道:“赔钱呀!”   疤脸汉子道:“赔谁的钱?”   红脸汉子道:“赔我们大家下的注子呀!”   疤脸汉子道:“我为什么要赔你们大家下的注子?”   红脸汉子道:“你掷了一把么二三,怎么不赔?”   疤脸汉子道:“我掷么二三,是我的事,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红脸壮汉道:“如果你掷的是四五六,你吃不吃?”   疤脸汉子道:“当然不吃。”   红脸壮汉一张面孔红得几乎要滴血,但仍尽量忍住了火气道:“你伙计是身上没有带银子?还是硬想耍赖?”   疤脸汉子道:“谁说我没带银子?谁说我要耍赖?”   只见他伸手从怀里一掏,便掏出了一大把硬货。   黄澄澄的,不是银子,是金子!   一条条的金子,足足有五六条之多,每一条都有十来两。   红脸壮汉看到这许多金条,火气不觉又小了些,当下翻着眼皮道:“你伙计既然有的是钱,又不打算耍赖,干嘛不赔大家的注子?”   疤脸汉子缓缓收起那些金条,慢吞吞地道:“我想这也许是一场误会。”   红脸壮汉的脸色不由得又好看了许多,他当然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   他不仅希望这只是场误会,而且更希望两下言归于好继续由对方当庄当下去。   一个身上带了这么多金子的人,不跟他赌,跟谁赌?   疤脸汉子轻轻咳了一声,从容接下去说道:“我猜想你们刚才一定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红脸壮汉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话我们没有听清楚?”   疤脸汉子道:“我说:‘来来来,让我也抓几把过过瘾!’你们想想看,刚才,我是不是这样说的?”   红脸壮汉道:“不错。”   疤脸汉子扬起一边眉毛道:“这不就得了?我说要抓几把过过瘾——我过我的瘾与你们何关?我有没有要你们下注,有没有说过要跟你们赌?我既然没有招呼你们下注,又没说要跟你们赌输赢,凭什么要我赔你们下的注子?”   理由果然充足得很——充足得能把人活活气死!   有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没人说话是因为大家在喘气。   “揍,揍死他!”   这是第一个喘过气来的人,说出的第一句话。   说这话的人不是红脸壮汉。   在这种场合喊打的人,很少会领先动手,领先动手的人也很少喊再打;事实上那人第一个揍字刚出口,红脸壮汉的拳头,已经奔向疤脸汉子的面门。   “揍!”   “揍!”   “揍他个奶奶的……”   众人一齐呐喊,为红脸壮汉助威。   红脸壮汉身躯魁伟,比疤脸汉子足足高出一头有余,不仅拳头粗大,身手亦颇矫捷,只看他打的这一拳,便知是个打架的能手。   只听得“嘭”的一声,一条身形应声飞起,飞出足足两丈多远,才叭嗒一声凌空掉落!   “好!”   “好!”   “打得好!”   “再打!”   “再打!”   “好好的打!”   然后,就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火头一样,突然寂止。   从空中摔落的竟是红脸壮汉。   红脸壮汉摔下去,就没有再爬起来,被打断的也不知道是肋骨还是臂或腿,这时已躺在地上,身躯抽搐,呻吟不已,显然伤得相当不轻。   疤脸汉子四下转了个身,冷笑道:“老子赌运不济,打架可有两手,还有没有不服气的,再过来陪陪老子玩玩?”   那些刚才喊打的赌徒,一个个都好像突然变成哑巴。   隔了很久,才听见有人低声说道:“走,找钱麻子去,他抽了咱们的头钱,这档子事他可不能不管。”   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对,去找钱麻子算账!”   其实,钱麻子根本用不着找,早在大家吵吵嚷嚷之际,他就从账柜那边跑过来了。   他一直陷在人堆里,不住地打量,静静地等待。   打量这个疤脸汉子的来路,等待事情也许会自然结束。   因为天底下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样奇怪,你愈是热心排解,愈是缠夹不清,但如果你不加理会,说不定闹上一阵,也就过去了。   拿眼下这桩纠纷来说,如果他以主人的身份挺身而出,除了由他代那疤脸汉子赔出全部的赌注之外,可说没有更好的办法,能令双方感觉满意。   可是,那些赌注他能代赔吗?   赔得起或赔不起,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此例一开,试问他钱麻子今后还要不要再在七星镇上混下去?   所以,他只有等。   当有人喊打时,他本可以阻止,但他没有,因为这正是他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   人打过了,大家的火气会平息,这件事本来就怪疤脸汉子不对,被揍一顿,也是活该,他事后顶多陪几句好话。就算打死了人,他的损失,也不过是一口薄棺材。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被打的反而成了红脸壮汉。   红脸壮汉被打伤,问题就严重了。   因为这红脸壮汉叫姚大勇,是廖府君师爷的妻舅,得罪了君师爷,就等于得罪了廖三爷。   就算他钱麻子以后不想再吃这碗饭,这副担子他也担当不起。   钱麻子心中起毛,不禁有点后悔,这时不待别人找他,赶紧从人堆中走了出来,向那疙脸汉子沉脸道:“我说,你这位大爷……”   他板着面孔,口中却在喊大爷,一个烧饼两面光,这正是他处事老到而圆滑的地方。   他不想替什么人出气,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只希望早点打发瘟神上路,让事情有个交代也就行了。   哪知道疤脸汉子一点也不领他的情,没等他一句话说完,兜胸就是一拳,恶狠狠地喝道:“滚开些!”   钱麻子被打得连退两步,一张麻脸就像突然变成一块生锈斑的铅皮。   疤脸汉子总算手下留情,这一拳打得并不重,钱麻子虽给打退了两步,挨的却只是皮肉之痛,比起红脸壮汉姚大勇来,他算是幸运多了。   钱麻子双手按在胸口上,呆了一会儿,才转向众人,苦着脸道:“诸位乡亲,你们瞧,你们大家瞧瞧……”   事实上这几句话根本可以不说。   因为大厅中每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自始至终就没有忽略这场风波的每一个细节。   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灵飞剑客长孙弘,白天星和张弟,个个都在瞧着,除了张弟,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人屠刁横吃肉喝酒的动作几乎从未停顿过,但他吃的喝的,还是那盘肉和那壶酒。一壶酒,一盘肉,吃喝了将近个把时辰,居然仍能保持盘中有肉,壶中有酒,这份慢功,真是可佩可敬。   铁算盘和灵飞剑客在风波发生之前,一直在论道着今天镇上的几件奇事,两人的声音都很大,似乎有意在作义务传播。待赌台上出了事,两人的交谈便告停止。   疤脸汉子收拾红脸壮汉姚大勇的那一招,拧腰、飞腿,身手相当利落,具有这等身手的人物,在江湖上自非大名之辈。   然而,说也奇怪,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两人,竟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个疤脸汉子是谁。   “白天星会不会认识这个家伙呢?”   张弟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一件连白天星也不知道的事。   白天星什么事都知道。   就连不该他知道的事,他也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详细。   早上他找到白天星时,白天星正坐在何寡妇店里喝豆浆。   何寡妇的豆浆店就在黑皮牛二的豆腐店斜对面,这两间店虽然隔不远,但营业并不冲突。   何寡妇只卖豆浆,不卖豆腐,黑皮牛二则只卖豆腐,不卖豆浆。   发生在黑皮牛二店前的事,坐在何寡妇店里,当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最奇怪的是后来白天星居然知道莫瞎子烧饼店也到了一位刀客,而且这位刀客就是夺魂刀薛一飞。   白天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问白天星,白天星只是傻傻地笑。   傻当然是装出来的。   他一气就没有再问,不过他私底下已经发了狠,迟早他一定要想个办法来揭开这个家伙的秘密!   而现在,他已顾不得怄气,他真希望白天星快点坐到这边来。   他要问问白天星,这个疤脸恶汉是什么路数?   更重要的是,白天星也是那边台上赌客之一,他为什么不藉这个机会,给这厮好好教训一顿?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天星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同时也根本没有坐过来的意思张弟对白天星感到失望,对那位灵飞剑客也大为失望。   身为武林四大名公子之一,竟听任这样一名恶汉张牙舞爪还算什么名门公子?   他不禁又想到今天来的那些刀客。   豪放如快刀马立固不必说,就是换了那个粗鲁冒失的狠刀苗天雷在这时他相信也绝不会听任这厮如此猖狂。   只可惜那些刀客根本就不会来到这种地方。钱麻子也失望得很。   他当然知道如今喝酒的酒客之中,好几位是当今江湖上的赫赫名人,但是理睬他的,却一个也没有。   钱麻子见呼援无门,只好装作像是气昏了的样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当然不是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不过在事急无法可想之际,这一手仍然不失为方法之一。   对一个刚挨过一拳,现在又气得要昏过去的人,你难道还忍心加以责难?   钱麻子这一拳错了。   如果他这时继续跟疤脸汉子争论下去,如果疤脸汉子依然蛮不讲理,这时至少有一,个人会帮他的忙。   张弟!   张弟已经握拳站起,但一见钱麻子那副窝囊相,忍不住眉头一皱,又慢慢地坐下来。   疤脸汉子冷笑着满厅缓缓扫了一眼,眼看已再无人出头,这才轻哼一声,从容举步出厅而去。   巷子后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河边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两棵大榆树的阴影叟,几乎已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疤脸汉子慢慢走过来。在这人身边坐下。   河水徐徐流动。   风中已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黑暗中那人道:“没有人看到你来这里?”   “没有。   “今晚到的都是哪些人?”   “钱如命,长孙弘,以及黑鹰帮的几名兄弟。”   “没有人认出你是谁?”   “是的。   那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脸上这个疤做得实在巧妙,连我都几乎被你瞒过了,要不是易容术对我无用,我真想跟你学两手。”   易容术对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用处,为什么独对这人无用呢?   疤脸汉子没有表示意见。   他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人的面前,多说无谓的废话,更属不智之举。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该他回答的时候,他才回答。   黑暗中那人忽又问道:“你刚才在里面闹得厉害不厉害?”   疤汉子道:“踢断了姚大勇一条胳膊,赏了钱麻子一拳,赔了差不多十多两银子的赌注。”   那人又道:“始终没有人出面打抱不平?”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长孙弘和钱如命等人也没有任何表示?”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都是一些聪明人。”   他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但这些家伙还不算太聪明,真正聪明的人,根本就不该在这时眼巴巴赶到七星镇来。”   他自己呢?   他自己不是也来了七星镇吗?他自己又算不算是个聪明人呢?   疤脸汉子没有开口。   那人缓缓接着道:“那么你有没有发现有人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疤脸汉子道:“只有一个。”   那人道:“谁?”   疤脸汉子道:“就是跟白浪子做小工的家伙。”   那人道:“张弟?”   疤脸汉子说道:“我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淡淡一笑,忽又轻叹道:“听说小子今年才十九岁,这正是一个人整天梦想成为大英雄的年龄,他当然不会像钱如命那些老狐狸那样油条。”   疤脸汉子道:“你觉得这个小家伙没有嫌疑?”   那人道:“你的看法如何?”   疤脸汉子道:“我听人说,这小子在初来七星镇时,他的身上好像也佩着一把刀。”   那人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自从十八刀客闯出名声之后,如今哪个少年不想弄把刀佩在身上显显威风?”   疤脸汉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十九岁说起来也不算小了。”   那人道:“的确不算小。”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我打瞎武陵镖局一个镖师的一只眼睛时,才不过十八岁刚刚出头。”   疤脸汉子如逢知音一般,紧跟着道:“可不是么,而且我还听说,那位神秘的一品刀,根本就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那人道:“你听谁说的?”   疤脸汉子道:“乌八。”   那人道:“快口乌八?”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快口乌八见过那位一品刀的庐山真面目?”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那么他怎知道一品刀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疤脸汉子道:“他说:八个多月前,当三花道人死在一品刀下时,他曾在尸身的附近捡到一个香囊,这香囊无疑为一品刀所遗落,如果这位一品刀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当然不会带着这种玩艺儿。”   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疤脸汉子道:“所以——”   那人忽然打断他的话头道:“十九岁固然不算小,十五岁你觉得怎么样?”   疤脸汉子道:“十五岁当然太小了一点。”   那人道:“那么你知道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疤脸汉子愣住了!   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在四年前,杀人的地点是扬州瘦西湖,被杀的人便是淮扬帮的总瓢把子——双掌翻天寇井。   这是武林中近年来的第一件大事,疤脸汉子又怎会忘记?   但若是像他所说的,一品刀今年才十九岁,那么四年前一品刀杀死谁扬帮老大的岂不是只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   黑暗中那人隔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一个人最可悲的事,便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一怔,赶紧赔笑道:“是的,小弟的毛病的确很多。”   那人悠然道:“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道:“小弟太笨……”   那人道:“笨不是毛病。”   疤脸汉子不敢再开口,因为笨的确不是毛病,而且他并不真笨。   那人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太喜欢享受,吃不得一点苦,受不了一点委屈。”   这其实也不算毛病。   谁不喜欢享受?   谁愿吃苦?   谁又愿意受委屈?   但疤脸汉子仍然没有提出抗辩,他不仅不以对方的苛评为忤,反于心头产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因为这证明对方还拿他当朋友。   只有一对知心的朋友,才会直指对方的缺点,见面打哈哈,不是互相标榜,便是彼此揄扬,那种朋友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交上那种朋友,只会令人恶心。   那人缓缓接着道:“一个人喜欢享受,吃不得苦,受不了委屈,最大的害处,便是平时无法抵制诱惑,到了危急时,不能患难与共。”   疤脸汉子道:“我——   声调已显得有些不自然,那人接下去道:“像这些,虽然是你的大毛病,其实,也是一般人的毛病,所以这些还不是你最严重的毛病。”   疤脸汉子浑身突然泛起一阵麻木之感,两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看来真的像是有毛病在发作了。   那人道:“你最严重的毛病,便是喜欢滥交朋友!”   喜欢滥交朋友,的确是一种严重的毛病,严重得可怕,几乎无药可治。   那人道:“尤其是像快口乌八这一类的朋友!”   疤脸汉子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下忙道:“我以后可以不再跟他来往。”   那人叹了口气道:“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不去找他,他还可以找你,他又没有得罪你,你凭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疤脸汉子忽然咬了牙,道:“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明天……”   那人道:“你想杀了他?”   疤脸汉子道:“不错!”   那人冷声道:“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疤脸汉子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是对我鬼影子有利的事,我鬼影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一说,我就安心多了。”   疤脸汉子骇然失声道:“吴爷……你……你……”   他像出水虾子般,突然跳起,又突然跌落,落下时活虾已变成死虾。   黑暗中那人仍然坐在原处,似乎连动也没动,直至疤脸汉子从空中摔落,他才缓缓站起身来,缓缓走出阴影。   月亮已经升起。月光照在这人身上,这人原来只有一条腿。   七绝拐吴明。       第 三 章 风云际会     月光照在张弟的脸上,照在白天星的背上,照在另一个人的肩窝上。   三人成马蹄形围着一张小方几,方几上放着两把锡壶。一把茶壶,一把酒壶。不是论喝茶的也好,喝酒的也好,都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搭嘴:一大包盐水花生。   这是白天星第一次把朋友带回住的地方。   他们是在走出钱麻子那间热窝时,于无意之中,遇上这个人的。   白天星拍拍对方的肩膀:“走!这儿问得很,到我那里喝酒去。”   这人更干脆,头一点,只说了一个字:“行!”   然后,他们便勾肩搭背,回到了这间破屋子。   张弟一路惴惴不安,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子、两把烂椅子,白天星把这人带回来,拿什么招待?   客人坐什么地方?   酒在哪里?   结果,事实证明,他是自担了这份心思。   方几原来就放在床底下,酒和花生放在方几上,当三样东西一起端出来时,上面还蒙着一块油布。   酒菜虽然简单,却很干净。   至于坐的问题,更简单,一张草席解决了。   有今夜这么好的月色,为什么还要点灯?月下把盏,岂非更富情调,更有诗意得多?   所以,这张草席就铺在大门口。   铺在月光下。   三个人坐在上面,再加一张方几,草席正好够宽够长。   现在,白天星无论做什么事,张弟都不会感到奇怪,使张弟感觉奇怪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白天星的朋友。   他始终不清楚白天星到底有多少朋友?这些朋友都是怎么认识的?   为什么每个认识白天星的人,和他交谈起来都是那么随和,就好像已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现在的这个当然也不例外。   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一张保养得很好的面孔——这张面孔正好配得上他那一身讲究的衣着。   这人的面孔,白净、秀气、端正。   看上去很斯文。   但也平凡得很,像这样的面孔,你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得到。   可是,说也奇怪,这张平凡的面孔,却予人一种极其深刻的印象。   虽然这张面孔上没有任何麻疤或斑病一类的特征,但相信只要见过这类面孔的人,即使在若干年后,恐怕都很难忘记。   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弟想了很久,方才想通了其中的原因,原因是这人有着一双十分灵活的眼睛,以及一张很特别的嘴。   这人的两片嘴唇薄而短,上唇尤其短,只要一开口说话,不论是开口音或闭口音,都会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白而整齐。   但这人尽管衣着讲究,以及有着一双不像做过粗活的手,看上去依然不像一位世家公子。   这人难道也是一名江湖人物?   白天星似乎已经瞧透了张弟的心意,所以三人一坐定下来,他便指着那人为张弟介绍道:“这位便是湖广道上大名鼎鼎的乌八爷!”   那人很快地接着道:“不是乌八爷,是快口乌八!”   他比白天星少说了六个字,但比白天星说话的速度竟快了有三四倍之多。   快口乌八——果然名不虚传。   白天星和张弟喝茶。   乌八喝酒。   因为酒只有一个人喝,所以方几上只有两只茶碗,没有酒杯。事实上,要在屋子里找一只酒杯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好在快口乌八并不是个喜欢挑剔的人,没有酒杯,他就抓起壶喝。   他连喝了三大口,才咂咂嘴,放下酒壶道:“酒还不错!”   白天星笑笑道:“我白浪子别无可取,就是从不以劣酒招待客人。”   快口乌八捡起一颗花生,波的一声,捏开壳子,忽然眼珠子一转道:“有个招呼,我可要打在前头。”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实际上快口乌八根本没有留给他开口的时间,他刚抬起了头,快口乌八就已接下去说道:“你老弟请我喝酒,我很感激。不过你老弟千万别打如意算盘,以为我喝了你的酒,就会告诉你什么秘密。”   白天星又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是有时间开口,而忍住没有开口。   快口乌八得意地笑笑,又道:“大家都以为我乌八口没遮拦,两斤老酒下肚,一句话也藏不住,这种想法其实是大错而特错!”   白天星请这姓乌的喝酒,是不是真的别有居心呢?   张弟猜想这一点应无疑问。   他很高兴听取这姓乌的当头一盆冷水,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要有人能使白天星碰碰壁,他便会感到一阵无以名之的快感。   快口乌八又喝了口酒,笑道:“除非是我乌八自己高兴讲出来,否则谁也别想从我乌八嘴里套出一个字。”   白天星仍然没有开口。   快口乌八接着道:“我乌八虽然话多了点,但我乌八也有一个长处,那便是知道分寸,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乌八永远都会分得清清楚楚。”   他指指那把酒壶,又笑道:“再说,以我乌八的酒量而言,像这样的一壶酒,根本就无法使我醉倒!”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一缓缓说道:“江湖上的人心,就是这样可怕,处处充满了仇恨、猜疑、妒忌!”   他慢慢地从桌子上捡起一颗花生慢慢地剥着花生壳,显然是想留给快口乌八一个插嘴的机会。   快口乌八果然瞪大了眼睛道:“你老弟话不是故意在指着和尚骂秃驴吧?”   白天里头一摇道:“当然不是!”   快口乌八插口道:“那么,你老弟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发这种牢骚?”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这几句话,我其实早就想说了。”   快口乌八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居然忍住没有开口。   白天星缓缓接下去道:“我真正要说的是,处身在这个人心险恶的江湖上,做人实在太难了!就拿你乌兄和我自某人来说,大家都喊你‘快口乌八’喊我‘白浪子’。试问,什么叫‘快口’?什么叫‘浪子’?说穿了,不过是那些家伙眼红你乌兄天生一副好辩才,以及我白某人活得比别人舒服而已!”   快口乌八听了这几句话,似乎深受感动,不禁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这年头做人的确太难,你如果没有两手,人家瞧不起你,但你如果真有两手,别人又会眼红。你白老弟别的我不佩服,这几句话则是给你说对了!”   白天星又道:“还有你乌兄刚才的几句话,白某人也欣赏,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一副娘娘腔,我白某人一瞧见这种人就恶心。”   快口乌八忽然嘿了一声道:“这种人却偏偏多的是。”   白天星道:“幸而我白天星还没有这种朋友。”   快口乌八道:“但我却有一个!”   白天星道:“哦?”   快口乌八道:“这人的外号叫做鬼影子。”   白天星道:“没有听说过。”   快口乌八道:“根本就是无名小卒一个,但他自己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白天星道:“他是不是最近发了财?很多人一发财,就认不得老朋友的。”   快口乌八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时放下酒壶,大拇指一竖道:“有你的!”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今天我在钱麻子那里,也遇见这么个角色,身上带了五六根金条,就威风得什么似的……”   快口乌八抢着道:“一定就是这个家伙!”   白天星道:“鬼影子?”   快口乌八道:“不错!”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快口乌八道:“他那几根金条,也拿给我看过了。”   白天星道:“这人脸上是不是有着两个大紫疤?”   快口乌八道:“那两个疤是他用胶膏做出来的,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对易容一道,倒是有那么两手。”   白天星道:“他没有告诉你,他那些黄金是怎么赚来的?”   快口乌八露出恼恨之色道:“我最气这个家伙的,就是这一点!”   白天星道:“哦?”   快口乌八道:“昨天他给我看这些黄金时,只告诉我这是笔意外之财,来得既轻松又容易,我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竟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就像怕我抢了他生意似的,你说他妈的气不气人?”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哄骗黑皮牛二悬出布幡的人。   天底上还有什么比动一动嘴巴就能赚上几十两黄金的事,来得更轻松,更容易的呢?   只是他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鬼影子大闹钱麻子的热窝,是否也属交易的条件之一?   如果也是条件之一,那位幕后唆使者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引出那位至今未见露面的一品刀?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这位唆使者是谁?谁跟十八刀客过不去,悬出那幅布幡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问题当然无法从快口乌八口中获得解答。   所以白天星这时只希望快口乌八快点喝光那一壶酒,但他马上就发觉到事情实际上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酒已喝光。   但快口乌八连一点离去的意思也没有,他正滔滔不绝在述说鬼影子另外一个不够朋友的故事。   一壶酒的确不能使这位快口乌八醉倒,他如今最多也只有四分酒意。   四分酒意——正是一个人废话最多的时候。   白天星开始打呵欠。   但是无效。   快口乌八根本就不在乎他听不听。何况他不听,还有张弟听。话说出来只要有人听,说话的人就绝不会感到乏味。   白天星已朝张弟挤了好几次眼睛,张弟只当没有看到。   他不喜欢白天星这样耍猴子似的耍弄别人,为了要套别人的话,就请人家喝一壶酒,等到目的已达,又巴不得对方尽快离开。   他对乌八的叙述,故意装出深感兴趣的样子,为的就是要气气白天星。   白天星抓起酒壶摇摇头道:“酒没有了。”   快口乌八道:“没有关系,够了。”   他连看也没有看白天星一眼,回了这两句话之后,仍照旧说他的故事不误。   张弟笑了。   他有意无意地溜了白天星一眼,那意思仿佛说:“你的花样不是多得很吗?我已打定主意,要陪这位客人直到天亮,看你还有什么办法,能把客人赶走?”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忽然掀开壶盖,迎着月光一照,大声道:“奇怪,真是奇怪!”   快口乌八转过脸问道:“什么事情奇怪?”   白天星指指酒壶,向张弟问道:“早上掉进去的那只灶鸡儿,怎么不见了?”   快口乌八像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针似的,突然跳了起来道:“会么?一只灶鸡儿?有灶鸡儿掉进去的酒,你们自己不喝,却拿来给我喝?你们他妈的请客,原来就是这种请法的?”   白天星满脸赔笑道:“当时我也没有看清楚,说不定……也许……也许只是一只壁虎。”   快口乌八本来还想破口大骂,经他这一解释,脸孔由红转青,气得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他手指着白天星的鼻尖,隔了很久,才切齿恨恨地道:“好,好,姓白的,你给我记住就是了——”   不待话完,身子一转,悻悻然拂袖而去。   这一次,张弟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等乌八去远,也跟着跳起身来,一下冲进了屋子。   白天星只是微笑。   直到张弟拿出自己的行李,他才收起笑容,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弟没好气地道:“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白天星仍然慢条斯理地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张弟板着面孔道:“你没有得罪我,是我准备得罪你,算我涵养不够好,不能跟你这样的人打成一片!”   白天星道:“像我这样的人,哪点不好?”   张弟冷冷一哼道:“样样都好,就是德性太差!”   白天星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赶走了那个姓乌的,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张弟道:“不!古人说得好,落叶知秋,一斑可窥全豹。今天你能以这种手段赶走姓乌的,说不定下一个被赶的人就是我!”   白天星道:“你看到姓乌的被人赶跑,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如果你看到他脑袋被人砍下来,会不会感觉舒服些?”   张弟愣住了!   这种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张弟也许用不着考虑,就狠狠赏给对方一个大耳光。   但是,说这种话的人是白天星,情形就不一样了。   尽管白天星在私生活方面谈不上如何正经,但有一件事,却足以令人完全信任,那便是白天星绝不是一个轻佻的人。   他说起话来,也许能令你笑痛肚皮,但在谈及正经事时,他的话里绝不会多带一个闲字。   如果你听到他话里杂了闭字,那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   事后,你将不难发觉,原先你认为不必要的那几个闲字,也许正是这件事的重要关键所在。   这正是张弟最欣赏的地方。   他不喜欢说废话的人,尤其是满口废话的男人,女人家唠唠叨叨,那是上天安的,谁也更改不了,男人如果也有这样一张嘴巴,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所以,他并不喜欢那个快口乌八。   在这件事上,他对白天星大起反感,是因为白天星实在做得太绝。   他的想法是,你们双方既是朋友,认识应已不止一天,你既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你又愿意跟这种人交往,对方无论多么絮话,你也应该加以宽容。   不过,他还没有忘记一点,像白天星这样的朋友并不多。   所以,他并没有像快口乌八那样,拉下面孔,说走就走,他希望对方能对自己这种过火的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他听到对方的解释了。   虽然他知道白天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说笑话,但是他仍然无法相信白天星这番话里不带一丝戏谑的成分。   你请一个朋友回来喝酒,酒喝完了,又故意捏造事实,再把这个朋友气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有其它原因,只是不愿这个朋友的脑袋被人砍下来。   你信不信这种事?   白天星没有再说什么。   方几上还有一颗花生,他慢慢地吃完了这颗花生,才拍拍手,弹净衣襟,缓缓站起身子,向河边一排桑树走去。   他在其中枝叶最密的一株底下站定。   “摸摸这里!”   张弟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居然听他吩咐,伸手摸向白天星指定的那处树桠。   树桠上还有热气。   张弟呆了!   这时已是二更将近,树身上到处都是湿湿的露水,树桠上的热气,无疑只有一个解释,曾经有人伏在这里,而且刚刚离去不久。   张弟僵立了半响,才讷讷地道:“这人……是……是冲着乌八来的?”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是的,他今天如果嘴紧一点,真的一个字也不吐露,他就死定了!”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现在他可以逃过一死,是因为知道秘密的人,已不止他姓乌的一个。”   张弟道:“那么这人为何不连我们也一起杀死?”   白天星笑笑道:“如果你是那个人,你有没有这份把握?”   张弟又愣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道:“那个怂恿黑皮牛二悬出怪幡的人,难道就是乌八口中的鬼影子?”   白天星仰望着明净的夜空,点了点头,没有开口,似乎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事。   张弟接着道:“这次十八刀客前来七星镇论刀,完全是廖三爷的主意,就算有人心中不服,也该去找廖三爷才对,为什么一定要跟十八刀客过不去?”   白天星慢声道:“这无疑正是今天七星镇上大多数人共同的想法,那幅怪幡忽然出现的用意也说不定就是希望别人都有这种想法!”   张弟不禁又是一愣道:“难道你认为实情并非如此?”   白天星冷笑了一声,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接着道:“实情如何谁也不敢妄下断语。不过,有一点总错不了,等这次品刀会过去,七星镇上一定有人可以发笔小财!,”   张弟道:“谁?”   白天星道:“井老板!”   张弟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井老板是谁。   井老板开的是棺材店,这片棺材店就开在何寡妇豆浆店隔壁。   棺材永远只有一种用途:装死人!   所以只要是像样一点的镇市,你就一定可以找得到棺材店,但无论什么地方的棺材店,都绝不会是一项热门生意,因为无论什么地方,除了瘟疫流行,都不可能天天有人死。   可是,说也奇怪,这两天那个长得又壮又结实的井老板,竟整日打着赤膊,跟着两个学徒,锯呀钉的,忙个不停。难道那位井老板也看准了将有大批生意上门?   张弟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很不自在。   他为了想换个话题,于是接着问道:“今晚热窝里又出现好几个横眉竖眼的家伙,你注意到了没有?”   白天星点点头道:“我看到了,那是黑鹰帮的人。”   张弟道:“黑鹰帮?”   白天星道:“是的,江湖上只要一有重大事故发生,就一定少不了他们一份,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张弟道:“通常在一场争端中,这个黑鹰帮都是偏向那一方居多?”   白天星笑笑道:“偏向对他们有好处的一方。”   张弟道:“如果双方纯是为了私人恩怨呢?”   白天星道:“那对他们的好处就更大,更多!”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你见过天秤没有?”   张弟道:“见过。”   白天星道:“天秤掂分量,都决定于砝码,对吗?”   张弟道:“对。   白天星道:“这批仁兄,便是一组备用的闲砝码,谁若想加重自己的分量便非倚重他们不可——懂不懂我这个比喻的意思?”   张弟眨眨眼皮道:“一批专门找机会敲诈勒索的家伙?”   白天星笑道:“你说的太难听了。”   张弟道:“不然应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他们认为这与一般镖行的业务并没有什么分别,因为镖行有时也保贪官污吏。有时也保不义之财,根据同样的道理,只要是有人付给他们满意的代价,他们就不必去斤斤计较理在那一边。”   这当然是一片歪理。   但是,歪理说起来,有时也会头头是道,张弟一时竟想不出拿什么话来加以驳斥。他这时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望着白天星,欲言又止地说道:“你——”   白天星微笑道:“我怎样?”   张弟瞪着眼睛道:“江湖上的事,你几乎没有一桩不知道,江湖上的人物,你也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你究竟是——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微笑道:“白天星,人称浪子,二十五岁,尚未成家,吃喝玩乐,样样在行,成天嘻嘻哈哈,既不发怒,也不发愁,赚钱和花钱,都是好手,除此而外,多多少少会一点武功。”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番自我介绍,够不够详尽?”   张弟注目道:“你擅长的,是哪一种武功?”   白天星道:“样样都懂一点。”   张弟道:“刀法如何?”   白天星道:“稍逊于拳脚。”   张弟一哦道:“你除了精通刀法之外,还练过拳腿功夫?”   白天星笑笑道:“是的,不过,这两项就是总加起来,还不及我在轻功方面一半的成就。”   张弟有点恼火道:“我问的是正经话一,少开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谁开玩笑?你又没有见我施展过,你怎知道我的拳脚不比刀法好,轻功不比拳脚高明?”   他笑了一下,又道:“其实这些你根本都可以不必问。”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你应该等着将来用眼睛看!”   张弟道:“将来什么时候?”   白天星笑道:“等别人觉得我们活着对他是一种阻碍或是祸患的时候,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今夜!”   第二天,另外九位刀客也跟着陆续抵达。   到达是:闪电刀贾虹,追风刀江长波,魔刀令狐玄,毒刀解无方,屠刀公孙绝,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   十八刀客,都到齐了。   井老板也在品刀会的前夕获得了第一笔交易。   尸体是镇上陈大娘早上淘米时发现的,大家马上就认出死的正是昨晚那个大闹钱麻子热窝的疤脸汉子。   像蚂蚁发现了一只死蚱蜢一样,消息一传开去,小河两岸马上便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闲人。   失火和死亡,都是可怕的灾祸。   没有人愿意自己家里失火,也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家里有人死亡,然而,不可理喻的是,这两种灾祸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却往往又会予人以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和刺激。   即使是胆子再小的人,遇上有这种热闹可瞧,恐怕都不会放过。   “人之初,性本善。”   “苟不教,性乃迁。”   灵飞剑客长孙弘和铁算盘钱如命两人也站在人群里。   这两人自从在钱麻子热窝里不期而遇之后,就一直没有分开过,谁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突然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钱如命将那具尸体仔细地打量了一阵之后,忽然叹了口气道:“人发横财,必有横祸,这话真是一点不错。”   长孙弘低声问道:“钱兄有没有看出这人是怎么死的?”   钱如命摇摇头道:“看不出。”   他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另一件事。”   长孙弘轻轻一哦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事钱兄不明白?”   钱如命道:“这人的身份。”   长孙弘道:“钱兄是不是想知道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长孙弘道:“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鬼影子阴风!”   长孙弘道:“鬼影子阴风?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钱如命说道:“这正是我明白的地方!”   长孙弘道:“哦?”   钱如命道:“因为这姓阴的只是黑道上一个三流小角色,以这厮的身份来说,根本就不配拿来祭旗。”   长孙弘道:“祭旗?”   钱如命哼哼,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不懂祭旗这两个字的意义。   长孙弘眨眨眼皮,忽道:“钱兄昨晚为何要瞒小弟,说你不认识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昨晚我的确不认识。”   长孙弘又眨了一下眼皮道:“因为活人不及死人来得好认?”   钱如命道:“不错!”   长孙弘道:“哦?”   钱如命淡淡地接着道:“活人是活人的面孔,死人是死人的面孔,如果人死了面孔不变,颜色还跟活着时一样,就应该只有一个解释!”   长孙弘轻轻啊了一声,怔了怔才道:“这个……小弟……倒是没有留意,小弟一直没有想到这厮的一张面孔,原来是经过药物改易而成。”   钱如命道:“易容术高明得连我钱某人都觉察不出,当今江湖上只有三个人办得到。”   长孙弘不禁又问道:“既然目前精于此道者不止一人,钱兄何以能断定此人一定就是鬼影子阴风呢?”   钱如命道:“因为我所知道的这三人之中,只有两人是男的,而在这两个男人之中,又有个绝不会为金钱所收买!”   长孙弘道:“不会为金钱收买的那一位是谁?”   钱如命:“擎天居士。”   长孙弘像是吃了惊道:“原来那位擎天居士除了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功之外尚精易容之术?”   钱如命点头缓缓道:“是的,据说这位华山掌门人,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十个长相完全不同的人,化装成同样一个人,就是这人的家属,也很难分辨得出来!”   他顿了顿,缓缓接着道:“这也正是你那天问我,那位擎天居士何以至今未见露面,我无法回答你的原因。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位大掌门人究竟来了没有,如果已经来了即使刚从你身边走过去,你照样无法觉察。”   长孙弘忽然叹了口气道:“小弟平日目空一切,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今才发觉那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别的不说,单是江湖阅历方面,小弟就显得如此浅薄,以后还真得跟你钱先生在这方面多多讨教才好。”   钱如命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我要向你长孙兄讨教的地方也很多。”   长孙弘怔道:“钱兄太客气了!”   钱如命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不是客气。”他又微笑了一下,缓缓道:“譬如说,在推马虎装糊涂这一方面,我就自觉还不及你长孙兄高明。”   长孙弘愕然讷讷道:“你钱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弟……我……我什么时候推过马虎?什么时候装过糊涂?”   钱如命微笑着道:“华山擎天居士精于易容术,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以你长孙兄交游之广,你能说真的不知道?”   长孙弘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瞪大眼睛道:“你钱兄难道到现在还信不过小弟我?”   钱如命微笑道:“阁下呢?”   长孙弘怔怔然道:“小弟怎样?”   钱如命微笑道:“难道你长孙兄已完全信得过我钱某人不成?”   长孙弘摇摇头,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人家都说,朋友之间,处得愈久,感情愈深,看样子这句话在我们之间………”   钱如命也跟着叹了口气道:“那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一直都没有把对方当作朋友看待,亦未可知。”   长孙弘皱皱眉头,正待要再说什么时,忽然有人大声道:“好,钱麻子来了!”   钱麻子果然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由热窝里两名伙计抬来的。   两人抬得动的棺材,当然不是什么好棺材。   不过,在这位钱麻子来说,他并没有收尸的义务,他能不念旧恶,自动施舍一口殓具,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棺材后面也跟着一个人,快口乌八!   从这时走在棺材前面的钱麻子和棺材后面的乌八两人的神气看来,死亡有时似乎也并不一定就是一件如何悲惨的事。   钱麻子大声呛喝着,要众人向后退,好让他办事。他每喊一声,都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正抓着两颗骰子,在催着下家落注一般。   昨晚,他代赔了全部赌注,支付了那个受伤的姚大勇五十两银子,一场风波,始告平息。   为了这笔意外的损失,他一夜都未能睡好觉。   如今他一看到这具尸体,心里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这使他觉得昨晚那些银子花得一点也不冤枉,只要能出这口恶气,区区几十两银子,又算什么?   快口乌八这时的心情,看来似乎也很愉快。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人群里碌碌地转个不停,像是已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极想找个倾诉的对象。   最后,他终于选定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对象,灵飞公子长孙弘。   不过,他的满腔热情,很快便消失了。   他喊了一声长孙公子,长孙弘明明听到了,却硬装作没有听到一般,连望也没有望他一眼。   乌八讨了个没趣,忍不住恨恨地道:“奶奶的,什么东西!喊你一声公子,是瞧得起你。难道你他妈的,真以为我乌八不晓得这些公子的烂污底细?嘿嘿嘿!”   他嘿嘿之声未尽,肩膀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道:“乌兄也在这里?”   乌八正感气无可出,一听有人老三老四地喊他乌兄,不由得霍地转过头去,瞪眼便想给对方一个难看,但等他看清这个人是谁之后,他呆住了!   这时别说给对方难看了,就算有人拿一百两黄金来跟他交换这人刚才那一声鸟兄,他恐怕都未必愿意。   因为喊他乌兄的这个人,正是黑道上那位人见人怕的七绝拐吴明。   在黑道上,无论什么牛皮,你都可以照吹不误,只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胡吹不得——   你绝不能吹称你是七绝拐吴明的朋友。   一个人无论富贵贫贱,都必然多多少少有几个朋友,只有这位七绝拐是例外。   这位七绝拐没有朋友,原因非常简单,第一是很少有人愿做他的朋友,第二是很少有人敢做他的朋友,而最主要的原因,则是他认为很少有人配做他的朋友。   连少林和武当的掌门人,他都认为不配。   如今这位连少林和武当两派掌门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七绝拐,竟当众跟他乌八兄弟相称,试问怎不叫乌八受宠若惊?   乌八定一定神,弄清眼睛没有看错人,耳朵也没有听错话,这才赶紧哈下腰去赔笑道:   “原来是吴爷……”   七绝拐吴明又拍拍他的肩膀,指着鬼影子尸体道:“你认不认识这人是谁?”   快口乌八带夸张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家伙么?嘿嘿!他就是烧成一堆灰,我也认得他是谁。”   吴明道:“是谁?”   快口乌八道:“鬼影子阴风。”   吴明点头:“这名字我好像听人提过。”   快口乌八道:“一个道道地地不知死活的家伙,你吴爷当然不会认识这种人。”   吴明道:“这家伙说他怎样?不知死活?”   快口乌八四下溜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吴爷不知道,这小子毛病可多了,吃喝嫖赌,无一不来,为了有钱挥霍,什么事都敢做,不是事后我说风凉话,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非死不可。”   吴明道:“哦?”   快口乌八滚珠似的接下去道:“昨天下午,这小子曾经背人向我亮出一堆金条,显得好不神气地说,赚钱全靠真功夫,别人想要赚个三五两银子不知要花多少气力,像他,嘿嘿,这堆金条得来易如反掌……”   吴明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那些黄金是怎么赚来的?”   快口乌八得意地笑笑道:“他当然不肯告诉我,不过他就是不说,我心里也照样有数!”   吴明道:“你已经打听出他那些金子的来历?”   快口乌八又朝四下溜了一眼,悄声道:“你吴爷也不是外人,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小子的这些金条,我敢说一定就是他叫黑皮牛二悬出那幅布幡的代价!”   吴明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快口乌八用鼻音道:“这种事我乌八还用人告诉我?嘿嘿,今天七星镇上的事,哪一桩瞒得了我乌八。”   吴明点点头,隔了半刻又说道:“只可惜不知那个暗中指使他叫人悬出布幡的人是谁?   以及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快口乌八抢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打听这个还不容易得很?”   吴明叹息着道:“十八刀客论刀,原是一场盛事,不知道谁在故意捣乱,闹得今天这样人心惶惶的。唉!”   快口乌八低低道:“如你吴爷真想知道,这事包在我乌八身上。三天之内,我乌八包能替你吴爷找出这个人来!”   吴明又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么说就瞧你乌兄的了!”       第 四 章 无妄之灾     秋风萧杀。枫叶如火。   已经布置竣事的品刀台,像一只张开巨口的怪兽,静静地蹲踞在凄迷的晨雾里。   血球似的太阳,缓缓自东方天际升起。   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晨雾慢慢消散,阳光由火红渐渐转为金黄,品刀台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这座品刀台是一次成功而完美的设计。台高八尺,纵宽各三丈六,它所使用的木材,每一段每一节,都是上好的质料。除两边各有耳台一座外,主台后面,并附有一间凉棚,为茶水供应之处。   离地面八尺,是一个很恰当的高度。   八尺高的台前横椽上,一幅鲜红细绢长垂及地,八分体的品刀简约着墨不多,一目了然。   一:本会以刀会友,定名品刀大会,会期共十九天。   二:本会举行期间,恭邀一品刀大侠,少林百善大师,武当三绝道长及华山擎天居士等四位武林贤达为品刀见证人。   三:大会前十八天,每天由一位刀客出场,自日中午时分,论刀一个时辰,应试人只许就刀论刀,不可语涉私怨,不得非议他人,违者得由见证人当场取消资格。   四:大会最后一天由四位见证人评定人评定人选者,并举行赠予七星刀仪式。   五:以下为十八刀客出场顺序,排名系依向七星庄报到之先后为准。   快刀马立,狠刀苗天雷,鬼刀花杰,血刀阴太平,流星刀辛文炳,飞花刀左羽,开山刀田焕,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夺魂刀薛一飞,闪电刀贾虹,追风刀江长波,魔刀令狐玄,毒刀解无方,屠刀公孙绝,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   离午时虽然还早得很,但已有人迫不及待,在台前忙着占据位置。   白天星买了两串糖葫,分给张弟一串。   然后,他就站在那幅红细绢前,一边嚼着糖葫,一边欣赏那篇简约。   张弟道:“这篇简约不知是谁写的,这一手字真漂亮!”   白天星嗯了一声,没有开口。   张弟道:“那位灵飞公子料事真准,他们果然列了一品刀的大名,并且还排在第一位,只是不知道这位一品刀会不会如期赶来。”   “嗯。”   张弟道:“这些刀客的绰号真有趣,除了快刀、飞花刀、流星刀、闪电刀,以及降龙伏虎刀外,几乎无不透着几分怪气。”   “嗯。”   张弟道:“还有这些人的名字,也取得很有意思。”   “嗯。”   张弟忍不住道:“嗯嗯嗯——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白天星道:“听到了。”   张弟道:“你既然听取了,干嘛一股劲嗯的,不回我一句话?”   白天星扔掉了手上那支竹签,缓缓转过脸去道:“你要我回你什么?”   张弟道:“就算你不必回我什么,一篇不到三百字的简约,也用不着看上这么久。”   白天星忍不住又朝着那篇简约溜了一眼,沉吟着点点头,没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道:“在这五条简约上,除了字体工整,人名有趣之外,你还看到了些什么?”   张弟不觉一愣道:“你这话问得真怪,简约只有五条,除了这五条简约,别的还能看到什么?”   白天星笑道:“但我却从这五条简约上,联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   张弟道:“一件什么有趣的事?”   白天星道:“我想起一个人。”   张弟道:“谁?”   白天星道:“乌八!”   张弟道:“乌八怎样?”   白天星道:“如果乌八也有资格登台,我敢说,那口七星刀绝不会落入别人手里。”   张弟瞪大眼睛道:“这种怪念头,你是怎么生出来的?”   白天星笑笑道:“是这篇简约告诉我的。”   他指着那幅红细绢,又笑了一下道:“你可以再看看这篇简约,从这篇简约上,你不难发觉,所谓品刀,其实就是耍嘴皮子,若是谈到要嘴皮子,我想十八刀客之中,应该没有一个是我们那位乌八爷的对手。”   张弟果然又将那五条简约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不禁皱眉道:“这篇简约,的确是不够完善。”   白天星道:“岂止不够完善而已。”   张弟道:“那么你认为这篇简约还有一些什么缺点?”   白天星道:“排名便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弟道:“排名不公?”   白天星道:“排名以报到先后为序,这一点倒是公平得很。”   张弟道:“排名既然没有不公平的地方,还有什么问题?”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对于同一样兵刃,在经过三五个人表示了见解之后,我不晓得后来的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张弟不禁微微一怔,道:“是啊,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他又望了那篇简约一眼,接着道:“这样说起来,名字排在前面,的确可占不少便宜,尤其是快刀马立,第一个就轮着他,想想真够幸运。”   白天星轻咳了一声道:“幸运是够幸运,只可惜不够聪明。”   张弟不禁又是一怔,道:“你说这位马立不够聪明?那么谁够聪明?”   白天星淡淡地道:“我!”   张弟道:“你?”   白天星道:“还有你!”   张弟道:“我?”   白天星道:“是的,因为我们都对那把七星刀没有兴趣。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张弟思索了片刻,忽又问道:“除了这些之外,你还从这篇简约上看到了些什么?”   白天星道:“我还看到了血。”   张弟道:“谁的血?”   白天星道:“很多人的血。”   张弟说道:“刀客进入本镇,迟早必死刀下——你以为这两句话,最后真会应验?”   白天星没有回答,忽然眼中一亮,露出满脸笑容,转过身去高声道:“乌兄早!你这两天都哪里去了?”   从广场那边走过来的,正是那位快口乌八!   快口乌八本来也是满脸笑容,但当他看清了招呼他的人是谁之后,一张面孔登时沉了下来。   白天星撇下张弟,快步走了过去,笑吟吟地道:“前天实在是个误会……”   快口乌八停下脚步,面孔依然绷得紧紧的,他在等待解释。   但白天星却好像已忘了他刚刚说的是句什么话,这时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嗓门道:   “昨天我也去看过那个鬼影子的尸体,乌兄说得不错,一个人如对朋友不忠,是没有好下场的……”   乌八沉着脸,忍住没有发作,因为白天星虽然没有作进一步解释,这几句话,他还是乐意听的。   白天星语气一转,忽然露出关切之情,低声接道:“七绝拐吴爷托你办的事,你办好了没有?”乌八的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白天星四下望了一眼,又道:“小弟也想交交吴爷这个人,如果他托乌兄的事,乌兄一个人忙不来,小弟说不定能助乌兄一臂之力。”   乌八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冷冷地道:“谁说吴爷在托我办事?”   白天星一呆,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我还以为他在打听……”   乌八抢着道:“你以为他在打听什么事?”   白天星两手一摊,耸耸肩膀道:“既然没有这回事,说了还有什么用?”   乌八眼珠一转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秘密的消息?”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回答,一面又朝四下里飞快地溜了一眼,似乎想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   广场上人愈来愈多,但都挤在品刀台前,争看那份品刀简约,连张弟都站得远远的,没有跟着走过来。   乌八双目中露出兴奋的光芒,迫不及待地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白天星道:“你猜猜看。”   乌八注视着他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个收买鬼影子的人?”   白天星呆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如果有事想瞒住你乌兄,看来可真不大容易。”   乌八似乎并不如何重视这份恭维,当下不等白天星说完,便又抢着追问道:“那个人是谁?”   白天星低低地道:“这里散了场,咱们热窝里见。”   他不让乌八有所表示,话一说完,便转过身子,向张弟走去。   乌八但在那里,气得牙痒痒的,但又无可奈何,如今情势倒转,是他不敢得罪这个浪子了。   品刀台的阴影,慢慢缩短。   午时快到了。   广场上人头攒动,就像一场盛大庙会,各式各样的小贩,散散落落地围在场地四周,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白天星和张弟已在左边耳台前面占据了一个位置。   在一般人来说,这个位置实在很不理想,因为主台左角的一根木柱,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但张弟和白天星却都对这个位置感觉相当满意。   张弟主要的是想看看十八刀客的风采,而左边这座耳台,正是专为十八刀客准备的席位。   等会儿十八刀客出场,他从现在坐的地方,正可以将十八刀客瞧个清清楚楚。   白天星满意这个位置,则是因为身后不远,就是一副卖白酒的担子。   如今他手上,就捧着一大碗白酒。   他面前地面上,摊着一张油纸,上面放的是两串烤麦雀,以及一大包清蒸茵香豆。   白酒不是好酒。   烤麦雀和茵香豆,也算不上是什么下酒的美味佳肴。   只有真正懂得享受的人,才知道这三种东西在一起品尝,是种什么滋味。   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有了这三样东西,就是拉他去坐金銮殿,恐怕都不一定能动得了他的心。张弟也要了一小碗酒。   自从结识白天星之后,他已渐渐对酒发生兴趣,酒量也比以前大得多。   他慢慢地喝着酒,静静地听白天星说出刚才跟乌八交谈的经过。听完之后,忍不住问道:“这里散了场子,你真的要去热窝?”   白天星道:“当然要去。”   张弟道:“你真的知道那个收买鬼影子的人?”   白天星道:“不知道!”   张弟不觉一愣道:“你是骗他的?”   白天星道:“已经骗过一次,再骗一次,又有何妨。”   张弟道:“你为什么又要骗他?”   白天星道:“有一句老话,你听人说过没有?”   张弟道:“一句什么话?”   白天星道:“铲草不留根,救人救到底!”   张弟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白天星喝了口酒,又吃了两颗茵香豆,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七绝拐吴明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就算他想交个朋友,也绝不会交上乌八这等角色。”   张弟道:“所以你认为七绝拐吴明是在利用他?”   白天星说道:“是的,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另外的两件事,便等于同时有了答案。”   张弟道:“另外哪两件事?”   白天星道:“杀鬼影子的凶手,以及前晚窃听我们谈话的人。”   张弟道:“你猜这件事都是那位七绝拐的杰作?”   白天星道:“至少他们是一伙的。”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因为七绝拐吴明一方面不喜欢多交朋友,一方面也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永远只对与自己有切身关系的事有兴趣。”   张弟想了想,忍不住又说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那位七绝拐既是预谋者之一,他为什么还委托乌八打听这些事?”   白天星笑笑道:“这正是很多聪明人都会于不知不觉中犯下的错误!他是想藉乌八的活动能力侧面了解一下,今天七星镇上,是不是已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或是已有人对他们产生怀疑?”   张弟道:“这对乌八来说,又有什么危险?”   白天星道:“七绝拐吴明疑心很重,如果乌八打听不出什么结果,他必然会怀疑乌八已经听到了风声,只是不敢说出来,那么这位乌大仁兄,最后无疑就会与鬼影子落个同样的下场。”   张弟点了点头道:“七绝拐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乌八倒真是危险得很。”   他像想想什么似的,忽又抬头道:“你说你也不知道收买鬼影子的究竟是谁,何况就是知道,你也不能说出来,等会儿去了热窝,你又拿什么向乌八交代?”   白天星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等着瞧就是了!”   张弟正待再说什么时,台前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啊!”   “啊!”   “果然是把好刀!”   的确是把好刀!   两尺八寸长的刀身,通体湛蓝,阴森如霜,刀把手上的七颗银星,映着阳光,精芒四射。   就连那把暗音色的刀鞘,都予人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感觉。   七星刀。   现在这把武林中视为奇珍异宝的七星刀,就连刀鞘并悬在品刀台正中央的横梁上。   这说明这次品刀大会,并不是一个骗局。   大会最后一天,这把七星刀,将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它原来的主人,移交给新的主人。   谁将是这把七星刀的新主人呢?   日正中天。   午时到了。   广场上再度掀起一片高潮。   首先出现的是十八刀客。   十八刀客的出场顺序,与品刀排名顺序恰恰相反。   依次是:绝情刀焦武,怪刀关百胜,情刀秦钟,将刀郭威,屠刀公孙绝,毒刀解无方,魔刀令狐玄,追风刀江长波,闪电刀贾虹,夺魂刀薛一飞,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开山刀田焕,飞花刀左羽,流星刀辛文炳,鬼刀花杰,狠刀苗天雷,快刀马立。   十八个人。   十八把刀。   十八个年轻的刀客,十八把不同形式的刀。   张弟紧张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他仔细辨认着每一位刀客的面貌,以及他们身上所佩带的刀。   十八个人,长相有俊有丑,十八把刀,也是长短轻重不一;唯一相同的是,人人的腰杆都挺得很直,人人眉宇间都隐蕴着慑人的英气。   还有一点,也许相同——那便是人人都为七星刀而来。   人人都想获得这把七星刀。   白天星对这十八位年轻的刀客,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把七星刀。   自从七星刀悬出之后,他的一双眼光,几乎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座品刀台。   张弟偷偷溜了一眼,心底忍不住暗暗冷笑,“哼,见了这把七星刀,就像苍蝇见到血,还口口声声说对这把七星刀没有兴趣!”   十八刀客自入座之后,人人正襟危坐,谁也不望谁一眼,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   他们是为了保持会场的严肃气氛呢?   还是他们之间真的互不相识?   张弟正纳罕间,突然白天星轻轻一咦道:“真是怪事……”   张弟转过头来道:“什么怪事?”   白天星微微一抬下巴道:“你瞧瞧台上!”   台上中央,横放着一张矮脚条几,几后是五个锦缎蒲团,这时五个蒲团上已经坐了三个人。   一个白眉老僧,一名道人,以及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蓝衣儒士。   这三人,不消说,自是百善大师、三绝道长和华山擎天居士宰万方无疑。   张弟朝台上望去时,矮矮胖胖红光满面的廖三爷,正陪着一名三十岁上下、一身藏青短打、外罩同色风衣、双目奕奕有神的青年人,自后台走了出来。   张弟也不禁有点意外道:“这人就是一品刀?”   白天星道:“大概是吧。”   张弟道:“大概是?”   白天星道:“过去谁也没有见过一品刀的庐山真面目,除了想像猜测,又能怎么说?”   张弟道:“你说怪事,就是指这位一品刀不该也来参加这次的品刀会?”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   右边那座耳台,是贵宾席。   这时贵宾席上也坐了六个人,除了灵飞公子长孙弘和铁算盘钱如命之外,另外四人是两名黑衣汉子,一名脸色苍白、衣着讲究。举止斯文。未佩带兵刃的青年以及一名面目姣好的红衣少妇。   张弟指指贵宾席,低低问道:“那边的三男一女,你认不认识?”   白天星道:“那两个黑衣汉子是黑鹰帮的两名香主,一个叫血爪曹烈,一个叫尸鹰罗全。那青年人则是与长孙弘齐名的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病书生独孤洪。”   张弟道:“那女的呢?”   白天星道:“销魂娘子杨燕。”   张弟又朝那位病书生望了一眼道:“那个病书生真的有病?”   白天星道:“不但有病,而且严重得很。”   张弟道:“什么病?”   白天星道:“寡人之疾。”   张弟道:“别乱说了。”   白天星道:“谁乱说?”   张弟道:“你看,他跟销魂娘子坐得那么近,始终规规矩矩的,连望也没多望一眼,他如果是个好色之徒,难道连销魂娘子这样的女人,他也看不上眼?”   白天星笑笑,未置可否。   张弟道:“你笑什么?”   白天星道:“我笑这个时候,你不该问这个。”   张弟面孔一红,果然没有再问下去。   这时台上台下,所有目光,差不多全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一品刀。   一个是销魂娘子杨燕。   销魂娘子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这种女人,你一生中也见不着几个,就是再规矩的男人,见到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但大家最注意的,还是那位一品刀,病书生以及黑鹰帮那两名香主等人固不必说,就是那位自知也受人注目的销魂娘子杨燕,这时也以一双盈盈秋波,盯着那位一品刀,上上下下转个不停。   一品刀已经入座。   他坐的是首席,过来才是少林百善大师、武当三绝道人、华山擎天居士,主人廖三爷则敬陪于末座。一品刀入席坐定后,台上台下,登时沉寂下来。   连那些小贩,也停止了哈喝。   一品刀缓缓抬头,朝刀客席上望了过去道:“哪一位是快刀马大侠?”   快刀马立应声离座起立,沉稳地走过浮板,来到主台中央,双拳一抱,朗声回答道:   “马某人在此!”   一品刀道:“请坐!”   快刀马立依言在几条前面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四位品刀见证人面前,都放着文房四宝,以及一本花名册。   擎天居士宰万方掀开花名册望了一眼,接着问道:“马大侠哪里人氏?”   马立道:“汉中府。”   宰万方道:“贵庚几何?”   马立道:“二十五。”   宰万方道:“马大侠练习刀法,已有多久?”   马立道:“十年。”   宰万方点点头,没说什么,同时提笔在花名册上不知道记下了几行什么字。   台上,张弟悄声道:“为什么不问使的是何种刀法,以及艺出何门何派?”   白天星道:“有些人把这种事当作一种忌讳,问了也未必就肯回答,为了避免造成僵局,自是以不问为宜。”   张弟点点头,觉得这话果然有点道理,今天如果有人拿这个问他,他第一个无法回答。   他的刀法,是跟一位年老体衰的马老先生学来的,马老先生属何门派?   他学得的,又是一套什么刀法?   这些,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如果有人问他,试问他又如何去回答别人?   所以,他已打定主意,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将自己的那套刀法,使出来让白天星瞧瞧,以白天星宏富之阅历和见闻,或许能告诉他马老先生是何许人,以及他那套刀法叫什么刀法也不一定。   这时台上,一品刀接在擎天居士之后问道:“马大侠认为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的,有哪几件事?”   马立从容回答道:“关于以刀为兵刃,在下的见解,一句话便可以说完。”   一品刀露出倾听的神气。   台下广场上也是一片死寂,大家显然都在等待着快刀马立的这一句话。无论什么事,如果以一句话便能将整个事情交代清楚,这句话当然值得人洗耳恭听。   马立缓缓接道:“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字,便已足够。”   一品刀道:“哪一个字?”   马立道:“快!”   在经过刹那的沉静之后,广场上突然爆起一片热烈的喝彩声,为一个字而喝彩。   “快!”   快刀马立认为使刀要快,只有一个快字,这该是多么中肯而又适体的见解。   一品刀点点头,没有开口。   马立从容接下去说道:“所有使刀的人,相信每个人都必有一套他们自己认为满意的刀法,有的以气势威猛著称,有的以辛辣诡异见长,但不论那是一套什么样的刀法,如果出手够不上一个快字,便一无足取。”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刀不是一种装饰品,任何兵刃都不是。所以认刀也不是发表演说,马某人才疏识浅,拙于言词,这番见解也许不够精彩动人,但却是马某人行道江湖以来,以血汗换得的一点经验。言尽于此,谢谢廖三爷及四位武林先进给我这个机会,谢谢两道朋友的热烈支持!”   语毕,起身抱拳一个罗圈揖,缓步退回左边耳台。   广场上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从众人对这位快刀马立的良好印象看来,主人廖三爷如果违例马上宣布这位快刀马立为人选人,相信除了另外的那十七位刀客外,一定不会有人反对。   张弟和白天星也在随着众人鼓掌。   第一天的品刀会,到此结束。   但广场上的人,并没有马上散去;白天星又买了一大碗白酒,他同时也替张弟添了一小碗。   张弟道:“我们不是要去热窝吗?干嘛还在这里喝?”   白天星笑笑道:“这里说话方便。”   张弟道:“跟谁说话?”   白天星笑道:“除了你还有谁?”   张弟道:“跟我说话?说什么话?”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缓缓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张弟道:“什么事?”   白天星注视着他,隔了片刻,才道:“你过去这两年来,四处奔波,为的就是想找上一名刀客伸量伸量你在刀法上的成就,对吗?”   张弟道:“不错!”   白天星道:“今后如果有机会,你是否还愿试上一试?”   张弟道:“愿意!”   白天星道:“刚才,那十八刀客你都见到了,你认为你能胜得了他们当中的哪几位?”   张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忽然问出这种话来?”   白天星道:“这种话不能问?”   张弟瞪着眼睛道:“你过去有没有跟人交过手?”   白天星道:“有。”   张弟道:“那么你过去跟人交手时,是不是因为算定了稳操胜券,才找上对方的?”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   张弟露出不悦之色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拿这种话来问我?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白天星笑笑道:“我只不过为了要证明一件事而已!”   张弟道:“证明什么?”   白天星道:“证明你是不是有这份勇气,是不是有这份决心!”   张弟冷冷地道:“除此之外,你别的还要不要证明一些什么?”   白天星笑道:“还有一件。”   张弟道:“请说!”   白天星又喝了一大口酒,慢吞吞地说道:“你知道你在刀法上很有几分自信,但一个人并不能经常都将兵刃带在身上,像灵飞剑客和病书生,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一个使剑,一个使笔,但刚才你看到的,他们两人,都并没有将这两种兵刃带在身上。”   他望着露出迷惑神情的张弟,微笑着又说道:“你目前的情形也一样,你的身上也没带刀,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有人突然向你寻仇,你打算如何应付?”   张弟竖起一只握紧的拳头,冷笑道:“就凭这个应付!”   白天星笑道:“管用吗?”   张弟瞪眼道:“要不要证实一下?”   白天星笑笑,没有回答。   广场上闲人渐渐散去。   白天星一口喝光碗中的剩酒,起身道:“走吧,别让乌八等得太久。”   乌八果然已在热窝里等着他们。   今天的热窝,真够瞧的,往常这个时候,最多只有四成座,而今天还没黑,酒座即已爆满。   连临时加放的几张桌子,都被占用一空。   乌八坐在靠墙厅角的一张四仙桌儿上,桌上只有他一个人,但却摆了四壶酒和四大盘羊肉。   要保留空位等人,这无疑是唯一的一个办法。   乌八见白天星依约而来,显得非常兴奋。   这时大厅里,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谈的差不多全是刚才品刀会的种种。   有人在羡慕那位销魂娘子杨燕的绝代风华,有人在夸赞一品刀不凡的气派。   但大多数人谈论的对象,还是那位首日登台的快刀马立。   大家都认为这位快刀,无论谈吐和气质以及对刀法的见解,都令人耳目一新,绝非其他刀客所能企及。   白天星从酒座中穿过去,脸上挂着微笑,对那些酒客们的话题完全充耳不闻,他所感兴趣的仿佛只是乌八桌上的那几壶酒和那几盘羊肉。   张弟则对这些闲言阐语颇感兴趣。   因为他认为那位销魂娘子长得迷人,也认为那位一品刀气派不凡,同时也觉得那位快刀马立确要比其他那些刀客叫人看了顺眼。   白天星刚才少问了他一句话。   白天星刚才如果问他:“那十八位刀客中,是否随便哪一位,你都愿意斗上一斗?”   那么,他一定会回答:“快刀马立除外。”   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对那位快刀马立,总好像特具好感。   他跟在白天星后面,不但留意着那些酒客说的话,同时还注意到另外一些事。   铁算盘钱如命,人屠刁横,七绝拐吴明,灵飞剑客长孙弘,病书生独孤洪,以及黑鹰那两位香主血爪曹烈、尸鹰罗全,竟一个不缺,全到了。   血爪曹烈和尸鹰罗全,跟三名黑鹰帮的弟兄坐在一起。   长孙弘、独孤洪、钱如命以及另外一名颜面陌生的青衣中年文士,四人合占一桌。   落单的是七绝拐吴明和人屠刁横。   两人分别杂在其他的酒客席上,自斟自饮,别人不理会他们,他们也不理会别人。   乌八老远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道:“这里,这里,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白天星笑道:“有两种约会,我白浪子永远不会失信。”   乌八道:“哪两种?”   白天星笑道:“酒和女人!”   乌八大笑道:“酒和女人,这里都有的是。酒在前面,女人在后头!”   白天星笑道:“所以你根本就不必担心我会失约。”   乌八手一摆道:“坐,坐,时间也不早了,先吃点东西再说。”   白天星毫不客气,落座之后,一块肉、一口酒,不消片刻,不但吃掉了自己的一份,连那多余的一份,也给吃得干干净净。   乌八连忙吩咐伙计,又送来了两份酒肉。   酒菜送至,白天星依旧大吃大喝不误,乌八看得直皱眉头,他倒不是心疼这笔开销,而是白天星只顾吃喝,竟始终没说一句话。   最后,他实在忍耐不住,只好低声问道:“白兄说的那个人……”   白天星也压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吧,那个人就是卖豆浆的何寡妇!”   乌八当场一呆,愕然道:“谁?何寡妇?”   白天星点点头,又从盘子里挟起一块羊肉。   他今天的胃口似乎特别好,除了早先在七星广场上的那一顿不算,已经两份酒肉下了肚,如今吃起来,依然津津有味。   乌八转动着眼珠子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白天星道:“我自己。”   乌八道:“你的意思……是说……这……这……只是你的猜想?”   白天星道:“是的。”   乌八道:“你如此猜想,可有什么根据?”   白天星道:“当然有。”   乌八道:“根据什么?”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道:“这件事分开来慢慢地讲,你听我讲完就明白了。”   乌八只好听着。   白天星道:“首先,我们必须追究这件事的动机。换句话说,就是那幅布幡悬挂出来,谁是第一个受害者,以及谁在这件事上可以获得利益!”   乌八仍然没有开口。   白天星道:“那幅布幡威胁的对象虽然是十八刀客,但谁都知道,人是咒不死、也吓不死的,所以,受害的人绝不会是十八刀客。真正受害的人,应该是黑皮牛二!”   乌八嘴皮子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忽又忍住。   白天星道:“黑皮牛二这次所以能因祸得福,只能说是祖上有德。第一个抵达的刀客如果不是快刀马立,他小子那颗脑袋,也许早就搬家了。”   乌八很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因为这话的确一点不假。   别的不说,那天只要狠刀苗天雷早到一步,黑皮牛二的苦头就大了。   白天星道:“现在谈到第二步了。如果黑皮牛二出了事情,对谁最有好处呢?我们都知道黑皮牛二是个愣小子,在镇上绝没有一个仇人,所以我们只能想到他的那片豆腐店。”   乌八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白天星只当没有看到,又喝了一大口酒,缓缓接着道:“黑皮牛二开的是豆腐店,何寡妇开的是豆浆店,豆腐是豆浆做的,能卖豆浆,就能卖豆腐,何寡妇之所以只卖豆浆不卖豆腐,就是因为黑皮牛二开的豆腐店,大家都是好街坊,不能为了抢生意,惹来闲言闲语……”   乌八已经尽了最大的忍耐力,这时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板起面孔,翻着眼睛问道:   “你有没有算算,一片豆腐店,一年能有多大的入息?”   白天星道:“像这种芝麻绿豆大的生意,入息当然不大。”   乌八气红了脸道:“那么你知道六条金条,要开几辈子的豆腐店,才能赚得起来?”   白天星不觉一呆,口中讷讷地道:“是啊,这一点……我……我倒是没有想到。”   乌八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没有想到?嘿嘿!我才没有想到呢!”   白天星道:“你没有想到什么?”   乌八面孔由红转青,恨恨不已地说道:“没想到你姓白的,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无赖!”   白天星道:“有话好说,为什么要出口伤人?”   乌八嘿了一声,道:“出口伤人?哼哼,骂你一声无赖,已经算是对你客气的了!”   白天星一点也不生气,忽然微笑着道:“有一句老话,你乌兄听过没有?”   乌八紧绷着面孔道:“哪句老话?”   白天星道:“一分银子一分货!”   乌八瞪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指指桌上的空盘子道:“今天我们叫来的,一共是六盘羊肉六壶酒,对吗?”   乌八道:“对。”   白天星道:“这笔酒菜钱,我已算过了,一共是四钱二分银子,若是除去你自己的一份,就只有三钱五分银子,以这么一点微末的代价,就想换取一个重要的秘密,我请问,如果换了你乌兄干是不干?”   乌八眼珠一转,脸色登时缓和下来。   他眨着眼皮,迟疑地道:“你意思是说——”   白天星轻咳道:“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乌兄知道的,廖三爷的算盘一向打得精,我包搭那座品刀台,并没落下多少。”   乌八微笑道:“同时燕娘又是个花钱的女人,是吗?”   白天星耸耸肩膀,以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回答了这个问题。   乌八忽然俯下身子,在桌底下伸出一双手道:“一巴掌怎么样?”   白天星道:“多少?”   乌八道:“五十。”   白天星摇摇头道:“差得太远了。”   乌八道:“你要多少?”   白天星道:“五百!”   乌八一怔道:“你老弟是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白天星道:“我已经说过了,一分银子一分货!要是换了别人,我至少开价五千。”   乌八眼珠子骨碌碌一阵乱转,忽然低声道:“那么,你老弟能不能给我一点保证?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到时候你如果又是胡扯一通,我这五百两银子岂不花得冤枉?”   白天星道:“当然有保证。”   乌八道:“你拿什么保证?”   白天星道:“只要交出银子,你就知道了。”   乌八想了片刻,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道:“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白天星道:“最好快一点。”   乌八点点头,匆匆出厅而去。   张弟等乌八走远了,才压着嗓门,轻轻问道:“你又在捣什么鬼?”   白天星淡淡一笑道:“做生意。”   张弟道:“你真的知道那个收买鬼影子的是谁?”   白天星笑道:“我昨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张弟道:“昨天你说,你一时还不能确定……”   白天星笑道:“今天还是一样。”   张弟一呆道:“那么,他等会儿银子取来了,你拿什么向他保证你说的不是鬼话?”   白天星笑道:“关于这一点,我记得我也跟你说过了。”   张弟道:“什么时候?”   白天星道:“在来这里之前。”   张弟道:“那一定是我的记性有毛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白天星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多听,多看,少问!”   只不过一盏热茶工夫,便见乌八从大厅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他带来的不是五百两纹银,而是两根足赤金条。   白天星接过来,他细看过成色,又拿舌头舔了舔,才不慌不忙地纳入荷包。   乌八等在一旁,神情异常紧张,但最紧张的还是张弟。   自乌八离开大厅之后,他一直在留意着七绝拐吴明的一举一动,他原以为乌八一走,七绝拐吴明一定会跟着走出去,但出人意外的是,当乌八离开大厅时,那位七绝拐竟然望也没有望乌八一眼。   快口乌八肩担一口,说什么也无法在这样短促的时间之内筹足五百两银子,七绝拐吴明既然始终没有离开大厅一步,快口乌八这两根金条又是哪里来的呢?   不过,这并不是使张弟感到紧张的原因。   张弟紧张的是,白天星收下了这两根金条,他将拿什么来作为接受这两根金条的代价?   但结果事实证明,他是白担了这份心思。   白天星收妥金条,伸出右手食指一勾,乌八凑上耳朵,白天星在他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话,乌八听了,脸色大变,但双目却同时迸出一股喜不自胜的光芒。   白天星说完,拍拍他的肩头道:“走吧!去找个好主顾,少说一点,对本对利,我包准你是赚定了!”   乌八果然兴冲冲地走了。   张弟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很想问问白天星,那究竟是两句什么话,竟发生了这么大的效力,但看看白天星此刻的神色,他知道此刻无论他问什么也绝不可能获得回答。   白天星很少有事情瞒着张弟。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但就算白天星肯告诉他,也绝不是现在。   天色渐渐暗下来,后院中不时传来阵阵笑谑之声——热窝的黄金时间快要开始了。   钱麻子吩咐伙计又摆了几张桌子,但一转眼,在每张桌子上又坐得满满的。   钱麻子穿走酒座之间,见人就赔着笑脸,热络得不得了,每个麻坑都在发着浅紫色的闪闪油光。   张弟又朝七绝拐吴明偷偷溜了几眼。   奇怪的是,七绝拐吴明居然还坐在原来的老位置上,浅斟低酌,自得其乐,似乎从来就没注意到快口乌八这么一个人。   张弟已有几分酒意,也渐渐对眼前这一片嘈杂感到厌烦。   他推开酒壶,长长吁了口气道:“我们该走了吧?”   白天星道:“走到哪里去?”   张星道:“我们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老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七星镇就这么大的地方,坐在这里没有意思,别的还有哪儿有意思?”   张弟起身道:“那你就一个人留下慢慢喝吧,我可要走了。”   白天星笑笑道:“你最好慢走。”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我替你带来了一点东西,你如果这样走了,岂不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张弟诧异道:“你替我带来了东西?带来了什么东西?”   白天星取出一个铁盒托在手掌心上掂了掂,笑道:“就是这个东西!”   张弟茫然望着那只铁盒道:“这盒子里装的什么?”   白天星低声笑着道:“万应散!”   张弟一愣道:“什么?万应散?”   白天星笑道:“专治跌打损伤,内服外敷,效应如神。”   张弟益发不解道:“无缘无故的我要这玩艺儿干什么?”   白天星笑道:“用不着,我就不会带来了。”   张弟道:“你以为我会找人打架?”   白天星道:“你当然不会。”   张弟道:“那不是废话么?我又不会找人打架,怎么会受伤,既然不会受伤,又哪会用得着这种东西?”   白天星道:“我只说,你不会找别人,并没有说别人不会找你。”   张弟突然想起刚才离开七星广场之前白天星跟他说的那番话,当时他以为白天星只是随便聊聊,如今看白天星这种认真的态度,就好像白天星已经算定他今晚准会跟人交手似的,但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他自从来到七星镇,就听白天星劝告,一直未曾佩刀,这些日子,别说与人结怨,连跟别人红脸的机会都不会有过一次,有谁会跟他过不去?他想不透。   白天星直冲着他笑,好像非常欣赏他此刻的一副窘相。   张弟被他笑得有点冒火,索性坐了下来,没好气地道:“好!我就等着。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留我下来,继续陪你喝酒,你这些药就带对了!”   白天星笑道:“到时候你就会找我干一架,这盒万应散,不是你用,就是我用,是吗?”   张弟冷冷道:“不错!我可不是乌八,可以任你随便逗着取笑。”   白天星但笑不语,忽然向一名伙计招呼道:“老萧,再来一壶酒。”   张弟道:“我不喝了。”   白天星道:“我没有要你喝,我是替我自己叫的。”   张弟道:“你最好也少喝一点。”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我一向不找醉汉动手。”   白天星笑道:“只可惜有些人的想法,恰恰与你相反。”   张弟道:“这种人我没有见过。”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种人你就快要见到了。”   张弟果然马上就见到了这种人。   那是两名黑衣汉子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眼光四下一扫,便朝白天星和张弟占用的这副座头走了过来。   两人走近之后,连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面对面在方桌两边的空位坐下。   这间热窝因为卖的酒菜简单,结账时都是以桌上的空壶和空盘为依据,几壶酒,几盘肉,一目了然。   所以,乌八走了,桌上那一大堆空壶和空盘仍然放在桌子上,并没有撤去。这两名黑衣汉子坐下后,不但没有礼貌性招呼一下,竟然分别以衣袖一拂,将那些空壶空盘全扫去白天星和张弟面前。   张弟的一壶酒还没喝完。   他刚才因为想起身离去,已把酒壶推去一边,现在经一名汉子用劲一扫,那酒壶应手翻倒,酒水登时淋满张弟一身。   张弟坐着没动。   他没有揩擦身上的酒渍,也没有去把那翻倒的酒壶扶正。   他只是拿一双眼睛望着白天星。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忍住没有发作,只为了一个原因,那便是白天星显然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想知道白天星事先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便是他如果起身发作,便无异完全落入白天星预算中,如果他忍住不发作,他倒要看看白天星将如何处理这个场面!但出乎张弟意料之外的是,白天星这时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他朝那两个汉子笑笑。道:“这两个位置没有人坐。”   两名黑衣汉子,一个扁脸横肉,目露凶光,一个黄眉厚唇,神情阴鸷,看来均非弱手。   扁脸汉子看也不看白天星一眼,冷笑道:“废话!如果有人,我们也不会坐下来。”   白天星仍然赔着笑脸道:“这两个位置虽然没有人坐,但二位若是坐在这里,我想一定不会舒服的。”   黄眉汉子脸一扬道:“为什么?”   白天星指指张弟,笑道:“因为我们这位小老弟有个毛病。”   黄眉汉子道:“什么毛病?”   白天星道:“他不喜欢跟穿黑衣服的人坐在一起,两位如果一定要坐在这里,最好先去另外换套衣服。”   扁脸汉子转向张弟,目光灼灼地道:“你小子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毛病?”   张弟道:“不错!”   他其实并没有这个毛病。   如果一定说他有毛病,也许是他不喜欢有人把酒故意泼在他的身上,更不喜欢一个陌生人喊他小子。   现在,他虽然仍不清楚白天星何以会知道今天一定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但他至少已明白了白天星早先问他若是不带兵刃一双拳头管不管用的用意。   他的一双拳头究竟管不管用,他自己也不敢十分确定。   拳脚是练武的人门功夫。   绝没有一个练武的人,在拳脚方面役有扎定基础之前就练兵刃的。   马老先生也教过他拳脚,而且教得相当认真,他所以对自己在这方面欠缺自信是因为他过去根本就没有跟人动过手。   这也许是白天星有意为他制造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他希望今天的表现,最好不要让白天星太失望。扁脸汉子双目中杀气渐浓,但仍故意装得很平淡地道:“穿黑衣服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穿黑衣服的人?”   白天星抢在张弟前面赔笑道:“那是因为我们这位老弟很小的时候,曾被一条大黑狗咬过一次,以致后来一见到穿黑衣服的,就不禁想起那条黑狗……”   扁脸汉子面孔勃然变色,他望着张弟,突然冷笑一声,道:“让我瞧瞧咬在什么地方?”   话发同时,右手闪电一伸,蓦向张弟肩头抓去。   这一招出手实在太快了,张弟几乎连看也没有看清楚,扁脸汉子的五根指头,已经挟着一股柔劲,搭上了他的肩膀。   张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冷袭,可说一点经验也没有。   好在有些事情,并不一定非要依赖经验不可;就像一阵风沙吹来,人人都知道闭上眼睛一样。   张弟差不多想也没想,双腿一撑,凳子向后滑开尺许,只听嘶的一声,衣服已被撕下一大幅。   露出皮肉的肩膀上,同时出现了几条红杠。扁脸汉子嘿嘿一笑道:“你小到是满滑溜的嘛?嘿嘿!”   扁脸汉子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他忘了他对付的人,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而不是一个老江湖。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绝不会忍受这种侮辱。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江湖经验或许不足,但在受到侮辱之后的报复心,却是强烈而可怕的。   有时甚至比一场大火还要强烈,还要可怕得多!   张弟突然跳起来。   一拳挥出!这一拳没有任何变化。   拳法中只有直拳没有变化,没有变化的拳法,往往就是最快的拳法。   最快的拳法,也就是最重的拳法。   扁脸汉子刚刚以得意的姿态向那黄届汉子亮出那幅破衣片子时,张弟一拳已结结实实击中了他的下巴。扁脸汉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居然有胆向他还手,一时没有留意,竟然连人带凳,一起向后翻倒。   这厮的下马,倒是蛮结实的。   他张嘴吐出一口血水,这口血水里居然没有发现断齿。   这样一来,大厅里所有的酒客和赌客,都给惊动了。   但在这座热窝里,斗殴几乎已成为家常便饭,只要野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来,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这两名黑衣汉子,一看便知道是黑鹰帮的部众。   这时不但七绝拐吴明、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病书生独孤洪和灵飞剑客长孙弘等人对这场打斗无动于衷,就连那两位黑鹰帮的香主血爪曹烈和尸鹰罗全,也一样没把这场打斗当作一回事。   两人仍在喝酒谈天,就好像根本没看到自己帮中的弟兄已和别人发生了纠纷一样。   白天星的态度更轻松。   他不仅对张弟的胜负毫不关心,甚至还在没话找话说,尽向那个黄眉汉子兜搭。   “这位兄台,请教你贵姓?”   “府上哪里?”   “一向都在何处得意?”   他一连问了七八句,黄届汉子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好在桌上除了黄眉汉子,他另外还有一个知己的朋友。   酒壶!壶中还有酒。   他得不到黄眉汉子的回答,只好耸耸肩胛,继续喝酒。   今晚的钱麻子也学乖了。   他一见张弟跟黑鹰帮的人动上了手,立即悄悄闪身退入后院。   今晚这场打斗,他放心得很。   黑鹰帮在黑道上有一件事颇令人称道,就是从不拖累第三者,只要是他们的人先动的手,今晚无论损毁多少家具,明天准会差人如数赔上。   张弟没有令白天星失望,也没有使他自己失望。   这是他踏入江湖挥出的第一拳。   这一拳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因为这一拳带给了他无比的信心。   这一拳也等于告诉了他一个真理,只要有勇气,只要有信心,只要运用的时间恰当,就绝没有打不倒的敌人。   只可惜他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有些事只要开了头,就无法中途停止。   他以为对方撕破他一件衣服,他已回敬一拳,这就已经够了。   彼此素不相识,又无深仇大恨,何况这件事说起来,白天星多多少少在口舌上也该负点责任,而且对方吃的苦头,也比自己大得多,自然没有继续扩大的必要。   所以,他一见扁脸汉子倒下去,还吐出一口血,心里很觉过意不去。   他决定过去把对方扶起来,顺便向对方赔声不是,只要问心无愧,就算别人笑他懦弱,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哪知道他念头还没有转完,扁脸汉子一挺腰,已自地上跃起,同时一掌像刀锋般向他当头劈下。   张弟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白天星的话是对的。   并不一定要你找别人的麻烦,才有麻烦;你不找别人,别人还会找你,别人找你,也是一样。   扁脸汉子这一掌是负伤之余挟怒出手,威力自比适才那侮弄性的一抓凌厉得多。   但在张弟眼中,情形恰巧相反。   刚才那一抓,变生仓猝,而且又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攻击,他能及时避开,可说全靠了本能的自然反应,也可说多少带有几分侥幸。   如今扁脸汉子使的这一招,乃根据刀法的变化而来,在掌法的术语中,名为“掌刀”。   一想到刀,张弟的精神就来了。   这正是扁脸汉子在不知不觉中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他如果存心忠厚一点,不是一上手就使毒招,凭他的临敌经验和深厚的功力,必然能将初次与人交手的张弟迫得手忙脚乱。   现在他一起手就使出掌刀,在张弟来说,正是投其所好。   张弟在刀法方面,连十八刀客都想斗上一斗,自然不会把这种在刀法中极其粗俗平凡的招式当一回事。   张弟几乎连想也没有想,横身跨步,左臂一格右掌顺势平平削出。   他削出的是右掌,却不是掌招。   掌法中只有砍、劈、扫、拍、抓、拿、点、拨,绝没有削的手法。削——是刀招。   这一掌若是换了真刀,一个扁脸汉子准会变成两个,因为不是真刀,所以结果只是几根肋骨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扁脸汉子像鞠躬似的弯了一下腰,然后慢慢后退,退出数步后,双腿一软,栽坐下去。   鲜血缓缓地从他口角溢出来。   他紧咬着牙龈,只拿一双充满恶毒之色的眼光瞪着张弟,他没有破口大骂,因为怕血流得太多,但他还可以用他的眼睛。   用他的眼睛认清这个少年人的面貌。   用他的眼睛告诉这个少年人:“小子,你小心点,江湖上敢跟黑鹰帮作对的人不多,只要老子有一口气在,总有一天够你小子受的!”   大厅中的酒客和赌客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仍然无人有所表示。   只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   说话的人是白天星。他的话只有一个字——   “好!”   他说话时,手上捧着酒壶,这个好字是望着酒壶说的,所以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声好,究竟是说张弟身手好,还是壶里的酒好。   黄眉汉子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轻轻一按,缓缓站起。   “坐下!”   黄眉汉子低下头去,一眼便看到一只陌生的手正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沿着那只手的手臂慢慢移动目光,他最后看到的是白天星那张微笑的面孔。   他只能猜想那是一个微笑。   只微微提高上唇表示笑意的人并不多,同时,一定也很少有人希望自己看到别人对自己是如此的微笑。   可是,说也奇怪,这个微笑竟好像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黄眉汉子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乖乖地依言坐了下来。   黄眉汉子已依言坐下,白天星却并没有移开他的那只手。   他的那只手依然覆压在黄眉汉子的手背上。   黄眉汉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也没有想把被压着的那只手从白天星手底抽回来的意思。   那只手仿佛已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白天星朝桌面上那两只重叠的手背望了一眼,微笑着缓缓说道:“我已经数过了,你这只手一共是五根手指头。”   黄眉汉子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这也就是说,你一共有五次表示抗拒的机会。”   黄眉汉子依然一无表示。   白天星道:“我说得也许不够明白,所以我不妨先提出来解释一下。当我向你发问时,你可以以两种方式表示抗拒:一是不说实话,一是干脆避不作答!”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一笔小生意,就以这五根指头为限,只要你伙计不在乎,除了这五根手指头,我保证不多动你伙计一根汗毛。”   黄眉汉子眨眨眼皮,仍旧没有开口。   白天星轻咳了一声道:“第一点,我要问的是,这一次的雇主是谁?是谁要你们来找咱们哥俩霉气的?”   “乌八!”   语气很冷淡,但回答得却很干脆。   白天星点点头,这表示第一个问题已经通过;黄眉汉子的脸色也稍呈缓和。   他至少已保住了第一根指头。   白天星接着又道:“他付的代价是多少?”   “一千两!”   白天星又点了一下头。   黄眉汉子的脸色也渐渐好看起来。   第二根指头又是他的了。   白天星想了想才接着道:“他付的是现银,还是银票?”   “现银!”   白天星又点了点头。   黄眉汉子眼中忽然露出期切之色,似乎巴不得白天星把五个问题一口气问完;白天星像已瞧透他的心意,淡淡一笑,接下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前面这三个问题,问得太简单了一点?”   黄眉汉子没有开口,但心底下已禁不住有些后悔。   白天星忽然微笑道:“你伙计今年的流年不错,我底下本来还有两件事要问,现在我决定只问一件,而且比刚才的几个问题更容易回答。”   他稍稍抬高目光,微笑着道:“你们帮主这次也来了是吗?”   这个问题的确简单。   但这个简单的问题,却使黄眉汉子一下变了脸色。   “是!”   这个字是隔了很久才说出来的。   黄眉汉子在回答这个是字时,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但却似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个是字出口,冷汗已跟着流下。   白天星微笑着移开了手。   黄眉汉子一声不响,起身抱起受伤的扁脸汉子,头也不回,匆匆出厅而去。   大厅中仍然嘈杂如故。   奇怪的是那两位黑鹰香主,他们的座位离得较远,虽然听不见这边谈话,但绝不会看不出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这两位香主竟始终显示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好像他们这两名部属即使当场被人劈了,他们也不会出面过问一样。   白天星在桌上放下五钱银子,朝站在一旁发愣的张弟点点头笑道:“现在可以走了!”   两人回到巷子后面的那间破屋子,仿佛一下进入了一个宁静而美好的世界。   灯是白天星点亮的,他点上了灯,就躺到他那张破床上,两手交握,托着脑骨,露出一副随时准备接受询问的神气。张弟没有发问。   两人在归途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进了屋子点亮油灯之后,张弟似乎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一进门就坐在那张竹椅上,两眼瞪着油灯呆呆地出神,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等了片刻,忍不住喂了一声道:“你在想什么?有什么问题,为何不问我?”   张弟缓缓回过头来,皱着眉道:“问你也没有用。”   白天星道:“为什么没有用?”   张弟道:“因为我想得太多、太乱,就是问你,相信你也无法回答。”   白天星笑道:“你何不试试看?你的问题还没有提出来,怎知我回答不了?”   张弟道:“首先,我第一个就想不通乌八为什么要买外人来对付我?”   白天星笑道:“应该说对付我们。”   张弟道:“好!就算我们。为什么?你说!”   白天星笑道:“这个问题你单独提出来,的确不好回答,因为你搅乱了问题的次序。”   张弟道:“那么,应该先从哪一点问起?”   白天星道:“你应该先问乌八花五百两银子,从我这里买去的是一个什么秘密!”   张弟一呆,忙道:“你不提醒我,我几乎忘了,这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你告诉他的究竟是个什么秘密?”   白天星微笑道:“我告诉他:今天出现的那位一品刀是个西贝货!”   张弟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道:“你——你说什么?”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你觉得这个秘密,值不值五百两银子?”   张弟迟疑着,讷讷道:“你……你……不是开玩笑?”   白天星笑道:“开玩笑也得看情形,你说这种玩笑开得开不得?”   张弟依然抱着怀疑的态度,道:“你说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货,有什么确切的根据?”   白天星竖起了一根指头道:“不多,只有一件!”   张弟道:“哪一件?”   白天星道:“一品刀另有其人。”   张弟道:“人在何处?”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老弟下一个人准备找谁?”   “我还没有决定。”   “如果你老弟还没有决定,我倒想向你老弟推荐一个人。”   “这人名叫白天星。”   “这人多大年纪?”   “年纪很轻,比你老弟只不过稍微大几岁。”   “这人使用什么兵刃?”   “刀!”   “十八刀客之一?”   “不是。   “哦?”   “这人没有被列入十八刀客,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原因,是因为他根本不屑与十八刀客为伍!”   这是双刀丁目奇当日告诉他的话。   他就是听了丁目奇这番话,才赶到七星镇来的。   只可惜他一到七星镇,便将这些话忘得干干净净。   白天星放荡不羁的行径,有时使他敬佩、羡慕,有时使他气恼、厌恶。只有一件事,他几乎从来没有想过。   他从没有想过,白天星会不会就是灵飞剑客等人口中的“一品刀”。   现在,他想起来了。   现在,他想起自己,真是要多笨就有多笨!   白天星!   白天星!   这个名字,岂非就是一个很强烈的暗示?   星在天空闪烁。   白天,夜晚,都是一样。   没有人能在白天看到天上的星星,并不是因为白天的天上没有星星,只不过是无人具有那样一分超人的目力而已。       第 五 章 离奇横尸     张弟张大嘴巴,想跳起来,但一种近乎瘫痪的感觉,又使他颓然跌进了那张破椅子。   白天星微笑问道:“你是不是怪我告诉你太迟了些?”   张弟皱皱眉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有两件事还弄不明白。”   白天星道:“你可以分做两次问。”   张弟道:“我相信你一定没有告诉乌八,你才是那位正牌的一品刀。”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这正是我第一件不明白的事。你收下他五百两银子,只告诉他今天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货,并没有向他提出有力的证明,他为什么竟然信而不疑?”   白天星笑道:“这是因为你一开始便弄错了对象,始终把乌八看成一个重要的角色,他其实只不过是个传声筒,只要出钱的主儿认为这个秘密足值五百两银子,信与不信,与他何关。”   张弟道:“收买乌八的人,是七绝拐吴明,但当你与乌八进行交易时,七绝拐吴明一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步都没有离开,这又该如何解释?”   白天星道:“最好的解释,只有一个,七绝拐吴明也不是正主儿!”   张弟道:“那么,这位正主儿你以为是谁?”   白天星道:“我要是知道这位正主儿是谁,我此刻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张弟道:“好!这个我们可以暂时不谈。现在我再问你第二件事,那个黄眉黑鹰帮徒,看来一身武功不弱,你只按住了他一只手,他为何就那样乖乖地听话?”   白天星笑道:“你问起这个,我又要重复一句我刚说过的老话了!”   张弟道:“哪句老话?”   白天星笑了笑,道:“你搅乱了问题的次序!”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笑道:“你应该先问我,何以我会知道今天我们去到热窝,一定就会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张弟也像刚才那样,不禁呆了一下道:“是啊,要不是你提醒,我又忘了!这也正是我一直想问的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紧接着道:“你问我如果不带兵刃,这双拳头管用不管用,无疑就已料及今天必有一场斗殴发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天星笑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容我先向你老弟表示一下歉意。”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因为那两名黑鹰帮徒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你受的其实只是一场无妄之灾!”   张弟惑然道:“你真把我说胡涂了,他们找的既然是你,就该处处惹火你才对,为什么却把酒水先泼在我的身上?”   白天星笑道:“这是因为他们估计错误,没想到你老弟也不是一盏省油灯。他们原意是打算先在你身上尽情侮弄,一直到我看不过去,出面干预为止!”   张弟道:“他们这样做用意何在?”   白天星道:“证实他们的猜想。”   张弟道:“什么猜想?”   白天星道:“看我究竟只是一个浪子,还是他们所怀疑的正牌一品刀!”   张弟愣了愣,忽然说道:“现在我完全明白了!自从你把乌八请回来喝酒,以及我们跟乌八谈话之后,他们就对你起了疑心,你表示已知道七绝拐在托乌八办事,并表示已获悉一个重大秘密,要在热窝见面时告诉乌八,你就已算定他们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是吗?”   白天星笑着点点头。   张弟接着道:“同时这也是那黄眉汉子为什么不敢招惹你的原因,因为他害怕你也许真的就是一品刀?”   白天星微笑着又点了一下头。   张弟忽然皱眉道:“如果你不多管闲事,谁也不会对你起疑,你为什么一定要替自己惹来这些麻烦呢?”   白天星笑笑道:“这就跟喝酒一样,你既然上了桌子,而且这一杯酒你迟早要喝,你就不如干脆一点,索性举起你的杯子!”   病从口入。   祸从口出。   这是古老相传的两句老话。   这两句老话简单易记,人人都明白它的意义,人的毛病多半是吃出来的;而最易惹祸的,也是人的一张嘴巴。   但人的一张嘴巴,天生的用处就是吃和说。   一个人只要不过分贪图口腹享受,吃出毛病的机会毕竟不多。   但说话就不同了。   这世上大多数的纠纷几乎都是由口舌而来。   所以古人说:“非礼不言”、“沉默是金”。   而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也就是以言行为准。君子慎言,言必三思。小人则相反,小人多半口不择言,不是言不及义,便是语涉是非。   所以,要做个君子也不太难,只要你能经常记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别毫无忌惮地乱说一通就行了。   今天七星镇上,可以说人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君子。   因为人人都在想着一件事,但在口头上却人人避而不提。   这件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是,这次品刀大会,如果改“文品”为“武斗”,谁将是“七星刀”的得主?   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十八刀客之中,究竟谁的武功最高?   如果公开讨论起来,这无疑是一个十分热门的话题。   不必问结果,只要能提出来谈谈,就很够刺激了。   但是,谁也不愿谈到这一方面去。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挑拨是非,本来就有惹火烧身的危险,如果挑拨的对象是十八刀客,更无疑的只有一个下场。   人人喜欢刺激。因为刺激的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要想享受,就必须付出代价。   为了获得一时的声色之娱,这世上有的是一掷千金无吝色的豪客;但懂得享受的人,都知道一件事,享受绝不包括死亡。   所以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刺激值得以死亡去换取。   好在人总是人,不论穷富贵贱,总算还有一点共同的权利。   你可以不许一个人说什么或做什么,但你永远无法禁止一个人不去思想。   今天的七星镇上,并不是人人都懂得武功,但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双眼睛都有一对耳朵,他们可以看,也可以听,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思想。他们虽然不懂武功,但经过几天来的耳濡目染,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武功才是最好的武功。   “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功,就是最好的武功!”   这当然是外行人的话,但事实上却是“字不易的真理。   同样的,他们也不懂刀法。   不过,这一点如今也不重要了!真理永远只有一个。   什么武功是最好的武功?   “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功,就是最好的武功!”   什么刀法是最好的刀法?   “能置人于死地的刀法,就是最好的刀法!”   十八刀客之中,谁的刀法能置人于死地呢?   答案是:人人都能。   如今的问题是:若是其中的某两名刀客,在完全公平的情况之下遭遇,究竟谁的刀法能置对方于死地?   这本来是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也可以说,这个问题根本就无人能够回答。   但是,在今天的七星镇上,在人们的想象之中,一个共通的答案无疑已深深印上了每个人的脑海。   “快刀马立!”   “任何一套刀法,不论招式如何诡异,不论气势如何威猛,如果出手不够快捷,这套刀法便一无可取!”   这是快刀马立说的话。   话很含蓄,却极中肯。   两人持刀相拼,谁的刀法快,谁就会获胜,这本就是个不容否认的事实。   话虽是马立说的,但相信就是其他十七位刀客,以至于主持大会的四位见证人,恐怕也不能不承认这种见解正是对刀法的一针见血之谈。   那么,十八刀客之中,谁的刀法最快呢?   当然只有一个——快刀马立。   快刀马立的刀法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这一点本来很少有人知道。   不过,这个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快刀马立虽强调刀法的第一要诀是快,但实际上他本人却并不是第一把快刀。   血球似的太阳缓缓正从东方天际升起。   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晨雾慢慢消散,阳光也由火红渐渐变为金黄;金黄的阳光,驱散晨雾,静静地照在七星镇广场上。静静地照在快刀马立的半边面孔上。   血水已被泥土吸干。   致命之伤只有一刀。   这一刀就像主妇们削萝卜一样,是兜着下巴,由下而上,斜斜地倒削上去的,所以面孔虽只给削去一半,但留下的一半,上下并不对称。   嘴巴和鼻子留下约有三分之二,左边眉眼和头盖骨,则仅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好利落的一刀!   没有人知道快刀马立在承受这一刀时的感受如何,因为剩下来的半边面孔,皮肉已经收缩倒卷,谁也无法在这样一张凄怖的残骸上,还能看出什么表情。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这一刀的角度来看,这一刀如果径取马立腰腹,也许更易收到致命之效。   凶手舍此不为,是不是为了表示:“你们大家瞧瞧,这小子不过徒有虚名。快刀?嘿嘿!比起老子来,他小子还差得远哩!”   首行发现尸体的人,是廖府上的两名长工。   他们起了个大早,本来是想把场地清扫一番,以便第二天的大会继续进行,没料到一来广场上,便看到一具血尸四平八稳的躺在品刀台前。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回府禀报。   廖三爷听到消息,也为之大吃一惊,他下的第一道命令是:传令总管虎胆贾勇,火速领人赶往现场,不准任何人移动尸体。   然后,他才分别通知府上的四位贵宾,同时向现场赶来。   消息像一阵旋风似的很快地传了开去,得知消息向七星广场赶来的人,更是来得比旋风还急。   死了一名刀客,已够人吃惊的了,而死去的人竟是刀客中的快刀马立,自然更是耸人听闻。   廖三爷领着“一品刀”、百善大师、三绝道长以及擎天居士宰万方等四位贵宾抵达七星镇广场时,快刀马立尸身四周,已经围起了七八道人墙。   这些赶来瞧热闹的人,自然少不了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销魂娘子杨燕、七绝拐吴明、黑鹰帮的两位香主血爪曹烈。尸鹰罗全、灵飞剑客长孙弘、病书生独孤洪以及快口乌八等人。   白天星和张弟到达较迟。   两人抵达时,围观的闲人已被廖三爷——一苦口劝开,快刀马立的尸身上,也覆上了一张草席。   那些闲人虽被劝离现场,但并未立即散去,这时正三三两两地聚成无数小堆,在那边窃窃私议不休,似乎直到这个时候,大家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远远有人抬来一口棺材。   井老板本人也来了。   这是三天之内,他的第二笔交易。   这口棺材当然是由廖三爷付钱,所以这口棺材也比鬼影子阴风的那一口要坚实得多。   这口棺材是四个人抬来的。   廖三爷不比钱麻子,所以井老板不敢怠慢,亲自跟来了,他怕廖三爷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吩咐。   他料对了!   棺材抬来之后,廖三爷并没有马上付他银子,却顺手交给他一幅大红缉凶告示。   廖三爷道:“这副寿材的钱,我明天会差人另外替你送去。”   井老板又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才领着那几个抬棺材的工人转身离去。   广场上的人愈来愈多。各式小贩也陆续赶到。   死了一个快刀马立,惊叹惋惜的人虽然不少,伤心的人却似乎不多。   白酒、烤麦雀、茵香豆、糖葫芦的生意仍然好得很。   白天星拉着张弟,向卖白酒的担子走去。   张弟想去看看马立的遗体。   白天星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你过去没有见过死人?”   张弟道:“这一次情形不同。”   白天星道:“什么地方不同?一刀由下而上,削飞了半边脑袋瓜子,血浆流满一地,看上去像个摔烂了的西瓜。除此而外,还有什么?”   张弟道:“你的心肠好狠!”   白天星道:“马马虎虎,总比别人好一点就是了!”   张弟道:“比谁好?”   白天星道:“那个杀人的人。”   张弟叹了口气道:“幸亏昨晚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你,否则听了你这种语气,我不怀疑你就是那个杀人的人才怪!”   白天星道:“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张弟一愣道:“放心?放什么心?你叫谁放心?”   白天星道:“当然是叫你放心。”   张弟道:“叫我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白天星笑笑道:“我要你放心的意思,就是说,有你这种想法的,绝不止你一个人,这个黑锅迟早总会……”   张弟抢着道:“这个你也可以放心,如果有人诬赖,我张弟第一个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白天星笑道:“那只有更糟。”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生意又来了!这些以后再说。”   张弟眼角一溜,便看到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快口乌八!   快口乌八是从左边耳台后面转出来的,他抬头一眼直看到白天星,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白天星笑吟吟迎了上去道:“我正想找你,告诉你一件可笑的事。昨天你走了之后,两个黑鹰帮的家伙居然想在我身上捞点油水,结果你猜怎么样了?”   乌八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结果怎样?”   白天星笑道:“结果他们找错了人,被我这位小师弟狠狠揍了一顿!”   乌八一呆,像没有听清楚似的,望望张弟,又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道:“你们——原来是师兄弟?”   白天星点点间,嗯一声,好像他和张弟是师兄弟一节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根本就没有多加解释的必要。   他不理乌八脸上错愕的表情,笑着接下去道:“更好笑的是,另一个家伙被我制服这后,竟然说是受你乌兄所唆使,是你乌兄出一千两银子买他们来的!”   乌八的面孔不禁又是一变。   白天星接下去说道:“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个家伙连个像样的谎也扯不来,实在幼稚得可怜,便没有再为难……”   乌八忽然叹了口气道:“昨天幸亏遇的是贤昆仲,要换上别人,我乌八这口黑锅可真是就要背定了。”他愈想愈气,恨恨地又道:“这两个家伙是谁,我一定要打听出来;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乌八也不是好欺侮的!”   白天星左右望了一眼,突然凑上一步,低声道:“算了,乌兄,别人是争气不争财,咱们是争献身不争气;为今之计,还是赚银子要紧。”   乌八一怔道:“赚银子?哪里还有银子好赚?”   白天星低声道:“你知道廖三爷这次为捉拿杀害快刀马立的凶徒,悬的赏格是多少?”   乌八道:“听说好像是五千两。”   白天星道:“带上我这个小师弟一份,咱们来三一三十一,怎么样?”   乌八露出将信将疑之色道:“你已知道那个凶徒是谁?”   白天星道:“目前还不知道。”   乌八道:“你连凶徒是谁都不知道,说了还不等于白说?”   白天星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乌八道:“什么办法?”   白天星道:“晚上,天黑以后。”   乌八道:“哪里碰头?”   白天星沉吟了片刻,道:“热窝是个是非之地,无论如何去不得,去我那里也不妥当,我看我们在何寡妇家里见面如何?”   乌八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白天星最后又叮嘱了一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别让别人知道才好。”   乌八道:“当然!”   等乌八走远,张弟才皱起了眉头道:“你怎么老是喜欢跟这个家伙打交道?”   白天星笑笑道:“跟这个家伙打交道有什么不好?”   张弟道:“你说你不知道杀马立的凶徒是谁,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天星道:“真的。”   张弟道:“不过你却有办法可以捉到这个凶徒?”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没有什么?”   白天星道:“没有办法。”   张弟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什么办法也没有,你今晚把这家伙约到何寡妇家里去,又算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意思大得很。”   张弟道:“说说看!”   白天星道:“不能白说。”   张弟道:“要怎样才能说?”   白天星笑笑道:“一大碗白酒,两串烤麻雀!”   两串烤麻雀。   一大碗白酒。   这是讲好的代价,张弟不仅没有打折扣,而且还另外自动添买一大包茵香豆。   白天星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你渐渐懂事了,我这些日子的教化之功总算没有白费。”   张弟一声不响,伸手又把那包茵香豆抢了回来。   白天星一咦道:“这什么意思?”   张弟捡起一颗茴香豆,投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道:“这是你教化之功收效最快的一次,因为你这几句话正好提醒了我一件事。”   白天星道:“提醒你一件什么事?”   张弟道:“你要想听一个人说话,就不能请他吃太多的东西,免得他的嘴巴闲不下来。”   白天星大笑。   张弟道:“你笑什么?”   白天星道:“你说对了,也做对了,做人就是要这个样子!”   张弟:“什么样子?”   白天星道:“该忍的时候忍,该争的时候争,永远不要让别人骑在你头上!”   张弟道:“你的废话说完了没有?”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又连皮带骨地吃了一只烤麻雀,然后仰头望望天色道:“还早。”   张弟等着,没有插嘴。   白天星忽然转过脸去,道:“你认为快刀马立这次惨遭杀害,以哪几个人的嫌疑最大?”   张弟怔了怔,才道:“难说。”   白天星道:“为什么难说?”   张弟蹙额道:“有嫌疑的人太多太多了,仔细地想起来,几乎每个人都脱不了关系。”   他顿了顿,接下去道:“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七绝拐吴明、长孙弘、独孤洪以及黑鹰帮的人,可说人人都有杀死这位快刀的理由,而另外的那十七位刀客,嫌疑尤重。”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甚至连你我都应计算在内。”   张弟愕然道:“这件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白天星苦笑了一下道:“各人事,各人自己心里清楚,凶徒只有一个,你既能把别人计算进去,别人计算时也带上我们一份,又何足为异?”   张弟道:“照你这样说起来,岂非连主人廖三爷以及那四位见证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白天星叹了口气,缓缓道:“到目前为止,真正能置身事外的人,恐怕只有一个。”   张弟道:“谁?”   白天星道:“马立自己!”   张弟也去买了一碗酒。   因为时间的确还太早。   他并没有酒瘾,但坐在一个喝酒的人旁边,老是看着别人一口口地喝,自己光是捡豆子吃,滋味可也不太好受。   白天星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去动那五千两赏植的脑筋。”   张弟忍不住咦了一声道:“你这个牢骚倒发得蛮有意思,你说这脑筋是谁先动的?”   白天星道:“我。”   张弟道:“那么谁是傻瓜?”   白天星道:“你!”   张弟差点跳了起来道:“你说我是傻瓜。”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我哪一点傻了?你倒说说看!”   白天星指指手上的空酒碗,笑道:“你请我喝酒的目的,本意是为了想问我的话,现在我酒已喝完,连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你,难道你还能说你很聪明?”   张弟眨眨眼皮道:“你想赖账?”   白天星笑道:“你看我像是个赖账的人吗?如果没有一口酒喝喝,说起话来也许会有点口齿不清,倒是真的。”   张弟无可奈何,只好又去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白天星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笑道:“这玩艺儿真妙,只要有一口喝喝,话就来了。”   张弟只是狠狠地瞪着他,提防他又耍新花样。   白天星忽然放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官家办案,一向最头痛是哪两件事?”   张弟死板板地道:“不知道!”   白天星笑笑,低声接着道:“第一,是怕找不到嫌疑犯。第二,就像现在的这种情形,嫌疑犯又太多了!”   张弟只是听着。他要听的是正文,这些废话,他只当耳边风。   白天星啜了口酒道:“但有一件事绝错不了,马立死了,有人被杀,就一定有凶手!”   废话!   有人被杀,当然就有凶手。马立那一刀难道是自己砍下去的不成?   但白天星却显得很得意,似乎他这一番话已完全把握住问题的重点。   他见张弟不接腔,只好自顾接下去道:“能一刀杀死马立的人,当然不是泛泛之辈,所以眼前这种局面,也必然早在凶手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他杀了马立,只要他自己不说出来,就绝不会有人指出他是凶手!”   这也是废话!   杀人的人有几个会告诉别人自己就是凶手?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道:“所以,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凶手是谁,知道凶手是谁的人,只有凶手自己!”   张弟暗暗冒火。   这不仅是废话,简直是胡话了。这小子是故意在吊他的胃口,还是真的有了酒意?   白天星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这位仁兄,聪明虽够聪明,但还是犯下了一个错误。”   张弟不觉脱口道:“什么错误?”   白天星道:“错在那一刀!”   张弟道:“他应该多砍几刀,以便混乱别人的耳目?”   白天星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张弟道:“出手的方位不对?”   白天星道:“错在他等于告诉了别人一个秘密!”   张弟道:“什么秘密?”   白天星道:“这一刀他等于告诉别人,他杀马立并不完全是为了私人恩怨!”   张弟道:“为了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这一点我们可以不必遽下断语,同时这个理由也很难成立。”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快刀马立并不一定就是七星刀的得主,杀了马立,还有别人。如果真是为了七星刀,他等马立到手之后,再下手亦不为迟。”   张弟想想果然有理,于是又问道:“就算这一刀多少带有点炫耀成分,对凶手本人来说,又有什么不利之处?”   白天星道:“由这一点,我们便不难获得一个结论。”   张弟道:“什么结论?”   白天星道:“这名凶手如今一定还没有离开七星镇,更说不定此刻就在这座七星广场上。”   广场上这时到处是人,乱哄哄一片,就像是被捅了一棍的马蜂窝。   张弟四下溜了一眼,忍不住又皱起眉头道:“场子上这时少说也有三四千人,就算你的猜测不错,我们又如何去识8雌是凶手?”   白天星笑道:“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老爱跟乌八打交道,以及为什么今晚要约他去何寡妇家里的原因。”   张弟目光闪动,似乎已有所悟,却又好像一时尚未能完全明白。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微笑着低声道:“有一点你必须明白,乌八这个人,有一身武功,虽不入流,但在今天的七星镇上,却是一个相当惹人注目的人物,我虽不敢说他与那个凶手有来往,但我却敢说,那个凶手一定时时刻刻都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张弟道:“我明白了!你是在安排香饵的金煞,乌八就是你的鱼饵,对吗?”   白天星大笑道:“对啊,这才马马虎虎像我的师弟。”   他笑笑,又道:“怎么样,何寡妇那里今晚去不去?”   忽听一人接口道:“我已经准备了你们三个人的酒菜,不去怎行?”   声音是从两人肩后传来的,细细的、甜甜的。   两人用不着回头,便听出是何寡妇的声音。   张弟溜了白天星一眼,似乎在说:你瞧瞧乌八这张嘴巴!你还叮嘱他别给别人知道,他竟一转过身子,就去告诉了何寡妇。   白天星也似乎甚感意外,扭头过去道:“是不是乌八——”   他一转过头,声音突然顿住。   说话的人竟不是何寡妇。   眼前这人不仅不是何寡妇,而且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   不过,白天星和张弟还是马上就认出对方是谁。   因为这人虽然穿着一身男人装束,但是她显然并无意要掩饰她的本来面目,使别人误认她是一个男人。   白天星忽叹口气道:“我一直把何寡妇当老大姐看待,我们之间也一直无话不谈,想不到……”   销魂娘子笑道:“想不到怎样?”   白天星道:“想不到她还是瞒着我很多事。”   销魂娘子道:“哪些事她应该告诉你,而没有告诉你?”   白天星道:“首先她就从没提过她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妹妹!”   销魂娘子嫣然一笑道:“她在我面前提你,倒是提过了不少次。”   白天星道:“说我是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浪子?”   销魂娘子笑道:“还要难听些。”   白天星道:“哦?”   销魂娘子笑道:“她说:自从你来了七星镇之后,她一直在替七星镇上的一些闺女担心。”   白天星大笑道:“真有意思!”   销魂娘子道:“什么真有意思?”   白天星笑道:“照这样说起来,至少有一件事,我用不着发愁了。”   销魂娘子道:“哪一件事?”   白天星笑道:“老婆。”   销魂娘子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件事,你也大可以用不着发愁。”   白天星道:“还有哪一件?”   销魂娘子笑道:“银子!”   白天星微微一怔道:“银子?”   销魂娘子笑道:“是的,银子。你赚起银子来,无疑也是一把好手!”   她笑了笑,又道:“别的不说,单是你现在身上那根值五百两银子的金条,就足够你舒舒服服吃喝个三两年的了。”   白天星不禁又是一怔道:“乌八——什么都告诉了你?”   销魂娘子笑道:”我为什么要他告诉我?那两根金条根本就是我交给他的!”   白天星忽然想起了酒。   酒碗就在手上。   碗中还有大半碗酒,他捧起来,骨碌骨碌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销魂娘子只是望着他微笑。   她似乎很了解白天星这时候的心情,白天星喝完了酒,她扬手轻轻一招,那卖白酒的汉子,便立即又送来一大碗。   “这玩艺儿真妙,只要有一口喝喝,话就来了。”   这是白天星刚才敲张弟竹杠时对酒下的评语;他并没有说错,酒这玩艺儿的确很妙。   就是酒这玩艺儿也有不妙的时候。   现在的情形就不太妙。   “那个秘密……原来……是……是……你买……买去的?”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几乎是分七八段说出来,不仅语气不连贯,连字音都含含混混的咬不清楚。   销魂娘子笑着回答了一个字:“是!”   她其实连这一个字都不必回答!银子是她拿出来的,买秘密的人不是她,还有谁?   白天星像挣扎似的,又问道:“你,你买……买去这个秘密有什么用?”   销魂娘子微笑道:“没有用。”   白天星一愣道:“没有用?”   销魂娘子笑笑道:“这一点你应该比别人清楚。”   白天星道:“为什么?”   销魂娘子笑道:“因为你说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货,我并没有向你要证据。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如果这个秘密对我很重要,我又怎会轻易就相信你的话?”   白天星忍不住又问道:“既然这个秘密对你毫无价值,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多花五百两银子?”   销魂娘子道:“我这五百两银子花得并不冤枉。”   白天星道:“哦?”   销魂娘子道:“我要买的是另一样东西,我买到了。”   白天星道:“另一样什么东西?”   销魂娘子道:“眼光!”   白天星几乎又要去端酒碗。   销魂娘子接道:“因为我也看出那位一品刀不像是个正牌货,而其他的人对这一点却似乎浑然不察,所以当乌八告诉我你有秘密要出卖时,我便有一种预感,我可能找到搭档了。”   白天星道:“你说什么?搭档?”   销魂娘子微笑道:“是不是嫌这两个字用得太俗气?”   白天星道:“我一向很少挑剔别人说话时使用的字眼,不过……”   销魂娘子道:“不过怎样?”   白天星道:“不过,你应该知道,搭档有很多种。”   销魂娘子飞了他一眼,媚然一笑道:“不管是哪一种,你还担心吃亏?”   白天星道:“最好……”   销魂娘子没有等他说完,人已站了起来。   她附着他耳边,悄声道:“等我们谈拢了,我一定会使你后侮,实在不该在燕娘那女人身上白费那么多的金钱,白费那么多的气力!”   第三碗酒还是满满的,放在白天星的面前。   白天星现在就在望着这一碗酒。   张弟两眼望天,用鼻音道:“这一碗酒,最好拿个葫芦盛起来,带回去放在床头慢慢品尝,喝得愈慢,滋味愈好。”   白天星像是没有听见。   张弟又哼了一声道:“只可惜这一碗酒的酒钱,好像还没有付给人家。”   白天星忽然转过头去道:“这女人刚才说的话,你相信不相信?”   张弟淡淡地道:“我的记性不大好,我已忘了她说过些什么话。”   白天星忽然点点头道:“是的,我想通了,乌八这次的的确确是背了一次黑锅。”   张弟回过脸来,眼光在白天星面孔上游动,仿佛在察看白天星是不是已经喝醉了?   白天星像自语似的点点头,又道:“昨晚那两名黑鹰帮徒,无疑也是这个女人买通的,只不过由乌八顶上一个名义而已。”   张弟忍不住脱口道:“这种事乌八也肯干?”   白天星冷笑道:“像乌八这种没出息的家伙,只要稍微给他一点好处,什么事他不肯干?”   张弟忍不住问道:“这样说来,难道这女人也已对你起了疑心?”   白天星道:“那倒不见得。”   他想了想,又道:“这女人也许真的有事想利用我们,她见我居然能看穿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货,觉得我很有两下子,于是想顺便试试我的武功,看我是不是个合格的人选。”   张弟道:“她要利用我们干什么?”   白天星道:“等今晚去过何寡妇那里,就知道了!”   张弟道:“我看一定不是好事情。”   白天星道:“那还用说!”   他似乎已经对那碗白酒失去兴趣,拿起一只烤麻雀,慢慢送入口中,轻轻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才喃喃地道:“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还想不透。”   张弟道:“什么事?”   白天星微皱着眉头道:“收买乌八作眼线的人,本来是七绝拐吴明,我奇怪这两天乌八怎会又跟销魂娘子杨燕搭上了关系?”   他思索着,又接下去道:“更奇怪的是,七绝拐吴明居然对这一点视若无睹,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不足为奇,但以七绝拐吴明的为人……”   张弟忽然笑了笑,说道:“我也许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白天星微微扬起面孔,等他说下去。   张弟道:“这个问题,有两种解释。第一,正如方才你所说的,像乌八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七绝拐吴明当初跟他套亲近,也许并不是真的想他能起什么作用,而只是投石问路性质,想在这一场是非之中,试探试探别人对他这位七绝拐的看法。”   白天星点点头。   张弟接下去道:“如果这一说法成立,乌八的去留,他当然无所谓。你也说过,七绝拐并不是个欢喜出风头的人物,乌八若是已无利用的价值,他自是希望乌八这种人离他愈远愈好。”   白天星道:“第二种解释呢?”   张弟道:“第二种解释一句话就可以说完。”   白天星道:“哦?”   张弟道:“这也许根本就是七绝拐吴明的安排。”   白天星道:“嗯?”   张弟道:“刚才你问我信不信那女人的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相信!完全相信。只不过需要稍微修正一下。”   白天星道:“如何修正?”   张弟道:“那就是说,两根金条是由那女人拿出来的,大概不假,但这两根金条却可能还是来自七绝拐吴明!”   白天星道:“你意思是说,就连销魂娘子杨燕,也是受了七绝拐吴明利用?”   张弟道:“我对杨燕这个女人没有话说,因为我根本对这一类的女人一无所知,不过有一点,我却可以看得出来。”   白天星道:“哪一点?”   张弟道:“这女人绝不是一个会轻易受人利用的女人。”   白天星一咦道:“你这样说,岂非矛盾之至?”   张弟点点头道:“是的——”   他搔搔耳根子,似乎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他知道他的前后矛盾。   但是,这只是他不善于表达,他实在要说的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点白天星看得出来。   所以,他没有催逼,他留下时间让张弟慢慢去处理心中的一团乱绪。   张弟咬着嘴唇,拼命地想,最后,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着光亮道:“你会不会下棋?”   白天星道:“什么棋?”   张弟道:“围棋。”   白天星道:“懂一点,不精。”   张弟道:“那就好办了!”   白天星道:“这件事跟下围棋有什么关系?”   张弟不答,捡起一根串麻雀的竹枝,先在地上划了个四方格子,然后以竹枝指指点点的道:“我们如今就当它是一局棋。比方说,拿白棋的人,有两颗孤子在棋盘的中央,但四边的出路还很多,黑棋若想吃掉这两子,容易不容易?”   “不容易。”   “为什么?”   “因为白棋可战可逃。”   “如果黑棋立定决心,非把这两子吃掉不可,须使用什么方法?”   “佯作不理,用声东击西之法,先在四边布子,慢慢地切断白棋生路,使这两子最后既不能战,又不能逃,只有束手受缚一途!”   张弟停下竹枝道:“现在你懂了我的意思没有?”   白天星道:“有点懂了。”   张弟道:“你说说看!”   白天星道:“七绝拐吴明是一颗黑棋子,销魂娘子也是一颗黑棋子,吃掉白棋两颗孤子的,是很多很多黑棋子的功劳,每颗黑棋子在这一战中,各有其重要性,所以谈不上谁利用谁的问题。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弟说道:“对!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你认为我这个比喻打得恰当不恰当?”   白天星道“恰当——但谁又是白棋的那两颗孤子呢?”   张弟道:“十八刀客、四公子以及你我都有可能,真相也许只有一个人心里有数。”   白天星道:“所以我们今后也只有一件事可做。”   张弟道:“设法去找出那个持黑棋的人?”   白天星大笑,拍拍他的肩头道:“你学得很多,也学得很快,简直越来越像我的师弟了。”   日正中天。   午时到了。   那把两尺八寸寒光逼人的七星刀,再度被悬上品刀台的横梁。   廖三爷率领四位见证人入座。   刀客鱼贯出场。   唯一与第一天不同的是,今天廖三爷与四位见证人神色都很凝重,以及十八刀客只剩下十七位。   右边耳台,贵宾席上,今天还是坐着六个人——   铁算盘钱如命、血爪曹烈、尸鹰罗全、灵飞剑客长孙弘、病书生独孤洪。   六个人里面没有了销魂娘子杨燕,却多了一个粗眉大眼、一身蓝衣、神采奕奕、年约二十七八的青年人。   张弟向白天星问:“贵宾席上今天来的这个青年人是谁?”   白天星道:“武林四大公子中的第三位:铁三掌蔡龙。”   张弟道:“铁三掌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就是说这位蔡公子双掌已练得像铁般坚硬,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了他三招的意思。”   张弟道:“不夸张?”   白天星道。“那要看他对付的是什么人,就我所知道的,好像还没有人打破过这个纪录。”   张弟想了想,又道:“武林四大公子,只出现了三位,还有一位是?”   白天星道:“小孟尝吴才。”   张弟道:“这位小孟尝吴才怎么没有来?”   白天星道:“可能临时有事绊住了脚也不一定,来是早晚一定会来的。”   张弟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道:“人屠刁横够不够当贵宾的资格?”   白天星道:“当然够。”   张弟道:“那么,他为什么宁可挤在台下,不坐到贵宾席上去?”   白天星道:“听说他跟长孙弘等人好像不大合得来,如今四公子有三位坐在台上,他当然不会坐过去。”   张弟想起第一次去热窝喝酒的情形,觉得这位人屠果然有点怪异。   以七绝拐吴明那种孤芳自赏的性格,他进门时还跟钱如命和长孙弘等人虚请假意地嘻哈了一阵,只有这位人屠独据一座,谁也不理。   要不是白天星事后提起,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位屠夫模样的人物,也会是个武林中的一名怪杰。   张弟想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又问道:“依你看来,杀死马立之人会不会是这个姓习的家伙?”   白天星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道:“你怎么尽转这些怪念头……”   张弟悄道:“因为我忽然想起你以前说过的一段话。”   白天星道:“哪一段话?”   张弟道:“你说这位人屠行事一向很守信用,如果有人委托他从左边砍下一个人的脑袋,即使当时无人在场,他也不会从右边下刀。你是不是这样说过?”   白天星道:“我是这样说过。”   张弟道:“马立被杀的那一刀,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有悖常情,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这姓刁的在接受委托时,这一刀的出手方式,正是雇主的条件之—……”   白天星摇摇头,笑道:“你只在说凶手如此下手,也许含有嫁祸之意,因为事后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可能不止你一个。但事实上在所有的嫌疑人物之中,我却认为就是这位人屠的嫌疑最轻!”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快刀马立活着时,你不是没有见过,人屠刁横在黑道上吃的是什么饭,快刀马立不会不清楚,以快刀马立为人之机警精明,深更半夜忽跟这位人屠不期而遇,绝无不加防范之理,只要马立在心理上有了警惕,我敢说当今武林中谁也无法在快刀马立身上砍中那一刀!”   张弟眨了眨眼皮道:“包括你这位正牌的一品刀在内?”   白天星道:“包括任何人在内。”   张弟又眨了一下眼皮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说,无形之中又为这一件公案解决了两个问题?”   白天星道:“知道。”   张弟不信道:“好!你说。”   白天星笑笑道:“第一,凶手是马立的熟人。第二,不仅是熟人,而且,还是一个马立绝想不到会向他下毒手的人!对吗?”   张弟很扫兴,哼了一声道:“跟你谈这些事,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白天星笑道:“谁叫你找我谈的?现在根本就不是谈话的时候。”   这时的确不是谈话的时候。   因为他们只顾谈话,已经错过了品刀台上好些细节,等他们停止交谈,向品刀台上看去时,擎天居士宰万方已向第二个到场的刀客狠刀苗天雷问完姓名、籍贯、年庚和练刀的时间。   如今正轮着一品刀发问,只见那位冒牌一品刀,仔细地打量着狠刀宙天雷,注目缓缓问道:“苗大侠认为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的有哪几件事?”   这跟昨天问快刀马立的话,完全一字不差。   问题虽不新鲜,却很公平。   同样的问题,不同的解答,才能从解答中见到高下。如果问题有难有易,就很难订出评分的标准了。   狠刀苗天雷在十八刀客之中相貌虽不是最丑的一个,但在七星镇居民心目中,无疑就数这位狠刀予人的印象最差;他那天进镇,踢翻小癞子的茶叶蛋径去不顾,虽然事后廖三爷赔了小癞子的损失,但大家一谈起来,心里总不舒眼。   至于仪表方面,这位狠刀苗天雷更难予人好感。   这位狠刀身材不高,但相当粗壮结实,他腰间佩的那把刀,也跟他的人一样,刀身很短,但很厚重。   这种刀别说是砍人,就是一条水牛,无疑都能连皮带骨一刀到底劈为两段。   而这位狠刀令人最看不顺眼的,还是脸上那两块凸出的颧骨,使人怀疑那里面早晚是不是会有两只角长出来?再加上微微吊起的眼梢,更是透着一股暴戾之气。   场子上很静。   人人知道,不论他们对这位狠刀的观感如何,这时候如果发出声音来,都不是一件聪明事。   狠刀苗天雷没有立即回答一品刀提出的问题。   他经过了片刻的思考,才以沉雄的声音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请容苗某人先谈谈快刀马立。快刀马立不是我的朋友,他也不是我所敬佩的人,虽然他本人已遭变故,但我们不应因人废言,他昨天说的话,仍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之处。”   白天星溜了张弟一眼,微微而笑。   那意思似说:对于同种兵刃,在经过三五个人发表了见解之后,我不晓得后来的人还能有什么话说,这是我早就料到的,我没有料错吧?现在,你瞧,这小子才不过是第二个出场,就已被逼得要炒冷饭了。   张弟眼皮一闭,只当没有看到。   狠刀苗天雷缓缓接下去说道:“马立昨天说:‘刀不是一种装饰品,任何兵刃都不是!’这话是对的,刀是凶器,只有一种用途,就是杀人!马立又说:‘不论一套什么样的刀法,如果出手够不上一个快字,便一无足取!’这话也是对的,不仅刀要出手快,别的兵刃也一样。但是,他少提了一件事。”   一品刀、百善大师、三绝道长、擎天居士宰万方以及主人廖三爷,这时都露出倾听的神气。   台下广场上更静了。   狠刀苗天雷一字字地道:“他没有提到人!”   擎天居士宰万方点头。   一品刀神色间也露出嘉许之意。   狠刀苗天雷道:“他没有提到使刀的人!这就是说,他没有将‘刀’和‘人’在一起论到。”   他停顿下来,准备接受四位见证人的盘问,但四位见证人谁也没有开口。   狠刀苗天雷见四位见证人容许他自由发挥,在稍作停顿之后,又接下去道:“我们都知道一件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出刀快慢,是操在人的手上,与刀无关。一个人不论能使多快的刀,但如果他的刀永不出鞘,那么,一很抱歉,这种刀我们就只能称它为‘装饰刀’!”   一品刀和擎天居士双双点头。   广场上第一次响起掌声。   狠刀苗天雷待掌声完全停歇下来,才接着道:一快刀马立昨天说的刀法要快,是指敌我双方正式排开阵仗,经过礼让之后动手而言。但我们都知道,今天江湖上以这种方式解决恩怨的机会并不多。如果人人都有这种君子风度,我们就不必将一把至少也有五六斤重的刀随时佩在身上,徒增累赘,等到要动手再取来使用还来得及。”   又是一阵掌声。   这一次的掌声,比第一次久,也比第一次热烈得多。   这位狠刀由浅人深的理论,显已渐渐转变了大家对他的观感。   张弟用眼角膘向白天星,白天星眼皮一闭,也只当没有看到。   狠刀苗天雷并不因赢得喝彩而露骄态,仍然从容平静地接下去道:“我们之所以随时刀不离身,就是因为随时都在准备拔刀出鞘。快刀马立死了并不是死在他的刀不够快,因为他在前也许根本就没有拔刀的机会。这是一个血的教训,同时也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一个使刀的人,心肠先要狠,然后才能讲到刀法的快慢问题!”   他语带沉痛,接着又道:“我们不知道究竟是谁杀死了快刀马立,但我们可以肯定这人一定是马立的朋友,也许还是一个很要好的朋友。马立在当时也许是因细故跟这位老朋友翻了脸,在他以为,相识多年,既然话不投机,以后不来往就是了,但是他没想到,对方竟突然拔刀相向,造成这种结果,也只须一句话或一个字便可说完:‘狠’——对方够‘狠’,他不够‘狠’。”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狠——是画龙点睛之笔,标榜自己,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位狠刀今天这篇刀评,的确要比快刀昨天那番话,细腻动人得多。   狠刀苗天雷最后在掌声中站起来抱拳道:“这就是苗某人认为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的一件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感觉生命已受威胁,你就必须狠起心肠,抢在对方前拔刀!假如你连这一份敏锐的感觉也没有,那么,你根本就不该佩一把刀在身上,也根本就不配称为一名刀客!”   话完,又说了一声谢谢,从容转身返回耳台。   第二天的刀会,到此又告结束。   昨天,白天星是等人走光了才跟张弟离开的,今天则完全相反,这时广场上人潮尚未松动,他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张弟诧异道:“你这样急急忙忙地要去哪里?”   白天星道:“你知道一个人在准备应付一件大事之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张弟道:“当然是精神。”   白天星道:“精神从何处来?”   张弟道:“当然是睡觉。”   白天星笑道:“好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要赶去的地方,就是床铺!”       第 六 章 文君新寡     何寡妇其实并不是个寡妇。   死了男人的女人,才叫寡妇,而何寡妇根本就不曾有过男人。   她搬来七星镇时,是一个人来的。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   来的时候,她说,她男人姓何,是得时症死了。住在老地方难免睹物伤情,她是为了想换个环境,才搬到七星镇来的。   何寡妇——也就是这样叫起来的。   至于这女人究竟有没有正式嫁过男人,嫁的男人是不是姓何?姓何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七星镇上的人谁也弄不清楚。同时,也没有人愿意去为这种事追根问底。   这女人本人,才是大家发生兴趣的焦点。   因为这女人实在太年轻、太标致了!而最重要的又是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   所以,当这女人刚搬来七星镇时,曾使这个小镇着实骚动过一阵子。   一个刚死去男人的女人,其心情之寂寞空虚,自是不问可知。   于是,七星镇上的一些男人,立即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都抢着向这位新寡文君大献殷勤,人人都希望能博得佳人青睐,能来个捷足先登,趁虚而入。   只是没过多久,大家的热情就慢慢地消失了。   原来他们发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寡妇似乎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寡妇。   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当然很空虚,当然很寂寞。   但何寡妇却自有她的排遣之道,她开了一片豆浆店。   而七星镇上的一些男人,也很快地便养成了天天早上喝一碗豆浆的习惯,卖一锅豆浆赚的钱,正好够她一天的开销。   下午,闲下来的时间无法打发,她不是缝制衣服,便是找几个人在店里抹抹纸叶子。   这种纯为了打发时间的叶子戏,当然谈不上什么大输赢,而且牌桌经常都放在店堂近铺门处,里里外外,一目了然。   所以,去何寡妇家里打牌,就连有老婆的人都放心得很。   至少比跑去钱麻子的热窝要放心得多了。   一个青春貌美的寡妇,仅凭卖卖豆浆和抹抹纸牌,便真的能打发得了内心的寂寞吗?   因此,一度有谣言传出。   说是镇上开酒坊的赵老板和开肉店的蔡老板,都做过何寡妇的人幕之宾,原因是镇上就属这两位老板有钱。   但赵老板和蔡老板都极口称冤,两人发毒警说,如果他们碰过何寡妇一根寒毛,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于是,又有人怀疑到廖三爷身上去。   但这也只是猜想而已。   何寡妇姿色虽佳,廖三爷可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而且他家里妻妾成群,以他今天在七星镇居民心目中的身份地位,他当然犯不着去招惹这种是非。   就由于这种种原因,何寡妇终于在七星镇上取得了一种很特殊的地位。   男人们对她仍不死心,女人对她则已全无妒意,甚至连镇上的一些孩子们,都似乎特别喜欢这位“何妈妈”。   白天星也很喜欢这位何妈妈。   他当然不能喊她何妈妈。   他总是喊她“大姐”!不是‘啊大姐”,只是“大姐”。   别看只少了一个字,这个字关系可大得很。   就因为少喊了一个字,他在何寡妇店里,有钱可以喝豆浆,没有钱时,也照喝不误。   只要数目不大,有时甚至还可以伸伸手。   但七星镇上绝没有一个人造白天星的谣言,说他跟何寡妇怎样怎样,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浪子只醉心镇上一个女人——钱麻子热窝里的红妓燕娘。   燕娘只有十八岁,还是一个清倌人。   清倌人的意思,就是只陪客人说说笑,喝喝茶,打打牌,但绝不陪客人上床。   燕娘是钱麻子的一棵摇钱树。   虽然只是一个清倌人,她每天赚的银子,就抵得十个普通的妓女而有余。   清倌人当然也有价钱。但钱麻子似乎并不急着要赚这笔身价,燕娘这笔身价早晚都是他的。他已经算过这笔账,清倌人点了红蜡烛,顶多只能再红三个月。如今燕娘每天替他赚的钱,比拿了身价放利息至少要优厚三倍。   所以,他替燕娘订的身价是纹银三千两!这种吓死人的身价,当然乏人问津。   而钱麻子的用意,也正是如此!十八岁的清倌人,他不能说“不卖”,但是他可以做到使人“不买”。   何寡妇时常取笑白天星,说白天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问他哪年哪月才存足三千两纹银?   “那一天总会有的。”   “等有了那一天,人家也许早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   何寡妇这样劝他,当然全是出自一番好意,而且何寡妇的话,语气也甚是婉转,叫人听了绝无刺耳之感。   何寡妇就是这样一个永远讨人喜欢的女人。   但,今天晚上,何寡妇却做了一件很不讨人欢喜的事。   何寡妇今晚居然约了人在家里打牌。   打牌的四个人,白天星当然都认识。赵老板、蔡老板、井老板,还有一个是镇尾上卖杂粮的招风耳洪四。   何寡妇本人没有参加。   白天星和张弟推门进去时,她正坐在招风耳洪四凳头上,指点招风耳洪四如何出牌。   何寡妇一见他们两人走进来,连忙站起身子,笑着招呼道:“你们两个来得正好!”   白天星笑笑道:“赵老板和蔡老板一向喜欢大输赢,我可奉陪不起。”   何寡妇道:“我不是说这个。他们四个人正好一桌,就算陪得起,你也插不进去!”   白天星道:“那么——”   何寡妇拦着道:“有位乌八爷,你们认不认识?”   白天星道:“见过几次。怎么样?”   何寡妇道:“他说你这次替廖三爷搭的品刀台,搭得不错。他有个朋友最近要盖一所庄院,正少一名监工,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接这份差使?”   白天星道:“好呀!他人在哪里?”   何寡妇道:“在后面堂屋里等。我正想找人去喊你,想不到你们正好赶来!”   白天星这才明白,今晚这场牌局,原来是这女人为掩人耳目,有意化暗为明,特地安排的。   何寡妇又道:“这不是一笔小交易,关于价钱方面,我作不了主,你们当面谈去。”   张弟也想跟着进去,却被何寡妇一把拉住:“他们打牌的打牌,谈生意的谈生意,小伙子闲着也是闲着,来帮大姐磨几斤豆子!”   穿过天井,便是堂屋。   堂屋大门虚掩着。   门一推开,白天星便闻见了一阵酒菜的香味。   堂屋里,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卧房里。   酒菜也在卧房内。   只有一个人——但这个人并不是快嘴乌八。   这个人是销魂娘子杨燕。   一张小小的四仙桌,桌上放着四盘菜肴,两双筷子,两壶酒。   四仙桌两边,椅子也只有两把。   这说明乌八今晚已不会再出现,张弟也不该跟着一起来。   白天星坐下。   举起筷子,先吃菜,后喝酒,这桌酒菜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不吃白不吃!   销魂娘子只是望着他微笑。   她见过不少男人,像今晚这个男人,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   过去她见到的男人,只要一见到了她,便会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再好的酒菜放在面前,也很难引起他们的胃口。   他们也很想吃。   但他们想的不是“酒菜”,而是她的“人”。   这个男人则恰恰相反。   这个男人吃菜喝酒时,大马金刀,旁若无人,仿佛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当他大吃大喝之际,一个天仙化身似的美人儿,就坐在他的对面。   白天星吃喝得差不多了,筷子一放,抬头道:“搭什么档?说吧!”   销魂娘子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本打算跟你一边吃一边聊天,慢慢地商量,现在见到你这副急性子,知道我如果转弯抹角,不肯坦白地一下说出来,你一定会感到很不耐烦。”   白天星道:“全对!”   销魂娘子道:“我真正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   白天星道:“那就更好。”   销魂娘子道:“我要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呆了一下道:“你——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销魂娘子道:“可以。我——要——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瞪大眼睛,眼皮眨也不眨地道:“向谁要?”   销魂娘子道:“向你要!”   白天星的眼睛几乎又瞪大了一倍,讷讷道:“向……我……要?你向我要?我向谁要?”   销魂娘子道:“那是你的事。”   白天星道:“获得了那把七星刀,对你有什么好处?”   销魂娘子道:“那是我的事。”   白天星道:“照你这种语气听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定有办法可以取得那把七星刀?”   销魂娘子道:“我销魂娘子杨燕并不是天天都把男人请到房里喝酒。”   白天星道:“我有什么办法?你倒说说看!”   销魂娘子道:“可以偷、可以骗、可以抢,只要七星刀能到手,随便你使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在乎。”   白天星点点头道:“我懂,换句话说——那也是我的事。”   销魂娘子道:“不错!”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错是不错,只可惜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销魂娘子道:“我忘了什么事?”   白天星道:“你似乎忘了我们这一趟做的是搭档交易。”   销魂娘子道:“我没有忘记。”   白天星抬头道:“那么,你以为搭档两字,应该作何解释?”   销魂娘子道:“搭档就是合伙。”   白天星道:“合伙的意思,就是利益均沾,对吗?”   销魂娘子道:“对!”   白天星道:“七星刀总共只有一把,对吗?”   销魂娘子道:“对!”   白天星道:“一把七星刀不能分给两个人,对吗?”   销魂娘子道:“对!”   白天星道:“那么,当你获得这把七星刀时,我得到的又是什么?”   销魂娘子道:“我!”   白天星微微一呆道:“你?”   销魂娘子道:“我的人!”   她微笑着,缓缓接着道:“如果你觉得我销魂娘子并不是你向往中的那种女人,你还可以另提条件。”   白天星像突然发了痴病一样,木愣愣地盯着对面这个娇艳如花的女人。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结结巴巴的道:“你这话……算……算……算数!”   销魂娘子笑了。   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这就是男人!”   “有的男人欢喜开门见山的女人,有的男人欢喜扭扭捏捏的女人,有的男人欢喜女人热情如火,有的男人欢喜女人端庄持重。不管是哪一类的女人,都是男人喜欢;不管是哪一类的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是她对男人得出的结论。   “要使一个男人为你倾倒,第一件事,你必须先辨察这个男人的性格。遇上有英雄感的男人,你就得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遇上有自卑感的男人,你就得先来一番软语温存。暴发户面前,你越装得高不可攀,愈能使他颠倒。相反的,你遇上的如果是一个老江湖,那你就尽量显得幼稚无知,能红脸尽量红脸,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只要摸对了一个男人的胃口,要耍弄一个男人,可比和一团稀泥还要容易!”   但钓过鱼的人都知道,各种河鱼之中就以莽鱼好钓。   她带着花朵般的笑容,飞了他一眼,笑道:“那时,刀在你的手上,不算数行吗?”   白天星仔细把这两句话咀嚼了一番,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想了会儿,忽然凝视着她问道:“那把七星刀,你是不是现在就要我去替你设法取来?”   销魂娘子摇摇头道:“那倒不必,我要的是那把七星刀,不是你的命。”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现在就动手,有什么不好?”   销魂娘子道:“现在你怎么动手?”   白天星道:“七星庄里的门路我很熟,里面的管事我也认识好几个,我如果今夜就趁黑悄悄混进去……”   销魂娘子打断他的话头,说道:“你知道廖三将那把七星刀放藏在庄中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不知道!”   销魂娘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她忽然又得到一个结论。   脑筋简单的男人,容易冲动,容易笼络,但也许这种男人最不容易驾驭,最容易惹麻烦。   她尽量保护笑容,以最柔和的声音道:“你连那把七星刀放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你打算如何动手?”   白天星发怔道:“是啊!”   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一拍脑袋道:“对,对,我想通了!”   销魂娘子道:“你想通了什么?”   白天星道:“你的话说得对,现在就是晓得那把七星刀收藏的地方,我们也不能马上动手。”   销魂娘子道:“为什么?”   白天星雨露得意之色道:“话虽然是你说的,但这个道理你可能还没有我想得透彻。”   销魂娘子道:“哦?”   白天星道:“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目前,七星刀得主未定,如果它一旦失踪,那十七位刀客必然人人都有一种自己的宝贝被人夺走的感觉,我们若是取得这把七星刀,便等于一下子树立了十七个强敌!”   销魂娘子点点头。   白天星接着道:“同时,七星刀若在品刀大会结束之前失去,第一个脸上无光的,将是主人廖三爷,甚至连那四位见证人都会弓怕奇耻大辱,这样一来,我们纵然能将那把七星刀弄到手,恐怕利用它掘个墓穴的时间都不够,我们就要去向阎罗爷报到了!”   销魂娘子又点了一下头。   这条莽鱼似的浪子,居然能想得这么深远,倒有点出乎她意料之外。   白天星得意地接下去道:“反过来说,只要我们能等到大会结束,那时事情便单纯了。   那时,我们要对付的人,便只有一个,谁得到这把七星刀,算谁倒霉!”   销魂娘子望着他道:“你真的这样有把握?”   白天星笑笑道:“‘销魂娘子杨燕并不是天天都把男人请在房间里喝酒的。’——是吗?”   销魂娘子颊泛红霞,狠狠白了他一眼,但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替他满满斟了一杯。   白天星从她的脸一直望到她的手,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我比你还急……”   销魂娘子放下酒壶,抬头道:“急什么?”   白天星道:“急着想把那把七星刀弄到手。”   销魂娘子笑道:“这就怪了,刀是我要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白天星不开口,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他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光已明白地告诉她,他急的是什么。   销魂娘子是一个有经验的女人。   一个有经验的女人,都知道男人在有了几分酒意之后,忽然露出这种眼光,实在是一种相当危险的信号。   所以她很快地接下去笑着道:“有很多事是急也急不来的,如果操之过切,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   这几句话,似乎收到了一点效果。   白天星慢慢端起了面前的那杯酒。   销魂娘子忽然笑着道:“你告诉乌八,说你有办法可以抓到杀死快刀马立的凶手,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天星喝了口酒,点头道:“我想只要稍微下点功夫,应该不难办到。”   销魂娘子原意只是无话找话说,想藉此消消这个浪子眼中那团愈来愈炽热的邪火,如今她见白天星居然说得如此认真,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忍不住接着问道:“你准备如何着手?”   白天星道:“我必须先弄清楚那些刀客的起居情形,才能决定采取什么样的步骤。”   销魂娘子道:“刀客们的起居情形,与血案又有什么牵连?”   白天星道:“这一点太重要了。”   销魂娘子道:“哦?”   白天星道:“比方快刀马立为何会陈尸品刀台前,便是个重要的关键。深更夜半,他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是应别人的约会呢?还是他有夜半漫步的习惯?他们是住在一起?还是分住许多地方?当夜他出门时,有没有人看到?出门时神色如何?似此种种,只要能—一查点清楚,就不无蛛丝马迹可等!”   销魂娘子听得不住点头,眼中也露出一片钦佩之色。   她现在连自己也有点糊涂了。   已不能肯定这个浪子,究竟是条养鱼,还是一头猪鹰?   她思索着,望着他,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关于那些刀客的起居情形,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些。”   白天星端起酒杯,等她说下去。   销魂娘子道:“刀客住的地方,叫做‘刀客会馆’。是两排厢房,一边九间,共十八间,一位刀客住一间。”   白天星点头道:“那两排厢房我知道在什么地方。”   销魂娘子道:“每一间厢房,廖三爷都派有一名家丁,供刀客使唤。吃饭的地方是离楔房不远的一座大厅,厅中不分日夜,均有酒菜供应。刀客们可以去大厅用餐,也可以随自己的口味,吩咐听差的家丁将酒菜拿到住处享用。”   白天星点点头,喝了口酒。   这一部分并不重要,而且可以想象得到,以七星刀廖三的财力,这点排场自然不算什么。   销魂娘子道:“这十八位刀客,几乎人人脾气都不一样。”   白天星放下酒杯,露出倾听的神气。   销魂娘子道:“较随和的几位是绝情刀焦武、情刀秦钟、将刀郭威、开山刀田焕、飞花刀左羽、流星刀辛文炳……”   她停了停,接下去道:“这几位都能依主人的安排,有什么就吃什么,白天也很少走出自己住的地方。”   白天不出屋子,夜晚呢?   白天星没有问。   因为他知道就是提出来问,销魂娘子也不一定能回答得了。   销魂娘子道:“对饮食最挑剔的,是毒刀解无方和鬼刀花木白天星道:“如何挑剔?”   销魂娘子笑道:“据说毒刀解无方喜吃油炸白蚁,每餐非此不乐,廖三爷为了收集这种像蛀虫似的白蚂蚁,已经拆掉庄中几座古老的板壁。”   白天星笑道:“好在会期只有十几天,否则一座七星庄不被他吃垮才怪。”   他笑笑,又道:“鬼刀花杰呢?”   销魂娘子道:“鬼刀花杰顿顿要吃清蒸肉丸子,顿顿要喝茅台酒。”   白天星道:“这倒好办。”   销魂娘子道:“好办?你知道他要吃的是什么肉丸子?”   白天星道:“什么肉丸子?”   销魂娘子道:“老鼠肉!”   白天星不觉一怔,跟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早知如此,大家实在不该喊他‘鬼刀’花杰,应该喊他‘猫刀’花杰才对!”   销魂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挑剔饮食,还不算什么,据说最讨人嫌的,还是那位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白天星道:“为什么?”   销魂娘子道:“听说此君每每喜于夜半吹箫!”   白天星道:“吹箫有什么不好?”   销魂娘子道:“吹箫的确没有什么不好,武林中以箫成名。以箫称绝的人物,过去便多的是,老实说,我就很喜欢听箫声。”   白天星道:“那么——”   销魂娘子笑道:“只是此君吹箫却是别有一功。”   白天星道:“哦?”   销魂娘子笑道:“据说,此君吹起箫来,谁都听不出他吹的是什么调子,大家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白天星道:“哪件事?”   销魂娘子笑道:“不论他吹多久,翻来覆去,总是同一个调调儿,而且荒腔走板,音不成音,韵不成韵,比孤魂夜哭还要刺耳难闻!”   白天星不禁大笑道:“妙!妙!原来当刀客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有呢?说下去,有趣极了!”   销魂娘子膘了他一眼,冷冷道:“如果你真对那五千两赏格有兴趣,你最好少笑两声,把我底下的话用神听听清楚!”   白天星一哦,果然马上停住笑声。   销魂娘子缓缓接着道:“那两排厢房的位置,就在山庄近门处,你是知道的,对吗?”   白天星道:“对。”   销魂娘子继续注视着他,道:“七星山庄的两扇大门,一向都关得很早,对不对?”   白天星道:“对!”   销魂娘子道:“但这两扇大门自刀客们住人刀客会馆后,就一直没关上过。”   白天星道:“这也不算稀奇,十八刀客是请来的贵宾,又不是囚犯,如像往常一样,天一黑就把两扇大门紧紧闭上……”   销魂娘子似乎有点着恼道:“你真的听不出我特别提到这一点的用意?”   白天星傻傻地道:“你的意思……”   销魂娘子瞪了他一眼,道:“跟你这种人说话,真能把人活活气死!这你也不懂?我这意思就是说,只要那些刀客高兴,不论什么时候,白天也好,夜晚也好,他们随时都可以走出住所,去到任何地方!”   白天星仍然傻傻地道:“如果没有什么事,走出去干什么?”   销魂娘子这一回真的光火了,粉脸一沉,冷冷地道:“走出去会干什么?走出去杀人。   或是走出去被人杀!”   白天星好像突然省悟过来一般,脱口失声道:“啊!对,对,这又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销魂娘子嗤之以鼻道:“关键,关键,这也是关键,那也是关键,有了这许多关键,你的那名凶手找出来了没有?”   白天星道:“要找出那名凶手,现在就容易多了。”   销魂娘子道:“容易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应声侃侃数说着道:“查究这种神秘而复杂的血案,既慌不来,也急不来,必须有条理,有方法,有步骤……”   销魂娘子道:“好了,好了,条理。方法、步骤我都不管,你只须说现在追查起来,为什么比较就可以了。”   白天星点头道:“好!那么我就说得简单一点。”   销魂娘子道:“越简单越好!”   白天星道:“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先剔去一部分没有嫌疑的人物,而将追查圈子逐步缩小。”   销魂娘子注目道:“如何缩小追查圈子?”   白天星道:“第一步可以从那些所差的家丁着手,暗中查问一下,马立遇害的当天夜里,哪些人待在屋子里没有出去,哪些人是很晚才回来的……”   销魂娘子道:“这一点我也可以回答你。”   白天星道:“哦?”   销魂娘子道:“你不必问我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我只告诉你,关于这一点,廖三爷已经暗中调查过了。”   白天里忙问道:“调查结果怎样?”   销魂娘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以为凶手也是刀客之一,你这个圈子的确已经缩得很小了。”   白天星露出兴奋之色道:“哦?有嫌疑的人,只剩下几个?”   销魂娘子微笑道:“不多——只有十五个。”   白天星一呆道:“多少?”   销魂娘子道:“十五个。”   白天星期期地道:“你是说,除了死去的马立不算外,其余的十七名刀客,当晚没有离开会馆的人,只……有两个?”   销魂娘子道:“只有一个。”   白天星道:“谁?”   销魂娘子道:“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她笑了笑,又道:“我不是说此君喜欢吹箫吗?当晚所有的人,就是被他的箫声赶出去的!”   白天星紧皱着眉头,半晌不语。   隔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道:“当夜既然另外的十六名刀客都离开了会馆,应该十六人都有嫌疑才对,为什么你只说十五个?”   销魂娘子道:“因为其中一位当晚大家都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这位刀客是谁?”   销魂娘子微笑道:“‘夺魂刀’薛一飞!”   白天星道:“他当晚在什么地方?”   销魂娘子笑道:“莫瞎子的烧饼店。他替莫瞎子配眼药,一直配到三更后,因为时间太晚,莫瞎子留他过宿,他当夜就没有回会馆。”   白天星长长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道:“我只不过说说而已,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得到那五千两赏银……咳咳……”   他忽然咳嗽起来。   患咳嗽的人,第一禁忌,就是酒!但白天星却在这时候端起了酒杯,他连喝了三大杯。   三杯酒喝下去,居然治好了他的咳嗽。这正应了一句俗话:毒药也是药。   就像砒霜一样,砒霜人人都知道是毒药,但只要用对了分量和症候一样可起沉疴。   白天星咳嗽是治好了,但一张面孔,却红得相当可以。   脸红也是毛病。   这个毛病只有靠销魂娘子来治了。如果他自己想治,只有愈治愈厉害。   销魂娘子望着他,忽然轻柔而认真地道:“你用不着灰心,就算你抓不着那个凶手,还是少不了你五千两银子的。”   白天星呆了一呆道:“谁付给我?”   销魂娘子道:“我!”   白天星又是一呆道:“你——付给我?什么时候?”   销魂娘子道:“当你得到我的人的时候。”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他忽然又抓起酒壶,连斟三杯喝下。喝完,摇摇头,又是长长一叹。   销魂娘子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白天星道:“相信。”   销魂娘子道:“既然相信,你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反而叹气?”   白天星道:“我在担心着一件事。”   销魂娘子道:“担心你也许无法取得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不是。”   销魂娘子道:“那么你担心什么?”   白天星苦笑道:“我担心我是不是够福气。”   销魂娘子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这就是说,当我得到你的人时,我不晓得,我得到你的地方,究竟是在床铺上,还是在棺材里!”   销魂娘子掩口吃吃道:“都被你猜对了!”   白天星惑然道:“都对?”   销魂娘子飞了他一眼道:“先上床铺,后进棺材!”   白天星道:“谁送我进棺材?”   销魂娘子掩口道:“我自己!”   灯蕊忽然剥的一声爆出一朵喜花。   白天星又痴了。   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一句话比这句话更不吉利——但这世上也无疑再没有一句话,能比这句话更能使男人心族摇曳不克自持的了。   “先上床铺,后进棺材。”   假如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女人,真有这样一个机会,恐怕遇上的男人,谁都愿意一试。   白天星呆了一会儿,忽然点头道:“你坐过来一点。”   销魂娘子乖乖地站起来,从对面款款移步,走至他右首侧面,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白天星转过身子,拍拍自己坐的凳头道:“再坐过来点,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什么,我坐在这里,还不是一样听得到。”   销魂娘子脸孔飞红,一张本来就够俏白的面庞,于灯下看来,益发显得娇艳欲滴。   她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人还是从凳头上慢慢挨了过来。   白天星出其不意右臂一伸一勾,突然将她拦腰一抱,整个人拉进自己怀里,他以老练的动作,左手扳肩,右手按膝,一下便将她软绵绵的娇躯,在自己膝盖上仰面放倒。   她在他怀里扭动。   她愈挣扎,他搂得愈紧。   她喘息着道:“你……你放开我,你……你这算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收取‘定金’!”   他用他的双手和嘴唇,很快地为她解释了定金两字的意义。   她慢慢地安静下来。   白天星的双手和嘴唇,也在获得满足之后,让被它们侵袭的部位,慢慢地恢复弹性。   她从他怀里缓缓坐起,掠了掠散乱的发丝,娇嗔地道:“真想不到你这样不老实!”   白天星赫然一笑道:“早晚是一家人,亲热亲热又有什么关系?”   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点着他鼻尖道:“亏你还好意思说……”她伸出的是右手食指。   一个“说”字出口,一根指头突然变成两根。   点去的部位,也突然向上升高半寸。   狠毒的招式。   要命的距离。   可怕的速度。   这种猝然的变化,恐怕谁也无法形容它是多么的诡谲、辛辣!   双龙戏珠,其实并不算是什么新的招式。   任何招式,都是一样。   只要能喊得出名堂的招式,都不新奇。   因为有名堂的招式,都有人练过。练过的人,都晓得怎样使用它,都晓得怎样化解它。   一种招式若是人人知道使用,人人懂得化解,不论你功夫如何独到,手法如何灵巧,也绝无新奇可言。   新奇的招式,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使对方躲不开的招式。   哪怕只是一记普普通通的直拳,只要你能结结实实地击中敌人的要害,这一拳就是绝招。   销魂娘子如今戳向白天星双睛的双指,便是绝招。   既绝又狠又毒。   因为白天星已躲避不开。   一个人无论怀有多高的武功,当他紧搂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的嘴唇刚刚离开这美人儿的嘴唇,他的双手还围在这美人儿的腰肢上,他的一颗心尚在昏昏陶陶之际,他就绝不会想到别的事。   就算他反应快,他也来不及腾出他的双手。   退一步说,就算他不想化解,只想避开要害,宁愿以身体上其他的部位咬牙承受这一戳,也照样办不到。   因为急切之间,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转动他的头部。   越是往后仰,或是向左右闪让,幅度都极有限,这种有限的幅度,仍然在她双指的威力范围之内。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人人知道,而以销魂娘子杨燕知道得最清楚。   因为她太了解男人了。   她知道男人在什么时候最兴奋,什么时候最疲乏,什么时候精神最松懈。   她曾为无数男人制造这种机会,从没有失过一次手。   她的判断,也从未发生过错误。   只有一次例外。   就是这一次!   白天星没有闪避。   他的头没有往后仰,也没有向左右门让,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他小的时候,上过私塾,挨过手心。   他小的时候也牧过羊。   所以,他从小就知道两件事,当老师用戒尺打你手心时,你的手心要往上挺才不会疼,你越想躲,打得越重。   第二件事是,两只公羊遇上了,必然会抵斗一番。   羊抵的姿态,永远相同。   最奇怪的是,两只公羊不论斗得如何惨烈,可是双方却很少有机会受伤,就是受了点伤,也不会太严重。   这差不多是每个乡下孩子都知道的事。   他从没有想到这两件事会与武功发生关连,但现在,他居然就凭着这点经验,保住了他的一双眼睛。   他突然低头,迎了上去。   以前额迎向那两根指头,有如一只不甘示弱的公羊,埋首迎向另一只好战的公羊。   变化来得快,结束得也很快。   销魂娘子那双白嫩的玉手,为了保持对男人的吸引力,显然指力方面多下了功夫。   只不过像不小心碰上门框那样,额角上轻轻挨了一下,连表皮都没有擦破,他便将一招又狠又毒的双龙戏珠化解于无形。   她缩回手,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仍然任他搂着,又回复先前那样,像只依人的小鸟。   白天星也没有报复的表示。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这种事在他并不算太意外。   销魂娘子本来就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女人,他从走进这个房间开始,就没有一时一刻放松过警惕之心。   这女人并不止是上了床铺才能令男人销魂,在床铺以外的地方,为这女人送掉性命的男人也不在少数。   销魂娘子也在望着他微笑。   笑得好甜。   除非你亲眼看到,你绝对无法相信,一个刚做过亏心事的人,居然在脸上还能出现这种笑容。   她微笑着道:“你不会以为我真想戳瞎你的一双眼睛吧?”   白天星道:“我知道。”   销魂娘子道:“你知道什么?”   白天星道:“我知道你绝没有这个意思。”   销魂娘子道:“你何以知道?”   白天星道:“因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销魂娘子道:“哦?”   白天星道:“因为,你应该知道,眼睛虽为人身之要害,但并非致命之处,你纵然弄瞎了我的眼睛,我一样可以置你于死地。”   销魂娘子又笑了。   她渐渐觉得这个浪子实在有点可爱。这种事就叫她自己解释,她也不一定就能解释得如此婉转,如此合理,如此动人。   白天星又把她搂紧一些,轻轻地亲了她一下,笑着接下去道:“而且你根本没有伤害我的理由,你已说过,你要的是七星刀,不是我的命!我如果瞎了眼睛,谁又替你去取那把七星刀?就是再笨的人,这点道理也该想得通。”   她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也亲了他一下。   白天星像有意取悦她似的,继续说道:“就算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要的不是七星刀,而是我的一条命,你也有的是办法,而犯不着如此冒险,不要说聪明如你,就是换了我这个粗人,我也照样可以想出很多巧妙的手段,不着丝毫痕迹,就能达到目的……”   她像开玩笑似的道:“哦!真的?什么巧妙手段,能不能教教我。”   白天星道:“比较缓和一点的手段,我们先前已经提到过了。比方说,刚才我一时冲动想马上就去七星庄,你若是想害我,尽可不加阻止。”   她笑着道:“要是剧烈一点,想立刻达到目的呢?”   白天星指指酒壶和菜盘:“这不是现成的吗?酒是你沽的,菜是你烧的,要在这上面做点手脚,有谁知道?”   她笑得更甜了:“你又怎知道今天这些酒菜里面,我没有动过手脚?”   白天星道:“当然知道。”   她笑着道:“你以为我不敢?”   白天星道:“就算你敢,今天也不是时候。”   她笑着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外面又有一场牌局,见证太多,而且也没人知道我那位小师弟究竟是否惹得起。”   销魂娘子忽然敛去笑意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大姐说得一点不错,你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浪子。”   白天星道:“哪些地方难得?”   销魂娘子道:“第一,人帅!”   白天星道:“就是脏了一点,破相倒是没有。”   销魂娘子道:“第二,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白天星道:“岂敢。”   销魂娘子道:“第三,随和、知礼、机警、老练。”   白天星笑笑道:“还有没有第四?”   销魂娘子道:“有!”   白天星道:“第四怎样?”   销魂娘子道:“跟她死去的男人一样,人太聪明了,只怕寿命不长!”   白天星大笑道:“好,好!”   销魂娘子道:“好什么?”   白天星大笑着道:“你说了半天,就数这最后两句话中听!”   销魂娘子道:“你承认你很聪明?你也承认你的寿命不会太长?”   白天星笑道:“是的!因为你前面说的三点,我当之有愧。只有最后这两句评语,倒是给说中了一半!”   销魂娘子道:“哪一半?”   白天星道:“寿命不长!”   销魂娘子道:“你不承认你聪明?”   白天星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本来我也是觉得我很聪明,甚至还自以为说了一些聪明话,但如今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销魂娘子望着他,轻轻哦了一声,显然未能听懂他这番话究竟何所指。   白天星拉起她那只白嫩的右手,轻轻抚弄着道:“虽然我明知道你不会真的弄瞎我一双眼睛,但我不知道刚才我若是闪避不及,将会发生什么后果?”   销魂娘子微微一笑道:“只有两种后果。”   白天星道:“哪两种?”   销魂娘子微笑着道:“也许我会及时缩手,也许我会真的戳进去!”   白天星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销魂娘子眼角微眯道:“你现在这样搂住我,算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收点定金呀!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销魂娘子道:“你收‘定金’,我看‘样品’,岂非公道之至?”   白天星道:“样品?”   销魂娘子道:“如果连我点出的两指也化解不了,我又怎期望你能为我取得七星刀?我当然要先试试,才能放心。”   白天星不禁点头笑笑道:“有理,有理,我收‘定金’,你看‘样品’,既然当一桩交易谈,当然要讲一个公道。”。   他笑笑又道:“怎么样?看过了样品,还觉得满意吧?”   销魂娘子道:“差强人意。”   白天星低下头去。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但我收点定金,却不太满意,能不能再多付那么一点?”   销魂娘子在他胳肢窝里阿了一把,白天星侧身一让,她趁着这机会,娇躯倏地一滚,人已如游鱼般滑了开去。   白天星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正向床边的梳妆台走去,闻言回眸一笑道:“你以为一个女人有多少本钱?我若再付,付的就不是定金了!”   一个女人的本钱的确不多。   但是,男人呢?   男人根本就没有本钱。   女人不论美丑,只要嫁了人,至少不愁饭吃,而男人要想避免饿死,就只有靠自己拼命,不是流汗,就得流血!   所以,女人的寿命总比男人长。   因为男人要达到生存目的,非流汗流血不可,而女人则顶多是流流眼泪而已。   有人在流泪!   有人在流汗!   也有人在流血!   流泪和流汗的人,都在热窝。   后院里点了两盏风灯,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廉价脂粉的香味,有幽灵般的幢幢人影,有沙哑近乎哀求似的呼唤。   她们曾经年轻过,曾经是多金公子争逐的对象。   她们的声音,也曾一度娇若莺燕。   但如今她们均已年华老去,连那些酒气熏人的粗汉,都已对她们不屑一顾。   因为在她们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点女人的味道。   无情的岁月,兽性的摧残,已从她们身上带走一切,如今她们身上唯一没有失去的,也许只剩下一样东西——眼泪。   流汗的地方是赌台。   上了赌台的人,就得流汗。   输家流,赢家也流,汗流完,也就是钱输光的时候。   流泪流汗的人都在热窝。   流血的人呢?   岳人豪又在吹箫。   吹的还是老调子,一种谁也听不出是什么名堂的怪腔调。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粗涩,杂乱,沙哑,沉闷!   他住的厢房,是左边一排第五间。   由于位置适中,他一吹起箫来,这种刺耳的箫音,正好使每一个人都能分享得到。   狠刀苗天雷第一个忍受不住,跳起来恨恨骂道:“奶奶的,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真不晓得为什么第一个送命的会是马立而不是这个家伙!”   他骂的这些话,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当然听不到。   因为他们住的并不是同一排。   再说,就算岳人豪听到了这些话,也并不一定就会理睬。   在十八刀客之中,这位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也是一个怪人。   他是十八刀客中个儿最矮小的一个。但无论说起话或是走起路来,他那种凛凛然的神气,活像是一个八尺以上的巨人。   将刀郭威,是刀客中最具气派的一位,但如跟这位降龙伏虎刀走在一起,尽管两人的身材要差一个头,你也不难发觉,这位降龙伏虎刀一看上去竟像比将刀郭威还要神气得多。   这种人的相貌,几乎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尖尖的下巴,凸出的额角,嘴唇抿得紧紧的,眼光总是投向正前方高高的远处。   这种人一旦打定了主意,谁也无法使他变更。   要使这种人变更他的主意,大概只有一个办法,拔出你的刀,砍掉他的头。   只要他的脑袋还长在他的脖子上,他的眼睛里就不会有别人存在,他的耳朵应当会听见别人的牢骚。   狠刀苗天雷当然犯不着为了这种事拔刀。   所以,他只有一个应付的办法。   避之大吉。   第二个皱起眉头的,是鬼刀花杰。   鬼刀花杰住的正好是右边一排厢房的第五间,门当户对,只要降龙伏虎刀一动雅兴,那种要命的箫声,他比谁都听得清楚。明天是大会的第三天,轮到出场的刀客就是这位鬼刀花杰。   他吃过晚餐回到厢房,正想躺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明天登台要讲的话,偏偏就在这时候,对面的箫声响起了。   所幸的是,这位鬼刀花杰,虽然喜欢喝茅台酒,喜欢吃老鼠肉,脾气却好得出奇。   他虽然也是满肚子的不舒服,却没有像狠刀苗天雷那样破口大骂,他只皱皱眉头,便像没事人儿似的,从厢房里背着手踱了出来。   鬼刀花杰走出厢房,眼光四下一扫,脸上登时浮起一抹会心的笑容。   原来在屋子里待不住的,并不是他一个人。   绝情刀焦武,情刀秦钟,将刀郭威,开山刀田焕,飞花刀左羽,流星刀辛文炳这时也都纷纷走出厢房,正向庄外陆续走去。鬼刀花杰只是微笑,并没有跟谁招呼。   鬼刀花杰在十八刀客中只认识一个夺魂刀薛一飞,却一点好感也没有。   夺魂刀薛一飞住的是右排第四号,就在鬼刀花杰的紧隔壁。   鬼刀花杰从第四号房前经过时,连朝那间厢房望也没有望一眼。   因为他知道夺魂刀薛一飞此刻一定不在屋子里。   夺魂刀薛一飞在打莫瞎子的独生女儿莫青青的主意,在刀客们之间,早已不是一件秘密。   鬼刀花杰对这位表弟没有好感的原因,也就是为了这一点。   夺魂刀薛一飞每至一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留意当地有没有漂亮的女孩子。   不是一般女人,而是那些已经成熟尚未出阁的大闺女。   由于他年轻、英俊、服饰考究、出手大方、名气又大,又天生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巴,差不多每次都能如愿以偿。   他绝不使用武功。   每次都是那些女孩子心甘情愿自动投入他的怀抱,他认为这样才够味,而那些失身于他的女孩子,结果都是人人命运相同。   身体献出之后,她们的白马王子不见了。   鬼刀花杰从不以圣人自居,他也喜欢女人,他也常玩女人,但他绝不动良家妇女的脑筋。   所以,他几次都在言谈之间婉转规劝他这位表弟,要他多积德,别再做这种事,但夺魂刀薛一飞只当耳边风,仍然我行我素。   弄到后来,两人连话也不说了。   因此,这次品刀大会从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鬼刀花杰慢慢向庄外走,他走得很慢很慢。   他走得慢的原因,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同时也因为他正在思索着一件事。   天已黑下来很久了。   七星庄外,是一条宽阔而不太长的石板道,两旁是桑林,约十几丈长的石板道的尽头,是一道坡度不大的土丘,越过土丘,便是七星广场。   鬼刀花杰是昨晚最后看到快刀马立的人。“   他如今想的,便是这件事。   究竟是谁杀死了快刀马立?   昨晚,约莫起更时分,他为逃避岳人豪的箫声,便跑来七星广场上散步,准备等岳人豪吹够了再回住处。   当他到达广场时,他看见一条人影,正在品刀台前徘徊,虽然那时月色不佳,但他仍然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快刀马立。   马立在品刀台前徘徊,他并不感觉意外。   岳人豪的箫声实在太讨厌了,两排厢房里的人,早已跑得精光,马立当然也是被那阵箫声赶出来的。   鬼刀花杰觉得马立这个人还不错,今天在品刀台上说的那番话,也极为动人得体。   他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接着一想,又忍住了。   十八刀客之间虽然没有过节儿,但由于大家都想获得那把七星刀,便于不知不觉之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隔阂。   平时大家见了面,除了点点头,谁都不愿多说一句话。   现在他如果走过去,打过招呼之后,他们能谈些什么?   谈谈天气吧?太虚伪了。   谈谈岳人豪的箫声呢?背后论别人长短,又未免显得气量不够。   除此而外,便只有谈谈这次品刀会,若果如此,无疑又犯忌讳。   这是一场外弛内张的竞争。   关于马立对刀法的见解,换一个环境,他也许不惜说上几句恭维的话,如今他的身份却不许可这样做。   他承认马立的见解正确,便无疑是承认自己在这方面已无新的创见,如果他表示了自己不同的见解,便免不了引起争议。本来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来的,结果落个满肚子不痛快,又是何苦?   所以,当时他沿着广场溜达了几圈,便回来了。   当他第二天再见到这位快刀时,快刀马立已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陈尸的地方,就是昨晚见到马立徘徊的地方——   品刀台前。   鬼刀花杰在昨晚的老地方站下来,向品刀台那边望去。   今晚月色较佳。   昨夜月色如有今晚这般好,他相信一定可以看到马立当时脸上的神情,如果当时他能见到马立脸上的神情,说不定会对解开这件血案谜团多多少少有点帮助。   只可惜昨夜月色太暗淡了,今夜月色虽好,但品刀台前,已然空无一物。   鬼刀花杰皱皱眉头,忽然想起不如去镇上走走。   他也听说过钱麻子开的热窝。   他不欢喜赌博,那里的女人和酒也不合他的胃口,但是他仍觉得有去逛逛的价值。   铁算盘钱如命、七绝拐吴明、人屠刁横、灵飞剑客长孙弘、病书生独孤洪、铁三掌蔡龙、销魂娘子杨燕以及黑鹰帮的两香主血爪曹烈、尸鹰罗全,这些人在武林中的名气都不小,他听说这些人每晚都在热窝出现,这些人会不会与快刀马立之死有关呢?   鬼刀花杰思索着,正拟转身离去之际,目光偶尔再打品刀台前掠过,鬼刀突然呆住了!   品刀台前,又出现一条人影。   狠刀苗天雷。   这一瞬间,像闪电似的,他突然又想起初来七星镇时所听到的那两句咒语般的传言。   “刀客进入本镇,迟早必死刀下!”   虽然看到那幅布幡的人,只有快刀马立,但这事早就在十八刀客之间传开了。   每位刀客听了,均付之一笑。   鬼刀花杰当然也不例外。   但这位鬼刀此刻心中却突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快刀马立第一个登台,当晚在台前徘徊,第二天就发现陈尸台下。   第二个登台的是狠刀苗天雷,如今这位狠刀又在台前流连,明天这位狠刀是否也会变成一具尸体呢?   如果这位狠刀也步上快刀马立的后尘,下一个轮着的人,岂不正就是他这位鬼刀花杰?   快刀马立已经死了,死了的人,谈亦无益。   鬼刀花杰忍不住一股冲动,真想过去问问那位狠刀,问他如今为何要在这座品刀台前打转?   是他自己无意跑来的?还是受了什么人的邀约?   但是,正如他昨夜想跟马立招呼一样,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狠刀苗天雷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想得到的事,这位狠刀也应该想得到才对。   尤其已有快刀马立的前车之鉴,这位狠刀说什么也不会轻易走进别人陷阱。   万一只是自己多疑,一旦传扬开去,岂不闹成天大的笑话?   鬼刀花杰缓缓转身,一面以眼角偷偷再朝品刀台溜察过去。狠刀苗天雷已经站定下来。   他站的地方,正是快刀马立陈尸之处,他的右手扶着刀把,正在徐徐扭头四下察看。现在,鬼刀花杰完全明白过来了。   原来这位狠刀也是个有心人。   他也想查出马立的死因。   鬼刀花杰深深舒了口气,开始穿过广场,向镇上走去。   鬼刀花杰错了。   他想错了。   也做错了。   如果鬼刀花杰在向镇上走去时半途悄悄折回,他便可以发现,狠刀苗天雷实际上并不如他所想象的是一个有心人。   狠刀苗天雷如今站在品刀台上四下察看,根本就不是为了想找出快刀马立的死因。   实际上,狠刀苗天雷是被一个冷冷的声音引到品刀台前来的。   原来狠刀苗天雷第一个离开住处之后,本与鬼刀花杰打着相同的主意,想去镇上走走。   说得更明白一点,他想去的地方,本来也是钱麻子的热窝。   可是,当他行经七星广场时,不远处的品刀台前,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姓苗的,别跑,轮到你了!”   十八刀客之中,姓苗的只有一个,这声姓苗的招呼的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狠刀苗天雷停下脚步,同时循声转头向品对台前望去。   品刀台前,空无一人。   狠刀苗天雷轻轻一哼,转身便向台前走去。   可是,说也奇怪,他找遍了台前台后,降了秋虫卿卿之声,竟连鬼影子也没有找着半个。   依了这位狠刀的火爆性子,本少不了一场破口大骂,但这一次他居然忍住了。   情刀秦钟和将刀郭威等三四人,当晚只在桑林附近漫步,血刀阴太平和魔刀令狐玄等人,则去大厅中找庄中一些管事们喝喝酒,聊聊天,或者下下棋。   岳人豪的箫声什么时候停止,他们就什么时候回到厢房。   今晚除了夺魂刀薛一飞,在鬼刀花杰之前去镇上的刀客,共有五人。   他们是闪电刀贾虹、毒刀解无方、屠刀公孙绝、开山刀田焕和怪刀关百胜。   当这五人经过七星广场向镇上走去时,狠刀苗天雷正在左边耳台一带搜索,所以苗天雷没有看到他们,他们也没有看到苗天雷。   等苗天雷再回到台前,正是鬼刀花杰经过的时候。   鬼刀花杰看到了狠刀苗天雷,狠刀苗天雷当然也看到了鬼刀花杰。   狠刀苗天雷所以忽然停立台前不动,便是为了等候鬼刀花杰走过去,这位狠刀就是这种脾气。   他认为这是他一个人的事。   对方既然指明了向他姓苗的挑战,不管对方是一个多么厉害的角色,他也要独刀斗上一斗,而不希望有第三者插手。   同时,他猜测对方发话之后而没有立即现身的原因,很可能也就是为了这一点。   这座七星广场,为七星座中人人镇必经之道,双方如果立即动上了手,必然会引来偶尔路过的刀客。   十八刀客争取七星刀是一回事,对付陌生而不怀好意的挑战者又是一回事。   “姓苗的,别跑,轮到你了!”   谁也不难听到,说这话的人无疑就是杀死快刀马立的凶手。   十八刀客之间,虽无渊源可言,假如大家知道杀死快刀马立的凶手如今又要向狠刀苗天雷下毒手,难道还会袖手不管?   这一点倒是被狠刀苗天雷猜中了。   因为他等鬼刀花杰身形远远于夜色中消失后,转过身来,眼光一抬,便看到一个人。   品刀台的方向,是坐北望南。   刚从东方升起不久的月亮,只斜斜地照射着品刀台的一小片角落。   这个人就盘膝坐在品刀台上。   虽然这个人坐的地方离台前边缘极近,但这人大部分的面孔仍然隐在阴影中。   狠刀苗天雷虽然无法一下认清这人的面貌,但他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另一样东西。   一把闪光的刀!   闪光的刀,就横搁在这人的双膝上,刀柄就握在这人的手里。   这就够了!   也许,狠刀苗天雷应该退后数步,也拔出自己的佩刀,保持高度的警觉性,先问问对方:为什么一定要跟十八刀客过不去?   为什么杀了快刀马立,又来找他苗某人?   如果对方今晚得手,明晚还会不会继续再找别人?   是不是一定要将十八刀客统统杀光,才称昼夜遂意?如果对方确有此意,又是为了什么?   但如今这个面对的不是别人,不是快刀马立,不是情刀秦钟,不是将刀郭威,也不是飞花刀左羽或开山刀田焕。   他面对的人,是十八刀客的狠刀苗天雷。   狠刀苗天雷不喜欢浪费言词。   他也没有浪费时间。   没有人能形容狠刀苗天雷一刀挥出的速度。   也许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形容。   那便是狠刀苗天雷挥出的这一刀,他用的似乎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眼睛。   因为当这人的形象刚刚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刀几乎于同一瞬间,砍上了这人的胸膛。   他以实际行动,表现了他对刀法的见解。   出刀不仅要快,而且要狠!   这两大要诀,他都做到了:狠而快,既快,又狠!   台上那人应刀而倒。   这是致命的一击——但致命的不是敌人,而是狠刀苗天雷自己。   狠刀苗天雷这一刀,并没有落空,台上那人的的确确是被他一刀砍中了。   只可惜他砍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仅是一个制作精巧的橡皮人。   狠刀苗天雷一刀砍实,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但是,已经太迟了。   只听身后有人阴阴一笑道:“姓苗的,活人在这里。”   晨雾在金黄色的阳光中慢慢消散。   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狠刀苗天雷的死状并不难看。   死法亦无特别之处。   刀从背后戳入,由胸前穿出,如今这把刀仍然插在尸身上。   一把常见的薄刃柳叶刀。   两寸宽,尺八长。   刃口不见得如何锋利,铁质也不见得如何精纯,这种刀到处可以打造,也到处可以买到。   常见的刀,常见的死法。   但是,这把刀却杀死了一个不常见的人。   这说明了什么呢?   难道是凶手有意想藉此告诉别人,七星刀又算什么?瞧吧!这样一把刀照样可以杀人。   井老板卖了第三口棺材。   由于两名刀客相继死去,品刀大会又进入一个新的高潮。   赶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已有人偷偷将“七星广场”易名为“死亡广场”,因为即使在大白天里,这座广场上也似乎弥漫着一片死亡的气息。   已很少有人再去留意那把七星刀。   也很少有人再关心其余的刀客在对刀法方面将有些什么精辟的见解。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如今重要的是,大家都想知道,究竟何人具此能耐,竟于短短两天之内,在同一个地方,先后杀死两名刀客?   这人与十八刀客到底有什么仇恨?   他杀人究竟是为了私怨,还是为了那把七星刀?   如为私怨,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   若是为了那把七星刀,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也不一定就是七星刀的得主,他杀了两人,又有何用?   他能将十八刀客一一杀光?   再进一步说,即令他将十八刀客通通杀光了,廖三爷呢?   廖三爷最后也得死?   如果不杀掉廖三爷,岂非仍是镜花水月一场?       第 七 章 借刀杀人     棺材已经抬走。   午时近了。   白天星第一碗酒已经喝光,他把空碗交给张弟,张弟放下空碗,人却坐着未动。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道:“今天酒不错……”   张弟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没有问你什么,对不对?”   白天星道:“对!”   张弟道:“那么,我现在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白天星道:“可以。”   张弟指指手上那只空酒碗道:“你现在除了喝酒,是不是已无别的事可做?”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眼中微微一亮道:“那么你有些什么打算?”   白天星道:“我还要忙着吃烤麻雀,吃茴香豆!”   张弟目光缓缓打转,他思索着,这时若换了别人,他一巴掌应该打在对方脸上什么地方。   白天星摸摸脸颊。又咳了一声道:“我记得我们好像有个老规矩……”   张弟当然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规矩。   他只好忍着一肚皮火气,起身又去买来一大碗酒。   白天星接过去喝了一口,点头道:“我在听,说吧!”   张弟道:“你难道真的忍心,就这样眼看着十八刀客一个个的死去?”   白天星眼皮一翻道:“你以为人是我杀的?”   张弟道:“我不是这意思。”   白天星道:“人既不是我杀的,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张弟道:“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让这种事别再继续发生?”   白天星道:“想什么办法?”   张弟道:“你从前是不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出面揭穿台上那位假一品刀的冒牌身份?”   白天星道:“你认为他就是杀死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的元凶?”   张弟道:“至少目前就数这厮嫌疑最大!”   白天星道:“万一擎天居士等人,甚至廖三爷都能证明出事的这两夜他一步未离七星庄门,又怎么办?”   张弟道:“那有什么不好办的?不管他有没有杀人,至少他冒别人的名号就显得他来路不正,与这种事脱不了干系!”   白天星道:“那么由谁去证明他是冒牌的一品刀?”   张弟道:“当然是你!”   白天星道:“那么又由谁来证明我是真的一品刀?”   张弟呆住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弄清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白天星并不是不想过问这件事,而是另有隐衷。人人都知道武林中有位一品刀,但活着的人谁也役见过。他若是贸然出面,除了为本身惹来是非之外,可说一点益处没有。同时,那位冒牌的一品刀,明知道真的一品刀这一次定会来,居然仍敢冒此大不题,其别有居心,不问可知。   更说不定,两名刀客之死,只是用作一种陪衬,其目的就是要将他这位真一品刀,从暗处引到明处来。   白天星见他久久不语,又喝了口酒,笑笑道:“我从不白吃别人的东西,今天这两碗酒,你至少可换取我一项保证。”   张弟道:“什么保证?”   白天星笑道:“保证以后将再不会有人死在品刀台前!”   张弟眨着眼皮,露出不信之色道:“你这样有把握?”   白天星笑道:“是的!但这并不是保证今后没有人死。我的意思只是说,今后他们若是还想继续杀人,他们就必须另外换个花样!”   张弟道:“你打算今后守在品刀台前,一直守到天亮?”   白天星道:“这是方法之———送命的方法。”   张弟面孔不禁微微一红。   他其实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了!就算世上最笨的人,也不会去打这种傻主意。如今正值满城风雨,若是深更夜半鬼鬼祟祟地在品刀台附近给人撞见了,到时候岂非百口莫辩?   他红着脸,讷讷地道:“要不然,你……你……”   白天星笑道:“那是明天两碗白酒的酒资。现在且听听台上那位鬼刀在说什么吧!”   欢喜喝茅台酒和吃老鼠肉的鬼刀花杰,不知道是患了感冒,还是昨夜没有睡好,一张原本红通通的面孔,如今看上去竟然青得像块铁皮。   一切仪式,均与前二天没有两样。   他在一品刀提出例行询问之后,稍稍思索了片刻,才沉声从容回答道:“关于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哪几件事,花某人原准备好了一篇说词,但由于快刀马快与狠刀苗侠之变故,花某人如今临时决定将原先要说的话改成一句,花某人宣布放弃这次七星刀之争取!”   四位刀证以及廖三爷和另外十五名刀客,人人相顾愕然。   台下广场上,也随着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这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鬼刀花杰话一说完,抱拳一揖,人即返回耳台。   张弟紧紧皱起眉头,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十八刀客一直是他心目中向往的人物,如今这位鬼刀竟因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遭人谋算而萌怯意,实非他始料所及。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   张弟皱着眉头,说道:“这位鬼刀也未免太不争气了,这时候宣布弃权,多不像话。”   白天星叹息着道:“的确不像话。”   张弟像遇上知音似的,忙补了一句道:“你说是吗?”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要如果换了我,这句话,我一定不会等到这时候才说出来。”   张弟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我说他这话不像是个聪明人说的,跟马立和苗天雷比起来,他差得太远太远了,连口棺材都抢不到。”   张弟不禁又是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此一来,这位鬼刀就不会步上马立和苗天雷的后尘?”   白天星喝了口酒道:“我不会算命,也不会看相,这种臆测之词,你最好只信三分。”   张弟道:“刀客被谋算,如果起因于七星刀,那位销魂娘子杨燕岂非也有极大嫌疑?”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道:“无论起因如何,这女人在这次事件中我敢说都是一个要角。”   张弟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从这女人身上着手?”   白天星笑笑道:“昨晚不就已经开始了吗?”   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开始。   不论是好的事情,或是坏的事情,一旦发生之后,都必然会牵涉到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人里面一定有一些是聪明人,有一些是傻瓜蛋。   有些人被人利用,有些人利用别人。   有些人看上去像是在利用别人,实际上是被人利用;有些人看上去像是在被人利用,实际上却是在利用别人。   白天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七星镇上的人谁也不敢遽下结论。   因为他有时看上去很聪明,有时看上去却又有点傻里傻气。   所以,如果一定要下结论,也许只能这样说,他似乎是个像聪明人样的傻瓜蛋,或者是个像傻瓜蛋样的聪明人。   或是两者都有一点点。   又聪明又傻。   又傻又聪明。   但不管白天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件事总错不了,这浪子在七星镇上很得人缘。   镇上每个人都对他有好感。   他有时在镇上打工,有时去异乡流浪;有时成天喝酒,有时整日睡觉;有一段时期甚至什么也不干,天天泡在钱麻子的热窝里,赌也来,嫖也来,直到将几个辛辛苦苦积起来的钱花光为止。   但尽管如此,镇上的人,还是对他很好,虽然喊他浪子,却不以为这个浪子是匕星镇的耻辱,更不担心这个浪子会为镇上的年轻人带来坏榜样。   因为这个浪子生活虽然放荡,平日做事待人却极守分寸。   他赌,但绝不借债来赌;他嫖,但绝不对镇上的妇女轻薄。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这个浪子尽管看起来像条懒虫,但你只要有事交给他办,他可是一点也不马虎,办起来只有比别人更快更好。   张弟对这个浪子也颇具好感。   不过,他对这个浪子的看法,与一般人的看法并不一样。因为他对这个浪子的事情知道得较别人多,了解得也较别人更深刻。   张弟欢喜白天星,并不是因为白天星自称是真正的一品刀,崇拜他的名气,羡慕他的武功。   他对白天星有好感,完全是因为这个浪子待人风趣而真诚!即令白天星不是真正的一品刀,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工头,他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对这个浪子的友谊。   如今,张弟对这个自称一品刀的浪子,除了具有好感之外,无形中又添了几分钦佩之意。   因为白天星的保证已初步兑现;甚至连臆测之词,也似乎成了事实。   第二天的品刀台前,果然没有再继续发现尸体。   第三名刀客死的地方,是七星庄外的桑林附近。   同时这位接在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大雷之后死去的刀客,果然也不是排名紧接在快刀和狠刀之后的鬼刀花杰。   第三个死去的刀客是血刀阴太平。   这位血刀阴太平说起来实在死得冤枉。   因为岳人豪昨夜并没有吹箫。   其他十五名刀客,除了一个夺魂刀薛一飞,人人都呆在自己的厢房里,独独这位血刀阴太平,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一个人溜去庄外。   不过,据镇上人事后猜测,这位血刀昨夜心情不佳,也是意料中事。   第二天出场的刀客,就轮到他了;在他前面的三位刀客,一连死掉两位,第三位鬼刀花杰见势不妙,马上宣布退出,底下轮到他,该怎么办呢?   跟鬼刀花杰学样宣布退出吧?不仅英名受损,想想也未免可惜;但要如一本初衷,竟争到底,又担心会不会也步上快刀和狠刀的后尘?   所以,昨夜岳人豪虽然没有吹箫,但在这位血刀来说,实际上并无区别。   不管岳人豪吹不吹箫,他也无法待在厢房里。   至于降龙伏虎刀岳人豪昨夜何以会突发慈悲,居然没有吹箫?这个秘密到目前为止,恐怕只有三个人知道。   一个当然是岳人豪自己。   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白天星,一个是张弟。   因为那支箫如今就在白天星手里。   箫有很多很多种。   箫愈好,愈难吹。   越是难吹的箫,吹起来也越是分外清幽动人。   最好的箫,是断肠箫。   如今拿在白天星手上的箫,便是箫中圣品:“断肠箫”。   张弟呆呆地望着那支箭,隔了很久很久,才长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你会的本事还真多!”   白天星从那支断肠箫上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弟道:“我说你会的本事多!”   白天星道:“你说的本事,是指我吹箫的本事,还是偷箫的本事?”   张弟道:“两种本事都不错。”   他接着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还弄不明白。”   白天星点点头道:“问吧!你我之间,就像稗官野史的作者为他们书中人物所安排的一样,你不懂的,总是问我,而我注定似乎总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弟又朝那支箫望了一眼道:“我不明白——你既然有偷箫的本事,为什么你不干干脆脆去偷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偷来干什么?”   张弟道:“送给销魂娘子杨燕呀!你不是说,你已答应那女人,早晚要替她将那把七星刀弄到手吗?”   白天星道:“我是说过。”   张弟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趁现在就动手?”   白天星道:“因为我不想动手。”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当然有我的原因。”   张弟道:“什么原因?”   白天星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又低头摸摸那支断肠箫,才缓缓抬头懒洋洋地道:“那女人如果真对七星刀感兴趣,我为了一亲美人芳泽,说不定发个傻劲,当真会替她去偷来,亦未可知。只可惜那女人感兴趣的实际上并不是那把七星刀!”   张弟愕然道:“那么她要的是什么东西?”   白天星道:“我的命!”   张弟一呆道:“你们有仇?”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既然彼此过去无仇无怨,她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过不去?”   白天星笑道:“这就很难说了。”   张弟道:“何以难说?”   白天星道:“因为这种事很难有一个适切的解释。她本意也许无心伤害我,然而,就我的预感来说,她目前似乎已无选择!”   张弟道:“受人唆使?”   白天星道:“在真相未明之前,这无疑是唯一较为合理的猜测。”   张弟想了想,忽然皱起眉头道:“像销魂娘子杨燕这种女人,应该是她利用别人才对,何以她如今反被别人利用?”   白天星笑道:“了解这一类的女人,并不是我的专长,不过这个问题我仍然可以回答你。不论男人或女人,只要你能利用别人,别人就能利用你。一个人只要有了欲望,就难免没有弱点暴露;暴露了本身弱点,你就绝无法处处都占上风!”   张弟点点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叙述一件事时,道理并不高深,他说出来的话,人人都能听得懂。但是,在他说出这些道理之前要你去想,你硬是想不透!这是否就是每个人都希望具有的智慧呢?   白天星忽然拿着那支箫,缓缓站了起来道:“走!”   张弟道:“去哪里?”   白天星笑笑道:“吹箫去!”   吹箫宜在黄昏后,最好是清风明月之夜。   吹箫的地方,亦以雅斋静室或高楼深院为宜。   很少有人选在早上吹箫,更没有人会在豆浆店门口吹箫,早上坐在豆浆店门口吹箫,这种事恐怕只有像白天星这种浪子才做得出来。   说早已经不早了,这时正是豆浆店生意最好的时候。   七星镇上的人本来习惯于早睡早起,如今受了品刀大会的影响,想早点睡已不可能,睡得既迟,当然无法早起。   所以何寡妇这几天的豆浆,也往往要到日上三竿才卖得完。   何寡妇正在忙着招呼客人。   看到他们进来;只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便又走开。她的意思是说,大家都是熟人,用不着客气,如果要喝豆浆,尽管自己去舀了喝。   但是,他并没有照她意思去舀豆浆喝,却搬了一张凳子,坐去店门口,取出那支断肠箫,慢慢吹奏起来。   张弟过去很少听人吹箫。   所以,他不敢批评白天星的箫究竟吹得是好是坏。不过,他可以坚信不疑,白天星一定比这支箫的原主人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吹得高明得多。   他听不懂白天星吹的是什么调儿。   他只感觉到箫音十分凄凉,而且相当好听,如果换了深更半夜,他相信这阵箫音必然更为清婉动人。   倘若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也能吹成这样,他敢打赌其他那些刀客听了,一定不会纷纷避之而惟恐不及!   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有时候也难说得很。   这里喝豆浆的并不全是本镇人。   只要是七星镇上的人,白天星别说是早上吹箫,就是他此刻拿条蛇在手上玩弄,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但那些由别处赶来看热闹的客人就不同了。   他们望望白天星再望望何寡妇,神色之间仿佛在问,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何寡妇只是微微而笑。   女人的微笑,在不同的时候,在不同的地方,可作很多不同的解释。   甚至于在不同的男人眼里,解释也往往不尽相同。   何寡妇此刻的微笑,可以视为一种默许——“你猜得不错!”也可以视为一种否定——   “我怎么知道!”   何寡妇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用微笑来回答不易答复的问题;一个淡淡而含蓄的微笑往往胜过千言万语。   那些过路客人也都跟着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仿佛每个都领会到了何寡妇微笑的意义。   还有一点,便是那些客人尽管觉得诧异,但对白天星的箫声,显然并不感到讨厌。只有一个客人是例外。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眼神闪烁一,定的方脸浓眉大汉。   他似乎对白天星的箫声没有什么好感,这时他两眼在那支断肠箫上溜了几转,忽然一声不响放下几枚青钱,匆匆出店而去。   张弟注意到了这个人。   他本想提醒白天星一下,但看看白天星吹得正起劲,只好忍住,没有开口。   白天星的箫声,马上就引起了好多人的好奇心。   对面开豆腐店的黑皮牛二,左邻的井老板,右邻的蔡大爷都纷纷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   白天星分别—一点头招呼。   现在张弟才看出白天星在吹箫方面是个高手。因为白天星尽管见人就点头招呼,但箫仍然照吹不误,一点不受影响。如非精于此道,岂能如此运用随心?   西边街头,这时忽然走出一名少女。   莫青青。   这个被镇上人喻为乌鸦窝里出凤凰的大丫头,手上提着一只竹篮,篮里满盛着热腾腾的烧饼。   这是每天的例差,她是为何寡妇送烧饼来的。   箫声戛然而止。   白天星笑着道:“青青,你今天来晚了,你爹这两天眼睛好些没有?”   莫青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涡,笑笑道:“谢谢白大叔,好多了。”   张弟听了暗暗好笑。   好一声“白大叔”——如今他才算弄清楚了白天星放着这么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不动脑筋,却拼命去追求热窝里那个什么燕娘的原因。   人家一口一声大叔,看你这个大叔还能怎么样?   莫青青口中在回白天星的话,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却在张弟脸上飞快地溜了一瞥。   张弟两颊发热,心里忍不住暗骂道:“该死的丫头,别人问你的话,你瞧我干什么?”   只听白天星又笑着道:“你干嘛谢我?你们该谢谢那位薛大侠才对呀!”   莫青青道:“你是说那位刀客薛大哥三?我们当然要感谢他。”   她喊白天星为“白大叔”,喊薛一飞则为“薛大哥”,白天星听了虽无表示,但是听在张弟耳朵里,却觉得很不是味道。   何寡妇过来接下烧饼篮子。   莫青青挥挥手道:“我回去了,白大叔,有空来我家里坐坐啊!”   白天星含笑点点头道:“一定去!”   莫青青婀婀娜娜、轻轻巧巧地走了。   她临走之前,还偏着脸孔,以眼梢溜了张弟一眼。   白天星扭头低声道:“瞧见没有?这妞儿对你好像蛮有意思哩!”   张弟虎着脸道:“吹你的箫!”   白天星头一点,笑道:“遵办!”   他果然拿起箫,又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的箫声,没有维持多久,便给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这支箫是哪里来的?”   离店门口不远的街心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人。   话就是这个人问的。   语音生硬、阴沉、冰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棱角,叫人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白天星放下那支断肠箫,慢慢地抬起了头。   发话者是个身材很矮但胸脯却挺得很高的紫衣青年。   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张弟突然紧张起来。   他十分清楚这位降龙伏虎刀的性格,这种人拔刀的机会永远比说话的机会多,他不知道白天星将如何解释这支箫的来路。如果措词不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白天星似乎并没有他这样紧张。   只见白天星就像从没有见过这位降龙伏虎刀似的,上上下下将对方打量了好几眼,才慢条斯理地反问道:“阁下是谁?”   岳人豪道:“我姓岳。”   白天星道:“我姓白。”   岳人豪道:“我不管你姓什么!”   白天星轻轻一哦道:“是吗?那么阁下想管的又是什么?”   岳人豪道:“我只问你,你这支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白天星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岳人豪道:“你非告诉我不可!”   白天星道:“为什么?”   岳人豪道:“因为这支箭是我的!”   白天星道:“你说这支箫是你的,上面可有什么记号?”   岳人豪道:“当然有!”   白天星道:“什么记号?”   岳人豪道:“上面镌有一首双调庆东原小令。全文是:拔山力,举鼎威,暗鸣叱咤千人废。阴陵道北,乌江岸西;休了衣锦东归。不如醉还醒,醒还醉!”   白天星捧起箫来,仔细查察了一遍,不禁点头道:“唔唔,果然一字不差!”   岳人豪冷冷地接着道:“现在你该相信这支箫是我的了吧。”   白天星道:“相信是相信,不过得稍稍更正一下。”   岳人豪道:“如何更正?”   白天星道:“过去是你的,现在是我的!”   岳人豪道:“现在是你的?”   白天星道:“如果不是我的,它怎会在我手上?”   岳人豪冷冷一笑道:“不错,这一点我正想追问!”   白天星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论多么珍贵的东西,有时也难免会换换主人……”   岳人豪脸色渐渐发青,双目中也慢慢浮现出一片杀机。   白天星似乎毫未觉察,仍然婆婆妈妈地道:“打个比喻说,就像廖三爷的那把七星刀,目前它虽然还是廖三爷的东西,但要不了多久,它便是别人的了,到了那时候,廖三爷总不能还见人就指着那把七星刀说,这是廖某人的刀,这是廖某人的刀……”   这个比喻的确很恰当。   如再有两个这样的比喻,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不给活活气死才怪。   大街两边,已经慢慢地聚拢了很多闲人。   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时虽有点按捺不住,总算还没有马上发作出来。   他强忍着一口气,沉声道:“这支箭总该不是岳某人送给你的吧?”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   岳人豪道:“那么你能否告诉我,这支箫在你之前,它的主人是谁?”   白天星摇头道:“不行!”   岳人豪道:“为何不行?”   白天星道:“七星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白浪子一向讲信用,那人曾经一再交代,叫我不要将他的姓名告诉别人,我答应了人家的事,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一点,阁下若是不信,尽可以去问问廖三爷!”   岳人豪僵立着,隔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   白天星如释重负似的,长长松了口气,道:“听说十八刀客人人都是君子,如今方知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才说完,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原来岳人豪仍站在原先站立的地方,并未如他所想像的已转身离去。   唯一不同的是,那位降龙伏虎刀的一只右手,如今已经移放在腰间那口佩刀的把上。   白天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原来这年头真正的君子并不多。”   岳人豪下巴一摆,冷冷地道:“你出来!”   白天星道:“出去干什么?”   岳人豪板着面孔道:“听说你这个浪子也会两手,还箫的事且放一边,让我在武功上先向你这个浪子讨教!”   白天星缓缓摇头道:“不来!”   岳人豪冷笑道:“你不敢?”   白天星道:“不是不敢。”   岳人豪道:“应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犯不着!这两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别人家死,是为了七星刀,多少还算死得有点名堂;我算什么玩艺儿?我既不是刀客,又不想获得那把七星刀,如果也跟在别人后面赶时髦,死了岂非可惜?抱歉,这种傻事我不干。”   他不等岳人豪开口,又接下去道:“再说,古人有句话:好死不如赖活!人活着,虽然穷了点,但至少还可以吹吹箫,喝喝酒,悠哉悠哉,自得其乐。若是忍不住一时之气,被人一刀吹掉脑袋,试问还有什么好耍的?像我这样的人,死后最大的享受,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口白皮棺材罢了!”   岳人豪打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全是孬种说的话!”   白天星摇头道:“你又说错了!”   岳人豪道:“你不是个孬种?”   白天星道:“不是。”   岳人豪道:“你是什么?”   白天星道:“我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肚量比别人大一点而已!”   岳人豪冷笑道:“是的,我说错了,你的确不是个孬种——你其实只是一条小白狗!”   白天星噫了一声道:“有话好说,何必出口伤人?”   岳人豪道:“我骂的是一条狗,不是人!”   白天星调头转向张弟道:“你瞧瞧!这就是名满江湖的十八刀客之一,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岳大侠!”   张弟一声不响,突然站起身,大步向街心中的岳人豪走了过去。   岳人豪似乎有点意外道:“你这小子是谁?”   张弟站定下来,冷冷地道:“狗的师弟!”   岳人豪侧目上上下下将张弟打量了两眼道:“你小子是不是嫌活着难过?”   张弟道:“拔你的刀!”   岳人豪没有拔刀。   他转向白天星道:“你是不是以为由这小子出面,我岳某人就下不了手?”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算了罢,师弟,忍着点,人家带了刀,咱们没有,别冤枉送掉性命……”   突听西边人群中有人接口道:“没有关系,我把刀借给他!”   愿意借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成天混在莫瞎子烧饼店里,想打莫青青主意的夺魂刀薛一飞!   这算不算也叫借刀杀人呢?   只见那位夺魂刀已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脸上堆满笑容,似乎颇以能成人之美,感到十分愉快。   但是,白天星却连望也没有望这位夺魂刀一眼。   他走出店外,目光四下一扫,忽然指着东边人群中的一个人道:“那位兄台的刀,能不能借来用一用?”   众人顺着白天星手指之处望去,马上认出白天星指着的人原来也是一位刀客。   怪刀关百胜。   众人不禁暗暗纳罕,都觉得这个白浪子的脾气真是特别。   夺魂刀薛一飞愿意借刀他不理,却转向另一位不一定肯借的刀客一借;两把刀都没有出鞘,孰优孰劣,谁也不清楚,换人借刀,算什么意思?   白天星的用意,这时大概只有张弟心里最清楚。   薛一飞的那把刀,刀身太宽,也较为沉重,白天星知道他使用起来一定不太习惯。   关百胜的那把刀就不一样了。   怪刀关百胜虽然号为怪刀却不怪。他那把刀,刀身较薛一飞的刀要狭些,分量也轻得多。   最重要的是,他那把刀跟张弟的刀,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强敌当前,如果兵刃不趁手,自然首先要吃大亏。但是,怪刀关百胜的刀肯不肯借人呢?   还好!怪刀关百胜居然没有拒绝。   练武的人,兵刃为第二生命,除了知交好友或是别有居心,恐怕很少有人愿将自己的兵刃轻易借给别人。   怪刀关百胜愿意借出自己的刀,是不是因为过去这几天受够了断肠箫的骚扰,希望今后永远不再听到这种箫声呢?   张弟接下了怪刀关百胜递过来的刀。   岳人豪挥挥手道:“站开,把刀交给姓白的,我要找的不是你小子!”   张弟冷冷地道:“你要找的人,正是我!”   岳人豪不屑地一哼道:“你小子算老几?嘿!”   张弟道:“不算老几,只是恰巧就是那个拿你箫的人!”   岳人豪一怔,面带将信将疑之色道:“你小子有此能耐!”   张弟道:“那要看是什么人的东西,偷别人的东西,也许不太容易;但像你这种人的东西,偷起来却是易如反掌!”   岳人豪道:“此话怎么讲?”   张弟道:“因为小爷别的没有学会,学会的本事只有一样,偷鸡摸狗!”   只听有人大笑鼓掌道:“妙,妙!好比喻,好比喻!”   说话和鼓掌的都是同一个人。白天星!   张弟站着,一动不动,他没有接白天星的腔,也没有掉头去望白天星一眼。   他的眼光一直都在紧盯着岳人豪,只等对方拔刀。   面对着一个佩刀的,他绝不会分心去留意另外的任何事。   马老先生传他刀法时,曾告诫过他很多事,只要是马老先生说过的话,他都一再默忆,一句也不敢忘记。   “练武防身,只是讲得好听罢了;尤其是练刀的人,有几招是防守招术?哪一招哪一式不是在讲求如何致敌于死地?所以,一个练刀的人,不拔刀则已,否则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想尽方法,战胜对方!”   “打不倒敌人,倒下去的就是你自己!”   “拔出刀来,就得见血。记住:敌人的血,不是你自己的血!”   岳人豪也在盯住张弟,他好像也没有听到白天星的话。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好——”   他缓缓抽出佩刀。   一把短刀。   他是十八刀客中身材最矮的一个,刀也是最短的一把。两尺五寸长的刀鞘,拔出的刀却只有尺八左右。   张弟向后退出一步,蓄势以待。   闲人四下纷纷问让,白天星也跟着闲人远远退去一旁。   白天星的一张面孔,本来绷得紧紧的,似乎有点紧张,这时见张弟忽然自动向后退出一步,脸上神情顿时开朗,目光中也露出赞许和宽慰之色。   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小动作。   虽然只是退后一步,但在行家眼中,这,步很可能就是这一战的生死桥梁。   岳人豪人矮刀短,张弟人高,刀也较长,高个儿对矮个儿,长刀对短刀,第一件必须注意的事便是距离。   只有保持适度的距离,方能作最大的发挥。   白天星与张弟之间,彼此从没有问起过对方的武功师承,这也许是他们彼此间到目前为止,唯一未经触及的一项秘密。   不过,张弟至少已经知道了一件事。   他至少已经知道白天星就是目下武林中,名气更在十八刀客之上,为黑白两道人人敬而畏之的一品刀。   知道了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这就正像你已知道对方提在手上的一盘八珍糕是应天府百福斋的出品,你就绝不会再问对方的味道是否可口一样。   反过来,白天星对张弟又知道了多少呢?   他知道张弟十九岁,有一把刀,练过刀法;脾气执拗,为人耿直,心地善良,没有江湖经验,不知世道人心险恶,向往十八刀客的名气,一心只望出人头地。   在这以前,他知道就只这么多。如今,他无疑又多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这个卤莽、可爱的少年,虽然欠缺临敌经验,但至少曾经有过一位相当高明的师父。   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的神情似乎微微变了一下,但表面上看去仍然十分镇定。   他缓缓拔出那把短刀,下巴一抬,冷冷地道:“动手!”   张弟道:“承让!”   他话一说完,长刀随即欺步挥出。   这是张弟有生以来挥出的第一刀。   也是他两年多以来饱经风霜之余,初次实现了他的梦想。   他终于向一名刀客挥出了他的刀!   这一刀也许会为他未来的一生带来一个好的开始,但这一刀也很可能会将他以往十九年的生命作一结束。   如匹练般直奔岳人豪的胸膛。   岳人豪眼皮眨也不眨地注视这一刀的走势,容得刀锋堪堪沾身,身躯突如陀螺般一转,以毫厘之差避开张弟的刀锋,跟着又是一转,身形捷若旋风,一下抢入张弟右胁下的空门,刀尖猝吐,疾逾蛇信,蓦向张弟腰肋间一刀戮去。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刀!   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夺魂刀薛一飞和怪刀关百胜,都止不住为之神色一紧。   只有白天星视若无睹,依然镇定从容如故。   岳人豪这一招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似乎已料定岳人豪别无选择,只有冒险贴身抢攻一策。他并不是不替张弟担忧,而是张弟在交手之先向后退出的那一步,已为他带来了信心。   他相信张弟既然知道应付这样一名敌人保持距离的重要,也应该知道扑击一旦开始,这一类的险招,就难保不会出现。   从张弟挥出第一刀的姿态,他已看出张弟在刀法方面的火候相当不弱。   岳人豪这一招虽然阴狠毒辣兼而有之,但这一招也并不算如何出奇,只要张弟不过分慌张,应该不难予以化解。   白天星料事一向都很准确,尤其是判定一个人的武功高低,更可说从来也没有走过眼。   但是,这一次他却估计错了。   张弟在刀法方面的火候,竟比他所想像的还要高明得多!   以他这位一品刀的眼力,他竟没有能看出张弟挥出的第一刀,原来只是一招虚招。   事情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岳人豪身形骤转,张弟的身形也跟着突然旋转。   转的是同一个方向——就像是一个滚动的旋风,带起了另一个旋风。   岳人豪一刀戳出,张弟身形突然于一门之间消失不见。   等岳人豪一刀戳空,发觉情形似乎有点不妙之际,张弟却已反客为主,一阵风似的转到了他的右侧。张弟挥出了第二刀。   也是这一战的最后一刀。   轰雷似的欢呼声,在经过一阵沉默之后,突然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一个新的少年英雄就这样在闪电般的两刀中产生了。   产生在品刀大会开始后的第四天。   产生在七星镇。   张弟终于尝到一举成名的滋味。   一举成名,是什么滋味呢?   像在云雾里?   像在梦中?   像酒醉?   也许都有点像;其实都不像。   没有人能说得出那是什么滋味,包括张弟在内。   因为没有人能说得出“空白”是什么“滋味”。       第 八 章 如意算盘     当张弟神智完全恢复清醒之后,他才突然发觉,他们已不知于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白天星的这间破屋子。   白天星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正翘着二郎腿,倚在门框上喝酒。   张弟尽力思索,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仍是一片模模糊糊。那一阵欢呼之声,似乎依然萦绕在他的耳际。但他已记不起关百胜的那把刀,是怎么还给那位怪刀的,他甚至记不起回到这间破屋的经过。   隐隐约约之间,他只记得一张面孔。   那张杂在人群里的面孔,有着一双明明亮亮的大眼睛,那双明明亮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钦羡景慕之色……   噢,他渐渐记起来了。   不错,然后他又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一双充满了恶毒、妒恨的眼睛。   夺魂刀薛一飞。   夺魂刀薛一飞当时就站在莫青青身旁,这位夺魂刀当时的一双眼睛,就如蛇信子一般,在他和莫家那小妞儿两人脸上不断地闪来闪去,最后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冷笑转身走了。   噢,对了!他也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销魂娘子杨燕。   销魂娘子杨燕当然也在盯着他瞧,想到这女人当时的那双眼睛,张弟一颗心突然怦怦跳动起来。   那不是一双眼睛,那是两团火。   可以将任何男人烧成飞灰的邪火!他真希望今后永远别再见到这个魔鬼似的女人;他更希望莫家那小妞儿,当时没有注意到那女人盯着他瞧的神情。   是的,那妞儿当时也许没有留意。   但是——白天星呢?   他忍不住抬头朝白天星望去。   白天星酒已喝光,正捧着一只空碗在望着他笑。   张弟脸一红道:“我——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你赢了!赢得干净利落。”他笑了笑,又道,“关百胜的那把刀的确不错,当时用的如果是你自己的刀,相信岳人豪的一颗脑袋,一定不会滚得那么远。”   张弟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天星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张弟脸孔又红了!   他突然发觉,他想问的竟是一句间不出口的话!他难道能问白天星当时有没有留意到销魂娘子杨燕在偷偷盯着他瞧?   白天星眨眨眼皮道:“什么意思——怎么不说了?”   张弟摇摇头道:“没有意思,我的意思……只是说……只是说……”   白天星道:“说什么?”   张弟挣了一下,才定下神来,岔开原题道:“我是说——我不知道,这样一来会不会又为你添上麻烦。”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恰恰相反!”   张弟呆了呆道:“你说什么?恰恰相反?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这意思就是说,我的麻烦本来很多,这样一来,就少得多了!”   张弟眨着眼皮道:“我还是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些?”   白天星忽然敛起笑容,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今天胜不了这个姓岳的,他们为了证实我究竟是不是他们所猜想的一品刀,一定还会想尽方法考验我、试探我。现在呢,现在他们什么方法都可以省下了!”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皱眉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   张弟突然道:“我明白了!你意思是说,我们向外宣称是师兄弟,如今连我这个做师弟的,都能使得一手好刀法,师兄是何许人,自是不问可知。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白天星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张弟也叹了口气道:“我只觉得今天这个姓岳的,死的太不值得,他要不是那样令人难堪,我说不定也就忍下了。”   白天星忽然又露出了笑容,微笑着道:“你是不是以为今天杀错了人?”   张弟皱眉道:“这厮出口伤人,固然太不应该,但骂人并不犯死罪,再说,这事我们其实也有不对的地方……”   白天星道:“我们错在哪里?”   张弟道:“你如果不拿走他的箫,他脾气再坏,也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这事可以说全是你所引起的,我们怎能怪别人。”   白天星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走他的箫?”   张弟一愣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为的就是要把这厮从七星庄中引出来!”   张弟道:“干嘛要引他出来?”   白天星道:“引出来教训教训!”   张弟道:“谁教训谁?是你教训他?还是让他教训你?”   白天星道:“由你教训他!”   张弟不禁又是一愣道:“你已料定我今天必然会代表你出手?也料定我必然会胜过他?”   白天星道:“这是如意算盘,但并不一定有把握。”   张弟有点着恼道:“今天如果死的是我,你怎么办?”   白天星道:“这种机会不多。”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笑笑道:“一品刀的朋友没有几个,像这样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正因为知友难得,所以他希望他的朋友人人长寿,如果他的朋友死了,他一定会觉得比自己死了还难过!”   张弟没有心情开玩笑,皱了皱眉头,又道:“我今天若是始终忍住不出手,最后你打算如何收拾残局?”   白天星道:“只有一个方法。”   张弟道:“什么方法?”   白天星笑了笑,道:“就是你后来用的那种方法!”   张弟愕然道:“你是说——即使我不出手你最后也不会放过这个家伙?”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说道:“我如果放他过去,又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机引他出来?”   张弟仍不怎么相信道:“为什么当时我一点也看不出你有动手的意思?”   白天星笑道:“这种机会当然以你为第一优先。如果被你看出来了,你又怎肯动手?”   他笑着又说道:“这就是一品刀的一贯作风,无论做什么事,绝不使对方扫兴。欢喜骂人的人,我就让他骂个够;欢喜生气的人,我也总是尽量让他气个痛快。等他发泄完了,再瞧我的!”   张弟眨着眼皮道:“你跟这姓岳的过去有仇?”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想法子整他?”   白天星道:“我讨厌他的箫——讨厌他这支箫上的花样太多!”   张弟道:“你过去也听他吹过箫?”   白天星道:“只听过一次。”   张弟道:“这是多久的事?”   白天星道:“两年前。”   张弟道:“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杭州西湖。”   张弟忍不住想笑。岳人豪现在吹的箫都令人忍受不了,两年前的技术,自是不问可知。   在西湖那种地方,当你游兴正浓,忽然传来一阵比鬼哭还难听的箫声,那种滋味当然不好受。想想白天星当时居然忍受下来,没有立即发作,这份涵养已算是不错的了。   张弟忍住笑,问道:“当时——”   白天星淡淡接道:“当时他比我现在吹得还好!”   张弟呆住了!   白天星道:“我的意思,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张弟口吃似的道:“你……你……意思是说,这厮箫吹得难听,是故意装出来的?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根本就是个不须回答的问题。   如果没有这种难听的箫声,马立和苗天雷怎会走出七星庄?如果马立和苗天雷不出七星庄,你叫暗处那名刺客又怎么下手?   张弟也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原来我并没有冤枉杀错好人。”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人是没有杀错,只可惜杀的不是时候。”   他顿了顿,又道:“这当然也怪不得你,你这尚是第一次与人交手,何况对方又是个棘手人物,能不伤在对方刀下,已算是徼天之幸,当然无法要你掌握得恰到好处,只伤不死,留下活口。”   张弟怔怔然,露出迷惑之色道“依你意思……”   白天星缓缓扫了壁上那支断肠箫一眼,说道:“这位降龙伏虎刀,本身也是一名刀客,他既参与了这次的阴谋,在阴谋集团中,分量之重,想像可知,我本来打算——”   张弟道:“打算怎样?”   白天星神色一动,忽然微笑道:“如果我的耳朵没有毛病,我们好像有客人来了。”   他们果然来了客人。   客人只有一个。   一个粗粗壮壮、高高大大的汉子,突然含笑于门口出现。   这汉子身高八尺以上,拳如小缸,两只手臂上黑毛丛生,一看便知道练有一身上好的硬功。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笑容并不怎么好看,这种人显然只有在板着面孔的时候,才能显出他的气派。   笑虽是一种美德,但并不一定适合于每一个人。   至少不适合于眼前这个高大粗壮的汉子!   这汉子不仅笑得不好看,一身服装也很刺眼;刺眼的原因是因为料子太好。   上等绫罗披在一座乌塔上,总是好看不起来的。   但天底下的事往往就是如此别扭。   喝得起酒的人,并不一定会喝酒;会喝酒的人,却并不一定有酒喝。   穿衣服好看的人,不一定买得起好衣服;穿衣眼不好看的人,说不定却能一次买下一片绸缎店。   破锅配破碗的机会多得很,才子并不一定配佳人。   白天星和张弟当然都认得这个汉子是谁。   原来这汉子正是七星镇上的二号人物:七星庄总管虎胆贾勇。   白天星赶紧起身赔笑道:“原来是贾总管,请进来坐,请进来坐。”   虎胆贾勇“进来”是“进来”了,但并没有“坐”。   因为屋子里能坐的东西只有两样:一张烂椅子,一张旧床。   这两样东西虎胆贾勇无论坐到哪一样上面去,恐怕都难逃支离破碎之危。   白天星跟进来,又道:“总管光临,有何见教?”   虎胆贾勇仔仔细细打量了张弟两眼,才转向白天星道:“适才镇上发生的事,我们廖三爷已经知道了。”   白天星露出惶恐之态道:“这件事还望——”   虎胆贾勇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不,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   白天星道:“哦?”   虎胆贾勇道:“廖三爷已经知道这件事其实错不在你们。”   白天星道:“哦?”   虎胆贾勇道:“怪刀关百胜大侠回去把事情的经过说得很清楚,大家都认为这次无论换了什么人,都难免要起冲突,那位降龙伏虎刀岳大仁兄实在太嚣张了,这种人可说罪有应得,根本不值得加以同情……”   白天星忽然插口道:“廖三爷他老人家有没有问及我这支箫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虎胆贾勇点头道:“问过。”   白天星道:“我——   虎胆贾勇又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但他老人家声明,这只是他的好奇,说与不说全在于你。因为他老人家相信,这支箫你绝不是偷来的。如果你是偷来的,绝不会还敢明目张胆地叫人看到!”   白天星深深叹了口气道:“你看人家廖三爷多明事理!”   他接着又说道:“他老人家既然如此信得过我白某人,我白某人倒要把话说个清楚。”   虎胆贾勇点点头等着。   这位别看外表粗鲁,像个莽夫,说起话来却极有条理,口齿也十分清楚。   他不消三言两语便叫白天星愿意自动说出获箫经过,更可见他在掌握人心方面,显然也有一套功夫。廖三爷用这样一个人当总管,不是没有道理的。   白天星像诉苦似的接下去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一打开门,就看到了箫。当然,箫自己没有两条腿,也不会是天上掉下的,但凭良心说,我不知道这是谁在捣鬼,我甚至不知道它就是那位岳大侠的东西!”   虎胆贾勇又点了点头,表示他完全相信。   白天星最后带着祈求似的语气道:“所以,贾总管回去之后,还望在廖三爷面前替白某人说几句好话,已经死了三位刀客,现在又出了这件事,万一引起误会,我们师兄弟可担当不起。”   虎胆贾勇脸上,忽又露出那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笑容道:“你们知道我如今赶来,是为了什么吗?”   白天星道:“不知道。”   这是真话,他的确不知道。   但另外有件事,他却知道。   这位贾大总管忽然找上门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这世上有一种人就像蝗虫一样,无论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出现,都不会带来好事。   虎胆贾勇便是这种人。   虎胆贾勇又笑了笑道:“我是为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来的!”   白天星不觉一怔:“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虎胆贾勇指指张弟道:“我们廖三爷认为这位张兄弟年纪轻轻的就有这样一身好武功,实在了不起!”   白天星道:“贾总管好说。”   张弟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这本是他最欢喜听到的话,但因为这些话是出自廖三爷之口,听起来就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他不欢喜廖三爷这个人。   他如今不仅对廖三爷没有好感,就连十八刀客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因近日连串的事件的发生而大打折扣。   他已不再向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一名刀客了。   成了刀客,又怎样?   做第二个快刀马立?做第二个狠刀苗天雷?还是做第二个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只听虎胆贾勇接着道:“所以,他老人家认为,这位张兄弟已够取代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的地位而有余。”   白天星道:“哪里,还早,还早。还差得远!”   虎胆贾勇道:“岳人豪是死在他的刀底下,总是事实。”   白天星道:“那不过是一时侥幸而已!如果那位岳大侠当时不托大,最后的胜负存亡,还难说得很!”   虎胆贾勇说道:“我只是奉命转达廖三爷的意思,接受与否,还得你们自己决定。”   白天星道:“哦?”   虎胆贾勇道:“廖一爷意思是这样的,今天出场的刀客是流星刀辛文炳,明天是飞花刀左羽,后天是开山刀田焕,再接下去,便是原定的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了……”   白天星道:“这个次序我记得。”   虎胆贾勇道:“他老人家说,只要这位张兄弟愿意,到了那一天,他便可以顶替降龙伏虎刀岳人豪遗缺出场!”   白天星大喜道:“好啊!”   张弟狠狠瞪了他一眼,白天星只当没有看到。   虎胆贾勇又道:“廖三爷还说,如果这位张兄弟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收拾一下,从今天开始,便列席大会!”   白天星援搔耳根子道:“我这个师弟脾气怪僻得很,这个……咳咳……我可就要……就要跟他商量商量了!”   虎胆贾勇拱拱手道:“好!就此一言为定,我听你们的回音。”   白天星送走虎胆贾勇,回到屋中向张弟嘻嘻一笑道:“恭喜!恭喜!”   张弟冷冷地道:“恭喜谁?”   白天星笑道:“当然是恭喜七星刀的新主人!”   张弟哼了一声道:“你把我当三岁的小孩子?你以为我会相信真有人能得到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你是例外。”   张弟道:“什么叫例外?”   白天星道:“别人不能,你能!”   张弟忍不住又哼了一声道:“你平常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惟有这一次,我恐怕只能以两个字来表示我的感想。”   白天星道:“哪两个字?”   张弟道:“抱歉!”   白天星大笑道:“恰恰相反!平常我无论说些什么,你都可以不信;但谁有这一次,你则非信不可!”   张弟瞪着眼睛道:“为什么这一次我非信不可?”   白天星道:“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才开头时说的那一段话?”   张弟道:“记不得了,我的记性不好,为了省事起见,你最好重说一遍!”   白天星微笑道:“刚才你问我,你杀了姓岳的,会不会为我多添麻烦?我说,情形正好相反,麻烦不仅不会增多,反而会因此减去不少。理由是,由于你的表现,事情已很明显,他们大可省下各种方法,而不必再去证实我是不是真正的一品刀!”   张弟道:“是的,我记得——但这跟我一定能获得七星刀又有什么关系?”   白天星笑道:“道理完全相同。”   张弟道:“怎么相同?”   白天星道:“这就是说,如果由你获得了那把七星刀,他们则可以省下很多方法,而由旁人代劳!”   张弟道:“省下很多什么方法?”   白天星道:“要命的方法。”   张弟眨着眼皮道:“你意思是说,七星刀是个祸根,无论谁获得它,都不会有好下场?”   白天星敛去笑意,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一条性命,否则为了证实我的说法,我倒真想怂恿你去试试……”   张弟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不对,你这种说法,还是有问题!”   白天星道:“什么问题?”   张弟又瞪起眼睛道:“谁有资格获得那把七星刀,只有廖三爷和四位大会见证人有权决定。你总不会以为姓廖的和四位大会见证人全部都是这次血案幕后的共谋之一吧?”   白天星道:“我说过全部没有?”   张弟道:“那么,除了那位冒牌的一品刀之外,你认为其余人之中,谁跟谁涉有嫌疑?”   白天星道:“我从不以认为来决定一件事情。”   张弟道:“那么你平时决定一件事情,根据的都是什么?”   白天星道:“事实!”   张弟道:“哪一类的事实?”   白天星道:“合乎常情的事实,以及违反常情的事实!”   张弟道:“如今有哪些事实违反了常情?”   白天星道:“包括鬼影子阴风在内,在短短四五天之中,七星镇上已经死一了五个人,除了降龙伏虎刀岳人豪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外,其余几人可说全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换了你是这次品刀大会的发起人,你会怎样做?”   张弟想了想道:“我——我也许会宣布大会暂时停止,等这一连串的血案有了交代后,再继续举行。”   他顿了一下,又道:“更说不定,我会因此改变这次品刀大会举行的方式、”   白天星道:“如何改变?”   张弟道:“我也许会将那把七星刀改作缉凶的赏格。谁能破得了血案,谁就可以成为这把七星刀的新主人!”   白天星头一点道:“不错,如果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这也正是我认为合乎常情的做法!”   他目光微抬,望着张弟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姓廖的对这一连串命案,除了虚应故事,贴出一张告示外,他还做了些什么?”,张弟默然不语,隔了片刻,才道:“那么,你是不是说,我们只要远离那把七星刀,就可以不卷入这个是非的漩涡?”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的,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张弟皱起眉头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好话不说,时时刻刻尽往个死字上想?”   白天星忽然露出了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而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张弟道:“什么秘密?”   白天星低声道:“这就是一品刀的长寿保命之道!”   张弟道:“时时刻刻想到死!”   白天星道:“不错!一个人只要一想到死亡,就会发觉活着是多么的可贵;一个人只要知道生命的可贵,就一定会比别人活得更久些!”   一个时时刻刻想到死亡的人,真的会比别人活得更久些吗?   这种话当然无人相信。   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硬是难说得很。   很多有道理的话,并不一定就会带来什么保障;而一些没有道理的话,却往往比金科玉律还要来得灵验!   鬼影子阴风,快刀马立,狠刀苗天雷,血刀阴太平,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他们谁想到自己会死?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死了。   鬼刀花杰呢?他是第一个担心自己可能会步上马立和苗天雷后尘的人。而这位鬼刀,直到现在,却依然活得好好的。   这几个鲜明的例子,难道是假的?   你还能说你不相信?   不过,如今什么人不相信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另外那十三位尚未出场的刀客究竟信与不信。   七星广场上,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只是,如今每个人的心情,显然已与大会刚开始时有了极大的变化。   如今,再没有人去关心登场的刀客说些什么了。   第一天,快刀马立说:使刀的第一要诀是快!   他们鼓掌。   第二天,狠刀苗天雷说:使刀的要诀,不仅要快,而且要狠!他们又鼓掌。   结果呢?   结果,“快”和“狠”都是空话,最后事实证明,就算两人说的不是空话,他们实际上也不是目前江湖上“最快”、“最狠”的两把刀。   他们快,别人更快,他们狠,别人更狠。   所以如今看热闹的人,事实上不是来看这些刀客如何“现身说法”,而是为了来看一个“活的刀客”怎么变成“死的刀客”。   今天应该出场的刀客,本来是血刀阴太平。   血刀的意思,原是说这位阴太平只要刀一出鞘,敌人难逃血流五步的命运。只可惜这位血刀过去虽使别人流过不少血,但昨夜流的血,却是他自己的。   排名在血刀阴太平之后的是流星刀辛文炳。   今天出场的刀客,便是这位流星刀。   今天出场的这位流星刀,对于刀法方面会不会提出什么新的见解呢?   大家如今赶来,显然只是为了应个景儿;今天的高潮节目已经过去,大家等待的是明天。   等明天看看这位流星刀的尸体将在什么地方出现?   会不会又是一种新的死法?   由于此刻广场上看热闹的人,人人心情轻松,并不期待什么,一些卖零食的小贩,生意也就好了起来。   生意最好的,当然是酒担子。   酒担子共有六副,卖的都是白酒;每副酒担子四周围,都拢满了客人。   老吴的酒担子还歇在老地方。   白天星向老吴的酒担子走过去时,老吴正跟一名酒客结账。另一名面孔红通通的汉子,似乎正喝到欲罢不能的节骨眼儿上,他来不及等老吴算好替他添酒,自己拿起酒瓢,伸手便舀。   白天星笑了。   他最欣赏的,就是这种人和这种喝法。   不喝就是不喝,要喝就喝个痛快!   老吴账已结好。   红脸汉子把瓢还给老吴,老吴舀了一大碗,递给白天星,大家已经成了熟人,根本用不着交代。   张弟道:“我去替你买麦雀。”   白天星道:“好!”   他口中应着好,人却含笑望着那个红脸汉子。   红脸汉子喝酒的方式,真是吓人。   只见他两手捧着酒碗,脖子一仰,咕噜咕噜,几乎连气都没有换一口,便在眨眼之间,将满满一大碗酒,喝得滴点不剩。   白天星笑着转向老吴道:“这是第几碗?”   老吴道:“第六碗。”   白天星道:“真是海量!”   红脸汉子酒量虽不错,一连喝下六碗之后,似乎也差不多了。   因为他没有再添第七碗。   白天星道:“贵姓?”   红脸汉子没有理睬。   白天星道:“府上哪里?”   红脸汉子打了个酒呢,仍然没有望他一眼,酒碗放下之后,伸手从腰包里摸出一串青钱,瞪着老吴,等着算账。   老吴捏捏指头道:“唔,六碗——六七四十二,零的不算你就给四十个大钱好了!”   红脸汉子数数钱串上的钱,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个数儿,于是便连钱串一起放在酒担子上,身子一转,便待离去。   白天星忽然拦着道:“兄台留步!”   红脸汉子止步回身,紧绷着面孔道:“干什么?”   白天星送出手上那只酒碗道:“钦佩兄台海量,我请兄台喝酒!”   红脸汉子道:“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喝你的酒?”   白天星笑笑道:“知音难逢,见面便是有缘,碗把酒算得什么?”   红脸汉子道:“我要喝我自己有钱,用不着你请!”   白天星道:“说这些话多难听?来,来,赏个脸,赏个脸!”   他口里说着,又把酒碗朝对方送去。   红脸汉子偏身让开,瞪眼道:“他妈的这算什么意思?”   张弟已买来大串烤麦雀,看见白天星硬逼那红脸汉子喝酒,忍不住从旁插嘴道:“人家不喝就是不喝,你为什么一定要勉强别人喝?”   白天星道:“他不喝,你喝?”   张弟点点头,手一伸道:“好!拿来。我喝就我喝!”   白天星道:“喝死了也没有关系?”   张弟哼了一声道:“当然没有关系。我就不信一碗白酒能喝得死人!”   白天星忽然转向那红脸汉子,叹了口气道:“你瞧,这种小伙子多好打发!今天我若是也像他一样,你伙计不就功德圆满了吗?”   红脸汉子脸色微微一变,突然向后一步步退去。   白天星仍然端着那碗酒,一步步缓缓跟了过去道:“要走,可以,留下一句话来,咱们就算交个朋友,否则,对不起得很,请喝了这碗酒再走!”   这时,将近午正,正是广场最嘈杂的一段时间。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动作不火,所以这时虽然挤在人堆里,却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白天星缓缓向前移上一步,又道:“对了,我们就这样慢慢地退出去,不要惊动别人。   万一惊动了别人,对我固然没有好处,对你伙计似乎也很不利。等我们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不妨再互显劝酒的本事,且看看这一碗酒,到时候究竟是你喝还是我喝!”   红脸汉子脸上的血色慢慢消失   白天星又跟过去一步道:“你伙计可以考虑,但最好不要拖得太久。井老板店里存货不多,而且木料也很差,相信你伙计一定可以想像得到躺在那种棺材里的滋味。”   他放低声音,注目道:“这是谁的主意?”   红脸汉子喉结滑动了一下,但没有能力发出声音来。   白天星等着。   红脸汉子道:“七——   红脸汉子只说出一个字,就没有再说下去。   白天星神色一动,突向红脸汉子身后闪目掠去。   但已经太迟了!   他什么异状也没有发现。   红脸汉子嘴巴微微张开,两眼圆睁如铃,只是眼神已在慢慢涣散,扭曲的面孔上也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   最后,扑通一声,终于双手捧心,倒了下去。   又有人死了!   广场上登时骚动起来。   白天星当然清楚红脸汉子是怎么死的,但他并没有走过去查看红脸汉子背心上的伤口。   他皱皱眉头,转身回到老吴的酒担子旁边。   老吴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个家伙,在……在我酒里,下……下……下了毒?”   白天星道:“没有。”   老吴呆了呆道:“那……那么,你……你怎么说,你……你这一碗酒,喝……喝……喝得死人?”   白天星道:“毒下在瓢里,你只须另外换个瓢就行了!”   虎胆贾勇带着两名七星庄丁,匆匆赶了过来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白天星指着手上那一碗白酒,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苦笑笑道:“有个不认识的朋友,想叫我喝下这碗酒,结果被我瞧出破绽,他的伙伴也许认为他手脚不够利落,趁他向我解释之际,偷偷又赏了他一根暗青子。嘿嘿,如此而已!”   虎胆贾勇眨了眨眼皮道:“他在绝气之前,有没说出是受何人指使?”   白天星道:“他只说了两个字。”   虎胆贾勇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像不像一个人的名字?”   白天星道:“很像!”   虎胆贾勇道:“是哪两个字?”   白天星道:“贾勇!”   虎胆贾勇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恢复正常。   他皱了皱眉头:“别开玩笑了!你说正经的,我好调查。”   白天星泼掉那碗毒酒,轻轻叹了口气道:“说正经的,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才张开嘴巴就倒下去了。”   他指指红脸汉子的尸体,又叹了口气道:“你过去看看尸体上的伤口吧!凭你贾老总的阅历和眼光,或许能从暗器的来路上,找出点眉目来也说不定。”   虎胆贾勇点点头,随即领着那两名庄丁向红脸汉子的尸体走去。   不一会儿,尸体抬走了,广场上也慢慢地安静下来。   白天星居然另外又拿了一个碗,就在原先那只酒桶里,舀了一碗酒喝将起来。   张弟忍不住低声问道:“刚才你是怎么发觉的?”   白天星咽下口中咀嚼的烤麦雀,淡淡一笑道:“喝酒不是喝茶。”   张弟道:“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笑笑道:“这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只在万分口渴时,才会一口气喝下一大碗茶。   酒像这种喝法,就只有一个解释!”   张弟道:“怎么解释?”   白天星道:“不赶快喝下去,这一碗酒就轮不着他喝!”   张弟道:“谁会抢走他这碗酒?”   白天星道:“所以,当你看到一个人以这种方式喝酒时,你就可以大胆断定,此人如非有急事在身,便是着急着要回避某一个人!”   他笑了笑,又道:“有急事在身的人,应该没有连喝六大碗的心情,所以,归纳了起来,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张弟道:“就算你看出他急着离去是为了回避你,你又怎知道他在你酒里做了手脚?”   白天星微笑道:“如果你想回避一个人,你必须先认识这个人,对吗?”   张弟道:“当然。”   白天星笑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既然认识这个人,而且知道这个人每天在一定的时间,必然会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出现,这人既是你想回避的人,广场上多的是酒担子,而你却偏偏选中了这一担,又是什么道理!”   张弟思索着,最后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只有一件事,你也许还不明白。”   张道道:“哦?”   白天星道:“你一定还不明白这厮以前的那几碗酒,为何要喝得那样猛。”   张弟道:“我明白。”   白天星道:“哦?”   张弟也笑了笑,道:“因为只有这样,他抢瓢自己舀酒喝,才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对吗?”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张弟愕然道:“谁是旋风刀?”   白天星道:“就是那个杀死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的小子!”   张弟又呆了一下,才道:“这——这是谁替我取的外号?”   白天星笑笑道:“就是那个借刀给你的人。”   张弟道:“怪刀关百胜?”   白天星正待回答,忽然轻轻一咦,像是于无意中发现什么怪事似的,带着一脸迷惑不解之色,突然转向广场另一边望了过去。   广场另一边,并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那一边也跟这边一样,三五成群,到处是人,场边排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小担子。   白天星如今盯着不放的,便是一个卖油炸麻花的老人。   白天星想吃油炸麻花?   张弟知道不是。但是,他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那个卖油炸麻花的老人有何特别碍眼之处。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看上去约莫六十出头一点,戴着一顶破草笠,满面皱纹,腰已微驼——难道这老人也是一名江湖人物?   他正想问,白天星忽然回过头来笑着道:“你有没有见过狗打架?”   张弟不觉一愣道:“你说什么?狗打架?”   白天星笑道:“是的,狗打架。不是两条狗对打,而是好几十条狗相互咬成一团。那种场面,你见过没有?”   那种场面张弟当然见过。   他老家屋后是一片麦田,每年冬天清晨,那麦田就会变成附近一带野狗的战场。   是的,每次都是好几十条,张家的,李家的,打完了又各自东西,到了第二天,又在老地方聚会。   这差不多是每个乡下孩子司空见惯的事。   白天星望望那个卖油炸麻花的老人,忽然想起狗打群架,这种“灵机”是怎么“触发”   起来的?   张弟不懂。   同时,他也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白天星望着他笑道:“我知道那种场面你一定见过,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当你看到几十条狗咬成一团时,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张弟道:“愿意!”   白天星笑道:“那么我就告诉你。”   张弟道:“请说。”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当我们都是孩子时,我想我们的想法大概是差不多的。那便是,你只看到那些狗奔腾追逐,恶斗狠咬,吠声震天,但你根本就看不出哪几条是一伙,哪几条又是另一伙,究竟谁在咬谁,以及为什么会咬得那般惨烈呢!”   张弟心头一动,突然想及白天星这番话显然并非无由而发。   狗打群架,看不出哪几条是一伙,弄不清为何事而起争斗,但却咬得无比惨烈——这岂不正是目前七星镇上这一连串无头血案最生动的写照?   难道这个卖麻花的老人是个深藏不露的异人。   同时,还是这一连串无头血案中的关键人物?   想到这里,张弟有点沉不住气了。   只可惜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他刚刚想开口,白天星已经站起。   这时恰值刀客出场。   白天星连朝耳台上望也没望一眼,便趁场子上一片纷乱之际,打人群中向那卖麻花的老人走去。   张弟见他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样走了,心中不禁暗暗恼火。   想撇开我?嘿嘿,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卖麻花的老人感觉很意外,他显然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居然会有生意找上门来。   “买麻花?”   他问的当然是白天星。   但是白天星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一只眼睛在那两篮子麻花上打转。   老人的生意看来好像并不好。   因为那两篮麻花堆得高高满满的,从早上到现在,似乎还没有卖出多少。广场上每个小贩的生意都不坏,为什么独独这老人的麻花乏人问津呢?   张弟马上就找到了原因。   这老人太邋遢了!   只见这老人穿着一套缀满补丁的蓝布衫裤,衣服上尽是斑斑油垢,好像这套衣服自从上了身就没有脱下来换洗过一般。   单是衣服脏,也还罢了。   最令人恶心的,还是那十根粗短焦黄的手指头,就是一个刚从污水沟里摸过泥鳅上来的人,恐怕都要比他这双手干净得多。   一个卖吃食的却如此不重洁净,他卖的东西没人领教,自是意料中事。   张弟暗暗高兴。   无论什么事情,白天星都似乎充满了自信;对任何男人来说,这无疑都是一项可贵的优点;但这也正是张弟最不欢喜白天星的地方!   因为这种人往往容易使别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张弟认为自己并不笨,但当他跟白天星在一起时,却使他总觉得好像处处都比白天星矮了一截。   所以,他时时都想找个机会能杀杀白天星的威风。   如今这个机会来了!   他相信白天星这次一定看走了眼。   如果像这样一个老人,也是武林中人,眼下广场上的几十名小贩,岂非人人都有成为江湖人物的可能?   他偷偷打量着白天星的反应。   白天星的反应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因为白天星这时也露出踌躇难决的神气,似乎对自己早先的观察,信心已产生了动摇。   蓝衫老人见白天星东张西望,既不说卖,也不说不买,以为白天星担心他的麻花不好,于是忙从篮子里拿起一根麻花,递了过来,又道:“今天刚炸的,又酥又甜,又脆又香,不信你尝尝,不好你可以不买。”   白天星摇摇头,没有去接那根麻花。   他咳了一声,忽然望着老人道:“老丈贵姓?”   张弟听了,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他记得白天星这已是第四次问别人“贵姓”。第一次是在热窝里问那名黑鹰帮徒;第二次是问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第三次是问适才那名下毒的红脸汉子;第四次则是如今这个蓝衫老人!   以前三次,问了等于白问。因为以前三次被问的人,根本就没有理睬他。   张弟真不明白,一个人在同一情况之下,已经碰过三次钉子,为什么还能保持这么浓厚的兴趣?   不过,这一次总算还好,这一次蓝衫老人总算没有给他钉子碰。   “老汉姓水。”   蓝衫老人答得很和气,显然希望做成这笔交易。   白天星含笑点头:“我姓白。”   他指指张弟,又道:“这是我师弟,张弟。弓长张,兄弟的弟!”   蓝衫老人一连噢了两声,目光中则露出不胜迷惑之色。   他似乎弄不明白,只买几根麻花,何以还要这么多的仪节?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又接道:“十八刀客中的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便是死在我这位小师弟的手里!”   张弟不禁一呆!   这是什么话?   摆威风?   想敲诈?   蓝衫老人也是一呆,张目讷讷道:“你们……不……不……不是想买麻花?”   白天星缓缓地道:“我们只是想先问问价钱,看是否付得起,再作决定。”   蓝衫老人长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连忙接着道:“便宜,便宜,两文钱一根,三根五文钱,如果一次买二十根以上,还可以再打折扣……”   白天星道:“我们想买的是另一样东西,不是麻花。”   蓝衣老人又是一呆道:“另一样——另一样什么东西?”   白天星道:“人头!”   蓝衫老人僵在那里,像遭电击一般,隔了好一阵子,一双眼珠才恢复活动道:“这位大爷,你喝了酒?”   白天星点头道:“不错!事情就是一碗酒引起来的。有人买凶手在酒里下毒,想要我的命,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他顿了一下,徐徐接着道:“这种事公平得很,既有人跟我肚子过不去,我就能要他的头!”   蓝衫老人吃惊地道:“真有这种事?是谁这般无法无天?”   白天星道:“既不是‘无法’,也不是‘无天’,是‘吴明’。”   蓝衫老人面上讶异之色突然消失不见,他望着白天星,忽然问道:“七绝拐吴明?”   张弟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他同时也感到有点泄气。   白天星又赢了!他果然没有看走眼。这蓝衫老人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白天星没有回答蓝衫老人问的话。   蓝衫老人也没有等下去。   他望着白天星,又道:“姓吴的刀不见得有多厉害,你们师兄弟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白天星道:“这叫做礼尚往来!姓吴的也没有自己动手。”   蓝衫老人道:“人屠刁横目前正在闲着,你们为何不去找他?”   白天星道:“要买货色好的东西,就该找间大铺子,大铺子卖的东西,总是靠得住些。”   蓝衫老人道:“铺子大,开销多,价钱就不便宜了。”   白天星道:“多少?”   蓝衫老人道:“草字头,整数儿,没有折扣。”   白天星道:“不贵!”   蓝衫老人道:“君子交易,先付一半,交货再清尾款。”   白天星道:“几天交货?”   蓝衫老人道:“三天!”   白天星道:“行!”   张弟正在怀疑白天星何处有五千两银子付给这位蓝衫老人,只见白天星衣袖一洒,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已轻飘飘的,如穿花蝴蝶般落进了蓝衫老人的麻花篮子。   蓝衫老人也没有打开验看,便将那张银票捡起纳入怀中。   真是君子交易。   白天星道:“我们走。”   蓝衫老人道:“不送了!”   一直等到离开七星广场,张弟看清前后无人,才赶上一步,低声问道:“你以为这蓝衫老人真能收拾得了七绝拐吴明么?”   白天星回过头来,微笑道:“江湖上曾经流传过两句话,你听说没有?”   张弟道:“两句什么话?”   白天星道:“就是‘千金一诺,江水西流’!”   张弟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前一句表示这个人的信用,后一句表示这个人的力量!”   张弟说道:“就是说这个人只要点了头,要改变江水的流向,他都能够办得到吧?”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这个人是谁?”   白天星道:“江西流!”   张弟道:“就是刚才那位卖麻花的蓝衫老人?”   白天星道:“全称是‘黑鹰七十二舵总舵主’!”   张弟征了怔,道:“黑鹰帮主?”   白天星道:“是的,也是这位品刀大会举行以来,获得好处最多的人!”   张弟想了想,又道:“这位黑鹰帮主如今显示的是不是本来面目?”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   张弟道:“那么,你怎认得出他是黑鹰帮主的呢?”   白天星笑笑道:“是这位大帮主自己告诉我的。”   张弟惑然道:“他自己告诉你的?”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这一点你可以学学!学会了保你将来受用不尽。”   张弟道:“哦?”   白天星笑道:“当很多人聚在一处,当每一双眼睛都在望在同一样东西时,如果你发现其中一双眼睛竟独异其趣,正背人偷偷地打量着你,除非你长得很英俊,对方又是个漂亮的女人,你最好还是小心为妙……”   张弟道:“但是也不能证明对方就是黑鹰帮主啊!”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当然不能,但在部属两次出师受挫之后,我已想不出还有谁比这位大帮主更关心我们。”   张弟眼珠一转,忽然道:“有一件事,你恐怕失算了!”   白天星道:“哪件事?”   张弟道:“你既然知道刚才那个红脸汉子也是黑鹰帮的人,而且又是七绝拐吴明花钱买通的,你现在再叫他们去杀七绝拐吴明,你想他们真的肯下手?”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又要说一句我喜欢说的话了。”   张弟道:“哪句话?”   白天星道:“恰恰相反!”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只认银子,挑顾客,是黑鹰帮的一贯作风。何况接我这笔生意,除了价钱不恶外,对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   张弟道:“什么好处?”   白天星笑道:“免得再向姓吴的退银子!”   张弟默然。因为他知道白天星这不是说笑话,那位黑鹰帮主刚才一听到吴明两个字,一态度立即转变,便是最好的说明!   张弟想了片刻,又道:“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还想不透。”   白天星笑道:“我想我一定不会令你失望。我已说过了,我们就像书中的人物一样,我们之间的谈话,永远没有冷场,你提出的问题,我似乎总能回答!”   张弟不理他的废话,径自接下道:“你这许多银子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不想过问。我只觉得那老家伙说得不错,七绝拐吴明并不见得有多大了不起,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出气?   省下这笔银子,也好做点别的事。”   白天星笑道:“只有三个理由。”   张弟道:“哦?”   白天星道:“第一,自保。”   张弟道:“哦?”   白天星道:“‘千金一诺,江水西流’!你不妨多回味这两句话。今天没喝那碗酒,只能说是运气好,一个人并非天天都会有好的运气!要得太平,只有拔根。”   张弟道:“第二个理由呢?”   白天星道:“我们还得在七星镇待一段时期,我不希望一下成为众矢之的,甚至被人误以为我们就是谋害那些刀客的凶手!”   张弟道:“是他姓吴的先想毒害我们,我们为报仇而出手,有何不可?”   白天星道:“你用什么方法证明那下毒的家伙是他七绝拐吴某人花钱买的刺客?”   除非死人复活,这一点只怕谁也无法证明。   张弟思索了一下道:“那么,第三个理由呢?”   白天星道:“想澄清一个疑团。”   张弟道:“什么疑团?”   白天星道:“藉此澄清黑鹰帮究竟是临时为金钱收买,抑或也是那个血腥集团中的一分子?”   张弟道:“如今你已证明不是?”   白天星道:“这要到三天之后,才能决定。”   张弟道:“如果是,他们就不会真的向七绝拐吴明下手?”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他们若是不杀死七绝拐吴明,到时候如何向我们交代?”   白天星道:“只有一个方法。”   张弟道:“什么方法?”   白天星道:“在这三天中,先设法杀掉我们!”       第 九 章 枉费心机     这也是张弟不喜欢白天星的地方。   因为白天星谈着谈着,死亡的阴影就会从他的话中悄然出现,而且理由又是那样充分,令你想不相信也不行。   镇上店门家家都关得紧紧的。   张弟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这才忽然想起今天的大会尚未结束,不禁停下脚步问道: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白天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根本不必回答。   张弟问这句话时,白天星已转身进入一条小巷子,从这条小巷子走进去,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热窝。   热窝前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酒保老萧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其他的酒保显然都越午后这段空闲的空间,偷偷溜往七星广场,赶看热闹去了。   白天星跨进大厅之后,忽然转过头来,带着一丝诡秘的笑意,眯眼低声道:“你知道这时候干什么事情最适宜?”   张弟的脸红了!他没有回答白天星的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也根本用不着回答,到热窝来,可干的事情并不多,只要看看白天星这时的表情,就不难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白天星扬起一边眉毛,低声又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张弟板起面孔,冷冷地道:“恕不奉陪!”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那我就只好一个人——喝了!”   张弟一愣道:“你是说喝酒?”   白天星露出诧异之色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叹了口气,又道:“我意思是说,这时候客人少,可以安安静静地喝个痛快,真不知道你老弟在转些什么念头!”   张弟脑子里这时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白天星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用拳头去对上对方的嘴巴。   白天星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他自动封上了嘴巴。   但是,他只封上了嘴巴,却没有封上眼睛,眼睛有时比嘴巴更惹人生气。   白天星在望着他笑!眯着眼笑。   张弟心中一动,忽然发觉这也许正是他纠正自己错误的一个好机会——他已想到白天星为什么老是寻他开心的原因。   白天星为什么老是要逗他呢?   只有一个原因,他喜欢生气!而白天星就是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   这正像快口乌八喜欢搬弄口舌,销魂娘子喜欢耍弄男人,白天星就故意为两人制造机会,使对方自以为得计,实际上全受了他的消遣一样。   倘若两人没有这种缺点,白天星能把两人逗得这样得心应手吗?   想到这里,张弟心平气和了。   他拉开凳子坐下去,也望着白天星,心情感觉十分愉快,有如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同时他也已想到一个报复白天星的方法。   白天星的笑容不见了,他瞪着张弟道:“你笑什么?”   张弟微笑着道:“我笑很多事。”   白天星道:“很多代表多少?”   张弟道:“代表—件大事和一件小事!”   白天星道:“先从大事说起,还是先从小事说起?”   张弟微微笑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老规矩?”   白天星当然记得。这个规矩原是他订下来的,他又怎会忘记得了?   所以,他马上拍巴掌把老萧叫醒,吩咐老萧送来两大壶酒和两盘羊肉。   老萧送上酒肉,又打瞌睡去了。   白天星举杯道:“来,庆祝我白浪子第一次阴沟里翻船!”   张弟喝了口酒,笑笑道:“今天的酒不错。”   白天星道:“很好!就是有点苦。”   张弟又笑了笑,才放低声音道:“先说小事!这件小事是,你一直在留意一个人,以为这个人的身份和来路都有值得怀疑之处,只可惜你费尽心机,到头来依然一无所获!”   白天星眨着眼皮道:“这人是谁?”   张弟低声道:“钱麻子!”   白天星呆了一下道:“你说什么疯话?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又不是得了什么毛病,干嘛要留意这样一个人?”   张弟微笑道:“那么,有一件事,你能不能解释?”   白天星道:“什么事?”   张弟道:“你不否认你是一个浪子,对吗?”   白天星道:“对!”   张弟道:“一个浪子是不会把钱财看得很重的,你对钱财的看法如何?”   白天星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愁没有,有了就花!”   张弟道:“不是说得好听?”   白天星道:“当然!”   张弟道:“那么,燕娘的身价是三千两纹银,这数目你并不是拿不出来,你为什么不肯花?”   白天星道:“这——   张弟笑着接口道:“因为,你对燕娘那个女人实际上并无兴趣,你经常往这里跑,其实是另有目的。对吗?”   白天星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张弟笑道:“如果我接着再说另一件大事,会不会影响到你的胃口?”   白天星挟了一块羊肉,慢慢咀嚼着,仍然没有开口。   这说明直到现在为止,他的胃口还很好。   张弟笑了笑道:“这大小两件事,概括起来,可以用两句话来形容:小事,你是‘枉费心机’,大事,你是‘有口难言’!”   白天星点点头,懒洋洋地道:“唔,很精彩!上一句有‘心’,下一句带‘口’,听起来满对称的。”   张弟暗暗高兴。好!还击了!   白天星为什么要以这种口气加按语呢?这证明白天星已经有点沉不住气。这也就是说,他这两句话无疑已击中白天星的要害。   张弟笑笑,缓缓接下去道:“有口难言的意思,就是说你眼看着那些刀客一个个丧生刀下,虽然负疚于心,却又无能为力!”   白天星几乎将刚喝下的一口酒呛了出来,瞪大眼睛道:“那些刀客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负疚于心?”   张弟道:“如果不是举行什么品刀大会,十八刀客就不会到七星镇来,十八刀客不来七星镇,他们就不会被人杀死。对吗?”   白天星道:“对。”   张弟道:“那么,你知不知道,品刀大会是为谁举行的?”   白天星道:“为谁?”   张弟道:“你!”   白天星好像突然咽下了一个滚烫的汤团,两只眼珠子翻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弟道:“究竟是与不是,你心里应该比别人清楚。”   他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如果我的猜测不错,你这位一品刀过去的作为,一定是踩痛了某些人的鸡眼;举行品刀大会,便是诱你出面的一种手段!”   白天星慢慢端起酒来喝了一口。   张弟道:“只可惜他们这种手段一点也没有收到效果,尽管他们还安排了个假一品刀来刺激你,但你镇定如恒,依然不为所动。不过,有一件事,他们却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真正的一品刀目前必然也已来到了七星镇!”   白天星又喝了一口酒。   张弟道:“但是,这位一品刀人在哪里呢?于是,他们只好狠起心肠,拿十八刀客当祭品,这也是一个个冤枉送死的原因,目的就是想看看你这位一品刀究竟还能忍耐多久!”   白天星忽然放下酒杯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的心肠岂不也跟他们一样残忍?”   张弟道:“情形不一样。”   白天星道:“分别何在?”   张弟道:“这得分两方面说。”   白天星道:“分哪两方面?”   张弟道:“第一,十八刀客并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他们应该看得出这次品刀大会处处充满杀机,参与品刀无异飞蛾扑火。所以,他们的死,自己本身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白天星道:“第二呢?”   张弟道:“第二,在你来说,你不露面,实有你无法露面的苦衷,也就是我所说的有口难言!”   白天星道:“这话如何解释?”   张弟道:“你所以没有采取行动,并不是你不想采取行动,而是因为你一时还没有找出采取行动的对象!”   白天星道:“那位西贝一品刀不算对象?”   张弟道:“不算。”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那只是个可怜的傀儡!”   白天星道:“可怜?”   张弟道:“是的!傻得可怜。如果真正的一品刀沉不住气,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仁兄,聪明人绝不讨这种差事当!”   白天星道:“那么,七星刀廖三和七绝拐吴明呢?”   张弟道:“也不算。”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七绝拐吴明武功再高,也不像是个首脑人物,所以,这厮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名得力的爪牙。至于七星刀廖三,看起来虽然嫌疑较重,但是,极可能受到了胁迫,你若是以这位廖三爷为对象,说不定会因而要了这位廖三爷的一条老命!”   白天星道:“就像刚才那个红脸汉子的下场一样?”   张弟道:“不错!”   他微微一笑,又道:“这也可以说是你目前拼命跟快口乌八和销魂娘子杨燕周旋的原因!你们双方如同捉迷藏一样,对方想找出你这位一品刀,而你这位一品刀也在想尽方法,想找出对方的首脑人物是谁!”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分析人微,合情合理,除了一点还没有提到之外,这番剖解确是值得一壶……”   张弟眨了一下眼皮道:“还有哪一点,我没提到?”   白天星道:“那个红脸汉子。”   张弟道:“那个红脸汉子怎样?”   白天星道:“你的意思是说对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定一品刀就是我,对不对?”   张弟道:“对!”   白天星道:“既然他们还不能确定我就是一品刀,又为什么要买通人来想毒死我?”   张弟笑了。   他实在高兴听到白天星提出这个问题,能听到白天星提到这种幼稚的问题,机会可真不多。   白天星望着他道:“什么事好笑?”   他不等张弟开口,注目接着又道:“你是想说,毒死的是一品刀,当属可喜可贺,即令毒错了,对他们也没有害处,是吗?”   张弟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白天星今天让他尽情说了个痛快,始终很少加以反驳,也很少中途打岔,极可能是怕扫了他的兴头。   也许他今天说的,根本就是一篇自以为是的废话。   “那么——”   那么,这次品刀会如果与一品刀没有多大关系,为何会有冒牌的一品刀出现?   十八刀客遭人暗算,又是为了什么?   张弟正想问个清楚,白天星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便听到一阵人语和脚步声从厅外巷中传了过来。   今天的大会结束了。   又是一个好天气。   阳光明亮,风很小,没有云,深秋的天气,除了显得有点肃杀,似乎总错不到哪里去。   何寡妇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   其实,像何寡妇这样的女人,就是不打扮也一样动人。   好看的女人,都是天生的。   对一个天生一副好姿色的女人来说,胭脂花粉全是累赘,就像一朵悦目的鲜花,绝不需涂上颜料增加它的艳丽一样。   何寡妇平时很少涂脂抹粉。今天也没有。   今天,她只不过改梳了一个贵妃髻,换上套浅蓝色的宁绸夹衫裤,穿了一双花样别致的绣花缎鞋而已。   就只是这样,在七星镇上,已是一件大事。   当何寡妇掩上门向镇头上走去时,七星镇上每个男人的眼光,都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吸引住了!   开棺材店的井老板正好打镇头那边过来。   莫瞎子屋后有三株大杨树,正是白皮棺材的好材料,他店里的几口棺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所以他跟莫瞎子打商量,要买那三株杨树。   莫瞎子本来不想卖,他说要留下这三株树,将来卖了为女儿添嫁妆。   后来,他一听说井老板愿出八两银子买下那三棵树,便没有再坚持。   三棵杨树卖八两银子,这价钱大概也只有井老板出得起,留下去再找第二个买主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井老板这三株树是不是买贵了呢?价钱的确不便宜。   不过,这笔账井老板已经算过了。那三株杨树凑合着最少可钉五口棺材,就是照过去这几天的老价钱,一口以十两银子计算,也够肥得滴油了!   井老板一早谈成了这宗交易,心里非常高兴,所以他从莫瞎子那里走出来,脸上始终是没有断过笑容。   但当他迎面碰上何寡妇时,那一脸笑容马上就变成了一片惊疑之色。   他停下脚步道:“大嫂——今天不做生意?”   何寡妇笑眯眯地道:“是的,今天不做了!”   井老板又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几眼,有点迷惑地道:“今天有喜事?”   何寡妇点点头。   井老板道:“什么喜事?”   何寡妇笑笑,含蓄地道:“什么喜事我暂时还不便告诉你。”   井老板道:“哦?”   何寡妇掩口吃吃而笑道:“总而言之,不管什么喜事,绝少不了你一份,你只管等着出份子喝喜酒就是了!”   井老板的一颗心突然下沉。   他是镇上唯一的鳏夫,如今才四十出头,自十年前死了女人之后,一直没有续弦。   不是不想,而是始终没有这份能力。   自从何寡妇搬来七星镇之后,他的一颗心止不住死灰复燃。又升起一股强烈的家室之望。   这女人小他十二岁,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大家没有拖累,恰好是门户相当、天造地设的一对。   镇上的男人,不是年纪太老,便是年纪太小,再不然就是已有妻室或身份不相称。如论条件,就以他的条件最好。   所以,这几年来,他卖命地工作,想积点钱下来,这一点他做到了,再加上这次的品刀大会,又为他这种冷门生意带来一笔意外之财,如果再讨女人,钱已不成问题了。   而何寡妇也一直跟他拍拍打打、死鬼长死鬼短的,好像对他也蛮有几分意思。   因此,他虽然还没有向这女人表露过心迹,但他已相信别人是一定抢不走的,这女人迟早总是他的人。   可是,如今,他的希望一下破灭了。   何寡妇独身一人,上无翁婆,下无儿女,发生在这女人身上的喜事,除了嫁人,还会有什么喜事呢?   他们是老街坊,住的又是紧隔壁,喝喜酒当然少不了他一份。   但是,这也无疑宣判了他的“死刑”,喝喜酒有他一份,别的事就完全跟他绝缘了。   何寡妇望着他,又笑了笑,道:“我昨天已经告诉黑皮牛二,今天这件事情若是有了眉目,豆浆的生意我打算不做了,这玩艺起早摸黑,又赚不了几个钱子儿,所以……”   井老板不禁暗哼了一声,心想;所以你不如索性成全了他,是吗?当然了,找到个有身家的夫婿,这种蝇头小利哪还会看在你眼里!嘿嘿。   他忽然脸一扬,酸溜溜地问道:“对方是谁?”   何寡妇看看这位井老板的脸色,再听到这种语气,心头顿时明白过来,她忍不住伸出一根白玉似的指头,狠狠地在对方额角上戳了一下,笑骂道:“死鬼!你想到哪儿去啦!你真以为我要嫁人是不是?”   井老板一呆,讷讷道:“不……不是……不是你?”   何寡妇道:“我嫁给谁?谁会要我?嫁给你要不要?”   井老板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艰难地咽了口涎沫,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何寡妇不等他话完,咭咭一笑,已经扭着腰肢走了。   临走之前,还飞了一眼,同时顺势在他肩膀使劲拧了一把,拧得这位棺材店的老板骨软筋酸,差点儿灵魂出窍,成了自己的主顾。   井老板摸摸被拧过的地方,木然转过身躯,痴痴地目送何寡妇那婀娜的身形于镇头一家铺子里消失。   莫瞎子的烧饼店。   消息很快地就在镇上传开了,何寡妇在替莫家丫头做媒。   这无疑又是镇上一件大事。   托人提媒的男方是谁?   是谁想娶这个丫头呢?   大家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人,夺魂刀薛一飞。   所以,稍后当这位夺魂刀从何寡妇豆浆店前经过时,在何寡妇店里候讯的蔡大爷和井老板等人,个个都朝这位夺魂刀投以会心的微笑。   蔡大爷甚至还拱着手,喊了一声:“恭喜!”   薛一飞停下脚步,微笑道:“喜从何来?”   蔡大爷打了个哈哈道:“这就是你薛大侠的不是了!七星镇上的一枝花成了你们薛府的人,难道我们这些乡亲叨一杯喜酒喝喝也不成?”   薛一飞面孔突然变色!不过,他转变得很快,只一霎眼间,脸色又回复自然。   他脸上这种微妙的变化,几乎谁也没有留意。   井老板也跟着凑趣道:“能请到我们何大嫂作媒人,你薛爷真不简单,莫瞎子平时事无大小,就只听我们这位何大嫂一个人的。”   薛一飞道:“何大嫂?”   蔡大爷笑道:“她人不在家,喊一声何寡妇也没有关系!”   薛一飞噢了一声道:“是何——何大嫂!她此刻不在店里?”   蔡大爷笑道:“是的,不在。替你办事去了!”   薛一飞眼珠子一转,忽然满脸堆笑,抱拳拱了拱道:“薛某人还得去别的地方办点事,不陪了!这门亲事如能高攀成功,薛某人定请众位乡亲好好喝个痛快!”   蔡大爷也笑着代表众人拱手还了一礼道:“不送,不送,我们一定等着这杯酒喝!”薛一飞转身走了。   大家都觉得这位夺魂刀人品很不错,不仅仪表端正,而且谈吐亦颇不俗,莫家丫头能嫁给这样一个人,也马马虎虎算过得去了。   众人谈着谈着,忽又想起了昨天出场的那个流星刀。   蔡大爷道:“小癞子还没有回来?”   自从快刀马立的尸体在品刀台前发现之后,每天早上,挑一担茶叶蛋,跑一趟七星庄,几乎已成为小癞子的例行功课。   这是一份好差事。   每天只要跑上这么一趟,他那两锅茶叶蛋,便会由蔡大爷等人凑份子统统买下来。   第一个看到狠刀苗天雷和血刀阴太平尸体的人,就是这个小癞子。   今天小癞子要去探看的刀客,当然就是昨天出场的那位流星刀。   流星刀辛文炳昨天出场时,话说得很多,只可惜他话虽说得不少,听得懂的人却没有几个。原来这位流星刀是南方人,乡音很重。只见他在台上口说手比,意气昂扬,好像每一句话充满了力量,但台底下的人听起来,却只是一片咿哩哇啦!   好在这一点如今已不重要。   因为大家相信,这位流星刀说得再好,也绝不会比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对刀法的见解更精辟。   每个人真正关心的,是一夜之后今天的结果。   这位流昨刀会走上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以及血刀阴太平等人的老路子?还是能像鬼刀花杰一样,侥幸渡过难关,安然无恙呢?   井老板探头朝镇尾望了一眼道:“还没有——噢噢,不,不,回来了,回来了呀!”   小癞子果然回来了。   众人登时振奋起来。   蔡大爷抢着道:“那边情形怎么样?小癞子。”   小癞子放下蛋担,抹了把汗,摇摇头道:“没……没有。”   蔡大爷道:“没有什么?”   小癞子道:“没有发现尸体。”   蔡大爷长长吁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又活下了一个!”   小癞子喘了口气道。“只……只有一只耳朵。”   蔡大爷一呆道:“你说什么?一只耳朵?谁的耳朵?”   小癞子道:“不晓得是谁的,就吊在品刀台上,耳坠子上还有一颗好大的黑痣。”   流星刀辛文炳的左耳!   只要见过那位流星刀的人,一定都会记得那颗黑痣,因为那颗黑痣大得出奇,远远望上,就像贴着膏药。无论谁有这样一颗痣,当然都会给别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的。   蔡大爷但在那里,像出其不意地挨了一巴掌。   没有人怪小癞子不会说话。   这小子从小就有点痴呆,连一个蛋卖三文,十个蛋是多少他都算不灵清,如今他居然留意到品刀台上吊的一只耳朵,已经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店内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那只恐怖的耳朵,此刻就摇曳在他们眼前。   井老板喃喃道:“怎么会只剩一只耳朵的呢?”   他的声音很低,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别人谁也没有留意。   就是有人听到了,恐怕一时也很难领会他这句话的意义。   这句话的意义只有他自己懂。虽然又死了一个人,却没有为他带来一笔生意!谁会买一只棺材,只为了盛殓一只耳朵用呢?   小癞子忽然伸出手来道:“蛋钱!蔡大爷。”   蔡大爷噢了一声,这才如自梦中醒来。他没有要大家集份子,一个人付了今天的蛋钱。   接着,大家开始默默地剥蛋吃。   就在这时候,从豆浆店外,忽然走进来两名华服青年。   大家马上认出,这两名青年正是当今武林四大公子中的病书生独孤洪和铁三掌蔡龙。   井老板自觉义不容辞,赶紧起身招呼道:“对不起二位公子,今天——”   病书生独孤洪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接口道:“我们不是喝豆浆来的。”   井老板道:“哦?”   独孤洪满屋扫了一眼道:“何寡妇不在?”   井老板道:“嗯!”   听到别人喊“何寡妇”,他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两个得罪不起的角色,他的面色也许早就放下来了。   蔡大爷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笑笑接着道:“她今天替人家提媒去了,两位找她什么事?”   独孤洪忙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井老板心里益发不是滋味。他已从镇上一些临时赁屋落脚的江湖人物口中获悉这位“病书生”得的是什么“病”。   如今这小子忽然找上门来,来的目的既然不是为了喝豆浆,除了想打何寡妇的主意,还会有什么好事呢?   他本想领着店里的小学徒去莫瞎子屋后据下那三株杨树,赶几个大夜工,多钉几口棺材,以防临时措手不及。现在看看情形不妙,他连正经的活儿也没心思去干了。   他一定得好好看住这两个小子。   哪怕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他也不愿让这两个小子占了何寡妇的便宜。   独孤洪和蔡龙已自动到屋角坐下。   没隔多久,何寡妇回来了。   她看到店里坐了这么多人,似乎甚感意外。但当她看到屋角坐着的那两位贵公子,脸上不禁又浮起迷人的笑意。   井老板暗暗咬牙。   原来他们竟是熟人!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他就住在隔壁,每天来喝豆浆的几个人,他都瞧得清清楚楚。何寡妇平时很少出门,而这两个小子,也从没有来喝过豆浆。他们——难道——是深更夜半来见的面?   蔡大爷笑笑道:“大嫂今天这个媒人做得怎么样?”   他得到的回答,只是一个微笑。   何寡妇待人一向很亲切,但今天却没有逢人便打招呼,她一进门就径朝屋角独孤洪和蔡龙两人坐处走去。   独孤洪道:“大嫂辛苦了!老头儿答应了没有?”   何寡妇坐下去,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头儿眼力虽然不济,那份折现的聘礼,他总会看得见的,问题还是出在那丫头本人身上。”   独孤洪道:“丫头本人不愿意?”   何寡妇点点道:“是的,这丫头倔强得很。她说,她什么人都嫁,就是不愿意嫁给武林中的四公子,尤其是四公子中的独孤公子!”   病书生独孤洪的一张面孔,突然胀得通红。   红得像只熟透了的柿子。   这片红晕有如一个突如其来的浪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不过眨眼工夫,红晕突又消退,再度回复原先那种苍白色。   两边太阳穴上,同时凸起两条蚯蚓般的青筋,从青筋突突跳动的速度,不难想像这位独孤公子此刻心中是如何的愤怒。   蔡大爷等人也呆住了。   什么?想讨莫家丫头的人,原来是这位独孤公子,不是夺魂刀薛一飞?   那么,夺魂刀薛一飞刚才何以又表示何寡妇是替他去提媒的呢?   只见独孤洪强忍着一股怒火道:“她丫头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四公子做过什么丢人的事?我独孤洪那点配不上她这个姓莫的丫头?”   何寡妇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丫头她倒不是这个意思。”   独孤洪火气稍稍小了一些,道:“那么,她丫头说这种话是什么用意?”   何寡妇道:“她意思是说,她配不上你们这些名公子。”   独孤洪的火气,不由得又小了些。   这种事他听人说过。   穷人家的女儿嫁给了大户人家,由于出身寒微,在妯娌婆之前总是抬不起头来,有时受了气回到娘家,甚至连个出面说话的人也没有。   这丫头想得倒真多、真远!   不过,从这些小地方,也正可以看出这丫头不仅姿色秀丽,而且相当懂得人情世故。   找个漂亮的妞儿不难,要找个既漂亮,又不是一肚子草的妞儿,就不太容易了!   独孤洪愈想愈觉得这次机会不容错过,当下故意板着面孔道:“那么,她后面那句‘尤其是四公子中的独孤公子’——又是什么意思?”   何寡妇摇头道:“底下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独孤洪不禁怔了一下,道:“底下她怎么说?”   何寡妇皱了皱眉头,说道:“她说什么她今年才十七岁,没有见过世面,将来—一无法像长安风月楼的凤仙,洛阳百花书寓的翠云,以及开封府金谷酒家的小金宝……”   病书生独孤洪脸青如铁,突然一拍桌子道:“都是谁告诉她的?”   门口有人冷冷接口道:“是我!”   夺魂刀薛一飞。   夺魂刀薛一飞站在门口,手扶在刀柄上,唇角噙着冷笑,说完这两个字,便转身向街心走去。   然后,他转过身子,就在那里等着。   独孤洪慢慢起身走出去。   铁三掌蔡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位蔡大公子一直役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所以谁也看不出他和独孤洪的交情究竟是如何。   井老板忽然兴奋起来。   原来他错怪了何寡妇。   何寡妇贪图的不过是一笔厚厚的媒礼罢了!   所谓“刀客”和“公子”,全是刀尖上舔血的人物,她是个死过男人的女人,应该懂得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依靠终身才对。   刚才实在是他疑心太重,他觉得这是一个很要不得的毛病,以后一定要想法子改改才好。   另一方面,他高兴的是,显而易见的,他等于又做成功一宗生意。   有人会死,已成定局,只不过目前还不知道谁要这口棺材而已。   如果他运气好,说不定两人都要!   薛一飞脚下踩着一片血渍。   岳人豪的血。   他脚下立足之处,便是昨天那位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站立的地方。   昨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岳人豪昨天流出来的血已经干了。今天会不会有新血覆印上去?印上去的新血是谁的?   独孤洪缓缓走出店门,站定。   张弟昨天这个时候,便是站在他如今站立的地方。张弟昨天是胜利者!他呢?   大街两边闲人散散聚拢,也差不多就是昨天的那些人。   死人与吃肉不一样。   不论多好吃的肉,天天吃总会腻味,如果天天看到有人死在刀下,不论连看多少遍,照样还会胆战心惊。   照样还会觉得刺激。   所以,这时两边瞧热闹的闲人,尽管人人紧张得脸色发青,但每一双眼睛却都射出了期待的光芒。   兽性的光。   独孤洪一张面孔仍然绷得紧紧的,但气色已经好看多了。   这说明武林四大公子并非徒有虚名。   血战如奕棋,名家高手都懂得首先要战胜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战胜自己的情绪。   你必须不慌不乱,才能看清楚敌人如何动手。你必须沉得住气,肌肉才能保持弹性,双手才能保持稳定,你才能灵活运用你身上每一分可用的力量。   夺魂刀薛一飞的冷笑不见了。   一个有经验的江湖人物,差不多都具有一种敏锐感觉。他们往往不需正式过招,便能感觉到他们正遇上了一名什么样的对手。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种压力如果超过了你能负荷的程度,一仗你就非输不可。   平凡书生独孤洪身上未见携带兵刃,这本对夺魂刀薛一飞十分有利,但令薛一飞无法释怀的是,独孤洪穿的是一件长衫。   薛一飞感到的压力就是从这件长衫上散发出来的。   武林四公子之中,灵飞剑客长孙弘和铁三掌蔡龙的绝蔡是什么?人人清楚。因为他们的外号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一个精于“剑术”,一个擅长“掌法”。   “病书生”独孤洪和“小孟尝”吴才就不同了。   江湖中虽然人人知道四位公子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但却很少有人能说得出四公子中的“病书生”和“小孟尝”究竟练的是什么武功。   所以,薛一飞只好耐心等候。   等候独孤洪脱下那件长衫,或是从长衫后面取出兵刃。   但遗憾的是,独孤洪的一双手始终自然地低垂着,既没有取用兵刀的打算,也显然没有脱掉那件长衫的意思。   闲人愈聚愈多,该到的差不多都到齐了。   人屠刁横、七绝拐吴明、铁算盘钱如命、灵飞剑客长孙弘。血爪曹烈、尸鹰罗全。快口乌八都出现在人群中,到场的刀客只有一位,怪刀关百胜。   这位怪刀似乎也很欢喜凑热闹。昨天有他在场,今天这场好戏,居然又被他赶上了。   只是不知道,今天独孤洪如果向他借刀,他是否也一样照借不误?   张弟也出现在人丛中,但站在他身旁的人,却不是白天星。   白天星去了哪里呢?   张弟早上醒来的时候,床上人影已空,他以为白天星已经先来了何寡妇的豆浆店,结果人没找着,却碰上了这场热闹。   他真希望白天星在身边,白天星一定能告诉他在这即将引发的一场恶战中,双方谁操胜算较多?他样样不服白天星,只有这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白天星的确比他高明。   可是——白天星去了哪里呢?   一阵生风吹过,夹着沙沙轻响,街心上忽然冉冉飘落一张起皱的红纸。   廖三爷的缉凶告示。   这份告示掠过独孤洪的头顶,落在薛一飞的脚前。   井老板不是一个做事马虎的人,这份告示应该贴得很牢才对,它怎会在这个时候掉下来的?   这是谁的恶作剧?   难道有人想藉此提醒病书生独孤洪,要他不必斤斤计较,就是他今天不动手,这些刀客迟早也会有人代他收拾?;如果换了平常时候,一定会有人去捡起重新张贴,如今大家则只有瞪着它,任其自然。   这张无故飘落的告示,对独孤洪显然并没有起什么启示作用。   因为就在这份告示落地之后不久,一他已领先发动攻击。   两边闲人,再度后退。   独孤洪发动的攻势并不猛烈。   他没有腾身发扑,也没有欺步出掌,他只是沿着一道弧线,像漫步似的,向薛一飞右侧缓缓走了过去。   薛一飞使的是左手刀。   当一个左手使刀的人发现敌人不绕向自己的右侧时,除非他愿意将右边半个身子交给敌人,他无疑只有一事可做,那便是跟着向右转身。   但薛一飞并没有这样做。   他转身,向左转。   左手刀带起一光圈,像一个滚动的银轮,突向独孤洪腰腹间闪电般切了过去。   夺魂刀!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因为在这一瞬间,刀光映着阳光,只见闪闪一片,根本就没有人能睁得开眼睛。   “得!”   一声猝响,光敛,形收。   “刷!”   又一道银光闪起。   袖刀!   两指宽,八寸长,尖锋双刃的袖刀,如飞梭似的奔向薛一飞的咽喉。   薛一飞的阔刀定在半空中。   定在一把钢爪下。   握住爪柄的,是独孤洪的左手。   这是令人窒息的一刹那!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这种演变。左手爪对左手刀,右手袖刀觑隙疾进,这种恰到好处的克制,只是一时的巧合?   如说只是一时的巧合,是否显得太巧了一点?   还是病书生独孤洪早算定会有今天一战,为对付这位夺魂刀的左手刀,专门练成的一种绝技?   袖刀银光一闪而没。   血战结束。   一血泉染红了两人的身躯,然后两人缓缓分开,一个人慢慢的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是病书生独孤洪。   爪和刀仍然紧紧卡在一起。   袖刀仍在阳光下闪着精芒。   袖刀仍然闪着精芒,是因为它上面没有濡血,濡血的刀握在薛一飞手里。   右手。   也是一把袖刀,狼牙似的袖刀,真正的夺魂刀。   奇异的结局。   险诈的江湖。   可怕的人心!   夺魂刀薛一飞已经走了,离去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欢容。   这是一个可怕的代价。   他赢了这一战,却泄露了夺魂刀的秘密。   夺魂刀薛一飞走了,闲人却未立即散去。大家都以难以置信的神气,怔怔然望着病书生独孤洪那具尸体。   独孤洪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灰蒙蒙的眼珠子瞪着蓝天,脸上仿佛也残留着一股难以置信之色。   一刀正中心窝。   街心已被染红一大片,稠稠的血仍在汩汩向外冒涌。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恐怕谁也无法相信,这位面带菜色的独孤公子,生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死后居然会流出这么多的血。   收尸的人,是铁三掌蔡龙。   他摸出三十两银子,塞在井老板手上,只朝独孤洪的尸体比了一个手势,就一声不响地默默转身走了。   这位蔡大公子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脸上也始终平平板板的,没有丝毫表情。他跟独孤洪真是朋友?   难道这就是他一向对朋友的态度?活着,吃吃喝喝?死了,买口棺材?   张弟旁边站得最近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青衣老人,看上去似乎也是一名江湖人物。张弟望了老人一眼,喃喃道:“不晓得两人是怎么闹翻的?”   他还没有学会跟陌生人兜搭的本事,只好留个后步,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发问,这样青衣老人就是不理他,到时候也不至于太难堪。   没想到青衣老人倒是挺和气的,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还不都是为了镇头上那个丫头!”   张弟一怔道:“莫瞎子的女儿?”   青衣老人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姓薛的一直都在打莫家那丫头的主意,这已是尽人皆知的事,照说独孤公子也该有个耳闻才对,没有想到,我们独孤公子对莫家那丫头竟也有了意思,他为了想来个捷足先登,今天托何寡妇去提媒,想凭财势……”   张弟忍不住插口道:“结果莫老头答应了?”   青衣老人道:“没有。”   张弟道:“于是独孤洪便怀疑是姓薛的从中作梗。”   青衣老人望望天色,忽然说道:“今天的品刀会,差不多快开始了,老弟要听这段经过,我们边走边谈如何?”   张弟当然不会反对。   他找不到白天星,本来也只有七星广场一处地方可去,如今一路有人耗耗,自是乐得。   于是,他跟青衣老人杂在人群里,向镇后七星广场走去。   七绝拐吴明也走在人群中。   他跟青衣老人和张弟之间,约莫隔着七八个人。   张弟此刻如果突然回头,穿过这七八个隔中间的人,他一定会被七绝拐吴明此刻盯着他瞧的那种眼光吓一大跳!   可惜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才十九岁,这种年龄的小伙子,绝不会从背后去暗算别人,也绝不会提防别人从背后暗算自己。   十九岁是人生中一段可爱的年龄,但若是走在江湖上,却是一段可怕的年龄。   前面不远,就是通向热窝的那条小巷子。七绝拐吴明放慢脚步,露出犹豫之色。经过片刻思索,最后像决定放弃一个什么念头似的,忽然脱离人群,一拐一拐地向巷子里弯了进去。   假如你花了不少银子喊来酒菜,包下女人,当你开始吃喝时,你会不会吩咐这个女人坐在你的身边?   或者你会叫她坐去房门口,看着你一个人吃喝?   但你只有一个选择。   把女人留在身边。   把女人留在身边,是应该的,也是正常的,靠得越近越正常。   如果竟有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把女人赶得远远的,只顾自己一个人吃喝,那么这个人敢说一定多多少少有点问题!   如今钱麻子热窝里,就来了这样一个问题人物!   但这人并不是七绝拐吴明。   热窝后院,共分三进。   每一进院子里,都住满了姑娘,每一个姑娘都有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房间。   一个使她们获得生存。也是使她们走向毁灭的房间。   第一进是大敞院,在这里面无禁忌,只要你有银子,你便可以随时获得想获得的。   就是没有银子,只要不怕挨骂,你也可以到处逛逛,摸摸捏捏,过过干瘾。   第二进就稍稍不一样了。   第二进的姑娘,多半都很年轻,有一些虽已不太年轻,但却有她们另外一套本钱,这些已不太年轻的女人,如不是姿色尚未衰退,便是别有一种留客功夫。   寻芳客在走进这一进院子之前,最好先掂掂自己的荷包是不是够分量。   如果你不先点点自己的荷包就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钱麻子手底下的几名大汉就会请你从后面一个小门出去。   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至于第三进,那就更不用说了!   七星镇地方虽然不大,但却是通向各个大埠的必经之道,一些做大买卖的商贾,经常要从这里路过,镇上没有客栈,要落脚只有一个地方——一个可以一次解决男人全部问题的地方。   第三进院子里的姑娘,接待的便是这一类的客人。花钱大方而又没有麻烦的客人。   现在这个客人就歇在第三进燕娘的房间里,现在燕娘这个全院最红的清姑娘,就被这个客人指定坐在房门口。   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七星镇上的二号人物,七星庄大总管虎胆贾勇。   虎胆贾勇在女人方面不应该是个有问题的人物。但是,这位大总管今天的行径,看起来的的确确像是有点不正常。   以这位大总管的身份和入息,他当然有资格到这种地方来吃吃喝喝玩玩。   问题是他来的不是时候,也没有歇对地方!   今天的品刀大会不久就要开始,他是端别人饭碗的人,选在这当口找乐子,恰当吗?   就算一时动了邪火,实在憋不住了,也该速战速决,而不该走进一个清倌人的房间。   然而,不管合理与否,这位大总管硬是拣在这个时刻,一个人悄悄地溜来了,而且还硬是走进了清倌人燕娘的房间!   酒菜是燕娘亲手从小厨房里端来的。   酒菜放上桌子,虎胆就挥手命她坐去房门口,然后,这位大总管便开始喝闷酒了。   只喝酒,不动菜。   这位大总管今天难道有什么心事,必须借酒浇愁?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种很奇怪的脚步声。   得——梯!   得——梯!   就好像来的这个人,一穿的是两只不同的靴子。   得——梯!   得——梯!   脚步声愈来愈近了。   虎胆贾勇已被酒意染红的面孔上突然露出紧张之色,连忙放下酒杯,离座站起。   一个人站在房门口,胁下拄着一根拐杖。   七绝拐吴明。   燕娘低着头在绣鞋,连头也没抬一下,似乎根本未曾觉察身边正站着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   七绝拐吴明拄着铁拐,慢慢地走了进来。   虎胆贾勇赔笑迎出一步,微微哈腰道:“吴爷早!”   要一个昂藏如贾勇这样的人物,向别人赔笑躬腰喊早,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位大总管平时那股威风都到哪里去了?   吴明只淡淡地哼一声,便板着面孔,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虎胆贾勇跟着坐下。   吴明缓缓抬头道:“你来这里,有没有被别人看到?”   贾勇道:“没有,我来得很早,而且是从后面来的。”   房门口已不见了燕娘的影子,这妞儿虽然还是个清倌人,这一行的规矩,倒已学会不少。   吴明忽然沉下脸来道:“他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贾勇嚅嚅地道:“没有。”   吴明道:“就真没有两个字?”   贾勇没有回答,忽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双手送去吴明面前道:“三千两是他们退回来的,三百两是小人的佣金,原封不动,全在这里,事情没有办成。还请吴爷海涵!”   吴明没有去接好两张银票,哼了一声道:“‘千金一诺,江水西流’!嘿嘿!全是狗屁!”   贾勇轻轻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苦笑道:“说一句吴爷您不要见怪的话,那小子也的确是厉害。”   吴明冷冷地道:“哪点厉害?”   贾勇道:“那小子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当小的问他红脸侯四临死之前有没有说出主使者是谁时,小子竟说侯四已供出了小人的名字,当时真把小人吓了一大跳!”   吴明扬脸道:“他们喊你什么?‘虎胆’。”   虎胆贾勇脸一红道:“我当然知道小子是开我的玩笑。”   吴明道:“那么谁吓了一跳?”   虎胆贾勇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   吴明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望着那杯酒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拿起那两张银票,又送去贾勇面前。   贾勇一愣,讷讷道:“吴爷……这是……什么意思?”   吴明道:“同样的价钱,我要他们为我去杀另一个人!”   贾勇道:“杀谁?”   吴明道:“张弟!”   贾勇不禁又是一愣道:“张——弟?就是跟白浪子形影不离的那个小子?”   吴明道:“那小子怎样?他不如你?你比他强?换了你杀不杀得了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贾勇只好点头承认道:“是的,吴爷说得不错,这小子留他下来,早晚的确是个祸患!”   吴明冷笑道:“祸患倒不见得,杀了这小子让姓白的跳跳脚,以后下起手来,比较容易一点倒是真的!”   贾勇把这几句话细细咀嚼了一番,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算计,好算计,这一步棋下得实在太妙了!”   这位大总管得意忘形得竟忘了他那蒲扇似的手掌,这样一掌拍下去,一张小小的四仙桌如何承受得了?   只听当的一声,酒水溅满桌面不算,连吴明靠在桌边的铁拐,也滑进桌底下去了。   吴明环眼一瞪道:“你他妈的早上吃了几碗饭?”   贾勇脸孔一白,额角上已全是汗珠,慌忙拉开凳子,弯下腰去道:“我捡,我捡,小的真是该死……”   吴明冷冷喝道:“滚开!”   贾勇只好直起身子,依言乖乖地站在一边。   吴明斜欠着身子,下巴搁在桌沿上,右肩高高耸起,左臂探入桌底去摸那根铁拐。   桌面微微一动,那碗鸡汤又差点溢了出来。   贾勇赶紧上前一步,喊道:“吴爷小心,碗!”   吴明没有理他。   贾勇伸手扶碗,碗扶住了,但鸡汤还是溢了出来。   像泼洗脚水一般溢出!   泼在吴明脸上。   鸡汤不烫,但汤里的盐可掺得不少。   吴明大吼一声,顾不得再捡铁拐,双手急忙去揉眼睛。   贾勇一声狞笑,扬起汤碗,顺手猛砸而下。   碗破了,吴明脑袋也开了花。   一片片碎瓷,全嵌进了开花的脑袋,一碗浓浓的鸡汤,登时化作红白相间的脑髓,像一条条蚯蚓似的,从吴明脑壳里爬出来。   吴明倒下去了。   他那根铁拐虽能使出七种兵刃的招术,最后还是敌不过一只普普通通的只卖七枚大钱一个的大海碗。   贾勇从尸身撕下一幅干净的布子,一边擦着手上的血渍,一边冷笑着道:“虎胆——虎胆就是什么人都敢宰,连你这个瘸子也不例外。嘿嘿,现在,你他妈的该懂得什么叫做虎胆了吧?”   他移开桌子,足尖一句一拨,便将整个尸体连同那根铁拐,一起踢去床底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子去喊道:“燕——”   他只喊了一个燕字,目光一抬,便看到燕娘已经站在房门口。   贾勇拿起桌上两张银票,三千两的一张塞进自己荷包,三百两的一张放在那小女人的手上道:“拿把扫帚收拾收拾,等天黑了我再来处理!”       第 十 章 公私平分     终于有人跟鬼刀花杰学了样。学样的是飞花刀左羽。   所以,今天的品刀大会也结束得特别早。   人潮从七星广场泛滥开来,不一会儿又注满了这个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鬼刀花杰已很少有人提起,所以会后也很少有人去谈论今天那位飞花刀左羽,大家谈得津津有味的,还是流星刀辛文炳的死因之谜,以及夺魂刀薛一飞和病书生独孤洪午前的那场闪电战。   “刀客”与“公子”之间的一场战争,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虽然够刺激,但并不神秘。   因此,大家谈来谈去,最后话题仍然落在那位流星刀辛文炳身上。   流星刀辛文炳那只左耳是怎样被人割下的?   操刀的人是谁?   这位流星刀的尸体又去了哪里?   对这些事最热心的蔡大爷,曾悄悄着人人庄,去向专门侍候流星刀起居的那名庄丁打听,得到的结果真是妙透了。原来那庄丁竟不知道他服侍的贵宾已经出了意外。   打听的人问他:辛大侠昨晚什么时候出去的?   那庄丁回答得更妙:什么时候出去的?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这就是说:流星刀辛文炳自从品刀大会结束后,就失去了踪影!这位流星刀昨天散会之后,一个人跑去了哪里呢?   有一件事,大家不用打听也可以作出结论:那便是从没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对这位流星刀加以劫持!换句话说,这位流星刀昨天不论是在什么地方,都必然是出于自愿。   七星镇上可以走动的地方并不多。这位流星刀昨天既未返回到七星庄,又未在钱麻子的热窝中出现,除了这两处地方,七星镇上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同样的死去一名刀客,疑云却又加深了一层。这些死结要到哪一天才能打得开呢?   张弟也很关心这些刀客的命运——比什么人都关心,而且是真正的关心。   不过,他目前最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白天星。   白天星今天一早就离开了住的地方,当然也是自己走出去的,这一点本来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但如今张弟心里却不禁浮起了疙瘩:流星刀辛文炳昨天也是自己走失的,最后这位流星刀回来的只是一只左耳。白天星会不会也出了意外呢?   看热闹的人如退潮一般,一下都走光了,只有张弟不知要去哪里才好。   热窝不是一个他喜欢的地方,有白天星在一起,还马马虎虎,一个人去太无聊了。   他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回到那间破屋子比较妥当。于是,他买了四个大馒头,一小包卤菜,懒洋洋地向那条小巷子里走去。   当他走到破屋门口,正待跨槛而入时,他呆住了!   屋子里坐着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根细竹竿,正在望着他微笑。   这个望着他微笑的人,正是白天星。   这一瞬间,张弟真不知道应该雀跃欢呼好,还是破口大骂好,他一脚踏在门槛上,愣在那里。   白天星点头笑笑道:“来,帮个忙,马上就好了。”   张弟走进屋子,没好气地道:“走的时候招呼也不打一个,这一上午你跑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从竹竿上取出一根丝线,笑道:“先弄这个要紧,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不迟。”   张弟瞪着那根竹竿道:“你这是在搅什么名堂?”   白天星道:“你没有钓过鱼?”   张弟一怔道:“钓鱼?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钓鱼?”   白天星道:“天高气爽,蟹美鱼肥,正是钓鱼的好季节,而且心情不错,所以我一早出门……”   张弟道:“去买钓竿?”   白天星道:“顺便挖了一盒蚯蚓。”   张弟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昨夜又死了一名刀客?”   白天星开始穿鸡毛梗子做的浮标,边穿边答道:“死的是流星刀辛文炳,尸首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左耳,对吗?”   张弟强忍一口气,又道:“那么,今天何寡妇门口发生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呢?”   白天星悠然道:“色鬼对色鬼,袖刀对抽刀,结暴薛一飞棋高一着,独孤洪绔梦未圆,白刀进,红刀出,一命鸣呼,对不对?”   张弟眨了眨眼睛,道:“今天的七星镇乱成这种样子,你真的还有钓鱼的闲情逸致?”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我不钓鱼,你要我干什么?”   张弟哼了一声道:“好!你去钓鱼,恕我没有兴趣奉陪。”   白天星忽然微笑道:“那我就不告诉你一件事。”   张弟道:“不告诉我什么事?”   白天星笑道:“不告诉你我为什么突然想到去钓鱼!”   河水缓缓流动,远山如画。白天星注视着水面微微漾动的浮标,似已进入无形之境。   张弟实在不忍心打扰他,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咳了一声道:“你不是说——有话要告诉我吗?”   白天星慢慢转过头来,带着思索的神情点头道:“是的,我要跟你好好的谈一谈。”   张弟道:“谈什么?”   白天星道:“谈你的武功。”   张弟愕然道:“为什么你会忽然想到要谈我的武功?”   白天星隔了一会儿,才道:“关于这一点,我的回答相信一定会使你感到失望。”   白天星道:“你有难言之隐?”   张弟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么还有什么事会使我感到失望?”   张弟道:“因为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并不多。”   白天星点头道:“没有关系,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   于是,张弟简单地说出自己的身世和马老先生传授他武功的经过。   白天星倾听着,好像不愿漏掉张弟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张弟说完,望着白天星道:“你相信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   白天星道:“当然相信。”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一直在担心的一件事果然不幸成了事实!”   张弟呆了呆,道:“什么事……你担心……成了事实?”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担心有人想杀你,可能比想杀我来得还要迫切!”   张弟不觉又是一呆,道:“有人想杀我?为什么想杀我?”   白天星道:“为了你那套刀法!”   张弟更不懂了,睁大眼睛道:“你能不能稍微说得明白些?”   白天星道:“我可以先说一句不太中听的话,就是你那套刀法,在目前江湖上并算不上是第一流的刀法。说得再不客气一点,至少跟我比起来,还差很多!”   张弟并不觉得白天星这番话有什么不中听的地方。   因为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刀法有多了不起,当然更不会以第一流的刀法自居,他敢跟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动手,凭的全是一时冲动,动手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是不是对方的对手。   白天星接道:“但你这套刀法,无疑却是某种刀法的克星,你现在所缺少的只是经验和火候,再过一段时间,你这套刀法必然还会发挥更大的威力,这一点,正是某些人所不希望见到的。”   张弟道:“你说的某些人,是指谁跟谁?”   白天星以未曾有过的认真态度,正容道:“我不欢喜一个人说话吞吞吐吐,也不欢喜一个人话说一半故意卖上一个关于。但我今天的话,却只能到此为止。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些枉死的刀客,也没忘记你希望我做的事!”   张弟点头道:“我相信!”   白天星忽然又转过头去,望着水面上的浮标。   浮标动了!先是微微扯动,白天星没有理它。   接着,钓线上升,米粒似的浮标不断往上泛涌,白天星仍然不予理睬。   再接着,浮标突然下沉!   白天星不慌不忙,身躯微仰,曲臂一拽,只听哗的一声,阳光下忽然闪起一片烟烟鳞光。   张弟失声欢呼道:“钓到了,钓到了,好大的一条!”   一条金黄色的鲫鱼,约有三指宽,四两上下。   白天星喃喃道:“这是个好预兆,但愿另一条鱼,也能上钓!”   张弟没有听到白天星的话,因为他正忙着把鱼放进鱼篓。鱼篓一半浸在河里,好让放进去的鱼仍能游动。   白天星装上一段新的蚯蚓,又将钓线投进河中,然后将鱼竿交给张弟道:“来,换你显显本事,我要到对面五通祠后面方便一下。”   五通神,是神仙中的下三滥。   人世间为他设祠,并不是为了尊敬他,是希望他享受了一方香火,少为地方上的妇女带来灾害。   换句话说,就是贿赂。   小河下游不远,有座小木桥,过桥约三十余步,便是白天星刚才遥指的五通祠了。现在白天星就站在这座五通祠的后面草地上。   他并没有“方便”。他是从祠前慢慢绕过来的。   这座五通祠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香火了,四周杂草丛生,显得甚为荒凉,祠中也结满了蜘蛛网。   白天星虽然走得很慢,脚下并未停留,他在祠后站了片刻,便又回到原先垂钓之处。   张弟兴高采烈地叫道:“快来看,快来看,你走了之后,我又钓到一条!”   白天星笑笑道:“多大?”   张弟指着鱼篓道:“你自己看吧,比你钓的那条几乎大一倍!”   白天星笑道:“好!再有这么一条,我们去找何寡妇,请她替我们红烧起来喝酒!”   结果,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果然又钓到了一条。   何寡妇替他们烧了鱼,烧得很好。   鱼有很多种,各人口味也不一样,但不论什么鱼、什么样的口味,只要是自己钓的,吃起来总特别过瘾,尤其再加上销魂娘子的赞美,更使两人陶陶然,如享王母玉宴。   但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就令人不怎么愉快了。   第二天是品刀大会的第六天,因为血刀阴太平没有出场就遇了意外,所以今天出场的刀客就轮到了排名第七位的开山刀田焕。   时辰一到,刀客鱼贯出台,全广场登呈一片死寂。人人目光集中在右边耳台,都在等待着一个人出现。   结果他们等到了。   接在开山刀田焕之后走上耳台的,赫然正是昨天继鬼刀花杰之后,第二个宣布弃权的飞花刀左羽。   每个人都深深松了一口气。   活下来的刀客,有两个了。   开山刀田焕,人如其名,今天看起来精神似乎特别焕发。开山刀田焕今天何以会显得这般的高兴呢?   广场上的观众,马上就知道了原因。   “弃权!”   这位开山刀终于作了最明智的抉择。这也是这位开山刀今天看起来精神特别焕发的原因。   以前的五位刀客,已经为他开出了两条路:一条路是鬼刀花杰和飞花刀左羽开出来的。   开另一条路的人则是快刀马立、狠刀苗天雷、流星刀辛文炳。   一条“生路”,一条“死路”。   如果你是这位开山刀田焕,有这样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你会选择哪一条?   所以,当开山刀田焕也学鬼刀花杰一样,郑重向大会主持人宣布放弃参与品刀后,广场上众多观众虽然稍稍有点感到失望,但他们私下却不能不承认这位开山刀是个聪明人!   这位开山刀真的是个聪明人吗?   不见得!   因为这位开山刀显然疏忽了一点,路是三条,不是两条。   血刀阴太平也开了一条路。   完全不同的一条。   血刀阴太平是出场前一天夜里被人杀死的。若说放弃品刀就可活下去,参与品刀则必死无疑,那么,这位血刀在尚未表示意见之前就挨了刀子,又该作何解释呢?   一天很快地过去了。   这是自品刀大会举行以来过得最平凡的一天,也是最平静的一天。   白天过去了,夜晚呢?   白天星午后一个人单独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蒙头大睡,一直睡到日落西山,才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下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张弟手里塞了一把碎银。   张弟望望那把碎银,愕然抬头道:“干嘛给我这个?”   白天星笑笑道:“给你去热窝里玩个痛快!”   张弟道:“我一个人去?”   白天星点点头,笑道:“是的,不管你怎么花用,你只须记住一件事。”   张弟道:“什么事?”   白天星道:“不过三更,别回这间屋子。”   张弟道:“你去哪里?”   白天星道:“我去另一个地方,去会一个人。”   张弟眼中突然闪过一片异彩道:“为什么不让我也去?”   白天星道:“你去干什么?”   张弟道:“助你一臂之力呀!”   白天星大笑,愈笑愈厉害,笑到最后,抱住肚子直喘气,眼泪都笑了出来,不过还是无法止住笑声。   张弟的面孔沉下来了。他等白天星笑完,板着面孔,冷冷地道:“你当我是废人一个?”   白天星不理他的责问,慢慢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又深深吸了口气,才伸出一根指头微喘着带笑道:“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去会的——”   张弟微一怔神,双颊突然通红,他没等白天星把话说完,狠狠啐了一口,掉头转身便走。   热窝里闹哄哄一片。   两边赌台上不时传出吃喝之声,十几副酒座,几乎张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只坐了一个人的桌子,仅剩一张。   这张桌子放在近后院门口的地方,占用这张桌子的酒客,正是那位人人不愿亲近也不敢亲近的人屠刁横。   张弟逡巡着,他实在不想跟这位人屠共坐一张桌子。但是,他四下看来看去,除了这张桌子,显已无法另外找到空位。   于是,他只好走过去,拉开人屠对面的一张板凳。   一名伙计忽然飞快地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这位老弟,对不起,慢点。”   张弟道:“什么事?”   那伙计道:“请换个位置。”   张弟道:“为什么?”   那伙计道:“这张桌子刁大爷已经一个人包下了。”   张弟本来就不希望跟这位人屠坐在一起,听伙计这样一说,立刻又将凳子拨了回来。   那伙计道:“请老弟这边来,我另外替你腾个座位。”   突听人屠刁横冷漠地道:“他坐这里,没有关系。”   那伙计自是求之不得,连忙赔笑躬身称谢应是不迭。   张弟坐下了,他本也想说声谢谢,但接着一想,又忍住了。花银吃喝,本该有个座位,为何要谢别人?   人屠喝酒吃肉的架势一点没有改变,一片薄薄的羊肉,仍然分作好几口,酒也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第一次,张弟以为他荷包不足,不但不以为怪,甚至多少还带点同情,如今知道对方并非吃喝不起,再看到这副吃相,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为了避免看到对方那种近乎做作的吃相,他只好尽量望去别处。   哪知他一掉转脸,便跟两对毒蛇似的眼光遇上了。   从斜对面一张桌子投射过来的这两对眼光,它们的主人,正是黑鹰帮的两名香主血爪曹烈,尸鹰罗全。   张弟心头开始冒火了!但他恼恨的人,并不是此刻以不怀好意的眼光紧紧盯着他瞧的那两名黑鹰帮香主。   他恼恨的是白天星。   如果不是白天星硬逼着他来,他根本就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穷凑热闹,白天星把他支开了,自己干什么去了呢?   如果张弟知道白天星此刻正在干什么,他对白天星恼恨的程度,恐怕就不止是用心头暗暗冒火可以形容了。   白天星静静地躺在黑暗中。   躺进五通祠里。   他在这里已躺得很久了,但他一点也不心焦,他相信他等的人一定会来的。   销魂娘子杨燕也许并不是一个很守信用的女人,但这女人一向只虐待男人,她并不虐待自己的。   这个约会不是他订的。   她让他一个人先来这里等,也许只是像她姐姐何寡妇红烧鲫鱼的手法一样,是在慢慢“培养”他的“火候”。   “烧过头的鱼不好吃。”   这话是何寡妇昨晚说的。   相信她的妹妹必然也懂这个道理,无论什么事情,都必须讲究恰到好处。   所以,他相信他一定不会等太久。   他果然没有再等多久。   一阵微风忽然从祠外吹了进来,夹着一股幽幽的香气,也夹着一条纤纤的人影。   香风入怀。   人影入怀。   白天星用一个简单而热烈的动作表示了他的欢迎之意。   她附在他耳边,微微喘息着道:“你……等久了吧?”   白天星没有回答,也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完成了第二个欢迎的动作。   她没有抗拒。   然后,他开始第三个动作。   但是,很意外的,他的手被从腰间轻轻摔开了。   她带着几分嗔意道:“你急什么?”   白天星仍然没有回答,她应该知道他急的是什么,同时也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在这时候停止下来。   他又伸出了手。   这次,她没有动,丝带松落,他的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他滑行中的手,突又被她一把抓住:“我问你一件事。”   白天星道:“好。   杨燕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你就是那位真正的一品刀,对吗?”   白天星忽然抽回手,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时候谈这个!真煞风景。”   杨燕仍于黑暗中注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白天星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杨燕道:“有!”   白天星道:“什么关系?”   杨燕道:“我销魂娘子不会无故献身给一个真正的浪子!”   白天星道:“你今天肯到这里来,不正说明你已知道答案了吗?”   杨燕道:“我要你亲口承认!”   白天星摇头轻叹道:“可怜。”   杨燕道:“什么可怜?”   白天星道:“傻得可怜。”   杨燕道:“谁傻?”   白天星道:“我只知道不是我。”   杨燕道:“我哪点傻?”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就应该知道,说谎并不是女人的专利,尤其在这紧要关头,你就是找钱麻子,我敢说他也绝不会否认……”   杨燕眼中又问起光彩:“这就是说,你不否认,对吗?”   白天星道:“就算我说是,你又怎知道我究竟是不是?”   杨燕道:“我有方法证实。”   白天星道:“什么方法?”   杨燕道:“我要你先肯定地答复!”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是!你用你的方法证实吧!”   他马上就知道了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这种方法灵吗?   月亮突然隐去云后。   二更,月上柳梢头。   热窝里更热了。   张弟现在喝的是第二壶酒。   他越喝越觉得没有意思,越觉得没有意思,也就越喝越多。   一个人喝闷酒,谁不是这样喝醉的?   张弟当然还没有喝醉。   不过也差不多了。   他先是想到莫青青那两只又圆又大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然后,这双眼睛又突然变成了销魂娘子杨燕的眼睛。   不,是何寡妇。   何寡妇真是销魂娘子杨燕的姐姐?   唔,是的,很像。面貌像,声音也像。这姐妹两个,究竟哪一个长得好看些?   张弟觉得还是何寡妇长得好看。   销魂娘子虽然比较年轻,身段也比较苗条些,但似乎总不及何寡妇的一颦一笑容易令人产生一种亲切的眷恋之感。   如果要他选择……   人屠刁横喝的还是第一壶酒。   黑鹰帮的那两名香主血爪曹烈和尸鹰罗全,仍然坐在老位置上,仍然虎视眈眈地不时以眼角偷偷往他这边瞄扫。   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   不过,现在情况开始改变了,而且改变得很突然。   人屠刁横望着他,已望了很久,这时,忽然问道:“姓白的今晚哪里去了?”   张弟道:“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人屠脸色微微一变,道:“你这小子是哪个师父调教出来的,怎么这样不懂礼貌?”   张弟呆住了!   他这也叫不懂札貌?那么怎样才叫懂礼貌?   人屠瞪着他,又道:“你小子有没有看清楚,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张弟气往上涌,也瞪起眼睛道:“跟你这样的人说话,应该怎么个说法?”   人屠又打量着他,忽然起身道:“好!你来,小子,到后面院子里去,我教给你怎么个说法。”   张弟哼了一声道:“我早看出你这个屠夫不是东西……”人屠突转身反身一掌拍出。   张弟正从座位上站起,身子尚未站直,一时闪避不及,指尖扫过左颊,左耳痛如刀刮,人也几乎向外绊跌出去。   这一掌若是拍在面门上,脸孔不给打个稀烂才怪。   张弟出其不意挨了这么一下,不但没有起火,反而冷静下来,因为他突然想起白天星昨天约定时说的话。   白天星说有人要杀他,如今事实证明,果然一点不假。   这位人后在黑道上吃的什么饭,尽人皆知。对方刚才指责他不懂礼貌,显然只是一种借口,就算他应付得体,这厮无疑也不会放他过去。   如今他只有一件事不明白:这厮受雇杀人,为何不找个好机会,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他难道不怕白天星将来替他报仇?   想到这里,张弟心底突然冒起一股寒意。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更可怕的事。   对方一点不忌讳还有白天星这么个人,难道因为白天星今晚赴的是死亡约会,白天星今晚也已死定?   大厅中登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   大家仿佛直到这时候才看清被打的人是张弟,才认出了张弟是谁。   “咦!这小子好面熟?”   “张弟?噢噢,对了,杀死降龙伏虎刀的就是这小子!”   “你说这小子被封了个什么外号?”   “旋风刀!”   “旋风刀?”   “是的。”   “小子刀在哪里?”   “好像没有带在身上,其实,咳咳,就是带了刀,遇上这位千金客,我看也是死路一条……”   院子里门都关上了,一双双发光的眼睛,都藏在窗户后。   走廊上站的是前厅的客人,酒客和赌客。   要一个赌徒放下骰子,通常不是一件容易事,除非是看杀人,钱虽然够刺激,跟赌命比起来,似乎还差一点。   人屠刁横等在院子里。   这位人屠一定要当着很多人面前动手,会不会是因为近来生意不佳,想藉这个机会,为自己的招牌宣传宣传呢?   张弟冲过去,一拳挥出。   人屠冷笑一声,不避不闪,左臂曲肘一横一送,硬向张弟的拳头架去。   他根本没有把张弟的这一拳放在眼里。   张弟知道这厮功力深厚,如果硬拼硬拆,自己定准吃亏,于是足底一滑,突然收拳旋身绕向人屠身后。   他知道自己身法够快,但他并没有存侥幸之心,以为凭灵活的身手就能将这位人屠一下击倒。   他只希望先将局面稳下来,不要被对方困住,然后再慢慢找寻对方的空门。   他虽然够小心,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位人屠。   人屠似乎十分清楚张弟在轻功方面有一套,张弟绕向他身后时,他突然向前迈跨一步,然后猝然转身,一掌闪电劈出。   这就是江湖经验。   他跨出一步,猝然转身,算计得恰到好处。   他把空位留给了张弟,张弟因为身形刚刚扑到,脚下尚未站稳,要想变换方位,无论如何都是来不及的!   所以,他这一掌发出时,虽然掌前空无一物,但最后迎上这一掌的却必然是张弟的身体。   绝没有一个血肉之躯,能承受得了这一掌。   突然有人发出惊呼。   就在这一瞬间,怪事忽然发生,人屠好像受了那一声惊呼的影响,手臂举至空中,竟未劈下。   张弟急忙收势侧纵。   人屠僵立原处,竟未趁势再击,一张面孔却在慢慢变色,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愈瞪愈大,两只眼珠像是要突眶而出。   最后,身躯微微一颤,手臂垂落,人也缓缓向一边倒了下去。   人屠倒下,大家才看清他身后原来站着一个人。   这人正在擦着自己的手。   沾满血的手。   这只沾血的手,是从人屠后腰拔出来的,擦手的人是血爪曹烈。   一场战争不管如何惨烈,总有它结束的时候。   五通祠内的战事也已结束。   白天星虽不是销魂娘子杨燕的第一个男人,但无可置疑的是,在这以前,显然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像白天星今晚这样,使这女人获得一次到达巅峰的满足。   事实上,白天星在这一方面,并不像他平日在言行中所故意夸张的那样是个老手。   他能使这女人不克自持,节节失据,终至于门禁大开,完全是因为他具备了每个女人所期望于男人的优点:年轻、英俊、精壮、勇猛,以及像能吞下一条活牛似的饥渴。   当白天星的动作渐渐变得粗野而猛烈,充分显露出这在他也是期待已久的一种享受时,她再也无法支持了。   原是技巧性的扭动,慢慢变成放荡的迎合,虚伪的呼卿也变成了真正的呻吟声。   最后,一种近乎虚脱的快感,突然侵袭她的全身。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扳住他的双肩,身躯像拱桥一般凸起,人如抽筋似的,痉挛、扭曲、震颤,呻吟也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嘶叫。   白天星也没有再保留。   静止、承受。然后便像瘫痪了似的,缓缓放松,缓缓地倒了下去。   五通祠内终于又回复一片平静。   两人都在微微喘息。   他们已付出了自己所能付的,也获得了自己所希望获得的,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两个人紧握着手,谁也没说一句话。   当这段沉默的时间过去之后,她徐徐侧转身躯,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面额,另一只手则又展开了撩拨性的活动。   她附在他耳边,轻柔地道:“你累不累?”   白天星轻唔了一声,好像已累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但是,他骗不了她。   销魂娘子杨燕是个有经验的女人,她活动中的那只手已经告诉了她,他并不累。   不过,她并没有去拆穿他,只是以怜爱的语气悄悄接着道:“那么你要不要闭上眼睛,先养养精神?”   白天星道:“不要。”   杨燕道:“为什么?”   白天星懒洋洋地道:“我怕眼睛一旦闭上,也许就没有再睁开的机会。”   杨燕微微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白天星道:“因为我好像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杨燕一呆,突然狠狠拧了他一把,含嗔低低笑骂道:“你以为姑奶奶还是个处女?”   白天星道:“你当然不是。”   杨燕道:“那么,你嗅到的血腥气是哪里来的?”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那位流星刀昨夜又遭了毒手。”   杨燕愕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你应该听得懂。”   杨燕突然坐了起来道:“你以为流星刀辛文炳是我杀死的?”   白天星道:“我没有说你这双手能杀人,至少杀不死流星刀那样的人!”   杨燕瞪着他道:“既然——”   白天星缓缓接下去道:“但我要如果真的累得睁不开眼睛,明天悬在品刀台上的耳朵,也许就是我的了!”   杨燕僵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白天星仍然躺着,动也没动一下,淡淡一笑又道:“我并不同情那位流星刀,正如我今晚若是死了,我连自己也不会同情我自己一样。”   杨燕突然板着面孔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白天星道:“能。”   杨燕道:“我有什么理由要害你和姓辛的?你倒给我说说看!”   白天星微笑道:“我们的问题,完全相同!”   他又笑了笑接道:“但我绝不会拿这一个问题问你,这是我比别人识趣的地方。”   杨燕冷冷地道:“你为什么不同?”   白天星道:“因为问了你也不一定就能回答,就算你能回答,你也一定不敢回答。”   杨燕道:“那么,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件事?”   白天星道:“当然能。”   杨燕道:“如果我串通了别人想害你,刚才有的是好机会,为何尚未见有人下手?”   白天星当然明白她指的“机会”是什么“机会”。   那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那虽是很短暂的一刻,但绝没有一个男人能在那种紧要关头,还能分心旁及其他。那一刻虽然短暂,押落一刀,总是够的。   白天星没有开口。   杨燕冷笑道:“怎么不找理由解释?你生就一副钢筋铁骨,再利的刀也吹不进,是吗?”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关于这一点,你最好不要逼我回答。”   杨燕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白天星道:“你如果一定要我说,我说出来,希望你别后悔。”   杨道:“我不会后悔。你说!”   白天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我说。顺理成章的说法,应该是你们为了万无一失起见,在没有确定我是否完全陷入迷离恍惚的境界之前,不敢贸然动手,怕一击不中,坏了大局。这是比较合理的一种解释,也是人人都会想到的一种解释。但我的想法一,却不是这样。”   杨燕道:“你怎么想?”   白天星道:“我认为这是你个人犯下的一项错误!”   杨燕道:“错误?”   白天星道:“你来得太早了!”   他笑了笑,又道:“至少比你们约定的时间早了很多。”   杨燕道:“这意思就是说,没有人向你下手,是因为预定下手的人尚未到达。对吗?”   白天星道:“不错!”   杨燕面孔一沉道:“既然我已跟别人约好了时间,我为什么要提前赶来?”   白天星微笑道:“这正是我叫你别逼我回答的问题。因为你显然想来个公私兼顾!”   杨燕尖声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缓缓接下去道:“所以我说这是你犯下的一项错误,在你预计之中,你以为一定会有第二次……”   杨燕抓起亵衣,切齿恨声道:“算我杨燕瞎了眼睛,竟看中了像你这样的一个无赖!”   白天星身子一滚,突然扑了过去。   杨燕撑拒着怒叱道:“你究竟要不要脸?”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银光一闪,一支七寸长的匕首,突从祠外疾射而入。   如果白天星躺着不动,这支匕首无疑正好贯穿他的咽喉。   白天星的身躯跟他原来躺着的地方就好像连着一根弹簧似的,匕首唰的一声插进地面,他人一滚,又退回来。   人回原处,匕首已经抄入手中。   不过,他只凝神倾听了一下,便放弃追踪的念头。来人身手奇快,他想追也来不及了。   杨燕好像吓呆了,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白天星转过身去,扬脸悠然:“我有没有冤枉你?”   杨燕垂下头,默然不语。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怀疑流星刀辛文炳昨夜为何会忽然失踪,其实这一点根本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十八刀客之中,除了一个夺魂刀薛一飞,便数这位仁兄风流。今天七星镇上,有几个女人能使这位仁兄动心呢?不会是何寡妇,不会是莫家妞儿,也不会是清倌人燕娘或是热窝里任何一个娘们。能叫这位仁兄动心的女人,只有一个。所以答案也只有一个:销魂娘子昨夜去过的地方,便是这位流星刀昨夜去的地方,也就是这位流星刀被人割下耳朵的地方!”   杨燕忍不住抬头道:“你怎知道我昨夜来过这里?”   白天星道:“乌八告诉我的。”   杨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乌……乌八,他……他昨夜看到了我?”   白天星道:“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杨燕不禁露出迷惑之色道:“那你怎么说是他告诉你的?”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只是他的一项建议。”   杨燕讷讷道:“我听不懂。”   白天星笑道:“今天早上,我在招风耳洪四门口捉住他,说我约了两位朋友,准备帮我访查刀客被害之谜,这两位朋友不久可以抵达,只是暂时不宜公开露面,问他这附近可有什么隐蔽之所临时藏上几天,结果他一口便说出了这座五通祠!”   杨燕又垂下了头,似乎在暗暗悔恨当初为什么不将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先行除去。   白天星忽然起笑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为何也要跟在后面越这种浑水?”   杨燕忽然又抬起头来道:“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最欢喜的是什么?”   白天星道:“那还用得着说,当然是男人!”   杨燕狠狠啐了他一口,想骂什么,终又忍住。她知道白天星最后一定不会放过她,但她还是不想白天星手上那支匕首这么快就戳进她的胸膛。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多少还有几分希望,只要面对着的是个男人,她就不会完全丧失信心。   杨燕冷冷地道:“如果说我欢喜男人,我恐怕就只欢喜像你这样的男人!”   白天星微笑道:“这话,我倒完全相信。”   杨燕冷冷地又接了一句道:“像你这样说话天真得有如刚满三岁的男人!”   白天星一怔道:“那么你欢喜的是什么?”   杨燕没有开口。   白天星道:“银子?”   杨燕仍然没有开口。   白天星道:“谁付你银子?”   杨燕寒着脸,只当没有听到。   白天星皱了皱眉头道:“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必须知道,你若肯说出来,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杨燕板着面孔道:“好处在哪里?”   白天星道:“如果你担心这个人报复你泄露了他的秘密,我可以替你除去这个人,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杨燕道:“我若是不说呢?”   白天星道:“那么这个人便会设法除去你,杀人灭口,虽不是什么新鲜花样,但却是保住秘密唯一的手段,即使再过千百年,这一手保证照样流行。”   杨燕思索了片刻,终于低低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吴明。”   白天星呆住了!   他终于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下午他出门,便是为了去付清五千两银子的尾款。如今他才知道,他花一万两银子收拾掉七绝拐吴明,竟无异断送了到目前为止最有利用价值的一条线索。   杨燕见他默不作声,不禁有点心慌起来,忙道:“你——你总不至于说了话不算吧?”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担心我会杀你?”   杨燕目不转睛地道:“你不会?”   白天星微笑道:“我会——但我这一次想另外换个方式。”   杨燕再次垂下了头,因为她也马上明白,他使用的“方式”是什么样的“方式”。   品刀大会的第七天。   今天出场的刀客,轮到第九位:夺魂刀薛一飞。   夺魂刀薛一飞哪里去了呢?   路上黄尘滚滚,一辆青篷马车正朝着西南方的省城驶去。   夺魂刀薛一飞就坐在这辆马车上。   莫青青紧紧依偎在他的身边。   他们从七星镇出发到现在,已将近两个时辰了。   他们离开七星镇时,没有让任何人看到,甚至连莫瞎子都蒙在鼓里。   这是莫青青的主意。   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她这次跟薛一飞偷偷出走,为的就是要让她爹爹后天这个时候好好地惊奇一下。   自从她懂事以来,她就立下了两个愿望:将来她长大了,第一要想法治好爹爹的眼睛,第二便是要使他老人家有个舒舒服服的后半辈子。   如今,她这两个愿望都达成了。   帮她完成这两个心愿的人,就是此刻坐在她身旁的这位薛大哥。   她爹爹的眼睛,已恢复五分光。   过去,连放在桌上的汤碗和菜碗都分不清楚,如今用不着指点,连碗花都看得出来了。   据薛大哥说,只要继续由他开方子配药,将来恢复八分光绝不成问题。   更重要的是,薛大哥告诉她说:他在城里已买下一座四合院,银号里还存了上万两银子,只要她嫁给了他,房子、银子便等于是她们父女的。而他本人,也会从此放弃江湖生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他们如今赶往省城,便是去布置那座四合院,提银子、买衣饰,然后光光鲜鲜地回来,把老人家接去省城定居!   她虽然一直没有想到她会嫁给一个像薛一飞这样的人,她也没有想到,竟有这么一天要离开她热爱的七星镇,甚至她根本就不清楚,她究竟喜不喜欢这位薛大哥!但是,她并不后悔。   她这样做,全是为了她的爹爹。   小的时候,她常听爹抱怨,说是女儿早晚都是人家的人,要有个儿子该多好。   如果有个儿子,相信绝有一天,必能搬去省城居住,过城里人那种神仙生活,穿得整整齐齐的,提个鸟笼,听听古书,泡泡茶馆,高兴了就来上两杯……   现在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要使她爹明白,生个孝顺的女儿,也不比生儿子差。做女儿的一样能为他带来那种神仙般生活。   马车颠簸得像个摇篮,莫青青终于带着一丝甜笑倒在薛一飞臂弯里睡着了。   薛一飞低头望望那张娇媚的脸蛋儿,眼光中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股贪馋之色。   他的心愿也达成了。   这位夺魂刀真的在省城里买了房子和存了银子?   这两件事,倒是一点不假。   他在很多地方都买过房子,存过银子,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被他毁了清白的女孩子真正住过他的房子,真正用过他的银子。   房子和银子,实际上只是他作欺骗用的两件道具。   因为他深知道,一个女孩子必须有了安全感,才会奉献!房子和银子,岂不正是安全的保障?   他告诉莫青青,天黑以前一定可以抵达省城,事实上他知道一定到达不了。   天黑以前,只能到达一个叫花家集的小镇。   他如今脑海里在转着念头,便是今夜在花家集动手,是否嫌太急躁了些?   天色渐渐昏暗,莫青青醒了。   她揉揉眼睛,坐直身子问道:“省城快到了吧?”   薛一飞故意皱皱眉头道:“恐怕得赶一段夜路才行,这辆车子走得太慢了。”   莫青青道:“前面什么地方?”   薛一飞道:“花家集。”   莫青青道:“集上有没有客店?”   薛一飞道:“当然有。”   莫青青:“那就在这集歇下吧。我肚子好饿。”   薛一飞道:“方才好几个地方可以打尖,我看你睡得甜甜的,没有忍心叫醒你,我也饿了,歇下也好。”   集上只有一家客店,叫四方通,店东是个很和气的老人。   他迎进这对年轻的男女客人之后,先自报姓名说他姓花,名叫得宝,大家都叫他花一二胡子。   然后,他又向薛一飞请教道:“客官贵姓?”   薛一飞道:“我姓薛。”   花二胡子哈腰道:“原来兄台是薛大爷!”   薛一飞脸色微变道:“你认识我?”   花二胡子忙道:“不,不,啊哈,好极了,好极了,薛爷请等一等,我这就去喊他出来。”   薛一飞一愣道:“叫谁出来?”   花二胡子没等他问完,人已进了后院去。   莫青青道:“你约了朋友在这里见面?”   薛一飞道:“没有啊!”   莫青青道:“那么店家他说要去叫人出来,是怎么回事?”   薛一飞皱眉道:“我也给弄糊涂了,可能是老家伙耳朵有毛病,把我的姓听错了也不一定。”   莫青青点头道:“是的,我也这样想着。”   不一会儿,花二胡子去而复返,他跨进店堂,立即偏身让向一边,指着薛一飞向后院中一人道:“你等的可就是这位薛爷?”   一个人跟着跨进店堂,竟是一名长得十分清秀的少女。   这少女和莫青青的年纪差不多,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神情显得有点憔悴,似乎刚刚生过一场病的样子。   薛一飞一看到这名蓝衣少女,脸上登时失去血色。   但那蓝衣少女脸上却露出了欢愉之色。   她如飞一般的奔了过来,叫道:“啊,一飞,你这次果然没有骗我!”   如果没有莫青青在场,她也许已经投进了薛一飞的怀里了。   薛一飞铁青着面孔,一声不响。   蓝衣少女停步转向莫青青道:“这位想必就是薛家妹妹了吧?”   莫青青迷惑地道:“你是——?”   蓝衣少女道:“我叫蓉蓉。”   莫青青:“蓉蓉?”   蓝衣少女道:“什么?你大哥在你面前一直都没有提到过我?”   莫青青越听越糊涂,只好带着询问的眼光,转向薛一飞望去。   薛一飞瞪着蓝衣少女,冷冷地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蓝衣少女仍然带着兴奋的笑容:“你信上写得清清楚楚:花家集,四方通客店,三日内必到,不见不散。写得这样明白,我怎会找不到?还有五十两银子我也收到了。送信的人还说:你来的时候,会带你妹妹一起来,果然一点不假。一飞!你想想:过去你哄得我好苦,别的不说,就连你有这么漂亮的妹妹,你都没有告诉过我!”   薛一飞眼珠一转,忽然放缓语气道:“那个送信的人呢?”   蓝衣少女道:“我当天就打发他走了,虽然你信上没有交代,我还是给他五两银子的脚力。”   薛一飞道:“信是几时送到的?”   蓝衣少女道:“昨天早上。”   薛一飞道:“那个送信的人生成什么样子?”   蓝衣少女一怔道:“信和银子,不是你亲手交给他的?”   薛一飞突然面孔一沉道:“什么都不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这个疯丫头!”   蓝衣少女玉容惨然失色,张目颤声:“一飞!你,你……”   薛一飞冷冷道:“你最好快滚!”   有人滚了,但滚的不是蓝衣少女,滚的是莫青青。   莫青青当然不是滚着走的。   她是像雏鸟学飞似的,连奔带跳冲出去的,只一眨眼之间,便出了店堂,走得不见了人影。   薛一飞追出去,喊道:“青青!青青!你等一等,听我解释。”   “一飞!”   “青青!”   三个人追成了一条线。   “青青!”   “一飞!”   薛一飞没有回头,莫青青也一样没有回头。   但这条线的三个黑点,在距离上,马上就有了很大的差别。   蓝衣少女与薛一飞越隔越远,而薛一飞却马上就追上了莫青青。   薛一飞伸出手去,拉住了莫青青,道:“青青,这是个误会——”   莫青青甩袖力摔,但用尽力气,也摔不脱。   太阳已下西山。   西边天际,只残留着最后一抹虹彩。   客店开在集尾,这里已是通向省城的官道,一条小路岔向山脚,山脚下是一片茂密的枫林。   身后远处,蓝衣少女的悲呼仍然断断续续,由晚风遥遥传来。   薛一飞朝那片枫林溜了一眼,双目中忽然露出一股淫邪的森冷笑意。   自动投怀送抱已不可能,他逼得只有采取另一种方式以求达到目的了。   于是,他不再多费唇舌,突将莫青青拦腰一把揽起,腾身便向山脚下那片枫林掠去。   莫青青惊骇欲绝,嘶呼道:“求你……放……放……”   薛一飞嘿嘿一笑道:“放你容易,不过得先让大爷快活快活!”   他身形一落,正待纵身复起之际,突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道:“姓薛的,你给我站住!”   薛一飞大吃一惊,急忙松手放了莫青青,人向斜侧掠出,双足尚未落地,佩刀已经出鞘。   他一转过身来,看清发话之人,不禁当场微微一呆。   站在官道与岔路交界处的,赫然竟是张弟。   莫青青看见张弟,一时羞愧交并,顿时昏了过去。   薛一飞朝官道两端飞快地溜了一瞥,忽然堆起满脸奸笑道:“姓白的呢?怎么只来了你老弟一个人?”   张弟冷冷地道:“收拾你这样一个衣冠禽兽,我张弟一个人尽够了!”   薛一飞安心了!他知道这小子初出茅庐,一套刀法虽然颇具威力,江湖经验却付阙如。   上次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失手被杀,只能怪那位岳大仁兄太瞧轻了这小子,他相信只要白天星没有跟来,他跟莫丫头的好事照样可以得遂宿愿。   所以,他如今只有一件事可做:尽量争取时间,速战速决。   薛一飞念头转定,立即提气纵身,向张弟迎面一刀劈去。   这是很平实的一刀。   这一刀不是虚招,也不是花招。   上次,当张弟和岳人豪动手时,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他发觉这小子最可取的地方便是反应敏捷,头脑冷静,身形灵活。   对付这样一名敌人,你如果乱耍花招,只有自讨苦吃。   如今,他这一刀平平实实地劈过去,虽然看起来不够精彩,但化解的方式却不多。   也可以说,化解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硬接,一是退让。   他相信张弟绝不会硬接这一刀。   一个有经验的江湖高手,当能从对方兵刃的形式上,窥破对方在武功方面的很多秘密。   张弟今天也带了刀。   他自己的刀。   一把狭刀,薄刃,锋利,分量很轻的雁翎刀。   薛一飞一眼便看出,这把刀虽然与它主人的身材配合得恰到好处,但绝不是一把可以跟他这把刀硬接硬拼的刀。   同时,张弟应该知道他这位夺魂刀的绝招是什么。以自己的兵刃去格挡敌人的兵刃,必然有空门露出来——没有人欢喜病书生独孤洪的那种死法。   所以,他断定这一刀劈出去,张弟只有退让一途。   另一方面他也已算定,张弟必然不会向后退,而一定是向左或向右以快捷的身形,绕攻他的侧面。   如果他猜得不错,那么,他的优势便占定了。   他只须始终保持与这小子面面相对,这小子势将一筹莫展。   这小子与人交手的经验有限,时间一久,便难免心浮气躁。只要这小子一动真火,自然会乱了章法,那时就是他袖刀的天下了。   张弟果然役有硬接!   但也没有退让。   张弟使用的是第三种化解方式,一种薛一飞从未见过的方式。   张弟突然向后倒下去,就像这一刀已经劈中了他的胸膛。   但薛一飞知道没有。   刀尖沿着张弟的鼻梁,笔直的划了下去,只要刀尖再向前多伸半寸,张弟身上无疑便要出现一条可怕的血沟。   正因为距离太近,即使薛一飞产生错觉,以为这一刀一定可以劈中,一时收势不住,招式登告用老。   等他发觉上了这小子的大当,已经太迟了。   张弟双腿叉开,曲起,蹬出,足跟正好蹬在薛一飞前额上。   刀法中自然没有这一招。   这是目睹病书生独孤洪死在这位夺魂刀的袖刀下,偶尔想出来的一步妙招。   今天来的时候,他向白天星请教过,白天星想了很久才点头告诉他,这一着可以用,不过十分危险,只要有毫厘之差,便可能送掉性命。   现在事实上证明他运用得很好。   张弟也跟着打挺跃起。   薛一飞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那把阔刀并未脱手。   张弟跃起,他的刀也跟着奋力掷出。   张弟没有想到这一着,刀锋擦肩而过,只觉右肩一辣,血已像红虫般向外泛出。   薛一飞没有耽搁时间,刀一出手,人已急急起立,当张弟侧身闪避之际,立即腾身向山脚下飞纵而去。   张弟咬牙忍痛,手臂一挥,如法炮制,雁翎刀也像标枪一般飞射而出。   薛一飞身形于半空中一顿,旋即带着一声问哼落下。   雁翎刀从背后插入,从胸前露出半寸长的刀尖,草径上马上就给染红了一大片。   暮霭苍茫中,一辆马车慢慢地在官道上停下,驾车的人是白天星。       第十一章 大悲隐密     马车缓缓行驶在皓洁的月光下。   两名车夫,一位搭客。   车厢中的莫青青已给点了睡穴,她会在天亮之后醒来,那时她会发觉自己已回到家中,昨天的种种经过,也许只是一个可怕的梦。   张弟呆呆地望着前面一直伸向黑暗的官道,一直没说一句话。   他的心清很沉重。   在短短四天之中,他已杀了两个人。   两名刀客。   他夺走了两个人的生命,也夺走了自己一个美丽的幻想。   过去这两年来,他尝尽风霜之苦,为的就是想成为一名刀客,如果他早知道他所崇拜的偶像,都像岳人豪和薛一飞的货色,他真不知道是否有勇气涉足江湖。   过去的可以不提,今后他又怎么办?   他承认白天星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但是,他今后是否就这样一直跟白天星走在一起,时时不是去杀别人,就是防备被人杀呢?   白天星忽然从车座底下取出一只皮酒袋,笑着递了过来道:“你且喝口酒,提提精神,别想得太多。”   张弟深深喝了一大口,缓缓转过去道:“那位蓉蓉姑娘呢?”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我又叫招风耳洪四送她回去了,为了使青青这丫头觉醒,害得她又伤心一次,想想实在过意不去。”   张弟想了想,又道:“你找到这位柳蓉蓉的经过,我已经听你说过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何以算得如此准确,知道今天在花家集一定可以等到这个姓薛的来到呢?”   白天星笑笑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俗语说得好:事有必至,理所当然。你只要想想这厮杀了独孤洪,当时转身离去时的神情,你就会知道这厮今天的行动,是意料中的事了!”   张弟道:“你是说这厮全部的看家本领,都在右手的那把抽刀上,这一秘密公开之后,等于使他失去仗恃,也使他失去争取七星刀的信心?”   白天星道:“是的。他没有立刻离去,是怕引起别人注意。今天轮到他出场论刀,他就非走不可了。”   张弟:“那你又怎知道他一定会在花家集歇下来,而不会直接赶去省城?”   白天星道:“省城里认识他的人很多,被他遗弃的女孩子也有好几个,他当然不会带着一个新上手的女孩子进城,为自己惹来麻烦。而这条官道上,在入城之前,有借口歇下来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这个花家集!”   张弟忍不住骂道:“该死!”   白天星笑道:“当然该死!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张弟默默地又喝了一大口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道:“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怪事。”   白天星道:“什么怪事?”   张弟道:“昨晚我去热窝喝酒,人屠刁横竟没来由的找我碴儿——后来你道怎样了?”   白天星漫不经心的道:“后来有人帮了你的忙,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人。是吗?”   张弟呆了一下,道:“已经有人告诉了你?”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天星笑笑道:“三千两银子可以使人知道很多事。”   张弟不觉又是一呆,道:“原来——那两名黑鹰香主是你买通了的?”   白天星笑道:“应该说他们收了我的保护费。”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一点你必须记住:黑鹰帮并不只是受雇杀人,只要你出的价钱相当,他们也可以保证你不被人杀的!”   张弟大为感动。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白天星昨晚要他去热窝喝酒,并交代他不过三更别回住处,原来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   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论白天星这些银子的来路如何,若是换了别人,相信谁也不会为了一个新交的朋友,竟肯毫不吝惜地付出这样一笔代价。   如果你发现有人如此关心你,你有什么感觉呢?   一股友情的热流,冲走了他的彷徨。   他知道以后的这条路怎样走了!这世上最可贵的东西,不是金钱,不是名气,当然更不是区区一把七星刀。可贵的是爱心,是恕道,是友情。   如果今天七星镇上的武林人物,人人都像白天星,试问又怎会像目下这般乌烟瘴气?。   又怎会有那么一连串的血案发生?   白天星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还有一点,你也必须记住:他们保护你的地方,只限于七星镇,保护你的期限,也只到品刀大会完毕为止。”   张弟诧异道:“说得好好的,干嘛叹气?”   白天星道:“我叹气是因为这里不是七星镇。”   张弟道:“不是七星镇又怎样?”   白天星道:“不是七星镇,你就得靠你自己保护自己!”   张弟愕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的意思并不难懂。   因为他这句话刚刚问完,前面不远的官道上,就一下子出现了七八条灰蒙蒙的人影。   白天星缓缓叱停马车,自语似的喃喃道:“真想不到竟有人比我性子还急。”   张弟愤然拔刀道:“这些家伙由我来打发!”   白天星冷冷道:“你最好替我看牢这辆马车,需人帮忙时,我会叫你。”   张弟道:“那么这把刀你拿去!”   白天星道:“我有。”   张弟道:“你也带了刀?你的刀在哪里?”   白天星道:“等会儿你就看到了!”   他没等这句话说完,人已如鹰隼般离座掠出。   张弟不禁暗暗喊了一声好!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天星展露身手,且不论这位一品刀在刀法方面成就如何,单是这份超绝的轻功,就使他瞧得大为心折。   官道上那七八名灰衣蒙面人,似乎也对这位神秘的浪子怀有几分顾忌。   他们见白天星凌空扑落,立即向官道两旁退开,虽然一个个均已掣出兵刃,却没有一人率先轻举妄动。   白天星身形落地,四下环扫了一眼,从容发话道:“诸位为何不以真面目见示呢?”   那些蒙面人只是静静地瞪着他,没有一个回答他的话。   白天星从容接着道:“诸位不敢以本来面目相见,是因为诸位之中,有不少是我的熟人,甚至还是我的朋友,对吗?”   依然没人回答他的话。   白天星顿了顿,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诸位之中有我白天星的熟人或朋友,诸位就该清楚我白天星的为人。请问:我白天星几时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竟劳诸位今夜如此严阵以待?”   那些蒙面人仍然一声不响,好像一个个都是天生的哑巴。   白天星向后退出两步,耸耸肩膀,轻轻叹了口气道:“就算我说的都是废话好了。上吧!”   那些蒙面人照样还是一无表示,不仅一个个像是天生的哑巴,而且一个个还像是天生的聋子。   白天星又将那些蒙面人轮流打量了一眼。   八个人,八套相同的衣服,八副相同的面罩,甚至连身材也都差不多。   谁是这些人之中的首领呢?   他看不出。   如说这八个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便是他们用的兵刃。   八个人,八件兵刃,竟然无一相同。   白天星的眼光,最后停在官道左边一名蒙面人的脸上,这人的兵刃是一根六尺长的长鞭。   右手握鞭,左手捋着鞭梢。   谁都不难看出,这根长鞭一旦挥洒开来,方圆五丈之内,必将是一片滴水难入的幢幢鞭影。   只要是稍微有点见识的人,一定不会选上这样一名对手。   但白天星如今却似乎已经看中了这名蒙面人。   他望着对方,淡淡地道:“既然大家都很谦虚,就由阁下先露两手如何?”   使鞭的蒙面人冷冷地道:“可以。清亮兵刃!”   原来他们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   白天星微笑道:“你们没有看到我的兵刃?”   使鞭的汉子没有开口。   因为他没有看到。   他们不哑不聋,当然也不是瞎子。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你们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兵刃?难道你们从没有见过有人用手杀人?”   使鞭的蒙面人眼神微微一变,突然冷笑道:“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呼的一声,乌光闪动,鞭梢如毒蟒似的,突向白天星脖子上卷去。   白天星头一低,身躯半转,伏腰一脚踢出。   这一脚是弹腿的路数。   招式并不新鲜,但速度却快得出奇。   使鞭的蒙面人长鞭未及变招,人已被踢得离地向后倒飞出去。   张弟忍不住又暗暗喊了一声好!   他心中一高兴,连肩头上的刀伤也忘记了。   他将手中的雁翎刀又握紧了些,同时暗暗运气,随时准备扑出。   他虽然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八对二众富悬殊的场面,但从传闻中知道,这种场面开始时不论多么规矩,只要一有人受伤,接着而来的,必是一场群殴。   使鞭的蒙面人显然受伤不轻。   因为他一跌落道旁田中,虽然挣了几下,人却没有能站得起来。   不过,尽管有人受伤,群殴的情形居然没有发生。   一名使剑的蒙面人,忽然纳剑入鞘,快步奔过去,将受伤的蒙面人抱起,一声不响飞步而去,眨眼便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这倒使张弟颇感意外。   只打伤一个,却走了两个,这是什么原因呢?   白天星笑了,因为他知道原因。   死了的人,不会有人关心,但是受伤的人,则必须立即送走。因为留下受伤的人,很可能会泄露秘密。   还有一点,张弟也不明白。对方在人手上占尽优势,为什么不来个一哄而上?   这一点恐怕也只有白天星心里清楚。   他笑着又转向一个使棍的蒙面人道:“我很怕蛇,所以我不欢喜使鞭的人。如果换了你伙计,我方才那一脚,就决不会踢得那么重。现在你伙计要不要活动活动呀?”   那个使棍的蒙面人还真听话。   白天星的话才说完,他便连人带根,像一阵风似的纵身扑出。   双节棍!   棍在空中回旋,激起一片呼呼锐啸,像飞轮似的忽上忽下,气势至为凌厉慑人!武林中使双节棍的人不多,在双节棍上有独到功夫的更少。这人难道竟是南海名家——“一棍镇天南”郭人英?   白天星步步后退。   因为他找不到这支双节棍的破绽,同时也不想以血肉之躯去证明是双节棍结实,还是他的骨头硬?   那些观战的蒙面人。每个人的眼睛都好像突然缩小了四五倍。   一个人只有在皱眉时眼睛才会缩小。   他们的同党占了上风,他们为什么还要皱眉呢?   难道他们不欢喜看到伙计打赢这一仗,而宁愿看到这使棍的汉子,也像刚才那使鞭的汉子一样,被白天星一脚踢得倒地不起?   白天星退出七八步之后,终于找机会又踢出一脚。   这一脚果然踢得不重。   使棍的汉子眼见白天星已无还手之力,突然身形一挫,一棍猛向白天星足踝扫去。   白天星别无选择,只得纵起闪避,这一脚便是他向上腾身之际踢出的。   照说这一脚本无踢中之理,因为他一脚奔取的部位,是使棍汉子的前额,后者只须稍稍偏身,便可以让过去了。   然而,说也奇怪,使棍的汉子居然未能让开。   白天星得理不饶人,身形一沉,顺势挥出一掌,他一脚踢得不重,这一掌的力道可不轻。   一掌结结实实切在使棍汉子的右手腕上。   使棍的汉子发出一声闷哼,虽然眼中冒着火焰,人却向后飞快退去,连掉在地上的双节棍也不捡起带走。   这名蒙面人不论是不是一棍镇天南郭人英,他仁兄如还想使用双节棍,少说点也是三年以后的事。   八名蒙面人,又少一个。   白天星含笑四顾道:“还有哪位有雅兴,愿意出来玩玩?”   右边一名使钩的蒙面人,忽然越列而出。   白天星点点头,笑道:“好!使钩的朋友如今越来越少了。朋友该不会就是湘西道上大名鼎鼎的银钩追魂韦冠群韦大侠吧?”   使钩的蒙面人只当没有听到,站定后上身微扭,双臂一扬一抖,双钩突然脱手双双如矢射向道旁一株大杨树。   只听唰的一声,双钩竟然同时插入树干。钩非刀剑可比,因前端弯曲,且无锋利刃口,着力极为不易,如今这人居然能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将一对银钩打进树身,这份功力,盖可想见。   白天星笑不出来了。   他怔了怔,才道:“朋友——这算什么意思?”   蒙面人嘿了一声,身形一闪,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白天星无暇多想,纵身便退。   可是,他快,蒙面人更快,他身形尚未立定,一股劲疾的掌风,已经扑上他的面门。   白天星上身后仰,双腿一曲,全身突然缩作一团。   蒙面人一掌拍在他的脚板上。   白天星如狂风带起的一团草球,于半空中连滚两次,方才飘飘落地。   蒙面人第二掌又已拍到。   白天星仍然没有硬接,这次他是侧身向下,似马戏班开场时艺员翻虎跳的姿势,向横里闪开去的。   蒙面人面纱微微鼓动,显因两掌无功,已经动了真火。   但第三掌还是被白天星躲开了。   蒙面人突然大吼一声,双掌齐扬,四度扑下。   白天星朗声一笑道:“伙计,这是第四掌了,何必砸自己的招牌?”   这几句话竟好像张天师的咒语一般,蒙面人身形一僵,扬起的双掌停在半空中,竟然久久无法拍落。   白天星却不客气,探身一拳,直捣过去。   蒙面人发觉不妙,咚的一声,白天星一拳已经击中他的胸膛。   蒙面人踉跄后退,面纱扬起,喷血如柱,终于弯下了腰,慢慢的软瘫下去,一倒下就没有再见动弹。   另外那四名蒙面人,稍稍犹豫了片刻,突然相继腾身而起,如惊乌出林一般,转眼溜得精光。   张弟跳下车座,走过来道:“他们还有四个人,尽可放手一拼,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溜掉了?”   白天星笑笑,没有开口。   张弟指着地上那人又道:“这人是谁,你认识?”   白天星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揭开他的面纱看看?”   张弟依言俯身拉开了那人的面纱,面纱后面,果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张弟呆了一下道:“铁三掌蔡龙?”   他没等到白天星开口,似有所悟地又道:“他拿着一对银钩,原来只是一种障眼法,怪不得你一说他第四掌是砸自己的招牌,他就愣住了,他显然没有想到,你还是认出了他……”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是的,我认出了他,也同时解开了另一个谜。”   张弟道:“弄清了今夜这些人出面拦路的原因?”   白天星道:“不是,关于这一点,根本算不上是个谜。”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这个我等会儿再慢慢告诉你。”   张弟道:“那么你解开的,是个什么谜?”   白天星道:“是病书生独孤洪致死之谜!”   张弟微微一怔道:“杀死独孤洪之谜!”   张弟微微一怔道:“杀死独孤洪的人是夺魂刀薛一飞,跟这位铁三掌蔡龙又有什么关系?”   白天星道:“病书生如果不动莫丫头的脑筋,你说薛一飞会不会杀死他?”   张弟眼珠转动了一下道:“你意思是说,病书生想娶莫丫头为妻,是受了姓蔡的怂恿?”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他们好像还是朋友,病书生死了,对他姓蔡的又有什么好处?”   白天星道:“没有好处。”   张弟道:“那么,他姓蔡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天星道:“因为他们也许没有想到,那一战的结果,死的会是病书生独孤洪,而不是夺魂刀薛一飞!”   张弟摇头道:“这样还是说不通。”   白天星道:“为什么说不通?”   张弟道:“谋害刀客,似乎已由某一名神秘人物一手包办了,而且一直进行得都很顺利,他们应该犯不着再冒险假借他人之手。”   白天星道:“这正是我最初的一种想法。”   张弟道:“但你后来却认为这种想法无法成立?”   白天星道:“是的,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张弟道:“谁?”   白天星道:“如意棍云天雁!”   张弟道:“这位如意棍云天雁又是谁呀?”   白天星道:“一位使棍的高手。”   张弟道:“高到什么程度?”   白天星道:“十八刀客之中,至少有一半不是他的敌手。”   张弟道:“此人如今何在?”   白天星道:“死了!”   张弟道:“死于何人之手?”   白天星道:“夺魂刀薛一飞!”   张弟愣了片刻,期期地道:“你的意思,我似懂非懂,你能不能再说得稍微明白些?”   白天星笑笑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十八刀客,不是十八块豆腐!他们虽然已经成功地杀掉了好几个,但并不表示还活着的,他一样可以顺利得手。只要碰上一个棘手的,说不定就会前功尽弃了!”   张弟道:“薛一飞就是他们心存顾忌的人物之一?”   白天星道:“不错!至少他们还未能摸清这位夺魂刀的一套刀法威力在什么地方,以及这位夺魂刀为什么能轻易地杀死那位如意棍云天雁。”   张弟道:“于是他们就利用病书生独孤洪作问路石?”   白天星又轻叹口气道:“这也是我一认出这小子是谁,便不再留情的原因。我宁可放过十个打家劫舍的盗匪,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出卖朋友的小人!”   张弟低头思索,虽然白天星已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他好像一时仍然无法释怀,好像还有很多事情使他深深为之迷惑。   白天星将蔡龙的尸体移去道旁荒野之处,走回来笑着道:“时间已经耽误不少,有什么话,到车上去说吧!”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圆月已过中天。   秋虫唧唧,夜凉如水。   隔了很久,张弟才道:“你说你知道。姓蔡的他们今夜在此拦路的目的?”   白天星笑了笑,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才对。”   张弟道:“为什么我也应该知道?”   白天星笑道:“因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第一个人说的第一句,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了!”   张弟道:“我记不起来了,那人当时怎么说?”   白天星道:“‘请亮兵刃’!”   张弟道:“这是很普通的一句场面话,难道也有特别涵义?”   白天星道:“当然有。”   张弟道:“什么涵义?”   白天星笑道:“因为这并不是一句客气话。”   张弟道:“我听不懂。”   白天星道:“这就是说:他们希望我真有兵刃亮出来,而且最好亮出的兵刃是一把刀!”   张弟道:“以证明你究竟是不是他们所怀疑的一品刀?”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摇摇头道:“这一次是真正的说不通了!”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你究竟是不是一品刀,他们早就不须再证明这一点了,他们今夜要做的,实在应该是另一件事。”   白天星道:“哪一件事?”   张弟道:“他们应该合八人之力,以八件不同的兵刃,在你身上留下八道不同的致命伤口!”   白天星笑笑道:“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只要查证清楚之后,他们会做的。”   张弟道:“查证什么?”   白天星道:“查证我不是一品刀!”   张弟睁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查证你不是一品刀,他们才会杀了你?”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你没有说错?”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稍稍偏开身子,藉着皎洁的月色,将白天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眼,好像想要看个清楚,究竟是他听错了话,是白天星突然犯了毛病?   白天星两眼望着正前方,缓缓接下去道:“这也是他们不肯一起上的原因,因为我如果不是一品刀,他们随便派出一个人,也不难把我收拾下来。”   他略为停顿了一下,又道:“但他们显然并不希望有这种情形发生,你当时应该看得很清楚,当第一个使鞭的蒙面人被我踢伤腰骨,以及第二个蒙面人被我砍折手腕时,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而当铁三掌蔡龙迫得我节节后退之余,每个人眼中都露出了失望之色,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张弟点点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道:“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真正的一品刀,绝不会连一个铁三掌蔡龙也抵挡不住。他们失望,是因为我表现太差,害他们又白花了一番工夫!现在,你懂了我的意思没有?”   张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你这意思也就是说:只要证实了你是真正的一品刀,他们就无意加害于你?”   白天星道:“可以这样说。”   张弟道:“最正确的说法,应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他们至少没有想把我今夜就废在这条官道上的打算。”   张弟道:“同样的理由,最后四名蒙面人突然相率离去,也不是慑于你的身手,而只是因为你一拳击毙铁三掌蔡龙,他们已获得了他们所期望的结果?”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难得,难得!”   白天星转过脸来道:“什么难得?”   现在轮到张弟望向前方的官道了,他微微扬起面孔道:“难得一品刀白大侠也有健忘的时候!”   白天星道:“我忘了什么?”   张弟昂着头道:“白大侠似乎忘了七绝拐吴明是为什么事死的!”   白天星一怔,忽然笑了。   张弟缓缓回过头来道:“很可笑,是吗?大前天在七星广场上,那个红脸黑鹰帮徒想以药酒把你毒死,是不是因为七绝拐吴明已查清你不是真正的一品刀,才那样做的?”   白天星笑而不答。   张弟毫不放松,拿眼角瞅着他,带着嘲弄意味,又道:“七绝拐吴明和铁三掌蔡龙,你能说他们不是一伙吗?”   白天星笑着道:“不能。”   张弟道:“既然两人同属一伙,铁三掌蔡龙必欲查证清楚之后,才决定是否要下杀手,七绝拐吴明却不问三七二十一,拿起一碗毒酒,就想灌进你的肚子。两人行事,差别如此之大,是由于蔡龙等人过分小心,还是因为姓吴的太糊涂?”   白天星笑道:“都不是。”   张弟道:“哦?”   白天星笑道:“他们谁也不比谁小心,谁也不比谁糊涂!”   张弟道:“哦?”   白天星道:“他们根本用的都是同一种手段!”   张弟点点头道:“我懂了。”   白天星道:“你应该懂的!”   张弟睨目缓缓道:“归纳起来,不妨这样说:蔡龙等人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品刀,用的是武功,你能彼得了他们八件不同的兵刃,你就是货真价实的一品刀,否则他们就不惜叫你横尸当场。而七绝拐吴明使用的则是毒酒,毒错了人,算你倒媚,如果毒不死,就是真正的一品刀。你说的同一手段,是不是这样解释?”   白天星点头道:“完全对!”   张弟忍不住哼了一声,又将目光移向正前方的官道,冷笑着道:“原来阁下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连毒药都毒不死,倒真是失敬得很!”   白天星微笑道:“人有很多种,毒药也有很多种,毒得死一般人的毒药,并不一定就能毒得死一品刀。如果说得更明白一点:我这位一品刀目前就是自己愿意死,他们恐怕都不一定肯答应!”   张弟不觉又是一呆,霍地转过脸来道:“翻过来,覆过去,话都是你一个人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痛痛快快的说个清楚?”   白天星笑道:“消磨时间嘛!急什么?假使什么事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多下来的时间,你说如何打发?”   他见张弟面现不悦之色,笑了笑,又道:“如果你一定要我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当然也可以。”   张弟不响,等他说下去。   白天星接下去说道:“那就是说:有人害怕一品刀,害怕他的武功。但这些害怕他的人,却又希望接近他,甚至希望与这位一品刀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朋友!”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为了探听一个秘密。”   张弟道:“哪一类的秘密?”   白天星道:“你最好别问这个。”   张弟道:“是我不该问,还是问了你也不愿回答?”   白天星道:“各占一半。”   张弟道:“我不能知道这个秘密的理由是什么?”   白天星道:“理由非常简单,我们是朋友,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   张弟沉默了片刻道:“这就是你说,他们即使知道你是一品刀,也不会加害于你的原因?”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也就是这次七星刀廖三忽然举行品刀会的目的?”   白天星道:“不一定。”   张弟道:“否则还有什么目的?”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直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恐怕谁也无法回答,我所能想像得到的,只有一件事。”   张弟道:“什么事?”   白天星望着迷蒙的远方,低沉着道:“目前虽然已有十三个人为这次品刀大会送掉性命,但整个的事件无疑还只是一个开端。今后的发展,必然还会更加出人意外,必然还会为井老板带来更多的生意!”   何寡妇的豆浆店又复业了。   “命中无财莫强求!”   这是她对老客人上门的第一句话。   大家当然都懂得她话中之意,病书生独孤洪若是讨到了莫家丫头,她本可获得一笔厚厚的媒礼,如今病书生独孤洪连命都玩掉了,她的媒礼当然也跟着告吹。   今天到得最早的两位客人,是白天星和张弟。   通宵夜赶路下来,再没有一样东西比一大碗热豆浆喝下去更对胃口的了。   何寡妇似乎还不知道他们哥儿俩已一天一夜没在七星镇上,送上两碗豆浆之后,就在两人对面坐下,笑眯眯地道:“今天出场,是哪位刀客?”   白天星道:“追风刀江长波。”   他是推算出来的。昨天轮着的刀客应该是夺魂刀薛一飞,夺魂刀缺席,应由闪电刀贾虹递补。昨天是闪电刀贾虹,今天轮着的当然是追风刀江长波。   何寡妇道:“他们说昨天本该轮到夺魂刀薛一飞,但那位夺魂刀却忽然不见了人影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谁知道?大概是人死得太多,使这位夺魂刀寒了心也不一定。”   何寡妇忽然皱起了眉头道:“青青那丫头昨天也突然不见了人影子,真希望这丫头别做糊涂事才好。”   白天星道:“不会吧?刚才我还看见她在河边淘米,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不信你可以问小张。”   张弟讷讷道:“是……的,她很好,我……我也看到了。”   他不善于说谎,话未说完,两颊已红,连忙低下头去喝豆浆。   正在说着,蔡大爷等人也来了。   白天星眼中忽然微微一亮。   蔡大爷等人是常客,来了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位铁算盘钱如命居然也跟来了。   而且就只是这位铁算盘一个人,并没有看到那位灵飞剑客长孙弘。   两人自从在钱麻子热窝里见了面,就一直形影不离,没有一天分开过,今天怎么没有走在一起的呢?   不一会儿,乌八也来了。   白天星赶紧招呼道:“乌兄你好,这里坐,这里坐!”   他的招呼,等于是多余的。因为乌八走进店门,眼光四下一扫,就向这边走过来了。   乌八坐下之后,目光一阵溜动、忽然倾身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哥儿俩,昨天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   原来是打听消息来的。   但替谁打听的呢?   因为他们昨天去了哪里,某些人心里应该有数,难道这厮又找到了一个新主顾不成?   白天星不经意地道:“去了一趟黄花镇,怎么样?”   乌八转动着眼珠子道:“去黄花镇干什么?”   白天星道:“听说那边有人要盖一座关帝庙,我想把这笔工程包下来。”   乌八脸一沉道:“少跟我鬼扯淡好不好?”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们去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乌八眼珠子也转动了一下道:“你当然不必一定要告诉我,但我却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们。”   白天星道:“你为交换条件?”   乌八道:“不!”   白天星道:“那这样我们岂不是白占了你的便宜?”   乌八忽然诡诈地笑了笑道:“你们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将来遇上什么好事情,让我乌八占点边子就可以了。”   白天星道:“哪一类的好事?”   乌八笑笑道:“当然是人人欢喜的那一种。”   白天星道:“发财?”   乌八点点头,眯着眼缝道:“是的。如何?”   白天星也点了一下头道:“好,你说吧!别的本事我没有,找点银子花花,我倒有的是路子。”   乌八大为高兴,好像一点也不以为白天星说的是笑话。   他又以眼角满屋溜了一圈,发现蔡大爷等人正在纷纷猜测着昨天出场的闪电刀贾虹,不知是否会因宣布弃权,也步上快刀马立等人的后尘,他看清了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这一边,这才勾身向前,认真地低声道:“我要告诉你们的秘密,其实是三个,而不是一个。”   白天星微笑道:“愈多愈好!我这个人生平最大的嗜好,就是欢喜发掘别人的秘密。”   乌八若无其事地低声接下去道:“第一个秘密:就是七绝拐吴明那个臭瘸子,好像已经给人宰掉了!”   白天星道:“真的?”   乌八道:“绝假不了!”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乌八道:“七星栈伙计葛大说的,他说姓吴的已三天没有回客栈,房里的行李却一样未少。”   白天星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这瘤子我怎么也看不顺眼。”   乌八忽然叹了口气道:“但对我来说,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白天星道:“你欢喜这个瘸子?”   乌八道:“我欢喜他的银子。”   白天星道:“这话怎么说?”   乌八道:“他要我替他办一件事,答应事成之后付我五十两银子,如今我事情已经办好,他奶奶的却翘了辫子,你说气不气人!”   白天星道:“他要你替他办的,是件什么事?”   乌八正想叹气,听白天星这样一问,忽又露出兴奋之色,低声道:“这正是我要说到的第二个秘密!”   白天星道:“哦?”   乌八道:“你猜那瘸子要我办的是件什么事?”   白天星道:“什么事?”   乌八道:“他要我替他暗地里盯牢一个人!”   白天星道:“谁?”   乌八道:“杨燕!”   白天星呆了呆,道:“杨燕?销魂娘子杨燕?”   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共事的,是一个主子。而据杨燕说,她诱他去五通祠根本就是七绝拐吴明的主意。   是七绝拐吴明不信任这个女人,还是这女人告诉他的根本就是一篇鬼话?   乌八得意地接下去道:“是的。杨燕——销魂娘子杨燕!”   白天星道:“你说事情已经办好了,又是什么意思?”   乌八忽然笑了笑,道:“你说你们昨天去了黄花镇,是吗?”   白天星轻轻一咳道:“是的……”   乌八很快地笑着接下去道:“昨天的确有人去过黄花镇,但不是你们。”   白天星道:“谁去过?”   乌八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道:“杨燕!还有我。”   白天星道:“你去黄花镇,就是为了跟踪这女人?”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这女人呢?”   乌八道:“去会一个人。”   白天星道:“小孟尝吴才!”   好,第四位公子终于也有了消息。这女人为什么要偷偷地去见小孟尝吴才呢?白天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问也问不出一个结果来。   快口乌八虽然贪财,胆量却有限得很,能摸清这女人去会的是什么人,已算是不错的了。   白天星道:“不错,这两个秘密都很精彩。第三个秘密是什么?”   乌八忽然露出一脸庄重之色,引颈低声道:“这第三个秘密太重要了,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能告诉别人。”   白天星道:“当然!”   很多人在知道了一件很少人知道的事情之后,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想告诉别人,以表示自己消息灵通,但一方面又担心说出毛病来,所以总会先打个招呼:“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张三交代李四,李四交代钱六,钱六交代王二麻子,都是这两句老话。他们也明知道对方早晚会传出去,但好像只要这样交代一声,就尽了保密责任似的。   乌八等取得了白天星的保证之后,才低低接着道:“刀王大悲老人当年的葬身之处,据说已经有人知道了!”   白天星道:“谁是刀王大悲老人?”   乌八一怔道:“你连大悲老人是谁也不知道?”   白天星道:“过去好像听人提过这个名字,只是当时没有十分留意。”   乌八叹了口气道:“你们师兄弟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   白天星眨着眼皮道:“这位大悲老人去世多久?”   乌八道:“不到一百年。”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一个已死去这么久的人,还提他干什么?”   乌八道:“关于这位刀王的传说,你们真的一点不知道?”   白天星道:“这种事我瞒住你,有什么好处?”   乌八想了想,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当下不由得又眉飞色舞起来。   他其实也并不希望这对师兄弟真的知道这件事,如果这对师兄弟样样都知道,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白天星像等不及似的,又道:“你说这位大悲老人怎样?”   乌八低声道:“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大悲老人是以前武林中的一位奇人,死后据说除了一部武学秘芨之外,还留下一笔为数可观的财富,只是一直没人知道……”   白天星忍不住插口道:“这位大悲老人生前为人如何?”   乌八道:“那还用说,如果传言不假,简直就是一位人间的活神仙!”   白天星道:“其中另有曲折?”   乌八像是怕别人听去似的,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这位大悲老人原是世家子弟,祖上数代雅好珍玩,到了这位大悲老人手上,虽然散尽了万贯家财,历代先人遗泽却全数保存下来,别的不说,单是一幅……”   白天星忍不住又打断他的话头道:“这位大悲老人没有后人?”   乌八道:“没有。”   白天星道:“没有成家?”   乌八道:“这个我就不怎么清楚了,据说好像有个儿子,因为不求上进,年轻时被赶出家门,以后就没有了消息……”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上一代积德行善,子孙却如此不肖,实在令人感慨!”   乌八道:“这个我们不必去管它,那已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就算那个后人还活着,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白天星忽然问道:“你这消息哪里来的?”   乌八轻咳了一声道:“这个你也可以不必管。”   白天星道:“那么我该管什么?”   乌八道:“设法找出那些宝藏!”   白天星道:“换句话说,也就是大悲老人当年的葬身之处?”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同时这也就是你今天来找我们师兄弟的目的?”   乌八道:“不错!”   白天星道:“去哪里找?”   乌八脸一板,有点不痛快地道:“这不是废话吗?我如果知道去哪里找,我还会来找你们?”   白天星点点头,沉吟不语,似乎默认自己说的确实是句废话。   他低喃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你说已有人知道了地方。”   乌八道:“是的,你也可以先设法把知道地方的这个人找出来。”   这说明他听到的只是流言,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白天星只好又点了一下头道:“好!下午我们热窝里见,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我们的决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乌八起身匆匆走了。   何寡妇走过来问道:“你们叽叽咕咕的说了半天,谈的些什么?”   白天星笑笑道:“谈你。”   何寡妇道:“我有什么好谈的?”   白天星笑道:“他说你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   何寡妇扭着他的耳,道:“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白天星缩着脖子,笑道:“快放开,井老板来了!”   店外这时果然来了一个人。”   但不是井老板。   来的是小癞子。   小癞子像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放下茶叶蛋担子,喘着气道:“又……又……死了一个!”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有开口。   当然也没有人问死的是谁,除了一个闪电刀贾虹,还会有谁呢?   小癞子结结巴巴地又道:“死……死……死在床上,我在房……房门口……偷看了一下,血流了一地,好……好……好惨!”   众人不禁为之一呆!   死在床上?   凶徒竟然如此大胆,居然敢闯进刀客聚居的会馆下手?   铁算盘钱如命道:“怎么个惨法?”   小癞子望着蔡大爷道:“这个人我不认得,大爷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   蔡大爷点头道:“告诉他,没有关系,这位钱爷不是外人。”   然后他又转向铁算盘钱如命道:“这小子有点呆气,钱爷可别见怪。”   钱如命笑着点点头道:“不要紧,我看得出来。”   小癞子用手在自己肚子上一切,道:“这样死的,肠子都流出来了,看了好不吓人!”   蔡大爷道:“你有没有听到廖三爷说什么?”   小癞子思索着道:“是的,廖三爷说……噢……对了……廖三爷说:‘小癞子,你来干什么?滚开,滚开!’”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天星扯了张弟一把道:“我们走吧!要是再听这小子说下去,我的一碗豆浆就要还给我们何大姐了。”   白天星推开门,突然站住。   张道道:“什么事?”   白天星道:“我们好像有客人来拜访过了。”   张弟道:“你怎么知道的?”   白天星没有回答,举步跨入屋中,眼光四下闪动,唇角忽然慢慢地浮起一丝笑意。   张弟没有留意到白天星脸上的神情变化,跟进来又道:“那就查点查点,看看有没有丢掉什么东西?”   白天星坐上床沿,伸了个懒腰笑道:“你查点一下吧,除了这张木床,我是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张弟道:“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白天星笑道:“那么我们就用不着查点,也知道没有掉东西。”   张弟道:“你是不是累了?”   白天星道:“你呢?”   张弟道:“我不累。”   白天星笑道:“你都不累,你想我会累吗?”   张弟眨了眨眼皮道:“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白天星道:“可以。”   张弟望着他道:“你真的过去没听说过有关大悲老人的种种事迹?”   白天星道:“假的。”   张弟一怔道:“那么你刚才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了?”   白天星笑道:“是的。”   张弟道:“你对大悲老人的事迹知道多少?”   白天星笑道:“很少,但总比一个快口乌八知道的事情多得多。”   张弟道:“你知道的有哪些?”   白天星道:“大悲老人的事迹,已在武林中流传了几十年,我所能够知道的,别人差不多也都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又道:“别人不知道,而只有我知道的事只有一件。”   张弟道:“哪一件?”   白天星道:“我知道大悲老人的一套天雷刀法,已经有了正统传人!”   张弟道:“谁?”   白天星微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张弟道:“你?”   白天星笑道:“不是我。”   张弟道:“那么是谁?”   白天星笑道:“是一个鲁莽可爱的小子,今年十九岁,姓张,名弟。”   张弟一呆道:“我?”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忽然跳了起来道:“你开什么玩笑?这种玩笑也是随便好开的?”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我说得太早了,但我又怕现在不说出来,以后也许就没有再说的机会,你如果实在不相信,尽可当作没有这回事好了。”   张弟僵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因为他已看出白天星的的确确不像是开玩笑。   他隔了好半晌,才喃喃地道:“难道那位马老先生……”   白天星道:“如果你想知道这位马老先生的名字,我也可以告诉你,他叫马继祖。”   张弟睁大眼睛道:“你以前见过这位马老先生?”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那么,他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白天星:“因为大悲老人只有一个儿子。”   张弟道:“大悲老人原来姓马?”   白天星道:“马安邦。”   张弟道:“那么……那么……他老人家在传授我这套刀法时,时常叹着气说,他实在不该把这套刀法传授给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白天星两眼望着屋,道:“当然有他的意思。”   张弟道:“什么意思?”   白天星没有开口,似乎正在苦苦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张弟犹豫了片刻道:“是不是怕我天赋太差,或者品行不够端正,将来会辱没了这套刀法?”   白天星缓缓摇头。   张弟道:“否则……”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道:“他老人家当时说这句话的用意和心情,我想总有一天你会体会出来的。”   他不等张弟有所表示,人已躺了下去,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休息吧!现在我是真的累了。”       第十二章 事出意料     下午,热窝。   他们赶去时,乌八已经等在那里。   乌八招呼他们坐下之后问道:“你们没有去看今天的品刀会?”   白天星道:“没有。”   乌八道:“为什么不去?”   白天星道:“我们在研究你今天早上提到的那件事。”   乌八欣然道:“作了决定没有?”   白天星道:“决定了。”   乌八道:“赞成了?”   白天星道:“是的!”   乌八大喜道:“好极了!有没有计划一下如何着手?”   白天星沉吟道:“有一件事,我想你乌兄应该不难想像得到。”   乌八忙道:“哪一件事?”   白天星低声道:“这个消息既然不止你乌兄一个人知道,将来若是有了眉目,必然难免有一番争夺……”   乌八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这一点的确不可不防。”   白天星道:“所以,为了万无一失起见,我觉得应该多找个把有力的帮手,单凭我们哥儿几个的力量,实在稍嫌薄弱了些。”   乌八转动着眼珠子道:“白兄认为找谁搭档比较妥当?”   白天星思索着道:“十八刀客自身难保,四公子也是徒有虚名,黑鹰帮势力又太大,到时候尾大不掉,说不定还得赔上了……”   乌八抢着道:“可不是,黑鹰帮的人,千万沾惹不得!”   白天星皱了皱眉头道:“所以这就难了,本来人屠刁横和七绝拐吴明都是很理想的人选,只可惜事有不巧,两人又都遇了意外。”   乌八忽然伏下身子,轻声:“铁算盘钱爷这个人,你们看怎么样?”   就像挤毒疮一样,脓头总算挤出来了。白天星忍不住暗暗笑骂一声:背后也喊钱爷,岂非不打自招?真蠢!   他故意作欣喜之状道:“好啊!”   紧接着,他又故意皱起眉头道:“这位钱爷的算盘一向打得精,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人家是不是愿意搭上我们一份,还是个问题。”   乌八又抢着道:“没有关系,这事包在我身上。”   白天星点头道:“好!钱爷那边,就由你去接头,明天我听你的消息,然后我们几人再共同商量着办。”   乌八道:“你现在有事?”   白天星道:“是的,我要找钱麻子说几句话。”   他接着扭过头去,大声叫道:“老萧,你过来一下!”   酒保老萧走过来道:“白头儿有什么吩咐?”   白天星道:“钱老板呢?”   老萧道:“在美凤房里陪几个客人打牌,要不要我去找他来”   白天星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钱麻子果然在红姑娘美凤房里陪客人打牌。   白天星在门口招招手道:“老钱,你叫美凤代几把,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钱麻子出来了,带着满脸狐疑之色道:“是不是想押两把,身上不方便?”   白天星笑笑道:“过去我有没有向你借过钱?”   钱麻子脸色登时好看起来,也露出了笑容道:“其实我钱麻子也不是个把钱看得有多重的人,你老弟如果实在有急用,多了没有,三两五两……”   白天星微笑着道:“你有没有见过省城里大通银号的银票?”   钱麻子怔了怔,才道:“当然见过,我一向来往的就是这家银号。你干嘛忽然问这个?”   白天星将一张银票送了过去道:“那就好办多了!你验验这张银票,是不是大通开出的。”   钱麻子接过银票一看,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银票上的数字竟是纹银三千两正。   白天星简洁地道:“我要燕娘!”   钱麻子呆在那里,隔了好一会儿,才期期地道:“你老弟……这……这……这些银子,是是……是什么地方来的?”   白天星微笑道:“偷来的。”   钱麻子定了定神,道:“老弟别开玩笑,我问的是正经。”,白天星笑道:“我答的又何尝不是正经。如果不是偷来的,谁会舍得把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往一个女人身上迭?”   钱麻子眨着眼睛道:“你真要?”   白天星轻轻一咳道:“普通玩新姑娘是三天,包吃包住,我只要一次。”   钱麻子眼睛闪光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而且我还不会告诉别人,事后你仍然可以当她是个清倌人,照样在她身上大把大把地捞银子!”   钱麻子脸泛红光,咧开一排大黄牙,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老弟痛快,我钱麻子也痛快。以后三个月的羊肉烧酒,算我钱麻子请客!”   白天星道:“烧酒羊肉请不请都是小事,另外我可有两个条件。”   钱麻子的黄牙不见了,他绷紧了面孔道:“两个什么条件?”   白天星道:“第一个条件:我现在马上就要!”   钱麻子点点头,同时也松了口气,因为这实在算不得是个条件。拿银子的是他,陪客人上床的可不是他。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客人高兴,与他何关?   白天星道:“第二条条件:如果是个二水货,不见彩头,我要立刻退银子!”   钱麻子忍不住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道:“你老弟真会说笑话!三千两银子,买的什么?去,去,白罗巾我马上叫人送上!”   燕娘正在窗前绣枕头。   绣的是一对交颈鸳鸯。   她看到白天星走进来,甜甜一笑道:“难怪今天喜鹊叫,原来贵人来了。”   白天星只是望着她微笑。   燕娘拍拍凳子道:“坐啊!尽站着干什么?”   白天星走近一步,但没有坐下。   燕娘瞪了他一眼,带嗔意道:“瞧你这副死相,是不是在哪里发了财,认不得我了?”   白天星俯下身子,在她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然后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不晓得你脱了衣服,你的身上是不是也有这么香?”   燕娘盯着他看:“你为什么不脱下来闻一闻?”   白天星嘻嘻一笑道:“你肯?”   燕娘道:“我当然肯。”   白天星道:“那为什么不脱?”   燕娘道:“我怕钱麻子会剥了你的皮呀!”   说着扭动了一下娇躯。   白天星道:“我担保他不会。”   燕娘道:“拿什么担保?”   白天星微微一笑:“一张省城里大通银号开出的银票。”   燕娘望着他,手一伸道:“拿来给我看看!”   白天星笑而不答。   因为他已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他知道来的是谁,也知道来人是送什么东西来的。   来的是一个名叫小青的丫头。   小青手上捧着一只漆盘。盘里除了一壶茶,四色喜果,还有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罗巾。   这个小丫头才十一二岁,一个未来的清倌人。她目前在院子里只于一份很轻松的工作。   就是她现在做的这一种。   看到来的是小青,燕娘脸色不禁微微一变,等她再看到漆盘中那方洁白的罗巾时,她脸上登时失去血色,整个人都僵住了。   白天星赏了小青五两银子。   小青道谢退去。   白天星闩上房门,放下窗帘,然后坐在床沿上,缓缓宽衣解带。   燕娘转身像哀求似的望着他,声音中微带颤抖地道:“你……你……”   白天星把手停在衣钮上道:“我不会勉强你,只要你叫我出去,我马上就穿好衣服出去!”   燕娘咬着下唇,十指交扭着,”隔了很久很久,才慢慢站起身来,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我老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爱我了……”   人都怕吃苦,怕流汗,只有在做一件事时是例外。   就是白天星如今做的这一种。   如以“杨燕”和“燕娘”这两个女人作一比较,辛苦的情形,可说适得其反。   等局面初步打开,他已是一身大汗。   燕娘没有流汗。   她流的是眼泪。   她噙着眼泪,一再哀求白天星可怜她,因为这是第一次,她承受不了。   白天星始终不说一句话。   他开始时还很温柔,但渐渐的就显得有点粗野起来。   他几乎完全无视于她的婉转呻吟。   但她忍受痛苦的时间并不长。   因为这一次结束得很快。   兴奋的程度与时间的久暂,似乎总是背道而驰。   愈兴奋,时间愈短,事后也好似特别累人。   白天星躺着,不住喘气。   燕娘擦擦眼泪,摸索着卷起那条白罗巾,悄悄塞去枕下。   白天星缓缓转过身来道:“燕娘,我们现在来谈谈好不好?”   现在轮到燕娘不理他了。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我们只谈两件事。”   燕娘还是不理他。   别说两件事,连说一个字,她显然都不愿意开口。   白天星道:“第一,昨天是谁叫你到我那里去的?第二,去找什么?”   燕娘一震,睁大眼睛道:“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白天星平静地道:“你别小瞧了我那间破屋子,当我不在时,就是一只老鼠爬过,也休想瞒得了我!”   燕娘生气地瞪着他道:“你掉了什么东西?”   白天星道:“就因为什么也没有掉,我才要问你,你想得到的是什么?”   燕娘怒道:“就算你那里昨天有人去过,为什么一定就是我?”   白天星微笑道:“我是分作两段演绎得出的结论。第一,去的是个女人,因为门一打开,我就闻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第二,这种香气,七星镇上只有一个女人身上有,那个女人就是你!”   他笑了一笑,又道:“这种很特别的发油,我记得还是在半年以前,有一个苏州客人送给你的,对吗?”。   燕娘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不错!我去过。我是闲着无事,想去看看你,要不是你今天这个样子,我早就告诉你了!”   白天星头一摆道:“不!你并没有要告诉我的意思。我刚才走进来,不说一句话,就是等你先开口,但你并未提到这一点。你随便找什么借口都可以,但绝不能说我没有给你开口的时间!”   燕娘哼了哼,道:“我什么借口也用不着找,你不高兴我去看你,以后我不去就是了!”   白天星道:“问题就在这里,你去并不是为了看望我。”   燕娘急得几乎又要流下眼泪,掩面断断续续地道:“你……你怎知道……我……我去不是为了看你?你……你……这个……没良心的!”   白天星毫无怜香惜玉之意,静静地道:“我当然知道。”   燕娘抽咽道:“知道什么?说呀!”   白天星道:“你不该翻我床下那只破篮子,我就是躲起来不想见你,也绝不会躲进那只比头大不了多少的篮子里。”   燕娘突然披衣坐起,恨恨地道:“随便你说!我就当我是小偷,想偷你的东西,你去告我好了。”   白天星也坐起来,穿上衣服,慢吞吞地道:“我不想告你,处理这种事情,我有我另外的一套方法。”   燕娘寒着面孔道:“什么方法?”   白天星从枕头底下拉出那条白罗巾,淡淡地道:“拿这个去向钱麻子退回三千两银子!”   他顿了顿,又道:“然后,我也许只花一半的价钱,便可以从钱麻子那里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手一抖,便将罗巾洒开了。   罗巾虽然已不太干净,但却没有应该沾染上去的那种颜色。   燕娘崩溃了!   白天星道:“那个人是谁?”   燕娘低头颤声道:“是……是……是吴……吴公子。”   白天星道:“小孟尝吴才?”   燕娘道:“是的。”   白天星道:“他已来了七星镇?”   燕娘道:“没有。”   白天星道:“是别人传的话?”   燕娘道:“是的。”   白天星道:“传话的人是谁?”   燕娘道:“贾总管。”   白天星一点也不感觉惊讶,点了点头,又道:“他们要什燕娘道:“他们并没有指明了一定要什么。”   白天星道:“只是要你去搜索,看能不能够找到什么书籍或簿册之类的东西是吧?”   燕娘点头,又流下了眼泪。   白天星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做这种事?”   燕娘垂泪不语。   白天星道:“因为你已经爱上了那个姓吴的?爱他的年轻。武功好、名气大,又是关西的首富是吗?”   燕娘仍然不发一语。   白天星:“同时他也是你第一个献身的男人,对不对?”   燕娘饮泣道:“他答应等品刀会过去后,就替我赎身,我才一时糊涂,做出这种事,我其实并不知道他们要害你……”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姓吴的只是利用她,根本没有娶她的诚意。   他停了一会儿,又道:“跟吴才来往的,除了一个贾勇,还,有哪些人?”   燕娘道:“我不太清楚。”   白天星道:“他在你面前有没有提过哪些人的名字?”   燕娘道:“只提过一个姓马的和一个姓钱的。”   白天星道:“‘马立’和‘钱如命’,是吗?”   燕娘道:“好像是的。”   白天星道:“只是提到这两个人,并没有说是他的朋友?”   燕娘道:“是的。”   白天星皱紧眉头,沉吟了片刻,才又抬起目光道:“在这些以前,你还有没有替他们做过一些什么事?”   燕娘道:“我——没有。”   白天星道:“真的没有?”   燕娘道:“我——我只被姓贾的,借我这个房间,跟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喝过一次酒。”   白天星道:“最后那个一条腿的人被姓贾的杀了?”   燕娘道:“他没有说要在我这里杀人,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你虽然只比莫家的那个丫头大一岁,可是你的心肠至少要比那丫头狠十倍。”   燕娘垂下眼光道:“我跟吴公子的事,姓贾的全知道,所以他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只有乖乖听他的,要不然——”   白天星道:“要不然他就会把你们的事告诉钱麻子。是吗?”   燕娘点点头。   白天星冷笑。   “你跟吴才的事,应该只有你们自己清楚。你丫头为什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吴才说出去,姓贾的又怎会知道?”   燕娘呆住了。   她脸色突然发白,双拳握得紧紧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想张日狂呼:“不,不,你胡说,吴公子绝不是那种人,他爱我,真心真意的爱我,你胡说,你给我滚,滚……滚……”   白天星知道他的话已像利刃般割碎了她的心。   但他却没有因此放松之意。   “一个人如果遇上坏人,必然干不了好事。同样的,一个人如果意志不坚,易为虚荣诱惑,也很难遇上好人。你先遇上吴才,再碰到姓贾的以及我这个浪子,便是一些很好的例子。你沦落到这种地方,固然不是你的错,但上次那位苏州客人要为你赎身,你不答应,这就怪不得别人了。”   他下床,在妆台上放下一张银票。   “这些银子足够你从钱麻子手里买回自己,如果你不信我的话,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等你的那位吴公子,这张银票便算是我送给你的嫁妆!”   他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身后随都传来燕娘的哭泣声。   白天星知道他今天的这种做法很残忍。但是,他也知道,在这种环境之下,想救这样一个女人,除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杀人要用刀,割毒瘤也一样。   张弟二个人还在喝酒。   那两位黑鹰香主血爪曹烈和尸鹰罗全,就坐在距离不远的另一张桌子上。   黑鹰帮虽不是一个正派组织,信用无疑还是靠得住的。   白天星笑笑,走到张弟对面坐下。   张弟道:“你说进去只找钱麻子说几句话,怎么了这样久?”   白天星笑道:“那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张弟道:“那么你是去找谁?”   白天星笑道:“如果换了我是你,我就不问。”   张弟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果然就没有再开口。   白天星心想说什么时,忽然眼中一亮转向一个从厅外走进来的人,招手大声笑着招呼道:“久不见了!总管好。”   从厅外走进来的这个人,正是那位人高马大的七星总管:虎胆贾勇。   虎胆贾勇跨着大步走过来道:“今天你们哥儿没有去?”   白天星道:“没有。今天的刀会进行得怎么样?”   虎胆贾勇打横坐下,叹了口气道:“别提了,真他妈的,一个比一个差劲!”   白天星一哦道:“是不是今天那位追风刀江长波又宣布弃权?”   虎胆贾勇道:“是啊!”   白天星摇摇头,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些刀客的确令人失望。”   虎胆贾勇忽然指指张弟,露出期切之色道:“我现在来找贤昆仲,便是为了这件事,贤昆仲决定了没有?”   白天星道:“决定什么?”   虎胆贾勇一叹道:“你们忘了?递补那些刀客的遗缺呀!”   张弟面孔立即沉了下来。   白天星很快地飞了他一眼,意思叫他不要多开口。   虎胆贾勇接着道:“我们廖三爷的意思,像这样发展下去,实在太不像话,所以他希望找个有骨气的,就像今师弟这样的青年人,新新大家的耳目!”   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难道能说不够骨气?   这两人如今哪里去了?   张弟转脸望去别处。   他如果继续望着虎胆贾勇那张面孔,他一定会忍不住一拳打过去。   白天星露出喜色道:“妙极了!”   虎胆贾勇怔了怔道:“什么事情妙极了?”   白天星道:“我们刚才正在谈着的,就是这件事!”   虎胆贾勇怔道:“有否谈出结果?”   白天星道:“有!”   虎胆贾勇道:“愿不愿参加?”   白天星道:“愿!”   虎胆贾勇大喜道:“好,好,要得,要得,毕竟是英雄出少年!”   张弟缓缓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白天星,意思仿佛在说:到时候你上台,还是我上台?   白天星只当没有看到,慢慢竖起两根指头道:“不过得有两个条件。”   虎胆贾勇道:“噢?”   白天星扳下一根指头道:“第一,登台日期必须排在最后一天。”   虎胆贾勇道:“这个没有问题。第二个条件呢?”   白天星扳下另一根指头道:“第二,从明天起,他可以先出场亮相,但绝不住人刀客会馆。”   虎胆贾勇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笑道:“不为什么。只不过希望第一天睡下去,第二天还能活着爬起来而已!”   虎胆贾勇皱皱眉头,似乎听得很不受用,但仍然点了点头道:“好,就这么说。两个条件,我都可以代表廖三爷答应你们,明大咱们品刀台前见。”   白天星道:“不喝一杯再走?”   虎胆贾勇道:“你们慢慢喝吧,我另外有点事。”   这位大总管说完,就像来时一样,起身跨着大步走了。   张弟目送虎胆贾勇出了大厅,转过脸来,以充满责备意味的语气道:“像这样重要的事情,你在答应别人之前,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白天星笑道:“我们现在商量也不迟呀。”   张弟道:“你已经答应了人家,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白天星道:“答应的是我,不是你。如果你不愿意,来个不认账就行了。”   张弟道:“这是什么话?”   白天星道:“我这话的意思,你听不懂?”   张弟道:“你答应了人家,如果我不守诺行事,以后你拿什么面孔见人?”   白天星笑道:“瞧瞧你懂得这个道理,还提它干什么?”   张弟又不痛快了,眼一瞪道:“这样说来,你是有意先造成事实,逼我就范的了?”   白天星笑道:“何必说得这样难听,就算我请你帮个忙,不可以吗?”   张弟一怔道:“帮你的忙,帮你什么忙?”   白天星笑道:“我已答应杨燕那女人,要替她取得七星刀,你忘记了?”   张弟眨着眼皮道:“万一我获得了那把七星刀,你真的会转送给她?”   白天星道:“当然,人无信不立,答应过别人的事,怎可无故后悔。”   张弟摇摇头,哼了一声,自语似的,喃喃道:“我真弄不清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白天星四下张望了一眼,忽然站起身来道:“这里的羊肉我吃腻了,我们算了账走吧!”   张弟道:“去哪里?”   白天星道:“去吃艾胡子的上锦麻辣刀削面,吃过了去找何寡妇。”   张弟道:“找何寡妇干什么?”   白天星道:“请她替你赶工缝套衣服。”   他笑了笑,又道:“堂堂一名旋风刀客,总不能穿得像个刚人门的丐帮弟子,你说是么?”   艾胡子其实一根胡子也没有。   谁也弄不清楚,他这个外号,当初究竟是怎么取起来的。   有人打浑说:艾胡子的确有胡子,而且较常人茂密,只不过生长的部位不对而已。   这当然只是一种笑话。   就因为流传着这么一个笑话,艾胡子在七星镇上便成了大家逗乐子的对象。   艾胡子天生一副好脾气,不论你如何戏谑,他也不会生你的气。所以,在七星镇上,女的是何寡妇人缘好,男的就是这位艾胡子。   人缘一好,生意当然错不了。   而艾胡子的手艺,也的确有一套。他的面馆门面虽然不大,但店里的三四张桌子,却几乎很少有空下来的时候。   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今天店里四张桌子上,只坐了三个客人。   坐在最里面的是个青衣老者,正在那里一个人剥着花生喝酒,身旁放着一只旧的药箱,像是一名走方郎中。   再过来一名粗壮的中年汉子,桌上放着一只空碗,却没有看到另一双筷子,可见这筷子现在吃的是第二碗面。   艾胡子煮面用的都是大海碗,一个人一顿能吃两大海碗面,这份食量,可真吓人。   近门靠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坐的是一位儒服文士。   这名文士也在喝酒,面前放着两个小碟子,一碟猪耳朵,一碟萝卜丝,真正的经济小吃。   这三人白天星显然都不认识。   他走进去坐下,敲桌子道:“胡子,来壶酒,切点自菜。”   艾胡子道:“好,马上来!”   张弟瞪着白天星直翻眼睛,好像说:真怪!你不是说来吃刀削面的吗?   白天星只当没有看到。   艾胡子擦着切板道:“白头儿没有到钱麻子那里去?”   白天星道:“没有,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了!”   张弟不觉又是一愣,心想:真是活见鬼,明明刚从钱麻子那边来的,却说好几天没有去,连跟艾胡子这种人都没有一句老实话,算是什么意思?   艾胡子却好像有点感到意外道:“你——好几天没有去热窝?”   白天星轻轻松松地道:“我们去了一次黄花镇。”   艾胡子道:“去黄花镇干什么?”   白天星道:“去见一位吴公子——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武林四大公子中的那位小孟尝吴才吴公子?”   艾胡子一怔道:“吴公子,”   白天星得意地笑了笑道:“是的,要我们去的,就是这位吴公子。至于这位吴公子要我们去办的是件什么事,我可不能告诉你。”   喝酒的青衣老者正想离去,这时忽又坐了下来,向艾胡子指指酒壶道:“老板,再来壶酒!”   那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也突然放慢吃面的速度。   只有那名儒服文士无动于衷,他好像对江湖上的人物一个也不熟悉,同时也似乎对这一类的事不感兴趣。   艾胡子送上酒菜,又去为青衣老者添了一壶酒。   白天星喝了一口酒,忽然望向那文士道:“这位秀才先生,看来好面熟,我们过去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儒服文上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道:“你伙计大概认错了人吧?”   白天星将对方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阵,点点头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我恐怕的确……”   儒服文士连忙接着道:“错把冯京当马凉,这原是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   白天星像遇上知音似的,欣然道:“可不是?这种事情,几乎随时随地都会碰得到。有时候,我们看到的明明是两个人,只、由于双方长相差不多,一时不及细察,便误以为是同一个人,而因此往往会闹成很多笑话。”   儒服文士笑笑,没有开口,似乎无意再就这个问题谈下去。   张弟听得直皱眉头。他平时很少看到白天星像今天这样,婆婆妈妈的,絮聒不休。他心想:“你认错人,人家已不在意,道个歉就完了,还唠叨个什么劲儿?”   可是,白天星却像为自己的冒失,感到过意不去似的,接着又解释道:“凭良心说,刚才并非我有意唐突阁下,只因为阁下的相貌,很像我在京师见过的那个人,觉得实在太相像了,好在我后来忽然想起,那人有个缺陷,阁下却似乎没有……”   儒服文士轻轻一哦道:“那人有什么缺陷?”   白天星道:“我记得那人的左手,好像只有三根指头。”   儒服文士喝酒挟菜,用的都是右手,他的左手缩在衣袖里,垂搁在桌底下的膝盖上。   这种吃相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有这种习惯,吃东西只用一只手。   要说稀奇,那便是白天星最后的这两句话,才真正算得上稀奇之至。   一个人的缺陷,只有生在脸上,才能一目了解。   儒服文士的一只左手,他并没有看到,他又怎知道对方左手,一定是五根指头,而不是三根指头呢?   经他这样一说,青衣老者和那精壮汉子,都忍不住一齐移目朝儒服文土望去。   儒服文士只要把左手从桌底下移上桌面,事情就解决了。   但儒服文士却没有这样做。   他含笑望着白天星道:“你跟那人是什么关系?”   白天星道:“那人是我朋友的一个朋友。”   儒服文士道:“贵友是谁?”   白天星道:“夺魂刀薛一飞!”   张弟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他发觉今天的白天星似乎处处不对劲。先是骗艾胡子,说是好几天没去热窝;接着又说去过黄花镇,竟将小孟尝吴才也扯上了;后来再提到什么左手只有三指的怪人;现在竟跟死去的夺魂刀薛一飞又成了朋友。   他真怀疑这位老兄今天是不是喝多了酒,在发酒疯?   儒服文士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怪异的神情,嘴角浮漾着笑意,但两腮肌肉却抽搐得像突然吞下一颗酸得要命的果子。   他酸笑笑道:“有一件事,我说出来你伙计一定不相信。”   白天星道:“一件什么事?”   儒服文士微笑道:“我也是夺魂刀薛一飞的朋友!”   白天星果然露出不信之色。   他迟疑地道:“真的?”   儒服文士笑道:“那还会假?我这一次就是找他来的!”   白天星忽然摇了摇头道:“那你这一趟去七星镇,算是白跑了!”   儒服文士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冻,怔了一会儿,才道:“他离开了七星镇?”   白天星道:“没有。”   儒服文士的笑容又融化了,忙道:“他既然还在七星镇上,怎么说白跑?”   白天星道:“他一定不会见你。”   儒服文士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你这一路来,应该听人说起他已于前天退出了品刀大会。”   儒服文士点点头道:“是的,这一点我昨天就听人谈过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天星,又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退出品刀大会,是为了什么原因??   白天星道:“以我们之间的交情,他的事情当然不会瞒我。”   儒服文士道:“他怎么说?”   白天星露出为难之色,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个……咳咳儒服文士点点头,似乎很了解他不便明说的苦衷,思索了片刻道:“那我就只好另外想方法见他了。”   白天星显出迷惑的样子道:“他说过最近这段期间,他什么人也不愿见,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见到他?”   儒服文士微微一笑道:“你跟他的交情很不错,是吗?”   白天星胸膛一挺道:“我敢说……”   儒服文士微笑道:“这个你不说我也看得出。现在,我也让你看看我跟这位薛兄的交情!”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举起左臂,衣袖一抖,露出左手。   一只五根指头的左手。   白天星哦道:“我果然认错人了。”   儒服文士道:“你没有!”   他手腕一摇,两道灰影,突然脱掌飞出!   飞出的竟是两根手指。   白天星惊呼道:“你以暗器伤人,这算什么朋友?”   他头一低,锐啸擦颈而过,只听叭的一声,两根手指双双深入土墙。   墙面上看不到手指,只留下两个指头大的小洞孔。   儒服文士发出暗器,身形跟着掠起,只见人影一闪,笑声已远在店门之外:“朋友?嘿嘿——你去问问姓薛的就知道我梁强是他什么样的朋友了!”   张弟一跃而起,怒声道:“是个有种的你就别跑!”   白天星一把拉住他,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多说话惹出来的祸,算了!”   青及老者目光闪动,忽然在桌子上放下两吊钱,也跟着一声不响,提起药箱,出店而去。那个精壮汉子推开面碗,以同情又带怜悯的语气,望着白天星道:“伙计,你们的麻烦,这下惹大了。”   白天星怔了怔,道:“什么麻烦?”   精壮汉子道:“你们既是夺魂刀薛一飞的朋友,难道不清楚刚才这个家伙是何许人物?”   白天星道:“只听老薛提过梁强这个人名字,人也只隐隐约约见过一面,关于这个家伙的出身,则不怎么清楚。你老大认识这个姓梁的?”   精壮汉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样说起来,就是那位夺魂刀的不对了!”   白天星道:“这话怎么说?”   精壮汉子道:“这姓梁的外号‘恶花蜂’,你别看他外表斯文,满像个人样子,其实是个见花就采的色鬼,他左手两根指头,就是为了争一个小妞,被夺魂刀薛一飞砍去的!”   白天星道:“原来是这样的,那就怪不得他刚才要向我下毒手了。”   精壮汉子道:“他刚才说有方法可以见到夺魂刀,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既是夺魂刀的好朋友,他伤了你们,便不愁夺魂刀不出面!”   白天星道:“你老大意思是说,这厮如今赶来七星镇,就是为了要找夺魂刀报复当年的断指之恨了?”   精壮汉子道:“那还用说!”   白天星道:“这个仇怎么能够报得了?”   精壮汉子道:“为什么报不了?”   白天星道:“夺魂刀当年既能砍断他的两根手指,可见武功比他高明得多,像这种手下败将,夺魂刀怎会怕他?”   精壮汉子忽又叹了口气道:“这里面当然另有文章,不过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你们哥儿俩年纪还轻,阅历有限,以后无论是交友或说话,我看还是谨慎一点为妙!”说完,付了两碗面钱,拱拱手也跟着离店而去。   白天星目送精壮汉子走出店门,缓缓转向像已吓呆了的艾胡子道:“煮碗面来吃吃,胡子,辣椒油多放一点!”       第十三章 星河倒泻     两人走出面馆时,日已偏西,一阵阵微风吹来,夹杂着桂花的香气,也夹杂着既肌的凉意。   张弟走了几步,打破沉寂道:“方才那个壮汉,我看人倒不错。”   白天星打了个酒呢,漫应道:“既能被人喊作‘太白义樵’,为人当错不到哪里去!”   张弟不觉一怔道:“那汉子原来你认得他?”   白天星笑笑道:“方才店里三个人,哪个我不认识,你以为我无缘无故说上那么多废话,真的是发了酒疯?”   张弟道:“连那位坐在里面的青衣老人,你也认识?”   白天星道:“‘毒影叟’古无之!”   张弟又是一怔道:“叫什么名字?”   白天星道:“古无之!古今的古,有无的无,之乎者也的之。”   张弟道:“这名字好怪!”   白天星道:“名字怪,人也怪。所以他这个名字,又可解释为:过去武林中从没有出过这样一个人!”   张弟道:“他人怪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笑道:“他的外号,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   张弟道:“毒影叟?”   白天星道:“是啊!”   张弟道:“毒影叟——又是什么意思啊?”   白天星道:“含义并不深奥,你只须照字面解释就可以了!”   张弟道:“他如果想毒害一个人,就如影附形一般,叫人想躲也躲不开?”   白天星道:“不对。”   张弟道:“应该如何解释?”   白天星道:“一身是毒。不仅他的人沾惹不得,甚至连他的影子说不定也能要了你的命!”   张弟道:“哪有这种事!”   白天星道:“不然又怎会名为古无之?”   张弟道:“他们都不认识你?”   白天星笑道:“是的,这也正是一品刀能享大名,以及能太太平平活到今天的原因。”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种好日子只怕就要过去了。”   张弟皱了皱眉道:“这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白天星扬脸道:“我自找什么?”   张弟道:“刚才你为什么一定要逗那个姓梁的?如果你吃你的面,不管别人的闲事,谁会注意到你?”   白大星忽然又露出了笑容道:“你以为我今天这番举动,一点意义也没有?”   张弟道:“什么意义?”   白大星笑道:“意义大了,至少我又多知道了两件事!”   张弟道:“哪两件事?”   白天星道:“第一,我知道了目前谋取大悲老人遗物的人马,少说点也在两路以上。”   张弟道:“这一点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白天星道:“就从这个恶花蜂梁强身上!”   张弟道:“我不懂。”   白天星笑笑道:“你应该懂的,因为我跟太白义樵故意一唱一和,就是为了让你了解这一点。”   张弟道:“我还是不懂。”   白天星道:“那么,在武功方面,恶花蜂梁强绝不是夺魂刀薛一飞的敌手,这一点你相信不相信呢?”   张弟道:“相信。”   白天星道:“恶花蜂梁强既然忖知不是夺魂刀薛一飞的敌手,你有没有想想,他为什么还敢公然地前来寻仇?”   张弟道:“也许他请到了什么高强的帮手,有了仗恃。”   白天星道:“对了!”   他接着又道:“恶花蜂梁强这次请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们虽然还无法知道,但不难想像得到的是,他这次请来的帮手,必然都是些厉害人物。这厮方才所以敢那样毫无忌惮,正足说明他已算准可将姓薛的吃定!”   张弟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白天星微笑道:“但这批人却不知道夺魂刀薛一飞已经离开人世!只这一点,你就应该知道,这不是一个新的集团。”   张弟不禁又点点头道:“是的,那天铁三掌蔡龙一直领人跟在我们后面,如果这批人与谋害刀客之暴徒同属一伙,应该知道薛一飞已经了账。”   白天星道:“恶花蜂梁强在黑道上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想邀人替他报私仇,根本是件办不到的事。充其量也只是你请我吃春酒,我请你吃年酒,彼此利用一番,所以,我断定梁强这一股人找夺魂刀薛一飞算账,只能看作买菜要根葱,他们主要的来意,无疑还是与大悲老人遗物传说已被发现有关!”   张弟道:“这就是使你高兴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便会为了你争我夺而狗咬狗一番?”   白天星微笑道:“难道你不高兴?”   张弟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白天星道:“我忘了什么事?”   张弟道:“狗要有骨头才打得起来。你总不会以为,他们为了一个流言就打得头破血流吧?”   白天星笑道:“那是我的事。”   张弟一愣道:“你的事?”   白天星笑道:“我会为他们制造一根骨头!”   张弟怔怔然,露出迷惑之色道:“如何制造?”   白天星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张弟皱皱眉头,向前又走了几步,才转过头来道:“那么,你知道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呢?”   白天星忽然停下脚步,低低一笑道:“我没有时间告诉你!”   他并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的确没有说下去的时间——因为他们已经到了何寡妇的门口。   何寡妇正在店堂中陪着一个人说话。   看清这个正在跟何寡妇说话的人,白天星和张弟均不禁微微一呆。   原来跟何寡妇说话的人,赫然竟是那位像走方郎中模样的青衣老者,毒影叟古无之。   何寡妇看到他们两人走进来,欣然含笑起身道:“你们两个来得巧极了,我正想着人去找你们。来来来,我替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舅舅一贴前古无之。”   毒影叟古无之微微一笑道:“方才我们已经在镇头上的面馆里见过面了。”   两人刚刚定下神来,闻言不禁又是一呆。   这老毒物是杨家姐妹的舅舅?   何寡妇含笑接着道:“他老人家刚从省城来,想找你们哥儿俩谈点事情,你们先随便聊聊,我去张罗酒菜。”   她又转向张弟道:“小张,你也来后面帮帮我的忙怎么样?”   白天星抢着回答道:“酒菜我看不必张罗了,你替他量量身子,赶着缝衣服倒是真的。”   何寡妇一怔道:“干嘛忽然想到要做新衣服?”   白天星笑道:“他已名题刀客金榜,从明天起,就要正式参加品刀大会了。”   何寡妇一哦道:“真的?那好极了!恭喜!恭喜!”   她一把拉住张弟,笑吟吟地道:“那我们就进去先量身子吧!这是大事情,可耽误不得。”   等何寡妇将张弟拖去了后面,白天星才转向毒影叟,抱拳一拱道:“原来是舅老大爷,失敬!失敬!”   毒影叟和蔼地道:“请坐,请坐,不客气。”   他手上托着一根旱烟筒,洁净的青布长衫上,没有一丝灰星子,看上去倒像是一位大银号里的文墨师爷。   如果不是深知他底细的人,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像这样和和气气的一位老人,会是当今江湖上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毒影叟。   白天星称谢坐下。   他没有别的选择。   当毒影叟古无之吩咐一个人做什么时,这个人除非已将后事料理清楚,否则可说没有理由拒绝。   毒影叟似乎很欣赏白天星这种中规中矩的态度,他缓缓吸了一口烟,微笑着道:“你老弟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夫这个名字吧?”   白天星欠欠身子道:“前辈的名字听人提起……只是……只是……”   毒影叟微笑道:“只是外号不同,是吗?”   白天星道:“是的,如有唐突之处,还请前辈原谅。”   毒影叟笑笑道:“两个外号,都是同一个人!‘一贴翁’就是‘毒影叟’,‘毒影叟’就是‘一贴翁’。那只是环儿和燕儿两个丫头,怕我听了不高兴临时改的称呼,其实老夫早已恶名满天下,怎么改还不是一样。”   白天星立刻露出钦敬之色道:“那我们师兄弟果然没有猜错人,能有幸见到古老前辈,真是我们师兄弟的福缘——只是不知道前辈有何吩咐?”   毒影叟轻咳了一声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最近江湖上的一项传言?”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今天早上刚听一个姓乌的提起,他说已有人发现大悲老人当年的葬身之处。”   毒影叟道:“你老弟相不相信真有这回事?”   白天星沉吟道:“这要看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才能决定。”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正容接着道:“那姓乌的名叫‘乌八’,有个外号叫‘快口’,令甥女杨环姑娘和杨燕姑娘,都清楚这个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从这个家伙口里说出来的话,那是一句也不敢相信。”   毒影叟道:“所以老弟认为这只是一个无稽的谣言?”   白天星又思索了片刻道:“究竟是不是谣言?实在难说得很。不过,若要证实这种传说是不是个谣言,晚辈认为其实也很简单。”   毒影叟道:“如何加以证实?”   白天星道:“按图索骥,一路追究下去,直到找到第一个透露这个消息的人为止!”   毒影叟道:“如果被问到的人坚不吐实又怎办?”   白天星微笑道:“这一点该难不倒您古老前辈吧?”   毒影叟也露出了优雅的微笑道:“别的事可以难倒老夫,独有这种事的确难老夫不倒。”   白天星忽然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晚辈那个师弟还不懂事,我可以设法先将他支开,然后再由晚辈去将那个姓乌的诓来这里,先从这个姓乌的开始——前辈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毒影叟点点头道:“环丫头说得不错,由这一点可以看出,你老弟果然有点头脑。”   白天星显得又欢喜又兴奋地扶桌欲起道:“那么,事不宜迟……”   毒影叟忽然头一摇道:“用不着费这些事了。”   白天星愣了愣,张目呐呐道:“前辈不是说……”   毒影叟望着他道:“你这样做的用意主要的是想找出消息的源头,对吗?”   白天星道:“是啊!”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那么,老夫不妨告诉你:传出这消息的第一个人,便是老夫!”   白天星一双眼睛本就瞪得大大的,这一下瞪得更大了。   毒影叟忽然敛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夫还可以再告诉你老弟一件事:说有人发现大悲老人葬身之处的人是老夫,那个找到大悲老人灵寝的人,事实上也是老夫!”   白天星很艰难地开了口,但在感觉上,他听到的却一点也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像……像……这样重大的秘密,前辈……为……为……为什么竟要让别人知道?”   毒影叟道:“这里面当然有原因。”   白天星道:“什么原因?”   毒影叟又叹了口气道:“因为老夫找到的只是一座空墓穴!”   白天星呆了呆道:“里面一件宝物也没有?”   毒影叟道:“是的,里面空空如也,什么宝物也没有。”   白天星道:“会不会是前辈一时大意,找错了地方?”   毒影叟摇头道:“绝不会。”   白天星道:“何以得见?”   毒影叟道:“老夫认得出吴大痴的笔迹。”   毒影叟道:“六十年前武林中的第一书法名家,小孟尝吴才的祖父。”   白天星终于明白了这老毒物找上他的原因。   祸是在艾胡子那里惹出来的。   可能这老毒物以为他当然说的是真话,以为他真的去过黄花镇,真的跟小孟尝有交往。   现在,他还不明白的是:这老毒物如果真是杨家姐妹的舅舅,他就应该知道他甥女杨燕跟小孟尝吴才的关系。就算他们甥舅未碰面,做姐姐的何寡妇,刚才也该告诉他。那么,老毒物还找他这个局外人干什么呢?   难道,事情并不如他所推想的,其中另有曲折?   毒影叟顿了一下,又道:“这吴老头被人喊作大痴,就是因为他有个怪癖,不论你如何请托,他也不替活人写东西,他一生最喜欢写的,就是死人的墓志和墓碑等。”   白天星道:“大悲老人的墓碑,就是这个吴老头写的?”   毒影叟道:“是的!”   白天星又想了想,迟疑地道:“那么——会不会当年的传说便靠不住,大悲老人事实上并没有以什么宝物陪葬呢?”   毒影叟道:“不会!”   白天星道:“前辈认为一定有?”   毒影叟道:“绝错不了!”   白天星道:“前辈另外发现线索,足以证明墓穴中当初确实藏有宝物?”   毒影叟道:“正是如此!”   白天星道:“前辈在墓穴中发现了什么?”   毒影叟右手微微一托道:“就是这根旱烟筒!”   白天星朝那根旱烟筒望了一眼道:“这根旱烟筒是前辈在墓穴中捡到的?”   毒影叟道:“不错!”   白天星道:“前辈相信,这根旱烟筒绝不是死者的陪葬之物?”   毒影叟道:“绝不是!”   白天星道:“何以知道不是?”   毒影叟道:“如是陪葬之物,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扔在灵寝一角。”   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道:“同时,更重要的是,大悲老人生前烟酒不沾。陪葬之物是一只碗或是一双筷子,都有可能,但绝不会是一根旱烟筒!”   白天星想了想,道:“这也只能证明曾经有人像前辈一样进入过,并不能一定说是宝物已经被人取走。谁又知道以前进入的人一定有收获,而不像前辈一样白忙一场呢?”   毒影叟道:“这正是老夫如今赶来七星镇的原因!”   白天星一哦道:“前辈是不是已经查明,那个获得宝藏的人,如今就落脚在七星镇?”   毒影叟道:“还很难说。”   白天星道:“难说?”   毒影叟道:“虽然这一点老夫还不敢确定,但至少老夫已经找到了一个追究的对象。”   白天星道:“谁?”   毒影叟道:“廖三!”   白天星道:“廖三爷?”   毒影叟冷笑道:“在老夫面前,他还不够资格称爷。”   白天星不胜迷惑地道:“七星刀廖三以前在江湖上,听说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跟大悲老人的宝藏又有什么关系?”   毒影叟道:“他那把七星刀,便是大悲老人的遗物之一!”   白天星一呆道:“老前辈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   毒影叟道:“就是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多。”   白天星道:“大悲老人生前使用的兵刃,不是这把七星刀?”   毒影叟道:“大悲老人生前什么兵刃也没有用过。”   白天星忍不住又露出迷惑之色道:“一个不用刀的人,也会被人尊称为刀王?”   毒影叟道:“他的一双手,便是两把刀。而且是当年江湖上最锋利也最可怕的两把刀!”   白天星又陷入沉思,隔了很久,忽然摇摇头:“关于这把七星刀,晚辈还是觉得有些地方好像说不过去。”   毒影叟道:“哪些地方说不过去?”   白天星道:“七星刀如果真是大悲老人的遗物之一,姓廖的就应该不会举办这次品刀大会!”   毒影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他应该知道这很可能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毒影叟点点头道:“这一点老夫也想过了。”   白天星倾听着,没有打岔。   毒影叟缓缓接下道:“关于这一点,可分做三方面来讲。”   白天星点点头。   毒影叟道:“第一,这把七星刀,很可能连廖三本人也不知道,它的原主就是当年的刀王大悲老人!”   白天星又点头。   毒影叟道:“第二,廖三这把刀也许来路不正,心里始终藏着鬼胎,想藉此引出正主儿,下狠心来个一劳永逸!”   白天星再点头。   毒影叟道:“第三,廖三虽然得到了这把刀,却没有得到其他的宝物,因此他一方面举行品刀大会,一方面四下布置眼线,看能否由此找到一点有关宝物的蛛丝马迹。在他想像之中,那个获得其他宝物而没有获得这把刀的人,一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白天星脸上现出钦佩之色。   这三点理由,精辟人微,无论换了谁,恐怕也无法以这样短短十来句话,将七星刀廖三举行品刀大会的动机分析得如此合理而详尽。   白天星道:“如果廖三举行品刀大会的动机,属于前辈分析的第三点,前辈就是找他追问,岂非也是枉然?”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这也正是老夫先找上贤昆仲,而没有马上去找这位廖三的原因!”   白天星道:“前辈打算把什么差使交给我们师兄弟?”   毒影叟微笑道:“老夫要你们替我暗中盯住一个人。”   白天星道:“廖二?”   毒影叟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么是谁?”   毒影叟道:“小孟尝吴才。”   白天星几乎想说:这件差使你为什么不交给你的外甥女杨燕呢?难道你不知道你那位风流的外甥女已跟小孟尝吴才有了勾结?   毒影叟微微一笑,又道:“希望你老弟别找借口推托,老夫清楚你们跟那个姓吴的小子并没有任何关系!”   白天星眨着眼睛道:“这一点是谁告诉前辈的?”   毒影叟微笑道:“老夫的眼睛。”   白天星只好叹了口气,道:“前辈好厉害的眼力!”   毒影叟笑道:“不是老夫的眼力厉害,而是昨夜的月色好!”   白天星呆了一下道:“前辈这话什么意思?”   毒影叟露出狡猾得意之色,笑笑道:“花家集只有一家客店,老夫昨夜凑巧也是那一家客店的住客!这样说该够明白了吧?”   这样说当然够明白。   白天星只有苦笑。   他第一次于心底泛起一种被人从背后拿住小辫子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不痛也不痒,但他却是宁愿兜心挨上一拳,也不愿承受这种比被人剥光了衣服还不是味道的滋味。   因为这等于说,对方昨夜若想在他们身上动手脚,他们根本就没有抗拒的机会!   没有人愿意遇上这种事。   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衣服被人剥光,但如果两件事一定要选一样,相信多数人的选择都会相同。   因为这样至少可以看个清楚,剥光自己衣服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也正是一般人“害怕”强盗,“痛恨”小偷的原因。   烟火已经熄灭。   毒影叟磕去烟灰,又填上新的烟丝,打着火,慢慢地吸了几口。   他从袅袅烟雾中,侧眯着眼缝,望着白天星又笑了道:“老夫当也不会叫你们白辛苦……”   这是一定的。   白天星知道,事成之后,这老毒物一定不会让他们白辛苦。   多数情形之下,都是背后一刀。   他相信这老魔一定不会如此残忍,他也许只须弹弹指甲,就可以省下他们师兄弟该得的一份了。   白天星没有马上答应。   这老毒物比成了精的狐狸还要机灵,他要取得这老毒物的信任,就不能答应得太快。   不仅不能答应得太快,他知道最好再找几个问题提出来难难对方,才够逼真。提的问题愈复杂,愈能显示出合作的诚意。   他思索着,然后缓缓抬起头来道:“只有一件事晚辈还不太明白。”   毒影叟果然露出满意之色,含笑注视着他道:“还有什么事你不明白?”   白天星道:“小孟尝吴才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七星镇露过面,过去也没听说这小子跟姓廖的有来往,我们为什么要把大好时间白白花在这小子身上?”   毒影叟摸摸胡梢儿,悠然微笑道:“这你就不懂了!”   白天星道:“哦?”   毒影叟微笑:“武林四公子之中,就数这小子的排场大与交游广,他本人尽管还没有抵达七星镇,但今天七星镇上的黑白两道人物,老夫敢打赌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这小子的心腹或耳目!”   白天星点点头,这一点他当然相信。   铁算盘钱如命,虎胆贾勇,燕娘,乌八以及销魂娘子杨燕等人便是已经知道的例子。   孟尝门下,食客三千。   交游如果不广,又怎会被人叫作小孟尝?   毒影叟微微一笑,又道:“但有一个秘密,外界恐怕还很少有人知道。”   白天星道:“什么秘密?”   毒影叟微笑道:“这小子实际上根本就是一个穷措大!”   白天星闻言一呆,果然大感意外。   这种人他以前见过。   明明家无隔宿之粮,但为了硬充场面,却不惜东挪西借,甚至靠典当支持。不过他绝没有想到,名满江湖的小孟尝竟然也是这样一个人。   毒影叟缓缓喷出一口烟道:“现在你该懂老夫的意思了吧?这小子神通广大,就由他去打头阵,等事情有了眉目,我们再插一腿。到时候,嘿嘿,凭老夫的手段,我不信他小子敢不乖乖就范!”   白天星点点头道:“这样一说,晚辈就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道:“依前辈看来,过去这几天,发生在刀客们身上的连串血案,会不会也跟这小子有关系?”   毒影叟缓缓摇了一下头道:“照说应该没有。”   白天星道:“为什么?”   毒影叟道:“吴才这小子脾气老夫清楚,除非大悲老人那批遗物有了着落,有人想从中分一杯羹,他小子是不会犯这种忌讳的。”   这话想想也是道理。   可是,刀客事件,销魂娘子杨燕明明有一份,这女人跟小孟尝又在暗通款曲,像这种情形又该怎么解释呢?   白天星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没有人不希望发笔横财,但性命也不能不顾,只要姓吴的跟血案无关,就叫人放心多了。”   毒影叟又喷出了一口浓烟,徐徐地道:“这一点你老弟尽可放心,只要你们依着老夫吩咐行事,老夫担保没人敢动你们一根寒毛!”   天气突然变了。   出得好好的太阳,突然被一片乌云所掩盖。   不过是早茶时分,却像进入了黄昏。   跟着,没有多久,一阵雷鸣。豆大的雨点便如没珠似的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深秋季节,这种天气可说十分少见。   即于此际,一辆黄篷马车缓缓驶至七星客栈门前停下。   车后跟着四名黄衣大汉。   这四名黄衣汉子,像是从几千人之中仔细挑选出来的一般,从背后看上去,衣着与身材完全没有分别,甚至连走路步伐也整整齐齐,不差分寸。   马车停下,他们地停下。   虽然雨水已将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但四人腰杆仍然挺得笔直,眼光仍然平平地望着正前。   此刻莫说下的只是一阵大雨,就是雨珠突然变成利刃,显然也改变不了他们站立的姿态。   黄色是各种颜色中最显目的一种,一辆豪华的黄篷马车,车后再跟着这样四名黄衣汉子,自然无法不引起七星镇上人们的注意。   “马车里坐的是何许人呢?”   大家纷纷猜测,但谁都无法获得结论,甚至无人知道里面坐的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于是,一些好奇的人都站在门口或是屋檐底下,引颈张望,等候车门打开。   第一个迎向这辆马车的,是七星栈的伙计葛大。   葛大迎上去,不是接客,而是挡驾。   因为早在品刀大会举行的前三天,栈里的十几个房间,就挤得连一根棍子也插不进去了。   葛大弯起一条胳膊,搁在头顶上,一面冲着那四名黄衣汉子哈腰道:“对不起这几位大爷,小栈已经……”   但那四名黄衣大汉望也没望他一眼,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他这个人,当然更不会听到他的话。   车门缓缓开启,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名气度雍容、面带微笑的青年。   这青年穿的也是一身黄衣。   但同样都是一身黄衣,穿在这青年身上与穿在那四名大汉身上,却带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   就像钢是黄的,金子也是黄的,你一眼便能加以分辨一样。   葛大向后退出两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名青衣汉子马上填补了他的位置。   这名青衣汉子是从客栈里奔出来的,手里擎着一把油纸伞,他快步上前,弯下腰杆道:   “都收拾好了,公子请!”   他腰弯得像把弓,手上的纸伞仍擎得挺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葛大眼睛突然瞪大,眼光中充满难以置信之色。   因为他认出这青衣汉子,正是“玉门三煞”中的老大“青衣煞神”赵得标,也是今天七星客栈所有的客人之中,最最难伺候的一位大爷。   这位青衣煞神平时在客栈里颐指气使,跋扈飞扬,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却对这位黄衣青年卑躬屈膝,有如奴仆,这黄衣青年向前走上一步,在离赵得标不到两步之处站定。   赵得标赶紧向前递出雨伞。   雨仍下得很大。   黄衣青年打不到雨了,但流苏似的雨线,却沿着伞角冲下来,淋在赵得标的头上。   赵得标马上也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但这位青衣煞神好像一些也不在乎,好像只要黄衣青年要这样站着,他即使陪着淋到明天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似的。   黄衣青年问道:“帖子都发出去了没有?”   赵得标道:“都发出去了!”   黄衣青年道:“发出多少份?”   赵得标道:“二十八份。”   黄衣青年道:“会不会有遗漏?”   赵得标道:“等会儿公子可以看看名单,如有遗漏,我会叫老二和老三他们马上补送。”   黄衣青年点点头,又问道:“地点选定了没有?”   赵得标道:“选定了。”   黄衣青年道:“什么地方?”   赵得标道:“热窝。”   黄衣青年皱了皱眉头道:“地点选在那种地方,恐怕不大妥当吧?”   赵得标露出不安之色道:“是的……不过……镇上我已到处打听过了,除了这么一处地方,似乎再没有更合适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已交代钱麻子,今天暂停营业一天,只要没有闲人出入,就不会显得太嘈杂了。”   黄衣青年沉吟了片刻道:“菜色能不能办得齐?”   赵得标道:“酒菜都是照单子从省城运来的,配料一样不缺。”   黄衣青年道:“厨子请的谁?”   赵得标道:“大司务是朱胖子,二司务是夏得海,三司务是鸿连楼的快三铲杨聋子。”   黄衣青年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一部分还相当满意。   他脚下开始移动,一面接着问道:“现在大概是什么时辰了?”   赵得标侧身让路,紧紧跟在一旁,边走边答道:“刚交巳时不久,公子净过手脸,换套衣服,休息一下,时间正好。”   两人进了七星栈,四名黄衣汉子也跟了进去,只留下葛大还在那里淋雨。   他似乎还在想:这位黄衣青年究竟是什么人呢?   事实上,不知道这黄衣青年是谁的人,如今已是很少很少了。   品刀大会第九天。   天下雨。   下雨天,没有热闹可瞧,干什么消遣好呢?   当然是喝酒最好。   最好喝别人的酒!   世上偏偏就有这种如意事,当有些人正想到在这种天气弄点酒喝喝时,喝酒的机会居然找上门来了;请客的主人是小孟尝。小孟尝吴才。   大红请帖上只有时间、地点,以及“敬备菲酌,恭候光临。”   为什么要请这一次客呢?   请帖上没有说明,也没有人会追究这一点,小孟尝请客,就是小孟尝请客,如果请客有原因,或是怀有目的,就不配称小孟尝了。   张弟接到帖子,并不算意外。   因为每一位刀客都接到了一份,他如今既然也是活着的十二位刀客之一,当然应该排名贵宾名单中。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白天星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他是以什么身份被邀请的呢?   旋风刀张弟的师兄?   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种荣耀。所以,白天星一接到帖子,便决定赴会。他想吃省城里朱胖子的八宝罐子肉,已想得快要发疯,如今天赐良机,岂容轻易错过。   午时正,热窝。   白天星和张弟到得不早也不迟。   二十八位客人,结果只来了二十五位。没有赴会的三位客人是:少林百善大师,武当三绝道长,以及七星庄主七星刀廖三爷。   出家人当然不会参加这种酒肉之会。七星刀廖三则以事忙不便分身为借口,派总管虎胆贾勇为代表。   二十五位客人,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十一位刀客,冒牌一品刀,擎天居士,灵飞公子长孙弘,两位黑鹰香主,铁算盘钱如命,销魂娘子杨燕,再加一个虎胆贾勇,这些都是张弟认识的人。   毒影叟古无之居然也来了,但却没见到那位黑鹰帮主江西流。   除了主人方面的小孟尝吴才以及玉门三煞之外,张弟没有见过的人,只有三位。   这三张生面孔白天星认不认识呢?   他们虽然被安排坐在一张桌子上,却没有交谈的机会。因为这三个人也跟他们坐的是一桌。   主人小孟尝敬过第一杯酒,客人开始吃菜。   菜很丰富,也很精美。   吃喝得差不多了,有人开始交谈,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大家的话题忽然转到大悲老人那批遗物上去。   大悲老人身后遗留下来的,究竟是些什么宝物呢?   谈论的人很多,真正知道的人却没有几个。   于是有人提议向主人小孟尝吴才请教,因为大家都知道吴家和马家过去是世交,关于这一方面,该较一般人清楚。   吴才落落大方地道:“小弟听到的,也只是传闻,因为家祖去世时,小弟年方三岁,如有谬误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大厅中立刻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放下了杯筷,转向主人那一席望去。   吴才清清喉咙,接着道:“小弟所知道的宝物,除了一部武学秘芨外,共计是二十二件,这二十二件宝物,又分为三大部分。”   没有一个人岔口发问,大家都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吴才接下去道:“第一部分是名画,共四件,为三图一照。”   钱如命忍不住问:“那照是什么?”   吴才道:“人像写照。”   钱如命道:“谁的人像?”   吴才道:“王嫱,汉明妃!”   大厅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叹之声:“乖乖,别的不说,单是这幅艳妃画像,该值多少啊!”   吴才微微一笑道:“无价之宝!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另外的二十一件,几乎没有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缓缓接下去道:“三图是:唐人莫道玄的门神图,梁元的春鹿圈,以及北齐刘杀鬼的斗雀图!”   这一次没有人开口。   吴才道:“这三幅图画,以刘杀鬼的斗雀图最为名贵。‘见之以为生,拂之方觉’——   这是北齐帝对这幅图的感叹,这幅斗雀图笔力之深,盖可想见!”   很多人都端起酒来喝了一口。   吴才道:“第二部是写书,一共九件。八件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王的行书八式。二王的真迹,目前京师的行情,是一幅纹银五万两正!”   五八得四十。我的老天!   又有人端起酒来喝。   吴才道:“二王真迹,固然名贵,但还不及另外一件稀罕。”   钱如命又问道:“除了这八件,另外一件是什么?”   吴才道:“后汉左中郎蔡邕的飞付体陈情表全文!”   有人喘气。   吴才道:“第三部分,是异珍,也是九件。”   钱如命道:“什么异珍?”   吴才道:“八剑一镜!”   钱如命道:“八剑就是八把宝剑?”   吴才道:“是的,这八把宝剑,有八个不同的名称。叫做:掩日,断水,转魄,悬剪,惊鲸,灭魂,却邪,贞刚。”   钱如命道:“这八把宝剑,是什么地方来的?”   吴才道:“是越王勾践命匠人取昆吾山之赤金炼成。”   钱如命道:“这八把剑有些什么特别用处?”   吴才道:“‘掩日’指日无光,‘断水’水开不合。‘转魄’可使蟾兔倒转。‘悬剪’拱壁,飞鸟游虫,触之即坠,‘惊鲸’佩身,泛海隐鱼,水不兴。‘灭魂’可降魑魅。‘却邪’百毒不侵。‘贞刚’锋利无比,切金分玉,应手而开!”   钱如命道:“真有这些灵异,一点也不夸张?”   吴才微微一笑道:“要如果没有这些灵异,岂非与破铜烂铁无异,又怎会被称之为宝贝?”   钱如命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也不是一个贪心的人,这八把宝剑,我只要弄到一把,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厅中仍然没人开口。   钱如命想了想,又道:“你说八剑一镜,那一镜是面什么镜子?”   吴才也叹了口气道:“提起这面镜,可说是宝中之宝。”   钱如命道:“哦?”   吴才道:“这面镜子名叫蟠龙镜,为殷代古物,于唐玄宗时发现,来源已不可考,镜背面镌一苍龙,盘踞作势,栩栩如生,为此镜命名之由来。”   钱如命道:“这面镜子有多大?”   吴才道:“高三尺四寸五分,宽九寸,高度寓三才四象五行之义,宽度象征九州分野。”   钱如命道:“这样一面镜子,它的好处在哪里?”   吴才道:“好处只有八个字:照之无物,意动象生!”   “照之无物,意动象生?”   大厅中更静了,每个人似乎都在反复品味着这两句话。   最后,还是钱如命打破了沉寂道:“吴公子的意思,是不是说,站在这面镜子前面的人,他心里只要想到什么,镜面上便有什么显现出来?”   吴才点头道:“不错!”   钱如命忽然摇了摇头道:“这种玩艺儿,既不能充饥,又不能止渴,老实说,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吴才微微一笑道:“像这一类的珍宝,并不是每个人对它都有兴趣,正如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二王真迹有兴趣一样。”   他又笑了一下道:“但你钱兄又何必一定要对它有兴趣呢?你钱兄如果获得了它,难道就不会把它交给对它有兴趣的人,而换取一些你钱兄感兴趣的东西?”   有人笑了!这是自主人述说大悲老人遗物以来,第一次听到的笑声。   听到笑声,气氛就轻松了。   吴才举起酒杯,又向客人们敬了一杯酒。   有人再度开始吃菜,可是,同样一盘菜肴,滋味却似乎已走了样,没有人再有先前那么好的胃口了。   菜肴怎么会变味的呢?   主人轻轻咳了一声,大厅中又静了下来,吴才眼光满厅一扫,忽又微笑着道:“最近外界的各种传言,在座诸位想必都已听到了,兄弟一向不是一个欢喜听信流言的人,但是这一次却敢大胆地说一句:这不是谣言!”   他笑了笑,缓缓接着道:“兄弟不但相信有人已经取得了大悲老人的遗物,而且相信这个人目前已经来了七星镇。”   他目光四下转了转,又笑了笑道:“更说不定,这个人就是兄弟今天的佳宾之一!”   如果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一件兵刃,这时大厅中必然可以听到一阵震耳的金铁交呜之声。   因为这时每个人都在望着别人。   四大公子之一的小孟尝,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如果这位小孟尝并非无的放矢,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张弟望去的人是毒影叟古无之。   因为白天星已将毒影叟昨天说的话全告诉了他。他以为毒影叟一定会为小益尝补充一点,说出那把七星刀也是大悲老人的遗物之一,如果毒影叟真的说出来,七星刀廖三爷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但出人意外的是,毒影叟居然神态自若,根本就不像要开口说话的样子。   这使张弟大感迷惑。   毒影叟为什么要守住这个秘密?   他既不肯告诉小孟尝吴才,为何却要告诉白天星?   小孟尝吴才对大悲老人的遗物知道得如此清楚,为什么独独会说漏了这把七星刀?   难道是故意说漏了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毒影叟或是这位小孟尝吴才,似乎都没有要替七星刀廖三爷保守秘密的必要。难道这里另有隐情?   如果这里面另有隐情,那就得请教几乎是无所不知的白天星了。   白天星正在吃肉。   罐子肉。   罐子肉的确是样好菜,朱胖子做的罐子肉,更是菜中一绝。   张弟暗中估计,白天星到目前为止,至少已吃了四个人的分量,看样子似乎仍然没有罢手之意。   他们坐的是面对面,中间隔着三个人——就是那三个张弟没见过的陌生人。   白天星挟了一块罐子肉送入口中,忽然转向他左边的那人道:“你尝尝看,这肉味道真不错。”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长方脸,高鼻梁,两眼炯炯发光,一看便知道是个怀有上乘武功的高手。   那人笑笑道:“是的,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   白天星紧接着道:“我忘了请教兄台贵姓?”   那人道:“敝姓金。”   白天星道:“金雨金大侠?”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发任道:“我们以前见过?”   白天星微笑道:“今天是第一次。”   那人疑惑地:“那么——”   白天星笑道:“武林中姓金的虽然不止一个,‘星河倒泻’则只有一位。阁下如非‘星河倒泻’金雨金大侠,又怎会接到小孟尝的请帖?”   金雨一噢,也笑了起来道:“你老兄过奖了,这不过是吴公子抬举而已!”   他精眸一转,接着道:“我也忘了请教,兄台怎么称呼?”   白天星道:“白天星,黑白分明的白,天地的天,月亮星星的星。道儿上的朋友送了小弟一个外号‘双手刀客’!”   金雨道:“久仰,久仰。”   张弟几乎把刚喝进口中的一口酒喷了出来。   双手刀客?新鲜!   别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新鲜的外号。   白天星举酒杯,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不知金兄发觉到了没有?”   金雨一哦道:“什么事?”   白天星低声道:“有好几个人应该是今天座上的宾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到。”   金雨道:“哪些人?”   白天星道:“譬如说:夺魂刀薛一飞,铁三掌蔡龙,七绝拐吴明……”   张弟不觉一怔。   这三个人明明已经死了,白天星并不是不知道,如今却说这三人未来,又是在闹什么玄虚?   金雨却漫不为意地道:“那也没有什么稀奇,说不定是他们三位凑巧有事情离开了,帖子没有送到。”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以低得只有金雨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弟可不是这样想。”   金雨道:“哦?”   白天星以更低的声音接道:“小弟觉得,无论谁在这时候离开七星镇,都应该只有一个理由。”   金雨眨着眼皮道:“你是说——?”   白天星含蓄着笑笑道:“我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举起杯子,稍稍提高声音道:“来!我敬金兄一杯。”   金雨很不自然地陪他喝了一杯酒,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道:“我得向主人告辞了!”   白天星道:“金兄怎不多喝几杯,菜还没有上全。”   金雨匆匆起身道:“不行,各位多喝几杯,小弟有几个朋友今天要从省城来,必须先替他们找好落脚之处。”   他说着,去向小孟尝及玉门三煞告了罪,接着便由三煞送出大厅。   不一会儿,席散了,白天星以眼色将钱如命招去后院,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话,钱如命接着也匆匆地走了。   等白天星再走出来时,张弟悄悄问道:“你在搞什么鬼?”   白天星扮了个鬼脸,低低一笑道:“制造第一根骨头!”   金雨走在雨后的大街上,深深地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清新的空气使他感到混乱。   他太兴奋了。   他慢慢地向大街那一头走去,不时左右张望着两旁的店面,像是在打量着有没有合适的空房子,实际上他是在留意着有没有人跟在后面。   他不喜欢杀人,尤其不欢喜在七星镇杀人。   他不是为杀人来的。   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街面之后,他安心了,他很高兴没有人想到要尝试他有如星河倒泻般的暗器的滋味。   金雨慢慢地走进了七星客栈。   刚走进去,又走出来。   进的是前门,出的是后门。   客栈一面是一条小河。   一阵骤雨,已使河水浑浊,金雨沿着河岸,慢慢地往回走,不一会儿又来到了热窝。   热窝的后门。   钱如命追到大街上时,已经失去金雨的踪影。   但这位铁算盘一点也不感觉懊恼,在今天的七星镇上,他绝不担心一个人会逃出他的眼底。   从这条大街上走过去,如果他想打听,至少有十个以上的人会告诉他金雨去了什么地方。   只是他暂时还不想惊动任何人。   快口乌八坐在艾胡子店里吃面,小孟尝没有发帖子给他,他只好吃自己的。   吃自己的,自由自在,心安理得。   他很满意于自己目前所处的地位,也很满意目前的收入,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钱如命在店门口停下来,他以筷子指指隔壁,钱如命点点头走了。   隔壁是七星客栈。   这就是他今天要做的事,坐在这里慢慢地吃,留意每一个进出七星客栈的人——尤其是“星河倒泻”金雨。   燕娘走了,美凤现在是热窝里最红的清倌人。   美凤正陪着三个客人打牌。   金雨推门进来,她喊了一声金大爷,马上起身让出自己的位置。   金雨坐下去,美凤伏在他肩头上,她想看看金大爷的手气。   金雨扭转头道:“美凤,去外面削几个梨子,让大爷们解解渴。如果有人进来,先招呼一声。”   美凤出去了,坐在院子里,慢慢地削梨,削好第一个,她自己吃了,她知道里面的几位大爷们并不是真的想吃梨。   他们赶她出来,只是为了说话方便。   燕娘是自己赎身走的,这事钱麻子没有瞒她,因为钱麻子希望她也能遇上这样一位客人——好让他一下赚进两笔可观的身价。   她的希望如今就寄托在这位金大爷的身上。   所以这位金大爷无论吩咐她做什么,她都不敢违背,这位金大爷才来了两天,已在她身上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她进热窝二年多,还没见过出手如此豪阔的客人。   只可惜她根本就不知道金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雨其实不好色。   金雨看中的,实际上并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这个房间。   在热窝里你只要付出钱麻子满意的包银,你便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个清倌人房间里喝酒,打牌,听曲子,招待朋友,而绝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这就是这位星河倒泻金雨,虽然在七星客栈有了一个客房,同时又要把美凤包下来的原因,为了好在这里密商大计。   金雨等美凤离去后,又走去窗户前,静静站立了片刻,才回到桌边坐下。   坐在他对面的是恶花蜂梁强。   上首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蓝衣老人,下首是一个脸如僵尸的褐衣中年汉子。   金雨缓缓扫了三人一眼道:“事情有点眉目了。”   蓝衣老人和褐衣汉子都没有开口。   只有恶花蜂梁强沉不住气,眼中亮光一闪,抢着接口道:“是不是有人露了口风?”   梁强又抢着道:“透露口风的这个人是谁?是‘小孟尝’吴才还是‘毒影叟’古无之?”   金雨道:“都不是。”   梁强一怔道:“那么是谁?”   金雨道:“是昨天你在艾胡子店里遇上的那个浪子。”   梁强又是一怔道:“那是——那小子说的话,你也相信?”   金雨缓缓接下去道:“在酒席上,这小子就坐在我的旁边,当小孟尝应众人邀请,详细说出大悲老人遗物是些什么珍宝之后,这小子忽然借故跟我兜搭,暗示我今天有好几个人应为座上佳宾,可是竟然未见出现。他提到的三个人是:夺魂刀薛一飞,铁三掌蔡龙及七绝拐吴明!”   梁强眨眨眼皮,这次没有发问。   金雨继续说道:“我告诉他,这三人也许临时因事离开了七星镇,没有接到帖子。”   梁强想开口,终又忍住。   金雨从容接着道:“小子听我这样解释,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了他的看法。小子的意思,今天已经来到七星镇的人,应该不会无故突然离开,若是有人突然离开,无疑只有一个理由!”   梁强脱口道:“为了大悲老人那批遗珍?”   金雨点点头道:“是的,小子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他想说的,显然正是这个意思。”   梁强道:“你觉得小子这番话,的确不无道理?”   金雨道:“是的。”   梁强道:“换句话说:你认为这是一条宝贵的线索,我们如想插足这批宝物,便得先找出这三个人的行踪?”   金雨道:“是的——这正是那小子希望我们走的一条路子!”   梁强呆了呆道:“金兄的意思,难道是说,那小子是在有意引诱我们上当?”   金雨朝蓝衣老人呶呶下巴,轻轻嘿了一声道:“你问问我们鱼老好了!看今天七星镇上有没有这种呆瓜,自己发现这样重要的秘密,竟会偷偷告诉别人。”   恶花蜂梁强仔细一想,果然觉得世上没有这样便宜事;当下不禁恨恨地发狠道:“好个可恶的小子,居然敢拿大爷们开胃。哼!下次再给老子遇上了,不叫他小子好看才怪!”   被喊作鱼老的蓝衣老人轻轻咳了一声道:“依金老弟看来,姓白的小子此举用意何在?”   金雨忽然露出得意之色道:“小子这叫做‘不打自招’!”   蓝衣老人一哦道:“金老弟认为这小子本身就是一条重要线索?”   金雨点头道:“不错!”   他又望了三人一眼,缓缓接着道:“当时小孟尝正说及获得大悲老人遗珍的人,可能已来了七星镇,甚至可能就是今日的佳宾之一,小子竟于此时提起三个不在场的人,而将嫌疑以暗示的语气一古脑儿推去这三人身上,用意无疑只有一个!”   蓝衣老人独眼一亮凝眸接口道:“以转移别人的注意?”   金雨徽微一笑道:“是的!小子暗示的技巧十分高明,时机把握得也很恰当。他小子似乎只忽略了一件事,没有找对对象!”   蓝衣老人点点头,盖上眼皮,思索了片刻,然后又徐徐睁开那只精芒闪闪的独眼道:   “下一步如何行动,你老弟打好腹稿没有?”   金雨微笑着转向下首那个脸如僵尸的褐衣汉于道:“下一步行动是我们弓兄的拿手好戏,底下就一瞧我们弓兄的了。”   褐衣汉子脸上浮起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像拉破锯似的沙声道:“你们等着瞧好了,碰上我弓无常,只能怪他小子运气不好!”   白天星的运气的确不太好。   半个时辰不到,连瘟三庄不算,第四庄的第一条牌,天门二点,上下门都是一点,他老兄两张牌一翻,竟是虎头跟黑九——瘪十一副。   就是这副要命的瘪十,使他第四庄的十两银子,又一下泡了汤。   张弟一旁看得只皱眉头。   他虽然知道白天星输得起,但是,他总觉得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一堆一堆地送给别人,实在没有一点意义。   可是,白天星却好像输出了真火,牌洗好砌好,又抓起骰子吼道:“下,下!快,快!”   台面上零零星星地下了几注,几个下大注的,都叉着手,露出观望之色。   白天星瞪着那几个人道:“咦,等吗?下呀!为什么不落注?”   一个歪鼻梁的汉子拿眼角膘着他道:“白头儿这一庄推多少?”   白天星用骰子在台面上敲了两下道:“加庄,这一庄推五十两!”   那汉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五十两在哪里?”   白天星涨红了脸,转向张弟头一甩道:“去找钱麻子拿五十两银子来!”   那些赌徒逆目而笑。向钱麻子借银子?这倒真是一件奇闻。   七星镇上人人知道,钱麻子是只铁公鸡。要命有一条,借钱免谈。如今这小子居然想到要跟钱麻子借银,岂非异想天开?   张弟脸也红了,期期地道:“这里天天有得赌,你今天喝多了酒,手气又不顺,早点歇歇,明天再来,不也一样?”   白天星沉下面孔道:“你噜嗦个什么劲儿?叫你去,你就去。”   张弟仍然站着不动,不知所措地道:“可是……可是……”   白天星道:“你怕借不到?”   张弟又低低地道:“你也说过,钱麻子这个人,在银钱方面一向顶真得很,我向他开了口,万—……万—……”   白天星手一挥道:“去,去,我保你不会碰钉子就是了!”   张弟见他坚决不肯歇手,只好皱着眉头,带着一万个不愿意,向后院走去。   说也奇怪,张弟去没多久,居然提来了一袋碎银。   那些赌徒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钢铃,暗暗称奇不止,这小子真有办法,连钱麻子的银子都能够借得到。了不起,了不起!   白天星把一袋碎银哗啦一声倒在台子上,一面转头向张弟笑笑道:“我说借得到,就借得到,现在相信了吧?”   张弟板着脸,一声不响。   那个歪鼻梁的汉子道:“白头儿有银子存在钱麻子那里?”   歪鼻梁说话的语气,已经大大改变,他问这句话时,羡慕与巴结之色兼而有之,再不像先前那样只拿眼梢瞅着白天星了。   白天星一面催着众人落注,一边淡淡地说道:“跟有银子存在他那里也差不多少。”   那汉子微微一愣,好像说:这是什么话?   这种话的确不容易听得懂。   存银子,就是存了银子,没有存银子,就是没有存银子。   没有存却跟存了差不多?   差不多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小子在这间热窝,搭了股份不成?   歪鼻子没有听懂这句话,另一个人却好像听懂了,那是一个脸如僵尸似的褐衣汉子。   褐衣汉子两眼微微一亮,一张黄中泛光的面孔上,也好像突然有了血色。   台面上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注子,总数约在十两银子左右。   但白天星仿佛还不够瘾似的,仍在一股劲儿的吆喝道:“下,下,注子越大越好,公公道道,亮点子赌输赢,下,下,快!”   褐衣汉子望着他道:“尽吼个什么?你打骰子呀!”   白天星道:“你下了没有?”   褐衣汉子道:“你要我下多少?”   白天星道:“下多少都要!”   褐衣汉子道:“说话算话?”   白天星道:“当然!”   褐衣汉子道:“那么,请等一等!”   白天星骰子往台上一搁道:“慢慢来,不慌,我这人,输赢无所谓,向来就欢喜一个痛快!”   褐衣汉子慢慢解开两颗衣扣,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抹抹整齐,押在天门。   白天星抓起骰子,喝道:“还有下的没有?如果没有人下,我可要打骰子了,要下就趁早!”   褐衣汉子忽然伸手一搁道:“对不起,慢点!”   白天星道:“干什么?”   褐衣汉子指指那张银票道:“你老兄最好先查查注子,再打骰子!”   白天星拿起那张银票一照,微感意外地道:“纹银三百两?”   褐衣汉子冷冷一笑道:“你老兄不是说注子越大越好吗?”   白天星稍稍沉吟了一下,忽然转向张弟道:“你再去找钱麻子,向他要一千五百两银票,票面不要太大,大了我找化不开,最好都是三五百两左右……”   张弟发愣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白天星道:“去啊!”   张弟道:“刚才我找他借五十两时,他就要我劝劝你,细水长流,过了今天,还有明天,现在这么大数目,你想他会放心借给你?”   白天星寒着脸道:“不借?嘿嘿!你去对他说:要他放漂亮点,惹火了白大爷,到时候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张弟眨着眼皮道:“你喝酒从来没有醉过,怎么今天一醉就变成这种样子?”   白天星怒道:“你懂什么?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你的师兄,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张弟还是站着不动。   白天星醉了,他可没有醉,一千五百两银子,遇上坏年头,不知可救多少命,就算不在乎,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所以,他宁可挨骂,也要把白天星劝回去。明天白天星酒醒了,自然会明白他没有做错。   白天星见张弟站着不动,忽然转向另一边,大声喊道:“老萧,你来一下!”   老萧很快地跑了过来道:“白头儿有什么吩咐?”   白天星道:“去找你们钱老板借一千五百两银票,为了找零方便,票面不要太大。”   老萧道:“是!”   一个道道地地的聪明人。   腿长在他身上,银票在老板口袋里,借到了跑不掉赏钱,借不到与他无关,这种差使又何乐而不为?   所以他应完一声是,立即飞步奔向后院而去。   这边众赌徒纷纷交头接耳,都觉得白天星今天是真的醉了。   不仅真醉,而且醉得相当厉害,一个人如非醉得神志不清,试问又怎会向钱麻子那种人开口要借一千五百两银子?   不过,大家虽然明知道这笔银子借不到,兴趣仍很浓厚。   今天下家的手气都不错,换谁当庄,都是一样,只要赌局不散,说不定还有得捞进……   白天星大声:“借到没有?”   老萧没有回答,手一伸,台面上立即多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   白天星道:“是不是一千五百两?”   老萧道:“是!”   白天星抓了一把碎银道:“这些拿去喝酒!”   老萧弓腰:“谢白爷!”   一把碎银,至少也有五两。瞧瞧,这份赏钱赚得多轻松。   若是换了别的伙计,听说有人要向他们老板借这么多银子,纵然不给吓昏,必也面有难色,那时赏钱不谈,说不定还会先挨一个大巴掌。   谁说这世上银子难赚?   老萧欢天喜地地走了。这边的一干赌徒,却好像喝了孟婆婆的迷魂汤,一个个瞪着那叠银票,都像痴了一样。   白天星拿骰子在银票点了两下,得意地望着那。褐衣汉子道:“伙计,骰子现在可以打了吧?”   褐衣汉子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财往旺处流——这句话有时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骰子打七点,白天星第一次通吃。   以后,输输赢赢,玩到半夜,白天星收手结账,居然赢八百多两。   大输家是那褐衣汉子,输了九百两。   那褐衣汉子真够风度,输了九百两银子,脸上始终不脱笑容,看上去好像比赢了九百两银子还开心。   张弟见白天星将一把银票全塞进了口袋,忍不住道:“向人家借来的银子,先拿还给人家啊!”   白天星笑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张弟道:“试什么?”   白天星道:“我赌你拿去还,钱麻子也不会收你的!”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交情够!”   张弟愕然道:“你跟钱麻子这份交情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   白天星没有回答他,却转向那正待离去的褐衣汉子,挥挥手,笑道:“要玩,明天再来,明天天一黑,咱们就上场,好好地玩个痛快。”   褐衣汉子也报以微笑道:“没有问题,明天一定奉陪。”   弦月斜悬,夜深如水。   大街上除了夜归的赌徒,已很少看到人影。   白天星走出热窝,一路轻轻地吹着口哨,心情似乎十分愉快。   感到不愉快的是张弟。   白天星虽然什么事都不瞒他,但跟白天星走在一起,却使他时时都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今晚便是如此。   他知道白天星能向钱麻子借到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定事先耍了什么花招,但他硬是想不出,这一手花招是怎么耍的,以及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来这一手?   白天星并不嗜赌,也并不想在赌台上赢别人的钱,一个既不好此道,又不想发横财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精力和时间,浪掷在赌台上呢?   他想不通。   这也正是他今晚感到满肚子不高兴的原因。       第十四章 监守自盗     门,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七星镇上几百户人家,人出门而从不上锁的房子,恐怕也仅只有他们这一间。   白天星推开了门,只藉着皎洁的月色,朝屋子里随便张望了一眼,并马上走进去。   他忽然转过身子,望着张弟笑道:“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弟没好气地瞪眼道:“秘密——什么秘密?”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适才向钱麻子借的那些银子,其实都是我自己的!”   张弟不禁呆了呆,道:“你说那些银子都是你自己的?”   白天星笑道:“是的。所以你根本不该生我的气,这种事本来比一加一等二还要明白,你所以觉得奇怪,只怪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他笑了一下又道:“你想想吧:钱麻子是个连几分银子一壶酒都不愿被人白吃的人,他会平白把这么一大笔银子借给别人?”   张弟征然道:“你……   白天星笑道:“我在酒席散了以后,说要去后面解个手,便是去他那里存银子,我存在他那里的数目,是二千五百两,如今连赢的加在一起,等于收回了九成,也差不多了。”   张弟道:“你为什么要把银子存放在他那里?”   白天星笑道:“我告诉他的理由是为了安全,以及取用方便。”   张弟道:“那么,真正的理由呢?”   白天星笑道:“真正的理由,也有两个。”   张弟道:“两个什么理由?”   白天星道:“第一,向别人解释我这个浪子看来收入有限,何以会不为日常花用发愁!”   张弟道:“向谁解释?”   白天星道:“很多人。”   张弟想了想又道:“那么第二个理由呢?”   白天星忽然笑着反问道:“你觉得钱麻子这个人怎么样?”   张弟道:“当然不是一个好东西!”   白天星笑:“那就对了!我这样做的第二个理由,便是为了要让这钱麻子难受难受!”   张弟道:“你银子放在他那里,要不要利息?”   白天星道:“不要。”   张弟道:“他如果转存到银号里去,生的利息岂不变成他的收入?”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这种情形之下,你以为他会难受?”   白天星笑道:“难受得要死!”   钱来得容易,收入太多,有时的确也是件很难受的事。   就拿钱麻子来说吧!深更半夜,别人都进入睡乡,却正是他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候。   因为他必须在上床之前,结清一天的账目。   别人睡的是炕床,他睡的是一口大木柜,不等银钱账簿收进了大木柜,就是要他睡,他也睡不着的。   钱麻子今天的账目已经结好。   他推开算盘,正待将账簿和一袋碎银放入木柜之际,房门口人影一闪,忽如魁灵般出现一名褐衣汉子。   这人的一张面孔本来就很可怕,映着闪晃不定的灯光,看了更叫人背脊骨凉得发麻。   钱麻子定下神来道:“朋友有何贵干?”   褐衣汉子两只眼睛满屋转个不停,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钱麻子问的话。   钱麻子轻轻咳了一声,又道:“朋友如果——”   褐衣汉子忽然收回眼光,盯着钱麻子道:“听说钱老板为人很四海!”   钱麻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个耍光棍的人!   他做这种乌龟生意,常年少不了这种人上门,在他来说,应付这一类的角色,几已成为家常便饭,自然用不着再紧张。   钱麻子想着,马上换了一副脸色,指一张椅子,摆摆手道:“请坐!”   褐衣汉子站着没动。   钱麻子带着笑容,说道:“朋友贵姓?”   褐衣汉子道:“弓。   钱麻子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弓爷。”   褐衣汉子道:“不敢当。”   钱麻子又咳了一声道:“七星镇是个小地方,要不是冲着这次品刀会,单靠过往客商,根本无法支撑,弓爷是跑大码头的人……”   褐衣汉子道:“我并不想强人所难,我只想援别人前例,也向钱老板借点银子花花。”   钱麻子更放心了。上门伸手的货色,都不是什么大角色,要钱要得急的,更好打发!   于是,他也不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问道:“弓爷差多少应急?”   褐衣汉子缓缓地道:“不多,一千五百五十两!”   钱麻子一呆道:“多少?”   褐衣汉子道:“一千五百五十两!”   钱麻子木愣愣地道:“弓爷……您……是……说笑话吧?”   褐衣汉子道:“大爷要取乐,不会找你,大爷会去找你的那些姑娘。”   钱麻子一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一千五百五十两?你是要我把这点基业全都让给你?”   褐衣汉子侧目阴阴一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吧?我说过只是援例,就在不久之前,不是有人从钱老板这里借走过这个数儿吗?”   钱麻子愣了一愣,旋即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当下不禁再度露出了笑容道:“弓爷是指那个姓白的浪子?”   褐衣汉子冷冷地道:“我不管他是白浪子还是黑浪子,我说过了,我只是援例办理。”   钱麻子的笑容似乎又深了些,他笑吟吟地望着褐衣汉子道:“弓爷,我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下?”   褐衣汉子平平板板地道:“可以!不过最好少说废话。”   钱麻子微笑着道:“我想请教弓爷,如果今天换了你弓爷是我钱麻子,手底就是这么一点局面,有人向您狮子大开口,一借就是成千的银子,请问弓爷惜不借给他?”   褐衣汉子道:“借!”   钱麻子脸上的笑容一下不见了。   褐衣汉子冷冷接着道:“所以你也应该借给我,如果你钱老板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我弓某人如今来问你借银子,并不是冲着你开的这片热窝。”   钱麻子一头雾水似的眨着眼皮道:“弓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褐衣汉子冷冷一笑道:“你钱老板真的听不懂?”   他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出手如风,一把抄起钱麻子的一条胳膊,冷笑着道:“那我就只好用一个你听得懂的方式告诉你了!”   他微微使劲一扭,钱麻子登时连人带椅子,像车篷似的原地转了半圈。   钱麻子虽然也练过几天武功,但那只能作为替赌场妓院充打手混饭吃的本钱,跟这褐衣汉子比起来,自是差得太远。   褐衣汉子反扭着他的手臂,往他背上一捺一推,钱麻子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但他总算是在外面混过的人,虽然痛得冷汗直冒,仍强忍着没有出声求饶。   褐衣汉子阴阴地道:“怎么样,大老板,现在懂了没有?”   钱麻子喘着气道:“弓爷有话好说,何必……何必……”   褐衣汉子又稍稍加了一把劲,嘿嘿冷笑着道:“弓爷要说的话并不多,你钱大老板最好仔细听清楚,金银财宝,醇酒美人,只有活人方能享受,不论你钱大老板靠山有多硬,也无法阻止弓爷使你钱大老板马上由活人变成死人,所以你钱大老板最好想开点,别以为熬过这一阵,事情便可以过去。这意思你钱大老板懂了没有?”   钱麻子痛得弯下了腰道:“懂,懂,我依您的意思……照……照付就是了。   褐衣汉子两眼冒火,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他妈的还跟老子装迷糊!”   随后这声咒骂,手起一掌,照准钱麻子后心拍了下去!   钱麻子喉咙一甜,口里立刻泛起一股腥成之味。   不过,这一掌虽然挨得不轻,却使钱麻子突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房间就只这么大,钱银放在什么地方,谁都不难一眼看出,可见这厮要借银子只是一种借口,实际上要的一定不是银子。   至于这厮究竟要的是什么,他想不出,也不愿去多想。   他本来还想告诉对方,他付那个浪子银子,是因为那浪子有银子存在他这里,现在他觉得这种解释也是多余的。   总之,对方不论要的是什么,那样东西他一定拿不出。   他硬顶下去,只有皮肉受苦,要是一个应付不当,甚至真的会像对方说的,由一个“活人变成死人”!   所以他如今只能骂自己该死,因为有一件事他早就该做,却一直没有做。   这件事现在做当然还不迟。   钱麻子想着,用力吞下了那口应该吐出来的血,装作完全顺服了的样子,扭过头苦着脸,说道:“弓爷请放手,我说就是了。”   使苦肉计,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他只要扮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经常能获得别人的同情。   但这一次他没有成功。   褐衣汉子冷冷地道:“你说,我听得到。”   钱麻子战抖着伸出左手,好像要指一处地方,又拿不着似的,褐衣汉子只好稍稍放松,以便他能将身子转过来一点。   钱麻子转向账台,指着一只抽屉道:“在那里面,你自己拿。”   他口里说着,脚尖同时向台上一处暗桩探去。   这根暗桩通到隔壁一个房间,只要一踩上去,隔壁一块云板便会发出惊响,房间里住有八名护院打手。   这八名打手,全是黑道上的一些亡命之徒,这种人你几乎在任何一家妓院里都可找得出两个来。   他们的身手虽非一流,但那股肯卖命的狠劲儿,任谁见了,恐怕都得退让几分。   钱麻子知道,只要招来了这八名打手,他便有脱身之望。   只要他能及时逃脱虎口,他便不愁事情解决不了。   黑鹰帮为人办事,价钱一向公道,他只须把在燕娘身上发的意外之财,拿个三分之一出来,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抽屉打开了,里面只有一刀草纸。   褐衣汉子的脸色一变道:“你他妈的,居然还敢拿老子开玩笑?”   钱麻子见褐衣汉子手掌一扬,又待拍落,急忙缩起脖子道:“不,不,我说放在抽屉里,指的是锁匙。”   褐衣汉子顿住下拍之势道:“什么锁匙?”   钱麻子道:“开钱柜的锁匙。”   褐衣汉子道:“在哪里?”   钱麻子道:“草纸底下。”   草纸底下,果然放着一串锁匙。   褐衣汉子抓起那串锁匙道:“开钱柜的是哪一把?”   钱麻子道:“是最长……长的……一把。”   他声音有点战抖,脸上也露出恐惧之色。   因为开钱柜的锁匙,并不在那串锁匙里面。他怎会将如此重要的一把锁匙随手乱放呢?   那把锁匙其实不分日夜都吊在他的裤头上。   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如果隔壁那些打手不能及时赶至,只要褐衣汉子打不开钱柜上那把锁,他就安定了。   总算还好,褐衣汉子挑出那把长锁匙,正待点上钱麻子穴道,以便去打开那座钱柜时,房门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被撞了开来。   五六个手执各式兵刃的大汉,如狼似虎的蜂拥而入。   褐衣汉子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一点也不慌乱,他并不怀疑这是钱麻子耍的花样,同时也没有把这批打手放在心上。   当那些打手冲进来时,他连回头也没有望一眼,直到两名手执铁棍的打手,举起铁棍照准他背心砸下,他才猝然旋身,飞腿一脚踢出。   他踢出的左脚,脚踝击中左边一名打手的太阳穴,这名打手的铁棍一歪,正好敲在右边那名打手的头上。   被踢的打手,只给踢得昏了过去,另一名受鱼池之殃的打手,却在伙伴的一棍之下,脑袋开了红花。   跟在后面的四名打手,眼睛全红了。   只听呼的一声,一名打手突然洒出一支带着长链的飞爪。   另一名使刀的打手,身子一矮,鬼头刀带起森森寒光,趁机疾如旋风般向褐衣汉子下盘砍去。   其余两名打手,一个使斧,一个使钩,这时分别挡在褐衣汉子两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房间里地方不大,一个人在四种兵刃交逼之下,纵有再高的身手,也很难施展得开。   褐衣汉子虽然不把这几名打手放在心上,但在看到一支飞爪飞向自己时,却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飞爪不是一件可怕的兵刃,但却是一件很讨厌的兵刃。   因为他如今要对付的不止一名敌人。   对于近身搏斗的敌人,再多他也不在乎,但对于一个使飞爪的敌人,情形就不一样了。   他必须先解决了这支飞爪,才有机会解决站得较远的敌人。   他若是将注意力都放在这支飞爪上,那么他的一双脚,便得交给那个使刀的打手。   如果他不想阴沟里翻船,栽在几名技院打手的手底下,他就得暂时抛开杂念,拿出真功夫来,好好施展一番。   褐衣汉子想着,不再迟疑,一把推倒钱麻子,同时藉这一推之力,低头避过飞爪,足尖一点,突然向左首那名使斧的打手扑去。   那使斧的打手,斧头刚刚扬起,只觉手腕一麻,一把板斧已经到了别人手上。   然后,只见斧光一闪,这一把板斧便砍上了他的胸膛。   钱麻子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之后,突然翻过钱柜,对着柜后墙壁,一肩撞了过去。   糊着花纸的墙壁上,原来开着一道活动的暗门。   褐衣汉子闻声回头,墙壁已经回复原状,钱麻子则不见了人影了。   天快亮了。   夜色如墨。   这正是黎明前露水最生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钱麻子像狗似的爬出了热窝后门。   如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能在见到第一个熟人之前,可以在七星客栈中顺利找到那两名黑鹰香主。   七星栈中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那两名黑鹰香主住在哪一个房间里呢?钱麻子跳下墙头,心跳气喘,手脚发麻,浑身一片泥污。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了一件事。   过去,他只顾拼命赚钱,竟连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交上,就连七星栈东老孙,跟他都谈不上点交情。   老孙去热窝,照样不能挂账。   过去,他一直认为,不交朋友的好处,简直说不尽。   不怕人记账。   不怕人借钱。   不需要交际应酬……   没有朋友的坏处,似乎只有一件:你必须永远春风得意,千万别有那么一天,遇上一个像弓无常这样的人!   钱麻子知道老孙住的地方,只要找到老孙,当然就能找到黑鹰帮的人。   但是,他不敢去。   他怕老孙也许会出卖他,像七星镇上其他的人一样,能看到他钱麻子的笑话,相信谁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就在这时候,钱麻子忽然听到一阵如茶壶水滚般的丝丝之声。   有人在墙脚下小便。   钱麻子眼力很好,他居然认出这个小便的人就是乌八。   他一时忘了乌八是个比老孙还要沾惹不得的人,竟然脱口低低喊了一声:“是乌八爷么?”   乌八睡得迷迷糊糊的,此刻虽在解着小便,眼皮却未完全睁开,听得这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呼,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小便也吓得缩回去了。   钱麻子连忙接着道:“是我……钱麻子。”   乌八匆匆系好裤带,转过身来道:“谁?钱——钱老板?”   钱麻子悄悄拢过去道:“是的,是我,声音轻一点。”   乌八似乎有点不相信,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才露出诧异之色道:“钱老板这个时候来这里干什么?”   钱麻子启齿为难地低低说道:“我,咳……是因为……是因为……昨天热窝里出了点小麻烦,想找黑鹰帮的人出头招呼一下,免得事情愈闹愈大,你八爷知道的,我是个生意人,咳咳……咳咳……”   乌八道:“黑鹰帮的人,你找过了没有?”   钱麻子道:“我正要向八爷请教,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乌八睡意全消,眼中忽然露出狡猾之色,两只精眸转了几转,才慢慢地道:“好的,这是件小事情,过两天我替你打听一下就是了。”   回答得真绝!他明知道钱麻子一刻也等不得,竟故作纵容,要过几天才打听。钱麻子如果能等几天,在这种时候跑出来干什么?   好在钱麻子也是混字号出身,听了引子,便知曲文。   于是他连忙掏出一张银票,塞了过去,道:“谢谢,谢谢,那就多劳八爷费心了!”   乌八接下了银票,口中却道:“这,这是干什么?”   他当然不会不懂这是干什么,他问的其实是银票上的款额,在这种节骨眼上,十两八两银子,当然不能满足他的胃口。   钱麻子已经摸出了路,心里自然有数,当下附耳低声:“一百两,小意思,八爷以后去热窝,另外我再招待。”   乌八显然很满意这个数目,点点头道:“你钱老板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一样,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他故意想了一下,才接着道:“前面三号房里,好像住了他们的人,只是不知道在帮里的身份如何。”   钱麻子轻轻叩着三号客房的门。   “谁?”   “我!”   “你是谁?”   “钱麻子。”   “钱什么?”   “钱麻子!热窝里的钱麻子。”   “找谁?”   “找曹香主和罗香主。”   “他们不住这里。”   “没有关系,只要是贵帮的人,随便哪一位都是一样。”   门开了,钱麻子像老鼠似的溜了进去,同时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经过半夜折腾,一直熬到现在,他才算有了几分安全感。   黑暗中,开门的那个人,又把门轻轻闩上。   钱麻子摸着一张凳子坐下,喘着道:“不要点灯,如果你有伤药和冷茶,请做做好事,先拿点给我。”   那人也坐下了,但没有开口,当然也没有给他药和茶。   钱麻子只好接着说出来意,并将褐衣汉子无端上门闹事的经过,详详细细从头说了一遍。   那人听完之后问道:“你说对方姓什么?”   钱麻子道:“姓弓。”   那人道:“弓箭的‘弓’?还是龙共‘龚’?”   钱麻子道:“这个我就不怎么清楚,他只说姓弓,我也没问他哪个弓。”   那人道:“这人以前没有到热窝里来过?”   钱麻子道:“没有。”   那人想了想,又道:“这人生做一副什么样子?”   钱麻子道:“样子怕人得很,青惨惨的一张脸,塌鼻梁,大嘴巴,两眼亮得发绿,活像从棺材里跑出来的一个僵尸。”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弓无常!”   钱麻子怔道:“弓无常?”   那人道:“是的,是湖广道上有名的三大狠角之一,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无常原是他的外号,以后喊顺了,大家便喊他弓无常。”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你钱老板惹上这位仁兄,实在太不幸了。”   钱麻子着急道:“是他找上门来的,我没有惹过他啊!”   那人缓缓地道:“不管事情是怎么引起来的,结果都是一样。”   钱麻子迫不及待地道:“这人是不是连贵帮也不敢得罪?”   那人道:“那倒不见得。”   钱麻子松了口气道:“这就好了,你当家的开价钱吧!”   那人道:“价钱有两种。不过,在开价之先,我劝你钱老板还是连夜远走高飞,找个地方躲躲,省掉这笔开销。”   钱麻子道:“为什么?”   那人道:“因为钱老板的钱来得不容易,两种价钱,无论那一种,你钱老板都可能负担不起!”   钱麻子咬咬牙齿,下狠心道:“你说,没有关系。”   那人道:“杀掉这个人,价钱是一万两纹银整。”   钱麻子耳门一嗡,几乎昏了过去。   一万两银子,他拿得出,但如拿出这一万两银子,他就几乎变成一个空壳。以后的日子,他怎么过?   以后的日子岂非生不如死?   那人缓缓接着道:“第二种价钱,保你太平无事,期限是一个月,价银折半,五千两整!”   钱麻子僵在那里,像呆了一样,隔了好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个字。好。   那人道:“你选第二种价钱?”   钱麻子道:“是的。”   好人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向你钱老板交代明白:在没有收你钱老板半数定金之前,你还可以多多考虑一下。”   钱麻子道:“考虑什么?”   那人:“那就是本帮决定了接受一件委托之后,中途绝不更改当场约定之事项。你钱老板在交付定金之前,仍可重作选择,将来若是改变主意,便是属于新的契约。到时候,你钱老板如果认为有斩革除根之必要,除了这五千两之外,就得另付一万两,并不因为你是老主顾,而有一分一厘的折扣!”   钱麻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就这样决定,用不着考虑了。”   他其实已经考虑过了。   今天的七星镇,一天之中都会发生很多事,有一个月,时间够长的了。   时间自会澄清一切,他不相信褐衣汉子弓无常真的会跟他钱麻子过不去,这次十之八九,必然是个误会。是误会就有闷释的一天!他又何必因一时沉不住气,多花这五千两银子?   那人道:“那么,两千五百两定金,什么时候可以付?”   钱麻子哑声呻吟似的道:“现在就可以……”   那人从桌面上推过来一只铁盒道:“茶在桌上壶里,这是伤药,我的床铺今夜就让给你睡。”   品刀大会第十天。   天气很好。   阳光柔和而明亮,镇上每个人今天看起来似乎都很愉快。   井老板尤其愉快。   因为今天他一开店门,就卖出了六口棺材。   生意是热窝里老萧来接的头。   热窝里一夜之间死了六名打手,死在老板钱麻子的房里,血肉狼藉,惨不忍睹,老板钱麻子本人则不知去向。   最奇怪的是,房里一口钱柜虽给斧头劈开了,钱财却似乎没有什么损失。   这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反正今天的七星镇上,寻常死几个人,已不算什么稀奇事。   如果哪一天发现居然没有人死,才是稀奇事。   到目前为止,井老板已卖出了十三口棺材。他卖出去的这十三口棺材,质料差,做工粗,价钱却比平时贵好几倍,而且不欠不拖,都是现金交易。   现在,他算算这些日子的收入,发觉手头上的积蓄,数目已经相当可观,这使他的信心愈来愈坚定。   他决定等这次品刀大会一过去,就向何寡妇提婚事。   他相信何寡妇在昨天晚上还趁人不注意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   他回来脱下裤子一看,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块。   他摸着被拧青的地方,浑身有一股说不出的舒畅之感!   那娘儿过去最多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如今竟背人偷偷绞拧他的屁股,而且拧得如此之重,这岂不比说什么都强?   那娘儿几时这样拧过别人的屁股?   又是喝豆浆的时候了。   豆浆店里,空空如也。   何寡妇坐在店门口,眼看着一些老客人行色匆匆,过门不入,都朝着一个相同的方向赶去,她知道今天的生意要受影响了。   这些人都忙着赶去什么地方呢?   大家赶去的地方是热窝。   春色无边的热窝,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座死人窝,白皮棺材一口一口地抬进去,又一口一口地抬出来。   轻飘飘地抬进去,沉甸甸地抬出来。   由于搬运匆忙,有几口棺材上还可以看到斑斑血渍。   大厅中挤满了人,后院里也挤满了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大家都在奇怪,六具尸首中没有钱麻子,可见钱麻子并未被杀。那么钱麻子去了哪里呢?   有人问老萧,老萧摇头。   问另外两名打手,那两名打手也同样莫名其妙。   他们两人昨夜都喝醉了酒,睡在姑娘房里,想不到竟因此避过一劫。   打手玩的姑娘,当然都是红姑娘,但他们虽然歇的是同一进院子,却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   这一点倒没有什么稀奇,一个人灌足了黄汤,怀里又搂着一个女人,自然很少分心旁骛。   白天星和张弟也来了,他们站在远远的一角。   他们身后,便是一排姑娘们的房间。   就在这时候,其中一扇房门忽然悄悄地打开,露出一张隔宿面孔,向这边低低喊了声:   “白头儿,你们来!”   喊过之后,头微微一点,那张面孔即于门后消失不见。   白天星以肘尖轻轻碰了张弟一下道:“走!过去坐坐。”   张弟摇摇头道:“我不去。”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放心,这女人只是代人传话,并不是在替她自己拉生意。”   张弟微微一怔道:“你怎知道她是在替别人传话?”   白天星笑道:“因为拉生意不会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同时也只该说‘你来’,而不该说‘你们来’。”   张弟怔怔然又道:“替谁传话呢?”   白天星笑道:“你何不自己过去看看?如果我猜错了,又没人强迫你留下,你退出来也不迟。”   白天星没有猎错。   他们一走进去,便看到房里除了那女人之外,果然在床上还坐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   铁算盘钱如命。   那女人看见他们进来,立即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钱如命指着床前一张凳子道:“坐,请坐!”   白天星坐下之后,笑笑道:“钱兄昨天跟在那个姓金的后面,有没有跟出一点名堂来?”   钱如命皱眉头,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你说那姓金的中途离席,是因为作贼心虚,起初看上去倒也的确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只是……”   白天星一哦道:“只是怎样?”   钱如命又皱了皱眉头道:“只是后来的进展,却使人有点想不透。”   白天星道:“怎么呢?”   钱如命缓缓接着道:“姓金的在七星栈也开了一个房间,当时离开这里之后,只回去栈里晃了一下,便又从后门走出去,倒回头来到这里的后院。”   白天星发愣道:“来干什么?”   钱如命道:“他在后院包下一个叫美凤的清倌人,当时,美凤房里有人在打牌,那几个打牌的家伙,显然都是这厮的同党……”   白天星忙道:“那是几个什么样的人?”   钱如命朝着他道:“恶花蜂梁强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白天星点点头道:“见过,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钱如命缓缓接着道:“另一个是七步翁鱼山谷。”   白天星悚然动容道:“谁?七步翁鱼山谷?就是十年前在龙门武会上,执着昆仑掌门人凌云侠两条大腿,将凌云侠活生生撕成两片的那个老家伙?”   钱如命头一点道:“不错,就是那个老家伙!”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怪不得恶花蜂梁强这小子,前天在艾胡子店里那样神气活现的,原来是仗着这么一个硬靠山!”   钱如命道:“这老家伙虽然是个棘手人物,但这一点你们大可不必操心,我们吴公子自有他的办法。”   白天星将信将疑地道:“吴公子有办法对付这个老家伙?”   钱如命笑笑:“现在不必多问,到时候你们等着瞧就是了!”   白天星又道:“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   钱如命道:“还有一个。”   白天星道:“谁?”   钱如命道:“弓无常。”   白天星点点头道:“这名字也好像听说过。”   钱如命道:“对面钱麻子房里昨夜的六条人命,便是这位弓大仁兄的杰作。”   白天星不觉一愕道:“原来这次血案就是他们一伙子下的?”   钱如命点点头道:“是的,我从昨夜天黑之后就来了这里,这厮行凶的经过,我在这边窗子口可说看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一下,又道:“方才我想不透,也就是指的这件事!”   白天星道:“哦?”   钱如命道:“我始终想不透,他们何以会无缘无故找上一个钱麻子这样的小人物?”   白天星点点头,露出思索之色道:“这事的确有点蹊跷。”   房里暂时沉寂下来。   院中人语渐稀,似乎高潮已过,看热闹的人正在慢慢散去。   白天星想了片刻,蓦然一拍大腿道:“对,对,我想通了!”   钱如命眼中微微一亮道:“老弟想通了什么?”   白天星道:“我想通了姓弓的他们为什么突然要跟钱麻子过不去!”   钱如命道:“哦?”   白天星忽然微微笑道:“钱兄方才说金雨他们一伙是几个人?”   钱如命道:“四个。不对吗?”   白天星微笑道:“不对!我说应该是五个。”   钱如命一呆道:“还有一个是谁?”   白天星笑道:“就是如今失踪了的那一个!”   钱如命道:“钱麻子?”   白天星笑道:“不错!”   钱如命眨着眼皮道:“像钱麻子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老弟认为他也会牵涉在这种大事中么?”   白天星道:“恶花蜂梁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对吗?”   他微微一笑,又道:“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小人物有时也有小人物的大用处!”   钱如命道:“什么用处?”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用处,就是这种小人物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钱如命似乎有所领会,闪动着目光道:“老弟的意思……”   白天星道:“道理非常简单,钱麻子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小人物,姓弓的昨夜就不该找上他。如今姓弓的居然找上了这个小人物,而且使用了如此毒辣的手段,那就应该只有一种解释!”   钱如命道:“什么解释?”   白天星道:“小人物干大事!”   钱如命道:“黑吃黑?”   白天星道:“对了!钱麻子怀疑就是大悲老人遗珍的保管人,像这样一个小人物,既不易引起别人注意,又不担心他作怪,岂非是最佳人选?”   他笑了笑,又道:“但姓弓的他们没有想到,事情最后居然出了毛病!昨天,金雨在酒席上听了吴公子的话,可能觉得风声越来越紧,便回到这里后院与同党密议,结果大概是想趁夜半无人,从钱麻子处取出宝物,另作妥善安排,不意钱麻子竟来了个监守自盗,已无宝物可交了!”   钱如命忍不住道:“钱麻子既然吞下了这批宝物,为何却不离开?”   白天星笑道:“要离开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又怎知道有没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再说,我们又怎么知道,这麻子没有在打远走高飞的主意?如果钱麻子没有一点准备,他昨夜又怎会逃得出姓弓的掌心?”   钱如命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的确有道理!”   他望着白天星,迫切地道:“依老弟之意,我们现在是不是马上就设法去把这个钱麻子给找出来呢?”   白天星微笑道:“不必!”   钱如命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钱麻子敢玩这一手,背后是否另有靠山,我们还不知道,这事该由别人代劳!”   钱如命眼珠子一转,迅即体会出他话中之意,不禁也露出了笑容,大拇指一竖道:“还是你老弟行!大家都喊我铁算盘,想不到你老弟的算盘,竟比我的算盘还要打得精。”   白天星笑道:“这也许就叫福至心灵吧?一个人遇上有财可发,总会变得聪明些的。”   钱如命欣然道:“好!你们现在先离去,咱们暂且按兵不动,等事情有了进展,再暗中联络。”   走出热窝之后,张弟悄声道:“方才你跟钱如命说的是真心话?”   白天星笑道:“你看像不像?”   张弟道:“像个鬼!我看你准是胡扯一通。”   白天星大笑道:“恰当极了!”   张弟道:“什么恰当极了?”   白天星道:“像个鬼——鬼说什么话,我说的就是什么话!你懂吗?鬼话!”   张弟皱眉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少得意。”   白天星笑道:“为什么?”   张弟道:“你这种鬼话连我都骗不了,我不信像钱如命那种老狐狸会真的信而不疑。”   白天星笑道:“狐狸也有走进陷阱的时候,你等着瞧好了!”   张弟摇头,又走了几步,忽然说道:“响,对了,有两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白天星道:“哪两件事?”   张弟道:“第一件事是,昨天酒席上,小孟尝吴才和毒影叟古无之,我不懂两人何以一致绝口不提七星刀也是大悲老人遗物之一?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两人竟不约而同要代七星刀廖三保守这个秘密。”   白天星道:“简单之至,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张弟道:“这话怎讲?”   白天星道:“除了这把七星刀以外,你看廖三像不像还得到了大悲老人其他的宝物?”   张弟道:“应该没有。”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张弟道:“姓廖的也是个精明人物,他如果获得了大悲老人的全部遗珍,应该不会举办这次品刀会为自己添麻烦的。”   白天星道:“答案就在这里了!这一点极少灵敏人心里清楚,并非人人都作如是想。如果七星刀的秘密一旦公开,保险不出三天,品刀大会就会随廖三的生命一起结束!大会散了,戏也散了,那时他们还去哪里追究宝物?”   张弟点点头,觉得这话果然言之成理,他接着又道:“第二件事是你说前天在艾胡子店里,你故意戏耍那个恶花蜂梁强,因而获悉了两个秘密,当时你因时间关系,只说出了一个秘密,还有一个秘密是什么?”   白天星笑道:“你的记性真好,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张弟道:“别说废话!”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艾胡子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张弟道:“不错。”   白天星道:“武功呢?”   张弟一呆,旋即皱眉道:“说不说由你,少开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我几时在这种事情上跟你开过玩笑?这就是前天我没有来得及说出的第二个秘密!”   张弟道:“你凭什么认为艾胡子练过武功?”   白天星笑笑道:“当然是凭我的眼睛和耳朵。”   张弟道:“当时我也在场,难道我就没有眼睛和耳朵?”   白天星笑道:“好!那么我问你,当我告诉他说,我去了一趟黄花镇,去见的人是小孟尝吴才时,你看到的是什么?你听到的又是什么?”   张弟思索了一下道:“当时艾胡子好像是呆了一下,露出似乎不相信的样子,重复了一句‘吴公子’,除了这一声‘吴公子’,我记得他并没有说别的什么话。”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没有。不过就这一句,也就尽够了!”   张弟道:“够了什么?”   白天星道:“他这一声吴公子,再配以当时的神情,可作为两种解释:一是不相信我们见过吴公子,二是根本就不相信我们去过黄花镇!”   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论解释有多种,它所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   张弟道:“代表什么意义?”   白天星道:“代表他对我们前一天去的地方,根本就清清楚楚!一个普通面馆里的老板,消息也会如此灵通,你不感觉惊奇?”   张弟道:“这也有什么稀奇,去他店里吃面的人很多,或许先一天有人在路上碰到我们,已经告诉了他也不一定。”   白天星头一点道:“好!那么,我再问你:当恶花蜂梁强向我打出暗器时,你留意到那个胡子的反应没有?”   张弟道:“我看到他站在一边,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已经吓呆了一样。”   白天星笑道:“你多说了一句。”   张弟道:“多说了哪一句?”   白天星道:“最后一句:好像吓呆了一样!”   张弟道:“这句话什么地方不对?”   白天星道:“因为你说他吓呆了,只是你的猜想。他站在一边,没有表情,是对的,但绝不是因为吓呆了的缘故。绝没有一个受了惊吓的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张弟道:“是又怎样?”   白天星道:“这也有两种解释:一是当时的变故早在他意料之中,二是他对这种变故一点也不在乎!”   他笑了笑,又道:“这两种解释,也只代表一种意义:这胡子是个会武功的人!甚至可以说:这胡子的武功还相当高明,恶花蜂梁强那点玩艺儿,根本就没有看在他眼里!”   张弟点点头,没有开口。   他虽然始终不怎么相信这胡子是个会武功的人,但白天星的这番剖析,听起来又似乎不无道理。   他们慢慢地走到了小巷子。   张弟道:“现在去哪里?”   白天星道:“豆浆店。”   张弟道:“去喝豆浆?”   白天星笑笑道:“一方面去喝豆浆,一方面去向姓古的老家伙打报告!”   张弟皱眉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受这个老家伙的利用?”   白天星回过头来笑道:“你怎知道一定是他在利用我,而不是我在利用他?”   张弟微微一怔道:“你在利用他?”   白天星微笑道:“利用的意思,就是想藉交往,在一个人身上得到好处。对不对?”   张弟道:“你跟这个老家伙交往,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白天星道:“太多太多了!”   张弟道:“举个例子听听怎么样?”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好处,是在找出大悲老人的宝物之前,我们至少可以不必担心突然无疾而终!”   张弟皱起眉头,想要说什么,终又忍住。因为这是实情。   跟一个像毒影叟古无之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好处虽然谈不上,但是如得罪了这个毒物,后果却不难想象得到。   处身于今天这种环境之下,少一个毒影叟这样的敌人,又岂能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张弟想了想,改口问道:“那么,你打算告诉他一些什么事?”   白天星笑道:“有一句,说一句!”   今天出场论刀的刀客是魔刀令狐玄。   但广场上所有人的眼光,却全集在第一天登台的张弟身上。   张弟已换了一身新衣服,是何寡妇赶工缝制的。天蓝细缎,剪裁合身,再配以同色头巾和腰带,看上去相当挺拔悦目。   大家对这位新刀客已不陌生,也没人觉得这位年轻的新刀客不配坐上那个位置,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并不是人人都能杀得死的,能杀得死一名刀客的人,不论他年纪多轻,你就不能不承认他的地位。   江湖是现实的。   刀更现实。   适者生存,达者为能。   不过,人人虽对这位新刀客投以羡慕的眼光,但在张弟本人来说,今天这个位置,却并没为他带来什么。   没有荣耀,没有喜悦,什么也没有。   因为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他完全是受白天星的怂恿,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的。   白天星坚持的理由,使他无法拒绝。   因为白天星说:要解开刀客惨遭谋害之谜,目前因应之道,第一需求“自保”,第二要设法“深入”。   白天星为了他的安全,不惜向黑鹰帮缴交三千两银子,以及跟毒影叟虚与委蛇,便是二个很好的例子。   白天星既肯如此牺牲,他稍稍委屈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仍是循例进行。   魔刀令狐玄是个胖子,圆滚的脸,气色很好,当那位西贝一品刀问他对使刀的见解时,这位魔刀的面孔上,居然出现了笑容。   他微笑着道:“本人是第十二个出场的刀客,前面十一位同道对刀的见解,以及他们的遭遇,相信大家都很清楚。所以,本人今天无论是大发宏论或宣称弃权,都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广场上慢慢地静下来了。   这是一个很新鲜的开始。   这位魔刀既不想依例论刀,又不愿宣布弃权,那么,他底下要说的,会是什么呢?   这时,就连证刀席上一向很少有表情流露的百善大师和三绝道长,都为之精神一振,露出倾听的神气。   魔刀令狐玄眼光四下一扫,含笑缓缓接下去道:“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无能自保,根本就不配称为一名刀客,更不必大言不惭,发什么议论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本人今天要说的话很简单,说话的对象,也只有一个。希望哪位仁兄刻下也在场,并且能听清我令狐玄的话。我——魔刀令狐玄,将从今夜三更起,独自一人,恭候于这品刀台前,直到天亮,希望哪位仁兄能出面与我令狐玄较较刀法。”   他轻轻咳了一声,又道:“只要他仁兄肯赏脸,就是玩点手段,我令狐玄也不在乎。我令狐玄今天要说的话,就到此为止!”   台下欢呼四起,掌声雷动,历久不绝,情绪之激烈,堪称空前。   魔刀令狐玄抱拳道:“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今天,各位不妨当我令狐玄是个狂人,如我令狐玄幸能不步马侠苗侠等几位之后尘,再请大家予我令狐某人以定评!谢谢,谢谢!”   说完,双拳一举,转身退下。   掌声与欢呼,再度响起。   暮气沉沉的品刀大会,终于振敝起衰,又换了一副新面目。   现在,就看明天的了!   明天,大家是不是还能看到一位活的魔刀令狐玄呢?   今天的热窝,居然没有停止营业。   没有停止营业的热窝,酒肉虽然粗劣如常,生意却似乎更好了起来。   白天星和张弟当然是少不了的顾客之一。   张弟是白天星硬给拉来的。   他听白天星说艾胡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江湖人物,本想去艾胡子店里吃碗面,趁机观察一下那个艾胡子是不是真像个会武功的人。   但是,白天星说,观察艾胡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的热窝,则非去不可。   今天的热窝为什么非来不可呢?   白天星又不说了。   所以,张弟肚子里很不高兴,酒肉送来了,他埋头吃喝,始终不吭一声。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来到他们桌子旁边。   弓无常。   张弟只好放下筷子。   热窝的酒和肉,本来就难下咽,再有这样一位人物站在身旁,东西吃下去,当然更不知滋味。   弓无常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恶心的笑容,望着白天星道:“阁下姓白?”   白天星道:“是的,白天星。朋友贵姓?”   弓无常道:“敝姓引”   他似乎并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   其实,以他仁兄的一副尊容,除非是戴上人皮面具,要想别人不知道他是谁,无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天星道:“原来是弓大爷。”   他喊“大爷”,不喊“大侠”,当然是在装迷糊。   张弟的兴趣慢慢被引起来了。   昨晚一场牌九,把钱麻子整得惨兮兮的。今天,白天星是不是又想在这个家伙身上,要什么花样呢?   弓无常忽然轻轻咳了一声道:“我们今天要不要再来小玩玩?”   白天星道:“时间还太早,昨天我们不是说过,等天黑了再上场吗?”   弓无常立即改口道:“是的,时间的确还太早了一点,我也该先叫点东西吃吃才对。”   他指指面前的空位,又道:“我能不能就在这里坐下来?”   白天星说道:“可以,可以,我们只等一个人,刚好有个空位。”   弓无常一哦道:“白兄在等人?”   白天星道:“是的,等一位姓乌的朋友。”   弓无常又是一哦道:“乌?乌焦巴去的乌?”   白天星道:“是的。”   弓无常道:“这个姓跟兄弟姓的一样,倒也是个很少见的姓。”   白天星笑笑道:“岂止如此。”   弓无常道:“怎么呢?”   白天星笑道:“不仅姓少见,人也是个很少见的人。”   弓无常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笑道:“可以说是万事通!”   弓无常一怔道:“七星镇上有着这么一位人物,兄弟怎么不知道?”   白天星笑道:“这位仁兄神通虽然广大,但走的并非正道,同时也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用处。”   弓无常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笑道:“我是为了想向他打听一个人的下落才找他的,今天七星镇上,如谈耳目之灵,恐怕……”   他说到这里,故意左右望了一眼,然后引颈低声道:“弓兄知不知道昨夜这里出了大事情?”   弓无常镇定异常,头一点,淡淡地道:“早上在栈里听人说过了。”   白天星低低接着道:“我等这位仁兄来,便是为了向他打听钱麻子的下落,这件事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你弓兄,昨晚,你弓兄亲眼看到的,那麻子等于是小弟的一颗摇钱树,他如今踪影不见,对别人无所谓,小弟可受不了……”   弓无常故作漫不经心地道:“那麻子有把柄落在白兄手里?”   白天星露出得意之色道:“弓兄在外面跑的人,这种事还不是一B了然?”   弓无常忽然摇摇头道:“这种地方就是你白兄不够火候了。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那麻子既被你抓住了小辫子,你为什么不在他出事之前,做一次狠狠敲他一棍?”   白天星作无可奈何状,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个你弓兄就不明白了!”   弓无常道:“你役有这份胆量?”   白天星道:“倒不是没有胆量。”   弓无常道:“否则为什么不干?”   白天星忽又伸头压低了声音道:“这个秘密我只能告诉你弓兄一个人——严格说起来,那麻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   弓无常一呆道:“你不是说……”   如果这只是出于一场误会,他昨夜动的那番手脚岂非无谓之至?   白天星低低接着道:“五六天前,我看见那麻子趁夜半无人时,偷偷用小船从后门运出去几箱东西,觉得形迹甚为可疑,第二天,我稍稍敲了一下边鼓,那麻子马上就变了颜色,以后,几乎只要我一伸手,无不有求必应,偶尔玩玩他的姑娘,也从没有花过一文钱……”   弓无常道:“这不就对了吗?”   白天星苦笑笑道:“对什么?我其实根本就不晓得那是几箱什么东西!”   弓无常点点头,脸色又缓和了下来。   他昨夜的行动还值得的。要说错,也许就错在他不该放跑那个麻子。   不过,这一点如今好像也不成为其问题了。   白天星苦笑着接道:“现在你弓兄明白了吧”像这种有影无形的把柄,最多只能打打空心雷,敲几个,算几个,要是贪过了头,八成非出毛病不可。”   弓无常点头敷衍着道:“照这样说起来,倒也是稳健一点的好。”   他叫的酒和肉,这时也送上了。   白天星开始殷勤劝酒,就好像他昨天赢了弓无常八百两银子,今天拼命套亲近,还想再赢个八百两一般。   但是,瞧弓无常的神情,显然一点胃口也没有。   但他愈是没胃口,却吃喝得愈快,无疑想早点吃喝完了,好找个借口离去。   一盘薄薄的肉,一壶淡淡的酒,当然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很快地便将酒和肉全装进了肚子。   白天星道:“再来一份怎么样?”   弓无常打了个饱呃,摇摇头道:“够了,我钱包放在客栈里,忘了带出来,身上只有一点零碎银子,等会儿玩起来,多不对劲,我得回去一下。”   白天星笑道:“好,快去快来,我在这里边喝边等。”   弓无常放下一块碎银道:“两位慢慢用,今天我做个小东道主。”   白天星慌忙拦着道:“这——这怎么可以?昨天我是赢家,该由我来才对。”   弓无常不理他,放下银子,摆一摆手,笑笑,走了。   等弓无常出了大厅,张弟悄声道:“你又想整乌八?”   白天星笑笑道:“凡是该整的家伙,一个我也不会放过,只不过有着轻重迟早之分罢了!”       第十五章 一夜风流     艾胡子店里,乌八在喝酒。   他指定艾胡子炒了几个时鲜菜,酒是他托人从省城带回来的——他如今已经有资格享受享受了。   想想最近几天来的际遇,乌八心里甜蜜蜜的,像嚼着满口的甘草。   啊,对了,甘草。   这比喻真妙:最近这些日子,他像突然成了药里的甘草。   不管大病小病,只要一开药方,好像就少不了他这一味甘草。七绝拐吴明、销魂娘子杨燕、钱如命。钱麻子,人人争着巴结他,想想真是过瘾。   这些人一出手,从没有少过一百两银子,而要他做的事,不过是跑跑腿,传传话,看看,听听,既轻松,又惬意。   只可惜品刀大会已剩下没几天了,他真希望大会能一直开下去最好不停止。   如果停止——他突然停止想下去。   因为他这时忽然看到从店外走进来一个人。看到这个人从店外走进来,乌八满口的“甘草”,突然变成了“黄连”。   因为走进来的这个人,赫然正是钱如命要他秘密监视着的弓无常。   难道他行藏已露?   否则,这家伙脸带酒气,像已吃过了午饭,又跑进面店里来干什么呢?   店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喝酒,这家伙如果是来找人,大事就有点不妙了。   事情果然不妙。   因为弓无常一跨进店门,连跟艾胡子招呼也没打一个,便一直朝他这张桌子走了过来。   乌八紧张得暗暗冒汗。   弓无常站定下来,盯着他道:“阁下就是快口乌八爷?”   乌八稍稍松了一口气,连忙赔笑道:“是的,是的,兄弟正是快口乌八。请问兄台贵姓?有何见教?”   这厮原来并不认识他,听语气也不像找晦气来的,他当然得装装胡羊。   弓无常眼珠子一转,放低声音道:“敝姓弓,想找乌兄商量一点事,乌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乌八心中一动,“黄连”复又变为“甘草”。   这厮原来也是来向他求教的?   这下可该他走运了!这厮是钱如命要他监视的对象,不论这厮跟他谈什么,他都可以来个一鱼两吃,这边卖了乖,那边再讨好。   他本想立即站起来,但又怕失了身份,等会儿卖不到好价钱,于是故意迟疑了一下道:   “弓爷的意思……”   弓无常低低接着道:“兄弟住在隔壁栈里的十四号房,请乌兄马上来一于,担保少不了你乌兄的好处。”   乌八点点头道:“好,弓爷先请,我这里算过账,马上就去。”   七星栈,后院,第十四号房。   乌八没有让弓无常等多久。   他跨进房间时,弓无常正在用一块浸了油的布细心地抹拭着一把小刀。   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   这把小刀虽然宽仅二指,连柄才不过七寸来长,但谁也不难看出,这种锋利的小刀,无疑比一般佩刀更易戳入一个人的心房。   弓无常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玩弄着这样一把小刀呢?   看到这把小刀,乌八心头不禁一凉。   但是,他已经来了,能再退回去吗?   他只好强定心神,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弓无常抬头微微一笑道:“请坐!”   看到弓无常此刻脸上那种笑容,乌八不由得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比弓无常更丑的男人,他过去也见过,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难看的笑容。   因为这种笑容只是局部肌肉的扭曲,跟抽筋几乎毫无分别,在这种笑容里,你根本找不到一丝欢欣或欢迎之意!   乌八赔笑道:“不客气,不客气。谢谢,谢谢!”   他慢慢地坐了下去,像坐在一堆碎玻璃上。   他的笑容也不怎么好看。   弓无常将小刀轻轻一抛,小刀在空中转了两转,带着闪闪寒光窜起,又带着闪闪寒光落下,弓无常熟练地一把接住。   他抛刀接刀,姿势优雅自然,始终没朝那把小刀望一眼。   他的眼光盯在乌八脸上:“我想向乌兄打听一个人。”   乌八道:“谁?”   弓无常道:“钱麻子。”   乌八道:“钓鱼巷开妓院的那个钱麻子?”   弓无常道:“是的。”   乌八道:“钱麻子怎么样?”   弓无常道:“我想找他。”   乌八道:“你有没有去热窝?”   弓无常道:“去过了,不在。”   乌八道:“那就奇怪了,这麻子很少交际应酬,应该不会离开才对啊!”   弓无常道:“除了热窝,哪里可以找到这个麻子?”   乌八思索了一下道:“等下我替你过去问问看,这两天我手头不便,一直没有过去,咳咳……咳咳……”   他以眼角偷偷打量过去,他的话已说得很明显,如今就看对方如何表示了。   弓无常笑了。   会心的微笑。   乌八心头刚刚感到一阵舒坦,马上就看到另外一样东西。   小刀。   刀光一闪,那把小刀已抵上他的脖子。   乌八全身突然僵硬。   他讷讷地道:“弓……弓爷,有……话好说,这……算什么意思?”   弓无常微微一笑道:“这意思就是,如果你不肯说,我就用这把小刀,把你藏着的话从你喉管里挑出来!”   乌八直着脖子,向上翻着眼白道:“我……可以发誓,这两天我一直都泡在艾胡子的面馆,弓爷如若不信,你尽可以……去……去……问艾胡子……”   弓无常微笑道:“什么人我都不问,我只问你。”   刀尖往前轻轻一送,一颗血珠立即裹着刀尖慢慢冒了出来。   他将刀尖微微一晃,又笑道:“不但要说,而且要快,否则就是想说也没有机会了!”   乌八忙道:“好,我说,我说!”   他喘着气,两腿发抖,但身子却不敢稍稍移动一下。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移动,对方的小刀一定也会跟着移动,而且一定会比他动得更快。   弓无常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笑自己用对了手段。   对付什么样的人,须使用什么样的方法,他一向清清楚楚,从来没有失误过,这是他的拿手戏。   星河倒泻金雨和七步翁所以推他出来处理这件事,也正是为了这一点。   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乌八喘气的声音,他喘着气道:“刀,你的刀…”   弓无常小刀又向前送了两尺长,桀桀怪笑着道:“我的刀怎么样?是不是痒痒麻麻的难受,要再送进去一点?”   乌八不敢吭声,全身僵挺着,咽了一口口水道:“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我也不晓得那钱麻子的下落,全是一时凑巧,被我正好碰着……”   弓无常轻轻咳了一声道:“废话最好少说!”   乌八道:“是,是,是这样的,昨晚夜半以后,将近天亮时分,我起身解手,忽见那麻子从后院翻进来,神情狼狈,一身是泥,他问我知不知道黑鹰帮的人住在哪里……”   当时夜色昏暗,他根本看不出钱麻子的神情,而且他也根本没有看见钱麻子是怎样进来的,无奈多嘴已成习惯,尽管刀在脖子上,仍忍不住要加油添醋一番。   弓无常神色一动,插口道:“你说那麻子在找黑鹰帮的人?”   乌八道:“是的,他说热窝里出乱子,要找黑鹰帮的人摆平一下。”   弓无常道:“后来呢?”   乌八道:“后来我告诉他前面三号房间里,好像住了黑鹰帮的人,只是不知道他后来究竟去了没有。”   弓无常道:“你没有撒谎?”   乌八道:“如有一字虚言,任凭你弓爷处置!”   弓无常道:“好!”   随着这一声好,弓无常收回小刀,同时指出如风,点了乌八身上三处穴道。   七星栈,前院,第三号普通客房。   房里只有一张炕床。   两个人坐在炕上喝酒,但这两个人没有一个麻子。   两个人中间只有一盘菜,两人衣着也很朴素,但这一点并不奇怪,黑鹰帮人多开销大,除非遇上旺季,谁也不敢乱花一文钱,就是帮主也不例外。   弓无常慢慢地走了进去。   两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转过身来问道:“朋友找谁?”   弓无常道:“找江帮主。”   那人将弓无常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神色平静地道:“朋友怎么称呼?”   弓无常道:“弓无常!”   谁也不难听出他报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那股自负的意味。   而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个值得自负的名字。   俗语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听猪叫过!”如今江湖上的狠角色,就是那么几个。难道还会有人不知道湖广道上三大太岁之一的弓无常?   一般人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能保持镇定,不吓一大跳,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那人眼中一亮轻轻唤了一声道:“原来是弓大侠?请坐!请坐!”   弓无常不是大侠,这一点人人清楚,弓无常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他并没有坐下。   而那人即使不问,无疑也不会不认识如今站在房中的这位访客是谁。他故意装出不认识,显然只是为了保持双方之间的距离。弓无常的来意,他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了。   那人见弓无常不言不动,和悦地接着道:“弓大侠见访,可有什么指教?”   弓无常冷冷重复道:“找江帮主!”   那人轻轻咳了一下道:“在下管大海,多少还能代敝帮作点主张。弓侠有什么吩咐,告诉管某人也是一样。”   听那人报出姓名,倒是弓无常暗吃了一惊。   这个其貌不扬,像乡巴佬的家伙,原来就是黑鹰帮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的总香主,无影神拳管大海?   管大海又指着炕上另外那名灰衣汉子道:“这是敞帮快马堂主盖百里!”   盖百里含笑欠身道:“弓大侠好!”   弓无常的气焰没有先前那样旺盛了,当下也向盖百里抱拳答了一礼,然后才转向管大海道:“江帮主不在?”   管大海当然听得出对方这一问,只是为自己找个台阶,于是连忙接着道:“是的,刚刚有事出去了,弓大侠如果一定要见他老人家,我可以叫盖堂主去镇上看看,说不定……”   弓无常缓缓坐了下来,道:“那就不必麻烦了,这件事我想跟你们二位谈谈也是一样。”   他顿了一下,徐徐扫了两人一眼道:“我想向贵帮要个人。”   管大海道:“弓大侠要的人是谁?”   弓无常道:“钱麻子。”   管大海露出吃惊之色道:“钱麻子得罪的人,原来就是弓大侠?”   弓无常淡淡地道:“也没有什么,一点私人间的小纠纷而已!”   好一个私人间的小纠纷!一点小纠纷,死了六个人。   如果是大纠纷呢?   管大海点点头,没有开口。   弓无常缓缓接着道:“弓某人今天来找二位,就是希望贵帮能赏弓某人一个面子。”   管大海又点头。所谓赏面子,就是成人,这一点管大海当然听得懂。   弓无常像僵尸般的面孔上,突然泛起光彩。   他的语调也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接着道:“至于贵帮在金钱方面的损失,两位请放心,只要两位说个数目,兄弟一定会在半个时辰之内,一文不短,如数奉上!”   管大海沉吟了片刻道:“有一件事,管某人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弓无常忙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不论什么事,管兄但问无妨。”   管大海道:“弓大侠与这姓钱的之间,如果只是一点小纠纷,不知弓大侠是不是可以稍缓一段时间再予了结?”   弓无常道:“马上放人,贵帮是不是有困难?”   管大海道:“是的。”   弓无常道:“依管兄的意思,要等多久?”   管大海道:“一个月。”   弓无常微微一怔道:“一个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等这样久?”   管大海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黑鹰帮弟兄们吃的什么饭,你弓侠谅亦清楚,这件事只怪管某人当初太糊涂,没问个详细,就揽了下来,要早知道姓钱的是在规避你弓大侠,管某人当初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他……”   弓无常脸上的光彩慢慢消失。   管大海又叹了口气道:“不过,总算还好,管某人答应他的期限,只是一个月。如今,管某人可以向你弓大侠保证,过了这一个月,不论他姓钱的出多大代价,本帮也绝不会再管这件事!”   一个月,三十天,日子的确不算长。   但在今天的七星镇来说,别说是一个月,就是十天八天,甚至于几个时辰,事情都会有极大的变化。   谁保证钱麻子一定能活这么久?   就算钱麻子在这一个月内能够太平无事,谁又能够保证,一个月后的钱麻子,一定会落在他们一伙人的手里?   弓无常思索着,缓缓抬头道:“总香主别无通融之道?”   管大海苦笑笑道:“管某人已经说过了,黑鹰帮的弟兄们,吃的就是这碗面子饭,要是自己砸了招牌……”   弓无常点点头,一边站起来道:“好,打扰二位了!”   说着,抱拳一拱,一转身大步出房而去。   弓无常走了,房间里又平静下来。   快马堂主盖百里望着院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转向总香主管大海,压低了声音道:“本堂方才的狡猾,总座现在该相信了吧?”   管大海沉吟不语,隔了很久很久,才微皱着眉头,说道:“这件事,影响太大,总以慎重为妙,我看最好还是让帮主来决定。”   盖百里微笑道:“其实这件事我认为也并不难决定。”   管大海道:“哦?”   盖百里低低一笑,道:“本堂是指一个月之后——满了一个月,我们放人,那麻子一定会落别人手里对不对?”   管大海点头道:“这是一定的。”   盖百里笑道:“那麻子既然迟早要落在别人手里,他为什么不可以从我们这里一走出去,就落在另一个以逼供知名的麻子手里?”   管大海微怔道:“你是指我们那位功过堂堂主赵大麻子?”   盖百里一笑道:“除了本帮香堂主以上的人物,谁又会知道赵大麻子如今已是本帮的五大堂主之一?”   管大海轻轻叹了口气道:“以黑鹰帮的声誉来说,这种事本来做不得,甚至连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可是,唉唉——你瞧着办吧!”   乌八长长吁了口气,悠悠醒转。   有入活开了他的穴道。   这位救命恩人是谁呢?   不论这人是谁,他都准备好好感谢一番,他乌八虽然活多了一点,但可不是一个不知道感恩图报的人。   乌八揉揉眼皮,坐起来,头一抬,正待开口之际,突然呆住了。   他又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小刀!一把两指宽、七寸长的小刀。然后,他看到一张熟悉的,像僵尸般的面孔。   刀还是那把刀,人还是那个人。   熟悉的刀,拿在熟悉的人手上,刀尖也指在刚才指过的老地方,老地方流出来的血,尚未完全凝结,新的血珠,又在泛冒。   乌八脸孔发青,浑身战抖道:“弓爷……弓爷,我……我发誓,刚才说的,全都是真话,绝……绝……没有骗你……”   弓无常点点头道:“用不着慌,我没有说你骗我。”   乌八脸上稍稍恢复了一点血色,但一双眼,反睁得更大:“弓爷既然……”   弓无常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听我说!”   乌八忙道:“是!”   弓无常道:“第一,你记住,老子姓弓,人喊弓无常。”   乌八道:“是!”   弓无常道:“第二,你记住,老子杀掉的人,比谁都多!”   乌八道:“是!”   弓无常道:“第三,你记住,老子能杀别人,就能杀你。”   乌八道:“是!”   弓无常道:“第四,你要特别记住,老子不止是现在能杀你,就算你离开了七星镇,无论你躲去什么地方,老子照样可找到你,拿这把刀慢慢捅你一个痛快!”   乌八道:“是!”   弓无常道:“都记住了没有?”   乌八道:“都记住了!”   弓无常收起小刀道:“现在限你三天之内,替老子找出黑鹰帮藏匿钱麻子的地方!找到了,重重有赏!找不到,一刀!现在起来,去吧!”   夜幕缓垂,炊烟四起。   乌八踯躅在逐渐昏暗的长街上,像一条夹着尾巴觅食的癞皮狗。   他到哪里去找那个钱麻子呢?   能去的地方,他都去过了。   他不但没有听到一点关于钱麻子的消息,甚至连另外两个想求援的人,也好像突然失去了踪影。   另外他想找的两个人,一个是钱如命,一个是白天星。   如果三天之内,他找不到钱麻子,也许只有这两个人能够救他一条性命。   但是,说也奇怪,老天爷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天天都在热窝里鬼混的钱如命和白天星,今天竟也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   他问热窝里的伙计老萧,老萧说两人中午来过,只是一会儿又走了,至于两人去了哪里,老萧当然无法知道。   接着,他又跑遍了热窝后院,艾胡子面店,莫瞎子饼店以及白天星住的地方,依然处处扑空。   铁算盘钱如命的行踪难说得很,但他知道,白天星是不会高镇的。白天星又去了哪里呢?   现在,乌八来到何寡妇店门口。   店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光,同时隐隐传出蔡大爷和井老板等人的笑语声。   乌八知道店里有场牌局。   他没有进去。   因为他清楚在何寡妇这里打牌的经常都是那些人,白天星并不嗜赌,就是想财,也在热窝,而绝不会跟井老板等人混在一起。   乌八稍稍驻足犹豫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走去。   走向镇尾。   没人黑暗。   乌八其实错了。   何寡妇这里也是他常来的地方,不论白天星在不在,他都该推开门朝里看看才对。   大家全是熟人,探头打个招呼,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乌八真的这样做,他将会发觉,他刚才到处乱转,实在走的都是冤枉路。   因为何寡妇店里此刻打牌的四个人,除了蔡大爷和井老板,另外两个人正是钱如命和白天星。   没有人知道白天星为什么忽然想起要打牌。   这浪子的心事,别人永远揣摸不透,同时也没有人愿意去伤这种无谓的脑筋。   大家都听说这浪子昨晚发了一笔横财,身上现在怀着好几千两银子,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赌钱,赌钱,赌的是钱。要赔钱不跟有钱的人赌,还跟谁赌?   四个人打牌,两个人助阵。   何寡妇坐在井老板凳头上,张弟则坐在白天星身后,何寡妇看得津津有味,张弟则无聊得直打呵欠。   牌打得不算小,五个钱一胡,一个全荤或全素和下来,输赢总在两把银子左右,如非限制买庄,输赢更大。   两圈牌下来,井老板一家大赢。   白天星一牌没和,输了五百多。   他偶尔回头,正好看到张弟在打呵欠,忍不住一拍桌子道:“蛤螟张口,一吐一斗,怪不得我要输钱了!去,去,坐远点去!”   钱如命笑道:“张老弟,没有关系,我不信邪,坐到我这边来!”   张弟站起来,摇摇头道:“谢谢,哪一边我也不坐,我要回去睡觉了!”   何寡妇跟着站了起来,笑道:“阿弟,这玩艺儿最好不学,我们到后面厨房里去,你帮大姐搓汤圆,等会煮好了给大家宵夜。”   井老板道:“替我多煮一点。”   何寡妇拧了他一把道:“死鬼,你一赢钱,胃口总是特别好!”   白天星道:“对,对,快去,快去,你这霉鬼一走,看你大师兄马上和给他们看!”   何寡妇笑道:“不管怎么说,赌品要紧,像这样一输几个钱就乱找别人出气,看下次还有谁敢陪你玩?”   她边说边拉着张弟道:“走,我们忙吃的去,不理这些赌鬼!”   厨房里收拾得很干净,一盏菜油灯挂在墙壁上,灯光暗弱,已快熄灭。   灯下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搁着一只竹节,筛子里盛满了已经搓好的汤圆。   张弟忍不住一咦道:“汤圆不是已经搓好了吗?”   何寡妇掩上门,转过身来笑道:“骗他们的,我们来烧水,慢慢先煮了吃,请他们去等吧!”   她开始坐在灶后矮凳上生火,张弟无事可做,只好站在灶旁看着。   灶肚子火光闪动,映在何寡妇的脸上,慢慢泛起一抹浅红,宛若桃瓣,娇艳欲滴。   张弟看着,看着,两颊忽然热了起来,一颗心也怦怦跳个不停。   他一直觉得何寡妇比销魂娘子杨燕长得好看,如今他更觉得自己的看法不错;销魂娘子杨燕虽然看起来很美,但美得邪气,美得轻怫,美得冶荡,远不及何寡妇美得端庄、素净、自然。   张弟正瞧得痴迷出神,何寡妇忽然抬头,拍拍那张矮凳子道:“阿弟,你坐过来,大姐有话想问你。”   张弟实在不想走过去,因为那张凳子太矮也太短了,上面坐两个人,一定很挤,孤院无人,又值昏夜,男女之间哪能不避一点嫌疑?   可是,他尽管心里这样想,一双脚却偏偏不听他的指挥。   他终于慢慢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何寡妇转身,摸摸他的衣服道:“大姐做的这套衣服,还合身吧?”   张弟张开口,第一个字没有能说得出来。   他的喉头太干了。   他狠狠咽了口口水,才结结巴巴地答了一句:“合……合身。”   何寡妇又拉起他一只手道:“天气很快就凉下来了,过几天大姐再替你缝套棉的好过冬。”   张弟低哑地道:“好……好的,谢谢大姐。”   灶里烧的是稻草。   稻草燃烧得很快,但火力却不强,而且必须不断加添,才能保持不熄灭。   所以烧稻草的灶,灶后经常都得堆放很多稻草。   但尽管堆得多,也只能烧个三天两天而已。   他们不过说了几句话,灶里火已快要熄灭;何寡妇轻轻一噢,赶紧伸手去抓稻草。   她抓的一把稻草,正好压在凳脚底下,她微微侧身,稍一使劲,凳子一歪,张弟第一个向后面倒去。   她去拉他,没有拉住,也跟着倒了下去。   有一半身子压在他身上。   灶火熄灭了,只剩下余烬发出的一小片暗红色。   张弟正想挣扎着坐起来,一条滑柔的手臂,忽然圈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一条大腿蛇一样地盘住了他的大腿,两片火热的嘴唇,密密而紧紧地压上了他的嘴唇。   张弟感到一阵晕眩。   他喘气,心狂跳,手足颤抖,浑身酥软,一点气力也使不出。   何寡妇始终没说一句话。   她也在喘息。   有很多事情,只要有了开始,就绝无法停止下来,而且也不必要以言语表达。   她很快地松开了他的腰带,然后又松开了她自己的。   灶火全灭。   另一股无形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张弟终于失去控制。   两人终于熔为一体。   第一次总是很快的。   第一次也总像是生命一下完全流出了躯壳。   第一次的时间虽然短暂,在记忆中的甜美,却藏得最深,也最长久。   第一次虽然像是流出了全部的生命,但生命却往往因而更充实、更丰富、更完整、更具朝气和活力。   也不知过去多久,张弟方如同从死亡中慢慢苏醒过来。   极度的欢娱,当与死亡无异。   像死亡一样短暂。   像死亡一样永恒。   很多人都可以说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神智回复清醒,由于肌肤相触的刺激,张弟周身迅速又升起一股新的火焰。   但是,何寡妇没有答应。   她轻轻推开了他:“好好歇一会儿,莫让别人看出来。”   然后,她匆匆整衣而起,忙着重新生火,开始煮汤圆。   牌局直到天亮才散,张弟是被白天星叫醒的。   他醒来时,就睡在灶后,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还盖了一条薄被。   白天星没有问他什么,他也没有加以解释,何寡妇显然已替他编造好昨夜没有再去前面看他们打牌的理由。   他们去到前面的店堂,何寡妇已在忙着招呼喝豆浆的客人。   张弟垂下眼光,不敢望她;何寡妇的神态却很自然,照样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就好像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们开始像别人一样坐下来喝豆浆。   铁算盘铁如命已经走了,蔡大爷和井老板则仍兴致勃勃的,在等着小癞子从七星庄回来报告有关魔刀令狐玄的消息。   张弟终于慢慢地也安定下来。   因为白天星待他始终神色如常,如果白天星已看出他昨晚的秘密,他相信白天星绝不会如此一点表示没有。   不过,虽然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内心仍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局促之感。   有点惭愧,也有一点点后悔。   尤其是当天真活泼的莫青青送烧饼来的时候,这种复杂的情感,更如热铁一般烙着他的一颗心。   这件事是他的错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时的那种诱惑,几乎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即使以生命换取,他都可能在所不惜。   就拿现在来说,现在他是清醒的,清醒得使他明白他爱的是莫青青,也明白何寡妇无论哪一方面都与他不相配称;但是,如果昨晚的情景重演一次,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否下得了抗拒的决心。   这是什么原因呢?   就在这时候,乌八突然从店外匆匆走了进来。   今天的乌八,看上去脸色相当的苍白,脖子上贴着一片膏药,好像一夜没睡好觉,眼睛里全是红丝。   当他看到白天星时,眼中微微一亮,精神似乎为之振作不少。   白天星先发出招呼道:“乌兄早!咦,怎么啦?喉头上生了小疖子?”   乌八走过来,打横坐下,引颈低声道:“白兄弟,我求求你,求你务必帮我乌八一个忙!”   白天星慨然这:“没有关系,你说好了,朋友有通财之义,只要数目不太大,兄弟一定……”   乌八脸上有血色了,是急出来的。   他连连跺脚,又不敢跺得太重:“唉,你……你误会了,我不是向你借钱!”   白天星微微一怔道:“不然帮你什么忙?”   乌八伏下身子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我先去你们住的地方,请你们喝完豆浆以后,马上回来一下!”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的,我们马上回去,你先去吧!”   乌八带着一脸感激之色走了。   张弟忍不住:“你知不知道,他想找你帮什么忙?”   白天星笑笑,正待开口之际,卖茶叶蛋的小癞子忽然喘着气夺进店中。   蔡大爷问:“怎么样?”   小癞子放下担子,喘了两口气道:“好……好的。”   蔡大爷道:“什么好好的?”   小癞子说道:“人……人好好的,没……没有人翘辫子。”   人人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魔刀令狐玄昨天发出那样激烈的言词,又在品刀台前独自守了一夜,结果居然毫发无损?   井老板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唔,一夜没睡,好困!”   昨夜结果还是他一家大赢,少卖口棺材,也无所谓了。   他放下应摊的份子,先走了。   如果他知道何寡妇昨晚已被一个小伙子拔了头筹,不晓得他还困不困?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我们也该走了。”   临出门时,何寡妇于有意无意间,淡淡掠了张弟一眼,张弟心旌摇曳,心底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温馨之感,如不是碍着有白天星在身边,他真有点不想离去。   白天星走在前面,走得很慢,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以后是不是还有这种机会呢?   白天星忽然回过头来道:“何寡妇昨晚在后面有没有问你什么?”   张弟心头扑通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没有啊!你以为她会问我什么?”   白天星皱起眉尖,微微摇头,又恢复方才的思索神情。   张弟赶上一步,接着道:“你连何寡妇也怀疑?”   白天星叹了口气:“她有那样一个妹妹,又有那样一个舅舅,实在使人很难相信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   张弟道:“这就是你忽然想起要在她那里打牌的原因?”   白天星摇头道:“那倒不是。”   张弟道:“否则你昨天为什么忽然想起要打牌?”   白天星苦笑笑道:“我打的本来是个如意算盘,如今才发觉拨错了子儿。”   张弟眼珠一转道:“你料定魔刀令狐玄昨夜必然难逃一死,想藉这方法来证明你的清白?”   白天星道:“你认为这里面是否另有特别意义?”   白天星沉吟道:“当然有……”   张弟道:“什么意义?”   白天星道:“比较适当的解释,只有一个。”   张弟道:“怎样解释?”   白天星道:“这位魔刀即使不是谋害其他刀客的正凶,必也是同路人之一!”   张弟不觉一呆!   这又是一个他连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白天星的推断,虽然有点耸人听闻,但只要细细一想,又觉得的确不无道理。   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可以解释这位魔刀的得天独厚呢?   张弟想了想,又道:“如你说得不错,另外有件事二我就不明白了。”   白天星道:“不明白魔刀令狐玄何以如此自露身份,是吗?”   张弟道:“是啊!他难道以为别人都不会想到这一点?”   白天星笑笑道:“这留到以后有空时再谈,我们的安乐窝已经到了,先听听里面那位乌八爷怎么说吧!”   乌八正在屋里兜转子,样子显得很焦急。   白天星走进去,往床上一坐,笑道:“什么事?快说吧!我要睡了。”   乌八将椅子移去床前,坐下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弓无常的家伙?”   白天星道:“一时记不起来了。怎么样?”   乌八恨恨地道:“这个家伙逼得我好惨!”   乌八叹了口气,道:“这家伙大概就是热窝六条人命的凶手,他不知道为何突然找上了我,一定要我告诉他钱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道:“钱麻子的下落,你怎会知道?”   乌八道:“可不是,但事情偏偏就有那么巧!”   白天星道:“什么事情巧?”   乌八道:“偏偏钱麻子前夜的行踪,凑巧落在我眼中,被我看到了。”   这一点倒是白天星所没有想到。   他噢了一声道:“你既然看到了,告诉他不就得了?”   乌八道:“怎么没有?我告诉他啦!我告诉他:钱麻子当时向我打听黑鹰帮的人住什么地方,如今很可能正跟黑鹰帮的人住在一起。”   这一点又是白天星所没有想到的。   黑鹰帮保护一个人,少说几点也要两三千两银子,而且定的限期不会太长,爱钱如命的钱麻子,居然肯花钱消灾,真叫人不敢相信。   白天星道:“你已经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还逼你什么?”   乌八又露出恼恨之色道:“这家伙去跟黑鹰帮的人交涉,大概没有得到结果,竟又转回头来,限我三天之内,帮他找出黑鹰帮窝藏钱麻子的地方,并且说三天之后,我如交不出人来,他就要赏我一刀,你说他奶奶的气人不气人?”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像话,不像话,太没有道理了。”   乌八连忙接着道:“所以……”   白天星侧扬着面孔道:“所以你就来找我帮忙?”   包人道:“是的。”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个忙你叫我怎么个帮法?”   乌八急得直搓手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求你兄弟务必替我拿个主意。”   白天星点点头,沉吟不语,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首先,我得声明一句:你乌兄的一条命固然宝贵,我白浪子这条性命也不是捡来的,我绝不会为了这件事替你杀人!”   乌八忙道:“当然,当然!”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换句话说,我纵然答应你,也只能答应帮你没法找出那个钱麻子。”   乌八大喜道:“行,行,只要能帮我这个忙,我乌八一定不会忘记你白兄弟的大恩大德!”   如果不知道,他凭什么应承下来?   如果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   乌八高高兴兴的话才说完,脸上忽然又蒙上一层乌云,紧紧皱起了眉头道:“可是,限期只有三天——”   白天星微笑道:“只要采取的方法得当,三天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乌八眉目又告开朗,赶紧问道:“那么,你兄弟认为怎样着手才算得当?”   白天星道:“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先得确定一个范围。”   乌八眨眨眼皮道:“什么范围?”   白天星道:“你猜想那麻子目前有没有离开七星镇?”   乌八道:“当然没有。”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乌八道:“那麻子就是因为舍不能离开七星镇,才会找黑鹰帮的人保护,要不然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白天星笑道:“现在懂了我的意思没有?这就是范围!”   乌八恍然大悟道:“对,对,我懂了,这一点果然非常重要。”   白天星道:“这是一个大范围,这个范围当然还可以慢慢再缩小。   乌八道:“如何缩小?”   白天星道:“七星镇虽不是一个大地方,但少说点也有三两百户人家,你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搜索吧?”   乌八点头。   白天星道:“但我们却可以从这几百户人家之中,像拣稗子似的,一家一户地剔去。譬如说:那麻子绝不可能还回到热窝,对不对?”   乌八又点头。   白天星道:“七星栈呢?”   乌八摇头。   白天星道:“黑皮牛三的豆腐店,莫瞎子的饼店,井老板的棺材店,这几处地方你认为有无可能?”   乌八又摇头。   白天星道:“你想想看,只这一会儿工夫,我们已经别去了几处地方?”   乌八道:“六处。”   白天星道:“还有,像赵老板的酒坊,蔡老板的肉店,招风耳洪四的大车行,以及何寡妇的豆浆店……”   乌八忽然岔口道:“这镇上你老弟是不是每家每户都很熟悉?”   白天星道:“差不多总在八成以上,我摸不清底细的最多不会超出三十户。”   乌八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长长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还是空话!”   白天星惑然道:“怎么会是空话?”   乌八苦笑道:“要把一个人掩藏起来,并不是一件什么困难事,别说还有二三十户人家你摸不清他的底细,就是你刚提过的这几处地方,也不一定……”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那么我们就不妨反过来定个范围。”   乌八任了怔道:“反过来的范围怎么个定法?”   白天星笑道:“你不是嫌一家一户剔除太麻烦,而且也不一定可靠吗?那我们就不妨倒过头来看看,今天七星镇上,有哪几处地方,可能成为那麻子的避难之所的!”   乌八似乎一点主张没有,眨着眼皮道:“你说哪几处地方?”   白大星道:“我要是能一口说出那个地方来,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像这种没有一点头绪的事情,当然要慢慢推敲。”   乌八觉得果然是自己性急了些,于是带着歉意道:“这里我还不太熟……”   白天星道:“熟又有什么用?要谈熟,谁也比不上蔡大爷他们,蔡大爷他们会不会知道钱麻子如今藏在什么地方?”   他顿了顿,缓缓接道:“解决这一类的问题,最要紧是脑筋,要先把事情分析清楚,才不会四处碰壁,徒劳无功!”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人呢?   但这一次乌八没敢批评。   白天星说的话尽管不着边际,但至少白天星是一番好心,是在帮他的忙,在替他想办法,今天七星镇上能像这样关心他的人并不多。   白天星接下去道:“‘千金一诺,江水西流’——江湖上这两句话并非是溢美之词。你几时听说过黑鹰帮答应别人的事,结果没有能办成功的?”   只有一次。   上次在七星广场,那红脸汉子想毒死他,就没有成功。   但这件事乌八并不知道,所以乌八只好点头。   白天星道:“不过,你说的那个弓无常,似乎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同时这厮后面,说不定还有别人,黑鹰帮既然接下了这票买卖,为了该帮的信誉,就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钱麻子落入那个什么弓无常的手里!”   弓无常当然是个不好慧的角色,黑鹰帮当然不希望砸了招牌。   还是废话一篇。   乌八点头。   现在不是他使性子的时候,白天星就是从天亮唠叨到天黑,他也只有乖乖地听着。废话总有完的时候,不是吗?   白天星一本正经地接着道:“所以,我们要得到一个结论:钱麻子如今躲藏的地方,一定是今天七星镇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乌八脸上有了血色,这一次是气出来的。   好精彩的结论   结论是:钱麻子如今正躲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天星道:“想不到,就找不到,找不到,当然就会获得安全。”   乌八面孔渐渐发紫。   白天星道:“如此安全可靠的地方,在今天七星镇当然不会太多,所以我们如今只要能把这个地方找出来,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乌八忍无可忍,终于站了起来,悻悻然道:“谢谢指点,我会……”   他一句尚未说完,突又一屁股坐回原处。   白天星看着他道:“会怎么?”   乌八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期期地道:“你——你看,那麻子会不会躲进了七星庄?”   白天星也呆了呆,道:“七星庄?”   乌八眼珠子活动了一下道:“七星庄是不是一处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天星并没有马上同意乌八的这一看法。   他微微偏开面孔,露出思索之色,同时,飞快地跟张弟挤挤眼睛,然后这才点着头,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真佩服你乌兄……”   张弟也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算完全弄清楚了白天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怜的乌八,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真不知他为什么放着别人不找,偏偏要跟白天星打交道?   乌八这次脸上算是真正有了血色,他带着几分激动,兴奋地道:“绝错不了,越想越对,七星镇只有这么大的一点地方,除了一座七星庄,那麻子别无地方可去!”   他说到这里,忽又露出犹豫之色,皱眉讷讷道:“只是……只是……”   白天星道:“只是怎样?”   乌八道:“如那麻子真的躲进了七星庄,必也出于黑鹰帮的安排,我怀疑以廖三爷的身份,为什么会答应这种事?”   白天星沉吟着点头道:“是的,以廖三爷的身份,的确不可能答应这种事。”   他思索着,又道:“除非…”   乌八迫不及待地:“除非怎样?”   白天星缓缓道:“除非这件事廖三爷根本就不知道。”   乌八微怔道:“你说那麻子躲进七星庄,廖三爷会不知道?”   白天星轻描淡写地道:“那也没有什么稀奇,七星庄地方那样大,庄中了口数以百计,身为一庄之主的廖三爷,终日周旋肇于众多贵宾之间,又怎能照顾得了那许多。”   乌八道:“如果不经廖三爷许可,这种事情谁敢斗胆作主?”   白天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用不着回答:谁问这个问题,他自己一定会回答自己。   他只淡淡地笑了笑,笑一笑就够了。   乌八眼珠儿一滚,果然接着道:“难道是虎胆贾勇被黑鹰帮的人买通了?”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在廖三那样的人手底下当一名总管,名义虽然好听,谈入息,则不难想象,若是有机会捞点外快,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换了是我,我就不敢说……”   乌八点点头,两眼望着地面,久久没有说话。   白大星趁机又朝张弟扮了个鬼脸。   现在,真正的结论出来了!白天星下一个要整的不是别人,虎胆贾勇是也!   张弟板着面孔,只当没有看到。   如论人品之卑下恶劣,虎胆贾勇可说是今天七星镇上第一个该杀的人,张弟当然不会对这种人产生同情心,但是他很不欣赏白天星采取的这种手段。   他喜欢像收拾夺魂刀薛一飞那样,查着对方劣行,明刀明枪,当面解决。   乌八默想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白天星道:“今天的七星庄,我们谁也进不去,即使能混进去,也不一定就能找得着那个麻子,万一那姓弓的进一步向我迫问,我拿什么回答他?”   白天星一咦道:“迫问什么?他是要你找出钱麻子的下落,还是要你交出钱麻子本人?”   乌八道:“钱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道:“麻麻子的下落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吗?”   乌八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想,谁也没有亲眼看到,如果我们猜错了怎办?”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你乌兄真是个死心眼儿!”   乌八道:“怎么呢?”   白天星道:“如果你说这是你亲眼看到的事,谁又能证明你说的不是实话呢?”   乌八道:“要是姓贾的死不承认又怎么办?”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凭你乌兄的口才,你想那姓弓是听你的,还是听他的?”   乌八点点头,叹息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只有这样办了。”   白天星道:“你从这里出去,沿着河边走,别让人看到,先回到栈里好好地想说词,只要你沉得住气,保你有惊无险!”   乌八心事重重地起身告辞而去,   白天星忽然回头睨目向张弟微笑道:“昨晚灶下滋味还不错吧?”   张弟一呆道:“你——?”   白天星大笑道:“我是你大师兄,想不到却成了你的小姨丈。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说完,又扮个鬼脸,倒身向床里睡下,张弟尚在发呆,床上已经传来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第十六章 棋高一着     品刀大会第十一天。   多云,无风。   道道地地的好天气。   也是杀人的好天气。   七星广场上的叫卖声,一阵阵遥遥传来,听得钱麻子浑身很不舒服。   因为这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热窝。   虎胆贾勇告诉他,热窝昨天生意不错,意思是叫他放心,钱麻子听了,只有苦笑。   不错又怎样?   七分银子一份酒肉,就算对本对利,哪一天才能把五千两银子赚起来?   至于后院的那些姑娘,因为举行品刀会的关系,他已把价格提高了两次,一旦大会结束,价格只能跌不能涨。唉,霉,霉,霉成一堆!   桌上酒菜已冷。   钱麻子叹口气,抓起酒壶,正待向嘴边送去时,房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钱麻子扭头一看,喀啦一声,酒壶突自手中滑落,冷酒流满一地。   站在房门口的不是别人,赫然竟是那位要命的弓无常。   弓无常僵尸般的面孔上,堆满笑容,他不断望着钱麻子点头道:“好,好,姓乌的果然是神通广大,三百两银子真是花得一点不冤枉!”   钱麻子脸青如铁,呆呆地道:“乌,……乌八?是……是乌八告诉你的?”   弓无常眯着眼缝笑道:“谁告诉我的都是一样。我们换个地方谈谈,怎么样,钱老板?”   钱麻子牙齿打架道:“去……去……去哪……哪里?”   弓无常微笑道:“只要离开这里,哪里都行。”   只听他身后有人冷冷接口道:“你行我可不行!”   弓无常一转身,便看到一座铁塔似的身躯,正怒目叉手站在院子里。   弓无常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悠然道:“贾总管?”   来人冷冷道:“不错,虎胆贾勇,便是在下。”   弓无常缓缓点头道:“好魁伟的一副骨架!”   虎胆贾勇寒脸沉声道:“我的拳头也重得很。”   弓无常道:“这个我倒不担心。”   他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地接着道:“我只替镇上那个姓井的担心,像阁下这种身材,不知他的生意怎么做?”   虎胆贾勇道:“所以就只好由你朋友去光顾他了!”   一步跨出六尺,扬起南瓜大的拳头,带着一股呼呼劲风突向弓元常面门直捣过去。   弓无常一闪身,出手如电,反击贾勇击来之右腕关节。   虎胆贾勇身躯虽然高大粗壮,动作却不呆。   他眼看一拳捣空,铁塔似的身躯一曲一扭,伸出去的手臂突如一,根挥动的长棍,反向弓无常斜病倒压而下。   弓无常施展的是大擒拿,这一点虎胆贾勇看得非常清楚。   但是,他不在乎。   任何擒拿术也奈何不了一段铁柱,他的手臂,便是一段铁柱。   只要是血肉之躯挨实了他这条手臂,他就能将对方震得筋折骨碎。   只可惜他身体上并不是每一部分都像铁柱一般坚硬。至少弓无常如今踢中的地方不够坚硬。   弓无常使的是虚招。   虚招最大的特色,便是出手快,变化也快。   他反指撩出,如蛇信一般,微吐即缩,上身后仰,同时飞快地踢出一脚。   踢向虎胆贾勇的双腿之间。   虎胆贾勇原本想来个硬碰硬,不意对方既奸又滑,竟偏偏出其不备,一脚踢向他全身最较软的地方。   虎胆贾勇没有倒下,但一张面孔却完全变了颜色。   弓无常嘿嘿一笑道:“看在你只是个下人的份上,弓爷饶你一个不死。马上找个好大夫看看,或许还不致断了香火。如你妈的再逞能,你老婆就要爬到别人床上去了!”   虎胆贾勇暗暗一运气,果然发觉大事不妙,一时急怒交加,却又发作不出。   弓无常不再理会他,又转向房中面无人色的钱麻子:“钱老板主意拿定了没有?”   钱麻子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道:“好……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虎胆贾勇满头大汗,两手抱着裤裆直喘气,眼看着弓无常将钱麻子押出跨院,一点办法没有。   他在廖府入息虽然有限,日常生活享受却很优越。偌大一座跨院,完全由他独住,他因为收容了钱麻子,怕消息走漏出去,把侍候他的一个老妈子也借故支开了,这时自己动弹不得,连个报信的人急切问也召唤不着。   出了跨院,有个偏门,外面是一大片灌木林,有小路可通镇尾官道。   钱麻子是他从偏门带进来的,弓无常无疑也会从这个偏门走出去。   只要出了偏门,钱麻子就完定了。   如果钱麻子出了事故,他连音信也不报一个,将来他如何向黑鹰帮交代?   虎胆贾勇这种想法,其实是高估了他自己。   不错,黑鹰帮这一手很绝,今天的七星镇上要不出了一个白天星,这种事固然不会发生,但即使发生了,如不是白天星后来乱放野火,就算弓无常拿小刀在乌八身上戮上一百零八个窟窿,显然也无法从乌八口中迫出一个所以然来。   谁会想到黑鹰帮神通如此广大,竟已于顷刻之间,将人送进了七星庄呢?   不过,有一件事,虎胆贾勇也许始终都未曾想到过。那就是黑鹰帮虽然把人交给了他,实际上对他这位大总管并没有寄予多大信任。   自从钱麻子进了七星庄,后面灌木林中,就有一双灼灼如电的眼睛,成天在监视着这座跨院。   这双眼睛没有看到弓无常进入跨院,因为弓无常是从另一边墙头上翻进去的,但如今这双眼睛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钱麻子被弓无常用一把小刀从跨院里押着走了出来。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了,钱麻子的心情比天气更为阴沉。   灌木林像座黑狱。   刀光穿透衣服,他的背脊骨清楚地感觉到刀锋的冷意。   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从这片灌木林中走出去呢?   “站住!”   钱麻子站住。   “坐下!”   钱麻子坐下。   其实,他两腿发软,弓无常就是不叫他坐下,他也要坐下了。   弓无常抛着小刀,缓缓踱来他面前,面孔一沉道:“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除了你自己,什么人也救不了你,方才你已看得明明白白,我不杀那姓贾的,便表示弓爷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只要你乖乖说出那批宝物的藏放之处,弓爷不仅不为难你,而且还会算上你一份,要如果你……”   钱麻子霍然抬头,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道:“宝物?什么宝物?”   弓无常一脚踢了过去道:“你他妈的还装蒜!”   钱麻子像不倒翁一样,顾不得疼痛,倒下去的身子,迅速坐直起来,双手齐摇道:   “不,不,弓爷,这一定是误会。”   弓无常冷笑道:“好得很,就让我们误会到底好了!”   唰的一声,刀光闪处,钱麻子一只右耳立告不翼而飞。   钱麻子痛得浑身抽搐,抱头哀呼道:“弓爷……是真的……只要你肯饶了我……热窝那片产业,全……全……归你……”   弓无常一听火更大,又踢出一脚,然后跟上一步,用脚尖点在钱麻子心窝上,怒声道:   “那么,老子问你,凭你那点乌龟生意,一天充其量不过是十两八两的收入,你交给黑鹰帮成千两的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钱麻子血虽已流满一身,痛得几乎要昏了过去,仍得挣扎着道:“那……那……是一个姑娘,破……破……破身的钱,弓爷如果不信,可以……可以……”   弓无常啐了一口道:“放你妈的屁!你当老子没有玩过女人?”   底下接着又骂了两句话,粗鄙得不堪入耳。   大意是说,天底下的女人脱掉衣服都一个样,没有哪个女人是金子做的,会值上那么多的银子。   钱麻子完全绝望了。   他说的话,对方既然一句不信,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于是,他眼睛一闭,再不开口,索性任其自然。   钱麻子这一着棋反而走对了。   弓无常要的是宝物下落,并不是他的一条性命,他如今摆出瞑目等死的姿态,弓无常一时反而没有了主意。   就在这时候,突听林外有人冷冷地道:“姓弓的,你这就不够漂亮了!”   说话的是一个人,出现的却是两个人。两人正是黑鹰帮最早公开露面的那两位香主:血爪曹烈,尸鹰罗全。   血爪曹烈像个庄稼汉,肤色黝黑,双手粗大,人长得不高,相貌平庸,周身上下毫无引人注目之处。   如果遇上一个不知道这位血爪底细的人,一定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庄稼汉,竟是当今江湖上第一个练成铁指功的人物。   这也正是很多人都像人屠刁横一样,因一时大意而死在这位血爪手底下的原因。   尸鹰罗全较高较瘦,长方脸,弓鼻梁,双目奕奕有神,看上去,就像别人送给他的外号一样——像一头狰狞悍猛的食人鹰。   方才发话,便是尸鹰罗全。   弓无常似乎并不以这两位黑鹰香主的突然出现为意。   他不慌不忙地提起脚尖,分别点上了钱麻子的左右中庭穴,然后方将小刀轻轻一抛,一边耍着花样,一边从容转身道:“弓大爷什么地方不漂亮?”   尸鹰罗全道:“人不漂亮,手段也不漂亮!”   弓无常扬起一边眉毛道:“是吗?”   尸鹰罗全道:“本帮的总香主已跟阁下打个招呼,在一个月之内,保护这位钱老板是本帮的责任,过了这段约定的期限,看阁下的情面,本帮可以袖手不管。本帮这已算卖足了交情,想不到你伙计竟连短短的一个月也等不得,你说你伙计行事够不够漂亮?”   弓无常扬脸悠然道:“就算弓大爷做得不够漂亮,你们又能怎样?”   尸鹰罗全以行动回答了弓无常这个问题。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亦不过三丈左右,尸鹰罗全轻轻一嘿,身形突然掠起,只见人影一闪,便已如旋风般,扑到了弓无常身刚。   尸鹰罗全没有亮兵刃,人到,掌到,一式白鹤展翅,随着身形下落之势,以掌缘平平向弓无常面门横切过去。   弓无常也报以一声轻嘿,人立原地不动,上身微微后仰,手中小刀一扬,带起一道弧形光芒,由下而上撩向尸鹰罗全的手腕。   行家不难一眼看出,弓无常手上那把小刀,显系选用上等缅铁,经名匠精心铸成的珍品。   这种小刀尽管不登大雅之堂,但如果夹在拳掌招术中使用,则无疑更利于使一个人的筋骨皮肉分家。   尸鹰罗全为黑鹰帮知名人物之一,当然知道这种小刀子的厉害。   他于身形扑出之际,显然就已防到这一着。   所以当弓无常小刀向上撩起时,他立将右掌一缩一圈,避开小刀刀锋,掌缘沿弓无常左肩滑落,掌心一翻,砍向弓无常腰际软筋。   左掌立时一扬,扫向弓无常握刀的右手腕。   双掌一齐翻飞运转,动作迅速,姿势自然,配合得恰到好处。   弓无常一刀撩空,全身露出两处空门,处境顿落下风。   不过,这位湖广道上的煞星,确也有他一套托大卖狂的本钱。尸鹰罗全招式变化得虽快,而他的动作,也不算慢。   只见他右手继续上扬,五指一松,小刀落下,左手于胸前一把接住,刀尖一顺,蓦向尸鹰罗全小腹戳去。   这一招其怪无比。   既怪又妙。   妙而且狠!   他右手继续上扬,是为了要使尸鹰罗全够不着部位,挺立当地不动,是为了诱使尸鹰罗全招式用尽。   因为他算定尸鹰罗全无论多么精明,也不会想到他会以这种简洁的手法,将小刀一下从右手移交左手。   在这种贴身搏击,彼此均不易闪腾避让的情况下,不难想象得到,其结果必然是:尸鹰罗全右掌可以砍中弓无常的左腰,弓无常的小刀将刀柄送入尸鹰罗全的小肚子。   被强敌一掌砍在腰眼上,滋味当然不怎么好受,但以弓无常这样的高手来说,这一掌无论多重,总还是可以承受的。   一把小刀捅进了小肚子,情形就不一样了。   这时就连一旁为尸鹰罗全押阵的血爪曹烈,见状也不禁为之神色大变。   江湖上耍小刀子的人物多的是,但将一把小刀耍得如此神奇,显然还不多见。   尸鹰罗全本人当然也知道自己已陷入非死即伤的险境。但是,自己一直采取的是攻势,一时向前冲扑之劲尚未完全消尽,要想抽身后退,已不可能。   好在这位尸鹰罗全临敌经验老到,生生死死的血腥场面,他今天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时尽管处境险恶,心头却一点也不慌乱。他深知这一仗吃亏是已成定局,并不想冒险求胜,当下咬紧牙齿,力贯右腿,左腿一滑,全身向右倾斜,像踩着小石子站立不稳似的,突向右前方倒转着翻滚出去。   只听得嗤的一声,刀尖划破衣服,已在尸鹰罗全小肚子上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沟。   血沟虽有一寸多长,但并不是致命之伤。   尸鹰罗全栽倒下去,曲腿一弹,又跳了起来。他不理冒血的伤口,大吼一声,又向弓无常扑了过去。   弓无常手握小刀,站立不动,目光扫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   尸鹰罗全没有觉察。   他这次似是学乖了不少,二次扑上,人虽怒极,却没有忘记从衣袖中抖出一根尺许长的短铁尺。   但这支铁尺并未能扭转他已注定了的命运。   尸鹰罗全足尖一点,刚刚窜离地面,身形微微一颠,突然睁大了双眼,带着一脸惊怒和痛苦的表情,叭的一声摔落下来。   血爪曹烈目光一个溜转,勃然大怒道:“好鼠辈,敢施暗算!”   一声说罢,正等扑出,一点寒星,忽然迎面疾射而至。   血爪曹烈挥掌一拍,寒星应手落地,原来是一颗指头大小的铁莲子。   就在这一瞬间,弓无常大跨一步,俯下身子,出手如风,一刀插进了尸鹰罗全的咽喉。   灌木丛后,一条人影跳出,赫然竟是星河倒泻金雨。   弓无常拔出小刀,手一挥道:“姓曹的小子还是由我应付,你快把这麻子带开!”   金雨扶起钱麻子,血爪曹烈也已跟着扑到。   弓无常为了掩护金雨带着钱麻子离开,小刀一晃,迎了上去。   血爪曹烈虽然双目炎赤,愤怒已达极顶,但他深知弓无常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角色,故只有任由金雨带走钱麻子,不敢稍稍分神。   金雨胁下虽然挟了一个人,身形仍极灵活,只三两个起落,人已出了灌木林,沿弯曲的小路,直奔镇尾官道而去。   七星广场那边,嘈杂的声浪,渐渐沉寂下去。   今天轮着出场的是毒刀解无方,显已开始了例行的品刀程序。   大色仍很阴暗。   弓无常的小刀挥舞得虎虎风生,只不过出手之际,已渐渐守多于攻,因为他见金雨去远,业已无心恋战。   但血爪曹烈已杀出真火,一掌紧似一掌,硬是死缠不放。   老伙伴横尸当场,钱麻子又被带走了,无论谁换了此刻的血爪曹烈,要出胸中一口恶气,恐怕都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留下眼前这名敌人,亲手开膛破肚,挖出对方的心肝,和血吞下。   另一方面,在弓无常来说,这一仗打得就有点划不来了。   为什么划不来呢?   关于这一点,只有他和金雨两人心里明白。   金雨挟着钱麻子,一路疾走如飞,心情十分愉快。   他一点也不关心弓无常与血爪曹烈的一场恶战,结果究竟谁死谁活。   他为什么要关心呢?   弓无常活下来,财物是四一二十二,弓无常死了,财物是三一三十一,他虽然并不一定希望弓无常死在敌人手底下,但他也绝不反对大悲宝藏由四份改作三份。   想到这里,金雨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笑弓无常这个家伙,像是吃草料长大的,实在有点蠢得可怜。   按照他们今天预定的计划,接战血爪曹烈的第二仗,本该由他出面,想不到弓无常竟临时自告奋勇,硬要跟他对调一下——他能拒绝吗?   金雨越想越得意,脚底下也益发轻快起来。   官道已遥遥在先了。   只可惜,弓无常虽然蠢得可怜,这位星河倒泻似乎也并不聪明到哪里去。   因为他如果够聪明,他就不该在这种紧要时刻分神胡思乱想。   如果他不分神胡思乱想,他便不难听到身后的来路上,此刻正有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当然,这阵脚步声,他最后还是听到了。   只是等这阵脚步声传人他耳朵时,脚步声中已掺和了另一种声音。   拳风破空之声。   等到金雨发觉情形不妙,来人已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他的后背心。   这一拳既快且重。   金雨一个踉跄,两眼金星乱冒,向前冲出七步,方才喷出一大口鲜血,像喝醉酒似的稳住身形。   穴道受制的钱麻子,给摔去路边,两眼乱翻,呼吸喘促,显得相当痛苦,只因穴道被点,想哼又哼不出来。   是谁出拳如此快速,如此沉重呢?   金雨转过身子,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是谁。   无影神拳管大海。   金雨看清来的竟是那位黑鹰帮总香主,仿佛胸口又挨了一拳,一张面孔登时灰败如土。   无影神拳管大海面笼寒星,大踏步走过去,衣袖微微一抖,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正是弓无常的那把小刀。   小刀已经换了主人,弓无常的命运自是不问可知。   金雨见了这把小刀,手脚不禁一麻,但他挨了方才那一拳,连举步都感觉困难,这时自然无法再跟管大海交手。   管大海一句话不谈,刷,刷,刷,一口气在金雨身上捅了三刀。   三刀都不是捅在要命的地方,但对一个使暗器的武人来说,未来的日子,也是够惨的。   金雨切齿嘶呼道:“你——你何不干脆杀了我?”   管大海收起小刀,冷冷道:“我要你活着回去告诉你那另外的几位朋友,谁要跟黑鹰帮作对,便等于跟他自己作对。他弓的已经尝了性命,你挨的这三刀一拳,算是利息!”   说完,过去抱起钱麻子,头也不回,循原路扬长而去。   又死了两个人,但井老板却只做成了一笔交易。   弓无常的。   没有人知道黑鹰帮以什么方式处理了尸鹰罗全那具尸体,也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弓无常的死亡,使很多人额手称庆。   其中最为这个消息高兴的人,当然要算快口乌八。   如今他又春风满面地在热窝出现了。   磨难已成过去,他不但保住了一条性命,而且荷包里还多了三百两银子。   这次能化险为夷,是不是因为他的运气特别好呢?   他知道不是。   这全是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这个救他的人,便是白天星。   他如今兴冲冲地跑来热窝,正是为了想找白天星,好好表达一下他内心的感激之意。   在七星镇上要找白天星,当然不是一件难事。   乌八找到了。   但不巧的是,白天星的酒座上已经有了一个朋友。   一个乌八不认识的人。   那是个粗粗壮壮、年约三十余岁、看上去像个苦力般的褐衫汉子。   热窝里只卖羊肉烧酒,但此刻白天星的酒座上,居然除了酒肉之外,还放着一大盘馒头。   这盘馒头,当然是外面买来的。   为什么喝酒要来一盘馒头呢?   答案非常明显。   只见白天星不知在谈什么,那褐衫汉子一边听着,一边挟肉塞进馒头,大口大口地咬个不停,就像已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似的。   一个人吃馒头像这种吃法,饭量之大,盖可想见,如果叫这种人空着肚子喝酒,当然是办不到的事。   这汉子难道真是一名苦力?   乌八皱皱眉头,转身想走。   白天星忽然叫住他道:“乌兄别走!我来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乌八只好走过去坐下,白天星向那人介绍道:“这位是乌八爷,为人爽豪,口直心快,是个很值得一交的朋友。”   那人咽下口中馒头,点点头道:“原来是乌八爷,久仰,久仰。”   乌八道:“岂敢,岂敢!”   白天星接着又为乌八介绍那人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太白义樵武炳辉武大侠!”   乌八一怔道:“太白义樵武大侠?啊啊,失敬,失敬!”   张弟默默坐在一旁,一声不响。   他心里暗暗纳罕:他认识白天星已这么久,何以直到现在,他对白天星的一举一动,有时还完全无法了解?   就拿目前来说,他就不懂白天星故意跟太白义樵攀交情,如今又将乌八拉来作陪客的用意何在!   难道白天星这样做,只是为了闲得无聊,想拿两人来打发打发时间?   这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白天星很少有时间空下来,也很少为了闲得无聊找不相干的人无话找话说。   如果白天星真的闲得无事可做,那他也只会以一种方式排遣。   睡觉。   这也正是白天星的精力,永远都能保持充沛的原因。   所以,白天星若是忽然找上某一个人,就必然有他找上这个人的用意。   白天星如今找上这个太白义樵,是什么用意呢?   张弟想不透。   白天星要做的事情,每次他事先都有预感,但就是无法于事先揣摩出白天星的目的是什么。   这就像你看见一个人提着菜篮子出去,虽然知道对方是出去买菜,但在对方从市场回来之前,你永远无法知道对方今天想买的是哪几样菜一样。   好在张弟对这方面的烦恼,已找到一个化解的方法。   那便是等。   等白天星自动告诉他,或是等事情真相自然揭晓,张弟知道白天星解决一切问题,手法一向干净利落,绝不会让他等多久的。   太白义樵一连吃了六个馒头,三盘羊肉,然后这才慢慢伸手抓起酒壶。   白天星端起酒杯道:“来,我敬两位一杯!”   他接着转向乌八,笑笑道:“武大侠刚才问起一个人,不知乌兄是否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乌八道:“谁?”   白天星道:“曾孝慈。”   乌八一怔道:“曾孝慈?假孝子曾孝慈?”   白天星道:“乌兄见过这个人?”   乌八摇摇头道:“没有。这个人的名字,倒是听人说过。”   太白义樵放下酒杯道:“这个姓曾的只知道已经来了七星镇,但不知道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如有人能替小弟找到这个家伙,小弟愿以五百两现银为酬。”   一听到五百两银子,乌八的一颗心顿又活动起来。   他故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武大侠在找这个姓曾的?”   太白义樵怒形于色,恨恨地道:“这厮太可恶了,半年前他以一只旧花瓶,说是祖传的古董,骗去我一个朋友八千两银子,事后才发现是赝品,连五钱银子都不值!”   乌八忍不住问道:“这个姓曾的,人生做什么样子?”   太白义樵道:“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人看上文文雅雅的,很像有点墨水,其实卑鄙透顶,什么狗皮倒灶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   乌八的一颗心突然腾腾跳动起来。   他见过这个人。   就在他来这里之前,他还见过一次,因为这个人就住在他的隔壁。   难道他今年真的交上了财运?   乌八暗暗作了决定:等这五百两银子弄到手,他马上离开七星镇!他并不太贪心,加上这以前赚的,已有一千多两,够他舒舒服服吃上三年两年的了。   现在,只有两件事使他委决不下。   第一,他是不是立即就将这一发现说出来?马上提供这个消息,会不会使对方觉得,这五百两银子赚得太轻松?   第二,这姓武的信用如何?   万一对方听到了这消息,跳起来就去找人,他又找谁要银子?   白天星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说道:“这件事乌兄不妨多费点神,至于酬劳方面,乌兄尽请放心,就凭太白义樵四个字……”   太白义樵忙道:“是的,这一点,乌兄请放宽心,武某人一向说一句算一句,只要找着姓曾的,银子随时照付,绝不食言!”   乌八轻轻咳了一声,故意露出为难之色道:“酬劳不酬劳,倒是小事,如今问题是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个家伙……咳……咳……”   太白义樵道:“你们如果见到那个家伙,保你们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乌八道:“哦?”   太白义樵道:“因为那厮有个毛病,怎么改也改不过来。”   乌八道:“什么毛病?”   太白义樵道:“欢喜挖耳朵,不管人前人后,那厮的一双手总会在两边耳朵上轮流摸个不停。”   乌八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五百两银子的酬劳,已经等于有四百九十九两进了他的荷包了。   一点不错,住在他隔壁的那个家伙,正有着这样一个不时挖耳朵的毛病。   现在乌八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要再赶回七星栈看看,然后马上回来报讯领赏,见过那假孝子的人,绝不止他乌八一个,到口的一块肥肉,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他四下望了一眼,然后:“你们几位慢慢喝,小弟另外有点事情,想先走一步,事情若是办得顺利,也许马上就会回来……”   他扭过头去,准备招呼伙计结账。   白天星摆摆手道:“我们还早着哩,你走你的吧!”   乌八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抱拳一拱,说道:“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失陪,失陪。”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脚才移动,忽又停了下来道:“武大侠歇在什么地方?”   太白义樵道:“七星栈据说早就没有空房间了,我临时借住在开酒坊的蔡大爷那里。”   乌八点点头,又一拱手,转身而去。   乌八离去不久,太白义樵忽然轻咳了一声道:“谢谢白兄盛情招待,小弟恐怕也得先走一步。”   白天星指指对方的酒壶道:“你才不过喝了一杯,怎么就要走了?”   太白义樵带着歉意道:“小弟答应蔡大爷,要替他介绍一个从京里来的朋友,这个朋友说不定已经到了,你白兄应该看得出,小弟刚才进来,原本就不是喝酒来的。”   白天星点点头道:“既然有急事待办,自然又当别论。”   太白义樵道:“不能陪贤昆仲尽情喝个痛快,实在抱歉之至。”   白天星忙道:“哪里话,哪里话,以后机会还多的是。”   太白义樵又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方跟着起身匆匆出厅而去。   张弟等太白义樵走出大厅之后,忍不住翻着眼珠道:“你们几个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白天星喝了口酒,笑道:“拉拉关系,交个朋友啊!你难道没听人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张弟嘿了一声道:“靠你个大头鬼!你如不是又想捉弄这个姓武的才怪!”   白天星笑了笑,正想说什么时,眼光偶扫大厅门口,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看看进来的这个人是谁?”   张弟转过头去,一个人在大厅中走了进来。   进来的这个人,年纪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衣着讲究,相貌端正,举止儒雅,看上去很像个学有素养的世家子弟。   张弟摇摇头道:“没有见过。”   白天星微笑道:“你再仔细看看他的手。”   张弟依言又朝那人望去。   那人已在厅中停下,正在转头四下张望,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座位。   张弟看到了那人的手。   那人的左手。   那人正在用左手轻轻挖着右边的耳朵,只随便挖了两下,便又换来左边。   然后,左手放下,又伸出右手。   张弟心中一动,转过脸来道:“这人就是你们先前说的那个假孝子曾孝慈?”   白天星笑着点点头。   张弟道:“这个假孝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道:“一个假孝子!他的外号不是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你吗?”   张弟道:“别的事可以假,孝子怎么假法?”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假孝子的意思,就是希望别人以为他是个真孝子,而事实上却正好相反。”   他喝了口酒,又道:“这世上万事万物,本来有假有真,有真也有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亦不算什么,但如果有人连自己的父母也想用来作为沽名钓誉的工具,可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张弟道:“你是不是就为了这个原因,才想到结纳太白义樵,希望藉这位义樵之手,除去这个假孝子?”   白天星摇头道:“那倒不是。”   张弟道:“你总不见得真想跟太白义樵交个朋友吧?”   白天星道:“当然也不是。”   张弟诧异道:“那么……”   白天星摇头道:“这里面关系太复杂,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个假孝子在大厅中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悄悄移步,一闪身进了后院。   白天星闭目微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位假孝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弟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白天星道:“想什么?”   张弟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我忽然想到朋友的确重要,所以也想找个机会交交朋友。”   白天星道:“这种机会,以后当然多得很。”   张弟道:“不!眼前就有一个。”   白天星转过头去,满厅溜了一眼,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迷惑之色道:“你想跟现在这里谁交朋友?”   张弟道:“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位假孝子!”   白天星微微一呆道:“你说什么?你要跟那个姓曾的交朋友?”   张弟仰起面孔,悠然道:“是的,待友之道,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咳咳,我也准备把别人在他背后说的话,一字不漏全部告诉他。”   白天星眨着眼皮道:“你是不是想拿这个来威胁我?”   张弟缓缓长身而起道:“好像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求人不如求自己!如果我以恳切的态度告诉我这位新朋友,现在正有人在暗地里打他的主意,我相信他一定非常感激我,至少他也会告诉我,一个叫白天星的人为什么会帮着太白义樵……”   白天星不等他说完忙竖起一只手道:“好好,坐下,坐下,我认输就是了!”   张弟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没笑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使白天星降服。   这种机会,以后当然不会太多。不过,只要有过这么一次,就已够他心满意足的了!   白天星等他坐下后,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远非三两言语所能解释清楚,我想如果你先知道一个秘密,你也许就会明白一个大概…”   张弟故意端起面子,两眼望向别处道:“最好少兜圈子。”   白天星伸出脖子,低声道:“我猜你一定想不到这姓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张弟两眼一翻道:“有人告诉我他是一个假孝子!”   白天星道:“对!一个不折不扣的假孝子,但这并不是一个秘密。”   他微微一笑,又把声音压低了些道:“这个假孝子同时也是一位大品鉴家!”   张弟一怔,愕然转过脸来道:“什么品鉴家?”   白天星道:“字画,珍玩,以及各种古董的品鉴家!”   张弟愣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   白天星道:“可是怎样?”   张弟道:“大悲老人究竟有没有宝物遗留下来,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传说,要品鉴家何用?”   白天星道:“当然有用。”   张弟道:“有什么用?”   白天星笑笑,正待开口之际,乌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   他匆匆走过来,喘着气道:“你们有没有……看……看……”   白天星道:“看见什么?”   乌八道:“一个人。”   白天星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乌八眼珠儿一转,像是突然提高了警觉似的,怔道:“啊,不!没有什么。是——咳咳——是我一个从黄花镇来的朋友,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来不来,还不一定。”   他口中说着,两眼四下溜转,似是巴不得早点找个藉日离去。   白天星微微笑着,轻轻咳了一声道:“你的朋友我们没有看到。不过,在不久之前,我们却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乌八眨了眨眼皮道:“另一样什么东西?”   白天星微笑道:“五百两会走路的银子!”   乌八闻言一呆,脸上登时失去血色,隔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原来……你们……   已……已经……”   白天星头一摇道:“还没有!如果你马上去报讯,恐怕还来得及,人在后院,刚刚进去。”   乌八一哦,露出惊喜交集之色道:“真的?”   白天星缓缓道:“我很少开这么贵重的玩笑,但为了稳当起见,你可以先去后面看看。”   乌八点头道:“好!”   身子一转,匆匆而去,连谢谢也没说一声。   张弟皱眉:“这个家伙的确越看越讨厌。”   白天星道:“我却觉得这个人越看越可爱,至少比一些伪君子要可爱得多。”   张弟瞪眼道:“既然这种人可爱,你为什么想尽法子整他?”   白天星笑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看他有这点可爱,他姓乌的就是有十条性命,也早报销了!”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   当初若非白天星曲意庇护,乌八无疑早已步上鬼影子阴风的后尘,他救了一个人,却又要整这个人,就像大清早坐在豆浆店前吹箫一样,这种事恐怕也只有白天星才做得出。   张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好端起酒来喝。   白天星朝西边赌台上溜了一眼,忽然伸出个懒腰道:“我们也该走了。”   张弟道:“去哪里?”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去制造另一根更大更香的骨头,顺便也让你看看一位品鉴家该多重要!”   白天星和张弟结过账走出大厅,西边一张桌台上一名方脸浓眉大汉,忽然一声不响,也悄悄跟了出去。   天色愈来愈昏暗,才不过晚饭时分,街上已很少看到行人。   梧桐叶落,北雁南归。   寒风已带来西北高原的第一批黄沙。   白天星出了巷子,一直向镇头走去。   张弟追上一步,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白天星道:“带一个朋友散散步。”   张弟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不要回头去看,这个朋友现在就跟在我们身后。”   张弟:“跟来的这人是谁?”   白天星道:“就是上次在何寡妇店里,后来去向降龙伏虎刀岳人豪通风报讯的那个家伙。”   张弟道:“这家伙干嘛要跟踪我们?难道他想替岳人豪报仇?”   白天星道:“你高估他了。”   张弟冷笑道:“等到了镇外,让我来好好教训他。”   白天星道:“使不得!”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假如事情发生在昨天,我不反对,今天则千万动他不得。”   张弟眨眨眼皮道:“你想利用他?”   白天星笑道:“要得,要得,居然不等我说出来,就懂了我的意思,这可真不简单……”   张弟不想斗嘴,耐着性子又道:“那么你打算如何利用这个家伙?”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厮既能与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互通声气,可知必与谋害刀客之凶徒为同路人,所以我也想在这个家伙身上多下一点本钱。”   张弟惑然道:“下什么本钱?”   白天星笑笑道:“不用着急,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镇头上第一家,是招风耳洪四开的车马行。他们推门进去。   张弟虽然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小小的车马行,但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知道了一个秘密。   白天星在七星镇上要说有什么心腹人物的话,第一个心腹人物无疑便是招风耳洪四。   他不知道招风耳洪四是否清楚白天星真正的身份,他只知道这个小小车马行的主人,外表虽然淳朴,其实机警异常,同时对白天星相当尊敬而忠诚。   招风耳洪四在洗脚。   白天星走进去,顺手掩上门,大声道:“嗬!风好大,慢慢冷起来了。”   他朝洪四比了个手势,洪四点点头,似乎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要掩上门呢?   真的怕风大?   这意思张弟也明白:是为了让门外人窃听方便也。   洪四啊哈了一声道:“白头儿请坐,还有这位兄弟,坐,坐。小虎子妈,泡壶茶来!”   白天星道:“不客气,老洪,我是打听一件事情来的,只说几句话就走。”   洪四拖了双草鞋,站起来道:“坐下来谈,坐下来谈。”   白天星道:“老洪,我问你,钱麻子过去进城,是不是每次都坐你的车子?”   洪四道:“是啊!怎么样?”   白天星道:“他每次进城,都去一些什么地方?”   洪四搔搔耳根子道:“唔,这个,让我想想。啊,对,对,我想起来了!”   白天星道:“什么地方?”   洪四道:“这麻子真是个怪人,一年只去城里两三趟,却在城里买了一幢房子,买下来又没有人住,宁可锁着养老鼠,真不明白这麻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白天星截口道:“慢一点!你说那幢房子在城里什么地方?”   洪四道:“在薛家祠堂后面。”   白天星道:“薛家祠堂?”   洪四道:“是的,好认得很,门口有两株白果儿树,房子后面就是大校场,假四合院,天井里长满了草,又乱又脏。”   白天星道:“那地方你找得到?”   洪四:“当然找得到!”   白天星:“你的车子,明天有没有空?”   洪四:“有,有!”   白天星道:“明天下午,我打算雇你的车子到城里去一趟。”   洪四道:“好,好!”   白天星道:“这里是五两银子,你先收下来。”   洪四道:“哎哟,哪要这许多?”   白天星道:“没有关系,你收下,只要你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就行了。”   洪四忙道:“这个你白头儿只管放心,我洪老四……”   白天星拦着道:“好,好,我相信你就是。你忙你的吧,我们也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洪四道:“唉,难得来一次,茶也不喝一口,真是的!”   他们走出来,外面没有人。   白天星长长吁了口气道:“事情总算办妥了一半。”   张弟一怔道:“才办了一半?”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把一根骨头抛给一条狗,到哪里去看狗打架?”   张弟道:“另一半如何进行?”   白天星道:“再去找个人。”   张弟道:“找谁?”   白天星道:“钱如命!”   钱如命在艾胡子店里喝酒,玉门三煞也在座。   白天星站在店门口,没有走进去。   他大声吩咐艾胡子替他切三钱银子的卤菜,用荷叶包好了,他要带回去下酒。   钱如命抬头招呼道:“白兄怎不进来坐坐?”   白天星笑笑道:“风太大,还是回去喝,喝了就睡,比较舒月匠。”   他趁无人注意,挤挤眼睛,同时轻轻甩了一下头。   钱如命会意,头一占,打了个哈哈道:“好——会享受。哈哈哈!”   一个妙传。   一个妙接。   都是高手。   他们回到住处,不到一盏热茶工夫,钱如命果然就匆匆赶来了。   白天星吩咐张弟道:“师弟,你去屋前屋后各处转一转,我要跟钱兄谈几句话,别让人偷听了去。”   张弟乐得耳根清净,依言退出屋外。   出人意外的是,张弟只绕屋兜了两个圈子,钱如命就走了。   张弟跨进屋子道:“这一次怎么谈得这样快?”   白天星笑道:“这就叫要言不烦!”   张弟哼一声,没有开口,隔了一会儿,才抬头问道:“刚才你跟洪四一唱一和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笑道:“当时你也在场,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张弟道:“洪四说的都是真话?”   白天星道:“一半不假。”   张弟道:“什么叫一半不假?”   白天星道:“一半不假的意思,就是半真半假,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真假各占一半。”   张弟道:“钱麻子真坐洪四的车子去过省城?”   白天星道:“假的。”   张弟道:“省城里的那幢房子呢?”   白天星道:“真的。”   张弟道:“房子是钱麻子的?”   白天星道:“假的。”   张弟道:“地点也是假的?”   白天星道:“真的。”   张弟道:“你的意思是想把那方脸汉子和钱如命引诱到那幢房子里去?”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引去干什么?”   白天星道:“当然是去搜索大悲老人的遗珍。”   张弟道:“到时候找不到怎办?”   白天星道:“一定找得到。”   张弟呆了呆,道:“你——你怎知道一定找得到?”   白天星微笑道:“因为我就是那幢房子的主人!”   张弟不禁又是一呆,道:“你是说……这件事你早于事先安排妥当,包括你和洪四今天的一番应对在内?”   白天星道:“是的,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事实证明我的安排并非白费心机。”   张弟露出迷惑之色道:“而你也早已于那幢房子内藏放了大悲老人的遗物?”   白天星笑道:“我说过我这一次要多下点本钱。”   张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谣言原来并非空穴来风,原来你就是那个获得大悲老人全部宝藏的人。”   白天星道:“不是全部。”   张弟愕然道:“还有一部分落在别人手里?”   白天星摇头道:“也不是,除了一把七星刀,得到宝物的人,只我一个。”   张弟像是没有听懂,眨了眨眼皮道:“既然只你一个人,怎么……”   白天星道:“那是小孟尝吴才的错误,他报出的宝物名单,实际仅是大悲老人生前的一种宏愿,有许多宝物,如八剑一镜,玄得近乎神话,天底下根本就不可能会有这些东西。”   他顿了一下,又道:“所以,大悲老人穷一生之精力,事实上所收集到的,亦只一图一照,二王行书六式,以及蔡中郎十幅飞白体的陈情表而已!”   张弟道:“以古董的价值来说,就这几样东西,也很可观了。”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除了二王行书还有陈情表外,其余的三件,都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如以我的眼光来看,我认为最有价值的,还是我获得的另一样东西。”   张弟道:“另一样什么东西?”   白天星道:“载有全套风雷刀法的大悲刀谱!”   张弟一愣道:“风雷刀法?就是马老先生传给我的一套刀法?”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我说我们是师兄弟,你以为是开玩笑,事实上却是一点也不假!”   张弟对这位老是拿他取乐的大哥,顿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他很以能有白天星这样一位师兄为荣。在他来说,这份意外获得的情谊,实比大悲全部宝藏还要珍贵得多。   张弟细细体会着这份美好的感受,隔了很久很久,才又问道:“上次你说,你了解马老先生传我刀法时的心情,这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你能不能明白地告诉我,马老先生传我刀法,究竟是有何深意?”   白天星默默地望着屋外黑暗的天空,好像没有听到张弟的话。   张弟知道,白天星此刻如不是正在思考一件什么事,便是不愿回答他这个问题,当下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问题早晚总会有答案的,他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打扰白天星的思绪。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转变。   现在的白天星,在张弟心目中仿佛已变成另一个人,变得更崇高可敬,变得更无疵可寻。   以前白天星不回他的话,他会感觉很不高兴,如今白天星即使骂他几句,他相信他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他们已由朋友更进一步。   他们已是真正的兄弟。   在这世上,今后已再没有第三个人,更像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关怀。   屋子里没有点灯,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许还少做了一件事。”   张弟抬头望过去道:“少做了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道:“两拨人马,无疑早已上路,凑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也许还少通知了两个人。”   张弟道:“哪两个人?”   白天星道:“七步翁和毒影叟。”   张弟道:“如果做得太过火,露了底子怎么办?”   白天星缓缓站起身来道:“我现在顾虑的,就是这一点。”   他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像自语似的毅然道:“不行!要杀就让他们杀成一团,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无论如何不应放过。”   张弟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星稍稍思索了一下,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我想到一个办法了,你守在这里别走,自己当心点,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第十七章 生财有道     更鼓三响。   万籁俱静。   整座省城均已进入黑甜之乡,只有城角远处,不时传来一二声断续的犬吠,使这凄清的秋夜,更平添了无限萧瑟之意。   大校场前面一座四合院的西厢屋顶,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条矫捷的身影。   上弦月自云缝中洒下的迷蒙月色,照在这人面孔上,可以看出这位神秘的夜行客,正是黄昏时分在七星镇偷偷跟踪白天星和张弟的那名方脸汉子。   方脸汉子双目精光如电,这时正在仔细打量着这座四合院的形势。   一点不错,这座四合院位于大校场和薛家祠堂之间,门前长着两株白果儿树,院中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久未有居住过。   方脸汉子看得不住点头,似乎非常满意招风耳洪四详尽的描述。   他继续停留在屋脊上,又朝四下里眺望聆听了片刻,方跃身而下,纵落院心。   那麻子把宝物藏在什么地方呢?   正如洪四所说,这是一座假四合院,实际上只是一座加了围墙的三合厢。   方脸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举步向西厢走去。   现在到天亮还有足足两个更次,他有的是时间,尽可从容不迫,慢慢搜索。   西厢以前大概是座书斋,只是现在里面除了结满蛛网的旧家具,已看不到一幅完整的字画,或是一本像样的书籍。   方脸汉子不愧是个老江湖,虽然明知道这是一所空宅,依然不敢有丝毫粗心大意。   他先将大门掩上,再将窗户用带来的一块黑布密密蒙起,方从怀中掏出火种,点亮一支油蜡烛。   他把蜡烛在一张破书桌上粘牢,然后仰脸先看天花板。单这第一个动作,应当不难看出他在这方面是个大行家。   天花板上积灰均匀,角缝之间,满布蛛丝,可见至少在近半年内没有人动过手脚。接着,他再查察地面。   地上铺的是方石砖,他只各处运劲试走一遍,便断定地下是实心的,也没有什么花样。   四边的墙壁呢?   他一寸一寸地用指节敲打,结果发觉也都是实心的,没有暗门没有夹层。   现在只剩下那些破破烂烂的木桌和书橱了。   他从桌椅开始,然后是书橱,用的仍是老方法,以指节骨敲打。   他很有耐心地敲打着第一块隔板。   “卜。”   “咚!”   一块书橱的隔板,忽然发出空洞的音响,方脸汉子心头也咚的一声跳了一下。   难道隔板后面有暗格?   方脸汉子连忙从腿肚上拔出匕首,小心地撬起那块隔板。   当那块隔板落下时,方脸汉子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辛劳终于有了代价。   隔板后面果然有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黄色油纸筒。   方脸汉子双手微微颤抖,取下纸筒,倒出一看,里面卷藏的赫然正是一幅绢质工笔美人图。   这幅美人图画得并不高明,绘画者的印鉴已模糊不清,看上去毫无引人注目之处,但由此却足以证明它就是传说中的汉明妃像。   方脸汉子呼吸喘促,心跳加速,慌忙将原照卷起,放进纸筒,纳入怀中。   西厢已搜完,虽然只找出一件宝物,不过成绩也算不错了。   于是,方脸汉子吹熄蜡烛,取下黑布,蹑足出门,又向东厢走去。   东厢是厨房。   厨房里除了一座破灶,几张桌椅,别无长物。   经过细搜,东厢没有收获。   最后,方脸汉子进了坐北朝南的堂屋,堂屋三间,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房。   客厅只有一张长方形的供桌,一目了然。   方脸汉子将全部精神都放在两间卧房的搜索上,他足足努力抄翻了一个更次,累得满头大汗,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难道这整座四合院,就只收藏了一幅汉明妃画像?   他不相信。   但是,他不信也不行。该抄的地方,他全抄过了,墙角挖开,家具拆散,连一只旧马桶,他都拿到亮处照了好几次。   要是还有其他宝物,会放在什么地方呢?   方脸汉子拭着汗水,各处又细细踏勘了一遍,最后决定歇手。   他再度熄了蜡烛,走出堂屋。   远处传来鸡啼,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方脸汉子站在屋檐阴影中,撮唇轻轻打了一个响哨,东厢屋脊后面应声纵落一条人影。   原来方脸汉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方脸汉子带来的这个伙伴是谁呢?   如果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恐怕无论换了谁,都难免大吃一惊。   原来此刻从东厢房上纵落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天在品刀台上慷慨陈词,公然要向谋害刀客之凶徒挑战的魔刀令狐玄!   令狐玄含笑上前道:“岑兄,辛苦你了!收获如何?”   方脸汉子道:“‘三图一照’中的‘一照’。”   令狐玄道:“明妃写照?”   方脸汉子道:“是的。”   令狐玄沉吟道:“怎么会只有一件呢?这倒也是桩怪事。”   方脸汉子道:“是啊!要没有,就该一件也没有。要有,就不该只有一件,小弟也想不透这是什么道理。”   他想了想,又道:“令狐兄要不要各处重新检视一遍?横竖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或许是兄弟我看走了眼也不一定。”   令狐玄摇摇头:“我看用不着了,收藏的地方要能瞒过你夜猫子岑兄这双眼睛,我再找也是自找了。”   方脸汉子道:“不知道会不会是那麻子为了小心起见,将宝物分批藏放在几个不同的地方?”   令狐玄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麻子如今落在黑鹰帮手里,一时无法弄出来问个清楚。”   方脸汉子道:“如今觊觎这批宝物的人已愈来愈多,我看不管它什么黑鹰帮白鹰帮,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找机会且把那麻子弄到手再说。”   令狐玄点点头,沉吟不语,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难以决断的事。   方脸汉子只好一旁默默等候。   令狐玄思索了片刻,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就这样也算不错了。”   方脸汉子微微一怔,道:“只找到一件,还算不错?”   令狐玄抬头微笑道:“岑兄知不知道这幅明妃画像值多少?”   方脸汉子摇头道:“不知道,只听说二王父子的行书,现在的行情好像是一件五万两。”   令狐玄微笑道:“这幅明妃画像,正好是一件二王行书的十倍!”   方脸汉子一呆,道:“十倍?五十万两?值这么多?”   令狐玄点头道:“是的,这是京师梅斋开的价钱,如果不经盘剥,直接卖给识家,价钱还可以好个一成到二成!”   他望着方脸汉子,笑了一笑,又道:“现在你岑兄不妨仔细想想,你岑兄应该摊分的八分之一是多少!”   方脸汉子愣在那里,隔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嘘了回气道:“我的老天爷,八五六十二,八二下余四,八四倍作五,八分之一是六万二千五,就是零头不算,我夜猫子这辈子也吃喝不完呀!”   令狐玄仰脸看看天色,伸手一拍方脸汉子肩膀道:“时间不早了,咱们也该上路啦!”   方脸汉子腰杆一挺,正待举步,忽然一个踉跄,向前绊了出去。   令狐玄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方脸汉子像喝醉了酒似的,向前绊出五六步,才勉强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   然后,他发直的眼光,就呆呆地盯在胸前从肋骨间冒出的一截刀尖上。   鲜血正从刀尖上往下滴。   先是像滚珠般一滴一滴的滴,很快地便连成一根带有些弧度的血线。   方脸汉子又歪斜地绊出一步,方始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道:“我……我……究竟……   做错了什么?”   令狐玄冷冷地道:“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方脸汉子一张面孔慢慢扭曲。嘶声道:“那么……你……你为何要……要这样狠心?”   令狐玄缓缓移步走了过去道:“我是为了想要看看你找到的宝物,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一幅明妃画像!”   方脸汉子双手合住刀尖,两腿一阵抖索,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嘴巴张得很大,脸上布满了难以描述的痛苦表情。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只可惜刚刚张开嘴巴,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令狐玄俯身拔出那把狭长的柳叶刀,拭净血渍,纳入袖鞘,然后撕开方脸汉子衣裤,从头到脚仔细抄搜。   结果,他所能找到的,当然还只是一幅明妃画像。   夜色更浓了。   鸡唱频仍。   晓露渐重。   令狐玄捡起那只油纸筒,慢慢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道:“这也只能怪你姓岑的自不量力,岳人豪一死,你失去靠山,就该处处小心了。”   突听西厢屋顶上有人冷冷接口道:“咱们兄弟今夜总算开了眼界,名满江湖的十八刀客,私底下原来就是这副德性!嘿,哩,哩!”   令狐玄头一抬,便看到西厢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字并立着三条人影。   由于夜色太暗,这三条人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块黑布上又贴上三块更黑的布条。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暗的夜色,令狐玄当然无法辨认来人的面目。   不过,他虽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却已听出发话者的口音。   他听出发话者正是玉门三煞中的老大,青衣煞神赵得标。   玉门三煞一向形影不离,另外两人,不问可知,自是老二黑衣煞神胡二歪,老三紫衣煞神夏渔无疑。   令狐玄收好油纸筒,紧紧腰带,扶一扶肩后的刀把,徐徐踱至院心,脸一仰道:“三位不会是凑巧路过吧?”   青衣煞神嘿嘿一笑道:“这一点阁下心里应该有数。”   令狐玄眼珠一转,又道:“三位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   青衣煞神冷笑着道:“我很想告诉你消息的来源,只可惜现在不是叙家常的时候!”   令狐玄轻咳了一声道:“很好!那么,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下:如今咱们哥儿几个既然走到一条路上来了,贤昆仲打算怎样摆平这件事?”   青衣煞神道:“要想不伤和气,只有一个办法。”   令狐玄道:“见者有份?”   青衣煞神赵得标冷冷道:“放下东西走路!”   令狐玄道:“没有转团余地?”   青衣煞神道:“没有。”   令狐玄微微一笑道:“若是换了别人,我令狐玄也许可以照办,只可惜,你们三兄弟似乎还不够料子。”   黑衣煞神胡二歪勃然大怒道:“好,就让你看看咱们兄弟是副什么料子吧!”   话未说完,人已怒矢一般,凌空向院心扑了下来。   黑衣煞神已经出了手,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当然不会还闲着。   所以,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形尚未落地,青衣煞神赵得标和紫衣神煞夏渔两人,也跟着双双随后扑下。   三煞兵刀相同,用的都是亮银鞭。   只见银光闪闪,三根亮银鞭,有如三条游窜的灵蛇,人未到,鞭已到,挟着一片呼呼风声,像一道光网般对准令狐玄当顶罩落。   令狐玄对玉门三煞所知有限,他似乎没有想到三煞在三根亮银鞭上,竟有着这等精纯的火候,一时大意没有拔刀,再想拔刀迎战,已经来不及了。   还好他在身材方面占了点小便宜。   令狐玄在十八刀客之中,只比降龙伏虎刀岳人豪高了一头皮,其矮可知。   而三煞都是高挑个子,人人都比令狐玄至少要高一个半头。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三个高大的人围攻一个矮胖子,往往要比三个矮胖子围攻一个高大的人吃力得多。   因为矮的人比较滑溜,不像个子高的人容易在下盘露出空门。   尤其是在这种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这对身材矮胖的令狐玄自然更为有利。   令狐玄眼看三煞居高临下,三根亮银鞭已封死他的出路,突然一声不响,单足一滑,横身倒下。   夜里,草高,令狐玄一倒下去,就仿佛突然间没有了这个人。   三根亮银鞭,急如旋风,先后狠狠打落在令狐玄倒下去的地方。   但结果只卷起了一片纷飞的断草,却没打中令狐玄。   令狐玄滚开了。   一个矮而胖的人,走起路来也许不及腿长的人快,若是打滚,则要比腿长的人利落得多,这跟竹竿一定滚不过茄子是同样的道理。   令狐玄一滚就是八尺。   他不是向后滚,也不是向两旁滚,而是向前滚。   滚向三煞身后。   令狐玄从地上跳起,刀已出鞘。   黑衣煞神一鞭扑空,回过头去找人,正好来得及看到令狐玄把形状极其不雅的短刀,带有一片邪恶的寒光,吱的一声送进了他的腰眼之间。   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子只歪了一歪,就惨吼着撒手倒了下去。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双双族身抢救,但已慢了一步。   三名敌人一起手就解决掉一个,令狐玄气势更壮大了。   只可惜这位魔刀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被他杀死的夜猫子岑龙,这时就躺在他身后不到两尺之处。   就在他从黑衣煞神身上抽回短刀,正想退后一步,缓一缓势子,以便对付另外的两名敌人时,他无意中一脚踩着了夜猫子岑龙的尸体。   一个人倒着往后退,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脚底下若是突然踩着了一堆软软的东西,除了认命摔上一跤,大概没有更好的选择。   倒在夜猫子岑龙血糊糊的尸首上。   这一次不仅不是出于自动自发,就连想滚一下,也办不到了。   人上滚人,尤其是胖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大好的机会。   银光一闪,双鞭齐下。   令狐玄急急扬刀格挡,刀随鞭落,刀柄正好砍在自己的鼻梁上。   令狐玄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然后,一幅血幕像焰火般在眼前升起,爆散,展开……   这幅血幕,遮盖了他的视线,也隔断了他的感觉。   再接着,眼前一暗,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位魔刀可惜死得太快了些,否则,他一定会向自己发出疑问:今夜如果岑龙不死,情形又如何呢?   想像可知,那必然是另外一种局面。   就算他收拾不了玉门三煞,也绝不会死在三煞手里。   退一万步说,就算岑龙帮不了忙,最后胜利仍属三煞,相信对方也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死得窝窝囊囊!   所以,归根结底,可以这样说:今夜杀死他的人,并不是玉门三煞,而是他自己。   血战结束,荒芜的院子里,又回复一片死寂。   紫衣煞神夏渔收起亮银鞭,指着黑衣煞神胡二歪的尸体道:“老二的尸体怎么办?要不要找个地方埋起来?”   青衣煞神赵得标点点头道:“当然要埋起来,地方愈隐蔽愈好,要不然被人认出他的面目,知道宝物到了我们手里,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就是生死共患难的结义兄弟。   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声叹息,连最后收尸,还是为了活人的利益着想!   紫衣煞神夏渔似乎颇具同感,当下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上前抱起黑衣煞神的尸体,纵身上了屋面,瞬息消失不见。   等紫衣煞神埋了黑衣煞神再回到院子里时,青衣煞神赵得标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手里拿着那只油纸筒,低垂着头呆呆出神,像是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紫衣煞神走过去。关切地道:“老大,你在想什么?”   青衣煞神木然不动,似是没有听到。   紫衣煞神又拢近一步,道:“老大,你在想——”   青衣煞神猝然转身,一掌拍出,冷笑道:“想你死!”   紫衣煞神骇然惊呼:“老大!”   但他马上就发觉认错人,那人不是老大!   那人身上唯一像老大的部分,只是一件青色的风衣。   紫衣煞神心冷了。   风衣已经到了别人身上,老大的命运,自是不问可知。   “蓬!”   那人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紫衣煞神心口上。   紫衣煞神眼前一黑,连哼也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血泉,身子一颠,仰天倒下。   天快亮了!   但这时候,却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一刻。   那人发出一阵冷笑,收起油纸筒,只一晃肩,便如一缕轻烟,于黑暗中失去踪影。   最后这位坐收渔人之利的神秘人物,有人知道他是谁吗?   不多,只有一个。   这个人便是铁算盘钱如命,当那位神秘客现身时,钱如命就伏在前面的门楼上。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自东厢扑下,出其不意一掌击弊青衣煞神,然后又伪装青衣煞神,同样以一掌结果了紫衣煞神的性命。   如果换了别人,眼看自己带来的伙伴被人杀死,又夺走了价值连城的宝物,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但这口气钱如命硬是咽下了。   因为他的算盘比别人打得精明。   他第一眼便看出来人一身武功不俗,自己很可能不是对方的敌手,同时就算他能胜了对方,他也没有出头为三煞报仇的意思。   今夜情势一再变化,还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即使胜了这位神秘客,谁又能保证一定就是最后一战?   届时,他精疲力竭之余,如再杀出一路人马,他岂非也要步上三煞后尘?   很多人常把酒色财气四字挂在口边,但却很少有人想过这四字之间的微妙关系。   他想过了,不是“和气生财”,而是“忍气生财”。   尽管“酒色”不分家,“财”与“气”,却是完全对立的。   财气不可得兼,有人争财不争气,有人争气不争财。   争气不争财的是好汉,他不是好汉,也不想充好汉。   三煞死了,宝物也丢了,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认清对方的面目,回去与小孟尝吴才慢慢从长计议!   这件事他做到了。   夜色虽浓,但他已从来人身材、举止、衣着以及口音上认出了这位神秘客是谁!   他相信小孟尝吴才一定有办法对付得了这个人!   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慢慢驱走黑暗。   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白天星第一次失信于张弟。   昨晚,他临出门时告诉张弟,要张弟守在屋子里,他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事实上张弟再见到他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在何寡妇的豆浆店里。   张弟走进去时,白天星正坐在店内一角喝豆浆。   蔡大爷等人也来了。   大家一边喝豆浆,一边低声交谈,显然又在等小癞子的消息,想看看昨天发表了议论的毒刀解无方,会不会也能像先一天的魔刀令狐玄一样幸运地安然无恙?   张弟走去白天星对面坐下,何寡妇马上送来一大碗豆浆。   张弟偏开脸,不敢看她,自那晚两人有过了肌肤之亲后,张弟一直不敢接触何寡妇的眼光。   他并不是有意回避她,他心里想着的也许正好相反,但他就是提不起这份勇气来。   白天星等何寡妇走开后,带着歉意,笑了笑道:“没生我的气吧?”   张弟问道:“你这一夜,是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低声道:“热窝。”   张弟道:“赌钱?”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道:“不是赌钱,干什么一夜不回来?”   白天星道:“陪一个人。”   张弟道:“陪谁?”   白天星道:“美凤。”   张弟微微一呆,道:“你想利用那个叫美凤的姑娘,替你把消息传出去?”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传给谁?”   白天星道:“七步翁。”   张弟道:“如何传法?”   白天星道:“事先我已打听过了,金雨曾把美凤包下三天,直到弓无常出了变故,姓金的才失去信息……”   张弟惶然道:“姓金的既已不知去向,美凤又能把消息传给谁?”   白天星道:“我猜姓金的可能受了伤,临时换了一个地方,他如听说我在美凤那里住过一夜,必然会在我离去之后,悄悄去向美凤打听我有没有告诉她一些什么话。”   张弟道:“就算一切如你所料,不也太迟了些?”   白天星道:“不迟。”   张弟道:“何以不迟?”   白天星道:“姓金的一伙在听得这个消息之后,一定会派人赶去省城,他们在那幢旧宅里虽然找不到财物,但必然会发现很多尸体。”   张弟道:“这有什么用?”   白天星道:“用处大了!这样一来,足证美凤提供给他们的消息完全正确,他们可以从死去的人身上,推想宝物已落入什么人手里,再展开另一场血腥争逐!”   张弟想想果然有理,遂又问道:“你跟美凤怎么说?”   白天星笑笑道:“跟我告诉钱如命的内容差不多!”   他又笑了一下,接着道:“我把昨天我和那方脸汉子的地位对调了一下。我告诉,我跟踪一个人,偷听到一个大秘密,可以利用这个秘密发一笔大财,就替她赎身。她问是什么秘密,我就把洪四的那番描述,重复对她说了一遍。”   张弟点点头,放低声音,又道:“毒影叟方面呢?”   白天星笑道:“这毒物更简单。”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我跟钱如命交往,一直没有瞒他,也可以说这根本就是他指派给我的工作,我只须直说事实就行了。”   张弟道:“老毒物当时如何表示?”   白天星道:“老毒物听了我的述说,只是点头,没有开口。”   张弟道:“难道这老毒物不想采取行动?”   白天星笑道:“那你放心好了,这老毒物一不吃斋,二不念佛,在这件事上,要他不伸手,恐怕谁也办不到。”   张弟道:“这老毒物目前住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七星栈。”   张弟一咦道:“七星栈——不是早就没有房间了吗?”   白天星笑道:“那是指一般人而言,这老毒物当然有他的办法。”   正在说着,小癞子回来了。   店中马上静了下来。   蔡大爷第一个抢在前面道:“怎么样?小癞子。”   小癞子喘着道:“—……一样。   蔡大爷道:“跟谁一样?”   小癞子道:“跟……跟大前天那……那一个一样。”   蔡大爷道:“跟那个八字眉毛的追风刀江大侠一样?”   跟小癞子说话,不但要有耐性,而且要讲技巧,他当然不知道什么追风刀追雨刀,所以你提起一个人时,就必须附带提起这个人的特征,他才会听得清楚。   小癞子连连摇头:“不,不,再前面的那一个。”   众人都呆住了!   再前面的一个,是闪电刀贾虹。   所有死去的刀客,再没有比闪电刀贾虹给人的印象更深刻的人。   闪电刀贾虹可说是死得最惨的一位刀客!事后据七星庄一名庄丁透露,死在自己房间里的贾虹,最少挨了十刀以上,头脸四肢全分了家,几乎流光了身上每一滴血。   蔡大爷面孔发白,定了定神,才又问道:“也是死在自己房间里?”   小癞子道:“是的。”   张弟的豆浆,已无法再喝下去,白天星则若无其事,依然照喝不误。   这时,乌八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天星向他招手道:“乌兄,请过这边坐!”   乌八过来坐下,板着面孔,一声不响,神色很不好看。   白天星偏不知趣地道:“乌兄昨天后来有没有去找那位太白义樵?”   乌八哼了一声道:“义樵?嘿嘿,就是外号取得好听!”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惊,忙道:“怎么呢?”   乌八恨恨不已地道:“昨天后来我去找他,你猜他怎么说?”   他根本没有留给白天星猜的时间,就滚珠般接了下去道:“他说,刚接到京里朋友来信,信中说假孝子在来七星镇之前,已退回了那八千两银子,所以,抱歉之至,前议只好作罢!”   白天星顿足道:“唉!可惜就慢了那么一步,只要他付出了银子,就不怕他赖账了。可惜呀,可惜!”   乌八冷笑道:“可惜个屁!我看这个家伙根本就是在鬼扯一通。”   白天星眨着眼皮道:“你说姓武的在拿我们要活宝儿?”   乌八走鼻音道:“跟要宝也差不到哪里去!”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咱们拿他当人物,请他喝酒,陪他聊天,这种朋友打灯笼找也找不着几个,他有什么理由耍我们?”   乌八眼珠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刚刚听来的一个秘密,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白天星连忙接着道:“那还用你乌兄吩咐!”   乌八满意地点点头,又四下里溜了一眼,这才悄声接着道:“那个姓曾的假孝子,你们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白天星道:“一个大骗子?”   乌八道:“不对,重猜!如果只是个骗子,就谈不上是个秘密了!”   白天星撩撩耳根子道:“那可就不容易猜了。”   乌八面现得意,低声加重语气,一字字地道:“一位品鉴古董的大行家!”   白天星一怔道:“真的?”   乌八微笑道:“你们想不到吧?”   白天星道:“想不到。”   他想了想,又露出疑问的神气道:“就算是真的,这跟太白义樵伪称要找他算财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乌八微笑道:“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姓武的来这一手,用意不外两点。”   白天星道:“哪两点?”   乌八道:“第一,姓武的可能真的在找那个假孝子,他也许只知道假孝子来了七星镇,而不知道假孝子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第二点呢?”   乌八道:“第二,姓武的可能是想藉这个机会,顺便试探今天七星镇上一般人的反应。”   白天星道:“什么反应?”   乌八道:“看别人是不是也知道假孝子的这种专长!”   白天星听得不住点头,如今他的点头绝不是敷衍,而是由衷的佩服,因为乌八所作的这两点推测,事实上也正是他的看法。   乌八得意地笑了笑,低声又道:“适才我来这里之前,同时还听到一个秘密。”   白天星道:“也是关于假孝子的?”   乌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一个新秘密?”   乌八点点头,眼光在白天星和张弟两人脸上来回一扫问道:“你们认不认识莫瞎子烧饼店对面的那个盛跛子?”   白天星道:“那个自称七代祖传,专医跌打损伤的盛跛子?”   乌八道:“不错。”   白天星道:“这个盛跛子怎样?”   乌八道:“这个盛跛子据说生活苦得很,一直是镇上吉利当店的老主顾。”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这也没有什么希奇,要养活一家老少,又没有生意上门,除了跑当店,又能怎样。”   乌八笑笑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这跛子可抖起来了。”   白天星道:“哦!怎么个抖法?”   乌八笑道:“有人看见他那个黄脸婆子,今天一早就在蔡老板肉店里买了一副大蹄膀,还在赵老板那里买了一整罐子酒,盛跛子本人也笑眯眯的,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   白天星道:“这跛子发了财?”   乌八低声道:“是的,听说这跛子昨天一连接了两桩生意,为了调药配药,整整忙了一夜。”   白天星道:“镇上有人受了伤?”   乌八道:“那还用说!”   白天星道:“知不知道受伤都是些什么人?”   乌八道:“只知道其中一个人是七星庄的那位贾总管,另一个是谁,就不怎么清楚了。”   另一个受伤的人是谁,乌八不清楚,白天星可清楚得很。   白天星当然不会说破另一个受伤的人就是星河倒泻金雨。   乌八压着嗓门,兴奋地又接着道:“现在可越来越热闹了!你们想想:除了已死的鬼影子阴风、七绝拐吴明、人屠刁横、病书生、弓无常,以及热窝的六名打手和一些无故失踪的人不算,单是十八刀客,就去了将近一半,如今,你们瞧,接在钱麻子出事之后,七星庄总管又受了伤!嘿嘿,嘿嘿!细想起来真他妈过瘾。”   他说得口沫横飞,念起连串的死人名字来,如数家珍,就忘了自己一条性命也是从鬼门关上捡回来的。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啊,先后半个月不到,一死就是这么多人,真不明白究竟是所为何来!”   乌八一叹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是大悲老人那批宝藏在作怪呀!”   白天星望望他喉头上那块膏药,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块膏药,无疑也是盛跛子贴上去的。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居然还在做这种发财的美梦。   喝豆浆的客人,开始慢慢散去。   白天星心中一动,忽然问道:“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看到那位灵飞公子?”   乌八一愣道:“是啊,你要是不提,我差点忘了,那小子本来跟钱大爷成天走在一起,后来不知怎么就忽然失了踪影,想想也真怪。”   白天星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如果得到了那批宝藏,乌兄可想分一杯羹?”   乌八呆了一下,旋即摇头道:“算了,这话我也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少拿这种空心汤团来吊我的胃口。”   白天星道:“我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你怎知道这一次又是空心汤团?”   乌八有点拿不定主意,迟疑地点点头道:“好,你说!”   白天星食指一勾,乌八只好把耳朵送上去。   接着,白天星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乌八居然听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意颇赞许,白天星刚说完,乌八就兴冲冲地起身走了。   张弟道:“你又在捣什么鬼?”   白天星笑道:“这位仁兄一刻也闲不得,一闲下来就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我交给他一份差事好让他继续大做美梦……”   张弟道:“你把一份什么差事交给了他?”   白天星摇摇头道:“这件事可以告诉别人,就是不能告诉你。”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能告诉你为什么,我就不说这些了!”   每个小镇上的客栈,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穿过店堂,是一片拴牲口的大敞院,两边是鸽笼式的普通客房,大院子后面,有个小院子,那便是一般指称的上房。   七星栈的形式,当然也不例外。   如果一定要说今天的七星栈与一般小客栈有什么不同,那也许便是很少有一家小客栈,曾像今天的七星栈这样,一下住进了这么多不该住进这种小客栈的客人。   尤其是像小孟尝吴才这样的客人。   七星栈后院,共有十四个房间,真正的上房,其实只有三间。   那就是坐北朝南的三开间。   这三开间没有石阶护栏,原就较别的上房看来顺眼,自从玉门三煞腾让出来,由小孟尝吴才住进之后,气派也就益发显得与众不同了。   不仅窗帘床单、茶具盆巾一律由旧换新,甚至大小便器也另外备了一套。   无论谁现在走进了这排房子,都很难想像是置身在一家小客栈里。   不过,这位吴大公子生活起居虽极讲究,衣着却很随便。   他如今坐在客厅里,陪着几个客人谈话,用的虽然是上等茶点,但身上却只披了一件旧夹袍。   别人见了,也许会感觉奇怪,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难道连一件新夹袍也做不起。   事实上也只有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才知道衣着随便的好处。   衣随便,最大的好处,就是舒适。   舒适岂不也是一种享受?   这种道理当然不是人人都懂得,至少此刻厅中的几位客人,就好像不太懂得这种道理。   四位客人的衣着都很光鲜。   尤其是其中那位蓄着一付山羊胡子,正在吸着旱烟的紫衣老人,一套团花夹裤祆,更是上上下下几乎连皱褶子都找不出一个来。   这老人衣服上虽然没有皱褶子,脸上的皱褶却多得怕人。   无论谁只要见过这张面孔一次,相信都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这张面孔其实也不算太难看,问题似乎就出在那套新衣服上。   这就像一把破茶壶放在旧木柜底层,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但如果配上一套杯子,放在客厅里目处,就会叫人看了不舒服一样。   坐在紫衣老人下首的,是一名二十岁不到的黄衣少年。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脸上当然不会有皱褶。   但只看了紫衣老人的面孔,然后再看这黄衣少年的面孔,便不难一目了然这一老一少的关系。   这一老一少无疑是爷儿俩。   坐在紫衣老人上首的,是个独眼中年汉子。   这汉子瞎的是一只左眼。   一个人眼睛失明,当然有很多原因。不过,这汉子瞎掉一只左眼,原因显然只有一个:   这只左眼无疑是被人用手挖掉。   这汉子左眼虽然只剩下一个往里陷进去的黑洞,一只右眼却黑白分明,精芒如电,锐利异常。   独眼汉子再过去,坐的是个面目姣好的红衣少妇。   这少妇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皮肤虽不及销魂娘子杨燕生得白皙细嫩,但眉梢眼角,春意盎然,风情撩人,别具一股充满野性的冶荡意味。   最特别的,是这女人除了脸蛋儿生得俏丽之外,还有着一副迷人的身材。   沿着一双修直坚挺的小腿向上,先成瓶肚式的扩展,再成瓶颈式的收缩,由于腰肢纤细,更衬托出上半身的丰满圆润。   又是一个惹火的尤物!   这女人是谁呢?   客厅中的寒暄,好像刚告一段落。   吴才端起茶碗喝茶。   紫衣老人捻着胡梢,浓浓地喷了一口烟,忽然叹息着道:“异数,异数,老夫从南到北,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可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是像今天的七星镇……嘿,嘿……唉!”   从语气听起来,他这几句话像是充满了感慨,甚至还好像感到有点寒心。   但事实上,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这几句话真正的弦外之音,其实是在表示自己的运气还不错,虽然返来了几天,却未错过好戏。   吴才也陪着叹了口气。   紫衣老人继续吸烟。   栈伙葛大提着茶,走向西厢一间上房,那间上房中隐隐传出毒影叟古无之的爽朗笑声。   毒影叟似乎也在招待客人。   吴才朝院子里溜了一眼,又转向那独眼汉子,笑了笑道:“贺老大这一路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独眼汉子淡淡一笑道:“消息是听到了些,就只怕说出来你们不相信。”   吴才一哦,马上露出倾听的神气。   只有耸人听闻的消息,才会带给人难以置信的感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也往往是很少人知道而出人意外的消息。   吴才想要听的,无疑正是这一类的消息。   紫衣老人也从嘴角拔开旱烟筒,转向独眼汉子望去。   从紫衣老人这一动作,不难看出这老少男女四人,今天虽同为小孟尝座上客,彼此之间也可能早已熟识,但这次来七星镇,却显然不是一路来的。   红衣少妇没有表示。   她仍在望着自己的鞋尖。   那是一双缎鞋,鹅黄镶边,鞋头上绣卜一双花蝴蝶,样式生动,绣工细腻,看来有如振翅欲飞。   她眼光落在鞋尖上,已经很久很久了,由此可知她现在心中一定在想着一些别的事。   黄衣少年则在仰望着梁上一只燕巢。   燕子已经飞到南方去了。   如果巢中燕子没有飞走,它们此刻一定会发觉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便是黄衣少年此刻一张面孔虽然对着它们,两眼望去的,却是另一处地方。   他的一双眼珠全挤上眼角,眼光中充满渴羡之色,两颊微微发红,这说明他已不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了。   被唤作贺老大的独眼汉子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我听南方道儿上一些朋友说,最近这两三年,十八刀客在南方一个个混得都很不错。”   吴才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几句开场白,当然不算消息,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引子,独眼汉子要说的正文,一定还在后面,同时也必与十八刀客有着很大的关系。   独眼汉子又咳了一声:“最近两三年来,大江南北,凡是有大油水的行当,差不多全被这批小伙子伸了手。据有心人估计,这几年来,除了几十条人命不算外,各行各业的损失,至少也在百万两以上!”   吴才淡淡地道:“江南一带,我已很久没去了。”   这意思也就是说,在这以前,他还没有听人提过这些事。   独眼汉子喝了口茶,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总结一句,除了一个快刀马立,今天这些刀客即使被人统统杀光,我也不会感觉奇怪!”   这个结论虽然惊人,但实在下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吴才呆了一下,讷讷道:“贺兄……什么意思?”   独眼汉子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吴公子必然清楚。我们都知道,举凡赚钱容易的行当,十九多为是非之窝,如不是有点来头的角色,谁也不敢轻易染指。打个比方说:钱麻子的热窝,就只能开设在七星镇,这座热窝若是搬省城,以他麻子这块料,保管不出三天,就非砸不可!”   吴才点头。   只要是跑在江湖上的人,这点道理,当然谁都懂得。   独眼汉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这番道理,说起来虽极简浅,可是,今天七星庄中的那些年轻的刀客们,一个个却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他们这两三年来,预取预求,尚以为今天江湖上已成了他们十八刀客的天下,殊不知他们事事顺遂,其实是另有原因!”   吴才道:“什么原因?”   独眼汉子道:“那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碰上好主儿!”   吴才愕然道:“贺兄意思是说,南方一些见不得光的行业,全部都操纵在某一个大东家手里?”   独眼汉子笑笑道:“不错,这就是我在南方听到的消息。”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种消息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得到,同时也不见得人人都会相信,所以我把招呼打在前头,只当它是个笑话就是了。”   吴才陷入沉思,一边不断点头,客厅中顿又平静下来。   那位大东家是何许人呢?   独眼汉子没说出来,也没有人追问下去,各人心里无疑都已有数。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从前院走进来的这个人,正是铁算盘钱如命。   钱如命今天一身衣着也很光鲜。   一袭刚浆洗过的竹布罩袍,上上下下也很少发现皱褶。   脚上一双双梁千层底,洁白鞋帮子上,几乎找不到二线灰星子。   无论谁见了他这身整齐的打扮,都绝不会相信他昨晚曾经离开过七星镇,当然更不会相信他是刚来自百里开外的省城,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合过眼皮。   他是在镇外下的马、换的衣服,一切都是昨晚出发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他做每一件事,都很细心。   他话比别人说得少,但想得却比别人多。他并不只是在银钱方面算盘打得精,同时他也并不真是一个把银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   钱如命——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他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希望别人把他看成这样一个人,这样人家才会对他嗤之以鼻,才会松懈对他的注意。   人活在世上,赚钱的方法和机会多的是,而性命则只有一条,有财无命,也是枉然。   这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就因为他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今天回到了七星镇。   第一个看到钱如命走进来的是小孟尝吴才,但小孟尝吴才的招呼并不热切。   钱如命走进客厅,也只朝小孟尝随便地点了一下头,便转向紫衣老人抱拳含笑道:“好几年不见了,宫老好,宫老好!”   紫衣老人还了礼,他又转向那独眼汉子和红衣少妇打着空哈哈道:“你们贤伉俪居然也赶到了,幸会,幸会!”   独眼汉子起身微笑道:“钱兄多年不见,近来财气还好吧?”   钱如命哈哈大笑道:“这以前一直不怎么样,如今就要看你们两口子会不会为我钱某人带来好运了!哈,哈,哈!”   大家正在虚伪应酬着,忽然又有人进了院子。   一行三人——艾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名黄衫汉子,是小孟尝吴才带来的家丁。   三人手上都端着一只大木盘,三只大木盘内都放满了酒菜。   艾胡子进门先躬腰请安,然后将酒菜一样一样地端上厅中一张八仙桌。艾胡子目不斜视,每放下一样菜,口中都会低低说上几句,仿佛在向主人分别介绍着每一道菜的特色。   听听他是怎么样介绍的吧!   “长孙弘仍然没有音讯。”   “恶花蜂梁强刚刚上路。”   “今天一早,黑鹰帮又到了好几名高手。帮主江西流依旧未见露面,落脚之处不明。”   “毒影叟的两名客人,一个是形意拳吴德,一个是鬼镖段如玉……   白天星一点没有冤枉这个胡子。   这个艾胡子,果然不是凡物,只是白天星显然没有料到,这胡子效忠的主人,竟然也是小孟尝吴才。   钱如命等人仍在大声应酬,像是谁也没有留意到艾胡子说了些什么。   小孟尝吴才听完,点点头道:“好,替我继续打听,同时多多留心那个白浪子的举动,长孙弘方面,暂时别去管他,我已另外派人调查去。”   艾胡子应了一声是,躬身而退。   接着,众人应邀入座。   如果有人注意到众人入座的顺序,将不难发现另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道结果谁坐的首席?   坐首席的既不是宫姓紫衣老人,也不是独眼汉子和红衣少妇,而竟是铁算盘钱如命。   钱如命凭什么资格可以坐上首席呢?   这个谜马上就揭开了。   原来是为了说话方便。   桌子放在客厅中间,首席是左边上首第一个位置,若是有人从院子里经过,因为有门槛挡着,最不容易被发现的,便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这样一来,无异又解答了另一个谜。   钱如命适才进门时,见人打哈哈,原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目的是让别人见了,好以为他们今天纯属不期而遇,大家都是冲着小孟尝来的,彼此之间并无深交。   接着,饮宴开始,大家纷纷举杯。   钱如命趁着这个空当着将昨夜省城荒屋夺宝经过,很快地说了一遍。   吴才听完注目道:“最后带走明妃画像的那个家伙,你说是谁?”   钱如命道:“一品刀!”   在座诸人,闻言均是一呆。   虽然只是短短三个字,却无异在每个人心口上重重打了三拳。   钱如命徽微一笑,又道:“也许我应该更正一下,应该说是那位冒牌的一品刀!”   吴才默然。   官姓紫衣老人,也没有什么表示。   这一次感到惊讶的,只有两人,便是贺姓独眼汉子和红衣少妇夫妇。   红衣少妇抢着道:“如今那一位一品刀,原来是个冒牌货?”   钱如命微笑道:“这一点早已不成为秘密了。”   红衣少妇道:“这是谁说的?”   钱如命道:“谁也没有说过,因为谁也没有资格说。一品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根本就没有人亲眼见过!”   红衣少妇道:“既然谁也不知道,那位真正的一品刀生成什么样子,又怎知道现在的这一位一定就是冒牌货?”   钱如命笑道:“这个你问问宫老就知道了!”   红衣少妇果然转向紫衣老人道:“宫老也认为目前这位一品刀身份有问题?”   紫衣老人点头道:“是的,是有点问题。”   红衣少妇道:“指哪方面?”   紫衣老人捻着胡梢,缓缓道:“清楚一品刀过去这几年种种作为的人,都知道两件事。”   他喝了口酒,接下去说道:“第一件是:真正的一品刀,有一个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论任何情况之下,绝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钱如命笑着插口道:“这一点也可以说是这位冒牌货最大的仗恃,因为他知道只要言行检点些,绝不会有人出面拆穿他的戏局!”   紫衣老人点点头,接着道:“是的,从这件事上,你就可以想到,现在的这位一品刀,绝不是真正的一品刀。因为真正的一品刀,说什么也不会公开参加这种不明的品刀大会!”   红衣少妇道:“第二件事呢?”   紫在老人道:“第二件事:真正的一品刀,绝不贪非分之财!四年前淮扬帮总瓢把子被一品刀杀死,身上怀有一匣明珠,价值以百万计,事后大家发现,那匣明珠竟然一颗未少!”   钱如命叹了口气道:“难就难在这种地方,如果换了别人,谁能办得到?知道,若是我钱某人,我钱某人第一个就办不到!”   这几句话,倒是老实得可爱。   办不到的并不是他一人,有勇气承认办不到,恐怕还没有几个。   至少吴才就没有这份勇气。   红衣少妇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独眼汉子忽然望着紫衣老人道:“如今大局已经很明朗了,依宫老之见,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行动?”   紫衣老人沉吟道:“依老夫之见,那幅明妃画像,我们可以暂时撇开不管。”   红衣少妇一怔,说道:“吴公子不是说那幅画像足值五十万两银子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既然有了下落,为何置之不管?”   独眼汉子忙道:“玉姬,你听宫老说下去,宫老当然还有下文。”   紫衣老人点点头,说道:“是的,老夫话还没有说完。老夫的意思,只是暂时不管,并不是说真的就让那家伙白白捡个便宜。”   他摸出旱烟筒,装上烟丝,点着了火,深深吸了几口,喷着烟雾,又道:“大悲遗珍,不止这一件,我们应该先从大处着想。”   钱如命点头道:“钱某人昨夜隐忍着没有露面,也正是这个意思。”   紫衣老人道:“至于那幅明妃画像,我们根本不必担心,那厮跑不掉飞不了的,我们须派几人盯牢了他,早晚还是我们的!”   吴才忍不住道:“宫老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应该先想法子把那个钱麻子弄到手?”   紫衣老人点头道:“老夫的意思,正是如此。”   吴才道:“这样一来,我们岂非要跟黑鹰帮闹翻了脸?江西流那老家伙可也不太好惹。”   紫衣老人喷了口烟,徐徐道:“关于这一点,老夫也已经想过了,所以老夫认为这事应以智取为宜。”   钱如命道:“如何智取?”   紫衣老人道:“智取的方法有好几种,比较躁急的一种方法,是先打听那麻子的藏身之所,然后出其不意,斩关夺人,再把那麻子火速送离七星镇,等风声稍过,从容迫供,一网全收!”   钱如命点头道:“这个主意不坏。”   紫衣老人道:“这主意坏是不坏,不过仍然有个很大的缺点。”   钱如命一哦道:“什么缺点?”   紫衣老人道:“这个方法已有人试过了,弓无常便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钱如命道:“姓弓的粗人一个,怎能跟我们派出的人手比?”   紫衣老人道:“老夫顾忌的,便是这一点。”   钱如命一愣道:“怎么呢?”   紫衣老人道:“刚才老文的报告,你们全听到了,黑鹰帮又来了人物。这正表示,钱麻子无论安藏在什么地方,护卫都必然严密得很,我们若想一举成功,就必须要倾尽全部力量。”   钱如命道:“这又有何不可?”   紫衣老人道:“如此一来,我们纵然得手,身份亦必随之败露,我们身份一败露,势必就要牵连到吴公子。你钱兄想想,像这种事,我们又怎能将吴公子牵涉进去?”   小孟尝吴才总算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能处处为吴才的声誉着想,吴才听到这番话,应该引以为慰了。   钱如命没有开口。   台面上交朋友,讲的便是义气,紫衣老人说得如此明白,他当然不便反对。   吴才要大家喝了一杯酒,又进了点菜肴,才朝向紫衣老人问道:“那么,除此而外,宫老还有没有较为缓和的一点方法?”   紫衣老人点头道:“当然有。”   大家等着。   紫衣老人缓缓接着道:“这个方法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先来个坐山观虎斗,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仍然无人开口。   话人人听得懂,方法也的确简单。但要怎样才能看到虎斗,才能收到渔人之利呢?   紫衣老人捻捻胡梢,露出一种只有猎犬争骨头才差可比拟的笑容道:“你们想不出来了,对吧?好,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们:还是第一个老方法——只是稍稍修改一下。”   钱如命望着他那仍旧露在外面的一排黄牙,迟疑地道:“如何修改?”   紫衣老人笑着道:“那麻子的藏身之所,照找不误。找着之后,只放风声,不动手,现在懂了老夫的意思没有?”   钱如命怔了一怔,突然一拍桌子道:“妙!妙!这个法子太妙,太妙了!”   不论别人见解如何,至少他昨夜就曾亲身体验过采取这套办法的妙处。   在一场多边的宝物争夺战中,很明显的,出手愈迟,愈是有利。   等别人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然后看准时机,以逸待劳一涌而出,轻轻松松地将宝物抢到手中,岂不比一开始就加入战圈合算得多?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一个很聪明的决定。   聪明的决定,当然只有聪明人才想得出来;然而,谁又是傻瓜呢?   品刀大会第十二天。   天气晴和。   七星广场上,人如潮涌,到处都是一片窃窃私议之声。   只要看看每个人脸上那种兴奋而又诡秘的神情,便不难猜想得到,大概又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七星镇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因为又死了一名刀客?   错了!大家谈论着的,原来竟是那位突告失踪的热窝主人:钱麻子。   消息不知是谁先透露出来,只不过眨眼工夫,一个惊人的秘密便传遍了整座!”场,进入每个人的耳朵。   大悲宝藏出现,不是语言。谁获得了那些宝藏呢?钱麻子。   只不过知道钱麻子目前下落的人,似乎还不多。   所以,如今大家谈论着的——也可以说在彼此打听——便是那钱麻子目前躲去了什么地方?   如今,经过一再夸张渲染,钱麻子几乎已成了一位活财神。   好像只要谁能设法找到这位活财神,谁便可以平地一声雷,马上变成百万富豪一般。   由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太刺激,每个人的情绪都显得很热烈。这一来使得生意本就不差的白酒担子,又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张张红通通的面孔相继出现,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也相继出笼。   人人感觉相同:那麻子真他奶奶的太岂有此理!数以百万计的财富,居然想一口独吞?   嘿嘿走着瞧吧!麻子,看你他妈的吞不吞得下!   这时广场上,有没有人对这件事不太热中呢?   有——只有一个。       第十八章 惠而不费     那是一名十八九岁的黄衣少年。   这少年也在喝酒。   他端着一碗酒,坐在远远的一角,面孔火红,神情呆滞。   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两眼像死鱼般瞪着右边耳台上的贵宾席。   距离品刀开始,大约还有一刻时间左右,这时贵宾席上,只坐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小孟尝吴才,女的是久未露面的销魂娘子杨燕。   销魂娘子杨燕今天穿着一身水绿色紧靠劲装,曲线玲珑,身段显得分外迷人。   她落落大方地紧傍着小孟尝吴才,宛如一对新婚夫妇。   黄衣少年望着一双品貌出众的年轻男女,呆呆地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一口气喝干余酒,霍霍地站起身来。   他过去把酒碗还给酒担子,然后一声不响转身走出广场。   隔不多久,这名已有六分酒意的黄衣少年,忽于七星客栈后院悄悄出现。   后院的住客,好像都走空了,四厢寂然无声。   黄衣少年站在院子里,四下纵望了片刻,然后突如狸猫一般,蹑足走进了小孟尝吴才居住的那排房间。   他轻轻叩着左首的一间卧室。   房中传出一个娇慵的声音道:“是谁呀?”   黄衣少年咽了口口水,微喘着道:“大……大婶,是……是我。”   房中道:“少奇?”   黄衣少年道:“是的……大婶……你快开门。”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什么事?”   黄衣少年道:“快点,大婶,我找到黑鹰帮藏人的地方了!”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真的?那么你怎么不去告诉你爷爷?”   黄衣少年道:“我不晓得我爷爷去了什么地方。”   “你贺叔叔呢?”   黄衣少年道:“我到处找过了,找不到。”   女人道:“也找不到吴公子?”   黄衣少年道:“吴公子在贵宾席上,跟很多人坐在一起,我怕过去招呼会露了痕迹。”   女人嗯了一声,停了片刻,又道:“那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   黄衣少年道:“地点很偏,我说不上来,看来像是一座土地庙。”   女人道:“你是怎么找到的?”   黄衣少年道:“我在七星广场上喝了一碗白酒,心里闷得慌,沿着小河往前走,忽然间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座小庙。”   女人道:“你进去看了没有?”   黄衣少年道:“没有。”   女人一嗯道:“你说你没有走进里面去看?”   黄衣少年道:“是的,我怕冒冒失失地走进去,会坏了事情。”   女人道:“你既然没有进去看,怎知道里面藏了人?”   黄衣少年道:“我是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出来的。”   女人道:“哦?”   黄衣少年道:“我看出小径上的杂草有被踏折的新鲜痕迹,同时我还在草丛里面看到了几颗饭粒。如果小庙里没有藏人,应该不会有人把饭菜送去那种地方。”   女人像自语似的道:“这样看起来,倒是的确有点可疑。”   黄衣少年咽了口水忙道:“是的,请大婶换一身不太惹眼的衣服,我们马上过去,趁现在无人注意,仔细去侦察一下,万一被小侄料对了,这件功劳可不小。”   房中女人道:“好,你等一下,让我换套衣服。”   黄衣少年连忙道:“不,大婶,我去栈后河边等你,这样,可以避免给别人看到。”   被独眼汉子喊作玉姬的红衣少妇,如今已变成一名青衣农妇。   如果她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那张迷人的面孔,相信谁也不会对这样一名农妇多瞧一眼。   她在黄衣少年带领之下,很快便找到了后者指称的那座小庙。   黄衣少年所说的“小庙”,其实就是镇后小河对面荒林中的“五通祠”。   五通祠内,除了几束发霉的稻草,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黑牡丹辛玉姬走进去,四下张望了一眼道:“哪里有人?”   她刚刚转身,黄衣少年突然一跃直前,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辛玉姬吃了一惊道:“少奇,你这是干什么?”   黄衣少年双目火赤,喘息着颤声道:“大婶……玉姬……美人儿……我骗你的,我想死你了……求你做做好事……我只要一次……一次就好……”   辛玉姬秋波一转,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站着没有动,好奇似的望着黄衣少年道:“少奇,你好大胆!难道你就不怕你贺叔叔要你的脑袋?”   黄衣少年双眼紧张得直发抖,语不成声地道:“不……不怕,只……只要,你让我……   哦……死也愿意……”   辛玉姬眉尖微皱,双颊慢慢地红了起来,一种新奇的刺激似乎正在侵袭着她。   过去,她被很多男人纠缠过,她也曾主动找过男人;但是,那些男人都是成熟的男人,被一个急色的大孩子搂着求欢,这尚是第一次。   第一次发生的事,当然总有些不同的感受。   她显得有点难以取决。   黄衣少年显已无法克制,这时不再说什么,双臂一紧,便将辛玉姬向墙角上那堆稻草顶逼推过去。   辛玉姬怒声道:“少奇,你疯了么?快放手,不然我非告诉你爷爷不可!”   她口中虽在发着恐吓,但身子却在跟往后退,丝毫没有挣扎。   她的武功比黄衣少年高得多,如果她要黄衣少年放手,难道就没有任何别的方法?   她的脚下已经踩着稻草。   “不行,少奇……”   语气已慢慢软了下来。   “会被人看到……”   当一个女人说这种话时,就跟点头答应没有什么分别了。   但黄衣少年却在这时慢慢松开双手。   辛玉姬像被突然泼了一盆冷水。   这种事,她以前也遇上过,不仅遇过,而且还不止一次。   很多男人在开始时像一头饿虎,极像是连你的骨头也能嚼碎了吞下去。   但当你刚刚有了一点意思时,他已完了。   完得像一团烂泥。   黄衣少年像一团烂泥似的,慢慢倒了下去。   脚底下湿湿的一大片。   湿湿的。   粘粘的。   红红的——不是泥水,是血水。   黄衣少年就躺在这滩血水中,一支匕首插在后背心上,只剩下一段乌油油的木柄露在外面。   血就是沿着这段木柄冒出来的。   辛玉姬呆住了!   接着,她便看到一张闪着油光的面孔——艾胡子。   艾胡子带着满脸邪笑,慢慢地走了进来。   辛玉姬看清了来的不是自己的男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现在,她只有一个希望,希望艾胡子没有看见她早先那种欲拒还迎的暧昧态度。   她定定神,沉下脸来道:“老艾,你这是什么意思?”   艾胡子嘻嘻一笑道:“这意思你不懂?救人呀!否则。你大嫂的名节,岂不眼睁睁的要败在这小子手里?”   辛玉姬板着面孔道:“你知不知道,飞腿追魂宫寒就只这么一个孙儿?”   艾胡子笑道:“当然知道。”   辛玉姬怒道:“你一刀断了宫家香火,不怕宫老儿找你算账!”   艾胡子笑道:“当然怕,那老儿发起火来,就有十个艾胡子,也不够他老儿当顿点心。”   辛玉姬道:“你既知道那老儿不好招惹,为什么还要下这种毒手?”   艾胡子依然笑着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为了你大嫂的名节呀!”   辛玉姬道:“你以为我黑牡丹连这么个毛头小伙子也应付不来?我不过是看在那老儿情面上,才没有叫他难堪,大家都是熟人,有事尽可好说,现在你杀了这小子。我倒看你怎么向宫老儿交代!”   说着,轻轻嘿了一声,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艾胡子横身一拦道:“大嫂留步!”   辛玉姬向后退了一步,瞪眼怒声道:“你敢不放我走?”   艾胡子嘻嘻一笑道:“岂敢,岂敢,大嫂言重了。”   辛玉姬道:“那你为什么要挡住我的去路?”   艾胡子嘻笑着道:“大嫂这一走,我胡子怎办?”   辛玉姬冷笑道:“那是你的事!”   艾胡子道:“哎呀,大嫂,你好狠的心,我胡子原也是一片好意,如今好处没落着,还要赔上条命,我的好大嫂,你倒说说看,这——”   李玉姬打断他的话头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艾胡子微笑道:“当然能,除了你大嫂,这个忙谁也帮不了!”   辛玉姬眼珠一转道:“你要我回去不提这件事?”   艾胡子道:“是的。”   辛玉姬点头道:“好!”   说着,身子一偏,又待移步。   但还是被艾胡子拦住了。   辛玉姬柳眉一坚道:“咦!你这人讲话算数不算数?”   艾胡子微微一笑道:“我不放心的,正是这一点!”   辛玉姬眨了眨眼皮道:“你可是要我起个誓,你才放心?”   艾胡子道:“用不着。”   辛玉姬道:“用不着,到底什么意思?”   艾胡子道:“我一向不信这一套!”   辛玉姬道:“你不相信我会遵守自己的誓言?”   艾胡子笑笑道:“我自己便是个起誓专家,如果我起的誓一一应验,我早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辛玉姬道:“那要怎么样,才能使你相信?”   艾胡子笑道:“靠得住的办法,只有一个。”   辛玉姬道:“什么办法?”   艾胡子笑道:“让我也抓住你大嫂一点把柄!”   辛玉姬道:“我有什么把柄?”   艾胡子笑道:“现在还没有,但我们可以制造一个。”   辛玉姬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她其实应该懂的。   就算她不懂他的话,她也该懂他此刻的那种神情和眼色。   男人有了这种神情和眼色,永远只代表一种意义。   艾胡子逼上一步,猥琐地道:“马上你就懂了,我可以教给你,简单得很。”   辛玉姬双颊飞红。   她懂了。   艾胡子又上前一步,嘻笑着道:“在你大嫂来说,这种事情是驾轻就熟,即使我不说,你也该明白……”   辛玉姬向后退了一步,怒斥道:“艾胡子,少奇他年轻不懂事,你难道也疯了不成?”   艾胡子紧跟上道:“是的,我疯了!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我不能不捡。没有一个男人见了你黑牡丹不动色心,今天若是换了别人,谅也好不到哪里去。”   辛玉姬又退出一步,戟指道:“独眼龙贺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胡子心里应该有数。   你如果动了我,他不剥了你的皮才怪!”   艾胡子笑道:“这正是我最放心的地方,独眼龙贺雄醋劲奇大,他如果晓得我们有过一手。我们的下场必然相同,我固然是死路一条,你想活大概也不容易!”   辛玉姬呆住了!这一点她倒的确没有想到。   独眼龙贺雄样样都好,就是一股醋劲叫人人不敢领教。   别说是自己的女人被人占了便宜,就是她平时多看别的男人一眼,或是被别的男人多看了一眼,事后,都有好几天不得安丁。   这正是艾胡子送酒菜时目不斜视,以及当大家交谈之际,她老是望着自己脚尖的原因。   这个忌讳,人人都得遵守,就连小孟尝吴才亦不例外。   否则她又怎会不赶热闹,一人躲在客栈里睡觉?   辛玉姬轻轻叹了口气,乏力地坐了下去道:“冤家,唉唉,都是些冤家!”   艾胡子笑了,真心真意地笑了。   他走过去,并着坐下,拉起她一只手,笑抚着道:“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我只是了个心愿,又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什么记号,只要你我不提,是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辛玉姬垂着头,默默不语。   艾胡子暧昧地又道:“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等下我会让你知道,你便宜了我老艾,包管你自己也绝不吃亏。”   辛玉姬仍然一声不响。   她知道这是男人的通病,事前不说几句脏话,总好像不够意思。   艾胡子完全满意了。   女人露出娇羞之态,便是最动人的时候。   艾胡子没有再浪费时间。   他很快地脱掉了两个人的衣服,然后便像一条狗似的爬了上去。   辛玉姬完全任其摆布。   艾胡子没有吹牛。   因为没过多久,辛玉姬便放弃了矜持,她的一双手慢慢移上他的背部,从颈后开始,缓缓向下滑动。   艾胡子渐入忘我之境。   李玉姬的右手,也摸到了她要寻找的地方。   椎尾。   死穴!   然后,她的手抬起,拍下,一根蓝光闪闪的毒针,吱的一声送进了艾胡子的尾脊骨。   艾胡子像出水虾子一般,突然弓腰跳起,随又叭达一声摔落。   辛玉姬曲腿一蹬,艾胡子便像肉球似的滚开了。   他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贼婆娘,你,你……”   辛玉姬欠身坐起,冷笑道:“老娘就是喜欢男人,那也得老娘自己心甘情愿,凭你这个臭胡子也配!”   艾胡子全身慢慢发紫,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声音来,终于手脚一摊,悠然闭上眼皮!   两边的好戏,同时开始,同时收场。   七星广场那边,人潮慢慢消退,黑牡丹辛玉姬也低着头,沿着小路,离开了那座五通祠。   当辛玉姬身形于小路尽端消失不久,五通祠旁的乱石堆后,突如野兔般跳出一个人来。   这人探头祠内打量了两眼,带着遗憾的神气,咽着口水,摇一摇头,耸肩叹了口气。   然后,这人便由祠后,沿另一条小路,绕道回到七星镇。   热窝后院,美凤对门的房间里,七步翁鱼山谷正躺在炕上抽烟。   这时,门口人影一闪,一名短衣汉子忽然带着一脸诡秘之色,蹑足走了进来。   来的这名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七星客栈那个八面玲珑的栈伙:葛大。   七步翁道:“站过来一点。”   葛大道:“是!”   他只走上一步,便站定下来。   这表示他完全依吩咐行事,一点就是一点,如果要他再站近一点,他就再站近一点,怎么吩咐怎么做。   他伺候过的客人多了,什么样的客人,什么样的脾气,他全清清楚楚。   大爷们喜欢他毕恭毕敬,诚恐诚惶,唯唯应是。   他喜欢的,是大爷们的银子。   人各有志。   有一件事,总错不了,只要有了银子,总有一天,换个地方他也一样变成大爷。   七步翁道:“那边情形怎么样?”   葛大道:“早上来了六个人,两位是古老爷的朋友,四位是吴公子的朋友。”   七步翁道:“我怎么吩咐你的?”   葛大道:“是的,小人已经打听过了。古老爷的两位朋友,一个叫形意拳吴德,一个叫鬼镖段如玉。天公子的四位朋友,是一对祖孙,一对夫妇。祖孙俩老的叫飞腿追魂宫寒,小的名叫宫少奇;那对夫妇男的叫独眼龙贺雄,女的叫黑牡丹辛玉姬。”   如果换上一个主顾,他必然会卖卖关子,碰上这位太爷,他可不敢。   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地,一口气说了出来。而且说得非常有条理,非常简洁,先后次序一点不乱。   七翁点点头道:“很好。”   葛大心花怒放,因为这是很不容易听到的两个字。   依他估计,这两个字,一字最少要值五十两银子。   七步翁望着他,又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   当然还有别的事。   葛大本来不想说,因为他不知道这种事说出来讨好不讨好?   不过,现在他敢说了。因为现在从老家伙看上去,心情似乎很不错。一个人心情愉快时,当然不在乎听点题外文章。   于是,他赔了个笑脸,装作很难为情的样子道:“吴公子的那四位朋友……咳咳……恐怕……现在……咳咳……只……只剩下两位了!”   七步翁一哦道:“这话怎么说?”   葛大搓着手,把在五通祠偷看到的一幕,以非常拘谨的语气,描述了个淋漓尽致。   七步翁如老僧入定,默默静听,不言不动。   葛大最后道:“小人该死,居然在您老面前说说这种股事情,还望您老千万不要见怪,只当小人放屁……”   这正是他的狡猾处,他其实早看出老家伙听动了心,不过是替老家伙圆个颜面罢了。   七步翁又装了一袋烟,缓缓吸了几口,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这是闲事情,我们不必去管它,你去喊上官兄弟进来一下。”   葛大道:“是!”七步翁又道:“要他们先付你三百两银子,再打听到什么事,随时报告,还有重赏!”   葛大一躬到地:“是,是!”   大厅中赌局已经开始。   这是每天的老规矩,品刀会收场,这边马上开场。   跟钱麻子失踪之前,完全没有两样。   现在热窝里当家的人是老萧。   老萧只是一名普通伙计,他真的能当得了家?   因此,大家益发相信,钱麻子一定还没有离开七星镇,一定还在暗中秘密主持着热窝的。   大家不明白的,也许只有一件事。   钱麻子既已获得大悲宝藏,八辈子也吃喝不尽,他为何还要经营这家热窝?   人各有志?   葛大慢慢走向牌九台子。   他停下来,看了两把牌,一把也没押,看完转身又向大厅门口慢慢走去。   一个卖白酒的汉子,忽然离开赌台,悄悄跟了上去。   葛大没有回头,声音很低,只有跟在他身后的人才能听到:“鱼老吩咐:交三百两银子给我,他在后面等你们!”   那卖白酒的汉子一声不响,摸出一张银票,向前快走几步,趁擦身而过,塞在葛大手上,然后转身朝后院走去。   另一个卖白酒的汉子,也跟着借故离开赌台。   他们便是“上官兄弟”!长白道上最最毒辣的一对杀手:上官龙和上官虎。   他们也是七步翁鱼山谷两名真正的心腹!就连金雨和梁强等人,都不知道老魔头另外还安置了这样一支伏兵。   上官兄弟走进房间,七步翁刚装好第三袋烟。   两兄弟走到炕边坐下,上官龙道:“鱼老有什么吩咐?”   七步翁缓缓吐了口烟,道:“我们原先的计划,现在必须稍稍改变一下了。”   上官龙道:“为什么要改变?”   七步翁慢吞吞地道:“因为我现在忽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两兄弟立即露出倾听的神气。   七步翁不慌不忙地接着道:“你们好好听着:从这儿的后门出去,沿小河往西走,不远之处,有座木桥,过了桥可以看到一片树林,林中有座五通祠。”   他停下来,吸了口烟,才又接下去说道:“祠内如今躺着两具死尸,等天黑之后你们带了家伙,去把这两具尸首弄到镇外荒僻之处,找个地方埋起来,行动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   上官龙道:“这两人是我们的人杀死的?”   七步翁道:“不是。”   上官虎忍不住插口道:“人既不是我们杀死的,我们干嘛要多此一举?”   七步翁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飞腿追魂宫寒这样一个人?”   上官虎道:“没有。”   七步翁叹了口气道:“你们两兄弟实在早该到中原道上来磨练磨练了。”   上官虎道:“这姓宫的,手底下是不是很厉害?”   七步翁叹了口气道:“单是手底下厉害,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是这老儿的心计,在老一辈人物之中,如谈运谋斗智,恐怕谁也不是这老儿的对手!”   上官虎道:“这跟五通祠内死了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七步翁道:“关系太大太大了!因为两名死者之中,有一个便是这宫老儿的独孙。”   上官龙道:“独孙?”   七步翁道:“是的,宫家一代单传,独子早死,就只留下这么个宝贝孙子。”   上官虎道:“如今这仅有的一名孙儿又死了,宫家岂不要绝后?”   七翁道:“这正是我要你们今晚去偷偷收尸的原因!”   两兄弟眨着眼皮,显然都没有听懂老魔这句话的意思。   七步翁知道他们没有听懂,于是接着道:“大悲宝藏虽然价值连城,但对宫老儿来说,实在还远不及他对这名宝贝孙子的重视,如果这老儿获悉爱孙已遭杀害,一定无心再从事大悲宝藏之争夺。”   上官虎道:“这样我们等于去了一名劲敌,岂不对我们更有利?”   七步翁点头道:“是的,无论换了谁,恐怕都免不了会有这种想法。”   上官虎道:“这种想法不对?”   七步翁道:“不能说不对,只能说不够深入!”   两兄弟又听胡涂了。   七步翁微微一笑道:“我只提一件事,你们也许就明白了。”   两兄弟留神听着。   七步翁微笑道:“我问你们,今天七星镇上,对大悲宝藏有兴趣的人物,是不是就只这宫老儿一个?”   两兄弟一齐摇头。   七步翁笑道:“这不就得了吗?去了一个姓宫的,对我们好处有限,因为还有很多其他的人,我们照样必须对付。”   他又笑了一下道:“相反的,如果这老儿不退出,对我们却有无穷妙用!”   七步翁的话外之音,聪明人差不多已经可以听出来了。   但对这对用手多于用脑的长白弟兄来说,显然仍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感。上官虎道:“鱼老意思,是说这姓宫的会为我们效力?”   七步翁一点也不生气,他欢喜这对弟兄,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总是好驾驭一些的。   七步翁点点头道:“是的,可以这样说。”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这老儿如果不知道爱孙已死,除了焦急之外,一定还会设法谋取那批宝藏。只要这老儿肯尽心力,他成功的希望,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上官虎好像一下开了窍,抢着答道:“然后我们便以知道他爱孙的下落为条件,向这老儿加以要胁?”   七步翁哈哈大笑道:“好,好!一语中的。你们两兄弟真是愈来愈行了!”   两兄弟面有得色,显然听得十分受用之至。   这是用人的另一诀窍。不吝于褒扬!碰上适当时机,惠而不费地赞几句,可说比什么手段都来得有效。   七步翁的这条妙计行不行得通呢?   那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飞腿追魂宫寒的确只有一个孙儿,也的确把这个宝贝孙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这种缺德主意,事实上恐怕也只有像七步翁这种缺德的魔头才能想得出来。   七步翁的这条计策,与飞腿追魂宫寒定下的夺宝步骤,可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想利用别人流血流汗,自己于一旁等着坐享其成。   这正应了一句俗语:姜是老的辣。   两块老姜。   房中沉寂了片刻,上官龙忽然说道:“你老恐怕忘了一件事。”   七步翁一哦道:“什么事?”   上官龙道:“那个杀人的人,要是把这件事情说出去,那怎么办?”   七步翁摇头道:“不会。”   上官龙道:“何以见得不会?”   要解释这一点,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七步翁也根本不想加以解释。   他不是怕费唇舌,而是怕这对兄弟听了会分心。   两兄弟对女人都很有兴趣,目前就有心要打何寡妇和销魂娘子杨燕姐妹俩的主意,如果听了这段旖旎韵事,准会把目标一下转去黑牡丹辛玉姬身上。   独眼龙贺雄是个人人知名的大醋缸,两兄弟一动了脑筋,非出乱子不可!   所以,他只轻描淡写地道:“这个你们放心好了,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两兄弟对老魔一向言听计从,经老魔这样一说,当然不会再问下去。   上官虎站起身来道:“老大,天黑还早,我们继续去玩我们的吧!”   七步翁道:“慢点走!”   上官龙转回身道:“鱼老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差事?”   七步翁思索着点点头道:“是的,做完这件事之后,今夜你们还得另外再办一件事情。”   上官龙道:“什么事?”   七步翁缓缓道:“这消息是我们拿银子从葛大口中买来的,他很可能会把这消息再卖给别人,所以……”   说到这一方面,两兄弟的反应倒是不慢。   上官虎立掌比了个砍的姿势,笑笑道:“鱼老是不是这个意思?”   七步翁点点头道:“是的,手脚干净一点。”   白天星正待要喊老萧添第二壶酒时,乌八忽然从大厅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他站在大厅中央,将大厅中每一张面孔都看清楚了,才皱了皱眉头,朝白天星这张桌子走来。   白天星知道他在找人,硬装作不知道,笑嘻嘻地问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乌八摇摇头,过来坐下,隔了一会儿,才放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见艾胡子?”   白天星道:“艾胡子?艾胡子店里忙得要命,他怎么跑到这里来。”   乌八又皱了一下眉头道:“是啊,店里好多人等着要吃面,这胡子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道:“你找他干什么?”   乌八咳了一声道:“没有什么……咳咳……我本来也想吃碗面……咳咳……找不到就算了。”   白天星心底暗暗好笑:好!老毛病又来了!   他知道乌八的确在找人,但要找的人绝不是艾胡子。   绝没有人为了要吃一碗面,到处去找面店的老板,尤其是像乌八这样的人,更不会有这种蛮劲。   要乌八这样的人动腿跑路,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办得到。   银子!   而且一定是一大笔银子!   因为他也许为了乌八好处,要乌八办一件事。如今乌八放下他的事,却代别人找人,可见对方出的代价一定很高。   高到使乌八即令得罪了原先的主顾,也不在乎。   出高价寻找的人,必然是个很重要的人,一个很重要的人突然失踪,就~定意味着又发生了新的事件。   这是白天星推理的一贯方式:抽丝剥茧。   所以,他经常能从一些别人也许会忽略了的小地方,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乌八要找的人,是谁呢?   白天星不急。   他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叫乌八自动地说出来,对付乌八这样的人,他觉得比对付什么样的人都容易。   别人还要拿银子收买,他可以连一分银子都不花。   乌八也要了一份酒菜。   他斟了酒,却没有喝,只是端着杯子,怔怔出神。   白天星兴趣更浓了。   乌八连酒也没心思喝,可见那笔赏格一定大得诱人。寻人赏格是什么人订下来的呢?   白天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怜的艾胡子,那样一个大好人——唉!”   乌八像是吃了一惊,霍地转过来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苦笑笑道:“我真后悔这几天老在这里穷混,没去那艾胡子店里多吃几碗面!”   乌八木愣愣地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反问道:“艾胡子煮的面,你说好不好吃?”   乌八道:“当然好吃!”   白天星道:“以后你还想吃得到?”   乌八道:“为什么吃不到?”   白天星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枉你乌兄还是个明白人!”   乌八呆呆地道:“你是说——”   白天星意味深长地道:“我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知道一件事,今天七星镇上,如果有人失了踪,我们最好就别再去想他!”   乌八期期地道:“这,这……”   白天星冷笑道:“七绝拐吴明,铁三掌蔡龙,夺魂刀薛一飞,这些失踪的人,谁回来过?最幸运的大概就数流星刀辛文炳,人没有了,最后总算回来了一只耳朵!”   乌八脸孔一白道:“那,那……”   白天星真忍不住要笑出声音来。他心想:你仁兄也未免太差劲了,我说的是艾胡子,艾胡子是你什么人,我就认为没有遭遇意外的可能!   乌八脸上很快又有了血色。   他终于忍不住低下腰身道:“这件事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跟艾胡子一起不见了的,还有一个大孩子。一个开小面馆的生意人,跟一个刚来镇上的大孩子,总不至于有人跟他们过不去吧?”   好了!   真正要找的人,是个大孩子。   一个多大的孩子?   又是谁的孩子呢?   白天星没有问。   他问的是另一件事:“这孩子没有大人跟着?”   乌八道:“当然有。”   白天星道:“他大人呢?”   乌八道:“据吴公子说——吴公子一再交代,要我不得告诉别人,你可不要声张出去才好。”   白天星道:“那还用你乌兄吩咐!”   他这句话,没说过十次,最少也有六七八次了!   乌八道:“是这样的,据吴公子说,那孩子是一位宫老前辈的独孙,大约十八九岁,穿一身黄衣服,生得斯斯文文的,刀会开始之前,还有人见过他,后来就忽然失去影……”   白天星暗暗一怔。宫老前辈?飞腿追魂宫寒?   他没有见过这位飞腿追魂,但对这位飞腿追魂的为人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句话说完:   一条成了精的老狐狸。   他一向痛恨这一类的老狐狸,因为江湖上的一些恶行,差不多都是这类老狐狸的杰作。   另一方面,他最感头疼的,也是这一类的老狐狸。   有经验的猎人全都知道,要捕捉一只老狐狸,有时要比捕捉十只猛虎还要难得多。   老狐狸另一讨厌的地方,是它不但难以捕捉,有时还会破坏你花尽心血布置的陷阱。   自从毒影叟古无之和七步翁鱼山谷这两只老狐狸来了七星镇,已经使他伤透脑筋,如今又多了这只老狐狸,他真担心自己的匠心设计,会不会被这三只老狐狸破坏尽净?   乌八见他不开口,又接下去说道:“不瞒你白兄说,吴公子是许了小弟一点好处,不过你白兄晓得的,我乌八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只要小弟有了好处,咱们哥儿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时候只要你白兄开口……”   白天星听得不住点头,像是自己被说动了心。   他带着思索的神情道:“这祖孙俩,我早上好像见过,只是当时我没留意,那时好像还有几个人跟他们在一起……”   乌八抢着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白天星点头道:“好像是的。”   乌八道:“那是独眼龙夫妇。”   白天星道:“独眼龙?”   乌八道道“是的,独眼龙贺雄!他那个老婆,便是江南有名的美人儿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点点头,心想:好,这对夫妇一来,七星镇可热闹了。   乌八道:“关于这件事,你白兄有没有一点头绪?”   白天星沉吟道:“这事我还得好好地想一想。”   乌八惑然道:“想什么?”   白天星缓缓道:“七星镇地方虽说不大,但至少也有百来户人家,你要知道,我尽管在这里住了很久,可也并不是家家户户都熟悉……”   乌八眼中一亮道:“白兄的意思是说,那位宫少爷被人绑了架,如今可能正藏置在镇上某一处地方?”   白天星点头道:“这是我的想法。”   一点不假,这的的确确是白天星的想法。   小孟尝吴才和宫寒等人回到七星栈时,黑牡丹辛玉姬尚高卧未起。   如今整个七星镇上,除了葛大和七步翁两人之外,恐怕谁也无法把那位宫大少爷失踪的事,跟这位江南有名的美人儿联想到一起去。   白天星的这种想法,无疑也正是乌八的想法——一种乌八愿意接受的想法。   乌八欣然道:“好,这件事就拜托你白兄了。如果有了消息,请白兄立即着人通知小弟。”   白天星道:“好!”   乌八拱拱手,高高兴兴地起身走了。   酒菜未动,账也未付。   接着出现的,是穿着整整齐齐的铁算盘钱如命。   又是一个好朋友。   白天星笑笑道:“钱大爷好!”   他这一声钱大爷当然是喊给别人听的。   这是他们的约法之一。   在大庭广众之前,尽量保持客套,以免引起别人对他们的往来注意。   这一套功夫,钱如命当然更拿手。   只见他打着哈哈道:“好,好——还是贤昆仲会享受,一天两顿酒,悠哉悠哉,自在逍遥。哈哈哈哈!”   哈哈没有打完;人已顺势坐下。   白天星低声道:“昨天小弟听到的那个消息,确实不确实?”   钱如命点点头,看清无人注意,这才长长叹了口气:“消息是一点不假,可惜的只是钱某人福分不够。”   白天星一怔道:“怎么呢?”   钱如命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玉门三煞原来只是徒负虚名,钱某人不过迟去了一步,他们三兄弟便给人家宰得一个不剩!”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那么宝物落在何人手中?”   钱如命摇摇头道:“不知道!钱某人赶到时,除了院子里的五具尸首,可说什么也没有看到。”   白天星又是一怔道:“五具尸首?除了玉门三煞,还有谁跟谁?”   钱如命道:“一个便是先向招风耳洪四套话的那个家伙,叫做夜猫子岑龙。”   他笑了笑又道:“另一个,你猜猜看是谁?”   白天星道:“谁?”   钱如命道:“魔刀令狐玄!”   白天星呆住了!像是根本无法相信。其实他一点也不感觉意外。   真正感觉意外的是张弟。   又给白天星料中了!   魔刀令狐玄在品刀台上慷慨陈词,要向谋害刀客的凶徒挑战,一时几乎成了刀客的英雄,只有白天星一个人浇冷水,这位魔刀绝不是个好人,如今事实证明,果然一点不错。   钱如命端起乌八留下的那杯酒,凑着壶嘴子,浅浅啜了一口,又道:“现在就可惜不知道杀死三煞及魔刀的人究竟是谁,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想想实在不是滋味。”   白天星沉默不语,好像心头也相当不是滋味。   他在思索。   他当然不会相信钱如命的话,不过也不是全部不相信。   如果钱如命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那便是那幅明妃画像也许真的被另一人取走了。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相信钱如命真不知道那个夺走画像的人是谁。   理由非常简单,玉门三煞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碰上这种大事情,钱如命说什么也不可能让这三兄弟脱离自己的监视。   更进一步,不难想像得到,三煞被宰之际,这位铁算盘一定在暗中瞧得清清楚楚。   他如今就在思索这个杀了三煞的人是谁。   钱如命眼看三煞被杀而袖手一旁,理由也只有一个:对方身手太高,他出去白饶。   一个钱如命自认不敌的人,这个人会是谁呢?   这一点当然无法凭想象就可以获得答案。   钱如命忽然像安慰他似的,低低又接着道:“这件事白兄也不必太难过,吴公子已派人到处布下眼线,只要找出那个抢走宝物的人,最后还是少不了你白兄的一份的。”   白天星深深叹了口气道:“发财要有发财的命,现在就看我们这位吴公子的福分如何!”   钱如命仿佛话已说尽,又敷衍了几句,跟着也告辞走了。   白天星目送钱如命去远,才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又打错了算盘!”   张弟道:“打错了什么算盘?”   白天星道:“你有没有留意到这家伙刚才说话的神情?”   张弟道:“当然留意到了。什么地方不对?”   白天星道:“那么,你有没有看出,这家伙表面上唉声叹气的,其实一点也不为失去那幅明妃画像而感到惋惜?”   张弟想了想,不禁点头道:“是的,他好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漠不相关的故事,虽然表现得很懊恼,却是好似并非由衷而发。”一他望着白天星,又道:“就算这厮不在乎失去一幅明妃画像,又怎能说是打错算盘?为了一幅画像,死去五个人,你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白天星摇头道:“这死掉的五个家伙,他们连一文大钱也不值,更别说是一幅价值连城的明妃画像了!”   他喝了口酒,苦笑道:“我说错了算盘,是指另外一件事,并不是指死的这几个家伙重要不重要。”   张弟道:“另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道:“便是今天七星广场上突然传开的流言。”   张弟道:“你认为流言是吴才着人散布的?”   白天星道:“这无疑是那位飞腿追魂宫寒宫老鬼的杰作。”   张弟道:“姓宫的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宣传开来?”   白天星道:“这就要归罪于那幅明妃画像了!”   张弟不觉一愣,完全听胡涂了!   白天星笑笑道:“我知道你听了一定感觉奇怪,由于一幅明妃画像的出现,更坐实了钱麻子的嫌疑,姓吴的他们应该守紧这个秘密才对,为什么反而把这个秘密大事宣扬呢?”   张弟道:“是呀,这样一来,岂不是增加了他们夺取宝物的困难?”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你完全想错了!这其实正是那个宫老鬼心机深沉过人的地方!”   张弟还是听不懂。   白天星接着道:“这说明那个宫老鬼不愿与实力雄厚的黑鹰帮为敌,想藉此利用别人打头阵,他们于一旁坐观成败,然后选定有利之时机,来个不劳而获!”   张弟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呀!难道你为黑鹰帮叫屈?”   白天星摇头道:“黑鹰帮自帮主江西流往下数,根本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哪里会为他们着想?碰上了这种机会,让那些家伙受点报应,正证明天道还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这份闲心情为他们叫屈!”   张弟更胡涂了。   话越说上路,处处合人意,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道:“你应该知道,这只是个骗局,我当时的用意,只不过是想藉此机会整整那个麻子……”   张弟道:“这我知道。”   白天星苦笑道:“但如果这麻子一旦落在那个姓宫的老鬼手上,我这骗局就要拆穿了!”   张弟道:“那老鬼真有这么厉害?”   白天星道:“你等着瞧好了!除非老鬼为独孙失踪一事分心,否则钱麻子最后一定会落在这老鬼手上。”   张弟想了片刻,忽然皱眉道:“不管什么它老鬼或钱麻子,我都不放在心上。我总觉得,有一件最重要的你始终该做而没有做。”   白天星道:“什么事?”   张弟道:“你应该放下任何事情不管,先找出那个谋害刀客的凶徒!”   白天星微笑道:“我希望你最好别逼着我回答你这个问题。”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因为我如果照实说出来,你一定会吓一大跳。”   张弟道:“没有关系。你说!”   白天星笑道:“好!那么我就回答你。我不找那个凶徒的原因,是因为根本用不着找,这名凶徒我早就清楚他是谁了!”   张弟没有吓一跳。   他吓呆了!   呆得像突然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只是不停地翻着眼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艰涩地道:“你——你早知道?”   白天星但笑不语。   这不是一个问题。   就算这是一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   白天星在等着他的第二句话。   张弟费了很大劲,才问出了底下的话:“你——你已明知道那名凶徒是谁,而仍然听任他为所欲为,让他一个接一个杀下去?”   白天星微笑道:“不错。这比我自己动手总要好得多!”   张弟又是一呆,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笑道:“我说的话,意思一向明白,从来用不着重复解释。”   张弟眨着眼皮道:“你认为被杀的刀客,一个个罪有应得,死得并不冤枉?”   白天星道:“活下来的才冤枉。”   张弟道:“因为他们也该死?”   白天星道:“都该死。”   张弟道:“快刀马立也该死?”   白天星道:“最该死!”   张弟紧紧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如果换了品刀大会刚刚开始的那几天,单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无疑就够张弟跟白天星翻脸而有余!   但如今这种情形已绝不会再发生了。   因为经过了长久的朝夕共处,再加上两人在武学方面的血缘,如今张弟对白天星的观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正如他对十八刀客的观感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一样。   快刀马立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他已不愿再坚持。   这并不是他对马立的人格产生怀疑,而是因为他对白天星加深了信任。   至于快刀马立为什么会是十八刀客中最该死的一个?白天星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无论哪一方面的见识,都比他宏富得多,他相信白天星如此评断,必然有所根据。   何况马立已死多时,人一死,一了百了。他们又何必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发生无谓的争执?   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抬头又问道:“你说的那名凶徒是谁?”   白天星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眼光四下一扫,缓缓回过头来,笑了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   这就是说,旧的话题已告结束,再问也是枉然。   张弟并不感觉意外。   白天星的脾气,他已摸得透熟;事实上他也只是随便问问,根本就没希望白天星真的会回答他。   张弟信口道:“哦!一件什么好笑的事?”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我忽然发觉,很多人都热中于追求意外之财,却几乎从没有人想到,意外之财往往会为一个人带来杀身之祸。”   张弟道:“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因为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之一;只能说可悲,但绝不可笑。”   白天星点点头,隔了片刻,忽又笑道:“除了这件事之外,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件事我如果说出来,包你一定会觉得十分可笑!”   张弟道:“说说看!”   白天星道:“有一种人,自以为很聪明,事实上这种人也的确有点小聪明。但奇怪的是,这种人却往往专做胡涂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笑的仍然只是白天星一个人。   张弟没有笑。   白天星笑着道:“你不认为这种人可笑?”   张弟淡淡地道:“这种话我过去听人说过,只是我还没有见过这种人。”   白天星忽然压低了声音,笑道:“眼前在这大厅中就有一位,你要不要见识见识?”   张弟一怔道:“在哪里?”   白天星轻咳了一声道:“以后再说吧!有人来了。”   这一次白天星可不是故意卖关子,这时的确有人正向他们这张桌子走过来。   走过来的是两个人。   一名粗壮的青衣大汉,以及一名瘦弱儒雅的蓝衣青年。   这一对主仆向他们这边走过来并不稀奇,因为放眼此刻大厅中,只有他们这副座头还空了两个位置,其余的桌子上,全都坐得满满的。   青衣大汉走在前面。   他快步走过来,拉开板凳,清出桌面,又拿衣袖分别将桌凳抹拭干净,方垂手退去一旁。   蓝衣青年脸色苍白,前额正中有块花瓣大小的青色胎记,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它主人的翩翩风采。   他含笑走过来,分别向白天星和张弟拱了拱手道:“打扰二位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忽然问道:“这位兄台可是姓尹?”   蓝衣青年微微一愣道:“是的,敝姓尹,草字文俊。尊驾何以认识在下?”   白天星霍地站了起来,欣然道:“果然是尹大才子,幸会,幸会!”   他不待蓝衣青年有所表示,又指一指张弟,接着道:“敝姓白,白天星。这是敝师弟,旋风刀张弟!”   紧接着,他又转脸向张弟道:“师弟,这位便是以一篇白马长赋传诵两京的尹大才子,快来见过!”   张弟只好跟着站起来,道了一声:“久仰。”   尹文俊连忙拱手道:“那不过是一篇游戏文字,算不了什么。两位请坐,两位请坐!”   张弟暗暗纳罕。   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白天星以一介武夫,何以能对当今知名之文人,竟也能像他对知名武人一样熟悉?   三人落座后,老萧不待吩咐,自动送上一份酒菜。   所谓酒菜,当然还是一壶酒一盘肉,这是热窝的老规矩,贵公子也好,大才子也好,进了这座大厅,吃的喝的,就只这么两样。   白天星望着刚送上来的那盘薄片羊肉,似乎有点难为情地笑笑道:“七星镇是个小地方,处处不比京师,希望尹兄不要见笑才好。”   尹文俊微微一笑道:“小弟并非为吃喝而来,尤其是这家热窝的规矩,小弟早听人说过了。”   白天星道:“尹兄刚到?”   尹文俊点头道:“是的,刚到,可惜未能赶上今天的品刀盛会。”   白天星笑道:“今天的品刀会,没有赶上也好。”   尹文俊道:“怎么呢?”   白天星笑道:“毫无精彩可言。”   尹文俊道:“今天出场的,是哪一位刀客?”   白天星道:“屠刀公孙绝。”   尹文俊道:“这位刀客有没有发表他对刀的见解?”   白天星道:“发表的议论相当长,只可惜全是废话。”   尹文俊道:“这位刀客怎么说?”   白天星笑笑道:“大意是说:今天的七星镇,由于命案一再发生,几已与屠场无异,他的外号叫屠刀,他要大家拭目以待,且看是别人屠他,还是他屠别人!”   尹文俊哑然失笑道:“这纯然是一派市井无赖口吻,怎能算是品刀?”   白天星笑道:“谁说不是。”   那名青衣大汉忽然上前一步,俯腰低声道:“此地人多口杂,公子说话,可要小心些。”   尹文俊脸色微微一变,似乎颇为失言而不自安。   白天星笑道:“没有关系,有我们师弟在这里,尹兄不必担心。”   这几句话像是提醒尹文俊什么似的,他望望张弟道:“这位……莫非……”   白天星笑着接下去道:“旋风刀张弟!就是传说中一刀砍下降龙伏虎刀岳人豪脑袋的那个小伙子!”   谁也不难听出白天星语气中的夸耀意味。   张弟脸上像爬满了蚂蚁。   他已向白天星求过好几次情,求白天星以后千万别在人前提这件事,但白天星偏不理他,只要遇上机会依然照提不误。   白天星替他这样宣扬,当然没有什么恶意,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两年之前,他说不定也会认为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两年来的一个梦想。斗倒一名刀客,取而代之。   谁知道等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他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永远无法忘记岳人豪脑袋已经滚出老远,身躯尚在打转的那幅景象。   他也忘不了夺魂刀薛一飞临死之前的表情……   终于他弄明白了英雄的真谛。   英雄就是制造死亡的人!   杀死的人愈多,名气愈大!这就是古人说的一将成名万骨枯。兵不血刃,也许照样可以成为英雄,但那样的英雄似乎并不多。   成了英雄之后呢?   成了英雄,路更狭了,而且只有一条:继续杀人——以及提防被人杀。   张弟喝了一口酒,真巴不得这位尹大才子早点离开。因为他知道,白天星也像小孩子一样有个毛病:“人前疯”!尤其在陌生人面前,疯得更厉害。   尹文俊恭维的话,张弟没听清楚,他只听白天星接口问道:“尹兄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尹文俊苦笑了一下道:“想不到镇上的客栈,早已住满了人,目前这倒是个相当头疼的问题。”   白天星道:“尹兄如不嫌弃,搬到我们那里去住怎么样?我们那里陈设虽然简陋,地方倒是蛮宽敞的。”   尹文俊大喜道:“那太好了,白兄住什么地方?”张弟听了,忍不住好气又好笑。   他们住的那间破屋子,除了几张桌椅之外,只有一张烂木床。出门看热闹的人,当然不会带着行李,到时候他倒看看白天星拿什么来安置这对主仆!   那青衣大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欲言又止。非常明显的,他并不希望他们这位公子如此轻易便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招待。   这大汉背厚肩阔,两边太阳穴高高隆起,一看便知道很有一点武功根底,同时从他刚才提醒主人说话留神这一点看来,可见这大汉不仅武功不弱,江湖上的经验阅历,似乎也很丰富。   尹文俊虽然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能有这样一名精干的家丁贴身保护,安全方面也足够叫人放心的了。   白天星不晓得是打哪里突然激发出来的一股热情,他听尹文俊这样一问,立即兴高采烈地转向张弟吩咐道:“走,找老萧结账,我们带尹公子去看看我们住的地方。”       第十九章 降龙伏虎     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住着两个独身汉,而且难得打扫一次,屋子里是副什么样子,自是不难想像得到。   尹文俊走进这间屋子,居然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这使张弟对这位来自京师的大才子,印象又稍稍转变了一些。   他如今竟然发觉,若是没有那名青衣大汉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尹文俊实在并不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讨厌的实在是那名青衣大汉。   就因为他处处表现得太关心他的主人,以致使尹文俊看来就像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就好像除了他的主人,人人都粗俗不堪,根本不配与他们主人交往,根本不配成为他们主人的朋友!   而最使张弟感觉不舒服的,便是白天星本出于一片好意,但从那大汉戒备的神色看起来,却好像白天星邀请他们公子同住,是为了准备谋财害命一般。   今天的白天星也很奇怪,他平时的那份机警,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   平时,即使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很难逃得过白天星敏锐的注意,今天对那大汉神色之间明显的敌意,白天星竟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他兴致勃勃地指着那张木床道:“今晚尹兄可以睡这张床。令介,噢噢,尹福!尹管事和我们师兄弟可以打地铺,这种天气,床上床下,睡起来一样舒服。”   那大汉脸色略为好看了一点,这当然是因为白天星让出了那张木床的关系。   尹文俊不安地搓着手道:“这怎么好意思,这……这……岂不……成了……真正的喧宾夺主?”   尹福似乎怕白天星改变主意,连忙接着道:“这是他们师兄弟的一番好意,我看公子也就不必再客气了。”   这本来的确是一番好意,只是由他这个下人插进来一劝,味道就完全走样了。   白天星仍然一点也不在意地笑嘻嘻道:“可不是,难得公子赏光,总没有主人睡床铺,客人反而睡在地上的道理。”   现在当然还不是上床睡觉的时候。   白天星望望天色,忽又接着道:“横竖时间还早,我看我们大伙儿再出去吃点东西怎么样?”   张弟没有意见,也可以说完全赞成。   因为从早上到现在,他肚子里除了刚才吃的一壶酒和半盘羊肉,便是早上的那一碗豆浆,两个烧饼。   像他这样粗粗壮壮的一个小伙子,这么一点食物,当然不够一天的消耗。   尹家主仆似乎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中午到现在,他和白天星多多少少喝了点酒,而这对主仆,连酒也没有喝一口,自是更需要饱餐一顿。   尹文俊露出迷惑之色道:“这镇上降了热窝,还有吃东西的地方?”   白天星道:“只有一处。”   尹文俊道:“什么地方?”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一家饺子店。方大娘的饺子店。”   方大娘年轻时,据说生得娇小玲珑,身段儿相当迷人。   不过,那无疑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方大娘,由于不断往横里发展,身子已渐渐变得跟她夫家的姓氏一样,看来像是方的。   这尚是指她站着的时候。   如果这位方大娘一坐下来,那就不是方的,而是扁的了。   像方大娘这样的人,站着的机会当然不多。   方大娘如今就坐在店门口,坐在当门一张长方形的平台后面。   平台上放着饺馅和饺皮子,以及一列列排得整整齐齐,圆鼓鼓像元宝似的猪肉饺子。   白天星走过去,大声道:“方大娘,我们照顾你的生意来啦!”   方大娘的耳朵不大好,要跟她打招呼,至少得多花三倍力气。   方大娘头一抬,一对像绿豆似的眼珠子,只是那么微微一闪,便给两堆突然合拢的肥肉吞没了。   这表示她在笑。   方大娘笑的时候,除了满身肥肉打颤,是很少有声音发出的。   笑就是高兴,高兴就是欢迎。   方大娘虽然表示了欢迎之意,人却仍然坐在那张特制的方凳上,动也没有动一下。   这一点是可以原谅的。   镇上人人知道,方大娘要坐上那张特制的方凳,是一件很吃力的事,要她从凳上下来,当然更不容易。   这也是镇上的人经过方大娘饺子店,差不多总可以看到方大娘坐在店门口的原因。   方大娘只管包饺子,招呼客人,是媳妇方二嫂和小孙女儿方丫丫的事。   方大娘男人死得早,只有一个儿子,大家都喊他方二。   只一个儿子,怎么会喊成方二的呢?   说是因为方二不是头一胎,方大生下不到三天就夭折了,尽管是第一个儿子没活下来,在排行上,还是有分别的。   方二是泥水匠,在省城里讨生活,一年只回家两三次。   回来看看方二嫂,顺便把赚来的银子交给老娘。   方二很能干,也很孝顺,所以镇上人人都说方大娘福气好,而方大娘也的确越来越发福。   现在约莫为晚茶时分,当然也不是吃饺子的时候。   店里没有客人。   白天星带着尹家主仆走进店堂,方二嫂已将桌子抹得干干净净。   方二嫂还不到三十,虽然手粗脚糙了些,身材依然很苗条,一张脸蛋儿也端端正正的,正是一般男人希望讨来做老婆的那种女人。   今天七星镇上,家家户户差不多都住了外乡人,只有何寡妇和方大娘这两家是例外,因为这两家都没有一个男人。   正因为家里没有男人,方大娘最近把打烊的时间也提前不少。   白天星他们如果此刻不来,恐怕就连这顿饺子都吃不成。   白天星还在望着那张平台。   不知道他是在欣赏方大娘包饺子的妙手法,还是在计算着四个人应该叫多少个饺子?   方二嫂含笑道:“请问白大叔,饺子要下多少?”   白天星一哦,忙道:“先来个整数儿,下一百个好了,不够再添。”   尹福道:“大嫂,我的一份分开来盛,端到这边桌子上来。”   方二嫂道:“你们不坐在一起?”   尹福道:“小的只是奴才,哪能跟我们公子平起平坐。”   他指的公子,当然不会是白天星和张弟。   方二嫂忍不住多望了尹文俊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到平台上取了一百个饺子,一径端到后面灶下去了。   不一会,热腾腾的饺子送上桌子。   小丫丫送来的。   小丫丫才八九岁,长相像极了她娘,一派天真,又活泼、又可爱。   白天星等她放下饺子,拉住她一只手道:“丫丫,你爹……”   他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就听方二嫂在后面喊道:“丫丫,快来,把这盘饺子也端出去啊!”   小丫丫道:“娘喊我啦!”   她挣脱白天星的手,一蹦一跳的,又到后面去了。   白天星笑笑,开始吃饺子。   这顿饺子一直吃到太阳下山,然后他们又回到那间破破烂烂的屋子。   白天星像变戏法似的,他点亮了壁上那盏油灯之后,居然从床底下拿出一把大茶壶,以及三四只没有缺口的茶碗。   拿出这一套很像点样子的茶具不算,接着还居然又拿出一个茶叶筒子。   茶叶筒子里,居然是装的两钱五分银子一两的雨前。   尹文俊简直瞧呆了。   在一位世家公子来说,这半筒好茶叶,比穷人眼中的黄金无疑还要来得珍贵得多。   于是,张弟拿了水桶,去巷子口胡老头家打井水。   尹福则于屋后忙着捡取柴火。   现在,屋子里仅剩下尹文俊和白天星两个人了。   白天星笑了笑,道:“尹兄文采风流,名满两京,这是小弟早就知道的了,想不到尹兄对这种属于武人的刀会,竟然也有这份雅兴,真是难得。”   尹文俊朝屋外望了一眼,忽然倾着身子,低低地道:“趁尹福不在跟前,小弟不妨告诉你白兄一个秘密,小弟这次前来,其实另有目的,并不是为了来看什么品刀会……”   白天星一呆,道:“另有——什么目的?”   尹文俊低声道:“小弟生平别无所好,惟喜书画,尤其对二王行草,更是心向往之,所以这次瞒着家父,藉游山玩水之名……”   白天星连连点头道:“噢噢,我懂了,我懂了。”   尹文俊低低接着道:“家父过去是位武官,尹福便是他老人家任上时的随从,对于江湖上的种种关节,经验相当丰富,所以他一直担心小弟会卷入这场是非之中,叫小弟别在人前落了口风。”   白天星道:“他这份小心并非毫无道理,你也不能怪他。”   尹文俊道:“但我也有我的算计,关于这方面的利害关系,从头到尾,我都想过了。”   白天星道:“哦?”   尹文俊愈谈愈兴奋,声音也不由得稍稍提高了些:“无论多宝贵的东西,总得有个买主,对吗?东西最后落在谁手里,那是他们的事,我只是出价公道,又是诚心收购,有什么好怕的?”   白天星摇摇头,忽然叹了口气道:“尹兄,你毕竟是个文人,对于险诈的江湖,你尹兄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尹文俊像是有点不服气,道:“我这种想法,什么地方不对?”   白天星静静地凝望着他道:“交出大宗银子,结果非但货不能到手,反而赔上了一条性命——江湖上这一类的故事,尹兄听人说过没有?”   尹文俊微微一笑,面现得意之色道:“关于这一方面,我早提防到了。”   白天星道:“哦?”   尹文俊微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弟别的不懂,这两句话还是记得的。”   白天星怔怔然道:“尹兄弟的这个例子,我还不太明白。能不能请尹兄稍微说得露骨一点?”   尹文俊又笑了一下道:“这不是很简单吗?比方说:二王行书一幅值银五万两,我如在身边带着五万两银子,即无异带着一幅二王行书。如果有人能为一幅二王行书杀人,当然也会为了五万两银子杀人!我如将大宗银子随时带在身边,岂非自寻死路?”   白天星直着眼光道:“话这样说是不错,但你如没有银子带在身边,又有谁愿跟你交易?”   尹文俊微笑道:“一手钱,一手货,省城天兴银号账柜上办交割!”   白天星不禁一拍大腿道:“妙,妙!只要交情够,甚至可将东西先交银号库房收存!”   尹文俊轻轻一嘘道:“轻点!”   白天星望望门口,低声道:“没有关系,一大壶水没有这么沸得快。”   尹文俊低低一笑道:“现在你白兄该明白了吧?书生也并不是个个都百无一用的。”   白天星想了想,忽然问道:“这些日子七星镇上发生的事,你尹兄大概都听人说过了吧?”   尹文俊点点头道:“是的,都听说过了。”   白天星道:“既然已知道所谓大悲宝藏,到目前为止也只不过是个谣传,又何必对这件事如此认真?”   尹文俊摇头道:“不,我的想法,正好跟你白兄相反!”   白天星道:“尹兄不认为这件事是个谣传?”   尹文俊道:“绝对不是!”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不是谣传?”   尹文俊道:“一个老练的江湖人物,绝不会为谣传而杀人,在这件事上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便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白天星只是苦笑。   对这样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公子,他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好。   他想了片刻,才又试探地道:“所以……你尹兄意思是……只是等那个钱麻子有了消息,这批宝藏马上就会出现?”   尹文俊点头道:“不错!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我会耐心慢慢等待。”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但很快地又露出了笑意,含蓄地点点头道:“只要你尹兄估断正确,也不会等多久的。”   尹文俊愣了一下道:“白兄……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朝门外溜了一眼,忽然将椅子移近少许,低低地道:“承你尹兄一见如故,不把小弟当外人,小弟如今也不妨告诉你尹兄一个秘密。”   尹文俊瞪大了眼睛道:“关于大悲宝藏的秘密?”   白天星道:“是的。”   尹文俊道:“那批宝藏其实不在钱麻子手上?”   白天星道:“不是。”   尹文俊道:“那么是什么秘密?”   白天星道:“我已知道了那个钱麻子目前的藏身之处!”   尹文俊微微一呆,道:“你——你真的知道?”   白天星道:“八成错不了!”   尹文俊道:“什么地方?”   白天星一字字地道:“方大娘的饺子店!”   尹文俊又呆了一下道:“你——你是刚才吃饺子看出来的?”   白天星微笑道:“不错!”   尹文俊眨着眼皮道:“刚才我们一直走在一起,如果你看出了什么,我怎么没有看到?”   白天星微笑道:“这正是我为什么写不出一篇白马赋的原因!”   尹文俊催促道:“说正经的,别开玩笑了。”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你说方大娘的饺子,好吃不好?”   尹文俊皱眉道:“但这——”   白天星笑道:“不,你得说出它的优点才行。”   尹文俊只好耐着性子道:“你也吃过了,何必间我?那当然是因为饺皮子薄,饺馅儿多,现包现下味道新鲜的关系。”   白天星笑道:“对了!”   尹文俊茫然道:“什么对了?”   白天星笑笑,没有回答,微笑又问道:“你知道我们今天一共吃了她多少个饺子?”   尹文俊道:“一百二十个,先叫一百,二十个后来加的,不对吗?”   白天星笑道:“对——如果我们再要,她的饺子够吗?”   尹文俊一哦道:“怎么不够?你再要三百个也行!”   白天星微笑道:“又对了!”   尹文俊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这次他没有开口。   他在等白天星说下去,白天星接下去道:“从我们走进去到出来,你记得她店里一共做了几笔交易?”   尹文俊眼睛发亮,他似乎已经渐渐体会到白天星的弦外之音了。   白天星笑道:“除了我们四个人,鬼也没有一个上门,对吗?”   尹文俊点头,眼睛更亮了!   白天星笑道:“我们出了店,走不多远,便听到上店门的声音,那就是说,店打烊了!   请问:那多下来的那几百个饺子,留给谁吃?”   尹文俊唇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没说出来。   白天星笑道:“这是疑点之一!其次,便是我问那小丫头的话,本来并非故意,但却给她娘立时叫走了,问这是不是又是一次巧合?”   尹文俊道:“你说方家有个儿子?”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大家都喊他方二。”   尹文俊道:“这个方二,他是干什么的?”   白天星笑笑道:“大家都说是个泥水匠。”   尹文俊道:“你不相信?”   白天星笑道:“相信是相信,只是不知道他擅长的手艺,是替人家盖房子,还是替人家砌坟墓而已!”   尹文俊默然不语,似在思索着白天星这番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我说你尹兄不用等多久,就是这个道理。江湖人物的一双眼睛,往往比一般人锐利得多。这些破绽既然瞒不过我这个浪子,别人早晚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你尹兄不信,等着瞧好了!”   尹文俊点头,又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候,尹福提着茶壶,跟张弟一起走了进来。   尹福的警戒,始终没有放松过。   自从茶壶搁上火炉,他就没有离开过一步,像是深怕别人趁他不备,会在壶中偷偷地放进毒药似的。   如今茶壶提进屋内,他先倒出小半碗,自己喝了;方另倒了一碗,恭恭敬敬地端去他们公子面前。   张弟瞧得心头暗暗冒火。   如果这对主仆不是白天星的客人,他不冲上前去,一脚将那只茶碗踢一个粉碎才怪!   茶喝过了,尹文俊开始打呵欠。   白天星忽然站起身子道:“阿弟,你把外面收拾收拾,我去向胡老头借两床被子。”   张弟跟了出来道:“我帮你去拿。”   白天星连拿两床被子的气力也没有?   很明显的,张弟是不愿留下跟这对主仆在一起。   即使只是一会儿,他也受不了。   白天星笑笑,没有表示意见,他当然清楚他这位师弟的脾气。   张弟等走出了一段,才气忿忿地道:“我问你,干嘛你好日子不过,一定要找这种罪受?”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在热窝里,你也看到的,是我找上他们的吗?”   张弟一呆,隔了片刻,才讷讷地道:“听你的语气,难道……难道……”   白天星微笑道:“难道怎样?”   张弟睁大了眼睛道:“难道你说有些聪明人专做胡涂事,指的就是尹家这对主仆?”   白天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目前还很难说。”   张弟道:“什么难说?”   白天星苦笑道:“样样事难说,说不定我嘲笑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张弟默然。   白天星的心情,他非常了解——也只有他一个人了解。   他了解白天星这几句话绝不是牢骚。   今天,他们杂处在大群虎狼之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借力使力,制造倾轧,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却能够看着那些恶棍一个个倒下去,说起来他们是够聪明的了。   可是他们是不是真的聪明呢?   最正确的答案是:真的聪明人不仅不会这样做,而且根本就不会继续停留在七星镇这个充满了罪恶和是非的地方。   白天星对这一点看得透透彻彻,而且早就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他最后还是留下来了!像白天星这样的人,能算聪明人?   聪明人会这样做?   所以,白天星绝不是一个聪明人;他也不是。   同样的,也正因为有了他们这种不聪明的人,才使险诈的江湖保留了几分人味,才使这个世界有时看来还像一个人的世界。   不过,他们虽然不是聪明人,但做的绝不是胡涂事。   他们要做的事,都是他们想清楚才做的;只要每人都能像他们这样,无论做一件什么事,事先都能想清楚,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比目前更美好!   天空乌黑,月亮还没有从东方天际升起来。   白天星跟胡老头打交道去了。   张弟留在黑暗的巷子里,仰望着黑暗的天空,心中这时只有一个愿望:他不计较尹福的那副奴才相,他只希望这对主仆别跟大悲宝藏发生关系;莫让他们因此对每个人都产生怀疑,对每一个人都失去信心。   朝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   天气美好。   今天是品刀大会第十三天,十三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字,人人希望品刀大会能从今天开始,进入一个令人愉快的新局面。   人们没有失望。   因为今天传了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消息。   屠刀公孙绝安然无恙。   当这一消息由小癞子传抵何寡妇的豆浆店时,除了开棺材店的井老板,人人为之精神一振。   这是第二个大放厥词而能活下来的刀客。   至于第一个活下来的魔刀令狐玄如今去了哪里?大家并不怎么关心。   人人都有两条腿,人人都有随意行动的自由。   就算令狐玄遇了意外,只要不是死在七星镇上,那就是他自己的事。   如今,何寡妇的豆浆店,已渐渐变成一个小规模的热窝。   每天早上,你只须花五六枚大钱,喝一碗豆浆,吃两个烧饼,你便可以在这里听到最新的消息。   只要你高兴,也可以在这里把最新的消息散播出去。   今天豆浆店里,又增加了好几张新面孔。   除了尹文俊主仆之外,恶花蜂梁强居然也来了。   这位恶花蜂的两只手,又恢复了十根指头,他那种可发暗器的假手指,显然储存了不止一副。   他看到白天星时,哼哼,笑笑,似乎一点也没将白天星放在心上。   白天星也冲着他哼哼笑笑,虽然态度同样不友善,但很明显地并无报复之意。   梁强选了蔡大爷对面一个空位坐下。   蔡大爷当然不认识这位恶花蜂是何许人。不过,蔡大爷很快的便对这位恶花蜂有了好感。   这就好像一个吃虾仁炒蛋的客人,走进饭馆之后,伙计不待他吩咐,便替他上一盘虾仁炒蛋,因而对这名伙计产生了好感一样。   恶花蜂梁强充分发挥了他那几可与乌八媲美的口才,向蔡大爷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当然不是说给蔡大爷一个人听的。   这的确是个惊人的消息,尤其是经过了这位恶花蜂大肆渲染之后,听来更觉毛骨悚然。   他不但将省城一座旧宅中被人发现陈尸五具的始末,描绘得有声有色,而且最后还画龙点睛,暗示那座旧宅的物主,就是目前下落如谜的钱麻子。   钱麻子人在七星镇失踪,而他在省城购置的一幢旧宅子里,又于一夜之间出了五条人命。同时这死去的五个人,大名鼎鼎的玉门三煞和魔刀令狐玄,赫然亦在其中。   这意味着什么呢?   关于这“点,梁强没有说明。   其实,他即使不说,大家心里也是雪亮的!钱麻子失踪的原因,今天七星镇上谁不明白?   尹文俊兴奋得脸色阵阵发白,连豆浆也忘了喝。   他悄悄地对白天星道:“可惜这家伙不知道钱麻子就藏在方大娘的饺子店里,否则恐怕就更热闹了!”   白天星微笑道:“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他?”   尹文俊吐了吐舌尖,道:“你说笑话了!我那有这份胆子?”   白天星笑道:“这份胆子我是有,只可惜我跟这家伙开不了口。”   尹文俊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我跟这家伙有一笔旧账没有算清楚。”   尹文俊一哦道:“原来你们过去闹过别扭?”   白天星笑笑,正待开口之际,太白义樵武炳辉忽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天星眼珠一转,突然大声笑道:“噢,武大侠来了!武大侠要找的那个什么假孝子,结果找到了没有?”   太白义樵一愣,像兜心挨了一拳,脸色登时变了颜色。   他像是想否认,又说不出口,支吾了一阵,才勉强笑了笑道:“那只是个误会,事情既已过去,也就算了。”   白天星笑着又道:“人的名字,树的影子,真是一点不错!那个假孝子昨天有人见他露过面,自从武大侠声言要找他之后,就突然失去了踪影,大概是吓破胆子,藏起来了。”   太白义樵脸色更难看了,干咳着道:“那是他心虚而已,那种人谁会跟他斤斤计较。”   他今天一早出门,就碰乌鸦叫,现在果然应验了。   要早知如此,他根本就不会来喝这碗豆浆。   他为了避免再跟白天星说话,随随便便就在靠门口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就没有再朝白天星坐的地方望一眼。   恶花蜂梁强以眼角偷偷打量着太白义樵,面带冷笑,微微点头,好像突然想通了一件什么事。   假孝子曾孝慈是一位一流的古董品鉴大家,如今在七星镇上已经不算是个秘密。这位太白义樵找假孝子干什么呢?   难道大悲宝藏已有一部分落在这位义樵手中?   难道——省城旧宅中那五条人命,就有这位义樵一份?   梁强眼珠乱转,冷笑慢慢变成会心的微笑,这表示他对某件事情,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开始慢慢地喝着豆浆,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等待的是什么呢?   张弟喝了一大口豆浆,就像喝下了大口美酒一般,心头舒畅无比。   他本来很反对白天星以这种法子整人,但不知是何缘故,他如今想法已变,他渐渐觉得这种方法似乎也不坏。   就拿这位太白义樵说吧!这种人外表一副忠厚相,在江湖上,又是人所共知的正人君子,你不但很难找到这种人的错处,就是找到了,也一样奈何他不得。   别人一定会说:“你瞧瞧这个家伙吧,连太白义樵那样一个大好人,他都不肯放过!”   碰上这情形,白天星的这套法宝就吃香了。   你这位正人君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那位假孝子,你拿出事实和证据,慢慢向别人解释吧!   太白义樵的食量是惊人的,他一顿既能吃下十来个大馒头,如果一口气喝下四五碗豆浆,当然不算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这位义樵今天居然连一碗豆浆也未能喝完,就放下三枚青钱,悄悄起身走了。恶花蜂梁强一声不响,也放下三枚青钱,悄悄跟了出去。   大街上一片宁静。   慢慢升高的太阳,虽已吸干了瓦面上的晨露,有些店门却尚未完全打开。   太白义樵脚步突然放慢下来。   他已发觉有人跟在后面。   无论白天或夜晚,有人紧紧跟在身后,在一名江湖人物来说,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停下来,慢慢转身。   他一转身,便看到恶花蜂梁强正带着一脸假笑,向他慢慢拢了过来。   太白义樵板着面孔,一言不发,静静等候。   梁强两眼四下一溜,忽然拱拱手,低声笑着道:“恭喜,恭喜!”   太白义樵板着面孔,冷冷地道:“喜从何来?”   梁强下颌一收,长长叹了一声,仍然满脸堆笑道:“武老大,我说,这就是你老哥的不对了。”   太白义樵冷冷地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梁强又凑上一步,单眉一扬,斜着眼睛笑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你武老大何必装迷糊?”   太白义樵不带一点表情地道:“我还是不懂你的话!”   梁强两眼乱转,忽然阴阴一笑道:“这样说来,你武老大是拿定主意,不打算赏我梁某人这个面子了?”   太白义樵道:“我姓武的是怎样一个人,你梁大侠应该清楚。有什么话,请明白说。在下是个粗人,不会打哑谜!”   梁强连连点头道:“好,好,你武老大果然爽快!”   他前后望了一眼,眯起眼缝接着道:“你老大这两天,不是到处在找那个姓曾的?”   太白义樵头一点道:“不错,那是前天的事。”   梁强微微一笑道:“那姓曾的,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大?”   太白义樵坦然道:“那是为了一个朋友的事。姓曾的一件假古董,骗了我一个朋友八千两银子,不过昨天有人从京里带信来,说姓曾的自知理亏,在离开京城之前,已退还了这笔银子。所以这件事已成过去,如今我跟这姓曾的,可说已无纠葛可言!”   梁强微笑道:“武老大从京里带信来的那位朋友是谁?”   太白义樵道:“这个人你大概不认识。姓赵,名叫赵大光,他是路经这里,今天一早已经去了黄花镇。”   梁强眼珠子一转,微笑着又道:“他带来的那封信,你也烧掉了,是吗?”   太白义樵面孔微微一变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梁强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怎会不信!我当然相信!”   太白义樵道:“那么,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梁强又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怕别人也许不作如是想而已!”   太白义樵注目道:“别人是谁?”   梁强闭起右眼,微睁着左眼道:“鱼老前辈如果听到这种解释,你以为他老人家会相信?”   太白义樵一呆道:“鱼老前辈?”   梁强将一双眼珠子挤去边角上,悠然道:“就算你老大瞧不起我梁某人,鱼老前辈你总不能不带上他老人家一份吧?”   太白义樵半晌不语,隔了很久,才皱紧了眉头道:“你早不说……”   梁强眉眼一下舒展了开来,又低下头道:“他老人家已声明过了,不论东西到手多少,他老人家一份,有好处的不是一个人!”   太白义樵沉吟着点点头道:“这个我当然明白。”   梁强欣然道:“那么武兄能不能先露点口风,告诉小弟东西已经到手多少,让小弟高兴高兴?”   太白义樵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别处再谈。”   梁强道:“去哪里?”   太白义樵道:“我歇在蔡大爷那里,就到蔡大爷那里去坐坐怎样?”   梁强道:“我们现在直接就去见鱼老前辈,岂不是更好吗?”   太白义樵道:“鱼老前辈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梁强道:“热窝后院。”   太白义樵犹豫道:“这——恐怕不太方便吧?”   梁强道:“怎么不方便?”   太白义樵道:“小弟一向很少涉足那种地方,如果一旦被人看见了,一定会引起疑心,所以,我看……”   梁强道:“你看怎样?”   太白义樵道:“依小弟之意,我们最好还是先找个地方,详细商量一下,然后再由你去把他老人家请过来。”   梁强眼珠子一转,忽然微笑着道:“小弟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太白义樵道:“如果梁兄另有更好的主意,说出来参考参考也不妨。”   梁强微笑道:“你武兄大家都知道是个君子,我梁强可是个小人,小人就不能没有一些小人的想法。”   太白义樵皱眉道:“梁兄有话尽可说明,何必拐弯抹角,说得如此刺耳?”   梁强干笑道:“话虽刺耳,比不小心送掉老命总强得多。”   太白义樵一怔道:“你梁兄这话什么意思?”   梁强咳了一声道:“武兄要另外找个地方谈谈,也许纯出一片好意,只可惜小弟心中有鬼,不能不有所顾忌。”   太白义樵惑然道:“顾忌什么?”   梁强笑道:“因为这本是小弟常耍的一套手法,当小弟被一个人纠缠不清时,经常都是以甜言蜜语,将这个人哄去无人之处,然后出其不意,背后赏他一刀,人不知,鬼不觉,一劳永逸,既经济,又省事……”   太白义樵气得脸色发白道:“你把我武炳辉看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梁强狡猾地笑笑道:“我说过我是个小人,请武兄千万别见怪。”   太白义樵道:“依你之意,该如何行事?”   梁强说:“还是那个老办法,这就去见鱼老前辈。”   太闩义樵皱皱眉头,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   梁强向后退出两步,身子一偏,笑道:“武兄请!”   太白义樵深深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梁兄心机好深沉!”   梁强微笑道:“年头不同了,多份小心,总是好事。”   这时候热窝里当然不会有客人。   老萧正在大厅中扫地。   这些日子真难为他了,老板下落不明,前前后后,都要他照顾,觉比平时睡得少,事情却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他图的是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老萧恐怕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想到的,也许只是:钱麻子收留了他,倚他为左右手,如今钱麻子遭遇变故,他能趁人之危,卷起铺盖一走了之吗?   当然不能!就算他厌倦了这份差事,非走不可,那也必须要等钱麻子回来。   这种想法,在他这种小人物的心目中,也许只认为是理所当然,实际上这正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义气。   江湖人物口口声声不离义气两个字,而真正做到的,却未必有几人。   如今,像老萧这样一个生不足道的小伙计,反而为大家留下一个好榜样,岂不是一个极大讽刺?   当太白义樵在恶花蜂梁强的严密监视之下走进大厅时,老萧不禁微微一呆。   因为太白义樵是一张生面孔。同时,这张面孔上的神情,看上去也极其古怪。带着这种表情来热窝的客人,他恐怕还是第一次看到。   在这个时候,一名陌生的客人,带着这样一副神情走进热窝,这客人是来干什么的呢?   其实太白义樵这并不是第一次走进热窝。   他昨天下午,就在这里跟白天星一起喝过酒。这也不能怪老萧,热窝一天有几百人进进出出,他当然无法将每一张面孔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老萧脸上呆滞的表情,很快便消失了。   因为他接着便看到了恶花蜂梁强。   梁强是熟客人。   梁强不仅是个熟客人,而且是个出手很大方的客人;在这种地方,一个出手很大方的客人,自然会在伙计们心目中留下很深亥0的印象。   老萧挟着扫把,迎上两步,哈腰喊了一声两位大爷早,然后便退向一旁,等候吩咐。   现在虽不是客人上门的时候,既有客人上了门,他还是得招呼的。   太白义樵在大厅中站下,转身望着梁强。   梁强微笑道:“在后院。”   太白义樵皱眉道:“我就在这里等,不行吗?”   梁强微笑中又露出狡猾之意,道:“如果我将他老人家请出来之后,你老大忽然失了踪影,到时候你老大叫我哪里去找人?”   太白义樵一张面孔又胀成一片猪肝紫,但仍耐着性子道:“不管你怎么说,后院我总是不去。”   梁强笑着点点头道:“你老大既然如此坚持,我当然不便勉强。”   他接着转向老萧道:“老萧,你去后面红红房间里,请鱼老爷出来一下。”   老萧搓着手,面有难色道:“梁爷,这个——恐怕太早了一点吧?”   梁强道:“太早?”   老萧苦笑道:“鱼老爷子的脾气,你梁爷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不到晌午时分,一向很少起床,如果现在去吵醒了他老人家,万一怪罪下来,小人可担当不起。”   梁强挥挥手道:“去,去,没有关系,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有个朋友想见他,要谈一件重要的事,你这样说,他不会怪你的。”   老萧眨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慢慢转身向后院走去。   梁强道:“快一点!”   老萧去不多久,一个人又回来了,要请的人显然未能请到。   梁强诧异道:“他老人家不在?”   老萧远远站定,头一点道:“梁爷,你过来一下,他鱼老爷子要小人转告您一句话。”   梁强带着狐疑之色走过去道:“你有没有照我的话说?”   这位恶花蜂可以算得上是个相当精明的人物,人可惜还够不上是绝顶精明。   因为他把一件一直记得牢牢的事情,终于给忽略了。   他不是不肯走在太白义樵前面的吗?   如今他朝大厅后门走去,将太白义樵留在前面,又有什么分别?   太白义樵嘴角突然浮起一丝残酷的笑意。   他以眼梢望着梁强移动的身形,就像一头猎犬望着上只从面前走过去的兔子。   就在梁强口中说着话、向前跨出第三步之际,太白义樵蓦然双足一点,疾如脱弦之箭,跃身向前扑去。   江湖上传言,这位太白义樵最厉害的拿手绝招是“连环三十六飞斧”。据说,他能将三十六把特制的小斧头,以打镖手法掷出,连绵不断,密如斧雨,任你一等一的高手,也难逃乱斧分尸之危。   这种传说是否可靠,谁也不敢确定,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见过这位义樵身上一次带过这么多斧头。   过去不说,此刻这位义樵身上,就连半把斧头也没有。   他使用的,是一双粗厚坚实的手掌。   这双手掌当然没有一把斧头那样锐利,但它劈下去的力量,却一点也不比一把斧头的效果逊色。   恶花蜂梁强的反应也不慢。   他听得脑后风响,心知有异,几乎连念头都没有转一个,双肩一缩,挫腰矮身,左腿一弹一划,便以一个扫堂式,向身后横扫过去。   在化解偷袭的招式中来说,梁强这一着,可称得上是无懈可击。   只可惜他稍微迟了一步。   他左腿刚刚扫出,太白义樵一掌已经劈落。   一掌劈在他的肩头之间。   这一掌究竟有多重,大概只有梁强一个人心里清楚。   一掌结束战争。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鲜血,没有叱喝,没有呻吟,甚至连骨折的声音,也轻微得只像拗断了一束枯树枝。   梁强应掌而倒,脑袋歪向一边,只轻轻抖动了几下,便慢慢闭上眼皮,缓缓伸直四肢,悠悠然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太白义樵冷笑着,一脚踢开梁强的尸身,抬头望着老萧道:“你有没有惊动后面那个姓鱼的老家伙?”   老萧笑了——笑得一点也不像是个小伙计。   他笑吟吟地道:“你当我没有看到你进门时的那道眼色?当时我正好尿泡子发胀,不过藉机会去后面茅房解了个小便罢了!”   白天星也上了一趟茅房。   他这一趟茅房,去的时间可真不短,当他从里面转出来,豆浆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对不起,昨晚受了点凉……”   这是他的解释,他其实就是不解释,大家也不难想像得到。   尹文俊觉得很过意不去,他认为这一定是不习惯睡地铺的关系。   白天星笑笑道:“不谈这些了。我们走吧。”   尹文俊道:“去哪里?”   白天星道:“当然是去七星广场。”   尹文俊道:“现在就去,会不会嫌太早了些?”   白天星道:“早去有早去的好处。”   尹文俊道:“什么好处?”   白天星道:“趁着人少,可以先占几个好位置。”尹文俊不禁点头道:“这话也是。”   尹福忽然接口道:“公子如果站立太久,一定会累坏了身体,你们先慢慢走过去,等小的去想办法借两张凳子。”   白天星连忙点头道:“的确有此需要,一个多时辰站下来,别说是你们公子,就连我都有点受不了。”   何寡妇店里凳子多的是,只要白天星明说,两张凳子还愁借不到?   白天星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真的没有想到?   不是因为他天生一副好心肠,处处欢喜与人方便?       第二十章 万无一失     胡老头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在一个孤零零的老人来说,晒晒太阳,捉捉虱子,无疑也是一种享受。   胡老头双鬓已斑,一双老花眼也已经不大济事,所以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慢吞吞的,叫别人看了着急。   他捉虱子的动作,当然也不例外。   他总是慢吞吞地翻着衣领,慢慢地摸,慢慢地找,好不容易捉到一只,还要先放在手背上,看它爬动一会儿,直到玩尽了兴,才卜的一声,用指甲把虱子挤成血糊糊的一片。   然后,擦擦手,停上片刻,慢吞吞地开始再找第二只。   胡老头捉虱子的动作迟缓,其实也不全是由于上了年纪的关系。   冬天才刚刚开始,日子是漫长的,而虱子却有限。   他是不想一下捉绝了种。   他是为了每天都有得捉,慢慢地提,慢慢地享受。   在七星镇,胡老头是个被遗忘了的老人,甚至比黑皮牛二和小癞子都不如。   因为黑皮牛二还有片豆腐店,小癞子还能卖卖茶叶蛋,他则只能打打更,全靠别人凑份子、施舍度日。   除了梆子和一面破锣,虱子便是他唯一的伴侣。   “虱子”也是胡老头的外号。   只有白天星喊他“胡老头”,镇上其他的人,统统喊他“胡虱子”,或干脆喊一声“老虱子”。   大家替他取上这样一个外号,倒并不是因为他身上生的虱子比别人多,而是因为他生活得就像一只虱子。   活动在黑暗中,和虱子一样卑贱。   如果一定要说明老头和一只虱子有什么不同,那也许便是虱子还有吃得圆圆滚滚的时候,而胡老头却又黑又瘦,永远都是那么干巴巴的一把骨头。   现在捉在胡老头手上的,是今天的第三只虱子。   捉到这只虱子,胡老头脸上马上浮起了笑容,因为这只虱子又肥又大,肚子圆得发亮,显然是只虱子王。   像这样一只虱子,胡老头当然舍不得一下子便把它干掉。   他小心地将它放在手背上,聚精会神地等着它爬动。   虱子舒展着细小的腿,开始往前爬动了。   只是,扫兴得很,这只虱子才爬了不远,便一滚身滑下手背,掉到地缝里去了。   使胡老头突然吃惊缩手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   走进来的是尹福。   胡老头似乎并不认识进来的这名大汉是谁,他眯着一双老花眼,望着尹福朝他走来,脸上布满了讶异的表情。   尹福步伐跨得很大,只不过四五步光景,便到了胡老头面前。   胡老头仰起面孔,眨着眼皮道:“这位大爷——”   尹福叉着腰道:“别他妈的来这一套了!后面没有人看你表演。”   胡老头笑了——笑得一点也不像是个打更的老头儿。   尹福沉声匆匆接着道:“赶快送信给一号或三号,钱麻子很可能藏在方大娘饺子店里。”   胡老头笑眯眯地道:“靠得住?”   尹福道:“就是扑一个空,也损失不了什么。”   胡老头道:“为什么不通知九号?通知九号不是方便得多。”   尹福道:“九号恐怕办不了。”   胡老头道:“且我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还怕不能得手?”   尹福道:“你还不能露面。”   胡老头道:“为何不能?”   尹福道:“二号交代过了,东西完全到手之前,你还得好好看住那个浪子,二号始终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   胡老头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七星广场上,人已到得不少。   到处议论纷纷,但谈的还是一个老话题:钱麻子!知道飞腿追魂宫寒爱孙失踪的人,似乎还不太多。   白天星领着尹文俊刚刚找好适当的位置不久,尹福便拿着两张板凳赶来了。   白天星笑笑道:“哪里借的?”   尹福道:“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总觉得开不了口,最后想不到办法,还是重新回头,找豆浆店何大嫂打的商量。”   白天星轻轻一啊,拍着额角道:“你瞧我多糊涂,当时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白害你多跑了好多冤枉路!”   张弟忽然推了他一下道:“你那位好朋友又在叫你。”   白天星回过头去一瞧,原来是快口乌八。   乌八站在不远处一副酒担子旁边,正在朝他这边招手。   白天星跟尹文俊打了个招呼,转身走过去道:“请我喝酒?”   乌八买了两碗酒,将白天星拉去一旁道:“昨天那件事有没有一点儿眉目?”   白天星喝了口酒,点点头道:“眉目是有一点,只是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乌八一双眼睛当时亮了起来,征道:“没有关系,不管靠不靠得住,说来听听总不妨。”   白天星道:“你有没有去方大娘那里吃过饺子?”   乌八一愣,睁大了眼睛道:“什么?人被藏在方大娘饺子店里?”   白天星皱起了眉头道:“你别性急好不好?”   乌八赶紧道:“是是,好好,你说,你说。”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向你乌兄提出忠告:做人得圆转些,银子固然可爱,性命也是很要紧。”   乌八脸孔一红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我意思是说,你乌兄向吴公子提供这个线索时,话要说得技巧一点,别为贪一时之功,替自己惹上麻烦。”   乌八期期地道:“我……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你……你再说明白点行不行?”   白天星缓缓道:“比方说:这条线索,只是我们的猜测,我们谁也没有亲眼看到那位宫大少爷是不是真的藏在方大娘那里。所以,当你回去向吴公子报告时,你就要记住:语气千万不可以太肯定!这样一来,如果我们猜中了,固然是大功一件,即使万一落了空,我们也可以不负什么责任。你说对不对?”   乌八连忙点头道:“有理,有理。”   只要是有银子可赚的事,他一向是从善如流的。   白天星接下去道:“这个秘密,我是在无意中从恶花蜂梁强口里偷偷听来的。”   乌八忍不住道:“姓梁的怎么说?”   白天星道:“昨晚在热窝里,姓梁的悄悄告诉另一个黑道上的人物,说是镇上几百户人家,他都—一留意过了,要谈可疑,只有两处……”   乌八一呆道:“你弄错了吧?”   白天星道:“我什么事弄错了?”   乌八怔怔然道:“你难道听不出姓梁的指的是钱麻子?”   白天星头一点道:“不错,他们谈的真是钱麻子,但道理却是一样。   乌八道:“什么道理一样?”   白天星道:“七星镇就是这么大的一点地方,可供藏人之处并不多,我敢说宫大少爷跟钱麻子如今必然会被藏在一处地方,能找到钱麻子,就一定能找到那位宫大少爷!”   乌八想想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又问道:“姓梁的说了两处地方,还有一处是哪里?”   白天星道:“何寡妇的豆浆店!”   乌八道:“姓梁的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白天星道:“当然有,他说今天镇上只有这两家没有男人,只有这两家有空房子;而没有外地人借住,所以也只有这两家窝藏钱麻子的可能性最大!”   乌八点头道:“是有点道理。”   白天星道:“姓梁的底下还说了些什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楚,不过我觉得,就凭这点提示已经尽够了。”   乌八沉吟道:“何寡妇那里,我看似乎不大可能。”   白天星道:“是的,我的想法也是如此。她那里白天有人喝豆浆,晚上有人打牌,日夜不断有人进出,如有生面孔出现,应该逃不过左邻右舍的耳目。”   乌八忽然皱起了眉头道:“就算人有八成藏在方大娘那里,正如你所说,这只是猜测,无凭无据的,你叫我如何向吴公子提起?”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刚才不是一开头就提醒过你了吗?语气不要太肯定,你难道不能托称这是你从恶花蜂梁强口中听来的?”   乌八一下子开了窍似的,大喜点头道:“对!对!有道理,听来的,说归我说,信不信是他们的事情。”   白天星微笑道:“找不找得到人,也是他们的事情。万一找到了,银子就是我们的!”   乌八笑得合不拢嘴道:“有理,有理!可战可守,万无一失!”   白天星一口喝尽余酒,交还空碗,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领到银子之后,可别将老朋友忘了才好!”   乌八高高兴兴地走了,白天星又回到尹家主仆这边。   尹文俊道:“你那位朋友是谁?”   白天星笑笑道:“大家都喊他快口乌八,一个很无聊的家伙。”   尹文俊道:“他找你干什么?是不是向你伸手借钱?”   白天星笑道:“正好相反!”   尹文俊一怔道:“相反?难道他会有银子借给你?”   白天星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比借银子给我还要好一点。”   尹文俊听不懂了。   能借到银子的朋友,这年头已不多见,比借还好,那就是送。有一个肯送银子给自己用的朋友,背后还要骂他是无聊的家伙,岂不是太过分了些?   白天星笑笑,接下去道:“他说:有个姓宫的老家伙,爱孙走失了,出了很高的赏格,这事只有他知道,他要我帮着找,如果找着了,赏银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尹文俊转动着眼珠子道:“那姓宫的老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摇摇头道:“没有见过,只知道名气大得很。”   尹文俊道:“哦?”   白天星道:“此人姓宫名寒,有个外号叫‘飞腿追魂’”。   尹文俊道:“腿上功夫了得?”   白天星道:“大概是的吧?我不怎么清楚,我只知道老家伙名头相当响亮,黑白两道人物,人人争着巴结,惹得起这老家伙的,恐怕还不见多。”   尹文俊道:“他那个孙子多大了?”   白天星道:“听说大约十八九岁。”   尹文俊道:“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走失?”   白天星含蓄地笑笑道:“今天的七星镇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感觉稀奇。”   尹文俊道:“你是说那位宫大少爷被人绑架了?”   白天星微笑道:“难说。”   尹文俊道:“谁有这种胆量?”   白天星笑道:“我要是能知道谁有这种胆量,事情就好办了。”   他像突然引发起一股感慨似的,叹了口气,又道:“听起来都是银子在害人,这年头为了一念之贪而效飞蛾扑火的,又何止一个二个……”   不知是何缘故,尹文俊面孔居然微微红了一下。   白天星没有看到。   因为白天星的眼睛,这时正在望着右边耳台上的贵宾席。   贵宾席上这时坐了三位贵宾。   除了小孟尝吴才之外,另外两位竟是从未正式露面的七步翁鱼山谷,以及久无音讯的灵飞剑客长孙弘。   因为大会开始在即,张弟已经告辞走了。   尹福因为不便与主人合坐一起,一个人闲着无聊,正向一副酒担子慢慢走过去。   白天星四下望了一望,忽然回过头来,低声笑着道:“尹兄今天无法看到一个人,实在遗憾。”   尹文俊道:“谁?”   白天星笑道:“一个名满江湖的大美人儿。”   尹文俊道:“叫什么名字?”   白天星笑道:“销魂娘子杨燕!”   尹文俊面孔不禁又红了一下,可见这位洛阳才子,在女人这一方面,经验还少得很。   他哧哧地道:“这女人怎么样?”   白天星低低地道:“人如其号,包你一见销魂!”   尹文俊红着脸道:“真的?”   这位大才子好像有点动了心。   白天星忙道:“我骗你干什么?只可惜她今天没有来,你如果见到了她的人,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尹文俊红着脸又道:“你们——很要好?”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过一阵子,谈不上很要好。”   尹文俊又听不懂了。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兄弟在外面跑的地方也不算少,但像这样叫人怀念的女人,可说还是生平第一次遇上……”   尹文俊微微一怔道:“怀念?她如今不理你了?”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很难说。”   尹文俊道:“什么事难说?”   白天星叹息道:“有人说,女人的心,很难捉摸,这女人的心尤其难以捉摸之至。”   尹文俊道:“哦?”   白天星道:“这种女人,你永远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苦笑着又道:“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尹文俊淡淡一笑,没有接腔,似乎已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   拿女人当话题,原是一种很大的乐趣,任你如何正经的男人,也难以抵制这种乐趣的引诱。   但如果这类话题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牢骚,便毫无乐趣可言了。   尹文俊缓缓移开目光,从白天星脸上移到自己脚尖,然后又缓缓移向品刀台左边那座耳台。   白天星正想接下去要说什么时,尹文俊忽然指着左边那座耳台道:“啊,瞧,刀客出场了!”   不错,刀客出场了!   出场的刀客,依顺序是:鬼刀花杰,飞花刀左羽,开山刀田焕,追风刀江长波,屠刀公孙绝,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最后一名是张弟。   除去张弟不算,到目前为止,十八刀客恰巧还剩一半。   尹文俊转过头来道:“今天出场品刀的是哪一位刀客?”   白天星道:“个子最高,相貌生得最威武的那一位。”   尹文俊道:“将刀郭威?”   白天星道:“正是。”   尹文俊又溜了那位将刀一眼,点点头道:“这位将刀人如其号,仪表的确不俗,只是不知道在刀法上的成就如何?”   白天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尹文俊说了些什么。   因为他此刻正在专心注视着一个人。   屠刀公孙绝。   屠刀公孙绝的一副相貌实在很难形容,因为这位屠刀从头到脚,无论哪一方面,都很难找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个子不算高,但也不矮,面孔不算英俊,但也不丑,举止谈不上斯文,但也不显得如何粗鲁。   如果一定要说这位屠刀身上有什么令人难忘的特征,也许便是双目中那股剽悍之气。但那也是昨天以前的事情了。   今天,这位屠刀看上去,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面色苍白,精神委靡,双目中几乎找不到一丝丝光彩。   白天星微微点头,仿佛存于心底的某一个疑团,已经获得了解答。   广场上慢慢沉寂下来。   大会时间已到。   今天品刀部分的主持人,仍是擎天居士宰万方,以及那位冒牌的一品刀。   将刀郭威应召登上主台之后,宰万方问道:“郭大侠哪里人氏?”   郭威道:“徐州府。”   宰万方道:“贵庚几何?”   郭威道:“廿八。”   宰万方道:“郭大侠练习刀法已有多久历史?”   郭威道:“二十年。”   广场上人人为之一怔!   二十年?   这位将刀,从七岁起,就已经开始练刀?   自从品刀大会开始以来,这无疑又是一项新纪录!过去九位刀客之中,练刀历史最久的是流星刀辛文炳,但也不过是十四年。   流星刀辛文炳也是廿八岁。   同样都是廿八岁,这位将刀练刀的历史,竟比流星刀整整多了六年。   六年,是一段很长的日子,一个人肯多花六年的时间,无论他做什么事情,也一定会有点特别成就的。   这是否意味着这位将刀,事实上正是所有刀客之中,成就最突出的一位呢?   宰万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同时,很快地在面前那本花名册上记下了几行字。然后,由那位冒牌一品刀接着问道:“郭大侠认为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的,是哪几件事?”   将刀郭威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词,当下神态从容地道:“不才的见解,共有三点。”   一品刀点点头,露出倾听的神气来。   广场上更静了。   这是自鬼刀花杰宣布弃权以来,第四位仍敢发言的刀客。   前面的三位,是流星刀辛文柄、魔刀令狐玄和屠刀公孙绝。   流星刀乡音太重,说的话没人听得懂,而且第二天就死了,魔刀令狐玄和屠刀公孙绝,则根本谈不上品刀。   同时魔刀令狐玄的死讯,经恶花蜂梁强的一宣扬,已经传遍全镇,屠刀公孙绝虽然还活着,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位屠刀似乎也活得相当辛苦,他昨夜一夜是怎样捱过的,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严格地说起来,接在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之后,这位将刀应该是正式品刀的第三位。同时也是在连串血案发生后,以良好风度对刀法提出见解的第一位!由于这种种原因,再加上这位将刀练刀的历史,大家自然特别重视这位将刀将要说些什么。   将刀郭威以徐州府特有的清晰口音,缓缓接着道:“第一点:不才认为每一个练刀的人,首先应该注意气质方面的修养,心浮气躁的人不宜练刀,恃才傲物的人不宜练刀,生性残忍的人,更不宜练刀!”   他说得很慢,也很有力。   几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清清楚楚地传入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这番话,立即换来了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第一个鼓掌的人是白天星。   尹文俊也一边鼓掌一边道:“这位将刀的确名不虚传,言谈中肯,不亢不卑,果然具有泱泱大将之风!”   将刀郭威待掌声平息,从容接下去道:“第二点:不才认为一个练刀的人,必须对刀这件兵刃持有正确的态度。刀——跟所有的兵刃一样,的确是用来杀人的,而且杀起人来,较任何兵刃更具犀利方便!但是,一个使刀的人,至少应该记住两件事:杀什么样的人,以及在何种情况下杀人!”   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人鼓掌。每个人都在屏息以待。   因为大家知道,将刀郭威的第二点见解尚未说完,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以掌声扰乱了这位将刀的思绪。   将刀郭威稍作停顿,缓缓接着道:“别的事情,都可以凭意气用事,唯有杀人不能。上至公侯将相,下及贩夫走卒,人命是平等的,任何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条。所以,无论杀人或被杀,都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这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愿意死在别人的刀下,另一方面,一个人若是杀错了一个不该杀的人,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才相信,一定有很多人有过这种经验,你误杀了一个人,除非你天良已泯,你必然会因而时时感到内疚,甚至抱憾终身!”   如雷掌声,再度响起,比第一次更为热烈。大家过去听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论刀,都觉得两人的见解空前精辟。如今再听这位将刀的话,才发觉这位将刀的见解,显然比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又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这时不仅广场上听众热烈如狂,就连品刀台上的四位见证人以及台主廖三爷,亦均为之悚然动容。   将刀郭威等掌声过去,平静地接下去道:“第三点,也是不才要说的最后一点:就是一个使刀的人,必须时时刻刻增强自己应变的能力。不才所指的能力,不是指出刀要‘快’,也不是指出刀要‘狠’,过去,有好几位朋友,几乎是死在睡梦中,一个人出刀再快,当他睡着之后,这份能力便等于零。同样的理由,如果对方的刀,已经刺进你的心窝,你有多狠,也是枉然。”   他吸了口气,慢慢地接着道:“不才所指的‘能力’,是要能‘防患于未然’!关于这一点,不才认为,只须做到心胸坦荡就够了。俗云:杀人者恒杀之。一个人只要不为自己制造被杀的理收,那么被杀的机会也毕竟不多。同样的,一个人若是早已种下祸根,任你如何提防,也必有大意松懈的一天。”   他又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才并非完人,自涉足江湖以来,结怨者亦非少数,绝不是几句空话,便能证明不才之应变能力超人一等。唯可告慰者,事至今日不才尚能保持冷静,只要双方形势不太悬殊,相信明天见到不才身首异处的机会还不太多。最后,愿今后之事实能够证明这点!谢谢各位。谢谢,谢谢!”   将刀郭威于掌声中退回耳台。   掌声足足延续一盏热茶之久,才慢慢平息下来。   今天的大会结束了,但广场上人潮依旧,人人都似乎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万一这位将刀明天也不能幸免,一定会在每个人的心头,刻下永远无法磨灭的阴影。   这是品刀大会一个新的高潮。   自从快刀马立死去之后,七星镇上的人第一次对另一名刀客产生了深厚的亲切感。   尹文俊似乎也很激动,他转身向白天星问道:“你觉得这位将刀怎么样呢?”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那位师弟看样子大概是没有希望了。   尹文俊一愣道:“什么没有希望?”   白天星道:“由于以往的一些刀客,不是丧命,就是弃权,再不然便是胡乱咆吼一通,我满以为我那位师弟可以稳操胜券,但照今天的情形看起来,希望恐怕是微乎其微了。”   尹文俊眨了眨眼皮道:“你的意思,可是认为这位将刀一定不会遭到意外,最后终能成为七星刀的得主?”   白天星反问道:“你说呢?”   尹文俊一想道:“我说?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白天星耸耸肩道:“我也不过这样说说而已,谁又知道以后的变化。”   张弟从人丛中走了过来,脸色一片肃穆。   白天星笑:“别谈你的感想,你想要说什么,我已代你说过了。”   张弟绷紧着面孔,一声不响。   尹文俊笑着站起身来道:“不谈这些了,我们去热窝喝酒吧!”   他右手一托,摆了个请的姿态,左手则曲去背后,迅速朝仍然站在酒担子旁边的尹福打了手势。   这个手势当然只有尹福一人看得懂。   尹福酒已喝完,正准备付账离去,看到这个手势之后,立即摸出十数青钱,放在空碗中堆成三叠,打着眼色递去那卖酒汉子的手上。   青钱在酒碗里堆成三叠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只有那卖酒的汉子看得懂。   热窝里闹哄哄的一片,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卖的酒菜,还是两样。   一壶淡淡的酒,一盘薄薄的羊肉片,加起来是十分银子,只要你叫这样一份酒菜,你就可以在这里一直耗下去,高兴坐多久就坐多久。   客人方面,也是一样。   吃的,喝的,赌的,玩的,差不多也仍旧是那几张老面孔。   若是一定要说有什么改变与往日不同,那也许便是白天星今天对老萧的态度。   白天星今天对这位热窝里的龙头伙计,好像显得特别热络。   “老萧。”   “是!”   “桌子抹抹干净。”   “是!”   “拿几壶酒,切几盘肉来。”   “是!”   他喊的还是老萧,称呼并没有改变。   但谁也不难听出,他今天的语气中,似乎含有一种像一家人般的亲切感。   而老萧今天也好像显得特别殷勤,不断哈腰,不断应是,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也似乎特别顺眼。   为什么今天每个人的心情,看起来都是那么样的愉快呢?   因为今天天气特别好?   还是因为受了将刀郭威一篇词严义正的品刀演说所影响?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气氛,并未能保持多久。   就在老萧把四份酒菜送上桌子,刚刚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一名矮矮胖胖的蓝衣老人,突然带着严肃得近乎冷峻的神情,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   跟在蓝衣老人身后的,是两名青衣劲装大汉。   看到这名蓝衣老人走进来,尹文俊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   他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想起身逃避,但那老人眼光满厅一扫,就已经看到了他。   蓝衣老人带着一脸寒霜走过来,尹文俊只好勉强站起来,红着脸道:“易总管好!”   蓝衣老人向前跨上半步,单膝微微一屈道:“奴才向公子请安!”   冷冰冰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是奴才的口气。   尹文俊结结巴巴地道:“老……老……爷子,还……还好吧?”   蓝衣老人转过脸去,狠狠瞪了尹福一眼,同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意思好像说:是你把公子带到这种地方来的,对吗?嘿嘿,你干得好事!   尹福垂下头,像是一下子矮了三尺。   尹文俊赔着笑脸又道:“总管一路辛苦,你先坐下来喝杯酒,有话慢慢地说,这次……   其实……也……也不能算是尹福错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转向张弟道:“你瞧瞧人家大户人家的规矩!”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不低,蓝衣老人当然不会听不到,但蓝衣老人连望也没望他一眼。   尹文俊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向蓝衣老人为两人引见道:“这两位是文俊新交的……”   蓝衣老人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老爷子交代,请公子马上跟奴才回去!”   张弟仰脸哼了一声,道:“没人留客,早走早好。”   尹文俊僵在那里,似乎感到有点左右为难。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严命不可不从,尹兄还是请回去吧!”   尹文俊微叹了一口气,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向白天星拱拱手,苦笑一声,欲言又止,然后又叹了口气,便跟在蓝衣老人身后走了。   白天星等主仆一行五人走出了大厅,忽然也叹了口气:“算我没有口福,一碗香喷喷的红烧狮子头刚刚摆上桌子,又被人端跑了!”   张弟忍不住转过脸来道:“你说什么——狮子头?”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江浙一带的名菜,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出自扬州,这道菜的做法是五花肉两斤,鸡蛋四枚,酱油,葱末,白糖……”   张弟瞪眼道:“谁问你这些?”   白天星笑道:“那么你问什么?”   张弟道:“你说狮子头刚刚摆上桌子,又被人端跑了,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笑道:“你真的不懂?”   张弟道:“我如果懂,我还问你干什么?”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不懂也好,免得我又多费唇舌。”   张弟眼珠转了几下,忽然道:“你意思难道是说……”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面孔突然胀得通红。   白天星微笑道:“懂了,是吗?”   张弟怔了怔道:“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会扮得这么像,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地道:“她要是不怀疑我已认出了她,刚才这位易总管就不会这么快出现了!”   张弟道:“你既然识破了她的诡计,刚才你为什么不当场拆穿她?”   白天星苦笑道:“那有什么好处?再说,在目前仅是怀疑,尚不能十分确定,大家保留几分,以后还好相处,岂不比一下撕破面皮强得多?”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你是说——这女人——她……就是……就是……销魂娘子杨燕?”   白天星一使眼色,张弟立即住口。   白天星喝了口酒,悠悠然道:“有这么大胆子的女人当然不多。”   张弟怔了怔道:“这女人是谁?难道你不认识?”   有人走过来了。   走来的是老萧。   老萧是从白天星背后走过来的,脚步轻得像只猫。   张弟虽然不明白白天星何以对老萧这样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此防范,但心底下却不得不佩服白天星这份过人的警觉性。   白天星像是根本不知道身后来了人,慢慢端起酒杯,叹了口气,说道:“这位尹大才子想想也是可怜,已经是二十出头的人,竟被一个老管家管得像个孩子似的。唉!”   老萧很巧妙地一转身,向邻座一名大汉哈腰道:“蒋爷要不要来点酒?”   那位蒋爷果然又来了一壶酒,老萧哈腰应是而退。   这一来张弟的警觉心也提高了。   他等老萧去远,才压低声音道:“你认为这个老萧也有问题。”   白天星脸一侧道:“谁告诉你的?”   张弟轻轻一哼道:“你少要瞒我,如果你不是在想主意来整他,今天你绝不会对他故意如此的亲热。”   白天星笑:“你懂得不懂做人的道理?做人难道不该处处待人亲切一点吗?”   张弟又哼了一声道:“算了吧!乌八和钱麻子都是你亲切过的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到现在喉头上还贴着药!你若再对他们亲切一点,不把他们性命亲掉才怪!”   白天星笑笑,没说什么。一双眼光则游移不定,不时在两名押牌九的汉子身上打转。   张弟没有看到那两名汉子,就是看到,他也不会特别留意。   因为那只是两个卖白酒的汉子,跟其他赌徒混杂在一起,根本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得眼之处。   白天星忽然笑着道:“我们一起过去押两把怎么样?”   张弟摇头道:“我对这玩艺儿不感兴趣。”   白天星笑道:“那么你对什么玩艺儿有兴趣?就坐在这里,喝这种水酒?”   张弟紧皱着眉头道:“我在思索一件事,但这件事却使我越想越糊涂。”   白天星道:“哪一件事?”   张弟道:“就是销魂娘子杨燕这个女人,我始终想不透她究竟在帮谁的忙?”   白天星道:“依你的看法呢?”   张弟又皱了一下眉头道:“如果她真是毒影叟古无之的外甥女,照理说她就应该帮的是毒影叟才对。但是,从种种迹象看来,她跟那老毒物之间显然根本就没有联络!”   白天星点点头。   这是事实。   毒影叟古无之露面很晚,而且这老毒物事事喜欢独断独行,看来手底下似乎没有几名党羽。   如果没有充分准备的人手,绝无法于转眼之间,就派出一名假总管,以及两名假家了作接应!   张弟接着道:“如说这女人是谋害刀客那一伙人的同党,表面上看起来,虽然顺理成章,但事实上却又有矛盾存在。”   白天星道:“什么矛盾?”   张弟道:“七绝拐吴明与谋害刀客之凶徒是同路人,这点该没有疑问吧?”   白天星点点头。   张弟道:“那么,这女人如果跟他们是一家人,七绝拐以五十两银子的代价,雇乌八在这女人后面盯梢,又该作何解释?”   白天星又点头,这表示他对这一点也无法作适当的解释。   张弟道:“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两批人了。”   这两批人,无须明说,当然指的是以小孟尝吴才和七步翁鱼山谷为首的那两批。   张弟道:“有一点似乎毫无疑问,那便是这女人绝不可能跟七步翁鱼山谷那一批人有勾结。”   白天星再度点头。   这也是事实。   因为销魂娘子如果是七步翁的人,星河倒泻金雨就不该相信七绝拐吴明失踪,是因为七绝拐吴明可能已取得大悲宝藏!   张弟又皱起眉头道:“如今九九归一,照说该只剩得一个小孟尝吴才了。可是,仔细一想,似乎也不太可能。”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今天,几乎人人都已认定,只要找到钱麻子,便可以获得宝藏,吴才那一伙人,当然也不例外。钱麻子如今正由黑鹰帮加以保护之中,这事虽非尽人皆知,但在吴才那伙人来说,已根本不是一个秘密,这女人如果是吴才的人,她伪冒京中才子之身份故意与你接近,又是为了什么?”   白天星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张弟道:“难道你能说,这女人设法接近你,是为了替吴才他们向你打听钱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摇摇头。   表示这不可能。   他虽然已以语出无心的方式,为那女人指出一条明路。但那完全是出于他的自愿,绝没有人事先能预料到这一点。   张弟道:“所以,可以断言,这女人接近你的目的,无疑是双重的。一方面固然是想在你身上,看能不能发现一点有关钱麻子的消息,而另一个主要的目的,显然是想证实你究竟是不是那位真正的一品刀!”   白天星点头,因为这番假设,的确人情人理。   张弟接着道:“如果你也承认这一说法,那么,我的怀疑就可以成立了!根据毒影叟所作之透露,姓吴的目前手头拮据非常,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那批宝物,至于谁是真正的一品刀,他应该没有理由如此关心。同时,姓吴的如今有了飞腿追魂这样一个重要的谋士,应该更不会劳师动众,舍生财正路不走,而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白天星不由得又点了一下头。   从他的眼色中可以看得出来,如果说他是赞同张弟这番精微的分析,勿宁说他是非常高兴看到张弟凭冷静的头脑,对事事物物都能作深入的推敲。   张弟皱皱眉头,又道:“这就是我的看法,任何假设,都可以找到解答,但问题却依然存在:这女人究竟在帮谁的忙?”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又吃了两片羊肉,才慢慢地道:“比较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张弟道:“你认为应该如何解释?”   白天星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知道的还不够多。”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我的意思就是说,目前七星镇上,也许还存在着一批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人物,这女人说不定便是这批人物之中,唯一被我们知道的一个。”   张弟怀疑地道:“你认为真有这种可能?”   他好像怕白天星听不懂他的话,接着又道:“如果这女人属于另一批人马,她何以会跟小孟尝吴才处得那样接近?她当初又为何甘冒生命之险,受七绝拐吴明的驱使?”   白天星深深叹了口气道:“是的,问题太多太多了,如果一个个地往牛角尖钻下去,真能叫人发疯!”   张弟也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就不谈也罢,否则我还真想再问你另外的一个问题。”   白天星点头道:“问吧!没有关系,有话间在心里,总不是办法。”   张弟喝了口酒道:“那天夜里,我们从花家集回来,你说铁三掌蔡龙等人,如弄清了你是真正的一品刀,反而不会加害于你,当时你虽然没有说出原因,但事后你已作过暗示,那是由于他们想从你身上找到大悲宝藏,因为他们怀疑一品刀的一身武功,是从大悲老人遗留的秘芨上学来的。获得大悲老人武学秘芨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那批宝藏的下落。你当时的想法,是否如此?”   白天星点头道:“不错。”   张弟道:“那么,我就要问了,既然他们认为一品刀才是大悲宝藏的得主,何以他们又相信大悲宝藏落在钱麻子手上呢?”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张弟道:“哦?”   白天星笑笑道:“除了后来增加他们信心的那幅明妃画像不算外,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无疑早就为自己设想过了。”   张弟道:“如何设想?”   白天星笑道:“他们想到的解答,可能分为两种。”   张弟道:“哦?”   白天星道:“他们的第一种解答是:钱麻子获得宝物在先,一品刀获得秘芨在后!如此解答,看来好像矛盾,其实两者之间并不冲突。一个人见了大批财物,心花怒放之余,匆促间漏下一本薄薄的秘芨,当然不算一件什么稀奇之事!”   张弟道:“第二种情形呢?”   白天星道:“第二种解答是:一品刀获得全部宝物之后,由于一时大意,藏放之所落在钱麻子眼里,被钱麻子趁其不备,偷偷来了个大搬位,同时这也正可以解释钱麻子来到七星镇的原因:这麻子是避风头来的!”   张弟仔细一想,觉得这两种解释,果然都很合理,当下忍不住又问道:“俗语说得好:   纸包不住火。钱麻子毕竟背的只是一口黑锅,如果这麻子落在一个有心人手上,真相一旦拆穿,麻烦岂非马上就要落在你的头上?”   白天星笑着摇摇头道:“这种机会我想不太多。”   张弟道:“你指的是哪种机会?是指钱麻子不会落入别人之手?还是指真相不易拆穿?”   白天星道:“真相不易拆穿。”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因为第一个上当的人是弓无常,弓无常已经死了,钱麻子在死无对证之下,怎么辩白也洗刷不清。”   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我可要去押上两把,杀杀手瘾了。”   推庄的是赵老板。   赵老板今天的手气似乎很不坏,台面上吃进的注子,堆得像座小山。   当庄的手气好,下家正是不妙。   这时挤在台子四周的几十名赌徒,一个个面孔通红,有的不住抹汗喘气,有的粗话骂不绝口。   其中只有押天门的两个大汉是例外。   这两个汉子面貌生得很相像,似是一对兄弟。两人看上去长相虽然极其粗扩,但赌品却是好得出奇。   他们因为下的注子比别人大,天门的牌,都是由他们两人轮流抓。   两人一个坐在庄家的正对面,一个站在这人的身旁,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准备随时跟坐着的那人要点子。   一副牌抓进来,一人分一张,两人轮着要点子,喊的全是行话;声腔顿挫有致,如唱山歌。   “点烛上香,天地玄黄!”   这就是说,要点子的人拿到了一张蜡烛签,么六短牌七点;来天地牌最理想,可以配成“天九”或“地九”。   “天地带虎头,越粗越风流。”这是最常听到的两句话,表示要点子的人抓到了一张七点或八点,天地牌或虎头十一,都可以将点子配定。   点子当然不是一喊就喊得出来的,但不论输赢如何,这对像兄弟似的汉子,脸色都是一成不变,好像根本没将这十两八两银子的进出放在心上。   白天星慢慢往里挤,最后就在这两名汉子身边占定一个位子,站了下来。   那些赌徒当中,当然有认得他的人。   在上门下注的就有一个。   这人名叫卢九,在黑皮牛二家隔壁开了一家什货店,平常生意不错,只可惜辛辛苦苦赚来的几个钱,差不多全都缴给了热窝。   卢九一看到他,立即招手道:“白头儿,来来,来这里押,这一门他奶奶的霉透了!”   白天星笑道:“这是什么话?伙计,霉透的门子叫我押,拖我下水?”   卢九忙道:“哪里的话,想托你的福气,压压庄家的点子罢了。”   白天星摇摇头道:“你找错了人,我今天的运气也不怎么好。”   卢九道:“你一把都没押,怎么知道运气好不好?”   白天星唉了一声道:“刚才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家伙,几乎送掉老命,出门遇上这种事,赔钱不输才怪!”   卢九像是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道:“居然有人敢找你白头儿的麻烦?”   白天星道:“为何不敢?”   卢九眨了眨眼皮道:“听说你白头儿也是个练家子,你那位师弟又是新选的刀客,谁找上你们师兄弟,岂不是活得腻烦了么?”   白天星苦笑笑道:“如果换了你卢九兄,自然又当别论。”   卢九一哦道:“对方是谁?”   白天星道:“一个姓梁的,听说外号叫做什么‘恶花蜂’。”   那个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的汉子,闻言神色微微一动,同时用脚尖在另外那名汉子屁股上轻轻点了一下。   被点的那名汉子,微微点头,表示他已经听到了。   赵老板似乎没有听到,牌洗好砌好,关了门子,扬起骰子,大声喝道:“下,下,再不下我可要满庄啦!”   满庄的意思,就是已经赢够了,打算歇手不推,让贤。   这当然只是一种恫吓,但这种恫吓还真有效。   于是,大家纷纷抢着落注,仿佛银子在咬手似的。   卢九当然也不愿平白损失押一把的机会。   他匆匆放下两吊钱,才又接着问道:“那姓梁的怎么样?”   白天星道:“他在方大娘饺子店附近东张西望,好像发现了一件什么稀奇古怪事似的,我不过随口劝了他几句,想不到竟惹起他的不满。”   卢九道:“你怎么劝他?”   白天星道:“我说方大娘家里是真的没有男人,他这样探头探脑的,很可能引起街坊的闲言闲语……”   卢九道:“你这话也没有说错呀!”   白天星苦笑道:“可是——”   庄家亮牌了。   天五!   天门人五,下门长三,上门无名九配无名七,臭六。   独赔上门!   卢九乐开了,他显然认为这全是白天星为他带来的好运,匆匆忙忙地押下第二注之后,又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来道:“可是怎样?”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可是那位梁大仁兄却好像恨我破坏了他的好事似的,两道眉毛登时竖了起来,像要把我一口吞下去,样子好不怕人。”   卢九道:“后来呢?”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后来?嘿!后来还不是靠两条腿子跑得快!”   第二条牌子又开了。   还是上门赢。   下门三点,天门十。   天门抓牌的那个汉子,忽然叽咕着站了起来道:“奶奶的,今天的牌真是有鬼,怎么押也不见起色,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先去后面泻泻霉气……”   两个汉子一走,马上有人补了空位。   这种人来人往的场所,走掉两名输家,当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卢九连中了两把,笑逐颜开,乐不可支。   白天星目送那两名汉子进了后院,唇角不禁油然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因为他无疑也押中了一注。   西天一片艳红,太阳快要下山了。   方大娘饺子店里,只剩下一个客人;这个客人当然是今天最后的一个客人。   方二嫂已从店后拿出一盏罩子灯,这表示马上就要关门打烊了。   这最后的一个客人,是个年约三十余岁的褐衣汉子。   这汉子分两次一共叫了四十个水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他正在慢慢吃着最后的一只饺子。   方大娘人虽痴肥如桶,十根手指头,却灵活无比。   她揭起一张饺皮子,拨拨弄弄,折折捏捏,一个饺子就好了。   方大娘还在包饺子。   褐衣汉子朝平台上那一排已经包好的饺子偷偷溜了一眼,双目中不禁现出一股阴森的讥消之意。   已快打烊了,还在包个不停,这些饺子包给谁吃?   方二嫂点亮了罩灯,褐衣汉子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两个饺子一文钱,褐衣汉子数了二十枚青钱放在桌子上,抹抹嘴巴,打着饱嗝慢慢地踱出了店门。   接着,店门很快地就关上了。   方大娘长长地嘘了口气,放下最后一个饺子,吃力地从方凳上站起。   方二娘拿来一只大竹篮,把平台上的那些饺子,以敏捷的手指,全部捡了起来,然后捧着竹篮,快步走向店后灶间。   小丫丫忽然从后院中奔了进来,喊叫道:“娘,快点送饺子去,宋大叔说他饿了!”   方二嫂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刚关店门,饺子已经下锅,马上就送去。”   小丫丫点点头,一跳一蹦的,转身又走了。   方大娘像只肥鹅似的,一摆一摆地走去灶后坐下,一面添些水,一面口中嘀咕着道:   “全是些饿鬼投的胎,一天要吃四五顿,一顿要吃那么多,还不断嚷着饿呀饿的……”   方二嫂笑笑道:“不要紧,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顿了。”   方大娘抬头道:“哦——中午你送饺子去,他们怎么说?”   方二嫂道:“宋四说外面风声越来越紧,等天黑了以后,他们决定另外换个地方。”   方大娘道:“换去哪里?”   方二嫂道:“宋四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或许会先去城里藏上一阵子也不一定。”   方大娘叹了口气道:“早走早好,这几天我们的罪也受够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成天担心会有人突然闯上门来,唉唉,这哪像是过日子!”   方二嫂笑道:“娘放心好了,后面那地方隐蔽得很,就是真有人找上门来,他们也不会找到什么的。”   门后阴影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人。   她们婆媳说的话,这人都听到了。   当方大娘发出埋怨时,这人神色一动,作势便待扑出,及至听得方二嫂这样一说,这人的眼珠一转,又向后缩回身子。   锅子里的饺子,慢慢地泛涌着浮了上来。   饺子熟了。   方二嫂把饺子捞入一只提桶,然后提着一桶饺子,走向西厢。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西厢房中,没有点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儿。   方二嫂摸黑走进去,轻轻喊道:“丫丫,丫丫。”   卧房床下一块木板忽然慢慢向上翘起,一片淡淡的灯光,跟着由木板四周照射出来。   接着出现的,是小丫丫那张惹人怜爱的俏脸蛋儿。   小丫丫头一伸,又缩了回去:“宋大叔,我娘送饺子来了!”   不一会儿,另一张脸孔从木板下面探了出来,这人大概便是宋四。   一个缺嘴!   宋四在笑,一对大黄板牙,全从嘴唇咧开的部分露了出来。   方二嫂走过去,递出提桶。   宋四笑道:“辛苦你了!二嫂。”   他接提桶时,顺势在方二嫂手背上摸了一把。   这位兔唇宋四大概真的饿了,只不过饿的也许不是一张肚皮。   方二嫂只是缩回手,并没有什么不快的表示。   她男人交上的是什么朋友,她当然比别人来得清楚;吃点小亏,忍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要是嚷将出来,对谁也没有好处。   她每次送饺子来,每次都要被摸上一把,只摸手背,已经是算好的了。   宋四接过提桶,嘻嘻一笑,又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方二嫂道:“还好。”   宋四道:“有没有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客人上门?”   方二嫂道:“没有。”   宋四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晚换不换地方,到现在还没作决定,如果今晚还在这里,下半夜我真想出来走走。咳!咳!”   他将走走两个字说得很含蓄,再加上两声轻咳,用意自是格外明显。   方二嫂只当没有听到,略略提高声音,向地窖中喊道:“丫丫,奶奶喊你,该吃晚饭啦!”   丫丫上来了,宋四只好缩缩脖子退了下去。   院子里一片漆黑。   方二嫂拉着丫丫走出西厢,母女两个才走下石阶,就被四只强有力的手,突自背后伸出,一下捂住了嘴巴。   方二嫂奋力挣扎,不断蹬踢扭动。   她心中的焦虑多于害怕。   因为她这时关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爱女小丫丫,她要看看小丫丫怎样了,但那两只手臂实在太强壮,使她根本没动弹的余地。   不过,她还是马上看到了爱女小丫丫被劫持的情形。   那是勒住她的那个人,帮着她转过去的。那人似乎也很希望她早点看个清楚。   方二嫂一看到小丫丫被劫持的情形,马上就停止了挣扎。   她虽然无法看到从背后勒住自己的那个人生得什么样子,但此刻以手臂勒住小丫丫的那个人,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勒住小丫丫的那个人,正是刚才在这里吃了饺子的那个褐衣汉子。   褐衣汉子以一只左臂将小丫丫连头夹脸圈在臂弯中,左手拎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刀,刀尖就抵住小丫丫的肩颈之间。   形势非常明显,只要她一嚷嚷,小丫丫细嫩的脖子上,无疑就要立即出现一个大血窟窿!   那人见方二嫂不再挣动,知道他们采取的手段已经形成,他勒住方二嫂的手臂,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们将母女俩拖去院中一角,勒住方二嫂的那人低声道:“只要你这娘儿们乖乖听话,大爷们担保你们母女太平无事,否则,哼哼——”   否则怎样,自是不难想像得到。   方二嫂无法出声,只好以点头作答。   那人似乎相当满意,于是接着问道:“热窝里的那个钱麻子,是不是藏在西厢地窖下面?”   方二嫂点头。   那人道:“有几个人在看着他?”   方二嫂竖起三根指头。   那人道:“你是说假说?真的只有三个人?”   方二嫂点头。   那人道:“这三人在黑鹰帮中地位如何?”   方二嫂摇头。   摇头的意思,可以解释为地位不高,但也可以解释为她对此事不清楚。   所以那人想了一下,又道:“你是说三人地位都不高?”   方二嫂摇头,同时竖起一根指头。   那人道:“一个地位很高,另外两个地位不高?”   方二嫂点点头。   那人声音一沉,严厉地道:“现在,你这娘们听清楚了:我们把你女儿绑上,暂时放在这里,你带我们过去,设法将下面那个家伙一个一个地哄出来。如果你表现得不够好,被那几个家伙识破了,我们就先宰了你,回头再来宰掉这个小丫头!”   方二嫂打了个冷战,身子也不由得跟着索索地颤抖起来。   但她还是勉强点了一下头。   只要爱女小丫丫不受伤害,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那名褐衣汉子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他将牛耳刀插回刀鞘,迅速取出一卷布条,像裹粽子似的,片刻之间便将小丫丫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两人又押着方二嫂,悄悄掩人西厢。   方二嫂压低了嗓子喊道:“宋四叔!”   “谁?”   “我。”   “方二嫂?”   “嗯。”   “什么事?二嫂?”“宋四叔,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来啦!二嫂。”   一声轻响,床下那块木板,又被撑了起来。   缺嘴宋四探出脑袋,四下略一张望,便看到方二嫂正站在房门口朝他招手。   宋四的免唇一下咧得大大的,连那张黄板牙上的肉根子都露出来了。   他得意地想:如何?嘿嘿!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男人嘴不稳,我摸她的手,她动也不动,我就晓得这娘儿们心思已经活动!   宋四勾着腰,伸足走过来,呲着一对大黄板牙,嘻嘻地道:“葛堂主和段二还没有睡—   —太早了一点吧?”   他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刀光一闪,人头飞起。   褐衣汉子出刀快,手脚更快。   他一刀劈下,左手一抄,接着宋四落下的脑袋,右脚同时向前一横,适时承住宋四倒下的尸身。   除了一刀砍断颈骨时,会发出唰的一声轻响外,就没有再带出其他的声音来。   方二嫂几乎昏倒。   但一截冰凉的刀尖,马上就帮她回复了清醒。   她身后的那人以刀尖在她耳根下轻轻一点,示意她不许慌乱。   方二嫂只好定定心神,又向下面喊道:“段……段二叔!”   下面有人应道:“宋四不是已经上去了?”   方二嫂打着战道:“是……是的。段二叔,你……你最好也……上来一下。”   下面的段二有点诧异道:“方二嫂,你是怎么啦?”   方二嫂手足发冷,结结巴巴的道:“前面好像……好像是来了几个人……我们……我们……好害怕。”   段二道:“老四呢?”   方二嫂道:“他……到……到……前面去……去了。”   段二道:“好,我来看看。”   一阵脚步声移动,段二出现了。   这个叫段二的黑鹰帮徒,身材高瘦,一身劲装,从他窜出地窖时的灵活动作,便知道这个段二的武功无疑要比宋四高明得多。   他快步走了过来道:“来了几个人?都生做什么样子?”   方二嫂正想回答,耳根后的尖刀,又轻轻点了她一下,示意她这是紧要关头,她必须好好回答。   为什么那人要特别重视这个段二呢?   理由很简单,这个段二没在方二嫂身上打歪主意。   宋四是勾着腰,伸着头,一颗脑袋直往方二嫂怀里送,他既自动把脖子拉得长长的,两只眼睛又只死盯着一处地方,落刀真是方便之至。   而段二则离两三步就站住了脚,如果要向这个段二落刀,得手虽然没有问题,但只怕惊动下面那位葛堂主。   方二嫂打了一愣,稍稍盘算了一下,才狠着心肠回答道:“有好几个站在门外,我没看清楚,你最好……请……请……葛堂主,也……也……也来一下”   段二想了想,觉得这话也是道理。   对方的人既然不止一个,自然不是他和宋四两人所能应付得了的。   于是,他转过身去,向地窖中喊道:“葛堂主,你出来一下,我们好像被人卯上了。”   他话刚说完,腰间一麻,浑身顿时失去力气。   褐衣汉子先点中段二的穴道,这才一把揪住段二的衣领,一刀送出。   一刀穿腹,直透心窝,段二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葛堂主出现,褐衣汉子已将段二的死尸拖去一边放好。   这时房门口的地面上虽然流满了血,只可惜全在那块木板的阴影中,甫从亮处走出的葛堂主,一时自是不易觉察。   这位葛堂主,正是钱麻子求救时,在七星栈见到的那位快马堂主葛百里。   快马为黑鹰帮总舵上左堂之一,能坐上这个宝座的人物,自非宋四段二之流可比。   所以,这位葛堂主虽然没有看到房门口的血,这时精眸一转,依然被他瞧出了破绽。   房门口这时只站着一个面无人色的方二嫂,段二哪里去了?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段二难道不该留下来,先向他报告一下吗?   这位快马堂主也算得上是块老姜,他虽然看出事有蹊跷,却仍旧声色不响,继续向方二嫂走去。   方二嫂心如鹿撞,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见葛百里也像宋四和段二两人一样,毫无戒备地朝着她走来,她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地向这位快马堂主大声发出警告。   这并不是说她不忍再见惨剧发生,也不是说她对这姓葛的具有什么特别好感,而是因为这位快马堂主已是三人中的最后一个。   如果三人都被除去了,对方真会言而有信,放过她们母女?   倘若她们母女俩最后仍难逃一死,她自己倒没有什么,爱女小丫丫岂非死得冤枉之至?   因为当初她如果第一个就向宋四发出警告,她自己一刀固然是捱定了,但那样一来,对方为了要应付葛百里等三人,就势必无法再去杀害小丫丫。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当初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方二嫂想到这里,不禁又悔又恨,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葛百里已经到了她的前面。   葛百里脚下已经踩到血迹,仍似一无所觉,他望着方二嫂道:“段二呢?”   方二嫂牙齿打战道:“段……段……段……”   葛百里忽然扬手一挥,好像吩咐她用不着再说下去。   其实,就是没有葛百里这个手势,方二嫂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知道,躲在房门后面的那个褐衣汉子,也许不等葛百里挥动的手臂放下来,一刀就已砍上葛百里的脖子了。   果然不错,就在葛百里手臂挥去之际,一道银光突然闪起。   但那不是刀光。   那是一根亮银打造、突然抖得笔直的双龙棍。   这根双龙棍从葛百里的衣袖中洒出来,宛如一条被烟熏出洞穴的毒蛇,刷的一下直窜那扇虚敞着的房门。   葛百里当然不是因为已经看到了躲在门后的褐衣汉子,才发动攻击的。   一个老经验的江湖人物,处在这种情形之下,绝不会只依赖一双眼睛。   对方来人不止一个,那是没有疑问的,来人之中必然有一个藏在房内,也绝无疑问,而今放眼房中,可供藏人之处,仅有一处:那便是房门后面。   蓬的一声,木屑飞扬,房门上立即出现一个碗大的裂口。   这一棍只要打中了,无论打中什么地方,无疑都够褐衣汉子生受的。   只可惜这一棍并未打中。   因为葛百里出手太仓促,他算错了落棍的方位。   他一棍打去的地方,高度与肩平齐,如果有人站在门后,这原是一处致命的部位。   关键全在那时候的褐衣汉子已蓄势准备扑出,扑出的预备姿态,是先蹲下腰身,结果这一棍便以寸许之差,击在褐衣汉子的头顶上方。   褐衣汉子虽然没被击中,还是给激恼了。   他大吼一声:“我操你奶奶的!”   砰的一脚,踹开房门,人如饿虎一般,突然挥刀窜出。   房门经这一撞,立即自动关上。   方二嫂被身后那人推向一边,那人从她身边飞起一脚,又将房门踢开。   房中葛百里和褐衣汉子已经乒乓打成一团。   方二嫂正感眼花缭乱之际,忽觉身子一轻,双足离地向前平飞出去。   飞向房中。   方二嫂闭上眼睛,脱口尖叫。   火星子像爆米花一般,不断从两件交互撞击的兵刃上迸发出来,而她如今就正朝着这两件兵刃飞去。   葛百里见状心肠一软,急忙刹势收棍后退。   一声轻响,方二嫂掠过褐衣汉子的刀尖,刀从腰际划过,虽没伤及皮肉,一件夹祆却给割开了尺长的裂缝,登时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葛百里救了方二嫂一条命,却为自己带来了厄运。   一把推出方二嫂的是个黑衣汉子,这汉子不仅一身黑衣,脸上还蒙了一幅黑色面纱,叫人根本无法认出他的本来面目。   褐衣汉子不戴面纱,这黑衣汉子却戴了面纱,是何道理?   难道他是一张熟面孔?   黑衣汉子使劲一把推出方二嫂,他自己也跟着扑进房中。   葛百里只顾问避方二嫂,急切间竟忘了敌人是以方二嫂当盾牌使用,等他猛然悟及这一点,眼前寒光一闪,一把二尺多长雁翎刀,已带着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穿人他的胸膛。   葛百里倒下了。   黑衣汉子拔出雁翎刀,一股滚热的鲜血,登时如泉汩汩涌出。   黑衣汉子一脚踢开尸身,转向褐衣汉子道:“下去把那个麻子带上来。”   褐衣汉子望望横仰床上已经昏了过去的方二嫂,贪婪地舔舔嘴唇,转过身来,暧昧地低声笑了笑道:“还是你麻烦一下吧,咳咳——”   黑衣汉子眼珠一滚,道:“你想打这娘们的主意?”   褐衣汉子嘻嘻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毛病,你最清楚,担保不误正事。”   黑衣汉子推了他一把,道:“去你的,我要你下去,正是防你这一着。”   褐衣汉子仍赖着不走:“又用不着多久,何必如此死心眼儿?我们时间有的是,我来过了,你还可以……”   黑衣汉子声音一沉道:“一号已答应将来一定把黑牡丹辛玉姬交给你,你还不满足?”   不知道是由于“一号”的震慑力,还是由于“黑牡丹辛玉姬”的诱惑力,褐衣汉子听黑衣汉子这样一说,居然悬崖勒马,乖乖地下了地窖。   不一会儿,脸色苍白的钱麻子被押上来。   钱麻子好像已经认了命,面孔木板,目光呆滞,竟任由两名汉子摆布,一句话也没有。   两名汉子将钱麻子押走之后,四合院中又回复一片沉寂。   方大娘不知生死如何,小丫丫被弃置在院中一角,方二嫂仍然昏迷未醒。   就在这时候,一条灰色身影,突然灵捷地窜入西厢。   映着来自地答中的那片暗弱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出,来的这人竟是白天星。   白天星还是平常见到的那副老样子,身上没穿夜行衣,没有戴上面罩,也没有佩带兵刃。   唯一与平常不同的地方,也许只是神情稍稍显得严肃了些。   他进入西厢那间卧房之后,只轻轻拍了一掌,方二嫂便告悠悠醒转。   然后,他就停立于床前,静待方二嫂恢复神智。   方二嫂身躯一转侧,眼皮刚刚睁开,就像受惊的兔子般,从床上突然跳起来。   白天星平静地道:“别怕,方二嫂。是我,白浪子!”   方二嫂仓惶四顾,喘促地道:“那些人呢?小丫丫呢?他……他们,都到……哪里……   哪里去了?”   白天星道:“那些人已经走了,方大娘和小丫丫全都太平无事,你先定定神,换一件衣服,再去前面看她们。”   方二嫂突然伏在床上,埋脸大哭。   白天星一动不动守候着。   他知道女人与男人不同,一个女人无论受多少委屈或惊吓,只要事后能大哭一场,心情就会慢慢平复过来的。   方二嫂哭了片刻,果然拭掉眼泪,又离床站了起来。   她激动地拉起白天星一只手道:“白大叔,是你把那些人赶走的吧?”   白天星道:“是他们自己走的,我来迟了,只替你们放开了被绑的小丫丫和方大娘。”   他缓缓缩回手,又道:“方二嫂,我有几句话,请你跟方大娘记着:今天的事,怪不得别人,方二哥回来之后,你们最好搬去别的地方,另外找点小生意做做。方二哥如果不肯回头,这一类的事情,我敢说以后一定还会发生。”   他话说完,在床上放下一只沉甸甸的布袋,不待方二嫂有所表示,人已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心机深沉     天空中稀稀落落地出现了几颗星,但风却更大,也更冷了。   一辆马车停在镇外的官道上。   停在一株大树的阴影叟。   月亮躲在浓密的云层背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四野仍是大黑影套着小黑影,灰蒙蒙的一片。这时的官道上,行人当然早已绝迹,不过即使有人经过,如非特别留意,也一样不易发现这辆马车。   三条人影从镇上慢慢走过来。   走向那辆马车。   钱麻子走在三人的当中,前面是那个褐衣汉子,黑衣蒙面汉子走在最后。   三人走近马车之后,褐衣汉子向那名车夫问道:“还平静吧?”   那车夫点点头道:“相当平静,从我来了以后,一直没见有人经过。”   这车夫说的话一点不假,自从他驾车来此,的确没有发现一个人。   在他来这里之前呢?   一阵刺骨冷风吹过,不远处的一个干水塘里,突如幽灵般冒出了几条黑乎乎的人影。   说得正确一点,是六个人。   黑衣蒙面汉子警觉奇高,他目光微微一转,便发现了三丈开外的这六条人影。   不过,这黑衣蒙面汉子却一点不慌乱,他手一挥,沉声吩咐道:“有好朋友来了,把钱老板先请到车上去。”   从水塘中现身的六名不速之客,第一件事就令人觉得很奇怪。   领头走在前面的两张熟面孔,显露的都是本来面目,后面那四个身份不明的大汉,却反而一个个都戴了面纱。   这六人很快地就上了官道。   黑衣蒙面汉子注目冷冷道:“原来是宫老前辈和贺大侠!难得,难得,两位带人阻道,是否也看中了这个麻子?”   他问话的对象,正是六人前面的飞腿追魂宫寒和独眼龙贺雄。   宫寒居然没有反过头来先请教黑衣蒙面汉子的身份和姓名。   只见他取出旱烟筒,点着了火,先吸了几口烟,才慢条斯理地道:“老夫别无他意,只是想向二位打听一个消息。”   黑衣蒙面汉子似乎有点意外,怔了怔才道:“打听什么消息”   宫寒又吸了口烟,徐徐喷出烟雾,道:“两位既然认识老夫,谅必也知道老夫有个孙儿。”   黑衣蒙面人点点头,表示知道。   宫寒缓缓接着道:“小孙名叫宫少奇,今年十九岁,人虽不大,还算懂事,不知是何缘故,昨天竟忽然失去踪影……”   黑衣蒙面人又是一怔道:“宫前辈这意思是否怀疑令孙失踪一事,与在下兄弟有关?”   宫寒微微摇头道:“老夫没有这个意思。”   黑衣蒙面人像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眼珠一转,又道:“既然如此,宫前辈为何一定在选在这个时候,向在下兄弟打听这个消息?”   宫寒轻轻咳了两声道:“那是因为老夫听外界传说,小孙目前已经遭人绑架,囚禁之处据说也是方大娘的饺子店。”   黑衣蒙面人忍不住以肘弯碰了褐衣汉子一下道:“你在地窖中有没有看见那位宫少爷?”   褐衣汉子摇摇头道:“没有。我下去时,下面就只有钱麻子一个人。”   宫寒忽然又咳了一声道:“能不能请车中的钱老板,露面跟老夫说几句话?”   黑衣蒙面人显然只想快些打发掉眼前这批瘟神,闲言毫不犹豫,立即转向那车夫道:   “老张,你请钱老板出来一下。”   车夫老张扭头向车内道:“钱老板,你出来一下!”   钱麻子神情木然地从车厢中探出上半截身躯,茫然张目四望,好像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黑衣蒙面人指着宫寒道:“这位宫老前辈要跟你说几句话。”   钱麻子唤了一下,呆呆地又转向宫寒望去。   宫寒摆出笑脸,和颜悦色地道:“钱老板在方大娘那里,有没有看见黑鹰帮的人,拘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   钱麻子摇头道:“没有。”   宫寒道:“真的没有?”   钱麻子点头道:“是的,真的没有,我不是说假话。”   宫寒道:“那少年是老夫的孙子,叫宫少奇,今年十九岁,穿着黄衣服,昨天忽然失了踪,你有没有听黑鹰帮的人提起这件事?”   钱麻子思索了片刻,皱皱眉头道:“宫——唔——好像听那个缺嘴宋四隐隐约约地提了一下。”   宫寒双目登时间起亮光,但仍很平静地道:“那姓宋的怎么说?”   钱麻子又想了想,回忆着道:“那个缺嘴宋四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有人居然动上了宫老头的脑筋,嘿嘿,可真不含糊!当时我没有听懂他的话,也没有十分留意。现在想想,那缺嘴说的;可能就是这件事。”   宫寒接着道:“除此而外,你记不记得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钱麻子摇摇头道:“记不起来,他们好像对这件事有点忌讳,马上就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宫寒默然不语,目光缓缓移向烟锅儿,烟锅中火已熄灭。   他慢慢从嘴角取下旱烟筒,在掌心上敲了几下,徐步退向一旁,向黑衣蒙面人和褐衣汉子分别点点头道:“好,没有老夫的事了,你们再跟贺大侠他们谈谈吧!”   褐衣汉子的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   黑衣蒙面人面纱一动,双目也不由得泛起了一股冷森杀气。   但是,他们不能怪别人,因为他们并不是不知道飞腿追魂宫寒是头老狐狸。   如今他们被老狐狸玩了个卖菜饶葱,那全是出自他们的心甘情愿,老狐狸并没有强逼他们非依他不可。   你能说老狐狸骗了他们吗?   老狐狸说:老夫只是想向二位打听一个消息。如今,他问完了,人已退去一边,你说他什么地方错了?   他有没有答应你:老夫问过话后,就叫他们让路放人?   褐衣汉子的脾气,显然要比黑衣蒙面人人暴得多,这时手按刀把,双眉倒竖,眼瞪如铃,似已忍无可忍。   黑衣蒙面人伸手一拦,同时转向独眼龙贺雄冷笑问道:“贺大侠是不是另有指教?”   贺雄独眼一眨,冷漠地道:“没有指教,只是要人!”   这位独眼龙一开口,便不难听出是个直肠子的粗汉。   粗汉当然谈不上口才。   口才不好的粗人,说话虽不中听,但却说一句是一句,说出来的话很少有废话,含义也很少滑棱两可。   只是要人——不说理由,不找借口,要人就是要人!   这种人说话,你永远一听就懂。   明白得就像一根尖剑刺进你的皮肉里,使你马上就可以感觉得到它是刺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一样。   褐衣汉子这下真的忍耐不住了。   他拨开黑衣蒙面人拦着他的手臂,唰的一声,放出了长刀,从齿缝里迸了一声冷笑道:   “姓贺的,来吧!老子倒看看你凭什么要人!”   贺雄根本不理睬他,手臂一挥,只说了一个字:“上!”   四名灰衣蒙面人,立即分别从肩后取下一件黑黝黝的兵刃,两人走向马车,两人走向黑衣蒙面人。   四人动作齐一,步伐沉稳,有如四名操练有素的士卒。   贺雄本人则迎着褐衣汉子走去。   飞腿追魂宫寒果然言而有信,这时远远靠在一株树干上,又慢慢地装上了第二袋旱烟。   暗红色的火光,从烟锅中一闪一闪地冒出来,充分显示出这老狐狸的镇定从容,好像即将展开的一场大拼斗,根本不关他的事。   走向褐衣汉子的贺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件兵刃。   褐衣汉子看清了贺雄的这件兵刃,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不是胆寒,而是愤怒!   因为这种狼牙棍又重又笨,而且极为难使,它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封锁刀剑的威力。   从对方五人全是使用这种兵刃来看,无疑说明,今天这支人马,显是早就安排好了,特地用来对付他们的。   而最气人的地方,是这批家伙早不露面,直到他们得了手,才来捡现成的。   自己辛苦耕耘,却由别人收获?   天底下恐怕谁也没有这份雅量。   褐衣汉子咬咬牙,不待贺雄逼近,突然唰的一声拔起身形,半空中身躯一曲一伸改作头低足高,人刀平展如线,以一个恰到好处的斜度,刀尖直奔贺雄的顶门。   这是一种无懈可击的进攻招术。   他人在刀后,全身不露一点空门,任你在狼牙棍上占了便宜,谅你也无法捕捉他那如怒矢射落的刀尖。   贺雄只是闪身避让。   在起手第一回合中,狼牙棍很明显地并没有占到便宜。   飞腿追魂宫寒烟锅中的火光,上下颠动了几下,那就是说这位飞腿追魂正在大点其头。   老狐狸是不是也很欣赏这一招?   几乎是同一瞬间,另外两组的拼斗,也跟着展开。   为什么另外还有两组拼斗呢?   原来那个车夫老张,也不是一盏省油灯。   向马车走去的两名灰衣蒙面人,才向前移了两三步,便见一片冷森的刀光,如闪电般迎面疾卷而至。   老张用的兵刃也是刀,从这第一刀的出手看来,这位老张在刀法上的火候显然一点也不比褐衣汉子逊色。   不过,两名灰衣蒙面人似乎并不感觉意外。   因为他们派出两人去迎战黑衣蒙面人,派来这边劫车的也是两个人,这无异已说明他们从一开始便没有对这名车夫掉以轻心。   两名灰衣蒙面人见敌人抢先发动攻势,身形即分向两边散开。   车夫老张一刀分开两名灰衣蒙面人,身形陡转,刀光一花,突然改变路数,使出一套极为诡异的刀法。   只见他一口单切刀忽上忽下,翩翩飞舞,宛如一只穿花蝴蝶。   蝴蝶当然人人见过。   差不多每个小孩子都对蝴蝶感兴趣。蝴蝶美丽的彩色,固然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便是每一个小孩子都误以为蝴蝶易捉。   蝴蝶看起来好捉,是因为它飞得慢。   但是,蝴蝶虽然飞得慢,实际上并不好捉。   原因无它,它飞行的路线不规则!一只蝴蝶明明就在你眼前,好像伸手便可摸到,但你手一伸出去,它又飞掉了。   可能往左飞,可能往右飞,甚至可能先扑进你的怀里,然后再从你肩头或耳鼻间飘出去。   你永远无法凭常识判定,一只受惊扰的蝴蝶,究竟要朝哪一方向飞。   所以便有人模拟蝴蝶的这种特性,创成了一套难以捉摸的刀法。   车夫老张如今使的便是这种刀法。   “蝴蝶刀法。”   车夫老张这套蝴蝶刀法一经使用,登时抵消了两支狼牙棍在先天生克上所占的优势,因为两支狼牙棍根本就捞不着它飘忽的刀锋。   这不禁使人怀疑,当初首创这样一套刀法的人,是不是吃足了狼牙棍的苦头,才想出这样一套刀法来的?   飞腿追魂宫寒又在点头。   不过,从老狐狸悠闲的神态看来,这老狐狸虽然十分欣赏车夫老张和褐衣汉子两人各具其妙的刀法,但似乎并不为两名灰衣蒙面人和独眼龙贺雄担忧。   这老狐狸仗恃的是什么呢?   他相信独眼龙贺雄和两名灰衣蒙面人终必能扭转局势?   抑或他另有出奇制胜之道?   褐衣汉子和车夫老张这两组采取的都是先发制人,另一边那名黑衣蒙面人,情形则恰恰相反!   黑衣蒙面人当胸平握雁翎刀,面纱后面,双眼灼灼如电,他目注两名逐步逼拢的灰衣蒙面人,脚下不断向后移退。   两名灰衣蒙面人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两人进两步,他便退两步。   好像怀着戒惧,不敢轻易出手。   不过,他向后退的步伐,要比两名灰衣蒙面人稍小一点。   每一步大约要短两寸左右。   因此,他虽然不断往后退,与两名灰衣蒙面人之间的距离,却愈来愈近。   飞腿追魂宫寒烟锅中的火光,突然熄灭。   这一次老狐狸没有点头,而是两眼眨也不眨,紧紧盯在黑衣蒙面人胸前那口雁翎刀上!   雁翎刀是很普通的一种刀。   由于这种刀轻巧易使,佩带又极方便,一般用刀的人,差不多十之七八,都是使用这种雁翎刀。   如今黑衣蒙面人手上的那口雁翎刀,看来与一般雁翎刀并无若何分别,为什么宫寒这老狐狸要对这口雁翎刀如此全神贯注呢?   答案马上有了。   原来引起老狐狸注意的,并不是那口雁翎刀。   风更冷了,月亮仍藏在云背后。   黑衣蒙面人已向后退出两三丈,但与两名灰衣蒙面人之间的距离,由于节节缩短,已只剩下八尺左右。   一阵冷风吹过,黑衣蒙面人身形突然微微一歪,就像踩上不平的地面,使身体突然失去了均衡。   两名灰衣蒙面人同时提高警觉。   但已太迟了。   只见人影一闪,黑衣蒙面人突如旋风一般,向两名灰衣蒙面人卷了过去。   黑影中夹着一片刀光。   宫寒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夫总算又开了一次眼界!”   他这句话说完,就见右边那名灰衣蒙面人慢慢地倒了下去。   人一倒下去,身子就分成了两截。   血从腰腹之间涌出来,就像在腰腹之间突然系上了一根大红阔带。   好快的一刀!   一刀齐腰而过,如同切开了一块豆腐;那灰衣蒙面人一副身躯虽然分了家,手上那根狼牙棍,还是握得紧紧的。   如果揭开他的面纱,此刻必然可以在他脸上找到难以置信的神情,你叫他怎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刀法呢?   说也奇怪,黑衣蒙面人一刀得手之后,居然没有乘胜继续攻击,他与活着的那名灰衣蒙面人掉了一个方向之后,两人之间竟又回复到交手之前的那种老样子。   更奇怪的是另一名灰衣蒙面人,对丧失了一名伙伴,也好似完全无动于衷。   他既不显得胆怯,也无愤怒的表示,只是仍像先前那样,聚精会神,只逼不攻,一步一步地向黑衣蒙面人数拢过去。   他难道不怕重蹈覆辙?   这种交手的方式,已经是够奇怪的了,不过这还不算最奇怪。   这时还有更奇怪的事。   那便是飞腿追魂宫寒,在态度上令人迷惑的转变。   这老狐狸在黑衣蒙面人发动攻击之前,神情似乎一直显得很紧张,但等黑衣蒙面人挥出一刀,腰斩了一名灰衣蒙面人之后,他那种紧张的神情,却反而一下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缘故呢?   难道黑衣蒙面人那一刀的威力,早在这老狐狸的意料之中?   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不于事先向那死去的灰衣蒙面人发出警告?   就算他为了有言在先,不愿失去风度,又何以在死了一名灰衣蒙面人之后,竟不为另一名灰衣蒙面人担忧?   如果另一名灰衣蒙面人也遭遇同一命运,大局必将因之改观。那时,他又怎么办?   那时他还能袖手旁观?   说起来虽然复杂,影响却是浅而易见的,以智计过人见称的飞腿追魂,难道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想不通?   这老狐狸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除非他自己说出来,恐怕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由于黑衣蒙面人除掉了一名灰衣蒙面人,车夫老张的一套蝴蝶刀法,使得更加出神人化。   这时只见他刀光霍霍,忽前忽后,或上或下,疾徐快慢不一,直逼得那两名使狼牙棍的灰衣蒙面人,竟无还手之余地。   狼牙棍本来就是一种重而笨的兵刃,一旦放不开手来,就显得更重更笨了。   另一组的独眼龙贺雄,情形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那褐衣汉子使的虽不是蝴蝶刀法,但他却有他自己的一套。   他手上的一口单刀,完全摒弃刀法不用,而专以剑和枪的招术进攻。   这就是说,他很少用刀劈或砍,而尽量以灵巧的身法,觑隙斜点或直刺。   这种打法,也许无法尽情发挥刀的功用,但却可以不予敌人可趁之机。   飞腿追魂宫寒又装上了第三袋烟。   从一闪一闪的烟火微光中,不难看到这老狐狸唇角似乎浮泛着一丝诡秘的笑意。   这种时候,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难道他预期的转变已在开始?   一声冷笑,突然打破了敌我双方保持已久的沉默。   发出笑声的人,是独眼龙贺雄。   他手中狼牙棍一紧,身形也跟着突然灵活起来。   但见他忽然改守为攻,一棍直捣进去,冷笑着道:“伙计,你神气了半天,该累了吧?”   褐衣汉子本来并不感觉累,经对方这样一提,全身力气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现在他才突然想起来上了敌人的大当。   这个独眼龙原来并非真的破不了他的刀法,而只是故意佯装,有心耗尽他的气力。   敌人为什么这样做呢?   理由太简单了!过早露出真功夫,怕他们自知不敌,撒腿开溜;换句话说,敌人已要定主意,要留下他们的命来,先折腾一阵的意思,就是要他们想开溜也开溜不了。   褐衣汉子又惊又怒,但后悔已来不及了!就在他心神微分之际,贺雄一棍已如挟风雨之势攻至。   这一棍本来并不难问避,但由于真气松懈,想招架已是力不从心;结果他刀尚未举起,贺雄一棍已经结结实实地捣中了他的心窝。   褐衣汉子身躯飞起,又落下。鲜血喷了一地,脸孔最后就埋在那片血泊里,再也动不了。   车夫老张的蝴蝶刀法也跟着失败。   那两名灰衣蒙面人见独眼龙贺雄已放开了手,双双一声大喝,两根狼牙棍,同时脱手掷出!   车夫老张一呆道:“你们——原来不是使狼牙棍的?”   只见其中一名灰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那只不过是为了迫你伙计掏出压箱底的本领,让大爷们看看你伙计是什么东西变的罢了!”   车夫老张心知大事不妙,低头闪开了那两根狼牙棍,正想夺路逃走之际,呼的一声,一条牛皮筋软鞭已如蛇信般卷至,登时将他一双足踝紧紧勒住。   接着,他只觉头重脚轻,一个天旋地转,人已被长鞭钓离地面,飞上半天空。   另一名灰衣蒙面人,从背后迅速拔出一把分水刺,就像拿竹筷穿粽子似的,迎着他下落之势,一刺顶上去。   刺尖由腿股之间进入,一直滑穿到他的胸口,车夫老张痛苦地扭动,就如同一条刚装上鱼钩的活蚯蚓。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多么残忍的一幅景象。   不过,车夫老张没挣几下,就突然停止了扭动。   他的死亡,不是因为剧痛难忍,也不是由于流血过多,他是受惊过度,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麻木感中,吓死了的!   车夫老张一死,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另一边那名仅存的黑衣蒙面人,见眼前两名党羽均已惨死,脚下突然停止后退。   持棍相逼的灰衣蒙面人,也跟着站定下来。   黑衣蒙面人停下来,并不是为了准备发动攻势,他停下来似乎只是为了将两名伙伴的死状看个清楚。   灰衣蒙面人静立以待,亦未有任何动作。   黑衣蒙面人冷电似的双目四下一扫,突然一声不响,双足一顿,拔起身形,如流失般朝七星镇方面疾射而去。   灰衣蒙面人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始终未有拦阻的表示。   一场争夺战,就这样结束了。   风好像小了点。   云层仍浓密如故。   飞腿追魂托着旱烟筒,慢慢地走过来,在这名灰衣蒙面人身边站下,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缓缓道:“好可怕的一口刀,要不是公子看住他,这个家伙恐怕谁也奈何他不了。”   公子——吴公子吴才?   那被喊作公子的蒙面人,他今晚的任务,只是为了看住那名黑衣蒙面人?   这难道就是灰衣蒙面人这边,始终没有对那黑衣蒙面人发动攻势,最后又任由对方从容逸去的原因?   那被喊公子的灰衣蒙面人开口了,听口音果然正是小孟尝吴才。   只见吴才也叹了口气道:“这个家伙不仅刀法可怕,人也精灵得要命,如再继续僵持下去,我无疑也一样承受不了。”   宫寒摇摇头,笑道:“那不会的,他虽然认不出公子是谁,但必已看出公子远非冯老三可比。只要公子不露空门,他是不敢随便出手的。”   好了,所有的谜团,都有答案了。   死去的那名灰衣蒙面人,叫冯老三,只是个陪衬人物。他挨了一刀,只是因为他被黑衣蒙面人看出他是软柿子。   飞腿追魂宫寒在冯老三死后露笑意,正是因为冯老三的死,又为吴才提供了防守的方法。   冯老三的一条性命,结果只换取了老狐狸一个微笑。   冯老三如果泉下有知,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同时,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小孟尝吴才这一边,自始即未作战胜黑衣蒙面人的打算,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将这名黑衣蒙面人绊住,叫他无法分身去支援褐衣汉子和车夫老张。   吴才忽又叹了口气道:“此人不除,终必为心腹大患,可叹的是,我们竟连这厮是谁,都无法猜忖得出……”   宫寒道:“抢到钱麻子,我们第一步已经成功,这厮以后再由老夫慢慢想法收拾。”   吴才点点头,于是两人一齐转身,又向马车那边走去。   独眼龙贺雄也走过来了。   他指指两具尸体道:“跟我交手的那个家伙,我认得出是皖西道上的色鬼三郎,这个叫老张的家伙,不知道又是谁?”   宫寒笑道:“江湖上会使蝴蝶刀法的人没有几个,从一套蝴蝶刀法,你还想不出他是谁?”   贺雄面现迷惑之色,皱了皱眉头道:“我想是想到一个人,只是——”   宫寒微笑道:“不要只是了,他正是你想的那个人。”   贺雄又向那具尸体望了一眼,仍带着疑问之色道:“可是,这人——”   宫寒笑笑道:“你没有注意到这个家伙戴了人皮面具?你把他脸上的面具揭开来看看!”   贺雄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子,伸手在那人脸上一摸,发觉果然是戴了人皮面具。   他将那人皮面具撕去,运神仔细一看,不禁失声道:“宫老真好眼力,果然是那个家伙!”   吴才道:“谁?”   贺雄道:“飞花刀左羽。”   吴才不觉一愣道:“一名刀客?”   他望着宫寒,又道:“刚才那黑衣蒙面人,难道也是一名刀客?”   宫寒微微一笑道:“就算是的,也不为奇。只不过一时还无法断定是刀客中的哪一位而已!”   吴才皱眉道:“这位飞花刀宣布放弃品刀时,大家都把他看成一个可怜虫,没想到这厮原来竟是个问题人物。”   他又望向宫寒道:“依宫老看来,刚才那黑衣蒙面人会不会就是杀害马立等人的凶手?”   宫寒沉吟着点头,说道:“很可能,要杀害那么多刀客,不是一件容易事,刚才这个穿黑衣服的家伙,刀法之快,堪称罕见,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身手,才能办得到。”   吴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死去的那些刀客,如果竟是死在另一名刀客的手上,那才真是旷古奇闻哩。”   宫寒忽然微微笑着手一摆道:“那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我们上车吧!”   黑暗中忽听有人接口道:“宫老大要走了么?我看你们带着钱麻子也是个累赘,不如留他下来,交给老朽算了。”   语音从黑暗中传来,温和而亲切,有如来至送行老友的叮咛。   但宫寒等人听了,却如四九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阵凛冽的寒风。   五人相顾愕然,一下像是突然变成了五条僵硬的冻鱼。   然后,一条瘦小的人影,慢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等这人完全走出了黑暗,才又接着出现另外两条人影。   一行三人,正是七步翁鱼山谷和上官兄弟。   乌云慢慢散去,从云层后面露出来的月亮,就像一个贪心的孩子,在不甚情愿的情形下,撕给他弟弟的一角烧饼。   不及二指宽的月牙儿,虽然驱走了部分黑暗,但并未为这初冬之夜带来温暖。   风更冷了。   八个人,分成两边,就这样站在初冬之夜的寒风中,大家相互凝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只有一个人例外。   七步翁鱼山谷。   七步翁鱼山谷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亲切而温暖的微笑。   不过,很明显的,他的微笑,看来虽然亲切而温暖,但是带给别人的感受,却只是更多的寒意。   飞腿追魂宫寒皱皱眉头,终于打破了沉寂道:“照鱼兄刚才的话听来,我们老兄弟之间,今晚的和气是伤定了?”   鱼山谷微微一笑道:“谁说我们非伤和气不可?”   宫寒一哦道:“难道老夫耳朵不灵,听错了鱼兄的话?”   鱼山谷微笑着道:“你没有听错,老朽的意思,的确是希望你们把钱麻子留下来。”   宫寒冷笑一哼,道:“这样就可以不伤和气?”   鱼山谷笑道:“当然不是。”   宫寒道:“然则该怎么说?”   鱼山谷笑道:“如果你们留下了钱麻子,老朽当另外送你们一份宝贵的礼物,绝不白占你们的便宜。”   宫寒道:“什么礼物?”   鱼山谷笑道:“什么礼物能换一个钱麻子,你宫兄心里应该有数。”   宫寒眼中一亮道:“鱼兄知道小孙宫少奇的下落?”   鱼山谷微笑道:“不错。”   宫寒情急脱口道:“鱼兄知道小孙如今在什么地方?”   鱼山谷但笑不语。   他笑而不语,等于回答:是的,你应该问,我也应该告诉你,只是还嫌太早了些。   宫寒是何等人物,当然马上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缓缓垂下目光,隔了片刻,才又缓缓抬起头来道:“少奇是老夫的孙子,钱麻子则是大伙儿的人,这一点鱼兄有否替小弟考虑到?”   鱼山谷点点头道:“是的,这一点我知道你宫兄很为难。”   他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气,又道:“不过,你宫兄应该知道,老朽这边也不是老朽一个人,如果只是你我老哥儿俩的事,那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龙贺雄忽然大声道:“宫老如果想放人,我独眼龙没有意见。”   宫寒仍然默不作声。   独眼龙的好意,他当然非常感激。但独眼龙如此表示,也只能代表他自己。还有别人呢?   吴才思索着,慢慢转向另外那两名灰衣蒙面人道:“二位意下如何?”   两名蒙面人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人道:“公子作主就是了!”   吴才点点头,于是又转向宫寒道:“既然兄弟们都没有异议,人就交给他们算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怎么也不及找回宫小兄弟要紧。”   宫寒喉头像是塞了一小块痰,感动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没受过别人这么多的恩惠,但如今为了挽救爱孙一命,即使明知今后无法报答,他也提不起拒绝的勇气,这份矛盾而艰苦的心情,自非局外人所能体会。   虽然大家接着都没有再说什么,但这宗以人换人的交易,无疑已告成立。   两名蒙面人一跃登车,准备请出那位钱麻子。   鱼山谷忽然摇手高声道:“用不着,用不着!”   宫寒一怔,愕然抬头道:“鱼兄是不是另外还有什么条件?”   鱼山谷眉开眼笑地说道:“哪里,哪里,老朽再贪心,也不会贪心到那种程度的。”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朽的意思,是想借这辆马车一用,等钱麻子被带开了,老朽再说出令孙的下落,先小人,后君子,大家心安理得。”   这番话听起来虽然有点刺耳,实则论要求并不过分。   因为钱麻子如果尚在现场,他就说出宫少奇的下落,事后谁敢担保对方一定不会反悔?   宫寒点点头,于是,两名灰衣蒙面人下车,贺雄、吴才等人也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鱼山谷手一挥,身后的上官兄弟立即双双走过去,跳上马车掉转车头,一声轻叱,马车驶动,蹄声愈去愈远,不久便为风声所淹没。   鱼山谷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那辆马车已无人能追及,才望着宫寒说道:“宫兄认不认识七星栈中那个叫葛大的伙计?”   宫寒点头道:“认识。”   鱼山谷又道:“那个葛大已失踪了两天,对吗?”   宫寒道:“是的。”   鱼山谷道:“令孙失踪一事,这个葛大最清楚。”   宫寒道:“哦?”   鱼山谷道:“他不但可以说出令孙的下落,并且还可以说出令孙失踪的全部经过。”   宫寒道:“哦?”   鱼山谷道:“他来老朽处,告诉了老朽这个消息,老朽原想杀了他,免得他到处乱说,不意刚才那兄弟粗中有细,认为留下这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临时又饶了他,如今想来,他们兄弟果然做对了,因为由他嘴里说出来,无疑更能使你宫兄相信。”   宫寒急问道:“少奇如今不在鱼兄处了?”   鱼山谷道:“不在。”   宫寒道:“在哪里?”   鱼山谷轻轻一咳道:“这一点宫兄最好私下去问那个葛大,老朽为何现在不说,到时候官兄自会明白。”   宫寒点点头,又道:“那么,如今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这个葛大。”   鱼山谷微笑道:“镇后的五通祠,上官兄弟已经点了他的穴道。”   说完,抱拳一拱,一个侧纵,只一眨眼间,便于夜色中消失不见了。   吴才皱了皱眉头,转向宫寒道:“这老鬼的话,宫老真的相信?”   宫寒长叹了口气道:“这老鬼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别的手段敢用,至于说谎行骗,谅还不至于,如今……只是……只是吴才当然知道他底下要说的是什么,于是连忙拦着道:“事情已经过去,提亦无益,好在以后照样还有机会,为今之计,还是先去找那个葛大吧!”   一阵脚步声,慢慢远去,官道上不久又回复一片冷清。   只听一座土堆后面有人叹息道:“想不到像宫寒这样的老狐狸,居然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土堆不高,过去也许是座坟墓。   不过,如今在月光底下看起来,它倒更像是一个大枕头。   至少在不久之前,就曾有两个人将它当枕头般的使用过。   现在,两人中的一个在发出一声叹息之后,正在慢慢地欠身坐起。   先坐起来的是白天星。   张弟没动,仍然伏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官道,不知道是希望奇迹继续出现,还是在回味刚才那一幕幕如梦幻的诡异场面?   白天星拍拍身上的灰尘,像自语似的,又叹了口气道:“黑鹰帮贪多嚼不烂,这一下也是够受的了。”   张弟慢慢地跟着坐了起来,带着一脸迷惑之色,望着白天星道:“你看鱼山谷那老鬼的话靠不靠得住?”   白天星道:“依我看来,假是假不了,只怕……”   张弟道:“只怕怎样?”   白天星笑笑道:“宫寒如果想找回一个活的孙子,机会只怕不多。”   张弟一怔道:“宫家那小子的下落,原来你也清楚?”   白天星笑道:“我只不过是如此猜想罢了。”   张弟道:“根据什么?”   白天星笑道:“根据鱼山谷那老鬼说话时的口气。”   张弟道:“那老鬼话中,什么时候暗示过这一点?”   白天星笑道:“如果你仔细想想,你便可以发觉,那老鬼自始至终,提到的都只是那小子的‘下落’,而从没有提过那小子的‘死’或‘活’!按照人之常情,如果那小子仍然活着,老鬼第一句便该说:‘你宫兄放心,只要留下钱麻子,老朽包能还你一个活鲜活跳的孙少爷!’”   他微笑着接下去道:“为了达到留下钱麻子的目的,若是这样说,岂非有力得多?老鬼不是一个不懂得说话技巧的人,你想想看,放着这种现在的词令,老鬼为何不用?”   张弟不禁点头道:“唔,是好像有点问题。”   白天星道:“另一个可疑的关键,是老鬼已经达到了目的,仍要宫寒直接去问葛大,为什么一定要问葛大呢?原因显然只有一个:有关整个事件的真相,他出不了口!”   张弟眼珠转动了一下道:“飞腿追魂宫寒那老家伙既以心机深沉见称,他难道就不会想到这一点?”   白天星笑道:“这就叫做:为人谋易,为己谋难!你有没有替这老家伙想他当时的心情?”   他笑了笑,又道:“我还可以大胆地加以推断:这老家伙如非为了关心爱孙的安危,今晚根本就不会露面来争这个钱麻子!”   张弟道:“等别人东西弄到手,再出面捡现成的?”   白天星笑道:“不错!如果这老家伙今晚按兵不动,跟飞花刀等一伙拼命的人,无疑将是鱼山谷和上官兄弟,这可以说,全是宫少奇小子一个人乱了吴才一方人马的步骤!”   他说到这里,忽然敛起笑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说起来,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张弟道:“报应?”   白天星道:“自己的孙子当命根子,宰别人的孙子则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似的,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张弟道:“他过去杀过谁的孙子?”   白天星嘿了一声道:“要我举例,我是没有办法。我只知道:人人都有爷爷,人人都是别人的孙子。这老家伙过去杀人无算,在被他杀死的人当中,一定不难找出十个以上像他这样伤心的爷爷!”   张弟默然。   一个人惨遭横死,伤心的又何止爷爷?留下的孤儿寡妻,只有更惨。   张弟沉默了片刻,像想起什么似的,忽又抬头问道:“刚才那个黑衣蒙面人,你看究竟是什么来路?”   白天星面色一整,点头道:“底下我要跟你谈的,正是这件事。”   张弟一愕道:“这件——什么事?”   白天星道:“我根本不知道那黑衣蒙面人是谁,从何谈起?”   白天星道:“哪一部分?”   白天星道:“那黑衣蒙面人虽然只挥了一刀,但照说也够了。你觉得此人刀法如何?别受别人的影响,只说你自己的观感。”   张弟想了想,道:“火候很纯,可以称得上是使刀的一流高手。”   白天星道:“还有呢?”   张弟又想了想,道:“从对方出刀的角度和速度看来,这人的刀法,似乎与我练的一套刀法,颇有相似之处。”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道:“那么,你觉得你跟这个黑衣蒙面人,谁的刀法较胜一筹?”   张弟道:“这很难说。”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对方挥刀的速度,似乎在我之上,但出手时的顾虑,却是致命之伤。所以,我跟这个黑衣蒙面人有一天若是遇上了,谁胜谁败,恐怕要取决于双方交手的心情。”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的,希望你能记住这个人,也能记住他刚才挥出的那一刀!”   张弟道:“为什么一定要我记住?”   白天星道:“我当然也要记住。对我们两人来说,这个人和他的刀,都重要无比!”   张弟心中一动,注目道:“难道小孟尝吴才没有猜错,这人真是谋害马立等人的正凶?”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血案的刽子手,就是这个家伙!”   张弟道:“既然你已认出了这个家伙,刚才我们为什么不一路跟下去?”   白天星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找这个家伙,我敢说随时都可以找得到。”   张弟有点不高兴道:“你是不是认为这个家伙杀的人还不够多?”   白天星道:“目前我不便向你解释,将来你自会明白。”   张弟道:“像这种人,都要放他过去,目前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   白天星道:“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张弟道:“说说明天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吧。”   白天星笑道:“你应该猜得到。”   张弟道:“你要做的事情,我怎么猜得到?”   白天星道:“你可以先想想我一向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张弟脱口道:“找个人整整?”   白天星笑道:“对了。”   张弟道:“你又想整谁?”   白天星压低声音,笑着扮了个鬼脸,说道:“一个你即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人!”       第二十二章 花房怪事     品刀大会第十四天,天阴,多云。   大街上一片冷清。   不过,何寡妇的豆浆店,生意反而更见兴旺起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大家都想喝碗豆浆暖和暖和呢?   小癞子的消息来了:将刀郭威安然无恙。   大家一听到这消息,全为之欢欣不已;蔡大爷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还特地加赏了小癞子两吊大钱。   然后,快口乌八接着出现。   快口乌八今天的神色,既谈不上兴奋,也谈不上沮丧,跟平时比起来,只是稍稍显得有点紧张。   他要找的人当然是白天星。   尽管白天星时时拿他开玩笑,但在今天的七星镇上,他如果有了烦恼,想找一个不端架子而又肯跟他谈的人,无疑也只有一个白天星。   乌八坐下,何寡妇送上一碗热豆浆。   白天星向前倾着身子,低声问道:“那位宫大少爷有没有消息?”   乌八低下头去喝豆浆,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白天星在问他的话。   白天星咳了一声,又坐正身子,因为他已感觉到,这似乎是个不受欢迎的话题。如果他以为对方没有听到,继续追问下去,那就未免太不识相了。   喝豆浆的客人,已有一部分开始结账离去。   乌八慢慢抬起头来,满屋子扫了一眼,才找近身子,悄悄地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独眼龙贺雄这样一个人?”   白天星点点头道:“唔,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乌八低声接着道:“这个家伙的浑家,据说就是江南武林道上无人不知的大美人儿,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点了一下头道:“是的,这女人名字,也好像听人提过。”   乌八并无扫兴的表示,这正说明他今天并不是专程为介绍这对夫妇来的。   白天星等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乌八今天作风大改,话比平时慢了好几倍,但白天星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已摸透了这位仁兄的脾气,只要你沉得住气,你永远不必担心这位乌大仁兄吊你胃口。   等他仁兄说上了劲,也许你第一句话还没有听清楚,他仁兄第二句和第三句,就噼里啪啦的往你耳朵里钻了。   但白天星这一次可猜错了。   乌八说到紧要处,忽然住口,他忽然又低下头去喝豆浆。   白天星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不过,他眼珠一转,马上就猜出这位乌大仁兄的心意。   这仁兄第一次低下头去喝豆浆,很明显的,是为了规避他问的问题,那么这一次呢?也很明显,这一次无疑是因为底下要说的话,关系极为重大,这位乌大仁兄显然是在考虑底下要说的话应该怎样出口。   但结果事实证明,白天星这次又猜错了。   因为乌八第二次抬起头来,竟一个字也没说,却出人意料地从怀中摸出一张崭新的银票。   省城里天兴银号的票子,票面金额是纹银一千两正!   一千两纹银,在今天七星镇上很多人来说,都不算是一个大数字;但在眼前这位乌八来说,却无疑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这张银票是什么地方来的?   乌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亮出这样一张银票?   白天星望着那张银票,露出吃惊之色,好像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票面的银票。   他知道乌八一定很希望——也很高兴看到他这种反应。   乌八察看着他的神色,果然显得相当满意。   他以手掌紧压着那张银票,勾了身子道:“看到了没有?一千两正!只要我们完成一件事,这张银票,就是我们的!”   白天星怔怔然道:“我们?”   乌八道:“是的,我们。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半!”   白天星道:“这一大笔银子,是谁拿出来的?”   乌八道:“吴公子。”   白天星道:“小孟尝吴才?”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什么事要出这么重的赏?该不是叫我们去杀人吧?”   乌八道:“当然不是。”   白天星道:“那要我们干什么?”   乌八道:“替他找个人。”   白天星道:“找那位宫少爷?”   乌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么找谁?”   乌八道:“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这一次没有假装吃惊的样子。   因为这一次他根本用不着假装。   他呆了一下,才讷讷地道:“你乌兄……不……不……不是开玩笑?”   乌八拍拍那张银票道:“玩笑?嘿嘿!这是什么?人会开玩笑,银子难道也会开玩笑?   这张天兴楼的票子,难道是假的?嘿!嘿!”   白天星道:“那娘们失踪之前,一直都住在什么地方?”   乌八道:“七星栈。”   白天星道:“跟吴才他们住一起?”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乌八道:“昨天夜晚。”   白天星暗暗点头。   时间完全对。   那时候,吴才等一行正埋伏在镇外官道附近,栈里可能就只剩下了黑牡丹辛玉姬一个人!   白天星想了一下,又道:“栈房里有没有留下打斗,或是挣扎的痕迹?”   乌八道:“没有。”   白天星又问道:“也没有失去什么东西?”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本来想问:那么,这娘们会不会是跟人跑了呢?   他接着一想,又忍住了,因为他问了也是白问。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乌八所能回答的问题。   乌八见他沉吟不语,接着又道:“姓贺的丢了老婆,人气得像头疯虎一般,那样子见了真叫人害怕。”   这一点白天星当然可以想像得到。   独眼龙贺雄,可说是个典型的黑道人物,心肠狠,手段辣,这种人只要稍不如意,差不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不过,这种人尽管视杀人放火为家常便饭,有时倒也讲一点江湖义气。像昨夜他第一个表示放弃钱麻子,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位独眼龙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醋劲奇大,大得离谱。   只要是他中意了的女人,别人几乎多瞧一眼也不行。   既连自己的女人被别人多瞧一眼他都受不了,如今种种迹象显示,黑牡丹辛玉姬很可能是跟人跑了,这位独眼龙的感受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乌八露出期切之色,又接着道:“怎么样,你老弟能不能想点办法?”   白天星点点头道:“办法当然是有,不过这种事急可急不来,我总得抽点时间,四处打听打听才行。”   乌八摇头道:“不行!”   白天星一怔道:“怎么不行?”   乌八皱眉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白天星道:“姓吴的逼得很紧?”   乌八道:“是的,他限我今天天黑以前,就要回他的消息,不然这笔银子他就要收回。”   白天星现在总算才完全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位仁兄话说一半,忽然低下头去喝豆浆,原来是为了再作最后之盘算:这一千两银子的赏金,究竟要不要带上别人一份?   最后,这位仁兄下定决心这样做,无疑是为了吴才的期限太紧凑。   换句话说:如果小孟尝吴才的期限放宽了一点,这位乌大仁兄,今天根本就不会把这件好事告诉他!   白天星想想好气又好笑,当下也故意皱起了眉头道:“宫老头不是跟他们住一起吗?难道连宫老头都没有了主意?”   乌八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别提那个老家伙了。”   白天星道:“怎么呢?”   乌八冷笑一声,道:“那老家伙今天看起来,比死人只多口气,他会有主意?嘿嘿,他若是主意多,自己的孙子就不会失踪了!”   白天星不禁暗暗又点了下头。   他果然没有料错,宫少奇那小子,十之八九是完结了。   不过,就像他昨夜告诉张弟的一样,他即使想破了脑袋,大概也想不到那小子因何而死,以及是死在什么人手上。   至于乌八口中的飞腿追魂宫寒,何以会由“老前辈”变成了“老家伙”,当然是因为这位乌八仁兄昨天白忙一场,结果什么好处也没落着的关系。   乌八见他不开口,忍不住又催促道:“怎么样?说啊!”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就去打听,等今天大会散了,我们在热窝里见面。”   乌八取得了确切的答复,这才欣然收起那张银票,勾着身子道:“卖点劲,老弟!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搭十座品刀台,也不见得能赚这么多。”   白天星微笑道:“我知道。”   虽然天气不好,七星广场上依然热闹之至。   不过,今天到处谈论着的,已经不是钱麻子,而是镇外官道上的三具尸体。   三具尸体之中,大家熟识的,只有一个飞花刀左羽。   飞花刀左羽是谁杀死的呢?   知道的人,显然不多。   而发生在方大娘店里的血案,则根本无人提起。   张弟等白天星端来了两碗酒,才低低地问道:“你对那女人失踪的事,真的感兴趣?”   白天星喝了口酒,笑道:“只要是关于女人的事,我都有兴趣。”   他又加了一句道:“尤其是像黑牡丹辛玉姬那样的女人。”   张弟望着他道:“你有把握可以打听出那女人的下落?”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既然你对这件事毫无把握,你凭什么一口气应下来?”   白天星笑道:“因为我不愿别人扫兴。”   张弟道:“那么,等下你拿什么向别人交代?”   白天星笑道:“等下的事,我等下会想。”   张弟几乎又要冒火,但怕一冒火又要上当,于是故意装得心平气和地又换了个话题道:   “你昨夜说整一个我想不到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白天星道:“我已经开始了。”   张弟一得道:“已经开始?那个人在哪里?”   白天星道:“还没有来,我现在就是在等他。”   张弟又是一愣道:“你要整的那个人,他会送上门来让你整?”   白天星道:“可以这样说。”   张弟道:“如果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怎样说?”   白天星道:“那就是说,我这次要整的人,可以完全用不着我动手。”   张弟四下望了一眼道:“你等的那个人,他什么时候会来?”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已经来了。”   张弟一怔,忍不住又朝四下里望了一眼。   人在哪里?   是的,这时正有很多人向这边走过来,正像也有很多人从这边走开去一样;这时广场上,本来就是人来人往,到处都有人在走动。   可是,哪一个人是找他们来的呢?   张弟看不出。   就在张弟皱起眉头,正想问个清楚时,白天星忽然朝一个卖麻萝匐的破衣老汉招招手道:“萝匐挑来看看!”   张弟不禁又是一怔。   难道白天星要等的人,就是这个卖麻萝匐的破衣老汉?   要不然白天星喊这老汉过来干什么?   买把萝匐下酒?   破衣老汉挑着萝匐担子,慢慢地走了过来。   白天星等老汉放下萝匐担子,指着担中萝匐道:“你出什么价钱?”   张弟听得两眼乱翻,如坠五里雾中。   向别人买东西,问别人出什么价钱?   这担萝匐究竟是谁的?谁是卖主?谁是买主?   但说也奇怪,那破衣老汉居然叹了口气道:“你白老弟果然不简单,佩服,佩服……”   白天星溜了张弟一眼,笑笑道:“旋风刀客的大师兄,当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这一点你早就该知道了!”   破衣老汉忽然蹲下身去,捡起一把萝匐,仰脸问道:“你要什么价钱?”   这真是一宗奇异的买卖。   买的人准备开价,卖的人准备还价;双方居然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你见过这种买卖吗?   白天星有什么可以卖?   就算有东西卖,为何未看货色,就先谈价钱?   这破衣老汉是谁?   他要向白天星买的,又是一样什么东西?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便宜得很。”   老汉道:“多少?”   白天星微笑道:“一个钱也不要!”   张弟又呆住了!   这算什么买卖?但最奇怪的是,还是那破衣老汉听了白天星这句话之后的神色。   如果你向一个人卖一件你迫切需要的东西,正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之际,对方忽然笑着告诉你:“一个钱也不要!”你听了会有什么感觉?   说起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破衣老汉一听说白天星不要一个钱,居然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白天星说的不是不要一个钱,而是说的一百万似的!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破衣老汉稍稍沉吟,毅然点头道:“好吧]老汉认了,只望你老弟别叫老汉过分为难。”   白天星伸手接过那把萝匐,扭下一根,咬了一口,边嚼边点头道:“不错——别转过头去看,就是那个戴破风帽卖瓜子花生的老家伙!”   破衣老汉道:“马上动手?”   白天星微笑道:“只要你们等得,我当然不会在乎。”   破衣老汉点点头,接过白天星付的三枚青钱,立即挑起担子,匆匆走开了。   张弟目送破衣老汉远去,慢慢转过头来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白天星又咬了一口萝匐,两眼望去别处,悠悠然咀嚼着道:“你就是这个毛病到现在还没有能改过来。”张弟道:“什么毛病?”   白天星道:“该听的不听,该看的不看,永远不知该在什么时候竖起耳朵,什么时候睁大眼睛,什么时候闭上嘴巴!”   天空阴沉如故。   七星广场上,人来人往,愈聚愈多,宛如一大群活力惊人的泥鳅,正穿梭回游在一口刚刚冒起热气的大汤锅中。   每个人的兴致看来都很好,每个人看来都好像很匆忙,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他们高兴的又是什么?   破衣老汉的萝匐担子,已在四五名像长工般的短衣汉子面前歇下。   那几个汉子一人买了一把萝匐,破衣老汉收了钱,挑起担子,又走开了。   然后,便见其中一名短衣汉子慢慢站起身来,一边咬着萝匐,一边朝不远处一个卖瓜子花生的老头走过去。   短衣汉子走近那老头子身旁站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接着便见两人比手画脚地争论起来。   张弟虽然听不到两人在争论什么,但从双方的手势和神情上,他猜想两人可能是在价钱上有了不同的意见。   这时只见那老头闭着眼,不住摇头,好像在说:“这个价钱办不到,你若是嫌贵,尽可不买。”   那短衣汉子一手指着老头的篮子,一手拍在老头肩上,好像在反驳:“不是我嫌贵,你该看看你的东西,值不值得这个价钱!”   那老头仰起面孔,像是想说什么,但结果只翻了翻眼皮,便又默默地垂下头去,仿佛已不愿再坚持,肯照那短衣汉子还的价钱买了。   可是,那短衣汉子的脾气,也怪得很,老头肯卖,他却又不买了。   只见他咬了口萝匐,挥挥手,头一昂,转身扬长而去,眨眼之间,便于人群中消失不见。   忽听白天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黑鹰帮人才还是有的……”   张弟心中一动,急忙再朝那老头望过去。   但见那老头仍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姿势一点都没改有改变。   张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短衣汉子的怪手法之下,那老头早已抛下零食篮子,到另一个世界找他的营生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张弟错愕间,只听白天星像自语似的,稍稍一顿,又接着道:“先动手的是宫寒和吴才等人,最后得手的则是鱼山谷和长白上官兄弟,当时马车是向省城方面驶去,目前很可能落脚在花家集……”   张弟一转身,正好看到一名短衣汉子从身边走过去,他一眼便认出这个走过去的汉子,正是刚才那四名短衣汉子中的一个。   现在,即使不经白天星解释,张弟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黑鹰帮失去了钱麻子,事后获知白天星曾于方大娘店中露过面,于是便来向白天星打听,想知道钱麻子究竟落在什么人手里。结果,白天星便利用这个机会,要黑鹰帮为他除去一个人——就是那个卖瓜子花生的老头。   而刚才那个卖萝匐的破衣老汉,从谈话的口气听起来,极可能是那位黑鹰帮江西流的化身。   现在,张弟不明白的,只剩下一件事。那被杀的老头是谁?   白天星又为什么一定要跟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过不去?   他望着白天星,希望白天星能对这一点有所说明。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想知道那老头是谁,对吗?”张弟不响。   他如今便是遵照对方的“指教”,改他的“毛病”。   竖起耳朵。   睁大眼睛。   闭紧嘴巴!   白天星点点头,笑道:“很好,你学得很快。只不过火候恐怕有问题,我敢打赌,只要我一说出那老头是谁,你非得叫起来不可。”   他扭下一根萝匐,递过去说道:“所以,为万全计,你最好还是在嘴里咬口萝匐。”   张弟什么也不说,接过萝匐便咬。   他心底暗暗得意:以后换换花样吧!伙计,今天的张弟,已非过去的张弟可比了,你这一手早就不灵了!   白天星挪近身子,低低一笑道:“这老头是谁,我且不说,我不妨先告诉你我恨他的原因,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吗?恨他不该借给我们两条满是虱子的破棉被!”   张弟目光一直。   “胡老头?”   他虽然没有喊出声,但那块刚咬下的萝匐,却因胡字是个吹气音,一口直喷出来,几乎击中白天星的鼻子。   白天星偏脸让开那块萝匐,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太辣了点?”   张弟顾不得再逗闹,脸色一正道:“一个打更的穷老头,碍你什么事?”   白天星忽然敛起笑意,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也只怪我跟胡老头交情太好,他一直拿我当子侄辈看待,虽然他自己经常三餐不继,但一有吃的喝的,却总是忘不了我……”   张弟两眼睁得大大的道:“就因为他待你太好,你才要杀了他?”   白天星摇摇头道:“我说的胡老头,不是这个胡老头。”   张弟一怔道:“不是这个胡老头?镇上到底有几个胡老头?”   白天星道:“七星镇上,真正的胡老头,只有一个。”   张弟道:“不是这一个?”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   张弟眼珠微微一转道:“你意思是说:那个真正的胡老头已遭人谋害,如今这个胡老头是冒牌了?”   白天星点点头,黯然道:“是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今年春夏之际,那时我正好离开了一段时间,不在镇上。”   张弟道:“除你之外。别人都不晓得这件事?”   白天星道:“大概没有知道。因为这老家伙本来就跟胡老头长得很相像,再经过一番刻意揣摩,言谈举止,莫不维妙维肖。连我几乎被他蒙骗过去,别人当然更不易看出破绽。”   张弟道:“那么,你又是怎么识破这个秘密的呢?”   白天星苦笑道:“你这一问,可问得真好。”   张弟惑然道:“什么地方不对?”   白天星道:“就拿我们两人说吧!假如我们现在因事分手,一年后重新见面,你忽然客客气气地喊我白老大,并问我这一向都在哪里得意,你想我听了会有什么感觉?”   张弟想了一下,点头道:“我明白了,他杀了胡老头,虽然知道镇上有你这个人,却不知道你跟胡老头的私交已到了何种程度……”   他说到这里,忽然皱起眉头,抬起面孔改口道:“既然你早识穿了这个老家伙的身份,为何一直忍到现在才动手?”   白天星道:“因为我想弄清楚,这家伙无缘无故杀害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到底是何居心。”   张弟道:“你现在弄清楚了没有?”   白天星道:“还不能说十分清楚,不过如今形势所迫,已不能再让这老家伙活下去了。”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依我猜想,这老家伙可能是昨夜那个黑衣蒙面人的一党,他当初杀害胡老头,无疑是早已知道廖三要举行品刀大会,是被他们那一党事先派来镇上的一支伏兵。而我一直容忍,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想利用这老家伙,证明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以免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力。”   张弟道:“如今的形势,什么地方有了改变?”   白天星哼了一声道:“如今效果恰恰相反,我发觉这个老家伙,竟在暗中专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张弟道:“既然对方对你已经起了疑心,如今这老家伙忽然被人杀死,他们会不会怀疑是你下的手?”   白天星笑笑道:“要想叫他们完全不怀疑,当然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老家伙被杀前后,我们一直坐在这里没有动过,也是事实。”   张弟道:“谁能替你证明这一点?”   白天星嘴一努,笑道:“瞧那边!证人太多太多了。”   张弟转脸望去,那边果然哄哄地围满了人,老家伙的死亡,显已被人发现。   最难得的,便是虎胆贾勇居然又露了头。   这位七星庄总管阔别多日,脸色看起来相当苍白憔悴,胁下也多了根拐杖。   白天星低声道:“时间快到了,你上去吧,我去找这位大总管聊聊。”   有句俗话:虎死余威在!   死虎尚有余威,一只病虎自然更不容等闲视之。   所以,虎胆贾勇今天虽然用了根拐杖,气色也不怎么好看,但架势仍然十足。   广场上的闲人,也仍然冲着这位大总管赔笑脸,请安,问好。   白天星走过去,笑着拱手道:“好久不见了,总座。”   虎胆贾勇紧绷着面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似乎想看看他这声招呼,是否含有嘲弄之意。   白天星露出关切之色,又道:“总座哪里不舒服?”   虎胆贾勇又犹疑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你来,我们说句话。”   白天星靠过去道:“总座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虎胆贾勇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现在要料理胡老头的后事,等今天大会结束,我在热窝请你喝一杯!”   白天星受宠若惊道:“那怎敢当?总座有何差遣,只管交代一声就是了。”   虎胆贾勇道:“到时候再说。”   白天星扬脸眯着眼缝道:“到时候要不要把我那小师弟设法撇开?”   虎胆贾勇沉吟了一下,摇摇头道:“我看不必了,他那么一点年纪,有些事他还不太懂。”   白天星欣然道:“好的,届时一定恭候!”   今天出场品刀的刀客,是大红名榜上的第十六位:情刀秦钟。   十八刀客予人的印象,大致可以总结如下:风度最好的是快刀马立。性情最暴躁的是狠刀苗天雷。言词最粗野的是屠刀公孙绝。表现最谦虚的是鬼刀花杰。话说得最少的是开山刀田焕。身体最胖的是魔刀令狐玄。身躯最大而相貌威武的是将刀郭威。身材矮小而态度骄横的是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如果不把张弟计算在内,今天出场的这位情刀秦钟,则可以说是十八刀客中,年纪最轻而又最英俊的一位。   这位仪表出众的情刀,看来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举止斯文而儒雅,正是一般少女心目中的梦中情人。   毫无疑问,若不是好事者将这位情刀编入十八刀客的名单内,这位情刀迟早势必也会被人与武林四公子相提并论。   只是这位情刀人品虽然俊逸,在品刀台上的表现,却并不如何特出。   他结果也走上了鬼刀花杰的老路子:弃权!   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宣布弃权之前,很得体地先将昨天出场的将刀郭威恭维了一顿。   他认为练刀的人,人人都该把将刀昨天说的话,细细品味,牢记在心。   最后,他更说这次参加品刀会,虽与七星刀无缘,但因此机会能够听到将刀的这一番高论,已足使他感觉此行不虚。   他这些话,虽未能为大会带来高潮,却也换了不少掌声。   然后,大会便在掌声中结束,人潮开始涌向热窝。   乌八是今天热窝里的第一个客人。   他在品刀大会刚刚开始不久,便先来这里占好一副座头,除了三份酒肉之外,他还特地从镇上歪头张店里,买来了两大包精致的果点。   钱只要是花在刀口子上,他出手还是很大方的。   只可惜他今天要请的客人,却使他失望得很。   白天星从大厅外头走进来时,身后除了一个张弟,竟还跟着一个拄了拐杖的虎胆贾勇!   乌八的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因为走在一起的人是虎胆贾勇,他坐在那里,除了干瞪眼,似乎还没有兴问罪之师的勇气。   白天星站在大厅中,四下望了一眼,忽然转向张弟道:“小张,你先去陪乌八兄坐坐,我要和贾老总管到后面谈点事,谈完了马上就来。”   张弟一听,正是求之不得。   他虽然不愿意跟乌八打交道,但乌八如跟虎胆贾勇比起来,又无疑要胜一筹;尤其是后院那种地方,他一向不愿涉足,白天星就是不作这样的安排,最后他也是会找个借口留下来的。   所以,他不等白天星话说完,人已朝着乌八坐处走了过去。   虎胆贾勇等进了后院,才扭转头问道:“你跟姓乌的也订了约会?”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过去我请他喝过几次酒,他感觉过意不去,一直表示要还请一顿,只是没想到事有凑巧,又临时碰上总座有事交办,说不得只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了。”   虎胆贾勇听说只是普通的应酬,就没有再问下去。   他们话才说完,老萧就来了。   七星庄总管,不是一个普通的客人,他如今是热窝的负责人,前面无论多忙,像这种客人来了,他也得亲自招呼才够意思。   贾勇道:“小金花那里,今天有没有客人?”   老萧哈腰道:“回贾爷,没有。”   贾勇点点头道:“好,我们去小金花那里坐坐。”   老萧哈腰道:“是!”   小金花也是个清倌人,是热窝里的三号红姑娘。   论姿色虽较燕娘和美凤略逊一筹,但因为生得娇小玲拢,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处。   她看清来的两位客人是谁之后,立即含笑迎了上来道:“贾爷,白爷,两位爷好,两位爷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的?”   白天星笑笑道:“你且慢高兴。”   小金花道:“白爷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笑道:“因为贾爷已经看中了你!”   小金花哟了一声,笑道:“那岂不是更该高兴才对?”   白天星凑近一步,低低地道:“你不怕变成一团肉酱?”   小金花狠狠扭了他一把,笑骂道:“你坏死了!”   虎胆贾勇和老萧两人,当然不难猜想得到,白天星在小金花耳边说的是句什么话。   老萧也笑了。   贾勇没有。   这位大总管今天始终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白天星跟小金花逗闹之际,他已一个人走去房中坐了下来。   老萧笑着转身,张罗酒菜去了。   热窝前厅卖的酒菜虽然只有两样,但只要进了后院,便可不受限制。   在后院你只要有银子,再好的酒席,也照样办得出来。   小金花跟入房中,坐在梳妆台前,重新对镜细细修饰。   所谓重新修饰,其实只是一种回避。   这是院子里的规矩。   凡是来到这里的客人,人数若在两人以上,差不多都是为谈事情来的,姑娘们在这种情形之下,多半是等待客人招呼,才会坐过去陪伴。   白天星慢慢走去贾勇对面坐下,抬头微笑道:“总座有什么吩咐,趁此刻无人,尽说无妨。”   贾勇叹了口气道:“用不着忙,等酒菜来了,边吃边谈不迟。”   白天星指指身后,低声道:“等会儿——方便吗?”   贾勇思索着点点头,然后注视着白天星道:“听说你老弟跟毒影叟古无之很有一点交情?”   白天星双肩一耸道:“我哪有那种资格?只不过承他老人家瞧得起,跟我们师兄弟还算谈得来而已。”   贾勇露出期切之色道:“我能不能托你老弟办件事?”   白天星道:“什么事?”   贾勇道:“我想请你老弟去向他老人家讨个药方。”   白天星道:“药方?”   贾勇又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老弟了,前些日子,为了那个钱麻子,我一时不备,挨了那姓弓的一脚,结果……伤得……好重……”   白天星道:“哦!伤在哪里?”   贾勇脸一红道:“伤——伤在最要命的部位。”   能令贾勇这样一个大男人脸红的部位,那个部位是啥部位,自是不问可知。   白天星一本正经又问道:“筋脉断了没有?”   贾勇期期艾艾地说道:“断是没有断……不过……不过……”   白天星点点头,表示他完全了解问题严重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想,又抬头道:“你没找盛跛子瞧瞧?”   贾勇头一摇道:“找过了,没有用,他说他从没有见过这种怪现象。”   白天星道:“那么,总座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古老儿一定可以治得好?”   贾勇道:“是的,医药全属一脉,以那老儿数十年对药性研究的心得,相信这点毛病一定难他不倒。”   白天星点点头,沉吟不语。   他当然知道这么点小毛病,一定难不倒毒影叟。   如今问题是毒影叟肯不肯医治?   更重要的是,这厮之所以会挨弓无常一脚,根本就是他的安排,让这厮吃点苦头,原是他设计的目的,他有什么理由要帮这厮解除痛苦?   贾勇见他沉吟不语,连忙接着道:“你我兄弟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姓贾的为人如何,你老弟该比别人清楚,只要你老弟办成了这件事,我贾某人绝不会叫你老弟自辛苦……”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总座误会了,问题是那老儿不是我。”   贾勇忽然伸长脖子,低声道:“这个,你老弟放心,”你可以去告诉那老儿:只要他能够治好我的病,我贾勇一定会送他一份厚礼!”   白天星苦笑道:“你以为这样一说,就能打动那老儿的心?”   贾勇低声接道:“我说的厚礼,不是指金钱!”   白天星不知道毒影叟听了这话,会有什么反应,他只知道自己第一个就已经为之动心。   他望着对面那位大总管,故意加重语气道:“那老儿可是戏耍不得的,总座如此应承下来,有没有想想后果?”   贾勇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你老弟只管这样去说就是了!”   白天星点头道:“好——   贾勇不等他说下去,已从身上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道:“这点小意思,你老弟先收下买酒喝,事成之后,一定加倍重谢。”   就在这时候,酒菜来了。   贾勇忽然起身道:“我庄中还有点事,必须先走一步,酒菜账我会跟老萧算,你老弟跟小金花慢慢地聊聊吧!”   白天星没有挽留。   他知道毛病没有治好之前,这位大总管是不会对这种场面感兴趣的。   贾勇走了,留下了五百两银子,以及一桌上好的酒菜——白天星觉得这份差事还不错。   小金花笑着走过来道:“刚刚上菜,贾爷怎么就走了?”   白天星笑道:“他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必须马上回庄交代一下。”   小金花道:“酒菜冷了怎办?”   白天星道:“他来不来还不一定,我们不必等他。噢——对了,你去找个伙计,替我吩咐他几句话。”   小金花道:“吩咐什么话?”   白天星道:“叫他去前面,把乌八爷跟我那位师弟一齐请来。”   没隔多久,乌八和张弟进来了。   乌八进房,四下溜了一眼,带着不安之色,望着白天星道:“贾总管找你干什么?”   白天星笑笑道:“他哪里是找我。”   乌八惑然道:“不是找你,找谁?”   白天星指指张弟,笑道:“找他!”   他笑了笑,又道:“廖三爷说:刀客之中,就只有一个没有接受七星庄的招待,大会快要结束,以后款宴机会不多,所以特地派姓贾的来,在这里摆一桌酒,算是向我们这位旋风刀客表示他做主人的一点心意。”   乌八听来言之成理,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他坐下之后,又问道:“我们早上谈的那件事情怎么样?”   白天星当然知道乌八此刻提的那件事情,是指什么事情。   那件事情怎么样了呢?   如果一定要白天星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乌八准会气得跳起来。   因为白天星自从离开了何寡妇的豆浆店,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认真地放在心上好好地想过。   他当时应承下来,不过是为了好玩,想不到乌八竟当他真的有办法。   白天星点点头,挟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面装出思索的神气。   事实上,他也的确在思索。   黑牡丹辛玉姬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呢?   这女人突然失去踪影,无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人劫持,一是跟人私奔。   无论情形属于哪一种,都可以肯定一件事,牵涉在这次事件里的幕后人物,一定是个男人,而绝不会是女人。   这件事情看起来,好像很神秘、很复杂,其实,只要稍稍加以归纳,你就不能发现,再没有一件事比一个女人的出走更单纯。   这女人会不会是被劫持了呢?   关于这一点,可能性似乎不大。   因为垂涎这女人美色的人,并不一定是这女人中意的人;辛玉姬是个有名冶荡而又泼辣的女人,除非对方具有非常之身手,势必很难使这女人就范。   像恶花蜂梁强之流,可说是谈都不用谈。   想打这个女人主意,而又能使这女人乖乖降服的人,以前只有两个人够格人选,那便是夺魂刀薛一飞和流星刀辛文炳。   但是,这两位刀客都死了。   除这两人之外,在目前七星镇上,要想再找出一个这样的人物来,可还真不太容易。   因此,进一步可以断定:这女人突然不告而别,十九必出自心甘情愿!   说得更明白一点:这女人应该是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带走的。   而一个能使辛玉姬倾心的男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这也应该不难想像得到。   这个男人无疑应具备下列这些条件:年轻,英俊,有钱,有势,名气大,而且要有一身上好的武功!   至少武功要高过独眼龙贺雄。   今天七星镇上,有几个男人,具备了这样的条件呢?   白天星想到这里,脑际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灵飞剑客长孙弘!   长孙弘好几天不见露面,再度露面之后不久,黑牡丹李玉姬便告离奇失踪!   这是一种巧合?   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长孙弘忽然离开七星镇,是为了预作布置,一切布置妥当,再通知辛玉姬出走!   不过,白天星对辛玉姬的下落,虽然找出了一点头绪,他对这件事仍然不太热心。   因为这到底只是一种假想。   天底下的事,出人意料者,比比皆是。合情的事,不一定合法,合法的事,不一定合理。合理的事,也不一定就合乎实际。   就算他猜得完全正确,若要加以证实,也得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他目前又哪有这些闲工夫?   就算他有这份闲工夫,这种事追究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真的为了那五百两银子?   所以,他想定之后,举起杯子,笑笑道:“来,喝酒!事情可以慢慢谈,酒菜冷了,吃起来可不受用。”   乌八等了半天,不意等到的竟是这几句话,两道眉毛登时紧紧地纠结起来。   他苦着脸道:“老弟,你可知道天快要黑了?”   白天星笑道:“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怕什么!”   乌八长长叹了口气道:“明天?嘿嘿!到了明天,银子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白天星暗暗好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乌大仁兄迷财竟迷到这般程度!   小金花坐在一旁,一双明眸转个不停,显然一点也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白天星伸手搂着她的腰肢,又笑了笑,道:“到了明天,你以为这些银子会被谁拿走?”   乌八没好气地道:“谁知道会是谁?没咱们的份总是错不了。”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如果很多人知道这件事,自然又当别论。”   乌八神色微微一动,双目中又泛起了光彩,他显然已听懂了白天星这两句的弦外之音。   吴才若不想这件事张扬出去,就一定不会到处托人打听,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赏金又怎会落入别人手里?   但不知为了什么,乌八眼中的光彩,一门之后,忽又消逝。   他脸上突然又笼起了一片乌云,结结巴巴地道:“可是……”   白天星打断他的话头,笑道:“你用不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只问你:他今天如果收回银子,明天你说有了消息,你想他会怎样表示?”   他微微一笑又道:“那时他会不会说:时效已过,你的消息,你留着吧?”   乌八将信将疑地道:“明天?明天你有把握?”   白天星又喝了一杯酒,站起身来,笑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突然想起几处地方,现在就要去探看探看!”   房中生着一个小火炉,两名长衣汉子,正在炉旁对饮。   坐在左首的,是个褐衣汉子,年约四十余岁,虽然只是中等身材,但生得极其精壮结实,双掌尤其粗厚阔大。   它使人一眼便可辨别出它主人练的是什么武功,以及在这种武功上,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   右首坐的是一名青衣汉子。   这汉子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光景,面孔白白净净的,双手十指修长纤细,美好有如处子。   有着这样一双手的人,他练的武功又是什么呢?   火炉后面不远,是张炕床。   床上斜靠着一名学究模样的灰衣老人,正在那里悠闲地吸着旱烟。   白天星在房门口站下来,没有马上走进去。   灰衣老人点点头,道:“进来,没有关系。”   白天星依言跨入房中,越过那两名喝酒的汉子,向炕前走去。   灰衣老人指着炕旁一张木椅道:“请坐!”   白天星依言欠身坐下。   灰衣老人望着他,望了很久,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你们师兄弟两个,都很聪明。”   白天星拘谨地坐着,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像是受宠若惊,其实他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他垂下眼光,只是为了便于思索。   思索自己究竟聪明在什么地方?   当毒影叟古无之这样的人物称赞一个人时,被称赞的人,最好先别高兴,他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否对这称赞当之无愧?   能先想想它究竟是不是代表一种赞美?当然更好。   毒影叟喷了一口烟,缓缓接着道:“你们没有去追上官兄弟的马车,也没有去跟踪那个黑衣蒙面人,这正足证明你们的头脑都很冷静……”   白天星像被剥光衣服突然抛进了一只大水缸,一股寒意,直透脊骨。   他愕然抬头道:“前辈……昨夜……也在场?”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以你们两兄弟的冰雪聪明,该不会把老朽当作一个不中用的老废物看待吧?”   有一件事,白天星可以确定:这老毒物昨夜纵然在场,看到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但绝不可能同时也听到了他和张弟的那番话。   当时风很大,要想听清他们说话,必须掩近三丈之内,才能办得到。   他相信当时如有人潜伏在身周三丈之内,一定逃不过他的警觉。   想到这里,他才稍稍安心了些。   不过,连同花家集那次计算在内,他们被这老毒物暗中盯梢,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希望最好永远别再有第三次。   他望着老毒物,故意露出迷惑之色道:“我们两兄弟当时不作追踪的打算,完全是因为自忖力量不够,老前辈放走上官兄弟,难道不觉得可惜?”   毒影叟微笑道:“可惜什么?你以为黑鹰帮真会就此善罢甘休?”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前辈说得不错,这件事的确还不能就此作为定局,更热闹的场面,可能还在后头。”   毒影叟又道:“再说,现在大家都在抢夺钱麻子,谁又知道不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有谁敢说钱麻子真是大悲宝藏的得主,而不是替别人背黑锅?”   白天星突然感到一阵麻木。   他本想点点头,表示赞同,但脖子已僵硬得不听指挥。   好一个可怕的老毒物!   自从钱麻子成了大家争夺的对象以来,这老毒物可以说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他一直都感觉这个老毒物很可怕,如今他才知道,这老毒物竟比他想像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强定心神,望着老毒物道:“省城里发生的事,我不是已经向你报告过了吗?如果钱麻子不是真正的得主,那幅明妃画像,又该怎么解释?”   毒影叟点点头道:“这当然只是一种假设,老朽就是容易犯这毛病,无论什么事情,总欢喜往坏处想……”   白天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真想告诉这老毒物,像这种要不得的毛病,实在应该早些改掉。   老毒物语气一变,忽然望着他道:“你现在跑来,是不是就为了要告诉老朽这件事?”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除此而外,还有一事要向你报告。”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很快地溜那两名长衣汉子一眼,意思像说:有这两位朋友在座,不碍事吗?   两个喝酒的汉子,白天星其实都认识。褐衣汉子名吴德,外号形意拳,青衣汉子名叫段如玉。外号鬼镖!   不过,他知道如今不是炫耀见闻的时候,尽管老毒物赞他聪明,但聪明有时候也并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能保守一点,他觉得还是尽量表现得孤陋寡闻一点的好。   毒影叟微笑道:“没关系,他们两个都是老朽的好朋友。老吴。小段,你们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个朋友!”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只是半转着身子并未依老毒物的吩咐走过去。   鬼镖段如玉甚至连手上的酒杯都没有放下。   毒影叟以烟筒指着白天星道:“这位便是老朽曾向你们一再提起的白天星,白家老弟。”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两人点点头,同时又将白天星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   毒影叟接着又为白天星介绍吴德和段如玉两人,道:“这位形意拳吴德吴大侠,这位是鬼镖段如玉段大侠,相信他们二位的大名,你老弟应该不会太陌生才对。”   白天星一哦,慌忙起身抱拳,道:“是的,原来是吴大侠和段大侠,久仰,久仰!”   他最后两声久仰还没说完,吴德和段如玉已经转过身子,继续喝酒聊天去了。   毒影叟低下头去,装作没有看到。   他不慌不忙地又装了一袋烟,缓缓吸了两口,才转向白天星点头道:“好,什么事,你说吧!”   白天星坐正身子,轻轻咳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   哪知道他一句话刚刚说出口,便见一名黑衫汉子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走了进来。   吴德和段如玉两人,好像对这个汉子比对白天星还要重视得多,两人一见这汉子走进来,立即双双放下酒杯,带着警觉的神色,等这汉子报告。   黑衫汉子走进房中,张口正想说话,一眼看到白天星,神情微微一动,不禁又咽回了要说的话。   毒影叟道:“得标,没有关系,这位白老弟不是外人,你有话尽说无妨。”   黑衣汉子又望了白天星一眼,才带着兴奋而又诡秘的意味道:“热窝里刚才又出了一件怪事。”   白天星心头突然一紧。   热窝里出了怪事?   张弟和乌八还在小金花房里等他,难道出事的竟是他们两个?他希望这汉子要说的不论是件什么怪事,最好没有张弟牵连在内。   毒影叟一哦道:“什么怪事?”   黑衣汉子道:“古老知不知道七星庄总管虎胆贾勇这个人?”   毒影叟点点头,表示知道。   黑衣汉子道:“这姓贾的刚刚被人宰了!”   房中所有的人,包括白天星在内,闻言全不禁当场微微一呆。   毒影叟望着黑衣汉子道:“姓贾的被宰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衣汉子摇头道:“不知道。”   毒影叟道:“不知道?当时没有人在场?”   黑衣汉子道:“是的,据说这姓贾的走的是热窝的后门,人倒在院后河边,一把锋利的短刀还插在后心窝上,当尸首被发现时,已不知死去多久。”   白天星暗暗叹了口气,他已猜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老萧!   没有别人,这一定是老萧的杰作。   即使不是老萧亲自下的手,也一定是老萧通风报信,找别人来干的好事。   老萧为什么要这样做,理由井不难。虎胆贾勇虽不是他们一伙,但无疑已获悉不少属于他那一伙的秘密。   除去这位大总管,正是为了不想他们的秘密从这位大总管的口中泄露出去。   贾通这次在小金花房里摆酒请他,虽然是这位大总管召来杀身之祸的主要原因,但也绝不是唯一的原因。   这位大总管难逃一刀之灾,只是迟早的问题。   因为这位大总管,目前周旋在各路人马之间,就像他过去用以掩护身份的行业一样,是在打“散工”。   他虽身为七星庄总管,但却也不如何忠于这份职守,同时也不像是廖三真正的心腹人物。   他一方面与小孟尝吴才互通声气,一方面又跟黑鹰帮勾勾搭搭。   在他,一定以为,以自己身份之便,消息既灵通,行动又自由,人人需要他,谁也得罪他不起,良机千载难逢,正可藉此吃尽十方,狠狠捞上几票。   他却没有想到,在黑道上,脚踏两头船,正是一等大忌。   当各方面需要你时,你的确是威风八面,因为看起来好像每个人都在向你低头,等事情过去,或是你已无可利用了呢?   那便是现在的下场:背后一刀。   白天星当然不会为死去这样一个角色感到惋惜。若一定要说他有什么遗憾,也许便是这位大总管死得不是时候。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虽然对这个消息显得非常关心,但毒影叟却似乎对这件事并无大大的兴趣。   他缓缓喷了口烟,对那黑衣汉子点点头,道:“好,知道了,你还是去办你的事吧!”   黑衣汉子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转身走了。   毒影叟等黑衣汉子离去之后,才转向白天星道:“我们继续谈我们的,你说那是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耸耸肩膀,双手一摊道:“完啦,没得谈啦!”   毒影叟一怔道:“怎么呢?”   白天星苦笑道:“我要谈的,也是这位贾大总管,如今他已死了,谈了又有什么用?”   毒影叟注视着他道:“随便谈谈也不要紧。这姓贾的你准备谈他什么?”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他今天在七星广场上见到我,一定要我在大会结束之后,到热窝去喝一杯。这种人请你去喝酒,当然没什么好事情,但碍于情面,又无法回绝,于是,我当时只好答应下来。”   他顿了一下,没精打采地接着道:“会后去到热窝,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原来这位仁兄前些日子为了替黑鹰帮窝藏钱麻子,被死去的那个弓无常踢了一脚,伤在下阴,久治不愈,他请我喝酒,目的便是想我代他找您老讨个药方!”   毒影叟轻轻嘿了一声道:“药方?他做梦!”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可不是,我也这样告诉过他,可是这位老哥好像满有把握似的,说是我只要照着他的话讲,您老一定会答应。”   毒影叟神色一动,凝眸道:“哦!照着他的什么话讲?”   白天星道:“他说:只要您老治好了他的伤,他将会送您一份厚礼——不是指钱。”   毒影叟神色又是一动道:“一份什么样的厚札?”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知道,他没有说,我也没有追问下去。”   毒影叟沉吟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很好,很好。”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前辈说什么很好?”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老朽说很好的意思,是指这姓贾的,我虽未为他治病,他打算送的礼物,我们却等于已经收到了一半!”   白天星似乎更为迷惑道:“等于——收到一半?”   毒影叟微笑道:“老朽说得这样露骨,你还听不出来?”   白天星摇摇头。   他真的听不懂老毒物的弦外之音?其实早在贾勇提出这一条件时,他就知道贾勇的礼物,是一份什么样的礼物了。   知道那是一份什么礼物,自然不难领会老毒物此刻所说等于已经收到一半的言外之意,他之所以摇头装作听不懂,不过是觉得装装糊涂,也许更容易博得老毒物的欢心,安全更多一层保障而已。   江湖有时一如官场:高高在上的人,总欢喜称赞部属聪明,以作为一种定络的手段,一方面表示他也可以虚怀若谷,既能知人,又能用人,实际上这种人最不喜欢的,便是真正的聪明人。   尤其是比自己更聪明的人。   三国的杨修,便是一个例子。   这老毒物正是一个活曹操,但他可不羡慕杨修最后的下场。   毒影叟虽然想以烟雾掩饰从内心泛起的得意之色,但做得显然并不怎么成功。   他轻咳了一声道:“说穿了其实也是一文不值,他要送给老朽的礼物,根据老朽猜测,不过是个惠而不费的小小秘密罢了。”   白天星迷糊得一路装到底道:“什么秘密?”   毒影叟微笑道:“既能称为礼物,当然是一个老朽希望听得到的秘密。”   白天星道:“大悲宝藏的下路?”   毒影叟摇摇头道:“你把他估计得太高了,凭他姓贾的大概还没那份神通!”   白天星道:“否则——”   毒影叟笑笑道:“老朽不妨说是个小小的秘密吗?我猜姓贾的要说的,应该是上次省城中,谁是那个最后带走明妃画像的人!”   白天星不禁暗暗佩服,这老毒物果然不可轻侮!因为他所想到的,也正是这一点。他故意现出失望的样子道:“就算您老料断无差,我们没听姓贾的说出那个人是谁,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又有什么两样?”   毒影叟微笑道:“稍稍有点不同。”   白天星道:“哦?”   毒影叟笑道:“这至少为我们指明了一条路,使我们知道了另一条路,我们以前所没有留意的对手!”   白天星道:“单凭猜想,我们又怎知道这批新的对手是些什么人物?”   毒影叟笑道:“姓贾的交游并不算太广阔,如果再剔去吴才和鱼山谷那两帮人,他的消息来源,可说极为有限,凭想像也不难……”   白天星像突然触动了灵机似的,眼中一亮道:“我知道了,这一批人,一定就住在七星庄内!”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你总算开了窍。”   他慢地慢又装了一袋烟,悠然喷着烟雾道:“大会只剩下四天,就要到结总账的日子了,谁啃骨头谁喝汤,就全看最后的一个回合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道:“前辈的意思,可是说在未来的这几天中,我们暂时仍不采取行动?”   毒影叟点点头道:“是的,你继续跟铁算盘钱如命保持联络,监视住吴才那一批人,其余的都不用你们师兄弟管!”   白天星点头应了一声好,眼珠一转,忽然问道:“前辈晓不晓得,灵飞剑客长孙弘目前住在镇上什么地方?”   毒影叟道:“你问那小子干什么?”   白天星道:“我觉得这小子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形迹异常可疑。   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很想盯在这小子后面,看看这小子究竟在搅些什么名堂!”   毒影叟露出嘉许之色,点头道:“好,难得你如此细心,那小子住在盛跛子药店里,昨天刚住去的。”       第二十三章 讨价还价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   天色更暗了。   白天星走出七星栈,很快便作成了一串决定。   他决定即使不是为了应付乌八,他也该去拜访那位灵飞公子。因为在眼前这个混沌一片的小镇上,那位灵飞公子似乎太冷静沉着了!   这位灵飞公子到七星镇来,比谁都来得早,他原对品刀大会极为热心,开始的几天。几乎每天必到,如今何以会突然冷淡下来?   虽然对品刀大会已失去兴趣。又为何不毅然离开这一是非之地?   他想找出其中的原因。   其次,他决定马上就去拜访——并决定采用一种较为别致的拜访方式。   这是白天星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去拜访一个他不想杀死的人。   他转了一个大圈子,绕到药店后面,掠上墙头,翻进院子,然后直接掀开门帘,走进有谈话声音传出的西厢屋。   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一只红泥小火炉。   坐在炉旁喝酒的,也是两个人。   这喝酒的两个人,正是七代祖传专治跌打损伤就是治不好自己的盛跛子,以及四公子之中那位越来越神秘的灵飞公子长孙弘。   唯一不同的是,他走进七星栈毒影叟那个房间时,使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吴德和段如玉的两双眼睛,这一次则换成了两支锋利的剑尖。   两支从门帘旁突然伸出的剑尖。   他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警兆,等他发觉情形不妙时,两支剑已分别抵上他胸口两边的将台穴!   他知道无论他前进或后退,或是只要稍稍表现一丝敌意,这两支剑尖,无疑便会如泥鳅入洞一般,一下钻进他的胸膛。   经过了片刻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才见长孙弘微微点了一下头。   两支剑尖移开了。   白天星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向屋中那座火炉走过去,他不待别人招呼,便在炉旁坐了下来。   盛跛子望着长孙弘,长孙弘望着白天星,白天星则望着火炉上面那个特制的小铁架。   铁架两边的耳根上,分别放着两只小碟子,中央火苗上面,是一把大锡壶。   一大壶酒,两只酒杯。白天星叹了口气道:“人情是越来越薄了,客人进门,双剑挡驾,客人坐下了,竟连杯筷也不添一副,唉!真是——”   长孙弘转向门口的一名剑手道:“钟禄,去拿副杯筷来!”   白天星立刻露出一副愉快的神情道:“毕竟是世家公子……”   长孙弘冷冷打断他的话题道:“阁下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必有因。我看大家最好省点时间,少说废话!”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既然公子如此爽快,白某人就只好直话直说了。”   长孙弘板着面孔,没有开口。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白某人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两句。”   长孙弘脸上仍然没有一线表情。   白天星又咳了一声道:“那就是——咳咳——年关在即,请公子通融通融。”   什么叫通融?当然人人懂得。   通融的意义,只有两种:一种是“借”,一种是“敲”。   白天星此刻口中的“通融”,是“借”还是“敲”?自是不难意会得到。   盛跛子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他似乎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白浪子竟然异想天开,敲竹杠居然敲到武林四大公子的头上。   这浪子难道穷疯了不成?   可是,说也奇怪,当白天星坦然道出来意之后,长孙弘的神色却反而缓和了下来。   他又将道白天星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平静地道:“你打算通融多少?”   白天星伸手竖起一根指头道:“不多,有这个数儿就行了。”   长孙弘道:“一百两。”   白天星道:“一千。”   盛跛子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他卖了老婆儿子,也值不到一百两银子,这浪子竟然狮子大开口,一借就是一千两,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长孙弘仍然声色不动地道:“可不可以少一点?”   白天星道:“一分不能少!”   现在不仅是敲,简直是硬敲了。   怪的是长孙弘不但不生气,反而露出了笑容道:“一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你兄弟若是非此不足以济急,何不多找几个人,大家凑合凑合?”   白天星摇头道:“别的事可以凑合,这种事可凑合不来。”   长孙弘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借钱给人看人,伸手借钱,也要看人,别人即使愿意借,那还得看看我愿不愿意接受。”   这番话听起来可说是掷地有声——不仅音节响亮,简直一字一锤,字字充满了骨气。   如果有人向你借钱,当对方向你说出这样一番话之际,而你居然还不如数照借,那你简直就是不识抬举了。   长孙弘点点头,似乎深受感动。   就在这时候,一副新添杯筷送上来了,长孙弘指指炉火的酒壶道:“有话可以慢慢谈,先喝杯酒。”   白天星一点也不客气,喝完一杯之后,复将空杯斟满,同时还挟了一块鱼片送入口中。   长孙弘望着他,微笑着道:“有没有人愿把银子借给你兄弟,结果被你兄弟所拒绝?”   “有。”   “谁?”   “小孟尝。”   “吴才?”   “是的。”   “他想借给你的数目是多少?”   “一千两!”   长孙弘慢慢地点了一下头道:“唔,我懂得你兄弟今天的来意了。”   白天星指指盛跛子,含蓄地道:“盛老板最清楚我这个浪子的为人,如果公子借给我这笔银子,我可以拿你常用的两句话向公子提出保证,那就是:‘一次断根,永不复发’!”   长孙弘微微一笑道:“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白天星暗暗得意:好小子,不打自招,真是差劲透顶!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悠然望着天花板道:“我要大通银号的票子,最好马上即付,免得拖下去,物价有了波动,说不定我又会临时改变主意。”   长孙弘依然微笑着道:“不瞒你兄弟说,我长孙弘对黑牡丹辛玉姬那娘儿,的确是有这么一点意思。”   白天星望着天花板道:“现在的价钱是一千五百两!”   长孙弘微笑道:“我再加一倍。”   白天星缓缓转过脸去道:“你愿付三千两?”   长孙弘微笑道:“是的,三千两——只要你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那娘儿。”   白天星回到小金花房间里时,张弟已经走了。   乌八正搂着小金花穷缠胡闹,强要亲嘴,似乎已经有了八分醉意。   这也难怪,酒菜全免,美人在抱,不醉岂非傻瓜?   白天星道:“小张呢?”   乌八嚷着道:“你来得……正人……正好,瞧……这丫头,连……连让我八……八爷……亲个嘴都不肯。”   白天星又问了一声道:“小张呢?”   乌八一边埋脸去亲小金花的脖子,一边大着舌头道:”那还……用问,你……你们请客,小账当然你们付。”   白天星叹了口气,只好再朝前面大厅走来。   大厅中热闹如故,似乎一点未受虎胆贾勇的横死所影响。   白天星在附近门处喊住老萧问道:“这里刚才出了什么事?”   老萧登时露出满脸悲伤之色,叹息道:“贾总管啊!唉唉,真可怜。那么精壮的一条汉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挨了一刀!”   白天星装作十分意外的样子,呆了一下道:“贾总管?”   老萧脸上虽然仍旧布满了阴霾,但狡诈的目光却如穿云闪电般飞快地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后面?”   贾勇虽然死了,但秘密有没有泄露出去呢?这无疑是老萧急着想知道的事。   白天星当然清楚这位萧大哥此刻的心情,他本想随口编上一段,将这位仁兄应付过去,继续去找张弟,但接着一想,主意忽又改变。   品刀大会只剩下四天,正如毒影叟所说:结总账的日子快到了!他觉得机会难再,啰鼓点子,似乎还是敲打得紧密一些的好。   于是,他故意皱起眉道:“我正好出去办点事,是听到这边出了乱子,才赶回来的。”   老萧道:“是贾总管托你办的?”   白天星苦笑道:“他如果不托我办事,你想他会请我喝酒?”   老萧道:“他有什么事,竟要托人办,倒真叫人想不到。”   这是一种感叹,不是问的,所以白天星尽可不必回答。   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回答,老萧一定很失望。   老萧失望之余,一定会以别的方式去找答案;无论老萧将来采取哪一种方式,他相信那都绝不会是他合意的一种方式。   所以,他觉得还是由他指定一种方式,比较理想:“他说前几天跟人交手,下体挨了一脚,伤得相当不轻,希望我能替他去向住在七星栈的毒影叟讨个药方。”   这些都是实话,因为他不能不提防这位萧老大哥,当时也许已经派人盯在他的身后。   盯梢的人纵然不敢趋近毒影叟的房间,但至少可以见到他去找的人是谁。   老萧眼光中果然隐隐露出满意之色,接着又问道:“去找毒影叟讨药方?毒影叟是什么人?他受伤为什么不找专治跌打损伤的盛跛子?”   白天星真想一拳先打掉这位仁兄两颗门牙,然后再问问他仁兄,究竟知不知道毒影叟是什么人!   这当然只是他心底深处的一种冲动。   每当他心底涌起这一类的念头,他经常都能自我化解。   他的“方法”是“记账”。   这时他对自己说:老萧,你欠我两颗门牙了,将来偿还时,加上利息,是四颗!   债一上账,气就平了,所以他的语调听来一点没有变化:“毒影叟是江湖上一个身份很高的前辈人物,医道据说极为高明,盛跛子他也找过了,他说药吃了好几帖,结果一点效验没有。”   老萧道:“他跟这位什么毒影叟熟不熟?”   白天星道:“好像不熟。”   老萧道:“双方既然不曾有过来往,人家又不靠这个吃饭,怎肯答应?”   白天星道:“是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但他说他有办法请得动,我跑一趟,有吃有拿,何乐不为。”   老萧道:“他有什么办法?”   白天星道:“他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封套,里面也不晓得装的是什么东西,大概是张银票吧?他说对方只要见了里面的东西,他相信一定不会拒绝。”   老萧登时紧张起来,但语气却装得很平淡地道:“对方结果有没答应?”   白天星点点头道:“答应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人死都死了,答应了还不是白答应!”   老萧神色大起变化,似乎已想找个借口离去,但口中还在敷衍着道:“可不是么?唉唉!想想真是可怜。”   白天星知道谈话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于是改口问道:“后面只剩乌八一个人,我那位小师弟哪里去了?”   老萧道:“我只看到他从这里走出去,没有问他去哪里。”   白天星道:“走了多久?”   老萧道:“有一会儿了。”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的,不打扰你了,你去照顾客人吧!”   白天星走出小巷子,刚刚拐过街角,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呼:“滚出来!是个有种的,你就给老子滚出来!”   他愕然转过身去,看清发出厉呼之人,赫然竟是屠刀公孙绝。   屠刀公孙绝的一张面孔,这时看来好不怕人。   他一个人走在街心上,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两眼睛红得像火球,脸孔则白里泛青。不见一丝血色。   他大踏步向道边走过来,一边向两旁搜视。一边不断发出吼喝:“是有种的,你滚出来,让老子瞧瞧,你他妈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很明显的,不知谁冒犯了这位公孙大爷,一看势头不对,又溜掉了。   临阵退缩,当然没种,不过,面对着这样一名对手,这样一把刀,要想以行动证明自己有种,可也真需要一点勇气。   今天七星镇上,有多少人,能具有这份勇气呢?   白天星赶紧退去街旁的店帘下,这时有人挡住去路,他相信这位屠刀一定不会高兴。   刀就握在他手上,随时可以出鞘,为了减少口舌,他一定会用刀来清道,白天星不想尝试被人用刀赶着跑是种什么滋味。白天星一站定,便看到了遥遥跟在屠刀身后的一大群人。   有人赶着瞧这种热闹,并不稀奇,白天星觉得诧异的是,那一大群闲人之中,竟有一半以上都是七星庄的庄丁。   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这次事件,是由七星庄爆发出来的?   他正想着,屠刀已来到仅隔两个店面的街心上,满口涎沫横飞,仍在吼个不停:“滚出来——看看是你宰老子,还是老子宰你!”   现在距离近了,这位屠刀的形象更见狰狞可怖,额角上的黑筋,像蝗蚓般根根凸起,脸上的肌肉,似乎每一块都在震颤扭曲,汗水流下面颊,如同脏石板上冲开的污泥痕……   白天星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位屠刀疯了。   白天星不禁暗暗叹息。他总算于无意之中,对人生体验方面又多了一项认识,表面看来坚强,或是处处想表现坚强的人,不仅不是真正坚强的人,相反的,这种人也许比一般人更为懦弱。   就拿这位屠刀来说吧,两天之前,当这位屠刀在品刀台上横眉怒目,威风八面地向谋害刀客的凶徒叫阵之际,谁又会想到;只不过是两天之后,这位屠刀就因为承受不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而导致精神崩溃呢?   “滚出来,让老子瞧瞧……”   吼声渐去渐远,终于慢慢地在镇尾寂然消失。   留下来的,是一片私议之声。   十八刀客,又去了一位。   一种完全不同的下场。   也许是最悲惨的一种下场。   白天星终于在何寡妇豆浆店里找到了张弟。店里没有别人。   张弟脸色红白不定,正在啜着一碗热鸡汤。一碗热鸡汤,为什么会把脸色喝成这样子呢?   白天星眼光一转,心中登时有个数。   所以,他一进门,就搓着手嚷道:“打牌,打牌,大姐快去叫几个人来,凑一桌,这种天气,只有喝酒打牌最理想,快,快,我来收拾桌子……”   他望也不望张弟一眼,也不让张弟有开口跟他说话的机会。   因为他不想使张弟因心虚而发窘。   他对于张弟跟何寡妇之间的这段孽缘,十分同情和谅解,因为他也曾经有过十九岁那段岁月。   即使三个张弟加起来,恐怕也抵不上他那时一半的荒唐!但是,这并没有妨害他今天堂堂正正地做人。   岁月会消逝,荒唐也会消逝。   没有一个人的一生完全没有一点污点;而孤男寡女之间发生自然的情感,他根本就不认为是一种污点。   一桌牌很快就凑起来了。   一个人只要具备了三项条件:赌品好,牌技差,荷包足——这个人无疑永远受到牌友的欢迎。   白天星正是这样一个人。   第一个赶来的是井老板。   他一听说白浪子要打牌,马上就将墨尺和手锯交给一个小徒弟,三步并作两步,笑眯眯地赶过来了。   棺材利润虽好,他觉得似乎还不及陪这个浪子打牌来得合算。   当然这也跟地点在何寡妇店里不无一点关系。   接着赶来的,是蔡大爷和赵老板。   牌局开始之前,白天星趁无人注意之际,悄悄吩咐张弟道:“等会儿,你找个机会,偷偷从后院翻出去,去告诉洪四:要他替我多多留意今天出场品刀的那个情刀秦钟!”   品刀大会第十五天,天阴如故。   昨晚的牌局,是半夜散的,所以并未影响何寡妇今天的营业。   豆浆店今天照常开门。   当白天星和张弟到达时,小癞子已经来过了,情刀秦钟跟昨天的将刀郭威一样,安然无恙。   两人进店坐下,一部分客人已准备付账离去。   就在这时候,从镇头那边,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   已经很久没人骑马入镇了,来的这人是谁呢?   众人正疑忖间,一匹黄鬃健马已在豆浆店前的街心停了下来。   马上坐着的,是一名黑衣大汉,马后拖的是一辆双轮木板车。马和车停定之后,黑衣大汉立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众人以为这汉子要歇下来喝碗豆浆,但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那大汉根本不理这边众人好奇的眼光,从容卸下车,打怀中取出一面小布旗,在板车上插好,然后带鞭上了马背,马头一拨,挥鞭而去。   蔡大爷咦了一声道:“这人真怪,他留下这辆板车干什么?”   井老板自告奋勇道:“我去看看。”   昨天果然又是他一家大赢,最后散场时,又被何寡妇狠狠扭了一把,所以他虽然一夜未睡,看来依然精神十足。   蔡大爷点头道:“好,你去看看。小心点,别弄坏人家的东西,人家说不定马上就会回头。”   井老板欣然出店,大家一起跟到店门口,板门宽约五尺,长约七尺,木板四周竖立着尺许高的木档,上面覆盖着一张草席。   就算车上装了货,似乎也不像是什么贵重值钱的东西。   井老板记着蔡大爷的话,行动极为小心。他走近板车,先朝镇头那边望了一眼,微微弓下腰身,轻轻掀起草席一角,向车内瞄去。   蔡大爷迫不及待地高声问道:“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一句话还不曾问完,只见井老板突然一甩手,口喊一声我的妈呀,人像虾子一般,霍地跳了起来。   众人一呆,慌忙涌了过去。   蔡大爷道:“怎么回事?”   井老板面色如土,摇头期期地道:“你,你们,自己看吧!”   赵老板一向胆大,手一伸,便将草席揭了开来。   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看上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了。   车上装的,不是什么东西。   车上装的是人——两个排列得整整齐齐,满身是血的死人!   两具尸体,仰脸朝天,并肩平躺着。面貌,身体,衣着,打扮,看上去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有人失声道:“咦,这不是天天在七星广场上卖白酒的那两兄弟吗?”   是的,就是那对兄弟。   上官兄弟。   虽然无人知道这对兄弟姓什么名什么,但镇上认识这对兄弟的人却不在少数。   因为这两兄弟卖的酒,水既掺得少,价钱又公道,同行中除了一个老吴之外,大家差不多都很欢喜光顾这对兄弟的酒担子。   这对兄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呢?   众人正惊疑之间,忽又有人叫道:“你们瞧,这面旗子!”   那是一面长约七寸,杏黄色的小三角旗。小旗两边图案相同,都是一只展翼作攫拿状的黑色巨鹰。   蔡大爷脸色不禁微微一变道:“黑鹰旗?”   大家其实早就看到了这面旗子,只是谁也没有去留意上面的图案,直到蔡大爷这一提,大家才突然想起这面小三角旗的来历。   方才那名大汉,是黑鹰帮的人,至此已无疑问。   如今的问题是:以黑鹰帮在江湖上的地位,何以竟会跟一对卖白酒的兄弟过不去?   还有:人杀死了,公然留记弃尸,又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两点疑问,恐怕只有白天星和张弟两人心里有数。   他们知道,黑鹰帮这样做的用意,无疑是想藉此警告今天七星镇上的某一些人:这一对兄弟,便是个好榜样,凡是黑鹰帮搅下来的事,别人最好少插手。   井老板惊魂稍定,这时又拢了过来道:“这两具尸体怎么办?”   他这样问的用意很明显,人死了迟早总得收殓。棺材,他是现成的,问题是银子谁出?   赵老板忽然打了阿欠道:“通宵牌真玩不得,唔唔——好困。”说着,慢慢转过身子,第一个走了开去。   蔡大爷也跟着打了个阿欠道:“通宵牌的确玩不得,我也该回去睡了。”   口里说着,也接着转身走了。   这两位龙头人物一走,自然无人再愿留下,于是,一眨眼工夫,一大堆的闲人,登告溜得一个不剩。   只留下那辆平板车,还静静停在老地方。   车上那面小三角旗,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衬着阴沉的天色,看上去活似一幅招魂幡……   张弟跟在白天星身后,慢慢地向镇头上走去。   走完一段街面,张弟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白天星道:“去看一个人。”   张弟道:“去看洪四?”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道:“镇头上除了一个洪四,还有谁?”   白天星道:“莫瞎子。”   张弟一怔,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我不去了。”   白天星转过身来,有点诧异道:“你为什么不去?”   张弟脸一红,讷讷道:“我……我在何大姐店里等你,我……还……还想喝碗豆浆。”   这个谎话说得当然不够高明。   白天星望着他,说道:“我们去莫瞎子那里,你是不是怕何大姐知道了,会不高兴?”   张弟红着脸道:“胡说!”   白天星道:“要不然就是觉得对莫丫头不起?”   张弟脸更红了,好像有点发窘急道:“你扯到哪里了?我跟那丫头,话也没说过一句,她是她,我是我,凭什么……我……我……要觉得对她不起?”   白天星平静地道:“你用不着掩瞒,也用不着辩解。如果你觉得我的话还中听,就不妨听听我的忠告:放宽心胸,面对现实,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爱你的是一个人,你爱的又是一个人,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就应该任其自然地发展下去。”   张弟垂下目光,默不作声。   白天星缓缓接下去道:“你自从来了七星镇,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你若是走错了路,我会拉你回头,我如不阻止你,便表示你并未做错什么。大丈夫最要紧的,便是敢爱敢恨,有些事如浮云转眼即逝,有些事则如青山永在,绿水常流。想想我的话,然后你可自己拿主意。我觉得青青那丫头跟你确是很理想的一对,她可说处处都配得上你,而你也并没有什么配不上她的地方。如果你自觉问心有愧,那只是一种孩子气的想法。同时那也只证明你还不够成熟,不够坚强!”   他从容说完,身子一转,又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去。   张弟茫然呆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像下定决心似的,轻轻叹口气,重新移动脚步,向莫瞎子的烧饼店跟了过去。   张弟走进莫瞎子的烧饼店,看到店堂中此刻那份安静的情景,不觉微微一呆!   莫家父女,一个在搓绳,一个在纺棉纱,父女俩一边工作,一边低声说着话,好像这间屋子里,今天根本就不会有客人来过一般。   白天星哪里去了呢?   他明明看到白天星走进这间店堂,才跟过来的。是他看花了眼睛?还是白天星会使障眼法?   莫青青头一抬,妩媚的俏脸蛋儿上,立即绽开了花朵似的笑容。   她朝张弟点点头,轻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张弟走过去,面孔有点发烫,一颗心腾腾跳个不停。   莫青青拉了他一把,凑在他耳边,低低说道:“白大叔从后面出去了,他要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去办点事,办好马上就来。”   张弟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青青将他轻轻一推,站起身笑道:“你坐下,跟我爹聊聊,我去后面替你们泡壶茶。”   张弟坐下,便听莫青青在后院咦了一声道:“白大叔不是要去办事情吗?”   接着是白天星带笑的声音道:“办好啦!”   莫青青道:“什么事情这么快就办好了?”   白天星打了个哈哈,没有回答,反问道:“小张来了没有?”   莫青青道:“来了,在前面跟我爹说话。”   白天星笑道:“你溜来后面干什么?怎不留在前面陪陪客人?”   莫青青道:“我泡茶。”   白天星噢了一声道:“好,好,泡好了茶,快点过去,大叔有话跟你说。”   然后,便见白天星带着一脸笑容,从后院子里走了进来。   莫瞎子放下手上的活计道:“你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在忙些什么?”   白天星笑道:“到后面河边去找芦草根。”   莫瞎子道:“找那玩艺干啥?”   白天星笑道:“做药引子。”   莫瞎子一愣道:“谁吃药?”   白天星笑道:“我自己吃,我在胳肢窝底下生了个小疖子。”   疖子是热毒,芦草根性凉,用来做药引子,倒是蛮对症候。   莫瞎子点点头,又道:“你找到了没有?”   白天星道:“我是找到了几根,只是看来都不怎么合用。”   张弟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生你大头鬼的疖子!   不过,白天星这一次的鬼话,倒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反感,因为他已猜到白天星真正忙的是什么。   招风耳洪四就住在紧隔壁,他猜白天星一定是到洪四那里去了一趟。   从白天星满面春风的愉快神情看来,不难想像白天星在洪四那里,一定获得了一些令人兴奋的消息。多洪四是不是在情刀秦钟身上,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呢?   张弟正在想着,莫青青端着一只茶盘走进来了。   白天星笑道:“青青,快过年了,替我跟小张一人做双棉鞋怎么样?”   莫青青高兴地道:“好啊!你们喝茶,让我来量量你们的鞋底。”   量过鞋底,白天星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子上道:“这里是点碎银子,青青,针线布料你包办了。”   莫青青拿起银包掂了掂,睁大眼睛,露出吃惊之色道:“做两双鞋子,哪用得了这许多银子?”   白天星笑道:“多买点布料,放着,到时候我们还要做点别的也不一定。”   莫青青闪动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道:“就算……”   白天星不让她再说下去,拉起张弟,打断她的话头道:“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我们还要去看个朋友。”   走出莫瞎子的烧饼店,张弟悄声道:“你去找洪四,洪四怎么说?”   白天星没有马上回答,两眼望着地面,向前走了很远,才黯然叹了口气道:“我担心洪四可能出了事情。”   张弟一呆,颇感意外道:“你刚才过去,没有见到洪四?”   白天星皱紧了眉头道:“没有,他女人说,自昨夜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张弟想了想,忽然摇头道:”你别疑神疑鬼了,我昨夜照你吩咐赶到这里来的时候,已是二更将尽,他出去得那么晚,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有好多事你还不知道,我担心自然有我担心的理由。”   张弟道:“什么理由使你担心?”   白天星道:“我要他去察看情刀秦钟的动静,其实并不是要他去跟踪情刀秦钟本人。”   张弟一怔道:“不跟踪秦钟本人,如何能知道那位情刀的动静?”   白天星道:“我的意思,是要他去七星庄,跟那些庄丁厮混,从那些庄丁口中打听消息。”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道:“那么晚了,你要他去向谁打听?”   白天星苦笑了一下道:“你以为他半夜出去,时间太晚?告诉你吧:那时可说正是七星庄中最热闹的时候!”   张弟眨着眼皮道:“怎么说——半夜是七星庄最热闹的时候?”   白天星点点头道:“不错!”   张弟道:“哪些庄丁,难道人人都不睡觉?”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人人如此,不过不睡觉的人们,总占一半以上,大概不算夸张。”   张弟道:“他们干些什么?”   白天星道:“赌。”   张弟道:“赌?在庄中赌,廖三不禁止?”   白天星道:“廖三为什么要禁止?嗜好多的人,只有更易驾驭!廖三的规定是:赔钱他不反对,但只许于值班之余,在庄中赌,绝不准上热窝。所以,庄后的大厨房,便成了庄丁们的聚赌之所,每天天黑开场,无日或缺。”   张弟道:“你去过?”   白天星道:“去过。”   张弟道:“洪四也常常去?”   白天星道:“是的,不过那只是出于我的授意,洪四并不好赌。”   张弟道:“那么,洪四会不会一时忘了时间,还没有离场?”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会。”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廖三规定很严,不论输赢有多大,天一亮便须各回本位,谁敢明知故犯,就立即开除。”   张弟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他细细一想,觉得白天星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   现在已是巳牌时分,洪四要回来,早该回来了,到此刻还不见人影子,洪四去了哪里呢?   张弟皱着眉头,隔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忘记问你,洪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微笑道:“一个轻功很好的独行盗。”   张弟愕然道:“原来洪四过去也是黑道上的人物?”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过去黑道上很少见到的一个大孝子!”   张弟一哦,露出领会之色道:“你就是因为……”   白天星点头接下去道:“是的,这就是我跟他交上朋友的原因。我认为一个人只要还知道孝顺父母,即使偶尔走上了歧路,一样可以回头,变个有用的人。”   张弟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白天星道:“五六年。”   张弟道:“他双亲均已过世?”   白天星道:“我就是因为他双亲过世,哀毁逾恒,才劝他换个地方,搬到这里来的。”   张弟道:“那时你就已预知七星镇,早晚必定会出事故?”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以出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弟忽然道:“光发愁也不是办法,我们何不设法去庄中打听一下?”   白天星摇摇头,仍然没有开口。   张弟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果然不太高明。洪四若是出了事情,地点决不会在六星庄内,去向谁打听?   他越想越觉得事态确实严重,不禁搓着手又道:“否则怎办?”   白天里沉吟不语,隔了片刻,方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事暂且别想它,先去七星广场,弄碗酒喝喝再说。”   七星广场上还是老样子,一簇簇的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唯一不同的,也许便是因为虎胆贾勇和上官兄弟之死,又为好事者多添了一些新鲜的话题。   白天星一径走去老吴的酒担旁边,舀了一碗白酒,捧起便喝,一直喝到第三碗,才找地方坐下来,一边慢慢地喝,一边默默出神。   张弟也向老吴要了一小碗酒,自己喝自己的,不去打扰他。   他很了解白天星此刻的心情。   洪四半夜出去,是为了替白天星办事,如果洪四出了意外,白天星心里当然不好受。   同时,张弟也知道白天星目前最大的苦闷,便是明晓得洪四出了麻烦,却连打听也无法打听!   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他又怎能让别人知道他跟洪四的关系?   万一泄露了身份,岂非功亏一篑?   张弟实在很想在这件事上出点力量,但又不知道这个忙从何帮起。   就在这时候,乌八忽然出现。   乌八匆匆走过来道:“啊,原来你们在这里,真把我找死了!”   白天星道:“找我干什么?”   乌八递出一个纸封套道:“有人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白天星伸手接下,匆匆瞥了一眼,旋即抬头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乌八道:“一个三十来岁外地口音的汉子。”   白天星道:“那人是在什么地方交给你的?”   乌八道:“何寡妇店里。”   白天星道:“多久的事?”   乌八道:“就在你们大伙儿走了不久之后。”   白天星道:“当时有没有别人在场看到他把这个交给你?”   乌八道:“没有。”   白天星眼珠转动了一下,又道:“那人把这东西交给你时,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乌八道:“没有。”   白天星道:“什么也没有说?”   乌八道:“他只说事情很紧急,要我尽快拿来交给你。”   白天星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谢谢你,等会儿我再请你喝酒。”   乌八摆摆手,转身走了。   从这位仁兄轻松的步伐上,谁也不难看到,这一趟小差使,无疑又有好几十两银子进了他仁兄的荷包。   张弟望着那个封套道:“什么人送来的?上面怎么写?”   白天星又扫了那个封套一眼,手一伸道:“你拿去自己看吧!”   张弟犹豫地道:“这是别人指名交给你的东西,你不先打开看看?”   白天星端起酒碗,喝了几口道:“我看不看,都是一样。”   张弟道:“你已知道谁送来的?”   白天星道:“不知道。”   张弟道:“知道内容?”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你知道里面信上写了些什么?”   白天星又喝了几口酒道:“你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张弟受好奇心驱使,接过那封套,反复检视了一遍,见外面没有落款,便将封套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笺。   这笺上面,字迹潦草,只有短短的两行:“请以钱麻子交换洪四,日期,地点,另候通知!”   张弟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着那信笺道:“这是谁开的玩笑?”   白天星安闲地望了过来道:“上面开了些什么条件?”   张弟将发愣的眼光移去白天星脸上道:“你真的在我没有拆开这封信之前,就知道了这封信的来意?”   白天星打了个酒呃,点头道:“可以这样说,我虽然不敢十分确定,不过大致上我是猜到了。”   他如释重负似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我巴望着的第一件事,总算如预期的实现了。”   张弟愕然道:“你希望洪四被人绑了架?”   白天星苦笑道:“今天这七星镇上,一个人忽然失踪不见,除了希望他还活着,你还能奢望什么?”   张弟将信笺送过去道:“你自己看看上面开的是什么条件吧!”   白天星接过去,只约略溜了一眼,便将信笺折好,塞进封套,放入怀中。   张弟有点诧异道:“你不为这件事担心?”   白天星又端起酒碗,慢慢地喝了两口酒道:“如果担心就能解决问题,你要我怎么担心,我就怎么担心。”   张弟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星道:“不怎么办。”   张弟道:“任其自然?”   白天星道:“至少我不会让对方觉得我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张弟眼光微微一转,话到口边,欲言又止。因为他稍加回味之下,已隐隐体会到白天星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我敢说对方到目前为止,还无法十分确定我跟洪四的关系,我们如果表现得太关心,只有使这件事更棘手。”   张弟眨了眨眼皮,迟疑地道:“这只是我们的一种姿态,不管我们表现得如何不在乎,那也仅仅是做给别人看的,实际上我们总要想想办法才行啊。”   白天星道:“依你之意,你觉得这件事应该如何着手?”   张弟皱眉道:“你刚才实在应该问问乌八,那个送封套的人生做什么样子。”   白天星道:“问了又怎样?”   张弟一怔,回答不出来。是的,知道了那个送信的人生做什么样子,又怎么样?   对方既然经过匠心安排,这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在七星镇出现第二次。   如果对方施过易容手术,即使以后走成面对面,你也不可以辨认出来,问了岂非白问?   张弟现在才知道白天星并没有遗漏任何细节,他只是对无益之举,不愿多浪费口舌而已!   张弟想了想,接着又问道:“那么,你能不能找到黑鹰帮如今藏匿钱麻子的地方?”   白天星微微摇头道:“找不到!就是找得到,我也不找。”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找着又怎样?不惜跟黑鹰帮公然冲突?”   张弟道:“为了救出洪四,说不得只好用强了。”   白天星道:“就算我们能从黑鹰帮手里夺得钱麻子,你能否担保到时候一定可以换回一个活的洪四?”   张弟一怔,又回答不出来了。   能以绑架为手段的人,当然谈不上信义二字,对方作此要胁,也许只是为了找到钱麻子藏匿的地点,一旦这个难题解决了,想获得钱麻子,别的方法多的是,为什么一定还要以洪四交换?   再说不定,到那时候,他们认为洪四奇货可居,又拿洪四来提别的条件了!   张弟紧皱眉头道:“否则……”   白天星放下手上的酒碗道:“这件事由我来处理,用不着你多操心,只有一点我必须预先声明一下。”   张弟道:“声明什么?”   白天星道:“为了能救出洪四,我也许会做出一些让你不高兴的事情来。”   张弟一呆道:“这是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救洪四,我怎会不高兴?”   白天星点点头,缓缓起身道:“很好,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些话。”   张弟道:“现在你去哪里?”   白天星道:“大会就要开始了,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散会之后,我们热窝见面。”       第二十四章 怪刀怪论     就在大会宣布开始之际,白天星离开了七星广场。   七星镇上,一片冷清。   男人都到七星广场上凑热闹去了,虚掩的门扇后面,偶有笑语传出,多半为妇女童稚的声音。   井老板的棺材店里,叮咚之声不绝,显然正在赶上。   自从品刀大会举行以来,这位井老板先后已卖出二十多口白术棺材,别人卖东西,是力求价廉物美,薄利销售,这位井老板卖的东西,则是价美物廉,厚利畅销,这次的品刀大会,七星镇上别人没捞着什么好处,这位井老板可时来运转,着实赚了一笔。   如今,大会虽只剩下四天,但明眼人不难看出,棺材无疑仍是一项热门生意。   只不过在四平八稳地躺下去之前,谁也不知道谁是这位井老板的下一个主顾而已!   白天星在何寡妇店门口站下。   何寡妇生了一个小火炉,正坐在店堂里绣鞋样,她抬头看到白天星,神情微微一怔,似乎颇为意外。   白天星倚在柜上,喷了口酒气道:“还是大姐的日子过得舒服,安闲自在,无忧无虑。”   何寡妇瞪着他,像是有点感到奇怪道:“你没有去看今天的品刀会?”   白天星打了个酒呃,摇头道:“没有——没有这份心清。”   何寡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喝醉了酒?”   白天星又喷了口酒气道:“差不多了,不过还没有十分醉。”   何寡妇皱起眉头,带着责备的语气道:“身体是你自己的,也该爱惜爱惜,干嘛一定要喝这么多的酒?”   白天星掏出那张信笺,递了过去道:“你大姐瞧瞧这个吧!不喝怎行。”   何寡妇面孔微微一红道:“叫我瞧什么?你不会念给我听?”   白天星耸耸肩膀,觉得有点抱歉,因为他并不知道她不识字。   何寡妇红着脸道:“念给我听呀!”   白天星收起信笺,望着她道:“如果我说有人打算跟我这个浪子过不去,你大姐相信不相信?”   何寡妇像是没听清楚似的,眨着眼睛道:“有人跟你过不去?”   白天星道:“有人绑架了洪四。”   何寡妇微微一呆道:“镇头上开车行的洪四?”   白天星道:“是的。”   何寡妇露出迷惑之色道:“洪四跟你什么关系?跟你过不去为什么要绑架洪四?”   白天星道:“本来我跟洪四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关系,不过现在的情形可不同了。”   何寡妇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冷笑道:“刚才有人托乌八带给我封信,要我以钱麻子作为交换洪四的条件,我白浪子就是这个怪脾气,既然有人认为洪四对我很重要,不管有没有这回事,我也不会令对方失望。”   何寡妇道:“这或许是哪个在开你的玩笑也不一定,你不理他就是了。”   白天星道:“小张也说这是别人开玩笑,但我觉得这件事相当严重。”   何寡妇道:“什么地方严重?”   白天星道:“因为这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以为我白浪子如果要找回钱麻子,只是举手之劳,若是人人都有这种想法,隔壁井老板底下的两个主顾,就要变成我和小张了。”   提到小张,何寡妇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她显得有点焦急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星冷笑道:“一句老话:以牙还牙!”   何寡妇道:“以牙还牙?”   白天星道:“是的,这意思就是说:别人会的事情我也会,包括杀人在内!”   何寡妇睁大了眼睛道:“你已知道了对方是些什么人?”   白天星道:“不错!”   何寡妇忙问道:“你知道对方是哪一帮人?”   白天星嘿了一声道:“是哪一帮人,我现在不便说,倘洪四有了差池,你大姐等着瞧好了!”   何寡妇正待要说什么时,白天星已转身走开了。   早上的那辆平板车,仍然停在老地方,车上那面三角小旗,也依然在寒风中像招魂幡似的猎猎飞舞。   铅板似的苍穹,仿佛又压低了些。   何寡妇望着白天星渐渐远去的背影,呆呆出神,连绣花针扎进了手指头,都浑若未觉。   绣花针插得不深,但血珠已经冒了出来。   她是在为谁担心呢?   这时候的热窝里面,当然不会有太多的客人,不过并不是一个也没有。   白天星是今天热窝里的第六个客人。   就这是说,他跨进大厅时,大厅里已经坐着五名酒客。   这五名酒客,白天星都认识。   靠近账柜的一副座头上,坐的是形意拳吴德、鬼镖段如玉。   另一边坐的则是灵飞公子长孙弘,以及两名佩剑的随从。   长孙弘这两名随从,都是新面孔,以前那名被钱如命打断了门牙的随从,自从闹事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至于这两名新随从的身手,白天星昨天已经领教过了。从这两人出剑的速度看来,白天星知这两个绝非应居人下之辈。   长孙弘突然疏远钱如命,同时增加了这样两名得力的人物,是为了什么呢?   还有,七星广场上的品刀大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五个人为什么要静悄悄地坐在这里喝酒?   因为这里的酒好?   白天星本想先跟吴、段两人打个招呼,但两人看到他走进来,就跟没看到一样,白天星只好转向长孙弘抱拳道:“长孙公子好!”   长孙弘倒是蛮客气的,含笑回答道:“我们昨天那笔交易,有无成交之望?”   白天星摇摇头道:“难——”   老萧走过来道:“白头儿坐哪里?”   白天星指着身前的一副座头道:“就坐这里好了。”   老萧道:“一份酒菜?”   白天星道:“是的,一份。另外来副笔砚,一张白纸!”   老萧道:“是!”   这正是人人都称赞老萧的好处,办得到的事,他绝不推诿,不该问的事,他绝不多问。   长孙弘微笑道:“白兄想吟诗?”   白天星笑道:“做篇小文章罢了。”   长孙弘一哦,马上露出敬意道:“原来白兄还是位大才子,真是失敬得很。”   白天星笑道:“文章贵在要有知音赏识,我做出来的文章,虽然自信还可以,只怕看得懂的人未必有几个。”   长孙弘很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没有再开口,白天星这种狂放的口气,显然使他听得很不受用。   不一会儿,纸笔取来了,长孙弘故意掉过头去不看,白天星微微一笑,儒笔挥豪,两行大字,顷刻书就。   老萧送来一份酒菜,白天星指着那张纸道:“拿去门口墙上贴起来!”   老萧虽然识字有限,白天星如今写的这两行字,他还是认得的,他看清了那行字之后,脸上颜色不禁一变,讷讷道:“这,这……”   白天星扬脸悠然道:“这怎样?不方便?”   他的语气很平和,脸上还仿佛带着一丝笑意,但在等待回答时的一双眼光。却如刀锋一般冷森锐利。   老萧接触到那双眼光,不期然打了个寒噤,连忙哈腰赔笑道:“是,是,方便,方便!”   白纸在进门显目处张贴起来了,坐在大厅里的酒客,只要一抬头,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天黑之前,洪四不回家,镇上便将有一男一女,血洒五步,尸横长街!如若不信,不妨拭目以待!”   黑字写在白纸上,黑白分明,虽然只是短短三十个字,但字里行间,却令人感觉到像是弥漫了一股无形的杀气!   长孙弘看完了那两行字,又回过头来打量着白天星,似乎想看看白天星究竟是不是喝醉了酒。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说我的文章很少人看得懂,没有说错吧?”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说话时当然不会如此从容而有条理。   长孙弘皱皱眉头,忍不住又被那幅充满威胁意味,既像劝降又像挑战书的无头告示望去。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两人,也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老萧忽然弓腰悄悄走了过来道:“白头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天星眼角一瞟,淡淡地道:“你不认识洪四?”   老萧道:“洪四我当然认识。”   白天星道:“你既然知道洪四是谁,又认识那些字,还有什么好问的?”   老萧又将那两行字默默读了一遍,转过头来,惶惑地说道:“天黑之前……洪四不回家……洪四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白天星道:“你说呢?”   老萧像是吓了一跳道:“白头儿,你别开玩笑了,洪四去了哪里,小的怎会知道。”   白天星道:“所以你最好再去替我办件事,少问这些。”   老萧赶紧哈腰道:“是!”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你去吩咐井老板,要他替我准备两口白皮棺材,银子等会儿我会另外派人送去。”   老萧一呆道:“白头儿难道真的……真的要……要杀人?”   白天星道:“现在还不知道。”   老萧道:“哦?”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道:“我这个浪子一向说话算话,天黑之前如果不见洪四回来,这两口棺材的生意,井老板就做定了。”   老萧结结巴巴的道:“那……那一男……一女……白头儿……是……是……指什么人?”   白天星道:“该死的人!”   老萧忽然压低声音,恳切地道:“我说,白头儿,你可要想想,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白天星侧脸微笑道:“老萧,你这是在关心谁?”   老萧一愣,连忙赔笑脸道:“你白头儿又说笑话了!小人关心的,当然是你白头儿。这种事跟小人一点关系没有,小人难道还会关心自己不成?”   白天星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我此刻心情不佳,你如果说得太多,我说不定误会了你的好意。你应该看得出,我今天已经喝得不少了。”   老萧哈腰道:“是,是!”   他转过身子,正待离去,白天星忽又叫住他道:“慢点,我的话还没说完。”   老萧回过身子道:“白头儿还有什么吩咐?”   白天星喝户口酒,缓缓道:“看在你萧兄的情分上,你去井老板那里,棺材不妨挑好一点的,因为说不定,那一男一女会凑巧碰上你萧兄——你萧兄的熟人或朋友。”   老萧一僵,想说什么,终又忍住,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哈下腰去道:“是!”   白天星摆摆手道:“好,没事了,你去吧!”   老萧离去不久,巷子中便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笑语声。   今天的品刀会结束了。   接着,人群涌进大厅。   人群入厅之后,不知是谁突然惊叹了一声,喧嘈的声浪,便像窒息了似的,一下寂止下来。   然后,大家就如同砌墙似的,围了一层,又是一层,一个个争先恐后,踞起足尖,抢着观看那幅白纸黑字的无头告示。   “这是谁写的?”   “不知道。”   “洪四是谁?”   “镇头上一个开车行的家伙。”   “有趣,有趣,天黑之前,又有一场好戏可瞧了。”   “只可惜不晓得那女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销魂娘子杨燕,除了那娘们,还会有谁。”   “要是那娘们,倒真是有点可惜。”   “为什么?”   “那样娇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儿,要如果换了我,我就舍不得下手。”   “娘们的事,难说得很,她若是伤了你的心,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不,这是真的,老子就是要下手,也绝不用刀。”   “用什么?”   “用什么,你去慢慢想吧!”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张弟走来白天星身旁坐下,低声道:“那张告示是你写的?”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   张弟道:“你以为这种恫吓,一定会生效?”   白天星道:“不一定。”   张弟道:“如对方置之不理怎办?”   白天星道:“那么我的话就会兑现,就会有一男一女血洒五步,尸横长街!”   张弟道:“你那上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指谁?女的指谁?”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忽然微笑着道:“今天出场的那位怪刀关百胜,表现如何?”   张弟皱了皱眉头,才懒懒地道:“刀是一把怪刀,人也是个怪人。”   白天星道:“这是怎讲?”   张弟道:“因为他在台上讲了老半天,我连一句也听不懂。”   白天星道:“口齿不清?”   张弟摇头道:“不是。”   白天星诧异地问道:“否则,怎会听不懂?”   张弟又皱起了眉头道:“他大意是说:十八般兵刃,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刀——是兵刃中的一种。虽然已为时下江湖人物所爱用,但并不因为已为一般人所爱用,就因而提高或降低在兵刃中原有的地位。”   他说到这里,目光紧盯着白天星道:“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你听得懂吗?”   白天星点头道:“说下去!”   张弟皱眉接下去道:“接着,他说:所以,如果有一些事情,使刀的人必须注意,使用其他兵刃的人,无疑也该会一样注意。”   白天星忍不住插口道:“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呀!怎么你说听不懂?”   张弟道:“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白天星道:“好,你说!”   张弟道:“然后,他语气一变,忽然说道:使用任何兵刃,都有值得注意的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应该特别注意?相信每一个人的看法都未必相同。如果要他答复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将是:任何有关兵刃使用的细节,他认为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重要问题!”   白天星果然有些意外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弟哼了一声道:“我说这位怪刀是个怪人,你现在该相信了吧?”   白天星道:“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张弟道:“多得很。”   白天星道:“他接着怎么说?”   张弟道:“他接着说:他认为一个练武的人,用什么兵刃并不重要,刀枪剑,鞭棍斧叉,都是一样,任何一种兵刃,都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事业和前途,古今无数往例告诉我们:   一个人在武功上的成就,只能视为人生的一部分,若有人仗着武功高人一等,便自以为无往而不利,那就是一种可怕的错误!”,白天星倾听着,神气渐渐庄重起来。   张弟接下去道:“因此,他认为:一个练武的人,最重要的事情,并不在于使用何种兵刃,以及在这种兵刃上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而是应该懂得如何做人,以及如何培养适应环境,如何创造环境的能力!”   白天星道:“这种论调,岂不是走上了将刀郭威的老路子?”   张弟道:“不一样。”   白天星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张弟道:“最后的交待不同。”   白天星一哦道:“关于如何做人方面,他提出了新见解?”   张弟道:“没有。”   白天星道:“什么没有?”张弟道:“这正是我说听不懂的原因,我相信很多人会跟我有同感。”   白天星道:“因为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   张弟道:“不!他最后还作了一段结论。他的结论是:他这次参加品刀大会,虽然没有希望获得七星刀,但,他并不感觉遗憾,因为他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认为这比获得十把七星刀还要有价值得多!”   白天星微微点头,沉吟不语,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张弟道:“你说这位怪刀怪不怪?”   白天星淡淡一笑,仍然没有开口。   张弟望着他道:“难道你懂这位怪刀的意思?”   白天星笑笑道:“我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别人懂得就行了。”   张弟一怔道:“别人——代表谁?”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道:“不要样样事情问别人,有很多事情,自己也该动脑筋才好。”   张弟眼睛转了几转,忽然神色一动,瞠目道:“你意思是说,这位怪刀转弯抹角、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篇,目的只是为了向某些人表达他的心意?”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说得简洁一点:是竖白旗!”   张弟皱眉,喃喃地道:“这位怪刀看来人模人样的,没有想到,竟然也这般没骨气。”   白天星敛起笑容,长长叹了口气,正待开口之际,老萧忽然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   他转过脸去,等老萧走近,寒着面孔道:“井老板怎么说?”   老萧哈腰低声道:“井老板说没问题,随时要,随时有!”   白天星点头道:“好!再去拿两壶酒来。”   老萧道:“是!”   不一会儿,酒送来了,另外还送来了两盘羊肉。   张弟等老萧走开之后,低声道:“你吓坏他了。”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张弟指着那两盘羊肉道:“你瞧瞧这两盘羊肉!不仅片儿切得厚,而且全是腿肚肉,平时你能吃得到?”   白天星点点头,没说什么,同时弯下腰去,在裤管上摸了一把,像是信手扫去了一只爬上脚面的小毛虫。   张弟斟了一杯酒,正待端起,白天星突然沉声道:“慢点!”   张弟正错愕间,白天星已替自己也斟了一杯,伸出的右手指缝中,赫然夹着一根小银针。   他以拇指及食中二指,罩在杯口上,摆出端杯的姿态,其实是为了插针人杯。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办法,也是一种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张弟虽然不曾有这种经验,但他一眼便看出白天星这样做的意思。   白天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难道老萧会在酒中下毒?   他们几乎天天都来这里喝酒,白天星从未对老萧送上的酒菜起疑心,今天何以会例外?   难道洪四失踪,竟与老萧有关?   难道白天星扬言要施以报复的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这位老萧?   张弟暗暗留意着那根银针,心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   尽管他知道白天星不是一个欢喜疑神疑鬼的人,他仍然希望白天星这一次的判断错误。   因为他不愿在洪四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旁生枝节,又起风波。   银针慢慢变色,张弟的面孔也随着慢慢变色。   白天星的判断没有错误。   酒中有毒!   张弟微微转脸,以眼角悄悄朝老萧溜扫过去。老萧正在大厅中如穿花蝴蝶似的,忙着招呼其他的客人。   张弟心中暗暗纳罕。   他真无法相信一个在别人酒里下了毒药的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一点也不显得慌乱。   会不会是他们疑错了人,酒中之毒,不是老萧施放的呢?   照顾前厅生意的伙计,共有三名,老萧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为什么一定就是老萧,而不是别人呢?   张弟想着,忍不住又朝另外那两名伙计望去。   另外的两名伙计,一个叫老高,一个叫老乔。老高记账,老乔司酒。   酒中毒药如果不是老萧下的,无疑就以司酒的老乔嫌疑最大。   老乔是个聋子,正在舀酒装壶,手法灵巧而熟练。   一个不受外界音响纷扰的人,做起工作来,当然会专心些。   一壶壶装满白酒的锡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账柜上,这对招呼客人的老萧,是一种很大的方便。   因为羊肉也是早切好了的,客人来了,只要点点头,随时可以上酒上菜。   若是要在酒中做手脚,老萧当然不及老乔方便,但如果以察言辨色来推断谁的嫌疑大,老乔看来则又比老萧更不像是酒中下毒的人。   不过,不论下毒的人是谁、后果都是一样的。药酒毒不死他们,另外也得有人死!   张弟这时真有点不敢去望白天星的脸色。   他承认白天星的涵养功夫不错,但白天星到底是人,而不是神。   俗话说得好:泥菩萨还有三分香火气!白天星涵养再好,恐怕也忍受不了这种卑劣的算计。   张弟从老乔身上收回目光,像一个打破饭碗的孩子偷偷望向盛怒中的大人一样,一寸寸地朝白天星面孔上缓缓移去。   突然间,张弟呆住了!   他没有想到,白天星居然在望着他微笑。   白天星脸上,不但没有一丝杀气,甚至连一丝怒气也没有。   这本是张弟希望看到的一种表情,因为他不愿在这紧要的时刻另生波折,以致影响洪四的安危,但当他真的在白天星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之后,他又不禁疑惑起来。白天星的涵养功夫,难道比他想像的还要好?   否则,白天星何以会如此漫不为意?   张弟迟疑着,正想开口,白天星已拦着微微一笑道:“洪四有救了!”   张弟不觉又是一呆!   这是什么话?   洪四有救与否,跟有人想毒死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张弟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白天星笑容一敛,突然,向远处招呼客人的老萧高声道:“老萧,你过来一下!”   老萧应声走过来,神情虽然不甚自然,但并无丝毫惊惶或心虚之色。   张弟渐渐明白了。   这位老萧可能跟死去的胡老头一样,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   他也许早有万全之计,能毒倒他们师兄弟固然好,即使不幸行藏败露,他也不在乎。   白天星端起酒杯,送向唇边,忽然打了个酒呢,又将杯子放下,皱皱眉头,望着老萧道:“外面天快黑了吧?”   老萧微微哈腰道:“还有一会儿。”   白天星沉吟了片刻,指着那两壶酒道:“我们兄弟俩等下还要办事,这两壶酒,你替我们拿去柜上存起来。”   老萧道:“是!”   白天星道:“另外去替我们泡两壶茶,让我们解解酒。”   老萧道:“是!”   白天星道:“天黑下来时,过来提醒一声。”   老萧道:“是。   白天星挥挥手,老萧端着那两壶药酒走了。   张弟低声道:“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催他们快点放人!”   张弟道:“你有把握?”   白天星笑道:“你等着瞧好了。”   张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但愿能够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大家彼此落个太平……”   白天星哼了一声:“太平?嘿嘿,洪四不死,谁也别想太平!”   张弟一愣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我说洪四死了最太平,如果洪四活着回来,包括洪四在内,以后我们三个,谁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张弟眨着眼皮道:“这话怎讲?”   白天星苦笑道:“你以为洪四能够活着回来,是出自对方心甘情愿?老实告诉你吧:那是出于不得已!这样一来,表面上像是我胜利了,其实真正的胜利者,还是他们。”   张弟皱眉道:“我还不懂。”   白天星叹口气道:“洪四只是他们的一块试金石,如果我对他们的要胁置之不理,洪四难逃一死固然不成疑问,但他们对我们两个,看法就完全不同了。如今我虽一举击中他们的要害,但也同时为他们证实了一件事:我对他们那一伙人的秘密,知道得太多太多了!”   他淡淡笑了一下道:“记得虎胆贾勇是怎么死的吗?贾勇知道的秘密,实际上还不及我知道的一半,如果不拔去我这根眼中钉,你想他们睡得着觉吗?”   张弟细细一想,觉得白天星说得不错。洪四即使能够安然归来,以后仍是问题重重。   至少白天星扬言要杀的那一男一女,为了他们本身的安全,就不会放他过去。   只见白天星又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这些我倒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张弟道:“另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眼光偶尔扫向大厅门口,忽然低声道?“这件事可以等洪四回来以后再说,现在你瞧瞧谁来了。”   从大厅外面走进来的,是个身材瘦小,只有一双眼睛的灰衣老人。   七步翁鱼山谷。   七步翁鱼山谷走来大厅中央站下,独目灼灼如电,满厅缓缓四下扫瞄。   大厅中的笑语声,立即平息下来。   此刻大厅中的酒客,当然不会人人都认识这位大魔头。   不过,无论识与不识,人人心头雪亮: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要来临了。   因为大家已经看出,这老魔头带着满脸杀气,如今目光如利剑般四下扫视,他要找的,无疑是人,而不是座位。   这老魔头何以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他要找的人是谁?   刻下大厅中,恐怕只有极少数人心里有数。   因为黑鹰帮杀死上官兄弟暴尸留记一事,虽然早已传遍全镇,但知道上官兄弟来历的人并不多。知道上官兄弟是这老魔心腹爪牙的人,当然更少。   七步翁眼光四下一扫,很快地便找着了他要找的人。   自从尸鹰罗全死去后,血爪曹烈的搭档,已换了一名面目阴沉的黑衣汉子,这时两人就坐在离西边赌场不远的一副座头上。   七步翁慢慢地向那副座头走过去,脸上浮现着一抹阴森的笑意。   血爪曹烈和那黑衣汉子,同时警戒地放下酒杯。   他们当然清楚现在朝他们走来的是什么人,以及找他们是为了么事。   整座大厅,登时为一片紧张的气氛所笼罩。   七步翁在两人桌前站定,向两人冷冷注视着道:“两位可认识老夫是谁?”   那黑衣汉子在黑鹰帮中的地位,似较血爪曹烈还稍高一等,只见他板着面孔,也以冷漠的语气回答道:“大名鼎鼎的鱼老前辈,在下兄弟焉有不识之理。”   七步翁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很好!那么老夫再问你一声:你们那位总瓢把子江西流如今何在?”   黑衣汉子道:“在下匪号董其武,职掌黑鹰帮百鹰堂,前辈如有指教,找董某人也是一样。”   大厅中立即响起一片私语之声。   大家没想到这个面目陌生的黑衣汉子,原来就是黑鹰总舵七堂之首,百鹰堂堂主,双钩无敌董其武。   黑鹰帮的精华杀手,多半集中在百鹰堂,身为一堂之主,其人武功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这样一来;大厅中的气氛,更加紧张了。   七步翁又哼一声道:“很好!”   他独目如钉,紧盯着那位百鹰堂主道:“是什么人给你们的消息?”   双钩无敌董其武和血爪曹烈,闻言均不禁微微一怔。   老魔如果问他们是谁杀死了上官兄弟,他们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们既然敢暴尸留记,当然是早已防到这样做的后果的。   但这老魔如今问的,竟不是杀死上官兄弟的人,而是出卖上官兄弟行踪秘密的人,这就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了。   从这种地方正可看出,这老魔是如何的冷静!   上官兄弟虽死于黑鹰帮之手,但真正害死上官兄弟的人,其实还是那个供给消息的人。   这正是俗语所说的:“冤有头,债有主。”   如果不是个头脑冷静的人,绝不会想到这一点。   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老魔是如何地痛恨那个泄露上官兄弟行踪的人。   相信只要黑鹰帮交出这个人,这老魔一定不会再跟黑鹰帮为难,只是那个提供消息的人,恐怕就要尝尝昆仑掌门人当年尝过的那种滋味了。谁是那个供给消息的人呢?   张弟掌心直冒冷汗。   再看白天星,却在那里品啜着老萧刚刚送上来的香茗,神态安闲自若,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位百鹰堂主会说出他的名字。   只听七步翁冷冷接着道:“别告诉老夫消息来自吴才那小子,或是飞腿追魂宫老儿,老夫已经问过他们了。”   这一次不仅查其武和曹烈两人感觉意外,就连长孙弘和吴德等人,也露出迷惑不解之色。   这老魔何以会这样信任小孟尝吴才和那位飞腿追魂宫寒呢?   无论谁遇上了这种事,都不可能说实话,尤其那位诡计多端的飞腿追魂,更是一头成了精的老狐狸,这老魔对那一老一少居然如此信任,岂非咄咄怪事?   双钩无敌董其武轻轻咳了一声,不卑不亢地道:“这事与本帮信誉有关,恕董某人无法回答。董某人只希望前辈能够谅解,本帮所采取的,纯属自卫行动,为了这宗交易,本帮先后已损失四名重要弟子,受害的情形,可说相当惨重,希望前辈别再对本帮施以压力!”。   张弟稍稍松了一口气。   黑鹰帮虽然不是一个正派组织,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似乎还讲一点道义。   七步翁嘿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   这老魔高高在上惯了,每听别人说一句话,似乎都要冠上一声带有评断意味的“很好”。   这两个字经常于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竟像已成了他的口头禅。   他缓缓扫了两人一眼,阴森森地道:“两位代别人顶罪替死,真的不会感觉后悔?”   老魔说这两句话时,声调虽然仍很平静,但大厅中的酒客们,却好像已从这两句话中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有些人的脸色,已紧张得发青发白了。   有些人起身离去,但好像又舍不得错过了这场精彩好戏,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出不是,就像浑身爬满了蚂蚁。   张弟也感到了一阵紧张。   现在当然不是开口说话的时候,否则他真想问问白天星,黑鹰帮那两位香堂主,会不会是鱼老魔的敌手?   血爪曹烈脸色一变,怒目沉声道:“人要人抬,才会高人一等。你这个老匹夫,凭什么敢如此猖狂?”   七步翁鱼山谷很快地就为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回答得也许太快了。   血爪曹烈最后的猖狂两字尚未话出口。七步翁钢钩似的右手五指,已于嘿嘿冷笑声中,如魅影一般,一把迎面抓至!   “七步翁”——顾名思义,自然是指能于七步之内,置敌于死命。   何况。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到七步,这出其不意的闪电一击,威力自是分外的凌厉惊人。   好在血爪曹烈也不是一盏省油灯,他无疑已算定七步翁老魔会有这一招。   七步翁这一招出手虽快,他却能及时一扭身躯,连人带凳,闪了开去。   七步翁又是一声冷笑,伸出去的一条右臂,竟如双节棍似的,于跨步进身之际,呼的一声向右一摔,如钩五指,居然原式不变,继续又朝血爪曹烈面门抓了过去!   转变之快,竟比一条吃人的毒蛇还要灵活。   这一招,在普通人的眼里,也许还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却使长孙弘等一些大行家全看得瞪大了眼睛,暗暗骇异不止。   须知一个人的四肢关节,屈伸运转,均有一定的方向和幅度,武功再高的人,也无法使自己的四肢曲向相反的方向,这老魔右臂向有一摔,虽非将整条手臂甩向身后,但在身形去势不去之下,竟能如此发招攻敌,可也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血爪曹烈向右闪开时,他落足的位置,原是敌人进攻的死角,按照常理,七步翁应该先转身,面对着他,第二招才能施展出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口气尚未喘定,老魔的一只右手,竟像奇迹似的,又告猝然抓至!   这位黑鹰香主,外貌虽然淳朴谦躬,性格其实刚烈无比。   日前,他能将一只肉掌如利铲一般,硬生生插入人屠刁横的腰腹之内,凭的并非侥幸。   他这个血爪的外号,是凭真本领换来的。   如今他见七步老魔不仅气势咄咄逼人,而且颇有自恃武力深厚,不惜硬拆硬拼之意,不由得激起了这位血爪一股无名怒火。   一个素以指掌功夫自负的人物,忽然碰上别人硬逼着要和他在这方面见个高低,无论这个人修养如何到家,也恐怕难咽这口恶气,更不要说是这位血爪曹烈了。   血爪曹烈于转念中,真气已贯双臂,这时不再多想,一声闷哼,五指箕张,蓦地扬臂抓了出去。   抓向七步翁抓来的右手五指。   如说七步翁的五根指头是把钢钩,他自信他的五根手指,也绝不比一把钢钩逊色多少。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的指力强。   七步翁轻轻一哦,目露喜色道:“很好!”   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他那一声很好的口头禅。   只听嚓的一声,两人掌心贴实,十指交错,竟真像两把钢钧似的,紧紧缠握在一起。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左掌同时拍出。   两人的左掌,又紧紧地粘抵在一起!   大厅中一片死寂,只偶尔传出一两声指节骨运劲的格卜之声。   双钩无敌董其武,脸色凝重,仍然端坐不动。   这时,七步老魔心无旁骛,原是出手夹击的好机会,但是江湖上最为人所不齿的事,便是趁人之危,或是以多为胜,他身为黑鹰总舵七堂之首的百鹰堂主,当然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身份,出手相助。大厅中人人瞪大眼睛,握拳屏息,似乎随时都会紧张得跳起来。   这是一场奇异的拼斗。   武人交手,最忌讳的便是招式用老,如今这两人竟然四掌纠结,均不作全身而退的打算,自是格外令人感觉到新奇而刺激。七步翁和血爪曹烈两人的身材本来就不高,这时看上去,两人仿佛又都矮了几寸。   原来两人由于运劲之故,头顶上已在冒着热气。似乎正在苦苦支撑。不过,七步翁的神情,看来似乎也不轻松。   血爪曹烈指力之强劲,显然远超出他的估计之外。他原以为用上个三五成气力便可拗断血爪曹烈的五根手指,没想到气力一成一成加上去,竟始终无法将这位黑鹰香主的手臂压低分毫!   众人本来都以为血爪曹烈绝不是七步老魔的对手,如今见血爪曹烈居然能跟老魔分庭抗礼,不由得都替血爪曹烈暗暗加油助威。   就在众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只听七步翁突然发出一声大喝,身形同时踉跄后退。众人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七步翁已于一阵刺耳的冷笑声中,又朝血爪曹烈扑了过去。   再度扑向血爪曹烈的七步老魔,手上竟好像多了件棍形兵刃。   现在众人看清了,老魔挥舞着的棍形兵刃,原来竟是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这条手臂当然不会是别人的。   血爪曹烈在指力方面,的确不比七步老魔逊色,但他还是算漏了一件事。   七步老魔当年将那位昆仑掌门人活活撕成两片,凭的并不全是指力。   老魔在指力上力拼无功,突然野性大发,猛地咬牙挫身,奋力一扭一拉,竟将血爪曹烈的一条右臂,硬生生地给扯了下来。   血爪曹烈见老魔使出扭劲,虽情知不妙,但由于右手五指纹缠,左掌又顶得死死的,想要抽身,亦无能为力。   七步老魔生性残忍,虽然拗下了血爪曹烈一条手臂,似乎仍觉意犹未尽,这时箭窜一步。竟以那条断臂,又朝血爪曹烈当头砸了下去。   血爪曹烈剧痛攻心,正在昏昏欲倒之时,哪还有抵抗能力?   断臂砸落,脑浆四溅,血爪曹烈哼也没哼一声,便在稠调的血泊中,像团烂泥似的,倒了下去。   大厅中每个人都看呆了!   一个人会被自己的手臂砸得脑袋开花,这种死法,恐怕还很少有人见过。   双钩无敌董其武仍然坐在那里,像石头人一样,纹风不动。   更奇怪的是,七步老魔居然也没继续转向这位百鹰堂主发动攻击。   老魔扔去那条断臂,望着董其武,似笑非笑地道:“你老弟现在该回心转意了吧?”   原来这老魔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提供上官兄弟行踪的告密者。   董其武思索了片刻,忽然收起目光,点了点头道:“好,事到如今,董某人只好答应了!”   七步翁微微一笑道:“很好——”   谁也不难看出这老魔此刻是如何的得意。   他虽然只说了很好两个字,但人人都听得出,他显然还有两句话没说出来:“想在老夫面前充好汉的人,毕竟还是不多!”张弟掌心又在冒汗。   这一次连白天星脸上也忍不住变了颜色。   除非会有奇迹出现,下一个向老魔领教的人,他大概是轮定了。   谁也没有想到,奇迹居然出现。   就在七步老魔踌躇满志,等着董其武说出那个告密者的姓名时,西边一副座头上,突然飞起一道银光。   银光如电,直奔老魔后脑。   发出这件暗器的人,正是跟形意拳吴德同座的鬼镖段如玉。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别人也许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她来说,段如玉的这一镖,却无疑又为他解开了一个谜团。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不去看今天的品刀会,却静悄悄地守在这里喝酒,无疑是因为两人已预知七步翁要为上官兄弟之死向黑鹰帮采取报复手段,因此毛遂自荐,愿从旁助一臂之力,但当时显未为黑鹰帮立即接受。   因为黑鹰帮的人心里有数,像吴德跟段如玉这一类的角色,还是少招惹的好。   再说,他们黑鹰帮,本来就是赚的这种钱,别人遇上了这种事情,都要找他们设法,现在,他们自己遇上了这种事情,却反要花银子找别人帮忙,岂非徒然贻人话柄?   但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黑鹰帮为了不开罪这两位仁兄,当时似乎并未一口加以回绝。   吴德和段如玉不去观看今天的品刀大会,而跑来这儿喝酒,无疑便是因为两人对这宗交易尚未完全死心。   结果,上天不负苦心人,这宗交易终于被他们等到了。   如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双钩无敌董其武已无法再作更好的选择。   要应付一个像七步老翁这样的大魔头,除非不惜继续牺牲下去,就只有一个办法,接受鬼镖段如玉提的条件。   银光一闪而没。   银光敛尽,才听到一声颈骨被切断的脆响。   七步翁独目暴睁,向前颠绊了一步,才吃力地扭转面孔,脸上的表情,惊奇多于愤怒。   他马上就看到了那个暗算他的人。   鬼镖段如玉点头微笑。   老魔手一指,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结果喷出来的却是一股血雨。   由于那支银镖是从脑后直透喉管,老魔嘴巴一张开,就像一下伸出了两片血红的舌头,那种狰狞凄怖的神情,几乎比森罗殿上的鬼率还要令人忧目惊心。   老魔挣扎着向前移了两步,终于脑袋一歪,慢慢地倒下去。   倒在离开血爪曹烈不到五步的地面上了,血爪曹烈如果死而有知,也应该瞑目了,他虽然死得凄惨,这个杀死他的人,最后死得似乎也并不比他高明多少。   一场腥风血雨,至此虽已成为过去,但大厅中仍然不闻一丝声息。   鬼镖段如玉和吴德慢慢起身走出大厅,他们一走出小巷子,便有一名黑衣汉子从后面赶上来,一声不响地在他们手上塞进一张银票。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大厅中也慢慢地回复生气。   地面上已经打扫干净。   井老板又做了两口棺材的生意,看来他今天又要赶工了。   双钩无敌董其武仍然坐在老位置上喝酒。   一名蓝衣中年汉子,接替了血爪曹烈的空档,坐在他的对面。   不论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在他们来说,都是一样。因为这儿还有他们的生意,还有雇请他们保护的人。   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无法稳保只赚不赔。   保护钱麻子是亏本生意,而且是亏大本的生意,但这票生意既然已经接了下来,就算是赔光了老本,也只有硬顶下去了。   黑鹰帮的威信,并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任何老字号都是一样。   张弟呆呆地望着茶碗出神,不时喃喃重复道:“真是怪事……”   他说这四个字,也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但白天星始终不理他。   张弟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抬头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白天星道:“什么事奇怪?”   张弟道:“你难道以为姓段的出手暗算七步老魔,真跟死去的那位贾总管一样,只是贪图一笔金钱酬劳?”   白天星道:“为什么不可以?”   张弟皱皱眉头,没有再问下去。   一个人如果以问题答复别人的问题,通常只代表一种用意: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白天星既然不愿谈这件事,他还问什么呢?   张弟猜测得一点不错。   白天星见他住口不问,立即扭头向老萧喊道:“老萧,来!”   老萧来了,满头是汗。   白天星道:“天黑了没有?”   老萧哈腰道:“快了。”   白天星道:“什么快了?”   老萧抹了把汗,期期地道:“快……快……黑了。”   白天星道:“很好,那么我们也该办我们的事情了。”   他慢慢站了起来,老萧向后退了一步。   张弟又紧张起来。   现在他已看出,白天星声言要杀的那个男人,正是老萧!   而老萧无疑也知道了这一点。   因为现在并不是流汗的天气,同时今天也不是这儿生意最好的一天,老萧似乎没有理由要流这许多汗。   老萧既然知道白天星不肯放他过去,为什么不趁刚才厅中一片混乱之际,来个脚底抹油呢?   难道这大厅中已有接应他的人。   张弟想着,忍不住转头四下望去,因为他不希望白天星变成第二个七步翁。   就在这一瞬间,张弟突然呆住了!   “洪四!”   一个人站在大厅门口,正在朝大厅中四下张望,这个人不是洪四还是谁?   大厅中人,全被张弟这一声尖叫惊讶得抬起了头。   不过,他们马上就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洪四在镇上并不是一张生面孔,关心他的人虽不多,认识他的人却是不少。   “啊!洪四。”   “果然是洪四!”   “天黑了没有?”   “刚黑。”   “好家伙!”   “墙上那份无头告示谁写的?”   “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   “谁?”   “哩!”   “噢——”   洪四慢慢地走了进来。   老萧悄然退去。   白天星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大厅中几十双眼光,如今都像利箭似的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每一双眼光中,都充满了无限的惊奇。   “写无头告示的人,原来就是这个浪子?”   大厅中忽又出现一片出奇的沉寂。   因为每个人都极想知道:像洪四这样一个貌不惊人,身份卑微的小人物,何以会被人绑架?   绑架的动机何在?   而他跟这个姓白的浪子,又是什么关系?   而这个姓白的浪子,又何以能凭三言两语,随便放放空气,就能使绑架者安然获释归来?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从白天星身上,慢慢移去洪四身上,想听听这个无故被人绑架的车行老板说什么。   洪四走过来,好像显得很高兴似的道:“你们果然在这里!”   白天星拉开一张凳子,示意他有话坐下再说。   洪四坐下之后,扫了两人一眼道:“昨夜发生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你们猜我今天一整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白天星没有打岔,只于眼光中露出询问之色,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听洪四的,一定不高兴这时有人从旁插嘴。   洪四皱了一下眉头,接下去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夜里,我去七星庄跟柳二胖子玩牌九,一直玩到五更将尽,散场之后,我从庄内走出来,突然打阴暗处,闪出一人……”   大厅中更静了。   “那位仁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拔出一把匕首,顶在我腰眼上,要我识相一点,乖乖地跟他走,不许声张。”   白天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说我也是输家,身上只剩下两吊钱,哪晓得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赏了我一刀!你们瞧,就在这里。”   衣服上果然有个洞,还可以看到一片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渍。   白天星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洪四说到这里,两眼望向桌面,似乎余悸犹存,想喝杯酒压压惊。   但是,桌上没有酒,只有冷茶。   他只好干咳一声,接着说下去:“我——只好忍痛住口,乖乖地跟他走。他押着我走去镇后那座五通祠,祠内已有一人等在那里,那个人我也不认识。然后,他们开始盘问我,问我认识你白头儿多久?你白头儿武功是跟谁学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平常用什么兵刃?”   张弟暗暗皱眉,洪四并不笨,当着这许多人,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他偷偷瞥了白天星一眼。奇怪的是,白天星不仅没有拦阻之意,神色之间,似乎还在鼓励洪四快点接着说下去。   “你白头儿想想,这些叫我怎么回答?不错,你白头儿待人好,没有脾气,不拿架子,我们一起喝过酒,也一起赌过钱。可是,天晓得,要不是大家说你是这位张兄弟的师兄,我洪四根本就不知道你白头儿练过武功!”   张弟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他白操心了。洪四不仅不笨,事实上比他想像的还要机警得多。   “他们见我样样都回不知道,十分恼火。其中一个又亮出匕首,马上就要给我颜色看,另一个则劝他忍耐些,慢慢来。劝解的那位,一方面开导我,要我实话实说,免受皮肉之苦,惹火了他那位伙伴,到时候他帮不了忙。”   白天星终于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道:“后来呢?”   这无疑也是现在每个人都想问的一句话。   洪四端起冷茶,喝了一口,缓缓道:“后来,就这样耗着,他们还让我躺下,也不给我吃的,直到太阳快下山,其中一人忽然走进来,把另外那人喊出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他们就告诉我说,你们师兄弟在热窝等我,叫我快来。我现在来了,你们果然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厅中人人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因为洪四说了这老半天,有用的话,并没有几句。   大家仅能隐约听出,绑架洪四的那两人,似乎跟白天星有段梁子,但又不敢向白天星直接下手,他们以为洪四是白天星的朋友,所以才把洪四绑去,想先从洪四口中,摸摸白天星的根底——如此而已!   白天星喊来老萧,吩咐道:“洪四既已无恙归来,那份告示可以拿掉了。”   老萧哈腰道:“是!”   白天星又转向洪四道:“那两位朋友也许只是拿你开开玩笑,既然没有发生什么事,就不必再去提它了,回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吧!”   洪四苦笑着叹了口气,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   他示意张弟先走一步,自己则绕去灵飞公子座前,俯下身子,低声笑道:“只要文章真的好,总会有人欣赏的。我说我的文章还可以,公子现在该相信了吧?”   长街上冷清得像大年夜。   家家店门都已紧闭。   天空无星无月,只有冷风扑面如刀。   两边店门缝罅中虽有灯光笑语传出,但朦胧的灯光和隐约的笑语,完全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它在阴暗的长街上洒下诱惑,却并未给长街上行人带来丝毫亲切与温暖。   冷风中夹着泥沙,也夹着断续凄厉的狼嗥。   难道狼群也已嗅到了血腥气?   张弟走在黑暗中,不时扭头向身后四下张望,好像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随时都会有人跳出来似的。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一壶毒酒,一支冷镖,就使你紧张成这种样子,以后的日子如何打发,真叫人替你担心……”   张弟面孔微微一热,忍不住有气道:“那得问你啊!”   白天星转过身来,扬脸道:“什么事问我?”   张弟瞪眼道:“你如果少卖点关子,老老实实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心里有了底子,又怎会如此紧张?”   白天星目光转动了一下,道:“你想知道一些什么事?”   张弟道:“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白天星微笑道:“不要紧,一件一件地来。”   张弟道:“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洪四真的出了意外,你说的那一男一女,究竟是指谁和谁?”   白天星道:“男的是老萧。”   “女的呢?”   “何寡妇。”   张弟像是吓了一跳,睁大眼睛道:“你——你说什么?”   白天星一字字地重复道:“我说何寡妇!”   张弟仿佛还没有能够听清似的,呆呆地地瞪着眼睛,好像还在等着白天星重说一遍。   白天星叹了口气,缓缓道:“在七星广场上,我说为了救回洪四一条命,也许会做出一些你不高兴的事情来,你其实那时就该想到这个女人是谁了。”   张弟呆了好半晌,才讷讷地说道:“这……这种事,跟……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这只怪她做得太不够聪明,因为你去通知洪四,是从她那里出发的,别人绝没有机会发现这个秘密,如果洪四出了事情,这个涉嫌者是谁,可说比黑字写在白纸上,还要清楚分明。”   张弟气得面色发青,恨恨地说道:“好个狠心的恶婆娘,早晚我非要她好看不可。”   白天星摇摇头道:“你这种想法,就完全错了。”   张弟道:“你不以为这婆娘是个大坏人?”   白天星道:“那倒不是。”   张弟道:“否则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这件事,你要怪只能怪我,怪我欠考虑,不该贸然交给你这份差使。”   张弟道:“如果不发生这件事,我们岂非一直蒙在鼓里?”   白天星道:“并不尽然。老实说,自从我来了七星镇,如艾胡子、老萧、葛大、胡老儿,以及这位何大姊,我就一直都是监察之中,如今遗憾的只不过是面皮撕得太早了点而已。”   张弟道:“不管怎么说,这口气我总咽不下去。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子放过了他们?”   白天星微笑道:“他们肯答应放过我们,就很不错!”   张弟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又为什么不来个先下手为强?”   白天星笑道:“他们肯释放洪四,无异表示还不想马上翻脸,他们既然有这份耐心,我们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他笑了笑又道:“这次虽然害洪四吃了点小苦头,其实也并非全无收获的。”   张弟惑然道:“什么收获?”   白天星微笑道:“这样一来,至少你心头上减去了一份负担,这以后,你无论怎么做,你就不会再觉得你对不起她了!”   张弟垂下头去,没有开口,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忽又站定下来,望着白天星道:“你以为杨燕杨环这两姊妹,真是古无之那老毒物的外甥女?”   白天星沉吟着点头道:“是的,这一点大概不假。”   张弟注目接着道:“那么,你觉得洪四这次被人绑架,会不会就是那老毒物耍的花样?”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可能。”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因为那老毒物并不想证明什么,退一步说,即使他摸清了我的身份,我猜想这老毒物,也绝不会把我这个一品刀放在心上。”   张弟讶然道:“这老毒物真的如此自负?”   白天星笑了笑,道:“所以,你应该不难想像得到,如果这老毒物认为我真有夺取钱麻子的能力,他大可以直接下令要我去动手,而不必多此一举。”   张弟道:“这样一说,我就更不懂了,老萧跟那老毒物既非一党,这对姊妹岂不是成了舍弃自己的舅舅,反而去为不相关的外人效力了么?”   白天星微笑道:“目前的情形,正是如此!”   张弟道:“你对这一点,会不会感觉有点奇怪?”   白天星笑了笑道:“奇怪当然是有一点奇怪,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他不待张弟开口,又笑了一下道:“为了金钱的利害关系,有时亲如父子兄弟,都会互怀鬼胎,勾心斗角一番,一个平时很少往来的舅舅,义算什么?”   张弟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笑道:“你不是说有很多很多事情要问吗?还想问什么?”   张弟轻轻叹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眼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白天星笑道:“你不问了么?”   他马上发觉这是一句废话,于是咳了一声,又接着道:“要去的地方……咳咳……太多太多了,毒影叟那里,钱如命那里,或者是何寡妇那里,实在都应该过去走一走……”   张弟不觉一怔道:“何——何寡妇那里,你还想去?”   白天星笑道:“为什么不可以去?是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还是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   张弟道:“洪四的事情怎么说?”   白天星道:“洪四的事情怎么样?你能说一定与她有关?你在这件事上握有确切不移的证据?”   张弟摇头道:“随你怎么说,我不去就是不去!”   白天星道:“我只是说可以去,并不是说一定非去不可,你不愿意去,不去就是了。”   张弟道:“那么我们现在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去找洪四。”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道:“这个时候去找洪四?”   白天星道:“不可以?”   张弟道:“已经有人怀疑你跟洪四之间,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你这时候跑去找他,岂非摆明了告诉别人,你跟这位洪四的关系的确不比寻常?”   白天星笑笑道:“事实上跟你想的刚巧相反。”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问你:如果有人为了你的事情,受了像洪四这样的委屈,按照人之常情,你在事后,该不该去慰问他,表示一下你对他的歉意?”   张弟迟疑地道:“可是——”   白天星微笑道:“怕别人不作如是想,对吗?我告诉你,错了!碰上这种事情,只有舍生忘死之交,才用不着说抱歉。我们如果不去看望洪四,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现在去看望他,正是不希望别人还有这种想法!”   张弟点点头,没说什么。他觉得白天星的这种想法,果然不无道理。   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你的忌讳愈多,麻烦也就愈多,如果你坦然处之,不当它一回事,麻烦有时却反而会离得你远远的。   像这一类的道理,说穿了虽然简浅,但如果不经过白天星加以剖析,却又往往很少有人能想得如此透彻。   这也正是张弟以前时常为此气不过白天星,如今则转变为对白天星由衷佩服的地方。   白天星缓缓移动脚步,忽然笑了笑道:“这当然只是一种借口。”   张弟不禁一愕,转过头来,问道:“借口?”   白天星侧脸望着他,笑道:“你可知道洪四也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张弟茫然道:“哪一方面的享受?”   白天星笑道:“很多方面——尤其是饮食。”   他又笑了一笑道:“他看中现在的这位洪四嫂,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这位洪四嫂烧得一手好菜。”   张弟道:“你这扯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道:“这位洪四嫂不仅莱烧得好,手脚也很利落,我猜洪四澡一洗好,桌上的酒菜,就已堆满了。”   张弟道:“原来你是想去揩油?”   白天星笑道:“我们可以打个赌。”   张弟道:“打什么赌?”   白天星笑道:“我们走进去时,如果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你要我输什么,我就输什么!”   张弟又是一愕道:“你的意思是说,洪四已料定我们会去?”   白天星正待开口之际,街旁一家铺子中,忽然传来一阵歌声:   “虎斗龙争势若河,百年豪杰苦无多。   将军老在秋江上,手持银髭作浩歌。   一自沙场战罢归,剑华生涩马空肥。   风穿伏虎莲花帐,麝锁蟠龙帅字旗。   战策兵书慵再展,六韬三略有谁知。   昨宵梦到相持处,血迸金疮污铁衣……”   歌声浑雄悲壮,隐杂铜钹节拍。   听来令人心胸一宽,豪逸之气,油然而生。   白天星忽然止步。   歌声一顿,随即响起一片喝彩喊好之声。   张弟悄声道:“这不是黑皮牛二的豆腐店么?”   白天星点点头。   张弟又道:“这批人是什么时候住到牛二店里来的”   白天星摇摇头,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张弟指指店门,低声道:“你认识里面唱歌的这个人?”   白天星点头。   张弟道:“这人是谁?”   白天星道:“金枪客熊飞。”   张弟眉梢一扬,道:“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白天星道:“应该说一个很可怕的人物。”   张弟道:“如何可怕?”   白天星沉声道:“等会儿,你问洪四好了,洪四对他们四个人,比我还要知道得清楚。”   张弟一怔道:“四个人?”   白天星道:“一般人称之为‘天山风云四杰’。又叫‘天山四丑’!”       第二十五章 好梦难成     洪四家的桌子上果然不止一副碗筷。   四菜一汤,三副碗筷。   洪四坐在一边吸旱烟。   他们走进屋子时,洪四嫂正把一只大暖壶放上火炉。   白天星扭过头扮了个鬼脸道:“我说如何?”   洪四嫂笑笑,转身走了,就好像看到自己家里的人回来了一样。   洪四磕去烟灰,站起身来,手一摆道:“来来,菜冷了不好吃。”   桌上的四样菜是:红烧栗子鸡,韭菜炒鸡杂,油炸开花更,酱、醋、麻油三仙汤泡老豆腐。   汤是青菜百叶汤。四菜一汤,总共加起来,还值不到两钱银子。   不过,材料虽然普通,经过一番巧妙的搭配之后,却成了有干有湿,可以喝酒,可以下饭,经济而香色味俱全的一桌菜肴。   烧菜,煮饭,是女人的天职;饭菜做得好,也不算什么稀奇。   要成为一个好主妇,为难的事,只有一件。   那便是要能在匆促之间,以最节俭的开销,办出一桌既合时令,又合客人口味的菜色来。   张弟暗暗感叹。   他真不明白,像小孟尝吴才等人,整日里蝇营狗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在他们心目中,洪四也许只是个卑微的小人物,实际上他们又有谁比洪四更幸福?   张弟感叹之余,不禁又暗暗立下一个决心。   等会儿他们从这里回去之后,他一定要提醒白天星,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最好能设法别使洪四牵连进去。   洪四没说什么客套话,他们一坐下去,洪四就替他们斟满了酒。   酒香扑鼻,色如绿玉,居然是京师骆家酒坊出品的“贵妃青”。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问道:“结果怎样?”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当然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得懂。   洪四摇摇头道:“一点收获也没有。”   白天星点点头,又喝了口酒,似乎并无意外或失望之色。   洪四接着道:“侍候情刀秦钟的庄丁是缺嘴孙二,据孙二说,这位情刀比什么人都守规矩,按时用餐,按时安息,自品刀会举行以来,几乎从不轻易走出庄门一步。”   白天星皱眉沉吟不语。   张弟本来想问天山四丑的事情,但又怕打扰了白天星的思绪,只好忍住没有开日。   洪四忽然笑了笑,道:“不过我另外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只是不知道这个秘密有没有可供参考的价值。”   白天星抬头道:“什么秘密?”   洪四微微一笑道:“我认出那两个劫持我的人!”   白天星一哦,微感意外道:“那两个家伙你以前见过他们?”   洪四微笑道:“说起来这两人你也熟得很。”   白天星道:“本镇人?”   洪四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热窝里发生的那桩风波?”   白天星一怔道:“是丁森和邹强那两个家伙?”   洪四点头,张弟忍不住插口道:“丁森和邹强是谁?”   洪四笑道:“廖三身边的两员得力虎将。”   张弟也不觉怔了一下道:“廖三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难道又是两个新的虎胆贾勇?”   洪四耸肩道:“谁晓得?”   张弟又道:“去年热窝发生的是件什么风波?”   洪四道:“去年两人为了跟一批辰州来的客人争一个红姑娘,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想不到对方也不是省油灯,大约过了二十多天,竟找来了北加五虎兄弟,多亏廖三赔尽笑脸,又送了一笔厚厚的程仪,才算没闹出大事情。”   白天星忽然问道:“你怎么认得出是他们两人的呢?”   洪四笑道:“如果换了别人,的确不易认出,因为两个家伙伪装得实在高明,不仅容貌方面没有破绽,甚至连语音腔调,都完全改了样子。”   白天星目光一闪,微笑道:“因为你常跟他们赌钱,所以于无意之中发现了他们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洪四大笑道:“要得,要得!”   张弟忍不住又问道:“两人有些什么习惯性的小动作?”   洪四喝了口酒,笑道:“姓丁的发狠时,喜欢卷衣袖,卷两下,又拉直,说不上几句话,就会重复来上一次、”   张弟道:“姓邹的呢?”   洪四笑道:“姓邹的说话除了有点婆婆妈妈的之外,最易犯的一个动作,就是喜欢伸出一根指头,在别人面前一上一下的晃个不停。”   张弟道:“这个动作并不特别呀!很多人不是都有这个毛病吗?”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不问他伸出的是哪一根指头?”   张弟果然转向洪四道:“姓邹的伸的是哪根指头?”   洪四道:“中指。”   张弟用自己的手指头比试了一下,忍不住皱眉道:“这多难看。”   白天星微笑:“这是南方沿海某一府人民所特有的习性,那里的男男女女,据说对一根中指都运用十分灵巧。”   张弟正想接着打听天山四丑到底是何许人时,洪四嫂忽然探头进来问道:“什么时候吃饭?”   洪四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沉脸挥手道:“少啰嗦,还早,还早!”   张弟见了暗暗诧异。   洪四的性情,一向并不暴躁,同时洪四嫂也没有说错什么,他干嘛要以这种态度对待洪四嫂?   白天星略略侧身,向张弟悄声问道:“你有没有见我喝醉过?”   张弟道:“没有——怎么样?”   白大星低低一笑道:“你今天可以见到了。”   张弟一怔,正想问他这后是什么意思时,白天星已转过身去,向洪四举杯道:“来来,兄弟,咱俩喝一杯!过去,咱们不算什么,从今以后,我浪子可说是你兄弟的救命恩人,你兄弟可得经常办点酒菜,孝敬我这个浪子才好。”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   这是什么话?   他刚觉得洪四好像变了性情,怎么白天星也一反常态,忽然说出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来了?只见洪四赔笑道:“当然,当然!不过,咳咳,今天,我看你还是少喝一点的好。”   白天星瞪眼道:“为什么?你当我已经醉了?”   洪四忙道:“不,不,你海量,你海量,这点酒哪能醉得了你。”   白天星忽然一拍桌子道:“拿壶来!有没有醉,我喝给你们看。”   洪四只好把酒壶送过来。   白天星双手捧壶,咕噜咕噜,竟一口气将两三斤贵妃青喝得点滴不剩。   洪四呆在那里,直翻眼睛。   白天星放下空壶,抹抹嘴巴,打了个酒呢:“怎么样?你们看我——”   话没说完,忽然砰的一声,人已栽倒下去。   洪四大惊,慌忙起身跑过来道:“唉,我们这位白头儿就是好胜心强,这下你看如何是好?”   张弟也过来帮忙道:“没有关系,他酒量一向不错,刚才是喝得太猛了些,找个地方让他躺躺,过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两人将白天星抬进卧室,白天星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醉得就像死了一样。   张弟要留下来守着白天星,洪四拉了他一把道:“个要紧,让他睡,我们出去吃点饭。”   他们走出卧室,洪四嫂忽又探头进来问道:“要不要再添酒?”   洪四脸上忽然浮起笑意,朝洪四嫂点点头道:“酒不要了,拿饭来吧!”   张弟心头生疑,瞪着洪四道:“你们究竟在搅什么花样?”   洪四一笑,低声道:“我女人笨手笨脚的也有两下子,我和老白知道今晚一定会有人来窥探我们的动静,所以事先吩咐她在外面留心守望,她刚才进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就是暗示我们屋顶上有人来了。”   张弟恍然大悟,原来洪四嫂问什么时候吃饭,竟是事先约定的一句暗号。   原来洪四斥喝洪四嫂,白天星佯狂大醉,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你们——”   洪四微笑道:“没有看到我们事先私下交谈联络,是吗?用不着了,我们俩人共事已久,无论什么事,无论多少话,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   张弟又指指屋顶,悄声道:“现在呢?走了没有?”   洪四笑道:“走了,我女人问要不要添酒,也是一句暗号。”   张弟朝卧室呶呶嘴:“那么该可以把他再叫出来了。”   洪四笑道:“哪里去叫?他早不晓得追下去多远了!”   卧室幔后,有道暗门。   白天星从暗门中闪出时,正好及时看到一条灰色人影掠离屋脊。   但是他仍然隐身暗处,屏息不动,并没有马上追了去。   事实证明他这份小心并不是多余的。   因为那条灰色人影刚于夜色中消失,从另一个角落上,突又如鹰隼般飞起一条黑色人影。   现在,白天星不再等待了。   他真气一提,身形如轻烟般掠出,紧缀于黑衣人身后。   由于夜色太浓,白天星无法看清第一个离开的灰衣人正领先奔向何方,不过他并不需要为这一点担心。   他知道只要盯紧前面这个黑衣人,就绝不愁会失去灰衣人的踪影。   这正应了一句俗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灰衣人是蝉,黑衣人是螳螂,他是黄雀。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已看出,第一个离去的灰衣人,身手相当不弱,尤其是一身轻功,更见火候。但是,无可置疑的,灰衣人的轻功,显然仍较黑衣人的要稍逊一筹。   三条人影,沿着小河,起落如飞,直奔七星广场。   白天星暗暗高兴。   因为他设计诱捕的,本来只是最前面那名灰衣人,如今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使情况由单纯而转趋复杂,自是大为提神之至。   只可惜他高兴没多久,扫兴的事情就来了。   就在快到七星广场时,他前面的那个黑衣人,身形一缓,忽然停顿下来。   那黑衣人站定之后,显出一副踌躇不决的神情,似乎正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跟踪下去?   白天星只好跟着于一排矮树后面隐起身形。   那黑衣人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跟踪前面那名灰衣人,身形一转,又循原路朝镇上飞掠而去。   现在轮到白天星伤脑筋了。   这两人究竟哪一个重要?   灰衣人为什么要暗中窥察他们的动静?   那黑衣人又为什么要偷偷跟踪这名灰衣人?   两人既然来路不同,他应该选择其中哪一个继续跟踪下去?   七星镇上的百来户人家,一般来说,生活都还算过得去。   其中也许只有杨大瘤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清苦一些。   杨大瘤子本人年老多病,成日咳嗽不断。   儿子叫小疮疤,是个白痴,二十多岁的人,懵懵懂懂的,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知道。   媳妇叫小杨嫂子,是从小捡回来养大的,姿色虽不出众,人却极为勤劳贤慧,她自跟小疮疤成亲以来,尽管夫妻之间有名无实,却从来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一家三口,两间破屋,所有的入息,就是后面两亩菜畦的收成。   像这样一户人家,当然谈不上什么享受,一天能有两顿稀粥。不饿着冻着,就很不错了。   屋内一灯如豆,两扇木板门虽已上闩,一阵阵砭骨冷风,仍不断从缝罅中吹进来。   小疮疤打了个阿欠,眼泪鼻涕全都温去一起,他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杨大瘤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抽旱烟,因为连廉价烟丝也买不起,他一向吸的都是玉蜀黍须做的烟丝。   这种玉蜀黍须做的烟丝,唯一像烟丝的地方,便是吸起来特别呛嗓子。   杨大瘤子本来就有咳的老毛病,一吸起这种旱烟来,更是咳得满脸通红,连气都喘不过来。   可是,他不吸这种烟丝,又吸什么?   他如果连这点小小嗜好也戒除掉,这种穷苦的日子,又叫他如何打发?   灶搭在屋后,小杨嫂子坐在灶后。   灶洞里有火光闪动。   虽然已经快起更了,这一家显然还没吃晚饭。   晚饭吃得这么迟,是因为没有下锅米?   还是因为吃迟一点,可以省下明天早上的一顿呢?   这两种想法,其实都错了。   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如果吃得太早,怕被隔壁人家闻到香气。   因为现在锅子里煮的,既不是碎米饭,也不是野菜粥,而是一锅香喷喷的白水肉!   肉锅端上桌子,居然还有一笼蒸得软软的细面大馒头。   小疮疤一双眼睛登时瞪得又圆又亮,口水已经流下口角。   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像饿狼似的,抓起一个馒头,就伸到锅子里去蘸肉汤。   杨大瘤子脸泛红光,咳嗽也好了。   只有小杨嫂子仍然站在一旁,两眼望着门闩,似在等待什么。   没过多久,门外果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剥啄之声。   小杨嫂子连忙过去开门。   木闩拉开,一阵冷风吹进来,同时像魅影般悄悄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一身黑衣,面蒙黑纱,双目奕奕如电。   杨家父子并无吃惊之色,仍然吃喝如故,黑衣蒙面人目光四下一扫,似乎颇感满意。   他在桌子上放下一只小布袋,然后推开一扇小门,走进那个仅有的小房间。   小杨嫂子小心地将布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两样东西。   一包碎银,一包烟丝。   小疮疤望也不望一眼,因为他对这两样东西都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只是肉和馒头。   杨大瘤子一看到那包烟丝,就像见到了心肝宝贝似的,马上放下筷子,连难得一尝的肉和馒头也抛去一边,顾不得再吃了。   黑衣人一走进房间,房中便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和一声唧唧哝哝的细语声。   房中原来藏着一个女人?   杨家父子翁媳三个,对房中那一男一女的暧昧行为,完全不予理会。   而房中那一男一女,似乎也并不以这一家老少三口为意。   外面西北风虽然吹得门窗格格作响,但由于这只是两间破旧的茅草屋,房中的阵阵笑德之声,仍能透过薄薄的隔板,清晰地传送出来。   “外面风声紧不紧?”   “紧得要命,就像……就像……嘻嘻,就像你这里一样。”   “死人!”   “嘻嘻。”   “喂,我问你——”   那女的只说到一个你字,底下的话,就像突然装进了一只封口的瓮子,而变成一声含混沉闷的咛樱。   接着是一阵翻腾和撑拒的声音。   隔了好半晌,才听到那女的微喘着道:“瞧瞧你这副猴急相!”   男的低声笑着道:“你不急?”   男的话刚说完,忽又哎唷下一声,似乎什么地方被扭了一把。   只听女的哼了一声道:“问你几句话,也等不及?”   男的连忙求饶道:“好,好!你问,你问!”   女的道:“我问你,今天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   男的道:“我在跟踪一个人。”   女的像是吃了一惊道:“跟踪什么人?是不是那个醋缸子?”   男的道:“不是。”   女的道:“那么是谁?”   男的道:“怪刀关百胜!”   女的像是又吃了一惊道:“十八刀客中的那位怪刀关百胜?”   男的道:“不错。”   女的道:“你为什么跟踪这个姓关的?”   男的得意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你听人说过没有?”   女的道:“你打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男的笑道:“这比喻是说:那姓关的是螳螂,我则临时扮了一次黄雀!”   女的道:“谁是那只蝉?”   男的道:“一品刀!”   女的像是吓呆了一样,隔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你是说—……一品刀?就……就是那位首席刀证?”   男的笑道:“不是。”   女的道:“不是?”   男的笑道:“那位仁兄只是个冒牌货,我指的是真正的一品刀!”   女的一哦道:“真正的一品刀,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男的道:“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   女的道:“就是你上次提过一次的那个白浪子?”   男的笑道:“正是此君!”   女的道:“你敢确定这个浪子真是一品刀?”   男的道:“九成错不了!”   女的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怪刀关百胜跟踪这位一品刀,用意何在?”   男的说道:“这里面的关系,相当复杂。”   女的道:“什么地方复杂?”   男的忽然叹了口气道:“有很多事情,就是告诉了你,我也弄不清楚,我只能这样说,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许都上了这浪子的大洋当。”   女的道:“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些?”   男的道:“这就是说一切是是非非,都是这浪子掀起来的,如今大家都成了骑虎难下,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女的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说,你另外又请了很多帮手吗?”   男的没开口,隔了一会儿,忽然低低一笑道:“我们该不能尽谈这些事吧?”   女的道:“你要谈什么?”   “这个!”   “死人”   “嘻嘻……”   接着又是一阵翻腾的声音。   这次没有撑拒。   品刀大会第十六天。   天气晴朗。   何寡妇店里,又坐满了人,白天星和张弟仍然是其中的顾客之一。   张弟是白天星邀来的。因为白天星告诉他:“如果你想知道我昨夜跟踪的是什么人,以及跟踪的结果如何,你就得先陪我去喝碗豆浆!”   张弟虽然勉勉强强跟来了,脸色始终不怎么好看。   白天星则恰好相反,满面春风,喜气洋洋,逢人就打招呼,态度分外亲切,仿佛已将昨天洪四被绑的那件事完全忘得干干净净。   今天豆浆店里,又多了几张生面孔,尤其是坐在店门口的四名青衫汉子,看来特别惹眼。   白天星向张弟低声笑着道:“你想不想知道门口坐的那个人是谁?”   张弟板着面孔,没有接腔。   他当然想。   不过,他对这一点,并不太热心。   因为他们已经说好,他跟来这里,条件是白天星说出昨夜外出的经过,如今白天星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却要指点他认识四个漠不相关的人,他心里自然不怎么乐意。   白天星微微一笑,又接着道:“这四个人就是你想知道,而你昨夜又忘了问洪四的‘天山风云四杰’,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天山四丑’!”   张弟不觉神色一动,忍不住又朝那四名青衫汉子多望了几眼。   白天星低声接道:“看清了没有?那个双目深陷,满脸横向的家伙,就是四人之中的老大:‘黑心客’乌光!他身旁那个高鼻梁,尖下巴,两眼闪烁不定的,是老二‘反复客’居笑仁。再过来那个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像大腹贾的是老三,‘肉食客’万无忌。另外那个带书卷气,脸色苍白的就是老四,‘金枪客’熊飞!”   张弟扬脸道:“你说大家喊他们‘天山四丑’,他们丑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笑道:“丑在心里!”   张弟哼了一声:“我不懂。”   白天星笑道:“他们的外号,不是已经交待得清楚了吗?‘黑心客’表示‘心黑手辣’,‘反复客’表示‘反复无常’,‘肉食客’是取‘肉食者鄙’之意,说明此君品格不高,亲者可以成仇,见利可以忘义。换句话说,标准的小人一个!”   张弟又道:“金枪客呢?”   白天星轻轻一咳,笑道:“这个你留着将来问洪四吧!”   正在说着,乌八来了。   白天星抢着招呼道:“乌兄早!这边来坐,这边来坐。”   乌八今天的神情看来似乎也很愉快。   他过来坐下,向张弟笑笑道:“今天出场的是绝情刀焦武,明天就轮到老弟啦!”   张弟只当没有听到。   乌八又笑了一下道:“这一次有资格问鼎的人不多,明天只要你老弟想个法子,编出一套好的说词来,说得比那位将刀更动人,那把七星刀十之七八就笃定是你老弟的了。”   他是不是特地献策来的呢?   张弟还是只当没听到。   白天星微笑道:“谈到这方面,就得靠你乌兄帮忙?”   乌八慨然道:“没问题!”   他压低声音,又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晚上谈。”   白天星眼中一亮,也压低了声音道:“乌兄说话算话?”   乌八道:“当然!”   白天星转向张弟,偷偷一挤眼睛,道:“听到没有?现在你该可以放心了。”   张弟皱起眉头,正想分辩之际,白天星已又转向乌八问道:“那位贺大娘子有没有消息?”   乌八摇头道:“什么消息也没有。”   白天星沉吟道:“我看这位黑牡丹说不定已经离开了七星镇。”   乌八点头道:“是的,我也是在这样想。”   白天星长叹了口气,道:“我可真有点替那位独眼龙担心,再这样下去,那位独眼龙我看不给急疯了才怪。”   乌八笑笑道:“已经差不多了。”   白天星又问道:“那位飞腿追魂宫老前辈,这两天怎么样?”   乌八双肩一耸道:“更糟。”   白天星道:“怎么呢?”   乌八叹了口气道:“自从发生事故以来,独眼龙有气无处出的形象虽然可怕,但多少还有点人样子,那宫老几则简直已只比死人多了口气,看上去真可怜。”   白天星眼珠一转,忽然低声道:“前几天我们在这儿谈的那件事情,有没有一点进展?”   乌八摇头道:“毫无进展。”   白天星道:“那么!”   乌八目光一扫店门口,忽然起身匆匆道:“晚上再说!”   白天星转头望去,原来是铁算盘钱如命在门口举手相招。   白天星点点头,笑笑。钱如命也点点头,笑笑。   乌八离开后,张弟问道:“你又想跟这姓乌的打什么交道?”   白天星道:“打保命的交道。”   张弟一呆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微笑道:“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张弟嘿了一声道:“你跟这位乌八爷的秘密可真多!”   白天星笑道:“你少冤人好不好?到目前为止,你不知道的秘密,也只不过一件而已。”   张弟等他说下去。   白天星与乌八之间,他不知道的秘密,的确只有一件。   那就是白天星刚刚提到的这一件。   记得白天星当时的回答是:“这件事谁知道了都不要紧,就是不能让你一个人知道!”   他对这件事始终不能忘怀,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别人都可以知道,反而不能让他知道。   白天星低声道:“昨天在七星广场上,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件事——我担心可能会出现第二个夺魂刀薛一飞!”   张弟不觉又是一呆道:“你把这件事交给他打听?”   白天星道:“我要他替我留意这件事,找的当然是另外一件借口。”   张弟不悦道:“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白天星苦笑笑,没有开口。   张弟马上就想到白天星瞒着他,其实是为了他好,不禁双颊一热,讪讪然又问道:“你说——这是你的一种预感?”   白天星点点头,缓缓说道:“是的,这只是我的一种预感。凭以往的经验,我可以说这种预感很少落空。”   张弟思索了片刻,忽然抬头道:“那么,你想这个人,会不会是昨晚的那个家伙?”   白天星摇头道:“绝对不是。”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趁无人注意,便把昨夜跟踪那名黑衣人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张弟愕然道:“那女人就是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含笑点头。   张弟道:“那男的呢?”   白天星摇头。   张弟道:“你从口音上听不出来?”   白天星眉尖微皱,陷入沉思。   “那男的是谁呢?”   这个问题在张弟提出之前,他已经不晓得问过自己多少遍了!   当时,两人谈话的声音低,风声又大,他只隐隐约约觉得那男的口音似乎有点熟悉,但细细回味那种腔调,又好像陌生得很。   灵飞剑客长孙弘?   情刀秦钟?   将刀郭威?金枪客熊飞?   这是他能想到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听口音都有点像,但又都不太像。会不会是那位仁兄为了安全起见,怕别人一下听出他的口音,故意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呢?   设若如此,那就一定是个熟人——   张弟又道:“那男的是谁,并不重要,你还是趁早替青青想个办法吧!”   白天星缓缓点头道:“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了。”   张弟道:“什么办法?”   白天星微笑道:“我现在就要去拜访一个人。”   张弟道:“拜访谁?”   白天星在桌子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张弟望着那个名字,不禁露出诧异之色道:“你认为打青青歪主意的人,就是这位仁兄?”   白天星道:“不一定。”   张弟道:“那么你这时候跑去找他干什么?”   白天星道:“这是一计。”   张弟道:“什么计?”   白天星低声笑道:“围魏救赵!”   白天星要拜访的人是长孙弘。   院子里靠墙放着一把太师椅。   旁边是两张条凳。   椅子前面,是一具小茶炉,炉旁有只茶几,几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放着几碟果点。   长孙弘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那两名武师,就坐他身旁的凳子上,一名武师在看通俗小说,另一名武师则在抹拭佩剑。   白天星这一次仍然是打墙头上面翻进来的。   不过,这一次他受到的待遇好,那两名武师虽然露出戒备的神气,但已不像第一次那样充满了敌意。   白天星微笑着慢慢走过去。   长孙弘缓缓欠身坐起。   白天星笑笑道:“公子早。”   长孙弘道:“请坐!”   白天星笑道:“谢谢。”   长孙弘道:“白兄突然枉驾造访,可有什么指教?”   白天星笑道:“不敢当!应该说是我来向公子请教。”   长孙弘道:“哦?”   白天星稍稍感到有点失望。   因为已看出,昨夜那名蒙面人,显然并不是这位灵飞公子。   长孙弘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并无催促他快说之意。   这正是这位灵飞公子令人产生好感的地方。   他既不像病书生独孤洪那样带着一身阴森鬼气,也不像铁三掌蔡龙那样粗鲁不文,更不像小孟尝吴才那样处事矫揉造作,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示他是世家公子的身份。   这位灵飞公子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一举一动都表现得恰到好处。   矜持而不骄傲,大方而不浮夸,随和而不流俗。   白天星不仅微感失望,甚至连原先的信心,都有一点发生动摇。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试总是要试一下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微笑着道:“不知公子上次的承诺,是否仍然有效?”   长孙弘又哦了一下道:“白兄意思是说——”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公子上次的话,不是一时之戏言,我浪子现在就想向公子领取那笔奖金!”   长孙弘眼中微微一亮道:“你已找出那娘儿落脚的地方?”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   他望着长孙弘,面带笑容,心中相当紧张。   因为只要长孙弘摇一摇头,他的一番匠心安排,就要化为泡影了。   长孙弘没有摇头。   他目不转睛地道:“什么地方?”   白天星笑而不语。   这是礼貌。   他愿意留下时间,让对方自己去慢慢体会,该不该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一句话?   长孙弘目光一转,微微点头,显然已经明白白天星不回答的原因。   他转过头去,向那看书的武师道:“我们有没有省城大通银号的票子?”   那名武师面现迟疑之色道:“公子何必——”   长孙弘以一声轻咳打断了那武师的话,淡淡地缓缓道:“何必怎样?”   白天星心中微微一动。   不错!这也正是他想知道的,何必怎样?   那武师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会不会是:公子何必花这种冤枉钱呢?我们不是已决定要动莫家那妞儿的脑筋么?   那武师脸色一变,连忙赔笑道:“小弟……意思……意思是说,公子何必一定要大通的票子,天兴楼的票子,不也是一样吗?”   圆圆滑滑的,好一份急智。   长孙弘脸色一缓,点头道:“当然一样。”   那武师不敢再说什么,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点出两三张,放在茶几上。   长孙弘手一指道:“清白兄先点点数字。”   白天星道:“多少?”   长孙弘道:“三千两。不行吗?”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如果公子不见怪,我浪子另外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长孙弘道:“哦?”   语气之中,已带有明显的不乐之意。   白天星缓缓接道:“收容黑牡丹的那一家老小几口,均非我道中人物,希望公子行事之际,务必手底留情,莫要波及无辜。”   长孙弘一噢,忙道:“这个你白兄尽管放心好了!”   白天星这才弯下腰去,收起那几张银票,一面于欠身之际,低低说道:“人就藏在对面杨大瘤子家里。”   长孙弘一愣道:“对面杨家?”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是的,从这里走过去,最多五十步。”   长孙弘听了还不怎么样,那两名武师脸上,则全忍不住露出无限懊恼之色。   五十步,三千两,一步路是白银六十两整!   他们既不瞎又不聋,为什么竟没有能及时发现这个秘密呢?   白天星又笑了一笑,道:“公子最好选在品刀会开始之际动手,那时镇上无人,保证可以事半功倍!”   独眼龙贺雄站在河边一排垂柳下。   柳枝枯萎憔悴。   人更憔悴。   河水流动,从容,徐缓,从不回头,永不停歇。   河水流向何方?   一个人沿着小河,慢慢地走过来。   独眼龙缓缓转身,望着这个人,这个人他不认识。   他也不需要认识。   他如今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如果这个人是找他来的,不论这人是谁,他都欢迎。   河边的小树,已被他砍断好几株。   他一直希望自己的这只手掌,能有机会砍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也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他在等着那人走近。   但那人隔着两三丈远,就停下脚步,然后,只见那人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贺大爷好!”   独眼龙冷冷的瞪着这个人,冷冷地道:“朋友是谁?”   那人又打了一躬道:“小人洪四。”   独眼龙脸上像笼着一层寒霜似的道:“你有事找我?”   洪四上前一步,低声道:“小人是向贺爷领赏来的。”   独眼龙瞪眼道:“领什么赏?”   洪四低声道:“贺爷是明白人。”   独眼龙的一只独眼,突然瞪大一倍,像是要把洪四一口吞下去似的,死死地盯着洪四道:“你!你见到了我那个臭女人?”   洪四又走上一步,低声道:“小人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消息绝对可靠。”   独眼龙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点头沉声道:“好!你说出那贱人的下落,大爷有赏。”   洪四卑逊地哈着腰,如同念经般地道:“小人就住在镇头上,开了一家小车马行,最近这几个月来,生意一直不好,老婆儿子又……”   独眼龙探手入怀,摸出两片金叶子,掷了过去道:“别说废话!”   洪四大喜,忙不迭捡起那两片金叶子,又张望着走上两步,这才压着嗓门道:“事情是这样的:方才有人向小人预雇了一辆马车,要小人于晌午时分,在镇外大槐树下等候,并吩咐小人放下车帘,多备两条棉被,说是要载一位内眷……”   独眼龙面露怀疑之色,岔口接着道:“你怎知道那人要载的内眷,一定就是我那个臭烂货?”   洪四道:“小人是猜出来的,因为那个家伙一看就晓得不是什么好来路,如果他要载的内眷是他自己的女人,根本用不着那样鬼鬼祟祟的。”   独眼龙点点头,独眼滚个不停,像是要喷出火焰来。   他接着问道:“那人如今何在?”   洪四道:“已经走了。”   独眼龙道:“他有没有说要到什么地方去?”   洪四道:“没有。”   独眼龙道:“有没有先付你一部分车资?”   洪四道:“付了小人半两银子。”   独眼龙想了一下,又道:“那人生做什么模样?”   洪四道:“高高瘦瘦的,人虽生得有点邪气,模样倒还不错。”   独眼龙一颗心酸得要滴血,切齿恨恨地骂道:“这个臭婊子,烂婊子,我早就知道不是一个好东西!”   既然早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又为什么要讨来做老婆呢?   洪四搓搓手,轻咳了一声道:“如果贺爷没有别的吩咐——”   独眼龙点点头道:“好!你去吧。记住口风紧一点,若是消息正确,大爷还有重赏!”   洪四哈腰道:“是!”       第二十六章 人面兽心     房间里是温暖的,温暖得像整个房间里都洋溢着一片春天的气息。   这个房间其实并不华丽。   这个房间不仅谈不上华丽,甚至可以说相当简陋——简陋得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像人住的地方。   房里的家具,一共只有三样:一张木板床,一张烂书桌,一只旧马桶。   泥墙上挖了一个洞,洞上竖了两根木条,木条上糊着一层竹纸,算是窗户。   窗纸已呈灰黄。   阳光透过窗户,使房里每一样东西,看来都像蒙上了一层泥沙。   泥墙上坑坑洞洞,到处结满了蛛网。   木床上铺着一层发霉的稻草,草上有一条破席子,席子上是两条已分不出颜色的旧棉被。   旧棉被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无论醒着或睡着,都会使男人怦然心动的女人。   正如奇苦酷寒的雪谷里,悄悄地开着一朵鲜艳的桃花一样,就因为房间里多了这样一个女人,这个简陋的房间看起来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经常可以改变一切。   使丑陋的事物变得美好——或是使美好变得丑陋。   她已经睡去好一会儿了。   她是天亮之后才睡去的。   她这一睡下去,至少也得日头偏西,才会醒来。   昨夜,她实在太辛苦了。   现在的这个男人,虽然不像独眼龙那样强壮,精力也不比独眼龙更旺盛,但这个男人却有一种特别的长处,使她每次都能获得一种新奇的满足。   那是独眼龙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独眼龙太粗暴了。   她喜欢粗暴。   但是她不喜欢独眼龙的那种粗暴。   因为独眼龙经常粗暴得不是时候,每次她和独眼龙在一起,都像在咬牙承受一场狂风骤雨。   刚开始时,她觉得刺激。   那也许正是她当初愿意委身这位独眼龙的原因。   但时间一久,就乏味了。   独眼龙永远都是直灌式的,事前如虎,事后如猪;这种人似乎从不懂得慢嚼细咽的滋味。   这种人吃东西,似乎只是为了灌满他的胃。   饿了,捧起饭碗,连扒带吞,吃饱了,筷子一放,碗一推,抹抹嘴巴走路!   没有一个女人在这一方面,会喜欢一个吃饭只像灌胃的男人。   纵然欢喜,也绝不会长久。   同时,独眼龙暴君式的醋劲,也令她忍受不了。   女人有时也喜欢男人吃吃她的醋,但那多半是指婚前,而不是在婚后,同时也不能太过分。   带点味儿,可以表示他爱她。   如果气味太浓烈,意义就变了;那将表示他对她不信任,一方面也表示他对自己完全没有一点信心!   不过,种种苦难,如今都过去了。   现在她已找到一个理想的男人。   有了这个男人,她将可以永远离开那个暴君,永远享受这个男人细雨和风式的绵绵蜜意。   现在她只须忍耐和等待。   忍耐目前的生活方式。   等待品刀会结束。   然后,她便可以带着幸福和财富,和这个男人远走高飞。   她安详俏丽的面庞上,慢慢泛起一抹桃红色,慢慢绽开一丝笑意,显示她正做着一个甜美的好梦。   只可惜好梦似乎总是醒得特别快些。   辛玉姬醒了,是被推房门的声音惊醒的。   她转了一个身,缓缓睁开眼皮,脸上仍然带着慵羞的笑容。   因为她知道来的是谁。   杨家老小三口,无事绝不闯入这个房间,不打招呼就推门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那个方才在梦中也害得她面孔发红的男人。   但当她看清楚进来的这个人,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时,她呆住了!   那人慢慢走向床前,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并无恶意。   辛玉姬一下坐了起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张目畏缩地道:“你你……”   那人微笑道:“娘子放心,我们不是坏事来的,只要娘子不嚷开去,在下保证没有麻烦。”   辛玉姬拉紧了被头道:“你快走开,我不认识你是谁!”   那人微笑道:“娘子认不认识在下,都无所谓,只要你娘子认识我们公子就行了。”   辛玉姬一怔道:“‘公子’?”   那人笑而不答,同时偏身让向一旁。   这时又有人含笑人房。   辛玉姬目光一抬,不觉愕然脱口道:“长……长孙公子?”   长孙弘含笑欠身道:“正是晚生!”   辛玉姬脸上惊惶之色慢慢消退,代之而起的是一抹排红,她羞赧地道:“公子……公子……”   她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也不是不擅于口才,只是处在这种情况下,想找几句适当的话接下去,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长孙弘又欠了欠身子,含笑道:“晚生对娘子仰慕已久,只恨一直无缘亲近,如蒙娘子不弃,晚生愿拜裙下,永为不二之臣!”   辛玉姬脸更红了,数度欲言又止。   她能说什么好呢?   这位长孙公子的来意,早在她意料之中;以这位长孙公子人品和身世来说,也不算辱没了她。   可是——唉!   就在这时候,又有一名汉子走了进来。进来的这名汉子,手上竟拿着一只大麻袋。   长孙弘带着歉意道:“晚生已在镇外备下马车,为避别人耳目起见,在出镇之前,还得请娘子先行委屈一下。”   来人已走,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杨家三口,像泥菩萨似的,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杨大瘤子的老毛病,竟好似给吓好了,他不仅依那一伙人的吩咐没有声张,甚至连咳都没有咳上一声。   也不知过去多久,杨小娘子忽然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杨大瘤子道:“用不着看,已经走得够远的!”   他说完这两句话,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小娘子迟疑了一下道:“那我们还坐着干什么?”   杨大瘤子点点头,一边伸手去摸火刀火石。   喀嚓几声,火星四溅,火捻子点着了。但杨大瘤并没有装旱烟,却把火捻子交给了媳妇杨小娘子。   生火烧饭?   杨小娘子在公公打火时,已从屋角找来一团旧纸,接下火抢子之后,便将手中旧纸点燃。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杨小娘子竟将点着的旧纸突然提向一堆干草。   那堆干草登时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火舌像蛇信般很快地便伸上了旧板壁。   像这种茅草屋,火舌只要上了屋梁,就无法可想了。   杨小疮疤仍然痴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也许根本就不明白他女人在做什么。   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杨大瘤子居然也没有制止他媳妇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   屋子里马上充满了烟雾。   杨大瘤子咳嗽得更厉害!   只听他一边咳着,一边喃喃地自语:“洪四……咳咳……真是……咳咳……真是个怪人……咳咳咳……”   杨小娘子像是附和她公公似的,接着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们这两间破房子,他居然肯拿一百两银子买下来,要我们搬去黄花镇住。最后又改变主意,叫我们等房客一走,马上放把火烧掉,还要装出是失火的样子,真不懂得他是什么意思!”   杨大瘤子站起来挥手道:“别多说了,拿了人家银子,就得照人家吩咐做,家龙由我来照顾,你出去喊人救火吧!”   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七星广场上登时骚动起来,谁也顾不得再去听那位绝情刀焦武说些什么了。   “啊!火!火!”   “不好,镇上烧起来了!”   “快点去救人!”   “走!”   “走!”   “救火啊!”   “救火啊!”   镇上的啰声,也在这时响了起来。   人潮涌向起火处。   一路上脚步声呼叫声,汹汹然如同末日降临。   有人大声问道:“是镇上哪一家?”   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好像是杨大瘤子那附近。”   于是,喊叫之声,又不同了:“大家跑快点啊!失火的是杨大瘤子杨家啊!”   “杨家烧不起啊!大家快跑啊!”   天山四丑也杂在人群人。   像四丑这样的人物,放火本来就是他们的拿手戏之一,如今这么一场漠不相关的小火,当然引不起他们的兴趣。   他们跟在别人后面跑,不过是闲也闲着,凑个热闹而已。   可是,就在有人喊出失火的户主之后,情况马上改了。   一名青衣汉子突然排众奔向四丑中的老大黑心客乌光,不知跟乌光说了几句什么话,乌光一哦,一张横肉脸孔,迅即变了颜色。接着,乌光又跟其他三五耳语了几句,四兄弟立即加快脚步,抢在众人前面,向镇上跑去。   今天因为天气好,风并不大。   杨大瘤子的两间草屋在巷子最末端,所以尚不至波及左右邻户。   不过,杨大瘤子本身的那两间茅草屋,无疑是报销定了。   众人爱莫能助,只有摇头叹息。   杨家小两口子,已被洪四嫂一手一个拉走了,只剩下杨大瘤子还在烧着的火场呼天抢地。   四丑赶到,黑心客乌光朝老二反复客居笑仁一使眼色,大声道:“这位老人家好可怜,来来,老二我们过去想法劝劝他。”   居笑仁大声接着道:“是的,我们过去劝劝他老人家!这么一大把年纪,急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两兄弟奔过去,一边一个,将杨大瘤子紧紧抄住,不由分说,拖着便往河边空处跑。   杨大瘤子的呼天抢地,本来是做作出来的,他一边嘶声干嚎,一边其实已在暗暗盘算那一百两银子的用途。   正当他喊得起劲之际,冷不防突然冒出这两名凶神恶煞般的人物,顿使他心头一凉,暗感事情不妙。   黑心客乌光附着他耳根道:“老家伙,你听清楚:大爷只问你一件事,如果回答得老实,大爷们有赏,回答得不老实,大爷们马上送你去见阎王!”   杨大瘤子喘着气道:“好,好……”   居笑仁接着道:“快告诉大爷们,那个姓辛的娘们去了哪里!”   杨大瘤子道:“不,不……”   他本想说不知道,心中一凛,忙又接着道:“噢……不……是被……一位公子……跟,跟……两位壮士……带走了。”   居笑仁一怔,望着乌光道:“一位公子?”   乌光低喝道:“说清楚点!一位什么样的公子?”   杨大瘤子又咳又喘道:“文质彬彬的……人……很……咳……咳……很帅”   居笑仁眼中一亮道:“长孙公子?”   杨大瘤子连忙接着道:“不错!长,长……咳咳……”   乌光打断他的话头道:“你还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杨大瘤子道:“小老儿……只听他们……咳咳……好像……好像……提过一辆什么马车,别的没听清楚……”   乌光眼珠一转,忽然点头道:“行了,既坐马车,必走官道,我们马上分两头追下去,大概还来得及。”   居笑仁道:“这老家伙我们要不要赏他一两银子?”   乌光面露狞笑道:“我们赏他——”   就在这位黑心客伸手摸向腰带上那把匕首时,身后忽然有人奔过来,高声道:“杨大爷,您放宽心,房子烧了,我们替你想办法,千万不要想不开。”   乌光一怔,急忙改口喝道:“大爷们赏你,记住不许泄露一个字!”   话说之间,居然在杨大瘤子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杨大瘤子喜出望外,一叠声道:“是,是!谢谢两位大爷。谢谢,谢谢!”   两兄弟松开手,后面那人也赶到了,赶来的正是白天星。   白天星看到杨大瘤子手上拿着一锭银子,知道是两兄弟所赠送,于是面向两人拱手道:   “两位壮士义伸援手,令人感激不尽!”   乌光换上一副笑脸道:“一点小意思,不算什么。”   他不等白天星再说什么,转向居笑仁甩头道:“没事了,老二,我们喝酒去吧!”   长孙弘领着那两名武师由小径转入官道时,也发现了镇上那一股冲天而起的浓烟。   扛麻袋的那名武师一咦道:“镇上烧起来了?”   长孙弘望着那股浓烟,忽然点头微笑道:“烧得好,好火!”   另外那名武师不觉一怔道:“公子说什么?”   长孙弘微笑道:“我说这一把火烧得好。”   那武师露出不信之色道:“隔这么远,公子竟能看得出烧的是哪一家?”   长孙弘微笑道:“我意思是说,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烧的是哪一家,谁去管它。”   那武师眼光一转,似有所悟,跟着点头道:“懂了。”   扛麻袋的那名武师抢着道:“我也懂了,公子意思是说,有了这一场火,大家注意力分散,一时就不会有人留心到我们的行踪。对吗?公子。”   长孙弘望了两人一眼,含笑点点头道:“很好,只要你们的脑筋经常都能转得这么快,我咸阳那片产业,就不愁你们管理不好了!”   两名武师欣然色喜,双双躬身道:“谢谢公子栽培!”   长孙弘挥挥手道:“别耽搁时间,我们上路起程吧!”   一辆破旧的马车,停在路边一株大槐树底下。   洪四坐在车上吸烟。   槐树下另外拴着两匹马,正是那里悠闲地低着头啃草。   这三匹老马,一辆老爷车,正是洪四的全部家当。   长孙弘走过去问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洪四道:“有一会儿了。”   长孙弘道:“有没有人看到你驾车出镇?”   洪四道:“没有。”   长孙弘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转向扛麻袋的那名武师道:“你跟辛姑娘上车先动身,我跟老孙随后就来,傍晚时分在上次的老地方见面。”   那武师点点头,绕向车后走去。   长孙弘正待跟那名孙姓武师去解马缰时,后面车厢中忽然传来扑通的一声,就像那名武师不胜负荷,一下将背上那口麻袋过肩扔人车厢似的。   长孙弘脸色一变,怒喝道:“小子,你手脚能不能轻一点?”   老胡没有答话,却传来一声用力关上了门的声音。   长孙弘更怒了,他转向孙姓武师道:“你去看看老胡他哪里不痛快!”   孙姓武师头一点,脚下刚刚移动,忽又站定下来。   因为他已经用不着去看了。   马车后面,人影一闪,突然走出一名满脸杀气的大汉。   长孙弘和孙姓武师看清楚这名大汉的面貌,均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同时向后倒退了一步。   原来这位大汉不是别人,正是独眼龙贺雄!   独眼龙贺雄一步步迈过来,独眼中闪迸着摄人的光芒,嘿嘿冷笑道:“好一位灵飞剑客!好一个长孙公子!”   姓孙的武师切齿道:“那姓白的小子,果然不是东西。”   口中说着,伸手便待拔剑。   长孙弘手一拦道:“且慢!”   他接着转向贺雄道:“能不能容我长孙弘说两句话?”   贺雄冷笑道:“你还要说话?你还有话说?”   长孙弘从容不迫地道:“是的,只有两句。”   贺雄目光如刀锋般盯在他脸上看:“好!哪两句?你说。”   长孙弘缓缓道:“请相信长孙弘只是因人成事,引诱令正离叛的另有其人!”   贺雄沉声道:“那人是谁?”   长孙弘道:“这一点你可以问令正,也可以去问那姓白的浪子。”   贺雄独目闪动,道:“你说是镇上那个姓白的浪子干的好事?”   长孙弘忽然指着洪四道:“其实你也可以先问问这位洪老四。”   贺雄道:“这种事跟他一个赶车的有什么关系?”   长孙弘冷笑道:“因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使的都是同一手法。阁下在这位洪老四身上花了多少银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白浪子从我那里拿走的银子,是不折不扣的三千两整!”   贺雄道:“你说他们是一党?”   长孙弘道:“只可惜你朋友昨天没有去热窝。”   贺雄道:“去了怎样?”   长孙弘道:“去了你便会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你朋友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你便会明白我们其实都中了别人的圈套。”   洪四脸色大变,忽于车上下跪,合掌高声哀求道:“公子爷,您可要做做好事,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您消受了美人儿,却找个赶车的人顶罪,也未免太说不过去……”   贺雄本来就很难看的脸色,现在更难看了。   长孙弘的话虽然极具煽惑力,但显然还抵不上洪四淡淡一句:“您消受了美人儿……”   长孙弘就是再说三天三夜,恐怕也禁不起这一问棍。   这一句话是完成式。   而且话中有画。   消受了美人儿?如何消受的?   听了这样一句话,只要略加品味,谁也不难于脑际马上浮起一幅活色生香的景象。   而这一点正是这位独眼龙最不能容忍的。   孙姓武师勃然大怒,哈的一声,拔出长剑,厉声喝道:“待我来割下这厮的舌头!”   贺雄沉喝道:“你敢!”   这一声沉喝,宛若雷鸣,直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孙姓武师一呆,果然没敢再动。   贺雄接着转向长孙弘一点道:“好,我会去向他们查清楚这件事情的,不过,现在我得先宰了你!”   他最后一个你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谁也不难听出,他为了说出这个字,是花了多大的气力,以及在这个字里蕴含了多少怨毒之意。   然后,他整个庞大的身躯,便像一个惊叹号似的,朝长孙弘扑了过去。   这位独眼龙使用的兵刃,是一把三股叉,他朝长孙弘扑过去时,那把三股叉仍然还插在他的腰带上,这说明他单是杀了长孙弘还不算,一定还得亲手劈烂长孙弘那张英俊的面孔,才能出尽他胸中一口恶气。   长孙弘没有拔剑。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他还有可用之兵,当然不必忙着亲自出手。   他容得贺雄一把迎面抓至,身形微微一扭,便如游鱼似的,一下闪去姓孙武师的身后。   身法之潇洒、飘逸,果然不负灵飞剑客之美称。   贺雄大吼一声,又转向孙姓武师扑了过去。   孙姓武师嘿嘿一笑,长剑挽花,一招金鸡点头,只见银星如幕,顿将贺雄罩人一片剑光之中。   现在是他卖力的时候了。   长孙公子家财亿万,根本不在乎什么大悲宝藏,这位世家公子感兴趣的,只有一样东西:女人。   那种有名气又风骚入骨的女人。   他们这次来到七星镇,看上的第一个女人本来是销魂娘子杨燕,后来由于杨燕交游太广,而且行踪诡秘,身份暧昧不清,一时失去对象,便又把目光移去莫青青那小妞儿身上。   莫青青天真无邪,有如一块浑金璞玉,当然要比销魂娘子杨燕可爱得多。   不过,这全是孙、胡两人的主意,长孙弘本人对这件事并不太热心。   他欢喜的是风骚的名女人,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   同时这位长孙公子看出小妞儿已钟情于张弟,他深知一个已有意中人的少女,即使强夺到手,亦无情趣可言。   就在这时候,黑牡丹辛玉姬来了。   一个十足的尤物——一个各方面都合这位长孙公子胃口的女人。   于是,长孙弘打定主意,别的女人统统不要,只要这支黑牡丹。   他答应孙胡两人的条件是,如果能将这女人弄到手,他便委两人为咸阳山庄的总管事。   咸阳山庄名下的产业,除了广大的田庄不计之外,在关洛道上,单是粮行和银号,便有四十六处之多。   这样一个大肥缺,自是令人垂涎。   如今,胡姓武师已遭暗算,只要能除去这个独眼龙,所有的好处都是他一个人的。   孙姓武师心中这样一想,登时为之精神大振。   他出身华山门下,在剑法的造诣,原就不同凡俗,如今心情受到鼓舞,一支长剑更是使得出神人化。   贺雄妒火攻心,势如疯虎,本来是个相当难缠的人物。   如今这位独眼龙吃亏的是,一时失算,未拔兵刃。   敌我双方如果功力相差有限,一方使用兵刃,一方赤手空拳,使兵刃的一方自然要比赤手空拳的一方大占便宜。   结果,三个照面不到,只听扑的一声,独眼龙左肩上已经出现一道血沟,孙姓武师一招得手,精神益发抖擞起来。   长孙弘见孙姓武师占着先,毫无落败之象,心中大为高兴。   他目光闪动,心底下暗暗盘算。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可以任他自由选择:他可以拔剑上前夹攻,合力置贺雄于死命。他也可以趁贺雄分身不开,先将黑牡丹带离现场。   走那一条路,比较合算呢?   他决定走第二条路。   因为贺雄虽然暂时处于下风,但显然尚未败定,这位独眼友是江南黑道上有名的一条狠汉,他如上前夹攻,很可以激起这位独眼龙的凶性。   俗云: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到时候如果这位独眼龙舍弃孙姓武师不顾,专找他拼命,不惜来个玉石俱焚,以他的身份,犯得着吗?   因此,他脚下慢慢移动。   移向马车。   只要洪四悄悄掉转马头,他也上了车,就不愁摆不脱这位独眼龙了。   独眼龙怪吼连发,一转眼之间,身上又多了好几处创伤。   孙姓武师也是个老江湖,他虽然一起手便占尽了上风,却始终不敢稍存大意。   他懂得骄必败的道理,他也曾有过因骄落败的经验。   所以,他绝不贪近功,目前的形势,已够人满意的了。   他知道只须保持目前这种局面,不予敌人可趁之机,要使这位独眼龙倒下去,无疑只是时间上的早晚之分……   长孙弘渐渐拢近马车,洪四脸色大变,这位灵飞公子是不是为了他刚才那一句“你消受了美人儿”,来向他请教“美人儿”是如何“消受”的呢?   就在洪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要继续咬牙再装下去,还是及早见机开溜之际,长孙弘神色一动,突然停下脚步。   原来这时从七星镇方面,突然如飞一般奔来两条人影。   来的这两人,正是天山四丑中的第二拨人马老二反复客居笑仁和老四金枪客熊飞。   贺雄和孙姓武师已由官道打进了道旁的麦田,两人都没有发觉这两位新来的不速之客。   长孙弘是认识四丑的,正因为他清楚四丑的为人,所以这时也显得特别紧张。   他跟四丑一向没有交情,这两兄弟突然现身,当然不是为他助拳来的。   那么这两兄弟是不是贺雄的一党呢?   居笑仁和熊飞双双刹住身影,两人目光四下一扫,不禁同时吐出一口长气。   他们来得还不算太迟。   长孙弘含笑抱拳道:“两位好!”   他想先试探一下,看看这两兄弟究竟站在哪一边?   熊飞眼珠子一转,故意露出迷惑之色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长孙弘放心了,因为两兄弟若是贺雄的同党,根本就不会如此发问。   他为了进一步试探两兄弟的意向,于是接着指指贺雄道:“两位认不认识那位朋友是谁?”   熊飞摇头道:“没有见过。”   长孙弘心中微微一动,当下凑上一步,低声道:“使剑的那一位,是小弟的朋友,两位如果愿意帮个小忙,小弟绝不会让两位白辛苦。”   熊飞转脸望着居笑仁,似乎征求后者的同意。   居笑仁干咳了一声道:“帮忙当然可以——”   他拖长了尾音,没说下去。   长孙弘闻弦歌而知雅意,忙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去,道:“这一点小意思,尚望两位笑纳。”   熊飞接下,很快地点了一遍数目。   居笑仁道:“多少?”   熊飞道:“四千五百两。”   居笑仁点点头道:“值得咱们兄弟活动一下筋骨了!”   熊飞奋然道:“不须劳动二哥,有我一个就行了。”   他将银票交给居笑仁,一面从腰间摸了一支特别的小银镖。   长孙弘微笑道:“熊兄只发一镖,可不要失了准头才好。”   熊飞笑了笑道:“不会的。”   事实上果然一点不假,他话才说完,那支小银镖便告脱手飞出。   飞向长孙弘的咽喉。   长孙弘碎不及防,要想闪避,已经慢了一步。   银光一闪,穿喉而没。   长孙弘喉头卜的一声,像吞下了一块炽热的火炭。   居笑仁趁势飞起一脚,长孙弘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如断线风筝似的,悠悠飞落麦田。   长孙弘尸首落下去的地方,就在孙姓武师身旁不远。   孙姓武师见了,心中一慌,手中长剑仿佛突然加重了八十斤。   贺雄当然不肯放过这机会,斜斜一足踢出,孙姓武师的长剑应声脱手,贺雄抢扑过去,一掌如刀劈下,孙姓武师踉跄着向后倒下去,喷血如雨。   贺雄虽然又结果了一名敌人,自己也是遍身带伤,几乎变成一个血人。   他气喘吁吁地走上官道,朝居笑仁和熊飞两兄弟抱拳一拱,算是向两兄弟表示谢意。   熊飞微笑道:“贺兄大概还不认识我们兄弟两个是谁吧?”   贺雄果然一怔道:“两位——”   居笑仁微笑接口:“我们是吴公子派来的。”   贺雄一听两人是小孟尝吴才派来的,似乎深受感动,呆了好一阵子,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两位既是吴公子派来的,大家都是自己人,小弟就不必跟两位客套什么了。”   居笑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贺兄身上的伤,不碍事吧。”   贺雄一咬牙,一股被遗忘了的怒火,不禁又于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朝两兄弟道:“两位请在这里等一下,待小弟先去撕了那个臭婊子。”   熊飞忙道:“这件事我们也听吴公子提过了,嫂夫人也许是身不由己,贺兄何必动火?”   贺雄恨恨地道:“两位有所不知,这臭婊子淫贱成性。如果留她下来,小弟迟早总会被她活活气死。”   熊飞和居笑仁对望了一眼,知道劝说无益,便没有再说什么。   贺雄转身向马车走去。   熊飞忽然追上一步,叫道:“贺兄且慢!”   贺雄止步回头道:“两位——”   他只说出两个字,突然僵住。然后,只见他双手护住咽喉,慢慢弯下腰去。   居笑仁作势欲扑,熊飞伸手一拦,笑道:“没有关系,虽然偏了两分,结果还是一样的。”   他又说对了。   贺雄慢慢蹲下去,血从指缝中不断地泛涌出来,眨眼之间便将领口染红了一大片。   他狠狠地瞪着两兄弟,仅有的那只独眼,几乎是从眼眶里突出来,但眼神却在慢慢涣散。   熊飞又走上一步,微笑道:“我们的确是吴公子派来的,派来要你的命——现在你伙计该瞑目了吧?”   贺雄终于倒下去了,但那只独眼却瞪得更大更圆。   他怎能瞑目呢?   小益尝吴才一直是他所最敬佩的人,而吴才也一直视他为心腹,如今吴才竞派出两个陌生的人前来暗算他,到底为了什么?   假如他想追问,熊飞说不定会给他一点暗示。   而现在,熊飞就是想告诉他为什么,他也听不到了。   洪四又在车上跪下,牙齿打战道:“两位好汉爷饶命。”   居笑仁笑笑道:“要你的命?嘿嘿,你伙计倒真会自抬身份。”   熊飞喝道:“快起来赶车。”   小孟尝吴才静静听完那青衣汉子的报告,一双眉头不禁深深的皱了起来。   青衣汉子露出惴惴不安之色,低声道:“公子是不是觉得,他们几兄弟处理这件事,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   吴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他们办得好是很好,只可借忽略了一处细节。”   青衣汉子道:“什么细节?”   吴才道:“他们不该放了那个赶车的洪四,那个家伙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青衣汉子一怔,忍不住顿足道:“是啊!这几个真胡涂、”   吴才淡淡一笑道:“不过也没有什么大关系,事到如今,就是想瞒人,也瞒不住了。好在品刀大会后天就结束,这正如道家所说的天劫一样,凡是名登鬼榜的朋友,充其量也不过多活几天而已!”   青衣汉子眼光一转,忽又低声道:“辛姑娘好像受的惊吓不轻,公子要不要过去安慰安慰好”   吴才沉吟道:“我另外还得安排几件事,你过去告诉他们,我恐怕要晚一点才能过去。”   青衣汉子道:“好的——”   吴才若有所思,又道:“你叫那边的人口风紧一点,暂时最好别让它老儿知道这件事。”   青衣汉子微微一怔道:“为什么?”   吴才轻轻咳了一声道:“少奇虽然不是玉姬杀死的,但事情总是由玉姬所引起的,这老儿可能对玉姬还不大谅解。”   青衣汉子点头道:“这话也是,我过去吩咐他们谨慎一点就是了。”   洪四太太平平地回来了。   三匹老爷马,一辆老爷车,一样不少。如果一定要说说出门时有何不同,也许便是车板上多了几滩血渍。   看到洪四安然返回,张弟一颗心才算放落下来。   洪四嫂已经准备好酒菜。   洪四一边喝酒,一边说出适才那一段惊险的经过。   白天星听完之后,点点头道:“现在这件事看起来就比较合理了。”   张弟道:“什么事合理不合理?”   白天星道:“你难道听不出,勾引辛玉姬的男人,就是吴才那小子?”   张弟道:“这个我当然知道。”   白天星道:“我说合理,正是指这个。因为只有勾搭上的男人是吴才,那女人才有背叛独眼龙私奔的勇气,同样的理由,也可以说明那女人虽然悄悄出走,为什么却没有马上离开七星镇。若是换了别的男人,这一点说不通了。”   张弟道:“如果是别的男人,应该立即远走高飞?”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独眼龙的一举一动,姓吴的完全清楚,根本不用担心这桩丑事会被独眼龙于无意中撞破。”   他笑了笑,又道:“这也正是我等姓吴的上了贵宾席,才叫老洪去向独眼龙告密的原因。”   张弟道:“你既然觉得只有一个吴才才合乎这些条件,何以你事先却想不出这个人是谁呢?”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在没有获得确切证据之前,谁又敢断定一代名公子,竟然会做出这种卑污事来?”   张弟思索了片刻,忽然点头道:“我知道了,除此而外,还有一个原因,也使你无法不怀疑这个姓吴的。”   白天星道:“还有什么原因?”   张弟道:“你一定误以为销魂娘子杨燕跟这姓吴的有一手。”   白天星微笑道:“谁误以为?难道姓吴的有了一个杨燕,就不能再有一个辛玉姬?”   张弟一怔道:“他难道就不怕杨燕吃醋?”   白天星笑笑道:“女人碰上这种事,吃醋当然难免。”   听语气似乎还有下文,但白天星只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喝干一杯酒,忽然放下杯子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买点酒菜,回去恭候我们那位乌八爷去!”   走出洪四住处之后,张弟忍不住悄声道:“洪四如今愈陷愈深,你难道一点也不替他的安危担心吗?”   白天星笑道:“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   张弟道:“你认为他们夫妇俩的武功,足够自保?”   白天星笑道:“谈武功那可差得太远了。”   张弟道:“否则仗恃什么?”   白天星笑道:“倚仗大家现在都知道他是‘一品刀’和‘旋风刀’的朋友,只要这两兄弟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有人愿意惹这种麻烦。”   张弟道:“你觉得你这块招牌很响亮,谁也惹不起?”   白大星笑道:“目前好像是好此,再发展下去就很难说了。”   天刚黑下不久,乌八果然如约而至。   乌八刚跨进门,白天星就迎上去,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双手奉上道:“不成敬意,乌兄请先收下。若是小张真能获得那把七星刀,白某人说话算话,除了这三百两,小弟一定另外再送你乌兄七百两,凑个整数!”   乌八双掌并竖,挡着道:“这,这,这——这什么话?自家兄弟,怎么谈这个?唉唉,不行,不行。”   白天星面孔一板道:“你乌兄不收,就是瞧不起小弟,那我们今天就什么也别谈!”   乌八长长叹了口气,只好带着一脸无奈之色,勉强接了过去。   接着,三人围桌坐下,白天星亲自执壶斟酒。   张弟虽然知道白天星这样做必然另有深意,心中仍然不太痛快。   因为他自始至终就没有要获那把七星刀的意思,既然他们没有意思要争取那把七星刀,如今曲意敷衍这个姓乌的,岂非多此一举?   所以,他坐在那里,就像个木头一样,既不喝酒,也不说一句话。   乌八喝了口酒,清清喉咙,开始说道:“如今大势至为明显,十八刀客,已去掉了十一位,仍活着的刀客,仅剩七位,而这七人之中,有资格问鼎的人,实际上也只有一个将刀郭威。”   简明扼要,大势的确如此。   白天星点点头。   乌八接下去道:“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张兄弟弃权,那把七星刀,将刀郭威就得定了。”   白天星点头。   其实,这几句说话,根本就是废话。   乌八喝了一口酒接道:“同样的道理,张兄弟明天若是能击败那位将刀,那把七星刀,即可唾手可得!”   这更是废话中的废话。   白天星也喝了一口酒。   乌八扫了两人一眼道:“要击败那位将刀难不难呢?别人也许觉得很难,我则认为一点不难。”   白天星露出倾听的神气。   乌八微笑道:“因为将刀的那一些说词,听起来虽然动人,其实却有一项很大的缺点。”   白天星道:“什么缺点?”   乌八笑道:“离题太远!”   白天星又点头,这一次是由衷产生佩服。   对于将刀郭威那天说的话,人人赞不绝口,似乎每个人都忽略了那些话的文不对题,其实这一点可说比什么都重要。   乌八微笑着接下去道:“他那番话,如当作做人处世的道理,确可视为金科玉律,但如就品刀而言,实嫌过分流于空洞浮泛。”   白天星道:“那么,依乌兄之意,究竟要怎么样说,才算得当?”   乌八喝了口酒道:“很简单!直接回答问题。”   白天星道:“如何回答?”   乌八道:“不瞒两位说,对方刀法,我是一窍不通,所以我根本就不清楚一个使刀的人,究竟要特别注意哪几件事。”   他笑了笑,又道:“不过,空口说白话,吹吹牛皮,我还是可以对付的。”   白天星替他斟满了酒。   乌八喝了口酒道:“如果换了我上台,我就会这样说:除了意外事件不谈,一个使刀的人,至少要特别注意三件事。”   白天星:“哪三件事?”   乌八道:“第一:使刀的人,必须能因对敌情况之不同,而能随时调整刀法之运用。那就是说,单打独斗,是一种使法,以寡敌众,又是一种使法,甚至对两名敌人和三名敌人之间,在刀法的运用上,都必须有所区别!”   白天星不禁一拍桌子道:“高论,高论!”   张弟也不禁暗暗惊奇,这个家伙连刀也不会使,居然能说出这番在行而中肯的话,倒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行。   乌八吃了一口菜,又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第二:使刀的人,必须特别留心对手所使用的兵刃。人人知道,十八般兵刃,均具相生相克之微妙作用,敌人兵刃不同,你的刀法就要跟着改变。对重兵刃,刀法要走轻灵,对轻兵刃,刀法要壮气势,对一些不入兵刃谱的兵刃,更不可掉以轻心大意。”   白天星仰杯一吸而尽,长长吐了口气道:“妙啊!太妙太妙了!幸亏你乌兄没有去帮别人,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张弟简直听呆了!   马老先生曾跟他说过这番话,可是,乌八算什么东西?又怎能跟马先生相提并论?   乌八这些话是怎想得出来呢?   乌八面露得色,接下去道:“第三:请注意,这是一般人经常忽略了的一点,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一个使刀的人,必须要培养出一种判断敌人性格的能力。”   这一下连白天星也听呆了。   乌八扫了两人一眼道:“知道降龙伏虎刀岳人豪怎么死的吗?死于技不如人?错了!死于他的性格,那种目空一切的狂妄性格!”   他顿了一下,又道:“人屠刁横,病书生独狐洪也是一样。人屠死于不明大势,病书生死于欠缺见闻。换言之,一个人武功不论多高,在性格上,都必然有他的弱点。若能在交手之前,先找出敌人这一方面的弱点,虽不能说凭这一点,即可稳操胜券,但至少以攻彼之短,先占三分便宜!”   白天星举起杯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来来来,喝酒!”   乌八微笑道:“小弟这三点小牛皮,两位还满意吗?”   白天星马上以行动表示了他的态度。   他又取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七百两,我看还是一次付清算了。”   这一次乌八没有推辞。   白天星又举杯道:“喝酒!”   乌八举起酒杯,忽又放下道:“等大会结束,咱们兄弟再好好地喝个痛快,今天不陪了,小弟在热窝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挽留。   乌八匆匆走了。   张弟喃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这位仁兄在大会结束之前,赶快找机会开溜,溜得愈远愈好!”   张弟一呆道:“为什么?”   白天星淡淡一笑道:“你以为他刚才这一番话,真是他仁兄自己想出来的?”   张弟眨着眼皮道:“难道是出于别人授意?”   白天星喝了口酒,没有开口。   张弟又道:“正如你当初说的,是因为有人希望我们获得七星刀?”   白天星仍然没有开口。   但张弟并不生气,因为他问的这几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回答。   他想了想,又道:“你希望他在大会结束之前开溜,是什么意思?难道大会没有结束,他就没有危险?”   白天星点头。   张弟道:“什么原因?”   白天星微笑道:“这就跟我没有在他身上追究主使人是谁一样,大家都想装聋扮哑,不愿太露痕迹。”   张弟点点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注目道:“你真希望我获得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注目接着道:“那么,如果姓乌的今晚不来,你打算要我明天上台说些什么?”   白天星道:“要你说使刀最高的境界,是能把敌人杀得死去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弟一呆道:“这是什么话?”   白天星微笑道:“笑话。”       第二十七章 黄雀在后     品刀大会第十七天,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对很多人都很重要。   这一天对张弟本来也很重要,但如今情形恰好相反,这一天反而成了张弟最难挨过的一天。   因为他不愿违拂白天星的意思,只好勉为其难,反复去熟记乌八教给他的那番话。   这是一件很乏味的工作。   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如今已面临最后的存亡关头,他不能因自己一时任性,而影响到白天星整个的策划。   时间慢慢过去,那最难堪的一刻,终于来到。   张弟的一颗心跳得很厉害。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种大场面,尽管他清楚这只是一场假戏,心头仍有着说不出的紧张。   他站在品刀台上,双颊火热,起初的一段时刻,他紧张得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终于回复镇定,慢慢有条不紊地将乌八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这一番话,当然引起不少掌声。   不过掌声并不太热烈。   至少比快刀马立、狠刀苗天雷以及将刀郭威等人要差得多了。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掌声,均是来自广场上的一般群众,这一次鼓掌的人,则多为江湖人物,耳台上的七位刀客,反应尤其热烈。   换句话说,这番见解虽不如何动人,却获得了行家的好评。   张弟答询完毕,立即退返耳台,按照常例,接着应由廖三爷以台主身份,宣布本日大会结束,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了一点变化。   只见主台上面,廖三跟那位西贝一品刀、百善大师、三绝道长以及华山擎天居士宰万方等人,经过一番窃窃私议,忽然离座而起,大步来至台前,向下面广场上宏声宣布:“本大会决定提前一天结束,适才经四位大会见证人公议结果,七星刀的得主,业已一致推定。”   广场上马上沉寂下来。   廖三眼光四下一扫,一字字地大声接着道:“这位得主便是旋风刀张弟,张—少—   侠!”   整座广场登时被一片轰雷似的喝彩声所淹没。   授刀仪式于喝彩声中隆重完成。   一场轰动江湖的品刀大会,至此方算真正结束。   当初人人认为出场愈早愈占便宜,最后事实上抢先者反是最后登台的人——一个名不见经传,原先榜上无名的少年人。   这种结局,谁想得到呢?   鬼刀花杰,开山刀田焕,追风刀江长波,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等七位落选的刀客,都表现出良好的风度,纷纷上前向张弟致贺。   在这七人当中,张弟印象最佳的两位刀客,本来除了将刀郭威,便是怪刀关百胜。   不过,现在他的观感不同了。   因为如今事实证明,这位怪刀已向邪恶势力屈服,成了对方阵营中的一员,张弟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心底则不免对这位怪刀产生出一种鄙视之感。   廖三对七名落选的刀客,每人均当场赠送了一笔很厚的程仪,并宣布今晚将于七星庄举行一次惜别盛宴。   张弟没有立即表示参加与否,他想找白天星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白天星不在七星广场上。   张弟站在高处,游目四下张望,白天星一向是离不开白酒担子的,可是,所有的白酒担子他都—一查察过了,硬是看不到白天星的人影子。   白天星又溜到哪里去了呢?   白天星人在热窝。   热窝后院。   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在红姑娘美凤的房间里。   白天星正在跟一个人据案小酌,但这个人并不是美凤,而是一名满面风霜之色的青衣老人。   这青衣老人正是黑鹰帮帮主江西流。   江西流虽然又换了一副面目,但白天星还是很快地就认出了这位大帮主。   没有人知道白天星究竟用的是什么方法,当白天星在大厅中跑上前去跟这位大帮主打招呼时,显然相当出乎这位大帮主的意料之外。   然后,两人便相偕来到美凤的房间,叫了酒菜,吃喝起来。   两人从见面开始,一直以眼色行事,谁也没说一句说。   最后还是江西流忍不住停杯问道:“你老弟找上老夫,该不会只是为了要请老夫喝这杯酒吧?”   白天星笑道:“当然不是。”   江西流露出迷惑的神气道:“然则有何见教?”   白天星笑道:“我浪子找帮主的用意,帮主真的不明白?”   江西流摇摇头道:“老夫年事已高,已经没有这份精力去揣摩别人的心思,老夫只知道品刀会明天结束,我们之间的契约关系,也将于明天这个时候结束。”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旧的契约明天结束,新的契约今天开始。”   江西流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笑道:“旧契约是只保小张一个,新契约改为两人,期限先定十天,只等帮主开价。”   江西流道:“哪两人?”   白天星笑道:“小张,加我。”   江西流皱眉道:“你老弟少开点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道:“谁开玩笑?”   江西流抬头注目道:“你真以为老夫不知道你老弟是谁?”   白天星道:“我没有说你帮主不知道,但这并不能成为拒绝的理由,我记得贵帮一向似乎并不计较委托人的身份。”   江西流又皱起眉头,像是自语自语似的道:“名震江湖的一品刀居然也要请求别人保护,听来真像笑话。”   白天星微笑道:“我浪子要找贵帮保护,正是怕闹笑话。”   江西流道:“既然连你老弟这样的人物都要找人保护,老朽如我,又当如何自处?”   白天星笑道:“我们现在是谈交易,不是叙年龄。”   江西流默默思索了片刻,忽然抬头正容道:“如果老弟一定坚持要这样,老夫的确没有理由不答应,不过有一件事,我可得提醒你老弟。”   白天星道:“洗耳恭听!”   江西流正容道:“你老弟应该明白,老夫就是答应了你,也不能派出一大批人来,成天跟在你的身后。”   “当然。”   “老夫最多只能挑一两名帮中的高手,时时留意你老弟周围可疑的人物。”   “这样就够了!”   “如果真的有人要向你老弟下手,当不难想像对方定非泛泛之辈可比,既然对方连你老弟都不放在心,我们这边的人,即使拼尽全力,无疑也是白饶。”   “这个我当然知道。”   “你老弟既然知道,又何必白花这笔冤枉钱?”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花钱的方式,阁下春秋之年已高,精力弥足珍贵,似乎不应为此操心。”   江西流长长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那么你就付个整数吧。”   “一万两?”   “是的。”   白天星毫不犹豫,立即取出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双手送去那位大帮主的面前。   白天星于前面大厅中出现时,张弟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问酒。   白天星笑着走过去,问道:“情形怎么样?”   张弟一声不响,从身后座位上拿起那把七星刀,往桌上轻轻一放。   白天星轻轻哦了一下,对大会提前结束以及张弟获得了这把七星刀,似乎并不如何感觉意外。   他过来坐下,拿起七星刀,仔细欣赏着,一边不断点头道:“唔,果然是把宝刀……。”   就在这时候,大厅中忽然骚动起来。   原来钱麻子回来了。?   钱麻子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不少,对一大群围上去慰问的伙计和酒客们一语不发,只是摇头苦笑。   张弟一怔道:“奇怪!这麻子要求保护的时间,不是一个月吗?怎么还没有满期,就提前回来了?”   白天星笑道:“大概是受不了躲躲藏藏的囚犯生活,牙关一咬,认命了吧!”   张弟皱眉道:“这麻子提前回来,岂非自寻死路?”   白天星笑道:“注定了要死,迟死早死,还不是一样。”正在说着,乌八忽然出现。   乌八兴冲冲地走过来,双拳一抱道:“恭喜,恭喜!”   辞色之间,颇有功臣自居之意。   白天星笑道:“坐,坐!”   他这两声招呼,根本是多余的,乌八事实上不等他话完就已坐下。   老萧马上送来两份酒肉。   乌八喝了口酒,忽然压低声音道:“外面又在传着一个新消息,两位知道不知道?”   白天星道:“什么新消息?”   乌八低声道:“听说京师里来了好几批人,都在打听得到七星刀的人,愿不愿意割爱脱手。”   白天星道:“他们出什么价钱?”   乌八伸出一只右手,正反比了两下,道:“目前有人愿出十万两,如果坚持一下,可能还会加上去。”   白天星啧啧有声道:“好家伙,十万两!一个人有了十万两,岂非一辈子也吃喝不完?”   乌八道:“一辈子?嘿嘿,八辈子也吃喝不完!”   白天星道:“那些人如今落脚在什么地方?”   乌八道:“七星栈。”   白天星道:“七星栈不是没有空房间了吗?”   乌八耸耸肩膀道:“有钱的人,什么事情办不到。”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可惜这把刀我作不了主意,否则你乌兄倒是可稳赚一笔佣金。”   乌八面孔微微一红。   白天星忽然改口道:“乌兄最近有没有看到杨燕那女人?”   乌八眨着眼皮道:“你想动那女人的脑筋?”   白天星笑笑道:“我哪有这份福气,随便问问罢了。”   乌八眼珠子一转,忽然也笑了一下道:“如果你不怕碰钉子,现在倒有一个好机会。”   白天星道:“哦?”   乌八笑了笑道:“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她正在何寡妇店里,跟蔡大爷等人说话。”   白天星欣然起身道:“走,这里的酒菜淡而无味,我们还是去找何寡妇烧几个菜,好好地喝个痛快!”   何寡妇店里,人可真不少。   井老板今天了一身新衣服,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双手交互紧握,脸上红白不定,一双眼光老在何寡妇身上打转,像是想说什么,又提不起勇气似的。   何寡妇只顾跟别人说笑,根本不去看他一眼。   白天星等一行进店,店里马上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以钦羡的眼光望着张弟,望得张弟很不自在。   杨燕走过来,嫣然一笑道:“该请请客才对,小张。”   张弟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   白天星笑笑道:“有人的确该请客,但绝不是小张。”   杨燕道:“那应该谁请?”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你!”   杨燕一怔,忽然掩口吃吃道:“我?我又没有发财,凭什么请客?”   白天星微笑道:“要你请客的原因,是因为你才是七星刀的真正主人!”   他意味深长地又笑了笑接道:“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杨燕当然不会忘记。他们当初的约定是:只要白天星能为她取得七星刀,白天星就可以得到她的人!   她当时如此怂恿白天星,实际另有居心,而并不是真想获得七星刀。后来,她为了要达到同一目的,不仅白赔了身子,几乎挨上一飞刀,如今这浪子旧事重提,是不是故意在揶揄她呢?   蔡大爷等人觉得白天星的话说得离奇,都忍不住转向杨燕望去。   杨燕面孔微微一红,勉强笑了笑道:“那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白天星笑着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说过的话岂可不算?”   他口中说着,手已伸向张弟。   张弟正因为这把七星刀来路不正,佩在身上很不是滋味,当下立即连鞘送上。   白天星捧向杨燕,微微躬身道:“七星刀在此,请姑娘笑纳。”   满屋子的人,起初还以为这浪子在说笑话,如今见笑话竟成了事实,莫不为之目定口呆!   这浪子难道疯了不成?   这把七星刀如今已有人开价十万两,送出这把七星刀,就等于放出了十万两雪花银子。   拿十万雪花银子平白送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杨燕也呆在那里,茫茫然不知所措。   白天星硬将七星刀塞去她手里,然后转向何寡妇笑道:“请大姐张罗一点酒菜,我们大伙儿庆祝庆祝!”   七星刀又换了一个新主人的消息,像火烧野草一般,很快地便又传遍镇上每一个角落。   这消息几乎比钱麻子的突然出现还要轰动。   因为从钱麻子身上并不一定就能追出大悲宝藏,但是获得了这把七星刀,则无异到手一宗惊人的现款。   那浪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除了发疯,大概没有更好的解释。   当天晚上,在黑皮牛二豆腐店后一间破草房中,昏黄的菜籽油灯,静静地照着一双紧紧依偎着的青年男女——吴才和杨燕。   吴才的两只手,正在轻轻抚摩着杨燕的手腕,一双温柔的眼光,正多情地盯在杨燕脸上,他望着她,低低地道:“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杨燕点点头,没有开口。   吴才柔声接道:“总结一句:这正是那浪子的嫁祸东吴之计。如果你舍不得将七星刀退回去,就只有一个办法,赶快离开此地!”   杨燕又点了一下头。   吴才抚着她的手道:“这件事越秘密越好,一切我都已为你准备妥当,等人静起更之后,你就可以带着七星刀上路。”   杨燕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垂下头去道:“自从有了这把七星刀,我心里一直矛盾得很。”   “什么事情矛盾?”   “我总觉得你实在也应该趁此机会一起离开,犯不着再为那批大悲宝藏担冒风险。”   吴才微笑道:“可惜你话说得稍晚了些。”   杨燕怔了怔道:“为什么?”   吴才微笑道:“因为就在你来这里之前,那批宝藏已经有了下落!”   “真的?”“当然是真的。”   “宝藏如今在什么人手里?”   “大悲传人:一品刀!”   “就是那个该死的浪子?”   “不错!”   “谁说的?”   “钱麻子。”   杨燕眼中一亮,不觉坐正了身子道:“那麻子怎么说?”   吴才微笑道:“这一次可说全是宫老儿一个人的功劳,这老儿不愧人稳足智多谋,的确有他的一套。”   “哦?”   “今天下午,宫老儿去热窝找到这麻子,首先表示非常同情他的遭遇,然后告诉这麻子,事情尚未了结,要他仔细想一想,这场误会究竟怎么引起的,好想法子帮帮他的忙。”   “结果——”   “结果这麻子经过一番苦苦思索,终于慢慢想起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哦?”   “据说事情是由那浪子在他那里存放了一笔银子所引起,那浪子藉赌钱需要本钱为由,派张弟去向他支取存款,他当然只有如款照付,而那浪子则大放厥词,说他钱麻子有短处落在他手里,随时均可予取予求……”   杨燕恍然大悟道:“结果弓无常就上了他的大当!”   吴才叹了口气道:“上当的人,其实又何止弓无常一个。”   他又拉起了她的手道:“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我坚持要留下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那批大悲宝藏,一方面也是想趁此替你出出气!”   杨燕双颊微微泛红。   白天星的确“欺负”了她,只是吴才指的是一回事,她想到的则又是一回事。   她思忖着,忽然摇摇头道:“这件事我看还是不大妥当。”   吴才道:“何处不妥?”   杨燕道:“七星庄那边的人,对这批宝藏一定不肯放手,一场惨烈的争夺,势必无法避免,我还是不放心你……”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你已经有了安排?”   “是的,我已跟宫老儿和钱如命二位详细研究过了,七星庄那边的一批人,主要的是想清除异己分子,对大悲宝藏热中的人物,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一点照说你也应该明白,上次他们要你冒充京师才子尹文俊,只要你查清那浪子是不是一品刀,井未要你追查大悲宝藏,便是最好的说明。”   杨燕点点头,那次她虽然未能达成任务,但对方还是照付了她的酬劳,而且对方要她进行的任务,也的确没将大悲宝藏包括在内。她向白天星套问宝藏下落,纯出于她个人的贪心,而最后也就为这件事差点露出破绽。   她点着头,忽又摇头道:“还是不对,这里面还有问题。”   吴才道:“什么问题?”   杨燕道:“他们若是知道那浪子就是一品刀的化身,即使不为了大悲宝藏,他们也不会放过那浪子。他们如杀了那浪子,你又向谁追讨宝藏?”   吴才微笑道:“关于这一点,你也可以放心。”   杨燕道:“怎么呢?”   吴才笑笑道:“那麻子已没有机会再向别人泄露这段秘密了。”   杨燕一呆,随即轻轻叹息道:“可怜的麻子,全是自己找死。”   吴才笑道:“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杨燕情深款款地凝眸道:“那么,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离开七星镇?”   吴才搂着她的腰,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道:“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杨燕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   吴才仍坐在油灯阴影下。   柴门忽然无风自启,两条人影悄悄地问了进来。   前面是飞腿追魂宫寒,后面是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宫寒一进门就为那人引见道:   “这位就是吴公子!”   那人躬身道:“吴公子!”   吴才微微欠身道:“不敢当。”   宫寒接着道:“这位便是京师万珍楼的店东,金大当家的。”   吴才道:“请坐!”   宫寒道:“金大当家的想请问公子,什么时候可以交货?”   吴才道:“明天午前。”   那人立即双手捧上一只封套道:“这里是定金三万两,请公子点收。”吴才没有伸手去接,示意那人将封套放在桌子上,同时淡淡地道:“这宗交易有多少人知道?”   那人道:“知道的人,都在这里。”   吴才又道:“金当家的准备几时返回京师?”   那人道:“成交之后,立即起程。”   吴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好!”   于是,宫寒又领着那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两人一走,吴才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一把紧紧抓住那只封套,口中喃喃地道:“要没有这笔银子,明天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打发!”   朦胧月色之下,一辆马车正沿着北上官道,向黄花镇进发。   杨燕已靠在车座上睡去。   那把七星刀就放在她的身旁,她一向很少使用兵刃,所以这把七星刀对她的意义,也像对大多数人的意义一样:它只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如今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比她更幸福的女人了。   一笔可观的财富,一位如意郎君——在一个女人来说,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赶车的是反复客居笑仁,他打着呵欠,似乎也有几分睡意。   只有在车厢中陪伴着杨燕的金枪客熊飞,两眼睁得大大的,精神反而愈来愈旺盛。   杨燕的睡态极为诱人。   熊飞以眼角偷偷打量着她那曲线玲珑、随车身微微颠晃的胴体,双目中慢慢燃起一股欲焰。   他挑起车帘一角,朝外面官道瞄了几眼,脸上不觉油然浮起一抹邪恶的笑意。   唔,是时候了!   前面就是八里洼,八里之内,杳无人烟,是这条官道上最荒凉的一段——也正是他预定动手的地方。   熊飞缩回身子,慢慢挨过去,然后一下扑上,将杨燕紧紧压住。   他原可以先点上杨燕的穴道,再从容摆布的,但他不愿那样做。   因为那样做不够情趣。   这正像一个喜欢吃鱼的人,绝不会为了鱼鳍扎手,就把鱼先杀死,再动手烹调一样。   杨燕惊醒了。   她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竟是奉命护送她的金枪客熊飞时,不禁骇然道:“熊四爷,你这是干什么?”   熊飞暧昧地笑道:“熊四爷要干的事,你看不出?”   杨燕挣扎着道:“放手,四爷,别开玩笑了,给公子知道,大家不好意思。”   熊飞不理,一手搂住她的脖子,一手去拉她的衣带。   杨燕喘息着道:“真的,四爷,你也知道我是吴公子的人,这怎么……怎么……可以。”   熊飞兴奋得也在喘气,他的一只手已经完成任务,现在他的手正抖着在解自己的衣带。   杨燕颤声哀求道:“四爷……”   熊飞脸红如火,哑声吃吃道:“呆会儿再叫,心肝儿。”   杨燕大声呼救:“居二爷,居二爷,你快来,四爷,他……他……哎晴!”   熊飞喘着道:“居二爷,他……不会,管……管我的事。”   杨燕突然停止挣扎。她紧盯着熊飞道:“你们是串通好了的?”   熊飞咬着牙龈,脸孔扭曲得像在抽筋,表情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杨燕眼珠子一转,忽然闭上眼皮,呻吟道:“四爷,我其实也很欢喜你……我只是怕……怕吴公子……要不然……四爷,你,你……救救我……”   熊飞的感受马上起了变化,他附在她耳边道:“你只要顺了四爷,四爷一定会想法帮你的忙。”   杨燕一点也不吃惊,因为她已猜出这是怎么回事。   她搂紧熊飞,道:“四爷说话,可要算数才好。”   熊飞的动作也温柔起来,他亲了她一下道:“当然,四爷可不像姓吴的那么黑心,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杨燕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但仍柔声道:“四爷有没有见过那女人?”   “这两天一直住在一起,怎会没有见过。”   “人长得怎么样?”   “就是黑一点,错是不错,咳咳,……当然,跟你……比起来,还差得远。”   她知道那女人是谁了。   黑牡丹辛玉姬!   她把握住紧要关头,轻轻扭了他一把道:“四爷,好人儿,你……你……慢点……我还有件事问你。”   “什么事?”   “姓吴的要你们杀人夺刀,你如果放了我,回去怎么交代?”   “四爷当然有办法。”   “什么办法?”   “姓吴的要刀,四爷要人,这叫做井水不犯河水,等会儿我让老二带刀回去,我们两个从此远走高飞——哎唷!”   “四爷——哎唷!”   两人的身体同时扭动、痉挛。   熊飞想跳起来,但只挣了一下,便又呻吟着伏了下去。   只听一人冷笑道:“远走高飞?嘿嘿!想得倒好。”   熊飞痛苦地道:“老二,咱们自家兄弟……这又……何苦?”   反复客居笑仁紧握着刀柄,望着血从熊飞背上涌出,一点也没有怜惜的意思:“你玩这娘们,是奉命行事,我赏你一刀,也是奉命行事,咱们各行其是,谁也别怨谁!”   熊飞呻吟道:“我只要人……又没要刀……我……我……什么地方错了?”   居笑仁冷笑道:“错就错在你对女人的兴趣太浓厚了。吴公子说,若是留下了你,总会有那么一天,连辛玉姬你也不会放过的。”   熊飞断续地道:“小弟这个毛病,你老二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终究……是结义……   一场,老二……你……你……又何苦……一定要……向着外人?”   居笑仁哼哼道:“兄弟?嘿嘿!去年你搂着我女人亲嘴时,你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熊飞眼珠渐渐突出:“我……我……”   居笑仁刀柄往前一送,三尺长的刀身,登时全部没人熊飞的身躯。   熊飞的前后胸没有三尺宽。   加上杨燕的也没有。   漫漫长夜过去,阳光又照大地。   七星镇上到处是人。   就像流动的河水,因下河阻塞,而突然泛滥开来一样。   现在大家已没有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现在只有像无事忙的蚂蚁一样,到处走动,找人闲聊,向别人探听秘密,或是把秘密告诉别人。   不上一会儿工夫,新的惊人消息又传开了。   钱麻子和杨燕均告离奇失踪!   这一男一女,于一夜之间,”又去了哪里呢?   有些人原已准备离去,这一来不禁又改变主意。   品刀大会虽已结束,但真正的好戏,似乎才刚开吵。   此时离夫,岂非可惜之至?   闲了几天的井老板,忽又忙碌起来。   不过,他如今赶制的,已不是棺材,而是家具,何寡妇昨天又狠狠拧了他一把:“死人!你样样都准备好了?”   这是他结结巴巴,转弯抹角,说了半天所换来的一句话。   有这一句,就够了!   白天星站在门口,含笑打量着,似乎十分欣赏井老板熟练的手艺。   乌八从镇头上走过来,远远拱手道:“白兄好!”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不太好,你好。”   乌八一怔道:“这——这是什么话?”   白天星笑笑道:“这意思就是说:我没有想到今天居然还能看到你乌兄。”   乌八面孔一变,道:“嗨,老兄,我早上还没吃过东西,你怎么一开口就触我的霉头?”   白天星笑了笑,道:“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乌八沉脸道:“你说!”   白天星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先交出人来,我就告诉你。”   乌八愕然道:“交什么人?”   白天星道:“那个买你作说客,怂恿争取七星刀的人!”   乌八脸色一白,讷讷道:“你,你,原来……”   白天星微笑道:“你可以慢慢地考虑考虑,在天黑之前告诉我。在我告诉你逃命的方法之前,走路最好经常望望前后左右!”   乌八呆呆地道:“我……我……是……是……啊!就是那边走过来的这个家伙。”   走过来的是太白义樵。   白天星低声道:“别慌,有我在这里,他不敢怎样,你现在往镇尾,绕个圈子,去洪四那里,向洪四嫂要套衣服,扮成村妇模样,从镇后小路溜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太白义樵进了赵老板的酒坊。   乌八像游魂似的,踉跄而去。   白天星转身朝张弟点点头,也跟着向赵老板的酒坊走了过去。   太白义樵正在酒坊里跟赵老板说话。   白天星在门口站下来,本想跟赵老板打招呼,忽然神色一动,慢慢转过身子,移目朝镇头那边望去。   从镇头的那一边,慢慢地走过来两个人。   这两人看来并无惹眼之处,身材、衣着、相貌,看上去均与常人无异。   如果一定要说这两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许,便是两人都在腰间佩着一把刀。   这一点的确十分特别。   自从举行品刀大会以来,公开有人佩刀出现,这无疑还是第一次。   白天星忽然转向张弟道:“昨天夜里睡得好不好?”   张弟道:“还好。”   白天星点头道:“好!去店里搬张凳子出来,我们坐在这里晒晒太阳。”   张弟去酒坊里借来一张板凳,两人在坊前坐下。   那两人慢慢走近了。   两人之中,穿蓝衣的一个,约莫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面有菜色,但一双眼光却如寒星般炯炯有神。   另外一个已五十开外,穿着一套灰棉裤袄,背已微驼,脸上甚多皱纹,右耳与眼梢间,留有一道刀疤,一眼便看出是个深谙世故的老江湖。   这时只见那刀疤老人,以肘弯碰碰蓝衣青年汉子,低声道:“看到没有?获得七星刀,又送给别人的,就是那边那个小老弟。”   蓝衣青年汉子瞟了张弟一眼,哼哼道:“一个大呆瓜!”   街面本来就不宽,两人又是经过他们身边时才说出来的,尽管两人声音不大,他们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白天星但笑不语,张弟却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道:“这位兄台,请问你说谁是大呆瓜?”   那两人同时止步转身,蓝衣青年汉子扬脸悠然道:“就算说的是你老弟,又怎样?”   张弟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道:“很好,你兄台还算是个爽快。”   他语气一冷,盯住那汉子道:“朋友挑战的手法已经完全成功,为什么还不拔刀?”   对面是蔡老板开的肉店。   肉店里也聚着很多人,这时店里的人听见外面有人高声说话,不禁自店中一涌而出,争着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附近几间小店里,也跟着探出了无数好奇的面孔。   白天星仍然含笑坐在那里。   他很快地将街道两边所有的闲人分别溜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移去那刀疤老人身上。   这时只见蓝衣青年汉子转向那刀疤老人,嘿嘿一笑:“刀老,你瞧瞧这老弟多狂!”   刀疤老人微微一笑道:“人家现在坐上了刀客首席,少年得志,气血方刚,自然受不得一丝闲言闲语。”   白天星忽然笑着接口道:“这话我完全赞成!”   他等刀疤老人转过脸去,目光如利锥一般盯着对方,仍然带着笑容道:“如果换了像你我这样的老狐狸,这种无谓的意气之争,无疑就会避免。对吗?”   刀疤老人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又慢慢转向蓝衣青年汉子,轻咳了一声道:“那边的一位朋友说得不错,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老弟自己瞧着办吧!”   他口中说着,人已慢慢向后面店帘下退去。   现在,谁也不难看出,除非是白天星出面劝阻张弟,一场惨烈的刀战,大概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了。   大街两端,闲人愈来愈多,很快就被两道厚厚的人墙所阻塞。   白天星游目四顾,不断地跟熟人点头招呼,好像根本就忘了他一个最好的朋友,此刻正在面临一场生死之战。   蓝衣青年汉子右手缓缓伸向刀柄,张弟的右手,也缓缓伸向刀柄。   两人四目相对,双刀立时缓缓出鞘。   刀光在阳光下闪动。   在这短短的一段街面上,像是突然升起了一片无形的杀气。   每个人的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大家心里有数,这一场刀战,时间一定不会太久,所以每个人都像死鱼般瞪着眼睛,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深怕错过了那忧目惊心的一刹那。   有人开始冒汗。   有人头往前伸,身子却不断往后退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瞬间,激战终于爆发,只见刀光一闪,两条身形突如脱兔般立时向前扑出。   没有人能分出双方究竟是谁先起步,以及双方出手时用的是什么招式,大家看到和听到的,只是两条人影突然合二为一,又突然一分为二,以及一片蓝色火花和一声震耳的脆响。   等两条人影分开,落定,大家方才看清,交手的双方,这时已互换了站立的位置。   蓝衣汉子站在张弟原先站立的那一边,张弟则站去另一边。   两人衣着完好如故,在这第一回合中,双方似乎都没有受到损伤。   起了变化的,是两人的表情。   张弟双目中微露惊愕之色,蓝衣汉子眼光中则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张弟为何惊愕?   是因为他满以为这一招可操胜券,结果竟未能占到分毫便宜呢?还是因为他从敌人的身形或换式中,有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呢?   还有,蓝衣汉子眼中的笑意,又是怎么回事?   是他觉得这位少年刀客,并不怎么难对付?还是他已从方才试探性的一刀中,找到了这位少年刀客的弱点?   白天星抬头望望太阳,脸色忽变。   这是一条南北伸展的长街,张弟跟蓝衣汉子此刻是分东西两边相对站立,这时已为辰已之交,太阳的位置,正好是在张弟左肩的后上方。   白天星脸色一变,正待向张弟提出警告时,可惜已经慢了一步。   蓝衣汉子举刀微微一晃,一股强烈的光芒,经过刀身的反射,顿使张弟的视觉变为一片空白!   张弟大吃一惊,正想闪身变换方位之际,蓝衣汉子一刀已发,疾风般卷扫而至!   有人惊呼出声。   有人闭上眼睛,已不忍心再看下去。   砰!一条灰色身形,突然从酒坊内横着飞了出来。   身形落下时,正好落在蓝衣汉子的右肩上,蓝衣汉子一刀劈出,忽觉右臂有物压下,以为有人从后偷袭,不由得又惊又怒,急切间一声大吼,赶紧刹步旋身,同时曲臂以肘拐往后猛然一下拉去。   这一意想不到的变故,等于从鬼门关上为张弟捡回了一条性命。   张弟天性忠厚,一向不愿乘人之危,如今由于怒火攻心,几乎想也没想,便顺手回敬了蓝衣汉子一刀。   当张弟一刀扎向蓝衣汉子时,他身后人群中的那名刀疤老人,神色一变,目露杀气,伸手就想拔刀。   只见他手才碰及刀柄,便发现一双严厉的目光,正在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瞪着他的人,正是白天星。   刀疤老人眼珠一转,忽然冷笑着一缩手,转瞬之间便于人丛中消失不见。   一场慑人心魄的刀战,就这样意外地结束了。   两具死尸躺在街心上,躺在血泊中。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死法。蓝衣汉子死得很意外,但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因为他如果不倚诈术取胜,只要站立的位置稍稍偏一点,或是不抢着发动攻击,从酒坊飞出的这个人,就不会无巧不巧,正好落在他的右肩上。   至于从酒坊飞出的这一个人,当大家看清他仁兄的死状之后,表示同情的也不太多。   原来这位破坏了蓝衣汉子好事的仁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以食量惊人名传一时的太白义樵武炳辉!   一只乌光闪闪的强力弩筒,依然紧握在这位义樵的手上。   这说明他仁兄临死之前,也没怀着好心眼儿!   他仁兄大概趁着别人看得出神之际,想利用机会谋算某一个人,结果遭人及时发觉,狠狠地赏了他仁兄一老拳。   这位太白义樵想算计的人是谁?及时一拳将他打出酒坊的人又是谁?   大家马上就知道了是那个人。   因为他们刚从太白义樵的尸身上抬起眼光,便看到白天星正向一名精壮的灰衣汉子含笑抱拳致谢!   “噢——无影神拳!”   “就是黑鹰帮的那位总香主?”   “是的。   “怪不得一拳打出来,有这么大的力量!”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白天星眼光四下一扫,忽然朝对面人群中一招手笑着道:“关兄,你出来一下。”   众人顺着手势望过去,立即认出白天星招呼的人,正是十八刀客中的怪刀关百胜。   怪刀关百胜在众目集视之下,脸上的神色显得很不自然。   不过,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人丛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对白天星似乎存着戒心,远远就站了下来,冷冷地瞪着白天星道:“白兄有何见教?”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前夜里承蒙关兄关照,为聊作报答什,小弟想告诉关兄一个好消息。”   怪刀关百胜脸色一变,不期然伸手向刀柄摸去。   白天星只当没有看见,目光略一转动之下,忽然又转南边人丛中一人招手道:“花兄,你也来一下!”   他这一次招呼的,也是一位刀客。   鬼刀花杰。   众人顿又紧张起来。这浪子难道竟想一次邀斗两名刀客?   鬼刀花杰皱皱眉头,也从人丛中走了出来。   白天星扫了两人一眼,笑道:“两位别误会了我的意思,小弟清楚得很,有很多事情,同是出于逼不得已,现在小弟请两位出来,便是为了解决一个根本上的问题!”   怪刀关百胜和鬼刀花杰都没有开口。   白天星指着蓝衣汉子的尸身道:“诸位的威胁,已随着这位仁兄的死亡解除,据小弟所知,死去的十一位刀客之中,有七位都是这位仁兄的杰作!”   众人愕然相顾,人人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蓝衣汉子就是谋害刀客的凶手?   有什么证据?   怪刀关百胜的脸色好看多了,他虽然也跟众人一样,对白天星的指认存疑,但他至少已澄清一件事,白天星似乎的确对他没存恶意。   鬼刀花杰忍不住问道:“这个人你白兄认识?”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是的,我们大家都认识。”   众人闻言,不觉又是一怔。   怪刀关百胜神色一动,忽然快步走去那蓝衣汉子尸身旁,从怀中取出一条带有药味的丝巾,俯下身去,以丝巾在那蓝衣汉子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抹过的地方,肤色和脸型立即为之改变。   众人不禁齐齐啊了一声!   怪刀关百胜继续抹拭。   死人的面孔不断改变,活人的面孔也跟着不断改变。   “天啦!快刀马立!”   一点不错,这蓝衣汉子,正是快刀马立。   已死过一次的快刀马立。   白天星缓缓走了过来,微笑着道:“戏法拆穿了,其实一文不值。各位其实早就应该想到,快刀马立被人杀死不稀奇,但绝没有一个人能以那样怪异的方式砍中马立一刀。那种怪异的死法,只有一个解释:死的不是马立!”   他微微一笑,又道:“死的不是马立,而又未见马立出面加以澄清,那只有一个解释:   马立便是那名凶手!”   鬼刀花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你白兄既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白天星笑道:“花兄怪错了人,小弟事实并不如你花兄想像的那么聪明。”   鬼刀花杰道:“这一点你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白天星笑笑道:“那倒也不是。不过,你花兄应该看得出,最近这两天,我也忙得很。”   “你忙什么?”   “保命!”   鬼刀花杰一怔道:“你认为这家伙也在动你白兄的脑筋?”   白天星笑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两位应该看得很清楚。”   怪刀关百胜自语似的喃喃道:“我还是有点奇怪,我们十八位刀客,一向相安无事,马立这个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跟大家过不去……”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种情形,只有一个解释。”   怪刀关百胜道:“怎么解释?”   白天星笑道:“这姓马的只是一名刽子手,主谋者另有其人!”   鬼刀花杰失声道:“对!那个脸上有疤的老家伙,一定也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去找那老家伙问个清楚。”   白天星道:“恐怕不容易。”   鬼刀花杰道:“什么事情不容易?”   白天星道:“不容易找到人。”   鬼刀花杰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那老家伙的面目,显然也经过乔装。刚才那副面目,绝不可能还会出现。”   他轻叹了一声,微笑道:“你们其实可以另外去找一个人。”   鬼刀花杰道:“找谁?”   白天星道:“廖三爷!”   鬼刀花杰愕然道:“为什么要去找廖三爷?”   白天星笑笑道:“去问问他:为什么要举行这次品刀会?以及刀客相继发生意外后,为什么刀会仍然照常举行?”   怪刀关百胜点头道:“是的,如果没有这一次的品刀会,我们十八个人绝不会聚集一起,姓廖的如此安排,居心的确可疑。”   白天星又咳了一声道:“小弟还有一个建议,十八刀客,尚有七个,今后最好能够行动一致。死了一个马立,谁也难保没有第二个马立出现!”   人丛中忽然有人沉声接口道:“是的,关兄、花兄,我们一起去!”   大家循声望去,发话的原来是将刀郭威。   将刀郭威话才说完,人丛中忽又相继走出四个人来。四人正是另外的四位刀客:开山刀田焕,追风刀江长波,情刀秦钟,绝情刀焦武!   于是,在七名刀客带头之下,一股汹汹人潮,又向七星庄涌了过去。   张弟悄声道:“我们不去?”   白天星微笑道:“我们去干什么?”   张弟道:“你看这七人之中,还有没有马立的同党?”   白天星道:“好像没有。”   张弟道:“怪刀关百胜呢?”   白天星道:“怂恿怪刀关百胜监视我们的人,可能就是廖三,如今马立一死,真相全部揭开,这位怪刀当然不会再受利用。”   张弟望着街心上那两具死尸,双眉紧皱。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总算替那位马老先生了却一桩心愿,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应该瞑目了。”   张弟一呆,茫然转过头来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苦笑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不懂我说什么,我真不知道,我们两人之中,究竟谁该惭愧。”   张弟呆呆地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是说,马老先生传我武功,为的就是要我将来对付这位快刀马立?”   白天星道:“你难道看不出马立的刀法,跟你的刀法完全一样?”   张弟木然道:“是啊!这一点我当时就感觉得十分奇怪。马立他……他难道……也是……马先生的弟子?”   白天星两眼望着远处道:“关系也许还要亲密些。”   张弟又是一呆道:“父子?”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是的,我的猜想是如此。”   张弟道:“这只是你的猜想?”   白天星道:“不错,我如此猜想,有两点根据。”   张弟道:“那两点根据?”   白天星道:“第一当然是姓氏和武功。第二便是马老先生传你武功时说的一句话。”   张弟思绪很乱,一时竟想不起白天星指的是哪一句话。   白天星接着道:“你不是说,马老先生传你武功时,曾叹息着说,他真不知道该不该将武功传授给你吗?”   张弟噢了一声,点头道:“是的,不仅说过,而且说了还不止一次。”   白天星继续说下去道:“现在你该可以想像得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当他说这种话时,内心该是多么的矛盾和悲哀!什么事情会使一个老人的心情如此矛盾和悲哀呢?那无疑是,他始终无法肯定,他究竟该不该栽培一个外人,去杀自己的儿子!”   张弟道:“但他老人家并没有提过马立这个名字啊!他又怎么知道,传了我武功之后,我将来一定会为他老人家完成此一心愿?”   白天星道:“这正是我猜想他们是父子关系的另一理由。俗语说得好:知子莫若父。正因为他们是父子,他才会有这种把握。”   张弟道:“什么把握?”   白天星道:“他相信你不需要知道马立这个名字,也不需要你去寻找马立这个人,等你出道之后,总有那么一天,马立自会找上门来!”   张弟道:“等马立知道了我使的也是一套天雷刀法之后?”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那么,你知不知道,马老先生何以如此痛恨他这个儿子?”   白天星道:“当然是为了自海管教不严,不愿遗祸害世。”   他叹了口气,又道:“还记得你前些日子问我,为何不设法阻止惨案继续发生,我当时怎样回答你的吗?”   张弟道:“你好像说:十八刀客,人人该死,马立尤其该死。不过,你当时并未说出原因。现在不谈别人,只谈这个马立。这位马立过去到底犯了些什么罪行,竟使你们个个觉得他该死?”   白天星苦笑笑道:“简单一点说,马立的罪行,大致跟我差不多。”张弟愕然道:“跟你差不多?哪一方面跟你差不多?”   白天星道:“表面上好人一个,背地里却是个杀人魔王。”   张弟道:“那也得看杀的是些什么人啊!”   白天星叹息道:“那也许正是我们之间唯一不同的地方。”   张弟垂下目光,又朝手上那把刀望去,刀上还有血渍。   马立的血。   他恩师独生子的血。   死了一个马立,就整个江湖来说,无疑是件善事。可是,在他个人方面,他这份心情,将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平复下来?   白天星忽然笑了笑,道:“振作点,伙计!我们要走的路,还远得很哩!如果心头打了个结,下一个倒下去的,恐怕就不是别人了!”   张弟慢慢抬起头来道:“这两具尸体怎么办?”   白天星笑道:“当然去找井老板。”   热窝里一个客人没有。   当白天星和张弟走进大厅时,老萧正在柜台上跟另外两名伙计闲谈。   两人坐下之后,老萧照常送上两份酒肉,照常含笑哈腰问好。   他似乎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白天星道:“钱老板呢?”   老萧眼珠一转,忽然低声道:“小的正想告诉白头儿——我们老板恐怕又有麻烦了。”   白天星道:“哦?”   老萧道:“昨天后院来了一个老家伙,跟我们钱老板在房里不知嘀咕些什么,后来两人就忽然一起不见了人影,您说怪不怪?”   白天星道:“一个生做什么样子的老家伙?”   老萧道:“大约六十来岁,面孔皱得像块枯树皮,衣着很光鲜,手上拿着一根旱烟筒,看上去似乎不是个善类。”   白天星心头不禁微微一凛。   飞腿追魂宫寒!   他当初的预料,果然不幸言中,钱麻子最后果然落在这老狐狸手里!   老萧道:“白头儿认识这老家伙?”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此人名宫寒,是小孟尝吴才的人。”   其实,老萧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两人不过是虚应故事,彼此互装迷糊而已!   白天里忽然盯着老萧道:“我们也去后面说几句话怎么样?”   老萧神情微微一变,故意望了望天色,道:“最好改个时间,客人恐怕马上就要涌过来了。”   白天星缓缓站起身子道:“今天的客人,不会来得这么快的,我先去小金花房里等你,最好别让我等得太久。”   老萧果然没叫白天星等多久。   白天星只跟小金花信口调笑了几句,老萧就掀起竹帘,跟着走了进来。   老萧走进来,小金花退出去。   白天星望着老萧道:“萧兄知不知道马立死了?”   老萧一呆道:“马立?”   白天星道:“快刀马立!”   老萧眨着眼皮道:“快刀马立不是早就死了吗?”   白天星道:“这一次死的是马立本人!与第一次稍有不同。”   老萧露出惊疑之色道:“上次死的那个人,不是马立?”   白天星道:“不是。”   老萧摇头喃喃道:“世上竟有这等事,真是想不到。”   白天星道:“还有件事,你萧兄一定更想不到。”   老萧道:“哦?”   白天星一字字缓缓地道:“太白义樵也死了!”   老萧虽想尽量保持镇定,但脸色却已发白,有点口吃地道:“太——太白义樵?就——   就是那个据说饭量大得惊人的家伙?”   白天星道:“不错!”   他顿了一下,然后注目微笑道:“岳人豪,令狐玄,彭老头,左羽,马立,太白义樵,你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现在你萧兄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活着的伙伴,还有多少?”   老萧两眼突然瞪大,身不由己地退后一步,露出满脸惊惶之色道:“白头儿……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微笑道:“你懂不懂?”   老萧哭丧着脸,像要跪下去似的道:“白头儿,我求求您,千万莫听别人的闲言阐语,我猜这一定是别人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才引起了您的误会。您白头儿想想吧:我老萧只是个无拳无勇的小伙计,又怎会跟他们那帮人搅在一起?”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传言不可尽信,这事我们可以不谈。”   老萧大大松了口气道:“还是白头儿明理……”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另外有两件事,你萧兄能不能为我解释解释?”   老萧连忙挺挺胸膛道:“只要是我老萧知道的事情,你白头儿尽管问!”   白天星目不转睛地道:“第一:你可以先谈谈你萧兄跟那位太白义樵的关系——那天恶花蜂梁强把太白义樵领到这里来,后来梁强被杀的经过,我全瞧得清清楚楚。请问萧兄,你这位无拳无勇的小伙计当时何以跟那位义樵那样合作无间?”   老萧一呆,脸色惨白,脚下不期然又往后退了一步。   白天星仍然坐着不动,面孔一沉,冷冷接着道:“我想请问你萧兄的第二件事是:我白天星跟你萧兄到底有何仇恨,七步翁被杀的那一天,你萧兄竟要在我们兄弟酒中下毒?如果出于别人授意,请交出那个人来!”   老萧双腿微微抖索,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叩头如捣蒜道:“白爷饶命……”   白天星哼了一声道:“磕头无妨,饶命也可以,只是你那只左手最好规矩点,你藏在靴筒里的那点玩意儿,就是掏出来了,也成不了气候。”   老萧身子一僵,如遭雷击,人就像把弓一样,弯腰跪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白天星冷冷道:“正如你萧兄所说,客人就要来了,希望咱们少耗时间!”   老萧忽然抬头,道:“白爷肯网开一面?”   他语气很平静,神态也很平静,仿佛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   白天星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老萧道:“知道。”   白天星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放心?”   老萧道:“小人该死!”   他又磕了个头,才站了起来,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人其实早已寒心,只是没有勇气……”   白天星等他说下去,没有催促。   “我们一共是十二个人,一向都是以代号称呼,从后面说起,十二号和十一号,是洛阳的公冶兄弟。”   “公冶方?公冶正?”   “是的!”   “一号到十号呢?”   “十号是胡老头儿,九号是太白义樵,八号就是小人。”   “说下去。”   “七号是飞花刀左羽,六号是魔刀令狐玄,五号是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四号是谁?”   “岳阳铁头哈秋。”   “就是杨燕假扮才子尹文俊,他扮尹府易总管的那个老家伙?”   “是的。”   “马立几号?”   “三号。”   “一号,二号是谁?”   “一号我不知道,二号就是冒充你自爷的那位假一品刀。”   “此人容貌经过改装?”   “是的。   “这家伙真姓名叫什么?”   “回龙刀吕青云。”   白天星微微一怔道:“回龙刀吕青云?这厮不是三年前就在左名山被晋北老人杀死了吗?”   老萧道:“正反相反,那次死的是晋北老人,不是这位回龙刀。”   白天星道:“你说一号是谁,你不知道?”   老萧道:“小人的的确确不知道,当时小人是马立叫进来的,他说大功告成之后,才能告诉我们一号是谁。”   “什么大功告诉?”   “除去十八刀客中的强项分子,以及你白爷。”   “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马立答应事后由我管理扬州的烟赌馆。”   “大江南北那些害人的行业,原来均属马立所有?”   “属于一号!”   白天星想了想,道:“你认为一号会不会就是廖三爷?”   老萧摇头道:“绝不是。”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老萧道:“因为——”   一道银光,突然切断了他底下的话。   老萧慢慢倒下。   一把狭长锋利的柳叶刀,贯穿了他的左右双耳,这位老萧永远也无法说出一号为什么不会是廖三爷了!白天星顿足飞身扑出,庭院中风和日丽,哪还有什么刺客的影子?   白天星游目四顾,心中忽然一动,失声道:“不好!小张警觉不够,万一中了暗算就糟了!”       第二十八章 鹿死谁手     大厅中嘈成一片,张弟还坐在原先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张弟的对面,已多坐了一名面目陌生的灰衣老人。   白天星长长吐了口气。   他手心原在冒着冷汗,这时目光微微一转,嘴角忽又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   他慢慢走过去,打横坐下。   大厅里的客人,是一下涌进来的,因为少了一个干练的老萧,另外那名伙计,虽然忙得满头是汗,仍是手足无措,照应不来。   白天星忽然转向灰衣老人道:“老丈是刚刚从七星庄来的?”   老人点头道:“是的。”   白天星道:“大伙儿有没有找着那位廖三爷?”   老人摇头道:“没有。”   白天星笑笑道:“会不会是做贼心虚,吓得躲起来了?”   老人漫应道:“大概是吧!”   从语气上不难听出,这位灰衣老人显然对这件事并不如何热心。   白天星眼珠一转,突然压低了声音,微笑着道:“有一位总香主已尽够了,何必劳动帮主大驾?”   灰衣老人微微一怔,旋即摇头叹息:“要想瞒过你老弟这双眼睛,可真不大容易。”   真正吃惊的,还是张弟。因为灰衣老人在他对面坐了这么久,他居然未能看出,这老人原来竟是那位黑鹰帮主的化身!   白天星笑了笑,又道:“帮主不惮劳动,是不是有事差遣?”   灰衣老人没说什么,抖抖袖筒,取出一只封套,轻轻放在白天星面前。   白天星打开一看,里面装着,赫然竟是两张巨额银票!   一张五千两,共计是一万两正!   两张银票,原票不动,正是他昨天付给对方的那两张!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惊,愕然抬头道:“票子有问题?”   老人道:“票子没有问题。”   白天星眨了一下眼皮道:“原约定取消?”   老人道:“也不是。”   白天星迷惑地道:“那么——”   老人缓缓道:“援前例办理,向老弟买个消息。”   白天星神色一动,忽然狡黠地笑了笑,道:“钱麻子的下落?”   老人道:“是的。”   钱麻子是黑鹰帮刚放出来的,黑鹰帮又找这麻子干什么呢?   白天星没有问原因,只信手取出其中一张银票,折好放进怀中,而将另外一张,依旧纳入封套,推去老人面前。   老人似乎有点诧异道:“老弟为什么只收一半?”   白天星笑了笑道:“因为我这个消息,只值一半价钱。”   老人怔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向前倾倾身子,压低声音道:“钱麻子已落入飞腿追魂宫寒那家伙的手中,不过你们用不着直接去找那老家伙要人。”   老人道:“否则找谁?”   白天星嘴朝西北角落上一努道:“找那几个家伙逼供就可以了,他们跟宫老头都是吴才的人。”   老人向西北角落上目光一溜道:“天山四丑?”   白天星道:“是的,如今好像该改称为天山三丑了。”   老人点点头,收起封套,似乎已准备离去。   白天星又接着道:“关于我们的合约,请转知管总香主,提醒他特别留意两个人。”   老人道:“哪两个人?”   白天星道:“回龙刀吕青云和铁头哈秋。”   老人一怔道:“回龙刀吕青云还活在人世上?”   白天星道:“是的,以前的死讯,是出于谣传。”   老人道:“两人如今何在?”   白天星道:“不清楚,只知道两人都改变了本来面目,请管总香主他们多提防陌生的面孔。”   老人点点头,起身走了。   白天星转向张弟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自己多多小心,天黑之前,去洪四那里等我。”   张弟道:“你去哪里?”   白天星道:“七星栈。”   张弟道:“找谁?”   白天星道:“毒影叟!”   毒影叟坐在门口晒太阳,悠闲得像个垂钓的渔夫。   他手上的那根旱烟筒,看来正像一支钓竿。   钓鱼,最重要的,便是耐心和信心——尤其是钓大鱼。   品刀会已经结束了,这老毒物仍然不动如山,既无离去之意,亦不与人交往,是不是表示这老毒物早有成竹在胸,已料定了那条大鱼,最后必然会吞下他的鱼饵呢?   白天星无论见到什么人,态度一向都很自然,只有见了这个老毒物,心头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紧张之感。   因为从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指出,这老毒物施毒时,究竟使的是什么手法。   有人甚至传说,这老毒物每于一处歇下,他身用数丈之内,都有剧毒。   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谁只要一走近老毒物,即无异走向死亡。   如果有人接近过老毒物,事后居然能安然无恙,那也别欢喜得太早。   问题全在老毒物有没有打算取你性命?因为你也许中的是慢性毒药,也许要等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才会发作。   这正是这老毒物比四川唐家还可怕的地方!   任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到了这老毒物面前,也别想硬得起来。因为他坐在那里,也许还在朝你微笑,你却莫名其妙倒下了,甚至连阎王老爷子都说不出你的死因。   面对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你狠得起来吗?   白天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一堆竖起的鸡蛋上。   毒影叟微笑道:“方才外面发生的事情,老朽已经听说了。”   白天星垂手恭敬地道:“是的。”   听说了,又怎样?白天星只有等着。   但老魔却忽又改变了话题,问道:“他们说你那把七星刀送给了燕丫头?”   白天星道:“是的。”   毒影叟微笑道:“那样名贵的东西,你为什么要送给她?”   白天星微微躬身道:“回前辈,这是当初讲好了的,当时虽然只是开玩笑,因为谁也不敢夸口一定可以获得这把七星刀,但既然侥幸得手,说过的话,自然就要算数。”   毒影叟点点头道:“好!人无信不立,好男儿理当如是。”   他接着道:“丫头人呢?”   白天星道:“昨天分手之后,就没有再看到。”   毒影叟思索着点点头,隔了片刻,才又抬头道:“我们的那件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白天星上前一步,低声道:“晚辈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低声接着道:“据说钱麻子回到热窝不久,人就被飞腿追魂宫寒老头带走了。”   毒影叟眼中一亮道:“真的?”   白天星道:“一点不假。消息是热窝一个伙计透露出的,那伙计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从窗外投进一刀杀死了!”   又是移花接木。   毒影叟点头道:“那就更不会假了!宫老头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这老儿已然伸了手,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忽然转向房中喊道:“小段,你去请吴公子来一下。”   白天星心中一慌,忙道:“这——这不大妥当吧?”   毒影叟微笑道:“没有关系,老朽自有办法,你老弟等着瞧好!”   正在房中跟形意拳吴德下棋的鬼镖段如玉,听得老魔吩咐,立即应声站起,出房穿过院落,朝吴才住的那一排三间屋子走去。   白天星心如鹿撞,暗暗喊糟。   飞腿追魂宫寒可以轻易地从钱麻子口中套出真相,应该不成问题,老毒物请吴才过来,吴才也不敢不来。   吴才过来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那是不难想像得到的——吴才被老毒物逼急了,必然会将真相和盘托出:钱麻子只是背的一口黑锅,他这位一品刀,才是大悲宝藏的真正得主。   那时老毒物的箭头必然会转向他,到时候,他能逃得过这老毒物的摆布吗?   鬼镖段如玉很快地就从那三间上房中走出来了。   白天星暗暗松了一口气。   因为走出来的,仅是鬼镖段如玉一个人。   毒影叟迎着道:“吴公子怎么说?”   段如玉道:“吴公子不在。”   毒影叟道:“宫老头呢?”   段如玉道:“也不在。”   毒影叟神色微微一变,道:“像不像已经离开了的样子?”   段如玉道:“不像。”毒影叟点点头,露出思索的神态。   白天星趁机自告奋勇道:“待晚辈去找找看……”   毒影叟缓缓摇头道:“用不着。”   他接着转向房中的形意拳吴德道:“老吴,你去问问油老鼠他们,看吴才去了哪里。”   吴德应了一声是,匆匆出栈而去。   白天星完全绝望了!   他没有想到,老毒物除了吴德和段如玉两人之外,还布置了其他的眼线。   那个什么油老鼠,会不会找到吴才或是宫寒去了哪里呢?   他希望找不到。   白天星从热窝走出来时,走的是热窝后门。   天山三兄弟跟出来时,也是一样。   他们三兄弟今天已从吴才那里,一人领到了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这是他们出卖老四金枪客熊飞,以及从销魂娘子杨燕手上夺得七星刀的代价。   吴才同时告诉他们,这三万两银子,只是一笔小小的花红,等待白天星处取得大悲宝藏,他们还可以分润十分之三的利益!   所以,他们三兄弟,如今只有一件事可做:盯紧这个浪子,伺机下手。   就在这三兄弟像三只老鼠似的,悄悄溜出了热窝后门之际,在三人的身后,冷不防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三兄弟回头一看,发现了一名麻脸汉子正在冲着他们点头微笑。   这个麻子,当然不是钱麻子。   黑心客以怀疑的眼光,朝那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带着几分戒备意味,沉着脸冷冷地道:“朋友有何见教?”   那麻子含笑抱拳道:“在下赵五,想跟三位借一步说话。”   黑心客乌光转头溜了老二反复客居笑仁和老三肉食客万无忌一眼,意思似说:你们认不认识这麻子?   两兄弟同时摇头。   黑心客乌光于是又转向那麻子,瞪着眼睛道:“我们之间,素不相识,有什么话好说?”   赵五微笑道:“我们过去虽不相识,如今却可说利害相共。”   黑心客乌光道:“哦?”   赵五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也想在刚刚走过去的那小子身上发点点小财。”   黑心客乌光的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双目中同时隐隐露出一片杀机!   他沉住气问道:“什么小财?”   赵五微笑道:“有人交给我赵五七百两银子,要买那小子一条胳臂!”   黑心客乌光脸色马上缓和下来,轻轻一哦道:“买主是谁?”   他心念转动,已打定一个主意:那浪子据传说是一品刀化身,想来必然扎手得很,何不唆使这麻子替他们打个头阵?   赵五笑笑道:“这个你们可以不必问,我猜三位跟踪那小子,可能也是为了同一目的,所以我们大可以私下谈谈合作的条件!”   黑心客乌光道:“什么条件?”   赵五含笑走过去,缓缓竖起一根指头道:“第———”   三兄弟不约而同地望着那根微微摆动的指头,等待赵五说下去。   但赵五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趁三兄弟目光都集中在他那根指头上的一刹那,突然一歪身子,飞起一脚,对准肉食客万无忌的心窝,呼的一声,踢了过去!   肉食客万无忌猝不及防,一脚正中要害,当下闷哼一声,腰向前弓,人朝后退,张口喷血如注,一跤跌倒下去,就没有再动弹。   原来这个自称赵五的麻子不是别人,正是黑鹰帮总舵七堂中,以心狠手辣知名的赵大麻子!   赵大麻子一脚踢向肉食客时,右臂一曲一横,同时以肘拐撞向黑心客乌光的小腹。一招两式,既快又狠,美妙无方。   黑心客乌光也未能躲开这一撞。   不过,他显然不像肉食客挨得那么惨,只踉跄退出两步,便将身形稳住。   就在黑心客乌光目闪凶光,探手想抄兵刃之际,隔壁小巷中,突然窜出一人。   这人从小巷中冒出时,不带一丝声息,他奔近黑心客乌光身后,扬刀砍下!   血光一闪,一个黑心客,登时变成两个。   反复客居笑仁见大势不妙,拔脚便想开溜。赵大麻子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对着他后脑,就是一拳!   居笑仁被打得满天星斗,情知逃生无望,决心舍命一拼。   只可惜形势悬殊,他想拼命也没机会了!   就在他咬牙定神,准备转身拼斗时,赵大麻子突然使了摔跤招式,伸腿一绊,口中冷笑道:“躺下吧,伙计。”   居笑仁身子一倾,果然乖乖地躺下。   那使刀的黑鹰帮徒,赶过来又加了一脚,居笑仁剧痛难熬,登时昏死过去。   赵大麻子伸手一拦道:“绑起来带走,本堂还要问他的话。”   形意拳吴德很快就找到了油老鼠以及油老鼠的两名伙计。   三人带着满身的酒气,并肩睡在河边一排树荫下,只是呼吸早已停止多时。   三人身上没有血渍,也没有伤痕。   如非仔细近前观看,谁都会以为他们躺在那里细声聊天。   这种死法,当然逃不过像形意拳吴德这等大行家的一双眼光。   他不仅一眼便看出三人是死于一种阴柔的掌力,同时还看出三人并非死于现场。这三具尸首,显然是从别处移了过来。   三人就住在前面一间屋子里,尸首怎么会从别处移过来的呢?   这无疑只有一种较为合理的解释:三人正在跟踪某一个人,结果被对方发觉了,因为双方身手相差太远,以致遭对方一举同时击毙!   三人跟踪的人,会不会就是小孟尝吴才?或是飞腿追魂宫寒呢?   形意拳吴德皱起眉头,发了一会儿呆,只好赶回客栈,据实禀报。   白天星暗暗庆幸之际,满以为毒影叟一定会大发雷霆,没想到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毒影叟一边听吴德报告,一边微微点头,听完之后,竟然什么表示也没有。   鬼镖段如玉面现怒容道:“油老鼠他们几个,行动一向小心谨慎,如果换了普通人物,绝难发觉他们的破绽,所以我猜想必然是宫寒那老家伙下的毒手!”   毒影叟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鬼镖段如玉在说什么,抬头望望天色,忽然起身道:“你们大家都跟我来。”   热窝里现在更热闹了。   因为酒保老萧以及天山四丑中老大黑心客和老三肉食客的尸首,均已被人于后院以及后门外先后发现。   如今大家议论纷纷,谈的都是这两起血案。   刀会已经结束,竟然仍有血案发生,而且死的又是一些不相干的人物,这意味着什么呢?   正因为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大家谈起来也就分外的起劲。   张弟大概受不了这种纷扰,已经提前走了。   原先那张桌子,仍然空在那里。   毒影叟坐下后,朝形意拳吴德一甩头道:“去那边请钱大侠过来一下。”   钱大侠就是钱如命。   钱如命正一个人坐在角落上,对着一壶酒怔怔出神。   他听说毒影叟要找他,很快便跟吴德走过来了,不过谁也不难看出,这位铁算盘虽然是面带微笑,但显然并不乐意受到这种邀请。   毒影叟道:“请坐!”   钱如命欠身道:“谢谢老前辈。”   毒影叟等钱如命坐定,缓缓接着道:“此刻这座大厅中,有没有钱兄信得过的人。”   钱如命微微一愕,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   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毒影叟竟会于此时此地,突然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毒影叟不是一个无话找话说的人,老毒物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钱如命眨着眼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毒影叟轻咳了一声道:“钱兄用不着揣摩老朽的用意,只管照实回答老朽就可以了。”   钱如命一定神,连忙赔笑道:“各位都不是外人——”   毒影叟摇摇头道:“最好别将老朽计算在内。”   钱如命很不自然地咳了声,又指指白天星道:“别人不说,就是我们这位天星老弟—   —”   毒影叟又摇了一下头道:“今天情形有点特殊,你最好也别将他计算在内。”   钱如命有点惶惑道:“前辈是不是要在下找这样一个人出来,有事差遣?”   毒影叟道:“是的。”   钱如命向满厅扫了一眼,忽然朝西边赌台上一名黄衣汉子招手道:“吴福,你来一下!”   应声走来的黄衣汉子吴福,正是吴才的家丁之一。   家丁离开主人,而且闲得无事可做,他的主人,又在忙些什么呢?   吴福走过来道:“钱大爷找小人有什么吩咐?”   毒影叟道:“你去后面厨房里,替我们拿一碟干净的姜片来。”   吴福望着钱如命,钱如命点点头,吴福立即转身向后院走去。   不一会儿,姜片取来,毒影叟支开吴福后,指着那姜片,望着钱如命道:“钱兄有没有兴趣吃两片?”   钱如命脸色微变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毒影叟点起烟斗,缓缓吸着道:“吃下之后,不妨试试运一下真气,看各处经脉是否一切正常?因为老朽见你钱兄今天的气色似乎不太对劲。”   钱如命呆了片刻,忽然拿起两片生姜,一声不响,吞了下去。   毒影叟点头道:“很好,现在慢慢运气。”   钱如命依言吸了一口气,略略加劲运转之下,脸色突然惨白,冷汗成串,滚滚而下。   白天星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钱如命原来早就被老毒物做了手脚!   被老毒物做了手脚的人,就只是这位铁算盘一个人?   白天星手心里也在冒汗。   毒影叟缓缓喷了口烟雾,道:“看你钱兄的脸色,足证老朽观察无误,不过,你钱兄可以放心,像这种小毛病,老朽尚能效劳。”   他缓缓地又喷了口烟雾,扬脸悠然接着道:“现在能不能烦钱兄先带老朽去见见吴公子?”   在钱如命的带领下,毒影叟不仅马上见到了小孟尝吴才,同时还意外地见到了另外两个人——飞腿追魂宫寒和黑牡丹辛玉姬。   因为黑皮牛二的豆腐店,就在热窝紧隔壁。   店后那间小茅草屋,门一推开,大家便看到了屋内的老少男女三人,正围着一张小木桌,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低声聊天。   毒影叟于门外远远站定,慢条斯理地又装了一斗烟。   钱如命推开门,徐徐后退,像游魂似的,又傍着毒影叟身边站下。   吴才等三人只好硬着头皮,从屋里走了出来。   三人起初全都恶狠狠地瞪着钱如命,似乎恨不得要把钱如命一口生吞下去。   直到他们于阳光下,看清了钱如命那张只比死人多口气的惨白面孔,他们才突然省悟,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一片乌云,突然遮住阳光。   天色突然阴暗下来。   小屋前面,男女八人,分两边对立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人人脸色都像天色一样阴沉。   乌云遮住阳光,如同在每个心头上,突然投下了一片不祥的死亡阴影。   这是一个凶险的僵局——凶险而关系微妙。   大家如今已很难分辨得出,究竟谁是靠得住的朋友?谁是真正的敌人?   就拿钱如命来说吧:他本是吴才的人,现在呢?   相反的,吴德和段如玉目前虽是毒影叟的人,但这两人也不一定就是毒影叟的死党。   只要能委以重利,或是局势突然逆转,两人照样会变成另一个钱如命。   要使这两人倒戈,当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飞腿追魂宫寒搜尽枯肠之下,最后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白天星身上。   他已觑空向白天星使了好几次眼色,示意白天星就近发难,向毒影叟下手。   只要白天星一动手,他们这边三个人,合力收拾吴德和段如玉两个人,自是不成问题。   但可惜白天星只当没有看到,全然无动于衷。   宫寒的心冷了!   这浪子似乎并未受到毒物禁制,怎么会偏向于老毒物呢?   难道浪子也知道他们已从钱麻子处获悉宝藏秘密,如果杀了老毒物,只有对他自己更不利?   若是这样,他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这老鬼打定主意,立即向老毒物赔笑拱手道:“事情好像有点误会……”   这是一声问路石,也正是这位飞腿追魂的狡猾处,因为他必须提防对方汹汹而来,也许真是为了别的事。   如果对方是为了别的事而来,他说得太露骨,岂非不打自招?   毒影叟徐徐喷了一口烟雾道:“也谈不上什么误会,我们只不过想见见那位钱麻子而已!”   宫寒点点头,同时又朝白天星飞快地溜了一眼。那意思似说:老弟,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白天星仍然只当没有看到。   宫寒轻轻一哼,嘴角不禁浮起一丝阴险的笑意,他望着毒影叟,坦然点着头道:“不错,那麻子的确已提供了大悲宝藏的下落。”   毒影叟徐徐喷着烟雾,等候下文。   宫寒顿了一下,又道:“如今你古老既然也获得了消息,宫某人当然只有按照江湖道义行事。”   毒影叟依然一声不响。   宫寒忽然微笑道:“如果宫某人提议将宝藏三一三十一,分作三份,古老是否同意?”   毒影叟一哦道:“分作三份?”   宫寒微笑道:“是的。”   毒影叟道:“另一份派给谁?”   宫寒一指白天星,笑道:“我们这位天星老弟!”   毒影叟似乎有点意外,忍不住也望了白天星一眼,微微点头道:“只要天星老弟具有独占一份的充分理由,老朽当然不反对。”   宫寒又转向白天星笑道:“现在该是你老弟向古前辈解释解释了”   白天星道:“我不想解释。”   宫寒道:“哦?”   白天星道:“我只是对这种分配方式,有点意见。”   宫寒道:“哦?”   白天星道:“我要独得二分之一!”   宫寒怔了一怔,眼珠子一转,忽然点头道:“可以,只要古老答应,我跟吴公子这边,完全没有意见。”   像这种顺手放把野火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毒影叟果然露出诧异之色道:“你老弟是说——你老弟独得二分之一,另外二分之一,由老朽跟吴公子他们平分?”   白天星道:“不是。”   毒影叟道:“否由怎么说?”   白天星道:“另外的二分之一,全归您老!”   宫寒和吴才,均为之脸色大变。   如今用不着解释,毒影叟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大悲宝藏原来就落在这位浪子老弟的手里!   毒影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没有立即表示意见。白天星缓缓接着着:“我白天星是何许人,料想在场各位应该全部清楚,但大家也应该清楚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白天星实际上并不重视这份宝藏。”   别人说这种话,听的人准会嗤之以鼻,但这种话若由一品刀口中说出来,就绝没有人会怀疑它言不由衷。   因为一品刀若是个贪财好色之徒,早在若干年前,就是一个亿万富翁了。   白天星顿了顿,又道:“因此,前辈只要答应晚辈一个小小的要求,前辈就可以得到宝藏的二分之一!”   他最后这几句话,当然是向毒影叟说的。   毒影叟神色一动道:“什么要求?”   白天星一字字地道:“替今甥女杨燕姑娘报仇!”   宫寒和吴才的脸色更难看了。   毒影叟也不禁脸色一变道:“你说燕丫头已经遭了别人的毒手?”   白天星冷笑道:“我记得前辈曾跟晚辈提过我们这位吴公子的经济状况,杨燕姑娘获得七星刀,当晚就失去踪影,而我们这位吴公子身边,却多了另一位姑娘,这情形晚辈即使不说,前辈其实也该心里有数。”   毒影叟立即转向吴才厉声道:“燕丫头那里去了?”   吴才又惊又怒,忙道:“前辈体要听他的,这小子全是血口喷人!”   毒影叟脸寒如铁道:“听谁的都可以,老朽只要你交出一个燕丫头来!”   吴才强自镇定道:“晚辈已好几天未见过燕姑娘,实在不知道燕姑娘去了何处,说不定这小子明里赠刀……”   白天星冷冷打断他的话题道:“杨燕姑娘昨晚有没有来这里,我们把牛二找来问问怎么样?”   吴才道:“可以!”   毒影叟朝形意拳吴德手一挥道:“老吴,你去——”   他下面的话尚未说出来,吴才出其不意,双肩微微一晃,身形突然掠起。   这位小孟尝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人影一闪,已经上了屋顶。   走势之快,宛如怒矢。   只可惜他还是比鬼镖段如玉的鬼镖慢了一步。   “刷!”   “蓬!”   银光闪处,吴才身形一倾,应声栽落下来。   飞腿追魂宫寒自然无法再袖手。   吴才中镖落地,他跟着曲身而起,呼地一腿对准毒影叟心窝踢了过去。   追魂飞腿。   这一腿踢法非常特别,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腿法中会有这种招式。   他跃起时,全身屈曲,像个圆球,根本看不出他一腿将从哪一部位踢出来。   然后就像刀剑出鞘似的,足尖突自圆球中一弹而出,既猛又劲,凌厉诡异至极。   毒影叟一闪身,让了开去。   形意拳吴德大喝一声,立即填上空位,拦住宫寒去路。   宫寒身如旋螺,又是一腿飞起。   吴德不避不闪,左臂一划,硬格来腿,同时欺步进身,一拳直捣宫寒面门。   两人一个是腿上功夫,一个是拳上功夫,一时互不相让,拳来腿往,每一招都是同攻向对方的要害。   鬼镖段如玉像是有意要让吴德杀杀手瘾似的,居然袖手一旁,没有发镖助阵。   钱如命慢慢拢来白天星身边,苦脸低声道:“老弟,你得救救我才好。”   白天道:“怎么个救法?”   钱如命道:“以你白老弟的身手,不难一下制住老毒物,只要能够将这老毒物降服,事情就好转了。”   白天星道:“姓段的谁招呼?”   钱如命双拳紧握,冷汗又像雨珠一般流下。   一个段如玉,本不在他话下,可是如今他连四两气力也使不上,叫他拿什么对付段如玉?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其实也并不比你钱兄强多少,要能动手,我早动手了。”   钱如命一怔道:“你——你也着了老儿的道儿?”   白天里苦笑道:“只不过还没到发作的时候罢了。”   钱如命忙道:“既然尚未发作,你老弟何不拼一下试试?老鬼取得宝藏,一定不会饶过了你,你老弟难道连这个算盘也没打一下?”   白天星耸肩道:“这只说明你钱如命对这老毒物的认识还不够。”   钱如命道:“这话怎么说?”   启天星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生机尚未完全断绝,若是一动手,便完定了!”   钱如命道:“为什么?”   白天星低声道:“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榜样,你瞧瞧宫老头吧!”   钱如命依言转过脸去一望,两眼突然瞪大,几乎不相信如今所看到的,会是真人真事。   原来空地上一场激烈的打斗,不知从何时起,已由舍命相拼,演变为可笑的儿戏。   只见这时的宫寒,飞腿如坠铅块,每一腿踢出去,其动作之缓慢,有若在对徒众作示范表演。   情形至为明显:飞腿追魂宫寒也着了老毒物的道儿,由于出力之故,毒性已经引发。   形意拳吴德似乎有意要将这老儿戏耍一番,他明明可以一拳便将宫寒击倒,却故意不采攻势,宫寒挣扎着以慢动作进攻,他也以慢动作化解,一边呷呷怪笑,像是逗小孩子一般。   宫寒脸色慢慢由白转青,终于砰的一声,不支倒地。   现在,只剩下一个辛玉姬了。   说也奇怪,这娘儿当吴才从屋顶滚落时,曾一度花容失色吓得浑身发抖,如今又去了一个宫寒,这娘儿却反而镇定下来。   这娘儿的胆子,怎么忽然壮起来了?   大家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鬼镖段如玉慢慢走过去,那娘儿眼角一飞,双腮微微泛红,忽然低头转了身,进了茅屋。   毒影叟笑着朝白天星和吴德两人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白天星道:“不等段大侠一起走?”   毒影叟微笑道:“用不着等了,这叫做人各有志,他跟你老弟一样,对大悲宝藏没有多大的兴趣。”   钱如命颤声道:“前辈……”   毒影叟手一摆道:“解药我会着人送给你,你先回客栈养养精神吧!”   这一次领路的人是白天星。   领向洪四住处。   张弟正在店堂里负手来回打转,似已等得有点不耐烦。   当他抬头看见白天星从店外走进来,脸色一缓,正想开口之际,目光所及,忽又呆住了。   因为他马上发现,白天星身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谁也不难一眼看出:白天星显然已失去自由,是被这两人押来的。   张弟脸色一变,右手立即伸向刀把。   白天星推了张弟一把道:“你走开点,没有什么事。”   张弟退去一旁,两眼圆睁如铃,右手仍然紧握住刀把不放。   毒影叟望也不望张弟一眼,径直走去一张木椅上坐下。形意拳吴德紧跟着走了过去,如影附形一般,傍椅垂手而立。   白天星转向发愕的洪四吩咐道:“老洪,去把那只红木箱子搬出来。”   洪四站着不动。   白天星沉脸道:“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洪四这才怏怏然转身而去。   不一会,木箱搬至。取来的这只红木箱子,与一般衣箱无异,只是因藏放过久,上面的红漆,已尽为灰尘掩盖。   白天星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便待开启。   毒影叟忽然轻咳了一声道:“老弟且慢打开。”   白天星愕然转过头去道:“难道前辈怀疑晚辈在里面藏了暗器?”   毒影叟含笑缓缓起身道:“哪里,哪里!老朽不过是久慕先贤墨宝,想亲手取出来,先睹为快罢了。”   白天星只好缩手站起,远退去一边。   箱子上挂着一把锁,锁已锈蚀不堪,老魔只轻轻一扭,那把锁便告应手而落。   扳开插销,箱盖掀起了。   一团烟雾升起。   这团烟雾,不是箱盖上的灰尘,而是来自木箱的内部。   烟雾直喷老魔面门。   “化魂散!”   老魔喊完这三个字,人已倒下。   形意拳吴德见毒影叟阴沟翻船,竟被一阵毒雾喷倒,知道大事不妙,当下也不顾毒影叟的死活,一个箭步,便朝门口窜去!   张弟正待拔刀追赶,洪四已一抖手腕,笑喝道:“看我老洪的绝技!”   洪四这一手绝技,其实并不精彩。   因为他抖腕打出去的,只是一支普通的核子镖,同时在手法方面,也谈不上有何出色之处。   不过,这一镖虽然没有什么花巧,打击的部位,倒是被他选对了。   这一镖正中吴德后脑,吴德双臂张开,向前颠跄了几步,方才双膝一软扑地倒下。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毒影叟直挺挺躺在红木箱子旁,面孔已慢慢肿胀起来,神智似乎还很清醒。   化魂散显然并不是一种可以立即致人于死命的毒药。   白天星缓缓走去老毒物身边站下,低头含笑道:“老前辈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可有兴趣听一段短短的故事?”   毒影叟眨了一下眼皮,如果不是颈部已经麻木,他一定会点头的。   他怎会不感兴趣呢?   白天星倘若不作一番交代,他即使咽了气,恐怕也难闭上眼睛。   白天星微笑着接下去道:“当我们见面的第二天,我其实就发觉你老鬼吸烟时,喷出来的烟雾大有文章。当时我原可以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当场将你老鬼制服,但我结果并没有那样做,你老鬼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吗?”   毒影叟又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他很希望白天星能说出是什么原因。   白天星微微笑道:“那是因为我紧跟着就发觉,你老鬼原来对大悲老人的生平,也跟一般人一样,了解得并不深刻!”   毒影叟瞳孔微微凝缩,像是很不服气这种评断。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因为你老鬼如果真正了解大悲老人一生的言行为人,你老鬼便该早就知道,大悲老人当年除了雅好珍玩之外,其实,还有另一种很特别的癖好。”   毒影叟目光中露出询问的神气。   意思像是说:什么癖好?   白天星笑道:“大悲老人的另一癖好,便是喜欢收集古今各类医药奇方。”   毒影叟两眼圆睁,像是一下听呆了。   白天星笑道:“所以,我浪子虽然从未利用毒药去害人,但如认真地说起来,关于这一方面的常识,我这个浪子实际并不比你老鬼差多少。”   毒影叟脸上的紫气突然加浓。   白天星微笑道:“否则,不须你老鬼动手,早在十多天前,黑鹰帮那个蟹脸汉子的一碗白酒,就会叫我浪子在七星广场上躺下来了!”   毒影叟呼吸渐渐浊重起来。   这老毒物是不是在悔恨,自己不该过分托大,早应该防到这世上会用毒的并不是他古无之一个人呢?   白天星点点头,笑道:“好,你老鬼的时间大概差不多了,我的故事,也已说完。最后,谢谢你老鬼今天帮忙收拾了宫寒那个老狐狸,以及吴才那个小狐狸。同时,我也劝你老鬼转世为人,心术放正派一点,并切记今天的教训,你老鬼如非专以毒药害人,今天就不会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   毒影叟双眼突然凸出,唇角同时溢出一股紫色血水,那是给最后一口浊气迫出来的——   听一个后生小子的教训,叫他如何忍受得了?   他终于以最后一口气,换得了永远的清静。   白天星收起笑容,默默地站立了片刻,然后缓缓转向洪四道:“这两具尸首,一起拖去后面埋了吧!”   洪四将两具尸首移走之后,张弟走过来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面对一个垂死的人有什么好欺骗的?当然都是真话。”   张弟道:“你既然不担心老鬼下毒的伎俩,为什么你每次见了这老鬼,都要怕成那副样子?”   白天星耸肩道:“假戏真做啊!否则怎能取得这老鬼的信任?”   张弟道:“那么,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既然只是演假戏,为什么还要害我每次都陪着你提心吊胆?”   白天星忽然笑了笑,道:“我第一个要瞒的人,其实就是你。”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微笑道:“为了逼真!要不是你跟在后面穷紧张,我的这一套把戏,也许早就给老鬼识穿了!”   太阳快下山了。   天色渐暗。   风从原野吹来,像新磨的刀片子,一阵阵刮得人肌肤裂痛。   井老板的棺材店里,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一个人影子,隔壁何寡妇的豆浆店里,则不时传出笑谑之声。   井老板又上了牌桌子?   白天星忽然停下脚步,眼光在棺材店中缓缓搜索,似乎在检点着店中那些木材,还能派上多少用场。   隔壁店门口,忽然有人探首含笑招呼道:“白头儿是不是找老井?来来来!他在这边。”   打招呼的人,是蔡大爷。   这时候的蔡大爷,该在热窝才对,怎么会忽然跑来何寡妇店里呢?   白天星定一定神,慢慢走过去,笑着道:“你们已经凑够一桌?”   蔡大爷笑道:“不是打牌,我们是在等着喝老井的喜酒。”   白天星一怔道:“喜酒?”   蔡大爷笑道:“你过来瞧瞧,就知道了!”   白天星走来店门口,抬头朝里一望,果然立即明白了怎么口事。   屋子里面,坐满了人,一眼望去,差不多全是镇实镇尾的一些熟人。   井老板又穿那套刚缝制的新衣服,带着一脸又兴奋,又难为情的神气,端端正正地坐在店堂一角——看上去十足是一副准新郎官的气派。   何寡妇面孔红得像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正在另一角跟赵老板和盛跛子等人说话。她转头看见白天星和张弟走进来,面孔不禁又红了些。   白天星走了过去,笑着说道:“恭喜啦!大姐。”   何寡妇红着面孔,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大姐无儿无女,不趁现在找个依靠,再拖下去就没人要啦!”   张弟轻咳了一声,装作要吐口水,又悄悄转身出去。   白天星接着转向井老板,笑道:“好福气,老井。什么时候喝喜酒?”   井老板红脸讷讷道:“晚……上。”   白天星微笑道:“回龙刀吕青云来不来?”   井老板一呆道:“你说谁?”   白天星微笑道:“二号!”   井老板露出一脸茫然之色,好像完全听糊涂了。   白天星微微一笑,又道:“当然了,少不了公冶兄弟,以及铁头哈秋,对吗?”   井老板呆在那里,瞠目不知所对。   何寡妇脸色微微一变,转头望向蔡大爷,好像在说:这浪子难道疯了不成?   蔡大爷眼珠子一转,突然埋下腰身,猛朝白天星后心一头撞了过去。   他一直跟在白天星身后,白天星此刻正面对着对呆的井老板,当然无法发觉蔡大爷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可是,说也奇怪,当蔡大爷一头撞去之后,白天星的身躯竟像突然变成了一块滑板,只见他顺势一偏,蔡大爷一颗脑袋,就从他胁下冒了出来。   白天星低声微微一笑道:“哈秋原来就是尊驾?”   蔡大爷两眼翻白,颈骨如爆蚕豆似的,格格卜卜一阵脆响,血从嘴角涌出,头一歪,不动了。   铁头哈秋,头坚如铁——只可惜头骨似乎还不够顽强。   屋中桌翻椅倒,人人夺门达命。   蔡大爷何以突然变成了铁头哈秋?谁也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去追根问底了。   白天星挟着蔡大爷尸身,朝店门口缓缓倒退。何寡妇花容失色,也在慢慢往店后退去。   白天星朝她点点头道:“看在小张的情分上,你逃命吧。”   井老板一愕,突然指着何寡妇道:“贱人,你——?”   何寡妇脸色如土,向后不断缩着身子,张开嘴巴,想要分辩,但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井老板切齿恨恨地道:“待老子宰了这小子,再跟你贱人算账!”   这位井老板再不像个准新郎官了。   他话一说完,双目中陡然射出一片杀机,跟着双掌一错,身形如梭射出。   白天星人已退出店外,蔡大爷那具尸体,依然挟在他的胁下。   一阵劲风扑来,井老板人到掌到。   白天星身子一转,蔡大爷尸身飞旋如蓬,只听砰的一声,井老板一掌砍在蔡大爷胫骨上!众人全瞧呆了。   井木匠是什么时候练成的一身武功?   白天星忽然大笑道:“阁下就是一号,大概是不会错的了!”   张弟刀已出鞘,这时神色一动,便待上前助阵。   白天星大喝道:“跟总管香主站去一处,用不着你帮忙!”   热窝里的一批酒客,已闻讯先后纷纷赶到。   以将刀郭威为首的七名刀客,亦在其中,他们在看清跟白天星动手的人,竟是镇上开棺材店的井老板,无不大感意外,他们问身边的闲人,这是怎么回事?人人摇头,回说不知道。   他们再看双方动手的情形,更是惊异万分。   自从张弟杀死马立,白天星叫他们去找廖三,而廖三又不见。面,他们差不多都已知道,这个姓白的浪子,实际上就是正牌一品刀的化身。   如今,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在眼前的这一场恶战之中,武林中人人谈虎色变的一品刀,这时竟一路被逼后退,左支右细,险象环生,看上去居然不是那个棺材店老板的敌手!眼前这个以井老板面目出现的家伙,究竟是何许人?   众刀客正相顾惊疑间,战况突又发生变化——也可以说是突然恶化。   只见井老板吐气开声,忽然旋身飞腿,放弃原先的掌招,改以一套诡异的连环腿法,将白天星往对面墙角逼去。   每一脚都带起一片虎虎风声,每一脚踢去的地方,都是白天星身上的要害。   招式绵绵不绝,毫无破绽可寻。   只要是血肉之躯,可说绝没有人能承受得了其中任何一招。   白天星后退无路,一时又无化解之策,只得拼提真气,陡地拔起身形,向镇头那一边一群闲人的头顶上掠去。   那群闲人唯恐遭受池鱼之殃,纷纷惊叫走避。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名黑衣汉子,反应稍迟,首当其冲。   白天星落下去时,他如果站立不动,白天星的双脚,无疑正好就要踩在他的脑袋上。   这汉子只顾瞧得起劲,直到白天星双脚离他头顶八尺许,他才突然惊觉过来。   白天星大喝道:“快走开!”   那汉子哎哟一声,缩起脖子,转身就走。   怪事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那黑衣汉子起步时是向右转,但只朝前踏出一步,突又由左边转了回来。   换句话说,他等于只是在原地打了一个圈子。一道银光,猝然闪起。   原来那汉子一转身之间,手上已多了一把寒芒森森的利刃。   现在,这把利刃砍去的地方,正是白天星的一双小腿!胆小的人,已经闭上眼睛。谁还忍心再看下去呢?   突听有人大声赞美道:“好一招回龙刀法!”   发出这一声赞美的人,竟然是白天星。   然后,像奇迹似的,白天星眼看着就要迎上刀锋的一双小腿,突然消失不见。   就像半空中横放了一根杆子,白天星好像在这根无形的杆子上,突然藉力使力翻了一个跟斗。   刀光闪过后,白天星一掌拍下。黑衣汉子的天灵盖,顿告应声开花。   一朵丑恶的红花。   张弟全身均为汗水湿透,虚脱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直到现在,那几位刀客方始恍然大悟。这位一品刀先前的节节败退,原来是早有成竹在胸。他的目的,乃是为了要制造一个机会,转到那一边去,收拾回龙刀吕青云。   井老板嘴角一丝笑意刚刚浮起,只不过一转眼之间,这片笑意就变成了一种肌肉扭曲,双目中同时露出股恐惧之色。   白天星身形顿而复起,人在半空中,朗声大笑道:“你伙计那套腿法,再踢出来给我瞧瞧!”   井老板咬咬牙齿,果然跃身迎上,又是一腿踢出。   白天星大喝声:“好!”   大喝声中,不闪不避——掌迎向来腿拂去。砰的一声。两条身形同时落地。   一个直立,一个横躺。站着的是白天星,躺着的是井老板。   井老板挣了一下,想坐起来,脸色一惨,冷汗如雨,复又躺下。   白天星转向将刀郭威等人,点点头道:“这一位便是品刀大会的真正发起人,你们过来看看他阁下是谁吧!”   七名刀客一起走了过来,地上那位断了腿的井老板,只好闭眼听任摆布。   除去他脸上的易容膏之后,七名刀客不禁全呆住了!   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伪装井老板的人,赫然竟是华山擎天居士宰万方。   白天星撇下发呆的七位刀客,转身走向张弟。   张弟跟无影神拳管大海站在一起。   白天星取出一纸方胜儿交给管大海道:“麻烦管兄,请把这个带给江帮主。”   管大海道:“这是什么东西?”   白天星笑道:“你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管大海道:“我可以打开?”   白天星道:“当然可以。”   管大海将纸方胜儿拆开,只看了两行,就抬起头:“白兄……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意思是想请江帮主转告贵帮上下,大悲宝藏其实早就换了主人,除了一幅明妃画像,你们可去七星栈找钱如命追查下落之外,其余的每一样,每一件,这上面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他又笑了一下,道:“至于出售宝物所得,你们也可以根据后面的清单,向各地善堂查对数字一如有不尽不实,你们可以再来找我。”   管人海脸红如肝,讷讷道:“我……我…还是不懂……白兄的意思。”   白天星微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意思管见不懂,总有别的人懂。”   他说完,一拉张弟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张弟边走边问道:“铁头哈秋是什么时候变成蔡大爷的?”   白天星道:“不大清楚,可能跟胡老头被害的时间差不多。”   张弟道:“井老板呢?”   白天星道:“那当然是今天才发生的事。”   张弟道:“你是不是刚才一进门,就发觉井老板已经换了一个人?”   白天星道:“还要早一点。”   张弟道:“什么时候?”   白天星道:“哈秋打招呼的时候。”   张弟微怔道:“那一声招呼,有什么毛病?”   白天星笑问道:“你认为何寡妇会不会真肯嫁给一个像井老板那样的粗人?”   张弟道:“当然不会。”   白天星笑道:“那不就得了么?何寡妇不会嫁给井老板,如今居然答应下来,她要嫁的人,会是谁呢?不消说得,自是另一个人!”   张弟道:“于是你就想到了这位擎天居士?”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其实早就该想到才对。”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这位擎天居士一身武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易容一道,在当今武林中,却不作第二人想,杨燕假扮才子尹文俊,能扮得那么惟妙惟肖,无疑就是这厮的杰作,那时,照理我便该想到这个家伙。可惜我跟那些刀客一样,为华山派虚名所误,竟始终没怀疑到这位大居士身上。”   张弟道:“这样说起来,就连百善大师和三绝道长的身份,也有问题了?”   白天星点首道:“是有点问题,说不定就是由公冶兄弟所装扮。”   张弟像被提醒什么似的,忙道:“那么,这对公冶兄弟,以及廖三段如玉等人,要不要一并找出来,斩草除根?”   白天星摇摇头道:“用不着麻烦了,这种为人作嫁的三流货色,总有一天会倒霉的,现在让他们去提心吊胆,受点活罪也好。”   张弟默默走了几步,忽又问道:“这里事情完了,你打算去哪里?”   “去省城。”   “干什么?”   “整修房子。”   “做什么用?”   “安置莫家父女。”   “安置莫家父女?”   白天星侧脸微微一笑道:“不懂我这样做的用意,是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