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内 容 简 介 第一章 笔萧盟 第二章 群英会 第三章 盟主角逐战 第四章 天仇老人 第五章 黑白无常 第六章 紫燕十三妹 第七章 虎坛风云 第八章 柔情似水 第九章 灵台山下人憔碑 第十章 梅雪奇冤 第十一章 云浓雨密 第十二章 紫阳惊魂 第十三章 天盲怪叟 第十四章 成败一举 第十五章 天、地、人三老 第十六章 玉女情 第十七章 连环计 第十八章 正邪两阵图 第十九章 离合悲欢       内 容 简 介     本书主要写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武维之,巧遇无名老人,引出一个个扑朔迷离的故事。武维之在师执尊长的协助下一步一步揭开自己身世之谜,瓦解了“风云帮”的邪恶势力,救出了自己的生身父亲,认母团圆。   全书情节奇诡,扑朔迷离。布线、打结、解扣、收网的技法十分圆熟,叙事风格如诗如画,被著名评论家叶洪生先生誉为“诗情画意派”的代表作,一点也不为过分。       第一章 笔萧盟     甲子年的八月十五,似乎是个颇不寻常的日子。   古都洛阳,这座历史上的名城,打自三数天前开始,就已逐渐显示出一种近乎反常的热闹。而到了十五这一天,更是人如聚蚁,马似飞蝗!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向城中蜂涌而来,好不热闹。   人笑语,马长嘶。放眼城中,不论茶楼酒肆或者客栈饭馆,到处有马,到处是人。这些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中,包括了老少男女、僧道尼俗各式人等。从懦雅风流的文士,到衣衫褴褛的乞丐,以至于江湖术士、走方郎中;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同一天,古城内东北一隅,却是寂静异常。   时约午末未初光景,那座建于魏文年代,始号芳林、后改华林的古园中;在龙濯和天渊两池之间,那一度因晋王司马芳日夕游宴群臣,而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九花丛殿之下,这时深秋的阳光正有如一条温暖的金黄锦被,轻轻而静静地照覆在阶前一个蓬头垢面、蜷曲侧卧的少年乞儿身上。   那乞儿衣着破旧不堪,身底下垫着一条枯黄的粗草席,头旁放着一只篮子;里面除了一副竹筷跟一只缺口瓷碗外,别无一物。从那乞儿在臂弯里露出来的半边脸孔看上去,他的年龄大概在十五岁左右。虽然那半边脸孔满是油污,但五官却是极为端正挺秀。他似乎睡得很甜,呼吸均匀,弧形的唇角上,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园中很静,不时有一两只跳跃啄食的小麻雀,在乞儿那只篮子上向篮中检视;见无余粒可以分享,方始—一振翅而飞。对这些,乞儿则是一无所知,熟睡如故;只有臂弯中那支斜斜伸出半截的黑色萧管,在秋阳中,无声地闪着阵阵乌光。   就在这个时候,殿东景阳假山背后,忽然悄没声息地踱出一位面目慈和、白须垂胸的佝偻老人。那老人背剪着双手,似有着满腹心思,神色异常落寞。他踽踽独行,时行时停,这时正朝九花丛殿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低声漫吟道:“园破、人老,秋亦堪怜……”吟声断续,愈吟愈低,终至不可复闻。   渐渐地,老人走近少年乞儿身边。当他发现居然有人会在这种冷僻之处昼寝时,不禁微微一怔。但在他看清对方原来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年轻乞儿后,又不禁怜惜地多望了他一眼、同时发出一声低叹。   就在老人举步欲行离去之际,游目所及,老人蓦地一声惊噫,身躯猛然一震,脸色速变。他谛视着乞儿臂弯中的那管黑萧,双目中闪射着一种令人颤抖的精光;垂在胸前的那把白须也同时不住地抖籁起来了。   这时,那个乞几口中含混地嗯得数声,手足伸展,业已打着呵欠,揉着眼皮,从地上坐了起来。当他一抬头,蓦然瞥及了面前的老人之后,先是一惊,继又赧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如玉的牙齿,低头抚弄着那支黑黝黝的长萧,好像有点怪难为情地笑着招呼道:“老伯……您……您……好啊!”   老人含笑点头,应道:“你好,小弟弟。”老人此刻的神态,已回复到先前的平和,他一面答着话,一面就势在那小乞儿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来。   老人坐定了,似乎有意造成一种随和的气氛。他先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又赞美了阳光的温和、古园的雅静,如何适宜于散步或小睡。听得那乞儿满脸笑容,毫无拘束地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就像一对祖孙闲坐,做孙儿的正等待着老祖父开始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一般。老人这才偏过脸来。漫不经意地含笑问道:“小弟弟,你多大啦?”   “十五。”   “哪儿人?”   “临汝。”   “念过书吗?”   “念过。”   老少对答至此,老人微一怔神,好似突然发觉了什么不对,蓦地偏转脸来,双目一张,精光闪射地沉声道:“什么?你说你是临汝人?”少年略感惊讶地嗯了一声。老人双目一闭,连连摇头,一面喃喃地道:“不对,不对!你绝不是临汝人。”   少年听了更是惊讶,心说:“这就奇怪了,我是什么地方人,谁也不会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又没有说谎,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临汝人,而且说得这样肯定呢?”他嘴唇动了一下,因见老人双目紧闭,似在思索什么,是以忍着没有开口。   这时候,老人忽又张目道:“小弟弟,你姓武,是吗?”老人发问时,语短声促,问完后,两眼盯在少年脸上,不稍一瞬。   瞧那神情,他不但急于得到答复,而且对少年将如何答复,也显得异常关切。   少年方欲点头,忽然一声惊咦,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道:“老伯……这……这个……   您……怎会知道的呢?”老人啊了一声,同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少年摇摇头,自语般地又道:“真令人奇怪……我明明是临汝人……您却说不是;您以前没见过我,我也没告诉过你,但您却又知道我姓武……唔……真令人奇怪。”自语至此,终于忍不住抬头道:“老伯,您怎么知道我姓武的呢?”   老人脸色微微一变,以两声干咳掩饰了面部的激动神情之后,方始手抚长须勉强笑笑道:“你猜猜看——”   少年率直地摇摇头道:“猜不着。老伯,您说了吧!”   老人仰脸朝天,慢声道:“孩子,你知道老伯是干什么的吗?”   少年脱口道:“算命的?”   老人回过脸来,点点头,笑道:“一点不错!孩子,你真聪明,被你一猜就猜对了。老伯会算命,人家替老伯取了个外号,叫做卜算子。”笑得一笑,又道:“老伯不但会算命,而且算得很准。”   少年好奇地道:“见了谁的面,都知道那人姓什么,是吗?”   老人笑了一笑,道:“单会这一点,就不稀奇啦!”   少年听了,大感兴趣,不禁仰脸又道:“那么会什么才算稀奇呢,老伯?”   老人微微一笑道:“断人生死。”   少年不由得失声道:“断人生死?啊!老伯,您真了不起!”说着,不禁自语道:“假如我也会,该多好。”头一抬,大声说道:“老伯,这种本领,您肯教我吗?”老人拈须微笑不语。   少年话方出口,朝老人望了一眼,脸一红,头忽然低了下去。   原来他发觉自己太孟浪了,他想:“我跟人家初见面,这种要求岂不太嫌过分了吗?”   少年方自惭愧不安,耳边忽听老人和悦地笑道:“抬起头来,孩子,这不算什么。江湖上三百六十行,无师自通的行业毕竟很少,老伯会这个,也是人教的。而且,再说一句大话,老伯年岁也不小了,将来终有一天免不了要传人,我们今天既然无意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缘——”   少年抬起那张红红的俊脸,兴奋而羞赧地低声道:“谢谢您,老伯——噢,师父!我该向您老人家磕几个头呢?”   老人和蔼地抚着他的肩头道:“用不着了。孩子,你既有向我磕头的诚心,便和磕头没有两样了。而今往后,我们之间的名分,就这样定啦!”老人说着,仰脸望了望天色,自语道:“现在大概是未申交替,唔,还早着呢!”   少年抬头道:“师父有事吗?”   老人点点头,旋又摇摇头,漫声道:“没什么,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老人说着,同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他悠悠地仰起了头,眼望虚空,不言不动。   像在欣赏着天空中追逐而过的浮云,又像为了一些遥远的往事,而陷于一片沉思。   古园,再度回复了平静,只有秋阳无声地照射着,暖人如醉。   良久之后,老人缓缓收回目光。他见身边少年低头皱眉不语,不禁伸手一拍少年肩头,轻声笑问道:“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啊?”   少年一楞,眼角微抬,赧然笑道:“没有什么,师父,我只是在想——”   老人笑道:“想什么,说呀!”   少年期期地难以启口,老人目光一转,似有所悟地笑接过:“你在想师父如何算出你姓武是不是?”   少年不安地笑了笑道:“是的,师父,我一直在想,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老人听了,不禁手抚长须,呵呵笑道:“年轻人总是一个样子,一点也沉不住气。你不是已拜我为师了么?……好,我就先把算出你姓武的经过告诉你吧……这样的,今儿早上,城中忽然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师父心里纳闷,便信手起了一卦。除了解决几件重大的疑难之外,另外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今天第一个跟师父交谈的人,可能姓武。唔——而后师父遇见了你——咳咳,这,这不很自然么?”   老人所说,显非由衷之言。因为他一面说,一面又以干咳掩饰着语句的断续。同时,他那种笑声,也是极为勉强。   少年虽然一面听,一面点头,但脸上却仍流露着一种惶惑不解之色。老人瞥了他一眼,忽有所悟地蔼容问道:“孩子,你不明白什么叫做武林人物是吗?”   少年摇摇头,静静而低低地答道:“不,师父,这个我知道。”   老人微感意外地哦了一声,忙又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孩子?”   少年低头哑声道:“我爸爸。”   老人神色一震,失声道:“什么?孩子,你——你见过你爸爸?”   少年抬起脸,眼圈微红,讶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头一低,忽然狂咳起来,少年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老人背后,为老人轻轻捶打着。   片刻之后,老人咳停了,唉声叹道:“唉唉,老啦!真的老啦!”说着,拍拍身旁石阶,调脸向少年道:“师父没事啦!孩子,你坐下来吧!”   少年坐定后,老人温和地问道:“孩子,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爸爸的呢?”   少年低头哑声道:“四年前。”   老人又咳了一声道:“现在他人呢?”   少年哑声哽咽着道:“他……他……死了。”   老人脸上神色凄然,这时伸手放在少年肩头上,轻轻地抚慰了好一会,这才低声带着振作的强笑说道:“傻孩子,别难过啦!人死了,就是死了……知道吗?”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师父见你年纪这样小,就单身流浪在外,还以为你从小就没有爹娘,所以一见你说在你懂事之后还跟你爸爸在一起,相当惊讶。是的,孩子,师父刚才就是这个意思。”   说至此处,老人又咳了两声,和声问道:“四年前,你跟你爸爸住在临汝,是吗?”少年点点头,用衣袖拭着眼角,没有出声。老人神色迫切,声调却用得特别和缓,又问道:   “住在乡下,也许是个相当偏僻的地方,是吗?”少年点点头,同时脸一抬,脸上又现讶色,好像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呢?   身后树上被风吹落几片枯叶,老人这时无巧不巧地调过脸去,刚好避开少年的视线。他头也不回地缓声又道:“就只有你爸爸跟你两人吗?”少年点点头,嗯了一声,头又低了下去。   少年头一低,老人便转正了脸,继续低声问道:“还记得你爸爸的相貌吗?”   少年低声应道:“记得,师父。”   老人顺口接道:“说得出来吗?”   少年点点头,头仍低着,想了一下,这才低声嘶哑地道:“我爸爸……年纪很大了……   跟师父您……差不多……胡子很长,和头发一样白。”   老人眉峰微微一皱,岔口道:“师父想,你一定很像他,是吗?”   少年摇摇头,老人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少年伤感地道:“不,师父,我不太像他老人家。我问过我爸爸,他老人家说,他老了,他吃过很大的苦,久经忧患,人全变了样。他老人家又说,他年轻时,长得和我完全一样,祖父非常疼爱他,就像他现在疼我一般……师父,我相信我爸……他是一个难得的好老人……就像您老……我们住的地方很穷,很冷落,但是我跟我爸却都很快乐……”   老人不知为什么原因,一面静静地聆听着少年的述说,一面无声地缓缓摇摇头,神态凄怆。这时双目中精光一闪,好似想及什么,不禁又问道:“孩子,关于武林中的事,你知道得多不多?”   少年摇摇头,应道:“师父,我并不知道什么啊!”   老人咦了一声,微讶道:“刚才,你不是说——?”   少年也似触及什么,蓦然抬脸,睁大眼睛道:“噢,对了!   师父,我刚刚忘了问您一件事。”   老人忙道:“问什么?”   少年眼中露出期待之光,迫切地道:“刚才您老人家说,今天洛阳城中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请问师父,其中谁是武林第一人?”   老人大感意外,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挣扎了好一会,方始讷讷地道:“孩子,你——你怎会问到这……这上面来的呢?”   少年微带喘息地急求道:“不,师父,您先告诉我吧!谁是武林第一人?来了没有?他在哪里?”   老人瞠目道:“孩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坚决地道:“我要见他。”   老人神色微异,沉声道:“为了什么呢?”   少年被问,神色顿沮,喃喃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老人不禁大惑不解起来,皱眉道:“孩子,师父可真被你弄糊涂了。你要见武林第一人,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要见他。   这,这,这……孩子,在你心目中,武林第一人……他是谁啊?”   少年沮丧地摇摇头,好似异常灰心。   老人耐心地又问道:“孩子,是你爸爸生前吩咐你这样做的吗?”   少年摇摇头,低沉地道:“爸……没有……这样吩咐。”   老人眉峰紧蹙,又道:“那么,你怎想起这个的呢?”   少年低头期期地道:“我……我知道……”   老人忙接着问道:“你知道什么?”   少年抬脸肯定地答道:“我知道爸有过这种打算。”   老人道:“去见一位武林第一人?”   少年点头道:“是的。”   老人忙又问道:“你从何得知的呢?”   少年仰脸闭目,追忆着道:“平常时候,我爸人很好。和颜悦色,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值得他老人家忧愁。但是,每逢雷雨交作的黑夜里,他老人家就会忽然变了性情……”   老人这时面寒如铁,双拳紧握,胸前白须无风自动,双目精光如电,射定少年脸上,不稍一瞬。少年如于此际睁开眼来,一定会被老人这副神态所骇。但是,少年不会睁开眼皮的,他此刻似乎正陷落在一片痛苦的回忆中,话到半途,一阵哽咽竟然顿住。   老人静静而冷冷地催道:“说下去,好孩子。”   少年痛苦地嗯了一声,闭目继续说道:“那时候,他老人家就会痛饮至醉,然后锁上房门,满屋徘徊,像疯人般地呓语不休,但是,说来说去,数年如一日,始终只是那么两句话……”   老人再度沉声催道:“两句什么话?孩子……”   少年吸一口气,苦笑了一声道:“‘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   老人脱口道:“找谁?”   少年长叹道:“找谁,武林第一人啊!”   老人目中精光突现,问道:“你爸说出那人姓名吗?”   少年摇摇头。老人又道:“那你怎么知道他要找的是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闭目苦笑道:“我问了他呀!”   老人立即接道:“你怎么问?你爸怎么说?”   少年伤感地道:“当时我说:“爸,你要找谁呀?’他瞪眼叱道:“没你的事,去睡觉!’唉,不管怎样,他老人家总是我的爸爸,是吗?我被他一骂,闷着气,也就依言上床睡了。一次、二次……渐渐地,他老人家发现了我的不高兴,一次酒后,他老人家突然把我从床上一把抱住,搂头失声痛哭起来,一面说:“啊!乖乖……告诉你啦……我……爸……   要找的……   是当今武林……第一人啊……’我也跟着哭了起来,一面道:“爸……去找他啊……’他老人家又道:“带你……不方便……放下你……不放心……唉……’以后爸就沉默下来,人也一下老了许多……终至染病……死去……”少年说至此处,业已泣不成声。   一阵风过,落叶片片,古园中开始到处浮动着萧飒的深秋气息。   老人望了望饮泣着的少年,一声轻叹,无力地垂下了头,任由冷风吹散了一头白发——   充分暴露了一个老年人的龙钟之态。   隔了片刻,少年停止了哭泣。   老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略见呆滞地发了一会儿楞。忽然间,他神色一动,好似想起一件什么事,于是他偏脸朝少年低声问道:“孩子,你知道你爸爸的名讳吗?”少年很自然地摇了一下头。   老人徽讶地低声道:“不知道?”少年点点头。老人紧接着又道:“那么你叫什么?”   少年摇摇头。老人一愕,完全怔住了。   少年擦着眼角,低声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姓武”   老人摇摇头,喃喃地道:“唉!孩子,你怎能连这些都不知道呢?”   少年低头盘弄着衣角,不安地道:“我爸爸除了教我念书,什么没告诉过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爸在时,除了很少的日子之外,我跟爸都很快乐……直到……直到爸死了……   我才知道……有很多事,爸活着时,我应该问问清楚。”   老人忽然问道:“你爸得的什么病?”   少年道:“气喘,咳嗽。”   “不是速然死去的吧?”   “他病了很久很久。”   “他以为他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是吗?”   “不。”   “那么,他已自知无药可救,是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他老人家得病后,既不许我替他请大夫,又不肯服用隔壁人家送来的秘方和草药。人家送来,他谢着照收;背了人,却都统统丢了。人家问起他,他说吃过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笑道:“孩子,好不了啦——’……”   少年说至此处,眼圈又是一红,无法再说下去。老人却神色微见紧张地又问道:“他既已自知不久于人世,却依旧什么也没跟你说?”   少年哑声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我的。”   老人忙道:“你怎知道的呢?”   少年哑声低低地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   老人微显激动,忍不住急急岔口道:“他喊你去,怎么说——?”   少年却摇摇头,伤感地道:“结果竟是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不禁失声道:“怎么,什么也没说?”   少年茫然地点点头,老人双肩一垂,精神似是顿然瘫痪下来。少年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这时他继续说下去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而且不住地发抖。他用眼睛望着我,从他老人家的眼光中,我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说。可是,每次都是一样,临到这种时候,他老人家嘴唇一开合,跟着便会引发一阵狂烈的咳嗽。”   老人几若身处其境,不由得发急道:“咳嗽总有停的时候呀!”   少年点点头道:“是的,咳嗽会停下来的。”   “咳嗽停了,他怎么说?”   少年轻叹一声,幽怨地道:“咳嗽过后,他似气力已尽。   每次都是长叹一声,朝我摇摇头,有气无力他说:“没有什么,孩子,你去睡吧!’”   老人皱眉道:“你既知他有话要说,他一再欲言又止,你怎不问他呢?”   少年低声道:“师父,您知道……我……看他那样子……   我不忍心啊!”   老人望了少年一眼,他觉得少年这话也是实情。谁处在那种情景之下,也不会忍心追问的,更何况对方那时才只是一个十岁出头一点的孩子?   老人至此,似已完全失望,摇摇头,微微一叹,未再开口。   又隔了片刻,老人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挣扎着又问道:“孩子,这样说来,你爸生前对你可说是一无交代了?”   少年凝目虚空,摇摇头道:“一无交代,那倒不是——”   老人目闪异光,忙道:“怎么说,孩子?”   少年调正脸来,又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临死之前,他老人家说了很多……这还不算……这之前,我甚至已找出了他老人家每次召我前去、欲言又止的原因……不过,那些话毫无意义……一个病人的呻吟罢了,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么?”   老人听至此处,脸色一紧,身躯也是蓦地一正,双目闪光如电,双足鞋帮同时没人石中三分深浅。但见他,唇角一扯,似又欲岔口催问,大概为了怕引起少年猜疑,反会影响到少年的尽情倾述,是以眉峰一扬,欲语又休。饶是如此,他眉宇间那份激动之色,却仍是无法抑制。   少年则因始终觉得乃父生前的言行与普通老人无异,说来对自己有着无比的亲切之感,但在别人听来,可能相当乏味,因此,他话说一半,便未再说下去。可是,他偶尔转过脸来,看到老人尚是神色肃穆地、目不转睛地在望着他,好似在静待着他的继续述说,不禁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有着不幸的遭遇,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原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孩子们。因此,少年在望了老人一眼之后,低低地又道:“有一夜,我醒来的时候,忽听我爸说:“武家三世单丁,差幸香火不熄,我,我,我大概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唉!一切恩怨,随我死去吧……让他知道他姓武,也就够啦……唉唉……’接着连叹数声,之后便没有声息。”   他微微一顿,又道:“起初,我还以为爸是在跟我说话,我等他说完,连喊两声爸,他没应。我爬起来一看,才知道爸是在说梦话——”一阵抽咽,方又道:“之后,我睡不着,不住回味爸刚才说过的话,想来想去,总是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了:爸除了让我知道我姓武之外,不希望我知道更多的事情。这大概就是他老人家每次喊我去,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而又始终忍着没有说的原因吧!”   老人肃容点点头,目光仍坚定地盯在少年脸上。他似乎还想知道得更多,无言地启示着少年继续说下去。   少年擦了一下眼角,又道:“现在,就剩下爸临绝气之前的一番话了。”   老人轻轻咳了一声,身躯也微微动了一下。   少年低下了头,哑声哽咽着又道:“那是四年前的某一个风雨之夜,爸突然在半夜摇醒了我。室外雷电交作,室内一灯如豆。他喘息着递给我这支墨萧,一面以发烫的手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他说道:“……记住,孩子,你姓武,世居河南临汝。人如问你,你就这样说……这是你——你爸的萧,好好藏着。你信不过的人,都别让他看见……记住啊……唉!   唉……本来我,我并不想将它交给你……但是,我总抛不开最后的一线希望……我……   我这样做……也许对,也许会含恨九泉……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唯愿苍天怜见……   孩子……我……快……记下,你爸就死在这根萧上,为了……一曲……人鬼神……’”   少年泪如断线,抽搐着接着说道:“爸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喘得很厉害,但脸色却是红润异常。”   老人直目喃喃地接道:“孩子,那是回光返照啊!”   少年流着泪,继续说道:“我见爸说了半天话,一直没有咳嗽,脸色又是那样好,还以为他病情好转了。正自暗暗庆幸,哪知爸说到最后的一个神字,喉头痰涌,拉着我的手,一抖一松,人便向后突然就倒了下去——”   老人唉得一声,喃喃地道:“他该挣扎着说完最后一句才对啊!”   少年擦了擦眼角,又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当爸拉着我的手说这些话时,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清。这些话,都是事后一字一字地回忆起来的,我敢说绝没遗漏什么!”   老人目光发直,一动不动,像尊泥偶。   少年轻摸着那支长可三尺、上镌诗词图文、晶泽发光的墨萧。哑声又道:“爸死了,我无处可去,只好出来流浪。爸的话,我句句记得。这些话,我为了想找点意义出来,可说是想了整整四年。”   少年轻叹了一声,微带抱怨地道:“可是,我能想出什么意义来呢?”他将墨萧朝老人面前一托,又道:“这根萧,也许很名贵,但是,不论它多名贵,它也只不过是一根洞萧罢了。   师父,您说是吗?”   老人朝那根墨萧瞥了一眼,没有开口。   少年继续以抱怨的口气说下去道:“而且,这根萧在爸交给我以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爸却说他是死在这根萧上,还说是为了一曲什么人鬼神,这多可笑?”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姓武,世居河南临汝,这都是事实。但依爸的口气,却好像这些事实都是捏造出来骗人的似的。还有,他要我将这根萧好好藏着,少给别人看见。试问,我往哪儿藏?谁人会抢?也真是!”   老人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口中不断地轻轻自语道:“……   人鬼神?人鬼神?……人鬼神……”最后像是茫无所得地摇了摇头,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少年望着他,意似不解。   老人抬头见少年正在望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孩子,这些年来,你一共跑过哪些地方呢?”   “什么地方我也没去过。”   “一直没离开过这儿?”   “是呀!”   “你走在城中时,萧都放在哪儿?”   少年用手指指腰带道:“都插在这上面。”   老人神色一聚,忙道:“你可曾发现有谁对它特别注意?”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   老人脸色顿然一宽,从少年手上将萧接过,问道:“孩子,你懂得如何吹奏么?”   少年赧然地摇摇头,反问道:“师父,您呢?”老人点了一下头,少年脸上泪痕犹在,这时却双目一亮,高兴地道:“吹一曲吧!师父!我——我从没听人吹过呢!”   老人又点了一下头,神色肃穆地坐正身躯,盘膝坐定,双手按孔,引萧近唇,闭目凝神,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静静地吹奏起来。幽幽声发,恍若来自遥远的天边,又似隐隐破地而出,渐渐地,韵满古园,如慕如诉,如怨如泣,撼人心弦。   不一会,天籁嘎然而止,老人业已一曲吹毕。再看少年,双眼望天,如醉如痴。萧声已停,他却浑然未觉。老人望着他,凄然一叹,旋即强笑着低声招呼道:“喂,孩子,你怎么啦?”   少年嗯得一声,如梦初醒,不禁忘情地喊道:“啊!美极了,多动人的声音啊!”   老人微微一笑道:“孩子,知道这一曲叫什么吗?”   少年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   老人微笑道:“不过怎样?”   少年想了一下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   老人含笑道:“感觉如何?”   少年眼望远处,幽声道:“这曲子当初一定是为了怀念故友作成的。”随调头赧然一笑,低头不安地又道:“师父,您别笑我,我知道我是在乱说。”   老人先是一怔,跟着脸色一黯,朝少年怜惜地瞥了一眼,摇头微微发出一声嗯,没有开口。   少年不安地抬起了脸,老人朝他点点头道:“是的,孩子,你猜对了!一点都不错。这支曲子叫做《燕去雁回》,是唐代一位名叫君之敬的隐士,跟他老友相约会见于长安,届时君之敬因母丧失约,事后赶去,故人已死。一别永诀,思绪难遣,因而作成此曲。”   少年听得入了神,脱口喃喃地道:“这故事真好,难怪您老人家吹得那样动人。”   老人摇摇头,苦笑道:“孩子,我吹得不能算好,不过还有人比师父吹得更好。”   少年瞪大眼睛,似有不信道:“什么?还有人比师父吹得更好?”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更好十倍。”   少年摇头道:“我不相信。”   老人笑容一敛,正色道:“‘人上有人’知道这句古训么?”   少年一怔,不禁问道:“那么,那人是谁?”   老人望着他道:“你猜猜看。”   少年皱眉道:“这我怎猜得着!”   老人含意深刻地低声道:“你应该猜得着。”   少年轻哦一声,瞪大眼睛,犹疑地道:“难道那人——会是我爸不成?”   老人不禁在心底发着暗叹道:“唉!孩子,四年前在临汝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虽然我尚无法知道他跟你们武家的关系,但他可并不是你的爸爸啊!”老人内心感慨不已,表面上却未有什么表示。   少年未待老人答言,摇摇头,迳又自语着道:“这种事……绝无可能……我就没看到我爸什么时候吹过萧。”少年自语了一阵,抬眼望向老人,想看老人如何表示。   老人唇角一动,要说什么,突又咽住,旋改成勉强的微笑,含混地道:“胭脂佳人,名马壮士,物适其主,此为古今共通之理。同样的,有名萧,必有脱俗雅客,此萧为你家祖传之物,你父亲纵然不擅此道,你祖父也必是此中能手,老夫略窥门径,胜我十倍,何难之有哉?”   由于老人刚才的语气相当肯定,是以现下这番解释颇难令少年感到满意。这时,少年眉头一皱,方欲问难之际,老人干咳一声,抢着朝少年笑问道:“孩子,师又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少年微微一愕,老人微笑道:“孩子,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你正缺少着什么吗?”   少年木然喃喃地道:“我缺少什么呢?”   老人笑意微敛,正容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处世,为了上报父母,下惠苍生,无论循文或是就武,均应抱着姓传四海名扬天下的雄心壮志,方不愧一世为人。我问你,孩子,你甘愿就这样靠乞食度过一生吗?”   少年摇摇头,眼圈不禁一红。老人沉声又道:“书云:父死,子继其志,是为孝之大焉者。孩子,你说你念过书,这几句话,你当然看到过。我再问你,你愿做个孝子吗?”   少年低头哑声道:“师父……我……我……您知道的。”   老人脸色一黯,声调也略带低哑地点点头道:“是的,这一点师父知道,你并不知道你父亲对你的期望。”说至此处,声调微微一沉,含蓄地又道:“但你年纪还小,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你不忘记这一点,慢慢地用心追究,他老人家的遗志是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也不一定。”   少年闻言,不自觉地一下子抬起了脸。老人干咳一声,声浪微扬,肃容抢接又道:“不过,你如果安于此状,不求上进,师父敢说一句,那可绝不会是你父亲辛苦抚育你的本愿初衷。”   少年眼圈又是一红,老人继续说道:“你已十五,说小,也不小了。尤其你跟别的十五岁的孩子不同。你是举目无亲的孤儿,流浪异乡,无家可归,你有今天……也许是天意安排,也有可能是人为造成,这且暂时不去说它。今天,你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你竟毫不在乎。想想看,这种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是一个好孩子该有的吗?”   少年颇勇于认错,哑声低低地道:“爸……死得早……愿师父教我。”   老人点点头,脸色一缓,似甚安慰于少年的虚心可教。   他眼中露出怜惜之光,望着少年人,拈须沉吟了片刻,然后正容说道:“武字之为姓,俗传出于宋武公之后,其实不确;正确的说法,它应该是始于殷一代,至高宗武丁为全盛时期,史家美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光荣的姓氏。孩子,你应该了解这一点,并且珍视于此才对。”   少年肃然点点头,老人接着又道:“周武王作武乐,夫子评云:尽美矣,未尽善也,究其故,曲中欠缺泱泱平和之风而已。方今世风日下,习武者日众,门派如林,惟均秉暴戾之气,凭喜怒而结恩怨。你爸在世既提到过什么武林第一人,你将来也许会用武事结缘也不一定。如你成了武人,又姓武,只要一旦有成,将会比其他性武人更易名传天下。所以,你的名字在取定时,更应慎重其事。孩子,你说是吗?”   少年听得老人再度提起“武林第一人”这几个字,双目中顿然焕射出一片异采,老人最后问出一句,他在点头时,神色相当严肃,于是,老人继续说道:“时至今日,武风日炽,但武德却是日益衰微。你姓武,这很巧!师父甚望能从你身上开始,重整武风,重振武德,一力维之——师父替你取个名字,就叫‘武维之’如何?”   少年面涌喜色,雀跃不已,连道:“武维之,武维之……啊啊……太好了!”   老人微微颔首,脸色却很凝重。   少年高兴地自语了一阵,忽然面带忧愁地呐呐说道:“师父……这个名字很好……但我不是个武人,岂不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命名美意么?”   老人仰天漫声道:“孩子,谁是天生的武人?”   少年一怔,继而又呐呐地道:“那么……我……跟谁习武呢?”   老人仰望着天空,没有回答。   少年咬唇思索了片刻,忽然向老人大声问道:“师父,您说今天城中来了很多武林人物,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啊?”   老人漫声答道:“参加邙山之会。”   少年不解地道:“什么叫叫邙山之会呢?”   老人慢声答道:“举行在北邙山的武林大会,八月十五,子正,开始于北郊落魂崖顶。   十年一期,如今是第三届。”   少年忙又问道:“开会做些什么?”   老人声音不变地道:“推选今后十年的武林盟主,”微微一顿,又道:“换句话说,也就是决定谁是今后十年中的‘武林第一人’!”   少年啊了一声,脱口喃喃地道:“什么?推选武林第一人?”自语至此,不禁张目问道:“这样说来,武林第一人这个称呼就不是代表着某一个人喽?”   老人望向他,微微一笑道:“今夜如出新人,先后一共应该是三位。”   少年似乎是愈听愈糊涂,想了很久,这才皱眉道:“师父,我有点不懂。难道说,一个武林第一人在过了十年之后,他就不再是武林第一人了吗?”   老人微笑道:“要连任,得重受考验。”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唔,我想我是有点明白了。   一个人如被选上武林第一人,十年一过,他就得再跟别人比上一次。若赢了,还是他,不幸输了,就要让人。师父,是这样子吗?”   老人含笑地点了点头。少年却摇摇头,自语道:“这样说来,到目前为止,岂不是根本就没有武林第一人的存在吗?”   老人听了,微怔道:“孩子,你这是怎么说?”   少年立即反问道:“师父,我错了吗?”   老人皱眉道:“你刚才说什么?”   少年肯定地道:“我说,到目前为止,武林中根本未曾有过武林第一人的存在。”   老人微讶道:“怎能这样说呢?”   少年倔强地道:“假如有,在哪里呢?”   老人道:“我不是告诉了你,已经产生过两位吗?”   少年道:“我虽不知第一届跟第二届产生出来的武林第一人是哪两位,但是,敢问师父一句,那两位配做武林第一人吗?”   老人又是一怔道:“怎的不配?”跟着,似责备又似解释般地,喃喃说道:“孩子,说话得有分寸。要知道,人家是从近千名武林高手中挑选出来的啊!”   少年不屑地哂道:“纵然光辉,也只十年;十年届满,荣誉立即拱手让人。这种人,只能算是在武林中风云了十年之久的英雄好汉,断断不配称之为武林第一人。”   老人双目中亮光一闪,似有所悟,不禁微笑道:“孩子,依你说,怎样才配称为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剑眉一轩,星目圆睁,昂然道:“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应该是至死不败。”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谁败过了?”   少年怔了一怔道:“师父不是说开了两次大会就产生了两位吗?”   老人含笑点点头,少年一笑又道:“那就对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说着,又振振有词朝老人诘问道:“第一届的盟主不败,第二届的盟主从何产生?”   他说至此处,突然哼一声,断然地道:“第三次大会虽然尚未举行,但我可以判定,第三届盟主必属新人。为什么呢?   很简单,第一届盟主如是真英雄,就不应再有今天的第三届武林大会。退一步说,大会纵然举行,也不该有人参加。这次参与者人数踊跃,可以证明一件事:二届盟主的武功未能令人折服,谁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而欲与他一争长短。师父,你想想看,一个人没有令人心折的武功,他还配称做武林第一人吗?”微微一顿,大声作结语道:“所以我以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尚未出现。”   少年说完,天真地笑向老人道:“师父,我说得有理吗?”   老人微笑点点头道:“完全有理。”少年高兴地露出一排如玉贝齿,老人含笑又道:   “有理虽然有理,但是,像你的人一样,讲这些理由未免年轻了一点。”少年瞪目茫然。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你在立论之前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那就是,凡参加了第一次武林大会的人,以后的二次、三次,他就非参加不可吗?”   少年一声啊,双颊绯红,讷讷地道:“原来……第一届盟主没……没参加……我……我又错了。”   老人依然微笑着道:“我说过他参加了吗?”   少年红着脸,讷讷地又道:“那么,这一次……与会诸人中……也……也不一定会有第二届盟主在内喽?”   老人仰脸看着天色,漫声道:“大概只有他本人知道吧!”   老人说着回过脸来,道:“天快黑啦!我们吃饭去吧!”   少年浑似未闻,这时忽然抬脸皱着眉头道:“师父,照这样说来,那么我爸所说的武林第一人又是谁呢?”   老人瞥了少年一眼,再度仰起了脸,没声道:“唔,这个,这就很难说了。依我想,他可能是你爸一人心目中的武林第一人,也许那人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也不一定。”   少年咬唇又想了一下,双目中亮光一闪,突然拉住老人促声问道:“师父,您,您——   您对武林中的一切如此熟悉,您……您也是……武林中人?”他摇撼着老人的手,恳切地又道:“师父……我……能知道你的名讳么?”   老人伸手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几下,俯脸蔼然道:“急什么,孩子,从今以后,你已不会再离开我,你还愁不知道师父姓什么叫什么吗?”笑得一笑,又道:“师父刚才已经告诉过你,师父的行业是断人生死。现在师父可以再告诉你一句,师父为人断生死时有个严格规定:如非武林人,一概谢绝。”   少年听得目瞪口呆,老人却呵呵一笑道:“吃饱了师父带你瞧热闹去。走啊!维之。”   ☆   ☆   ☆   时值申未酉初光景,洛阳城中,万家灯火。   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往来,有如潮涌。而北街旧章善门旁的正阳酒楼,这时更是一枝独秀,热闹之情况,更胜他处。   楼前挑出八盏斗大的灯笼,将楼前大街照耀如昼。楼下马槽上,足有二三十匹毛色的健马,在五、六个店伙的照料下,抖鬃踢蹄,喂草上料。楼上楼下,食客进出,川流不息;人声笑语,杂以跑堂端菜的抖嗓吆喝,直令人目眩神迷。   这时候二楼的楼梯口,悄然出现了两位不速之客。来的是一老一少,毫不惹眼。老的约莫六旬左右,须发均白,眉目祥和;小的才只十五、六岁,衣衫破旧。虽然是满脸污垢,但隐约间,仍可看出此子五官相当端正英秀;尤其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更是黑白分明,有如冬晓晨星。   老人肋下挟着一只条状布袋,约有三尺来长,好像装的是一支旱烟筒,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侍候在楼梯口的小二,朝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勉强哈腰一笑,将老少二人领至一个灯光最为暗淡的角落,问完酒菜,转身退出。   此刻楼上,上了足有九成座,游目所及,到处是人。一会儿这边添酒,一会儿那边加菜,呼喊笑喝,盈耳不绝。老人落座后,垂首闭目,一副饿得没了精神气力的样子。老人对面的那个少年则恰恰相反,瞪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很明显地,他走进这种地方来,大概还是头一次。   没有多久,酒菜来了,老人立即闷声不响地大吃大喝起来。只有那少年,抓着一双筷子,仍然四下瞧个不停,好像他是来看的,而不是来吃的模样。老人忍不住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呵责道:“维之,瞧个什么劲儿?菜冷啦!”   少年回头扮了个鬼脸,轻声笑道:“呵!好多人啊!师父,他们——都是吗?”   老人瞪了他一眼,旋又一笑,薄嗔道:“是与不是,关你什么事?”   少年嘻嘻一笑,目光溜处,突然引颈向前,低声道:“师父,快看!那边那一桌,当中的——看到没有?”   老人循声瞥了一眼,轻声哼道:“几个酒鬼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一面侧耳谛听,一面紧张地道:“听,师父,他们在说什么?”   老人不耐烦地敲着碗边道:“你再不吃,我可不等啦!”   少年摇摇头,神注楼中一席道:“你吃吧!师父,我要听——我不饿。”   这时,楼上近百张不同的面孔,十九都在羊肉烧酒的饱餐豪饮下现出几分醉意,于是,谈笑的声浪也逐渐大了起来。   少年凝目处是正中一席,席上坐着五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当下但见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大声道:“咱们贺兰五虎,来洛阳已足足三天,各门各派的人物差不多全部见过了,就始终没看见一品萧白衣儒侠的影子。老大,你说怪不怪?”   楼角少年心底暗道:“晤,原来这五个人叫做贺兰五虎。”   说怪,也真怪——知道是不是因为贺兰五虎的名气太大,抑或是为了那位叫什么一品萧白衣儒侠没来洛阳的消息令人惊讶——原本闹哄哄的一座酒楼,经那五虎之一的浓眉汉子这么大声一嚷,顿时静了下来。   楼角少年不禁又忖道:“一品萧白衣儒侠又是谁啊?”   少年心有所思,忍不任两眼望向对面的老人。由于楼上此刻大静,少年心里想问,但嘴里却不敢发出声音,碰巧老人也正朝他望来。老人仅朝他瞥了一眼,嘴皮微微一动,便有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一品萧白衣儒侠——上届武林盟主。”   少年微微一惊,暗道:“啊啊,上届武林盟主?那么,我又多知道一件事了。第二届选出来的盟主叫做一品萧白衣儒侠。”   少年暗自领会着,忽又忖道:“师父刚才没开口,就有了声音,声音那样细,却又清清楚楚,看样子,除了我,别人谁也没听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想着,又朝老人望去。老人似乎完全明白他的心意,不过这次却没再说什么,仅朝他微微摇头一笑,便端杯望向别处去了。少年只好再朝五虎席上望去。   这时,先前发话的那个浓眉汉子,左顾右盼,见全楼百十来双目光都含着一种敬凛的神色默默地集中在他们五虎的一桌上,脸上不禁油然浮起了一抹傲然自得之色。但见他顾盼了一阵,打着豪放的哈哈,声音扬得更高地重复着道:“老大——你说怪不怪?”   坐在对面的那个半死不活的黄面汉子大概是五虎中的老大,这时,只见他端起酒碗缓缓地喝了一口,这才嘿了一声,哑声阴阴地道:“这又算得什么?除了一品萧白衣儒侠,谁见过了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没有?”   贺兰五虎中的老大此语一出,众人脸色全是微微一动。   原就静得相当可以的二楼,这时显得更静了下来。楼梯口好几个店伙,托着热气蒸腾的木盘,目光发直一动不动,像严冬静垂在屋檐下的几根冰柱——他们全被严肃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凝住了。   浓眉汉子一怔,点点头道:“这一点我倒没有注意。”   楼角少年不禁忖道:“谁又是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啊?”   他一抬头,正好迎着对面老人的目光。紧跟着,先前那种微若游丝、但却清晰可闻的细语,又传过来了:“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一届武林盟主。”   少年点点头,狂喜地忖道:“第一届武林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二届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啊!我都知道了,真是太好了!”眉峰一蹙,疑念忽生,他又忖道:   “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得了第一届武林盟主荣誉以后,他为什么不参加第二次的大会呢?同样的,今夜举行的第三次武林大会,又怎会没有见到第二届的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的踪迹呢?那么,今夜得到了第三届武林盟主的人,他会参加十年后的第四届武林大会吗?假如不——那将是为了什么呢?”   少年无法为自己找出满意的答案,不由得又抬起了头。   老人跟先前一样,微微一笑,让开了他的目光。他只好仍然再朝贺兰五虎的一桌望去。   这时,那个浓眉汉子大概是不甘众人的注意力自他身上转移开去,故意干咳了一声,微皱着浓眉,大声又道:“老大,依你看来,白衣儒侠跟一笔阴阳两位,到底谁强些?”   楼角少年精神一振,暗喊道:“对,问得好,我正在这样想呢!”   可是,令人失望得很!对面那个身居五虎之首的黄皮汉子,被问之后,仅朝浓眉汉子瞟了一眼,含意不明地冷冷一哼,并无其他表示。浓眉汉子碰了个软钉子,仍未甘心,大声自语道:“参加了第一届而不参加第二届,嘿!在里面多少有点问题——”   黄皮汉子眼皮蓦地一睁,目光如电冷冷问道:“老三,这是什么地方?没遮拦!”   浓眉汉子似是怕极了他们的老大,脸色一变,讷讷地道:“不……老大……我是说……   金判韦公正……不参加第二届大会……这……这……这一点颇为费人猜疑罢了……别……别的没什么。”   黄皮汉子嘿了一声,重又阖上眼皮,重新回复了他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浓眉汉子涨红了脸,偷看了左右一眼,像要挣点颜面,笑言又道:“我说啊!老大……   嘿嘿,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句话,一点不错……一笔阴阳不参加第二届大会,白衣儒侠不参加第三届大会……老实说……嘿……是有道理……譬如说……咱们贺兰五虎……早算定这一点……嘿嘿……咱们会赶来吗?”说至此处,故意含蓄地呵呵一笑,大声道:“来,哥儿们干杯,咱们四个小兄弟等着瞧你老大啦!”   黄皮汉子一面伸手端杯,一面又哼了一声。但这一声毫无责怪之意,那个浓眉老三的一番话,显然说得他相当受用。   楼角少年讶然忖道:“什么?这黄皮老大想当第三届武林盟主?”   他虽然不知道武林第一届和第二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跟一品萧白衣儒侠都是何等样人,同时他也说不出什么样的人才配入选,不过他以为,无论如何,像面前黄皮老大这种人,总是不配。他想,别的不说,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与一品萧白衣儒侠,单这两道名衔,就够动人的了;至于贺兰五虎——这,这算什么玩艺儿?   少年想着,偷偷抬头,想看看老人脸色。老人好像根本没听到什么,一心一意地在汤碗里捞着最后的一片羊杂,这时忽然一放筷子,眉头一皱,苦着脸自语道:“哎,不好,好像要呕。”少年一惊,忙欲起身过去,老人忽又展肩摇头笑道:“好了,好了,没事啦,嘻,到底还是年纪大的人沉得住气。”   少年一愕,就在他对老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之际,身旁不远的一桌上,突然有一人拍桌面,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伙计。”回头一看,那边坐着的,原来是两个女的。   两个女的像是母女俩,年长的也不过四旬左右,一身的青布衣裤,青布包头,修眉凤目,犹富徐娘风韵。那个年轻的,大约只有十四、五岁,长相跟那年长的一样,眉如春山,目明赛过秋水,秀唇不点自红,双颊小涡漩漾,极是俏媚可人。   发喊的,是那个女儿。她这一喊,脆生生、娇滴滴,立即划破沉静的空气,同时吸引了满楼的注意。楼梯口站着的五、六个店伙齐齐应了一声,其中一个店伙忙绕座走了过来。   但见那女孩子遥望着店伙,娇声吩咐道:“别过来了,伙计,替我端面镜子来。”   少年发现,全楼似乎只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他对面的老人。老人正低头静静地望着他,嘴唇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时,那女孩子朝发征的店伙睁着一双凤目道:“如果镜子不方便的话,端盆清水来,也是一样。”说至此处,凤目一扫贺兰五虎,手一挥,大声又道:“离家久了,很多人都可能跟本姑娘一样,忘了自己的尊容长相。你倒不妨顺便问问,免得做几次麻烦——发什么呆?去呀!”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方始会过意来。经过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大笑声中,蓦地一声断吼!贺兰五虎中的老三,那个浓眉壮汉,业已霍然跳身而起,银光闪处,手中已然扬起了一柄厚背薄刃鬼头刀。   “好个黄毛丫头,看老子敢不敢宰了你!”口中怒骂着,一个虎扑之势,便欲向另座母女扑去。   楼口少年见了,脱口一声低呼道:“啊!不好!师父,杀人啦!”   未见老人抬头,一阵细语已经含笑传了过来:“别紧张,维之,不会有事的。”   少年半疑地抬起头,急急投目望去。嘿!事态的演变,果如老人所料。就在浓眉壮汉怒不可遏、扬刀作势、身躯将起未起之际,五虎之首,那个神色冷漠、看上去要死不活的黄皮汉子陡然张目沉喝道:“老三,坐下来。”   黄皮汉子喝阻时,目光如电,音赛闷雷,声色俱厉,透着无比威严!浓眉汉子身不由己地势子一挫,坐了回来,脸色红涨发紫,喘气如牛!心中虽是怨毒难消,但外表上对那黄皮汉子却无半丝不服的表示。   老人点点头,低声自语道:“好个病虎……晤……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忖道:“病虎?谁是病虎?师父是指那个黄皮汉子么?”他头一抬,便见老人朝他点了一下头,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再朝身旁不远处那母女二人一看,那母女两个,竟似没事人儿般地,这时正悠闲从容地站了起来,望也不望贺兰五虎一眼,挽着手,迳自朝楼口帐柜走去。   当母女俩结清店帐,刚欲举步下楼之际,五虎桌上那个适才被老人以赞叹语气喊做病虎的黄皮汉子,突然眼皮半睁,朝身后瞥了一眼,高声吟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那年长的风目妇人听了,粉容速然一变,柳眉微竖,凤目中同时射出两股令人为之寒颤的冷光。她朝黄皮汉子的背影望了很久,这才狠狠地轻哼了一声,冷笑着下楼而去。   这情景,虽然落在很多人的眼里,但从那些茫然的表情看来,显然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明白。倒是那黄皮汉子,这时竟称心地哈哈大笑起来。黄皮汉子笑了一阵,起身大声道:“不早啦!哥儿们,咱们也可以走了。”   贺兰五虎一走,楼上又复喧杂起来。   少年趁机向老人问道:“师父,刚才那母女俩您也认识她们么?”   老人似在想什么,信口应道:“那妇人么?唔,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呢!”   少年不禁哦了一声道:“那么,她们也是来参加大会的了?”   老人点头道:“那还用说吗?”   少年忍不住又问道:“她们是谁?师父。”   老人定过神来,瞪眼笑道:“维之,你这罗嗦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改得掉?”   少年扮了个鬼脸,低声笑道:“到维之什么全都知道了之后。”说着,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抬险又道:“师父,刚才——您看到了没有?”   老人微微一怔道:“看到什么?”   少年将刚才看到的说出了之后,又不解地皱眉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师父,这不是宋人卢梅坡的一首咏雪梅绝句吗?为什么那妇人听了要生气色变?”   “噢,你是说这个?”老人脱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为了什么,竟未再说下去。   少年见老人仰脸向上,又回复到刚才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一时不敢惊吵,心下却忍不住纳闷着:唔,武林中,怪事真多!不是么?很多很多的人,为了争取武林盟主的荣誉,不惜从各地跋涉千里而来;而当选了的人,却自此不再露面,好似对盟主的宝座毫无留恋,这是什么原因呢?还有,看上去温文娴静的母女俩,居然也是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她们视纠纠五虎及闪闪钢刀如无物,但在听到了两句宋诗之后,却勃然变色,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而最令人迷惑的,他想,便该是他师父——他对面的这个老人了。   他老人家几乎认识所有武林中的人,同时熟知武林中的一切。他老人家豪称他有决定任何武林人物生死的力量,他是个谦和的老人,话说得虽然平淡,但每句话的语气,却似乎都隐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严。因此,他无法抑制一种油然而生的设想:他老人家在当今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一定崇高无比。可是,这样一想,令人惶惑的问题就多了。   就他目前对武林的常识来说,他知道,现下武林中地位最高的是两个人:第一届的武林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二届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他想,师父将不可能是上述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因为——没人认识他。   他们从华林园步行到正阳楼,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一路上,以及后来上得楼来,他们遇见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   他老人家虽然不时对某一两个人物显得份外注意,但是,谁也没跟他老人家打过招呼,甚至连望也没有望过他一眼。   少年想至此处,好似自尊受了无形的损害,心中深为这种现象感到难过。他想着想着,一阵黯然神伤,竟不自觉地低声喃喃自语:“那些武林人物……他们……似乎谁也没发觉到我们的存在。”   一个亲切的声音立即低低地接口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发觉的,孩子。”   少年抬头,正好迎着老人的目光。老人目闪异辉,静静地又道:“也许那一天来得很迟,但师父相信……将来发觉到我们的,绝不仅限于少数几个武林人物,而将是整个武林……不早了,我们该开始启程了。”   -----------------------   扫描,Alexliu OCR       第二章 群英会     邙山位于洛阳之北,约十里,亦称北邙。史云:洛阳有事,北邙为兵家必争之地。   名城名山,唇齿互依,相得益彰。更因春秋战国以至魏晋南北朝各代帝王公侯之陵寝多在该山之上,是以北邙之盛名,自古以来,即不在五岳之下。   落魂崖,为北郊三险之一,四壁陡削,悬突有似一只展翅孤雁。   落魂崖形势虽险,但崖顶却是一块宽广百丈、平若展毡的空地。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给什么人发现的,百年来,武林中凡有盛会,十有八九于此举行。它已在无形中成了一座武林人物心目中的天然武场。   俗语说得好:月到中秋分外明。今夜月色,正是如此。   长空一碧,万里无云,中天之月,有如一面明灿的古镜。   这时候,约莫二更光景。浸浴在一片皎洁银辉中的落魂崖顶,正展开着一幅奇观:百丈空地的中央,由南到北,不偏不倚地画着一条粗而且直的白线,将东西两地一分为二,隔成了两个均匀的半圆。   东半圆内,背崖面西,耸立着一座宫殿式的宝坛。坛高十丈,分隔为七层,一层一色;由下而上,分别以黑、白、蓝、青、红、紫、黄等七种颜色不同的彩绸缠扎标别。   宝坛下丰上锐,层层灯火明亮。最奇的是,愈向上座位愈少。第一层至第六层不分个位,全是排座。第一层排座长可三丈许,足容二十人脐身其上;第二层短一点,第三层再短一点;至第六层时,已短至五尺左右,仅容两人并座光景。再向上,第七层仅有一个座位。   那是一只上绣龙凤花纹的黄缎锦垫高背太师椅。而头顶上悬挂的,也由普通的风灯,改为七盏六角宫灯,一灯一字,合起来便是:第三届武林盟主。   在宝坛前侧上首,另有小型副坛一座。副坛高约三丈,仅有一层,共设九座;一座居中,其余八座则分两翼排列于主座之左右。坛前地上,放着一只厚而且大的蒲团。蒲团背后,是一道云梯,拾级而上,便可抵达顶层主座。在主座之前,供着一方檀案,案头置有一具香烟缭绕的兽炉。这座副坛的规模虽小,就为着多了一具兽炉的关系,便显示出另一种庄严的气派。   东半圆内,除了这两座主、副坛之外,别无他物,亦无一人。   西半圆内,恰恰相反——这时候空地上,形同穿梭,而崖下继起之人影,更如喷泉之逆涌,其势正殷。不多一会,西半圆空地上,几乎已全为人浪所没。人来人往,穿走愈密,但除了衣袂带风之声外,声嗽不闻。粗看上去,人影穿走得似极紊乱纷杂,但如仔细加以观察,则可发现那些人并非盲目奔跑。他们的步履稳健,目光坚定,每个人都似乎正走向一处属于他们自己的方位。   就在东西两个半圆交界的正北,副坛斜对面崖沿的一排古松浓荫里,这时候正闹中取静地坐着一老一少。老者是个白须垂胸的佝偻老人,小的则是个衣衫褴楼、五官却极端正的英挺少年。老人神色严肃,少年脸上则布满了好奇。   这儿是崖顶最为荒僻的一角,离群较远,加之枝繁叶茂,甚难为人发现。老少二人,居高临下,四目灼灼,均正自枝叶缝隙中,向场中审视。   这时候,西半圆内的人潮已渐趋静止。放眼望去,三五成群,四六聚簇,像一座座形状大小不一的乱坟,或疏或密地,一致面向东边两座宝坛,拢成了一道不规则的弧形。那些人,身躯虽然暂时静止下来,但每个人的眼伸,却仍如乱电一般,在人阵中彼此互扫不已。   少年见了,皱眉低声道:“您看那些人的眼光……师父……他们在找什么啊?”   老人漫应道:“找人啊!”   少年皱眉又道:“他们都在找人?”   老人依然漫声应道:“是的,他们都是在找人。”说着,回头微微一笑,又道:“在找两个人——他们并不真想发现的两个人。”   少年听得一怔,脱口道:“这,这是怎么说?”星目一滚,旋又笑道:“噢,噢,我知道了。”   老人微笑道:“知道了吗?”   少年抢着笑答道:“他们找的,一定是第一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跟第二届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师父,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老人哼了一声,佯作不悦地道:“对了又怎样?像这种想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根本不该问。”   少年抓住机会,低声笑道:“那座副坛为何而设?维之想来想去,总不明白。”   老人被问得好气又好笑,低叱一声该打,跟着故意板起脸道:“无论什么会,都少不了要有主持人,这又有什么难想的?”   少年忍住笑,俏皮地低声强辩道:“维之正是问这个——谁是大会主持人呢?”   老人瞪了他一眼,嗔道:“等会儿还愁看不到?”   少年扮了个鬼脸,笑道:“看到了认不得,还是要问。师父,迟早不都一样么?”   老人为之词穷。他为少年的机智感到快慰,口中却故作恨声道:“告诉你,那是要留给少林和尚们坐的,知道吗?”   少年紧接着问道:“这么说,少林一派不参与盟主之争了?”老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少年忙又问道:“前两届也是如此?”老人又点了一下头。   少年奇道:“少林为什么要放弃这项荣誉呢?”老人瞪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少年似有所悟地自语道:“我知道了,少林派的想法,一定是跟您老人家一样。”   老人忍不住低声笑叱道:“你知道师父有什么想法?”   少年摇头笑道:“如果维之说对了,您老人家不承认,也是枉然。”   老人笑斥道:“你倒说说看。”   少年天真地笑道:“说对了师父可不许赖啊!”跟着笑意一敛,目注老人,肯定地道:   “维之以为,少林一派以及您老人家,在当今武林中的地位定很崇高,业已毋须凭藉这种十年一届的盟主王座来增加本身的声望。”接着又补充道:“更可能的是取得了王座之后,反而对清誉有损。”说完笑向老人道:“师父,是这样的吗?”   老人笑骂道:“乱拍马屁——”仅仅骂得半句,似有所触,突然敛容住口。跟着摇摇头,轻叹一声,黯然无语地仰起了脸。   少年朝老人怔怔地瞥视一阵,不安地低声道:“师父,您知道的,维之说的全是真话……维之虽然少不更事,尤其不清楚武林中的一切,但维之时常听人提起少林寺……至于您老人家……虽然维之知道的很少,不过,维之始终相信,您正如您自己听说的一样,您一定有着决断一般武林人物生死的力量……也许维之说错了什么,但绝非有意令您老人家不快……师父,请,请您相信。”   老人静静听完,调转身来,将少年拉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头发,一面低头怜惜地笑责道:“傻孩子,哪个说你错了?”   少年仰起脸,目闪泪光,稚气地笑道:“维之顶怕师父叹气,师父一叹气,维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   老人强笑道:“师父笑呢?”   少年摇头道:“笑也不好。”   老人发怔道:“这是怎么说?”   少年头一缩,笑道:“师父笑时,总想骂人。”   老人笑叱道:“疼你你就皮!”   少年笑道:“看,我说的如何?”   少年见老人脸上已无忧伤之色,不禁又问道:“师父,刚才您说什么?”   老人讶道:“我说了什么?”   少年不依地道:“您方才说维之猜想的没错。您说过了,赖可不成。”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我说过了。”   少年高兴地道:“全对了吧!”   老人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说你对,也未尝不可以,但如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对了一半。”   少年皱眉道:“对了一半?”跟着抬脸问道:“另一半呢?”   老人沉吟着道:“另一半么?似是而非。”   少年星目滚闪,似有所思。半晌之后,忽然神色一动,一仰脸,寄望殷切地又道:“那么,维之猜对的是哪一半呢?”   老人静静地答道:“有关少林的一半。”   少年微感失望地轻啊了一声。   老人浑似未见,抬目凝注虚空,自语般地继续说道:“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一苇东渡,开派迄今,代有贤能。不但绝艺日益精妙,且因各代掌门均系有道高僧,个个虚怀若谷,大勇似怯,大智若愚。所以能够于无形中领袖武林数百年,始终不为他派所忌——”接着,轻轻一叹道:“盟主,千夫之雄罢了,算得什么呢?”   少年不禁脱口问道:“既然如此,又选盟主做什么?”   老人摇摇头,苦笑道:“孩子,提起这个,可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的了。再说你将来总不难有知道的一天,现在告诉你,也太早。”   少年似乎不肯罢休,想了一下,又犹疑地道:“难道是为了有人对少林的领袖地位有了闲言闲语不成吗?”   老人笑责道:“你又知道了。”   少年不服道:“不然还会为了什么呢?”   老人忍不住微笑着点头道:“孩子,你真是天生的一副玲珑心窍,就像你——”似觉失言,倏而住口,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少年忙问道:“师父,您说我像谁。”   老人轻咳一声,板脸责道:“像谁?我说你像谁?老是爱岔嘴。”   少年眉头一皱,老人不容他争辩,接着道:“师父是赞你心智玲珑,无论猜什么,多能八九不离十。这么点年纪,颇属难得。就拿武林大会缘起来说,也就像你——像你所猜的一样。”   老人转折得虽然不着斧痕,心下却忖道:以后说话,真得留心呢!   少年毕竟不脱天真,当下又高兴起来。他仰脸高兴地道:“师父,我又猜中了是吗?”   老人宽心大放,点头道:“大致如你所说,只不过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单纯罢了。”跟着追忆着道:“日间在华林园中,师父已经跟你说过,如今武林是武风日炽,武德却日益衰微。   当年少林首倡此议,实在是一件明哲保身的明智之举。”说至此处,目注少年道:“孩子,少林不参加争盟的原因,现在明白了吗?”   少年不住点头道:“维之明白了。”   老人感慨一叹,低声又道:“至于师父我,就不是你想像中的那般清高啦!”   少年心想:他老人家并不否认他在武林中有着不下于少林一派的崇高地位,他对今夜武会,纯系为了观摩而来,连露面都不愿意,当然谈不上出手相争。那么,他老人家不是跟少林派置身事外的态度完全一样吗,事实如此,何谓不清高?   他正待以此进询老人,老人已忽然沉声道:“孩子,主持人已相继入场,大会就快要开始啦!”   少年兴奋地哦了一声,无暇再问,慌忙抬脸朝广场上望去。   这时,西半圈弧形人层中轰然响起一阵欢呼。欢呼声中,人层自动裂开一道通路。少年目光掠处,见通路上正相继走出九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领先走在最前面的一位,身材较身后八僧略为瘦小,手拿紫玉如意,身披一袭深紫色绣金袈裟;后随八僧之身材,轩轾难分,均极魁武伟岸。八僧披着同一样式的大红描黄袈裟,人手各执白玉如意一柄。   九僧鱼贯出场,序列齐整,有如雁阵。诸僧均以右手如意斜掩前胸,左手立掌打着问讯,步履稳健而飘逸,垂首疾行,目不斜视。   西半圆内,接着欢呼而起的,是一阵由衷的赞叹。仅是眨眼功夫,九僧已于赞叹声中越过场中央白线,走至盟坛左侧的副坛之前。   九僧到达副坛,一致翩然调转身来,身形微错,已改成一字横排。紫衣僧居中,红衣左四右四,分列两侧。居中紫衣僧高喧佛号,九僧同时手合如意,面对西半圆,虔诚地稽首一礼。西半圆内,又是一阵欢呼。   紫衣僧低头滑退数步,身躯后转,自云梯上步升顶层主座,其余八僧则分由副坛两侧翼道升坛就位。   那位身披深紫绣金袈裟、手执紫玉如意、高坐于副坛主位的少林高僧,年约六旬左右,瘦长脸,由眼角向下垂挂的一双长眉已略呈灰白,双目开合间,精光照人。两侧八位,看貌虽异,却一个个眼神有威,红光满面。   少年看清了九僧面目之后,不禁喃喃说道:“这几位大和尚,法相好不庄严啊!”   老人点点头,目注副坛,肃容道:“当中那一位法号众悟,是少林第二十五代也就是当代的掌门人。少林现行的四字班辈是众、生、普、渡。两边八位是该寺的各部住持,是少林寺中一人之下的人物,属于生字辈。由左而右,顺序各以智、慧、圆、通、凡、尘、了、净八字为号。他们虽是少林的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中却全都是一流高手呢!”   少年不禁问道:“这么一说,众悟大师的武功还得了吗?”   老人嘿了一声,冷笑道:“目下武林中,不开眼的狂人多着呢?”   少年忍不住又道:“他们以为众悟大师只是一位平凡的和尚,没有什么了不起?”   老人冷笑道:“岂止于此!”又是一声冷笑,这才接着说道:“他们以为,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少年不解地道:“少林领袖武林已有数百年之久,声望并非一天造成,这是人人所共知的事实。如说少林曾发生过什么事故,例如密本失窃,绝学失传之类的事,而致对少林失去敬仰之心,尚有可说——师父,少林在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故吗?”   老人摇摇头,少年立即道:“那么,他们凭什么猖狂呢?”   老人仰起脸道:“不开口的和尚,不知他懂得几部经。孩子,听过这句谚语吗?”   少年点点头,老人哼了一声道:“少林武学其所以受到那些狂人们的怀疑,就跟上述的谚语差不多。由于少林戒律森严,少林和尚几乎已有百年之久未跟外人动过手,于是有人说:少林绝学是什么啊?罗汉拳?如来七式?还是传说中的无敌神功大乘罡气呢?进一步又说:莫非早就失传了吧?再进一步又说:喂,你见过吗?我只知道我没见过,我师父也没有见过。”   老人说着,微顿了一下又道:“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众说纷坛。最后竟由疑问成了肯定,那便是没有!没有!少林什么玩艺儿也没有!”   少年听得发急道:“少林可以用事实来辟谣呀!”   老人嘿道:“依你说,该怎么个辟法?找生事者打架?还是召集各派表演一番?”   少年脸一红,讷讷地道:“这……这当然不可以。”跟着倔强地又道:“不过……假如是我,我可不甘遭此轻视。”   老人原想责备少年一番,大概忽然想及一个十五岁大的孩子有这种想法,应属是非分明,骨气可嘉。少林那样做,另有该派的处境和背景,于此子的想法何尤?是以垂眼改成一声轻叹道:“你还小,孩子,要知道这就是少林之所以有别于他派的名门气度啊!”少年感动地点点头。   老人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正容道:“知道吗,孩子!换句话说,公道自在人心。这种气量和风度就是成为一个领袖人才的要件,与武功同等重要的武德。”   少年点点头,低声道:“维之谨记师父训言。”一面又忖道:“那些狂人又都是些什么人呢?”   少年正想抬头发问,老人突然低声道:“注意场中,孩子!”   先是远远传来一声清越的佛号,紧接着一道清越洪亮的声浪划破夜空,在落魂崖顶满场飘扬起来:“岁值甲子,仲秋八月十五夜,三更正。老衲众悟,少林第二十五代掌门人,秉十年前天下同道之公决,率座下生字辈八名弟子,拜命主持——第三届武林争盟大会准时开始。”   月行中天,全场鸦雀无声。   来自东半圆内副坛顶层主座的宣示,继续传送至全场每一个角落:“敬请肃静,并请俯察大会例规:本会十年一次,选出德能俱备之盟主一人,主持今后十年中的武林公义。盟主得自定令符一种,当场昭告天下。今后十年,令符所至,应视为盟主亲临,一体俯遵;有故违不服者,是为武林公敌,可由盟主令传各门各派,召集临时会议议罪。议案成立,集体执行;不分门派班辈,不念亲故好友,一律无赦。依规定,连选可得连任。”传音至此,忽然顿了一顿,“第一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大侠,第二届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大侠——”说至此处,又是一顿。   少年扯了老人一把,悄声讶道:“什么?第二届盟主姓武?”   老人唔了一声,勉强笑着道:“是的,姓武,这是你们姓武的光荣啊!”   少年星目闪动,想再问,传音恰于这时又响起:   “他们两位生平,毋须贫道赘述,想诸位定与贫僧一样清楚。遗憾的是,韦大侠自当选第一届盟主之后,第二届就没有参加,而第二届盟主武大侠,今夜也未见出现。以韦、武两侠的品德和武学来说,实可谓是吾人之不幸。不过呢,当今各门各派奇才迭出,吾人大可拭目以待今夜第三届武林人杰之产生。惟贫僧略有愚忱,愿供在座有志于王座之道友参考:第一、二两届盟主韦、武两侠,虽然自当选盟主后就一直没在武林中露面,但二十年来武林中却是风平浪静。”   “无伤大雅之恩怨纠纷虽然在所难免,派与派间,却未闻有甚轩然之波。关于这点,贫僧以为,那该是韦、武两侠才德服众之故。基此,吾人在第三届盟主选拔之前,应先为韦、武两侠造福武林二十年的伟绩致敬。”   西半圆内,立即响应,再度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少年也激动了一阵,同时喃喃怨道:   “来看看也好啊……真想不透他们不再露面的原因。”   老人打枝叶缝里望着夜空,好像在想什么,没有开口。   欢呼声歇,传音重起:“金判韦大侠、一品萧武大侠,实为吾辈武人之光。贫僧期望今后之盟主,务必以韦、武两侠为昭范,修身自重,以身作则,消弭灾劫于无形。”微微一顿,又道:“一、二届大会,与会之天下豪杰,风度俱甚良好,人人有泱泱君子之风。是以盟主产生得异常顺利,至今犹为天下称道,但愿今夜即将举行之第三届大会,能有更佳之表现,有志问鼎者,务必度德量力而行。胜勿骄,败勿馁,立意忠厚,点到为止。公平竞技,绝不可假公济私,缠夹个人恩怨在内;以免令盛会蒙垢,为自己留百世骂名。”   间以一声佛号,接着道:“贫僧言尽于此,选拔程序如旧,大会正式开始。”众悟大师宣毕大会例言,又高宣一声佛号,随即闭目垂帘端坐不语。香烟袅娜,整座会场愈发沉静下来。   西半圆内,人人目光如电,悄无声息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橡在打着一个共同的问讯:喂,看到有谁准备下场没有?   月色洒泻在广场上,有点灰白。山风偶尔吹落几片血红的枫叶,沙沙音响应和着人们心房的跳动之声,这时,老人忽然喃喃地道:“开始……开始……唉!又一个武林人物的命运开始决定啦!”说完,又是轻轻一叹。老人声音很低,低得有如梦呓。少年没有听到老人的自语,因为他这时心情异常紧张,他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西半圆那一大群人层,他想找出第一个出场的人,比谁都急。   少年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不安而着急地忖道:第一个下场的,欲取得王座,势必要击退所有在场的人,那怎么能够呢?他想:人终究是人,武功再高,精力总有限啊!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以一对百以至于千呢!所以,他认为第一个出场的,必遭牺牲。   他这样想,同时也为这种忧虑所苦。   少年心中一急,不禁脱口低喊了出来:“不能啊!谁都不能第一个跑出来啊!”   老人闻声回头,皱眉责道:“下面这么静,你嚷什么?”   少年正欲说出心意,西半圆内,突然沸起一片窃窃私议,似乎已发现有人准备出场了。   少年抬目急望,果然不错!一位青衫飘飘、身背长剑的中年儒士,业已脱群而出,正缓步朝场中央白线走去。   少年跺足道:“这……这怎么办?”   老人咦道:“怎么啦!你?”   “他怎这么傻?”   “谁?”   “现在出场的这个人。”   “他什么地方傻?”   “他难道打得过所有在场的人么?”   “他必须打遍所有在场的人么?”   “哦?”   “嗤!”   “那么——”   “傻的是你,小子!”   “那——那?”   “别罗嗦,用眼睛看吧!”   场中,那位身穿青色长衫,身背长剑,仪表不俗,双目英光闪射的中年儒士,这时已缓步越过场中央白线。但见他跨越白线之后,先朝远处副坛上的众悟大师躬身一礼,然后调转身躯,双拳一抱,神采奕奕地朝西半圆这边朗声道:“华山逍遥剑白乐天,抛砖引玉,问津黑榜,愿天下先进不吝赐教。”   儒士喊毕,面露悠闲笑容,抱拳卓然而立。西半圆内再度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自称“逍遥剑”的中年儒士身上,每张面孔都显得异常严肃。   副坛上,这时忽然响起一阵缓慢、低沉而连续的鼓声,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鼓声进行中,老人点头自语道:“逍遥剑客,名实相符,果然有点剑术名家的风度。”   少年两眼本是睁得大大的望着场中,这时回过头来,喘息着低声急问道:“师父,您看,一个挑战的人也没有!这个人气派也不错,您老人家认为这位姓自的逍遥剑客有盟主之望么?”   老人摇摇头,微笑道:“盟主?能上红榜,也就不错了。”   少年哦了一声,忙又问道:“红榜?什么叫做上红榜?”   老人目光一掠主坛道:“喏,看到那边主坛上的七种颜色没有?”   少年忙点头道:“早注意过了,由下向上,计分黑、白、蓝、青、红、紫、黄七色。”   老人微笑道:“明白吗?师父估计他可升至第五层。”   少年失望地道:“不能升得更高?”   老人笑道:“盟主只有一名啊!”   少年又问道:“那他刚才说问津黑榜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嚷道:“听不出那是一种自谦之词吗?浑小子!”   鼓声忽停,西半圆内发了一阵为胜利者祝福的欢呼,少年凝目望去,那位华山逍遥剑已自走向主坛,副坛响起一声佛号,同时传出:“贫憎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黑榜。”   西半圆内嘈杂起来,大概在找第二个出场的人。   少年趁机又问道:“师父,鼓响了多少下?”   老人道:“七下。”   少年道:“一律七下吗?”   老人摇头道:“不一样。”   “有什么区分?”   “进一榜,增三通;五榜以上,代以金钟。”   少年还待再问下去,忽为沸腾的人声吸引,调脸看时,原来又有人出来了。   出场的是名老者,年约六旬出头,红光满面,精神异常矍铄。只见他健步如飞,跨过白线之后,朝副坛抱拳一拱,然后转身宏声高报道:“老夫关胜,贱号洞庭叟,愿向天下英雄候教。”语罢抚须而立,神威凛然。   人声趋静,鼓声缓起,七下安然度过。   欢呼声中,副坛传来祝贺:“贫憎众悟,谨贺洞庭关大侠荣登黑榜。”红脸老人洞庭叟关胜,抱拳一拱,转身奔向主坛,在第一层黑色排座上,紧依华山逍遥剑白乐天身边坐下来。   少年又向老人问道:“这位老者可进入何榜?”   老人想了一下道:“应该是青榜人物。”   少年颇感意外地道:“什么?反而不如华山逍遥剑?”   老人嘿了一声道:“你以为进入红榜很容易?”   少年吐吐舌头,自语道:“这样说来,要当盟主还真费事呢!”   这时,又有人出场了。现身者是一名年约五旬上下、相貌奇古、身材瘦长、双目神光充足、柳须拂胸的羽衣道长。   道人行过例礼,转身报名道:“武当一尘子,借此会晤天下高人,以开眼界,谨此候教。”道人语毕,飘然卓立,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鼓声起时,少年向老人悄声道:“这位武当道长如何?”   老人瞪眼道:“你一声如何,要我答多少?”   少年笑了笑道:“先说他的武功好啦!”   老人漫声道:“大罗掌法已有八成火候。”   少年道:“何为大罗掌?”   老人道:“武当绝学。”   少年又道:“看这位道长的气派,火候还不够十成?”   老人哼了一声道:“如已十成,可进紫榜。”   少年失惊道:“什么,凭十成的大罗掌也只能进入紫榜?”   老人冷冷地道:“可进紫榜,并非稳进紫榜。”   少年忙道:“那他只有红榜之望喽?”   老人哼了一声,没开口。   少年催问道:“怎不答我呀!师父?”   老人白了他一眼道:“都告诉了你,你看下去还有什么味儿?”   少年星目打闪,计上心头,当下嗤之以鼻道:“师父怕多说不验,难为情。哼!当维之不知道?”   老人瞪了他一眼,本想叱责,旋又改作一笑,点头道:“一点也没错,师父正是担心这一点。怕多说不验,到头来反而难为情。”跟着嘿了一声道:“好小子,你居然耍起这个来了?”   少年见计不售,噗嗤一笑,调脸望向场中。第四名出场了,是个蓬头散发的老化子。少年似乎听得身旁老人咦了一声,回头看时,老人神色却很平静。   这位老化子,真是赖皮得可以!一张脸好似三年未洗,脏得连五官也分辨不清,只能看出发光的地方是眼睛,手上这时居然也抱着一只竹篮。他跨过白线,朝副坛躬腰咧嘴一笑,喊了一声,道:“掌门人,你好啊!”众悟大师居然也欠了欠身,表示答礼。   化子转身,双手高举那只破篮,算是见礼,口中同时高喊道:“黄河要饭的,见人愁!   想登榜,愈高愈好,还望各位捧场。”鼓声响,有人在笑,少年也忍不住笑了。   少年回头想看看师父是否有在笑,目光了抬,不禁一怔。   老人眉头紧蹙,神色似乎异常凝重。少年知道其中有故,忙悄声问道:“这位化子是何许人,来头很大么?”   老人冷笑道:“黄河丐帮掌门,你说来头大不大?”   “既是一代掌门之尊,做什么要取‘见人愁’这种不伦不类的绰号呢?”   “听他胡扯,他将前面两字颠倒念的呀!”   “‘人见愁’?”   “谁说不是!”   少年失笑,旋问道:“他既有‘人见愁’之号,又是一派掌门,盟主之位应该有望了吧?”   老人前南地道:“很可能跟前两届一样。”   少年忙道:“前两届他也参加过?”   “可不是。”   “结果呢?”   “至红榜而止?”   “升不上去?”   “谁知道?”   “这怎么说?”   “他自动告退的呀!”   “为什么呢?”   “他说‘能红上一下就好。’——谁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更觉新奇,一时却也想不透其中缘故。这则鼓声早停,众悟大师也已致过贺词,那滑稽突兀的老叫化子正一溜烟似地奔向了主坛。坐在武当一尘子下首,翻开衣领摸虱子。   第五名是个身背药箱、只有一只眼睛的江湖郎中。他报名时自称道:“黄山崔魂,贱号要命郎中,朋友们赐教!”   七通鼓过,安登黑榜,居然也同样有人报以欢呼。少年发觉,原来那种欢呼只是种对登榜者习惯性的礼貌,并不值得重视。他不禁哼声道:“这种人如当盟主,才真笑话呢!”   老人也哼一声道:“以貌取人,是为偏激。”   少年抬脸讶道:“这郎中是好人?”   “我说过是好人没有?”   “那就好了。”   “什么好了?”   “不是好人,当然就是坏人喽!”   “你凭什么下断语?”   “难道是个不好不坏的人?”   “事实正是如此。”   少年摇摇头,忽又问道:“他能进何榜?”   “关于这点,早已停止解答。”   “怕多说不验?”   “小心掌嘴,倒是真的。”   老少相对一笑,正值第六名出场。   第六名出场者,是个目闪绿光、阴森怕人、身高不满五尺、枯瘦短小的老人。他阴冷如冰地拱手报名道:“老夫何许人,朋友们想都知道,请指教!”干笑一声就此打住,手一背,只待鼓声起。   西半圆内起了一阵窃窃私议,少年听得老人在身后叹了口气,他想回头,却忽然发觉一件怪事:那便是枯瘦老人说完很久,副坛上迄未传出鼓声,就在此时,众悟大师沉雄的声音扬起了:“请现下进场高人依例通名,好让贫僧传鼓!”身后老人,又是一声轻叹。   场中目光发绿的那位枯瘦老人,扭头朝副坛冷笑着瞪了一眼,随后转过脸,朝西半圆昂脸高喊一声:“眉山天毒叟!”   一声嘿,扭头又朝副坛冷冷问道:“掌门人,这样可合规定?”   众悟大师应了一声阿弥陀佛,合掌垂眉,端坐如故。   鼓声七响,通过了。副坛照旧传出众悟大师平静如常的祝词:“贫憎众悟,谨贺眉山天毒叟荣登黑榜!”绿目老人哼哼不已,半死不活地朝主坛施施而去。这一次,没有欢呼,人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谈些什么。   少年回头低声道:“师父,此人是谁?”   老人冷冷道:“眉山天毒叟,你没耳朵?”   少年一怔,不知老人何以忽然不乐,很多要问的话,只好咽回。不想老人却低叹了一声道:“唉!少林今后多事矣!”   少年暗惊道:“怪不得师父不乐,此人莫非就是他老人家刚才所说的狂人之一?”   第七名出场,少年眼前一亮。喝!您道谁来了?   对了,正是他——贺兰五虎的老大,黄皮病虎。   病虎阖着眼皮,慢吞吞地报名道:“贺兰黄皮,外号病虎,图闯七榜,敬请道上朋友指教!”西半圆内,似乎有人冷笑了一声。正值鼓起,是以少年也未听得真切,他不禁忖道:   “居然就叫黄皮,真是有趣。”   老人忽然叹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悲夫!”   少年怔忖道:“师父此感为何而发的呢?”他知道老人心情不佳,不敢回头发问。待得七通鼓毕,他方想回头看看老人脸色之际,第八名已接踵而出。   第八名是个女子——且慢!她并不是日间在正阳酒楼与贺兰五虎发生不快,听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两句宋诗而变色的美妇人。是的,这位女子也很美,姿色不但不在正阳楼那位妇人之下,且年事较轻,看上去约莫二十四五,一身淡蓝劲装,曲线起伏分明。只见她眉如春山,目赛秋水,顾盼之间,娇媚横生。   此女佩的是一柄长仅尺半的短剑,跨过白线,朝副坛盈盈一福,然后转向西半圆,面对千百双发直的眼睛,娇滴滴地脆声道:“天山余美美,人称蓝凤,愿以天山剑法拜榜求教。”   鼓声起,历七声而止,狂呼大作。天山蓝凤含笑一福,在众悟大师例行的祝词之下,走向正坛。   少年等了很久,始终未见第九名出场。正犹疑间,副坛忽然传出一阵急鼓,急鼓之后,又是缓鼓,连续不断,一声慢过一声。少年忍不住回头问道:“这鼓声是什么意思?”   老人道:“催场,慢鼓敲满廿一响,初榜登录结束。”   少年不觉失望地道:“第一场全部只有这么八个人?”   老人望了他一眼,道:“嫌少吗?”   少年摇头道:“简直太少了。”   老人哼道:“太少?已比一、二两届多出两名呢!”   少年不满地又道:“同时也没有挑战,人人顺利登榜。我还以为有多惊险,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真是毫无意思。”   老人又哼道:“谁要争这黑榜?”   少年没有在意,继续埋怨道:“再说这八人中,我实在看不出谁够资格当盟主。”   老人又哼道:“谁又告诉你盟主一定就在这八人之中呢?”   “盟主不一定就在这八人之中?”少年喃喃重复了一遍,猛然一怔,发觉事实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单纯,不由精神又是一振,且对老人前一句也觉得有意义起来。忖道:“哦!   原来好戏还在后面呢!”于是他连忙问道:“什么?不经黑榜,照样可登他榜?”   老人哼道:“谁说不可以?”   少年又道:“从哪一榜开始?”   老人道:“哪一榜都可以开始。”   少年又问:“如何越登法呢?”   老人瞪眼道:“看都等不及?”少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二十一响催场鼓声中,无人出场。   这时候,鼓声停,全场一片沉静。副坛上,再度传出大会主持人少林掌门众悟大师的传音:“黑榜结束,白榜开始!”语音甫落,令鼓即起。   令鼓甫起,首登黑榜的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即以一个曼妙的姿势,自黑色排座上跃落主坛之前,同时面带微笑,安闲地步向场中央白线。   少年星目圆睁,头顶几乎要探出松荫之外,心也跳得很厉害。也许为了这位逍遥剑客有着一种儒雅的高贵气质。   也可能是为了他是曾令少年付出过忧心代价的第一个出场者,总之说不太清楚,少年对这位华山剑客有着特别关切的感觉。这时,他一方面要看着逍遥剑客,一方面却又忍不住要查察西半圆内的动静。   ——他想,白榜在黑榜之上,可能有人要争,万一碰到个厉害的怎么办?   ——他又想,西边这么多人,卧虎藏龙,各怀大志,他能一一应付过去?   逍遥剑客白乐天,步履从容,走得很慢,人达场中央白线,十响令鼓刚好敲完最后一下。副坛传音道:“贫僧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白榜!”西半圆内发出一阵欢呼,少年深深吐出一口长气。   逍遥剑客微笑着抱拳一拱,迅即转回主坛,升登第二层,在白色排座的一端坐下。   逍遥剑客入座后,令鼓二度响起,第二名接受升榜考验的是那位红光满面的洞庭叟关胜。十通鼓罢,洞庭叟安然升入白榜。   第三名是柳须拂胸、相貌奇古的武当一生子道长;第四名是滑稽突兀、其脏无比、一只破篮总不离手的黄河丐帮掌门“人见愁”;第五名是身背药箱、只有一只眼睛、面目险诈的黄山要命郎中崔魂,以上二至五名,均如前两名一样,在祝词与欢呼声中安然升格,进入白榜。   少年看至这里,不禁回头有点失望地低声道:“师父,还是没有争榜呀!”   老人轻哼道:“白榜又有什么好争的?”   少年又道:“过去两届也如此?”   老人摇摇头道:“过去黑榜就有人争。”   少年哦了一声,老人接着道:“第一届黑榜发生三次争逐,第二届发生两次,两次黑榜上榜者均为六名,那也就是说,第一届黑榜出场九人,三名被淘汰;第二届出场八人,淘汰两名。”   少年奇怪地道:“今夜怎么这样太平呢?”   老人叹道:“前两届情形有些反常,不足为训。”   少年不解道:“这是怎么说?”   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按道理说,自黑榜开始。报名下场,凭一己之声望和成就,循序升格,才能算为正途——”   少年接道:“是呀!大家怎不这样做呢?”   老人叹道:“有人将自己看得很高,他们以为经过黑、白两榜是种侮辱呢!”   少年忙道:“这样说来,越上去岂不争夺越烈?”   老人叹道:“那还用说么?”   少年又道:“下面这么多人,纵能进入紫榜,岂不仍会被摔下来?”   老人望了他一眼道:“你是怎么想的,孩子?”   少年发愁地道:“总不能禁止别人不挑战呀!”   老人笑了一笑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孩子,别作杞人之忧,不会那样不公平的。慢慢看下去,你就知道了。”   少年忽又想起一个问题,抬脸问道:“师父,黑榜的名额有无限制?”   老人摇头道:“没有。”   少年诧异道:“这就奇了,既然黑榜没有名额限制,争端何来?”   老人点点头,叹道:“这一问,问得有道理。是的,孩子,黑榜没有名额限制,人人皆可报名上榜,并不一定非将人家赶下来不可。不过,你得先知道一件事:在这场合中要能出人头地,武功固然重要,但如果单凭武功而缺乏另一项与武功同等重要的条件,师父可以告诉你,十九难能如愿!”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我知道,师父,另一条件便是个人的品德!”   老人目露慈光赞许地点头道:“不错,孩子,你猜对了。”跟着接下去说道:“记得少林众悟和尚的话吗?他说要大家立意忠厚,别将私人恩怨缠夹其中,就是有鉴于前两届黑榜即发生惨烈争逐而发。那些想把对方从黑榜赶出的人,他们并非是为了争夺盟主而出手的啊!”   少年道:“为了私人恩怨,令对方难堪?”   老人点头道:“你这就算完全明白了。”跟着又叹道:“想想看,假如一个人武学与品德兼修,他又怎会有此遭遇?”   少年想了想,又道:“一个人结怨既多,又何必在这种场合露面呢?”   老人苦笑道:“这一问,就傻了。他如有这种自知之明,当初哪会结下怨来?”   老少对答至此,副坛传音又起:“白榜结束,蓝榜开始!”   少年失声道:“好快,白榜过完了?”忙朝主坛望去,一个也没变,还是那八个人。   这时令鼓频催,逍遥剑客已往场中央白线含笑缓步而来,老人在身旁低叹道:“这一榜就不可能完全平安无事啦!”   少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向场中央白线跑过来的华山逍遥剑客,闻叹一惊,蓦地转过头来,老人似已瞧出他的心意,摇头笑道:“别为逍遥剑客担心,他没事。他登红榜绝无问题,只是难渡‘双闯榜’罢了。”   “何谓‘双闯榜’?”   “另外采取双边淘汰。”   “何谓‘双边淘汰’?”   “又猴急了。”   “那,那自何时开始呢?”   “红榜!”   鼓息,音传:“贫僧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蓝榜。”   欢呼声起,又较前两榜略显热闹。接着,令鼓再起,洞庭叟闯关。   十三通鼓,洞庭叟脸上红光大盛,两只巨拳高举,一个罗圈揖,在欢呼声中迈着春风得意的大步,走回主坛,升居第三层蓝色排座。   少年见了,忖道:“记得师父说他是青榜人物,如师父料得不错,这位神态豪放得近乎天真的老人,岂非只剩下再升一榜的机会么?”想着,不禁为洞庭叟黯然兴叹。他同时发狠道:“如果换了我,没有高踞榜首的把握,我绝不下场!”   第三名武当一尘子、第四名丐帮掌门人见愁、第五名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相继升格,第六名眉山天毒叟也已在鼓声中走向场中央。眼前这位身高不满五尺、又瘦又小、脸孔像枚发霉的枯枣、双目绿光闪闪、阴森得极为怕人的眉山天毒叟,神气愈来愈令人恶心。他背剪着鸡爪似的双手,两眼望天,好似在月下漫步,旁若无人。   少年从刚才老人看到眉山天毒叟时的神色上早已看出,这老怪一定相当难惹。因此,他不禁忖道:“过不了关的,莫非是那个贺兰病虎么?”思忖未已,场中忽起变化。   就在十三通鼓最后一通刚刚起过,鼓声余音未绝,眉山天毒叟刚刚抵步白线边缘,西半圆内蓦地窜出一条人影。人影其疾无比地射向场心。   “闯榜!”一声断吼,人随声落。不早不晚,刚好紧接于最后一通鼓声之后。   西半圆内,人声大哗。副坛上金铃乱鸣,同时传出一缕凌越喧杂之上的清音:“贫僧众悟,本届大会主持,请来人通名,依例竞榜。”清音一出,喧哗立止。会场中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静,好似人人都已停止了呼吸一般。   少年于看清来人之后,不禁一声微喷。您道怎么着?嘿,来人竟是一个独腿跛子。   这名跛汉,年约四旬出头,身躯高大,四方脸,肤如紫酱;缺的是条右腿,代以一根长可及肩的铁拐;太阳穴高隆,双目灼灼有神,开合间喷射着一股愤恨的火焰。   他这时向副坛单拳一举,高喊道:“金刚掌,镇两川!闯蓝榜,向眉山高人就教。”   副坛上传音答道:“三通鼓罢,开始竞榜!”   咚,咚,咚,鼓声三响而止,鼓声一停,金刚掌霍地旋转身躯,动作灵活,远异常人。   场中更静了,这时金刚掌跟眉山天毒叟相距不及一丈。   金刚掌怒哼一声,首先喝道:“老怪听清,要想上青榜,先还姓孙的一条腿来。”   在金刚掌现身之际,眉山天毒叟曾怔得一怔,以后便一直负手望天不语,好似聋了一般。这时低头阴阴一笑,冷然道:“噢,你呀,我还以为是谁!”跟着又嘿一笑,手指金刚掌的左腿道:“老夫成全你,再废了这条,免得你看了伤心如何?”语罢仰天一阵大笑,笑声桀桀刺耳。   金刚掌两眼充血,一声虎吼,疾行五尺,独腿支地,一招横扫,拐影如轮,已朝天毒叟拦腰扫至。少年低呼道:“好快好狠啊!”低呼未毕,一声怪笑,天毒叟已从拐影中拔升而起,势如蜻蜓点水,起而复落,自金刚掌左肩一擦而过,但见金刚掌一方惨吼,人已撒拐倒地不起。   天毒叟身形一落,遥遥一指,笑道:“找你师长吧!姓孙的,今生今世你可不成啦!”   西半圆内立又窜出两人,将倒地的金刚掌抢了出去。   少年慌忙回头喘着道:“师父,那,那人死了吗?”   老人平静地摇摇头道:“没有,孩子,一条左臂废了而已。”   少年朝老人瞥了一眼,意似不满。   老人微笑道:“孩子,你觉得师父的心肠太硬了一点,是吗?”   少年默然,老人敛容一叹道:“这算得了什么!孩子,比这更残忍的事多着呢!”   少年忽然低声道:“应该有人打抱不平才对。”   老人摇摇头道:“一榜之内,不容轮战。”   “要是有人看不过去呢?”   老人道:“看不过去也得过了这一榜。”跟着又道:“对坏人如此,对好人也是一样,不容投机取巧,若趁对方在精力耗尽的情形下出手致胜,这就不公平了。”   副坛于传出两声近乎叹息的“善哉”之后,继而平静地传出:“贫僧众悟,谨贺眉山天毒叟荣登青榜。”天毒叟面露狞笑,没事人儿般地回归主坛。   鼓声再起,贺兰病虎出场过榜。出人意外的,病虎这一榜并未遭受到挑战,而那美艳的天山蓝凤余美美,也顺利地进入了青榜。   黑、白、蓝、青,八个人还是那八个人。   少年不禁低声疑问道:“病虎能登青榜,师父感到意外么?”   老人闭目摇头道:“别替他高兴,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少年哦了一声,才待追问,老人又道:“注意看吧!多事的一榜到啦!”   说话之间,副坛清音传出:“青榜结束,红榜开始!”   “红榜!”   “红榜!”   “啊!红榜,红榜!”兴奋的低呼声,此起彼落。   “敬——请——肃——静!”清越爽朗的传音,仿佛一阵来自四面八方的和风,立将所有杂嚣掩盖,如沸汤遽止,全场又归平静。   -----------------------   扫描,Alexliu OCR       第三章 盟主角逐战     鏘!一声脆亮的金钟之声,悠然扬起。   钟声起处,副坛上突然其疾无比地先后射出四道横空长虹:四名身披大红描黄袈裟、少林生字辈的高僧,先后落在主坛之前,合掌垂眉,端立于坛前两侧。青衫飘飘,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也同时自主坛中跃身而出。   逍遥剑客缓缓步向场中央白线,脸上虽仍现着微笑,神态也跟先前一佯的潇洒从容,但于双目之中,这时却焕射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光,儒雅中更显英挺之气。他在距白线五尺处站,双手一拱,含笑朗声道:“英雄无老少,达者为先。白某人只要开得眼界,愿以红榜相让。”话刚说完,欢呼已起,原来十六下金钟业已敲完。   一道清音,于欢呼声中脱颖而出:“贫僧众悟,恭贺华山白大侠荣登红榜!”   逍遥剑客微微一笑,长揖而退,举止沉静,毫无骄容。   少年吐出一口大气道:“果如师父所说,他进了红榜啦!”   老人微微一叹,少年调脸讶道:“师父,您,您叹什么气?”   老人目注少年,正容低声道:“维之,听师父告诉你一件事,这位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他的武功并不怎么高,但他能直升红榜却早在为师的意料之中。孩子,你想得出这里面的道理吗?”   少年星目闪动,旋即点点头,已有所悟。   老人望着他,不容他开口,点头又道:“不用说了,你是聪明的孩子,师父知道你会知道的。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大家都知道,逍遥剑客本人也知道,他没有盟主之望。因此在前五榜中,有盟主雄心的人没有赶他出榜的必要,因为他无法越过升入紫榜的双闯。”   微顿又道:“而不想争夺盟主的人,更没有赶他出榜的理由。孩子,由此可见一个武人必须德能兼修的重要,你应好好记取这个亲眼所见的宝贵教训啊!”跟着又仰脸叹道:“绝学失传,辜负这等人才,华山真是不幸。”   少年忙问道:“要是逍遥剑客习得了那种失传的绝学,他能当选盟主吗?”   老人沉吟着道:“这个问题很难肯定答复,那得看情形而定,若以今夜来说,他如有华山绝学在身,再加上他目前的人望,虽下敢说十成十,却也差不多了。”   少年道声可惜,又道:“那是一种什么武功?”   老人道:“金龙三式。”   少年追问道:“当初怎会失传的呢?”   老人又叹了一声,方欲启口,金钟又响,随即改口道:“这些事,将来你都会知道的,现在且看下面吧!”放目望去,那位红光满脸的洞庭叟关胜,正大步朝场心走来。   少年见是洞庭叟,精神一振,暗忖道:“师父预言这红脸老人进不了红榜,且看到底灵不灵?”   十六响金钟,业已敲过半数,西半圆内并无丝毫动静。少年暗喜,心想:“好!金钟快敲吧!等这位老人安然过关之后,我倒要问问师父他该怎么说?”   金钟满十响,西半圆内仍然安静如常。少年耐不住心头喜悦,不禁回头朝老人望了一眼,同时扮了个鬼脸,老人还会不知他的心意么,当下轻声笑骂道:“小子,你等着瞧吧!   现在得意还嫌太早呢!”   金钟十三下,少年笑了,他又朝西半圆内掠了一眼,正想回头问难之际,毫无征兆的西半圆内,蓦地响起闷雷似的一声喝:“闯榜!”   声先发,人始出,副坛金铃之声大作。来人不待副坛依例传谕,已自挺直一副铁塔般的身躯,隔着白线,朝副坛举拳大喊道:“云梦双蛟老大,黑蛟雷坚闯红榜,向洞庭高人请教。”   但见此人身高八尺以上,肤黑如炭,双目炯炯有神,声宏如雷,震耳欲聋。一声喊出,万谷回应,举止透着一派粗犷豪迈之风。他跟魁梧的红脸洞庭叟,在外形上,恰好旗鼓相当,不分轩轾。   副坛传音道:“令鼓三通,依例竞榜!”原来钟鼓作用,至五榜互递。   鼓声起处,黑蛟哈哈一笑,朝洞庭叟大步走去。   这时松顶老人在少年耳边笑道:“小子,这下服气了么?”   少年跺足恨恨地道:“要出来不早点出来,真可恶!”跟着偏脸低声央求道:“告诉维之,师父,您怎会样样事先知道的啊。”   老人微笑道:“这种本领想不想学?”   少年高兴地道:“想,想!”   老人一抬下巴,笑道:“好,师父教你——看下去!”少年听了,正自茫然不解。副坛令鼓恰于此时挝罢最后一通,当下只好怀着满腹狐疑,依言朝场中望去。   场中,闯榜、卫榜双方,两阵业已对圆。卫榜的洞庭叟关胜,这时头一抬,首先打着哈哈道:“真想不到会是雷老大,哈,哈,哈哈哈!”   闯榜的黑蛟雷坚环眼一翻,冷冷笑道:“云梦双蛟兄弟,对好朋友一向讲究先礼后兵。   我说关老儿,你是明白人,这一榜让我姓雷的出出风头如何?”   洞庭叟大拇指一竖,哈哈笑道:“雷老大快人快语,痛快!”跟着笑声一收,正容道:   “老实说,话要是说开了,雷老大你,姓关的我,彼此都是来自三湘七泽,我们之间谁人上榜可说都是一样,咳咳,雷老大,你说对不对?”   黑蛟哼了一声,没有开口。洞庭叟干笑数声,紧接着又道:“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假如老夫遵从了你雷老大的吩咐,老夫将拿什么向放老夫安渡黑、白、蓝、青诸榜的朋友们交代?咳咳,所以说,关于这一点,还得请你雷老大为老夫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才好。”   少年轻哼道:“尽是废话。”   老人轻叹道:“废话?这是可贵的教训啊!”   少年轻哦一声道:“这是教训?”   老人点点头,感慨地低声道:“不会错的,孩子!再看下去,你就明白了。到时候你将可以体会到一件事,那便是‘谨言慎行’四个字对一个武林人物的重要。”   这时忽又听得黑蛟冷冷一笑道:“嘿,我就是等你说这个呢!”   少年连忙抬头望去,场中黑蛟正手指洞庭叟,怒声喝道:“姓关的,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夜么?”只见他仰天大笑了一阵,随后又恨声说道:“十年前的今夜,当我们华老二被你老儿赶出青榜之先,你老儿为我们华老二设身处地的想过没有?哈哈,真亏你老儿说得出口!”   少年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却见场中洞庭叟干笑了一声,红脸微紫。耳听老人轻声叹道:“这是言多必夫之辱。”   老人感叹刚完,只见场中的黑蛟大笑着又道:“今夜,别的没什么,雷老大也要将你老儿自青榜上赶下来。公公道道,一报还一报,就是这么一回事!”语毕狂笑不止。   洞庭叟红脸暴紫,他忍着怒火,朝黑蛟强笑道:“但望天从人愿,雷老大,划道儿出来吧!”   “如法炮制。”   “跟十年前一样。”   黑蛟大笑道:“早说过了,你关老儿是明白人。”   “好!”   “请!”   二人互喊一声,同时矮身亮掌。四掌疾合,一声巨响,黑蛟倒退了一步,洞庭史却倒退三步。   “后会有期!”   “哈哈!承让,承让!”   欢呼声中,副坛传出清音:“贫憎众悟,恭贺云梦雷大侠竞登红榜!”   老人轻声叹道:“这是轻易结怨的必然后果。”少年转过脸来,老人又道:“因为师父在中年前,曾亲眼见到洞庭叟将云梦双蛟老二白蛟华表赶出青榜,师父深知双蛟为人,睚眦必报,且功力均与洞庭叟不相上下。十年前,洞庭叟赢白蛟的那一掌就赢得非常勉强。双蛟年纪轻,经过十年苦练,洞庭叟非双蛟之敌自存意料之中。加之十年内双蛟兄弟一直未向洞庭叟找过麻烦,其蓄意要在本届武会上雪泄一掌之恨,可想而知。   所以师父断定洞庭叟不能进入红榜,就是这个原因。”   少年笑了笑,意思似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有多玄呢!”   老人见了,脸色一沉,肃容沉声道:“是的,这件事拆穿了可说是一文不值。但师父剖解给你听的用意并不是说这件公案本身有甚价值,而是要你明白另一件事:经历和阅历的可贵!   师父读的书再多,假如师父十年前没有来过此地,假如师父对十年内的武林动态一无所知,试问一声,师父刚才敢下那种断语么?”微微一顿,沉声又道:“记住!孩子,经历、阅历加上缜密的观察与分析,便是学问。”   少年俊脸微红,点头低高道:“师父说的不错,维之知罪。”跟着抬脸犹疑地又道:   “洞庭叟肯就此甘休。”   老人道:“很难说。”   少年道:“像这样彼此循环报复下去,双方仇恨岂不愈来愈深?”   老人慨叹道:“孩子,这就是武林中何以多事的原因啊!”   “闯榜!”一声雄浑的喝声,猛将松顶老少二人的话头打断。   原来金钟早已敲响,依次出场的是武当一尘子。就在金钟敲至第七下,身材瘦长、相貌奇古、双目神光充足、身背长柄拂尘的武当一尘子道长抵达场中央白线之际,两半圆内突然走出一人。   来人年约五旬,虎背熊腰,生相威武,背着左手,右手哗啦啦的搓着一副精钢英雄胆。   他举拳向副坛通名道:“衡山乔樵,匪号英雄胆!闯红榜,向武当一尘道长领教。”   老人轻叹一声,少年忙道:“师父,您为谁叹息?”   “不为谁,为的是武林中永无休止的恩恩怨怨。”   “这位英雄胆跟一尘子道长过去有过节?”   “很久很久啦!”   “谁是谁非?”   “一言难尽。”   竞榜开始之前的三通例鼓业已挝毕,全场寂然。这时,闯榜的衡山乔樵手搓英雄胆,大跨一步,哈哈大笑道:“一尘道长别来无恙?乔某藉此机会又想向道长请教几招大罗神掌,以续年前岳阳楼未尽之兴,还望道长海涵则个。”   一尘子双目神光闪射,一声冷笑,手已探向身后拂尘。忽然间不知为了什么,微微一叹,手又放下,口喧无量寿佛!同时单掌一打问讯,躬身朗声道:“乔大侠一身武学,久为敝派上下所景仰,一尘子自度功力浅薄,绝非乔大侠之敌、俗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贫道甘愿以红榜相让。”语毕返身朝副坛遥一稽首,口喧无量寿佛,飘然跨过白线,向场外走去。   “贫僧众悟——”副坛传音未毕,英雄胆在一怔之后,突朝一尘子背影高喝道:“止步,一尘子!”   一尘子愕然回头,强笑着和声道:“乔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英雄胆乔樵激动地高喊道:“你回来,牛鼻子!我,我姓乔的不跟你争啦!”跟着语音打颤地挣扎着又道:“咱们之间的恩怨……自此两清!”勉强说完,虎目中业已闪着泪光,再也说不下去了。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一尘子也是一怔,呆了很久之后,才合掌低声颤语道:“乔兄如此见谅,敝派当代代传乔兄盛德。”语毕一躬,飞身下崖而英雄胆一个纵身,随后跟上。二人先后消失不见,夜空中隐隐传来崖下断续的呼喊:“牛鼻子……牛鼻子……等等我。”   老人闭目仰脸喃喃地道:“可惜没带酒,唉!”   副坛传出两声善哉和佛号,金钟开始四度敲响。钟声一响,那位黄河丐帮掌门人、外号“人见愁”的老化子,便自青榜纵身跳下,他如飞一般地跑达白线,双手搂着那只破篮子,不住地朝西半圆中的人群打躬作揖,口中一面高喊道:“大人不跟小人争,千万别找我化子麻烦。拜托,拜托!”   众人哈哈大笑,十六响金钟敲毕,居然没见有人出场。他不等副坛致贺,霍然转身向副坛抖嗓高喊道:“大和尚,化子又红了么?”   副坛上报以带笑的清音道:“贫僧众悟,恭贺古掌门人荣登红榜。”   化子高兴得拍手大笑道:“又红了,又红了!”跟着摇摇头,大声自语道:“第三次呢!不简单,不简单!人贵知足,知足常乐。”话说完,朝副坛扮了个鬼脸,人便一溜烟似的出场而去。   轰笑声中,副坛第五度敲响金钟。   现在出场的轮到那个身背药箱的黄山要命郎中崔魂。金钟甫响第一声,要命郎中崔魂刚刚自青榜跳下,一声:“闯榜!”   西半圆已自跃出一名长须老者。   金铃乍振,长须老人高声道:“如意鞭吴振宇,闯红榜,会黄山高人崔大侠。”   要命郎中抬眼朝场中望了一眼,嘴角噙着一抹阴笑,脚下依然不疾不徐地向前走来。等他走近白线,竞榜鼓三通恰好挝毕。他侧脸望着问榜的长须老人如意鞭吴振宇,一言不发,好似没事人儿一般。如意鞭吴振宇手中这时已掣定一根粗如儿臂、长可八尺有余、乌黑发光的七节鞭。当下只见他双目火赤,朝要命郎中怒喝道:“齐鲁双鞭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姓崔的,你心里有数!有本领就将老夫这条老命解决掉,留下一个活日你姓崔的可安宁不了。”   要命郎中侧目阴笑道:“你以为姓崔的办不到?”   如意鞭吴振宇怒吼一声,一招乌龙卷水,长鞭带着呼呼劲风,疾向要命郎中拦腰扫去,要命郎中嘿嘿一笑,身形滴溜溜一体脱出鞭影之珠同时其疾光比证反手一招“倒探藏鲤”,就势抄住鞭梢。接着一声咦,右手一抖,便已将如意鞭自吴振宇手中夺了过来。   满场齐齐惊呼,副坛急急传音道:“胜负已分,如意鞭吴大侠速退!”   长须老人既以“如意鞭”三字为号,可想而知,这根既长且粗的七节钢鞭就是他的成名兵刃。如今一招未满,赖以成名的兵刃就被对方夺去,这等羞辱,如何能堪?当下只见长须老人狂怒如虎,置到坛传音于不顾,猛吼一声,抡着一双肉掌,又向要命郎中崔魂和身舍命扑上。   要命郎中嘿嘿笑道:“留下来果然是个麻烦。”动作与阴笑齐发,倒握鞭梢,一鞭扫去。如意鞭吴振宇这时似乎理性全失,根本不知闪挪回避,一鞭扫个正着,一声闷嚎,身躯已被打出八尺之地,踉跄栽倒。栽倒后一动不动,竟已气绝。   少年惊啊一声,同时恨恨地道:“我如学成武功,必定先杀此人。”老人轻叹了一声,没有开口。   西半圆内窃窃私议了片刻,旋即平息下来。副坛中发出两声善哉,然后传音道:“贫僧众悟,谨贺黄山崔大侠卫榜成功,高登红榜。”   要命郎中随手扔去手中那条七节如意鞭,看也不看地上长须老人的尸身一眼,若无其事地缓步走向主坛。地上尸鞭经人移走后,金钟再度响起。   第六名出场者是那位目闪绿光、身长不满五尺、一脸森森鬼气的眉山天毒叟,金钟十六响,他在场中安闲地踱了一圈,顺利过关,进入红榜。   第七名在钟声中出场的,是贺兰五虎之首的病虎黄皮。少年暗忖道:“假如这家伙也能进红榜的话,那就真是怪事了。”他一面想,一面全力注意西半圆内的动静。可是西半圆内人数不下千余,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始终无法发现丝毫有人出场的迹象。   这时病虎已抵白线,金钟也已敲至第十四下。少年正自皱眉之际,蓦地一声银铃似的“闯榜”叱声,西半圆内窜出一条苗条身形。少年连忙正脸一看,目光至处不禁一呆。   您道怎么了?原来出场是竟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而且还就是日间在酒楼上形似母女模样的二女中的年轻的一位。   少女仍是日间打扮,一身青布衣裤,修眉凤目,脸蛋娇嫩得吹弹可破,这时她于出场之后,一双小巧玉手在胸前一叠,朝副坛俯腰一福,同时笑嘻嘻地脆声高喊道:“后学小雪,闯红榜,伏病虎。”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叹,至此又不禁发出一阵大笑。   老人忽然自语道:“还好,唔,总算病虎命不该绝。”   少年一惊,忙回头道:“怎么说,师父?”   老人点头道:“看样子受辱是免不了啦!”   “师父指的是病虎?”   “依你想呢?”   “少女能令病虎受辱?”   “你很稀奇是不是?”   “维之真不敢相信。”   “在病虎来说,已是够便宜的了。”老人微微一笑,即未再说什么。   少年一面急急望向场中,一面忖道:“小雪!雪,雪,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雪,这个雪就是那个雪么?”抬眼再看时,鼓声已息。   只见那位小雪姑娘这时正朝病虎刮着粉额道:“你看你那副尊容,一点血色也没有!上上青榜,因为你的脸孔青得可以,还可说是颜色相当。谁想你依依不舍,居然想红,真不识趣!”人群中又是一阵大笑。   少年异常奇怪,那些人竟无一人为眼前这位自称小雪的少女担心,难道这位小雪姑娘真有惊人武功?再看那位病虎,虽天生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气,但这时也给少女讥刺得两眼乱翻。也许由于对方年纪太小,又是个女孩子家,当着天下群雄,好多话骂不出口。由于有气无处出,直憋得一张脸孔由青转黑,十分难看。他挣扎了好久,才嘿嘿笑道:“不知天高厚的黄毛丫头!嘿,换你家大人出来吧!”   少女拍手笑道:“唷,唷!真像个大英雄,哼!本姑娘来拆穿你吧!要不是你顾忌有少林九位大师在场监视着,见到本姑娘,你不吓得招呼另外四条呆猫一齐出手才怪呢!”玉手一刮粉颊,翻唇又羞道:“哼!我娘出来你还有命吗?我娘脾气虽然不好,但也得看人教训。像你这等货色,就是想死在我娘手下也没资格呢!”紧接着又道:“再说我娘可也没有黄山那个独眼郎中那样心狠手辣!”说着,居然朝主坛红榜排座上的要命郎中遥指了一指,好似根本没将要命郎中放在眼里。   老人轻叹道:“谦受益,满招损。这女娃儿被他外祖宠得太过分了!”   少年忙接道:“师父,她外祖是谁?”   老人笑骂道:“好小子,你倒满能把握机会呢!”   少年忙笑道:“维之既然挨过骂,师父总不忍心不说吧?”   “可以,小子,你先去吩咐大会就此中止。”   少年无奈,只好继续望向场中。这时只见那位病虎恨恨地道:“横竖你丫头是你家大人放出来的,说不得老子只好教训你丫头一顿了。”   少女蓦地睁眼娇叱道:“不干不净,该掌嘴!”人随声发,身形有如一条穿波出水的青色小鱼,疾向病虎扬掌扑去。病虎矮身挥臂迎架,青影一间飘开,啪地一声脆响,病虎已挨了一记巴掌。   病虎挨了一记巴掌,竟连人家衣边也没碰着。西半圆内哄然喝了一声采。少女喝道:   “这是左边,再来右边一算日间酒楼上的挂欠。”   照理说,这次病虎有了准备,少女该无法得手了吧?可是,说也真奇怪!少女喝完,直欺中宫,左手骄指疾点病虎双目,长喝:“二龙抢珠,快让!”待病虎一偏头,却又喝道:   “右颊送上来。”啪地一声脆响,病虎右颊上又挨一掌。   这一下似乎打得较重,病虎踉跄退出一步,同时吐出一口鲜血。   打完了,少女便远远闪开,拍手笑道:“见红了,见红了,病猫儿,你已如愿已偿啦。”话说完,人已溜出场外。病虎成了疯虎,紧追而出。西半圆内赞叹大起,副坛金钟第八度响起。   少年羡慕道:“好俊的身手啊!”   老人却叹道:“有了这么个宝贝孙女儿,那老儿要想享清福可不容易呢!”   少年知道问也徒然,是以只朝老人瞥了一眼,便又朝场中望去。   此刻站在场中的是青榜上的最后一名天山蓝凤余美美。金钟十响,有人闯榜。来人现身,所有的人眼前全是一亮。原来出场闯榜的是一位年方弱冠的少年。但见这位少年,面如敷粉,唇若徐朱。身穿一袭黄绸长衫,背背长剑,步履洒脱,神态从容。除了一双奕奕有神的目光稍微有点顾盼不定之外,端的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老人凝目谛视之下,点头自语道:“晤,大概就是他——这样看来天山蓝凤可能无法升入红榜了。”   少年忙问道:“他,他又是谁?”   老人朝场中少年又瞥了一眼,眉头微皱,没有开口。   这时场中那位美少年容得金铃声息,立向副坛含笑抱拳,遥遥报名道:“庐山黄衫客黄吟秋闯红榜,向天山余女侠请教。”   “令鼓三通,依例竞榜。”   令鼓声中,少年忍不住又向老人悄声问道:“师父,刚才您说这人是谁呀?”   老人瞪眼道:“庐山黄衫客黄吟秋,你没听到?”   少年有点发急道:“不,这个维之当然知道。维之的意思是,师父刚才说什么大概就是他,话里面好像另有某种意义,维之是指那个呀!”   老人哼了一声,摇摇头道:“问的不是时候,继续看下去吧。”   三通鼓毕,黄衫客满面春风地朝天山蓝凤一揖,笑道:“在下久仰天山剑法,愿向女侠请教两招。”天山蓝凤还以浅浅万福,粉面微微一红,什么也没说,退后两步,玉手一按剑鞘,一声龙吟,手中已多了一柄精芒四射、长仅尺半的短剑。   西半圆内好像有人低声惊呼道:“啊,啊!鱼藏剑!”   黄衫客双目一亮,跟着微微一笑,也从背上将创掣出。美少年黄吟秋手上这把剑也是异常奇特,剑身狭长,锋刃极薄,微微颤动,灿华有如月下寒波。西半圆内又发出一阵赞叹。   很显然地,美少年黄衫客手上拿着的也不是一柄普通宝剑,不过这一次却没有听到有人喊出剑名。   少年身旁的老人,这时点头轻声道:“武圣遗物,盘龙剑。”   用剑的人,似乎对宝剑有着一种特别的敏感。美少年长剑亮出,天山蓝凤一双秀眸也是微微一亮。她轻咦一声,玉手同时朝美少年手中长剑一指,薄唇半启,才待开口要说什么时,美少年却已抢先笑说道:“是的,在下也是使剑。”紧接着又笑道:“班门弄斧,还望女侠不要见笑。”   美少年说完不容对方再有开口的机会,口道一声“有稽了”,先自亮开门户:右手横剑胸前,左手捏诀搭于剑尖,目光平视,侧身向左边游步走开。天山蓝凤轻哼一声,脸上微现愠色。当下她略微一凝神,也将门户亮开。   天山蓝凤这一招起手式,比起黄衫客来,又自不同。美少年黄衫客是横剑挡胸,剑尖左指,左手剑诀搭于剑鞘,双目平视,脸带微笑,而天山蓝凤余美美却是右臂向前方笔直伸出,剑尖指天,挺坚如柱。左手剑诀贴于右肩,隐藏剑后,与剑身采同一形式。食中指朝天上指,目光平掠剑诀,端视剑尖,神色肃穆。   只有一点相同,便是两人均是向左游走。由于两人游走方向相同,便形成了两人绕着一个无形的大圆圈在相互追逐。两人步法均极飘逸,不疾不徐,有如行云流水,一直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居高临下,放眼看去,只见一蓝一黄两条身形追逐盘旋。气氛寂静,只有两支剑身上的寒辉,在月光下画着一高一低的两道银圈。全场静得出奇,是以在和谐中又给人一种庄严之感。   一圈又一圈,很多圈过去了。场中仍无丝毫变化。少年偷偷打量了一下西半圆内的人群,并未发现谁有不耐烦的举动,不禁低声自语道:“难道这就是叫做剑术么?”   一丝细如蚊蚋的声音,立即在他耳边应声答道:“是的,孩子!   这就是剑术,而且还是当今一流的剑术。”   老人的声音很严肃,微微一顿,接着又道:“两人的起手式,黄衫客用的是降龙伏虎剑法中的‘静观龙虎斗’,天山蓝凤用的是鱼龙十八变剑法中的‘变生一元’。鱼藏剑与盘龙剑均为剑中五大极品之一,鱼龙十八变跟降龙伏虎两种剑法更是所有剑法中之上乘武学。这两种剑法同出一源,传自当年武圣。由于说来话长,师父要你先知道一点,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剑术印证,你该特别注意。将来师父传你剑术时,你就容易领悟了。”   少年心神凝注,老人继续说道:“剑术名家内重精、气、神,谓之三华;外重手、眼、身、腰、步,谓之五品。剑经云,‘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又云:‘出招闪电轰雷,撤招云散烟消。’快飘甚难,慢步亦不易。动静、阴阳、刚柔,不但要互为生克,更要处处讲求稳准、轻灵、固逸。精足气定神闲,眼明、手快、身灵、腰活、步健,缺一不能大成。”微微一顿,又道:“说到这里,你心底也许禁不住要问:那他们两个始终游走,谁也不肯抢先出手,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好的孩子,让师父告诉你。”   老人朝场中瞥了一眼,又继续说道:“他们双方心意相同,全使的是似动实静、以静待动的打法。心聚神会,只要一方功力稍差,微露破绽,另一方变化立生。这是一种双方在武学成就上的总体相较,一着失机,轻则残废,重则丧命,存亡主宰皆操敌手。”   少午惊忖道:“难怪人人如此紧张。”想着想着,不禁有点不安,于是悄声问道:“师父,您看他们谁会赢?”   “应该是黄衫少年。”   “师父不会看错?”   老人瞪了他一眼,哼道:“怕师父断得不准,做什么要问?”   少年脸一红,连忙低声笑辩道:“师父别误会,维之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   “维之实在是希望他们两个都不输。”   “两个都不输?”   “是的。”   “那么要师父输了?”   少年笑了,老人也笑了。   老人笑得一笑,又叹道:“说实在的,孩子,师父也有这种想法呢!他们两个谁都输不得!谁输了,对整个武林来说,均属不幸。”   少年惊哦一声,老人又道:“他们两个所用的兵刃和剑法,轩轾难分。师父断定天山蓝凤可能要落下风的原因,只不过因为她较黄衫少年在内力上似乎略逊半筹罢了。”   少年暗忖道:“什么,谁输了都会为武林带来不幸?”可是,由于今夜不便长谈,像这种情形,每至重要关头,老人就不肯再说下去。他知道问也是徒然,心想:“错开今夜日子还长,我又何必急呢?”这样一想,心中立即泰然,又复凝神注视场中。   这时场中黄衫客和天山蓝凤不知要什么时候开始,双方业已分开,相隔丈许,黄衫客正将长剑纳向剑鞘。少年疑忖道:“谁胜了呢?”他打量黄衫客,黄衫客神态悠闲,不像输家;再看天山蓝凤,天山蓝凤脸色严肃,剑仍在手,也不像落败的样子。又回头看老人,老人眉头紧皱,面现困扰之色。少年不敢启口动问,却在心头一动,暗忖道:“难道真如我所希望的,胜负不分,双方平手?”他这样一想,大为高兴,再看场中,仍然很静,副坛也未传报竟榜结果。   那位仪表脱俗的黄衫客这时已长剑归鞘。当下只见他目光一抬,双拳一抱,朝天山蓝凤躬身一揖,微笑朗声道:“余女侠剑术造诣惊人,在下知难而退。”语毕,眉飞目扬,朝天山蓝凤递了恋恋一瞥,毅然转身大步出场而去。   欢呼声起,副坛也开始传出清音:“贫僧众悟,恭贺天山余女侠荣登红榜!”   天山蓝凤余美美呆立如痴,直到那俊美少年黄衫客的背影在人群中完全消失,这才轻哼一声,恨恨地纳剑入鞘,转身走向主坛。   少年见了,有点莫名其妙,不禁低声问道:“师父、天山蓝凤胜了怎么还有气?”   老人点点头,自语道:“照这样看来,一定是他了!”答非所问,少年正感茫然,老人已自侧过目光道:“什么?孩子,你刚才说什么?”   少年本待重问一遍,话到嘴边,星目微滚,忽然改口道:“维之是说,师父,天山蓝凤胜了么?”老人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少年忍笑又道:“那么输的是黄衫客了?”老人又点了点头,少年却摇摇头,忍住笑道:“不对,维之以为黄衫客也没有输。”   老人似有心思,全未注意到少年的脸色,这时又点头道:“是的,他们谁也没赢,谁也没输,事实上是胜负未分。师父以为你没看出,想不到你竟也注意到了,确很难得。”   少年接口道:“两个都不输怎行?”   老人道:“黄衫客自愿退出,那是他的自由。”   少年摇头道:“应该分出输赢才对。”跟着,故意哦了一声道:“噢,对对,维之想出输家来了。”   老人诧异地道:“谁是输家?”   少年咬唇低声道:“师父好健忘。”   老人目光方转,少年已忍俊不住,倒入老人怀中,喘笑道:“两人交锋,输了裁判!好了,维之等着挨骂啦!”老人听了,脸色忽然一沉,同时伸手将少年身躯扶正,双目注定少年之面,神色至为严肃。   少年满以为会博得老人一笑,但知事实不然,不禁一呆。   老人肃容沉声道:“记住,孩子,这是师父第一次严厉的吩咐:以后,你进入江湖之后,如果遇上刚才那个庐山黄衫客黄吟秋,不许你得罪他,也不准你与他交往结纳。”   少年又是一怔,老人脸色微缓,接着又遭:“关于这件事,你不必追问为什么!你要知道,孩子,像这这样的年纪,许多事,你可以先知道结果而不必查究原因。等你长大了,有资格明白某些事的原因的时候,你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深入了解,那将比师父的说明要来得真切而可贵得多。”   这时,副坛上传出清朗的宣告:“红榜结束,紫榜开始!”   ☆  ☆  ☆   多事的红榜,终于过去了。   由于武当一尘子、黄河丐帮帮主人见愁、贺兰病虎等退出战圈,以及云梦黑蛟入替洞庭叟,大势已有更动。现在排座于红榜之内,等待竞登紫榜的人,共只剩下五名。五人排名次序为: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云梦双蛟中的老大黑蛟雷坚、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眉山天毒叟和天山蓝凤余美美。   金铃三摇,全场寂静。副坛继续宣示道:“依大会成例,自红榜开始,进人准决赛,一律采取复式淘汰,进行循序登录名次。首由第一人在七响金钟之内向同榜一人挑战,败者落第;胜方在十九响金钟内接受天下同道的考验,再次获胜,便可升格进人紫榜。”微微一顿,接着又道:“如接受考验时不幸失败,考验者即可取而代之,依样等待他人考验,再次得胜即可升入紫榜,考验限一次,先出场者优先。两人同时出场而无法判别先后时,两人对抗,以决取舍。贫僧业已交代完毕,敬请众侠准备——起钟!”锵然一声,金钟应声而起。   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似乎早就蓄势以待,是以金钟甫响,一个穿帘式,身形已巧妙地投射场中。逍遥剑客落地后,一个旋身,背西面东,目光在主坛其余四人身上逐一缓扫。这一刹那,全场寂静得像每个人的心房都停止了跳动,因而钟声也显得特别的悠扬嘹亮,声声叩人心弦。   少年不安地搓着双手,他在心底发急地暗喊道:“横竖也没有盟主之望,进不进紫榜都是一样。你千万不能挑选要命郎中或眉山天毒叟啊!”   老人这时自语道:“如选黑蛟,可望升格。”   少年立于心底喊道:“那就选黑蛟吧!一举两得。以黑蛟那股鲁莽劲儿,落在别人手里一定会吃大亏的。”   老人紧接着又轻轻叹道:“但我猜他可能不会这样做。”   果然一老人话刚说完,场中逍遥剑客白乐天的目光已从黑蛟脸上一扫而过,落向了黄山要命郎中的脸上,同时抱拳高声道:“白某人愿向黄山崔大侠讨教几招。”钟声嘎然而止,要命郎中崔魂嘿嘿一笑,跃身而下。   二人分南北站走后,逍遥剑客举剑躬身道:“敢请崔大侠亮兵刃。”   要命郎中阴阴一笑道:“用不着,白大侠请便。”   逍遥剑客仍是声色不动,当下只微微一笑。口道:“有僭了!”   便即活开步眼,自转一圈,左手扬诀,右手剑一招“仙人指路”,剑尖缓缓伸向要命郎中面门。   老人轻声道:“这一招名叫‘仙人指路’,是剑招中的‘礼招’。   如此出手,就表示相当尊重对方。唔,这样看来,逍遥剑客可能不会吃什么大亏。”少年听了,心中微微一定。   原本面现不屑之色的要命郎中,一瞥对方出手,独眼一睁,点点头洞时脸色一整,左手骈指遥向来剑一指,右手一拂,人已闪至逍遥剑客身侧。   老人点头道:“遥叩紫府,算是还礼。”   “要命郎中素来就心狠手辣,更擅一手百发百中,除了他自己无药可解的流星芒,杀人不可胜数,而博得‘要命郎中’这四字封号。照道理,逍遥剑客很难挡过他三招以上;但今天他居然用出这等温和的手法,可说还是第一次,可见此人天良尚未全泯,孩子,俗云:   ‘投桃报李’,他是受了逍遥剑客高尚风度的感召,才会如此的啊!”沉声又接过:“记住,维之。这便是以德化人的例子。”   说着之间,场中双方已拆满三招。老人又叹了一声道:“胜负在这一招上了。”   这时逍遥剑客正挥剑如虹,以一招“云龙三现”,剑闪金光,疾削要命郎中左肩。要命郎中口喊一声:“好剑法!”左肩一偏,避过来势,左手同时一抓一送,人即倒纵而退。   逍遥剑客方待乘势而上,要命郎中却已抱拳淡淡一笑道:“承让,承让!”   逍遥剑客顺着对方目光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那袭青衫下摆上,已多了五个作梅瓣式的小孔。俊脸微赤,迅速纳剑入鞘,同时长揖朗声道:“崔大侠手下留情,白某人无任感激。”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四下拱拱手,从容出场而去。   老人叹道:“要是人人能像这位逍遥剑客,武林中何至充满是非。”   一通鼓响,副坛传声道:“请黄山崔大侠准备接受十九响金钟考验!”跟着,金钟响起,全场经过一阵小小骚动,复趋平静。   要命郎中崔魂开始沿着白线负手缓步,闲散地欣赏着已渐西移的明月,一副谁来了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金钟十响,一声:“闯榜!”西半圆内同时窜出两人。左边一个是紫脸短须的驼子,右边一个则是脸色青白的中年文士。说巧也真巧,二人开声,现身不差分毫。出场后,双方面对面,同时一怔。   要命郎中脚下一停,朝二人分别溜了一眼,阴阴一笑,依旧负手缓踱如故。副坛摇出一阵乱铃,随后传音道:“请同时出场的两位大侠依例分别通名,然后依例争取闯榜。”   紫脸驼子扬声先喊道:“太原八指神驼方守金。”   接着脸色青白的中年文士也喊道:“高唐秀士俞振江。”   令鼓三通,高唐秀士首先朝八指神驼走去。两人照面后,好似异常熟识,互相拱拱手,高唐秀士开口道:“想不到这么巧,碰上方老。”   八指神驼大声埋怨道:“俞兄要出来就该早一点。”   高唐秀士淡淡一笑道:“小弟也是这么说。”   八指神驼大声道:“咱们不是外人,俞兄最好让了老夫。”   高唐秀士强笑道:“如方老见让,小弟感激不尽。”   八指神驼忿然一翻眼道:“那么我跛老儿的一条命向谁讨?”   高唐秀士干笑了一声也道:“小弟义妹红娘子的一条命又该如何?”   人指神驼一时好像无词以对,紫脸愈紫,挣扎了一阵,才又恨恨地道:“这样看来,俞兄是非要老夫现丑了?”   高唐秀士两手一摊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还望方老多多见谅才好。”   二人因无商量的余地,只得互道一声“请”,交起手来。   少年趁空忙问老人道:“师父,要命郎中到底杀过多少人?”   “恐怕他自己也弄不清。”   “杀的多是好人吧?”   “有好有坏。”   “那么这位神驼口中所说的‘跛老儿’以及高唐秀士口中所说的‘红娘子’,被他杀得冤不冤呢?”   “不太冤。”   “不——太——冤?”   “解释这三个字太麻烦了,师父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你听了之后。自己慢慢去想吧!”   “什么事?”   “场中正在交手的两人,报名报得都不太老实,人人都将自己绰号更动了几个字——太原八指神驼该是‘八指酱脸天王偷’,高唐秀士则该喊做‘白面风流秀士’。孩子,这么一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少年哦了一声,老人朝场中瞥了一眼,紧接着又叹道:“这情形真像一出戏。”   “什么戏?”   “抢生死板。”   少年没听懂,才待再问时,老人已一抬下巴,示意他注意场中。僻正脸一看,原来场中胜负已分,自称高唐秀士的俞振江赢了,八指神驼脸紫如酱,正一步一呼地大步朝场外走去;自称高唐秀士的中年文士,则在他身后遥遥干笑着拱手道歉不已。   副坛传音道:“三通鼓罢,请高唐俞大侠依例竞榜!”   三通鼓罢,全场一片寂静,要命郎中伸了伸懒腰,淡淡地转身朝高唐秀士走来。高唐秀士嘿嘿一哼,要命郎中报以阴阴一笑,二人不交一言,立即舍命狠扑起来。   老人注意了片刻,忽然诧异地低声道:“风流秀士的阴风掌力居然精进到如此地步,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少年忙问道:“这么说要命郎中要输了?”   老人摇摇头道:“哪也不至于——”   一声大吼,高唐秀士突然纵身后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立呈灰黑,身躯也摇摇欲坠,挣扎着跄步走出场外。要命郎中则脸色微白,闭目盘坐当地。这时,副坛传音道:“贫僧众悟,道贺黄山崔大侠高上紫榜。”   传音甫歇,要命郎中已自地上一跃而起,如飞地飘向主坛,这是进入紫榜的第一人,全场发出一阵热烈的鼓掌与喝采之声。老人望着要命郎中的背影,自语道:“这样一来,这家伙的梦想就只剩下一小半中的一小半了。”   金钟再度响起,黑蛟雷坚奋身跳下主坛,前跨三步,然后调转身,现在坛上还剩两人,眉山天毒叟和天山蓝凤余美美。黑蛟浓眉紧皱,咕哝了两声,终于昂首高喊道:“眉山苗大侠,咱们耍耍吧!”   谁都看得出来,黑蛟之所以选上眉山天毒叟,全是为了一句老话:“好男不跟女斗!”   西半圆内有人喊了两声好,由于黑蛟人粗喉咙大,土音重,修辞又欠文雅,是以也同时引来了一阵大笑。   眉山天毒叟,慢条斯理地踱至场中。双方分南北站定后,黑蛟首先抱拳粗声道:“苗大侠请赐招!”   天毒叟眼皮撩也不撩一下,冷冷答道:“雷大侠尽管出手,用不着客套。”   黑蛟大声吼道:“那咱们就不客气啦!”一声吼出口,抡拳如斗,铁塔般的身躯卷起了一阵劲风,招演“双虎竞食”,双拳先后奔向天毒叟心窝。   老人看了直摇头,叹道:“唉唉!简直是作孽!”   说着之间,天毒叟容得黑蛟拳风迫近,身躯纹风不动,左手背剪如故;仅仅以右手迎着黑蛟的左拳,迅速一拂,人便闪退一边。黑蛟怪吼一声,左腕已折,直痛得他额汗如豆。他以右手托着左肘,朝天毒叟咬牙切齿地道:“姓苗的,算你狠!”   眉山天毒叟两眼望天,漫声道:“好说,好说!”   “姓苗的,你记着!”   “好说,好说!”   副坛传出清音道:“请眉山苗大侠准备十九响金钟考验。”   金钟响了,一下又一下,悠扬嘹亮,绵绵不断,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闯榜!”一声低沉而雄浑的劲喝,随着最后一响金钟同时发出,副坛金铃之声大作,金铃声中杂着木鱼脆音,木鱼脆音一歇,西半圆内走出一名披发头陀。   这位出场的头陀,生得好一副恶相!一脸横肉,塌鼻阔嘴,眼窝深陷,乍看像两个黑洞;长发披肩,头顶一道月牙金箍闪闪发光;手中木鱼大如米斗,一根木棰足有一尺半长,黑黝黝的均像生铁铸成。   老人皱眉自语道:“真想不到这厮还没死!”   这时头陀已向副坛报名道:“没庙没寺,无名无姓的龙虎头陀,闯紫榜,向眉山朋友请教。”鼓挝三通,龙虎头陀朝天毒叟大步走去。此刻的眉山天毒叟,神态已与先前微有不同。很明显的,现在来的是个头痛人物。当下只见他双目绿光一闪,冷哼一声,同时放开后背的双手。   龙虎头陀将木鱼朝左肋一夹,右手执棰一指天毒叟,怪笑道:“苗大施主,你今夜风头出足啦!底下一榜由洒家过过瘾,怎么样?”   天毒叟嘿嘿一笑道:“哼!大家心里有数。”   龙虎头陀愈发怪笑起来。道:“真是愈说愈妙了!难道洒家还怕了你不成?哈哈哈!可惜一品萧白衣儒侠武施主今夜没现身。如武施主今夜在此,你苗大施主仍有这股劲儿,洒家就真的佩服你苗大施主啦!哈哈!哈,哈哈!”天毒叟脸色微微一变,当下也冷晒道:“如果一笔阴阳金判韦大侠今夜在此,你和尚又该怎说?哼!咱们是大哥碰二哥,最好谁也别拿这个来说。”   龙虎头陀哼道:“洒家就不相信武林中还有什么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天毒叟也喝道:“老夫也不相信一品萧还在人间。”   龙虎头陀怪笑道:“那好,那好,咱们两个败军之将就挤出一个来扬眉吐气吧!”   天毒叟哼道:“反正轮不着你。”   龙虎头陀怪笑道:“洒家如果轮不着,你也别想!”   话不投机,谁也不让谁,跟着两人就交起手来。   少年因场中双方话中忽然提及一、二两届武林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和一品萧白衣儒侠,不禁精神一振,脱口低声问道:“他们说前两届盟主都死了,这话可真?”少年没听到老人回答,回头一看,老人正倚身闭目养神,脸上神色特别宁静,像无言表示着:别吵!   让师父安静一会儿。   少年不禁暗忖道:“这就怪了,现在正是最精彩紧张的时候,师父怎的忽然不想看了呢?”他心中纳闷,却不敢开口惊动,只好独自朝场中看去,少年目光一落场中,不禁大奇,口中同时低呼道:“师父,师父!快看他们两个。”   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在他耳边责备道:“师父知道,你只管看你的吧!”   原来这时场中二人正由三丈开外的距离面对面,矮身亮掌,逐步走近。二人脚下都移动得很慢很慢,双方面目同样地狰狞可怖。你瞪我,我瞪着你,好像都想将对方一口吞下似的。   一个眼中闪着阴森怕人的绿光,一个眼中进射着带芒的寒电。双方每移一步,便各自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全场听不到一丝声息,只有树叶的抖颤,以及秋虫的悲呜。   二丈、丈五、一丈、五尺……接近,再接近。摹地一声闷雷般的大震,沙土飞扬,身形摇晃。双方同时跌退数步,翻身倒地,嘴角流出丝丝鲜血,闭目不醒人事。   副坛一声佛号,跟着传音道:“全钟七响中先起立者为胜,否则以两败俱伤论!”   一声起钟,钟声悠然而起!   一、二、三……双方毫无动静。   四、五、六……双方仍无动静。   锵!第七响,也是最后一响的钟声敲起了。两条身躯同时微微一阵翻动,但却无人起立。钟声骤止,副坛传音道:“依例两败俱伤。”微微一顿,又道:“天山余女侠准备出场接受十九响金钟考验。”   金钟敲响,龙虎头陀和天毒叟方挣扎着站起。二人各吐了数口鲜血,失神地互瞥了一眼,各自颤巍巍地挪出场地,消失于西半圆内的人丛之中。   天山蓝凤余美美手按短剑,仪态万千地走向场中央白线。钟响五下,一声:“闯榜!”   西半圆内踱出一人。出场者是一位年约七旬的者者,须发皆白,慈光鉴人。   松顶老人忽然失声轻轻一啊,跟着点了点头道:“哈,你老儿来了也好。”   金铃声息,白眉老人抚须朗声道:“天山白眉叟余桑,闯紫榜!”   西半圆内突然大哗,再看天山蓝凤余美美,口喊“爷爷”人已飞燕般投入白眉老人怀中。白眉老人手抚蓝凤秀发,微笑着呵责道:“你这丫头,愈来愈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说要去巫山找你姑姑,却瞒着你爹到了这儿来。唉唉,下去吧!说不得只好由爷爷出来丢次老脸啦!”   “除非爷爷让,爷爷还会输给谁?”   “胡说,快出去。”   天山蓝凤雀跃而出,副坛传音道:“贫僧众悟,恭请天山余老前辈依例接受十九响金钟考验!”白眉老人向副坛遥遥躬身,副坛主座上的众悟大师也欠身合掌答礼,十九响金钟在欢呼声中敲完,无人出场。   副坛传音道:“贫僧众悟,谨贺天山余老前辈高上紫榜!”微微一顿,紧接着又道:   “紫榜结束,黄榜开始。”   清音一出,会场寂静如死。副坛上又跃下两位生字辈的少林红衣高僧,会会先前的四位,由主坛延伸至场中央白线;一边三人,对排两列,围成了一块十丈见方的空地。   大会进行至此,已进入最后也是最紧张的阶段。   现在,名登紫榜者只有两人,黄山要命郎中崔魂与天山白眉老人余桑。谁胜了目下这一阵,谁就登黄榜了,这时,那位白眉覆目、银髯垂胸的天山白眉老人,于登录后并未升坛,径自于少林六僧围列的空地下首,抚髯而立。副坛传音毕,黄山要命郎中立即飞身下场。   “令鼓三通,开始竞榜。”   咚!咚!咚!鼓声沉闷,有如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三通鼓罢,天山白眉老人首先朝黄山要命郎中抱拳含笑道:“崔大侠请!”   要命郎中抱拳一拱,阴声笑道:“请老前辈先亮兵刃。”   白眉老人微笑道:“老朽封剑,已有十年之久了。”   要命郎中独目中亮光一闪,白眉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道:“此为个人间的武学印证,理应各施所长。老朽封剑在先,无法自毁。崔大侠不受任何约束,如需用兵刃,只管请便。”   要命郎中阴阴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口中如此说着,手往怀中一探,已掣出一柄似刀非刀、似剑非剑、长仅半尺、薄刃带钩、通体晶蓝、冷光森森的兵刀来。   松顶老人轻声道:“哈,惊魂刺。”   少年忙道:“怎会发蓝的呢?”   老人道:“刺身有毒,见血封喉。”   少年惊道:“白眉老人知道么?”   “白眉老儿赢定啦!”   “这怎么说?”   “等着看吧!”   这时场中,要命郎中一脸阴诡之色,口喊一声:“前辈留意!”刺闪蓝光,疾点白眉老人喉下突结重穴,左掌一圈,一股暗劲横扫老人下盘。白眉老人慈容一整,两只袖袍上下分别向外一拂,人已闪退八尺。要命郎中嘿嘿一笑,就势扑上,左掌右刺,招式既猛且疾,忽上忽下,玄奇莫测,刺指处,皆是人身重穴。   白眉老人似对要命郎中手上那柄惊魂毒刺甚为顾忌,每次不等毒刺近身,便以宽大的袖袍卷出一股劲气将对方来势略略一阻,然后闪身避开。袍角飘飘,银髯飞扬,身形轻灵美妙至极。   老人轻叹道:“鱼龙步法,果然极尽鱼龙变化之奥妙。”   晃眼之间,十招已过。白眉老人一声龙吟长啸,守势一变,忽然扬掌劈出一股疾劲掌风,要命郎中蓦不防此,虽点足猛闪,身躯仍被劲风边缘带得微微一晃。   老人又叹道:“要命郎中应该知难而退了。”   就在这时,一丝奸笑在要命的中脸上一现而逝。他狠命攻出一刺,然后藉白眉老人的掌风拔升而起,空中转身,惊魂刺迅交左手,右手同时在腰带中一探。身形甫落即旋,口中暴喝一声,觑定白眉老人停身处,扬手便打!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要命郎中右手暗器将发未发之际,独目一闪,要命郎中忽然怔住了,同时缓缓放落了高举空中的右手。   原来白眉老人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左手已经多了一支长约尺许的黑色铁尺,这时正悠然挺立,脸带微笑,目注要命郎中,不稍一瞬。   要命郎中脱口一声低呼:“啊!量天尺?”   白眉老人微微一笑道:“崔大侠的暗器太过狠毒,老朽不得不作自卫打算。”   要命郎中脸色顿沮,当下拱拱手,强笑道:“老前辈一尺在手,崔某人业已无力相争。   但愿老前辈能顺利登上三届盟主宝座,崔某来日请教不迟。”话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场而去。   西半圆内欢呼如狂,少年兴奋地忙问老人道:“师父,白眉老人就是第三届武林盟主了?”   老人尚未有所表示,副坛上已自传言道:“贫僧众悟,恭贺天山余老前辈荣登黄榜,请升座!”   钟鼓和鸣,采声雷动。主坛前六僧一致合掌恭身,白眉老人缓步登主坛顶层,西向一躬,然后含笑抚髯,坐上那张高背黄缎锦垫龙凤太师椅。   副坛急鼓三通,会场肃静。这时副坛上最后两名生字辈的少林红衣高僧也相继飞身下坛,一僧将副坛前那座大蒲团移至主坛正前方;另一僧则在蒲团前面安放了一具小型紫金香炉,同时在香炉内引燃起一撮檀香。安置完毕,两僧复归副坛。   副坛这时传出一声佛号,随后宣示道:“仪式就绪,恭请天山余老俞辈下坛在天下同道之前接受甘一响金钟考验!”   少年听了,恍然大悟,忖道:“原来还有最后一关。”   忽听身边老人喃喃自语道:“黄山要命郎中崔魂还算知趣,这一走,我可真看不出还会有谁出头——”   少年忙道:“这么说,白眉老人盟主有望了?”   “到目前为止,七成定局。”   “难道还有变化?”   “很难说。”   少年想了一下又道:“对了,师父刚才何以预知要命郎中会败的呢?”   老人轻叹道:“要命郎中实在是个非常人物,只可惜不入正道而已。他一身功力本就比白眉老儿相差有限,但白眉老儿长于剑术,如今因封剑已久,而弃剑就掌,功力不免大打折扣。加之要命郎中暗器不受会规限制,两人之间业已拉平有余。问题就在要命郎中进紫榜时力拼高唐风流秀士吃了亏,他虽然重创了对方,但本身元气也损耗不少,这就是他无法通过最后一关的主要原因之一。”微顿又道:“其次就是白眉老儿身上有一支专破暗器、兼破各种横练功夫的量天尺。要命郎中身负内伤,赖以成名的流星毒芒又无法逞威,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焉得不败?”   “什么叫做量天尺?”   “太难说明了,以后有机会,你自己去问白眉老儿。”   “那么师父又怎知白眉老人身上藏有这支尺的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量天尺是师父送给他的,师父怎会不晓得?”   少年一怔,星目睁得滚圆,心道:“这种宝物也肯送人,师父真慷慨!”他点头不语,心中愈发感到自己师父值得敬爱。他方想再问点别的什么,老人已一推他的肩头道:“金钟响了,孩子,别错过最后这一刻。”   金钟一下又一下,夜深了。少年觉察到身边老人的呼吸微显急促,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因此少年的心情也不禁随着紧张起来了。   锵!第十九响。   锵!第二十响。   夜风萧萧,好似每个人都在颤抖。   锵——“闯榜!”   啊!啊啊!一片惊叹声,此起彼落。   副坛传出一阵金铃,千百双目光一致射向正朝场中走去的一条修长的身形。每个人所能见到的就是只有这么多,一袭天蓝长衫罩在一条修长的身躯上。为什么呢?因为来人脸上垂着一幅只露出双目的蓝纱。除此之外,细心而敏感的人可能会想像到来人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因为来人目光精湛,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   松顶老人身躯微倾,似乎要自面纱中看透来人的真面目。一道中气充沛的声浪自来人口中发向副坛:“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竞黄榜,争第三届武林盟主!”   “啊?”老人脱口一声惊呼。   “啊?”惊呼之声如潮涌浪腾,整个西半圆内骚动了起来。   “金判韦公正!”   “金判韦公正!”   “啊啊!金判韦公正!”   白眉老人也自蒲团上霍然起立。白眉老人目注来人,银髯飘扬,神色至为肃穆。   “敬——情——肃——静!”   “敬——情——肃——静!”   副坛连呼两声后,随后传音道:“贫僧众悟,敢请韦大侠先行除下面纱。”   全场沉静,来人朝副坛躬身朗声道:“上复大师,韦某人深知大会并无此项规定,韦某无法从命,尚望大师特别见谅是幸。”   副坛传音又道:“韦大侠非他人可比,可否对此举略作解释?”   蓝衣人躬身道:“大师明白,韦某有权拒绝。”   副坛念出一声佛号,然后宣示道:“令鼓三通,依例竞榜!”   三通鼓毕,白眉老人向前走上数步,朝蓝衣人注目了片刻,忽然面转副坛,正容大声报道:“韦大侠一代英才,德能俱备,天下景仰,老朽自愿退避贤路。”话说完,转身朝蓝衣人抱拳沉声道:“老朽前许韦大侠愿心已了,韦大侠珍重。”   蓝衣人躬身答礼,未出一言。白眉老人抚髯哈哈一笑,飘然出场。   全场仍无声息,副坛传音道:“贫僧众悟,恭贺中大侠竟登黄榜!”顿得一顿,又继续宣示道:“依大会成例,即请韦大侠于主坛下接受二十一响金钟考验!”   直到这个时候,欢呼声才突然爆发开来。蓝衣人转身朝西半圆内人群一躬,然后潇洒地走向主坛前的蒲团,盘膝坐卞。   副坛金钟再度悠悠敲响。   少年前南地道:“噢噢,这就是第一届的武林盟主,这就是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果真是气度非凡!就只,只——只好像有点不够谦虚。”说着回过脸来,向老人道:“师父,您说是么?”   老人仰脸向上,沉思不语。少年不敢惊动。过了片刻,才见老人摇摇头,自语道:“众悟和尚情有可宥,白眉老儿实在该打。”   众悟大师情有可宥?白眉老人则就该打?这,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忖道:“师父喊众悟大师为和尚,喊白眉老人为老儿。瞧不起第一届武林盟主,更未将天下武林人物放在眼里。他,他老人家到底是谁啊?再说,他自己怎不竞取盟主的呢?   如说他老人家根本不关心这个,那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来参观?为什么怕给别人看见面掩藏起来?为什么一连看了三届?为什么?为什么?”少年可说是愈想愈糊涂了。金钟一下又一下地缓缓敲响着,主坛前面蒲团上的蓝衣人神态宁静。西半圆内沸议已止,大家一致望向副坛,好像肯定地以为一切都已决定了,现在只等待看最后一下钟声来结束大会。换句话说,这便是结果——第三届武林盟主就是第一届的武林盟主,先后一人,即“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少年受了下面那种众望所归的气氛影响,这时怎么也忍不住,不禁悄声又问道:“师父,大局现在该是十成决定了吧?”   老人哼了一声,悠悠地道:“等金钟敲完二十一响后师父口答你。”   “什么?还会变?”   “现在是第十五,还有六下——噢,还有五下。”   老人最后一个字落在第十六响钟声上。   锵!第十八响。   锵!第十九响。   锵!第二十响。   锵!第二十一响。最后一响,欢呼大作。其中杂着一声清越的朗喝——“闯榜!”   什么?闯榜?几乎没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不信也得信!副坛上骤然响起的金铃说明了两件事:众悟大师的武功成就已至不可思议之境;其次便是谁也没听错,确实有人闯榜!   所有的人,全觉眼前一亮。原来出场者一身雪白,但见来人朝副坛躬身报名道:“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竞黄榜,争本届的盟主。”   谁?——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   一身白衣就已够让人触目惊心的了,这一通名,更不啻平地一声雷!也分不清是喜是优是惑是疑?全场所有的人,全都在一愕之下,成了一座座姿势不同的化石,甚至连惊呼也没听到发出一声。   众悟大师于副坛上微微欠身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佛号诵出,有如浇顶醍醐,人人神智为之一清。人们在神智稍稍清醒之后,忽又发觉了另一件事:那便是现下这位自称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的白衣人,除了一身的白衣之外,脸上也正无独有偶地垂着一幅仅开了两个眼孔的白纱。   但见他举止从容、风度儒雅、身躯修长、眼神精湛。外在的一切,均与前次入场、业已名题黄榜、刻下闭目端坐在主坛之前、自称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的蓝衣人不相上下,轩轾难分。   副坛宣出一声佛号之后,接着说道:“武大侠别来无恙,贫僧众悟这厢有礼了。”   白衣人躬身作答,众悟大师紧接着又道:“本届大会得蒙韦大侠、武大侠先后相继莅临,实为吾侪之光,本届大会亦因之生色不少。贫僧于荣幸之余,尚有些许愚忱敢渎武大侠清听:正如韦大侠所指正的,大会除了入场者必须通报名讳外,并无不许佩戴面纱之规定。   不过,话虽如此说,贫僧总以为韦、武两侠均曾分别荣膺本会第一、二届盟主,身分实非他人可比。济济同道,渴欲一瞻两侠神采,当在意中。贫僧忝充本届大会主持人,体仰众意所归,虽明知此为非分之请,却不敢托词于口舌之劳,有佛众意。”微微一顿,又道:“此请适才已遭韦大侠拒绝,不知武大侠意下如何?”   众悟大师此言一出,西半圆内立即热烈地响应起来。高喊声、怪叫声,此起彼落,人们又一度掀起于沉寂已久的情绪高潮。   松顶少年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自语道:“啊啊!金判韦公正、白衣儒侠武品修全到了,真想不到!”   少年身边的老人则倚枝闭目,又回复了先前金判韦公正出现不久之后的养息神态,对现下场中的喧杂、少年的言语,浑似全无所闻。   “敬请肃静,敬请肃静!”   副坛传呼两遍,场中方始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西半圆内千百双眼光,全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白衣人身上。当下见那位白衣人俟人声完全平静之后,这才微作顾盼,并朝主坛前的蓝衣人瞥了一眼,方朝副坛遥遥一躬,缓缓朗声回答道:“武某人愿援韦大侠前例,尚望大师见谅。”   “噢噢!”“唉唉!”西半圆内弥漫起一片失望的怨叹。   松顶少年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堂堂两位一代大侠,两届武林盟主,竟双双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真是莫名其妙!”他想想有气,不禁哼了一声又道:“这种盟主实在是不选也罢。”   老人沉声斥道:“慎言,维之!”   “维之无法佩服。”   老人微愠道:“武林浩瀚似海,恩怨是非层出不穷,他们两位这样做,也许自有他们的难言之隐。所谓有非常之举,必有非常之目的。在真相未明之前,连师父都不敢妄置一词,你才多大年纪?你又懂得多少?”   少年吐吐舌头,老人沉声又道:“记住,维之,寻求真理时,最怕的就是遇事先有主见,知道么?”少年点点头。   众悟大师静默片刻,这时又开口了:“阿弥陀佛,善哉。”大师宣毕一声佛号,跟着说道:“武大侠既然如此表示,贫僧当然不敢相强。退而求其次,只有寄望于武大侠在萧招上,以及韦大侠在笔招上的绝世成就,一开吾人眼界,并为武林树立武学印证的楷模,传为千古美谈了。”   大师此话一出,沸议立起:怪了,看到没有,金判身上没有金判,一品萧身上没有一品萧?   松顶老人轻轻叹道:“也真亏了这和尚——”   这时,白衣人又是遥遥一躬,同时朗声道:“谨禀大师,大会似乎并无一定得以兵刃过手的规定。”   众悟眼皮垂合,合掌沉声道:“韦、武两侠一再以会章见责于贫僧,贫僧甚为适才絮絮烦言深感惭愧。并此向两侠请罪,尚祈见宥。”说至此处,音调愈沉,陡接道:“令鼓三通,依例竞榜。”   风萧萧,夜凉如水,全场雅雀无声。咚!一声令鼓,有如闷雷响自遥远的天边。   松顶少年心头一震,不禁又愁又急地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师父,谁输了都不好!这,这怎么办?”   老人慈目半启,悠闲地笑道:“最好两人都不输,再由师父输一次。”   少年跺足大急道:“师父,维之不是开玩笑啊!”   老人微笑道:“那你要怎么办呢?”   是呀!竞榜的是目下场中二人,师父跟他一样在作壁上观,他就是急死了,师父又能帮他什么忙呢?一通鼓过,二通鼓起……鼓声悠悠然向四方消散,全场声息俱寂。少年摇头、叹气、绞衣角,愁急不可名状。老人瞥了他一眼,轻哼道:“浑小子,关你什么事?要你急成这刚鬼样子!”   少年恨声顶撞道:“维之年纪小,没师父懂得多!”   老人有点好笑,双目一闭,轻哼道:“有的急就不错了。”少年一怔,忙道:“怎么说?”   老人漫声道:“咱们师徒眼福也许不够呢!”   少年两眼睁得滚圆,愕然不知所对。他迅速地讶忖道:“一个是第一届盟主,另一个是第二届的盟主。凭他们两人的身分,当着这么多武林人物之前,难道还会有谁让了谁不成?”他摇摇头告诉自己道:“我不相信,一定不相信!”   二通鼓过,三通鼓起。   老人微笑道:“我也不相信。”   少年不满地道:“话是您说的呀!”   老人摇摇头,微笑着纠正道:“那只能算是师父的一种猜想。”说着,微微一笑,又道:“你要认真那是你的事,在师父来说,猜想得不对算不了什么,横竖师父料事不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少年知道老人此话系针对天山蓝凤余美美升紫榜遇上庐山黄衫客,老人判断落空,他抓着机会愚弄了老人一番的前事,故意也在这要紧关头风凉他一下,不禁又气又急又好笑。笑既笑不出,急也无用,气更无法可泄,只好翻翻眼睛,哼着别转脸去。老人却在他耳边轻声笑说道:“知道么,孩子?不招惹别人,就别担心别人招惹你。”   “维之不要听这个啦!”   老人又是轻声一笑道:“好的,孩子,等着瞧这句话的后果吧!”   三通鼓毕,全场死寂。自称为“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的蓝衣人自蒲团上缓缓起立,同时举步从容地向前走了数步,在少林六僧围成的空地中间,与自称为“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的白衣人,南北相对。   蓝衣人抱拳一拱,白衣人也是抱拳一拱。   蓝衣人没有开口,白衣人也没有开口。   二人默默无言地拱拳见了礼之后,面面相对地静立着,你望向我,我望向你,四目相接,有如寒电交闪。全场的空气为之凝结。   隔了片刻,蓝衣人终于首先朗声一笑开口道:“武老弟别来无恙,近日可好?”   白衣人微微欠身,口中答道:“托福韦兄,韦兄您好。”   蓝衣人朗声又笑道:“武老弟风采如昔,令人快慰。”   白衣人也微微躬身道:“韦兄英姿亦复不减当年。”   蓝衣人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武老弟会来,真是幸会。”   白衣人欠身朗声道:“韦尼先我一步,也甚出小弟意外。”   蓝衣人哈哈大笑道:“早知武老弟迟早要来,愚兄根本不会出场。”   白衣人慌忙欠身道:“韦兄德能兼俱,向为小弟所景仰。小弟其所以不辞现丑于十年前的二届武会,本意就是为了要向韦尼讨教讨教,孰知韦兄不知何故没有参加,当时颇令小弟失望。小弟今夜出场,仍是一本初衷,如韦兄认为小弟可教则教,否则小弟就此告退,欲说争盟,小弟万万不敢!”   蓝衣人哈哈笑道:“武老弟好说,羞煞愚兄了。”   白衣人欠身诚挚地道:“小弟言出肺腑,韦兄俯察。”   蓝衣人哈哈笑道:“武老弟一身成就,黑白两道有目共睹,同时天赋洵洵儒士气质,足否儒侠美名。不似愚兄秉性刚烈,宁折勿挠,根本不是盟主人才——”   白衣人急急拦阻道:“韦兄言重了。”   蓝衣人大笑继续说道:“况且方今武林暗流汹涌,劫运在即,杀机四伏!武老弟年事较愚兄为轻,盟主一职,司掌武林正义之伸张,其责匪轻。愚兄痴长几岁,乐得倚老卖老,偷享清闲。武老弟理应蝉联,千万推辞不得。”说至此处,双拳一并,正声道:“愚兄一片诚心,老弟不应辜负,咱们来日再见!”话说完,人便转身朝场外大步走去。   白衣人紧追一步,高声道:“韦兄留步,小弟尚有话说。”   蓝衣人停步回头,微显不悦地道:“老弟如有话说,错过今夜也不迟!”   白衣人又上一步,抬脸平视着蓝衣人,目射精光,朗声说道:“韦见如果就此一走,老实说,小弟也不会继续留于此地,一切可能发生之后果,韦兄应负全责。”紧接着沉声又道:“如韦兄不愿成为今后武林的罪人,韦兄就得慎重地考虑考虑了。”   话说完,抱拳一拱,就等对方答复,同时脚下挑开半步,表示着蓝衣人如不采纳他的忠告,他随时准备着一起离场。   蓝衣人微微一怔,喃喃地道:“这,这叫愚兄如何是好?”   白衣人微微垂首,语带歉意地说道:“一切都怪小弟不好,如非小弟冒昧现身,可能大局早定。不过现在为时未晚,小弟这厢谢罪,还请韦兄多多担待。”说着又是深深一躬,转身便欲离去。   蓝衣人连忙摆手阻止道:“且慢!且慢!”   白衣人半偏身躯,静待着蓝衣人说话。蓝衣人脸上蓝纱飘动,精目闪光不定,好似想说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神态至为困扰,二人静静僵立着,谁也没有开口。   西半圆内赞叹四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慨叹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一生中可算只见到过这么两位人物。”   松顶少年深深吐出一口气,脸色因过度感动而微显苍白。身边老人却于这时深深一叹,摇头喃喃地说道:“这一来,我可真是给弄糊涂了。”场中蓝衣人和白衣人僵持如故,副坛忽然一通令鼓。全场一静,众悟大师清越的声音便自副坛顶层传送出来:“贫僧众悟,忝充本届大会主持人,兹面对天下武林同道宣读大会约章最后一条条文,敬请天下同道听真!”   全场寂然,清音微顿,接着一字一字地朗声高宣道:“大会约章最后一条条文,大会进行期中,如遇疑难不决之事而会章未有明白规定者,得由大会主持人临时全权决定。”所有的目光,一致射向副坛,遥见众悟大师合掌垂后又道:“关于本条文,如有异议,请于三响金钟之内当场提出!”   金钟缓缓敲完三下,全场只有热烈欢呼,并无一人异议。众语大师高宣一声佛号,俟全场声息平定之后,始继续说道:“荷承众意支持,贫僧感激不尽。”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窃查北邙武林大会成立主旨,乃鉴于当今武林门户冗杂,争端时起,而吾人大多习于独善其身,不愿轻易介入是非漩涡。因而欠人从中调度,每因小故而酿成巨祸,恩怨愈结愈深,授少数狂徒以唆惑之机柄,制造事喘,以臻整个武林公义泯失,日趋不宁,方由先师与各大门派联名公议以比武方式选出盟主一人主政其事。此为大会成立之缘起,想已人尽皆知,毋庸贫僧赘述。”   众悟大师略一沉吟,宏声说道:“大会成立以来,于今已进入第三届期,第一、二届所选出的盟主大家都知道,便是现下场中礼让难决的两位:一笔阴阳金判韦大侠和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大侠!”   采声四起,大师继续说道:“韦、武两侠主政期间,成绩斐然,有口皆碑。今宵有幸两侠连翩而至,如由两侠依常规取舍其一,不论胜负谁属,均将使吾人有焚琴煮鹤之憾,自不待言。万幸两侠气度恢宏,竟作尧舜美逊!吾人于击节三叹之余,当不免有此异想,与其如此,又何不珠玉并收?”   说至此处,大师语意已明,狂呼立起。   “是以贫僧郑重宣布:依大会末条条文所赋职权,贫僧决定韦、武两侠双登黄榜,同时依例接受二十一响金钟考验。人人可以指名挑战一人,胜者取得争盟权。连胜韦、武两使者当选第三届盟主,否则即视为韦、武两侠双双当选!”   狂呼如沸,大师沉喝道:“请韦、武两侠就位,起钟!”   蓝衣人、白衣人互望一眼,默默并肩走至主坛之前,傍着蒲团就地坐下。金钟声起,狂呼更烈!二十一响钟声人狂呼声中敲完,西半圆内人人手舞足蹈地,形似疯狂。   副坛传音道:“韦、武两位盟主请升宝座!”   蓝衣人、白衣人分傍主坛黄榜内那张龙凤椅两侧,齐齐朝西半圆深深一躬。西半圆内秩序大乱,一齐涌过白线,朝主坛狂呼高叫,声达云汉。   副坛传音道:“今后十年,韦、武两侠共主武政,两侠令符所至之处即视为两侠亲临。   违误恶果自食,无可怨尤。众悟谨代表少林众僧立证如上。”   钟鼓齐呜,清音遽满全场:“礼成,第三届武林大会宣告结束!”   -----------------------   扫描,Alexliu OCR       第四章 天仇老人     烟消云散,人去楼空。霜冷露凝,晓寒浸肤。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除了空地上几滩变紫了的血渍,以及空荡荡的两座高坛之外,落魂崖又回复了一片寂寞凄清。   崖顶正北一排古松浓荫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脱下身上蓝布短袍,轻轻披在身旁一个十五岁左右少年的身上。少年回头不安地低声道:“您不冷,师父?”老人淡笑着摇摇头。   “师父,维之有点不懂,一品萧跟金判做什么要戴面纱?”   “等师父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师父也不懂?”   “是的,孩子,师父也不懂。不过师父不懂的可不是你那种不懂,师父不懂的是指另外几件事。”   “几件什么事?”   “师父都不懂,拿什么说给你听?”   “维之不懂的师父既然知道,那就请师父先告诉维之吧!金判跟一品萧他们两个做什么一定要戴面纱呢?”   老人淡淡笑道:“师父怕你不要听这个呀!”   “谁说不要听?”   “刚才——忘了么?”   少年噢了一声,俊脸微赤,老人含笑望着他,等他认错。少年看出老人的心意,暗想:   “哼!等我认错?我偏不!”   老人淡淡一笑,目光移向别处,忽然恨恨地道:“居然玩起这种莫名其妙的花样来,两个浑蛋!”   少年星目一滚,蓦地正容沉声道:“谁是浑蛋?请师父‘慎言’。”   老人破颜大笑起来道:“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咱们是恩怨分明,同样小器。哈哈,小子,气出尽了,这下总该可以走了吧?”   日薄西山,王屋山樵隐峰下,出现了老少两人。   老人须雪如银,面目慈样;少年衣着破旧,五官英挺。这时,老人正指着一座隐僻的山洞,朝少年笑道:“到了,维之,这就是师父住的地方。”话甫说完,目光闪处,忽然一声惊噫。身形一晃,人已拔升三丈来高,疾扑洞顶悬崖。一个“飞燕掠水”式,擦崖而过,半空中袍袖微拂,人又回到原地。身起身落,快速轻灵,美妙无比。   少年极为兴奋地忖道:昨夜那些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包括一品萧和金判在内,恐怕谁也抵不上师父哩!一个问题又来了,师父到底是谁啊?还有——对了,师父刚才这是在做什么?   少年调脸朝老人望去时,老人的目光正自手中的一张纸片上抬起,脸色很不好看。这时并轻哼了一声,自语道:“嘿,真灵!   麻烦马上就来了。”   “您手上是什么,师父?”   “没有什么,孩子。”   “维之可以看看么?”   老人一面将纸片收好,一面强笑道:“进去,进去,看什么!一个老朋友来访师父,见师父不在,因此留下满纸牢骚,如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说着,领先进洞而去。   少年跟入后,方发觉这座石洞洞口虽小,洞内却是既宽且深,曲曲折折分隔成很多小石室。每室都有石门可以关锁,严谨异常。老人在一处石壁上轻轻一点,光滑的石壁忽然缓缓裂开。老人笑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面。你先进去,师父马上来。”   少年跨入石室,但见室内仅一榻一橱。榻上卧具齐全,橱内排满各种图书,光洁的四壁则绘满形形式式的人像。橱后有一条甬道,出去是一线通天的峭壁。原来后面是一座绝谷之底,四壁高不可仰,陡峭得飞鸟难渡。   一会儿,老人来了。老人指着室内的一处说道:“那边壁上是九个坐像,从今天开始,你要打第一个人像学起。一个人像学九天,九九八十一天,三个月学完。至于如何学法,人像旁边有字,你自己去领悟。”   少年嗫嚅地道:“维之很想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师父的名讳。”   老人脸色一整,手指书橱道:“壁上是本门武学,橱内则是当今各门各派武学的精义述要。你如循序以进,最多三年功夫,可望大成。”   少年方觉得老人有点答非所问,老人已接着说道:“师父说三年,是依师父本身经历的时间所订的标准。而你,也许不够,也许不要这么久,那全得看你的天资和福缘。是的,师父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话要问,并不只以知道师父的名讳而满足。但是师父要告诉你的却是现在什么也不许问。”微微一顿,肃容又道:“师父将来要告诉你的,也许会比你想知道的还要多。但是现在还不能够告诉你,因为怕你知道太多之后会乱了心神,对本身的进修有百害而无一益。”   少年微觉失望,老人瞥了他一眼,轻叹道:“不过师父为了鼓励你努力用功起见,每当你完成一个小小阶段之后,允许你向师父提出一个问题。如师父认为你所提出的问题尚须留后一步,你可以另提一个。孩子,这样你以为怎么样?”   少年大喜,快活地点头笑道:“这样好,这样好,这样好极了!”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学得愈快,知道的就愈多。”   三个月转眼快到了,少年已模仿至最后一个坐像。三个月来,老人寸步未离山中。少年见到老人时,老人总是和悦可亲地露出满面的笑容。但少年聪慧天生,自那天回山以来,少年就隐隐觉察到老人似乎有着什么重大的心事。他于暗地留意,果然时常发现老人独处时不是瞑目沉思,便是低声轻叹。可是一等到老人看见了他,却又立即换成另一副面孔,微笑着,就好像他一生中从不知道烦恼为何物一般。少年心中虽然为此深感不安,但他知道就算他问了老人,老人也不一定肯说出来,只好暂时间在肚子里,努力用功,等待日子过去。   最后一个坐像的最终要求是:灵台明净,浑然忘我,万流归宗。他一时尚不能完全领会这十十二字的意义,唯有按前面各坐像的心诀跌坐调息,屏神运气,默按各处经脉依次轮转。   大概是第七天上吧,少年于不知不觉间忽然失去知觉,等他再度睁开眼皮,他以为自己睡着了,略一挪动身躯,却又仍是坐着。正自惶惑不安之际,老人的声音忽在他的耳边笑着说道:“很好,很好,入门功夫至此已算完成。”   少年一抬头,老人正站在他的身前,这时老人含笑又道:“望什么,傻孩子!你这一坐已是三天三夜啦!下来走走吧!”   “什么?三天三夜?”   “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维之一点也不知道。”   “笨蛋说傻话。”   少年也自失笑,仰脸赫然问道:“师父,怎会如此的呢?”   “这就叫做万流归宗。”   少年喜啊一声,自石榻上一跃而下,讵知身躯飘忽,一个立足不稳,跌出五、六步,可是一点也不痛,就像在水上飘浮一般。   爬起身来,大惑不解地喃喃自语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维之身子轻飘飘的,难道因为三天没吃东西,肚子饿空了么?”   老人微微一笑道:“唔,也许……你再跳跳看,用力!”   少年依言奋力往上一跳。啊!不得了!喊声没出口,头撞室顶,痛得浑身一麻,二度跌翻在地。老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少年可完全明白过来了,他兴奋如狂地在心底喊道:“像师父一样,我能飞了。”   老人扶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外面雪很厚,咱们看看去。”   密室三月,季节早改,满山一片银白世界。在洞口,老人抚须而立。少年因不见天日已久,不禁左顾右盼,只觉一切都很新奇。好一会之后,他一摸身上衣服,忽然惊喜地向老人喊道:“您看,师父!维之只穿这么多,一点都不冷。”   老人微笑点头道:“你还忘了你不知道饿。”   少年忽然脸色一红,低声笑道:“师父不提这个还好——”   老人回身招招手,笑道:“进来吧!师父早就准备好啦!”   师徒用餐时,少年忽然停着笑道:“师父,维之可以提出第一个问题了吧?”   老人含笑点点头,少年扮了个鬼脸,笑道:“维之首先想知道的,便是师父——”少年话说一半,脸上嘻笑之态忽然消失,改口低声诚恳地道:“师父背着维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啊?”   他原意是想问老人的名讳,这是他脑海里无数疑问中最最重要的一个。自三个月前老人向他许下诺言时,他就立定了决心,别的问题仅可以暂时不管,而这一点却必须第一个要弄明白,他认为这一点可能是许多疑问的锁匙,明白了这一点,其他的疑问必将大半迎刃而解。所以,三个月的光阴虽然漫长,但他并不寂寞,因为他有一个令人兴奋的希望伴着他—   —这个希望助他轻轻地打发了九十个日夜。   这一天,好不容易地来了。可是,话到嘴边,他耳中仿佛突然响起了一声熟悉的轻叹,脑中同时闪过老人瞑目沉思的悲凉神态。他问不出来,而权利只有一次。他发觉知道老人的名讳固为所欲,但跟了解老人何以忧愁的问题一比,前者便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当少年扮着鬼脸开始发问时,老人望着他,微笑不语,好似早已猜透少年心意,并已准备好了答词。少年这一改口,老人大出意外,不禁当场一怔。老人嘴巴微微一张,却没说出一个字。显然老人对这一点事先毫无准备,临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少年目光一扫老人,低头又说道:“师父应该知道维之很为这个不安,请师父对维之不要有所隐瞒。”   老人摇摇头前南说道:“你的机智,颇出师父意外。”   “如果这是对师父不敬,尚望师父原谅。”   老人摇摇头道:“师父不是这个意思。”跟着又微微一叹道:“孩子,关于这个问题详细说起来,也许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只要一句话也就可以将之说尽了。”   少年忙说道:“那么师父就总说一句吧!”   老人慈容倏整,目注少年沉声说道:“总说一句——为了你。”   少年蓦地一愕。老人脸一仰,闭目叹道:“三年,三年!三年的时光,一般说来并不太长。但是一个人假如眼睁睁地等待着三年的过去,那就大不相同了。”   少年不安地低声道:“师父如果有事,尽可放心地离去。这儿什么都有,请师父放心,维之一定能够照顾自己的。”   “孩子,你会错意了。”   少年望了老人一眼,不安地又道:“难道师父是在担心维之在三年之内不会有所成就么?”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可以这样说,但并非全是这个意思。凭你的资质,你在三年中会有何等成就,师父差不多可以想见。师父的意思是说,那样还不够,师父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你的成就能出乎师父的意料之外。同时师父也日夜都在思索,思索能否找出一个帮助你加速完成应修课业的方法来,因为师父担心三年时光恐怕不能太平度过。”   “师父说什么?”   老人噢了一声,勉强展颜笑道:“没有什么。师父说,咳,咳,师父老啦!像师父这种风烛残年,谁也不敢担保没有个长和短。咦,你哭什么?去,去!先去里面等着,师父外边收拾好,马上就进去教你下一课。”   少年含泪走向密室。他还是一片赤子之心,听了老人最后的几句话,心中立即难过起来。别的事也就忘得干干净净,只在心底立愿:“我一定不等三年就将应学的全部学完。”   不一会,老人进来了。老人进来时,宁静如常,他指着榻旁书橱说道:“师父教你,跟别人教徒弟稍有不同。别人是先传本门武功,待习完有暇后,方将别派各种武功向门下解说。而师父我,恰恰相反!师父要你先将当今各门各派的独特武学完全了然于胸之后,方传本门武功。”   “师父,这里面有何分别没有?”   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下去道:“当然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异常大。”微微一顿,继续说道:“先传本门武功,然后解说他派的武功,有这么一个弊病:听的人自以为已尽得本门一派之学,人家的是人家的,知道多少算多少,完全漠然也无所谓,所以容易将师长的苦口婆心听做耳边风。”说至此处,老人神色一整,肃容道:“记住,孩子,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错误。”   少年心神守注,老人继续说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知道一个武人在江湖上行走,第一件难免的事,便是与人动手。动手的对象,不用说,当然是他派人物。如我们一看对方出手便清楚了他的长处和短处,略作估量,避长攻短,这种仗打起来岂不占尽便宜?反过来说,对方招式我们捉摸不定,若一味地只知道胡乱发挥本身武功,是否有效,根本无法预知。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纵然致胜,精力也浪费得可惜!”   少年不住点头,老人又说道:“但假如将这种教授方式颠倒一下,那就不同多了。就拿你现在来说,你现在除本门基本心法外,其余一无所知,无论教你先揣摩那种武功,你的兴趣一定都很高,绝不可能敷衍了事。等你将所有名门名派武学习全,你将更急切地需要一睹本门武学的究竟。那时候不但进度快,同时你还会比较本门武学与他派武学的优劣,从中得到很多只可意会的心得。将来一旦亲身临场,只要双方功力差得不太多,你就可以轻易地占到胜面,轻松得像你的右手打你的左手一样。”   少年乐得跳了起来道:“太有道理了,太有道理了!”跟着拉住老人的手臂,仰脸笑道:“师父如果要当武林盟主,维之相信一定轻而易举。”   老人狠狠矁了他一下,笑骂道:“少拍马屁!师父想说就说,你小子如想藉此机会套师父的话,那是做梦。”   少年颈子一缩,笑道:“师父也很机警呢!”   老人又笑骂了一声,顺手从橱中抽出一本小册子,笑着递给少年道:“这是华山派的全套金龙剑法,你先从剑法练起,练完这个,还有另外八种,剑法诀要师父已跟你说过一次,同时这上面有你师祖他老人家的批注,练来当不费事。床底下各式兵器都有,虽然都是凡铁,但用来练习却是一样。”   少年恭谨地接过小册,老人向室外走去,走至门口,又回头笑道:“限五天练熟,到时候你可以提出第二个问题。”话说完,石壁立即缓缓闭合。   少年呆立了一阵,便从床下找出一柄钝剑,往甬道外的谷底走去。   站在那块三丈方圆的平坦石地上,少年抱着剑和剑谱,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最后忽然想起一件事。当下忙将宝剑放下,同时蹲下身子,将那册剑谱翻找起来。他是这样想的:这册剑谱既经师祖批注过,当然会有师祖姓名,我不能知道师父姓名,先知道了师祖的姓名也好。他口中喃喃自语道:“起码我得知道师门属于哪一派。”   这册剑谱大约已收藏了很多年代,纸色发黄,旧得风吹可破。   他小心托在掌心,封面上是六个楷字:“华山金龙剑法”。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小字:“本剑法为武林三大剑法之一,后学务必细心领会。”书法苍劲,但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   少年耐心地再翻下去,接着便是种种持剑姿势的人像,另有小字解说步法的转换,以及剑式的变化。注解的笔迹与前相同,这可证明它便是师祖的批注。   再翻下去,直到最后一页,别无其他发现。底页上,这样写着:“本剑法应有六六三十六式,现存者仅得三十有三。计缺十二、二十四、三十六等三式,该三式恰值十二周天之交替,是本剑法之精华。又名金龙三绝招,可惜失传已非一日,致令绝学减色,良堪浩叹。据华山方老见告,该三绝招系另镌于该派镇山之宝的碧虹剑上,碧虹剑不幸被该派前代掌门人梅女侠于九疑山会剿天地帮时遗失于九疑第九峰上,遍寻不得,而梅女侠又因故匆匆出走,是以绝学失传至今,无法壁完。后学者如能尽意觅得该剑,着即送华山当代掌门,并将姓名年代加注此册,余于九泉之下,将感慰甚!   天仇手书”   “噢,天仇!”少年兴奋地忖道:“我知道了,我师祖叫天仇!”可是,跟着他又迷惑起来。天仇者也,既非姓名,亦非派别,显然只是师祖的一个称号。这称号如系外界赠送的也还罢了,假如只是老人归稳后的自称,岂非徒然?   少年不禁喃喃怨道:“如果师父不说,还是无用。”不过,他又安慰自己道:“我还是收获不少,例如说:我知道了金龙三绝招失传的原因,我也知道了失落的地方。假如有一天我能找着那柄碧虹剑送上华山,便算完成师祖的遗愿,也是本门的一件最光荣之事。”想着,又有点失笑:“我居然想完成师祖和师父没办到的事,要是给师父知道不奚落我一顿才怪。”抬头看看天色,时间已经耗去不少。当下忙收凝心神,按着图解,开始认真地仔细演习起来。   一共经过三天,少年已将一套金龙剑法全部习完。他将此事报告老人,老人摇头笑道: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为了想早点提出问题以满足你的好奇。”   少年发急道:“维之可以演给师父看。”   老人发笑道:“看当然要看,不过会不会是一回事,食而不化,仅粗知皮毛,不能领略其中精奥所在又是一回事。你小子如果偷工减料,可得小心点。”   少年挺胸大声道:“好,师父看吧!”说完,便空着双手比划起来。一趟剑法比划完毕,这才发觉年中无剑,脸一红,羞得一身是汗。老人静立微笑,一直没有开口。   少年擦擦额角,涨红着脸讷讷地道:“维之找剑来,重练一遍。”   老人挥挥手,笑着拦阻道:“好!好!这样就够了。”   少年以为师父已因此证明了他的粗心,不禁大急道:“天知道维之不是不会,都怪师父逼得太急。”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少年急得跳脚,老人一把揪住他,俯脸笑道:“别倒乱了!小子,等会不要忘了该问什么,也往师父头上推。”   少年眨了眨眼睛,楞楞地道:“师父相信了吗?”   老人微微一笑道:“师父相信的不是你。”   “那,那?”   “师父相信的是师父自己的眼睛。”   “维之及格了么?”   “及格有余。”   少年反而惶惑起来,肃容说道:“维之是用手比的啊!”   老人手一松,肃容说道:“别说用手比,换了逍遥剑白乐天来,就是用口说,师父也是一样相信。”   少年不解地道:“这是什么道理呢?”老人正容说道:“师父说过,剑术首重‘三华’、‘五品’。只要方位正确,手中拿什么,甚至什么也不拿,都是无关紧要的。你刚才连剑都忘了,这证明你对这套剑法的专注。因为你一提到这个,便忘了其他一切,还有什么更能表现你对这套剑法所下的苦功呢!”接着又说道:“其次,你不但招式纯熟,而且每一个微妙变化都把持得毫厘不差。这正证明你是先领会了师祖他老人家的批注,然后才开始练习的。”   少年不自觉地点点头,暗忖道:“师父真是了得,就像看到的一样。”   老人微微一叹道:“你表现之好,远出师父想像。师父我,就跟你师祖一样,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在徒弟面前这样说话本是武家大忌,但总望你不要因而生骄才好。”   少年一急,忙道:“请师父放心,维之绝不会那样的。”   “师父知道,否则师父也不会说了。”老人说着,含笑点点头,又道:“想问什么这就提出来吧!”   这一次,少年当然不肯放过知悉老人名讳的机会。他正在思考着如何措辞之际,老人却已抢先笑着交代道:“什么都可以问,就是暂时还不准问及师父身分以及有关师门的一切事情。”   这种限制不啻当头一记闷棍,少年失望得几乎叫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喃喃地怨声道:“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老人微笑着重复道:“问什么都可以。”   少年呼了一声,心想:“既然问什么都可以,我非找个难题出来不可。”他咬唇沉思了很久,最后两道剑眉一展,口道一声“有了”!跟着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向老人问道:   “师父认得金判跟一品萧两位盟主么?”   少年自跟随老人以来,深知老人除了不肯告诉他自己的真正身分之外,其次便是尽量回避着谈及有关一笔阴阳跟白衣儒侠两位奇人的一切。他话问出口,深恐老人再找藉口推托,是以忙加上一句道:“这个问题该不会跟师父的身分与师门的一切有关吧?”   讵知老人答得非常爽快,他刚说完,老人随即点头道:“认得,两个都认得!”   少年暗喊一声好,才待继续追问下去时,老人接着说道:“吃完饭,你可以开始练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剑法’,再接着便是庐山派的‘降龙伏虎剑法’,两本剑谱都在华山‘金龙剑法’的下面。”   “什么,这样就完了?”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说道:“你的问题是‘认得么?’师父的答案是‘认得’!你问得具体,师父答得完整,为什么不能算完,你倒说说看?”   少年无词以对,只好怅然地起身走向密室。   天山派这套鱼龙十八变剑法,比华山金龙剑法要繁杂得多,少年花了整整七天的功夫,才算完全演习纯熟。七天后他演给老人看,老人含笑点头,显得异常满意。少年有点不安地问道:“师父,七天时间太久了一点吧!”   “师父当年花费的时间是九天。”   “真的么,师父?”   “难道师父还会说假话来拍你小子的马屁不成?”   少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小心灵里充满了说不出的高兴。   这一高兴,七天的辛劳顿时一扫而尽。他搭讪着笑道:“维之又可以问喽?”   “当然可以。”   过去七天中,少年一直在后悔,他发觉他第二次提出来的问题可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金判与一品萧二人均曾膺选盟主,是一代风云人物,只要是亲身参观第一、二两届武林大会的人,谁又不认识?而这一次,因祸得福!他在后悔之余,却从前次的错误中想到了另一个极具价值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则以后势将展望无穷。   老人催道:“问什么快问呀!”   “韦、武两位盟主认得师父么?”   “认得,认得,两个都认得。”   回答的话跟上次一字不差!老人答毕,哈哈大笑起来。少年朝老人望了一眼,想说什么,忽然扮着鬼脸改口道:“维之知道啦!底下应该练庐山的降龙伏虎剑法。”说完,头也不回,便往密室大步走去。身后,老人再度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次,少年表面好像很不快活,其实是假的,他内心高兴得很。他暗暗发狠道:   “哼!下一次看您如何将我打发?”庐山的降龙伏虎剑法,其繁杂之处较天山鱼龙十八变剑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少年痛下苦心,又以七天时间习完。   七天后他演给老人看,老人看着,不住地含笑点头。不消说得,老人又是异常满意,当他一趟剑法演毕,也不待老人开口,便嬉着脸道:“维之知道,这套剑法师父当年花费的时间一定也是九天。”   “错了。”   “多少?”   “十天。”   少年脸上一朵笑容绽开了。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座山洞中的小天地突然无比地美好起来。   老人瞥了他一眼,似乎瞧透了他的心思,当下轻哼了一声道:“你小子这种进度又不是前无古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哦!哪是谁?”   “你师祖!”老人追忆着肃容接着说道:“就拿你练过了的这三套剑法来说,师祖的成绩是三天、六天、七天。师祖练天山剑法的时间比你还少一天,不过师祖是本门开派八代以来最为杰出的弟子,你当然不能跟他老人家相比。你能胜过身居九代掌门,在九代中仅次于你师祖的师父我,也就异常难得的了。”   少年心头一凛,对业已物故的师祖无仇老人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老人顿了顿,肃容又道:“庐山剑法虽不比天山剑法优越,但因庐山剑法招术较为诡诈,故所以练来要较天山剑法特别吃力。这种情形历来如此,连你师祖一代奇才都不能例外地比天山剑法多花了一天的时间,而你却能干七天之内完成,跟学天山剑法一样,这可算开了先例。细说起来,你总成绩虽较师祖略差,但因有了这一点加以弥补,你比你师祖差得就更为有限了。”一顿,接着说道:“师父告诉你这样,其目的就是要你知道一件事:学无止境!不论表现得多好,仍应继续力求好中之好,做到尽美之境而后止。”   最后,老人又点点头说道:“好了,你提出这一次的问题吧!”   少年想了一下,谨慎地问道:“师父说过,不但师父认得韦、武两位,而韦、武两位也都认得师父。现在维之要问的是:对韦、武两位盟主的一切,师父是否知道得异常清楚?”   “异常清楚。”老人接着说道:“再下去是长白剑法。”   少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老人微讶道:“做什么叹气?”   少年失望地道:“像这样问一句答一句,维之如果想要知道有关金判跟一品萧两位盟主的一切,岂非三年也弄不清楚?”   老人微微一笑道:“这又怎能怪师父呢?师父跟你的约定是习成一套武功提一个问题,你怎么问,师父都怎么答了,要说答得简单,那也只能怪你自己问得不够复杂呀!”微微一笑,又道:“你说是不是?”   少年默默地转身就走,老人喊住他,笑道:“下次你应该准备充分点,假如你在发问技巧上无法有所改进的话,师父有个好的方法教你,便是加紧完成课业,像俗语告诉我们的一样:勤能补拙!”   少年翘翘嘴唇,拉长尾音道:“谢——啦!”老人抚掌哈哈大笑。   少年一面走一面起愿:“我应该胜过师祖,我一定要胜过师祖。”   长白剑法跟金龙剑法差不多,他一狠心,痛下苦功,原应三天习好的,他在两天之中就学成了。这次,老人的反应已不在他的意中了,他最关心的便是这种速度有无打破师祖的记录,所以一俟老人点头表示满意,便急忙问道:“这套剑法师祖花了几天的时间?”   “跟你一样。”   “两天?”   “两天!”   是喜?不!是怨?也不!少年说不出心头的滋味。照理说,连师父在内,师祖该是本门九代中最出色的一位前辈,他能与之媲美已是很不错的了。可是他想:“我还是没有超过师祖呀!我到底能不能超过师祖呢!”   老人轻声道:“想什么,孩子?”接着又说道:“是为没超过你师祖而难过?”   “是的,师父。”   “有一天你也许会成功的,维之,继续努力吧!”   “师父,维之已尽了全部力量了啊!”   “还没有,孩子。”   “师父——”   “别说了,孩子,师父知道。师父在见到你第一眼之后就知道了,你还可以进步。师父鼓励你,同时比师父鼓励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信心。孩子,听师父的,先将信心建立起来,”老人脸色一整,又道:“超过师祖,你就是本派十代中的第一人了。”   “维之听师父的话,但望不会辜负师父的苦心。”   老人点头赞许道:“这就对了,好!我们现在吃东西去吧!你有问题趁此机会再整理一下,等吃东西的时候你就可以提出来。”   时值残冬岁末,满山积雪,天气酷寒。   少年自修完本门心法之后,颇能耐寒。但老人仍恐怕他受不了,早在外屋中升好火盆,是以一室温暖如春。老人一杯在手,聊表意思,师徒说笑一阵,空气融洽异常。少年吃完收拾碗筷,一面煮茶,一面开始问道:“维之这次要问的是,师父既然对韦、武两位的情形知道得异常地清楚,请师父告诉维之: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在取得了第一届武林盟主之后,为什么放弃参加第二届武林大会?”他不待老人开口,嘻嘻一笑,诞脸恳求:“这次务必请师父回答得稍微宽一点,拜托,拜托!”   少年口中虽然说得轻松,心里却是紧张异常。他几乎已替老人拟好了下面的几个答句:   “那一天他正好有事无法分身。”   “虽然我们很要好,这个他却不肯说。”、或者这样:“他说当盟主也没有什么意思。”、“他抵达时,刚好迟了一步。”   老实说,问是问了,事实上却没存一点希望。他眼望老人,等待着一个意料中的答复,他只想老人话中露点语病,能给下次的问题有点帮助也就满意了。   老人眼望着地面,说道:“他参加了!”说了一句,就再没下文。   少年暗叹道:果然又是一句——“他参加了”!什么?他参加了?少年心头一动,忽然体会出这句话颇有新鲜之处。据他所知道的,金判韦公正并没有参加二届大会,就是老人自己以前也未否认过这一点,现在怎又变了呢?   这一变,问题就多了。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金判既然参加了,别人为何不知道?他又为何没跟一品萧竞争?少年想着,又是一叹:那也只好慢慢的分做几次问了。噢,不对!少年忽然叫了起来道:“不行,不行!维之是问金判为什么没参加?师父说,他参加了!显然文不对题,答非所问!”   他觉得这样说还不够明白,抢着又嚷道:“记得么?师父,当我们在洛阳华林园初遇时,维之以为金判败了,一品萧才当上了二届盟主。师父先嘲笑维之说:有理虽然有理,但像你的人一样,这种推断未免年轻了一点。跟着师父并又反问维之道:凡参加了第一届武会的人,以后的二次、三次就非参加不可吗?师父,维之先问您,这话您说过没有?”   老人含笑点点头。少年继续大声道:“好,你承认了。现在维之再问师父,您那样驳斥维之,语气很明显——您是说,一品萧当选盟主,而金判又没有败阵的原因,是因为金判没有参加;而现在师父却说他参加了,这岂不矛盾之至么?”   老人含笑不语,少年因为理由愈来愈充分,便也愈说愈起劲,手舞足蹈地几乎将茶壶打翻。他也顾不了那些,接着大声抢着又说道:“关于这一点,维之可以原谅,不令师父为难。”他说得起劲,毫未考虑到语气的轻重,听上去倒满慷慨。老人笑笑,并不介意,只是有趣地望着他,等他说完。   少年竖起一根指头,有力地道:“但有一点,师父必须交代清楚。师父前后两番话究竟哪个对?如果金判事实上参加了,他为什么没有争盟?如果没参加,话就归入主题了,金判为何没参加?”最后又嘻嘻一笑道:“师父这次总该多说几句了吧?”   老人点点头,笑道:“这次你问对了。孩子,因为事实本身有了矛盾,而这矛盾正好被你捉住,师父就是想少说几句也不可能呢!”   少年高兴得雀跃不已,老人脸色一整道:“首先告诉你,师父没有错。其次告诉你,这事看似矛盾,事实上一点也不矛盾。”少年一怔,老人继续说道:“说金判能加了,可以;说金判没参加了,也可以!”   “换句话说,就是金判参加了第二届的武林大会,而没有参加第二届武林盟主的竞争比武。”   “怎么在二届大会上没人见到过金判呢?”   “好的,孩子!师父问你,这次第三届大会有人见到了咱们师徒没有的?”   “哦,维之知道了。”   “是的,孩子,情形是一样的。金判参加第二届大会时,他藏身在崖顶另一处非常隐秘的地方。以金判那等身手,如想逃避别人耳目,并非一件难事。”   “师父的答案一再修正,维之的问题也想再补充一番。那便是金判既然到达会场,他放弃竞争的原因何在?”   “细说起来,话就长了。”   少年笑了笑,说道:“听这一类的故事,维之的耐性好得很。”   老人白了他一眼,双目微合,轻轻一叹,说道:“据师父所知,情形是这样的:全判参加第一届武林大会,本是兴之所至,出于无心。他起初并无竞争盟主的意思,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连闯七榜,轻取王座,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老人微微一顿,又叹了一声说道:“当他独占黄榜,在主坛前接受二十一响金钟考验的时候,他有点惶惑地自责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姓韦的何德何能,我真的当得起这份荣誉么?钟声一下又一下的敲响着,每响钟声都似乎在他耳边狂喊着:下去,姓韦的,你不配,你不能……你不配,你不能……他不安了,他后悔了,钟响十九下,金铃狂摇,有人闯榜。   他听到西半圆一片惋叹,而他,金判自己,却深深松出一口大气,暗忖道:好了,我有机会了。”   “他想退出?”   “是的,金判正是这意思。”   “来人是谁?”   “一个头陀。”   “头陀?哦!维之想起来了,一定是跟眉山无毒叟在这次大会上为争紫榜弄得两败俱伤、长得恶形恶相的龙虎头陀,因为天毒叟曾以金判的名号笑过他。”   “不错,孩子,就是他!”   老人点点头,微叹了一声又道:“金判在看清来人之后,不禁暗叹一声:完了!他本准备着只要来人在武林中稍具声望,他就让。这一来,希望成了泡影!龙虎头陀恶迹遍天下,他如让了这么一位人物,成何话说?二人动手之后,由于龙虎头陀出手大狠,金判动了真怒,结果龙虎头陀吃了大亏,记得这次龙虎头陀出场,师父奇怪这厮居然还活着么?”   少年点点头,老人接着说道:“胜了最后这一场,金判的第一届盟主便算当定了。金判当了盟主之后所遭遇的一切,竟比他当初所想像的后果还要坏。武林中有句谚语,白道人物为名受辱,黑道人物因利丧生。金判一回到住处,天天有人上门。不是白道人物印证求教,便是黑道人物扬威示警。种种烦忧,纷至沓来。”顿一顿续说:“平常时候,无论金判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物,如影随形地盯着他,令他寝食难安。更有好几次,他甚至受到成群蒙面人的联手围攻,若非金判一身功力了得,几乎难逃一命。这些还不算,由于盟主有为同道解危脱困的职责,一些镖局便编造藉口向他讨取令符,然后将令符当作开道镖旗使用。致令清誉蒙尘,诋毁四起。孩子,想想看吧!这种种精神以及肉体上的折磨,谁人受得了?”   少年肃容点点头,然后问道:“这些就是金判不作蝉联打算的原因么?”   “这只是部分原因。”   “这只是部分原因?”   “是的,不然的话,他第二次还去大会干什么?”   “难道说他是临时兴念放弃的吗?”   “这样说就完全对了!”   老人说完,微微一顿,少年忙道:“好了,维之现在等待师父再说另一部分。”   老人又白了他一眼,这才重行合目,轻轻一叹,接着说道:“按道理说,金判的这个盟主当初就当得很勉强,事后又受到一再的无情折磨,说什么他也不该再存这份念头对不对?   唉!   孩子,这些地方你就不容易体会了。武林人物有着一个共同的弱点:头可断、血可流!   只是武功也好,人格也好,就是不愿在这两方面遭到别人的怀疑。这便是常有一些武林人物明知武功不敌,而眼睁睁地挺着自己胸口却迎接对方刀剑的原因啊!”   说至此处,老人又是深深一叹,方继续说道:“记得么?孩子,你说:韦、武二人谁败了?你又说:金判不败,一品萧怎会当上盟主的呢?孩子!说了你可能不信,全判参加二届大会的原因,就是这个!当然,金判并不知道谁将是二届盟主,但他一想到人家对他不露面二届大会的揣测,就不禁有点不寒而栗。忠厚一点的人可能会说:长江后浪赶前浪,金判能够急流勇退,还算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存这种想法的人不会太多,尤其那些嫉恨他的黑道人物,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很可能这样四下宣扬:如何!给咱们露了两下,金判吓破胆了吧?”接着说:“那一夜,金判很早就悄悄地到达了落魂崖,他藏身一处掩蔽所在,注意着大会按序进行。最后上黄榜的是眉山天毒叟,金判心底道:好了,我可以不出来了。天毒叟武功虽高,但如说我姓韦的会怕了他才不敢出头,大约无人相信吧!可是,就在金判思忖之际,有人闯榜了!”   “来人是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么?”   “那还要问?”老人叹了一声道:“一品萧是终南异人无忧子的唯一传人,一身武功出神人化,加之人品英俊,文采风流,侠名遍武林。他这一出来,形势立刻改观了。金判开始注意一品萧的出手,紧张得连呼吸也显得有点急促起来。”   少年皱眉插口问道:“金判何事紧张?”   “因为他知道一品萧一定会胜啊!”   “一品萧得胜,金判为何这样关心呢?”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师父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以金判那等人物,他当然了解这一点,他不关心谁关心?”   “他们之间以前不相识?”   “仅止于相互慕名而已。”   少年忽然身躯一震,叫了起来道:“什么?师父是说金判准备下场竞榜?”   老人点点头,静静地说道:“金判当时确有这个意思。”   “为什么金判肯让了天毒叟却不愿让一品萧呢?”   “因为一品萧名声太大了,金判觉得自己声誉也很要紧。为了前述的原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为防今后的闲言闲语,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少年如身处其境,急忙问道:“师父,快说!后来呢?”   老人悠悠一叹,缓缓说道:“后来么?后来金判的主意忽然改变了。”   “他取消了竞榜的念头?”   老人瞪眼道:“这也要问?”   少年不安地一笑道:“维之是说——金判改变主意的原因何在?”   老人闭目缓声道:“那也非常简单。金判看完一品萧的一套萧招之后,他发觉一点,那便是一品萧的成就和他在伯仲之间。   竞争的结果,将有一方之英名要毁于一旦。”   “于是他牺牲了自己?”   老人哼了一声道:“牺牲了自己,抑或保全了自己,很难说。”   “话虽这么说,维之总觉得金判的这种决定非常令人崇敬。”   老人又哼道:“金判本人事后也发觉他的决定值得安慰。”   “这话怎么解释,师父?”   老人缓声道:“大会结束,人全散去,剩下金判一个。金判方待起身离开,忽然眼前白影一闪,竟是一品萧去而复返。”   “回来做什么?”   “一品萧朝金判藏身处恭恭敬敬长揖施礼道:“如小弟没有猜错,上面定是韦大哥了,小弟对大哥仰慕已久,敢望现身赐见为幸。’”   “啊啊!一品萧好厉害!”   “这就是金判为自己明智决定感到安慰的原因。后来二人携手崖顶,畅论各派武学,愈谈愈觉对方可敬。由此而后,二人便成了生死之交。”   少年脱口又问道:“师父怎知道得这么详细?”   老人微微一笑道:“下一次问这个,师父一定答复你。”接着又笑道:“不过师父要提醒你一点,下次最好别问这个,问了之后师父保证你一定会后悔。其中理由何在,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少年哦了一声,立刻省悟过来。这有什么好慢慢想的呢!师父早说过了,韦、武二人都是他老人家的朋友,知道这些事还不简单么?他暗道一声:好险,差点又损失一次发问的权利与机会。   “谢谢师父,这次是真的。”   老人笑骂道:“浑蛋!这也是真的。”   少年以四天的时间习完了青城派的“八仙剑法”,一问老人,原来师祖当年的时间也是四天。少年闷闷不乐了很久,老人安慰他半天,他方始渐渐高兴起来。少年这次的问题曾经过他详细的考虑,他问道:“金判一品萧既已成了生死之交,这次又怎会一起出现于三届大会的呢?”   “这就是二人一致戴上面纱的原因。”   少年失声道:“他们不是金判跟一品萧本人?”   “下次师父回答这一点。”   少年为了急于要知道这一点,两天便习完了峨嵋派的两仪剑法。一问之下,师祖是两天半。少年欣喜若狂,快活地喊道:“好师父,快点告诉维之上次的那个问题吧!”   “可能不是本人。”   “两个都不是?”   “下次告诉你。”   衡山派的七星剑法,少年花了三天,又比他师祖少了半天。   老人的答复是:“三届大会出现的两位蒙面人,看上去应该都不是金判跟一品萧本人才对。但两人模仿得实在太维肖了,所以也可能其中有一个是真的。”   “金判跟一品萧,哪一位真的可能性较大呢?”   “下次告诉你!”   少年以五天功夫习完在当今十三名派中业已除名的骊山派玄玄剑法,在时间上已比师祖天仇老人当年花费在这套剑法上的时间缩短了整整一天。少年从老人口中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兴奋异常。   当他笑向老人重新问及这次第三届北邙武林大会上所出现的两位蒙面人,蓝衣金判跟白衣一品萧谁是本人的可能性较大时,老人沉吟片刻说道:“那仅是师父的揣测,不一定靠得住。维之,你还是重提别的问题吧!”   少年听了开始很失望,但继之一想:“师父原本只不过说二人中可能有一位是真身而已,事实上他老人家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他老人家如果想敷衍我,随便说一个,我还不是一样不知道?从这种小地方看起来,足证他老人家的确慎于言行呢!”   少年想着,暗暗点头,于是抬脸又问道:“那夜在北邙落魂崖顶,维之不懂蓝衣金判跟白衣一品萧为什么要双双戴上面纱。维之问师父,师父先说:我也不懂。跟着,师父笑了笑又说:师父不懂的与你的不懂不同,师父不懂的是指另外几件事——师父,记得您这样说过吗?”   老人点点头,少年接着问道:“现在维之知道,原来师父在当时就已经明白二人戴面纱的原因是为了二人都可能不是真货。那么,维之就要问了,师父所不懂的另外几件事,又是什么呢?”   老人不假思索地道:“两件事,他们是谁?目的何在?”轻轻一叹,接着又道:“两人的衣着、举止、身材、气质以及音调和谈吐,无一不可乱真。但是,两人朝相后的那段猜疑和缄默,以及嗣后那段勉强得近乎虚假的对白,却露出了极大的破绽。他们可能仅知道金判跟一品萧的交情相处不错,所以一开口便称兄道弟;而他们却不晓得真正的金判跟一品萧业已情逾手足,义共生死!像这种尴尬的场面,老实说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师父从那时候起,便已判定他们是冒牌货?”   老人点点头,继续说道:“当时一师父猜测他们两人这样做的目的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便是而人都自信他们自己所顶替的一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斯人已离开人世,因此放胆作为,混取盟主宝座。第二种可能是,两人虽知被自己所顶替者依然健在,但相信被顶替者绝不会参与此次大会。只要盟主取定,立即背人还我面目,悄悄脱身事外,一走了之。”   “这多无聊?”   “因此师父当时同时也得到了两个结论:第一,这两位蒙面人跟他们所顶替的一位,平常一定处得相当接近,否则绝不可能模仿得如此逼真。第二,两人如属第一种目的,则行为卑下,如属第二种目的则居心可诛,用意均不善正。”   “可恶之至!”   “可是,看到后来,师父的看法又改变了。”   “哦?”   “后来——渐渐地,两人表现愈来愈真切,金判豪放,一品萧斯文,全不似先前那般虚伪。两人均是一派真情流露,就是换了真正的金判跟一品萧,也不过如此。”   少年点点头,自语道:“嗯,后来的确很动人。”说着,星目忽然一亮,仰脸问道:   “维之想起来了,可能就是为了两人后来那种动人的表现。少林众悟大师才会破例采取双双登录的决定——师父,你想是不是?”   老人目注少年,含笑颔首,意颇嘉许他说道:“是的,孩子,你猜对了。以少林众悟大师那等成就,师父所发现的可疑之处,当然逃不过那和尚的一副锐利目光,这是一种有着相当深度的观察,难为你居然也体会到了,师父实在很欣慰。”   少年笑了笑,说道:“如说众悟大师目光有多锐利,这倒不见得。”   “此话怎讲?”   “大师目光如果真够锐利的话,咱们藏身在副坛斜对面他怎么没有发现?”   老人不悦地道:“胡说!你怎知道那和尚没有发现咱们?是因为他没有当众喊破呢?还是因为他没有将咱们师徒的行藏指点给别人瞧?”跟着又合目轻叹道:“师父纵横武林数十年,始终没有出过差池的原因,有一半是仗着本身的武功,另一半使全靠你师祖当年的严厉训诲。因为你对众悟大师毫无认识,所以你才会发出刚才那种盲目判断。像这种遇事轻估对方,正是吾辈武人最可怕的毛病。记住!孩子,多少人就是因为犯了这个毛病才导致身败名裂的啊!”   “是的,师父,维之记得了。”   “能记住就好——勇于认错是一种美德,有时候它比没有犯错更为可贵。”   老人这样一说,少年立即回复了自然。他感激地望着老人,老人继续说道:“所以说,众悟和尚这种做法,实是一种权宜之计的将错就错。不过话说回来,在那种情形之下,不管换了谁当大会主持人,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怪不得师父当时要说和尚情有可宥了。”少年点头自语着,忽然想起什么,仰脸犹疑地又道:“维之记得,师父好像在‘众悟和尚情有可宥’,后面又说过一句什么‘白眉老儿则就该打了’——师父,那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恨声答道:“因为白眉老儿知道他退出黄榜,可能让的并非是真正的金判!”   “那他为什么要让?”   “因为蓝衣人模仿得太逼真呀!”   “师父说他该打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   老人说着,摇头一叹,又道:“师父也不过这样说说罢了。以老儿跟金判的私交,老儿大概是宁可信其有,说什么也不会那样做的呀!”   少年想了一下又问道:“师父可觉得白眉老人离去时那阵大笑有些异样?”   老人点点头,深深长叹道:“白眉老儿对金判有了误会啦!”   “何事误会?”   “将来你自有知道的一天。”   老人说着,又是一叹,拾起中断了的话头,继续说道:“由于两人后来的表现均都恰如其分,丝毫没有损及金判跟一品萧两位原有的品格,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什么恶意,因此师父先前的判断至此业已无法成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师父这才真正的感到迷惑不解了。”   “那么,两人究竟是谁?他们的目的到底何在?师父现在想通了没有呢?”   老人摇摇头,少年又问道:“两人朝相后的那段猜疑缄默,该作何解?”   “那是他们彼此以为对方是真货呀——师父上次说他们之中也许会有一位是本人,就是根据这一点所作的揣度。”老人说至此处,竖起两根指头笑道:“小子,你已经透支了师父两个答案,师父特别通融。只要你小子习完最后一套邛崃剑法之后放弃发问,便算一清两不欠。”   习完最后一套剑法,接着开始的是天下各门各派的掌法。   -----------------------   扫描,Alexliu OCR       第五章 黑白无常     春去夏来,秋往冬至,韶光易逝,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   在这一年中,少年武维之先后将各门各派的一十八种掌法完全习完。他因为对当今武林中的人与事所知有限,再加上一条不准问及师门一切的限制,所以在这一年中他仅知道了下面几件事:眉山天毒叟、龙虎头陀是一对可怕的邪道人物,两人的武功比起金判跟一品箫来,差得极为有限。   其次老人告诉他,以后如果遇上黄山要命郎中崔魂,更应提高警觉。此人武功虽与前述两魔仅在伯仲之间,但此人善恶不分,全凭一己喜怒行事,手段极辣,而那一身剧毒暗器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再其次老人告诉他,庐山黄衫客黄吟秋人虽年轻英俊,人品却不甚端正。此人幼丧父母,由他祖父一手抚养成人。抚养他长大的那位祖父今仍健在,德高望重,武功造诣深不可测,是武林前辈三老之一——这点便是老人告诉他不可开罪斯人、也不可与斯人结纳交往的原因。然黄衫客人品如何不端正,老人避而未答。   末了老人告诉他,当今武林中有两位奇女子,一位叫“梅娘”,一位叫“雪娘”。后者便是他年前在洛阳那家酒楼上曾经见过的那位中年美妇人。所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便是缘此而来。至于梅娘何人?雪娘何人?二女是何渊源?上述两句究竟含意何在?老人则摇头说道:“这些事人人可以知道,但做师父的却不能以之当故事说给徒弟听。”老人的语意已很明显,那便是:要想清楚这些事情,你只有将来自己去打听。   除了上列数事之外,少年已是问无可问,只好就修习的各种掌法向老人探讨,因此在这方面他获益良多。说到他练掌的进境,起先跟习剑法时一样,耗费的时日跟师祖天仇老人差不多。后经老人一再鼓励,他自己也痛下苦功,他终于渐渐脱颖而出,不是超过师祖一天,便是超过两天,最高纪录是三天,但仅有一次。老人对他慰勉有加,心情显得非常愉快。   可是,这期间少年却愈来愈沉默了。因为他发现老人表面上虽然笑意盎然,但那似乎并非发自老人的内心。换句话说,那是老人为他故意装出来的。好几次,少年看到老人瞑目沉思的神态已比年前更为黯然,一声声的叹息也比年前更为悠长而深沉,老人已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好像这然苍老了十年。   少年每次见了,都悄然避开,心头同时泛涌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无法探问,也不敢探问。他深深知道,一旦老人晓得了他注意到这些,老人虽不致有所责怪,但可以想像到老人的心情只有更加沉重。   春天又来到了王屋山。满山白雪开始在桃花的笑靥中陶醉、酥融。少年武维之已习练至接在各种掌法之后的三种轻身术中的最后一种。   这是一个风和日暖桃花盛放三月最后一天的上午。少年以种种轻灵曼妙的姿势,在崖顶树叶间反复起落游走了无数遍过后,始以一个“飞燕掠波”,翩然投落到老人身前。落地之后,气定神闲,星目清光湛然地望着老人。端的一派英秀之气,宛如临风玉树!他待老人含笑连连点完头之后,方跨上一步笑道:“又合格了!谢谢师父,今天好开始本门武功了吧?”   老人点点头,忽又摇摇头,同时指着少年胸前的一瓣桃花笑道:“合格是合格了,不过这瓣桃花师父看了很不顺眼。师父跟师祖当年习练这套身法,也是春天这个时候,虽然当年的成就都不及今天的你,但师父跟师祖却没有在练完后从经过的地方带回什么,所以你小子最好还得再辛苦几天。”   少年拂落花瓣,恨恨地踩了好几脚,抬头闷闷不乐地问道:“再几天?”   “三天——师父正好趋空出山一趟,买点应用的东西回来。”老人说完,头也不回返身进洞而去。   少年在身后拍手大笑起来道:“哈哈,原来如此。”   老人身没洞内,遥遥传出笑骂道:“那瓣桃花难道是师父贴上去的么?”片刻之后,老人挟着一只布袋出来了,他朝少年吩咐道:“门户小心,不可走得太远,师父最迟三天就回来。”老人说完便走了。   少年拔身站到最高处的一块山岩上,直到老人背影完全在坡道尽头消失不见,方怅怅然跳了下来。他选了一块净石坐下,两手支头,心头顿然起了一阵空虚之感。虽然仅是短短三天的别离,他好像都有点忍受不了,几次冲动着想奔去赶上老人。脑中胡思乱想,浑然不觉时间的过去,等他茫然抬头四顾时,天色已黑。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晚间,他灯也不点,和衣躺在石床上,睁大眼睛无法入睡。一直反复揣测着:“师父此刻安歇了没有?他到哪里呢?他也在念着我吧?唉唉!我,我该跟他老人家一起下山才对啊!”想着,想着,终于朦胧睡去。   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他上高处眺望了一阵,雪残花艳——但在少年看来,却是触目到处皆寂寞,尤其那笑靥迎人的朵朵桃花,更是令他生气。   “不然师父可能不下山,就是你!”他恨恨地想着,猛然腾身发掌,朝最近的一株又一株劈去。一刹时满山满谷的桃树都成了他的生仇死敌,招式身法全随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任意变化,以快疾方便着力为准,口发清啸,纵横奔驰腾落。直劈得满谷生风,漫天飞花如扬血雨。少年愈劈愈起劲,身手愈来愈疾。   “好,崆峒派的‘怒龙卷风’!”   对面峰头传来一声低喝。少年没有注意,致未听到,继续发招。   “好,北邙派的‘玉掌惊魂’!”   “好,摩天派的‘单掌开碑’!”   “‘力劈华山’、‘左龙右虎’!好,好!少林绝学‘天慈地悲’!”   喊声愈喊愈高,少年终于听到了。他心头一凛,蓦然收掌护胸,定身抬头向对面一望。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身前三丈远处,业已含笑站定一人。   来人身穿一袭天蓝长袍,约莫四旬上下,长方脸、直鼻方口。   修眉凤目,双目精光似电,不怒自威。肤色微紫,英挺中另透着一股豪放气派。来人负手傲然而立,朝少年庄严地微笑着。   少年因对方出现得突兀,自己事先全无警觉,心中既羞且惭,微有怒意。他本待开口责问一番,但一见对方那种超脱气概,不禁敬意潜生,当下身不由已地垂手朝来人深深打了一躬。   蓝衣人点点头,哼道:“唔,人虽小,礼貌还周到!”语调老气横秋。   这一下,少年可火了。他霍地睁目平视,也哼了一声,昂然朗声道:“武维之,本地主人,已向长者尽了地主应尽之礼。现在请教长者尊姓大名,以及长者驾临之意。”   蓝衣人轻轻一哦,笑道:“你是本地主人?看样子我们之间一定有人弄错了。”   少个做然一笑道:“武维之自信没有弄错。”接着又是傲然一笑:“如果错的是长者,武维之甚感抱歉。”   蓝衣人笑容一敛,不悦地沉声道:“除了你,这儿还有没有别人?”   少年也正容抗声道:“武维之系与家师同住。”   蓝衣人冷冷一笑道:“现在我再问你,你能不能算本地主人?”   少年大声答道:“能!”   蓝衣人斥道:“僭越尊师,罪该万死!”   少年也冷冷一笑道:“徒为师之继,师长外出,受命者即为一派之主。此处为本派所在之地,在下今日即使以一派之主自居亦不为过,何况地主?”微哂着又道:“长者词严义正,在下异常敬佩,只是尚欠明察而已!”蓝衣人勃然变色,沉声道:“你师父哪里去了!”   少年忽然发觉了一件事:真能屈人者,理也。理直,气便能壮。现在,经过这番对答,他一点也不觉得面前这位蓝衣人有什么可畏之处,他甚至感到现在的他似乎比蓝衣人还要凛不可犯,其故何在?理直气壮而已矣。   他因之联想到发怒不过是匹夫之威,理可令人气短,怒却易于激发他人之怒,两者相衡,相去真是不可以道里计。基于此,他一见蓝衣人面色不容,竟然益发心平气和起来。当下微微一躬,朗声答道:“家师因事离山,临去未留行踪。长者如果有事,尽可交代在下。   家师日内即可返程回山,届时在下自当详为转答。”   蓝衣人冷哼一声道:“你师父回来之后,就说五月五我在洛阳等他。”   说完长袖一拂,便欲调身而去。   少年一怔,暗道:这真是莫名其妙!洛阳那么大的一座城,谁知道你在哪里等?还有,师父如果问我留话的是谁?我又怎么个答法?眼看蓝衣人脚下已动,他连忙喊道:“长者留步!”   “好不罗嗦!”蓝衣人口中低骂着,同时偏脸张目,不悦地道:“有话快说!”   少年咬牙忍着一股无名之火,躬身大喊道:“也许长者心情欠佳,是以在下见责,就好像在下一无是处。但因长者辈拟家师,在下自然不便计较。不过长者如只交代刚才那么两句,在下谨此声明,武维之迫不得已,只好违命。”说完身躯一转,便待回洞。   蓝衣人沉喝道:“你过来!”   少年转身微躬道:“长者又有什么吩咐?”   蓝衣人怒声问道:“你小子竟敢抗命?”少年从容道:“首先在下无法报告家师五月五他应至洛阳何处找人?”“华林园,九花丛殿。”   “其次家师他老人家也应该知道这次约会的是哪一位?”   蓝衣人听了,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不知蓝衣人所笑何事,只好忍气耐着性子静沙地等待。蓝衣人笑了好半晌,这才笑声一收,大声说道:“噢,原来你小子还没有认出我是谁?”又是一阵大笑,连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哈哈!”笑完,脸一板,沉声问道:“当今武林各门各派有些什么人物,你师父平常跟你提过没有?”   少年虽然自认所知有限,但却不肯认输,毅然答道:“敢回长者一声,关于这一点,武维之颇以家师的交游广阔而自豪。”   蓝衣人连声道好,接着沉脸问道:“那么再看看清楚——我是谁?”   少年暗哼一声,好狂!同时又忖道:你卖狂,我就偏要气气你!想定之后,立即不假思索地摇摇头道:“一时想不出来。”   “一时想不出来——抱歉得很。”   蓝衣人似乎为之气结,脸色大变,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心念电闪,忽然想道:师父是谁,师父不肯说,我何不从此人口中套问?心底连道两声真笨,居然没有想到这个?脸色一缓,立即躬身低声告罪道:“请长者息怒,在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们之间可能误会了。长者来此要找的是谁,请长者先行赐告,可能长者找的是另有其人,而非家师也不一定。”   蓝衣人气冲冲地道:“那你师父是谁?”   少年想不到对方还有如此一问,不禁猛然一呆,不知所对。   总算他机智天生,一急之下,又挣扎出了几句:“长者……见谅……在下不便直呼家师名讳。”   蓝衣人不待他说完,早哈哈大笑起来:“从你师祖到你师父,先后在这座玉屋山已居住了六十多年了。哈哈!除了你师父,这山中会有别人?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哈,哈哈!”   少年见对方并未觉察到自己的困窘,希望又生,立即倔强地道:“长者也许久未来此,说出来先对对看也不要紧呀!”   蓝衣人哼一声道:“谁说有甚要紧来?不过你小子硬头硬脑的,叫人看了就有气。一想到你小子就是他老儿教出来的宝贝徒弟,他老儿的名字我也没兴趣挂在嘴边上了。”   少年大怒,心想:你骂我也还罢了,现在居然侵犯到我师父他老人家,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冷哼一声,拱拱手道:“既然这样说,长者的大名在下也懒得再问了!”话一说完,调头就走。蓝衣人在他身后喝道:“给我站住!”   沙年暗忖道:站住?你算什么东西!只当未闻,仍旧照走不误。   “好!大概刚学会一点玩意儿,还没受过教训呢!”   少年暗忖道:我怕你唬,我就不姓武。   “说不得要替老鬼代劳一番了。”   少年暗忖:你替我师父代劳?哼!省省吧!你师父又是怎么教你的?   “教你小子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吧!”   这时少年已至洞口,身后蓦地涌来一股凌厉掌风。少年虽明知不是对方之敌,但想到自己既无理亏之处,一味容忍也不是事。当下默运本门心法,功行周身,并迅即决定了以北邙掌法中的“倒拂寒梅”迎接来掌。因此矮身半旋,右臂反挥,硬向掌风来势撞去。   “嘿,招式运用得倒很机敏。”来势一消,笑声已至身侧,喊道:“再看这个!你师父教过没有?”   少年星目急闪,见蓝衣人左掌斜劈,右手并指疾点自己双睛,正是巫山派的“风雷并起”,破解之法只有少林龙虎掌中的“我佛如来”——一合双掌,并起胸前,然后还向左右劈开。可是师父说过,如此的拼拆时,双方四条手臂势必格合。普通功力相等之人,因不愿两败俱伤,当然会抽招换式。现在人家的功力既强过自己太多,这样化解岂不要吃上大亏?   师父一再告诫:欲胜人,必先立于不败之地。不败之地包括攻守双重意义,既然不敌,就该闪避。他想到这里,当下毫不犹疑,双掌虚推,人已趁势向后疾射丈五左右。这一次险极了,仅以毫厘之差地将蓝衣人的攻势避过。他因初次临敌,不够沉稳,虽然化险为夷,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蓝衣人微微一噫,大感意外,看样子似乎已因两招未曾得手而老羞成怒。只见他嘿嘿一笑,身形暴起,原式不变,二度扑来。少年大惊,只好也以原式后退。可是,这样一来便成了追逐之势,他的速度当然不及对方快,三起三落,蓝衣人双指已临近他的面门。少年暗喊一声“好厉害!”双目一闭,双臂一合猛分,勉力以赴,听天由命。   蓝衣人哈哈笑道:“薄惩而已,谁要你的命?”话说之间,少年双腿一麻,人已坐地。   睁眼看时,蓝衣人业已杳然不见,远远传来那个陌生而可恨的笑声:“告诉你那鬼师父,五月五,我在洛阳等他,不见不散。”声音愈去愈远,渐渐不可复闻。   少年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只觉双腿知觉尽失,不由得大惊忖道:我的腿难道残废了不成?低头查看,周身完好如故。除了腰身以下没有一丝气力之外,其他一无痛苦。不禁摇了摇头,暗自叹道:只好坐着等师父回来了。   天色渐黑,他仍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知道急也没有用,索性定下心来检讨自己这次失败的原因。最后他得到了结论:我各种招式都能入目便知,就只差一种无坚不摧的劲力,否则的话,刚才对方绝不敢苦苦进逼。   但愿本门武功能补救我这一弱点才好。   他坐的地方离洞口已不太远,正好照应得到,因此他放心合上双目,按本门心诀,慢慢的调息起来。他现在对本门“万流归宗”的要求已进至八成火候,入定后不但能警觉十步之内的风吹草动,且能随意控制入定时间的长短。   一夜在宁静中过去了。   这已是他师父离开后的第三天清晨,仍是好天气,金色阳光耀眼生辉。他看到满各桃树尽成秃枝,自己也有点好笑。想到今天师父要回来,他心头不禁发急。他想:“虽然我输的并不意外。但像这样坐在洞门口,满身露水,成什么样子?”还好,阳光照干了衣服,师父仍未回来。不过当他想到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之后,心中不由得又有点不安起来。他忖道:师父并不晓得我出了事,要是他因故慢回来两天,我可怎办呢?   少年愁忖未毕,一个亲切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已远远传了过来道:“维之,怎不坐到里面去?是练累了在休息?还是在这儿等师父?”   少年心头卟通一跳,急忙抬头循声一望。那个正自两丈外朝自己这边走来、身穿老蓝布袄、肩扛大麻袋、腰插旱烟筒、面目慈和、须发如银的老人,不是自己一方面惦念着、一方面却又怕见面的师父还是谁?少年瞥得一限,便即低下了头。   老人走近,伸手在少年蓬乱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呵呵笑着,迳自向洞口走去。老人走至洞口,发觉身后没有声息,回头一看,只见少年仍然低头坐在原地,不禁咦了一声道:   “维之,你怎么啦?进来啊!”   少年脸如火烧,又羞又急,差点失声哭了起来。   “怎么啦?”   没人答腔。   “进来啊!”   少年一动不动,头却垂得更低。   “嗵”的一声,老人放落肩上的大麻袋,急步回到少年身边,伸手托起少年的下巴,看到少年脸红如火,两颗晶莹的泪珠正夺眶沿腮滚滚而下,不禁一声惊噫。立即抄起少年腰部和足三指搭于腕脉之上,略略瞑目凝神,旋又并指在少年腰部和足底分别一点。少年立感双腿一振,血脉已通,拭去眼泪,默默地站起来。老人脸色端凝地沉声道:“维之,先跟师父到里面去。”   进入石室,老人关好室门,令少年在对面坐下,厉声道:“谁来过了?告诉师父,不许漏掉一个字!”说着双目注定少年,不稍一瞬,脸色阴寒如铁。少年心中一凛,擦了一下眼睛,遂将昨日那位蓝衣人出现的始未说了一遍。   老人起初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好似十分注意,未待少年说至一半,脸色已逐渐缓和,及至少年恨恨说完,他更是身子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少年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笑了好一阵,始渐渐住声,微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接着又手指少年,愉悦地道:“好小子,有你的!不冤枉,不冤枉!这个亏吃得光荣之至。”   “师父真的认得他?”   “老朋友。”   “他是谁啊?”   “坐稳点,小子。”   “嗯?”   “此人全衔是: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什么?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不是他是谁?”老人说毕,再度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暗忖道:唔,对了!那袭蓝长衣,以及那副修长的身材和那双精湛的目光,如果再加上一幅篮面纱的话,与这次武林大会上出现的那位蓝衣人倒真没有什么两样。此人之武功和仪表,自是无话可说,不过他那副狂态可实在令人无法佩服。   哼!闻名不如见面,一代风云人物,原来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少年想着,默默无语。他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不论对这位金判如何不满,我总不应表示出来,因为他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朋友。少年胡思乱想,竟没注意到老人的离去。等他警觉时,老人已再次从外室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热气蒸腾的饭菜。   少年脸上一热,慌忙站起,不安地道:“师父刚回来,还没休息,维之真该死!”   老人白了他一眼,哼道:“马后炮——哼!师父虽老,但比起你这个小子来,你小子还差得远呢!别的不说,单说什么金判银判的,换了师父,就第一个不在乎!”   “师父当然不在乎。”少年说完扮了个鬼脸,接着又笑道:“不是么?不然还算什么老朋友呢?”   老人哼道:“丢开这层关系也一样。”   少年狂喜道:“师父能胜金判?”   “师父是说金判不能胜师父!”   “这有什么分别啊!”少年喊着,心中高兴至极,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他忘情地雀跃着,又喊道:“好了,好了,维之有胜过金判的一天了!”   老人瞪了他一眼,少年一缩颈子,笑着改口道:“维之说错了,维之应该这样说:维之将有金判也胜不了的一天了。”说着又朝老人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这样说,该总可以吧?”   老人骂得一声浑蛋,忍不住地也笑了。这一餐少年吃得特别饱。三天来的悒郁,一下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饭后,老人带少年进入密室,少年知道师父要开始传他本门武功,心中兴奋异常,坐定后,老人果然第一句就说道:“现在开始传授本门武功。”   少年坐正身躯,然后指着石壁问道:“本门武功是不是都在那上面?”   老人摇摇头,少年微微一怔。老人微笑着说道:“那上面绘着的,只是一套非常浅俗的掌法,并非本门武功。本门开派至师父止,共历九代,可说从无一人学过这套掌法。”   少的不解地道:“师父以前不是说过这就是本门的武功么?”   “你师祖也曾跟师父如此说过。”   少年愈发不解地道:“其故安在?师父能为维之说个明白么?”   “很简单,师父那样告诉你的时候则准备将它传给你的。”   “师父,您,您说什么?”老人静静地说道:“就像师祖对师父说这话时,准备将它传给师父,以及师曾祖也准备将它传给师祖的情形一样,本门弟子九代以来无人例外。”少年稍稍安心。   老人继续说道:“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本门的传人,向例都在习完本门心法,以及他派的九套剑法、一十八套掌法、三套轻身术之后,始作正式决定。也就像你一直到了今天,才算正式被师父宣布为第十代传人一样。”   “噢!噢!”   “明白了么?在这以前,如果你表现得不合本门要求,壁上那套掌法便将传给你。换句话说,真正的本门弟子永远不会修习壁上那套本门武功。同样地,修习过壁上那套‘本门功夫’的人也就不是真正的本门弟子。”   “噢!噢!”   “这是本门永远不许改变的规矩。”   少年心头一凛,感激地低声道:“维之真是侥幸,全是师父加意栽培。”   老人轻叹道:“是的,孩子,师父对你确有一份偏爱。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天赋,谁也改变不了。假如你是一块根本不堪造就的材料,纵然师父有心,又有何用?”   少年想了一下,又问道:“那么本门武功另有藏放的地方了?”   “当然。”   “就在本室中?”   “是的。”   “维之居此半年,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师父时常移动它?”   “唔。”   “今天在不在?”   “在!”   “在哪里?”   “这里!”老人说着反手指向自己心口。   少年一看,讶声道:“什么?记在师父心上?”   “代代如此。”   “为什么不以文字记录下来呢?”   老人轻轻一叹,没有开口。   少年想了一下,犹疑地道:“难道是怕不慎落于外人之手么?”   “不是这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呢?”   “简单一点说,是因为代代只传一人。”   “只传一人?”   “只传一人!”   “永远如此?”   “不一定。”   少年剑眉微匡,一时会不过意来。老人闻目一叹,无限伤感地道:“已经九代过去了,到哪一代才能有所改变,以及今后是否有改变的一天,那就很难断言了。”   少年脱口道:“师父,假如——”话出口,发现失言,脸一红,慌忙咽住了下面想说的话。   老人早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为意地点点头,接下去说道:“正是这样!孩子,哪一代传人有了意外,本门便将于该代中绝。”   “师父,那,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老人说完一句,睁眼肃容又道:“太公云:技与众同者,非国工也,假如一种武学连保全自己生命也办不到,还谈什么行道济世?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少年不安地又道:“假如碰到一种并非技不如人的意外,岂不造成师门憾恨?”   老人深深叹道:“师门遗憾,已非自今日开始。假如一旦碰上了像你所说的那种情形,那只可解释做师门原始遗憾延续下来的必然后果,在师门来说,并不意外!”   “师门遗憾无可弥补了么?”   “不一定。”   又是一个不一定!由这个不一定,少年立即想起刚才师父口中的那个不一定来。他细细回味了一下,约略地猜到几分,心神一振,立道:“关于师门遗憾,维之已经想透一点端倪,但不敢胡乱揣测。其详细情形,最好仍由师父告诉维之。”   老人平静地道:“跟华山派的境遇大同小异。”   “本门武学出过差池?”   老人点点头,闭目叹道:“本门真正的武学只有一种,名叫‘大罗周天神功’。本门始祖便是四百年前,与武圣潜龙子同一时代,辈份且较武圣高出半辈的‘巫山玄衣仙子,慕容美!’”微微一顿,接着道:“慕容始祖于离开当年的九疑山武林大会后,旋即遁身玄门,并将其傲视武林的大罗周天神功参化为十句心诀,录成一小册,同时易名为‘大罗神功’附以小志,封匣密藏于巫山神女峰。百年后玉匣为本门第一代祖师仙樵老人所得,祖师拜启玉匣后,为慎重计,乃将最末一句心决另镌于一方玉砚砚底,同时将小册上最后一句毁去。   讵知祖师回到家中查点行囊,玉砚竟不知于何时何地不翼而飞。”   少年跺足失声一叹。老人继续说下去道:“第一代祖师于痛心之余,便将另外九句心诀熟记后将小册毁去,同时立下了这种单传的规定。除非哪一代弟子能将那方玉砚找回,这种规定永远不会改变。”   少年面露迷惑之色,老人瞥了他一眼,又道:“接诸第一代祖师仙樵老人订定这种规定的原意,可能是因为这种神功本为一派完美的绝学,如今只剩下九成威力。若凭以开派,恐因威力不足,反而会令绝学本身及慕容始祖蒙羞。细说起来,第一代祖师也实有他老人家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我们后代弟子应该首先深切的了解这一点。”   少年知道老人在说他,忙低声答道:“维之愿追随历代祖师,秉遵本门遗训。”   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下去道:“你师祖天仇老人曾为探寻师门故物奔波一生,现今那些剑谱、掌谱上的批注,便是他老人家为查访此事而遍访各门各派印证武学的结果。就拿师父我来说,过去数十年来也未尝不是到处留意,可是事历九代,玉砚仍如大海沉针。”   “第一代祖师没有交代可能是遗失于哪一带么?”   “没有,大概他老人家带着玉砚走的地方太多了。”   “会不会在没有离开原来的地方就丢了呢?”   “你是指巫山神女峰?”   “是的,师父。”   “那是历代祖师门去得最多的地方。”   “师父也去过了?”   “先后三次。”   “维之将来也应该去。”   老人点点头叹道:“孩子,你已是本门第十代传人,当然应该以此立志,更应该为此尽劳,但也不必终日戚戚于心。本门过去九代中,颇不乏奇才异士,如果此事简单,哪还会一直悬留到今天?”   老人说完,便口授少年大罗神功的九句心诀,等到少年完全记熟了,又交代了一些进修时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起身走向石壁一角,停留了片刻,又口到少年身边,肃容说道:   “大罗神功虽仅有九成威力,但如练足,守则仍将百锐难人,攻则仍将无坚不摧。当今之世,鲜有何派武学敢与颔师。”微微一顿,肃容又道:“但是必须记住一点,将来你艺满出道,行走江湖时,不论跟什么人交手,既不可道出这种武学名称,也不可单独用以攻敌。必须掺杂于他派武学中施出,令对方无法看出究竟。若藉兵刃招式发出亦可,至于用什么兵刃,那可由你自己喜爱决定。”   “就用维之那支箫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老人语气异常粗促,少年一怔。   他眼望老人,惶惑地喃喃说道:“师父不是说——维之可以凭自己喜爱决定么?”   “那不是兵刃。”   老人干咳一声,勉力挣出一丝微笑,藉以掩去先前脱口喝出“不可以”三个字的反常神态,又说道:“一品箫是师父的老友,又是当今两位盟主之一,他用的是箫,你是后辈,不应在这方面有所悟拟,知道么?”   少年又道:“维之那支箫也是一品箫么?”   老人又咳了一声道:“师父没有仔细看过。”跟着微微偏脸,好似在嘴着念着什么,口中说道:“师父将来见到一品箫武品修的时候,可以问问他的。如果他不在乎这个,你再用箫不迟。咳,咳!而且师父也很喜欢那支箫,先让师父留下玩些时候,等你能用的时侯,师父再还你。”   少年忙道:“师父留着吧,维之不想用了。”   老人朝石壁一指道:“我们去那边。”   少年随老人走至老人刚才停留过片刻的地方,老人指着石壁上一只深约寸许的掌印,沉声说道:“本门这种武功的最低要求以此为准。这手印是师父刚才留下来的,你什么时候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便算是艺成了。”   “大概要多久?”   “师父是半年。”   “师祖呢?”   “师祖是五个月零十五天。”   “无人再短了么?”   “那得看九代以后的了。”   少年低头盘算了一下,仰脸道:“现在四月开始,就以半年计算,不也得到九、十月才能完成么?”   老人脸色一黯,强笑道:“最好能在八月十五以前练成。”   少年有点发愁道:“假如不行呢?”   老人笑得更为勉强地道:“迟就迟点,也没有什么要紧。”   干咳了一声,紧接着又强笑道:“如能习成于八月十五之前,那将超过你师祖,成为本门十代以来的第一人。”   少年又约略计算了一下,雀跃着笑道:“对,对!八月十八完成跟师祖一样,八月十五完成便比师祖快三天。”   “是的,孩子!八月十四快四夭,八月十三快五天,早一天完成便多快一天!”   “但愿维之不令您老人家失望。”   “事在人为,孩子,好好的下点苦功吧!”   少年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五月五师父要不要去洛阳?”   老人点点头道:“当然要去!”   少年惆怅地又道:“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沉吟着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无法决定。”   “要是过了十天师父还不回来的话,维之就天天站在山顶等,看师父还忍不忍心放维之一人在家里?”   老人脸色又是一黯,偏脸闭目,强笑着叱道:“别罗嗦了!小子,这就开始吧!”   少年不依道:“还有——师父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老人好似没听到。少年催了一遍,老人这才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睁眼时,脸色业已平静如常了。   老人扶着少年双肩,微笑着说道:“明天。孩子,师父这次下山买东西就是为你买的呀!”   第二天,老人说走就走了。   回回回清晨,少年站在高高的崖顶上。老人背着一件简单的行囊向山下走去,频频回头,不断地向上含笑挥手。少年则一动不动,目光发直,呆如木鸡。雄伟的背影逐渐模糊,一头迎风飘散的皤然白发终于在春末夏初的朝阳中消失。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心头一酸,两行泪珠潸然流下双颊。   寂寞和空虚开始笼罩了整座王屋山。   樵隐峰脚下的石洞中,少年武维之支颐枯坐,身心茫然。   “师父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茫然地想道:“师父说,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本门第十代传人了。师父又说:从现在开始,本门今后的绝续兴衰,将系于你之一身。你已经十七岁,不能算小了,师父入门时也是十八年龄,师祖更小,只有十六。”   老人曾经告诉过他:一个人应该多用思考,思考可以增进一个人的智慧。“是的。”他又想:“师父的话说得不错,我应该好好的想上一想——可是,我能想些什么呢?”他问自己:“到今天为止,我既不知道师父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师门属于什么门派——我能想些什么呢?”   少年深深一叹,喃喃自语道:“我是本门第十代传人,但对已往九代的历史,却是一无所知。”他默默地站起身来,怀着沉重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分别将每间石室检点了一下,发现食用物品一应俱全,足敷上人半年之用。少年于伤感之余,见此情形,脑际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疑问:“师父难道不再回来了么?”   他回亿昨夜他问老人究竟何时归来,老人笑骂道:“要师父守着你一辈子么?你这么小,师父这么老了。师父就是天天伴着你,又能伴多久?”老人没有正面答复他。   少年一想到这问题,心头立即突然狂跳起来。因为,他同时又想起了年前当他修完本门心法之后,向老人提出第一个问题,问老人为何背着他长吁短叹的时候,老人似乎在末尾巴过这么一句话:“师父担心三年时光恐怕不能太平度过——”   当时他没有注意,而现在,他却清清楚楚、一字一字的记起来了。他想:不得太平的当然不是王屋山,否则师父怎肯丢下他一人在此?换句话说,不得太平的当是师父本人。那么,师父的遁世不欲为人所知与此有关了?   这时,昨夜老人的另一段话又在少年耳边响了起来:“孩子,你已是本门第十代传人。   按道理说,你有理由,也有权利知道有关本门的一切。师父之所以始终瞒着你,那是因为师父做错了事,与师门无关,你如一定要逼着师父说出来,师父没有理由拒绝你;要是你肯暂时不问,那就等于施惠师父,师父非常感激你。”   老人这样说了,他还能再问什么呢?所以,他当时连忙陪笑道:“师父别说啦!今后维之永远不问也就是了。”   还有,今天才四月初三,距五月初五还早。洛阳离此并不远,师父为什么现在就动身了呢?难道——他又恿起老人的一句话。那是在他们师徒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老人为了安慰他说出来的话,老人说:“师父暂时不告诉你,并不是永远不告诉你。”   “师父,那么应等到什么时候呢?”   “下次见面的时候。”   老人说得很轻松自然,他还为这一承诺高兴了好久,当时他想:下次见面?那能有多久呢?可是,现在回味起来,意义不同了。老人底下似乎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全说出来应该是:“下次见面的时候——只要咱们师徒还有见面的机会。”   所以少年最后以为,师父可能不再回来了,师父赴的可能是个死亡的约会。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得五内如焚。他有点恨金判韦公正,因为他知道师父是被金判催走的,但继之一思,恨金判也没道理,金判是师父的朋友,金判没来之前师父就已说过难得太平三年的话。此事不但非金判之过,金判身为盟主,可能还是师父请来的也不一定。不过,他猜测师父所遭遇的困难,金判可能无能为力,因为,假如金判帮得了忙,师父为什么还要忧愁呢?   他想:我一定没有猜错,师父说过金判胜不了他。金判既不比他老人家强,那么他老人家解决不了的问题,金判当然也一样无法解决了。又想:本届盟主有两位,除了金判还有一位一品箫,既然两人都是他老人家的朋友,怎不一起请上呢?   少年愈想愈愁,愈愁愈急。喃喃自语着,从这一室到那一室,从那一室又回到这一室,往返不停,恨不得立即奔去洛阳。   可是,他一这样想,老人最后的叮咛便在他耳边响起:“维之,记住啊!维之!你已是本门第十代弟子,你必须练成本门武功。你不但要成功,而且更要超过前人。你有特殊的成就,将是师门的光荣,也是师父的光荣。如果失败了,在你,你仍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在师父,师父对不起师门——你,你则对不起师父我!”   石桌不语,石榻无言。   除了他,山洞中什么都是死的。没有求助的对象,没有诉说的亲人。十一岁成了孤儿、开始乞食为生,到处流浪……十五岁有了奇遇,遇见老人……十七岁的今天,老人离他而去。由孤苦到温暖,由温暖中又回归于寂寞凄凉。   自己的身世是个谜,师门的历史是个谜,今后前途,则是一个更大的谜。   “是的,我十七岁了。”他想:“我长大了,但痛苦比年岁增加得更快更多。”   少年拭干眼角的泪水,心神交瘁地又在原先的地方坐了下来,同时自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和纸包,两个包都是老人留给他的。老人说,布包中是几件珍物,他带着没用,留给少年无聊时把玩消遣。少年取出后,看也没看便又放回怀中,因为他怕睹物思人,又触愁绪。   现在少年的目光落在纸包上,纸包封得很密,上书一行笔力雄劲的草楷:“何日卒业,何日开拆。”这是师父的吩咐,不应违误。   “里面说了些什么呢?”   “我真忍不住要拆开来看看。”   少年内心交战不已,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依然将纸包收好。   “师父疼我,我应对他格外尊敬,”他告诉自己:“他老人家如何吩咐,我就应该如何做。我如想提前知道内容,只有一个方法:加紧练成大罗神功!”   天黑了,大地沉沉睡去了。   王屋山樵隐峰下,一座偏僻石洞中最里面的一间石室里,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正面东闭目盘膝端坐在一张石榻上。周身隐媳散发着淡淡雾气,容颜焕发,神态至为庄严。   武维之,一个师门不明的第十代弟子,开始了本门武学的第一课。   遍地菜花黄如金的四月过去了。   榴花似火耀眼红的五月过去了。   满地清香稀疏碧的六月过去了。   枫叶初染半山秋的七月也过去了。   现在是丹桂飘香的八月。   王屋山樵隐峰下的石室中,一个英俊少年的右手刚自石壁上放落,正星目如电地比较着壁上两只手印的深浅。但听他口中自语道:“唔,还差一点点,不到半分。”跟着又见他奔至石室另一角,数了数壁上指痕,忽然失声道:“什么?今天已经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   星目眨动,他似乎在谛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六个月,师祖是五个月零十五天——   ”少年蓦地大声道:“师父!我一定要在明天完成,跟我当初的愿心一样,八月十五,比师祖快三天!明天就是十五,月色好,我将于月下展读您老人家的留训,然后一口气奔到洛阳!”说完,唇角绽开一丝傲然的微笑,返身跃登石榻。   他面东闭目盘膝,片刻之后,神采焕发、周身又慢慢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白雾。雾气愈凝愈浓,渐至只望到一抹隐约的影子,像一座庄严的石像。   天黑了,天已亮了,八月十五。   日影西移,约莫是申牌时分。少年睁目一声龙吟清啸,飞身扑向石壁,单掌一送,石壁上又多了一只深深的手印。   经过细心比较,少年狂喜地又叫又跳道:“好了,好了!成功了!跟师父的一样深浅。”   天又黑下来了,他雀跃着点亮油灯,自嘲地笑道:“我等不得啦!月色好,夜间赶路也是一样。”灯下,少年心跳如鹿撞。他以颤抖的手撕开纸包封口,抽出一叠笺,一页连一页地抢看下去,笺中这样写道:   “维之:师父先问你,今天,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对不对?好了,师父听到你的惊呼了!咦?这,这个师父怎会事先知道的啊?告诉你,孩子,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本门的大罗神功深奥无比,根据以往九代的经验,师祖天仇老人的五月又十五已是登峰造极之作。你资质虽佳,但绝无超过他老人家三天以上的可能,永远无人有此可能!所以师父断定你就是到十四,也都不会功行圆满,而过了十五,你又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因此师父知道你看信是在八月十五。   师父这次拿你的生命冒一次残酷的奇险,原谅师父吧!孩子。   现在,师父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今夜,八月十五,师父会有两个死亡约会:一个约会地点在终南山;另一个约会地点便是你现在看信的地方——王屋山樵隐峰下。现在过了二更没有?假如没有,你可安心地看下去。   两个约会,师父都是被邀者,而且都不容许师父取消,不管师父答应与否。在这种形之下,师父既无分身之术,当然只好选择一个了。所以,师父选了一个,另一个留给了你。当你此刻看信时,师父可能已在终南山顶,或者正向山顶攀登。今夜,你能看到这封信,师父很安慰。因为你既能在十五以前习完神功,你将有惊无险,而师父就不同了。小子,你如掉泪,师父万一能生还,说揍你就揍你!人总爱讨吉利,小子,你说是不是?   好了,不跟你谈这些了。师父卧室中有师父为你预置的新衣服,看完信马上去换好。记住里面有幅黑纱,拿出来挂在脸上,换好衣服,将密室封闭,然后可将洞口第四块石头下的一根药线点燃它。这步工作须在三更以前做好,三更到时,全洞除密室外均将炸毁。   洞毁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不管遇上谁,都可以避开他们不理,师父说过,师父没答应过谁,要是有人欺侮你年小,赏他一巴掌也可以。记住,小子,只许赢不许输!师父想丢人自己会,不必你小子代劳!还有一点,动手前要镇定,先看清对方路数,他以什么招式来,你就原式奉陪,当然也得掺点咱们的。   安全离山后,别到处找我。以后几年内,师父忙得很——要是师父还活着的话——所以说,师父没时间跟你见面。师父不想见你,你找也没有用。你可以先在江湖上历练历练,俱可记住有两种人万万惹不得:第一种是身上有颜色的人,第二种是不把金判跟一品箫放在眼里的人。   师父曾经说:金判胜不了师父,现在师父再补充一句:师父也胜不了全判。金判跟一品箫的成就在伯仲之间,师父也差不多。人家既不在乎金判跟一品箫,自然也不会在乎师父的这一套。这样你明白了没有?小子,万一遇上那种人,敬而远之。暂时受点闷气没关系,一笔一笔地先记下来之后,等师父将来替都慢慢想法子——师父如果死了,你就自己想。   至于什么叫做‘身上有有颜色的人’?师父现在不便说得太多、你年纪小,只要你锋芒不露,不去惹他们,他们也实在没有找上你的理由,师父不过顺便提醒你一句,以后多注意一点也就是了,师父这封信很长,师父知道,你在今天以前一定摸过他最少百次,可能还不止,小子,知道师父这份闲情逸致哪儿来的吗?告诉你吧!小子,这封信就是‘返魂丹’、‘救命丸’!如果不是有这封信在诱惑你,你小子能在八月十五之前练好神功才怪哩!哈哈,师父开头暗示你要是误了十五之期势将看不到这封信,那不过是唬唬你的罢了,师父做过几次没把握的事?   记得么?小子!两年前在洛阳华林园中,师父说过:师父擅于断人生死。像我老人家这种能断别人生死的师父,难道还会将自己的徒弟往鬼门关上送不成?所以说,你小子刚才如果受了惊,那表示你小子对我老人家的信心不够,活该!   另外师父有个建议,你小子有空时,可到雪山拜访那位雪娘,小雪那丫头师父觉得满顺眼,如你小子有意思,师父绝不反对。师父只担心她们母女俩可能会嫌你来路不明,哈哈!   你看到这里,定又在叹气了,扫兴之至。”   好了,收尾了。信后附有简柬一张,那是师父前年跟你从北邙回来时从洞口取下的。师父早看出你对此事耿耿于心,现在你看个痛快吧!看完此信之后,立即依照师父前面的吩咐行事,动作愈快愈好。如果误了事,师父马上不认你这个徒弟。   丙寅年四月初二夜第九代留言。”   少年顺手取出一柬,上款已被撕去,上写:丙寅年八月十五夜三更,准时登门听候回音。下款为了黑白无常兄弟敬留。少年看完信和柬,不知不觉地业已热泪盈眶。   长达数千言的一封信,他只记得两句:“你将有惊无险,而师父就不同了——”他很想再读一遍,但目光一瞥最后两行,立即毫不犹疑地立起身来。他知道师父其听以故意写得这么轻松诙谐,无非是想藉此减少他的难过而已,谁敢说字里行间没有师父的泪水?   最后的交代是严肃的,这才是师父的真正口吻。   当下他将信柬迅速收好,拭干眼角泪水,立即赶至师父卧室。果见师父床上放着一只轻瘦书箱,打开一看,里面衣帽、衫裤、鞋袜以及银两、日用品,样样不缺,心头一酸,又掉下两颗泪珠。他匆匆换好行装,闭妥密室,然后携着书箱走出洞外。   月朗星稀,约莫二更将尽。少年掀开洞口第四块方石,果然找着一根药线。打火点上,药线迸出火花,发出嗤嗤的声响朝洞中缩去,少年熟悉地形,立即晃身上了东侧的一座岩顶,藏身在一块巨石之后,这儿离石洞约五丈左右,居高临下,正好监视山上来人。   隔了顿饭光景,月行中天,三更已至。山下连续两声阴森怪笑,一高一矮两条身形,其疾无比地电射而至,两条身形刚刚落在武维之面前的空地上。略一瞻顾,才待易身再起时,一声轰然巨响,万谷震颤,少年回头一望,像爆米花一样,碎合迸飞,黑烟激窜,火星四溅,石洞业已崩塌。   武维之忍不住凄然轻轻一叹。再回头朝高矮两条身形望去,但见那较高的一人,瘦得像根麻杆,吊眉、垂眼、鹰鼻,长发披肩,黑脸上除了双目闪闪发光外,没有一丝血肉。那矮的身高不满四尺,一身肉又肥又白,嘴巴像个一字,鼻子扁得一无所有,两眼又小又圆,像两颗发亮的绿豆,一袭白麻衣,像个孝子,两个这种生相,当真令人作呕。   这时两人见石洞突然崩塌,齐齐一咦,面面相觑,似甚惊讶,那个看上去应该就是黑无常的高个子,首先以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道:“老白,这是怎么回事?”   矮胖的自无常吃力地扭动了一下肥脑袋,哑声道:“莫名其妙,咱跟你老黑一样地糊里糊涂。”   黑无常想了一下,眨着怪眼道:“老白,会不会别人先来,这里主儿遭了暗算?”   “非常难说。”   “会是谁呢?”   “一时可想不出除了咱们兄弟,谁人还有这份胆力。”   乖乖,好自负!武维之心想:“师父已说过我有惊无险,你们这两个丑鬼纵然高明,大概也不会高明到哪儿去。”   这时那黑无常不住点头,长发乱飞。敢情白无常的这种自我标榜也使他十分受用。   黑无常陶醉了一阵,又道:“老白。这儿只有一条通路怎没见人出来呢?”   “是的,咱正在研究这一点。”   黑无常眉目乱翻,好似有点发愁地又道:“万一这里主儿死了,咱俩兄弟岂不白辛苦了一趟?”   武维之暗哂道:“你才活不多久咧!”   白无常豆眼一闭,脸上一片白,像个米饼。大概他已研究出一个结论,只见他吃力地大摇着肥脑袋,老谋深算地反对道:“老黑,这些地方你就差劲了。”   “放屁!我差劲?我差什么劲?”   原来黑无常只爱奉承,一点受不起批评、武维之几乎笑出声来。再看白无常,一点不在乎,大概他对黑无常的脾气很清楚。这时他睁眼反问道:“就算这里主儿遭了暗算,那么暗算总得有人,暗算的人又到那里去了?”   少年点头忖道:“这话倒还有点道理。”   黑无常无言以对,老羞成怒地瞪眼道:“就算老子差劲,你他妈的又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兄弟又成父子,这个黑无常真是粗劣得可笑,再看白无常,仍是神色不动,好像这话已非初次听到,仅慢吞吞地晃了脑袋道:“别忙,且让咱家再研究研究。”   武维之已感不耐,心想:“你们这对宝货慢慢研究去吧!我可要走了。”   他觉得对这种人实在是胜之不武,再听下去也无聊。师父信上既说过可以不必理会他,那还呆着干啥?可是他心念一动,忽又忖道:“留柬上写:准时登门听侯回音——什么回音呀?”更进一步,他又忖道:“师父不肯告诉我他老人家的名讳,但他老人家并没有限制我向别处打听。师父撕去留柬上的上款,证明下面这对宝货对他老人家的身分十分清楚,这是个大好机会,我怎可轻易放过?”   武维之这样一想,又不肯走了。他正思索着如何进行时,耳听黑无常不耐烦地尖声催道:“你他妈的研究好了没有?再等下去老子发毛啦!”武维之又想笑。发毛?怎样发毛呀?   “且慢,咱想到一点了。”   “快说,快说!”   “咱以为这儿未有他人来过。”   “难道主人自己玩的花样不成?”   “只有这个可能。”   “有何根据?”   白无常摇头晃脑,慢吞吞地道:“知道咱们今夜要来,故意来了这一手。这一手有个名堂,叫做障眼法,不然有那么巧!”   “障眼法——就这么多了?”黑无常语气不善,看样子真要发毛了。   白无常却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还有、还有,当然还有!”   武维之忍俊不禁地忖道:“倒看你还有些什么!”   白无常干咳一声,调正了一下喉音又道:“你老黑是知道的,这儿主人并非易与之辈、除了咱们兄弟俩——”   武维之笑忖道:“嘿!又来了!”   黑无常大点其头,虽然白无常说话的速度并没有增加,而且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却表现得比先前安静不少。   白无常的肥脑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这才接下去道:“所以,这个——就是凭了这一点,咱断定这是这儿主人自己玩的花样!”   原来如此——黑无常不乐地又问道:“那厮玩这花样目的何在?”跟着,明显地表示出不乐,又加了两句道:“就算那厮自己玩的花样,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呢?”   白无常点点头,缓缓哑声道:“关于这个,还得让咱继续研究。”   高明,高明!简直令人喷饭。武维之到底不脱孩子气,这时他已将别的事完全丢诸脑后。眼看两个宝货一时不会走,自己现下又无一定地方要去,如能从两个宝货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两个答案,也算不无收获。因此,他又耐下性子,索性坐个舒服,希望两个宝货来个不打自招,自动把他要问的说出来。   白无常话一说完,死人不管,豆眼又复合上,脸象白米饼,一派正经地开始了思考。黑无常揪下自己的一把头发,狠命撕绞着,目光闪闪,阴森怕人之至。   武维之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发毛吧?不然发毛要是发在白无常身上,像他这种动不动就要发毛的性格,白无常跟他走在一起,那还受得了?”   静了片刻,白无常忽然睁眼道:“咱想出来了!”   黑无常大喜,脸上现出一个丑笑,尖声道:“老白,咱知道你行,想出什么来了?快说,快说!”   武维之精神一振,但见白无常坚定地说道:“咱想出来了——咱们应该马上走,待在这儿没用了。”   武维之暗呼一声:“我的天!”就在这时候,黑无常蓦地扬掌劈向身侧一株桃树,喀喳一声,碗口粗的树干应手而折。   武维之暗惊道:“啊,看不出这两个家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功力竟有这等纯厚!我是否是他们对手还真难说。唉!师父的话真是句句金玉,轻估敌人实在是可怕的毛病!我初次出道就差点犯上了,以后可得以此为训才好。”   思忖未已,忽听黑无常尖声怒叫道:“走,走!除了这座王屋山,咱们往哪儿去找一品箫?”   什么?这对宝货到王屋山来是为了要找一品箫?   武维之心念一动,忽然忆及师父留言上的两句话:“师父上次说,金判胜不了师父:现在师父再补充一句,师父也胜不了金判。”他暗忖道:“细细回味师父这种语气,难道一品箫就是他老人家不成?”他想着,复又摇头付道:“不对不对!师父说过,一品箫是终南无忧子的传人,而师祖却是讳号天仇,代隐王屋,天仇与无忧,王屋与终南,这之间实在相差得太远了。”   那么,师父会不会是金判呢?师父说,他能断人生死。   这“断人生死”四个字,颇似取义于“一笔阴阳”。是的,他也曾这样想过——但那是在他没有见到过金判本人之前——而现在,这四个字似乎仅可视为师父对本身武功成就的自豪,除此而外,毫无其他意义。   “我也真笨!”最后他想:“胡思乱想做什么呢?这就下去想方法向一对宝货套问套问不就得了么?”抬头再看下面空地上那对宝货时,黑无常正愤怒地迎风扬散着不知道是第几把绞断了的头发。白无常拢手闭目,脸如米饼,似为研究去留问题而陷入另一度长考。   武维之不再犹疑,放好书箱,理好面纱,深深吸进一口清气,一式“牧野鹰扬”,于崖顶拔起三丈来高,然后半空中一个美妙回旋,轻飘飘地落在黑白无常面前。事出意外,黑白无常双双一噫,齐齐退出三步。武维之深知这一对宝货智力不高,唯恐因误会而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以落地后,随即朗声喊道:“黑白双侠果是信人,在下这厢恭候多时了。”   黑白无常对望了一眼,黑无常面有喜色地对白无常问道:“老白,听到了没有?他说什么黑白双侠?有没有搞错?”   武维之暗暗发笑,心想:被人喊做“双侠”大概尚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吧?他心中思忖,却不敢错过这个机会,紧接着朗声又道:“在下武维之,系本山主人唯一门下。家师因故外出,不克亲迎双侠虎驾,在下仅此致歉,尚祈双侠见谅则个!”他拱手一躬,声浪略提,接着说道:“家师交代在下说,双侠此行,仅为取得上次约定之回音,由于留柬上并未说明一定要他老人家亲口答复,所以家师在临行之前,业已指令在下全权处理。现在在下这厢恭候双侠吩咐。”   白无常闭目不语,脸像米饼,似在想什么。黑无常性子急,容得武维之将话说完,立即一翻白眼,尖声道:“师父、师徒都一样,说!咱们何处可以找到一品箫?”   武维之稍稍有点明白过来,原来黑无常在向他师父打听一品箫的下落!心中迅忖着,口中却镇定地答道:“家师说,他老人家要双侠先说出会见一品箫的用意何在。”   黑无常怒吼道:“他不知道?”   武维之暗道一声糟,他知道自己太冒失了。关于黑白无常为什么要找一品箫,师父当然不会不知道。他这样问,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事先并未多加思考。不过事已至此,悔也无用。于是定着心神,故意沉下声调道:“家师的意思是说,除了以前哪件事,双侠要找一品箫有无其他原因?”   他这番话又是摸着说的,一点把握也没有,字句均是模棱两可。但黑无常居然没听出破绽,这时顿足失声怒吼道:“别的什么也没有,还是那笔老账!”   武维之暗道:“老账?什么老账呢?只有天知道!他如以为他不说我也应该知道的话,那就真的要糟透了。”哪知道他竟是白愁了一场。原来黑无常顿了一顿,接着又吼道:“咱们兄弟要找那个姓武的问个清楚,十年前第二届武林大会上,他姓武的在出场之前,当他听到咱们兄弟商量着要不要出场时,他先朝咱们兄弟瞟了一眼,接着又轻轻一哼——那算什么意思?”   武维之听得一愕。什么?古人云睚眦必报,不过是对心胸狭隘之人的一种夸张形容而已,难道黑白无常苦苦寻访一品箫,十年如一日,真的就只为了这么一点点?他想着,不禁暗叹道:“这样说来,做人,尤其是做个武林人物、也实在太难了!   “姓武的一天不提出解释——”黑无常怪吼着道:“咱们兄弟就一天与他没完!”   武维之暗忖道:“这可叫我如何回答呢?怪不得师父说:你可以迳自离开,不必理睬他们。”他正自为难之际,沉思如睡的白无常,忽然睁眼向黑无常道:“且慢!老黑,问题来了,先让咱盘问盘问这小子。”说着,脸一抬,转向武维之,慢吞吞地问道:“咱问你,前面那座石室是你炸掉的么?”   武维之不明对方用意何在,只好点点头。白无常先朝黑无常瞥了一眼,那意思似乎说:   咱说问题来了,你说如何?黑无常点头不语,脸露钦佩之色。   白无常得意地干咳一声,又调脸向武维之冷笑道:“哼!咱早瞧出你小子是冒牌货——   这里主人,眼高过顶,狂气凌云,一生中任谁也没放在眼里过,你小子斯斯文文的,会是他的徒弟?”这种演绎法,简直莫名其妙。黑无常却听得大点其头,好像说:对,对,咱可没想到这个。   “这是第一点,”白无常晃着脑袋又道:“第二,像你小子这种斯文气质,这里主人根本不会收你做徒弟!”   黑无常大声赞道:“有道理,有道理!”   原来这是第二点,真是要命。武维之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白无常继续说道:“第三点,也是最后一点,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为什么要炸毁石室!”   武维之本想大声告诉对方这是师父交代,但转念一想,算了!这对宝货头脑简单,说了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等于白费唇舌。他忖道:“看样子我的计划无法实现了。”   他所谋不成,正拟一走了之。忽听黑无常大声道:“要不是你老白精明,咱可几乎受骗。老白,咱们现在怎么办,你说?”   “别无他策,拿他下来。”   “你动手?我动手?”   “关于拿人,当然你老黑行。”   “咱老黑就佩服你老白这份知人之明。”   武维之被这对宝货的一拉一唱弄得满头是火,心想:“拿?拿谁?小爷好不好欺侮,上来试试看吧!”他目注黑无常,凝神端立,静待对方出手。   黑无常似乎对打斗特别感到兴趣,这时怪声一笑,右手一扬,侧身欺近,其疾无比地朝武维之左肩抓来。武维之识得这一招叫“五鬼拘魂”,理应以“韦驮献杵”迎架。但他刚才见到过黑无常惊人内力,不敢轻试,是以左肩一偏,脚踏九宫连环步,飘身同开。   一抓未中,黑无常勃然大怒。双臂齐扬,招变“双龙抢珠”,腾跃空中朝武维之搂头扑下。武维之一声清啸,双臂一合一分,便以武当大罗掌法中的“天府迎仙”朝黑无常前胸迎去。这一招,招中套招,双臂化解来势,同时十指却分别点向对方胸前中庭、鸠尾、分水、阴交、气海、丹白、关元、中极八大要穴。黑无常一声噫,收势暴退。   黑无常这一退,武维之勇气大增。得理不让人,一招连一招,就像他今年春天横扫千树桃花时一样,不假思索是运用的哪门哪派招式,只一味地随势变化,任意攻出。黑无常也许是当初估计错误,一着失先,竟被逼得手忙脚乱,一身浑厚内力,毫无发挥机会。   武维之迅忖道:“似此情形,我若将本门大罗神功于进招时发出,要毙死了这黑无常岂不是易如反掌么?”他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做。他告诉自己:一个人如有自尊心,纵坏也绝不会坏到哪里去。这对宝货虽是生相难看,头脑简单,心胸狭厌,可是这并不代表着罪恶。如果他们是万恶不赦之徒,师父可能早就将他们除掉了。   “我还没使用本门无坚不摧的神功,已将功力惊人的黑无常退居下风,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兴奋地想:“现在,我既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又不想取他们的性命,天都快亮了,我还缠斗个什么呢?”他想着,蓦地收招后退,高喝道:“且慢,小爷有话说!”   黑无常怒发飞扬,势如恶鬼,武维之紧接着道:“小爷的绝学是剑法,剑在上面没拿下来。你两位有胆就等一等,小爷有了剑,你们两位可以一齐上。”   黑无常拼命绞着头发,白无常的脸也更白了,武维之知道这一对宝货已被他激住。他冷冷一笑,然后飞身上崖,一把提起书箱,打峰后一条仅有他们师徒知道的秘道,怀着满腔的信心、豪气和希望,飞步奔出王屋山。   -----------------------   扫描,Alexliu OCR       第六章 紫燕十三妹     深秋,洛阳华林园,九花丛殿上。一位看上去年约十八岁左右,身穿黑绸长衫,手提长形书箱,面如冠玉,五官英秀的少年书生,正在殿上黯然徘徊。   “园破、人老,秋亦堪怜……”   少年仁立瞑目,仿佛在谤听着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吟哦,和一声低沉深远的叹息。他受惊般睁开了眼,一片落叶从他身前飘过----啊!原来只是一阵秋风。   “我能在这儿再获得些什么呢?”他喃喃自语道:“过去了,像一阵风一样,过去的都已过去了。”   日影西斜,少年茫然步出古园。在洛阳北街的正阳楼前,他跨上一辆马车。   车夫吃惊地望了少年一眼,张口说不出话来。那意思好似表示:都这么晚了,少爷,你还准备到哪儿去呀?   少年挥挥手道:“赴临汝,日夜兼程,车资加倍支付。”话说完,人已进入车厢。车夫摇摇头,又好奇又兴奋地扬起马鞭。   十天之后,临汝县的一个偏僻荒凉的小村里,忽然夜半出现了一个脸垂黑纱的黑衣少年。少年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入村后,一劲奔往村北的一座荒坟。   身形尚离荒坟十丈远近,他忽发一声轻噫;纱孔中目光如电,遏然止步,他目光直直的望着坟旁的一间草棚,草棚内隐隐透出一线灯光。他忖道:“那是谁在里面?以前没有这间草棚啊!”   黑衣少年悄没声息地掩至棚前,自门缝中向内窥去,一个衣衫槛楼的老人正伏在一张破桌上打盹,头前放着一把酒壶。“咦!”少年失声低喊道:“是丁大爹么?”   打盹的老人吃惊抬头,朝门外哺哺说道:“小武哥,是你?你,你真的回来了?”   少年推门进入棚内,一手扯去面纱,上前一把抱住那位喊作丁大爹的老人,老人腾手揉眼,口中啊啊呓语,少年亦是咽不能成声。老少相拥啼嘘良久,黑衣少年方始挣扎着颤声问道:“丁大爹!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唉唉!”老人泪眼婆姿地道:“小武地,你长得像个大人啦!”一阵哽咽,底下的话竟说不出来。他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走到屋角,从稻草堆下掏出一个破纸包;走回塞在少年手中,嘴唇牵动了两下,比了个要少年自己去看的手势;然后便仿佛交卸了一件重任般地又嘘出一口气,挟起那把破酒壶,拭着眼角,瞒珊地朝屋外走去。   少年的目光,呆呆地注定着纸包上的四个字:“书留维之”。这四个字,是师父的笔迹。他慌忙掩好草门,挑亮油灯,对门而坐;于灯下拆开纸包,展开一张信笺。   “维之:师父知道,你离开王屋山后,这儿将是你第一个要到的地方。孝为百善之先,这封信如果你能读到,师父将会感到无限的安慰。孩子,师父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你一定觉得非常奇怪吧?好了,你现在可以知道了,那便是有关于你的身世问题。   现在,师父首先赠你一项光华四射的王冠----武林第二届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他,才是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孩子!这次师父不过是小心地加以证实了一番而已,其实这事师父早就知道了。   记得么?孩子,当年洛阳华林国中,师父说你姓武,你果然姓武。师父一猜便中,你难道以为师父真的是神仙么?   唉!孩子,有人告诉师父啦!谁人呢?它便是你身上的那支萧。记得么?孩子,当你说你平日乞食时一直将萧插在腰间,师父几乎吓坏了,那是什么缘故知道吗?唉!孩子,那支策就是一品萧啊!说到这里,你一定要问了:师父,那么养我长大的那人是谁呢?师父回答你,他是你们武家的一位可敬的忠心家人,你一定又要问了:那么,我父亲现下在哪里呢?   师父的回答是不知道!不过,且别伤心。孩子,师父可以提前安慰你一点:你父亲仍在人世。虽然师父目前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师父坚信他一定活得很好,孩子,相信师父吧!   是的,孩子!当年在华林园中,当师父看到了你怀中的那支一品萧后,除了猜到你可能是老友之子外,确曾在心底这样悲叹过:完了,一品萧完了!师父有那种想法的原因有三:   第一,人情之亲:莫若父子;他活着,你就不至于沦为乞儿;第二,一品萧是他成名至宝,平时未尝一刻离手;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信人。那天,师父之所以会跑去华林园,便是去赴他的约会。唉唉!那真是可怕的一刹那,师父至今想起来犹有余悸。但是很快地,师父便想通了,结论是:你父亲没有死。   关于这一点,师父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你父亲自当选第二届盟主之后,一直在过着一种与死神挣扎的生活;所以他抛下你,跟你断绝父子关系,让你变成一个与武事绝缘的平凡人;甚至沦为乞儿也好,只要你知道你姓武便行,唯有如此,方能为你们武家留下一脉香火。   关于第二点,那更简单,他交出一品策,乃是为了取信于那位一直被你喊做父亲的受托者。你父亲当初定有严令交代,一品策不准转交你手。这从你父亲临终时什么也不肯说、最后却咬牙甘冒遗恨九泉之憾将那支萧交给你的一点上可以想见。   至于第三点,师父目前正在着手追查,唉!现在可明白了吧!孩子!师父当日吹奏那曲《燕去雁回》,心情实在是够沉痛的啊!师父以唐代隐士君之敬自拟,正满以为与尔父再无相见之前呢!   现在,师父歇笔后,即往终南,找你父亲是师父的事,你不必操心,在未见到师父或你父亲之前,你也不可让人知道你是一品萧之子,同时不可说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金判。   师父跟他们二人渊源很深,现在让你知道。这就是师父暂时不让你直接施展师门武功以及明白师门派别的原因。   养、育之恩相同,看完信后烧掉,然后去坟上拜奠一番,以后别再来。在外诸事谨慎小心,为你父亲、为师父、为你自己,多多保重。   师父草留”   武维之看完信,想起前情后景,有如做了一场春梦,“怪不得师父不许我用萧,原来那就是一品萧啊!”他含泪喃喃道:“我,我要去找父亲,我要父亲。找着他老人家之后,再找师父和金判,大家住在一起,维之愿意伺候他们三位老人家一辈子。”   一叠信纸化成一群火蝶,然后一条黑影穿山草棚,奔向一座荒坟。   武维之拭泪离开这座小村时,天约四更将尽。踏上官道不久,他就似乎感觉到有人跟在身后。由于心情紊乱,也懒得查看。到城内时天已微亮,他仍自后院翻入栈房,并未遭遇任何骚扰,还以为自己在路上听错,是以宽心入房和衣睡下。   他睁开眼时,已是翌日午牌时分。他拥被发楞,忖道:“人海苍茫,到哪儿去找父亲和师父呢?”他懒懒地理好书箱,走向前厅,准备用点东西后便结帐离开。哪知一脚跨入厅内,目光扫瞥之下,忽然怔住了,原来他的目光被大厅一角的另一双目光粘住了,那双目光发自一位紫衣少女。   那位紫衣少女,年可二八,柳眉杏眼,姿色至佳。这时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他颌首而笑。武维之微—征神,暗付:“你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你啊!”旋又讨道:“一定是的,她认错了人。”   虽然那位紫衣少女可能认错了人,但武维之知道自己绝没有看错,对方确是在对着他笑,他无可奈何地也只好报以一笑;同时点了点头,这是做人应有的一种礼貌,他似乎无法不这样做。仅仅如此,武维之已是脸红心跳,感到异常窘迫。   为免误会加深,他于点头示意后,立即移开目光,明白表示着:抱歉得很,你看错人了,我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他就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叫了一碗面,以手支额,背向紫衣少女。饶是这样,他心情却仍很紧张,一直在警觉着身后。由于紫衣少女那瞥目光大不平常,他仿佛有种预感:事情似乎透着蹊跷,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简单,紫衣少女可能还有举动。   果然被他料着了。身后响起一阵沙沙衣声,同时传来一阵清香。用不着回头,他也知道来的是谁。他装做没有觉察到,依然静坐如故。就在这时候,一阵银铃般的笑语,脆生生地在他耳边轻响起来:”小女子紫燕十三妹----不敢请问少侠尊姓大名?”   武维之听了又是一愕:“少侠?她已看出我会武功?那么,她一定也会武功了?还有紫燕十三妹,听来不像名字,当然是她的侠号了。按武林规矩,只报字号不报名的人,多半表示着他对自己字号的自信和自豪。她这语气,就像紫燕十三妹几个字说出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样。天下有名门派,我差不多十九都听师父说过了,可没听说有什么叫做紫燕十三妹的啊?”   他心中疑忖着,同时旋正身躯,抬头正视,这时方看到少女衣襟上绣着一只栩栩欲活的五彩飞燕,心念一动,忽然暗惊道:“啊!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身上有颜色’的人么?”   这样一想,警戒之心顿起。   紫衣少女见他迟迟不答,掩口格格一笑,又道:“假如少侠说话不方便,我可以立即吩咐茶房送上纸笔来。”又笑着追问道:“如何?”   武维之暗忖道:“哼,你以为我怕了不成?”昂然一笑道:“贱姓武,匪号维之。”接着反问道:“姑娘呢?该不会姓紫燕,名十三妹吧?”   紫衣少女脱口而笑道:“武是文武的武?”   武维之朗声道:“是的!”   紫衣少女又笑道:“那么----维之呢?”   武维之振声吟道:“蛰之维之,以永今夕。”   紫衣少女闻言哦了一声,似甚惊异地望了武维之一眼;跟着又秋波一转,格格地掩口轻笑起来。她笑了一阵,娇声赞道:“好句!好句!美极了!”   武维之先是一怔,略一回味,俊脸顿即大红。原来他念的这两句,乃是出自《诗经》白驹篇。系《诗经》作者赵讽咏一匹良马,暗寓韶华如白驹过隙,挽留友人共渡良宵之意。他一时没注意,竟脱口吟了出来。   他着急地忖道:“要是对方误会我轻薄地,该怎么办?”心中一急,额上已有汗意。哪知紫衣少女竟含情脉脉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别脸转去,幽幽地低声道:“可惜小奴有事在身,要辜负你的盛情了。”   武维之汗出如豆,跺足叹道:“唉唉!姑娘,我,我——”   我了半天,却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紫衣少女抿唇一笑,又微嗔地飞了他一眼,意似说:“别说啦!我都知道。这里只我们两个,我又没怪你,你还辩什么?”飞过一眼,使拧身走向后院。   紫衣少女一走,武维之始感一宽。他试着汗,不解地忖道:“我是无心,她却似乎有意。她连诗经都熟,应该是良家闺秀,怎会有这种态度的呢?”   武维之想不透,却知道一件事该做:那便是立即离开这里。他招来小二,问了店帐,丢下一块碎银;才待移步离去时,紫衣少女像紫云天降,一阵风似地又到了他身边。武维之只觉手心一暖,又是一凉;原来紫衣少女以左手拉着他的左手,迅速地以右手在他掌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武维之未及有所举动,紫衣少女已附耳娇声道:“今天是九月初一;下个月的今天,十月初一,你去终南阻天峰下。我等在那里为你接引。”话说完,俏皮地朝武维之耳孔吹了一口气。武维之陡感一阵奇痒,连忙用手去揉,紫衣少女回眸朝他脉脉一瞥,人已出了店外。   武维之茫然发了一阵楞,低头展掌一看,顿又不禁呆住。   原来他掌心此刻所托着的,竟是一面制作精巧的银牌,这块银牌长约两寸,宽约半寸,厚约三分,顶端有一小孔。   现在,他看到的这一面,上方横镌着两个隶体字:“风云”。字周纹路起伏袅绕,作风吹浮云状。风云两字下面是个数字:壹拾伍号,再下去是个人名:武维之。“武维之”三个字,字体娟秀端正,纹路鲜明;显然即系那紫衣少女刚用什么锐锥之物,镌上去似乎没有多久。人名之下,又是两个满镌隶书:虎坛。翻过来再看另一面:正中顶端一只五色彩凤。   彩凤之下,左镌金龙,右镌白虎。金龙下镌两字:金判。白虎下面则是三个字:一品萧。   武维之看罢,心头突突狂跳,一声低呼,猛向门外奔去。   可是,太迟了!紫衣少女这时业已踪影全无了。风云?龙?虎?彩凤?----武维之脑中一团混乱。他跨上一辆马车,放下车帘,随便指了个方向,便瞑目思想起来。   他将浅显易解的部分归纳了一下:首先他认定这块银牌可能是某种组织或帮派的身分证明;进而他又从银牌上的图案,推想出这个帮派内部组织的大概情形……俗云:云从龙,风从虎。风云者也,可能是一种帮派的名称,也就是说:武林中现在有了一个风云帮了。   “帮主可能就是那只五色彩风所代表的人物。帮主以下,大概有两个分坛:“龙坛’、‘虎坛’,龙坛主脑是金判,虎坛主脑是我爹一品萧,已无疑问。不过,金判是第一届武林盟主,我爹是第二届武林盟主,二人已被当今武林公允为一代顶尖人物,彩风能令他两位臣服,彩凤又是何许人呢?还有,金判即主持这个风云帮的龙坛,师父不久之前还跟他在洛阳见过面,他老人家怎地不知道这些呢?”   噢,对了,他想:风云帮可能刚刚成立,师父尚未得着消息也未可知。他想着,有点高兴起来,忖道:“龙坛在哪里虽不知道,但我已知虎坛在终南。虎坛归父亲掌管,真是巧极了。”   他又想:“父亲一定想不到我已长得像个大人,还学了一身武功:一旦召见我时,如发现了坛下第十五号弟子是他自己的亲生之子,那该是什么一幅情景啊?”他想到这里,有点好笑,但不知怎的心头一酸,却流出两行热泪。   ’“爹爹,你还记得我吗?他暗泣道:“我可一点也想不起你是什么样子了,爹爹,你好狠心啊!我叫维之——以前你一定替我取过名字,叫什么呢?”   “不,不!他发狠地道:‘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如果听说我姓武,他一定忍不住要盘问我的身世来历,那时我就说:‘武坛主,难道您老失落了一位像我这么大的公子么?   您老想念他吧?唉!假如这样,我们可真同病相怜啦!我从小就没见过生身之父,不过我可没像您老这般伤怀。因为您老或许还记得令公子的模样,但我对家父却是想也无从想起呢!   他如果问:‘令尊叫什么名字?’我就说:‘我也不知道,只有临汝某村的一位老人清楚我的身世,可惜他已死了——’”   “我这样说时,”他拭着眼角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发过一阵狠,擦干眼泪,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丝甜蜜之感从痛苦的心头泛涌出来,他摇摇头道:“骗自己,真是何苦!”   武维之睡去了,车颠簸得很厉害,他却睡得很熟;腮边摇晃着两颗泪珠,唇角边却挂着一抹甜甜的笑意,车夫忽然回头高喊道:“少爷,天黑啦!”   武维之探头车厢外,揉眼问道:“这到了什么地方啦,伙计?”   “伊阳。”   “往终南没错吧。”   “错是没错,不过——”   “我知道,伙计。”武维之挥手道:“继续往前赶,直到牲口出了汗,不肯再走为止,车资十倍支付,请宽心。”   第三天,抵达洛水,过了洛水,自治宁走旱路。他买了一匹健马,沿熊耳山脉,挥檄直指函谷关。古道人稀,他放松辔口,任马驰骋,自己却在马背上瞑目深思。   他想:风云帮一定是一个正派而伟大的帮派,五色彩凤所代表的一定更是一位了不起的英明人物;不然的话,金判跟我爹绝不会参加。   他又想:一定是这样!要维持武林正义,金判跟我爹可能自感势单力薄,才谦虚地另外敦请了一位更具声望的人物出面,成立了这个风云帮。   是的,应该这样!为了公益,不计名位,方是豪侠本色。   虽然帮会组织不大正派,但为了容纳天下俊彦在一起,除了以帮为名,实在也无其他确当的名称;只要宗旨正大,其他细节也就可以不必顾虑了。   终南,终南----他忽然想道:师父八月十五的约会就在终南,难道是有人向虎坛挑衅,师父来助战的?哈,不可能!如是这样,师父怎可说他不知道我爹一品萧在何处?嗯,一定如我先前所料的一样:风云帮刚刚组成。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我爹训训那个什么紫燕十三妹,她的言行实在太随便了。   挥鞭如风,天又亮了。远远现出一座城池,灵宝业已在望。   武维之纵马飞驰之际,游目所及,忽见前头道路上横躺着一件黑骏骏的物体,加鞭近前一看,一声惊呼,慌忙自马上跳下,横在路心的是一具道装尸体。尸体侧卧,面目血肉模糊,好似气绝后被人故意弄毁过一般。血流在沙地上,已成深紫色;尸体后颈插着一支亮银镖,武维之颤手拔出一看,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这支银镖跟普通的银镖没有多大异样,长约五寸,银光闪闪,竟系纯银铸成;所不同的,便是银镖两面,一面镌有“风云”两字,一面则镌有龙、虎与彩凤:跟他怀中那面银牌一样,龙下镌着“金判”,虎下镌有“一品萧”。   武维之的手抖了,心也抖了,脸色眼天色一样灰白。   “这道人犯了死罪么?”他喃喃地道:“就算此人罪大恶极,这种处理手法是否妥当呢?”接着,他颤声低祷道:“最好此事与风云帮无关,否则也希望此事并非出自我爹的授意。”   摇摇头,一声长叹。揣好血镖,默然踏上马背。   武维之满腔热情遗然冷却了,他忽然感到无比无比的疲惫。他昏沉沉地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地进了灵宝城。在一家客栈前面,他跳下马背,马交店伙;只朝店伙无力地比了一个手势,便低头走进店内。   店内很热闹,坐满了人。店伙过来招呼,他头也不抬地挥手道:“半斤酒,菜随便——   ”说完,一头伏在桌面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喝酒,他觉得头很重,一点气力也没有。   他想:“喝点酒吧!酒也许可以令我振作些。”   四周人声喧杂,好像在谈论一件什么大事,但他毫无心情去听。不知隔了多久,人语忽然一静,好似刚才争论的问题已经得到结果。   武维之叫的酒菜来了,他斟了一小杯,一口喝干,喉头火辣辣地好不难受,但经过这番刺激,精神却真的微微打点起来。于是,他举起第二杯。就是这时候,他的手在唇边静止住了,打扰他的是一声叹息----一声异常深沉而哀痛的叹息。   他怔忖道:“这人为了什么事竟难过到这种地步?”他思忖着,才待转头查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金判,一品萧,盟主----这就是咱们敬若神明的盟主啊!”   这几句话,一个字有如一支利箭,支支射在武维之的心窝上。若非来时路上见到那一幕,他可能早忍不住跳起来大声责问了。而现在,他默默地将酒倒入口中,下意识地竟希望喝的是毒药。   他缓缓扭转脸,慢慢看清左侧不远一桌上坐着四个人。   这四人都有了一点酒意。发话的是个六旬老者,神情凄沧,灰须上的水珠儿不知是酒是泪;另三人均为四十上下的壮汉,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另一个额角上有条深阔的紫色刀疤。屋中另外还有二十多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老者身上。   武维之不知不觉地从怀中摸出那块虎坛十五号的银牌,心狂跳着,一手冷汗。这时,在静了片刻后,那个刀疤壮汉忽然哺哺说道:“金判咱没见过,一品萧却是咱的救命恩人。想当年要不是遇上他,咱早就死在贺兰五虎的手底下了----所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咱始终有点不敢相信。”   红脸壮汉立即接口道:“你不清楚咱清楚,金判咱见过。”   “哦,没听你说过呀?”   “你与贺兰五虎的事,你说过没有?”   刀疤汉子哦了一声,红脸汉子叹道:“那一年,在华山附近,咱遇上黑白无常两兄弟,咱不过朝他们两个多望了几眼,那家伙便立即兴起问罪之师。咱也是一时好胜,顶了两句,谁知那个黑鬼手底下真狠!若非金判路过,咱们现在差不多要做七周年忌日啦!”   众人默然,老者叹了一声,没有开口。黑脸壮汉环望了众人一眼,壮着胆道:“咱也这样想----最近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们该死的理由。”   老者勃然变色,拍桌叱道:“胡说!”跟着目瞪黑汉,喝道:“你指出看看,谁该死呀?”   黑脸汉子期期低声道:“咱只是这么猜想罢了。譬如说,死在岳阳的洞庭叟关胜,咱以为那老儿为人就不太正直,”   老者怒道:“不大正直就算犯了死罪么?”   武维之暗叹一声道:“噢!洞庭臾死了。”   老者余怒未息,厉声又道:“还有华山逍遥剑呢?他死得那样惨,他犯了什么罪?”全室鸦雀无声,黑脸汉子头垂下去了。武维之几乎失声惊呼出来:什么?华山逍遥剑白乐天也已遭了风云帮的毒手?   老者须眉颤动,嘶声又道:“衡山英雄胆乔樵,为人耿直,与老夫熊耳隐豹有过八拜之交,他的为人老夫最为清楚。唉唉!这且不说,武当一尘道长,在三届大会上,他那种磊落襟怀不知感动了多少人,而今却暴尸在这儿东门外不远的官道上。他,一尘道长,又犯的是什么罪名,你倒说说看?”老者说着,声泪俱下。   啊啊!英雄胆乔樵、一尘道长都死了!武维之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老者狂饮一阵,捧壶仰天长呼道:“金判、一品萧,伪君子,色徒。天哪!天哪!公理何在?天道何在?”   老者尚欲再喊下去;武维之气血沸腾,虽明知老者骂得并不过分,但一品萧三字的受辱,刺激得他理智丧失。他猛地一拍桌面,狂喝道:“住口----”   满座为之一惊,所有的目光都望了过来。他们看到一个俊美的少年,双目发赤,脸红如火,身躯颤抖;手指老者,喝出“住口”两字,不住喘息,好似疯了一般。大家还以为这少年喝醉了酒,连忙示意店伙过来。   店伙迟疑地走近,武维之失神地挥手喝道:“去,去!你走开,没你的事。”手挥处,店伙一个踉跄,倒退五、六步。众人见少年手劲惊人,又是一怔。就在这时,少年衣袖一带,格啷一响,从桌面上刮落一块金属物,少年浑似未觉。众人循声朝地上一瞧,齐惊喊道:“虎符,虎符!风云帮虎坛银符!”   语喧腾,人移动,像屋子着了火。   武维之啊了一声,这才惊觉过来。他抢着俯身拾起,仓煌顾盼,冀望找个机会向众人解说一番。谁知众人已有一半退出屋外,左侧桌上三壮汉脸无人色,唯有那老者悲愤喊着:   “你们都让开,人家是冲着老夫来的,一切自有老夫承担!”   老者口中喊着,脸寒如铁地走至武维之对面。三壮汉经老者这一番好心暗示,反倒一个个略现镇定,互瞥一眼,悄然站至老者身后。老者一出头,屋中情况立即稳定不少,退出去的闲人又趔趄着挨进来。老者朝武维之上下打量了一眼,昂然沉声道:“老夫熊耳隐豹钱一斑----”   武维之知道对方误会了,又气又急,不知怎么说才好。   “啊——”忽然有人打了个哈欠。循声望去,原来是角落那个身边放了一只药箱,一直伏在桌上打吨,始终没人去注意的瘦长汉子,正伸着懒腰站起了身,众人心在这一边,仅朝瘦长汉子侧面身影瞥了一眼,又一起转过脸来。   武维之可不同了,他目光至处,心头突地一跳,呆住了。   那人高颧骨、削鼻梁、黄皮寡肉;左眼紧合一缝,右眼灼灼如电。他不禁在心底喊道:   “啊!糟了,他不正是黄山要命即中崔魂?”听师父说过、此人亦正亦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师父交代过,此人惹不得,真想不到会在这儿碰上。   他已迅忖道:“此人于此时此地出现,无论如何,总是对我不利。”一想到斯人一身绝毒暗器,连天山白眉老人余桑那等武林星宿,也是凭了一支专破各种暗器的量天尺,才占得上风,不禁心胆为之一寒。当下他也顾不得再向自称“熊耳隐豹”的老者解释,潜运本门大罗神功,目注黄山要命郎中崔魂,不稍转瞬。   武维之这种神情,令众人大惑不解。于是,众人目光随着他二度射向要命郎中。   这时,要命郎中缓缓套上药箱,一边踱过来,一边漫声道:“风云帮,龙虎三杀令:不服不顺者杀!不尊不敬者杀!奉令不行,或行而无所成者杀!你们连这些都不知道,我看你们真是寿数该尽了!”   那位自称熊耳隐豹钱一斑的老者,这时也已认出这说话的是谁,脸色微微一紧,却无惧意。大概他自信没有开罪要命郎中的地方;是以迎着要命郎中抱拳道:“原来是黄山崔大侠,老朽钱某人这厢有利。”   要命郎中听若未闻,眼皮连撩都没有撩一下。他一迳走到武维之面前,眼望武维之手上那块银牌,抬抬下巴问道:“虎符么?多少号?”   完了,误会定了!武维之咬牙忖道:“事已至此,误会也只好由它误会了。风云帮一万个不对,但我爹也在里面,为了父亲成为罪人,看来也是天命如此吧?”他心念一定,立即冷冷答道:“十五号!”   要命即中摇摇头,道:“银牌十五?晤,小辈,小辈!”   武维之冷冷笑道:“那么阁下是长辈?”   要命郎中阴阴一笑道:“岂敢,岂敢?”跟着从怀中摸出一块金光灿烂,上面隐约镌着一只飞鹰的金牌;擎在手中朝武维之照了照,仰脸漫道:“龙坛金笔,三鹰飞!”这种演变,真是梦想不到。   武维之目前虽尚弄不清风云帮内部的辈份如何排列,但先有紫衣少女自称紫燕十三妹,复有要命郎中口中的三鹰飞,已自想到“鹰”、“燕”均是帮中金牌人物,三鹰飞的“三”,十三妹的“十三”,可能跟他手中银牌上所镌的“十五”号性质相同,只是一个排行数字,另外还有个可能:“鹰”属龙坛,“燕”属虎坛,地位相等。   那么----他怀疑地忖道:“那个年纪不比我大的紫衣少女女,她难道竟有着一身与要命郎中相差有限的武功么?”心念电转,只是刹那间的事。   这时,要命郎中已收回金牌,向他挥手道:“你去吧!有我在,这儿没你的事。”。   语气如发令,武维之听得好不刺耳。他忖道:“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要不是我这条小命还要留着见一次父亲跟师父,小爷不跟你拼了才怪。“旋又忖道:“乐得一走,我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他提起书箱,走得两步;抬头瞥及那钱姓老者惨白的脸色,心下甚是不忍,因此脚下不由很微微的一顿。不过,仅仅一顿,他仍然走出来了。他暗暗叹道:“我留下来除了陪上自己一条命,于事何补?劫数啊!”   但武维之身子尚未出门,只听到身后一声闷吼,跟着是要命郎中阴冷发冰的声音嘿嘿笑道:“刚才你们说: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们该死的理由----这句话说得好极了!所以本座留下你们三条命,算是嘉奖。”武维之回头看时,那老者倒在桌边,一枚银镖插在喉管上;鲜血汨汨而出,流满一地……其余的人,呆如木鸡。   要命郎中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他从武维之身边经过时,一拍武维之肩胛,俨然尊长地训斥道:“下不为例!本帮规律严明,以后见金牌鹰燕,要有银牌弟子的礼貌;铜牌弟子见了你们也是一样,知道没有?”说完,哼了一声,并未等待答复,扬长而去。   武维之跳上马背,一鞭挥下,马儿受惊健步如飞;出得城外,到达无人处,立即掩面痛泣起来……灵宝城远远的抛在身后了。函谷关通往潼关的古道上,一匹健马如飞地奔驰着。   马上是一位黑衣少年,少年伏身垂首,以袖掩面,双肩不住地抽动,似乎哭泣得异常伤心。   马蹄翻起滚滚沙尘,沙尘中,时有点点泪水洒落。   当这一人一骑经过道旁一片树林时,马上少年蓦地扬起满布泪痕的俊脸,神色悲忿凄怆地咬牙一挥左臂。一道耀目银光脱手飞出,咔喳一声,一面小巧玲珑的银牌,立即钉在道旁一棵树身之上。他仰天一声悲叹,右手马鞭同时鞘身落下。蹄声得得,沙尘再度飞扬。人与马,远去了。   这一人一骑过去没有多久,古道恻现了一人一骑。后来的这过一骑,跟刚才那人一骑差不多;马健,人亦年少。这少年年龄稍长,约莫二十出头,面如敷粉,唇若涂朱,背负长剑,神态洒脱;除了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稍微有点顾盼不定之外,端的是调搅风流,一表人才。   两个少年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前者穿的一身黑,后者则是一身黄。   黄衫少年驰至道旁那片树林时,忽将马缰一紧,控住去势;同时仰脸深深吐出一口长气,自语道:“唉唉!连奔三夜,也好歇歇啦!”翻身下马,信手一挥,缰绳便在一株树身上绕了三匝。人在树边坐下,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道:“此去终南,还有那么远,急也枉然。再说,风云帮虎坛座下金牌十三燕,人人绝色,个个倾城,也不过是个耳闻。本侠自闯行江湖以来,见识过的美女已不知多少;那十三个丫头是否能当本侠之意,尚在未知之数,这种赶法,又是何苦?”   黄衫少年自语完毕,解嘲地笑得一笑,同时仰脸去看天色;游目所及,忽发轻噫。未见作势,身躯业已平地腾起;手伸处,自树身上取下一块银牌。反覆敛视一阵,不禁惊喜地失声叫道:“啊!银符,风云帮虎坛银符。”说着,忽又摇摇头道:“这有什么用?一块银牌罢了,而且是别人的。凭本侠这份人才,老实说,他们请都请不到。像咱今天这样自动前去投效,难道说搏个金牌香主还有问题么?嘿嘿!”   蓦然他一声唔,嘴角现出一丝好笑。点点头,又道:“不过,拿着它去做那些事也妙。   他再度捧起那块银牌,低声念道:“风云十五号:武维之。”一笑上马,临去又是一阵得意的笑,说道:“武维之啊,武维之!咱黄衫客虽与你素不相识,一无仇,二无怨;可是说不得,今后也只好委屈阁下一番了……”   第二天,黑衣少年出潼关,黄衫少年入潼关。   当夜,潼关出了人命。死的是一位大家闺秀,死因是:先奸后杀!   第三天,南乡死了一名美貌少妇。   第四天,平镇死了一名年轻的寡妇。   第五天,安荣村死了一名孕妇,一尸两命。   第六天,保安村也是一尸两命,又死了一名孕妇。   第七天,双尸双命,新婚夫妇双双毙命。   逼奸、强奸、先奸后杀,所有的死因全是一样。。   案系何人所作?无人知道。不过,这个谜底很快给掀开了。第八天夜里,华阴八方镖局的镖师、震天掌杨虎的独生爱女横尸闺房;老镖师躺在门口,血从老镖师胸口汨汨流出,老镖师气若游丝地对家人说道:“那个色徒……在刺我一剑之先,曾给老夫看过一面牌子。   他,是个少年人……是风云帮虎坛十五号银符弟子,名叫武维之。”   “啊!武维之!”   “啊!武维之!”   潼关至终南,在短短的十来天之内,一连出了十三宗命案。   奸,杀,先奸后杀。   凶徒:风云帮虎坛弟子武维之!   汉中府轰动了,整个武林轰动了。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谁?武维之!   蓝田一家客栈里,一位黑衣少年病倒了,气喘、心跳、高烧。大夫的诊断是积忧成疾,由风寒引发,并根据病情开下药方。帐房取了药方正待出房,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向床上少年问道:“晤,小的还没请教呢,少爷贵姓?”   “武。”   “那个武?”   “武----维----之。”   病人吃力地说罢,喘息着闭上双目。因此,他没有看到帐房脸无人色的反应。帐房一惊之下,丢落手中药方,仓惶地退出房门;找着店东,一面慌张耳语,一面不断比着手势。   店东变颜变色地沉吟着,终于摇摇头,不表赞同。   帐房发急道:“在我们店里啊!那怎么办呢?”   店东拿不定主意地道:“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这一考虑,就是三天。黑衣少年的病况愈发沉重了;他时发呓语,口口声声都是什么终南终南、虎坛虎坛的。听了这些话,店家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病人眼如火球,气息已逐渐微弱,但是,店中一无动静,因为店主仍未考虑出什么处理办法来。   第五天,少年房中声息全无。一个店伙推开房门一看,摇头说了声:“好了。”飞步便待去报知店主。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店伙领着风尘仆仆的母女两人走了过来。   年长的约四旬左右,一身青布衣裤,青布包头,修眉凤目,极富风韵。那少女年约二八,长相跟那美妇人一样;修眉凤目,秀唇不点自红,双颊小涡漩漾,十分俏媚可人。这时,那少女目光掠处咦了一声,道:“那房里客人出了事么?”接着转脸向中年美妇征求同意地道:“娘,我们去看看可好?也许……”   中年美妇笑叱道:“你这丫头就是好管闲事!”目中这样说,并无反对之意。   少女扮着鬼脸道:“像娘啊----娘为什么要赶去终南的呢?”   中年美妇笑叱道:“死丫头!你就会说……”   少女笑得一笑,人已似小鸟般地向前奔去。两个店伙横身拦阻连连摇手,意似说:使不得,使不得!但期期艾艾地,却又说不出原因来。   少女秀目一瞪,喝道:“滚开!”纤手一分,两个店伙踉踉跄跄地跌出老远。少女冲到门前向内一看,猛退一步,惊声道:“哦!原来死了人。”   这时中年美妇也已来到少女身侧,她目注房中,摇着头道:“唉!年纪好轻,真可怜。   噫!没死嘛,快……”说着一牵身边少女,奔向房内床前。   来至床前,中年美妇又朝床上少年看了一眼,立即伸手按在少年露在被外的右手脉门之上。少女见此情形,知道床上少年果然没死,愁惧之色顿即略宽。约盏茶光景,中年美妇收回纤手,低头沉思。   少女忽自床下捡起一张药方,约略一看,恨恨骂道:“这张药单上没有配药的记号,显然没有用过。见死不救,真像座黑店,姑娘等会儿非得找这些浑蛋算帐。”少女说着,一面将药方递到中年美妇手上。中年美妇看完,眉头一皱。少女道:“娘,您说是不是?假如早点服药,哪会病成这样?”   中年美妇叹了一声道:“庸医杀人不见血,真是一点也不错。”接着又朝少女苦笑着道:“早点服药?哼!假如服过这种药,这孩子早就没命啦!古人说:“吉人天相!看样子,这孩子福份还真不浅呢!”   少女接笑道:“遇着娘您----当然罗!”大概发觉此刻不是取闹的时候,芳容一紧,忙又改口急急地道:“病得怎样?有救没有?娘,您怎一点都不急?”   中年美妇微笑道:“没有救还算福份不浅么?”   少女脸一红,妇人正密道:“郁乃阴火;这孩子外似亢阳,实则是一团至阴之气窒积在心,最忌以凉药攻之。晤,他还似乎身具某种神功;否则若换了平常人,这种火一天也顶受不了呢!”   少女不解地道:“这就教人不解了,他既有神功在身,又怎会一病至此?”   中年美妇叹道:“所谓神功,即先天真气;可凭之伤人,亦可伤已。”微微一顿,接着又道:“这孩子一定遭到什么重大伤心之事。年纪轻轻的,娘真想不透什么事竟使他伤心到这种程度。唉唉!雪儿,先拿一颗‘冷香丸’给他眼下,然后照‘道遇散’的方子去街上配一帖药来。”。   少女取出一只小巧玉瓶,倒出一颗淡红的药丸,一面塞向床上少年口中,一面故作不悦道:“自雪儿在习完本门心诀时服过一颗后,‘冷香丸’一共只剩下两颗。娘看得像宝贝一样珍贵,连上次巫山神女派人来以巫山镇山之宝‘七巧圆’交换,娘都没答应。今天居然……哼!娘说他福份不浅,雪儿,现在是完全相信啦!”。   中年美妇脱口道:“你丫头哪会懂得?”   少女小嘴一嘟道:“好,女儿不懂,娘懂,那就请娘开导开导女儿呀!”   中年美妇欲言又止,叱道:“去,去!配药去,慢了你丫头偿命!”   “哟!原来雪儿有个哥哥,娘另外有个心爱的儿子,雪儿还不知道呢!”   少女说着又扮扮鬼脸,这才转身出房。中年美妇没理她,开始沉思起来。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孩子某种神功的成就至为惊人,他是谁人门下啊?   没多久,少女捧着药包和煎药用具走进房来,一进门就嚷道:“娘,您看,又出命案啦!就是昨夜,在这附近,死的是,个年又十四的少女。当时有人亲眼看见,凶手还是个少年,虎坛银符弟子武维之。”_中年美妇面色一凝。点点头道:“知道了,煎药吧!”   这时床上少年仍是一动不动,但呼吸已较先前显然均匀了许多。   草药煎好,母女合力扶起少年,撬开牙关灌下之后,中年美妇吩咐少女守在门口,自己则盘坐少年背后,运气为少年推拿。约顿饭光景,妇人运指在少年睡穴上一点,脸色微显苍白地唤过少女道:“你守着他,雪儿,娘要去歇歇。”少女怜惜地望着中年美妇,点了点头,中年美妇便离去。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少女闩好门,在床前轻轻地来回徘徊,她不时转脸去望望床上的少年。少年脸色渐趋正常,这时正安静地甜睡着。   “这少年眉目端正,看上去颇为英秀而正派,而另一个少年却是无恶不作,晤,人们真是好坏难言。”少女思忖着,忽然修眉一蹙。“唉唉!有了个风云帮主,我们女人的话也就说不响啦!”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远处鸡啼,天已快亮。床上少年忽然在轻轻一啊之后,坐了起来。少女吓了一跳,停身远远瞪着少年。嗔道:“先招呼一下不行?冒失鬼!”   少年循声一看,竟是----她。当即疑诧万分,不知身在何地,疑是仍在梦中。他咬咬嘴唇,痛得很!又低头想了半天,这才约略想起病前的一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脸脱口问道:“姑娘,今天什么日子?”   “九月廿五。”   “这儿什么地方?”   “蓝田。”   “离终南远不远?”   “不太远。”   “五天能不能赶得到?”   “大概可以。”   “这就好了。”少年说着,宽慰地吁了一口气。   少女冷冷一笑道:“问完了没有?”   “完了,完了。”   “现在我可以问你了么?”   “可----可以。”   少女又是冷冷一笑道:“我问你,你待人一向都是这样没有礼貌是不是?”   少年一怔,才啊得一声,少女又已冷冷接道:“我再问你,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会躺在床上?我又怎么守在这里?你相信我一定会回答你的话?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而应该的么?”话说完,一声冷哼,手拔门闩,便欲离去。   挨了一顿训,少年完全清醒,知道自己太失礼,不禁急出一身冷汗;目光急闪处,不禁脱口喊道:“我错了,请听我解释,小雪姑娘……”   少女失声道:“什么?你……你认识我?”   少年只好点点头。   “那么,你是谁?”   “武维之。”   “武维之?你……”   少女一声尖叫,急退一步;手指武维之,口中喊出一个“你”字,竟然无法再说下去。   武维之见状,不解地忖道:“我认识你是有原因的,你对我的名字如此惊讶,又是什么缘故呢?”   少女挣扎半晌,方喃喃地道:“你,你也叫武维之?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武维之也不禁喃喃:“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武维之不成?”   少女秀眸连转,忽然促声问道:“且慢!我先问你,前夜你在什么地方?”   武维之茫然地道:“前夜?假如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我病在这儿已快七天啦!”   少女嗔了一声,不住点头。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姑娘,难道有什么蹊跷?”   少女脸一红,摇摇头道:“不知道,你病好了自己去打听吧!”紧接着又上前一步追问道:“你得先告诉我,你怎认得我的?”   武维之据实说了。关于老人部份,他说:“家师的一切,不欲为外所知,尚情姑娘原谅。”   少女不悦,恨恨说道:“原谅什么?你不说是你的自由呀!”   武维之心知少女生气,甚是不安,但又无法说得更多。   他正在感到左右为难之际,那中年美妇推门而入,同时接口笑道:“丫头,这是武林中常有的事,你别叫人家为难了。”接着又含笑向少年道:“武少侠如期康复,可喜可贺。妾身的一切既然少侠已经令师约略述及,这里也不用自我介绍了。不过,少侠此次终南之行的目的,不知可否见告?”   武维之慌忙下床,谢过救命之思。方将在临汝遇上紫燕十三妹赠牌嘱令入帮,因不满该帮近来行为而丢弃银牌;但为了要责问一品萧以武林盟主之首,何以纵令属下作恶,是以仍欲前往终南一趟;想不到却在这儿生了病的种种经过说了出来。然后中年美妇也将为他治病的经过说了一遍。   武维之再次恳切道了谢。   中年美妇朝少女瞥了一眼,沉吟片刻道:“依妾身之意,少侠这次终南之行,如无必要,似可取消。”武维之默然未语,中年美妇看了他一眼,接着又道:“但少侠有事非去不可,自是例外。不过,另外有件事,希望少侠注意。最近外间发生了不少于少侠不利的事故,少侠今后最好暂时别用真名;到达终南也应适可而止,随机进退。有事可以回去跟令师商量一下,令师自会吩咐你如何应付。”说完,朝少女点点头,又向武维之道:“我们母女也有点事,马上就得离开此地,少侠善自珍重。”   少女小雪走至门口,回头道:“再见,武少侠。学好礼貌之后,欢迎你去雪山玩。”   武维之深深一躬,敬答道:“得空当亲赴雪山拜谢。”   母女离去未久,天即大亮。武维之匆匆收拾好衣物,在店伙们惊异的眼光下结账离开了客店。那些眼光,他都看到宁。他以为人家只是在奇怪他的病怎会好得如此迅速,是以并未放在心上。至于雪娘的一番话,他已听出;所谓外间发生了不利于他的事故,他想大概是那块银牌有了不妥。至于有甚不妥,他当然无法想像。现在,他的一颗心直指终南,再无闲情去追究其他了。   由蓝田往终南,地区偏僻而荒凉,一路甚少城镇。打尖都是向小村落里的农户通融,既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到什么。   只有一件事令武维之惊讶,那便是他目前的功力,竟比病前增进不少。   他仔细思索,最后断定一定是雪娘那颗冷香丸的功效。   因此不禁暗叹道:“大丈夫理当恩怨分明,人家萍水相逢竟肯如此待我,我将怎生报答才好啊?”   ------------------------   扫描,星际浪子 OCR       第七章 虎坛风云     丙寅年,十月朔日。终南山,阳天峰下。   初冬清晨,一个身穿黑色长衫、手提轻便书箱、面容凄清樵怀的英秀少年在峰角徘徊着。他不时四下张望,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渐渐地,雾气消散,金色的太阳自东方缓缓升起。这时候,远处来路上一声清喻,一条黄色身形蓦然出现。来人一身玄黄,也是一位少年。黄杉少年身法卓越,不消片刻功夫,已然来至黑衣少年身前。   黑衣少年朝黄衫少年打量了一眼,微现惊异之色;但没有表示什么,继续负手徘徊,就像什么也没看见。黄衫少年停下脚步,仰天嘘了一口气,大声道:“唔,看样子这儿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阻天峰吧?”黄衫少年发话时,眼角偷偷瞥向黑衣少年。他见黑衣少年毫无理睬之意,不禁轻轻一哼,脸现不屑之色,转向另外一边。   太阳升高了,黄衫少年跃登一处较高所在,不安地游目查察。黑衣少年却面对一大一小两只在阳光下相互追逐的山雀出神,暗自忖道:“它们也许是父子吧?”   黑衣少年正在出神之际,忽听黄衫少年喜喊道:“姑娘莫非就是金牌紫燕之一么?在下庐山黄衫客黄吟秋,慕名投效,尚清姑娘赐予引见。”黑衣少年抬头一看,黄衫少年正拦着一个年约二八的紫衣少女说话。他嘴唇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依然静立原地默望着。   这时,紫衣少女朝黄衫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秀眉微皱;才待开口发问时,忽然瞥及另一边的黑衣少年,不禁展颜一声欢呼,丢下黄衫少年,飞身闪扑过来。黄衫少年见了,为之气结。嘿嘿一哼,脸色好不难看。他心想:“好哇!烂丫头!臭小子!得罪了咱,你们可有好日子过哪!”   “啊啊——”紫衣少女愉悦地喊道:“继之,你真的来了?啊!好叫人高兴啊!喂,维之,你等很久了吧?”   黄衫少年一怔,心想:“哦,武维之就是这小子?嘿,那好!”   “我来了。”武继之淡淡地答道:“刚来,没等多久。”   “你怎么瘦了?”   “生了一场小病。”   “唉唉!”紫衣少女怨叹道:“可惜我不知道。”   武维之谈谈一笑道:“谢谢您。”   紫衣少女瞥了他一眼,幽怨地道:“你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武维之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道:“在下并无此意,姑娘多心了。”仰脸向天干咳一声,忽又改口道:“时候不早了,这就烦姑娘带路吧!”   紫衣少女咬咬秀唇,默然低头,转身移步。   武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跟在后面。二人走没几步,黄彩少年追上高喊道:“两位慢走,请容黄某人随行。”   紫衣少女回头,皱眉问道:“黄君系经何人接引?”   “没有!”黄衣少年爽朗地哈哈一笑道:“黄某人求见的资格就是黄某人本身的微名,进去之后,姑娘自能明白。”   紫衣少女沉吟了一下,道:“只要你有这份自信就好。”   黄衫少年以一阵高傲的哈哈做为回答,三人开始前行。   紫衣少女领着二人,由峰侧一条坡道升登峰腰;再由一道狭道落向谷底,又经过一条曲折盘旋的羊肠秘径。足足走了个把时辰,最后始到达一座人工石梯之下,紫衣少女示意身后二人止步,然后抬头向崖顶引吭喊道:“紫燕十三妹,奉谕接引贵宾。”   “风云三——五——迎金驾——请!”   一道合声朗唱,崖顶一块镜石侧移,露出一道石门,紫衣少女向后一招手,领先跃登。   武维之次之,黄衫少年再次之,相后上得崖顶进了石门,是一座缀锦花石天井,十丈对面,是一座宫殿式的大殿。殿前双旗高悬,左书“风”,右书“云”,迎风招展,妹妹作响。中有金漆巨匾,匾上塑着一只威武生动的老虎,别无一字。   “紫燕——十三——谒见坛主!”   紫衣少女一声婉唱,大殿前立即出现另外两名紫衣少女。紫衣少女遥遥一福,另两名紫衣少女欠身作答。这厢紫衣少女二次示意,三人拾级升殿。殿前虎馒低垂,殿内隐隐透出一股檀香氤氲。紫衣少女三次报名,里面又有一少女高声道:“奉坛令,十三妹请进。”   紫衣少女一人掀幔入殿。武维之、黄衫少年则被留在殿外。   黄杉少年最不安份的便是他那双眼睛。此刻,他正扬转着头,藉瞻仰殿观景色,将左右两位紫衣少女分别看了个饱。他忖道:“这两个成熟多了,另有一股媚劲儿。唔,相当对胃口。她们排行第几,我可得留意才好咧!”   这时,武维之的脸色很苍白,低头静立;目光永远投在面前不远的地面上,嘴唇紧合显得异常坚定。他好似心头空无一物,该想的都想定了。现在,他所需要的,便只剩下忍耐和等待——忍耐时间的折磨,等待时间为他所安排的未来。   片刻之后,殿内二度传声道:“奉坛主令,庐山黄少侠请进!”   黄衫少年面现傲然自得之色,略整衣冠,顾盼着掀慢大步入殿而去。武维之仰脸吸了口气,两侧的两名紫衣少女秋波回漾。可是,她们失望了,她们面前这位透着男儿气息的黑衣美少年并没有看她们一眼,他的头又低下去了。   又是片刻过去,殿内三度传声道:“奉坛主令,试录银符十五号弟子武维之!”   武维之惨白的玉脸上掠过一丝凄然微笑,面对左侧紫衣少女朝身边书籍指了指,微微欠身,默托暂时照管;然后深吸一口气,掀开虎慢,大步跨入。   武维之刻下立身之处,是一座宽可容百人的大厅。迎面是一列高约三文左右的云殿,正殿当中壁上,精工雕塑着一只栩羽欲活的五色彩凤;凤左是一条鳞张爪吐的金龙,凤右则是一等势若奔扑的白虎。殿额上竖着一行泥金大字:凤仪殿。在凤仪殿三字之下横着一行采砂小字:风云虎坛。在金龙、白虎的两旁,分悬着这样一副对联:虎啸五岳动,天下门宗齐臣服;龙吟四海腾,宇间豪杰尽归心。   正殿上香烟缀绕,居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位脸垂白纱的白衣人;十名衣着相同而各具殊色的紫衣少女,分左右雁列。那位紫燕十三妹则站在白衣人的身后。   殿内横设着一座条形香案,香案后面设有三个座位。三个座位的上空,分别垂悬着三道红漆名牌。第一道名牌上写着:虎坛执法。下面坐着的是一个又瘦又黄、脸色灰败的中年汉子。第二道名牌上写着:虎坛护法。下面坐着的是一个独眼道土。第三个名牌上写着:虎坛总巡。下面的座位本来空着。武维之进厅时,那位庐山黄衫客黄吟秋,正昂然自得地登殿步向空位坐下,原来他已暂署虎坛总巡的空缺。三位香主的身后,一字排列着六名身穿银灰长衫、背斜长笛、年龄均在双十上下的俊秀少年。   右翼殿的眉额也是三个大字:贵宾懈。   殿内横放着一张长形锦垫软背靠椅,这时靠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美妇人,一个年方二八的绝色少女。正是武维之的救命恩人,雪娘和小雪姑娘母女两位。母女身后肃立着四名青衣小婢,手托四只精巧漆盘,盘中盛着名茶细点。   凤仪殿下,另有十六名银衣长笛少年,沿殿阶而上,成梯状分两班垂手而立。   武维之举目扫瞥之下,已将大厅中全部形势看清。他的目光系由左而右,他看完香主席,不屑地冷冷一笑;目光移至正殿时,稍微停定了片刻,这一刹那,是他心情最为激动的一刹那。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手在抖,心也在抖。跟着,他吸了一口气,移动目光又向右边望去,当他看到贵宾席上一对母女时,神色微微一震,目光立即移避开去;嘴唇同时紧紧一合,好似硬生生地压下了一个由意外发现所引起的激动表示。   此刻的他,静立着,目光发直,虚弱得有如久病初愈。全厅四、五十对目光都在望着他,正殿居中交椅上,那位看来就是虎坛坛主一品萧的白衣人,这时脸上白纱一动,沉声道:“十三燕,你说此子身手极佳?”   紫燕十三妹在白衣人座后欠身答道:“上禀坛主,是的。   卑燕月前某夜自总坛归来,道经临汝时,在路上发现了他。那时他在前,卑燕在后,我们均是赶向临汝城;他虽没有发觉卑燕,但轻功绝不在卑燕之下。卑燕眼力向蒙坛主嘉许,自信不会看错人。”说至此处,如武维之飞了一瞥,又接道:“同时,卑燕愿力荐这位武少侠,主领本坛银笛弟子。”   紫燕十三妹回话时,态度自然,语气肯定有力。这证明着一件事:她年事虽轻,但在虎坛中的地位却是相当不低。   执法、护法两位香主听了,脸上毫无表情。那位新署虎坛总巡的黄衫客却似合酸意地轻哼了一声。贵宾席上的小雪姑娘,朝紫燕十三妹飞了飞眼角,翘了翘秀唇;她身边的雪娘女侠则双目平视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银衣少女,一致对武维之开始注意起来。武维之挺立着,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就像紫燕十三妹说的是另外一个人,这事情跟他完全无关一样的。   紫燕十三妹说完,白衣人含意不明地嗯了一声。大厅中很静。白衣人右臂微抬,手指武维之,面纱一动,似乎要开始盘询身世;手指在空中顿了顿,忽又改变了主意。沉声发话道:“武维之,听着!你擅长何神武功?本座现在命你当众展露——”   武维之面对正殿,现出一丝无力的微笑,脸色益发苍白了。他微笑着,同时仰脸向上,静静地说道:“在下遵命,请武坛主看清了。”话说完,垂手一躬,跟着仰天长吸一口真气,便开始施展起来。   但见他,有如敌在身前,左掌虚扬,右手屈指前抓,欺身进步;跃出未及三尺之远,仿佛一把抓空,重心顿失,身躯突然栽倒。说时迟,那时快!右手一按青石地面,人如出水怒虾,猛又腰身一弓一弹平地窜起;窜起不及文许,半空如受重击,人又侧滚而下。   就这样,跃腾起落,翻滚跌仆,在厅心一丈方圆不满两丈的青石地面上,打出一路非常怪异的招式——掌不像掌,拳不像拳;非显轻功,非表内力;既不是丐帮的“醉八仙”也不是点苍派的“鹞翻鹰闪”。   您道这究竟是什么?听吧!黄衫客开口了,只见他哼了一声,不屑地大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只不过是骊山派的灵猿参仙七二式罢了。”   是的,“灵猿参仙七二式”,黄衫客的讽刺也没有错,这套“灵猿参仙七二式”的确算不了什么。它是骊山派的独门武学,长处是诡诈泼辣。但以骊山派早自十三名派中除名的事实而言,足证这套武学并无出奇之处。骊山派除名已将近五十余年,人们早对这套武功淡忘;现经黄衫客这一点醒,众人这才点点头,轻唔一声,相继明白过来。   白衣人调脸朝黄彩客微一颔首道:“黄香主见闻渊源,本座异常钦佩。”   黄衫客受宠若惊,慌地欠身答道:“坛主谬赞、卑座愧不敢当。”目中逊让,脸上却已止不住现出得意之色、接着又道:“卑座小有见识,全系家祖教导有方、而且以卑座看来,这位武姓弟子在这套武功上表现得并无出色之处。坛主稍加注意,当知卑座所言不虚——”   白衣人目注厅中,一面看,一面不住点头,似对黄衫客所说全表同意。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大厅中央。贵宾席上,雪娘女侠的两道修眉微蹙着,小雪姑娘不住地搓着手,神情显得异常不安。执法、护法两位香主的眼睛含着笑意地闭上了。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银笛少年也都人人在嘴角现出无声的晒笑;而白衣人身后的紫燕十三妹,则芳容更是由红转白,由白再转红,愧不可当。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唉——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套“灵猿参仙七二式”本身既无出奇之处呢?抑或是武维之本人心情不佳?总而言之,他——武维之,目下这套武功上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太差了。   开头还好,愈到后来愈不像话。看吧!这时候的他,不但动作迟缓滞重,且大有精力已竭,难以为继之势。好不容易,七二式演完了,足足耗去顿饭时光。最后,一个收势,人已面色如灰,勉强朝殿上躬得一躬,便支撑不住地就地盘坐下去,瞑目凝云神调息起来,黄衫客登时放声大笑。   贵宾席上,小雪姑娘幽怨地瞥了她娘一眼。雪娘女侠微微摇头,止住女儿开口,跟着轻轻一叹,垂首隐入沉思。那神情好似说:“且慢,孩子,这情形很是可异。也许其中另有原固,让娘想一想。”   由于整座大厅中只有一个人在笑,大概黄衫客自己也感到不是滋味;是以他由大笑变冷笑,冷笑转干笑,最后无趣地一哼住口。黄衫客笑声一俘,大厅中立又静了下来。   这时,白衣人身后的紫燕十三妹,狠狠地瞪了黄衫客一眼;然后款步绕至白衣人座前,折腰一幅,挣扎着低声道:“上禀坛主,这位武少侠刚才已向卑燕声明过,他——他于来此之前,曾生过一场大病,似此情形,一定是体力未复——”   紫燕已将武维之所说的小病,改成大病。小雪姑娘听了,心底哼道:“他在病后服过一颗雪山冷香丸,告诉了你没有?病是他的福气哩!你这不要脸的丫头懂多少,哼!自作多情,活该!”   白衣人哼了一声,缓缓抬头,冷冷地道:“十三燕,你且归列;本座心里明白。”   紫燕十三妹举袖轻轻拭了一下眼角,低头默默退至右排紫衣少女的末尾。   这时,武维之脸色稍稍好转,双目一睁,霍然挺身站立。白衣人容得他身躯立定之后、以手一指,沉声喝道:“武维之,本座问你,你是没落了的骊山派门下弟子么?”   武维之悠悠抬头,神情痛苦地淡淡一笑,答道:“武坛主果然好法眼,不愧两登武林盟主宝座,被天下武林道尊为一代儒侠。坛主,您这样说话;是表示武维之不够资格效忠贵帮罗?”未待白衣人接腔,又是淡淡一笑,闭目仰脸叹道:“依此看来,我武维之刚才可算是自己虐待了自己啦!”   他这样自言自语,就好像他曾为某种希望付出很大代价,而现在发现希望落空,颇感不值似的,且听他语气,他那希望应该是想投入风云帮,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事实上一点也不豪,那么,他这番自语是代表了什么意思呢?关于这一点,无人能够理会,当下但见他话一说完,立即调转身躯,昂首大步地便朝厅外走去。   白衣人似为武维之这种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的傲慢态度所激怒,面纱一动,眼孔中两道精光迸射,速然喝道:“站住!”   武维之停步回头,淡然笑道:“武维之废物一个,坛主还有什么吩咐?”   白衣人扭脸喝道:“本坛护法何在?”香主席上,那个独眼道士脸色一紧,应声响诺,同时自座中站起。白衣人眼露凶光,大声喝道:“宣读本帮三杀令第二条!”   独眼道士神色凛然地大声念道:“本帮三杀令第二条:不尊不敬者,杀!”   演变至此,大厅中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其他的人也还罢了,第一个是紫燕十三妹,抬头之下,芳容已无一丝人色;其次是小雪姑娘,丽容生嗔,怒不可遏地作势欲起。   白衣人哼得一声,才待开言时,贵宾席上忽然传出一缕清音:“且慢!武坛主,妾身想先跟坛主说句话,不知可以不可以?”   白衣人一怔,旋即自座中朝贵宾席微微欠身道:“师妹好说。师妹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也就是了。”   本来镇定如常的武维之,听得白衣人这样称呼雪娘女侠,不禁神色一震。他讶忖道:   “我父亲艺出终南无忧子门下。如今他喊雪娘师妹,难道雪娘女侠也是终南无忧子的传人!   或是后人么?”   这时,但见雪娘女侠素手一指大厅中央刚才武维之练功的地方,朝白衣人庄容静静地说道:“那下面似乎有些异样,坛主应该先命人下去看看。”   白夜人闪目向殿下一扫,不禁失声一哦,忙指着一名紫衣少女道:“紫燕七,你下去看看。”   左排紫衣少女行列中,应声飞出一人;有如紫电打闪,疾落殿下。她扭身在地面上略一查察,便以惶惑的语气向殿上报告道:“上禀坛主,地上有四句诗句,系以大力金刚指一类的神功书成的。”   所有的人,不禁齐齐一声惊啊。现在,大家都明白过来了——刚才那套“灵猿参他七二式”看来毫不精彩,却使演练者累得精疲力竭的原因,原来在此。   白衣人不知是惊,是怒?是愧?是羞?半晌没说出话来。隔了好一会,这才阴沉沉地向下吩咐道:“写的是些什么?念出来!”   紫衣少女在地上又覆看了一遍,返身向上一字字地报道:“写的是:亡母雏鹅仰天哭,丧父孤马绕枝飞;有生既未叹出恭武笋,但愿死化白虎殿前竹!”   白衣人嗯了一声,其余的人,眉头均是一蹙。紫衣少女望望诸人脸色,将声调放得更缓,又念了一遍。所有的人,全都凝神谛听着。紫衣少女念完第二遍后,眼望白衣人,等候吩咐。白衣人点点头,道:“好,你上来,我听清楚了。”跟着,音调一变,朝武维之喝道:“武维之,过来!”   武维之默默地走回原立之处,仰脸道:“武维之过来啦,坛主发落吧!”   白衣人怒声问道:“从实说来,你是何人门下?”   武维之漫声道:“不知道——”心念一动,紧接着目注白衣人,含蓄地试探着又道:   “武维之只能报告坛主,家师是一位于三年前在洛阳华林园中无意遇上的一位老人。”   白衣人注意听着,但眼神并无任何变化。   “除此而外,别的一概不知。”武维之目注白衣人,继续道:“这是我武维之念念在心的憾事。武坛主一代儒侠,在下此来,上半原因也就是为了请教这点,现在假如说连您坛主也不能据此有所发现的话,那么,师门之谜大概就只有遗憾终生了。”   白衣人干咳了一声,仿佛在抑制着一种老羞成怒的情绪,冷冷问道:“你是说,传你武功的那个老人已经死了么?”   “走了!”武维之纠正着,并又叹道:“今后能否再见,却很难说。”   白衣人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武维之仰脸哑声道:”他老人家走了,却没有告诉我师徒再见之期。只交代道:这儿有句诗,你去找两位盟主的一位吧!”   白衣人诧异道:“这四句诗的含意何在?”   “我也不知道。”武维之摇摇头道:“但家师说:这个你不必问,碰上两位盟主中的一位,他们自会告诉你一切。武维之心想,武坛主被许为一代儒侠,自然是满腹经论,找金判不若找一品萧;刚好又遇上贵帮的紫燕十三姑娘,所以就来了这里。”   白衣人哑然无语。武维之目光一扫,忽然拍手一指左侧香主席道:“贵坛那位黄衣香主,甚是博学多才。坛主,何不烦他解释一下?”   白衣人点点头,扭脸大声道:“黄香主,你对那首诗的见解如何?”   黄衫客俊脸微红,起身一躬,干咳着道:“这个,这个……咳,咳!依卑座看来,首句言及‘亡母’,次句言及‘丧父’,三、四句虽然不甚可解,大概也无多大意义。咳,单就前面两句来说,诗意好似劝人为善。不,不!卑座是说好像劝人做个孝子。卑座见解如此,对不对还得请坛主指教。”   白衣人想了一下,点头自语道:“这样解说,倒也有点道理。”跟着向殿下问道:   “你,以为是这样的吗?”   武维之仰脸漫声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坛主以为对,当然错不了。”   这时,外嗤一声,有人笑了出来。循声望去,原来是贵宾席上的那位小雪姑娘。   此刻但见小雪姑娘旁顾自语道:“古人云:学无止境。事实告诉我们,谁都不能自以为了不起!”说着,目光扫向黄衫客,带回目光,又向她娘笑道:“娘,您说是不是?”   雪娘女侠沉脸叱道:“这儿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多嘴!”   黄衫客哼了一声,起身大声道:“报告坛主,卑座刚才虽然言不尽义,但卑座却知道这儿另有高明之人。”   白衣人道:“谁?”   黄衫客手指贵宾席道:“那位姑娘!”   白衣人调脸陪笑道:“小雪贤侄,是吗?”   小雪姑娘仰脸大声道:“有这么回事。但因为小雪今天是客,没有接受坛生命令的义务,所以小雪想请坛主立下赏格。”   雪娘叱道:“丫头放肆!”   小雪姑娘一扮鬼脸道:“娘又来了,只要主人不见怪,有什么关系?”   白衣人先是一愕,继而笑道:“小雪贤侄天性爽直,爱说笑,这个愚伯一向知道。咳咳,好!贤侄女,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小雪姑娘板险道:“先说清楚,我可不是说笑。”   白衣人忙又笑道:“好好——”   小雪姑娘接着道:“要什么现在一时想不出。”   白衣人道:“那没关系,等你想到了再说也不迟。总之,事后你不论提什么要求,只要愚伯能力所及,一定答应你也就是了。”   小雪姑娘口道一声:“这样最好!”跟着站走身来,先朝面露讶愕之色的武维之瞥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才敛客向白衣人大声缓缓地说道:“关于这四句诗,音律虽不十分工整,但拟之古风乐府,亦无多大瑕疵。”   武维之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眼中现出一种又惭愧又感遇知音的喜悦之色。这种反应只有小雪姑娘一人瞥在眼中,其余的人因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是以全未看到。   小雪姑娘目光带过黄衫客,又道:“刚才有人说,这四句诗是劝人要做孝子的意思。是的,这种解释很切题。但是,由于说这话的人只是就字面推测,对待义本身并无了解,所以这种解释仍是似是而非,与真正的诗意还是差得很远!”   黄衫客一哼,又羞又怒。其余诸人,包括白衣人在内,均都逐渐入神。   小雪姑娘要赞扬的赞扬过了,要奚落的也奚落过了;这才心满意足微微一笑。正容开始说道:“这四句诗,来自四个不同的典故。先说首句,‘亡母雏鹅仰天哭’。这一句,出自一部《环宇记》的杂录,述说唐朝天宝末年,德清县一个姓沈名朝宗的人家养了一群鹅;有一次,一只母鹅孵卵,雏鹅出世,母鹅也因肠裂而死,想不到禽亦有灵,群雏居然仰天号哭,同时纷纷衔草至母尸之侧,有如祭奠;祭奠完毕,先后悲号而死。”   厅中很静,小雪姑娘叹了一声道:“第二句,‘丧父孤鸟绕枝飞’,典出《西阳杂阻》。记昔歧山之阳,有个老农的屋前棘树上,歇着一大一小的两只公鸦;老鸦为农子射死树下,幼鸦绕树哀鸣,赶之不去。三天三夜后,力竭而亡。”   小雪姑娘又叹了一声道:“第三句,‘有生既未叹出恭武笋’,事见《吴志注》。昔有吴人,姓孟名仁,号恭武,又名一个宗字。时值人秋,距冬笋出土尚久,恭武之母忽思要吃笋;恭武婉禀时令未至,其母回之闷闷不乐,终至成疾。恭武甚孝,日夕嗟叹竹园。七日后,异事出现,满园生笋,乡里皆惊,传为美谈。后人瘦信,为齐王之孝,就这样写道:   “忠泉出井,孝笋生庭’!”   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第四句,也是最后一句,‘但愿死化白虎殿前竹’,典出《述异记》。灯汉代章帝是位有名的孝子皇帝,登位第三年,白虎殿前,忽平地生出双竹;一粗一细,互倚互偎。状若子仰父怀,父抚子顶。群臣议名父子竹,并献孝竹颂,是历史上历代瑞兆中最美也最感人的一个。”   满厅寂然,姑娘瞥了低头拭泪的武维之一眼,仰脸语声激哑地道:“这四句诗,前两句是引喻。可以说是‘斯禽有此,况乎人耶’?而诗意所在,却在后两句。那就是说:“生不能奉之,死当随之以灵’。依小雪看来,殿下这位少侠,定有不知何处可尽孝道的凄凉身世和悲怀——坛主不信,不妨试问。”   小雪姑娘话毕落座。众人叹佩之余,似乎齐都感染了一股淡淡的忧伤,是以无人开口。   白衣人目注武继之,良久之后,方冷冷问道:“武维之,本座问你,是这样的吗?”   武维之抬起泪痕依稀的脸,也如白衣人注视了很久,惨然一笑道:“在回答坛主之前,想请坛主先答复在下一个问题,可以吗?”   白衣人冷冷地道:“你要问什么?”   武维之目往白衣人,静静地道:“武大侠目下的地位是风云帮虎坛坛主,这是事实。但不知武大侠第三届武林盟主的身分,是否仍然存在?”   白衣人怔了一下,沉声地道:“怎会不存在?谁能取消武某本届盟主身分?”   武维之点点头,目注白衣人,脸色苍白地说道:“好的,现在请武大侠暂以第三届武林盟主的身分听取一名武林后进的陈述。武维之此次冒昧谒见盟主,共有两点请求。第一件,便是武维之的师门之谜,刚才已经说过了。关于这一点,武盟主无能为力,武维之不敢强人所难,只好且作罢。”   白衣人迫不及待地岔口道:“第二件呢?”   武维之日注白衣人,不稍一瞬,声音微颤地说道:“第二件,请求盟主鼎力协助;帮同寻访武维之的生身之父!”   “你父亲遭遇了什么意外!”   “不知道。”   “也是武林中人。”   “不知道。”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白衣人勃然大怒,叱道:“浑蛋——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维之静静地回答道:“我是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父亲的一切,也能口说不知道?”   武维之静静的回答:“不知道的事只能回答不知道。”   白衣人怒喝道:“再说清楚点!”   武维之仍是静静地答道:“我知道我有个父亲,像每个人都应该有个父亲一样。但不幸的是,自我有知以来,我就没有见过父亲之面。”   “母亲呢?”   “也不知道——关于这个,我可以留待将来问父亲。”   白衣人大声地又问道:“那你是个孤儿了?”   武维之颤声说道:“应该不是,不过现在却可以这样说。虽然我知道今天的事实是我父亲一手造成,但假如他老人家能被找着,我并不恨他。”   白衣人毫无表情地又问道:“那么谁将你养大的呢?”   武维之答道:“另外一位老人,住临汝。”   白衣人又问道:“那老人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武维之道:“一切都只有我父亲知道。那老人已死,我今天只知道两件事:第一,我姓武。第二,我有个父亲,他在我懂事之前丢下了我。”   白衣人想了一下,语气中充满怒意地张目叱道:“武维之,你想想看,你向本座提出这个要求是确当的吗?”白衣人在这以前,一双眼神中所显示的表情只有两种,非怒即疑,再无其他!   武维之在应答之际,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白衣人之面。起初,他显得很激动,脸发白,声浪颤抖,几乎失却控制。但是,渐渐、渐渐地,他平静了;白衣人愈怒,他愈显得安静。他似乎从白衣人忿怒的态度上得到了什么安慰。现在,白衣人如此责问他,仿佛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白衣人刚刚问完,他只故意低头想了一下,便立即仰脸点点头,跟着躬身大声道:“武大侠责备的是,人非神仙,武林盟主自然也不例外,在下思父心切,一时糊徐,以致有扰武大侠清神。武大侠一代奇人当能见谅,在下这厢告退了!”说完又是一躬,旋即转身二度往厅外走去。   厅中众人,仿佛是听说书先生说了一段“前朝有个蔡中郎”,一个个眼光发直,悠然神往。白衣人也是怔怔出神,不发一言。眼看武维之即将步出厅外,香主席上,忽然有人暴起一声大喝:“站住!武维之——”   众人冷不防此,均是一惊。循声急急望去,原来喝声来自香主席上的黄衫客。武维之霍然止步回身,遥对香主席冷冷一笑,神情凛然,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明显的不屑之色,白衣人目中闪着疑问,但没开口。”   这时,黄彩客起身朝白衣人一躬,同时恭声说道:“蒙坛主垂青,黄某得授风云帮虎坛总巡之职。卑座现在身分不同,所以有一件有关本帮切身利害的事,卑座不便隐忍。”白衣人哦了一声,目中疑意更浓。   黄衫客顾了一顿,大声接着说道:“卑座前来此间之时,发现一路上哄传着一项可怕而惊人的谣言,不知坛主也已风闻否?”   白衣人讶声道:“什么谣言?”   黄衫客大声道:“应关至终南之间,在前半个月之内,一连出了十三宗命案!”   白衣人忙问道:“什么样的命案?”   黄衫客有力地大声道:“奸杀案!”   虎坛弟子,自白衣人以下,人人面面相觑。   “奸杀案?”白衣人初惑释然,忽又失声重复问道:“什么?奸杀案?”其言下之意,似感怀疑:莫非是你听错了吧?   黄衫客大声道:“是的,坛主,奸杀案!”跟着有力地加了一句道:“先后十三案,完全出于一人之手!”   白衣人讶声道:“有这等事?”跟着目往黄衫客,眼光打着问号,好似在问:难道与本帮有关不成?   黄衫客将白衣人的目光领向大厅门口的武维之,同时蓦地以手一指道:“就是他——这位少侠的杰作!”   啊?全厅中响起了一阵惊呼,紫燕十三妹粉颈无力颓然垂下,另外十名紫衣少女则以眼角相互勾递着一种只有她们自己能懂的眼色。   小雪姑娘芳容一变,一声怒哼,作势欲起,但被雪娘女侠以严厉的眼色止住。   现在,所有的目光又集中到武维之的身上。但见他脸红如火,双睛暴赤,身躯索索发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黄衫客朝白衣人一躬道:“本来,这件事卑座可以不提,但外间的议论实在令人可怕!”   白衣人哦了一声,忙问道:“外界怎么说?”   黄衫客哼了一声,恨恨地道:“怎么说?嘿!他们奔走相告,一致说道:暴徒是个少年,风云帮虎坛十五号银符弟子武维之!”跟着抬起脸,满面怒容地又道:“真气人!坛主,难道本坛已发给他银符不成?”   白衣人勃然狂怒,引身举手一拂,紫燕十三妹娇躯应势栽倒。白衣人吹动面纱,气咻咻地喝道:“紫燕五、七,将这贱货押下虎牢!”两句紫衣少女应声出列。朝白衣人一福,默默俯身抬起穴道被制的紫燕十三妹;按开殿后一道暗门,消失不见。   白衣人扬脸怒吼道:“武姓小子,缴出银符!”   说也奇怪,这时的武维之,在朝贵宾席上瞥了一眼之后,脸上怒恨全消,竟然回复了先前的镇定。当下但见他缓进数步,向殿上昂然朗声道:“武维之愿向坛主报告两点:第一,外间发生了什么,在下前此一无所知。第二,银符被在下丢了,在下当初是被强令接受,所以事后并无保管之责。除了这两点,在下多说无用,信不信全在坛主。坛主如欲威之以武,在下愿凭微末之技,聊尽人事而听天命!”语毕,屹然挺立。   白衣人直如未闻,挥手喝道:“银符一、二、三、四、五,拿他下来。”   殿阶上应声奔出五名少年,将武继之成梅开五瓣状地团团围住。武维之一个旅身,目光分扫五少年,然后仰天大声道:“武维之虽与五位兄弟无怨无仇,但事到如今,彼此均如在弦之箭,不得不发。看样子小弟也只有开罪诸位了。”   银衣五少年稍作犹豫,发声一喊,合拥而上,武维之默运师门大罗神功,一个大旋转,左臂虚扬,以昆仑派一式“秋风扫”作掩护;右手五指疾施“天女散花”手法,电光石火般地分别点向银衣五少年的肩井穴。银衣五少年齐觉左肩一麻,先后踉跄跃出圈外。   白衣人狂喝道:“执法香主——”   香主席首座那个又瘦又黄、脸色灰败如烟鬼的中年汉子,半死不活地一哼;身躯微微一动,才待离座而起之际,黄衫客已抢先飞身下殿。人在半空中,口里发话道:“报告坛主,卑座愿效微劳。”白衣人没有拦阻,双目如电地盯着黄衫客的身形,似颇有意藉此一睹当今三老之一的传人身手。   黄衫客在空中一声大笑,如苍鹰惊雁,迳扑武维之当头。   武维之脚踏九宫步,二闪身,大罗神功运足八成。他恨极这位黄衫客,准备着一招就分生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贵宾席上一道青虹暴泻,半空一声娇叱;玉臂挥处,推出一股劲风,将黄衫客如箭的身形震得一顿,双双落在武维之原来的立身之处。   横路杀出来的不是别人,小雪姑娘是也。   黄衫客定身看清小雪姑娘之后,一声嘿!本想发作,蓦地忆及此女与白衣坛主渊源匪浅,当即不敢轻惹。因此,他悬崖勒马地隐住怒意,尴尬地调脸望向殿上白衣人。   白衣人目光一闪,好似十分意外,口中轻噫着,调脸向贵宾席上的雪娘望去,雪娘女侠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丫头被公公宠坏了,坛主不是不知道——”   白衣人点点头,无可奈何地调脸向殿下大声问道:“小雪贤侄女,这位黄少侠乃庐山地老之孙,现今又是愚伯主持的虎坛香主。他是执行本坛公务,贤侄女已经看到听到,为何出手阻止呢?”   小雪姑娘哼声道:“他公公是‘地老’,我公公是”天老’,有什么了不起!”   白衣人勉强一笑又道:“贤侄女,愚伯不是这个意思。”   小雪姑娘以手一指,岔口大声道:“坛主没有命令,他为什么要强自出头?这儿是风云帮的虎坛,并不是庐山地老的‘雾园’。像他这种轻妄的行动,直可视为目无尊长。风云帮如欲树立三杀令的威信,第一个就该治这位香主以‘不尊不敬’之罪!”   词严义正,黄衫客脸上红白不定,白衣人也是哑口无言。   白衣人挣扎了一下,终于先向黄衫客挥挥手道:“黄香主你先归座。”黄衫客扫兴地回座而去。   小雪姑娘朝黄衫客的背影不屑地瞥了一眼,仰险又向白衣人大声道:“现在,小雪向坛主请教,这位武少侠究竟犯的何罪?”秀容一整,紧接着又大声说道:“刚才,武少侠已有声明,虎坛银符系贵坛弟子强令收受,所以说,直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算作风云帮弟子,他既不是风云帮弟子,贵帮就不应以任何帮规加诸于他,此其一。他没有保管那面第十五号银符的义务,他当然可以随便处置。坛主追缴银符的对象应该是贵坛金牌十三燕而不是他,此其二。罪案发生期间,这位少侠正卧病于蓝田,这有家母可作人证,外间谣言之根据纯系于那面银符,那面银符既不在他身上;此案非他所为,至为明显。退而言之,天下岂有抬着招牌犯罪的笨人么?此其三。”   白衣人默然。姑娘声浪一扬,又道:“现在,丢开这三点不谈。坛主刚才说过:“事后不论你提出什么要求,只要愚伯能力所及,一定答应你也就是了!”如今;小雪放肆,这就请坛主履行诺言。小雪的要求是:保证这位武少侠安全退出终南山!”   白衣人失声一啊。姑娘高声接着说道:“同时小雪愿提醒坛主一句,武林本届盟主一品萧是无忧子传人、小雪的师伯,一向言而有信。小雪今年十六岁,第一次趋前进谒,小雪希望见到的能跟听到的一样。”   最后这几句话真具威力。白衣人神情微微一震,双目光闪,阴沉犹疑的态度突然坚决起来。但见他哈哈一笑,挥手道:“好,好!依你依你。哈哈,遇上你这位侄女,愚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雪姑娘芳容绽笑,深深一福,脆声道:“小雪这厢谨谢坛主赏脸。”调脸朝贵宾席高喊道:“娘,我们也好走了吧?”   雪娘雍容端淑地缓缓起身。“坛主留步。”她向白衣人裣衽道:“小妹告退了!”   白衣人立即起身面向紫衣女行列喝道:“全体紫燕恭送贵宾。”喝罢转脸向雪娘陪笑道:“敝帮主久仰师妹凤仪,刚才愚兄所转达的话,还望师妹赐予考虑。至于愚兄的那支一品萧,它是恩师留在人间的唯一遗物;师妹放心,愚兄自当于短期内寻回。”   雪娘微微一福道:“那个以后再说——倒是一品萧,坛主应该尽速找回才好。”   虎坛高撩,十二名紫衣少女两排前导。小雪姑娘朝武维之招招手,领先走出;雪娘由白衣人伴送跟随。逊让再三,白衣人至外院石门止步。而十名紫衣少女则护送三人直至阻天峰外。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初冬的傍晚,微有凉意。眼望十名紫衣少女的背影消失,雪娘平静的容颜,突然浮起了片阴云。她朝两小以目示意,要他们不可任意开口;然后点点头,令两小跟在身后,默默地向山下奔去。一路上,雪娘不许两小开口,也不许两小停歇,直奔西南。经过一夜急赶,第二天黎明时分,抵达离长安不远的子午镇。   进镇后选了一家僻静的客栈,草草过了一餐。雪娘将两小领进一间屋里,闩上门,然后问道:“孩子们,要不要先歇歇?”两小一齐摇头,表示不累。   雪娘问过一句话,即未再开口。她的目光一直注视在武维之的脸上,一瞬不瞬,望着望着。武维之双腿忽然一软,卟地跪了下去,雪娘并不惊讶,她只缓缓将一手按在武维之头顶,轻轻抚了两下;神情一黯,风目中潸然涌出两滴泪珠。   “师姑……”武维之颤声低泣道:“我……我喊错了么?”   雪娘拭泪柔声道:“没有错,孩子,你先起来吧!”   小雪姑娘哦了一声,看看她娘,又看看跪在地下的武维之,好像给弄糊涂了,雪娘挽起武维之,指着他向女儿笑道:“笨丫头,还没弄清楚?”   小雪姑娘满脸茫然。雪娘笑容一敛,轻叹着,又向武维之说道:“当年的武林双奇之一,终南无忧子一生共有三宝:一个独生女儿,一个得意门人,一支一品箫。老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令字。她女儿名叫欧阳雪,便是妾身。那位门人呢?他就是你父亲,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   武维之泣不成声。小雪姑娘梦呢般地自语着道:“他就是武伯伯的儿子?娘怎知道的呢?噢,对了,那首诗!”   雪娘低声一叹,哑声接着说道:“雪山天老、庐山地老、灵台山人老,合称武林三老。   其后,家父仙逝,安身适身天老之子——这丫头死去的父亲,雪山无影侠;而你父亲也带着家父传给他的那支一品箫,开始闯荡江湖,成了武林中万人景仰的白衣儒侠一品萧。”   雪娘叙述中似乎略去了很多重要的地方。这从她说完上面短短几句话,竟显得非常吃力;脸色微白,同时现出一个隐透出无限遗恨和幽怨的微笑上,可以看出来。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你父亲——”她凄然地笑了一笑,继续说道:“师姑一直在疑心这一点,却始终不敢肯定,万想不到你竟能先会意过来。”   武维之忽然仰起泪脸,颤声问道:“师姑,那位虎坛坛主,他不会是我父亲吧?”   雪娘点点头道:“当然不是!”武维之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他不是,连这丫头都知道。”雪娘指指女儿,傲然微笑道:“这丫头虽没见过你父亲的面,但她昨天左一声坛主,右一声坛主,你听她喊过一声伯伯没有?”   小雪姑娘微笑着接过:“娘也没喊过一声师兄啊!”   雪娘轻轻一叹说道:“不过,有一点是证实了。本届武会上出现的,就是他。”   小雪姑娘恨声道:“好个恶贼,娘真该揭穿他才对!”   雪娘未答,继续说道:“太像了,我几乎就被他蒙骗过去了,上次大会上我当时没看出破绽,事后愈想愈疑心,不管他扮得多巧妙,但在气质上,仍是有着距离,而现在他的弱点更是完全暴露了。我这次终南之行就是为了此事。”   武维之又怒又恨地道:“此人是谁,师姑,他扮我父亲怎能扮得那样肖似的呢?”   “关于这一点,目前尚无法求得答案。”雪娘仰脸轻声道:“这次,师姑找他的籍口,只是问他参加上次武会何以没带一品萧?为了避免他起疑,其他有关风云帮的罪行,我连提都未提。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对你父亲以往的一切,竟然知道得出人意外的详尽——”   小雪姑娘哼道:“居然还斗胆邀娘入帮呢!”   雪娘黯然叹道:“你们不知道,孩子,我不能跟他翻脸。”   小雪姑娘不服道:“为什么?”   雪娘低声道:“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小雪姑娘忙问道:“什么事?”   雪娘望向武维之,戚然道:“师姑以为。你父亲可能已陷身在他们手里。”   武维之失声道:“他们——风云帮?”   “是的。”雪娘目投虚空道:“不然的话,他们绝不敢伪冒你父亲的身分向外招摇而毫无顾忌,问时也不可能对你父亲了解得那样多。”   武维之急得流泪道:“我父亲怎会……?”   雪娘黯然道:“师姑敢相信,你父亲有此一失,绝非由于武功不敌,你父亲一定是中了他们的奸计。唉!孩子,你不知道,你父亲的弱点,就是为人太正直。”   武维之颤声道:“师姑,您能帮助他么?”   雪娘略楞,摇摇头道:“师姑不能。”跟着惨然一笑,仰起脸道:“不是不能,而是—   —孩子,别问这个了。你不知道——好孩子,找你师父去吧!他是目前解决问题唯一有力的人物了。”   武维之泣道:“哪儿去找他老人家呢?”跟着又泣道:“同时他老人家到底是谁,维之也不知道。”   雪娘脱口道:“这个师姑已经知道了。”   武维之心头一震,忙道:“师姑,您,快说!他老人家是谁?”   雪娘望着他,咬唇沉吟良久,最后毅然摇头道:“不!孩子,你师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别违背他的意思。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用意。师姑虽然从你那手神功上猜出了七分,但仍以不说为好。等到你可以知道的时候,不用你开口,他自会告诉你的。”   武维之点头默然。他知道,师姑的话没有错。师父说过:师又跟他们——金判、一品萧——渊源很深,这就是不许你展露师门武功,以及明白师门派别的原因。师父此刻正为我父亲的事奔波着,我怎可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   雪娘柔声问道:“孩子,你说对不对?”   “对,师姑。”他低头过,“维之是一时激动,不敢再提了。”   雪娘点点头,赞道:“勇于认错,你父亲就是这样子。”提及父亲,武维之又不禁双泪涌流。雪娘黯然不语,小雪姑娘一直在出神,好像在帮着想法子。   这时,小雪姑娘忽然玉手一拍,朝她娘迟疑地道:“娘,何不要他——这位维之哥哥去灵台山?”   雪娘微微一怔,旋即又幽幽一叹,强笑道:“对了,维之,假如你现在找不到你师父,你就先去一趟灵台山吧!”   武维之犹豫地道:“找‘人老’?”   “不!”雪娘摇摇头,仰脸道:“人老性情古怪,在不在灵台山已很难说,即使在也不一定会见你,见了你,也不一定肯出面。师姑要你去找的,是他女儿。”   武维之道:“人老的女儿?”   雪娘仰脸道:“是的,人老的女儿——梅娘!”   武维之心头一震,暗忖道:“梅娘当然就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中的‘梅’字所代表的人物,她与师姑雪娘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而师姑雪娘于洛阳酒馆中听到贺兰病虎说出这两句诗时,又何以会为之色变呢?”关于这些,当然不便探问。他疑忖之际,忽听师姑雪娘又幽幽地说道:“她必须为这事设法,她也应该为这事设法——孩子,去找她吧!”话说完,又已盈盈起立。   武维之听了,又是暗暗一怔,越发不解。他茫然抬头时,雪娘正挽起小雪姑娘的玉手,朝他凝眸沉吟,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迟疑了片刻,却又微微摇头,轻轻一叹。勉强展颜一笑,无力地说道:“你也累了,孩子,我们大家都先歇歇吧!”   武维之起身垂手恭送。小雪姑娘望着他,秀唇微张又合,好似想说什么又忍住,默默地低下了头。雪娘示意他不必相送,然后母女相挽,启门出房而去。   送出雪娘母女,武维之闭上房门,和衣拥被倚在炕床上,瞑目陷入沉思。他想:师姑刚才最后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记得师父曾经约略说过,百年来的武林异人,先有双奇,次有三老,先后计得五位。双奇可能已作古人,当今自以三老为尊。现在,他知道了,所谓“三老”,便是天、地、人三老。雪山天老、庐山地老、灵台山人老。   “终南无忧子,是双奇之一。”他想:“那么,另一奇是谁呢?”   他真想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竟是如此般地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微妙和复杂—   —梅娘是人老的女儿?雪娘是天老的媳妇?这种发现,是无法事先想像的。尤其是后者,雪娘竟是双奇之一的无忧子的掌珠,父亲一品萧的师妹,谁会想得到?   他又想:“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两句宋人咏雪梅的诗句,乃系指梅雪二物各擅胜场,皆含兼颂并扬,绝无厚此薄彼之意。而当年雪娘听了这两句,脸色竟然大变,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说,‘梅’、‘雪’之间,有什么不洽吗?   还有,雪娘既是奇人无忧子之女,又是天老的媳妇,更是父亲一品箫的同门师妹。论声威,举世无双;论亲疏,也可说是够密切的了。可是,当他求她营救父亲时,她竟一口拒绝;虽加以解释,也支吾含混地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她可能另有苦衷。”他想:“不然的话,她绝不会因关心一品萧的真假而跑到终南山来。”什么苦衷?当然不是他所能想像得到的。   现在,最令他迷惑的,便是雪娘说的最后两句话:“她必须为此事设法,她也应该为此事设法!”必须,应该?——为什么?   “您是我父亲的师妹,都不肯出面。”他反复地想着:“梅娘何人?她难道比师姑您跟我父亲的关系更亲近么?”想着,想着,轻轻一叹;眼皮一合,沉沉睡去。   他实在太累了,一觉醒来,天色已黑,户外无甚动静。心想,既不便去扰别人,饭也懒得吃,索性再睡吧!   二度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穿好衣服,走出屋外;只觉步履轻健,通体舒泰,知道元气业已完全恢复。当下仰脸深吸一口清鲜空气,容光焕发地转过身躯,准备进侧屋谒见雪娘母女。抬头扫视之下,不禁一呆。   门扇敞开,屋内空荡荡的,已是人去楼空。   他暗忖道:“难道她母女昨晚换了房间么?”正在思忖之际,忽然有人在身边含笑向他招呼。偏脸看时,原来是店里伙计。但见店伙哈腰递上一张便条,恭谨地说:“两位女客昨晚走了,这是她们吩咐交给少爷的,少爷房钱已经付清。”   武维之连忙取过一看,正面寥寥写道:“速去灵台,我等有事先走一步。”下角附有一行小字:“请维哥有空去雪山玩。家祖、家母、我,都欢迎你。”从笔迹及语气上看。他知道便条系雪娘所留,下角则是小雪姑娘的附笔。翻过来看反面。是张路线图,用箭头表示出此去灵台山的路线。   武维之看完,向店伙挥挥手道:“谢谢你,伙计,知道啦!”   他执着字条,发了一会儿呆。回房取了他那只仅有的书籍,在前面食堂中饱吃了一顿;惆怅地跨出店门,向子午镇外走去。依图示,去灵台山应经长安,渡渭水;从马鬼坡沿武功、扶风,越歧山,三日便可到达。   长安,名地也。周、秦、汉、前赵,均曾建都于此。城南作南斗形,城北作北斗形,是以又被称为“斗城”。长安的八街九市,极负史名。汉时,丞相刘屈杀妻果首华阳街,京兆尹张敞走马章台街。华阳、章台皆八街之一也。又有万子夏者,号为长安大侠,居柳市。柳市者,九市之一也。   武维之王屋山习艺近三年,修武之余,便从师父遍习经史巨家,于今已是文武兼备。长安之盛,自是无识。但他心向灵台山,无心游览;是以穿城而过,未作停留。   十月中旬,他渡过渭水,自兴平起旱路。   ------------------------   扫描,星际浪子 OCR       第八章 柔情似水     这一天,时值午后,武维之踏上关洛官道,向马鬼坡进发。由于古道时有车马来往,不便施展轻功,他只好缓步徐行,准备等天黑以后再行急赶。   古道黄尘飞扬,他走着走着,又不禁神思驰越起来。不知隔了多久,正当他心不在焉之际,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急蹄之声。他发觉自己走在路心,欲待闪避已是不及。“霍!”一鞭自背后拍下,马上人大喝道:“滚开!”他急运神功护体,着鞭处虽无所觉,心中却禁不住有气。方欲理论,尘沙暴扬,蹄声得得,人马均已远去。   武维之站定身躯。咬咬牙,举步欲追,旋又忍住。付道:“唉,算了!我有正事在身。   这种人,粗胚一个,何必跟他计较?”摇摇头,轻轻一叹。才待继续赶路,目光溜处,口中一咦;疾跨数步,俯身自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黄绩布包。   抬头一望,人马已无踪影,他有点犹豫起来,他想:“我如等在这里,那家伙当然会回来。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发觉掉了东西呢?我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最后他想:“不等了,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事在身,又挨过他一马鞭,那样做实在太不值得了。”   “先打开看看再说。”他自语着道:“管它里面是什么,他回头就还他。他如怪我不该擅拆,我正好藉此向他讨还一鞭之恨。”他沿道分继续向前赶路,一边走一边解开布结。抖开布包一看,不由蓦然一怔!里面现出来的,竟是一份泥金红帖跟一块黄光闪闪的金牌。   泥金红帖正面写着:“恭呈天山蓝凤余美美。”帖内一面写着:“兹聘芳驾为本帮虎坛金牌香主,督领虎坛金牌十三紫燕。”另一边写着:“风云龙虎三杀令:第一条,不服不顺者杀!第二条,不尊不敬者杀!第三条,奉令不行或行而无成者杀!”下角一只彩凤,凤左金龙,下书金判;凤右白虎,下书一品箫。最后一行小字,推荐人:虎坛总巡、金牌香主、黄衫客黄吟秋。   金牌的形式与内容,均与武维之以前所见过的银符差不多,只是末编号数,却镌着“风云虎坛紫燕总额”一行正字。武维之看完,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一人一骑,原来发自风云帮终南虎坛,正赶往关外天山。   “又是那黄衫客的主意!”武维之咬牙恨恨地想道:“三届武会上,他不战而退,原来他是向天山蓝风卖好。真是卑鄙无耻!怪不得师父词严色厉地一再交代我不许跟此人来往。   唉,三老之一的地老,竟出了这样一位后人,真是令人浩叹!”   武维之哼了一声,暗忖道:“那家伙就是去而复返,我也不能将这些东西还给他啦。”   他丢去黄绞布包,将金牌包在聘帖内收入怀中,继续前行。日暮时分,抵达玄宗回马杨贵妃死处“马鬼坡”。他准备用点饮食,连夜赶往武功。   由于天色已暗,武维之急于赶路,行路时不免匆忙。就在他迈步进镇之际,路旁荒草中蓦地伸出一根竹竿;他失神之下,几乎绊了一跤。这根竹竿出现得太过突兀,武维之心知有异;是以他点足跳过竹竿之后,连忙转身闪目看去。但见随竹竿又露出一只肮脏黑手,沿手而上,是颗蓬乱的脑袋——原来是个老化子在伸懒腰。   再一凝神细看,更发现这个化子年约六旬左右;一张脸好似三年未洗,脏得连五官也分辨不清,只知道发光的地方是眼睛。武维之看着看着,心头猛然一震,暗呼道:“咦,这不是那位在本届武会上口喊‘又红了,又红了’!说完‘人贵知足,知足常乐’,就溜出场去的黄河丐帮掌门人‘人见愁’么?”   他本想责问对方几句,因碍于对方身分,始没有发作。不想对方的火气却大得很,两眼朝他一眨,便咆哮起来道:“想拜师父就磕头,瞪个什么劲儿?”   这是什么话?武维之心里暗暗好笑,同时也童心陡起,存心逗他一逗。当下一整脸色,躬身答道:“在下年事虽轻,但自信颇能识人。在下已一眼看出长者是当世高人,有幸拜在门下,自是求之不得。只可惜——”故意顿住不说下去。   化子果然中计,双目闪光,忙道:“只可惜什么?”   武维之忍住笑,装作不胜遗憾的样子道:“只可惜——在下已经有了师父。”   哪知化子听了,竟自仰天哈哈笑道:“这个么?哈哈,没关系,来来来,你小子说说看,你师父是谁?假如他比我化子高明,咱化子自是没有话说;不然的话,为了不让他误人子弟,请他让贤!”   乖乖,好自负。化子说完,两眼盯着武维之,就等武维之回答:武维之微微一笑,才待开口时,忽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师父是谁,不由心中大急。   化子见他皱眉不语,又催道:“怎么哪?小子,说呀!”   武维之摇摇头,苦笑道:“很抱歉,家师名讳,在下尚未蒙他老人家示知。”   化子怪眼一翻过:“什么?你连自己师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武维之知道对方无法相信——他虽曾想跟这位滑稽有趣的前辈寻寻开心,但却不愿被对方误会他为人不诚实,心里一急,脱口便道:“在下只知道,家师是自称天仇……”他的意思是说:我只知道我师父是一位自称“天仇”的老人的徒弟。没想到他话没说完,化子已放声大笑起来。   “天仇?哈哈!”化子笑不可抑地道:“好家伙,这样说来,你小于简直可当我化子的师父哪!哈哈,哈哈哈!”摇摇头,敲敲额头又自语道:“这小子准是自知师门报出来没甚光来,偏又好强,竟将平日从长辈那儿听来的前代异人拿出来吓人,也没想想这中间差了多远!天仇,天仇,换了别人也许会给你蒙混过去,碰上咱老要饭的只好算你小子倒运。这小子看上去采华内蕴,资质极佳,但有这种不可救药的缺点,还有什么可取?唉,耗去半天大好时光,真是冤哉在也!”   化子自语毕,蓦地扬脸喝道:“胡乱自抬身价,依老夫脾气,本该掌嘴,姑念事因老夫而起,暂且饶你过去。下次碰到你小子再向别人胡吹,两次并做一次算。”轻哼一声,一顿那根破竹竿,向镇内扬长而去。   晦气,晦气。武维之摇头叹道:“真是活见大头鬼!”听化子语气,好似天仇老人的事迹甚少人知,只有他一人知道得特别清楚似的。师父曾吩咐他不要泄露师门一切,他正在后悔,这样以误会解决最好。于是武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入镇中。   马里波镇市很小,头尾不过百来户。武维之停步四下打量,这时家家点了灯火,他见前面不远有个羊肉铺子,便紧走几步赶了过去。一进门,那位黄河丐帮掌门“人见愁”赫然在座。化子正一手抓着一条羊腿,一手搂着一只酒壶在猛啃狂喝。武维之犹豫了一下,移步在门边选了一张桌子坐下。“人见愁”曾了他一眼,不屑地又掉过头去了。   武维之安心,暗想;咱们谁不理谁,再好不过。   武维之要了一碗羊杂、一盘粗麦馒头,吃完算清账,才待离去。店外忽然冲到一骑,门口一黯,从马上跳下一位银衣少年。少年身本人内,已在店外喊道:“烧酒、羊肉、馒头。   伙计,快!愈快愈好!”   来人好像有急事,语气中充满了迫不及待。武维之头一抬,正好眼来人四目相接。武维之一怔,来人也是脸色微变。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风云帮虎坛风仪殿中奉命拿人、曾被武维之分别点中穴道的五名银衣少年之一。   武维之知道在来路上,打了他一鞭的就是这位仁兄;但因身上捡有人家东西,怨气已消。那位银符弟子大概刚才因风沙关系,自背后没将武维之看清,此刻认出他是武维之。他深知武维之厉害,是以略现不安之色,戒备着退向远远的另一边。   银衣少年摸着桌角尚未坐下,一双脏手已搭上他的肩头。   “唔,一根银笛,”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化子果然没走眼,虎坛银符弟子。唔,稍安毋躁,要饭的姓古。你小子一动,肩头就要跟身子分家。来,拿符出来看。”   “人见愁”右手按在少年肩上,左手仍未放下那根只剩了骨头的羊腿。少年脸色如灰,汗珠滚滚而下,颤抖着自体中摸出一块银牌。“人见愁”一把在过,对着银符念道:“胡元根,银符第三号!”念着,口喊“不对”,将银符还给少年,大声问道:“你们虎坛有个叫武维之的第十五号银符弟子没有?”   银衣少年不由自主地朝武维之瞥了一眼。武维之暗道一声糟,心想:误会又要来了,这怎么办?果然,“人见愁”噫了一声,翻眼讶道:“就是对面那小子?”银衣少年点点头,“人见愁”嘿嘿一笑,放开银衣少年,身形疾扑而出;一把抓向武维之左肩,同时口中冷笑道:“怪不得你小子支吾其词,说不出名堂来。”   来势既疾且劲,武维之识得它是丐帮八仙拳中的“采和换肩”,左肩一低,闪过来势;同时脚踩九宫步,飘身门外。   “人见愁”抓不中,怪嚷道:“好哇,小色魔!你连八仙拳都会,怪不得敢胡作非为。   既然这样,你小子再试试老要饭的苦修四十年的功力啊!”如影随形,跟踪追出。口中喊着,一掌劈出,势若狂规。武维之不敢硬接,心想:先跑一程再说。脚尖一点,腾身向镇外飞奔。   身后一声怒吼,“人见愁”紧紧跟上。武维之心中又气又急又怒——返身接战吧,假的也成了真的,误会只有愈来愈深;一味逃下去吧,逃到什么时候为止?这时候是百口莫辩,说什么也是枉然。在别无良策之下,只有一条路好走——逃,拼命逃!   他展开上乘轻身术,一时尚不虞被“人见愁”追及,但心中这股怨气也就够受的了。他恨恨地想道:“我武维之做过什么亏心事?今天要被人家这样当贼追?”想到恨处,真想回身一拼。但转念一想,使不得!打赢了,得罪一位前辈,可能要为师门惹来一场麻烦;输了,冤沉海底,就算口后真相大白,“人见愁”的失手也可以得到人们的谅解,还是自己划不来。   “人见愁”的怒骂愈来愈近,武锥之大急,他忽然想起杯中带着雪娘母女的字条,可为凭证,证明自己不是匪人。他想着,顿即脚下一缓;身后哈哈声起,“人见愁”已逼至一丈之内。   “我真糊涂!”他忽又想起:“条子上没有上下款呀!”   条子上不但没有上下款,甚至连日期也没有,它又能证明什么呢?第一,“人见愁”不一定认得雪娘笔迹;就算认得,写给谁的?第二,什么时候写的?对方不讲理,大可断为条子写于我犯案之前,认为雪娘母女也知道我在最近做了坏事。远水不救近火,哪能找着雪娘母女对质?   武维之想到这里,方待再度起步,只听身后大喝道:“拦住他!余女侠,这小子就是汉中奸杀案的主凶,风云帮弟子武维之!”   武维之闻喝大慷,脚下一错,猛向侧面问开,编脸一看——一位年约甘四五,身穿淡蓝劲装,外罩天蓝披风,眉如春山,目赛秋水;顾盼之间,仪态万千的绝色佳人,正手横一柄长仅尺半的短剑,脸笼薄霜,不怒自威地向自己缓迫而来——啊!天山蓝风余美美!   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剑法,精绝奥妙,武维之本身习过,当然知道。而且在三届武会上,他更亲眼见过天山蓝风在这套剑法上的成就;就剑论剑,他绝不是人家对手。   “一个蛮化子已够头痛了!”他叹道:“唉,想不到又来一个!”   变化子指他犯色,天山游风又是女性;他从蓝风眉梢上所疑的热气,就知道蓝风如果一旦得手,手下绝不会留情。想来想去,生路已绝。只得心一根,暗吟道:“咎不在我,拼就拼吧!无论造成什么遗憾,也只好委诸天命了。”思定神清,神功默运,昂然挺立,满脸凛然之气。   天山蓝凤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武维之的脸部。这时她秀眸微转,又朝武维之详细打量了两眼;忽然现出疑讶神色,脚步一停,按剑向“人见愁”微微蹙眉道:“化子叔叔,你没有弄错?”   “贤侄女没听说?”“人见愁”大声道:“你自何处来?”   天山蓝风摇摇头道:“我自巫山来,我姑姑那里。”   “人见愁”道:“你姑姑?巫山神女?”   天山蓝民点点头,又遭:“开完第三次武会就去了,月前才自巫山动身回来。”   “人见愁”拖长尾音噢了一声,意思好像说:怪不得你不晓得。他似乎为了礼节,同时也不担心武维之会飞上天去,是以又问道:“贤侄女这就要回天山去?”看那神情,只要天山蓝凤一点头,他一定会接一句:“见了你爷爷,记住为化子叔叔向你爷爷问声好啊。”可是意外的,蓝风党摇了摇头道:“不,暂时不回去。奉姑姑之命,要先去趟灵台山。”   蓝凤也要去灵台山,武维之心念一动,脱口道:“在下也正要去灵台山——”底下一句“想不到碰上这个飞来之灾”没出口。蓝凤哦了一声,才待反问。“人见愁”已大声急喊道:“别理他!贤侄女,这小子口舌贼滑得很,他竟说他出自天仇门下,你看他多会耍花样?你如理了他,保管他会说他连你爷爷也认得的呢。”   一言提醒梦中人,武继之智珠突朗。他忙放下书箱,朝天山蓝风拱手躬身道:“在下武维之,此去灵台山拜谒梅娘女侠,系奉雪山雪娘女侠之命。有雪娘女侠亲笔谕在身,女侠不信,尽可验看。家师因本门另有隐衷,是以一直未将帅门派别及名讳见示,这也是武林中常有的事,讵知这位老前辈不予置信。现在见着女侠,在下忽然想起一事。在下说出后,只须女侠为在下洗脱清白即可,家师名讳仍请保留,女侠一人明日就好。为了不违家师吩咐,关于这个,在下目前并不希望知道。”   天山蓝风忙道:“什么事,你说吧。”   武维之正容道:“三次武会上,令祖曾以一支‘量天尺’令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知难而退,不知女侠尚还记得否?那致蹭‘量天尺’之人,便是家师。”   天山蓝风明眸闪光,惊哦一声,“人见愁”已忙着问道:“贤侄女,他是谁人门下?”   天山蓝凤斜了“人见愁”一眼,微嗔道:“化子叔叔,你急什么呢?”   蓝凤口里说着,掉脸又朝武维之望来。明眸中闪漾着一股惊疑参半、亮如秋雷般的异采,直似欲将武维之的整个身心一眼瞧透。武维之举目相接之下,心神意止不住微微一震,双额一热,心中不禁又惊又急,当下忙从怀中取出雪浪的那张留条,送上说道:“这就是雪娘女侠的留字,请女侠验看。”   天山蓝凤轻舒玉手接过,袭着月色将字条反覆查看数逾;然后抬脸目注武维之,迟疑了一下道:“语气还像——旁边这行小字,是雪山天女写的么?”   武维之讶道:“雪山玉女?”跟着摇摇头又道:“这个在下不太清楚,我只晓得她叫小雪姑娘。”   天山蓝凤点点头,眼望武维之,含有深意的道:“玉女芳名司徒雪,你说小雪姑娘?那就是她了!”蓝凤说着,又瞥了武维之一眼,默默地将字条交还给他。   “人见愁”忍不住从旁大声又道:“一纸便条,万难凭信!贤侄女如不能确定是雪浪女侠笔迹,断乎不可听了他的花言巧语!”蓝凤眼角一扫“人见愁”,黛眉微蹙,“人见愁”   立即住口。   蓝凤自“人见愁”身上收回目光,咬着秀唇,低头又想了片刻,始又抬脸问道:“除此而外,你身上带着师门信物没有?”   武维之犹豫地道:“家师曾经交给我一包东西,但我一直没有打开看过。”   蓝凤忙道,“快点打开看看,看里面有没有一颗水火珠?”   武维之深手人怀,自内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儿,这是他师父离开王屋山时留交给他的。据他师父说,里面是几件小玩意;遇有必要,可以向珠宝店换点银子,不然的话应该好好收藏。他为了怕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所以始终没有打开查看。   现在,他以微颤的双手将布包打开,里面约有七八件形式不同的小物件,但首先人目的,却是一颗几乎滚出掌心、约有鸽蛋大小、碧绿浑圆、上绕无数不规则血纹的小玉珠。武纸之目光至处,不胜惊喜。忙用双指站起,举向蓝风,急急地问道:“这颗珠子是不是?”   蓝民轻轻一啊,明眸中又现出异采。武维之未待蓝风进一步有所表示,忍不住紧接着又问道:“请问女侠,难道说这颗珠子就是在下师门的信物不成?”   蓝风摇谣头道:“少快误会了。”跟着嘘出一口气,脸露欣慰之色地又道:“是的,它就是水火珠,功能法除百毒。平日含在口中,亦可消暑生津益气;但它并非少侠师门信物。”   武维之不解地道:“那么——”   蓝风接口说下去道:“它是我们天山派之物,系令师赠家祖量天尺时,家祖回赠令师,聊衷心意的一件小小礼物。”武继之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蓝风话说至此,蓦地一拧娇躯,转向“人见愁”庄容道:“报告化子叔叔,就凭了这颗水火珠,侄女斗胆,愿为这位少侠的清白向你老人家提出担保!”   武维之听了,眼望蓝凤,内心泛涌出一股近乎眩晕的激动。   “人见愁”望望武维之,又望望蓝风;扬着满头乱发,拿不定主意地道:“贤侄女,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连你也遭他……”蓝凤玉容注红,一声咦,双目狠狠地瞪向“人见愁”。   “人见愁”话一出口,立即发觉出语欠当,颈子一缩,扮了个怪脸。尴尬了好一阵,这才敲敲前额,讪讪地道:“那么,他——这位少侠,究竟是谁人门下呢?”   武维之目注蓝凤,内心充满了矛盾。   蓝凤掠了掠额前散发,语意仍微带不悦地仰脸道:“关于这个,侄女可要抱歉了,化子叔叔你年高位尊,遇事还可打打商量。人家少侠的师父年纪虽不太大,却与家祖辈份平行,侄女儿这个忌讳可犯不起哦!”   武维之一面感到失望,一面却又感到宽心。他暗忖道:“每个人都尊重我师父,我够自豪的了!”   “人见愁”一手紧揪着自己的乱发,两只怪眼不住乱翻。想了好半天,忽然跳了起来,快活地喊道:“好了,好了!不用你再说,化子叔叔已经知道啦!”   蓝凤朝“人见愁”看了一眼,点头笑道:“化子叔叔看样子是真的知道了。”   “人见愁”笑道:“当然,当然。”   蓝凤也笑道:“化子叔叔到底不愧一派领袖,侄女儿佩服。”   “人见愁”大为受用,笑声一扬,慷慨地道:“那老儿教的徒弟准错不了!算我化子孟浪。你们请便,我化子还得再去找正凶,将功抵罪。”大笑声中,人已挥动竹竿转身走去。   走没救步,忽又回头扬声道:“来年元宵,少林众悟大师为了风云帮的问题,将在北邙落魂崖召集临时武林会议。贤侄女回天山时,别忘了禀知令祖一下。”笑声渐去渐远,终至不可复闻。   “人见愁”一走,明月当头的荒凉古道上,只剩下武维之跟天山蓝凤二人。   武维之仰天喃喃自语道:“说来说去,我师父是谁,还是我一个人不知道。”天山蓝凤没做理会。徐徐的夜风,轻轻吹动着她天蓝色的披风。她凝眸远处苍茫的夜空,正陷于一片沉思之中。武维之瞥了蓝凤一眼,不敢惊动她,各想各的,谁也没有再开口。   武维之仰视繁星。繁星闪睐着,忽然幻成无数双美丽的眼睛;狐媚而挑达的,像白虎坛的紫衣群女;情深款款的,像紫燕十三妹;晶莹无邪,冷傲中略带关切意味的,像雪山玉女小雪姑娘。最后,无数双眼睛幻成一双了。眼波中闪动成熟的美,有如秋霞;接视之下,令人心摇魄荡……他悚然惊醒过来。   武维之深深吸了口气,游目四项,夜已经很深了。他见蓝风仍然呆立在原来的地方;略作犹豫,终于走上两步,躬身轻轻地说道:“今夜之事,多亏了女侠——”他想不出底下接什么好,只得住口。   蓝风晤了一声,迷惆地转过脸来;望了他很久,始强作嫣然一笑,问道:“你说你也正要去灵台山是吧?”武维之点点头。   蓝民伸出润如春葱般的玉手,优雅地理了理被风吹散了的发鬓,比较自然地又笑了笑,说道:“既是同路,那就一块儿走吧。”   武维之抬头见远处路边有一匹俊马正在低头哈草,知道那是蓝凤的坐骑,不禁有点犹豫为难起来。蓝风望望他,微笑道:“男女同行,有所不便是不是?”   武维之听了,先是一怔,跟着俊脸飞红。温柔似水的蓝凤,爽朗时竟然不逊须眉,这真有点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对方没容他开口,掩口浅浅一笑,低声又遭:“或者是怕天山玉女误会?”   武维之这下可急了,谁想到愈急愈开不了口;除了摇头红脸之外,期期艾艾的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蓝风掩口笑道:“不然为难什么呢?”   武维之挣扎着用手一指道:“那是女侠的坐骑么?”   蓝风点点头,武维之得救般地忙道:“就是这个原因,在下怕误了女侠行程。”   “为了这个么?那太简单啦。”蓝民朝马儿瞥了一眼,跟着又朝武维之招招手笑道:   “你随我来!”口里说着,娇躯扭动,已向马儿走去。   武继之提起书箱,人虽跟在蓝风身后向前走着,内心却是非常不安。他暗忖道:“莫非她要我与她合乘一骑?唔,那可使不得!虽说江湖儿女应该不拘小节,但终究欠妥。”抬头看时,蓝凤已在解卸马背后部一只包裹,似欲腾出一个空位。武维之无法再沉默了,鼓起勇气大声阻止道:“女侠千万不可如此!”   蓝民回头诧异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   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武维之情急之下,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蓝凤已从马背上拉下那只仅有的小包裹,回头一笑道:“天山余家虽不富有,一匹马儿却不须少侠你痛心。”顺手一拍马臀,马儿负痛,放开四蹄绝尘而去。   “看谁运气好——”蓝民喃喃说着,目送马儿在夜色消失不见,这才转脸笑向武维之道:“难道跟你走在一起不比伴着一匹马儿强么?”她说着扑哧一声,掩口格格娇笑起来。   武维之暗道一声惭愧,深深嘘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叹道:“唉,我还以为……”话说一半,发觉不妥,连忙咽住。   蓝凤秋波一转,敛笑忙问道:“你还以为什么?”   武维之双顿一热,支吾地道:“没有什么。咳,不早了,我们走吧!”   蓝凤注目而视,摇头道:“不行,让我想想。你语未尽意,一定藏了什么没有说出来。”说完,果然咬唇思索起来。   这时的武维之,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心头鹿撞,面孔火热。蓝民略一沉吟,蓦地一声哼!抬眼朝武维之狠狠一瞪,翘翘朱唇,以不屑的神情朝地下轻啐了一口;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前路奔去。武维之张口想唤住她解释一下,但一想及自己在女孩子面前一向拙于词令,很可能愈解释愈糟,于是轻叹一声,没喊出口。   蓝凤已经走出很远了。但背影仍依稀可辨,而且去势亦并不太疾。武维之盘算了一阵,毅然展开本门身法,飞步追去。他想:走在一起,早晚总有剖白的机会;不然的话,岂不误会定了?   飞奔了约莫顿饭光景,已赶至蓝凤身后两丈之内。篮风不疾不徐地,以同一速度行云流水般的走着;天蓝色的披风两翼飞舞在空中,像一只巨大的蓝蝶;轻灵曼妙,翩翩有致,令人悠然神往。   她应该已经知道他在身后了,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武维之不便迫得太近,二人保持着固定的距离,继续向前飞奔。又走了盏茶光景,前面的蓝凤脚下突然一缓,武维之未曾防此,一成收势不住,一下扑至蓝民身边。这样一来,二人便走了个并肩。   蓝民缓步而行,再没加快,好像在想着什么,武维之当然也只好陪着放缓脚步。就在这个时候,蓝风突然掉脸庄严而平静地问道:“化子叔叔所说的汉中罪案,真的确有其事?”   蓝凤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那份庄严就有点显得勉强了,她好似故意冲淡另一种受了抑制的关切。武维之微感意外地怔得一怔,连忙点头。   蓝凤望着他,紧接着又问道:“这事怎么会牵涉到你身上的呢?”   武维之苦笑了笑道:“除了莫名其妙四个字之外,我没有更好的说明了!”   蓝凤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呢?”   武维之恨声道:“是在到达终南风云帮的虎坛之后。”   他先将前往虎坛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罪案不断发生时,我正卧病于蓝田一家客栈里,雪娘母女便是最有力的证人,设非如此,她们母女又怎肯为我辩冤?”跟着轻叹道:“雪浪母女两次救我,恩重如山,我真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蓝凤移开目光,漫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有办法。”   武维之一愕,忙道:“什么办法?”   蓝凤仿着他刚才的语气道:“没有什么。咳,不早了,我们走吧!”   武维之瞪目不明其意,蓝风膘了他一眼,佯嗔道:“瞪眼唬人么?怪相!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有所本,要明白,何不多想一下?”武维之赧然一笑,他只明白了后半段;蓝凤的前两句话,他以为是她放意拿来为难他的,是以也就未再深想。   蓝凤望了他一眼,幽幽一叹,倏而掉开脸去。同时,口中喃喃说道:“唉,真想不到武林中会出了个风云帮。”她似乎想令武维之明白,这事就是她刚才怨叹的原因。   听到风云帮三个字,武维之心头一动,忙道:“女快慢走,在下忘了给女侠看一样东西。”蓝凤愕然止步。武维之从怀中取出那份聘贴和金牌,一面交给蓝民,一面约略说明了取得这两样东西的经过。   蓝凤听完,方将聘贴展开;一面看,一面冷哼不止,看到聘贴最后一行,更忍不住黛眉凝煞,咬牙说道:“又是他,果然是个下流东西。”   武维之知道,蓝风口中的“他”,除了黄衫客,当然不会有别人。   这时但见蓝凤骂得一声,立即将手中聘贴撕得粉碎;同时将金牌捏成一颗金丸,合怒掷入荒野。徐怒未息地又道:“第三届武林大会前几天,洛阳附近也发生过几件这类的案子,那时候就有人怀疑是他。我当时听了半信半疑,心想:那怎么会呢?他是三老之一、地老黄玄的孙子啊!我还以为时值三届武会前夕,洛阳城中龙蛇杂处,良奏不齐,可能别人做的事,被他的仇家用以打击他。之后红榜相遇,他那轻薄态度实在令人生气;但为了尊敬他祖父的地位,未便发作。早知如此,余美美不以鱼龙绝招砍下他那颗狗头才怪!”   蓝凤说毕,又沉声问道:“你有否怀疑到是谁抢去了那面虎坛十五号银符?”   武维之想起三届武会人,当黄衫客现身时,师父好像说过这么一句:“晤,大概就是他。”师父的语气很怪,似乎隐含怒意。难道师父早就断走洛阳当年的案子就是这个黄彩客作的不成?他一面想,一面回答蓝风道:“我有点感觉——但在没有得着真实据之前,我却不愿多说些什么。”蓝凤望着他,点点头,明眸中流露出一丝钦赞之色。她默默转过桥躯,继续向前走去,武维之默然相随。   东方透出一抹鱼肚白,天快亮了。武继之偶然抬头,看到前路隐隐现出一排黑影,知武功已然在望,精神不禁为之一振。这时,蓝风忽然脚下一援,偏脸向他道:“喂,我问你,你说你去灵台山找梅娘是奉了雪娘之命?”   蓝风说这话时似乎显得十分疑讶和意外。因此武维之心想:“雪”、“梅”之间,看样子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存在,而且这事蓝凤好像也知道。他又想:梅娘是人老之女,雪娘是无忧之女,后者且是天老之媳;双方均是名门女侠,难道还会有甚纠纷不成?   他只顾忖想,竟未立即回答蓝风的话。蓝凤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找梅娘是为了什么事?”他闻言一怔,因有所顾忌,不欲就此表示自己是一品箫之子,是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苦笑着,一脸尴尬之色。蓝民见他仍不置答,奇异地又望了他一眼,蹙眉道:“难道你又是什么也不知道么?”   武维之苦笑着道:“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以。”   他惟恐对方误会,正想婉言解释一番,蓝凤已自摇了摇头道:“我不愿强人所难,你大概另有隐衷,别说算了。”跟着淡然一笑,幽幽据叹道:“其实说不说都一样,横竖我不了解你。”   武维之有点发急,忙道:“话不是这么说。”   蓝凤侧目盼顾,强笑道:“依你该怎么说?”   “是的,该怎么说呢?他挣扎了半天,始期期艾艾地道:”我一时说不上来。总之,你也是去灵台,到了灵台,你就知道了。“蓝凤哼了一声,没有开口,又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停步问道:“那么你身上带的是‘玉杖’还是‘寒梅’?”   武维之一愕,怔怔地道:“你说什么?”   蓝凤重复说道:“我问你身上带的是玉杖?还是寒海?”   武维之茫然道:“什么叫玉杖?什么叫寒梅?”   蓝凤也是一愕,大奇道:“玉杖是人老信物,寒梅是梅娘信物。听你语气,好像你身上这两样东西一样也没有,那你如何进得了灵台山?”紧接着,黛眉微蹙,自语道:“进入灵台山的规矩,雪娘女侠不是不知道,她既命你来,竟没有为你安排这一点,真是令人费解。”   武维之听了,不禁有点帐然若失。他呆了片刻,抬脸道:“那么你呢?”   蓝凤道:“我是去见人老。”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只长方的锦盒,打开盒盖,里面盛着的是一支长仅有三寸左右的白玉玲球寿星小杖。   武继之好奇问道:“这就是玉杖么?”   蓝民点点头,不安地朝武维之瞥了一眼,低声道:“如果不是我也有要紧的事,这支玉权我一定会转赠与你。”   武维之感激地道:“我知道——”   蓝凤望着他,忽然摇摇头叹道:“尤其不巧的,是你性武。”   武维之失声惊道:“什么?要上灵台山,姓氏也有关系?”   蓝凤启口微言,目瞥武维之满脸惊煌之色,似有不忍,是以改口安慰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依我想,雪娘既叫你去,她或许另有想法、另有安排。”   武维之对她这些安慰之语未予理会,只是喃喃自语道:“是的,我姓武——难道武字是个不名誉的姓氏么?”   蓝风见他说得很伤心,目光发直,神情凄然,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轻轻摇撼着,且故意伤着他刚才语气逗他道:“噎,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总之,你也是去灵台,到了灵台,你就知道啦!”   武维之果被逗出一丝笑意。二人对望着,片刻后,蓝凤蓦地低啊一声,粉面飞霞,娇躯一拧,于黎明钩中向武功镇如飞奔去……   武功在扶风县东四十里,是汉末兵家重地。   蜀汉建兴十二年,诸葛武侯伐魏,由斜谷至鄙,陈军渭水之南。司马懿曰“亮若先据武功,依山而东,诚为可忧。”嗣后武侯进兵五丈原,迳取武功,果如司马懿所料,司马懿为之束手。又因武功为关洛道必经之地,是以城镇虽小,却极繁荣。   初冬清晨,武功城内,出现了一对年轻俊美的少年男女。男的一身黑衣,手提轻便书籍,面目清秀契挺,略显憔悴之色。女的一身蓝,腰配短剑,体态轻盈,貌美如仙,娇媚中不失端淑雍容。   这双少年男女,正是相遇才只一夜,各为要务,急急扑奔灵台山的武维之与天山篮凤余美美。二人走进一家客店,订好两个比邻的房间,又略事饮食之后,便各自进房休息,以恢复整夜奔驰的困乏。   中午时分,蓝凤的房门首先打开了。这时后院中正好有四名银衣少年匆匆走出,蓝风秀眸一亮,迅速瞥了武锥之的卧房一眼;略作沉吟,立即跟出。蓝凤尾随四名银衣少年走出不久,武维之的房门也打开了。   武维之经过半日调息,疲劳顿消,精神业已完全恢复。他走至院心,仰脸望望天色,从容转身,缓步踱向蓝凤房前。举手在虚掩的房门上轻叩了两下,不见回应;便又推门探首一看,屋中空无一人,方目睹感惊疑,目光忽然瞥及桌上放着一只蓝绸包裹,认出是蓝凤随身之物,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原来她已经起来了。”他点点头,付道:“这样看来,在内功方面的成就,我目前似乎还差她一筹呢!”他想着,人已朝前面食堂走去。来到前面食堂,定身扫目一看,座中十几名过往客商都是男的,连一丝蓝色的影子也没有。他微微一噫,忙前一各店伙招招手。   店伙趋前躬身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武维之指指身后道:“跟我同来的那位蓝衣姑娘呢?”   “噢,噢,”店伙道:“她出去啦!她没有留话,走得似乎很匆促。”   武维之暗贻吃惊,忙问道:“出去多久?走的哪个方向?”   店伙想了一下道:“没多久,出门右拐,好像是向西,奔扶风那方面去了。”   武维之匆匆交代道:“伙计,我也要出去,她若先回来,请她等我。”话说完,转身便向店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停步回头,问道:“伙计,你再想想看,她走之前,这儿可曾有其他的客人动身?”   伙计又想了一下,忙道:“有,有!四位骑马的客官。”   武维之一怔,路一沉思,促声接口道:“四人都是一色的银灰长衣是不?”店伙点点头,满脸疑讶。武继之目光一扫,有如寒电,什么也没再问,身子一转,人已闪至街心。   出了西城门,一阵急赶,片刻之后,到达一处平整空旷的高地。武维之心想:这儿大概就是五丈原了。他瞥及左侧方有一座枫林,身影急掠,纵上一株树顶。放目遥望,十里方圆尽在眼底;可是古道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紧皱双眉,大为踌躇起来。不追下去,有点不放心;再追下去吧,又不知方向对是不对。他想:“店伙说她走没多久,我的脚程也不慢;前面十里无人,是店伙看错了呢?还是她走了别的岔路呢?”他又想:“盲目追下去,万一她先回店,又免不了为我着急,说不定也要追出来。可是我此刻回店,要是仍然见不到她的人,又将如何呢?”他怅怅地跳下树梢,沿林徘徊,始终拿不定主意。   初冬的中午,有点像早春;太阳无力地照射着,没有多少暖意。树枝被风吹动,像乞丐从破袖中伸出干枯而颤抖的手臂。卷缩的落叶,绕树盘旋,像不忍离去。嘶嘶之声,有如饮泣。武维之悲怀又动,不知不觉地向林中走去。   树林深处是另一个世界,给人一种隔绝尘嚣、幽幽意远的宁静感觉。武维之停足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化成一声深长的叹息,悠悠吐出。   唉——唉。这一厢,他的叹息甫落,另一声叹息忽然继之而起。先后两声叹息,此起彼落,好像是互相呼应。   武维之听了,为之惊然一惊。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及至凝神细辨之下,徐音犹自悠悠在耳,乃感大讶。他惊忖道:“咦,谁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   屏息静待了好久。说也奇怪,这时林中除了风吹落叶发出沙沙之声外,竟是什么异状也没有。他不禁又忖道:“真的是我听错了么?”思忖末已,又是一声低叹,幽幽而起。   武维之心神大震,定神辨清叹息发出的方向,蹑足向前掩去。他估计着已经到达了发声之处五尺之内,便在一株巨枫后隐住身躯,缓缓探脸,凝目往前一寸寸的搜视。可是,怪事又来了,目光所至——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第二次的叹息,他听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不会有错;而现在,应该有所发现的地方依旧一无发现,他真的有点迷惑了。   他想着,剑眉紧蹙,沉思着垂落目光。目光缓缓垂落——蓦地,身心猛震,他呆住了。   原来他现在的目光,正迎接在另一双目光,四目相对,对绞着,像两柄交错张开的剪刀。   另一对目光来自树根下。它的主人是一位少女。年力二八上下,芳容秀丽而苍白,宛若葬花黛玉。而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穿的是一身紫衣——啊!紫燕十三妹!他曾于虎坛亲眼见到白衣人喝令押下虎牢的紫燕十三妹。他望着她,目光发直,如在梦中,半晌,他的神智才清醒了过来。   她的目光太宁静了,令人有一种平和而清凉的感觉。   她朝他凝视了片刻,忽然自语般地低声道:“你果然来了。”她喃喃说着,摇摇头,如释重负地深深嘘出一口气,缓缓收回视线,闭上双目。俭色虽较先前苍白,但神情却比先前更为宁静;唇角漾起一沫满足的微笑,呼吸均匀,似已进入一个甜美的梦境。   武维之走到她前面,身心飘忽,有如一片被微风吹落的柳絮,是的,柳絮,一片柳絮。   当他有着这种感觉时,他才发现自己一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轻轻按置在对方的膝盖上。   他轻轻摇撼了两下,她的眼皮张开了,含笑望着他;眼光中没有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情感的表示,只像在平静地说:“要说什么吗?说吧!我在听呢!”   他抑制着一种激动的情感——但他并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感——哑声道:“你,你刚才是说,你早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闭着双目,微笑道:“我忽然发觉,发觉——我该怎么说呢?嗅,对了,这样说吧,我有两颗心。”指指胸口,浅笑道:“另一颗藏在这一颗的最里面!”面露喜慰骄傲地一笑,又道:“它也是我的,没人知道,我偏爱着它。”   武维之听呆了,他弄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她的双目仍然闭合着,这时笑了一下,继续以一种吃语般的声调说下去道:“我从终南山出来的时候,我心中想:这个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我到哪儿去找他?”杏目微启,脾睨一笑道:“我说的他,就是你。”   武维之怔怔地道:“你在找我?”   “一定找不到的!”她似乎没有听到武维之的问话,杏目复合,接着说道:“我不断告诉自己,找不到的,这个世界太大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抗争道:”   不,不!别听它的,你会找到他的,一定会!向前走吧,无论你去哪里,只要你想见他,他就会来。一定的——啊,心底的声音。“她嘘出一口气,又笑了:”从那天以后,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我有两颗心,我留着第一个告诉你。“武维之怔怔地望着她,一阵凄然,低声道:“姑娘,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先到临汝,又去洛阳。”她继续说道:“那都是你提到过的地方。我没见到你,但我并不失望,也不难过。我的心在嘲笑我,而我的心中之心却安慰我道:”这些地方找不到他,你不是不知道;相信我,只要你真的想见他,你会找到的。““我当然相信,我回答说。”她又嘘了一口气,苍白的玉容上有了红润:“我要去关外,看着沙漠和骆驼,准备将来向你夸耀。走到这里,我累了,便进林休息。就在刚才我忽然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多好啊!”她睁开眼睛,望着他,高兴地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来了。”   武维之轻轻移开手,坐了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沉默了片刻,始忽然抬头吸声问道:“他们一定折磨过你,是吗?”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没有,他们不敢。”他轻哦了一声。她理理秀发,解释道:   “虽然我犯的是死罪,但是我的身分不同;因为我是帮主的义女。”   武维之啊了一声,想了一下,忽然目中闪光道:“那么,你现在自由了?”   她点点头道:“是的。”跟着凄然一笑,仰险道:“可以自由三年。”   武线之忙问道:“三年以后呢?”   她依然仰着脸道:“让你猜。”   武维之紧张地道:“重返虎坛?”   她摇摇头,淡淡地道:“不,回家。”   武维之怔道:“回家?”   她又谈谈笑了一下,道:“回老家,回到我来的地方——一切结束,像活得再久的人也终究免不了的结局一样。”   武维之心头一震,失声道:“三年之后,你仍然难逃一死?”   她笑了笑道:“三年时间够长呢,他们都是些大傻蛋。”   武维之怒哼一声,目闪精光,愤然道:“你已经出来了,就可以不再理他们,三年之后你如不回去,他们能将你怎样?”   她注视着他,笑道:“这一点他们倒没有硬性规定。”   武维之方感兴奋,她又笑道:“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   武维之听得一呆,怔怔地道:“这怎么说?”   她自注虚空道:“我姓在,小字解语,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现在,我又回复到本来的身分。”她说完随手拉起一片枯叶,轻轻捏碎;然后将碎叶托在掌心,伸到武维之面前,以另一只手指着碎叶道:“花解语已不复是风云帮的金牌紫燕了。喏,看到么?捏碎这片枯叶,这便是我现在所能使出的气力了。”   武维之失声道:“他们已废去了你一身武功?”   花解语苦笑着接道:“同时也赏赐了一颗药丸。”   武维之一声惊呼,完全明白过来。   “废去我武功,我不稀罕。”花解语仰险道:“只能活三年,我也不在乎,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而现在我知道了,是为了希望。也就是说,心中经常有一件有意义的心思盘踞着。可以想想,能这样,生和死就差得有限了!”   武维之心头一酸,哑声道:“都是我——”   她伸手拂去他肩上的一片落叶,柔声唤道:“不许你这样说!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她说着,幽幽一叹,又遭:“我得到的已比失去的为多,我一点也不后悔呢!”   武维之说不出此刻心头的滋味,挣扎良久,方强定着内心的激动,仰脸注目问道:“请姑娘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呢?”   花解悟微笑道:“为了你呀!”武维之听得一怔,她仰脸叹道:“你的武功令他们感到不安,他们为了追查你的师门,因此要利用我在三年内找到你,将功抵罪。”   武维之忙道:“那样你就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她点点头,忽又摇摇头道:“哼,我会那样做吗?”   武雏之促声道:“除此而外呢?”   花解语叹道:“除非双奇再生,我就可以不死。”   武维之失声道:“这怎么说?”   花解语苦笑道:“除了人老的‘南北两极丹’,尚须一种绝世神功打通封闭的百穴,灵丹人人可致,绝世神功何处去求?”   武线之诧道:“假如三年内我跟你同返风云帮去,他们凭什么能使你复原呢?”   花解语道:“义母有一种药叫做一元丹,功效与‘南北两极丹’相仿。而义母的一身功力,为我通经畅脉也可游刃有余。”   武维之暗吃一惊,付道:“风云帮主,那五色彩凤所代表的人物究竟是谁呢?”他想着忍不住问道:“你义母是谁?”   花解语摇摇头道:“不知道。”   武维之不解地道:“你是她义女,也不知道?”   “没人知道。”她低声道:“别问了!知她来历的人,谁也活不下来。”   武维之哼了一声,本想再说下去,但见对方辞色诚挚而凄楚可怜,不禁大为不忍;因此他顿了顿,改口问道:“你今后怎么打算呢?”   “没有打算。”她低头道:“你可能有事在身,你走吧!”   武维之心中一酸,黯然道:“是的,我有事,但我不会忘了你——”顿了顿,又适:   “我会时时刻刻记住你的身体。只要能力所及,我一定会为你没法的。”   她瞥了他一眼,双眸中闪动着感激的泪光;低下头,没有开口。   武维之深深吸进一口气,迅速将目光移去一边;停了停,这才转脸现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低声问道:“离开这儿以后。你就去关外?”   花解语摇摇头道:“不去了。”   武维之有点奇怪道:“为什么呢?”   她拭了一下眼角,仰脸微笑道:“我去关外,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而现在,我感觉心里很平静,好像一点牵挂都没有;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下来,安安静静地让日子过去。”   武维之想了一下,道:“那你准备去哪里找个地方?”   花解语毫不思索地答道:“洛阳,或者临汝。”跟着望了他一眼,低头道:“因这两个地方你住得最久。”他想说话,但喉头却似有东西梗着。   花解语低着头,又拭了一下眼角,虚弱地道:“你不必因我误事,有了今天这一面我已满足。如果有缘,以后总会再见的,你说是吗?”声音微颤,低低地又道:“有空时,能常想想我,已经够了。”   武维之的嘴唇微微塞动,却是仍未说出什么来。   花解语幽幽一叹,吃力地立起身子,一手捋发,一手按在他的肩头;苍白的脸颊上流露着甜美的笑意。他没有动,头却低垂了下去。   花解语望望他,忽然凑近他的耳边,轻声笑道:“我走了——你站在这里,不许动。”   她的手移开了。他抬起头,她已向东走出四五步;他望去时,她也正好返脸回望过来。她迎着的他目光,挥挥手,盈盈笑道:“无论你在什么时候想到我,我都会知道的。喂,再见了,要想我啊!”   娇小玲珑的身躯、亭亭乏力的步伐,她走了。像微风吹去一片飘忽的紫云。……武维之呆立着,像一只对海发楞的沙鸥……他喃喃自语道:“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呆立着,一动不动。   暮色四合,天渐渐黑了下来。一阵晚风扑面,侵肤的凉意令他猛然惊醒过来。   关洛古道在暮色中像一条灰黄的长带;灰黄的长带上,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形,正朝武功城飞驰。“唉,蓝凤没事吧?”武维之一面飞奔,一面心急如焚地自语道:“我耽搁得太久啦!”   他进得城内,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他像发疯似地奔进客栈,前屋不见蓝凤影子,又迳奔后院。后院,他的卧房门前,一个店伙正托着杆旱烟筒在仰脸出神。他去势又快又疾,店伙一让,旱烟筒中洒出一大片火星。他顾不了许多,一把扯住店伙,急急问道:“蓝衣姑娘回来了没有?”   店伙喘着气,定了定神,抱怨过:“唉!少爷,你吓了我一跳。”   武维之奈性子说了声:“噢,对不起得很。”跟着迫不及待地又道:“伙计。我问你,忽我同来的那位蓝衣姑娘回来了没有?”   店伙磕磕烟斗儿,点头应遵:“回来啦!”   武维之闪目四下一扫,咦道:“回来了?人呢?”   店伙慢吞吞地又道:“又走啦!”武维之一愕,满头是火,又很又急,真想顺手赏去一巴掌。但他知道,碰上这种人气死了也是枉然。因此哼得一声,又忍了下来。   店伙在烟斗中装好烟丝,取出纸捻,吹燃,烧烟。呼啦呼啦地吸了三四口,这才一顺烟筒,喷着浓烟解释道:“刚走,没有多久,”武维之啊了一声,身躯同时微微一动。   店伙望着他,摇摇头道:“想赶上她,这下子可来不及啦!”   武维之怒道:“你怎知道的呢?”‘“我怎会不知道?”店伙又喷了口烟道:“她走时正好有人牵马而过,说是在东门外官道上捡来的;只要有人要,随便出个价钱就行。凑巧得很,马儿跟那蓝衣姑娘很投缘;一见姑娘,扬鬃长嘶,就像见了故主。姑娘看了也很喜欢,三言两语,立即买了下来——明白了吗?少爷,她是骑着马儿走的啊!”   武维之唤了一声,心中明白了。   店伙摇摇头道:“真巧,她刚走,你就进来了。就像午向她刚出门你就出去追问一样,先后都只差一步。”咳了一声,又道:“假如你也有马,本来也可以追得上;但经过这阵子耽搁,可就不行啦!”   武维之目光一闪,忽然问道:“你站在这儿是专为等我么?”   店伙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少爷真是聪明人,姑娘要小的守在这儿,等你回来解释给你听。”   武维之忙道:“解释什么?”   店伙一惊,忙道:“噢,噢!小的说错了!姑娘没有说什么,她只说:”他回来后,你告诉他,就说我有事先走了。“‘武维之蹙眉付道:”这家伙言词缠夹不清,真罗嗦得气人。“他心中烦着,智珠猛然一朗,立即有所省悟。他想,这店中一共有四五个伙计,就以这家伙最迟钝。蓝风不找别人,偏偏托付于他——”难道说,她是有意叫这家伙跟我折腾,好让她去得更远,使我无法追赶么?“心念电转,立即抬脸问道:”姑娘还说了什么没有?   “   店伙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还有还有。姑娘又说:”你告诉他的时候,话说慢点、详细点,别让他对我发生误会才好。“‘武维之跺足叹道:”果然不错!“心头同时感到一阵茫然,付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店伙见他失声而叹,不禁大急,忆道:“唉,少爷果然发生误会,一定是我话说得太快了。唉!少爷,你别生气,小的还可以重说一遍——”   武维之怒道:“省了吧!”跟着忍怒又道:“除了已经说过的,还有没有?”   店伙忙不迭地道:“有,有,有!”   武维之诧道:“有就快说。”   店伙见他发怒,虽然脸露惶然之色,但言语和举动却无法迅速。这时他越急越慢地在怀中掏出块一两多重的银块,在武维之眼前晃了晃,笑道:“看到了没有?少爷,这就是那位姑娘赏的!”   武维之怒极之下,反而笑了。店伙却叹道:“今年有个肥年好过啦!唉,小的说话,他们总是不信,因此这一带,只小的家供的是观音——”   武维之怒哼一声,店伙一惊住口,他深深嘘出胸中之气,一手搭在店伙肩上,柔声道:   “伙计,善有善报,我羡慕你,这块银子很重,但离过年还早,请你先收起来。”店伙十分高兴,乖乖地将银子放入杯中。   “好事做得愈多愈好。”武维之日里说着,左手一递,店伙空手上又多了一块银子。武维之揪住他的肩头,沉声说道:“姑娘一共交代了你多少活,请你将没有说过的,一口气说出来。告诉你,现在你手上的这一块,不比刚才那块轻;只要你能说得简单详尽,你就可以有个双料大肥年!”   店伙一惊,忙推让道:“不行,我不能收你的!”   武维之奇怪道:“为什么?”   店伙愁眉苦脸道:“小的早知道——唉,小的话说光啦!”   武维之诧异首:“刚刚你不是说还有吗?”   店伙惶然地道:“姑娘最后交代我说:”你站在这儿等,除了他,别让别人进房去。   “脸一抬,以无穷期望的语气道:”少爷,就这两句,算不算?“武维之心念一动,忙道:“算,算!你去吧!”丢开店伙,手一推,疾闪入房。奔至床前案头,剔亮油灯,目光至处,果见桌上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这样写道:“维之弟弟:弟弟,我能这样喊你吗?现在你听我说,愚姊此去灵台山,系奉我姑姑巫山神女之命以‘玉杖’向人老交换一颗‘南北两极丹’,备她完成某种绝学之用。人老是当今有数几位异人之一,惟性情古怪,无人敢近。他老人家只有一支玉杖在外面了;两极丹是无价之宝,舍玉权交换一途,别无他法可以取得。这样说,你就明白愚姊无法以玉杖相赠与你的苦衷了,因它不是愚姊之物。而现在,弟弟,我忽然改变主意,不去灵台山了,愚姊一切转托于你,请你在进入灵台山之后,顺便代姊姊完成此事,然后并烦你去一趟巫山。知道么?弟弟,这就是姊姊对你的惩罚。   紫燕十三妹花解语,武功被废,且身中奇毒,她自己说过:非两极丹或一元丹再加绝世神功为助,别无可救,而你却说:我一定为你没法!我问你,你有什么把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给人家一个希望,将来如证实是谎言一个,那该有多残忍?那花小妮子的一片痴情不知有没有感动你,但却已先感动了姊姊我。为了使她不后悔她爱的是个轻话寡信的人,姊姊正奔向一个远在天涯的地方。姊妹从家祖父口中知道那儿出产一种奇药,如能觅着,即可为你履诺全信。恩姊此行,如果一路顺利,往返约需二年;逾二年而不归,那就是愚姊先那小妮子而去了,因为,愚姊去的那个地方,实在太危险了。知你在林中有一会儿好待,先赶回来,又怕你撞着,故就此搁笔。“条本添注两行:“玉杖就在枕下。愚姊午间追踪之人系虎坛弟子,似往关外去,别无异行,是以中途折回。愚姊又及。”   武维之一口气读完,侧身一锨枕头,枕下赫然现出那只锦盒;开盒检视,玉杖果在。他捧盒呆立,心头一阵难过,止不住清泪满流。“是的,我错了!一错再错,错得太多了!”   他喃喃地道:“父亲、师父、雪娘、小雪姑娘、紫燕、蓝凤——今后我活着,我的生命究竟有几分之见是属于我自己呢?”   --------------------   扫描,bbmm OCR       第九章 灵台山下人憔碑     下雪了,一片片,一撮撮,像鹅毛,像柳絮。   关洛古道像一匹洒开的白绩,歧山像一个巨大的细麦馒头。就像人们化冥纸一样,西北风呼啸,无比慷慨地,向人间遍洒着一大把一大把白花花的碎银。   仲冬,十一月。由歧山往灵台山之间的思贤镇上一家临街小酒店里,一名身穿黑袍、五官端正英挺、双目光华隐蕴。唯神情则有些茫然的美少年,正面对门外飞扬的雪花发楞。少年身边放着一只长方形的轻便书箱他这时一手按着一只酒壶,另一只手则轻轻抚弄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小酒店里没有几个人。   室角一个老头在翻着破裘捉虱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咬得卜卜作响,津津有味。   另一角,两个有着七成酒意的汉子,正在畅论三国。他们已为“假如吕布死晚点,跟常山赵子龙对上,究竟谁厉害?”争论了足足二个时辰。   “我说是吕布!”一个说:“喝!双戟独战刘关张,老子佩服他!”   “放屁!”另一个翻眼道:“长板坡,救阿斗,纵横曹操百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段你看过没有?”   前者呼道:“算什么?曹操要捉活的嘛!”   后者吼道:“贪财、好色、绝情寡意,吕布又算什么东西?你他妈的值得多少?”   面红耳赤,拍桌子、捶板凳,但始终没有翻脸。二人争这个,好似已非一日之事。傍门而坐的美少年听到这里,愁名顿展,咬唇笑了。就在那少年侧目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只阔大的手掌突然搭上了他的肩头。少年一惊,猛回头闪目一看,身旁正站着一人。   但见此人年约五旬上下,紫脸、短髭、驼背;伸出来的一只右手,只有四根指头。少年打量了来人一眼,颇觉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眉头一皱,暗忖道:“这厮好无礼!”   少年剑眉一皱一挑,星目闪光,才待发作时,驼背紫脸汉子却忽然扳着他肩头猛摇,亲热地哈哈一笑道:“啊!少主人,你找得我驼子好苦啊!”他躬着身子,几乎是整个上身都伏在少年肩上,笑道、喊着,快活得几乎流下了眼泪。   虽然此人并无恶意,少年忍是不耐。当下一怕身子,瞪眼冷冷问道:“阁下看错人了吧?谁是你家少主人?”   紫胜驼子闻声一怔,注视少年一眼,忽然失声道:“啊,真的是我驼子认错人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他打躬又作揖,诚恐惶恐,一脸卑虚之色。   少年益发不耐,不住挥手道:“算了,算了,请便吧!”   紫脸驼子感激地打了两躬,并又喃喃道:“唉,雪这么大,老主人急的不得了!驼子命苦,哪儿去找人啊?”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   少年经此打扰,意味索然。匆匆揣好锦盒,喊醒打吨的酒保,结了酒帐;挺挺胸,深吸一口气,提起书箱冒雪走出小镇。大雪封途,路道隐形,举目所及,白茫茫一片。   武继之心头闷着一股气,也不向人打听,约略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展开身法,踏雪朝前飞奔而去。天黑时,抵达一处,打听之下,地名永寿。再从怀拿出雪娘的路线图一对,不禁又气又急,几乎跳了起来。原来,他把路走岔了。要去灵台,还得再回头。雪夜容易花眼,说什么也得在永寿休息一宿。这样一往一返,浪费了两天时光,同时也多跑了百把里冤枉路。   第二天,雪小了点。武维之返至原路,抬头忽见身前走着二人,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子长发披肩,迎风飞扬;矮胖子一身白衣,像个披麻孝子。仅从背后看去,武维之也认得出这二人是谁。   黑白两天常仅分别回头瞥了他一眼,便又各自掉头向前继续走去,好似并不认识他;神情傲然,大刺刺地毫不在意。武继之大为庆幸,他暗忖道:“这对宝贝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是因为我已由绸衫换上布袍,同时那夜又戴有面纱的缘故吧!”   黑白无常并肩而行,身法虽不太快,但武维之怕对方起疑,却也不敢走得太近。   走了片刻,忽听前面黑天常以一种刺耳的尖锐之声,向白无常大声问道:“老白,你说此去灵台还有多远?”武维之不禁为之一怔,心想:“什么?他们也是去灵台?”   这时白无常侵吞吞地道:“这个么?晤,不太远。”   黑天常有点冒火地道:“不太远算多远?”   白无常慢条斯理地答道:“有人说二百多里,也有人说三百多里。如依了咱,咱以为可能还要远些。”   黑光常追问道:“据你所知,应该是多远?”   白无常干咳一声,好整以暇地道:“老实说,咱也不知道。”   武维之差点忍俊不住。   黑无常勃然大怒,尖产道:“老白,你这是放什么屁?”   白无常无动于衷,仰脸嘘了一口气,缓声说道:“这个么?当然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喽!”黑无常哦了一声,没有开口,他知道白无常的话还没说完。白无常顿了顿,加以发挥道:“本来三天可以走完的路,因为这场大风雪,现在非四天不可,这样一米,路程不无形中加长了不少么?”   黑无常拍手赞道:“有道理,有道理!”   白无常谈谈地答道:“这算得什么?一点小小的常识罢了。”   武雄之几乎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天已渐黑,前面到达一个小市集,他跟黑白无常歇在一家客店里。第二天,他又跟在黑白无常后面上了路。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只知道梅娘住在灵台山,但并不知道住在灵台山的什么地方;黑白无常是老江湖,正好由他们引路。   第二天上路,黑白无常回头望了他好几次。他怕麻烦,因此在黑无常最后一次回头时,他自动躬腰大声道:“在下也是去灵台,是以恭附两位长者骥尾。”   黑无常怪眼一翻,咦道:“这小子说话的声音好熟?”跟着怪眼又是一翻,似是想起另一件事,忙问白无常道:“老白,这小子怎么说他是附咱们的骥尾?‘骥尾’是什么意思?”   白无常慢声道:“弄不清楚。”   黑无常听了,迅又掉脸朝武维之望来,怪眼乱翻,似已起疑。这对白无常忽又慢声加了一句道:“意思不会太坏,大概是恭维咱们之意。”   黑光常面露喜色,忙道:“何以见得?”   白无常晃晃脑袋,反问道:“他喊咱们是‘两位长者’,你没听到?”   黑天常点头连连地道:“对,对,对!”   黑无常口里说着,眼望武维之,目光显得非常友善;才待再说什么时,白无常忽以时弯碰了碰他一下道:“走路吧,跟一个小辈说多了,不怕损了咱们身分吗?”   黑光常好似被蛇咬了一口,猛然掉过脸去,昂首挺胸,步伐一下子变得无比庄严起来。   武维之见了,除了暗暗发笑,当然不会在意。   大概是为了“维持身分”的关系,一路行去,黑白无常始终没有再开口。天又黑了,他们又在一座小市集上停歇下来,雪小了点,但没有完全停止,风却更大了。   第三天上路,黑无常先还坚持着缄默;但在走了一段之后,他有点忍耐不住了,他跟白无常说话的声音虽已放低,但由于逆风而行,武继之的耳目本就灵敏,因此反比前两天听得更为清楚。   一对宝货连这一点都顾及不到,其愚钝程度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听黑无常捏着半边喉咙,向白无常问道:“老白,于三届武林大会以后出现的那个什么风云帮,除了三老、少林以及少之又少的几名武林人物之外,差不多人人都接到他们的聘书。按武功成就分筛职事,不顺则杀;而单单只有咱们黑白双侠是例外,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武维之略付道:“有这回事吗?愿闻其详。”   白无常没有接腔,黑无常加重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又道:“关于这问题,咱也不是第一次问你老白,而每次你总是说:”这问题颇不简单,得让咱仔细的研究。‘现在又是很久过去了,难道你还没有研究出一个结论不成?“武维之暗忖道:“这可够白无常为难的了,连我也想不出道理何在呢!”   想不到白无常竟回答得非常轻松。他吟了一声,晃着脑袋慢吞吞地道:“只怪你老黑没再提起罢了,咱早就研究出来啦!”   黑无常忙道:“真的吗?快说,快说!”   白无常扬脸漫声道:“说什么?简单之至,想想也就明白啦!”   黑无常脱口道:“因为瞧不起咱们?”跟着握拳怒声又道:“该帮宗旨不明、行为残忍,老实说,咱老黑并无羡慕之意。但假如他们不跟咱们来往,是为了瞧不起咱们的话,舍了两条命不要,咱们也得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脸一偏,尖声又道:“老白,你说是不是?”   白无常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但口中却漫声说道:“老黑,你太心急了,咱的结论不是那样的啊!”   黑无常怔怔地道:“什么?”   白无常晃着脑袋道:“不是瞧不起咱们,应该这样说:惹不起咱们!”紧接着大声又道:“换句话说,这是咱们黑白双侠的光荣。”   武维之暗暗发笑,付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但这一次未免贴得太勉强了一点。”   黑无常对白无常这最后的警语也觉得有点过分,但见他疑直参半地问道:“老白,你这样说,可以解释一番么?”   白无常傲然扬声道:“三老为什么例外?少林为什么例外?说开了是不敢惹而已!”   黑无常猛然揪一下把头发,撕着、扬着,快活地放声尖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直到天黑。   第四天,风小了,雪又大了起来。黑白无常的步伐,突然加速。走至午牌时分,黑无常在口中塞了一把干粮,一面嚼着,一面大声的问道:“老白,快到了吧?”白无常点点头,没有开口。   灵台山快到了,武维之的心跳加速了,同时,他疑忖道:“黑白无常此去灵台,难道也是找人老或梅娘?他们身上带有”玉杖“或者是”寒梅“?噢不!蓝凤说过,人老流传在武林中的玉杖只剩下一支。他俩找的,可能也是梅娘!”   “他俩找梅娘?”武维之又想:“难道仍是为了寻找我父亲一品箫?”   最后,他心跳着想道:“是的,不会错!黑白无常十数年来没有忙过第二件事,他们找梅娘一定与我父亲一品箫有关。这样说来,梅娘与我父亲一品箭之间,一定有着非常的渊源了!”但是什么渊源呢?他渴切地反复追索着,不得要领,心情更加焦躁;恨不得忽然生出两只翅膀,一下飞到梅娘身边。   就在他心情烦躁之际,忽听黑无常仰天痛快地喊道:“一品箫呀、一品箫,现在看你躲到哪里去!哈,哈哈!”   武维之心头一层,暗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黑无常笑了一阵,忽又大声道:“老白,虎坛那个白衣坛主,你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货,到底根据什么?”   白无常没声道:“余判应该有金判,一品箫也应该有一品箫,如此而已!”   黑无常力赞道:“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武继之不禁皱眉忖道:“虽然被你们侥幸言中,但这种论据却也大以武断,真正的一品萧身上现在也没有一品萧啊!”   黑无常紧接着又大声道:“咱最佩服你老白的,还是三天前的那一手!”   白无常矜清够道:“哪一手?”   黑无常赞叹地道:“你老白能一眼使看出那家伙身上有宝贝,当真是了不起!”   白无常漫声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怪那家伙做贼心虚罢了。”   黑无常快活地大笑道:“咱们原想去天山找白眉老儿,请他提供一点有关一品箫的线索;想不到半路上碰上那个倒楣家伙,双手奉上一个给咱们兄弟进人灵台山的机会,省去不少冤枉路。真是快活煞人!哈哈,哈哈!”   武维之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对宝货在三天前以黑吃黑的手法弄到了一件灵台山人者父女的信物。好险!他想:“还好我这只锦盒没落入他们眼里,不然可够麻烦呢。”   “细说起来——”白无常谦逊地道:“这次宝贝到手,你老黑的功劳也不在小。”   黑无常扭头,一哦,不胜惊喜地道:“什么?咱也有功劳?”   白无常晃晃脑袋道:“那家伙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并不是等闲之辈。如非你老黑露上那一手,他会服服贴贴地拿出来么?”   “对,对!”黑无常狂喜道:“咱忘了咱也有可佩之处,哈哈哈。”跳脚、拍手、扯头发,笑了又笑。黑天常一路笑声不断,到天黑。   “到了,到了!”黑无常突然尖叫道:“灵台到啦!”   武维之蓦然抬头,眼前正横着一道阻天白壁,黑白无常已双双向山腰纵去。武维之猛提真气,腾身追上。约盏茶光景?来到一座峰顶。左右均为峭壁,下临深谷,前有丈许宽阔的一道小涧;涧水业已结冰,安步可渡。   小涧对面,一块如屏巨石当道而立,屏后连着另一座更为峨耸的山峰。可是,奇怪得很,黑白无常至此忽然停止前进。双双并立于小涧边缘,一动不动,神态至为肃穆。   武线之暗忖道:“哈,人老,梅娘大概就住在对面——”思忖未已,一阵风过,对洞那座石屏上的封雪突然纷纷飞落,赫然显出三个孽巢大字:无情屏。   三字现出。黑白无常蓦地双双跪下。   屏后这时传出一个苍老浑劲的声音道:“来人通报姓名!”   黑无常以手支地,垂首朗声道:“大名府,黑白无常兄弟。”   屏后静了一下,冷冷地道:“呈验信符!”   黑无常右臂直举,手掌前托。武维之因在身后,因此看不清黑无常所示何物。正猜忖间,屏后苍老的声音已冷冷吩咐道:“好了,过来!”黑白无常互望一眼,喜色顿露。当下双双起身,朝无情屏躬身一揖,然后谨慎地跨越冰涧,双双于无情屏后消失不见。   武维之见黑白无常已去,知道接下来该轮着自己了。他深吸一口清气,昂然举步;庄严地缓步走至黑白无常刚才站立的地方,目往对洞无情屏肃然挺立。他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   “除非由对方加以解释,我可不愿面对一方石屏下跪。”   正思忖间,屏后突然传出一声沉喝:“跪下!”语沉声劲,直叩心弦,武维之被喝得心神为之微微一颤。纵然如此,他也只犹豫了一下,依然挺立如故。他暗忖道:“我武维之虽然只是一名未学后进,但男儿膝下有黄金,要拜也得拜有道尊长。巨石何物,要我下跪?”   这时,屏后再度沉喝道:“二次传呼,来人跪下!”   武维之心中有气,付道:“你如不解释,百次千次也一样。”   思忖末已,沉喝又起:“来人跪下!这是最后一次了,稍有延迟,老夫立即依例封山!”   武维之听了,心头止不住微微一震。他迅付道:人贵自力更生,求人不如求已。我这次到灵台来,梅娘见不见得着?肯不肯帮忙?固然是未知之数;而退一步想,纵令此处碰壁,我仍可以去找师父,作其他打算。所以,假如对方言出必行,我自己的事尚在其次。但现在情形不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蓝风姑娘的姑姑巫山神女,她所需要的“南北两极丹”仅有此处可以取得,我如不能完成此项使命,我还算得是昂藏男儿么?   “更何况人家蓝风不顾生命之险,不惜虚掷两载光阴,毅然远奔天涯,也为的是我啊!”他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赌口气,有什么意义呢?唉,横竖人老为当今三老之一,辈分比父亲一品萧还高,拜就拜吧!”念转如电,念定立即俯身拜倒,口中同时朗声喊道:“晚辈这厢参见人老!”   他这样喊,是想令对方知道:你如果是人老,我是拜你;如你不是,这就算对人老的敬意。不管怎么说,我拜的绝不是那块什么没有一点人味的无情屏。   武锥之语音甫落,屏后立即冷峻地接口斥道:“老夫无情叟,系人老座前、灵台山守山之奴。人老乃当代神仙,老夫仅一鄙叟,孺子不得误会!”   武维之听得一征,付道:“这等狂激之人,也会如此自谦?”他又想:“此人自称无情臾,看守的是一座无情屏,屏名系取义于此人之号,迫无疑问。此山为人老、梅娘父女所居,此处又当本山门户,而意以一介家奴之名讳当道示人,其意何在?”正疑思时,屏后又喝道:“孺子通报姓名!”   武维之朗声道:“河南临汝武维之。”   屏后隐传一声轻噫,沉声道:“什么?武维之?文武的武?”若就刚才黑白无常进山的经过而言,无情叟此问,显已溢出惯例之外。   武维之心念一动,猛然忆及蓝风似乎这样说过:“听你语气,玉杖和寒梅两件东西你一件也没有,那你怎能进入灵台山呢?——更何况你又是姓武?”他当时虽感惊奇,但因斯时心绪不宁,蓝凤又不肯明说,所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现在,细审无情叟的语气,以及无情叟在发问之前的那声轻咦,他发觉事情的确有点蹊跷。   他愕了一下,定神朗声答道:“是的,文武的武!”话完突生异想,索性大声加了一句,道:“跟本届武林盟主之一,一品萧白衣儒侠武盟主同姓!”话出口,立即凝神谛听。   无情屏后,无情臾果然又是一声轻咦,寂然片刻,方始再度冷冷发问道:“你是说,你来自河南临汝?”因为武维之此刻是全神贯注,所以他觉察得出,无情臾问这句话时,语气虽冷,却无法尽掩声调中那股急于得到答复的迫切意味。   武维之应声答道:“是的!”但一听无情叟在听得这种答复之后,仿佛如释重负他吁出一口气。武维之心念又是一动,星眸闪光,大声接着道:“但那儿并不一定是在下出生的地方。”   果然,无情叟立即促声问道:“那么你出生的地方呢?”   武维之目闪异光,暗暗点头,口中却毫不犹豫地答道:“至于何处是在下出生的地方,在下目前尚不知道。”   无情叟语气中微挟怒意地道:“岂有此理!”   武维之静静地答道:“虽似不经,却也并不出乎人情之常。鲁哀公渭孔子曰:”人有善忘者,徒宅而忘其妻儿……‘长者没听说过么?“无情叟沉声斥道:“不伦不类!”   武维之凄然朗声道:“在下虽不若斯人之善忘,然不明自己身世则一也。”   无情叟惑然沉声道:“你莫非是个孤儿?”   武维之沉声道:“不,弃儿!”凄然一笑,接着又道:“在下父母是否业已去世,在下不能断定、不敢断定,同时也不愿断定!”   无情叟默然良久,忽然冷峻去道:“你先说,你想求见的是人老还是梅娘?”   武维之征了一下,抗声道:“长者先前并未以此询之黑白双侠,何独厚在下?”   无情臾冷冷地道:“老夫有权取舍斟酌。”   武维之显然扬声道:“先见人老,后见梅娘!”   无情叟冷冷地道:“梅娘不会见你。”   武维之大声道:“长者自云乃本山主人之忠仆,何敢背主违例决断,专擅乃尔?”   无情叟怒叱道:“小子住口,老夫何事专擅?”   武维之亦怒道:“持有玉杖者,可见人老么?”   无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维之怒声又道:“持有寒梅者,可见梅娘么?”   无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维之沉声道:“长者安知在下身无寒梅?”   无情叟冷峻地道:“有也不行。”   武维之厉声道:“规例订自物主。无情叟怎敢无理?”   无情叟嘿嘿冷笑道:“持有寒梅者可见梅娘,唯姓‘武’者例外,这就是拜山者必先报姓名的原因。无理?嘿嘿,谁无理?”又是一声冷笑,蓦地喝道:“武姓来人,呈骆玉杖!”   原来蓝风说他难过灵台山的原因就是这个。武维之不明内中详情,一下子由理直气壮变成理屈词穷。他有生以来,虽以童稚之年尝遍了颠沛流离之若,但在精神方面,却从来遭遇过这等打击。他心头一酸,泪已夺眶而出。   “雪娘女侠啊!”他暗暗怨泣道:“虽然你是我的两度救命恩人,虽然你命我来此是一番好意,使你并非不知道我将要遭遇到什么困难,你该事先告诉我呀!我武维之并非畏难之人。你先让我明白一切,我一样会不计成败,舍命一试的啊!要是那佯,我现在又何至于被这无情老鬼讥刺揶揄呢?”   突然间,仿佛有一个熟悉而慈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低柔地道:“唉,孩子!我是你师站,难道还会有意令你受委屈不成?好孩子,坚强起来。师姑用心之苦,无法明说,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慢慢体会得到的——”悚然一惊,茫然举目,这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心底的声音。   “是的。”他清醒地想:“师姑这样做,定有良苦用心,应该知道的,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应该做的应该马上就做,不怨天、不尤人一一我要坚强起来!”他举油拭去眼泪,顺手从怀中取出那只感有玉杖的锦盒,放下左手书箱,目往无情屏后,左手一掀盒盖;右手一托,斜斜用向无情屏。   无情屏后,两道寒星一现而没。雪、飘着,天色阴晦。无情屏上“无情屏”三个大字又渐渐为雪花掩没。空山沉寂,万籁无声。   武维之浑身被雪,一动不动,像个雪人。他等待良久,不见屏后无情叟出声,还以为无情叟有意折磨于他。星目光闪,怒火陡增,咬咬牙,厉声向屏后喊道:“无情叟,装聋作哑难道也是你的职权么?”   屏后冷冷地答道:“少侠有何吩咐?”   武继之厉声又道:“你要我这只右手还要再举多久?”   屏后冷冷地说道:“如你高兴,你可以永远举下去。”   武维之怒发如狂,才待宁舍一命,起身扑到对岸向无情叟大兴问罪之师时,屏后冷冷一笑,又道:“老夫认得那只锦盒,它胜过玉杖,但并不能代替玉杖!”嘿嘿冷笑,渐去渐远,终至不复可闻,武维之屈臂摊掌一看,手中所托竟是一只空盒,哪还有什么玉杖的影子?   “噢,那紫脸驼子——八指天王偷——而黑白无常又拦劫了他——蓝凤,蓝凤,我怎对得起你?我对不起所有关心我的人以及我自己——天哪,天哪!”一时疏忽,误人误己,都缘自己阅历警觉不够。武维之忧惭交并,急怒攻心,一阵嘶呼,扑地载倒,人已晕厥过去。   雪,飞舞着,像要埋葬整个大地。西北风横空呼啸,似在怒吼:醒来!醒来!   风雪交加,天色逐渐灰暗。   也不知隔了多久,武维之这才轻唉一声,慢慢的苏醒过来。   他恍恍惚惚地,仿佛听到风雪中一直飘忽着一种若断若续的呼唤。而这时,当他神智略清,身躯稍微缩动了一下之后,那种呼唤立即在耳边更为清晰地响了起来:“醒来,小子!   醒来,小子!勇敢一点,冲过无情屏。要死,死到那一边去!”   武维之惊然一惊,霍地翻身坐起。举目四顾之下,空山岑寂,万籁无声,除了雪在漫天飞舞,风在横空呼啸外,触目苍茫一片,哪来的人影?   他揉揉眼睛,暗忖:“是我听错了么?我没有听错啊!”凝神追忆,耳际似仍索绕着袅袅余音。他坚决地相信,他没有听错,一定没有听错!不但是从人口中喊出来的声音,而且听上去非常耳熟,就好像以前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般。至于以前究竟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尤有可异者,那人传呼的虽是激励之词,声浪却十分焦躁迫促,且同时透着一种近乎谴责的愤怒。言外之意,好像在骂:“小子,你假如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除了啖狼喂鹰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哼!真是没出息!”   有一点他敢确定,就是那人语气像师父,但绝不是师父。不过,他虽知道那人不是师父,内心却深以为人家责喝的很对。“是的,冲过去,我应该冲过去。”他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无信而不立!纵令赴汤蹈火,也得取到一颗两极丹,才对得起蓝凤。况我身为人子,为尽孝道,更应量生死成败于度外。”   “如我拚舍一命,还有何处不可去得?”他又想:“是的,冲过去!我应该冲过去,谁也挡不了我!”想至此处,不由双拳紧握:“我要凭勇气克服困难,我要以毅力左右命运,而不应懦弱地听由命运无情的安排和打击。”于是,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抖去一身雪花,仰脸长吸一口清气,深深吐出;松开紧握的双拳,脸上现出一抹坚定而宁静的笑容。然后,他又在原地重行盘膝坐下,面对隔涧无情屏,闭目垂睑,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一片淡淡的白气从他周身冉冉散发出来。白气愈来愈浓,终于变成一团厚厚的浓雾,将整个身躯罩在其中。又是片刻之后,一声龙吟清啸,雾气立消。他再度从地上站了起来,提起那只轻便书箱,目光在无情屏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举起脚步,神态严肃地向对涧走了过去。   绕过巨石无情屏,是一块空地,再向前,有一座高大的雪堆;雪堆背后,像燕尾似地,有两条左右分开的上峰坡路。武维之来至雪堆之前,停步抬头,不知该走哪条坡道才好?就在这时候,雪堆上雪花飞扬,蓦然现出一个门户,原来是一座茅屋。茅屋前,这时站着一个老人;长发垂肩、脸如枯枣,双目闪光如电,脸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武维之微定心神,连忙上前躬身道:“无情老丈——”一语未竟,但见无情叟蓦地右臂一圈,兜头盖脸地便打出一掌,掌劲疾厉,如惊电奔雷!武维之冷不防此,头一抬,前胸迎个正着。一阵血气翻涌,踉踉跄跄,一直倒跌了三四步,方始勉强定住身形。   武维之遭此冷袭,止不住又气又怒,咬牙暗忖:“好呀!你这老奴不但无情,而且无耻呢?”方待运功还击,心念忽转,又忖道:“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这样做!他如通情达理,也不会叫无情叟了。他的职守是不许外人擅人此山;如今我硬闯进来,纵令我有苦衷,但我如不能出示玉仗或寒梅,依旧是其曲在我。我应忍气陈之以理,服之以方,才是正逢。”   念定,武维之方二度喊出声:“无情老丈——”底下话尚未出口,陡觉眼前一黯。抬头时,无情叟已迫至身前五步内。他欲待发声喊止已是不及,无情叟右臂一圈一推,原式不变,又是一掌。   这一掌,力道校第一掌更为劲疾,武维之出为并无还手之意,双方距离又近,是以又被兜胸打了个正着。重心一失,又跌退了四五步。眼前金星乱冒,胸中气翻血源,喉头一甜,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血喷在雪地上,红白相映分外鲜明,就像一朵赤梅。   武维之朝地上瞥了一眼,轻轻一叹,忽然更加心平气和起来。他眼光一带,看到身旁有块大石;若将全身其气聚于右臂,并指俯身一划,石块如切,滚落一旁,他用手拾起,托在掌心。一面以衣袖拭去唇角的血渍;一面微微一笑,苍白着脸色,傲然说道:“老丈可以看出,晚辈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   无情臾双目电闪,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武维之随手丢落石块,双手背负,头一仰大声又道:“如说这便是灵台人老父女的待客之道,那么就请老丈再发第三掌吧。”话说完,缓缓政平视线,苍白的使脸上,弥漫着一片近乎空灵的肃穆之色。面对无情叟,屹然挺立,一动不动。   无情叟楞目片刻,右臂一圈,果然是不留情地又打出了第三拿。武维之迎面跌倒,鲜血如注,喷向半空!然后化成纷纷血雨,点点滴滴地落满一身。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   他勉提一丝游气,挣扎着爬身坐起。心胸一阵翻腾,喉涌甜泉,鲜血再度顺着唇角进流而出。他努力睁开双目,恍惚地看到无情叟仍在面前,他脸向上,微笑着、虚弱地又道:   “晚辈……虽然……不无遗憾……但无情叟三个字,今后却可因此大放光辉……别住手,老丈,再有一掌……就……就可以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武维之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风扬雪花,发出沙沙之声。模糊中黑影一动,无情叟转身离去。武维之黯然地想:“哦,原来用不着再加一拿了。”想至此处,神思困倦,眼前骤然觉黑云涌压而下……   武维之又一度悠悠醒转过来。他吃力地吐出一口闷气,同时缓缓睁开眼皮。   眼前一片昏黄,没有了飞舞的雪花,也没有了呼啸的风声。他努力定了定神,这才发觉眼前的昏黄之色,原来是从背后射出的灯光。而他自己,亦正盘膝坐着,盘坐在一只又厚又软的垫子上。   哈,他明白过来了。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已离开了无情屏后面的那片雪地,现在是在一座屋子中,当他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正从他背后灵台穴上移开之时,心头一动,忍不住脱口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身后,一个慈和而平静的声音答道:“还在灵台山中。”   答话的,竟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武维之想及自己还在灵台山中,心头不禁又是一动,于是忙再问道:“啊,是女侠救了我么?”   背后慈和而平静的声音低低答道:“是的,我救了你半条命。”   武维之闻言一任,忍不住又问道:“一半?那还有一半呢?”   背后低低答道:“你自己。”   武维之脱口道:“我自己?”口中疑呼,身躯一动,想要回头后望。背后声音阻止道:   “动不得!你受伤大重,就这样已嫌说话太多。赶快依你师门内功心诀,缓缓运气调息——   ”   武维之虽依言稳住身躯,却忍不住仍问了一句:“晚辈不揣冒昧,敢问女侠如何称呼?”话问出口,心情异常紧张,几乎是屏息以待。拒知身后并未立即回答,好半晌,始听到虚弱声音轻轻说道:“累得很,等会儿再慢慢说吧!”   武维之轻唤一声,甚是惭愧。暗忖自己身负重伤,差不多已成了徘徊在鬼门关外的一名游魂;如今居然痛楚尽释,几与受创之前无甚异样。单凭这一点,就不难想像到人家在自己身上耗去多少真元?自己未道半句谢言,反而絮絮不休,影响人家调息,这还成何话说?愈想愈觉无地自容。再听身后,业已寂然无声。他知道人家已然人定,当又暗疚地忖道:“大恩不言谢,只有以后徐图报答了。”   武维之心定神收,忽觉舌齿盈香,不禁又是一怔。这才知道,自己能回复得这么快,原来是因为服过什么灵药,想着想着,又是一叹,同时慢慢会上双目。   约顿饭光景。真气运行三六玉阀,下达涌泉,上叩紫府。万流归宗,聚凝丹田;三激三摩,还放奇经八脉。当下他立感灵台明净,通体舒泰,真气轻提,悄然飘身落地。举目扫瞥之下,不由蓦地一呆。   但见佛盘莲座,一灯如豆;立身之处,竟是一座佛龛之前。移目而上,佛龛前的拜板上放着两只陈旧的蒲团——只是自己刚才坐过的;另一只上面,此刻正合掌垂肩端坐着一位身披淄衣、头罩淄篷、慈容有如光风弄月的比丘尼。   武维之打量甫毕,座上比丘尼双目适睁,偏脸颔首笑道:“这儿是灵台绝尘峰的止水庵,贫尼法号止水,乃本庵住持。小施主能在四个时辰之内康复如故,资质之佳以及内功之纯,实足惊人。”   武维之慌忙趋前拜倒,叩首道:“谨谢师太活命之思。”   座上止水尼容他拜毕,这才点点头道:“为了说话方便,小施主还是坐过来吧!”   武维之依言坐到止水尼对面。止水尼向他注视了片刻,敛容缓缓说道:“本庵座落灵台山内,素托本山主人、武林前辈、人老诸葛老施主灵光庇照,可说常年清静,凡与尘世隔绝。小施主能遇贫尼,也该算是缘有前定。况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救难济急,均为份内之事,原不足言谢——”   武维之急急地低声道:“师太如此说法,实令晚辈不安。”   止水危继续说道:“依本山诸葛老施主规定,非经许可,生客不准在此停留。小施主体伤已愈,本该立即离开此间;但佛门弟子首戒贪嗔虚妄,是以仍要在使小施生明白一件事的真相之后,才能安心遵循规定肃客下山。”   武维之欠身恭声道:“愿聆法谕。”   止水尼肃容缓声道:“那就是救你一命的,并非贫尼。”   武线之闻言,不禁微微一愕。止水尼缓音又道:“刚才,贫尼曾直认救了小施主一半性命,那是贫尼一时失言,事实并非如此,贫尼谨此外为声明,并表歉意。”武维之心中虽是震讶,却是无从置答。   止水尼注视着他,嘴角一动,方待说出什么,却又往口。停了好半晌,这才以显改了原意初衷的语气,静静问道:“小施主,贫尼能先向小施主相问一事么?”   武维之忙不迭欠身道:“晚辈知无不言。”   止水尼注视着他道:“小施主对日间伤你的那位无情叟,观感如何?”   武维之不防有此一问,不禁一楞,一时竟是无法回答。这时,他忽然想到另外一些问题上去:此庵离无情屏多远?这位师太怎知我是伤在无情臾手下?以前也有人被无情臾打伤过么?“止水尼静静催促道:“请小施主回答贫尼这个问题,同时更请小施主要回答心底真话。   如小施主要修饰原意,就请不必回答!”   武维之不胜惶恐,忙欠身道:“晚辈年事虽轻,却不作违心之言,请师太相信。”   止水尼点点头道:“贫尼相信。”   武维之想了一下,道:“晚辈有个感觉,他叫无情叟远不及改叫绝情叟为适切——”止水尼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两眼目不转眼地望着他,等地续说下去。   武维之又想了一下,仰险道:“我很他,像谁换了我都会恨他一样。”   止水尼又点了点头。武维之忽生感触,大声紧接着又道:“但我也可以不恨他——噢不,我说错了,我根本就不恨他!”   止水尼哦了一声,脸然微微一变。   武维之望了止水尼一眼,轻轻一叹,垂头低声道:“师太也许要误会晚辈后面两句话可能言不由衷;但请师太垂察,晚辈所说,实在是字字真言。晚辈先说根他,那是一时冲动,也是人之常情;这个,师太当能明白。他将晚辈伤得这么重,如说不很他,别说师太,谁也不能相信!一止水尼点点头道:”现在小施主可以解释后面两句了。“武维之始正脸,肃容道:“理由非常简单,第一,晚辈并非无拳无勇之人;假如当时晚辈放手与之相拼,虽不敢夸称不知鹿死谁手,但可想见的,他要将晚辈伤成这样,势必也将付出相当代价。如今只晚辈一人负伤,那就说明晚辈挨打是出于自愿;自愿挨打,何能怨人?第二,这一点也同时可解释晚辈自愿挨打的理由;晚辈硬闯,错在晚辈。同时晚辈相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情也者,很可能另有原因!”   止水尼听毕,慈目一闭,轻轻念了一声佛号。默然良久,止水尼忽然启目望着武维之道:“贫尼心中,藏着一段简短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对一个人述说一次。现在,贫尼发觉小施主该是最适宜的人,不知小施主是否有此闲情一听?”   止水尼忽将言谈带出题外,武维之虽感不解,但仍即恭答道:“有幸领聆师大雅音,实是晚辈奇缘。”   止水尼调匀了呼吸,法相肃穆,开始静静地述说道:“远在六十多年前,武林中有过一位鲜为人知的奇人。之后,奇人道成仙去,留下三件同样不为人知的宝贝:一张丹方、两名俱得十成真传的男徒!   那两个传人,大的已有家室,但性情却是非常孤傲,嫉恶如仇;小的性情温和,伺俄风流,却是单身一人,师兄弟性情虽然有异,但由于受了奇人长年熏陶,兄友弟恭,相处得可说异常之好。奇人西去后,师兄弟合力搜遍天下名山大川,采置各种罕见的药材;穷七年之力,炼成一炉灵丹,共整整一百颗。师兄弟各取半数,开始潜游江湖;并相约三年返回相聚,互述三年中所见所行,以资切磋。“武维之有点入神起来。他曾在师父那儿听过不少有关武林的掌故,但现在止水尼所说的这一段,以前却是没有听到过。   止水危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三年,日子不算短,但过起来也是很快。转眼之间,三年过去了,师兄弟重行聚首,把酒欢叙,其乐甚融。席间,酒过三巡,话入正题。师兄弟由于一别三年,显得异常亲密,连一向词色不假的师兄,也居然风趣起来。为了说得真切,下面我拟改变一下叙述的方式,尽可能由记忆中说出他们师兄弟当时的一举一动——”   先是师兄持杯笑道:“师弟,三年来,你用去几颗灵丹?”   师弟摇摇头,也笑道:“先说了自己的,然后才能相询对方,规则订自师兄,师兄应该第一个遵守!”   师兄笑道:“一颗,你呢?”   师弟又笑道:“我用了两颗。”   师兄笑资道:“你多用了一颗,浪费了。”   师弟神秘地笑道:“师兄未免责之过早了吧?”   师兄诧异道:“多用了一颗难道还有什么说处不成?”   师弟含笑纠正道:“师兄又犯规了。”   师兄道:“师兄的一颗自己吃了。”言毕忽然放声哈哈大笑。笑了好一阵,得意地又道:“你纵有说处,难道还能强过师兄不成?哈哈哈!”。   师弟果然一楞,忙问道:“师兄自己吃了?为什么?”   师兄瞪眼道:“交代了自己的两颗,再向不迟!”   师弟吐吐舌头笑道:“救了一个人。”   师兄讶道:“救一个人要用两颗?”   师弟笑道:“师兄太健忘了,我看我们那条不成文的规则还是取消了的好。”   师兄沉股道:“师兄杀了一个人,自己也受了重伤,所以服用了一颗。”   师弟哦了一声,似甚惊讶,意思好像说:什么?以师兄这等成就,居然也受了重伤,那是什么样的一位人物啊?   师兄仰险又道:“师兄很自负,因为师兄为武林除去一大隐害!”   师弟低声笑道:“师弟也很自负,因为师弟已为师兄带来一位弟娘以及一位侄儿或侄女!”   师兄惊喜失声道:“哦?师弟,你成家了?”   师弟含笑点头,未及答言,师兄忽然后头一皱,又道:“师弟说,侄儿或侄女,那是说弟姐才有了身孕?”   师弟点点头,师兄又道:“那跟灵丹有何关系?”   师弟道:“弟媳她吃了啊!”   师兄道:“她是武人,曾经受过重伤?”   师弟点点头,深叹道:“几乎死了。”   师兄道:“所以你让她一次服用了两颗?”师弟点点头。   师兄端起面前酒杯,喝了一大口,而后漫声道:“弟媳她人如今正在哪里呢?”   师弟忙答道:“玉门关,见过师兄后,我就要赶去带她回来。”   师兄又道:“你们何时相识的?”   师弟答道:“去年年初。”   师兄又喝了一口酒,道:“她的模样长得如何?”   师弟描述一遍之后,师兄又问道:“你对她的认识如何?”   师弟赧然一笑,低声道:“认识谈不上,但她长得太美了,性情也极温驯。师兄以后见了面,自然知道。”   师兄忽然冷冷地道:“她今生见不到我!”   师弟大惊,师兄蓦地张目厉声道:“你不清楚她的历史么?让师兄现在来替你介绍:她叫阴美华,是当年苗疆白花邪教教主的后裔,外号玉门之狐。淫荡成性,人尽可夫!被她毁了的正派弟子,已是无法计数。师兄前年杀的就是她!”   师弟目定口呆,师兄忍不住双目一合,凄然长叹道:“想不到她当时并未真的气绝,居然被你救活,而且成了夫妇。唉!”   武维之忘情地低低惊呼了一声。止水尼说至此处,忽然注目问道:“小施主,故事至此,虽仅一半,但贫尼颇想先问一声:小施主听了前面这半段之后,可有什么心得没有?”   武维之想了一下,猛然抬头道:“那两位师兄弟口中所说的灵丹,莫非就是——”   止水尼点点头,神色微黯,低声援道:“武林圣药,南北两极丹!”   武维这一听事情果与自己猜测相符,不禁为之失声道:“这样说来,那两位师兄弟不就是人老诸葛老前辈跟无情叟无情长者么?”   止水尼点点头,低声道:“是的,不过这一点外面很少有人知道。”   武维之这时有很多话想问,但见止水危双目微阖,神情肃穆,因此没有敢去惊动。   静了片刻,止水尼始启目继续说道:“人老复姓诸葛,单讳一个符字。无情长者当然也有他的名姓;但长者曾发誓隐名埋姓,不愿有人再提;贫尼不便犯讳,只好仍以两师兄弟称呼他们。这一点尚请小施主不要介意才好。”   武维之忙欠身道:“师太好说。”   止水尼轻轻嘘出一口气道:“话归正题,现在请听故事的下半段。”   隆冬之夜,寒冷而阴沉。武维之屏息静听着。   止水尼微微一顿,顺手将供桌上的油灯剔亮了一些,然后才接下去说道:“之后,师弟的脸色由苍白而发紫,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望着师兄,师兄望着他,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师弟忽然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座,跪倒地上,磕了一个头,颤声喊了声师兄,不俟终席,便含泪起身出门而去。   武维之忍不住低声岔口道:“去找玉门之狐?”   止水尼恍似未闻,继续说道:“当时,师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直至目送师弟背影在门外消失后,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师兄也是性情中人呢!”   止水尼仍未置答,接下去道:“一年之后,师弟又回到师兄身边,他神色异常憔悴,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看上去已几乎像个老人。他一进门就向师兄说道:”师兄没错,我赶到玉门时正是半夜,她虽怀着五月身孕,却仍跟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他神色虽然憔悴,话声却异常平静。说完上面两句话,立即疲惫地倒进一张椅子里。“武维之忍不住又低声问道:“他杀了他们?”   “师兄犹疑了一下,走到椅分,俯身伸手在师弟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双目凝视着椅中人,发出一个无声的询问。师弟摇摇头,轻叹一声,阖上双目,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师兄先是一怔,旋即点点头喃喃道:”很对,你做得很对——‘师弟双目蓦睁,跳身而起;又伏地碰了一个头,抱住师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武维之心头一酸,止水尼话也顿住,油灯昏黄轻轻晃动,夜,很静很静。良久良久之后,武维之始怯生生地低声问道:“师太,他没有杀了他们么?”   止水危摇摇头道:“没有。”   武维之低声呐哺道:“晚辈相信,无情长者当年如想下手,力量一定足够。”   止水尼幽幽纠正道:“绰绰有余!”   武维之仰脸茫然道:“而他——”   止水尼合目接过:“而他没有!”   武维之仰脸犹疑了一下,低声道:“因为他真心爱她?”   止水尼轻声叹道:“他以后没有再爱过第二个女人!”   武维之不禁地由衷发出赞叹道:“这种伟大的情操,真可谓独绝今古!   止水尼睁目向他注视了片刻,点头缓缓道:“这种批评,以前没人下过;无情长者要是知道了,一定很安慰。”微微一顿,又叹道:“爱之深、恨之切!由嫉生很、由恨生仇,本是古今男女之间的常情。假如他当日杀了那一对男女,谁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但他没有那样做。这令吾人发现,原来永不变质的爱,才配冠以真纯——”   武维之等了片刻,低声问道:“师太,故事完了么?”   止水尼轻轻一叹,说道:“完了的完了,开始的还未开始。”   或维之微感讶异地忙问道:“什么还没有开始?”   止水尼轻叹道:“一连串的不幸!”   武维之轻哦一声,止水尼接着说道:“之后,师兄弟二人息隐本山,不再轻入江湖走动。他们师兄弟本来就甚少人知,按理说,今后应该太平无事才对。哪想到那位玉门之狐阴美华,在玩厌了无数男人之后,忽又想起无情长者来。她到处找他,并不是为了她爱他,而是为了满足一种变态的情感。因为在这以前,都是她遗弃男人,而从未被男人遗弃过,无情长者的一去不返,她自尊心大受损害——”   武维之激盛着急地道:“后来找上门来没有?”   止水尼未置是否地继续说道:“她花了十年时间,跑遍整个武林,结果是一无所获。她只知道无情长者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谁也不知道它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   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十年之后呢?”   止水尼没有停顿,径自说下去道:“当年,无情长者以两颗两极丹救了她一命之后,她竟向无情长者追询起灵丹的单方起来——”   武维之喃喃说道:“贪性隐露,长者当时应该警觉才对。”   止水尼微微点头,叹着接过:“无情长者经不起她一再苦缠,便将两极丹的处方对她口述一遍。长者满以为药材数计有百味之多,此举虽犯师门之禁,谅她也不可能记全。药材若欠三味以上,纵然成丹,也无多大灵效,她能抢记半数左右也就算不错的了。祖知玉门之狐天生异秉,记忆力奇佳;一百种药材只听了一遍,居然被她牢牢记下了九十九种。”   武维之惊叹道:“确是奇才!”   止水尼也愿头叹道:“这是第一个不幸的开始。”   武锥之哦了一声,止水尼接说下去道:“无情长者当初这样做,认为她无法记全固属原因之一;而最大的原因则是他爱她,真正的爱她,认为她早晚是自己师门中人。一念之昧,遂种日后浩劫!”   武维之又哦了一声。止水尼轻叹着又道:“于是,她藉四处寻访无情长者之便,将丹方上各种药材大量搜集。十年过去了,她虽设将要找的人儿找着,却意外地炼成一炉丹药。长者师兄弟因丹成不易,一直遵循着师门遗训,留以济世。玉门之狐因为炼得多,却拿它来给自己当补药服用。因此,她的功力突飞猛进,大非昔比;年近四十的人,看上去还似双十左右。经过十年跋涉,她对寻找无情长者已渐失望,但由于本身功力大进,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恶念一生,立即动手布置——”   “布置什么?”   “报仇!”   武维之道:“报人老伤她的仇?”   止水尼微微颔首。武维之道:“人老系与无情长者同隐本山,两老又早已埋名遁世;她既无法找到无情长者,又怎能找到诸葛老前辈呢?”   止水尼道:“话虽这样说,但情形仍然稍有不同。小施主且听贫记再说下去,就会明白了。玉门之狐怎样进行的呢?她先将自己烧成的那种跟南北两极丹功效大同小异的灵丹,找机会送出几颗,同时声称该丹系得自一位多大年纪、什么相貌的武林侠客。由于该丹只比两极丹少一味药,功效亦极惊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不上一年,整个武林便传遍了。人们虽不知诸葛老前辈为何许人,但由于玉门之狐将诸葛老前辈的相貌描述得极是详细,人们心目中都有一个深刻的印象——除非他不被遇上,遇上了谁都可以一眼认出。”   武维之忙问道:“之后呢?”   止水尼轻叹道:“整个武林都知道了,就只有足不出山的可师兄弟毫无所知,小雄主,你想想看,玉门之狐找无情长者,那是她个人之事,别人谁也不关心。她自己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现在呢?大不相同了。灵丹异宝,谁不觊觎?即连十三名门正派,也都为之心动。   各派高手天下访觅,那情形见无异到处瞪着眼睛,除非诸葛老前辈永世不出,只要他走动一步,烦恼便会立即上身。”   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诸葛老前辈何时才给发现的呢?”   止水尼径自说下去道:“玉门之狐的原意是借刀杀人。她以为诸葛老前辈根本没有什么灵丹,兼又脾气躁、武功高,人们所求不遂,就不免积怨成仇。那时候,好汉不敌人多;与众为敌者,十九落败。这样,她便可兵不血刃,坐视虎斗,快意私仇。”   武维之喃喃道:“真毒!”   止水尼又轻轻一叹道:“那种环境既经造成,如想避免麻烦永不发生,太难了!人终究是人。何况人老已有家室,又有一个女儿——”武维之心底暗喊道:“梅娘!”为了不愿扰乱止水尼叙述的心神,他在表面上未露丝毫形色。   止水尼说到此处,自动停了下来,又剔了一下油灯,然后才以显然跳过一段的语气,继续道:“有一年,在他老人家下山为某件事会晤另外一位奇人,再回到灵台山之后,灵台山下已成一片闹市。两老相顾一叹,不待众人开口,立按来人门派,每派曾送三颗灵丹,来人皆大欢喜。两老满以为,这下总该设事了吧?拒知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众人持丹散去,另一件麻烦立即旋踵而来!”   武维之脱口道:“玉门之狐闻讯而至?”   止水尼点点头,叹道:“除了她,会有谁?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啊!”   武线之忽然有点发急地道:“那怎么办?”   止水尼望着他,不解地道:“小施主指什么而言?”   武维之局促地道:“要是无情长者被她发现止水尼谈谈一笑道:”那能避免么?“笑意一敛,双目做合,又道:”玉门之狐一听当年伤她的人居然真的也有两极丹,当然骇异之置。于是,她闻讯之后,立即赶来灵台。“武继之紧张地道:“来了以后——”   止水尼静静地接说道:“人山遇着的第一个人,便是无情长者……”   当时,先发现对方的,是无情长老。长者见峰下忽然上来一名一身劲装、年约双十、貌若天仙的女子,眉头方皱得一皱,忽然心神大震!暗喊道:“啊!是她?”   她——当然就是玉门之狐了!   无情长者止不住心头那股怒潮澎湃的激动,连忙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候,玉门之狐也发现了他,同时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家您好,这儿是灵台绝尘峰吗?”一个熟悉得像银铃般的声音,在长者耳边响了起来,音腔是那样的委婉,语气是那样的温柔。无情长者听得一怔,几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原来,玉门之狐当时所看到的无情长者,一身破布袍,乱发披肩、面容枯瘦;双目虽然有神,脸上却无一丝表情。他老了!他也变了!此刻玉门之狐看到的,只是一名老人;一名站在一块大石之旁,可能练过几年武功的普通老人而已。   她减去的岁数,已变成三倍加到他的身上——她年轻了,他老了。   那时他们二人,年岁都还四十不到。长者一身成就并不在他师兄之下,依照常情,他看上去应该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些才对。这一点,玉门之狐自然清楚。所以在那种情形下,她面对这么一位平凡的老人,又能跟她脑海中一直保持着年轻和英俊的影子发生什么联想呢?   当然不能!   玉门之狐口中的一声“老人家”,不啻灌顶醒蝴!他,无情长者心脏中的一股激动之情立即消失。他的心顿然明净起来,像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从那上面他一眼看透了数十年岁月,人生如此而已。于是,他悠悠抬起头来,就好像刚发觉到身边有人一样。他淡淡地在玉门之狐身上重新打量了一眼,然后探手人怀,摸出一个小盒子,一声不响地递向玉门之狐。   王门之狐微迟半步,诧异地道:“老人家,您这是什么意思?”   无情长者淡漠地道:“你真的不知道?”   玉门之狐黛眉紧蹙道:“老人家以为小女子是神仙么?”   无情长者冷冷问道:“那你为了什么而来?”   玉门之狐以手一指小盒道:“里面什么东西?”   无情长者冷冷地道:“南北两极丹!”   玉门之狐失声道:“你是谁?”   无情长者道:“女侠问得太多了!”   玉门之狐又道:“你怎知小女子为此物而来呢?”   无情长者道:“外人来此,没有第二个目的。”   玉门之狐道:“难道老人家不知道它是一种宝物么?”   无情长者道:“知道!”   玉门之狐道:“那么老人家怎能见人就送呢?”   无情长者道:“送完为止!”   玉门之狐忽然问道:“武林中一共几人有此两极丹,老人家知道么?”   无情长者道:“一个人!”   玉门之狐忙问道:“谁?”   无情长者道:“箫尘!”玉门之狐脸色大变。   为什么呢?萧尘,就是无情长者的姓名。   玉门之狐喘息着,促声道:“姓箫的,他在哪里?”   无情长者两眼望天,淡然道:“死了!”   “死了!”玉门之狐为之失声。   无情长者淡淡地道:“被老朽的主人杀死的,这就是本山有两极丹的来由。刚才老朽说过送完为止,就是因为来源已断,而且存货不多。女侠想要就请趁早,否则也请自便,老夫忙得很!”   玉门之狐芳容掠过一抹奇异的表情,忽然跨近一步道:“南北两极丹虽然名贵,但小女子要了却无甚大用。小女子另有一事相询于老丈,不知可以不可以?”   无情长者哼了一声,没有开口,也未表示拒绝。   玉门之狐不稍一瞬地注目道:“小女子想知道个主人杀死那位箫侠的原因!”   无情长者仰胜鄙夷地道:“那是失德者的必然下场!”   玉门之狐促声道:“为色?”   无情长者仰险道:“佛家有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女侠可能认识那位萧快才会有此一问。那件事例说女侠不敢置信,就是家主人也深感可惜。不过,家主人已给过他自新的机会。“玉门之狐忙又问道:“而他执迷不悟?”   无情长者沉重地道:“当局者述,良堪浩叹!”   玉门之狐秀唇歙动了一下,好似还要问什么,玉颊一红,突又住口,愕然良久,忽然柳腰乱颤,仰天格格狂笑起来。笑声似怒似怨、似恨似喜,却以快慰之意最为浓厚。“报应,报应!”她狂笑着道:“这就是伤害别人自尊心的报应啊!”秋波偶掠木立如呆的长者,又大声道:“老人家,您以为小女子说得对不对?”   无情长者点点头,喃喃应道:“是的,是的。这就是世上很多聪明人的悲哀,不知道种下什么种籽、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长者口中说着,一面蹲下身子,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玉门之狐眉尖一蹙,觉得老人家话虽有理,却有些刺耳。才待转身欲去,目光所及,不禁咦了一声;同时以手指着,向长者问道:“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呀?”   无情长者头也不抬,没声答道:“奉家主人之命,在此立屏。”   玉门之狐目光一溜,又问道:“那个‘无’字下面,老人家预备加上什么字?”   无情长者道:“情和屏!”   “无情屏?”   “无情屏!”   “由谁看守?”   “老夫!”   玉门之狐笑了起来道:“那么老人家岂不成了一位无情叟?”   长者身躯微微一震,忽然起身一躬道:“谨谢女侠赐号,老夫生受了!”   玉门之狐一声轻唤,似甚不安地忆道:“使不得!老伯,小女子口不择言说笑而已。您老面目虽冷,心地却很善良而慷慨呢!”   无情长者漫声道:“多情自古空余根,无情未尝不佳。”   玉门之狐极为不安地又道:“立屏用意何在呢?”   无情长者淡淡地道:“灵丹有限,需索方殷。一旦丹尽,任何人都得望屏止步。如想硬间,便会遭到无情的对付!”   玉门之狐忽然自语道:“要是换个守屏人就好了!”   无情长者道:“换谁?”   玉门之狐道:“箫尘!”   长者一呆,玉门之狐以为长者不悦,嫣然一笑,像一片浮云似地飘然下峰而去……   一灯如豆,庵中又静了下来。静了片刻,武维之又低声问道:“师太,玉门之狐未见着诸葛老前辈,怎肯就此退去的呢?”   止水尼双目做合,轻轻叹道:“如就武功而论,那时候的玉门之狐,由于长年服食灵丹,比起诸葛老前辈来,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她当年受创太巨,在她心目中,诸葛老前辈的余威仍在,此其一。其次,玉门之狐天性狡猾,她既使报仇,又不愿采取自己难免受损的明正手段。她想到两极月所剩既已为数有限,初计仍未失效,当然忍耐得住。”   武维之忙又问道:“之后呢?”   止水尼叹道:“玉门之狐一走,无情长者立将经过情报报告师兄。师兄弟计议了一番的结果,将所剩十五位灵丹中的一粒交长者,一粒赏了贫尼;然后检出十三枝白玉玲现杖,分送当今十三门派,说明两极丹余量,以后凭杖换丹,仅限一次!”敛微一顿,又道:“同时,那块无情屏也开始竖立起来。”   武维之不安地道:“人们遵守约定吗?”   止水尼摇摇头,苦笑道:“当然没有!十三派者,十三名门大派而已。武林浩瀚似海,没得到的人太多太多了。但站在他两兄弟的立场,除了这样做,也无更好办法。”   武维之又问道:“以后不断还有人来?”   止水尼点头道:“当然。”   武维之忙道:“无情长者都是如何应付的呢?”   止水尼静静地道:“就像日间应付小施主一样。”   武维之想了一下,点点头,自语道:“我想……那些人……会知难而退的。”   止水尼注目道:“何以见得?”   武维之抬脸肃容进:“长者成就,实在不凡。”   止水尼立又问道:“你既知道这一点,日间为什么还要硬闯呢?”   武维之微微一笑道:“晚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止水尼含笑道:“贫尼代小施生说了吧:”因为我不比他们,我不在乎!‘小施主,是这样的吗?“武继之赧然一笑,随又问道:“以前有过像我——我这样不知进退的人么?”   止水尼肃容道:“有过。”   武维之忙问道:“结果呢?”   止水尼戚然道:“除开小施主不计,以前一共来过廿五人。其中知难而退的十人,其余十五人则采取了小雄主的进山方式。”   “结果呢?”   “死于他们的自负!”   武维之听得骇然一怔。呆了片刻,方始咳喘着低声道:“师太……那十五人中……没有高手吗?”   止水尼注视着他,缓缓说道:“可以这样说,没有高手,没有真正的高手。因为他们都死了,便是明证。不过呢——”声音微沉:“十五人中最少有一半人的成就在小施主之上。”   武维之又是一怔,然后失声道:“啊,我好侥幸!”   止水厄立即纠正道:“不是侥幸,假如他要你死,你早死了。”   武维之不住点头,感激地道:“是的,只要再加一掌。”   止水尼声音一沉,二度纠正道:“不需要,十五人中最强的人是死于第二单。”   武维之心头一震,仰脸茫然地道:“那么……难道……长者当时误会我已气绝?”   止水尼面色凝重地摇摇头道:“小施生别再说下去了,对无情长者而言,这是一种大不敬。误会的是小施主,而不是无情长者。为了使小施主更能明白贫尼这些话,贫尼可以再告诉小雄主两件事:小施主伤倒何处,便是长者通知贫尼的。其次,小施主之所以能够死而夏生,也因为小施主服用了长者那颗仅有的两极丹的关系。”   武维之失声道:“长者人呢?”   止水尼静静地道:“你要做什么?”   武维之激动地道:“我要见他!”   止水尼凝目问道:“真要见他?”   武维之激动地喊道:“是的,师太!”   止水尼望了他一眼,默默下座,朝他招招手,带着他朝殿侧走去。到达隔殿的一间云房,止水尼用手一指。武维之举目望去,但见云房中仅设一桌一榻;桌上一灯如豆,灯油将尽,火头颤跳,摇摇欲灭,榻上,于昏弱的灯光下,盘膝垂首坐着一人,脸孔虽不可见,但从两肩散披的长发上,他已一眼认出,那人正是无情曳。   武维之忘情地喊得一声:“萧老前辈——”正待抢人拜谢,身后忽然传出止水尼的低沉喝阻:“小施主冒昧不得,他已气绝多时了!”声浪虽不太大,但听在武维之耳朵里,却不啻平地一声焦雷!身心一震,几乎栽身倒下,他呆呆地向房内望着,望着,眼睛忽然模糊起来。   “小施主——”片刻之后,耳边又听得止水尼轻声道:“这样就够了,我们还是回到前面去吧。他默默转身,茫然地随止水尼回到前殿。止水尼又剔了一下灯蕊,垂眉端坐;双手轻轻发动着胸前那串素珠,好似在无声地数着滚滚而下的泪珠。   武维之什么也没注意到,他眼前浮动道一幕幕幻象——他似乎看到两个青年人正在谈笑风生地喝酒;一个相貌威严、一个英俊而斯文。谈着、笑道。一个忽然脸呈死灰,扑身拜倒,然后含泪低头奔出……他又看到,月色下一个英俊的青年,以颤抖的手将一支利剑拔出一半又插回到鞘,仰脸喷出一口鲜血,然后掩而离开一座窗下……他还看到,一个青年跪在地上,抱着另一个青年的双腿痛哭……最后他看到,一座山峰下,一对青年男女携手徘徊,忽然之间,男女消失不见,地下涌出一座巨石,上写“无情屏”——大雪飞舞了,西北风怒吼了,他始慢慢的定下神来。   他抬起脸,看到对面一张慈如光风雾月般的脸庞正凝视着他,武维之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头又低下,抖声道:“师太,他老人家的死,与我有关么?”   止水尼又回复先前的平静,轻叹道:“是的,你应该想像得到。”   武维之颤声又道:“但我不知道为了什么,因为我并没有还手阿!”   止水尼叹道:“全部关键也许就在这一点。”   武维之不解而又不安地道:“师太,这怎么说f止水尼思索了一下道:”你如还手,你就死定了。而现在,你活了下来,他就必须死去。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人活下来。“武继之失声道:“为什么?”   止水尼叹道:“无情长者以为,一切麻烦都是他意出来的。他自觉死有余辜。但为了报答师兄对他的宽恕,他发愿要让师兄有个宁静的晚年,因此他自任守山之奴。由于他也是个自负的人,他曾指天立誓说道:”不能掌毙硬闯者于三掌之内,即自绝以谢!‘——“武维之饮泣道:“他有力量不应誓言啊!”   止水尼叹道:“是的,他要取你一命,实在太容易了!但他并没有那样做。”说着,微微一顿,又叹道:“这是第二个不幸的开始,也是它的结束。小施主,现在明白了么?他既不让你死,即使没有贫尼效力,你也会活下来的。”   武维之又泣道:“我如早知道,我不会进来的。”止水尼摇摇头,柔声道:“别为这事难过了,小施主,他不会怨你的。他可能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呢!明白不?这是他老人家的一种解脱啊!”   武维之将止水尼的话反复咀嚼了数遍,点点头,心情稍感宽松。又隔了片刻,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禁懊恼地前哺道:“要是我稍有知觉,能留下那颗两极丹多好。   止水尼正在出神,没听清楚,这时忙问道:“小施主,你说什么?”   武维之不敢隐瞒,便将天山蓝风托他以玉杖换取两极丹,途中被八指神偷盗取,又被黑白无常劫去,弄得自己两手空空的经过情报说了一遍。止水尼听完,点点头道:“是的,就剩下天山派一支玉杖了。”说完,思索了一下,一声不响走下蒲团,往后股走去。武维之不便动问,只好独对油灯,托腮出神。   不消片刻,止水尼从殿后走出,将一只小锦盒递给武维之道:“这一颗是贫尼的,现在赠送于你了。   武维之一怔,旋即双须泛红,不安地辞谢道:“师太见谅,我,我实在无意——”   止水尼点头柔声道:“是的,小施主,贫尼知道,不过你也别拘泥了,当今之世,此丹仅余两颗。诸葛老前辈那里如已将玉杖收回,别说求丹,人也很难再见到呢。如今除了贫尼这一粒别处已无法取得。贫尼出家人,一切均为身外物。你收下,算是贫尼先赠无情长春,再奉长者之遗命转交于你。这样,在无情长者成全你的一番美意上,你总不应该再推辞了吧?”武维之想了一下,只好下座拜受了。   这时天已微明,止水尼望望天色,想说什么又止住。武维之也觉得还有很多话想问,但想及已经受惠太多,只好改口低语道:“师大深恩,晚辈永世难忘。现在天色已明,晚辈要告辞了。”   止水尼也不挽留,手朝殿角一指道:“那边是无情长者带回来的,你的书箱。”武维之手触书箱把子,忍不住又是心头一酸,悄然滴下两滴眼泪。出了庵门,止本尼指着一条坡道又说:“一直走下去,遇岔路左拐,便可抵达无情屏。”   武维之心神迷惘,一时竟想不出还该说些什么,默默地又向止水尼作了一揖,返身向坡下走去。才走数步,猛忆一事,停步回头大声向上喊道:“师太,师太!您可知道梅娘女侠住在什么地方?”   止水尼征了一下,瞬即平静地向坡下道:“小施主要找海娘女侠做什么?”   武维之大声道:“晚辈想求她一件事。”   止水尼沉吟片刻,摇头道:“梅娘居处,只有人老知道。”武维之又问道:“何处可见人老?”   止水尼苦笑道:“那就得向无情长者了!”   武继之绝望地道:“师太不知道么?”   止水尼摇摇头道:“贫尼很是抱歉。”   武维之见已无望,没奈何,只好又作一缉,返身准备继续下峰。忽听坡上止水尼似在喊他,忙又回过身来道:“师太喊我么?”   止水记注目问道:“小施主贵姓?”   武维之征了征,反问道:“无情长者没跟师太提起?”   止水尼摇摇头道:没有,他回来除交给贫尼一颗两极丹,只说:“那孩子伤在无情屏—   —,之后他便进入别室。因为贫尼懂得他老人家的意思,所以没有多问。”   武维之大声道:“晚辈姓武,文武的武!”   止水尼微微一怔,甚是意外地道:“什么?武?文武的武?”   止水尼的意外,也令武维之大感意外,他暗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为什么在这座灵台山中,一提到武字,便到处引起惊异呢?”   斜坡上面,止水尼默然片刻,又道:“你是什么地方人?”   武维之忍住惊奇,答道:“河南临汝。”   止水尼又问道:“世居该处?”   武维之暗喊道:“几乎很无情叟的态度一样,可怪不可怪?”他心中更甚震讶,却仍定神向上答道:“应该不是——”止水尼微显注意地忙又问道:“此话怎讲?”   武维之默然道:“一言难尽——”   他再待继续解释,止水尼却忽然摇手止住他;秀脸上神色一动,双目清光湛然,注视着他促声道:“谁叫你来的?”   武维之不假思索地道:“雪浪女侠。”   止水尼轻轻嘘出一口气,自语般道:“贫尼猜得不错,果然是她!”武维之无法置答。   止水尼抬脸又道:“小施主,贫尼现在明白了。你姓武,便是你能活下来的原因。”   武维之大奇,迅忖道:“这就更怪了,昨日无情是盘问我时,好像对姓武的有着深仇大根一般。现听这位止水师太说,他牺牲自己而留我一命,居然是因为我姓武。这种矛盾,可该怎么解释?”他也知道,能为此加以解释的人,现在就在眼前,可是他不想追问。因为他知道,这问题如该在灵台山得到答案的话,可能昨天无情臾第一个就告诉他了。   止水尼想了一下,又向坡下道:“你走吧,小施主,贫尼对此也已是无能为力。你下山如再碰到雪娘女侠,你可以这样告诉她:”梅娘无处可找,但一位止水师太说,她以后万一遇上梅娘女侠时,一定转为致意——‘“说至此处,挥挥手,缓缓返庵而去。   武维之呆了片刻,深深叹了一口气,掉头往峰下飞奔。他依止水师太吩咐,逢弯左拐;不消多久,雪堆阻道,已至那座茅屋背后。茅屋前,血迹杳然,已被宵来雪花掩盖。他止步喃喃道:“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光阴、人生、恩怨、情仇……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样,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略事徘徊,又复向屏外走出。   越过小洞,偶尔抬头,他呆住了。   你道为什么?一个人——他面前站着一个人。但见这位当道而立、悄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一身天蓝长衣、修眉凤目、目光如电、不怒自威;这时正负手朝他微微而笑。   武维之恍然大悟,暗喊道:“怪不得那声音那么耳熟,原来是他!”他,他是谁?他是武林本届盟主之一,现任风云帮龙坛坛主的当代风云人物,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武维之愕然不知所措,蓝衣人微笑道:“如何?小子,赶你过去,没有错吧?”   武维之定下神来,昂然问道:“喂,你是真金判还是假金判?”   蓝衣人笑喝道:“再说就掌嘴!”   武维之哼道:“怕没那么简单。”   蓝衣人也哼道:“试试如何?”   武雄之道:“没空!”想了一下,忽又点着头道:“你是真的,我相信了。”   蓝衣人道:“找着什么理由?”   武锥之道:“如是假的,狂傲之态一定没有你这样自然!”   蓝衣人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喝道:“既知我是谁,怎还不拜?”   武维之哼得一声,本待发话,忽然想起一事,因此又耐住性于问道:“韦盟主,在下可以先请教你一件事么?”   蓝衣人道:“什么事?”   武维之道:“灵台山的一切,韦盟主是否很熟悉?”   蓝衣人道:“当然!”   武维之道:“昨天承指点迷津,在下非常感激。不过、在下过去之后将会发生何种结果,韦盟主事先计及否?”   蓝衣人道:“当然!”   武维之忙道:“那边已经发生了什么,韦盟主也已知道了么?”   蓝衣人道:“当然!”   武维之摇摇头,轻叹一声,没有开口。   蓝衣人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维之脸一抬,正容沉声道:“报告韦盟主,韦盟主既知后果如何,而又命我过去;站在我武维之私人的立场,我应该感激你。因为你帮我解决一项困难,同时知道了不少有价值的事情。不过,清韦盟主原谅,我始终觉得你决定得太残忍了一点。”   蓝衣人仰险道:“他是祸首,他已经活得太久了。”   武维之怒声道:“你比他更无情!”   蓝衣人居然没发怒,没声应道:“错了,娃儿,这是我对他的慈悲。”   武维之似有所悟,故意问道:“如他对我下了毒手,我岂不死得冤枉?”   蓝衣人哼道:“老夫很少失算。”   武锥之道:“凭什么?”   蓝衣人道:“凭你姓武。”   武维之一楞,暗付:“好,又来了一个!”他思付着猛又想武维之不禁哈哈大笑道:   “骄既不知,狂也不及,维之五体投地啦!”   老人蓦地停步笑道:“只怪你灵窍未通罢了!”   武继之征了征道:“如何通法?”   老人微微一笑道:“就像这样——”笑语未竟,掌出如电!武维之只觉眼前一花,看也没有看清,叭地一声脆响,左颊上已清清脆脆地挨了一记耳括子。打得他莫名其妙!起另外一件事,当下眉头一皱,大声道:“韦盟主,风云帮龙坛坛主是不是你?”   “不是!”   “别人冒你名号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也不在乎?”   “在乎!”   “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问你师父吧!”   “我师父现在何处?”   “本山中!”   “啊?”   “你小子等等,我去喊他来!”   武维之惊喜交迸,不禁呆住了。蓝衣金判一摆手,示意他站在这儿等,身躯一拧,飘身下峰。约盏茶光景,武维之眼前忽然一暗,出现一位慈眉善目、须发如银的佝偻老人。武维之一声颤呼,跃身扑入老人怀中,失声哭泣起来。   好一会儿,他从老人怀中抬起泪眼,四下一望,奇怪地道:“师父,那位金判呢?”   老人拍拍他的肩肿,微笑道:“你对他印象不好,他对你印象也不好;你们之间,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唉!孩子,我真想不到聪明如你,师父不但可以蒙你这么久,而且还可以继续蒙下去。”   武维之失声道:“师父,您——”   老人一笑,忽然问道:“孩子,梅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武维之张目道:“谁是梅娘?”   老人甚感意外地道:“什么?你竟没看出止水师太就是梅娘?”   武维之闻言一呆,张目失声道:“什么?止水师大就是梅娘?”   老人经他这么一反问,不禁大感失望地顿足一声长叹,怔怔地瞪着他,似乎一时间不知怎么说才好,师徒四目相对,彼此均是愕然作声不得!   望着,望着,老人的眼神忽然微微一黯,用手轻轻抚摸着爱徒的肩头,目光中流露出一片近乎凄凉的怜悯之色;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吐不出半个音来。激动良久,最后目注爱徒,摇摇头,又深深一叹,同时默默地仰起了脸。武维之的脸却不由得默默地低了下去。一悟百通,他立即想起了很多事来。   “噢,对了!”他想:“怪不得那位止水师太对人老跟无情长者的一切知道得那么详尽,而于叙说两师兄弟故事时,语气又是那样地诚谈亲切,神态更是那样的肃穆而伤感;但对人老独生女儿梅娘的部分却始终略而未提。原来梅娘就是她本人!”想到这里,止不住喃喃怨道:“唉,我也真蠢!”   老人没开口,脸仍仰着,似乎正在思索什么。武维之见师父没有表示,心中一阵惭急,忍不住用手一撑老人胸脯,抬脸促声道:“师父,维之这就再过去一趟好不好?”   老人漫声应遵:“不必了!”   武维之不安地忙接道:“师父,您不知道——”言下之意,是说;此次灵台之行,系奉雪山雪浪女侠之命而来;如果空劳往返,岂不有负人家一番好意?哪知他底下的话还没出口,老人蓦地正过脸来,脸色平静而庄严;双目如电,来口一扫,截住爱徒话头,沉声接口说道:“师父都知道,咱们走吧!”老人说着点点头,掉转身躯,飘然下峰而去。   武维之知道,师父的决定,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而且此次来灵台来找梅娘也是出于无可奈何。他至今仍是想不透雪娘口中所称,关于父亲一品萧受困风云帮,梅娘“应该为这事设法”以及“必须为这事设法”的理由何在?现在,他在知道了自己恩师就是武林第一届盟主,跟自己父亲一品萧齐名,同为武林中万人景仰的“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之后,不禁又想,雪娘女侠那两句话,如用于自己的师父,倒是非常适切。   “不是么?”他傲然忖道:“当今之世,还有谁人的名气更在金判、一品萧之上呢?能遇见自己的师父又是自己父亲生死之交的金判,岂不是比求什么人都来得强么?”   他心中一面想,一面移步往峰下走,瞬息便来至峰腰,头一抬,见老人正背着那个年前从王屋山带出来的行囊,在前路等着他,于是连忙疾行几步赶了上去。   老人瞥了他一眼,好似说:“不会太累吗?孩子,”武维之挺挺腰杆,傲然一笑,以表回答。老人佯嗔地板脸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约莫已牌时分,风雪早停,天地一片银白色。老人走在前面,袍角飘飘,步覆从容自然,速度却是快疾无比。武继之自随师习艺以来,很少见师父在自己面前展露过轻身功夫,这时心中不禁一阵兴奋;于是脚下垫劲,运步如飞,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跑到师父前面去。可是任他如何卖力,却始终差那么一小节,追赶不上。   老人一直悠然而行,头也不回,好似全然没发觉他在身后捣鬼。走了片刻,他已感到有点累,而老人刚好也于这时慢了下来。他见了精神一振,方欲奋力超越,一个似笑似骂的声音忽然传入耳朵:“小子,替我省点气力来好不好?你小子想当老夫师父?抑或在考验师父?嘿,要跑的路还远得很呢!”   武维之暗道一声,“乖乖,好厉害——”吐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来。不过他心头虽是凉骇,暗地里却止不住兴奋十分,他稚气地在心底向自己炫耀道:“知道么?这就是我武维之的师父!”他蓦地忆及一事,正好用来饰窘,于是立即向前面大声塔讪着喊道:“师父,您以前好像说过,武林中在‘三老’之先,还有过‘两奇’是吗?”   老人头也不回地反问道:“说过又怎么样?”   武维之大声道:“维之已经知道了一位!”   老人问道:“哪一位?”   武维之提高声音,傲然道:“‘终南无忧子’,维之父亲的师父!”   老人哼了一声,没有开口。武维之暗自扮了个鬼脸,忍住笑,缓声道:“至于另外的那一位——”故作迷惑地顿了一下,然后出其不意地突然接道:“维之也已早就知道了!”话一完,早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人哼了一声道:“知道是谁?”   武维之大声笑喊道:“王屋山天仇老人,本少侠师父的师父!”   他满以为老人一定会惊奇地愕然止步回头,记知老人听了,竟是无动于衷,连脸都没偏一下,仅冷冷地道:“知道这个算什么稀奇!”   武维之征了征,有点扫兴地道:“不稀奇?是维之自己想出来的呀!”   老人嘿了声道:“应该知道!”   武维之又是一怔,不服地道:“应该?为什么呢?”   老人哼了一声道:“除了他老人家以外,尚有准配?”   --------------------   扫描,bbmm OCR       第十章 梅雪奇冤     隆冬,岁末,灵台山西南方的陇西。位于祁连山之阴,渭水之阳,有一处非常隐秘而奇特的所在。占地百里,四面陡绝,当中凸起,高约七里许。一条羊肠小道,曲折而上,一路须经三十六个回旋,方能到达绝顶。   时约午牌,小径雪铺如银。两条身形正沿着银带旋回而上。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慈眉善目、须发皆白、背着一只青布行囊的佝偻老人;后面跟着的,是一位身穿黑长袍、手提长方书箱、五官英挺、双目奕奕有神的俊美少年。   一个时辰之后,老少二人到达华顶。少年目光至处,不由轻轻一咦,微感吃惊地偏脸向老人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地方?”原来峰顶一湖清平如镜,湖边绿草如茵,柳丝细细。   置身其境,恍若到了“映水轻苔犹隐绿,缘提弱柳未舒黄”的早春“芳林苑”!   老人舒了口气,漫声道:“这儿么?仇池!”   仇池?武维之觉得有点耳熟,急切间却又想不起来。老人瞥了他一眼,微显不悦地接着说道:“西晋平西将军杨飞龙所住的地方。”   武维之噢了一声,老人却哼了一声,责道:“维之,你书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武维之脸一红,忙道:“维之忘了——”   老人益发不悦地道:“过目即忘跟不念有什么分别?”   武维之吐吐舌头,双颊火热。师父责备得一点不错,除了惭愧,尚有何话可说?老人词色虽严,但在训了一句之后,即未再说什么。这时二人正沿湖堤走向柳丛中的一座茅屋,武维之低头跟在后面。忽听前面一个沙哑的喉咙跟另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齐声恭敬地喊道:   “卧龙老人,您好——”   武维之闻声抬头一望,猛然呆住了。   但见前方不远站有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个子瘦得像根麻杆儿,吊眉、垂眼、鹰鼻,长发披肩,双目如电,脸上没有一丝血肉。矮个子身高不满四尺,又肥又白,嘴巴像个一字,鼻子塌得一无所有;双眼小而圆,像白米饼上两颗发光的豆子;身穿白麻农,活似一位孝子。   二人是谁?一点不错,大名府黑白双无常!   黑白无常向老人躬身致敬,礼毕抬头,目光正好跟武维之的目光相接。武维之一呆,黑白无常也是双双一怔。黑无常用手一指,尖声咦道:“看到没有,老白?”白无常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同时点了点头。   黑无常朝老人迅速地偷瞥了一眼,揪着长发自语道:“说实在的,老白,咱事先可一点也没想到他是卧龙老前辈的门下——”口里说着,又瞥了老人一眼,言下似甚不安。   老人正有意无意地眺望着湖水,好似全没注意。这时,白无常干咳了一声,慢吞吞地摆着脑袋答道:“咱也很感意外。”   黑无常哦了一声,忽然非常快活地道:“什么?老白,你事先也没有想到?”   白无常摇摇头,黑无常尖声笑道:“原来你老白也没想到,快慰,快慰!”   武维之见了这对活宝,本是一肚子火,现在却又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迅忖道:“听他们口气,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师父的真正身分,那他们怎会等在这里的呢?”他同时也觉得,那根玉杖虽落入他们二人之手,但他可没有理由怪罪他们二人;有机会找那个什么“八指天王偷”才是正理。而且二人对自己表现得相当亲切而和善,想必师父又弄了什么玄虚。   他这样一想,立即面带笑容地向二人点点头道:“又与黑白双侠相见,真是非常荣幸。”   这一声“黑白双侠”,直喊得黑无常立即眉飞色舞。他睨视着白无常,以一种十分快活的声调,笑着道:“老白,你看这少侠多好风度!”   白无常受用地双目一合,圈着脑袋道:“不愧是异人门下——”   黑无常忽然尖声一叹,感慨地道:“卧龙师徒对咱们的礼遇,只要能让那位目中无人的一品箫亲眼看到一次,咱老黑可以马上去死!”   白无常立即接口道:“所以咱们更应该听卧龙老人的吩咐。”   这时,老人轻咳了一声,二人立即住口。老人先朝黑白无常点点头,笑道:“双侠请便。一品箫的事,咱们改天详谈如何?”   黑白无常连声道好,双双一躬,同时转身向不远处的另一幢茅屋走去。眼见二人走远了,老人这才向武维之招招手道:“走,咱们先进屋去吃点东西。”   饭后,师徒沿着湖边漫步。冬日午后的阳光透着些微暖意,老人有时望望天,有时望望湖水,好似追忆着一些古老的往事。走了片刻,武维之终于忍耐不住地问道:“师父,他们两个怎么也会来到这里的呢?”   老人眼望远处,边行边说道:“唉!这对活宝,可气可笑亦复可怜。他们为了找你父亲,已差不多花去十年光阴。两年前,他们向师父纠缠,弄得师父穷于应付。师父毁去王屋山石室,一半是为了风云帮,一半也就是为了令他们两个死心。前几天,师父见他们从灵台山内出来,心想他们也许已从人老那儿得到你父亲的下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委实于心不忍,而且你父亲当年因为年轻气傲,多少也有点不对。所以,师父无法不管,便蓦然现身,并存心露了一手。”   武维之有趣地笑着岔道:“请师父把当时的情形说得详细些好不好?”   老人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继续说道:“师父装作没见到他们,以一式昆仑派的‘春燕剪柳’,自峰腰飘然落地。他二人猛喊一声‘好’!师父故意回头失惊地道:‘啊,两位不是名震武林的黑白双侠么?幸会幸会!’”   武维之叶嗤一声,老人也微微笑了一笑。   “他二人听了好不快活,黑无常忙拱手道:‘恕在下兄弟眼拙,老前辈如何称呼?’师父说:‘老夫隐居埋名四十多年,以前人称卧龙先生!’黑无常忙道:‘噢,原来是卧龙老前辈!’”   武维之笑道:“一句隐居四十多年,吓坏他们了。”   老人也笑道:“武林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卧龙、卧虎,真是天知道!”   武维之忽然掩口低声笑道:“维之以前一直不敢对人扯谎——”   老人随口应道:“权宜应变,无伤大雅。”目光一溜,蓦地笑喝道:“好小子,又想掌嘴了么?”手掌虚扬,武维之早溜出二丈开外。   老人仰首望天道:“落得清静——”武维之一听大急,忙跑回抱住老人手臂苦苦哀求。   好半天,老人始心满意足地瞥了爱徒一眼,继续说道:“师父说:‘岂敢,岂敢!’黑无常又道:‘卧龙老前辈此来贵干?’师父说:‘找劣徒!’”说着一笑顿住。   “好师父!”武维之扮了个鬼脸道:“快说下去嘛!”   老人板脸哼了一声,道:“师父说着,忙又加了两句道:‘他去了灵台山内!’黑无常不在意地说道:‘见人老么?’师父说:‘是的,打听一品箫的下落。’黑无常跳了起来道:‘什么?’师父重复了一句:‘打听一品箫的下落!’黑无常迫不及待地道:‘为了什么?’师父故意叹道:‘一言难尽!’黑无常脱口道:‘咱们兄弟也正要去找一品箫!’师父道:‘咱们一块儿去找他如何?’黑无常有点犹疑,师父忙又道:‘双侠请先去陇西仇池稍候,老朽七天之内必携小徒前去与两位会合。’一对宝贝,大概自知前途困难重重,有了师父这等帮手却也大佳,是以在略事计议之后,也就欣然同意。”   武维之皱眉问道:“师父明天如何处置呢?”   老人想了一下,叹道:“如任由他们两个往风云帮闯,十九白送死!师父明天准备先向他们说明利害,然后劝他们去参加少林寺来年元宵召集的临时大会,跟各派一致行动。先对付了风云帮,然后再找一品箫清结私人恩怨。”   武维之心念潮涌,感到有很多很多的话要问。但是思绪一阵挣扎,立即十分紊乱。挣了好半天,始问得这么一句:“师父怎会无巧不巧地也到了灵台的呢?”   老人两眼一瞪。道:“巧?什么叫巧?”武维之一怔,不知是怎么回事。   老人轻轻一叹,双目微合说道:“唉!孩子,当你往终南赶时,师父正好自终南出来。   而且遇见了你之后,一直到现在,师父哪一天离开过你?”武维之啊一声,几乎跳了起来。   “在蓝田发现你时,你正病得很厉害,方想现身,恰好雪娘母女赶到。于是师父隐于一角,目送她们母女进了你的卧房,才完全放下心来。连你往风云帮分坛里面闯,师父也未阻拦,因为师父知道有雪娘母女在,你准太平无事。”   武维之忙问道:“雪娘母女也没发现师父?”   老人摇摇头道:“没有。”轻轻一叹,接着说道:“师父这样做,有好几种原因。一方面,师父想养成你独立应付局面的能力;而另一方面,师父也想藉此机会于暗中考验考验你的品格与胆识。”   武维之所得心神一凛,老人继续说道:“不过这样一来,师父却也遭到了不少困难。譬如说,天山蓝凤那女娃儿,她为了你对别人的一句诺言,竟然不顾艰险地只身远投穷荒,师父就想不出更好的对策,不知道是拦住她好,抑或是听她去好?”   听至此处,武维之双颊不禁一热,心头同时微微一酸。顾不得羞赧,嗫嚅着,低声急急地问道:“结果呢?”   老人微微一叹道:“任她去了。”   武维之急急地低声又道:“那是什么地方?师父。”   老人仰脸答道:“鬼愁谷。”   武维之征道:“鬼愁谷在哪儿?”   老人轻轻一叹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日梦里人’——读过这两句诗么?”武维之又是一怔,老人接着说道:“鬼愁谷就在无定河之滨!”   武维之不由得失声低呼道:“那么远?能保来回平安么?”   老人摇摇头道:“很难说。”   武维之着急地道:“难说?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轻轻叹道:“以前也听说有人去过,但没听说有人回来。”   武维之心头猛然一震,颤呼道:“师父,师父——”   老人静静地继续道:“师父可以拦住她,但师父没有那样做。也许师父太忍心了一点,不过你不能怪师父;就像那女娃儿纵然遭遇不测,也将不会怪你一样。”微微一顿,轻叹着又道:“这种事,一旦发生了,惟一的办法便只有听由命运安排。不能怪师父,不能怪你,不能怪那女娃儿,也不能怪紫燕十三妹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谁也怪不得!要怪,只能怪人类不该有男女之别,人类不该年轻。”   老人说着,又是轻轻一叹。默然良久,这才又继续说道:“而师父最大的疏忽,便是在歧山通往灵台的思贤镇上,居然没注意到那该死的‘八指神偷’在你身上做了手脚,说来真是可气亦复可笑。”   武维之忍不住恨恨地道:“总有一天——”   老人连忙摇头道:“不!孩子,你错了,这件事你不应记恨于心。你要知道,在武林中,他们吃的就是这种饭。他既不知道你的来历,他为什么不能下手?你要抱怨,也只能抱怨你自己的。警觉与阅历不够。而且,你可算因祸得福,应该感激他才对。否则的话,你除了能从人老处取得一颗南北两极丹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呢?”偏脸一瞥爱徒,怜惜地一叹,又道:”不过话虽这样说,却也够险的了!”   听到一个“险”字,武维之忽然忆及一事,忙抬脸问道:“师父,维之忘记问了,师父的终南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人点点头,却没有立即开口。停了一会,始缓缓说道:“是的,孩子!这件事就是你不提出来问,师父早晚也是要告诉你的。不过,现在还得暂缓一下。因为这件事虽然是今后无穷烦恼的一个开始,但它却也同时是另一个谜团的结束。待你说完会见梅娘女侠的经过之后,师父再慢慢从头说给你听,那时你就更容易明白了。”   武维之点点头,随将在止水庵中会见梅娘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立即忍不住问道:“师父,雪娘女侠要维之去找梅娘,而梅娘居然一下便猜出维之此行系受雪娘女侠之指引;同时武林中又有‘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两句谚语。梅娘与雪娘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啊?”   老人唔了一声,没有开口。武维之以为师父没有听清楚,忙又简略地问了一遍。但是,老人两眼四下乱扫,好似全未在意。欣赏风景不像欣赏风景,直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武维之双眉一皱,正待三度催问时,却忽听老人轻呼道:“噢,就在那边!”身随声起,人影一闪,业已扑向二丈之外。武维之不禁一愕,头一抬,只见老人远远在朝他招手道:“来这儿,维之。”武维之急步赶了过去。   老人手往身前地上一指道:“维之,这是什么东西看得出来么?”武维之顺着老人手势低头看去,直看横看,看了好半天,竟是愈看愈糊涂。最后脸一抬,皱眉茫然地反问道:   “师父,您,您说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一个坑,一堆石头。是的,就这么多!一个坑,一堆石头。如果说得清楚些,就是坑很深很大,而石头则又焦又黑,零乱地堆在坑里。   老人朝坑内的石头出了一会儿神,漫声道:“一座药炉——看不出来么?”   武维之瞥了坑中石堆一眼,点点头道:“唔,很像。石头一块块又黑又焦,好似被火烧过一样。”   老人目不转睛地道:“火烧过是原因之一。”   武维之哦了一声道:“还有什么原因?”   老人举目望天,深沉地道:”另一原因是上面曾经涂过很多的血!”   武维之愕然失声道:“什么?血?”   老人缓缓放落视线,凝视着爱徒,点点头道:“那时候,师父十五岁,比你现在小不了多少。”老人的话,文不对题,答非所问,但神色却是端凝异常。武维之虽是一头雾水,十分茫然,却是未曾遽然动问;只是愕然瞪大着眼睛,静听师父继续述说。   老人顿了一下,双目微抬,追忆着说道:“那是师父第一次到这里来;师父第二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三十岁,中间隔了十五年,年龄是第一次来时的两倍。这以前,师父一共就只来过这里两次!”   武维之暗忖:“来做什么的呢?跟这堆石头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一下子便将话说那么远呢?我还是一点都听不懂呀!”他心里思忖不定,异常发急,但仍未有所表示。   老人两眼望天,好似非常吃力地继续道:“这儿,就是咱们师徒现在站立的地方,师父第一次见到的是一滩鲜红的血。第二次见到的则跟今天差不多,一堆石头,一堆又黑又焦的石头!”   武维之实在忍不住了,脱口问道:“师父两度来此,都是为了什么呢?”   “第一次是跟着你师祖,第二次则是师父一个人。第一次是因为你师祖要找一个人,第二次则是师父为了要查证一件公案。”   武维之忙问道:“找谁?查证什么公案?”   老人恍似未闻,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今天是第三次。这一次却是什么目的也没有,仅是为了在此歇歇脚,对往事凭吊一番。”   武维之皱皱眉头,又问道:“第一次找的是谁?”   老人仰着脸,静静地道:“要找的是谁么?且听师父说下去吧!”微微一顿,按说道:   “你师祖要找的人,那时就躺在咱们现在站立的脚下,躺在一堆鲜血之中,一动不动。你师祖迟疑地凝望了片刻,终于发出一声喟叹,拉起师父的手,转身下峰而去——”   武维之不由得脱口问道:“那人已经死了?”   老人苦笑了笑,叹了一声道:“那是你师祖一生中唯一的憾事。”   武维之失声道:“什么?”   老人深沉地道:“应该这样说,伤得很重,几乎跟死去没有两样。”   武维之怔了一下,忽然蓦呼道:“难道——难道那人就是玉门之狐?”   老人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隔了片刻,始又继续说道:“师父跟你师祖一路下峰而去,行至第十七道回弯之处,忽见前面上来了一位年可三旬左右、仪表非凡的英俊青年—   —”   武维之失声一啊,脱口道:“萧尘,无情长者?”   老人点头,深深一叹道:“就是他!那个害了别人、但也苦了自己一生的家伙!”   武维之默然,老人顿了顿又道:“当时师祖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师祖,双方仅相互打量了一眼便即交臂而过。你师祖还庆幸地说:‘这小子来迟一步,够幸运的了——’哪想到,一步也不迟!他竟以两颗两极丹延续了一条‘祸根’,替武林种下一场无边浩劫!”   武维之一怔,暗忖道:“无边浩劫?师父说得太夸张了吧?不是么?那不都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吗?”他疑忖着,却未冒昧发问,只就第二个问题问道:“师父说第二次来此是为了查证一件公案,那又是什么公案呢?”   老人目注爱徒,似有着无穷感慨地摇了摇头,说道:“话要详说起来,太多也太长。片片断断,各成一环;而每个环节之间,却又有连带关系,师父一时也不知该从哪一段开始好。”微微一顿,轻叹着又道:“你是聪明的孩子,师父现在准备提纲挚领,将武林中数十年的沧桑变迁,归纳在一段最简短的叙述中说给你听。有些地方难免简略脱卸,那就要靠你自己的理解去整理连贯了。”   武维之点点头,老人接着说道:“师父首先要说的,便是十年一届武林大会的由来。今天,武林之中所以会有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年前在北邙落魂崖顶,你已领悟了十之七八。   那便是二十多年前,平静的武林中波澜突起,纠纷之多,日甚一日。向居武林中领导地位的少林寺,逐渐由管不胜管而演变到无法再管的地步。于是,少林寺广邀天下武林同道,集会北邙落魂崖顶,产生了第一届武林大会。”   武维之忍不住插口问道:“那都是些什么纠纷呢?”   老人慨叹道:“武林中的恩恩怨怨,一向是愈演愈烈,愈结愈深。到了二十年前,已发展到一种不可收拾的局面,派派不和,人人各相为敌。如问彼此仇视的原因何在,也许一个个都会瞪目不知所对。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因为追根究底,起因却只有一个,非常单纯——”   武维之哦了一声道:“什么起因?”   老人微喟着,沉重地道:“为什么?为了南北两极丹!”   武维之一震,大感意外地道:“什么?为了南北两极丹?”   老人点点头,不胜感慨地叹道:“古人云:‘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按道理说,南北两极丹出自人老师兄弟,麻烦应该只及于他们师兄弟而止才对。可是,问题就在人老师兄弟不但武学成就高,机智襟怀亦复超人一等。他们师兄弟毫不迟疑地倾囊散丹,无丹一身轻!   灵丹送完,也就无异于遣走一切的烦恼根源。”   武维之听了,有点不解地又问道:“既然这样,还有什么纠纷?”   “两极丹为数虽多,但分配开来,仍不足彻底解决问题。得着的,固属大有人在;没得到的,为数更多。得到的人不一定马上就用,没得到的却可能立有急需,在那种情形下,你想想看,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呢?”   武维之不假思索地道:“没得到的人当然想向得到的人讨取了。”   老人反问道:“试想,被讨的一方会答应么?”   武维之想了一下,迟疑地摇摇头道:“不能说没有,但恐怕不会太多。”   “不错!所以说,问题就在这里了。所求不遂,忠厚者,记嫌于心;下焉者,易讨为夺!平静的武林自是要恩怨滋生了。”   武维之才待点头,忽又仰脸问道:“这跟师父查证的公案又有何关?”   老人深深点了一下头,说道:“这就说到了——有一天,你师祖忽然将师父唤到他的面前,手托两颗色泽玄黄、圆润如珠。香气扑鼻的丹丸,淡淡地向师父说:‘公正,这就是外界哄传的南北两极丹。师父发现了疑问,你拿去研究研究,找出答案后再来告诉我。’”   武维之忍不住岔口道:“师祖口中的‘疑问’指什么而言?”   老人点点头,缓声说道:“你听师父说下去——你师祖当时就只说了这么多,而师父当时的心情也就跟你现在所问的一样:疑问?什么疑问?但是师父没有多说。师父知道,本门九代单传,对传人的条件要求得非常苛刻,除了习武之外,机智也在要求之例。你师祖不肯说明,显然有意对师父作一次考验。那就是说,一切都要师父自己发掘。”   武维之紧张地道:“结果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要谈结果未免太早了。”   武维之一笑改问道:“后来呢?”   老人脸色一整,继续说道:“师父出来之后,托着两颗‘两极丹’,苦思默想。足足花去一昼夜功夫方始找着一点头绪——”   武维之忙问道:“什么头绪?”   老人目光微亮地道:“两颗不一样!”   武维之噢了一声。他知道了,一颗是真的,另一颗大概就是玉门之狐的仿制品。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关于不一样的原因,你应该知道。”   武维之点点头,老人接着说道:“现在明白这个,自然很简单;但在当时,可就令人大费周章了!譬如说:哪一颗是真的呢?假的那颗来自何人之手呢?也是人老那儿出来的吗?   两颗两极丹,形状、大小以至于香气都是一样。”   武维之插口道:“本来就只差一味药草嘛!”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其中一颗光泽稍黯,相差的程度非常非常的微细。师父一方面钦佩你师祖的心细如发,一方面却又止不住怀疑。心想:同为一母所生,尚且有贤智愚劣之木等,一炉丹药百来颗,难道这点分别也不会有么?”   武维之脱口道:“是呀!”   老人摇摇头道:“错了!师父那等想法,只证明一件事:年纪轻,阅历不够!”   武维之听了,却有着身受之感,因此不服地道:“师父这话怎么说?”   老人望着他,认真地道:“丹出一炉,形状可以有大小方圆之不同,但色泽却不应有两样,此其一。第二,凡属至宝灵丹,尽管药材有千百种,但每一样都一定有它配合起来的功效。少了一样,就是少了一样。重要性虽有大小,分别却一样存在;否则的话,九十九种药可以炼成两极丹,九十八种、九十七种不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一百种呢?”   武维之悦服地连连点头,老人接着叹道:“师父有此发现之后,兴奋异常!于是进一步地加以品审细察,更发现两颗丹丸不但色泽有别,就是两股气味也并不完全一样。”   “有什分别?”   “真的那一颗,清如荷香,嗅之脾肺清凉;假的那一颗,香气如兰似桂,嗅之令人神醉,较为浓烈。师父得到了确定结论之后,立即兴冲冲地去进谒师祖。讵知报告不到两句,话头即被打断,接着并挨了一顿无情的痛骂。”   武维之愕然张目道:“为什么?”   老人摇摇头,仰脸叹道:“你师祖的脾气一向如此。词色严厉无比,令人难堪!但于今回忆起来,却竟是那样的亲切,令人依恋。可惜那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言到此处,业已呼嘘不能成声。武维之默默低头,也感到有些黯然神伤。   老人唏嘘了片刻,深深一叹,始又定神继续说道:“当时,你师祖双目一瞪,怒叱道:   ‘这还用得着你说?难道这就是师父交代你研究疑问的原因么?滚!找不出原因,别再来见我!’师父当时一愕,细细一想,发现确是师父愚昧,立即含着羞惭退出——”   武维之忍不住喃喃岔口道:“那叫师父怎么办?”   老人目光一溜,忽然问道:“维之,如当时换了你,你怎么办?”   武维之想了一下,犹疑地道:“维之可能先去请教人老。”   老人立即又问道:“见不到人老呢?”   武维之一怔,又想了很久,结果双颊微赤地摇了摇头,甚是惭放不安。老人瞥了他一眼,点点头,轻叹道:“没有什么,孩子,用不着难为情。师父那时,并不比你更为高明。   咱们师徒真可说是心灵相通,师父那时的行动步骤,正如你说的一样呢!”   “师父先去找人老?”   “正是!”   “结果没见着?”   “是的。”老人点点头,又道:“所以师父问你,见不着人老怎么办?就是这个意思。   你能想得出办法,便算比师父强;想不出办法来,就跟师父一样。”   武维之目光闪动,忽然说道:“维之以为——”老人点点头,好似说:“你说说看。”   武维之迟疑地望着老人说道:“听师父的口气,当年师父在求见人老未遂之后,一时之间,一定是一筹莫展,而师父最后仍然想出办法。这中间,由无法而有法,师父可能是得助灵台山附近某种景物的启示——是不是这样?师父。”   老人目光一亮,注目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呢?”   武维之望着老人,眨眨眼睛道:“维之是这样想的,师父在无法见到人老而又别无他途可循的情形之下,一定不舍遽然离开,于是师父就在灵台山中到处徘徊。这种情形也许维持了一天或两天,然后师父突然下山了,因为师父看到一样什么东西,智珠蓦朗——”   老人突然激动地喊道:“够了!孩子,够了!”   武维之一怔,老人仰脸喃喃道:“无名派,九代传人韦公正,庸碌半生,一事无成!但他是第十代传人之师,凭此即可以本门功臣自居,而告慰历代祖师于九泉之下了。”   武维之诚惶诚恐,不知所措。老人蓦地睁目大声地道:“是的,孩子,正是这样——地点就在绝尘峰顶,无情屏对面,灵泉涧之边。师父徘徊一昼夜,口渴难禁,俯身就涧取饮;方饮得一掬,蓦地失声一啊!猛奔下山,取道西南,一直来到此地——仇池。”   武维之低声自语道:“灵泉涧中的水一定很甘美。”   老人望着爱徒,甚感快慰地点点头道:“这就跟酿制美酒的道理一样,欲炼灵丹,非副之以灵泉,不足为功。师父游踪遍天下,对水泉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个仇池!”   “以后呢?”   “师父一路心想:药炉、药炉,仇池之顶必有一座药炉——一口气上得峰顶,不费吹灰之力,果然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坑洞和一堆又焦又黑的石头。虽然它们已不复有一座药炉的形状,但它被人力的有意捣毁,更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那颗仿制的南北两极丹确系于此地炼制而成!”   武维之忙道:“师父立即回报师祖了?”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忽然一叹。   武维之忙道:“师父做什么又叹气呢?”   老人蓦然张目沉声道:“‘伪丹何名?出自何人之手?鱼目混珠的用意何在?’唉!孩子,上面的话,便是你师祖对师父说的。”   武维之皱眉道:“题目不是更难了么?”   “是的,更难了!”   “师父找到答案没有?”   老人点点头,哑声道:“找到了!”   武维之不禁雀跃道:“师父的才干,真令维之佩服!”   老人眼光一黯,低声道:“孩子,你赞美得太早了。”   武维之一怔。老人黯然离开视线,低声道:“你师祖的最后三个题目,大概他老人家自己也觉得太难了一点,所以他老人家并未在话尾加上那句‘找不到答案,别来见我’的严限。而师父因为一生好胜,你师祖没说的话,师父自己却暗地添上了。师父在心底说:‘弟子女不能查清究竟,绝不会再回来见您老人家’——”   武维之自语道:“那也没有什么呀!”他想那只是您老人家的自励之词,找不出答案不见面,找出答案不就可以见面了么!而您老人家刚才说过:“找到了。”不是吗?   老人仰着脸,置若未闻地继续说道:“拜别你师祖,渡黄河,信步南行,抵达洛阳正好逢上第一届武林大会在北部举行。为了接近更多的武林人物,以利于查探,于是师父未得你师祖许可,便冒昧挺身而出,结果非常侥幸,也可说是非常不幸,师父成了第一届武林盟主。”   武维之情不自禁地喊道:“获得了武林人最大的光荣!”   老人仍未置理地接着说道:“讵知一语成谶,生离也就成了死别。”   武维之蓦地一呆,失声低呼道:“什么?师祖——”   老人点点头,颤声道:“是的,三年之后,他老人家撒手西归,非常寂寞地死在王屋山。没有任何人侍终寝侧,连惟一的门人也未曾在一旁侍候。他那个不肖罪徒、‘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却正随着鹊噪的声誉,飘荡于武林,一无所知——”颤语至此,热泪滚滚,泣不成声。武维之头一低,也随着潸然泪下。   师徒相对悲切良久,武维之最后以衣角拭干眼泪,抱住老人手臂摇撼着,强颜笑说道:   “师父,维之再问你老人家一件事好不好?”   老人仰着脸,哑声道:“问什么?孩子。”   武维之故意大声道:“师父追随师祖多少年?”   “将近三十年。”   “师父见师祖掉过眼泪没有?”   老人摇摇头道:“没有!”   武维之笑道:“这一点维之比师父强。”   老人讶道:“你说什么?”   武维之掩口笑道:“师父没见过的事,维之倒是见过好几次了。”   老人笑骂一声,果然戚颜顿展。师徒笑滤了片刻,武维之见师父悲怀已释,立又伺机进问道:“那么师父是什么时候才得着答案的呢?”   老人目光一凝,道:“你猜猜看。”   武维之想了一下道:“可能是在师祖仙去不久?”   老人摇摇头道:“不对,再猜!”   武维之又想了一下,抬脸道:“五年之后?七年之后?或者更久?”   老人蓦地接口道:“是的,更久些。二十年之后——今天,刚才!”   武维之失声一啊,老人沉声接下去说道:“设非你转述梅娘女侠说给你听的那个故事,师父根本无从知道整个事件原是如此。不过,如此一来,师父却同时明白了另外几件事。”   武维之忙问道:“另外几件什么事?”   老人目光如电地道:“知道了风云帮主是谁!”   武维之促声道:“啊?是谁?”   老人沉声道:“师父无法说出她的名字,但师父可以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便将明白知不知道她的名字并不太重要。”   武维之忙道:“师父快说!”   老人沉声道:“那就是你师祖要知道的三个答案之一,也是师父知道得最早的一个——   便是伪丹的名称。”紧接着加了一句道:“它叫‘一元丹’!”   武维之一怔,一元丹?这三字好耳熟?星目光闪,蓦地惊呼道:“什么?风云帮主她就是——”   老人深叹一声,精目顿合,叹道:“她就是无情叟的女儿,人老的侄女儿,梅娘女侠的堂妹。换句话说,她就是‘玉门之狐’之后。”微微一叹,又道:“这也许就是梅娘回避你的难言之隐。”   武维之恍然大悟——“义母有一种药,叫做‘一元丹’,功效与‘南北两极丹’相仿……”这是五丈原枫林中,紫燕十三妹所说的几句话。“一元”?“两极”?就凭两种药名,当也知道它们的功效相仿了。   他又想,师父说:“巧?什么叫巧?唉,孩子,师父哪一天离开过你?”现在,连枫林中密语师父都听到了,看来是一点也不错了。思念及此,讶异之余,双颊又红,讪讪地道:   “除了这一件,师父还明白了些什么呢?”   老人仰脸道:“有关‘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部分。”   武维之一哦,未及发问,蓦见老人移目注视过来,双目中充满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有恨、有怒、有叹、有怜。闪漾良久,这才合目长叹道:“师父以前一直以为它是一段疑案,现在发觉,它原来竟是一段冤案!”   武维之一呆,愕然失声道:“一段冤案?什么是一段冤案?”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两句来诗,自贺兰五虎老大、病虎黄皮于三届武林大会举行当晚在洛阳酒楼吟出,雪娘女侠闻而色变之后,武维之一直念念在心。他为了想明白诗句所代表的真正意义,曾一再向老人探询;但老人似有难言之隐,始终含糊其词,不肯明说。   直到前些日子,无巧不巧地,他竟奉了雪娘之命去见梅娘。一路上,他满怀希望地想:   梅雪之谜,这下总该可以水落石出了吧?哪想到事与愿违,梅娘的真面目竟是一位法讳止水尼的师太。对面相逢不相识!懊恼之余,再加上梅娘口中的“贫尼猜得不错,果然是她”以及雪娘口中的“她必须为这事设法,她也应该为这事设法”,更是谜上加雾!两者之间的关系愈来愈玄奇;而他想明白其中究竟的心意,也就随之愈来愈急切。   好不容易峰回路转,老人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上来了。他心神一振,正感兴奋之际,讵知话音未了,奇峰又起——疑案?冤案?由疑案而被证明为冤案?   他惊愕地瞪视着老人,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口腔。可是,他急老人却不急,一声长叹之后,凄然合目,脸部肌肉抽搐不已,好似异常激动。良久良久,始逐渐趋于平静,缓缓启目,凝视着爱徒,反问道:“维之,宋人卢梅坡的那首雪梅诗,你还记得全么?”   武维之惑然地点点头道:“记得,师父。”   老人凝眸静静地又道:“念一遍给师父听听。”   武维之略一迟疑,低声念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师父,有遗误没有?是这样的吗?”   老人点点头,沉吟有顷,忽又注目问道:“后人对此诗的评语都说诗旨全在首句末三字的‘未肯降’,讽颂‘梅香雪白,各擅胜场’——维之,你呢?你赞成这种说法吗?”   武维之想了一想,点点头,忽又摇摇头道:“似是而非!尤其因为作者自号梅坡,细细品味之下,总觉作者在兼扬并颂之余,不免有所偏袒似的。维之看法如此,不知对是不对?”   老人点头道:“很对。”紧接着,目光微凛,注目沉声道:“这就是雪娘女侠当时在洛阳酒楼上闻吟变色的原因。维之,在师父述说之前,你可先记住这一点。”   武维之眼望老人,默默地点点头。老人说完,招呼爱徒同至池边的一排柳树下席地而坐,坐定之后,老人面对一望无涯的浅蓝池水,缓声说道:“维之,师父现在要你再回答一些问题,你注意听着。”   武维之低头嗯了一声。老人面对池水,接着说道:“好了,现在你可将你父亲的名讳、身世,用最简略的语句全部说出。”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终于低声道:“一品箫,白衣儒侠武品修,武林双奇之———终南无忧子门下,第二届武林盟主——师父,这样说对不对?”   老人头也不偏一下地又道:“好,再说雪娘。”   武维之怔了一怔,才说道:“奇人无忧子欧阳令老前辈的独生掌珠,三老之一雪山天老司徒奇之媳;夫为雪山无影侠,已去世。女侠人称雪娘。”   老人仍然面对池水,接道:“现在说梅娘。”   武维之又是一怔,期期地道:“人老诸葛符独生女,人称梅娘,法号止水师太。”   老人眼望着池水,静静地又道:“总说一句,三人中你对梅娘女侠知道得最少?”   武维之不安地低声道:“是的,师父。”   老人声音一沉,忽然说道:“继续回答——一品箫是你什么人?”   武维之一愕,忙回道:“维之的父亲。”   老人接口道:“雪娘呢?”   武维之答道:“师姑。”   老人又问道:“梅娘呢?”   武维之惑然张目,茫然不知所对。问题虽极简单,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想从老人脸色上去寻求老人问这些的用意,但老人面对池水,始终没有掉过脸来。挣了半天,始不得已地低声道:“恩人——”   老人立即又问道:“此恩何义?”   武维之也立即答道:“活命之恩!”   老人沉声道:“错了!”   武维之一呆,老人沉声接道:“‘活命之恩’兼‘养育之恩’!”   武维之身心猛地一震,但听老人继续说道:“所以,关于梅娘女侠部分,你应该这样说:人老之女,一品箫发妻,无名派第十代传人武维之的生身之母——”   武维之双手猛扳老人肩头,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双目直直地僵了好半晌,始扑进老人怀中,失声痛哭起来。老人深深一叹,仅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爱徒的背肩,默无一语。   积悲郁愁之泪,一倾如泻,滚滚如三江之水。足有顿饭之久,老人见爱徒业已声嘶力竭,这才口发清啸,长吟道:“七尺昂藏在,春晖报未迟!”吟声清越,如鹤唳长空。武维之神思为之一清,他体会到老人的劝慰之意,方始住声止悲,抬起红肿的泪眼。老人不待他开口,立即轻摩着低声又道:“这样已经够了。孩子,今后你要做的事情还很多,现在让师父继续说下去吧!”   武维之含泪点头。老人叹了一声,接着说道:“记得么?孩子,你说止水师太在说及有一年,人老下山为某件事会晤另外一位奇人之前,好像‘略去了很多话没说’是不是?”   武维之点点头,老人道:“而现在师父要说的,便是你娘略去的部分。”   武维之聚神静听着,老人顿了顿,接下去说道:“话得从你娘口中的‘那一年’的前一年说起。那大概是秋天吧,有一天傍晚,你外祖父人老,偶尔漫步绝尘峰顶,排遣闲情之际,忽见山下似有黑影一闪。方注目间,又见白影一闪。人老心生讶异,立即飘身追下。”   武维之忍不住低声插口问道:“那白影就是我爹?”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   武维之又问道:“黑影是谁?”   老人道:“黑影就是那黄山要命郎中崔魂!”   武维之轻轻一哦,老人继续说道:“那时候,你爹刚自终南卒艺未久,系奉师命下山闯练。那天经过灵台山附近,正好撞上要命郎中对另一名武林人物痛下杀手。要命郎中心黑手辣,出手如电,你爹一声呼喝,已是不及。你爹盛怒之下,由衣底抽出那支一品箫,扬箫便打。要命郎中嘿嘿一笑,才待还手时,目光所及,脸色微微一变,一声不响地调头便跑。你爹不舍,起步紧追——”   武维之噢了一声,道:“恰被我外祖父看到?”   老人点点头,说道:“正是这样。”   武维之紧张地道:“之后呢?”   老人接下去道:“若论武功成就,你爹虽出自终南门下,但由于历练不够,那时候也并不比要命郎中强出多少。要命郎中师承黄山百毒叟,百毒叟乃一代巨魔。当年除去百毒叟的人,就是你爹之师无忧子,所以要命郎中对那支一品箫的印象特别深刻。他之所以调头就跑,实在不是怕了你爹,而是怕了那支一品箫!”   “之后呢?”   “之后,要命郎中见你爹得理不让人,老羞成怒!心一横,便在灵台山下不远的一块荒地上跟你爹拚起命来。”   “啊,结果呢?”   “结果,要命郎中伤毁一目。”   武维之嗟叹道:“怪不得他现在只有一只眼睛。”说着,忙又问道:“我爹呢?”   老人叹道:“你爹更危险,他中了要命郎中三支百毒飞芒。由于百毒飞芒细如牛毛,要命郎中手法又高,所以你爹竟是一无所知!”   武维之不由得失声道:“要紧不要紧?”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三个时辰内得不到黄山独门解药,立将七窍流血而亡!”   武维之喘呼道:“那,那怎么办呢?”   老人又瞥了爱徒一眼,微微一笑道:“中已经中了,有什么办法?”   武维之双手交握,额汗如豆。老人接着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表面上当然是你爹占了上风。要命郎中一目失明,身手不免显得呆滞,三招不到,便被你爹点中期门重穴!”   武维之忙道:“快搜解药呀!”   老人故意摇头叹道:“唉,你爹如有你小子一半机灵也就好啦!”   武维之失声道:“我爹怎么做?”   老人微微一笑道:“直到那时候,你爹根本还不知道要命郎中是谁。他本可将对方一箫毙杀,但他却补行礼节地喝道:‘你是谁?’要命郎中昂然道:‘老子崔魂,外号要命郎中,黄山百毒门下。动手吧,杀老子恩师的,就是你手上这支箫——’你爹一怔,咬唇沉吟了一下,忽然一声不响地拍通对方穴道,挥挥手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希望你能从此重新做人,请便吧!’要命郎中走了几步回头冷笑道:‘你今天不杀老子,老子将来也一样要报仇,可别后悔才好!’你爹呆立着,恍若未闻,只喃喃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师父已杀了他师父,我又怎能——’他这厢自言自语,那一边黄山要命郎中业已走得无影无踪。”   武维之不由得大急道:“人一走,解药怎么办?”   老人微微笑道:“就在你爹微感体内有异之际,突闻身后草丛中有人嘿嘿一笑。你爹张口一啊,迅速转身,只觉眼前飞星一闪,口中已被打人一样东西。”   武维之急急地道:“那是什么?”   老人微微笑道:“这还要问?”   武维之星目连闪,忽然欢呼道:“噢,知道了,知道了!外祖父的两极丹!”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比你爹强。你爹那时因为刚出道,只由盈口清香中判定是一颗灵丹,却不知道灵丹何名。一面毫不迟疑地吞人腹中,一面上前寻找暗中救他之人。可是搜寻许久,除了一丛荒草之外,哪有什么人影?”   武维之道:“外祖父已经走了?”   “你爹见找不着人,怅立片刻,也就转身离去。之后,整整一年中,你爹无论走到哪里,总觉身后好似有人跟着一般;留意察看,却又一无发现。他自忖心地光明,俯仰无愧,也就不予在意。一年之后,他在握关附近,忽见迎面走来一名平凡的老人。老人走到他的面前,头一抬,忽然咦道:‘白衣相公,咱们以前见过没有?好眼熟,相公哪儿人?贵姓大名?’你爹躬身含笑道:‘在下姓武名品修,来自终南,老丈怕是认错了人吧?’老人点点头道:‘对不起,大概认错了。’口里说着,喃喃而去。”   “老人就是我外祖父?”   老人点头道:“你爹当时也未在意,但当他回到终南时,正碰上他师父无忧子在门口长揖送客。扫目之下,不由一怔,原来师父送的客人就是日前潼关的那位平凡老人。老人朝他慈和一笑,迳自下山而去。之后,他师父告诉他:‘刚才那位便是灵台山诸葛长者,他已暗中考察你一年,说你品格很好——’你爹不禁暗自讶道:‘他为什么要考察我呢?’正思忖着,又听师父向他郑重地道:‘师父已经答应了,你就马上去一趟灵台吧。如人品相当,即可成礼,成礼后应立即双双返回此地。你师妹虽已不小,但也才只十二岁,以后还得你们夫妇多多照顾。好了,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又一年之后,也就是无情叟开始在绝尘顶竖立‘无情屏’的那一年,你爹偕同你娘,双双自灵台回到终南。虽系奉师长之命结合,但因双方均系人中龙凤,佳偶天成,情爱自是融洽异常。那时候,你师姑雪娘,年方十三,小你爹十岁,小你娘八岁,一派天真。她自小便把你爹当作兄长看待,及见你娘雍容温和,更是欢喜,于是师徒、夫妇、翁媳、姑嫂之间有如一家骨肉,终南阻天峰内,顿成了一处人间仙境。”   武维之目漾华采,嘴角也绽开一丝笑意。   “欢乐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当你娘生下你的翌年,一场天灾—   —现在知道了它是人祸——突然发生了!”   武维之心神为之一紧。老人顿了顿,静静地接下去道:“宋人陆佃,在一部自许为尔雅之辅的埤雅上为花卉篇作结论时,说过这么几句话:‘梅花优于香,桃花优于色;余者,花之婢也。’又说:‘梅花香气,清幽淡雅,允为王者之香。’你外祖父爱梅成癖,所居之灵台山内,到处都是梅林。而你母亲诞生之日,又适值梅葩吐芳的岁末,因此,你外祖父便为你母亲取了个‘诸葛香君’的名字。   老,长者之谓也。礼云:‘天子有老二人’,是又为人臣荣封之最也。你外祖父乃一代人杰,出身诗书世家,稍长又为异人收归门下。文武兼才,当代无人能出其右,故被武林人物尊为‘人老’。你母亲幼承家学,贤而能、美而淑,于是,武林中人便引崔日用‘曲法苔色冰前液,上苑梅香雪里飘’的诗句之义,迳呼你母亲为‘梅娘女侠’而不名。   自你母亲随你父亲定居终南之后,你师姑日渐成长,出落得肌肤如玉,美赛西子!更因她芳名叫做‘欧阳皓珠’,武林中好事者便又引了东坡居士‘皓色生瓯面,堪称雪见羞’的两句诗赞美她,同时也舍了她的本名而喊她为‘雪娘女侠’。一时之间,梅雪交辉,雪梅互映,被譬为武林中的‘凌波双仙’。   可是,红颜自古遭天嫉,一场可怕的不幸突然发生了!先是‘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两句宋诗在武林中不胫而走,到处被人散播着,为一些无聊人物用作茶余酒后的谈助。渐渐地,愈传愈广,以至于无人不知。因为诗中嵌有梅、雪两字,这对你母亲跟你师姑来说,它的含意何在,自然异常明显。那便是说:你师姑虽然是你父亲的师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本是一对天生佳偶,而你父亲结果却娶了你母亲,何以如此呢?雪虽白,终不若梅之香也!   你师姑性烈而好胜,众所周知。散布谣言、生事中伤的人大概便是看中了你师姑此一弱点。可是,由于终南一家人均非凡俗胸襟,生事者并未获得预期之效果。消息传达终南,无忧子置若罔闻,你父母也仅不过皱了皱眉头,而你师姑则付之天真的一笑,谁也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武维之深深地嘘出一口气,老人继续说道:“这是第一年所发生的事。第二年,也就是你出世的那年,蜚语不但没有中止,而且有扩大之趋势。那时候,你师姑大概是十八岁左右。在你周岁生日约三个月之前,一天,无忧子突然将你父亲喊至身边,沉声问道:‘品修,最近外面所传的一些闲言闲语你听到了没有?’当时,你父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惟有不安地点了点头。   老人恨声自语道:‘居然有人胆敢如此放肆,他们大概是欺侮老夫年迈无能了吧?’紧接着嘿嘿一笑又道:‘要是在廿年前,哼!’你父亲见了,连忙跪下说道:‘师父别生气,徒儿跟香君及皓妹之所以一直保持缄默,就是因为没得到你老人家的吩咐,你老人家如果—   —’未待你父亲说完,老人已连连摇手道:‘错了,错了!师父喊你来,不是这意思。”   你父亲正自茫然不解之际,老人又是一声轻哼,冷冷笑道:“但我欧阳令也不是好惹的,嘿——’你父亲不敢置一词。老人顿了一下,手捋银髯,脸上怒意忽消,且非常意外地浮起一团微笑,向你父亲慈和的说道:‘师父退隐已久,懒得为这些无谓的闲气再启封兵,而且动刀动剑的血腥气也太重。这样吧,咱们来个文的,干脆让那些有心人羡煞好了。’你父亲一怔,老人已将手一挥,哈哈大笑道:‘去吧,孩子!为小家伙来个豪华的周岁,广柬天下……”   “很快的,凡属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在各种不同的方式之下,先后都接到了一份由终南无忧子具名的喜柬。   终南,八月十五。像一串五彩烟火突然在空中爆散,整个武林为之喧腾起来。   两奇之一的终南无忧子,为爱徒之子周岁,广宴天下武林同道。不分派别,不论辈分高低、不问接柬与否、不计识与不识,知讯前往者,一律欢迎!   终南,这座百年来一向被武林人们视为禁地的名山,现在开放了!   梅雪姑嫂、凌波双仙的风姿,无忧子、白衣儒快一品箫的真面目,见过的人想再看看清楚,没见过的人更渴望着一了心愿。这个喜讯太轰动了,像一个隆隆不绝的春雷,响遍了整个武林。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八月十五到了。那真是武林有史以来空前的盛会,早在十天之前,终南道上便已车马络绎于途;而到了十五正日,整座终南山几乎为人蚁淹没。少林和武当两派,事先各遣精干弟子一百名前往报到;由昆仑三剑统率指挥,负责知客、接引、传导,各守职司,井然有序。   阻天峰前,牌楼高耸,彩绸飘扬。门楼两侧各悬巨幅红绸一面,来人只须签下名讳,便可进入峰内。阻天峰内,以前称做‘一品厅’,而现在被风云帮改为‘凤仪殿’的地方,那时已于厅里厅外摆下了盛筵上百席——厅里三十席、厅外七十席。   厅里三十席包括了成‘品’字形排列的主席三席;厅外七十席则于左右两侧附设着成梅、雪字形排列的两座嘉宾席。品字上席上,中坐主人无忧子,其余三面则坐的是天、地、人三老。品字右席,首座是少林众悟大师,余为昆仑、青城、北邙三派掌门人。品字左席,武当太极道长坐首位,其次为华山、峨嵋、衡山诸派掌门人。厅内剩下的廿七席由十三名派中高手分坐。厅外梅字嘉宾席上坐的天山派白眉老人,雪字嘉宾席上坐的是丐帮掌门脏叟古笑尘;二席只坐二人,其余席位由一般武林人物各依身分选坐……”   听到这里,武维之忍不住问道:“怎么没有我们无名派的席位?”   老人黯然仰脸道:“那时你师祖已经不在人世了。”   武维之低声又道:“还有师父您啊?”   老人轻轻叹道:“师父得了消息之后,本来想去,但走到半路忽然觉得应该先回一趟王屋。哪知到了王屋,这才知道了——”   “结果师父没去?”   “为了聊赎罪愆于万一,师父在你师祖墓前守了三年。”   “那么当时的情形都是我父亲后来告诉师父的了?”   “是的,孩子。”   想了一下,武维之又问道:“师父说,梅、雪两席上,只坐天山白眉老人和丐帮掌门脏叟古笑尘,其余座位为什么要空着呢?”   老人点点头道:“问得好,这一点你倒是应该弄个明白。你要知道,孩子,武林人物看得最重的,便是自己的身分是否受到了适当的尊敬。像前面所说席次的安排,表面看上去似乎业已尽善尽美、面面俱到!但一个人的心智终究有限;而武林如此浩瀚,万一忽然来了一个有地位的人,而所有重要的席位均已坐满了,那时,做主人的岂不尴尬?   你别小看了这种细节,多少不解之怨,往往就是这样结下来的呢。那白眉老人跟丐帮掌门古笑尘,均较主人辈分为低,而他们上一代与主人无忧子交谊也甚深重。加之二人阅历丰富,如遇惹眼人物,自难逃过他俩监视。宾席地位超然,有此一着预先布下,不是什么纸漏也不会出了么?”   武维之连连点头。老人接着又说下去道:“申时就席,西时上菜。主人无忧子端杯起立简略致词之后,引杯一吸而尽,跟着彩声雷动——但彩声过后,却无一人举杯还敬。少数人窃窃私语,而大多数人则目光灼灼地四下扫射,好似有所期待一般。主人无忧子精目微闪,立即了然于胸。当下又抚髯微微一笑;点点头,同时偏脸向身后洪钟般地喝道:‘出来敬酒,孩子们——”   在采声中,白影一闪,你父亲身穿雪白长衫,丰神奕奕,首先现身而出。跟着,又是两道白虹,你母亲跟你师姑,各着一身白绸劲装,外披白绸披风,分由厅后左右,飘落你父亲身侧。你母亲胸前绣有一朵红梅,你师姑胸前则绣着一支紫竹箫。三人并立,恍若云端三位天仙。采声更烈,绵续了足足有半炷香之久!在这期间,老人一直捻髯微笑,状至快慰。   迨采声稍戢,你父亲背插一口箫,领着两名武当借家弟子含笑步出厅外,开始周旋于院中七十席间,殷殷劝酒。而你母亲跟你师姑则留在厅内为老人代劳。厅里厅外早已上下打通,里外上下,百席人数近千。此一时间,儿臂粗细的红烛高烧,觥筹交错,笑语喧腾,气象好不壮观!哪想到,欢乐在继续,祸苗已在暗中成长——”   武维之脸色一白,同时微微喘息起来。   “厅外院中七十席,坐的皆是些泛泛之辈,凭你父亲那时的一身成就,大可不必将那些人物放在心头。但是,话虽如此说,心细如发的无忧老人,仍然有着以防万一的安排。   前面所提到的‘昆仑三剑’——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凤剑司马湘云是同胞三兄妹。三人当时年纪虽轻,却是那时十三派中的少年高手。三兄妹人品均极俊逸,以前无忧子偶游昆仑,三兄妹对老人执礼甚恭;老人高兴之下,对三兄妹指点甚多。基于这点渊源,如以关系来说,三兄妹等于半个终南弟子,所以那日除了白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之外,晚辈中便以三剑跟主人的关系最为密切。   但因为白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年事较高,名气也较大,他们系以嘉宾身分列席,本身另有任务,不便轻易离座。所以,昆仑三剑名义上是执事,但事实上当客人们全部进入阻天峰之后,三剑也就立将峰外留守之职移交于少林的两位‘生’字辈的高僧,而抽身入内。   他们三兄妹,借口督促添酒加菜,却一直如影随形地守护于你父亲身后,来往回旋于数十桌酒席中。这样一来,纵然发生什么意外事故,远有白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近有昆仑龙虎凤三剑,遥相互应,那就什么也不怕了!可是,这工作做了等于没做,因为阴谋并非发生于酒席之间,而是进行于三剑根本意想不到的酒席之外——’”   武维之双拳紧握,额汗如豆。   “喜宴进行中途,一种武林人物集会所免不了要有的节目被提出来了。在那时,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厅下广席中,忽然有人高喊道:‘喂,执事的,请欧阳老神仙露一手给咱们开开眼界——’一呼众和,响应如雷。主人无忧子眼看众意难却,捋髯微微一笑,同时自座中缓缓立起身来。又是一阵狂呼,无忧子抱拳四下见了礼,然后向厅下一招呼,将你父亲喊到面前。   无忧子自你父亲手上接去那支一品箫,横箫当胸,微笑着向众人说道:‘众所周知,一品箫共有人、鬼、神、魔四调。人调宁神,鬼调惑意,神调裨功疗疾,魔调诛心斩元。但老朽相信,在座诸同道,听过的人恐怕还不多。现蒙诸君子雅属,老夫不辞献丑,权奏人调一曲,为高宾解酒——’喊好之声淹没了老人的话音,老人又是微微一笑,迳自引箫近唇,眼睑微合,缓缓吹奏起来。”   老人说着忽然一顿,感叹道:“那是师父的莫大憾事之一。师父虽听你父亲吹过几次,但始终没聆听过终南上一代的清音。根据你父亲后来告诉我,人、鬼、神、魔四调中的人调,粗听起来,实在平凡得很,除了音韵悠清悦耳外,几乎一点出奇之处也没有。等无忧子一曲奏罢,座客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妙在何处。无忧子却毫不介意,口道一声:‘有渎清听了!’人便含笑坐下。直到无忧子坐定之后,厅上厅下这才在一片噢啊交互声中,响起一阵历久不绝的采声——”   武维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人们补行喝彩,是为了礼貌吧?”   老人肃容摇头道:“不是。”   “那么怎会停了一会儿才喝彩的呢?”   “那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未能立即领会出箫音的奥妙。”   “奥妙何在?”   老人肃容羡叹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了!人们在微怔之后,马上共同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发现。咦,怪了!一点酒意都没有,刚才喝的酒都喝到哪儿去了?”   “正如老人事前所说的一样,清音一曲,百坛美酒尽化乌有!”   武维之惊奇不置,老人仰脸黯然道:“你父亲已得老人真传十之七八,别惊奇!孩子,只要你们父子能有重逢的一天,你就可以得到一切了;除了最后的魔调——”   “魔调何以不传?”   “这跟咱们师门的大罗神功情形差不多,说起来一言难尽。关于这个师父也是知而不详,你还是留着将来问你的父亲吧。”   提到父亲,武维之泫然低头,老人接着说道:“采声停息后,老人将一品箫交还你父亲,你父亲也就重新走出厅外。而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人扬拳喊道:‘天、地、人三老,武学通玄,现在拟烦他们三老前辈代表咱们向主人回敬一手,以表致贺好不好?’‘好—   —’‘好——’又是如雷的应和。三老相顾一笑,而主人无忧子,也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笑过一阵之后,厅上厅下渐归沉静。众目灼灼,一致凝神望向三老。当下,但见三老相互点了点头,并未起立,各人各伸一只右掌,掌心均托着满盅美酒,也不见再有其他举动。   三只酒盅忽然同时脱掌冉冉上升,离掌五尺许,由三角聚向一点。半空一声脆响,有如碰杯,然后又复相率冉冉下降,各个飞向三老唇边。三老引颈一吸而尽,采声如雷——”   武维之不由得脱口赞道:“果然好功力,换了我不碰破杯子才怪!”   老人瞥了他一眼,接道:“那倒不见得。”   武维之不胜欣喜地道:“什么?师父以为我也能?”   老人闭目哼道:“当然喽,你根本不知道杯子将在什么地方相会,如何碰得破?”   武维之一怔,旋即悟出师父在讽刺他,才待不依,老人已接着叹道:“跟着有人要白眉老人来一手,又要脏叟古笑尘施展施展,笑闹成一团。就在这主宾相俱狂欢、纷杂嚣乱的刹那,你父亲正好在向关外几位黑道枭首招呼,耳中忽然传入一缕细如蚁蚋般的声音说:‘武少侠,速往厅后,迟则生变矣——’你父亲听出有人向他传音,悚然四顾,却无法在汹汹醉脸中找出音自何来。他觉得事情虽很蹊跷,但那声音好像一片善意。在宁可信其有的想法之下,他不敢惊动他人,暗按箫管,趁着无人注意,悄悄自回廊上掩身奔去厅后——”   武维之张目急喘起来,但老人却仍甚平静地说道:“厅后是一座花园,东轩是无忧子的书斋,西轩是你师姑的闺房;再过去,穿过一道月牙门,便是你父母居住的地方。厅后,当然是指花园而言。你父亲匆匆进入花园,藏身暗处,闪目下一阵打量之后,不由得呆住了。”   武维之促声道:“看到什么?”   老人深深一叹,同时恨恨地道:“看到什么?哼,什么也没有!”   “啊!那人捉弄他?”   老人慨叹道:“坦率、谨慎,是你父亲的美德,但也是你父亲以惟一的弱点!”   “师父,后来究竟怎样了?”   老人恨声道:“你父亲就没想想那天是什么日子?与会者都是哪些人物?终南阻天峰是什么地方?主人无忧子又是何许人?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活腻了,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会有谁敢在那时候生事的啊!而你父亲以为说好话的都是好人,他没进一步去想,能施传音入密功夫的人,在武林中一定是知名人物。而那人却夹杂在普通席位之中,不是白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看走了眼?能逃过这一关,易容之术可就够高明的了!设若如此,斯人掩蔽本来面目的目的又何在?此为可疑之一。   其次,他假如出于真正善意,他就该先表明身分,或者把话说得明白些。他语气那样迫促,而自己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好似一直在等着机会提出警告。如果你父亲那时不走近他身边怎么办?一旦应变,他如真是主人之友,他对得起主人吗?此为可疑二。基此两点,你父亲根本就不该理他。换了师父我,大可借此退向一边,表面上依言行事,事实上却由暗中先查明了他是谁再说。”   武维之茫然地道:“就算被他愚弄了一番,也算不得什么呀!”   老人恍似未闻,迳自说下去道:“可是,你父亲一错再错,而且一次比一次错得厉害!   他在发觉情形有异之后,本应立即调身走出。只要过了那一天,那位阴谋者再下手的机会就不会太多了,或者能就此避过厄运也不一定。但是他太谨慎了。他谨慎得过了头!当时他想:大概我进来得太快了,且再等一下看!于是,他便留了下来,小心察看,凝神倾听。结果,被他发现了异状,他听到一阵女人的呻吟,在前面一座假山之后——”   “谁?”   “你师姑!”   “啊?”   “他心头一震,循声扑去,你师姑那时正倚卧在一块山石之上。中秋月色皎洁,你父亲一眼便认出了她是谁。那时,你师姑云鬓散乱、双目微合,胸部微微起伏着,好似全身没有一丝气力。你父亲当下大吃了一惊,以为师妹中了什么暗算,近身出指,迅点你师姑涌泉穴。在他想来,师妹大概被人点了穴道。诅知指风到处,你师姑身体一震,蓦然翻身坐起。   喝得半声,看出来人是你父亲,不由得咦了一声道:‘啊,是你?你来这儿做什么?’你父亲更奇怪了,忙问道:‘你没有——’你师姑嗔声道:‘我有什么?’你父亲皱眉道:‘那你怎会在这里的呢?”   你师姑也是眉头一皱道:‘这就有点奇怪了。刚才,我站在爹身边,偶然游目所及,好似看到一条黑影朝厅后一闪。我因没看清楚,不敢惊动爹,独自一人悄悄跟踪而出。正查察之间,忽然嗅着一阵桂花香味,身子一懒,便坐了下来。恍恍惚惚地想睡,迷糊间仿佛有人在弄散我的头发——”   你父亲忙道:‘是啊,你的头发乱了哩!’你师姑摇摇头,笑道:‘不会的,大概是风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怎会那样糊涂?’你父亲疑惑地道:‘你确信不是被人弄乱的?’你师姑肯定地道:‘当然,我想我一定喝多了酒。’你父亲想了一下,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去歇歇吧!’你师姑正待移步,忽又抬头道:‘不!师兄,横竖前面已用不着我们;为了谨慎起见,我们最好还是在后面各处搜上一搜。’你父亲一向小心,听了这话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师兄妹分头搜索,你师姑巡查全国及东西两轩,你父亲则奔赴后院内宅。他从窗缝中见你由奶娘守护着安睡如故,便即回到前园跟你师姑会合。师兄妹各述所见,证明了一切均无异状之后,这才先后重新回到厅中——”   武维之听到此处,不由得惶惑地道:“照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啊!”   老人点点头,轻轻叹道:“是的,孩子,没有什么!一直就没有什么。”老人又是轻轻一叹道:“可是,你且站在你母亲的立场想想看吧。在她眼里,她先看到小姑忽于人语喧杂之际,趁人不备地悄悄掩去厅后;隔了好半晌,才又悄悄地走了回来,衣衫不整、秀发微乱;而身后不远则跟着自己脸色微显异样的丈夫。孩子,在那种情形下,你说她应该有什么想法?”   武维之跺足失声道:“唉,母亲一定要误会了。”   老人深深一叹,摇头道:“俗语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本是阴谋者煞费心机设下的一个陷阱;人非圣贤,处在那种情景之下,纵然有所误会,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令慈是位可敬的女子,她可以误会,应该误会,但她没有!”   武维之狂喜,忙喊道:“那么父亲快点先将经过说出来呀!”   老人黯然一叹,低声道:“是的,他正准备那样做,但命运没给他机会——”   武维之失声道:“怎么说?”   老人微喟着,接下去说道:“那一夜,一直闹到四更左右,所有那些三山五岳各门各派的武林人物,方始陆续扶醉散去。你父亲于各处照料完毕之后,天已微明。回到房里,见你母亲正侧身面壁而卧,似乎刚刚入睡。他知道她宵来酬应辛劳,不敢出声响惊动,只将一品箫卸下在床头老地方挂好,然后蹑步退至隔壁的书房中,盘坐调息。功行一周天,天色业已大亮。再回卧室时,你母亲人已不在房中。问奶娘,奶娘回说去了前院。你父亲以为她是去向老人家请安,也没在意。   他从奶娘手中抱过你,走向院后华顶,在阳光下溜达了一阵。再回卧室时,看到你母亲已经返来,正在窗前案头翻阅一本薄薄的线装书。她见了你父亲,嫣然一笑,同时却微显慌张地将那本薄薄的线装书合拢,塞人抽屉中。你父亲见了,不由得有点奇怪地笑着打趣道:   ‘什么书?香君,难道是本见不得人的书么?’你母亲也笑道:‘就只你看不得。’你父亲故意逗她道:‘本来我倒没有一定要看的意思,现在经你这么一说,那可非看不行了!’不想你母亲竟然非常着急起来,张臂护住,睁目薄嗔道:‘你敢?”   你父亲见她认了真,不禁哈哈大笑道:“一品宫”中的书,我还想不出哪一本没看过。   哈哈,逗你罢了。你要请我看,我还得先斟酌一下有空没空呢!来来,把宝宝抱去,包管你比看什么都强!’你母亲若在平日,一见你,向来是万事不管,争也要争你过去。讵知今日反常地摇头道:‘睡了呢,放到摇篮里去吧!’你父亲有点纳罕,瞥了你母亲一眼,你母亲立即将视线避开。   当你父亲安置了你,转过身来时,忽见你母亲正楞楞地凝目窗外,好似看什么东西看出了神。他起先还以为你母亲真的在看什么东西;抬头顺B望去,并无所见,不禁低声问道:   ‘香君,你在看什么呀?’你母亲好似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连身躯都没动一下。   你父亲方皱眉间,低头忽见你母亲双手正在膝间扭弄着一条淡红色的手帕。因为你母亲生平只喜黑、白两色,而最讨厌的便是淡红。无论衣饰、用具,一切均以黑、白两色为主,整个屋子里就找不出淡红色的东西。这时手上忽然多了淡红色的手帕,你父亲当然感到诧异了。他上前俯身含笑问道:‘香君,今儿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母亲偏脸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吗?’你父亲用手一指,笑道:‘以前从没见你用过这种颜色的东西,今天怎么对这种颜色喜欢起来了呢?”   你母亲淡淡一笑道:‘这种颜色有什么不好之处?’你父亲咦了一声道:‘这就怪了,谁说过这种颜色有什么不好来?这都是你说的呀!说什么一见淡红就令人想到什么轻薄桃花;又说什么色与心灵有关,正心必先正色——高论一大套,忘了么?’你母亲又问道:   ‘你喜欢这种颜色?’你父亲打趣道:‘凡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你母亲强笑了一下,忽然道:‘少奉承了,老实告诉你吧,这条手帕根本不是我的东西!’你父亲忙道:‘谁的?’你母亲漫声应道:‘不知道。’你父亲又道:‘那么哪儿来的呢?’你母亲道:‘捡来的。”   什么?捡来的?你父亲当时心想:这儿很少有外人进来,怎会捡到这种东西的呢?他心胸坦洁,当然不会想及其他,正思忖间,你母亲突将那条淡红色手帕递到他手上,同时淡淡地道:‘可能是皓珠不小心,你拿去问问看——’你父亲怔了怔,”点头道:‘这倒很有可能。’你母亲偏脸漫不经意地道:‘你以前见她用过这种颜色的没有?’你父亲摇摇头道:   ‘没有留意。’你母亲又望向窗外,口中催道:‘你这就去一趟吧,我刚从那边过来,屋里还要收拾收拾。”   你父亲跟你师姑从小一块长大,不啻同胞手足;而跟你母亲,更是始终恩爱异常。当下想也没想,便接过手帕,非常坦然地走了出来。到了你师姑室外,口中喊道:‘皓珠,你出来一下。’你师姑应声走出,你父亲将手帕送上道:‘是你的么?’你师姑一怔,道:‘是呀!’跟着忙问道:‘你在哪儿捡到的?’你父亲摇头道:‘不是我。’你师姑忙又道:   ‘谁?’你父亲道:‘你嫂嫂。”   你师姑哦了一声,又道:‘嫂嫂又是哪儿捡来的呢?’你父亲道:‘这个我倒没有问—   —’跟着反问道:‘你在什么地方丢了的呢?’你师姑想了一下,摇摇头,有点茫然地道:   ‘想不起来了,以前因为嫂嫂不喜欢这种颜色,所以一直没用。我只记得昨天正好干净的用完了,只剩这么一条,才拿了出来。至于什么时候——哦,对了!一定是昨夜当我们在假山背后——’说到这里,凤目一亮,忽然指着远处沉喝道:‘那边是谁?”   你父亲迅速回头,并无所见,皱眉道:‘珠妹,你怎么啦?’你师姑道:‘我看见那排盆菊后面好像有条人影闪了一下。’你父亲失笑道:‘酒大概还没醒吧?’你师姑拍拍前额,蹙眉摇头道:“不,你不知道,这两天来,我老是恍恍惚惚地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你父亲闻言失惊道:‘珠妹这话怎说?’你师姑戚眉道:‘就说今儿早上吧,嫂嫂来我这儿,说要向我借本书消遣消遣。我说:什么书?她说是《会真记》。我说:我怎会有那种书?她笑着向案头一指道:你没有?那是什么?’你父亲笑道:‘《会真记》?怪不得她不让我看!”   你师姑烦恼地道:‘真不知嫂嫂会怎么想——’你父亲笑道:‘《会真记》出自唐代才子手笔,他的一百卷《元氏长庆集》传诵千古,为什么《会真记》就看不得?’你师姑嗔道:‘谁说《会真记》看不得?’你父亲怔道:‘那么你说——’你师姑恨恨地道:‘我说?我说我没有在嫂嫂面前说过谎!’你父亲不由得奇怪道:‘什么?你真的不知你自己有部《会真记》?’你师姑微愠道:‘自己没有的东西,从何知道起?”   你父亲想了想抬头道:‘可能是哪个丫头自外间带进来,一时疏忽,忘在你案头上也未可知。’你师姑恨恨地道:‘一旦查出来,非打她个半死不可!’你父亲暗道一声罪过,忙道:‘珠妹,使不得!你如挟怒查问,还有谁敢承认?难不成你要把她们一个个都打死?而且你若那样做了,无异乎是由我挑拨。珠妹,看在我面上,算了吧!横竖小事一桩,你嫂嫂又不是那种人,回去我替你分辩一下也就是了。”   你父亲先去恩师处问了安好,然后回到后宅。进门一笑,正待开口为你师姑解释惜书误会,以及昨夜师兄妹被人愚弄的经过时,你母亲已先摇手含笑阻止道:‘不必说了,知道啦——’你父亲暗讨:‘难道珠妹先说了么?’至于借书一段,根本没有解释的价值,说不说都无所谓。他这样一想,也就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些什么。以后几天,相安无事,日子仍像往常一样平静。   俗语说:‘真金不怕火。’又说:‘日久见人心。’这种平静的日子假如维持得稍微长久一些,事情有可能会灭于无形,也不一定。可是,非常不幸的,约于半个月后,无忧老人突然道成仙去。无忧老人比你师祖天仇老人小三岁,却比你师祖晚死三年。二老去世时,均是一百岁整。双奇各活一百年,而且都能自知死期,在武林史上说,前既无古人,后继之来者,恐怕也将稀如凤毛麟角了!虽然老人的年龄已登寿极,但在你师姑来说,巨丧突降,刺激仍是够大的。古人云:‘长兄若父’。现在,她惟一依赖的男人,便剩下你父亲了。处丧期中,于情于理,你父亲自不免费尽苦心,百般安慰于她。本是亲情之常,若在往日,你母亲自能泰然处之,视为理所当然。可是,现在情形有点不同。阴谋者的毒泉,早在二者之间冲出一条鸿沟,只是你母亲理智的堤防特别坚固,一直在阻抑着,没让它提前泛滥罢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你师姑以及你父母三人,共同徘徊于阻天峰顶。顶着如轮红日,三人各俱愁肠,是以一片默然。片刻之后,你母亲忽然道:‘品修,我忘了宝宝——’一面说,一面匆匆下峰,同时回头向上喊道:‘你们回来时,可别忘了替宝宝挖点肥山芋回来磨粉啊!’你师姑正隐入沉思,没在意。你父亲觉得事虽突然,但以前也并非没有过这种情形,所以便点点头,任你母亲一人先行下峰而去。   你母亲一走,你父亲顿感留连无味,便喊你师姑共同找了一些野山芋,也就相偕下峰。   由于山芋难找,又无携载之具,回到峰下,已是个把时辰之后。你父亲回来不见你母亲,便问抱着你的那个贴身奶娘,奶娘摇摇头道:‘娘娘没有交代。’你父亲还以力她在外间料理他事,便信步各处,顺便寻找。诅知跑遍整座一品宫,人影俱无。回房一检点,发现你娘随身衣物也均已不翼而飞,这才着起慌来。他连你师姑也没来得及通知,从床头摘下一品箫,匆匆交代了奶娘几句,便一口气奔下终南。   夜以继日、日以继夜,三天三夜之后,到达灵台。来至灵泉洞前,正待往里间人,‘无情屏’后,突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喝道:‘来人止步!’你父亲大声恭答道:‘无情叔,是我。’无情叟冷冷地道:‘如欲进山,依例呈符!’你父亲一怔,忙又大声道:‘我是品修——’无情叟冷冷一笑道:‘品修?嘿!’紧接着厉声道:‘以前是家主人的玉杖,今后再加一件少主人的寒梅。除此二物外,老夫谁都不认识!”你父亲已知事情难办,当下扑地跪倒,哀声喊道:‘香君为何出此?至少也应该让我知道其中原因啊。’无情屏后冷冷答道:   ‘回去翻翻《会真记》——’语毕,满山寂然。   什么?跟《会真记》有关?你父亲听了,如遭雷击,耳中嗡嗡然,脑中茫茫然。对于无情叟,他当然比别人知道得更为清楚;而且他的身分跟别人不同,自是无法再争。又奔了三天三夜,他回到了终南。心狂跳着,扑进卧室,在你母亲枕下找出那本唐才子元稹着的《会真记》。匆匆打开一看,前面并无异样;翻到后面,见有些地方被挖成了几道条形洞孔。正待查探挖去的词句时,的嗒一声书内掉落一函。   他抖手拆开一看,上写道:‘品修:不是你错,不是我错,也不是她错。错的是我父亲,而他,我父亲被命运算计了。’接下去字迹有点模糊,好似滴了泪水又用袖子擦过的一样,但仍可看出是:‘公公仙去,妾身不便再留。从什么地方来,妾将再回到什么地方去。’下面又是一片泪渍,同时贴着一张石印字的狭条,条上是:‘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如?’条后小字注道:‘上面的四句〈决绝词〉系从《会真记》上挖下,贴在那条淡红手帕上的。妾从君之箫管中见到那条手帕,然后在皓妹处找到这本被挖去〈决绝词〉的《会真记》。可能皓妹在将手帕塞人箫管之后,未及通知于你。多很惭愧这样做,也很抱怨皓妹太不小心。她如谨慎一点,妾身不是可以多幸福几天么?’下面接着写道:‘东施效颦,妾也仿皓妹之法,赠君数语。’再下面又是一段长条石印决绝词:‘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天公隔是妒复怜,何不便叫相决绝!’……”   武维之狂呼道:“天哪!”心神大震。   “你父亲于六日夜不眠不休之下,复经此番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刺激后,一顿足,立即闭气晕厥过去。待他悠悠醒转,业已两手空空。他喘息着定神坐起,向面前那个面无人色、身躯颤抖不已的奶娘急问道:‘书呢?信呢?谁拿了?’奶娘抖声道:‘姑、姑奶奶。’你爹啊一声按地跃起,触手一片黏湿,翻掌一看,血!未等他问,奶娘已先抖声道:   ‘它,它是姑奶奶吐的——’你父亲听了,眼前一黑,几乎二次昏倒,勉强定神,又向屋外奔出。可是,又迟了一步。当你父亲在一品宫中找人时,你师姑业已远出终南阻天峰外—   —”   “师姑想去哪儿?”   “大雪山。”   “做什么?”   “去嫁给天老之子,雪山无影侠。”老人唏嘘良久,才又说下去道:“雪山无影侠,名叫司徒烈,为天老司徒奇之独子,武功高、人品俊。但有一项缺点,便是人如其名,生性暴烈无比——”   武维之忍不住插嘴道:“那师姑为什么要去嫁给他呢?”   “为了他的缺点无人能及!”   “啊,这怎么说?”   “这样她便可以用事实向你母亲证明她的清白!”   武维之喃喃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跟着忽又抬头问道:“万一有一天给无影侠知道了师姑的投桃之意,以无影侠的脾气,情何以堪?”   老人叹道:“以纸包火,当然不是办法。”   武维之急忙问道:“结果无影侠知道了?”   老人叹道:“婚后第三个月的某一天。”   武维之紧张地道:“他岂不要杀人?”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他杀了一个人,他自己!”   武维之啊了一声,道:“原来他是这样死的。”   老人叹道:“这并不奇怪,孩子,无情叟不也为此而毁了一生么?”   武维之愕然不知所对。老人顿了顿,接下去说道:“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今天,你父亲就没有再跟你师姑见过一面,就像他没再见到过你母亲一样。之后,无人知道你父亲怎样处置了你,但终南阻天峰内,却已空无一人。在那段时间之内,在一个武人来说,可算是师父我的黄金时代,武林第一届盟主金判韦公正的威名,妇孺皆知。但是,情形渐渐有了不同,有人开始分享师父的荣誉了。那人是谁?一品箫白衣儒使武品修!   你父亲声誉的最高峰,便是他当了第二届盟主。自此之后,他跟我在武林中的地位便平分秋色了!师父争盟,是为了解决某项问题;而你父亲,目的也是一样。我们结识的经过,以前已跟你提及。自我们认识之后,一夕倾谈,顿成莫逆。像亲兄弟一样,彼此深深地了解了对方——”   武维之忍不住问道:“师父前面说的误会,我母亲现在都明白了没有?”   老人微喟道:“应该明白几分了。”   武维之想了想,又问道:“既是这样,那我母亲为什么还要出家呢?”   老人苦笑笑,反问道:“难道你以为你母亲是在明白了它是一场误会之后才出家的吗?”紧接着深深一叹,又道:“师父说你母亲应该有机会明白,那只是从她日前一口便猜出了你系受了你师姑的指示到灵台而去。至于说究竟明白了几分,就很难说了。举个浅显的例子,就拿师父我来说吧,在今天之前,不还一直以为它是一件疑案吗?   丢开你母亲出家早晚的问题且不去说它,另外还有一些事,以你目前这样的年龄,是无法了解的。俗语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人犯错,以及意气用事,十之八九都在年轻的时候;等一旦明白过来,多半年华已逝,非壮年即老年。悔恨之余,单就那种无法排遣的抑郁和怨愁,也就够淹沉一个人的心志和生气了。   看到吗?孩子?你父亲、母亲以及你师姑,他们三人在共食了一枚毒果之后,现在的结果是怎么样呢?你母亲遁入空门,你师姑暴弃了色身;你父亲则狠心地斩断父子骨肉之情,疯狂地纵横于武林。三个人的幸福,在三种不同的方式下被葬送了!你师姑的希望现在寄在第二代身上,你母亲在为来世积修。只有你父亲走的路子还比较正确——他出自终南门下,是男人,更是武人,他不甘消极,所以他要解决问题,一代恩怨一代清。”   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师父说以前认为这是疑案,现在才明白它原来是段冤案,这跟这座药炉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望望天,说道:“天黑了,到屋里去说吧。”   师徒俩回到茅屋中,点起灯,隔桌坐定。老人这才又继续说道:“当年你父亲为师父说完了上面这段不幸的事故之后,师父曾提醒他道:‘那一天的与会者,是不是人人都在入山之前留下了名讳呢?’他肯定地说:‘我问过昆仑三剑了,一个都没遗漏!’师父又问道:   ‘事后你查过签名没有?’他点了点头说:‘查过,而且不止一次。”   师父又问道:‘难道竟没有一个可疑的名字吗?’他想了很久后,才皱着眉头说道:   ‘陌生的名字当然很多,要想一个个去查;从何查起?’停了停,皱眉又说:‘不过我记得其中有一行签名“一元神君携子凤仪”的似乎有点特别。’师父当时虽然觉得的确有点不顺耳,但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武林中艺业泛泛却取着夸大性绰号的人物,比比皆是。   一元神君也者,可能就是这路货色也不一定。因此一直存疑于心,直到刚才提到南北两极丹的仿制品一元丹,师父这才蓦地省悟过来——”   武维之不由得失声道:“啊?就是玉门之狐母女?”   老人点点头道:“应该不会错。”跟着轻轻一叹,又道:“一元神君应该就是仿制南北两极丹而定名一元丹的玉门之狐。再由风云帮虎坛中那座由一品厅改成为的凤仪殿推想,今天的风云帮主应该就是玉门之狐之女,她的名字可能便叫阴凤仪。真想不到这事阴谋者原来就是她们一对狐母狐女!”   武维之恨声道:“可杀!”又问:“不知我父亲知道了这点没有?”   老人沉吟了一下道:“现在想来,他应该知道了。”   武维之不解地道:“为什么?”   老人微喟道:“他在里面啊!”   武维之一怔,忙问道:“师父,我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老人黯然地道:“上次见他时是在终南。”   武维之忙道:“现在呢?”   老人望着跳动的灯花叹道:“现在就不知道了。”   武维之泫然欲泣地喊道:“师父——”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问起。   老人瞥了他一眼,顺手拨了一下灯芯,这才仰起脸,伤感地说道:“别难过,孩子。你是他儿子,师父是他的义兄,而现在师父又兼有义侄师长的身分,认真说起来,与你父亲之亲,不比你差。只要师父有一口气在,问题早晚总会解决的。现在,你且听师父说完终南之会吧!   当年,自师父与你父亲订下生死之交以后,我们便约定了会面方式。除了紧急召唤之外,每隔三年,我们聚合一次,地点就在咱们师徒第一次相见的洛阳芳林园九花丛殿之下。   师父说过了,那次师父之所以会在那儿出现,便是为了等他。我们事先约好不见不散。做梦也想不到,师父没等到他,于无意中先遇见了被遗弃的独子。他是个信人,师父没见他去,便已感到事情不妙。但是,他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师父也是一无所知。关于这些,师父当时自然不便说给你听。   后来,三届武会上,突然出现了两名冒牌人物。师父说,其中可能有一位是真的,那便是指你父亲而言。师父是以为那位一品箫是真的吗?不是,师父以为那位‘金判’可能是你父亲所扮!一品箫是假的,师父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而金判之惟妙惟肖,除了师父我本人,在场之人谁也辨不出来。师父当时想:‘除了他,谁能扮得这么像呢?’这便是师父在那位金判出场后,仅瞥了一眼,立即摇头叹气,闭目不语的原因。师父还以为他不愿师父放弃三届盟主之宝位,又怕师父反对,所以这才避不见面,希望先造成了‘既成事实’再说。而后,那位一品箫出现,师父越发深信不疑了!   一品箫扮得也太像了,除了师父,能看出破绽的,应该就只有你父亲本人。金判对一品箫的猜疑,更令师父断定金判就是你父亲。师父这样想,他大概也以为一品箫是我扮的呢。   这些误会,都起于师父跟你父亲都太擅于易容之术。师父万想不到他们两个就是今天风云帮的龙坛坛主和虎坛坛主。他们为了饰演逼真,才故意那样的做作,原来一切都是事先申谋好的。师父一直等到终南赴会那天,才知道你父亲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陷入魔窟。他们在风云帮主的命令下,操演了足足一年整,方始有了那等成绩。师父在知道了他们的真正身分之后,这才恍然大悟。”   武维之忽然插嘴问道:“那二人是谁?”   老人叹了一声,没有回答,武维之又问道:“二人是谁,师父怎么不肯说呢?”   老人忽然端平视线,望着他道:“你猜猜看,孩子。”   武维之皱眉喃喃地道:“两人表演逼真,应该跟师父和父亲非常接近,甚至于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才合情理。可是师父事先却一直想不出来,这岂不是矛盾得很?”   老人不胜感慨地仰脸漫声道:“运用你的智慧慢慢地想吧,孩子,你不会猜不出来的。”话说完,深深一叹,双目微合;好似心头因某种情感的负荷太多太重而感到疲乏,想藉此机会休息休息一般。   武维之轻哦一声,暗忖道:“什么?我应该猜得出来?”眉头一皱,接着忖道:“武林人物多如恒河之沙,我总共才在外面跑了这么几天,这到哪儿想去?可是师父的语气好似隐含着某种暗示,我如不能将它猜出来,自己惭愧不算,岂不也令他老人家感到失望。”   所以,他必须找出答案。因为他师父准他慢慢想,所以他于无可奈何之中,忽然想出一个笨法子来。他想:“我何不将我所知道的一些武林人物,一个个数下去,等到数完了,还愁挑不出两个相近的人物来吗?师父总不会叫我去猜我从没听说过的人吧?”   于是,他开始默忖道:“不会是眉山天毒叟吧?不会是黄山要命郎中吧?当然不是!”   他一想及前者又瘦又矮又小,后者只有一只眼睛,几乎失声笑了出来。他立即纠正自己道:   “不对,那次武会上出现的人物都不能计算在内;因为他们系跟金判、一品箫同夜现身,人非神鬼,何来分身之术?我应该从三次武会以外的人物着手,而且这些人必须具备人品俊逸、丰姿美好的条件。”人品俊逸、丰姿美好、没参加三次武会……想着想着,智珠蓦地一朗,不由得一拍桌子,脱口喊道:“对对对,维之想出来了!”   老人身躯微微一动,好似从梦中惊醒过来。武维之一时忘情,话喊出口,立觉声响太大,眼望老人,脸上布满歉然不安之色。   老人缓缓睁开眼皮,点点头,苦笑着叹道:“知道你会猜得出来的,孩子。不错,就是他们师兄弟两个,昆仑三剑中的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深深一叹,苦笑着又道:“扮金判的是龙剑,扮一品箫的是虎剑;而现在龙坛坛主便是龙剑司马正,虎坛坛主也就是虎剑司马奇。他们虽然扮的是假判假箫,但另一方面却是货真价实的真龙真虎!”   武维之神思一静,止不住又皱眉问道:“他俩既是名门正派之后,又曾受过无忧老人的授业之恩,且于当年表现得那样重义感人,又怎会一下子变节到如此田地呢?”   老人摇摇头道:“不知道。”紧接着脸色一整,又说道:“世情变幻,有如白云苍狗。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定力不足者,对之往往有目眩耳晕之感。就像现在到处有人骂师父和你父亲一样,都缘于不知内情,受了浮情幻景的蒙蔽。咱们如对此事评断太早,岂不也跟那些人一般见识了么?”   武维之默默点头。老人轻轻一叹,接下去说道:“终南赴会的经过是这样的。记得么?   孩子,当咱们师徒从三届武会返回王屋石室时,师父曾从岩头上揭下一张留柬的吗?那份留柬,事后你也见到了,是黑白无常兄弟留下来的,但缺了上款一角。在你想来,一定以为上款书的是师父的名讳,师父怕你看到才那样做的。是吗?不,孩子,你如这样单纯地想,你就错了!   还记得师父惊噫过一声吗?想想看,孩子,黑白无常有使师父吃惊的力量吗?别说黑白无常没有,就是换上了三老的留字又如何?是的,孩子,上款确有金判两个大字。但使师父吃惊的,却是大字底下一行后来添上去的小字:‘丙寅中秋夜,终南阻天峰顶,可晤一品箫’。笔迹既非出于黑白无常,也非出自你父亲。这一来,师父可就完全明白了。但那时候,师父仍然不知道外面已经有了风云帮。师父只能从这几句留语上悟及一点:语气含有要我非去不可的威胁性,你父亲已经遭遇了不测。不过师父也同时得到了一点可怜的安慰,那便是你父亲一定仍活着!   自此,师父的心神便感到不安起来,时间上还有两年,既愁这段期间你父亲将如何度过?又烦自己应该怎样安排才好?于是,师父不得不改变对你的传授方法。本来,只要你能在三年之内习成本门武功也就可以了,但如今无法从容,所以只好日夜鞭策于你;且传授本门心法之前以本来面目给你刺激,又以留函给你诱惑和希望,百般激励你的先天活力。   师父为什么这样做呢?师父说过了,师父对能否活着回山一点把握都没有。师父离开你之后,真的去过了洛阳,那是为了打听武林中的消息。仗着易容精到,师父的身分到今天为止还没被人识破。今后,风云帮一天不解决,师父也只有暂以卧龙先生的化名撑下去——”   武维之忍不住岔口问道:“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老人黯然仰脸道:“孩子,别打岔,听师父说下去吧。师父在洛阳打听了很久,没有结果,便赶到临汝你长大的地方,找着了那个姓丁的老人,安排妥当,立即奔赴终南。到了八月十五日正日,师父恢复本来面目,表情虽极镇定,心中却狂跳着,一口气跃登阻天峰顶。   终南跟王屋的月色,那夜自是一样。长空一碧,冰轮如镜。师父于月色下,见峰顶已先有人等着。三个蒙面人立着,一人坐在一张软椅中。立着的三人两前一后,将软椅围在中间。前二人衣着一蓝一白,俨然金判跟一品箫的姿态。而软椅上垂首而坐的,正是你父亲!   你父亲仍是一身白,那时候师父也是一身蓝。这样一来,峰顶五人中,便有着两位金判跟两位一品箫了!你父亲身后那位蒙面人,一身黑,身材娇小。那人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师父事后猜想,那人可能便是风云帮帮主阴凤仪。   你父亲见了师父我,默然低头,一点表情也没有。师父见了你父亲,热血奔腾!一时遏止不住心头激动,不顾一切地,便想抢扑上去。右首白衣人蓦地喝道:‘站住!韦公正,这样对你好友无益!’师父一楞,终于依言站住了。因为师父见你父亲身后那位黑衣人嘿嘿一笑、笑声中充满恶毒之意,周身不禁为之一冷。   就在这时候,师父忽然发现一件事,脱口呼道:‘朋友,你的声音好熟啊!’白衣人身躯一震,同时愕然望向左边的蓝衣人。原来他们疏忽了,没服用变音丸。白衣人此刻的声音已跟三次武会上的声音不一样,用的是他自己的!二人相顾良久,蓝衣人嘿嘿一笑,白衣人立即冷冷地道:‘横竖也不愁你姓韦的说将出去,给你姓韦的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是的,咱们就是昆仑司马兄弟!”   在那一刹那,师父的感叹和惊讶,真是无法形容。师父激动了好半晌,这才冷冷地道:   ‘司马奇——’方说得三个字,白衣人又已冷冷接口喝道:‘住口!韦公正,今夜约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师父怒不可遏,叱道:‘在姓韦的面前,态度放好点,司马奇!’白衣人全无顾忌的反唇相讥道:‘如你姓韦的识趣,就少摆盟主威风,你可知你今天所处的环境?’师父喝道:‘知道,这环境正好教训于你——’师父口里喝着,便待上前整治那小子一番。讵知那小子非常悠闲地朝你父亲一指,笑道:‘很好,来吧!姓韦的,司马兄弟有着上好兵刃正想伺机而试呢!”   天哪,原来他们仗你父亲为人质。师父暗叹一声,知道今夜的下风是占定了。当下忍气止步问道:‘两位司马大侠,这就是你们对无忧老人的报答吗?’一直没出声的蓝衣人,忽然喝道:‘住口——’听声音果然就是那龙剑司马正。这一声,色厉内茬!师父好似体会到一点东西,知道单跟他们兄弟斗气并非解决问题之道。当下冷冷一笑,换了一副语气,静静地又问道:‘好的,我们就先谈谈正题吧。不过姓韦的想跟品修兄弟说几句话,可以吗?”   司马兄弟嘿嘿而笑,未置可否。于是师父便向你父亲颤声喊道:‘品修——’你父亲没理睬。师父又喊道:‘品修——’你父亲仍没理睬。师父正感纳罕之际,虎剑司马奇忽然嘲笑道:‘不必多耗气力了!韦公正,他已听到你在喊他,但他无法回答你。懂这意思吗?’原来你父亲穴道受制。师父当时虽然双目喷火,但仍强制着,淡淡地道:‘你们此举,究竟为了什么呢?’蓝衣司马正接口答道:‘现在要谈的就是这一点。’师父没做声,因为师父当时除了全力压制着心头的疯狂念头外,已无一言好说、一事好做!   蓝衣司马正顿了顿,接着说道:‘说起来,我们要谈的问题也非常简单。现在,请韦大侠仔细听着:你们两位,真正的金判跟一品箫,仍是当今第三届的武林盟主。我们帮主十分敬仰你们二位,同时也十分信任你们二位,只要二位宣誓入帮,本帮久悬“龙”、“虎”两坛以待,咱们兄弟不过暂时权摄其政而已。韦大侠意下如何,一言便足全盘解决!’师父问道:‘什么帮?’白衣司马奇接口答道:‘风云帮。’师父又问道:‘宗旨呢?’蓝衣司马正道:‘现在问得太早。’师父忍气又道:‘龙虎坛主的地位如何?’蓝衣司马正和白衣司马奇在相瞥一眼之后,几乎是同声答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师父微微一笑道:‘地位既然如此之尊,怎么连组帮宗旨都问不得呢?’白衣司马奇冷冷地道:‘地位虽尊,上面仍然有位帮主在!’师父立即接口哂道:‘帮主是哪”一位?’蓝衣司马正道:‘要知道这个,也得在宣誓之后。’师父又哂道:‘且不问那位帮主是谁,但他自信德能皆优于金判、一品箫吗?’司马兄弟相顾失声,师父哈哈狂笑起来。   师父狂笑了好一阵,直到胸中一般郁结之气消散殆尽,方始脸色一沉,厉声道:‘司马兄弟听清,烦请上复贵帮主,海枯石烂,两奇后人皆不受命!’这时,你父亲抬眼瞥了师父一眼。师父正待捕捉他的眼光,以便了解他的心意之时,蓝衣司马正突然冷冷笑道:‘好了,会谈结束,这是预料中的必然结果。”   师父猛上一步,喝道:‘且给姓韦的留下来。’白衣司马奇侧目微哂道:‘留下来又如何?想用武吗?’师父厉声道:‘用武亦未尝不可!’蓝衣司马正一指你父亲道:‘忘了我们的警告吗?’师父急怒攻心,厉喝道:‘我品修兄弟不像你们昆仑弟子那样没骨气!假如他能开口,姓韦的敢说一句,他除了喊好,绝不会有第二个字。你们有种,就不妨解了他的穴道试试!”   蓝衣司马正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师父发觉蓝衣司马正的笑声有异,知道其中可能另有隐情。当下强忍无名之火,待他笑毕沉声问道:‘阁下突发狂笑,也有说法么?’蓝衣司马正大笑道:‘那还用问?’师父沉声又道:‘姓韦的这厢请教!’蓝衣司马正笑道:   ‘韦大侠料事如神,说的完全没错。在下兄弟不但相信,而且非常佩服。’微顿又接道:   ‘你韦大侠言出必行,口中说拚,当然就会出手一拚;而这位一品箫大侠如果能开口,他也一定不会贪生怕死而反对玉石俱焚。但为了韦大侠你着想,最好还是平心静气一点为佳。因为有一件事假如让韦大侠知道了之后,韦大侠很可能要遗恨终生,虽死不能瞑目呢!”   师父心中微震,白衣司马奇忽然一指你父亲,笑道:‘韦大侠,这位武大侠怎会落入敝帮手中的,韦大侠想过没有?’师父一怔,半晌无言。这一点,正是师父不明白,而又一直想追究的问题。但由于师父一时情急,竟给弄忘了。当时师父想等他们自动说出来,讵知两个混蛋偏不开口。师父无奈,只好冷冷笑道:‘如说我这位老弟系落败成擒,并非全无可能。但恕姓韦的唐突,凭你们昆仑三剑,大概还不够火候!”   孰知司马兄弟不但不怒,反而齐声笑道:‘好说,好说!’白衣司马奇更接下去笑道:   ‘这就是在下以扮一品箫为荣的地方。别说咱们三剑不行,放眼当今的武林,包括三老在内,又有谁够资格?’师父故意冷笑道:‘那你们要说他是“自投罗网”了?’蓝衣司马正微哂道:‘实情虽属如此,但韦大侠措词却稍稍欠当。’师父冷笑道:‘有劳斧正!”   蓝衣司马正忽然问道:‘韦大侠师门绝学是大罗周天神功对吗?’师父暗暗一愕,但立即冷笑答道:‘绝字谈不上,差堪凭以跻身武林丽已罢了!’蓝衣司马正又道:‘该神功传自武圣同代的玄衣仙子慕容美是吗?’师父听了心头微惊,暗忖:‘师门之源,他怎熟知如此的呢?’师父虽知你父亲绝不肯告诉他们,但仍冷冷笑道:‘如说我们武老弟看错了人,一时误托知心的话,知道这些也并算不了什么稀奇。’白衣司马奇哂道:‘咱们兄弟尚无此等荣幸。”   蓝衣司马正接着又道:‘贵派第一代始祖仙樵老人于巫山获得大罗神功之后,曾将最后一句心诀自秘芨中删去,改镌于一方玉砚之上;后来玉砚遗失,以至贵派数传至今,尚无法将大罗神功练至十成火候,有此一说吗?’……”   武维之失声道:“天哪!”   老人平静地说下去道:“师父心头猛然一震,竟然无法置答。蓝衣司马正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报告韦大侠一个喜讯,那块玉砚现在敞帮帮主手中。’……”   武维之喊道:“真的吗?”   老人仰脸道:“应该不假。”   武维之忙又问道:“何以见得呢?”   老人仰着脸,深沉地道:“否则他们不能将本门武学的源流说得那么详细。”   武维之又道:“后来呢?”   老人沉痛地道:“师父当时咬咬牙,强笑道:‘谢谢阁下美意,韦公正虽聆此讯,但衷心一本如初,非常抱歉要使两位失望。’白衣司马奇忽然大笑道:‘韦大侠,你又会错意啦!”师父一怔,没来得及有所表示,蓝衣司马正已微微一笑,接口说道:‘不!韦大侠,要说抱歉,应该是敞帮帮主而不是您。因为敝帮帮主本应先通知您,但临时主意一变,却先通知了你的生死之交,这位武大侠。’白衣司马奇笑接了一句道:‘现在韦大侠总该明白了吧?’蓝衣司马正也接道:‘所以说,站在你韦大侠的立场来说,我们实在想不出您韦大侠拒绝我们帮主的理由。’白衣司马奇又接道:‘而你韦大侠居然拒绝了,真是令人失望。”   师父受不了他们一句搭一句的奚落,颤喊一声:‘千万珍重,品修弟——’怀着一腔沸腾热血,回身下了阻天峰。身后,白衣司马奇笑喊道:‘韦大侠,不肯多留一会儿吗?’蓝衣司马正接声遥遥高喊道:‘敝帮绝不会亏待武大侠,请韦大侠放心。而你韦大侠自己,今后应该对本帮采取什么态度,韦大侠自能明白,用不着咱们饶舌关照。同时韦大侠也可慢慢考虑,敝帮主随时欢迎韦大侠来归!’”   冬深夜静,一灯如豆。老人说至此处,语声嘶哑,戛然而止。   静了片刻,老人蓦地低下头来,目注爱徒,眼中闪着泪光。挣扎了很久很久,始哑声说道:“全部经过如此,知道了吗?孩子,你父亲之所以落得今天这般凄惨,全——全是为了师父我啊!”哽咽着颤声又道:“日前你问师父说:‘别人冒你的名讳你知不知道?’师父说:“知道。’你又问:‘知道也不在乎?’师父说:‘在乎。’那在你纯是一派责备之意。可是,孩子啊!师父常跟你说,人犯错,可以责备,但绝不可责备得太早。似此情形,师父在乎却又能怎么样呢?”   武维之低头泣道:“原谅维之,师父。”   老人接着说下去道:“师父一死,原不足惜;但是,今天武林中要是没有一个金判韦公正,白衣儒侠一品箫还能活着吗?这就叫投鼠忌器,风云帮利用了师父跟你父亲的友情,两相牵制。他们知道,若没有一品箫做人质,金判势将舍命与拼。同样的理由,没有了金判,一品箫如不屈服,也将毫无留下必要。孩子,孩子!你父亲在为谁受苦,师父我,我……”   老人说至此处,已是老泪纵横,语不成声。   师徒相对,唏嘘良久。武维之蓦地抬起泪眼,坚强地道:“不!师父,你错了!人生自古皆有死,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父亲纵遇不测,只要咱们雪泄了他的仇恨,他也会含笑九泉的!”挣扎着又继续说道:“那样师父将会感到光荣的,因为您有着那样一位可敬的朋友;而维之,也将会为了有那样一位父亲而骄傲!”   师徒又黯然片刻,武维之拭干眼角,问道:“师父知道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荧荧灯头道:“终南会后,风云帮的乖张行为,立即明目张胆地公然施行起来。问其用心,也不过逼使师父就范而已。师父若低了头,他们顾忌全无,又谁能担保他们不会变本加厉呢?唉,玉门之狐母女若说为了报复当年人老的一剑之仇,她们所做的,已超过十倍而有余了,为什么还要组什么风云帮,涂炭武林呢?是为名?为利?   为恨?为仇?是变态心理呢?抑或另有隐情?唉,根据师父事后打听,该帮虎坛在终南,龙坛则在华山;至于总坛,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总坛随时迁移,并无定处。然而你父亲,应该被困在总坛之内。”   武维之双目充满了怒火,注目道:“师父,指示维之怎么做吧!”   老人瞥了爱徒一眼,点点头,黯然道:“孩子,师父知道你有勇气做任何事,但目前绝不是斗力的时候。年关在即,来年元宵少林之会,你也来不及参加了。你且将玲珑玉杖送往巫山,师父拟先以卧龙先生名分与会,伺机行事。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你不必多管,因为你父尚在;而目前的一切,你也不必过分忧心,因为还有师父我。你只须不断磨练自己、坚强自己。记住你是‘一品箫’之子、‘金判’之徒、双奇之后;只要下苦功,早晚总有一天,你会在武林中大放异采的——”       第十一章 云浓雨密     夔州,位于四川省之东端,为明代川省九府之一。关于它在地理上的重要性,明人顾祖禹说它是:“控两川,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丁谓说:“坚卫两川,雄视三楚。”有王应麟者,且更叹为:“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匕。”   三国时代的谋士辛毗,有行军杂感道:“夔州百牢关,兵马不可越。”   唐代大诗人杜甫,也曾写过一首七言绝句:“巴中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天险百牢关。”百牢关者,在府治白帝城之东约十里,由楚人蜀之要道也。   白帝城,为刘先主托孤之地,古称鱼复。东汉初,公孙述据蜀时,殿前井中曾有白龙夭矫而出,因自称白帝,且改原名鱼复城为白帝城。晋人严从认系“习自风后五图”,桓温称之为“常山蛇势”。将军马隆用以收夏凉州,后魏刁雍凭以击退犯塞柔然。唐朝名将李靖则演化为“天花阵”的诸葛武侯“八阵图式”,即在府城西南的水渚之上。   武维之含泪拜别恩师后,连夜下了仇池。他遵师命买了一匹快马,取道祁山,自子午谷入川。离开仇池,尚是风雪凛冽的岁末。一路风尘仆仆,走了约莫半月光景。当他抵达往巫山必经之途、百牢跟白帝之间、因楚襄王曾一度驻跸而留名的小镇白凤时,已是翌年元月十五日。   这天正值新春元宵,白凤镇虽小,却也热闹异常。他下马进入一家招牌上写着“襄王别馆”的客店,点了酒菜,一面食用,一面皱眉思忖着道:“巫山计有十二峰之多,巫山神女住在哪座峰呢?”一会儿饭已吃完,仍然未得主意。他看看天色尚早,便在店中负手闲踱起来。   这间客店的历史似乎相当悠久,灰黄的四壁被人题满了诗词,他为了排遣愁绪,便沿壁漫步浏览起来。未几,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一首词上。那是一首自署为“李秀才”的《巫山一段云雨》。墨迹暗淡不明,好似题留时日已久,但仍依稀辨出全文是:   “有客经巫峡,停桡向水湄。   楚王曾此梦瑶姬,一梦香无期。   尘暗珠帘卷,香销翠帷垂。   西风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   古庙依空蟑,行宫枕碧流。   水声山声巢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武维之低吟再三,不由暗叹道:“真是千古绝唱!”神往久之,心智一朗,蓦地忖道:   对了,她既然被称为“巫山女神”,顾名思义自然是住在神女峰,我还为难什么呢?   私心窃慰,正待转身返座之际,忽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哼着说道:“老夫一生最看不顺眼的,便是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自鸣风雅,故意对着一二首臭词烂诗摇头晃脑的假斯文。”武维之循声回头,目光至处,不禁微微一怔。   此刻由于时近午牌的关系,店内陆续地又来了很多客人。就在他立身不远处的一副座头上,正坐着一个老头。这位老头衣衫异常槛楼,年约七旬上下,脸如枯瓢;而最奇怪的便是他那双眼睛,眨动间一抹白,分明是个瞎子。可是,武维之自信没有听错,话是从老头口中发出来的。他因为回头得相当迅速,不但余音萦耳未绝,同时更看到老头脸上尚存有一股悻悻之色。当他望去时,对方正将那双全白的眼仁,对准他不屑地向上一合,然后轻叹着自他身上移了开去。   他为了慎重起见,先向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此刻店中,闹哄哄的,盈耳一片呼酒喊菜之声,而徘徊壁下欣赏诗词的客人,数来数去,就只他一个。   武维之不禁大为诧异,他暗忖道:“看样子他还真是对我而发呢!欺我年轻么?”他想着,心中不由又有点恼怒。再度举目时,老头正偏脸向外,他看到的,只是一头蓬乱的白发。一见人家年老,心肠不由又突然软了下来。   “算了吧!”他想:“单为了他这把年纪,我就不应该计较。”摇摇头,轻轻一叹,好气亦复好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伙计过来收碗,他忽然摇手道:“不!再来一点酒!”店伙刚哈腰退去,身后忽又传来一阵冷语:“装样子,学大人,比浑充斯文更讨厌。”武维之一转身,四目相对,嘿,又是那老头!   这一次,武维之可实在有点忍耐不住了。他要酒,虽说是为了将行止仔细思考一番,但究其实,跟无缘无故受了一顿闲气也不无关系。他暗忖道:“这简直愈来愈不像话了!我愈忍让他愈张狂,就好像我真的怕了他似的。哼,好人难做!”方待发作,店伙正好端了酒来,经此一岔,怒火也就稍息。他转而想道:“还是算了。第一我有事在身;再说就是斗胜了他,除了得逞一时之快外,也算不得什么荣耀。不妨再让他一次吧!”他想着,勉强微微一笑,然后端起酒杯。   哪想到老头白眼向上一翻,竟仰脸哂道:“敢怒而不敢言,已够可怜的了,居然还陪起笑脸来。”这是什么话?武维之先是一怔,接着将酒杯狠狠地往桌上一顿,星目一瞪,就待开口问罪。老头却眼角白光一闪,仰脸如故,微哂道:“唔,差不多了!老夫付不起酒钱时,常耍这一套。”   武维之又是一怔,不由得啼笑皆非。他觉得老头的词锋锐利而刻薄,像这样发展下去,自己非给气死不可。如果动武,又可能正合对方心意。因为他已同时看出对方一定是一位武林中的人物。他迅忖道:“是天王偷之流呢?抑或是风云帮的爪牙呢?”   不管对方是什么身分,但对方对他不怀好意却是非常显然的,他觉得非改换一种对付的方式不可了。于是,他当即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老丈还有这种绝招,真是失敬得很。”他语出双关,存心一探对方口气。表面上虽然神态从容,暗地里却在运气戒备,以防意外之变。   老头原姿不动,哈哈一笑:“恭维不当!”   武维之道:“应该怎么说才算确当呢?”   老头道:“文武全才!”   武维之暗忖:“唔,说得很明白了。”豪心忽生,又忖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已遇上,含糊也不能了事,要斗,咱们就斗吧!当下他轻轻一哼,仰脸傲然笑道:   “文武全才?太过分了点吧?这句话连在下都不敢引以自居呢!”   老头白眼仁一翻,冷冷地道:“你?你算是什么东西?”   武维之声色不动,微哂道:“四肢完整、五官端正、心地光明、身家清白。比起老丈来,只不过欠缺一段荒唐岁月罢了!”   老头忽然仰脸冷冷地道:“老夫一向不在乎以老欺小。”   武维之立即又微哂着接口道:“理之所在,当仁不让!老有不足敬之老,后生亦不乏可畏之后生。以小敬老,必要时偶一为之,在下以为也算不了什么。”   老头冷冷地又道:“现在只剩下地点和时间的问题了。”   武维之傲然接着道:“听凭吩咐!”   老头冷冷地道:“老夫以为这儿不太方便。”   武维之接口道:“在下有此同感!”   老头冷冷地又道:“神女庙离此不远,庙前有块空地。”   武维之不甘示弱地傲然接口道:“今夜月色也很好。”   老头哼了一声,又冷冷地道:“老夫是说今夜三更。”   武维之又道:“三更准到。”   老头冷冷地又道:“老夫过去上过当。”   武维之哂道:“古人云:学以致用。老丈这种宝贵的经验,假如今夜用来对付在下的话,在下愿为老丈保守秘密。”   老头冷冷地道:“走着瞧,最好现在大家就不分开。”   武维之微微一笑道:“在下付酒账。”   老头仰脸冷冷地道:“过了今夜三更,银钱对你尚有何用?”   武维之微哂着接口道:“到时候假如在下以为付得不太值得,而老丈又并非一文不名的话,三更一过,在下照样可以向老丈如数收回。”   老头哼了一声,冷冷地又道:“武的就这样决定。”   武维之微微一笑,接口道:“文的可以提前开始。”   老头想了一下,仰着脸道:“来到这里的人应该知道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武维之微哂着接口道:“不知道的人应该很少。”   老头冷冷地道:“有人以为它是演绎自‘风后五图’。”   武维之微微一笑,接口道:“也有人以为它是取法于‘常山蛇势’。”   老头冷冷地又道:“马隆曾用以收复凉州。”   武维之微哂接道:“后魏刁雍也曾凭以击退犯塞之柔然!”   老头微微一愕,接着又道:“杜牧说:数起于五,而终于八。”   武维之立即接口道:“洪氏说:重易之卦耳!”   老头又是一愕,忽又说道:“据说它就在永安宫南的水诸之上?”老头说着,眼角随之瞟来。   武维之毫不思索地接口道:“另外在沔阳之高平旧垒,以及新都之八阵乡也各有一座。   事实上,武侯留下来的八阵图一共有三处。”老头神色微微一变,默然无语。   武维之应对的神态虽然从容,内心却止不住又惊又怒。他暗忖:“你这老鬼真是太不公平了,问的都是一些冷门题。要不是师父把我关在石室中一年多,岂不早就被你难倒了么?”他见对方语为之塞,暗哼道:“现在该轮到我来了吧?”轻轻一咳,先提醒了老头的注意,然后也学着对方仰起脸,冷冷地道:“老是背历史,实在乏味得很。俗语说得好,三句不离本行。咱们假如再来开始谈些活的问题,不知有人反对否?”   老头怔了一下,旋即脸一仰,冷笑道:“全才就是全才!”   武维之仰脸冷笑道:“有人以为风云帮的龙坛坛主和虎坛坛主就是‘金判’跟‘一品箫’本人,真是可笑得很!”   老头仰脸冷冷接口道:“很可笑——其实他们是昆仑三剑中的司马兄弟。”   武维之险些脱口惊呼起来。他不胜骇异地暗忖道:“此事在武林中,直到目前为止,尚是一件大秘密,他怎知道的呢?”他不安地又忖道:“难道这老儿真是风云帮中的人物?”   唔,不对!他摇摇头,又忖道:“他要是风云帮派出来的,实在没理由跟我缠着玩。再说,他对我知道龙虎坛主身分有问题的这一点居然毫不惊讶,也说明了他与风云帮无关。此人一定另有颇大来头。”这一来,他的警觉更高了。   武维之想了半天,已想不出再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正在为难之际,老头眼白一翻,忽然冲着他不屑地哂道:“这也不比背历史有趣多少,是吗?”   武维之心念一动,仰着脸,突然说道:“据人传说,金判韦公正系‘无名派’天仇老人之后。该派历代始终只收门人一位,单传至今,不知是何缘故?”   老头漫不为意地接口道:“待失落的那招绝学找回之后,情形总会改善的。”   武维之心头扑地一跳,人也几乎从座中跳了起来。本门绝学欠缺最后一句心诀,这事除了自己师徒以及父亲一品箫、风云帮主和司马兄弟外,余下再无他人知道。此人道来极是轻松,如数家珍,他是谁?   武维之在心中迅思一遍,凡是师父对他提到过的武林前辈,他都想过了。这老人生相特别,照理不难一想就得;但是他想来想去,偏是对这老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不由得大为纳罕起来。他强定着心神,又试着说道:“假如那招绝学并未湮没,以金判之成就,早应将它找了回来才对。”   老头哼了一声道:“‘金判’难道比他师父天仇老人还强?”   武维之声色不动地又道:“现在情形已经不同。”   老头点点头,轻哼道:“是的,‘玉砚’出世在天仇老人逝世之后;而今天,只要‘风云帮主’点点头,或是‘金判’本人点点头也就可以了!”   武维之完全愕住了!老头顾盼间,突然打了个阿欠,伏上桌面,好像不胜困倦,亟须打个盹,小慈一番似的。这在一位功力深厚的武人来说,实在不多见。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店内又走进了三人。三人两高一矮,身着一式黑色长衫。   武维之目光略扫之下,不禁一声轻噫,心情顿然紧张起来。原来进店的三人之中,除了走在后面的两名高个子面孔陌生之外,对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武维之却是印象深刻得很。   但见此人身长不满五尺,双目绿光闪闪,至为阴森伯人。他是谁?眉山天毒叟也就是那个曾在第三届武林大会上,为竟“青榜”废去金刚掌震两川孙义全的一条左臂、复为竞“红榜”而在一招之下就将黑蚊雷坚手腕打断,嗣后又在竟“紫榜”时,跟龙虎头陀相遇,结果弄得双双倒地、吐血不止、以致两败俱伤的家伙。   使武维之惊讶的,尚不止此。三人衣色一样,固已使人刺眼,而最令人触目心惊的,便是三人衣襟上都以金线绣着一只小巧的金色飞鹰。跟要命郎中崔魂的身分一样,“龙坛”的“十三金鹰”。要命郎中崔魂是“十三金鹰”中的第三号,现在眉山天毒叟是第几号虽不得而知,但从他那副神气上看来,他似乎比身后二人的身份要高得很多。   他朝老头瞥了一眼,又忖道:“这老鬼无缘无故的打起盹来,是有意回避呢?抑或是无意的巧合呢?倘系着意回避,则更可见他不是风云帮的人了。”就在他疑忖不定之际,耳中忽然传来一阵细语道:“两个高个子,有疤的叫做‘铁面阎罗’,八字眉毛的叫做‘勾魂使者’,是黑道上极负盛名的‘丰都双鬼王’。眉山天毒叟是最前面那一个,他在‘十三金鹰’中排名第五,双鬼工则分居第十一、十二。”   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来自怪老人。武维之又是一怔。“传音入密”虽是一种很高深的武学,但只要在先天气功方面有了成就的人,并不算太难,问题是老头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他的目力如此锐利,为什么眼珠上看不到一点黑仁呢?   武维之心中念转不停,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三人。天毒叟绿眼四下一扫,好似并未看出什么异状。这时大刺刺在一副座头上居中坐下,两手一拱,两眼望天,听凭另外那对鬼工点菜叫酒,自己却只是摆着老大身分,一动不动。   这时约莫申末酉初光景,天色业已逐渐灰暗下来。老头伏在桌面上,鼻息呼呼有声,像已真的睡去一般。   武维之独自喝了几杯网酒,目光不时瞥上老头一眼。现在他对这怪老人更感迷惑了,他不断地自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正在纳罕之际,耳边忽又响起老头的传音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你小子应该就是金判之徒!”   武维之先是微微一怔,但旋即释然。从刚才的一番对答中,老头知道这一点并不稀奇;而他觉得自己是堂堂名门之后,也无掩饰之必要。于是他也聚气凝音,淡淡地答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早该知道的了。”   老头轻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道:“现在可向老夫报告你此行目的了。”   武维之也哼了一声道:“且等知道了尊驾的身份之后再作考虑!”   老头微哂道:“老夫可以猜。”   武维之也哂道:“但没有人告诉你猜得对不对!”   老头又哂道:“一定对。”   武维之轻哼道:“这话如由家师口中说出,那还差不多。”   老头哼了一声道:“老夫听了肉麻。”   武维之也哼道:“酸醋作用。”   老头又哼了一声道:“金判也不敢这样说!”   武维之道:“但你应该知道,现在说话的就是金判的徒弟。”   老头哼道:“那由于你不知道老夫是谁之故。”   武维之道:“总不见得是金判的长辈!”   老头哼道:“总有一天你小子可以看到你师父会来向老夫求救。”   武维之道:“非常抱歉,师父从没提过。”   老头哼道:“等着瞧吧!”   武维之道:“也就是说,现在说这话还嫌太早。”   老头哼道:“那就听老夫将你来此的用意说破吧!”   武维之也哼道:“洗耳恭听。”   老头微哂着道:“说出来一文不值。这里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它却是前往巫山诸峰的必经之路。凡打这儿路过的武林人物,像老夫我、小子你以及外边坐着的三位,咱们的目的十九相同,都是为了要去某个地方。”微微一顿,接着哂道:“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武维之暗吃一惊,但仍倔强地道:“在下糊涂如故。”   老头嘿嘿一笑说道:“‘巫山神女’余绛仙就住在神女峰神女庙后。三年前开始修练一种叫‘天魔曲’的神功,预定今天三更正功行完满。这大概便是咱们这几人同时赶来的原因。”   武维之听得心头大震,暗忖道:“天山蓝凤留信上说:‘愚姊此去灵台系奉我姑姑巫山神女之命,以玉松向老人交换一颗南北两极丹,备她老人家完成某种绝学之用。’那绝学,大概就是‘天魔曲’了?可是现在两极丹还在我身上呀!这怎么办?”   他又忖道:这怪老人怎么什么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的呢?他说:“今夜三更功行完满。”   巫山神女既不知道我会适时赶到,难道没有两极丹也一样吗?三鹰也恰于此时赶来,其目的又是何在呢?如说三鹰此行将不利于巫山神女则又得矛盾,因为他们为什么先前不来呢?再说,老头目的又是什么呢?而这一切,会不会因我的迟到而误事呢?   “天魔曲”?好怪又好熟的名字啊!一品箫计有“人”、“鬼”、‘神”、“魔”四大玄功,其中魔曲失传,难道就是“巫山神女”现在所练的“天魔曲”不成?假如是的话,终南绝学又怎么会落到巫山神女手里的呢?我父母跟我师姑他们知道这件事吗?既然这位怪老人都知道了,他们没有不知道的理由呀!那么他们又怎会毫无表示的呢?   最后他想:“难道只是名同而实不同?抑或内中另有隐情?”   疑问虽多,但没有一个是他此刻单凭想像所能解决的。而他此刻最后悔的一点:便是他不该在这儿留连,更不该为了一时好胜心驱使面跟这个怪老人订下了今夜三更的约会。可是,现在后悔已是太迟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能不算?   这该怎办?他既不能向这怪老人毁约,又不愿低头清怪老人将实情加以说明;尽管心急如焚,却是一筹莫展。他是无名派之后、金判之徒、天仇之徒孙,无论如何,他得保持他的身分。这就是武人的人格,心中再怎么急,也不可忽略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候,老头眼角白光一闪,微哂道:“真可怜,有话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武维之含怒瞪眼道:“你怎知道的?”   老头微微一笑,扮了个怪脸道:“本来还不敢太确实,现在却是真的知道了!”   武维之又上了一当,立即警悟到一个人无论遇上什么事,心气万万浮动不得。他本待定下神来以言词反击,老头已接着轻声笑道:“伸手过来扶我,当我视力不明。”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同时问道:“先去哪里?”   老头微微一笑,低声道:“去柜台付账。”   武维之笑得一笑,又道:“付完账以后呢?”   老头扮了个怪脸,低声笑道:“据说本镇的王员外是个雅人,今晚元宵,他那儿的灯谜一定很多而有趣。天已黑了,咱们且先在那上面分个高下去——”   长空一碧,冰轮初升,王员外府前一片笑语。   书有“三槐”字样的大红灯笼高挑着,灯笼下面万头攒动。熙攘的人群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朱漆大门前竖着八根代表了功名的旗竿,每根旗竿上悬有一盏斗大的素娟宫灯;每盏宫灯上飘扬着许多素笺,“谜面”就写在那些飘动的素笺之上。   宫灯之下,旗竿与旗竿之间,人群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又涌过去。武维之随着怪老人在八盏宫灯下面逐一观赏了一遍,最后相视一笑,彼此似乎都觉得非常失望。因为那些谜面做得并不高妙,全是些俗套。   号鼓咚咚,笑喊此起彼落。他俩虽感扫兴,而当地的人们却正猜得起劲。二人正待退出之际,忽然人声喧腾,有人高喊道:“噢,噢,员外本人出来啦!”喊声一出,闲人立即纷纷后退,让出一块空地。他俩循声抬头望去、但见一位满面春风的华服中年人,正双手托着一座特制的花灯,向空地缓步而来。四名青衣小帽的书僮随在身后,人手一只朱漆盘,盘中盛满彩物。   华服中年人走到空地中央站定,轻轻一咳,立有两名家人抬过一只三脚铁架。中年人安好花灯之后,脸一抬,含笑大声说道:“有信心的雅客,请到这边来。”   人声一静,彼此相望着,却无一人上前。怪老人轻哼一声,同时以肘弯一碰武维之,说道:“咱们上,小子。”口里说着,也不待武维之有所表示,立即摇摇摆摆地以方步踱上前去。武维之微微一笑,随后跟上。   人群中爆出一片笑声。笑声中,立即有人围拢了过来。这些人要说他们是为了争看打灯谜,倒不如说他们是为怪老人的一身破衣所吸引,来得确当些。   怪老人对周遭的一切浑似不觉,他已开始对那些灯上的谜面欣赏起来。   怪老人现身之初,连那位身为主人的王员外,也忍不住双眉微微一皱;及至武维之随后步出,他这才双目一亮,一声轻哦,同时忙不迭地侧身一让,口中连喊:“请请请。”这一来,人声顿又为之一静。   武维之立在花灯之前,灯光人面相映,不啻子都复生。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为武维之的风采所吸;而武维之却含笑先朝怪老人望了一眼,目光所至,不禁轻轻一咦,忙又向灯上瞧去。他在灯上仔细端详了一遍之后,双颊微微一热,立即明白了老人皱眉不语的缘故。不过,他又奇怪地暗忖道:“这些灯谜是做得很是轻薄,但艳不失雅。怪老人是个相当豪放的人,怎会现出这种神态呢?”   本来他对面前这些灯谜也有微许反感,现在见了怪老人这副神情,忽想起他曾在“襄王别馆”中骂过他“假斯文”,认为正好着机报复。于是故意装出一副十分坦然的神气,朝中间一条灯谜上一指,说道:“饶你一先,猜这条吧!”   怪老人眼白一翻,武维之忍住笑,又道:“这一条非常适合你老猜,不是吗?”   武维之所指的那条灯谜,谜面是“桃源兴叹”四个字,下角则注明“打四书两句”。因为他早想到了谜底,不由得越想越是忍俊不住,暗暗笑骂道:“做这条灯谜的人,真是太恶作剧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老头在白了他一眼之后,仅轻轻哼得一声,立即面对主人王员外,脸一仰闭目大声说道:“这一条的谜底,可是论语微子篇,齐景公语孔子的‘吾老矣,不能用也’两句?”   围观者争着看了看谜面,又复将老头的谜底咀嚼了一下,蓦地哄然大笑。主人王员外也是一面以袖掩着口,一面笑得打跌地道:“对,对,完全对!”跟着向身后一挥手,号鼓大作。鼓声、笑语,延续了好一会儿方始平息下来。   怪老人慢不为意地从一名书僮手上接过一只锦盒,同时眼角白仁一溜,指着下面的一条谜面向武维之道:“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老头指的这条谜面是“夫人晨来语小婢”,下角注的是“打唐诗集句两句”。   这一条,武维之早就注意到,并且想到了谜底。这一条比刚才老头打的一条更加恶作剧,他当时曾暗忖道:“这一条可千万打不得。”哪想到他只顾逗怪老人,忘了两下权利义务相等,指定别人猜,就免不了要给别人指定。老头手一伸,他就大急起来。   怪老人哈哈一笑,说道:“如何?现形了吧?”   武维之双颊一热,微温道:“你以为我猜不中?”   怪老人哈哈笑道:“那就念出来呀!”   闲人们因为不知谜底的关系,这时都注视着武维之,似在帮他着急。武维之无可奈何,只得红着脸向主人道:“两句集句,是不是‘昨夜裙带解’、‘将军夜引弓’?”   众人一愣,跟着大笑起来。怪老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主人王员外连忙含笑点点头说道:“对,对,对!”鼓声在笑声中敲响,武维之摇手拒绝了彩头。他因为见到底下还有很多条类似的谜面,生恐老人再逗他受窘,故趁闹向老人道:“平分秋色,咱们好走了。”   老头扮个怪脸,低声笑道:“还有一条好的,这一条顶好让姑娘们来猜。”   武维之尚未答腔,一阵香风过处,身边已忽然挨过一个人来。抬眼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愕!你道怎么着?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挨过来的,正是一位大姑娘。   此女年可十八九,眉目妖饶,风姿绰约,一身紫衣。她是谁?嘿,就是曾在终南虎坛凤仪殿外、向武维之抛过无数媚眼。而武维之也曾托她看顾过书箱的十三紫燕中之一。   武维之既惊且疑地思忖道:“她来这里干什么?”身躯一缩,正待向后让开,身左蓦地撞来一股暗劲。武维之提防不及,被撞得向右一歪,正好跟紫衣女贴了个满怀。紫衣女嫣然一笑,低声问道:“你好!今夜住在哪儿?”   武维之掉头向左边一看,怪老人正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本正经地在思考着一个谜底,立即恍然大悟。可是,他虽明知是老人捣的鬼,但在这种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场合之下,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紫衣女以为他害羞,暗暗抓住他的手,轻声又道:“看什么?那老苍头是你带出来的家人吗?”   武维之缩回手,好似被提醒一般,忙道:“是,是的,老家伙可恶之至。”他说的声音不低。为了一出胸中气,正好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子。但见老头嘴皮微微一动,传音说道:“‘后生可畏’,‘老有不足敬之老’。宜乎然,宜乎然。”   紫衣女似乎没察觉,瞟了老头一眼,又道:“他是下人,又是个瞎子,你怕什么?”   武维之大窘,怪老人接着又传音道:“吾老矣,不能用也。”嘴皮动着,一面摇摇头,还叹了口气,看上去就像为想不出谜底而怨尤一般。紫衣女见武维之不开口,低声薄嗔道:   “他是瞎子,你也聋了么?”   武维之一时摆脱不了,只好顺口应道:“噢,噢,先猜灯谜吧!”口里应着,心里却直将怪老人恨得牙痒痒的。他已发觉怪老人有意在阻着他的退路。因为不便用强,正待另想他法时,鼻中香气一浓,紫衣大业已将整个又软又暖的香躯倚了过来。粉脸一仰,呢声媚笑道:“好,现在瞧奴家的。”跟着格格一笑,手指着,向主人道:“小女子想打这一条。”   王员外顺势往花灯上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原来紫衣女现在所指的一条灯谜,便是怪老人刚才所说“还有好的,顶好让姑娘们来猜”的那一条。这条灯谜的谜面相当不雅,写的是“新妇避郎挑被掩面含羞看”,下角则注着“打女词人李清照《漱玉集》两句。”   武维之眉头方皱得一皱,紫衣女已脆声吟道:“‘零落残红,恰浑似燕脂色”。”   王员外眼光发直,紫衣女含笑问道:“发什么呆?难道不对吗?”   王员外啊的一声,面孔涨得通红。而一些闲人们,也这才如自梦中醒来一般,纷纷将目光移向谜面;接着以惊噫代替了刚才的例行哄笑。每个人都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方始再度移回目光,在紫衣女身上贪婪地搜视起来。   王员外又呆了一阵,这才补喊道:“对,对——”号鼓咚咚,补挝三通。   武维之烦躁地再望怪老人时,怪老人正微微偏着脸,望着远处大路。鼓声中,紫衣女轻轻一碰武维之,脱视而笑道:“‘零落残红’的‘残’字,破坏了谜底的完善,你说对吗?”   武维之满脸通红,耳中忽听老头匆促地道:“他们上路了,快!咱们也快走。”武维之闻声偏头,见老头已向人群中钻去,立即如获大赦,不遑再理紫衣女,拔步便追了上去。人潮踉跄跌退,他脚下点得几点,业已追出镇外。   直到现在,武维之始明白了怪老人来打灯谜的用意。这座工员外府是本镇最后一家,再出去便是往百牢关的通路,只要留点神,站在王员外门前,通路上来往行人都可尽收眼底。   怪老人朝远处三条一闪而没的黑影一指,低声道:“随老夫来,他们走官道,咱们抄小路!”话说之间,人已朝荒野穿射而出。武维之目光锐利,他早已看出前面的三条黑影是眉山天毒舆跟铁面阎罗、勾魂使者等三人,不由诧异地忖道:“他为什么要盯牢他们呢?”接着又忖道:“难道老鬼跟我一样,对巫山神女有着卫护之意?”   怪老人身法奇快,不容他分神再想下去,猛提全身真气,施出师门心法,一式“龙游四海”立即衔尾追上。这一带全是山路,老头现在走的,更是崎岖不平。武维之仗着近日不断的勤修,一路奔驰,居然跟怪老人走了个不先不后。   这时约莫二更左右,明月在天,夜景如洗,放眼一片清明。走了大概顿饭光景,一道高大的黑影隐隐在望。及到近前,方看出是一座庙宇。怪老人停身庙前一株浓荫蔽地的古榕之下,遥指庙后道:“庙后有座竹林,竹林中有间茅屋,巫山神女就住在那里面。”   武维之忍不住忙道:“在下先去看看她。”   怪老人伸手一拦,沉声道:“现在不可以!”   武维之着急地道:“你不知道——”   怪老人点点头,板着脸道:“是的,你小子为什么要找她,老夫的确不知道。那也许是件很要紧的事,但老夫仍得告诉你: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武维之方待翻脸,老人已冷冷接说道:“如你想取她性命,自然例外。”   武维之一怔,期期地道:“你怎能这样说话!”   怪老人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修炼一项神功,尤其是一种近乎魔道的神功,最吃紧的便是完功前的两个时辰。你小子居然连这点常识也没有,真是该打。”   武维之脱口失声道:“她练的是魔功?”   怪老人冷冷地道:“用于魔则魔,用于正则正。魔与正,常存于一念之差。”   武维之点点头,忽又抬头说道:“看来我是猜错了。”   怪老人讶然道:“指什么?”   武维之不安地笑了一笑道:“我一直没看出你原来是个好人。”   怪老人淡淡地道:“现在呢?”   武维之赧然地道:“我刚才说过了。”   怪老人摇摇头道:“这就是年轻人容易犯的毛病。”   武维之为之一皱眉道:“此话怎讲?”   怪老人仰脸淡淡地道:“断语下得太早。”   武维之讶然失声道:“难道你是个坏人不成?”   怪老人仰着脸道:“目前如此。”   武维之不安地道:“那你要卫护巫山神女,是真的还是假的?”   怪老人沉声道:“真的!”   武维之皱眉道:“在下不懂。”   怪老人眼望远处,淡淡地接口道:“没有什么难懂的,老夫跟她关系不同。”   什么关系?什么不同?武维之听了,益发大惑不解。他正待详细追问之际,双目始终望着远处的怪老人却蓦地沉声低喝道:“有面纱没有?”武维之头一点,老头又喝道:“马上戴起来!”   武维之探手入怀,老头也自一抖衣袖。老小二人刚将面纱戴好,一声怪啸已自远而近。   眨眼间,三条黑影从天而降。来的正是“襄王别馆”中见过的三人——眉山天毒叟、铁面阎罗跟勾魂使者。   怪老人急急地道:“他们来了三个,咱们只有两个,小子,你可不能闲着。”   武维之傲然答道:“这个当然。”   怪老人匆匆地又道:“你小子自忖能对付谁?”   武维之想了一下,反问道:“‘双鬼王’比‘双无常’如何?”   怪老人道:“差不多。”   武维之毅然道:“那就让在下对付两个鬼王吧!”   怪老人一瞥天色,急促地又道:“过了三更就没事了,现在还差半个时辰!”   武维之点点头道:“在下理会得。”   怪老人扮了个怪脸道:“咱们之间的输赢就以此为准啦!”说着哈哈一笑,大踏步走出。武维之长吸一口清气,昂然地跨前两步,跟怪老人站了个比肩。   就在这时,三条身形也恰好在前面丈外站定。眉山天毒叟轻噫了一声,好似颇为意外。   他朝两鬼王分别望了一眼,然后一声轻哼,双目绿光闪闪,大刺刺地跨至两鬼王身前。手一指,下巴一抬,阴森地道:“喂,你们是谁?”   怪老人哈哈一笑,反问道:“你们又是谁?”   天毒叟往自己鼻子上一指道:“老夫是谁你不认识?”   怪老人哦了一声,忙道:“且慢!让我看看。”   天毒叟两手往腰间一插,翻眼望天,一派凛然神情。怪老人见了不住点头,一面自语道:“好,好!你个子矮,这样才看得清楚。”   武维之几乎笑出声来。天毒叟怒哼了一声。怪老人却佯装未闻,一本正经地端详了好一会,这才点着头,缓缓地说道:“绿眼睛、黄眉毛、塌鼻子、阔嘴巴,矮而瘦!神气活现,就像当了一辈子龟孙子刚刚出了头的样子。噢,噢,知道啦!”接着,故作巴结地道:“眉山天毒仙翁?”   天毒叟气得绿眼乱翻,咬牙道:“等下瞧吧!”   怪老人不答腔,又指着二鬼王道:“仙翁身后的那两位呢?”   疤汉子冷冷地道:“铁面阎罗!”   八字眉冷冷地道:“勾魂使者!”   怪老人忙不迭地道:“鬼气森森,果然都不是人。久仰,久仰!”紧接着指指自己,又指指武维之,以极为谦虚的口气说道:“老夫贱号‘降毒叟’,这位是‘驱鬼仙童’,尚请多多指教。”   天毒叟冷冷喝道:“除下面纱来!”   怪老人双手连摇,大声道:“免了,免了!”   天毒叟冷冷地道:“为什么?”   怪老人左右张望一眼,然后故意压低嗓门道:“说来惭愧,老夫比阁下还要难看——”   武维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眉山天毒叟显已怒极,锉牙一声闷哼,正待发作,双目中绿光一闪,忽又勒住冲势,仰脸冷冷地问道:“你们是这里主人请来的么?”   怪老人道:“是便怎样?”   天毒叟目闪凶光,厉声道:“那便表示她对本帮礼聘的拒绝!”   怪老人又道:“不是呢?”   天毒叟沉声喝道:“不是便滚开!”   怪老人忽似想起什么,问道:“你说这里主人——这里主人是谁?”   武维之听得暗暗好笑。天毒果却是蓦地一怔,绿目中满布着惊讶之色,咦的一声,正待开口时,他背后那个刀疤汉子已冷冷接口道:“五哥,你上当了!”   天毒叟仰脸匆匆一瞥天色,顿然省悟过来。当下一声问吼,伸臂便向怪老人面门抓去。   怪老人哈哈大笑,脚下微微一错,左掌向左下角一划,“雁落平沙”,架开天毒叟来势;右掌一圈一推,“易水风寒”,打出一股狂烈的掌风。   天毒叟一边抽招换式,一边喝道:“把那小子也一并拿下!”丰都双鬼王齐齐一诺,立即欺身分两翼向武维之扑到。武维之想不到两个鬼王竟毫无顾虑地以二打一,当下不敢怠慢,猛提真气,一声清啸,平地拔起三丈来高。空中看得清切,十指屈曲,“左擒龙”、“右拿虎”。第一招就施出了“少林十八罗汉手”中的绝招“降龙伏虎”,凌空向两鬼王疾抓而下。   铁面阎罗喊道:“少林弟子!”喊声未毕,武维之脚尖一点地面,招式已变。但见他左掌虚托,右掌一挥,“玉笏初现”、“轻拂重弹”,同时打出了武当派大罗神掌中的两大绝招来。勾魂使者喊道:“武当门人!”   武维之哈哈大笑道:“两位好法眼!”大笑声中,双掌一合猛分,却又打出了一招昆仑派的“穿帘春燕”、紧接着,又打出了青城派的“洞天福地”、峨嵋派的“金顶三仙”、北邙派的“鬼哭神嚎”、衡山派的“圣狱巍巍”、峰山派的“彩莲朵朵”。有时并指作剑,有时又立掌为刀;一招一个门派,一招一个花样。绵绵不断,有如长江大河。   怪老人大声赞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武维之笑着答道:“后生可畏!”   两鬼王大为骇异,暗递了一个眼色,立将攻势改为守势。   武维之误以为两鬼王已是不敌,再经怪老人这一称赞,愈觉精神抖擞起来。算来这尚是他第二次正式临敌,加以怪老人说这一仗的结果就代表他们之间武功印证的输赢,忘情之下,早将师父一再交代的“攻人常留三分自保”的训言忘到九霄云外,全力施为,毫未顾及真力的保留。   眨眼之间,三十招业已过去,两鬼王一直只守不攻。就在武维之自以为快要得手的一刹那,两鬼王蓦地齐声大喝,双双打出一股强劲的掌风。武维之硬接之下,这才发觉有点不妙。微微一怔,先机立失。两鬼王相顾阴阴一笑,攻势猛然凌厉起来。   这样没上十招,武维之已自渐感不支,心中一急,出手更猛。这种打法虽暂时收到一点夕阳运照的效果,但三招一过,形势更见危殆。他咬牙强撑着,面纱已被汗水淋湿。这时,他惟一的希望便是怪老人能早点胜了天毒叟,再来帮自己。   他知道怪老人来头不小,辈分一定远在自己之上。更因怪老人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替巫山神女护法,跟自己此行之目的可算大同小异,因而他不但早消除了跟怪老人争胜之心,而且由衷地自心底产生出一股敬意。可是,眼角迅扫之下,他失望了。   此刻的怪老人,跟天毒叟已由快打变为慢攻,双方神态均甚凝重。怪老人虽未落处下风,却也并没有占到多少优势。他暗急道:“完定啦,他也是泥菩萨过江呢!”又想道:   “这是怎么回事?怪老人比起我师父来,似乎差得相当远嘛!”   武维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实在是由于世故太浅的关系。他没想想,眉山天毒叟是何许人物?平常人物想在他手底下走过三招,已是难乎其难;能打个平手,真是谈何容易?再说,武林中又有几个“金判”?而他自己,刚出道未久,临敌经验可说一点没有;现在居然能够以一敌二,同时敌住两名黑道中的一流高手,这份成就已该多么惊人?   就在这时,怪老人哈哈一笑,忽然喊道:“拿点劲出来,小子,功德快圆满啦!”   武维之强笑着应了一声,心里却在喊苦道:“劲早光啦,三招也挨不住了呢!”   其实怪老人这番话是一条救命绝计,他早看出武维之的窘状,苦于分身乏术。情急智生地这一喊,两鬼王果然上当!铁面阎罗匆匆一瞥天色,一声轻啊,掌发虚招,抽身便欲往庙后扑去。怪老人立即大喝道:“下煞手呀,小子!”   武维之暗忖:“下煞手?哼,他们不对我下煞手就算好的了!”忽然,他明白老头心意了。当下拚提最后一股真气,一声暴叱,并指便往铁面阎罗后心点去。铁面阎罗不得不回身招架。   刹那之间,情势大变。两鬼王这时心浮气动,已无心恋战,一味只想脱身。武维之惟一要做的,便是觑准他们谁想开溜便向谁全力攻去。勾魂使者忽然大声招呼道:“这样不对—   —”虽只喊出四字,铁面阎罗却已会意过来。   两鬼王这一改变主意,武维之立即再度陷入岌岌可危之境。更因两鬼王志在速战速决,手底下全是狠辣招数,武维之暗叹道:“想来必然要功亏一篑了!”   月行中天,三更正。神女峰有如笔立银池,神女庙前却是石走沙飞,一片昏暗。就在武维之一发千钧之际,神女庙后,突然传出一阵漫唱。唱的是:   “乱猿啼处望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   朝朝暮暮阳台下,为雨为云梦国亡。   怅望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音节低沉,宛转凄切;一句比一句慢,一字比一字慢。唱到后半阕直似杜鹃啼血,婺妇拥孤儿夜泣,令人柔肠寸断。武维之肠回气荡,不知不觉地竟垂手立定下来。恍恍惚惚之间,耳中传来一阵低语道:“赶快盘坐调息。小子,这就是‘序奏’,‘天魔曲’快要开始了!”   武维之悚然一惊,神智略清,睁眼四下一看:怪老人跟天毒叟正相隔丈许对面盘坐着,而他对面也早坐着两个人——铁面阎罗跟勾魂使者。四人均是闭目垂帘,一动不动,神情极为肃穆。武维之不敢大意,立即就地坐下。心神刚归本府,一阵呜呜如泣的箫声,已然浮空飘扬过来。   箫声初入耳中,令人有心酸魂颤之感,接着感到昏昏欲眠。武维之暗觉这情形颇似师门心诀第七节的“万念止,无我相”,便以第八节心诀接引下去。片刻之后,周身白气缭绕,心静神定,灵台明净,进入四空境界。   很久很久之后,箫声歇,武维之神远紫府,天君安泰,百体从令,身心俱觉无比舒适,连忙睁眼自地上一跃而起。他起身时,怪老人也正好缓缓起立。再看天毒叟、铁面阎罗、勾魂使者等三人,却已倒卧如僵,有如三具尸体。   武维之讶道:“他们都死了么?”   怪老人摇摇头道:“伤了而已!”   武维之上前逐一俯身查看:两鬼王脸色苍白,气息如丝,情形尚好;而那位功力较高的天毒叟,却就跟死人几乎一样!武维之不禁回头向怪老人迟疑地问道:“这怎么回事?他不是功力较高么?”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比他如何?”紧接着喟然叹道:“这不是功力深浅的问题。天毒叟其所以伤得比两鬼王厉害,那是因为他做过的亏心事比两鬼王多的关系。老夫说它用之正则正,用于魔则魔,就是这个道理。”   武维之想了一下,忽然又问道:“这种‘天魔曲’,难道就是终南一品箫‘人、鬼、神、魔’四大玄功中的‘魔调’不成?”   怪老人微笑道:“这个你应该问主人!”   武维之脱口道:“巫山神女?”   怪老人轻轻一哼道:“小子放肆!”   武维之双颊一热,忙道:“余女侠人呢?”   怪老人微笑不答,身后却突有一个柔和的声音接口道:“少侠,小女子在这里。”   武维之急忙转身看时,身后五尺之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位身穿黑衣,披着一袭黑纱披风,年可二七八,眉如春山,目赛秋水的绝色佳人!黑衣佳人手拈一支凤凰箫,正朝他浅笑着,神态极其端庄而雍容。   武维之暗道一声惭愧,双颊又是一热。正待躬身致意时,巫山神女却又含笑摇了摇头,然后款步向倒卧着的眉山天毒舆走去。纱披飘飘,脚下行云流水般地在三魔身边绕了一圈;长箫三点,三魔先后无力地挣扎着立起身来。   三魔起身后,巫山神女挥手轻声道:“为思为怨都好,你们走吧。”三魔神色委靡地垂头转身,缓缓消失于夜色之中。   待三魔走远,巫山神女这才轻轻一叹,重新走了回来。武维之除下面纱,上前见了礼,同时说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以及受托传送两极丹的经过。说完后,立将盛着两极丹的锦盒奉了上去。巫山神女沉吟着,好似在想什么,并未伸手来接。怪老人望了武维之一眼,突然向巫山神女低声道:“你们谈吧,我要先走了!”   巫山神女抬脸怅然地道:“不能多留一会儿么?”   怪老人摇摇头道:“不能了!”   巫山神女低声道:“好的,那你就走吧。”   怪老人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他很好,你放心好了。”巫山神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怪老人轻轻一叹,旋即飞身下峰而去。   怪老人跟巫山神女之间这段简短的对答,武维之听得完全莫名其妙。由于出神的关系,直到怪老人去了很久之后,他这才脱口问道:“余女侠,刚才那位老人是谁啊?”   巫山神女轻啊一声,好像自梦中醒来一般,抬脸茫然地道:“不是不肯告诉你,少侠,这是他的吩咐。因为他目前的处境非常困难。你以后遇上令师时,他老人家或能猜得出他的身分也未可知。”   武维之点点头,又欲将两极丹奉上。巫山神女想了一下,抬脸道:“这颗两极丹对我已无多大重要,你还是留下转赠那位可怜的紫燕小妹吧。”   武维之吃惊地期期说道:“这怎么可以呢?”   巫山神女淡然一笑道:“有什么不可以?我那痴侄女都能有那等舍己为人的襟怀,难道我做姑姑的还能不如她么?再说我神功已成,服与不服,均无甚关系。当初也不过因手头那支‘玉杖’闲着,正好美美她来,又自告奋勇向我讨差事,我才命她前去。你看我没有它,神功照样练成,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   武维之还想再让,巫山神女微微一笑道:“还推什么呢?又不是送给你——”   武维之不由得脸孔通红,巫山神女却轻叹道:“你如觉过意不去,以后有空时,只要能多注意一下我那痴侄女的下落,我也就够感激你的了。”   提起天山蓝凤,武维之不由得一阵难过,哑声道:“是的,女侠,我知道。”   巫山神女轻轻一叹,接着说道:“你知道就好了,我也不过这么说说而已。她去的那地方险恶异常,如遇意外,神仙也照样无能为力呢。”说至此处,忽又注目问道:“少侠,你说你姓什么?”   武维之忙躬身肃容答道:“武,文武的武。”   巫山神女迟疑地道:“那么,一品箫——”   武维之黯然低声接道:“正是家父。”   巫山神女迟疑地又道:“他的近况你都知道吗?”   武维之低头黯然道:“家师告诉过我了。”   巫山神女默然片刻后,又缓缓说道:“既是这样,你应该知道,‘天魔曲’就是终南一品箫‘人、鬼、神、魔’四大玄功中的‘魔调’。”   武维之蓦地抬脸,失声道:“这事家父知道吗?”   巫山神女点点头道:“知道,不但你父亲知道,知道这事的另外还有三位。”   武维之忙问道:“哪三位?”   巫山神女静静地道:“你母亲和你师姑。”   武维之又问道:“还有一位呢?”   巫山神女微微仰起脸道:“他便是将‘天魔心诀’交给我的人!”   武维之忙又问道:“他是谁?”   巫山神女摇摇头道:“目前还不便说。”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道:“我怎没听师姑提过这事呢?”   巫山神女静静地道:“这里面原因很多,而最大的原因便是她只是无忧子的女儿,而你父亲才是终南武学的继承人!”   武维之迷惑地道:“我父亲也没有表示过呀!”   巫山神女微觉奇怪地道:“你怎知道你父亲没有表示过呢?”   武维之道:“我父亲跟家师义重生死、情逾骨肉,两人之间,知无不言。据师父说,关于‘魔调’失传的原因他也是知而不详,这不说明我父亲对‘魔调’的真正下落也并不十分清楚吗个”   巫山神女点点头道:“我们那时候都在关外,这很可能。”   我们?我们代表着谁跟谁呢?武维之疑忖着,没有开口。巫山神女停了一下,继续又道:“我应该将它交给你父亲——”   武维之暗忖道:“是呀,你为什么没交出来呢?”这种话当然无法问出口。   巫山神女仰望着天空明月,脸上淡淡地笼罩着一层哀怨。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我没有将它交出去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东西是别人托付于我,我若交出,将对托付于我的人无法交代。第二,等到我到处找不到当初托付我的那人,以为他已遇了意外,而决心亲自去找你父亲时,你父亲却也遇到了意外!”   武维之不由得脱口接道:“已落入风云帮?”   巫山神女点点头,轻叹道:“是的,跟托付我的那人在一起!”   武维之听了,不由得为之一怔。他暗忖道:“这就怪了,除了我父亲一品箭之外,别的还有谁也被困在风云帮中?怎么从来没有听人提到过呢?”他心底下虽然纳罕异常,一时间却又不便启问。   巫山神女凝眸中天,微喟着继续说道:“古诗有句云:‘不惜歌者普,但伤知音稀’;知音难求,今古皆然。正如昔日伯牙之遇子期一样。当时武林中,除了终南无忧子之外,其实对音律一道有着精湛研究的,在东海某处,也同时有着一位异人,只不过一直未为人知罢了。   某年,两老偶逢于途。由于志趣相投、年辈相若,交谈之下,顿成莫逆。所以,十七年前,当无忧老人完成了‘人、鬼。神、魔’最后一阂‘天魔曲’,又称为‘天魔心诀’的魔调之后,凑巧那位东海异人的首座弟子正有事于终南。无忧老人为了使知音先睹为快,便将心诀交给了那位异人的弟子,命他送呈异人过目校正后,再送回来。”   武维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来,将天魔心诀转托于女侠者,便是那位东海异人的首座弟子了?”   神女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轻轻一叹,接着说道:“他一下终南,途中便遇上了我;那尚是我第一次自天山来到关内,我们之间一见钟情。之后,我便陪同他一起前往东海。不想到达东海,那位异人竟已先我们一天离居他去。”   武维之啊了一声忙问道:“去了哪里呢?”   神女静静地道:“鬼愁谷!”   武维之失声道:“鬼愁谷?”   神女仰着脸道:“惊奇么?这还不算什么呢!那位异人系跟另一人结伴而行。跟异人同行的那人,少侠能猜得出是谁吗?”   武维之瞠目茫然道:“猜不出,谁?”   “你师祖!”   “我师祖?”   “是的,你师祖天仇老人,不相信么?”   神女侧脸微微一笑,抬腕理了理散鬓,接着轻轻一叹,又说道:“要不是听我说过当年之事,美美那丫头她又怎会知道什么‘鬼愁谷’不‘鬼愁谷’呢?”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道:“两老去那地方做什么?美美又去做什么呢?”   神女凄然一笑,叹道:“这还用问吗?当然跟美美这次前去的目的相同了!”   武维之皱眉道:“找药草?”   神女点点头道:“那种药草叫做‘黑芝’,除了无定河边的‘鬼愁谷’外,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处可寻。”轻轻一叹,接着说道:“一个武人一旦丧失了本身的功力之后,除非他能得到人老的南北两极丹,否则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去一趟‘鬼愁谷’。”   武维之失声地道:“丧失功力?那次是谁?”   “华山上代掌门人、金龙剑赵子规。”   武维之惊道:“他?凭他老人家也会?”   “这个,如今仍是一个谜。据金龙剑康复后告诉两老说,向他施毒手的是一名脸蒙黑纱、身材异常瘦小的老头子。那老头身手之高,几达神化之境。以金龙剑那等成就,居然连还手也没来得及,便给人家废了。两老听了之后,搜遍枯肠,竟是想不出所以然来。之后遍访天、地、人三老以及无忧子,一样的不得其解。”   武维之不禁皱眉自语道:“会有这等事?”   “当日金龙剑除了一身功力被无缘无故地废去之外,同时还被那谜样的怪人夺走了该派的镇山之宝‘碧虹剑’。由于碧虹剑剑身上刻有华山派金龙剑法中的绝招‘金龙三式’,是以金龙剑赵子规本人的一身功力虽经两老治复,却仍因为愧对师门而深为不安,功力复原后未及一年,便悒悒而殁。自金龙剑故后,华山一派也就日渐式微难振。说来也真是可悲可叹!”   武维之叹了一声,暗忖道:“华山‘金龙三式’原来是这样失传的,怪不得师父推说不知。”听了神女的这番述说,他不由想起了上次武会上,那位有着泱泱君子之风、令人心仪的逍遥剑客白乐天。曾几何时,斯人已遭了风云帮魔爪的毒手,死于非命,心中暗暗一阵难过。   神女说完,他忍不住抬脸问道:“那人既是武林中人,如说双奇、三老以及那位东海异人都始终猜不透他的来历,岂不是太离奇了一点么?”   巫山神女语气中微带恨意地道:“有一人知道,但他闭嘴不说,又有什么办法?”   武维之忙不迭地道:“谁?那人是谁?”   神女恨恨地道:“无情叟!”   武维之失声道:“啊?他知道?”   神女微讶偏脸道:“你见过他?”   武维之点点头,忙又追问道:“女侠,您从何发现无情叟知道这事的呢?”   神女追忆着说道:“据说是这样的:公案发生后的第五年,东海异人与令师祖两老历经险阻,自鬼愁谷取回一株黑芝。在恢复了‘金龙剑’的一身功力之后,立即分头四下探查。   东海异人前往庐山会见地老黄玄,令师祖天仇老人则前往灵台山拜晤人老诸葛符,当人老迎见令师祖时,那位无情叟就立在人老的身后。   宾主寒暄了数句,令师祖便将华山怪案的始末,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令师祖又述及那位蒙面怪人的种种特征。不想语音未了,人老尚未及有所表示,而人老身后那位神色一直异常淡漠的无情叟,却忽然脸色大变,并情不自禁地脱口一声低呼。令师祖跟人老齐齐一怔,立即同向无情叟愕然望去。   那无情叟脸一仰,两眼望着天花板,巧妙地避开了两老的疑惑眼光。那神情就好像天花板上曾有什么东西爬动,令他吃了一惊似的。令师祖国光一带,朝人老递了一道眼色。人老会意,先干咳了一声,这才没事人儿一般,缓缓地向身后问道:‘小弟,仇老刚才说的这位蒙面人,你想得出他是谁吗?’无情叟当时极其勉强地摇了摇头,仰着脸,淡淡答道:‘想不出来。’话说完不久,并又借故退出了厅外。两老无可奈何,惟有相对耸肩苦笑。虽然彼此心底均甚明白,但两老对无情叟的了解比谁都清楚,他既不说,再问也是徒然——”   武维之听至此处,心头忽然一动,不禁脱口道:“且慢!女侠,他虽未说,我倒好像想出来了!”巫山神女蓦地正过脸来,明眸陡亮,秀唇微微一张,硬生生地咽回了一声惊啊,神色显得好不惊讶!   武维之想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我虽想到了一个人,不过仍不敢十分肯定,同时我也无法说出那人的名字。那人在我心目中,只不过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巫山神女点头注目不语,好似说:你知道多少,你就说多少吧。于是,武维之先将无情叟萧尘跟玉门之狐阴美华过去的情仇恩怨说了一遍,最后有力地作结论道:“前面说过了,无情叟自玉门关再回到灵台之后,曾跪在地下,抱住人老的双腿痛哭道:‘师兄,您没错!   我赶到玉门时,正值午夜,她虽怀着五个月身孕,却仍跟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所以我想,无情叟自于灵台谷口竖起无情屏后,他虽可将整个世界忘记,但这世界上的某两个人,他却绝忘记不了。哪两个人呢?一个是‘玉门之狐’,一个便是曾被他亲眼看到跟‘玉门之狐’睡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巫山神女听完,不由连连点头道:“唔,有理,有理!”   武维之为了引证自己的论断,一气说来,振振有词。及至说完后略一回味,这才感到很多字句有欠修饰。不由得双颊微热,俊脸立时红了起来。巫山神女并未察觉,这时望着他,有点迷惑地又道:“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不仍旧是个谜吗?”   武维之深深一叹,摇摇头道:“无情叟要是没死的话——”   神女吃惊地道:“什么?无情叟已经死了?”武维之不便细说详情,只好含混地点了一下头。神女瞥了他一眼,已瞧出他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武维之想了一下,抬脸又道:“依我的想法,那蒙面怪人既跟玉门之狐有着暧昧关系,只要玉门之狐还活着,早晚仍有真相大白之日。所以说,无情叟的死,并未说明这件公案的查究业已完全无望,女侠以为然否?”   神女点点头,默然片刻,又抬起原先的话头继续仰脸说道:“我俩于得悉那位东海异人已伴同今师祖天仇老人去了鬼愁谷之后,由于年轻人胆壮气盛,当下便也毫不犹豫地立即动身往鬼愁谷赶去。出榆林关,波无定河,三月之后,抵达一座可怕的大山。   沙漠一望无垠,一座荒山阻天而峙。浊浪排空的无定河水,汹涌地沿着山麓追逐而过。   山势如带,起伏连绵,不知穷尽。山石嗟峨,一片墨黑。由山石的色泽上推断,我们知道,产有‘黑芝’的鬼愁谷,一定就在此山之中。但是究竟在山中何处,我们仍是无从断定。几经思索之后,我们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我们在山脚河边,选了一个出入必经展望辽阔之处,暂时住了下来。饮浑水、捕山兽,我们开始过着近乎原始人类的生活。   如今,竟发现那段日子是幸福的,这是一种可笑亦复可悲的事实,经过比较,才能发觉。生活于幸福的日子中,却往往浑无所觉。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仍很遥远。记忆是甜蜜的,但褪尽了糖衣,继之而来的,常是无边的痛苦。白天,我们分班巡守瞭望;夜晚,我们听着亲切的虎啸猿啼。晃眼之间,三年就过去了。等我们知道株守无望,而取道回返中原时,两老早已为金龙剑恢复了功力,正天涯海角地在分头追查着那个蒙面怪人。   我们去庐山,扑了个空;赶到雪山,又差一步。自雪山下来,途经此处时,一他说:   ‘这儿是当年玄衣仙子隐居之处,风景不错,你不如暂时留在这儿吧。’我依了他,他便一个人继续找他师父去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当时那位东海异人在离开雪山与天老司徒奇分手之后,突然在江湖上断了音讯,连生死都一下子成了谜。因此他无法再将我带在身边。他当时的心情,我当然了解,所以我便毫无异议地让他一人走了。   他临走时,为了慎重起见,除留下‘天魔心诀’外,并交代道:‘这部心诀若不能交给我师父,便应交还无忧子老前辈的传人一品箫武品修武大哥。武大哥近日亦复行踪不明,只好由你暂时保管。如有必要,你也不妨先习了防身。我如平安无事,三年后的元月十五之夜,必来此处会你!”   这话说在六年之前,那时的三年之后,就是现在的三年之前。三年前的今夜,亦如今夜一样。我站在这里,就是此刻我站的地方。我默默地望着明月从东方缓缓升起,又望着它在西方缓缓落了下去。天未亮,一身湿透。是露水,也有泪水——天亮后,我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便急急地赶下山去。我跑遍了所有他去过的地方,结果是有如针沉大海,踪息俱无。   那一年,岁当甲子,正值三届武会之期。八月初,我赶去洛阳。就在武会举行的前三天,我遇上了他——刚才的那位怪老人——才知悉了一切事情。于是,不等武会开始,我又含着满眼泪水赶了回来。之后,每隔三两个月,怪老人便来看我一次,传达有关他的消息,并一再劝我开始修练那天魔曲。我拗不过,只得在两年前的今夜,对月三拜,开始了‘天魔心诀’的第一节功课。没有多久,美美那丫头来了,她陪了我一段时期,然后自告奋勇代我上灵台求丹。以后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了。”神女说至此处,深深一叹,恨恨地自语道:“青出于蓝,一个毒过一个,好狠的阴氏母女啊!”   浮云掩月,如宠轻愁;风送猿啼,似诉似泣。   武维之黯然良久,忽然想起一事,不禁抬脸问道:“为了对付风云帮变本加厉的血腥作为,少林众悟大师今宵在北邙落魂崖顶召开临时武林大会,女侠知不知道?”   神女点点头,注目反问道:“你师父参加了没有?”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说道:“参加是参加了,但出现的并不是本来面目。”   神女点点头,轻叹道:“为了你父亲,我明白。”脸微仰,又是一叹,接着说道:   “‘金判’、‘一品箫’可算是当今武林双英,而现在,一个身陷魔窟、一个则投鼠忌器,天、地、人三老又由于年事已高,归隐已久,不可能出面。日渐式微的九大门派,更是老成凋谢,后起乏人。这次的大会如旨在谋求自保之道,尚有可说,要想对付风云帮那实在差远了。”   武维之忍不住皱眉道:“众悟大师——”   神女点点头,接口道:“众悟大师乃一代高僧,他的成就我知道。但俗语说得好,孤掌难鸣!他一个人纵有大力,又济什么事?”   武维之有点不服地道:“依我想来,九派掌门人至不济也不见得都在‘金鹰’、‘紫燕’之下。如由众悟大师带头,少林红衣八僧为辅,加上我师父暗中协助,即此已足以与该帮一较长短。如再有一二位像丐帮脏叟古笑尘或令尊白眉叟那样的一等高人出手,风云帮凭什么还能猖狂?”   神女不住地摇头,苦笑道:“唉,少侠,你对风云帮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武维之仍是不服,正想开口,神女轻轻一叹,接着说道:“要是风云帮的实力仅如少侠所估计的如此平常,恐怕只你师父一人,也就足够闹他个天翻地覆的了!”   “那么女侠对风云帮的实力作何估计呢?”   “老实说:九派九位掌门人之中,除了少林的众悟大师以及武当的太极道长之外,其余青城、峨嵋、华山、昆仑、衡山、北邙、邛崃等七位掌门人,其功力充其量不过跟‘丰都双鬼王’——十一鹰铁面阎罗、十二鹰勾魂使者相当而已。太极道长则跟五鹰眉山天毒叟、三魔要命郎中在伯仲之间。众悟大师虽比太极道长稍胜半筹,但也强不过第一金鹰跟第二金鹰——”   武维之哦了一声,忙问道:“一二两鹰何许人?”   “一二两鹰么?说来话长了,关于这个,少侠最好还是留待询问令师吧。有关少林的事,令师比我知道太多了!”   “啊!一二两鹰出身少林?”   “是的——”神女顿了顿,说道:“这里面的故事很复杂,少林派之所以发动这次的临时武林大会,便与此事有关,令师早晚会告诉你的。”   “好的,女侠说下去吧!”   “以上的一列比较,已是宽得不能再宽。少侠想想看,别的不说,功力远在‘鹰’、‘燕’之上的总坛四大护法,又由谁人对付呢?”   “哪四大护法?”   “这个恐怕外界尚无一人知道,就是令师,可能也不太清楚。我之能够知道,全凭了那位怪老人的关系。所以我就是现在说出来,你也不能明白。这留到以后再为你解释不迟,现在你且听我继续说下去。”   “是的!女侠。”   “老狐女、小妖凤她们习的一种邪门武功叫做‘大阴玄功’。这种玄功练至登峰造极之境时可伤人于举手投足之间。防不胜防,至毒至险!”   “难道当今之世已无人能敌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神女摇摇头道:“俗语说得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尤以武功一道,更须配以天赋、体力、气质、修为等各种条件。学无止境,空前易,绝后难。天下无敌,谈何容易!”   “那么——”   “据说小妖凤已尽得老狐女真传,母女二人,业已轩轻难分。就她们母女目前的成就来说,约与‘金判’、‘一品箫’旗鼓相当。两下为五五之数,一对一时,哪一方要占得上风,均属极难!”   “与三老相比如何?”   “三老与金判、一品箫之间,相差甚微。一品箫练全‘人。鬼、神、魔’四大玄功,金判取得‘大罗神功’最后一句心诀,便有致胜之望了。”   武维之为之默然。神女望了望月色,轻轻一叹,回过脸来强笑着说道:“愁既无益,烦也枉然。天快亮了,我既已将天魔曲修毕,也没有再待在这儿的必要了。凭了南北两极丹的灵效,以及你我现有的功力,我们不妨就此取道子午谷,转赴洛中;一方面打听北邙大会的结果,一方面找找那位花解语、花家小妹。少侠以为如何?”       第十二章 紫阳惊魂     三天后,子午谷中,朝汉中方向飞驰着一白一红两匹快马。白马上骑的是一位年方弱冠、眉如剑、目如星、英俊非凡的美少年;红马上则是一位背斜凤凰箫、神采飘逸、看上去约莫三旬上下的儒雅文士。   饥餐渴饮,马不停蹄,扬鞭疾驰三昼夜,二人二骑来至紫阳地面。紫阳位于汉水之滨,为汉水下游重镇之一,人烟稠密,商贾云集。时下由于开岁未久的关系,一些茶楼酒肆中,更是十九客满,座无虚席。   两骑入城后,勒缰缓策,沿街盼顾良久,最后方拣了一家较为清静的酒店跳下马来。拴好牲口,跨人店门,穿过一条短短的走道,到达后进敞厅。二人头一抬,目光至处,不由得却步相顾一愕!   你道怎么回事?原来他们之所以看中这一家,本为图个清静,哪想到此刻厅上坐的食客,黑压压的几乎不下百余人之多,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这时,大厅中鸦雀无声,百来对目光正集中望向厅角一处。那厢席上成品字形坐着三名镖师模样的彪形大汉,居中的一名正在仰着脖子灌酒。所有的目光,便集中在他那只酒杯之上。   美少年跟青年文士见了,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好似互问道:“难道大家就是在看那个家伙表演喝酒不成?”相对露出一丝苦笑,便拟相偕退出。   不想就在这时,那喝酒的汉子蓦地将空杯往桌上用力一顿,红着脸,两眼发亮地大声说道:“这都是咱们局主说的,一点假不了!”   美少年朝青年文士瞥了一眼,文士颔首不语。   “咱们局主,他老人家就是这次大会的贵宾之一。第一个报到,最后一个离开,亲目所见,且亲耳所闻——”   厅中百来张面孔上,一致现出凛然之色。红脸汉子目光微溜之下,不由得益发意态昂扬起来。但见他一声干咳,大声又接道:“咱们弟兄三个因为没有空,咳咳!所以没有参加。   虽然——咳,咳!虽然咱们也都接到了少林众悟大师的帖子。”语毕又是一阵干咳,本来就已红得可以的一张脸,更红了。   众人肃然起敬,一个个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美少年跟青年文士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同时就近在门旁两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红脸汉子又干了一杯,大声继续说道:“日期是二月初五日,地点在华山,因为那儿就是‘风云帮’的龙坛所在地。据说这次‘九派会师华山’的缘起,系出自一位驼背老人‘卧龙先生’的建议,那位‘卧龙先生’建议说:‘古人云:仁义之师,先礼后兵。金判是第一届武林盟主,他为什么会变节丧志,我们应该先听听他的辩解。’结果,众悟大师采纳了他的建议,同时当场决定:二月初五,各派华山聚齐。那一定是场空前的武林盛会,诸位是圈外人,无法目睹,说来也真遗憾之至!”   众人听了,不由得又点头,又摇头,一个个自我惋叹不已。   红脸汉子似已词尽意足,这时站起身来,自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慷慨地用力掷在桌上。   然后招呼了两个伙伴,踏着不稳的步伐,在无数对目光恭送之下,含笑抱拳,一路乱点其头,昂然出厅而去。   三名汉子一走,厅中立即恢复了一片哄乱。   直到这个时候,店伙们方发现来了两位新客,忙不迭趋前伺候。二人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店伙去后,美少年低声笑向文士道:“那人说的‘卧龙先生’,余女侠知道是谁吗?”   文士微微一笑,点头道:“我已猜到了。”   美少年正待再说什么时,目光一溜,忽然住口。原来这时又自厅外走进一人。来人也是一位青年,身穿一袭玄黄长衫,腰悬长剑,除了双目微显闪烁不定之外,仪表确实生得倜傥潇洒之极。来的是谁?一点不错,正是他!“三老”之一的地老黄玄之孙、现为“风云帮虎坛总巡”的黄衫客黄吟秋!   美少年脸一偏,低声道:“不能让他认出我。”   文士眼角一皱,不由得微讶轻声道:“他不是地老之孙么?”   美少年偏着脸道:“是的。”   文士有点奇怪道:“为何回避他?”   黄衫客目光乱转,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进门后只向四下约略打量了一眼,便在门旁一个空位上坐下。说来也巧,正好跟美少年背对背。于是文士轻声道:“没有关系了,他在你身后呢!”   美少年调正身躯,以筷子在桌面上虚写道:“他现在是风云帮虎坛总巡香主。”   文士微微一怔,不禁传音问道:“这是多久的事?”   美少年也聚气凝音道:“去年十月间。”   文士忙又问道:“他祖父知道不知道?”   美少年摇摇头道:“恐怕不知道。”   文士有点怀疑地道:“强迫聘去的吗?”   美少年摇头道:“应该不是。”   文土犹豫地道:“那么为了什么呢?”   美少年嘿了一声,轻轻道:“据我所知,十九是为了虎坛的那十三名紫燕女郎。”   文士点点头,微喟道:“真是作孽!”   美少年眉头微皱,低声道:“他忽然出现此间,不知有何企图?”   文士方欲启口时,目光微溜,忽然低声问道:“快看!又来了两个少年,认得他们吗?”   美少年眼角一飘,轻噫一声,低声道:“虎坛银衣弟子,他们也认识我!”口中说着,立即向一边偏开脸去。   这时,两名身穿银灰长衫、背插亮银长笛的清秀少年,正自厅外匆匆而入。两少年进门后,四下略作打量,立即相将来至黄衫客身边。黄衫客头一抬,冷冷道:“结果如何?”   其中一名银衣少年慌忙躬身低声答道:“香主真好法眼,料得果然一点不错。弟子已着银衣七、九两弟小心看守,现特赶来请示巡座定夺。”   “歇定了吗?”   “是的。”   “高宾老栈?”   “是的。   “还留着那辆马车?”   “是的。”   “就她一个人?”   “是的。”   “这儿过夜?”   “是的。”   “样子很累?”   “是的。”   “准备去巫山?”   “是的。”   所至此处,美少年双目微微一亮,忙朝对面文士递去一道眼色。文士漫不经意地将头点了一下,又复摇了摇头,修眉微蹙。好似说:是的,我也听到了,但仍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别露声色,继续听下去吧!   “功力全失,像个普通少女,是吗?”   “是的。”   美少年身躯蓦地一震。文士双目这时也亮了起来,锐利地注视在美少年脸上,似乎在问:听到没有?美少年又惊又怒,暗忖道:“是她?她怎知道我去了巫山的呢?”   “你们去吧,一切照本座先前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误。要应用的东西,先去准备准备,天一黑,我就来——”   “是的!”   黄衫客挥挥手,两名银衣少年恭诺而退。两名银衣少年走后,黄衫客脸上立即浮起一阵暧昧的微笑,自斟自饮,状至得意。喝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扬脸喊着伙计,似欲结账离去。   美少年身躯一动,文士忙以目光止住,同时传音道:“由我来,你找个地方化装一下,我们高宾老栈会面。”文士说罢,人已站了起来,容得黄衫客出了厅门,朝美少年将头一点,立即调身跟了出去。   高宾老栈在南大街,是紫阳城中最大的一家宿店。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栈前停着一辆双马篷车,一位神采飘逸的青年文士,正手抚支长管凤凰箫,在篷车附近漫步徘徊。远处街角,一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正向栈前而来。   文士横箫当胸,仰脸望天,好似在欣赏着天际追逐的浮云;老人则低着头,两只粗糙的手掌在车辕上不住地来回摩挲,有如在赞叹着这座双马篷车坚固美观的构造。两者的嘴唇,均不约而同地微微翕动着。   “余女侠见过她没有?”   “还没有。”   “怎么了呢?”   “她大概不舒服,房门一直关得紧紧的。”   “那批贼徒呢?”   “只两个银衣少年住在她隔壁。”   “黄衫客呢?”   “没有看到。”   “两银衣少年就是白天那两个?”   “另外两个。”   “两人有甚举动没有?”   “没有,他们的任务似乎只是监视着她。”   “她住在几号房?”   “第三进,顺数第三间。”   “女侠你呢?”   “第五间。”   “第四间就住的他们两个?”   “我晚了一步。”   “第一二两间呢?”   “已经住了人。”   “身分如何?”   “普通商人。”   “维之看看去如何?”   “小心点。”   文士继续漫步徘徊,驼背老人向栈中走去。跨进栈门,驼背老人将手一招,喊来一名斜眼伙计;又将脸一仰,一面捋着稀黄的胡须,一面又颤巍巍地劈头便问道:“还空着么?”   斜眼伙计一愕,偏脸茫然地道:“什么空着不空着?”   驼背老人两眼一瞪,大为不悦地道:“我上次住过的那一间,现在懂了没有?”   斜眼伙计又是一愕,眼望屋角道:“上次?上次您老住的哪一间?”   驼背老人气咻咻地道:“第三进,顺数第三间!”   斜眼店伙一声轻啊,像鸡啄毛虫似地,偏到这边看看,又偏到那边看看。将驼背老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最后自鼻孔中嗤了一口气,头一摇,脸上出现一个嘲弄的微笑,欲言又止。   驼背老人翻眼道:“怎么啦?”   斜眼伙计脸一仰,眼望左上方,嗤声道:“老先生知道那是间上房吗?”   驼背老人有气地道:“谁说不是上房?”   斜眼伙计皮笑肉不笑地道:“凡住本栈上房的客人,只要来过一次,哪怕隔上三年五载,我斜眼老六一样记得清清楚楚。至于你老先生说曾住过本栈上房,嘿嘿!我斜眼老六,嘿嘿!可实在不便再说下去了!”   驼背老人忽自怀中摸出一只金锭,托在掌中,冷冷一笑道:“记得老夫上次零碎银子用完,曾托店中兑过一样东西。伙计,你看清楚点,那次兑的是不是跟这个一样?”   斜眼店伙不在意地一歪脖子,偏脸斜瞥之下,蓦地一声惊呼!两眼跳左窜右,呼吸不由得为之急促起来。生怕老人缩手,两臂虚罩,忙不迭地说道:“不,不!且慢,让小的再想想看!”   驼背老人托掌不动,仰脸冷冷笑道:“年纪不大,想不到记性竟这么坏!”   斜眼店伙狠命地眨了几下白多黑少的眼球,双掌一拍,猛然跳了起来道:“对了,对了!小的记起来了,您老是做木材生意的。对,对!一点不错,小的记得清清楚楚。上次—   —唔!好几年了,大概是五年前吧?噢不,十年前。不,不!好像还要早些。总而言之,很久很久了。嘻,这就是我斜眼老六的长处,不管事隔多久,一样能够记得分毫不爽,完全对!上一次,那一年,城外汉水木材堆得像小山全是您老的。那时您老还年轻,咳咳咳,不!小的是说,对了,不及现在这副寿相。那时小的就看出来了,咳,嘻嘻!坐,坐,喝点茶?还是先用饭?”   驼背老人左手一递,一块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斜眼店伙手里;右手一带,金锭入怀。斜眼店伙眼白一闪,恋恋不舍地咽了一口口水。手中一凉一沉,低头展掌,又是一声啊,再度笑逐颜开。   老人干咳一声,仰脸道:“该带老夫去看房间了!”   斜眼店伙一怔,如自梦中醒来,赔笑道:“真是不巧!老爷子,换一间如何?”   老人两眼一翻道:“为什么?”   斜眼店伙不住打躬道:“老爷子包涵,有人住了。”   老人破袖一挥,冷冷地道:“叫他换一间好了!”   斜眼店伙低声哀求道:“您老千万担待一次,另外还有一间更好的。不是小的不通融,您老不知道,说实在的,那位相公病得太厉害了!”   老人一呆,张目失声道:“是位相公?”   斜眼店伙以为有了商量余地,忙不迭赔笑解释道:“是的,是的!正是一位单身相公,不但有病,连行动似乎都不甚方便。午前歇店到现在,滴水未进,您老就可怜可怜他吧!”   老人脸色一黯,斜眼伙计见他没有表示,嗓门一低,无力地又道:“而且,那位相公的手面也相当阔绰,进门时曾一次放下十两银子,吩咐小的说:什么都不要,只要让他清静点也就可以了。所以,咳!所以——”   老人好气又好笑,故意仰脸哼道:“这么说来,我只好住到别家去了?”   斜眼大起恐慌,一手护住前胸,一手拉住老人,低声求道:“另外一间,包管好!您老看了不中意,再走不迟。”   老人摇了摇头道:“假如第三进中房均已客满了的话,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斜眼伙计品味了一下,止不住又惊又喜地忙接道:“第三进?当然,当然!”   老人侧目又道:“第三进什么地方?”   斜眼伙计比手画脚,唾沫横飞地道:“您老果然是有福之人,只剩一间,恰巧是最好的一间。您老不信,小的马上带您去看,就在您老要的那间正对面。”老人唔了一声,点点头,斜眼伙计立即领头向后院走去。第三进是个四合院,因为院子大,虽然有着十来个房间,却仍显得异常清静。   斜眼伙计指给驼背老人的这一间,显然是全部上房中最糟的一间!但有一点他却没有说谎,这间房的确是在三号房的正对面。斜眼店伙见老人虽然不住地皱眉,最后仍旧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他巴结地要为老人点火,老人摆手道:“我自己来。”   “老爷,天黑啦!”   “我知道。”   “那么小的先去泡茶。”   “等等再说。”   “先用饭?”   “吃过了。”   “要不要来盆热水?”   “也不必了。”   斜眼店伙不由得有点发怔,暗忖道:“有钱人怪癖真多!住这么好的房间,花那么多银子,就好像只为了有个地方睡觉似的。”   “你去吧,要什么再喊你。”   “是的,老爷。”斜眼店伙赔笑哈腰,一躬而退,口虽不言,心底下却在嘀咕不已。   讵知人方退至门外,忽听室中老人喊道:“过来!”   斜眼店伙翻身奔入,慌忙俯身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老人想了一下,这才淡淡地道:“没有什么,我有个孙子等会儿可能会来。他来时,别忘了通知老夫一声,或者告诉他老夫住在这里也可以,知道吗?”   斜眼店伙愕了愕,期期地道:“令孙生作什么模样?”   老人干咳了一声,仰脸道:“你会认得出来的,他穿的黄衣服。”   斜眼店伙用点头帮助记忆,然后二度哈腰退去。店伙去后,驼背老人浅浅地笑得一笑,跟着笑意一敛,眉头同时深锁起来,沉思着踱至窗前,伸手撩起窗帘。   这时,天已全黑。院中石亭灯眼里点着两盏牛油灯,四厢景色,依稀可辨。迎面坐北朝南,一排五间。一二两间,灯火隐约,笑语频传,那两个商人似在喝酒行令。第四间,窗户半敞,灯下人影相对,两个银衣弟子像在下棋。第五间,也是最后一间,有灯无人,室中一片寂静。看样子那位文士——巫山神女——尚留在店外。   惟独第三间,黑漆漆一片,始终毫无动静。   武维之不由疑忖道:“斜眼店伙说她是位相公,难道她已改了男装么?我去巫山她怎么知道的呢?她说在洛阳或临汝等我,现在生了病却如此急巴巴地往巫山赶,莫非有什么急事不成?”想至此处,心头一酸,不禁喃喃低声自语道:“解语……妹啊,你这是何苦来呢?   直到今天为止,我武维之尚分不清究竟是爱你?抑或是可怜你?而你却先为我尝尽辛酸,同时,连累了一位蓝凤姊姊。蓝凤姊姊此前往鬼愁谷,虽说是为了挽救你一身功力,事实上还不是为了我么?   你的一片心意,照理说我武维之不应辜负才对;可是,蓝凤姊姊,我应如何向她交代?   何况,在你俩之先,尚有一位小雪妹妹待我很好呢。她没有你那般惹人怜爱,她也不及蓝凤姊姊花一般娇艳,但她是那样的坦率,那么样的纯洁。像一块白玉,令人既羡且敬,同时一再有思于我。唉!我,我该怎么做或者怎么说才好啊!”喟叹着,不由得陷入一片紊乱的愁绪之中。   别卜一声,梆子敲响初更,他这才从沉思中蓦地惊醒过来。揉揉眼,再向对面望去时,喝酒的仍在喝酒,下棋的仍在下棋;五号房的客人仍没回来,三号房仍没动静,一切依旧。   他想:“还早吧?黄衫客最早也不会三更之前动手的,趁此空间,我应该先弄点眉目出来才对啊!店伙说她是相公,虽然女扮男装不算什么稀奇,但世上的事尽多巧合,万一真的弄错对象,岂非笑话?”   他又想:“黄衫客且曾说过,天一黑,他就来,那淫徒可能早就来了,此刻正隐身在附近某个地方。不过外有巫山神女监视着,我只要不耽搁太久,三更以前赶回来也就是了。”   于是,他决定先出去找那个车夫问清楚,看看究竟是不是她。   刚出院门,武维之即为走道左手一间下房中吆喝之声所吸引。信步拢过去一看,原来是客栈里的十来个伙计,正在玩那种足可令人倾家荡产的玩艺儿——牌九!   武维之皱了皱眉头,本待离去,却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车、船、店、脚、牙,都是一般货色。那车夫很有可能也在这里面呢!”   做庄的是本栈的那个麻脸账房,那斜眼店伙则一个人在押天门。众人赌兴正浓,谁也没有在意一个驼背老人的进入。   这是一副牌的第三条,草席上青钱堆得像十来座小丘。麻脸账房大喝一声:“离手—   —”抓着两个骰子摇得格达格达响。最后猛呵一口热气,又是一声大喝,右掌一展,两颗骰子滚滚而出。   骰子滚定后,一个二,一个三,加起来五点。麻子立即高喝道:“五在手,杀猪宰狗,片甲不留!”   上门的一个癞痢头,应声笑接道:“五在手,瘪十先走!”众人哄然大笑。笑闹声中,四门的牌被七手八脚地一抢而光。   刹那之间,室内出奇地平静下来。下了注而没抢到牌的人,瞪眼屏息,注视着摸牌的人的脸部表情,不稍一瞬;而抢了一张牌的人,则一个个两眼望天,咬牙咧嘴,将两只拇指压上牌背上,探出两只食指一分一分的从中间往两边拉,就好像在勒一个仇人的脖子似地。   麻脸庄家显然是位个中老手,他这时将两张牌半掀半压地按在膝头下,两眼如电,巡回扫射,口中一股劲儿的哈喝着:“翻,翻,翻呀!”   上门的那个癞痢头这时朝身边另一个抓到牌的喘息着道:“你喊还是我喊?这一回你喊怎么样?”   那人匆匆点了一下头,立即两眼一闭,仰脸尖声喝道:“天。地、三丁、跨虎头。粗也风流,细也风流!”   “六!”   “六!”   “赵老大抓的一定是个六!”   “加油呀,癞子!”   旁边的行家,立即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再看癞痢头,顿足一声:“风流你的妈——”一张牌摔得老远地。庄家急忙捡起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癞痢头抓的是只板四,配上赵老大的么五铜锤,正好一副瘪十。   下门抓到牌的两个人,一个是朝天鼻子;另一个则是一名四十上下,脸色发青的中年壮汉。   这时,那壮汉向朝天鼻子哑声道:“伙计,你喊吧!”   朝天鼻子红光满面地注目喊道:“七七八八不要九,十八配,在你手!”   “虎头!”   “虎头!”   “笔架老三抓的是虎头!”   “虎头好配!”   旁边的人,又连片地喊了起来。   麻脸庄家笑道:“不要九,偏来九,老虎喝酒——”口中笑喊着,两眼却在面前一些明牌上迅速地打转。说至酒字,忽然住口。原来两张九已出来了一张,而七点、八点却有好几张没有露面。   在众目注视下,壮汉脸上一惨,放下手中牌,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朝天鼻子一声啊,忙翻开牌来一看,呆了!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赌场如葬场!不要九,偏来九!麻脸一语成识,虎头十一配九又是一副瘪十!   嗟叹之声,此起彼落;惟独麻脸庄家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中年壮汉脸如死灰,无力地瞥了草席上那堆青钱一眼,垂着头,调身便欲离去。上门那个癫痢头,此刻两眼一亮,忽然喝道:“慢走一步,朋友!”众人一怔,中年壮汉也不由得脚下一顿,愕然调转头来。癞痢头用手一指,喘息着喊道:“三瘪和,还有两副牌没亮呢。”   癞痢头这一呼叫,众人精神一振,立即跟着应和起来:“啊,对了!对了!三瘪和,再有一副瘪十就通和啦!”   在上下两门下有注子的人来说,这将是最后的一个希望。机会虽然不多,但赌场上无奇不有,这种事也颇难说得很。中年壮汉苦笑着,由于渺小的希望与深沉的痛苦不成比例,这时的脸色反而益发难看起来。麻脸庄家此刻也显得有点惴惴不安,当下强笑着朝天门的斜眼店伙一抬下巴,催道:“老六,看你的了,翻呀!”   癞痢头用手指点着斜眼的鼻尖,穷吼道:“瘪十,瘪十,瘪十!”   斜眼偏脸瞒着自己一边的耳朵,微微笑道:“唉,你们良心真坏!”右手巧妙地一带,两张牌同时现出。众人间目看去,一张人牌、一张天牌,天人红杠!   “天杠!”   “天杠!”   “唉,天门又有了,这是第几把啦?”   斜眼得意地说道:“谁的眼光准?”   麻脸庄家迅速看了一下自己的牌,拍的一记翻开,喝道:“地字九,上下门通吃三道,天门放生!”双手一圈,上下两门的注子全部吃进,然后照注赔了天门。斜眼店伙数了数,笑喊一声道:“见好就收——”起身推门扬长而去。   直到这时候,那个中年汉子方如大梦初醒,凄然向草席作了最后一瞥,转身举步向门外默默走出。   那个年纪较长的赵老大,瞥了中年汉子的背影一服,摇头叹道:“从洛阳到巫山,路要走一二个月,所得车资却在顿饭光景中输得精光,出门人,真是何苦来啊——”   驼背老人神情微微一动,立即悄然退出。走道中光线虽很黯淡,但驼背老人双目微溜之下,便马上发现那名中年壮汉正向第三进院中走去,脚尖一点,飘然来至壮汉身后,低声笑道:“伙计,去向你相公惜赌本么?”   中年汉子一愕,停步回身,朝老人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这才摇了摇头,无力地苦笑了一声道:“借什么?车钱早拿足啦!”   “从洛阳来的吗?”   “临汝。   老人哦一声,道:‘临汝?”   汉子无精打采地道:“何尝不是?临汝雇了咱家车子,先去洛阳;莫名其妙地在城中各处转了三天,忽又吩咐去巫山。您说怪不怪?”   老人故作不信地道:“有这等事?”   汉子懊恼地接道:“怪虽怪,人倒挺好的,就为了人太好,咱可惨了。”   老人不解地问道:“这怎么说?”   汉子叹了一口气道:“长途车子,向例走一程付一程,他却将咱讨的二十两一次就付清了。一路吃喝开销,剩下的刚才输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以后,真不知如何打发。”   老人同情地唉了一声,出主意道:“再跟相公打个商量,不就得了?”   汉子摇了摇头,苦笑着轻轻一叹,没有开口。武维之暗忖道:“这人看他不出,倒还有点骨气呢!”心中略一盘算,立即有了决定。于是故意一拍汉子肩胛,笑道:“要得!朋友,人穷志不短!老夫佩服你,也佩服你们那位相公,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汉子愕然不解,讷讷地道:“老伯,您,您也认识咱们相公么?”   老人手掌一展,微笑道:“看,这是什么?”   老人掌上托着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十两纹银!汉子又是一怔,老人立即微笑着向他解释道:“老夫是做木材生意的,是这儿的老主顾,店里那个斜眼老六知道得最清楚,老夫今天也住在这前面的院中,正好跟你家相公门对门。”   “那么您不认识咱们相公了?”   “听老夫说下去呀!刚才,你们相公开门喊人,店里几个家伙都不晓得死到哪儿去了。   正好老夫在院子里散步,他误会老夫是店里的下人,便向老夫吩咐道:‘去通知我那车夫,巫山不去了。蒙他一路问候周到,拿这个去赏他喝酒吧——’明白了没有?这就是你的酒钱!”   “啊!这怎么可以?”   “你赌钱时,老夫就站在你的对面,还好当时没认出你来。你是明白人,一点就透,想你不至于再去赌了吧?”   老人说着,将银子速向汉子手中。汉子木然接着,手有点抖,同时眼眶一红,热泪潸然而下。“他,他太好了!”他哽咽着低下了头道:“小的家中有老母、有妻儿,一家七八口就指望咱一人,咱却糊糊涂涂一下子输去一家大小一年的口粮。我,我真不是人!”   老人道:“过去的算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后不要再赌就是啦!”   汉子拭了一下眼角,哑声道:“咱该去磕个头才对。”   老人连忙摇摇头,正色说道:“俗语说得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虽然是份外之赏,但如果不是你一路伺应周到,他会赏你这个吗?再说天这么晚了,人家又是那样地虚弱,深更半夜,你怎么还能去吵他?”   汉子不住点头,低声不安地道:“是,是!谢老伯点醒。”   老人故意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忽然要去巫山,忽然之间又不想去。你们那位相公,说怪确也真是怪。”   汉子想了一下,忽然噢了一声道:“不,不!小的记起来了。他现在为什么不去巫山,小的虽然不太清楚,但他当初从洛阳去巫山的目的,小的却知道一点呢。”   老人哦了一声,汉子又想了一下,便追忆着说道:“是这样的,咱们那位相公好像急于要找一个人。大概他只知道那人可能住在洛阳城中,而又不确切知道究竟住在城中什么地方,所以他命小的驾车在城中各处打转,整整的转了三天。”   老人忍不住插口道:“既然这样,怎么忽然想到要去巫山的呢?”   中年汉子点点头道:“这就说到了。”忽然深深一叹,摇摇头道:“唉,提起这个,真是怕人!就因为经过太可怕,所以小的一直不敢去想;就连现在提起,也还令人止不住心惊肉跳呢!”   老人脸色一紧,忙问道:“什么事可怕?”   中年汉子深深吸人一口气,长长地吐出,道:“咱们那位相公,说有病也不像有什么大病。据小的看来,身体虚弱,可能还有点什么心事,以致显得憔淬一点,那倒是真的。至于说他还是位武林中的人物,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老人哦了一声,注目问道:“他是武林人物吗?”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道:“就算他是,小的也不能相信。”   老人忙问道:“为什么?”   中年汉子反问道:“他的气力微弱得可怜,连每次上车下车,都会累得直喘气。练过武功的人,会这个样子吗?”   老人望着他道:“那他不是武林人物了?”   中年汉子又摇了一下头,叹道:“这就是使小的迷惑的地方了!”   老人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中年汉子点点头,微微翻眼向上,追忆着道:“第四天早上,他上车之后,小的循例回头向车厢内高声请示道:‘相公,今天去哪儿?’那时车帘尚未放落,他仰着脸在发愣,眉峰微锁,好似在想什么。直到小的问到第三遍时,他才嘘出一口气,挥挥手,乏力地道:   ‘随便——’小的当时怔了一下,想再问个明白时,车帘已经放下了。无奈何,只好仍像过去的三天一样,扬鞭一声轻叱,驱车向前走去。   “当马车驶至东大街的状元坊附近时,小的偶尔抬头,忽见迎面走来两人。细看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抖,猛地打了个寒噤。你道是怎么回事?唉,说起来可怖极了!那两个家伙一高一矮。高的一个黑而瘦,一袭黑绸长衫就好像挑在一根竹竿上,垂眉吊眼,散发披肩,两只豆眼闪闪发光。矮的一个肥而白,五官不分,脸扁得像个米饼,通体雪白,有如一名孝子。说得确当一点,他们两人真似两名无常鬼!”   武维之静静地听着,心底不由得暗暗噢了一声。中年汉子说至此处,余悸犹存地喘了一口气,又接了下去道:“小的一见,魂飞天外!连牲口也惊得前蹄并举,昂首长嘶起来。我抖手一勒马缓,准备避向一边时,忽听得身后喊道:‘停——’回头一看,喊话的竟是咱们那位弱不禁风的病相公!   “前三天,小的驾车在前,一直没有留意他在车厢内做些什么。现在才明白了,原来他在观察着街上行人。这时他已将车帘高高撩起,小的暗忖:‘他那么虚弱,如让他见到前面怪人,岂不吓个半死么?’眼见两个怪人愈走愈近,心下不禁大急。正想促他放下车帘,哪想到他竟挣扎着站了起来,打小的头顶上向车前一抱拳,含笑遥遥招呼道:‘黑白双侠别来无恙,在下这厢有礼了!’小的一呆,惊疑得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两个怪人闻声抬头,目光微扫之下,双双一晃肩头,一步跨出丈五左右,眨眼落在马车之旁。首由黑瘦子仰脸冷冷问道:‘阁下何处见过咱们兄弟?”   “说怪,可也真怪!在这以前,咱们那位相公一直是愁眉常锁,一脸病容;此刻竟奇迹般地在脸上现出一片焕然红光,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充满了生气。当下但见他微微一笑,说道:‘不止一次呢!’黑瘦子疑惑地道:‘在什么地方?你既认得咱们兄弟,咱们兄弟为什么不认得你呢?奇怪!”   “咱们相公又是微微一笑,说道:‘黑白双侠,名满武林,侠踪遍天下,武林中可说无人不知。认得双侠的,又岂止在下一人?何怪之有?’黑瘦子侧脸瞥了身旁的那个白胖子一眼,白胖子闭上眼皮,这时似甚受用地点了两下头,没开口。于是黑瘦子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接着,非常和善地抬起脸来向咱们相公问道:‘那么少侠招呼咱们兄弟,除了向咱们兄弟表示问候之外,别的还有什么事没有?’咱们相公连忙点头,道:‘有,有!在下准备向双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黑瘦子哦了一声张目道:‘打听谁?’咱们相公平静地道:‘打听一位武姓少侠!’黑瘦子脱口道:‘武?’咱们相公注目接口道:‘武维之!’黑瘦子道:‘武维之?你是说那位卧龙先生的高足么?’咱们相公一怔,喃喃地道:‘卧龙先生?’旋即双目一亮,似有所悟,忙不迭地点点头道:‘对,对,就是他!他现在人在哪里?’咱们相公那时目不转睛地望着黑瘦子等候回答,神情显得非常迫切。   “但是,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他急,对方却一点也不急。这时黑瘦子先向咱们相公说了声:‘你且等等——’接着偏脸向白胖子道:‘老白,能不能告诉他?’白胖子仰着脸,闭眼想了很久,这才慢吞吞地道:‘这个么?无可无不可。’黑瘦子听了,有点着恼道:   ‘究竟是可呢?还是不可呢?’白胖子缓缓说道:‘无可者,不可以也;无不可者,没有什么不可以也。你老黑是老大,自然应该由你决定。’黑瘦子忙点头道:‘对了,咱忘了咱是老大。’想了想,毅然向白胖子道:‘咱准备告诉他了!’白胖子晃着脑袋道:‘随你,咱仍是无可无不可。’……   武维之听得微微一笑。中年汉子也有点失笑地嗤了一声,继续说道:“于是,黑瘦子掉转脸来,向咱们相公尖声道:‘他已去了巫山——’话未说完,不容咱们相公开口,很快地又加了一句道:‘咱可只愿说这么多,底下请别再问其他,问了咱也不说!’咱们相公微微颔首道:‘这就够了。谢谢双侠啦!’说完,拱了拱手,返身进入车内,同时放落车帘。两怪相顾一眼,黑瘦子说声走,白胖子点点头,立即并肩扬长而去——”   中年汉子说至此处,仍有意再说下去。驼背老人——武维之抬眼一望天色,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于是岔口笑道:“听来真是有趣,可惜太晚了,看样子只好明儿再谈了。”   中年汉子连声说道:“是的,是的,打扰了,您老请安息吧。”说毕又向老人道了声晚安,这才转身走出市道。   这时约莫二更将尽。车夫去远后,武维之皱眉摇摇头,也向里院走去。车夫的述说虽然非常详细,但总结起来,也只不过交代了一点:那位“相公”知道武维之去了巫山,是从“黑白无常”处得到的消息!   “相公”是谁?紫燕十三妹么?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在仍然是个谜。   假如车夫口中的相公是女扮男装的话,他是十三燕的可能相当大,不是么?丧失了功力,而又是跟他武维之有着密切渊源的少女,除了一个紫燕十三花解语而外,还会有谁呢?   而那位“相公”是女的,应该无可置疑。黄衫客的觊觎,便是明证。不过,有一点却是武维之始终不解的:那便是他既没有跟她约定什么时候见面,那么她忽然之间这样到处地找他,又为了什么呢?   第三进院中,这时非常平静。一二号房中的商人业已熄灯睡去,三号仍然不闻声息。五号有灯无人,巫山神女仍未回来。只有四号的两名银衣弟子,却依旧对坐在灯下默默下棋。   从两名银衣弟子的坐姿上,武维之知道,离黄衫客下手,可能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悄悄纵上院墙,隐身在一株枣树阴影里,静静守候。   他暗忖道:“巫山神女为什么还没回来呢——”一念未了,耳中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清悠的箫声。倾听之下,辨出是《梅花三弄》。就在这时候,一片人语将箫声淹没。他心头一动,立即飞身下地,其疾无比地向前面扑去。   依他跟神女事先的约定,箫声示警,乐曲则表示情况的缓急。“梅花三弄是一曲平和而欢欣的曲调呀!”他疑忖道:“黄衫客既然来了,何能和平呢?”心中纳闷,脚下更急,眨眼间,人已来至外厅。   此刻厅中,灯火通明。日间见过的那两名银衣弟子,抬着一顶独杠青布小轿,身悬长剑的黄衫客正在与那个财运高照、春风得意的斜眼店伙打交道。   这时但见黄衫客怔了怔道:“谁?我的祖父?”   斜眼店伙连连哈腰道:“对,对!正是令祖。他老人家交代说:‘我孙子等会可能要来,他来时,别忘了通知我一声,他穿的黄衣服——’”   黄衫客脸色骤变,双目惶恐的左右一溜,调身便欲离去。   武维之在暗处见了,为之忍俊不禁,暗忖:“地老为当今年高德重的三位前辈异人之一,黄衫客虽然该死,说起来总是他老人家的独孙,除掉他虽然不算什么,但对地老来说,终究不敬。师父一再告诫我,别接近他,可也别意他。意思当然是说纸包不了火,事情总有被地老知悉的一天。他既有管教的长辈在,旁人又何必劳心?师父的用心良苦,今夜之事本出于不得已。现在如能由斜眼店伙一言退敌,兵不血刃,而将目的达成,岂不有趣而大妙?”   哪想到,小人毕竟是小人。斜限为了对武维之那块银子尽忠,眼看黄衫客脚下已动,偏脸一瞄,忙上前拦住,哈腰道:“少爷不能这样就走!”   黄衫客强忍着怒火,抬脸瞪眼道:“伙计,你要怎样?”   斜眼店伙一面哈腰,一面赔笑脸道:“令祖一再叮嘱,要小的等少爷来了后,带去见他。少爷应该明白,令祖老人家的脾气,似乎不太好——”听到最后一句,黄衫客脸色又是一变,去意更决!   武维之见斜眼店伙画蛇添足,怕他固执坏事,正恨得牙痒痒的,现在见斜眼店伙加油添醋,无意间一语刺中对方心病,知道这下黄衫客更不肯留下了,不由得又暗暗高兴起来。   黄衫客走了两步,斜眼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武维之因在高兴之下,没有留神,以致没有听清。忽见黄衫客脚下一顿,回身注目问道:“你说什么?我一点也不像我祖父?”由于黄衫客词色严厉,斜眼店伙吃了惊,期期艾文地,好半晌没回出话来,武维之暗喊一声要糟。   果然,斜眼在心慌之下,竟然不知所云地道:“不,不!少爷,您误会了。小的是说,少爷太任性,一点不像;咳,不像——小的是说,不像他老人家那样有做大生意的气派。   噢,不,不!小的又说错了!小的是说一种生意人的和气,和气生财。对了,对了!和气生财!”   黄衫客双眉一轩,忽又忍住,注目冷冷地道:“别认错人吧?我祖父是何等样子,你且说说看。”   斜眼店伙尚不知霉运将临,津津有味地先将“驼背老人”的穿着和容貌描绘了一番,最后巴结地作结论道:“俗语说得好:俭朴起家。他老人家以前住过本栈,小的对他老人家知道得相当清楚,衣着不太讲究。现在有钱人,多半这种样子——”啪的一声,斜眼话没说完,一个巴掌已经上了脸,以黄衫客的一身功力,现在虽只用出半成力道,斜眼也就够瞧的了,踉跄出五六步,和血吐出好几枚断齿。   黄衫客打完斜眼,回头喝道:“咱们进去!”说完领先向后院大步走去,两名银衣弟子抬着小轿紧随于后。武维之闪身暗处让过,然后提气蹑足跟上。   黄衫客采取这种公开掳人的手法,实出武维之意外之外。   跟进后院,但见黄衫客先在三号门上轻叩了两下,不见反应,立即举掌往门闩上一切,寸许厚的房门应手而开。武维之牙齿一咬,正待扑上前去,耳边忽聆细语道:“他们用轿抬人,当不致在此有所强暴。这儿用武不便,我们不妨跟他们一道儿出去,谅他们飞不上天去。”武维之目光一闪,已看到神女此刻正站在自己那间客房的窗后,朝他遥遥摆手示意。   于是点点头,按势未动。   就在这时候,黄衫客已扶着一位眉目俊秀,但显得有点神志不清,好似中了什么迷药的少年走出房门来。武维之星目凝光,借着月色谛视之下,几乎跳了起来,暗喊道:“啊!是她?我的天,我们一直都还以为是她——”   谁?紫燕十三花解语么?错了,天山蓝凤余美美!   此刻的天山蓝凤虽然是一身男装,但容貌并未改变多少。武维之一眼看清后,心头蓦地一震,双肩微耸,便拟扑身向前。身形方动,耳边忽又传来一阵细语道:“我也认出来了,出去再说吧!”   这时,两名银衣弟子背向守望,两名银衣弟子趋前掀起轿帘。黄衫客将已陷入昏迷状态的天山蓝凤扶进轿内后,举手一挥,四名银衣弟子立将小轿抬起,健步如飞地随着黄衫客出院而去。武维之向门后一闪,五人一轿擦身而过。黄衫客一走,巫山神女立即飘身出房。二人一比手势,分别跃上两侧院墙,成翼式飞抄前街。       第十三章 天盲怪叟     月行中天,夜凉如水。凄清冷寂的大街尽头,五人一轿向南城门外飞奔而去。   这时,距城门不远的汉水之边,一条双桅江船,正静静地停泊着。就在五人一轿正向江船加速拢去之际,岩边系缆的一株古槐树顶,沙的一声轻响,突然飞落下一团黑影。现身的是一名衣衫槛楼、腰插烟杆的驼背老人。   驼背老人落地后,背负双手,两眼望天,悠然当道而立。   黄衫客一声惊噫,霍地倒退三步。手臂一横,先止住身后的小轿,然后方勉强跨出半步,振声注目道:“老丈于三更半夜拦路在此,是何居心?”   驼背老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答道:“居心不良!”   黄衫客脸色一变,阴声又道:“在下是谁,老丈知道吗?”   驼背老人嘿嘿一笑,两眼望天道:“庐山迷园、地老黄玄贤孙,风云帮终南虎坛,新任的金牌总巡。少侠,这样说对吗?”   黄衫客脸色又是一变,干笑道:“老丈既然清楚这些,借条路走走总可以了?”   驼背老人轻轻一哼,仰脸如故道:“就因为清楚这些,所以不肯。”   黄衫客的心地,果然阴毒无比,这时口中支吾着,好似在筹措言词,而他一只右手却已暗地里探向背后,一挥一带,长剑出鞘。喊得一句:“只好得罪了!”金光泛涌,手中剑已如惊鸿般向驼背老人当胸点去。   论剑法,除了“骊山玄玄剑法”因骊山一派已在十三名派中除名不计外,峨嵋的“两仪剑法”、青城的“八仙剑法”、华山的“金龙剑法”,以及庐山的“降龙伏虎”和天山的“鱼龙十八变”,在当今武林中向有“五大剑派”之称,其中尤以后两者更负盛名,一直被尊为“剑法双宗”。   “鱼龙十八变”源出三百年前的“武圣”潜龙子:“降龙伏虎”则传自武圣之岳丈,为当年的盖代奇人、巴岭三白先生。前者变化玄妙,后者力刚势猛,均为罕世绝学。武维之习武王屋山,在得授本门大罗神功之先,曾对天下各派有名的武功普作涉猎。尤对其中无数种拳掌功夫,以及“降龙伏虎”、“鱼龙十八变”两种剑法,更曾下过不少苦功。   由于他对黄衫客的为人早有了解,所以黄衫客这一着已在他意料之中。黄衫客掣剑在手,他也已将腰间事先预备的那根熟铜烟杆,迅速地拔出。当下毫不迟疑,默运大罗神功。   容得黄衫客剑尖及胸,立即左手按诀左指,一声冷笑;右手烟杆右劈,猛向来剑七寸之处磕了过去!   黄衫客攻来的一招叫“龙虎风云”,他迎出的这一招则叫做“降龙伏虎”。   “龙虎风云”是降龙伏虎剑法中攻势最凌厉的一招;而“降龙伏虎”则是降龙伏虎剑法三大绝招中最绝的一招!这一招一经使出,敌方兵刃十九脱手。纵令双方招式相同,谁要失了机先,也是一样。   黄衫客做梦也没想到本门备以克敌自保、除非万不得已、从不轻易出手的一着绝招,竟被人家抢先劈头用上。加以武维之这一招别有含意,一根烟杆上贯透先天罡气,威势更自不同。   黄衫客防不及此,一声骇呼,暴退丈许。站定后,横剑张目,惊疑不定地在武维之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期期艾艾,显得异常不安地眨眼问道:“尊驾究系何人?”   武维之冷冷一笑,仰脸道:“三十年前,雁荡论剑,由于天山白眉叟因故未到,黄玄老儿占踞首席,高谈阔论,俨然以天下第一剑自居。语未尽兴,末座忽然有人起身岔口。先后问答不及十句,黄玄老儿便语为之塞,仰天一声长叹,默默拂袖而去。告诉你小子,那个令黄玄老儿扫兴的人,便是老夫!”   信口开河,鬼话连篇,此之谓也。   武维之因师父一再交代,此人既不可结交,但是也不许无故开罪;同时若就武功而言,以他目前的成就,虽不一定会输给对方,但如果一定要在武功上胜过对方恐也不易。所以说,他除了这样做,也实无其他更好的办法。自己想想,也不禁有点失望。为怕在神色上露出破绽,话一说完,一声冷哼,立即将脸高高仰起。   但这篇鬼话在黄衫客听来,情形可就不同了。他比武维之大得有限,今年也才不过二十来岁。武维之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候他还没有出世,祖父没有向他提及这一段,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加以武维之先声夺人,刚才那一招已令他心神俱虚,现在听了,哪得不惊?   他暗忖道:“我的乖乖,这个貌不惊人的老驼鬼既然连我祖父他老人家都奈何不了,我算什么东西?”这样一想,不由得怯意更深。当下定了定神,犹豫地眨眼说道:“长者既与家祖有旧,可算得是在下先辈。在下年事尚轻,以前从未与长者谋面,长者又为什么一定要与在下为难呢?”   武维之伸手一指,板脸冷冷一笑,沉声道:“后面轿中人是谁,你知我知。你小子今天的一举一动,已全落入老夫眼中。老夫曾欠下天山白眉老儿一笔人情债,正好以此报偿。你小子如果是个识相的,应该明白老夫的意思!”   黄衫客朝小轿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咬咬牙,毅然躬身低声道:“晚辈明白。”语毕朝四名银衣弟子一摆手,四名银衣弟子立即将小轿放落。黄衫客走没数步,身形一顿,忽又转过身来,以哀求的语气嗫嗫低声说道:“人已交给长者,尚望长者垂谅晚辈的一时之愚,以后遇上家祖时,千万别提及今夜这段可好?”   武维之暗忖道:“怪不得师父那样交代,敢情对这小子邪恶尚一无所知。”心中在想,表面上却故意哼了一声道:“俗语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小子做的事,你小子自己心里有数。就算老夫不说,别人难道没长嘴巴?”   黄衫客一揖到地,忙不迭接口道:“他人说出,自当别论。”   武维之暗暗好笑,脸一仰,淡淡地道:“放心罢,小子!老实说,黄玄老儿有你这种宝贝孙子,老夫以后愿不愿见他,都成问题呢!”   黄衫客愁容顿展,拔步欲去;武维之目光偶溜,心头一动,突然喝道:“且慢!”   黄衫客愕然回头,讷讷地道:“长者还有什么吩咐?”   武维之指着小轿,沉声道:“留下解药来!”   黄衫客噢的一声,抢着说道:“不,不!只昏穴被点。长者不信,尽可查看。”   武维之足尖一点,飞身跃落轿前,揿帘约略打量了一下,知道黄衫客所说不假。这才回身挥手喝道:“那么滚吧!”黄衫客如获大赦,忙领着四名银衣弟子,匆匆离去。   五人的背影刚刚消失,巫山神女手挥凤凰箫,立自不远处的另一株古槐顶上飘身而下。   她一面飞步向轿边走来,一面大声笑赞道:“王屋山出来的,果然有一手。”武维之报以赧然一笑,没说什么。于是二人将小轿抬起,进城另外找了一家客店,伪称同伴受了风寒,就要了二间相连的上房,歇下脚来。   天山蓝凤被解穴之后,眼一睁,几疑身在梦中。怔了好半晌,始颤声喊出一声姑姑,一头倒进巫山神女怀中,悲不自胜地失声哭泣起来。武维之心中一酸,黯然低头。巫山神女轻轻拍打着,亦清泪如串。   天山蓝凤哭了一阵,情绪方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泪脸一抬,正待诉说时,目光偶及武维之,不由得向巫山神女迟疑地问道:“姑姑,这位老伯是谁?”   巫山神女低头望着侄女笑了笑道:“不知道吗?他就是你丫头要找的人啊!”   天山蓝凤微微一怔,瞪口道:“武,武少侠?”   巫山神女打趣道:“哦!姑姑还不知道呢!你丫头到处找的原来就是武少侠吗?   天山蓝凤玉脸一红,嗔道:“姑姑,你要敢,你就再说!”   巫山神女搂着爱侄女,一时竟忘情地笑得前仰后合。武维之感到有一股醉人的热流自心房直升双颊。当下不便再呆着不开口,只好越趄着走上前去,微微一躬,注目笑道:“美美姊在找紫燕十三是吗?”   蓝凤回头略感讶异地道:“你怎知道的?”   武维之笑了笑道:“你忘了你有个车夫吗?”   蓝凤目光闪动,噢了一声,忙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会在这儿遇上的呢?”   武维之将前后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眉头一皱,脱口道:“美美姊,你的武功—   —”话说半句,想缩口已是不及。蓝凤闻言之下,双目一红,两行热泪已止不住簌簌滚落。   三人默默相对,静了片刻之后,蓝凤举袖揩干眼角,忽自怀中取出一截两端密封着的竹管;托在掌心上照了一照,凄然一笑,抬脸问道:“你们猜得出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武维之迟疑一下道:“黑芝?”   蓝凤点点头道:“你猜对了,这里面装的正是能恢复武人功力,但有时也能使武人失去功力的圣药,黑芝!”目注竹管,语毕又是凄然一笑。   武维之与巫山神女不约而同地交换了震讶的一瞥,跟着又齐朝蓝凤望去。尽管二人目光中均流露着迫切的询问,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蓝凤放下那截竹管,伸手掠了一下散鬓,这才凝目接着说道:“是的,就为了取得这株黑芝,我丧失了武功。但我不感到丝毫难过或后悔,因为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实在多得太多了——”说至此处,脸一偏,蓦向神女说道:“噢,对了!姑姑,上次你所说的那个曾废去华山上代掌门金龙剑赵子规一身武功的蒙面怪人,你猜他是谁?”   神女双目一亮,忙问道:“谁?”   蓝凤一声嘿,恨恨地道:“谁?鬼愁谷主!”武维之和神女均不禁啊的一声。   蓝凤移目注向跳动的灯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嘘出后,又开始追忆着说道:“姑姑常笑我是个傻丫头,想起来真是一点也不错。自那次听了姑姑的故事之后,无定河、黑芝、鬼愁谷,这一连串的地物名称,便在我脑中留下一种无以名之的深刻印象。我竟产生了这么一个愿望:只要有机会,无定河那种地方我也会去的。三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险山恶水,居然对我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诱惑力,那不是非常可笑的吗?   终于,我得着机会了。自于五丈原那座枫林外,无意中听到这位武少侠跟那位紫燕十三花家小妹的对话,知道了那位花家小妹的不幸遭遇之后,便回到旅店,匆匆留下数言,立即买了一匹快马,挥鞭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是不分昼夜的赶着,马累坏了,再换一匹。   直到渡洛水,到达‘黄龙’与‘甘泉’之间的八仙镇,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在八仙镇改了男装,并且购置了一点应用物品,然后继续上路。   陕北地区一片荒凉,但在我,风沙扑面,却另有一种舒适的感觉。我甚至想高喊出来:   ‘吹吧!打吧!别说区区风沙,嘿!谁能阻挡我?’先后走了月余光景,这一天到达蟠龙地面。向当地居民打听之下,知道一渡前面的清涧河,再走半月,便可到达无定河了,不禁更是兴奋。   渡河继续进发,疾驰不及十里,忽然发觉事情有点不妙。原来呈现在眼前的竟是黄沙一片,已无正式道路可循。正自勒马访惶之际,耳边忽闻一阵杂沓的马蹄之声自身后由远而近。回头一看,两骑追踪而至,马上坐的竞是两名身躯高大、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人。看清楚之后,不由得愕然一怔。两僧见了我,也似颇感意外地互瞥了一眼,好像说:‘这年轻人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你说怪不怪?’我也纳罕地暗忖道:‘你们两个出家人,又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呢?”   两僧略停之下,马鞭挥处,便拟纵马超越而过。我当时心中一动,忽然想道:两僧来得突兀,且不去管他,两僧欲往何地,倒颇值得研究。世上事尽多巧合,难道他们也正赶往鬼愁谷不成?我已看出两僧身负超绝武功,正如两僧也早瞧穿我是武林中人一样。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彼此之间已无秘密可言。前途人烟稀少,眼见两僧那种胸有成竹的沉稳神态,我立即有了决定:事已至此,我不应错过机会。于是我高喊道:‘两位大和尚暂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两僧马缰一带,双双拨转马头,骑术之精,前所未见。当下由其中一名双眉较浓的红衣僧人在马背上打着问讯道:‘檀越何事见教?’我一面欠身答和,一面说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两位大和尚是到无定河去的吗?’浓眉红衣僧不假思索地稽首道:‘正是这样,檀越猜的一点不错。”   两僧神态虽然冷漠,但举止却极为安详有礼,这一点颇令人宽慰。于是我便催马上前,开门见山的说道:‘在下略诸武功,自难逃两位大和尚法眼。现因一位同道友人功力丧失,拟往鬼愁谷觅取黑芝。由于路途不熟,甚感为难。既然两位大和尚也正前往无定河,可否提携同行?”   浓眉红衣僧合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檀越好说。’我高兴地道了谢,同时欠身道:‘这样说来,两位大和尚前面请吧!’浓眉红衣僧稽首道:‘那么贫僧等有僭了。’说着马缰一抖,便与另一位长脸红衣僧同时催马起步。上路后,我施出全力,方始保住没有落后;而两僧则始终从容挥鞭,驰驱得自然之至。   最令人暗感惊异的,便是两借出奇的镇定。直到无定河浊浪在望,先后十来天,长脸红衣僧始终一语未发;而浓眉红衣僧则除了见面那天的一番对答外,也就再没有说过什么。两僧就河取饮,各人食用自备的炒米干馍。我也随行宿止,以事先备好的干粮充饥。   一路无话,那天到达无定河边,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那阵突然刮起的大风几乎将我从马背上卷起,但同时也为我吹开了一个绝大秘密。那时两僧在前,我在后,三骑正成鼎足之势。狂飙过处,两僧袈裟倒飞过顶,背后内衣上,赫然露出两只金鹰!”   武维之情不自禁地失声低呼道:“金鹰?就是他们两个?”   “两只金鹰一式无二,均系以金线绣成,凌扑作势,栩栩如生。我立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俩就是姑姑所说的、风云帮龙坛十三金鹰中的第一鹰、第二鹰,少林众悟大师的两位师弟。两僧也许觉察到了,也许没有,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回头。   我在一怔之下,不由得迅忖道:他们既是风云帮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的呢?风云帮主有的是与两极丹功效相近的一元丹,如果帮中有人功力丧失,也不至于舍近就远,来找黑芝呀!我立即又想道:难道他们此行是找‘人’而不是找‘物’不成?   鬼愁谷住着有人,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事实毕竟是事实,你不信也得信,结果我猜对了。鬼愁谷主,这四个字是我擅拟的。我既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好这样称呼他了。无定河边的景色,果如姑姑所说。荒山蔽空一片墨黑,河水傍山麓而流,浊浪滔天,势若万马奔腾。   那是到达山下的第二天,天一亮,马留山下,人便开始徒步入山。两僧似有腹图可按,一路市形度势,行来毫不费事。越峰跨涧,走了约摸半日光景,前面山势突然一变。但见双峰夹峙,中间羊肠小道,宽仅容人。两僧稍稍驻足,旋即鱼贯着飞身扑进。小道迂回旋绕,或高或低,但宽度始终如一。这样又走了顿饭之久,忽然间视线一宽,一片鬼气阴森的谷地顿呈眼前。   谷地形作椭圆,宽约二十丈,长约三十丈。除了谷地中间孤立着一座以黑石砌成的小堡之外,其他也无甚异处。我不禁疑忖道:这就是‘鬼愁谷’吗?正感百闻不如目见,忽见两名红衣僧身躯一矮,人已面向黑色小堡跪了下去。   那时间,空谷岑寂,万籁无声。两僧跪处,距离紧闭着的堡门少说也有三丈之遥。我见了,不禁皱眉暗忖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念甫毕,轧轧之声响处,堡门忽然打开。连忙抬脸望去,堡门前,业已悄然立着三人。左右是两名年约三旬上下的少妇,一衣红、一衣绿。姿色均极冶艳;中间则是一名身穿黑衣、面垂黑纱、身材奇矮的枯瘦老人——”   听到这里,武维之又忍不住问道:“他就是鬼愁谷主喽?”   蓝凤似乎没有听见,眸凝虚空,继续说下去道:“我看清之后,不禁暗咦道:此人好眼熟?但一经搜忆起来,却又愈想愈迷糊。思之再三,这才恍然大悟;哪里是见过?原来只不过得潜在意识中的一个影子罢了!一时虽不敢确定他就是我所揣测的那个人,却也不免暗暗生惊。当时的气氛虽然恐怖得令人心悸,但我却始终站在那里未动。因为我认为,我并没有随着两僧下跪的理由。   就在这时候,黑纱眼孔中寒电一闪,一道有如冒自地底、阴冷得令人毛发耸然的语音,遥自堡前传了过来道:‘前面跪的,是少林弟子吗?’两僧中,左首的一个立即应声答道:   ‘贫僧众智、众慧出身少林,现隶风云帮龙坛座下。”   黑纱后面轻哦了一声,又问道:‘尔等于该帮现司何职?’当下仍由左首那个听上去应该就是眉毛较浓的红衣僧答道:‘忝列龙坛十三金鹰首、二两席。’蒙面人点点头,接着又问道:‘来此何为?’红衣僧朗声答道:‘奉坛主之命,呈递本帮太上帮主机密专函。”   黑纱后面,寒电闪处,又是一声轻哦。答话的红衣僧于语毕之后,上身微挺,自怀中取出一只系着黄绫绸带的羊皮封袋,双掌平托着,轻轻往前一送,那只封袋立即四平八稳地脱手朝蒙面人冉冉飞去。蒙面人右手一抬,立即将封袋接在手中。拆开封口,抽出一张色呈玫瑰红的信笺,上面似乎没有写几句。蒙面人略一扫视,立将全文看完。看完后嘿嘿一笑,自言自语地说得一句:‘亏她居然还记得——’跟着脸一抬,注目道:‘中原武林,最近难道出了什么厉害人物不成?”   自称众智的浓眉红衣僧稍微犹豫了一下,垂目答道:‘根据帮中最近得着的消息,天、地、人三老很可能破例联袂出山。’蒙面人哼了一声道:‘她们母女真会在乎这个吗?’众智僧接着说道:‘另外一点便是双英中的‘一品箫’虽已受禁,但‘金判’却至今尚未就范,终究是心腹之患。”   蒙面人哼道:‘鬼话!’接着双目寒电一闪,冷冷又道:‘无名派由于本身武学不完整,因此历代弟子无一能够抬得起头来。上一代的天仇老头那样好胜,对黑道人物也都处处适可而止。该派武学最后一句心诀既已落入她们母女手中,只要她们母女保管得谨慎些,纵令金判青出于蓝,又能怎样?’众智僧低声接道:‘前辈所言甚是,但问题尚不止此。’蒙面人双目一瞪,沉声道:‘还有什么问题?’众智僧低声道:‘有一个人至今尚活着未死,实出帮主及太上帮主意料之外。”   蒙面人注目道:‘谁?’众智僧微显不安地低声道:‘此人关系重大!贫僧等临行时,坛主一再转达太上帮主金谕,此人名讳将由太上帮主面陈前辈。’蒙面人双目蓦地一亮,欲言忽止,顿了顿,挥手淡淡地道:‘知道了,回去就说老夫随后就到,你们先走吧!’两僧起身,合什一躬,便拟离去。蒙面人目光一溜,忽然喝道‘且慢!’两僧愕然止步回头,蒙面人用手朝我一指,沉声道:‘这娃儿是谁?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吗?’众智僧合掌躬身道:   ‘系途中无意相遇,姓氏未详。”   蒙面人点头唔了一声,两僧退去。两僧退后,蒙面人双睛灼灼地朝我打量了一阵,然后下巴一抬,冷冷地道:‘年纪轻轻的,到此作甚?’那副模样,叫人看了实在有气。但我系有所求而来,怎能逞一时意气?于是,我尽情容忍地遥遥一揖,朗声说道:‘想找一样东西,多望长者成全。’老家伙双目灼灼地瞪着我道:‘是不是黑芝?’老家伙的语气颇难捉摸,我听了不禁有点忐忑不安,当下忙定神躬身说道:‘如蒙见赐,感激不尽。”   老家伙眼珠滚了一下,忽然注目道:‘你是何派门下?’我坦率地笑答:‘天山。’老家伙哦了一声,注目接着问道:‘白眉余桑是你什么人?’我答道:‘正是家祖。’老家伙眼珠又滚了一下,忽然挥手道:‘那么你走吧!’口里说着,脚下已动,大有置我不顾,径自返堡之意。我一急,忙又大声喊道:‘黑芝呢?”   老家伙脸一偏,不悦地道:‘老夫的意思你还没明白吗?’我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怔,未容我开口,老家伙已两眼一瞪,斥道:‘什么黑芝不黑芝?懂吗?我叫你滚!’我气得差点伸手摘剑,咬咬牙,又忍了下来,大声道:‘在下什么地方得罪了前辈?”   老家伙再度驻足回身,冷冷一笑道:‘要真得罪了老夫还有你的命在?哼!耐心告诉了你小子吧:如依本谷规矩,无故擅人者,一向是有来无回。你小子之所以能得老夫法外施仁,纯因芸芸中原武林人物,就只一个白眉老儿叫人看上去尚不太讨嫌;要是换上别人,嘿嘿!现在你小子明白了吗?”   我听得又气又急,不由得顶撞道:“好好的人,霸住黑芝有何用处?’老家伙嘿嘿笑道:“自己用不着的东西难道就非送人不可吗?’我怒忖道:山川灵物均秉天地之气而生,黑芝是你私人的东西吗?在没有完全绝望之前,这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因此我强忍着大声又道:‘俗云:助人最乐。而长者则背道而行,其意何在?’老家伙翻眼道:‘人不惠我,我不惠人,就这么一点意思!”   这时我忽然忆及天仇老人与东海异人曾为恢复华山金龙剑的功力,到此取过一株黑芝,当年似乎并未受到阻碍。不由得冷冷一笑,故作平静地抬脸大声问道:‘老前辈,请教一声,您老在这座谷中住了多久啦?’老家伙有点意外地瞪眼道:‘快六十年了,怎么样?’我嗤之以鼻道:‘那么十年前您老也在这儿了?’老家伙怒道:‘老夫说,快六十年了,你小子耳朵有毛病吗?”   我冷冷一笑,同时跨出一步,逼视着道:‘还有最后一句:那便是为什么以前会有人从此谷取得了黑芝呢?’老家伙一怔,跟着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是说华山上代那个姓赵的掌门人是不是?是的,姓赵的确实曾趁老夫不备,从这儿偷走一株去救了他的一个友人;但老夫立即找到华山,在他本人身上收了回来。那不也是一样吗?”   直到这时候,我才证实了我原先的揣测果然没错:当年废去华山金龙剑武功的蒙面怪人,就是这个老家伙。连带地,金龙剑召祸的原因也揭开了,原来金龙剑曾从此谷取走过一株黑芝!知道了这些,可算是意外收获,不过,我的原意并不在此。于是我在微怔之后,立即平静地注目又问道:‘经过老前辈这一解释,在下可又得多问一句了:老前辈知不知道金龙剑丧失功力以后的情形?’老家伙微哂道:‘以后没过上几年人就死了,是这样的吗?’我点头应得一声:‘是的。’跟着又跨出一步,注目接道:‘另外有件事,也许前辈已经听人说过。纵令如此,在下仍愿提上一提。那便是金龙剑是先恢复了功力,然后才死去的。关于这个,前辈清楚吗?”   老家伙瞠目失声道:‘你说什么?’老家伙对这件事的确一无所知,一方面令人意外,一方面也增加了我实行原计划的勇气。于是,我轻哼一声,一字一字地注目说道:‘前辈清楚吗?恢复金龙剑功力的与使他失去功力的是同一种东西,正是本谷的特产——黑芝!”   老家伙啊的一声,蓦地戟指跳足道:‘那是谁干的?快说!’我不屑地嗤了一下,仰脸大声道:‘在下不擅于擒私告密,抱歉得很!’紧接着,再跨出一步,冷冷一笑,以讽刺的语气向老家伙逼视着说道:‘那一次来人取走黑芝,曾付出何等代价,在下亟愿效法。老前辈肯加以指点吗?’老家伙直气得浑身打战,好一会,这才脸一偏,向左首那名红衣少妇咬牙沉声喝道:‘红娘取株黑芝来!’那时的我,表面上虽还力持镇定,内心却已止不住兴奋若狂。   片刻之后,红衣少妇去而复返。老家伙从红衣少妇手中接过一只黑色木盒,缓步走到我的面前,脸一仰,双目寒光闪闪地沉声说道:‘里面是一株黑芝、一颗九鼎续命丹,知道吗?现在拿去!’我本待伸手去接,闻言不禁一怔,暗忖道:九鼎续命丹?给我这东西是什么意思?   正感纳罕间,老家伙已接着说道:‘至于谁人斗胆,曾从本谷盗去一株黑芝,你小子不肯说,那是你小子的自由,老夫不便勉强。横竖老夫这就要前往中原,早晚也不难打听出来。所以说,黑芝姑予相赠。但为怕你小子信口雌黄,你小子的一身武功却必须作抵押—   —’口中说着,左手食中两指一并,猛向我眉心点来。我冷不防此,一个闪避不及,但觉眼前一黑,立即晕厥过去。”   武维之跟神女不禁同声一啊。蓝凤掠了掠散鬓,侧目凄然一笑,手指按上那截竹管,又继续说了下去道:“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终于悠悠醒转。那时候,谷中雾气迷蒙,伸手不见五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寒冷。由周身骨骼的疼痛,我知道什么事已经发生,我的武功丧失了。像吝啬的人丧失了财富一样,我开始尝到了武人丧失武功的滋味。   我难过吗?不!相反的,我由本身想到了那位花家小妹;进一步由金龙剑想到天仇老人和东海异人。我开始体会到两位前辈当年为营救同道友人而来到此地的崇高伟大,更为自己居然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而感到骄傲无比。说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我当时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静。挣扎着坐起身来,伸手摸着那只木盒,取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吞下,再将这截竹管纳入怀中。坐了一会,天色微亮,气力也稍稍恢复了一点,便扶着岩壁,沿原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出来。   进谷只走了半日,出谷却走了三天。山下,我那匹马儿仍拴在原处。马儿身边多了堆草料,我猜想可能是两僧所为,不由大为感激。上了马,我开始摸索着向内地进发。   那真是一段听天由命的旅程。旋扑的风沙漫天盖地而来,似含报复性地向我发挥着前所未有的威力,我此行领略了陕北的荒凉。而命运,则全交给了坐骑。老魔除废了我一身武功外,并未加诸其他伤害,连我带去的一口‘鱼藏剑’都没摸过一下。这口‘鱼藏剑’长仅尺半,重亦不过三斤十二两。平时我总嫌它太过小巧,而现在,我却有着不胜负荷之感。我不时抚摸它,苦笑自问:鱼藏剑,鱼藏剑,你的主人真是天山‘鱼龙十八变’的嫡系传人吗?   去时梧桐尚未开花,来时寒梅早已盛放。一个月前,我像做了一场噩梦似地,到达了洛阳。在洛阳略洗风尘,立即奔赴临汝。我不知道我应该先找谁,但我以为,如能先见着那位花家小妹,也是一种安慰。以后的事,如你们已见过我那个车夫,也就毋须我再多说了。”   蓝凤说至此处,幽幽一叹,垂首住口。武维之强忍着一腔热泪,低头自怀中取出那只原拟留为紫燕十三复功之用、里面盛着一颗南北两极丹的锦盒,默默的递到神女手上。   神女低头一看,不由得一声欢呼!蓦地接起爱侄女,喜极而泣地颤声喊道:‘噢!丫头,丫头!你得到的,你是得到了;你失去的,却并未真的失去。姑姑又哪及你丫头自己值得羡慕啊!”   转眼之间,三天过去了。现在是正月二十五日,距二月初五的华山之会尚有十天。   留下“黑芝”给紫燕十三,蓝凤则先服用了那颗“两极丹”。经过三天工夫,蓝凤血脉复通;而神女则因真元耗损过度,显得十分疲惫。紫阳离华山约二百里左右,走得再慢,五天也就足够了。三人准备休息一二天,再行起程。   为了让姑侄俩安心静养,武维之闲着没事,便信步走出了店门。走着,走着,无意间来至一座酒楼之前。这时午牌已过,他感觉有点饿,更因三天来护法责重,心情一直异常紧张,正好趁此喝上一盅,舒畅舒畅。   这间酒楼颇还雅静,他上楼挑了一副可以望到城外汉水的临窗座头,点了两样小莱,要了两角酒。酒菜未来之前,便四下放目游眺起来。汉水滚滚,有如一条迎风起伏的黄色布带,注目之下,不禁为之悠然神往。   眼前逐渐模糊,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滔天浊浪,一座阻天黑山。哦,无定河!他轻吃着,两颗泪珠潸然滚落。舌尖舔着一丝咸味,他才蓦地惊觉过来。   酒楼中酒客渐众,已不似先前那般清静。他悄悄以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同时缓缓回头后望,看他的失态有无落入他人眼中。就在这时候,当他将视线由遥远的左方收回到近身的右侧时,他呆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就坐在离他不及五步的右首一张桌子上。身穿灰布短袍,年约七十上下;两眼眨动间,眼珠一抹白,几乎不见一丝黑仁。一点不错,正是那位曾在巫山白凤镇的“襄王别论”中遇上、然后相偕去为“巫山神女”出关护法、武功虽然并不太高但身分却极为神秘的怪老人!   武维之这一发现,不啻蓦睹亲人,不由得惊喜交集。当下也顾不得酒保正将酒菜端上,匆匆走了过去,迎面深深一躬,嘻嘻笑道:“该怎么说才好?噢!对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哪想到,对方见了他,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白一翻,在他脸上掠了一瞥,跟着朝地下啐了一口,同时别过脸去。那意思无异表示:真是活见鬼!   武维之一怔,但立即好笑地暗忖道:好家伙,又来这一套了,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于是扮了个鬼脸,绕到正面,俯身低声笑道:“今天斗什么,何不来个开门见山?”   那人蓦地一拍桌,摆脸斥道:“你这酒鬼!滚滚滚!”   武维之不禁拍手大笑道:“妙妙,越装越像了。”   那人咦了一声,眼白翻处,忽然冷冷地道:“喂!朋友,你能喝不能喝?怎么脸上没有酒气,嘴里尽是酒话?你是谁?你知道老夫又是谁?你在跟谁认亲家?”   武维之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捧腹,发话道:“我还是我,至于阁下,正想请教!”   那人脸一仰,挥手冷冷地道:“喝酒去吧!朋友,你朋友的兴致看来不错,但老夫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奉陪。再闹下去,大家无趣。”   武维之忍住笑道:“够了没有?”   那人忽又一翻眼白,沉声道:“朋友,你假如真的认错了人,老夫不妨耐下性子再说一声:请!要是朋友有意找霉气,不妨先回去问问你们当家的。我瞎子虽然跑过一趟阴曹地府,脾气就算打个对折的对折,今天也到了限度了。”说时声色俱厉。   武维之一怔,不由得有点惶惑起来,迅忖道:“怪了,他做作得如此认真,难道另有他故不成?”这样一想,不禁立即回头朝身后四下打量了一眼,发现一个碍眼的人物也没有,不由得又忖道:“那么是怎么回事?”上身再度一俯,低声道:“真的忘了我是谁?”   那人嘿了一声,仰脸望天道:“老夫天生的瞎子,一直过着‘目中无人’、‘六亲不认’的生活。以前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朋友名气再大,对我瞎子说来,都是一样。”   武维之眉头一皱,目光所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道怎么了?嘿,真绝!原来他跟人家缠了半天,一直忘记了自己现在的面目!   在巫山出现的他,是个翩翩佳公子,浊世美少年;现在的他,则是一个衣衫槛楼、又土又俗的驼背老头,你说这该多好笑?   武维之打着噎,揩去笑出来的眼泪,这才在对面坐下,忍俊不禁地道:“抱歉抱歉,是我错了。”说着将头伸向桌面,‘低声正色说道:“她们始侄也在这里,你老要不要见见她们?”语毕目注对方等候回答。   柜知对方眼自一翻,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她们姑侄?她们始侄是谁?”   武维之脸一板,不悦地道:“现在是说正经话,不要再开玩笑好不好?你跟神女相处这么久,难道她有个天山蓝凤的侄女儿你也不知道吗?”   那人眼白又是一翻,注目问道:“神女?天山蓝凤?两个女娃儿?”   武维之眉头一皱,更为不悦地道:“您老这就未免过分了!天山蓝凤是子侄辈,喊一声女娃儿,尚有可说;神女余侠是您的平辈,您老怎可这样称呼?”   那人哈哈笑道:“奇闻,奇闻!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老夫的平辈?哈哈哈!”   武维之合怒注目道:“难道您还是神女余侠的长辈?”   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这个且不说它,阁下如果有兴趣,不妨去将那个什么神女的师父叫来朝朝相,看她师父敢不敢跟老夫平辈相称?”   武维之摇摇头,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当下苦笑道:“您老跟上次像是换了个人,在下实在不习惯。”   那人笑声一收,蓦地放下脸来,挥手冷冷地道:“你不习惯?老夫更不习惯!这样最好,请便吧!管他什么神女不神女,蓝凤不蓝凤。老实说,老夫对女色方面,可一点兴趣也没有!”   武维之双目陡张,既惊且诧,不胜骇异地道:“你,你,你这说的些什么话?”   那人眼自往上一翻,满不为意地冷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叫你打上门来的?别嫌这个难听,阁下如再不走,更难听的还在后面呢!”   武维之气往上涌,本待发作,但一忆及此人对神女有思,而且他曾亲眼看到他为卫护神女舍命抵挡过第五金鹰眉山天毒叟,现在对方言行虽然大为反常,如说就此翻脸,也似乎有点不妥。当下强忍住一腔怒火,哼道:“这样离谱,真是意想不到!”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勃然起身,回到自己座位。   坐下后,他愈想愈气,酒菜放在眼前,竟也无法下咽。咬咬牙,往起一站,正待招呼伙计结账离去时,头一抬,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桌子的对面已然悄没声息的站着一人。此人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可是一时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那人脸色显然难看,一双眼神却奕奕有光,显然也是一位武林人物,这时正静静地朝他注视着。武维之正没好气,便朝地下阵了一口,同时脸一偏,喊道:“喂喂!伙计,过来算账!”店伙遥应一声,立即哈腰跑了过来。   武维之目光往回一带,无巧不巧的,竟与那个白眼怪人的目光不期相触。嘿!你说怪也不怪?那白眼怪人竟神态大转,此刻居然嘴角一变,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他微微一笑。但此时武维之恶感已深,再也无心理睬了。他觉得诙谐不可刻薄,滑稽不可下流,开玩笑也有开玩笑的限度。尤其对女性来说,轻怫已是不容,更何况公然以言词侵犯?   他既连白眼怪人都不愿再加兜搭,对面那人,当然更不屑一顾了。   待店伙走来,他信手丢下一块碎银,身躯一转,便拟径自下楼而去。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低沉哑涩的声音道:“朋友,借一步说句话如何?”   武维之不屑回头,即已知道话发何人之口。当下蓦地一下旋身,双眼一瞪,面对面地注目冷冷地道:“说什么?你是谁?你知道老夫又是谁?”他这两句话,借自白眼怪人,刚才的一股怨气,现在正好拿来在这人头上好好地发泄发泄。   哪想到对方听了全无怒意,淡淡一笑,不在意地又说道:“朋友是谁,在下无意请教。   在下身份,只要朋友愿意知道,却可随时奉告。”   武维之不过这样说说罢了,哪还真有心眼跟这种人套交情?当下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仰脸道:“老夫只愿意朋友做一件事。”   那人忙干笑了一声说道:“不必客气,什么事?”   武维之两眼一瞪,沉脸叱道:“什么事?要你马上滚!”话出口,真气一提,业已暗中戒备,准备着随时出手。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听了居然仍无一丝怒气,仅又干笑了一声,然后压着嗓门低声注目说道:“朋友既然不耐烦,那就不妨长话短说,朋友刚才在隔壁桌上跟那位瞎朋友提到的‘巫山神女’及‘天山蓝凤’姑侄,刻下落脚城中何处,可否见告?”   武维之暗暗一愕,故意冷淡地侧目反问道:“阁下打听这个做什么?”   那人目光左右一溜,嗓子放得更低,伸过头来说道:“估计你朋友的身份,神女和蓝凤她们姑侄俩,也绝不可能跟你朋友有什么太大的渊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找她们,系奉命行事。假如朋友常在江湖上走动,应不会不知道洞庭叟关胜、衡山英雄胆乔樵、武当一尘道长,以及华山逍遥剑跟该派三代五十余口为什么才落得那般下场?换句话说,神女、蓝凤姑侄俩的命运,早晚也将一样。话说得太露骨了不够意思,朋友,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武维之听得又惊又怒,蓦地想起一个人来。他迅忖道:“对了,这家伙不就是风云虎坛中的那个金牌护法吗?”他原先就料定这家伙不是什么好来路,果然没错!当下火往上冒,几乎就想一掌打去。骤然间,心念一动,终又忍住。这时佯作失惊之态,哦了一声道:   “啊!原来大驾就是——”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自抬身份的神情,淡淡地道:“敝姓皮,贱字保谷,外号‘病煞星’。现下愧居虎坛执法堂,朋友以后多多指教了。”   武维之恭维地啊了几声,旋又皱眉不安地道:“老汉年轻时曾在少林习过几天拳脚,虽算不得正式武林人物,但由于长年奔走在外,耳儒目染之下,听到的确还不少。据说神女、蓝凤姑侄,系天山名宿白眉叟余桑嫡亲孙女。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非同小可,她二人家学渊源,成就当非泛泛之辈可比。说句香主不见怪的话,假如这次仅系香主您一位来紫阳,岂不嫌单薄了一点吗?”   那人嘿嘿一笑,傲然地以鼻音说道:“本帮之事,一旦移付执法香堂,从来是百不失一。关于这方面朋友倒是大可不必担心。”   武维之忙仰脸献好地一哦道:“已经布置好了?”   那人面有得色地哼道:“神女拒‘龙坛’之聘,蓝凤拒‘虎坛’之聘,事详总坛,再由总坛派人知会两坛办理。区区小事,竟劳动主分坛三处执法香主;说来虽然有点过分,但帮主一定坚持要这么办,有甚话说?”   武维之听了,不由得心神大震。在王屋山时,他记得师父说过,黄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武功虽比金判及一品箫略逊一筹,但其间差也差得非常有限。现在黄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在风云帮中的地位,仅排名十三金鹰中三五两席。巫山神女说总坛四大护法功力还在“鹰”、“燕”辈之上:“执法”为四大护法之首,其人武功之高,尽可想见。同时“龙”、“虎”两坛的两位执法,虽不定强出“鹰”、“燕”多少,但也绝不在“鹰”。   “燕”之下,殆无疑问。三名执法香主,来一个也就够头痛的了;如今联袂而来,如何抵挡?   俗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是一点不错!他庆幸还好没有鲁莽出手。自己敌不敌得过当前这个虎坛执法固是疑问,而紫阳城一共才只这么一点大,一旦有了差失,自己成败事小,留下功力尚未完全恢复、躲在客店中休养的姑任俩,那时将交付谁去照顾?   现在的他,虽然愈想愈急,但时间上可却不容他再思索下去,只好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了。这样想定,立即佯作惊叹地啊了一声,抬脸犹豫地巴结道:“那地方因为不是一般客店,一时说也说不清楚。白天既然不便行动,那么老汉只好待在这儿,等天黑下来再为香主效劳了。”   那人想了一下,点头道:“这样也好。”身躯一转,便拟先行离去。刚跨出一步,忽又回过身来注目说道:“朋友是诸世故的人,对自己目前处境应该比谁都明白。在下有事先离开一步,等会儿来为朋友会酒账,知道吗?”   武维之忙垂下眼皮,装作不胜惶恐地道:“您想想,这还用交代吗?”   那人干笑一声,像幽灵般飘然下楼而去。目送那背影消失,武维之心烦意躁地收回视线,不由自主地又向右侧白眼怪人的座位上溜了一眼。杯盘狼藉,壶底朝天,白眼怪人正在埋头大睡。他轻哼一声,正待望向别处,白眼怪人忽然脖子一直,两臂上举,一面打着阿欠,一面喃喃自语道:“人愈老,骨头反而愈软,也真可怜。”   武维之一声嘿,本待反唇相讥,转念之下,终又忍住。他暗忖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阁下那两手玩艺儿,也并不比我武维之高明多少。就凭你阁下刚才那番不近情理的做作,纵令阁下骨头比我硬,我武维之即使落个粉身碎骨,可也懒得再向阁下求教呢!”当下听如不闻,脸一偏,立往窗外望去。   这时已是申末西初,日傍西山,远景逐趋迷蒙;眼底汉水,已成了一抹淡淡而波动着的黄色影子。由汉水,他又想起无定河。心情在一阵激动之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想:   “父亲怎会困人风云帮的呢?师父怎肯忍辱埋名的呢?无情叟为什么自暴自弃?母亲梅娘为什么落发出家?师姑雪娘为什么嫁给一个跟自己毫无感情的人?天仇老人、东海异人以及蓝凤又为什么不计本身安危去鬼愁谷?人活着或者死去,一定都得为了自己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灯火点亮,右侧座位已空。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白眼怪人业已悄然离去。武维之不屑地冷冷一笑,也未在意。这时,酒客一批来,又一批去,除了他一个,满楼全是新面孔。他眼巴巴地注意着每一个上楼的人,那个什么虎坛执法则始终没出现。他知道黑道人物行事,多在三更以后,那厮大概联络部署去了。于是他又点了一份酒菜,闷闷地吃喝起来。   一杯方尽,楼梯的的踏踏一阵响,忽然上来了两个人。武维之停杯望去,看清后不由心头一动,来的竟是黑白双无常。   他暗忖道:“我离开仇池时,这对宝货尚跟师父在一起。师父后来参加了北邙落魂崖的临时武林大会,虽不可能仍和这对宝货走在一起,但最少师父目前行踪,他们要比我来得清楚。我岂不正好打听一下?况且这对宝货尽管脾气古怪,但功力却均极深厚。我要能拉来做个帮手,不也聊胜于无?”想毕不再迟疑,立即离座迎了上去,拱手一躬道:“原来是双侠驾到,老汉这厢有礼了。”   黑无常微微一怔,跟着又惊又喜地偏脸向白无常问道:“老白,这人是谁?”   白无常一字眼缝微睁旋合,米饼脸一仰,慢吞吞的晃着脑袋道:“在当今的一流人物之中,从没见过此公。”   黑无常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他既能识得咱们,当也不是泛泛之辈。”   白无常晃了一下脑袋道:“所以咱在考虑。”   武维之现在心情欠佳,想笑也笑不出来。他知道如任由他们对答下去,可能没个完的时候。于是忙插嘴道:“老汉‘文之维’,少林俗家弟子。久仰双侠风仪,今日幸会。愿敬双侠两盅水酒,尚望赏光。”   黑无常偏脸道:“如何?”   白无常摇摇头道:“无功不受禄。”   黑无常口道一声“对!”接着转过脸来摇手道:“谢了,咱们自己有银子。”   武维之忙赔笑道:“话不是这么说,银钱是一回事,诚心又是一回事,不可相提并论。   这是老汉对双侠的一番敬意,双侠怎忍拒绝?”   黑无常又偏过头去道:“这倒对,怎办?”   白无常慢吞吞地道:“当然你老黑做主。”   于是黑无常头一点,三人便另选了一副宽敞的座头坐了下来。因为时间无多,武维之催促店伙尽快上了酒菜。敬过一杯之后,他正想找话儿搭讪时,黑无常忽然摇手阻止道:“不必说什么了,咱们喝完就得走。”   武维之趋势道:“去哪里?”   黑无常脱口说道:“巫山。”话出口,似有悔意。   武维之心头一亮,立即明白过来,当下不令对方有思考余地,连忙哦了一声,接口又道:“找个人,是吗?”   黑无常诧异地瞪眼尖声问道:“你怎知道?”   武维之故作神秘道:“那人名叫武维之,是‘卧龙先生’的高足。你们两位找他,可能是为了‘卧龙先生’有话交代,对不对?”   黑无常向白无常尖声喊道:“这怎么回事?”   白无常双目一闭道:“咱想想看。”   武维之不愿多逗下去,遂整整脸色解释道:“白侠胸罗万有,神算超人,自不难稍思即透。对的,正是这样,那位武维之也正在找他师父‘卧龙先生’。他系自巫山来,所以老汉一听黑侠要去的是巫山,自然不难猜出来了。”   白无常点点头道:“咱正这样想。”   黑无常性急,忙问道:“现在人在哪里?”   武维之道:“老汉系第一次来紫阳,所以这一带地形地名均不太熟悉。武少侠目下落脚之处,老汉可以带路,要说却说不清楚。”   黑无常道:“那么说完了就烦你领路如何?”   武维之摇摇头道:“今夜不行。”   黑无常不悦地道:“为什么?”   武维之装出一脸愁容道:“老汉今夜有点麻烦,事虽凑巧,却也无可奈何。这并非老汉有意违拂,还望双侠见谅才好。”   黑无常想了一下道:“这样说只好明天再去了,咱们什么地方等你?”   武维之点点头道:“就这儿好了。”说着故意一整脸色,又接道:“明天午正,我们这儿碰头。假如过了午时尚不见老汉前来,双侠即可另作打算,老夫大概不会再来了。”   黑无常一怔,微怒道:“这什么话?”   武维之知道差不多了,立即又苦起脸道:“今夜老汉有个约会,对头很硬!能不能活到明天,难说得很。其所以不敢肯定答应双侠,便是这个原因。”   黑无常双目一亮,忙问道:“对方是哪路人物?”   武维之摇摇头苦笑道:“这个老汉也弄不清楚。总之,双侠也不必为这个操心了。他们说:‘你老鬼无论请谁做帮手,咱们都不在乎——’双侠想想看,‘无论谁’这三字包括多广?可见他们眼中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没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双侠在武林中身份崇高,如到时候他们不给面子,这个老汉怎生担当得起?”   黑无常脸色一变,偏头向白无常道:“老白,你听到没有?”   白无常米饼脸一仰,缓声道:“看样子非见识一番了。”   武维之生怕那个病煞星突然闯上来,忙举杯感激地道:“南门汉水河边有两株古槐,古槐之下便是约会地点。双侠不妨为老汉在树上暗中掠阵,这里先行致谢。老汉留下,另外还得等个朋友交代一件事。咱们二更以后槐树下见面,能完事,立即去找武少侠。”   定约。送客,短短数句,处理得妥妥帖帖,清清楚楚。双无常智力虽差,话当然会听。   当下互望一眼,立即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相偕下楼而去。   黑白双无常刚走没多久,那个虎坛执法病煞星,即于楼梯口出现。武维之见他上楼后眼皮抬也没抬便向自己走来,知道这厮一定在离去时已在楼下布置了眼线,这才会如此有把握他没离开。心中虽在暗骂,表面上却装作没看见,仍自低头吃喝。   病煞星走近,轻轻一声干咳。武维之故作懵然地回头先望一下,然后方带着吃惊神色急急站了起来道:“这就走吗?”病煞星朝双无常用过的两副碗筷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点点头,领先转身,又往楼下走去。   武维之在后面喊道:“老汉算下账。”   前面淡淡地应道:“楼下付过了。”   武维之暗骂道:“孩子们,少侠生受啦!”   出了店门没走上几步,两边街角分别有黑影一闪,立将武维之成品字形夹在当中。武维之眼角微溜之下,已将身后二人约略看清。左边是个红脸壮汉,右边是个身材纤小的黑衣人。后者由于披着黑色斗篷,头又低着,是以脸孔看不清楚;但从细碎的步伐上看去,十九是名三旬左右的少妇。他很想先知道二人中谁是总坛来的,但不便开口,只好随着病煞星向前走去。   这时刚刚起更,由于天气寒冷,街上已很少看到人。病煞星将武维之带到一条冷僻的小巷之前,脚下一顿,偏脸问道:“往哪边走?”武维之下巴向南门抬了抬,趁势拢前一步,低声道:“后面那一位来自总坛?”病煞星目光向右一溜,目光中微含混色,颇有责怪武维之多此一问之意。武维之目的既达,也就容忍着点点头,表示领会。   出了南城门,病煞星仍一股劲往前跑。身后有人脆声一咳,病煞星立即有所警觉地停了下来。这时武维之跟病煞星停步之处,正在两株巨槐之间。同时,他知道了,原来刚才右后方那身材纤小的黑衣人就是总坛执法。他没猜错,对方正是个女子。   病煞星望了他一眼道:“现在怎么走?”   武维之用手两边一指,然后微笑着道:“那边荒林,这边汉水,您想该怎么走?”   病煞星大为诧异地道:“你问我,我怎知道?”   武维之见黑衣少妇跟红脸壮汉遥遥驻足于五丈之外,就算变起仓淬,一个病煞星忖度也还应付得了。认为机不可失,于是轻声先说得一句:“有点小麻烦,得先解决一下。”然后不容发愕的病煞星有所表示,立即退后一步,眼角溜了下两侧槐顶,声浪一提,接着说道:   “大名双侠,香主当然知道了?”   他将“大名府”略去一个“府”,又没在“双侠”之上加上“黑白”两字,而仅单说了个“大名双侠”,你想谁能听得懂?最绝的是他将“大名双侠”四字说得又轻又快,一带而过;而“香主当然知道了”几个字却说得清清楚楚,尤其“当然”两字,说得更为味亮有力。   病煞星果然大上其当,果得一呆,翻眼道:“你说什么?”   武维之哈哈一笑,紧接道:“不知道?那就对了。香主刚才在酒楼看到另外两副碗筷吗?匆匆来去的便是他们两位。正如香主当初听去老汉的话一样,双侠也知道咱们今夜的事。你们几位虽然没将他两位看在眼里,但老汉我可一个也不敢得罪。双侠在知道了你们几位今夜约我出来的用意之后,大为气忿不平,坚持非见识几位一下不可。老汉劝阻无效,只好让大家在这里见见面了。”   这番话模棱两句,面面俱到。远处黑衣女子跟红衣壮汉同时点了一下头,那意思好似赞许道:“这老儿看上去土头土脑,处理意外事件,倒还真周到呢!”暗处黑白双无常则一致怒忖道:“居然一点没错。”   武维之再退一步,向病煞星喊道:“就在槐树顶上。”紧接着又分向两边高喊道:“双侠可以亮相啦!”   这话对黑白无常是恭维,三位执法香主听来却有点像讽刺。病煞星方面固然感激他的偏护,而双无常却觉得这一喊为他们平增威风不少。病煞星悚然一惊,双肩急晃暴退八尺。同一刹那,一声轻哼,一声怒嘿,黑白无常也分别自两株槐树之顶,穿枝拂叶,疾射而下。   黑白无常一落地,病煞星哦了一声道:“你们两个?”   黑无常怪眼一圆,尖声道:“我们两个又怎样?”   病煞星耐着性子冷冷地问道:“今夜的事跟你们兄弟何关?”   武维之怕局面拆穿,连忙大声叹道:“双侠,老汉劝你们别来,错了没有?”   这一激灵验无比!黑无常听了连想也没想一下,失声一吼,手中长棍立往病煞星当头劈了过去。病煞星又气又怒,一声阴啸,立跟黑无常打成一团。   这时,黑衣少妇眼红脸壮汉也已逐步拢了过来。二人目注斗场,方观望间,白无常忽然朝红脸壮汉一抬下巴,慢吞吞地道:“咱们黑白兄弟的行动素来一致,要打都打,要闭一齐闲着。看什么?咱们再捉个对子岂不甚佳?”   红脸汉子双目凶光一闪,冷笑着朝白无常逼近。别看白无常肥痴笨滞,一旦动起手来,可还真够干净利落。这时口喊:“老黑打人先动手,咱老白就不能落后——”不待红脸汉子站定,已扬起一只多肉的白掌,飞身朝红脸汉子脸上刮去。片刻之间,四人打成两对。   武维之跟黑衣少妇遥遥相对。这时黑衣少妇斗篷仍然压得很低,尽管斗场中掌风拳雨,厮打得剧烈非常,黑衣少妇姿态从容,对双方胜负结果,似乎毫无放在心上。但是,武维之可就不同了。   现在,他的身份暂时是中立的,只要他不先翻脸动手,谁也不会找到他的头上来。他目前的希望全寄托在黑白无常这一场的胜负上。假如黑白无常都胜了对方,然后合三人之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那位来自风云总坛的黑衣少妇;要是黑白无常有一个落败甚或双双败下阵来,那就不堪设想了。所以说,他这时的心情,可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来得紧张。   场中两对,转眼之间已拆了三十多招。这时候,优劣之势也已渐渐分判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无常比白无常稍强,抑或是那个虎坛执法不及龙坛执法的关系,目前场中,黑无常勉强平手,白无常则可就显然有点招架不住了。   武维之见了,心头大急。可是,他虽急却不敢蓦然出手帮忙。黑白无常的自尊心都很强,他帮了他们,可能吃力不讨好,这是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便是对方最棘手的是黑衣少妇,她不动手,还可拖延一时;她一动手,局面立穿!那时候,黑白无常该败还是胜不了;而他自己想胜过“名功力还在“十三金鹰”之上、“四大护法”之首的风云总坛金牌执法堂主,岂非梦想?   这一阵焦虑之下,场中局势已益发岌岌可危。黑无常由平手渐呈败象,而白无常则如滚球般东避西门,眼看三招之内,就要落个非死即伤了。   就在这一发千钧之际,白无常先前藏身的那株古槐之顶,忽然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声冷喝道:“住手!”接着自语般骂得一声:“真是吵死人。”语音未落,一条人影如飞絮般飘然而下。武维之闻声一怔,暗忖道:“咦?他来了?”来人身穿灰布短袍,脸垂灰色面纱。脸孔虽然看不出来,但武维之却已一眼看出,不是日间那个白眼怪人还是谁?   武维之看清之后,眉头一皱,不禁又忖道:“你纵然来了,又济甚事?”   一念未竟,灰衣人已一径走至病煞星身前指着鼻子问道:“日间你称老夫什么?‘瞎朋友’?老夫自称可以,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敢这般口没遮拦,该掌嘴!”说打就打,伸手一巴掌,便朝病煞星掴去!   说也奇怪、病煞里虽闪避得很快,却仍没让开。啪的一声脆响,病煞星左颊已挨了一记。灰衣人打了人还有气,口骂一声:“打你你还敢让?”啪!反过手背,右颊上又是一掌。这一掌显然重得多了,病煞星一个踉跄立即踣地不起。但见灰衣人一个旋身,扬脸大声道:“谁还不服气?”   红脸壮汉一声怒吼,猛扑过来。灰衣人冷笑道:“这副恶相,简直不是该打而是该死了!”话说之间,容得红脸壮汉一拳打来,左手一拂,右手迅如闪电般一抓一扔;红脸壮汉竟如被摔死的狗一样便呼得一声,立即了账。本来一脸怒容的黑白双无常,这时不由相顾失色。   武维之目定口呆,怔忖道:“这怎么回事?就是我师父‘金判’,也不可能会有这等身手。而这人上次在神女庙前并不比我强多少,就算这段期间他遇上了神仙,进境也不应该这等迅速呀!”   正感惊疑不置之际,灰衣人脸一偏,忽向黑衣少妇冷冷一笑道:“小妖精,你祖母还在不在?”   黑衣蒙面少妇怔得一怔,不胜骇异地自纱孔中朝灰衣蒙面人周身上下迅速的打量了一眼,凝眸迟疑地道:“家祖母自于灵台山无情屏前跟无情叟对过一掌后,已于数年前坐化,长者与她老人家有旧吗?”   灰衣人哼了一声,自语道:“老虔婆人称‘九尾灵狐’,想不到武功这般不济。”   武维之闻言之下,不由暗暗一愕:“什么?九尾灵狐?”   原来玉门之狐阴美华、九尾灵狐,一个淫荡成性,一个心机诡毒,是三十年前的武林中有名的“武林双妖”;但他好像听师父说过,双妖虽然齐名,然在武功方面,九尾灵狐却比玉门之狐差的甚远。前者由于参加第一届北邙武林大会,在由“红榜”竞登“紫榜”时,中了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的师叔“黄山毒羽”常雨千的五支淬毒飞芒后,一直就没有了音讯。据一般人揣测,黄山用毒为武林一绝,九尾灵狐可能早已不治身死了。   既然这样,九尾灵狐又怎会死在无情叟掌下的呢?武维之正感茫然不解之际,但见灰衣人脸上那副连眼孔也没有开的面纱向天微微一斜,抬脸问道:“传闻贵帮龙、虎两位分坛坛主,系由‘昆仑三剑’中的司马兄弟分别串演,有此一说吗?”   黑衣蒙面少妇娇躯微微一震,目光闪动,没有开口。武维之益发大惑不解了,不由得眉头一皱,再度暗忖道:“巫山神女的心上人受困风云帮,一切消息,均赖这位灰衣蒙面人传递;这位灰衣蒙面人跟风云帮渊源之密切,不问可知。而现在竟连这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但见灰衣蒙面人,嘿嘿一笑,沉声问道:“那么那个小妮子‘凤剑’司马湘云呢?”   平淡的语句中,似乎有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威严。黑衣蒙面少妇稍微犹豫了一下,立即屈服地低声回答道:“司马香主现任本帮玉牌总巡。”   灰衣蒙面人哼了一声道:“那么你呢了”   黑衣蒙面少妇面纱一垂,不安地低声答道:“忝掌玉牌执法。”   灰衣蒙面人冷笑着B语道:“风云帮草创伊始,取人唯才是问。‘昆仑三剑’是‘双奇’、‘三老’等老一辈人物以次的佼佼者,分居高位,尚有可说;而你这个小妖妇,纵然已得你那老虔婆祖母十成真传,武功想来也应有限得很,如今居然也当上了四大护法之首的玉牌执法,这话真是从何说起?”语音蓦顿,忽然呛了一声道:“老夫明白了!”跟着向前跨出一步,面纱微扬,抬脸冷冷地道:“老夫虽然知道了你这小妖妇其所以取得执法高位的原因,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疑问,却必须由你据实回答。”   黑衣蒙面少妇身不由己的退后半步。灰衣蒙面人手一指,沉声接道:“答复详尽,可免一死,否则的话,地上这两人便是榜样。”   黑衣蒙面少妇循势瞥了地上两具尸体一眼,一阵悚然,不由得又退后半步,脸一低,挣扎般地低声说道:“长者垂询,小女子知无不言。”   灰衣蒙面人点点头,冷笑自语道:“知进退,识得轻重厉害,这一点,比起你那老虔婆祖母来,你小妖妇算是青出于蓝了。”面纱一扬、冷笑着接着说道:“为了使你这小妖妇了解问题的重要性,老夫在发问之先,且不妨先告诉你小妖妇一段珍贵的武林秘闻。那便是:   无忧子传人武品修仗以成名的那支‘一品箫’,在最早的时候,原有着雌雄两支——”   武维之失声一啊,几疑听错。黑白无常闻言也是同时愕然一呆,一致惊疑不置。   灰衣蒙面人径自说下去道:“无忧老儿传给爱徒的是双箫中的雄箫;而那只雌箫,据说远年之前,由一位武林前辈女侠‘疑云仙子’——因与无忧老儿的师祖‘啸图书生’起了点情感上的小纠纷——赌气丢人北天山‘承天池’中。由于‘承天池’宽广百里,深不可测,且因此事甚少为外人所知,故武林中一直都以为‘一品箫’只有一支,却做梦也没想到,‘一品箫’原是雌雄一对。”   黑衣少妇眸珠滚动,好似在说:“那么你又从哪儿听来的呢?”   “疑云仙子复姓‘司徒’,双讳‘沉雁’,这一点差不多谁都知道。但假如有人更能进一步知道当时的雪山掌门人、雪山大侠司徒承极就是那位女侠的同胞兄弟的话,那么对老夫得悉此事的来源,便不足为奇了!”   黑衣蒙面少妇轻轻噢了一声,武维之也随即悄然大悟。   “老夫自于雪山大侠嫡孙‘天老’司徒奇那里无意中获悉此段秘闻之后,内心突生异想。当时表面上虽仍声色不露,但一经下得雪山,便立即往北天山连夜奔去。目的地便是北天山的‘承天池’——去打捞那支雌箫吗?一点不错!尽管那也许只是一种梦想,但老夫当初的存心,的确如此!老夫告诉自己:要想报答无忧老儿的知遇之恩,穷此一生,大概也就只落得这么一个机会了!”   武维之心中一动,好像悟及了些什么,但一时却又不能清楚的感觉出来。   “最后,老夫到达了北天山,也找到了承天池。直到去岁冬末离开为止,这些年来,老夫一直没有离开过承天池一步——”灰衣蒙面人说至此处,凄凉地笑得一笑,似有所感地仰脸喃喃道:“唉唉!有所谓梦样的岁月,蜉蝣般的人生,真是一点不错。要知道无忧老儿会先老夫而去,当时赶回来多陪他下几盘棋,多听他吹几曲‘人’、‘鬼’、‘神’、‘魔’,不也比取那劳什子雌箫强多了吗?”   灰衣蒙面人深深一叹,面纱轻飘,转正脸,面向黑衣蒙面少妇接着说着:“老夫离开中原时,你那老虔婆祖母在武林中失去音讯业已多年。当时老夫也跟一般人的看法一样,以为她早就离开人世。讵知就在老夫守在承天池边的第二年,老虔婆突然像幽灵一般,出现眼前。”   黑衣蒙面少妇双眸蓦地一亮,众人也都为之屏息。   “她于发现了老夫后,远远站定,遥遥用手一指道:‘咦?你这老儿坐这种地方干什么?’老夫抬脸淡淡地道:‘并不比你这只老狐狸还活着更令人感到意外!’她恨声强笑道:‘以为你老儿死了的人,也并不少。’老夫脸一寒,注目道:‘实说了吧老虔婆,你这趟北天山之行,是为了老夫专程而来的吗?’她先是一愕,旋即笑了起来道:‘为你而来?   哈!好说好说!”   老夫冷笑道:‘老夫耐性有限,无人不知。’她大笑道:‘你我之间,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别说没有追踪你老儿的理由,就算有,我曹九姑又凭什么?武功?胆量?哈,哈,哈!但愿你老儿不是说反话,肯放我曹九姑一条生路,也就够我曹九姑感激一生的了!’”   老夫沉脸道:‘阿谀过分,有时也很讨嫌。’她退后一步,同时脸色一整道:‘我们彼此都了解得非常清楚,今天纵有十个曹九姑在此,也挡不了你老儿一只手臂。除非你老儿真肯法外施仁,曹九姑势无全身之望。老妇这样说,难道说夸张了吗?’”   黑衣蒙面少妇点点头脱口自语道:“家祖母这样说,想来应属实情。”   灰衣蒙面人不由得接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呢?”   黑衣蒙面少妇凝眸肃容道:“正如长者所说,家祖母在武功方面,成就的确有限。但另外有一点长者当也清楚,家祖母傲性天生,要她老人家恭维一个人,也并不太容易。”。   灰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这样说来,那么当时确实是老夫对她客气了?”   黑衣蒙面少妇凝眸肃容道:“以长者刚才发落本帮‘龙’。‘虎’两坛执法香主的那种身手而言,家祖母所说要长者高抬贵手的话,并不为过。”   灰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恰恰相反!”   黑衣蒙面少妇怔怔地道:“长者这话怎讲?”   灰衣蒙面人笑声一收,一字一字地道:“此话怎讲?小妖妇,告诉了你吧:当时高抬贵手的,是她,而不是我!”黑衣蒙面少妇又是一怔,灰衣蒙面人接着说道:“老虔婆的话,并没说错。若在平时,就算十个曹九姑也不放在老夫心上。但是她却不知道她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别说十个曹九姑,就是半个曹九姑也就足够置老夫于死地而有余了!”   黑衣蒙面少妇愕然张目道:“怎么说?”   灰衣蒙面人仰脸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走火人魔!”   黑衣蒙面少妇失声道:“第一次?”   灰衣蒙面人仰脸道:“先后三次半。”黑白无常对望一眼,黑衣蒙面少妇瞠目不知所对;武维之也不由得双眉紧皱,愈听愈是糊涂。   灰衣蒙面人竖指摇了摇,说道:“好了,闲话到此为止。”接着将脸转正,继续说了下去道:“老夫在知道了老虔婆并未发现老夫此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后,不由得宽心大放。当下又故意沉着脸色说道:‘假如你老虔婆明白老夫心软是一种难得的现象,最好立即请使。   要是老夫约会的朋友来到,那时候,老夫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老夫这样说,只是一种安全措施,意思是说:‘老夫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你老虔婆不是不知道,别以为我只一人在此,最好快点走你的吧!”   老虔婆本拟转身离去,听了这话,反而重又停了下来。老夫一见,不禁暗急,正想再加恫吓时,老虔婆已注目问道:‘谁要来?天仇老儿吗?’谁要来呢?只有天知道!但老夫一想及天仇老儿对黑道人物威吓力最大,当下便将计就计,脸一板,点点头道:‘人说你老虔婆心计之工,武林第一,果然名不虚传——’脸一仰冷笑接道:‘怎么样?预备留下来见见那个老鬼吗?’老虔婆咬咬牙,毅然点头道:‘是的,我想见见他!”   此言一出,老夫大感意外,暗忖道:难道她已察知我话中有诈不成?心中虽在嘀咕,表面上却不得不力持镇定,于是冷冷一笑,指着三丈外的树下道:‘那就坐下来等吧!’老虔婆深深一福,依育落座。从那一福所表现的敬意,老夫不由得又忖道:‘看样子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你说这不是怪事吗?”   可是,这种安慰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夕阳西下,老夫就渐渐的焦躁起来。天仇老儿不但没有与老夫约晤,而且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谎局一拆穿,又将怎办?果然,老虔婆开始怀疑了,她数度欲言又止。老夫虽装作没有看到,但她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他跟你约定什么时候来?’老夫故意眼皮撩也不撩一下的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望了望天色道:‘申末西初光景。’老夫纠正道:‘这个还要问你?老夫问的是季节!”   老虔婆失声道:‘你说什么?’老夫冷冷地道:‘如果“秋分”已过,那么——’故意只说半句,其实底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脸一板,不悦地接道:‘老夫在这儿等了半个月尚无半句怨言,你才坐了不到两个时辰就不耐烦了吗?’老虔婆啊了一声道:‘那……那么可是我,我误会了?’口中说着,人已站了起来。老夫巴不得她快走,‘但表面上却不得不脸色一沉,喝道:‘人可以走,话却必须留下来。”   老虔婆两眼眨动,忽然一拍前额道:‘啊!你要不说,我可真没想到呢!’接着向老夫赔笑道:‘是的,是的,你们两位可说二而一。跟你说了,也是一样。’老夫为了坚定她的信心,同时也为了让她快点把话说出来走路,便故意哼了一声,冷冷地接口道:‘当今的一批老古董,包括双奇、三老在内,老夫不能代作主张的,大概还不太多。’老虔婆忙不迭赔笑道:‘当然,当然!那还消说得吗?”   老夫抬眼望去,老虔婆脸色一青,咬咬牙,仰脸恨声道:‘你老儿说得不错,我曹九姑到今天仍能活着,的确是个奇迹。’老夫知道她这话系指她中过‘黄山毒羽’的五支毒芒而言,未作表示。老虔婆顿了顿,恨声接道:‘设非阴大姊慨赠一元丹两颗,我曹九姑今天可能连尸骨也已烂了。俗语说得好:两眼一眨,两脚一蹬,一了百了。但反过来说一句:人在气也在,不了就难体!只要我曹九姑一天仍活着,黄山姓常的那笔账,就得清结!”   老夫岔口道:‘阴美华既跟你义如姊妹,如合你们双狐之力,要对付一个毒羽客,岂不是简单之至?’老虔婆冷笑道:‘假如易地而处,你老儿会那样做吗?’老夫干咳了一声,没有开口。老虔婆一时激动之下口不择言,但旋即警觉过来。这时忙缓下脸色向老夫瞥了歉意的一眼,低声接道:‘不敢隐瞒您老,曹九姑这次来天山,与您老虽是不期而遇,但事实却也是在追踪一个人……”   老夫哦了一声道:‘那人是谁?’老虔婆不安地垂下目光道:‘就是天仇老人。’老夫失声道:‘有这么巧——’但旋即改正道:‘老儿既已来到天山,怎么还没来会见老夫呢?’老虔婆道:‘你们约晤之期不是还早吗?’老夫生怕把话愈圆愈糟,遂点点头道:   ‘看样子,老儿可能抽空去拜望白眉叟余老儿去了。’老虔婆忙点头道:‘一点不错。”   老夫不由得又问道:‘那你既已知道了天仇老儿落脚之处,怎么反而跑来了这里的呢?’老虔婆赧然低头道:‘您老不是不知道……’老夫怔了一下,立即领悟过来,注目道:‘因为天仇老儿的脾气很坏,你老虔婆担心他给你难看是不是?’老虔婆摇摇头道:   ‘如有人保证那老儿见了我只限于一场难看,说什么我曹九姑也会拚着一试,而不会踌躇无策,瞎转瞎闯的跑到这里来了。”   老夫诧异道:‘那么你刚才又怎么一度想留下来的呢?’老虔婆低声道:‘您老的友善,今老妇有着这种想法:如您老看我曹九姑不顺眼,实无假手天仇老儿之必要。换句话说,只要有您老在场,便是一种保障,谁来了,都是一样!’她不安地笑了笑,低声接道:   ‘但愿您老别见怪,曹九姑工于心计,也许就在这些地方。’老夫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之下,却也不禁大为叹服。   就在这时候,老夫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不由得抬脸问道:‘你要向黄山毒羽报仇,连玉门之狐那等现成的帮手也不要,现在却一意要找天仇老人,这该怎么个说法呢?’老虔婆低声答道:‘您老应该知道。’老夫想了一下,猛然抬脸道:‘那么你是在动天仇老人那支量天尺的脑筋了?’老虔婆低低而有力地道:‘老妇一身成就虽然有限,但黄山武功并不能令我曹九姑心服。只要老妇有量天尺在手——’老夫仰脸道:‘量天尺的确是黄山毒器的唯一克星。’容得老虔婆抬起脸来,老夫冷冷一笑,注目哂道:‘你以为天仇老儿会“送”给你?还是会“借”给你?”   老夫以为老虔婆听了,势必会无地自容。哪想到出人意外的,老虔婆竟坚定而有力地从容答道:‘报告您老,曹九姑也是行年七十的人了!’老夫哦了一声道:‘这么说,难道—   —’老虔婆庄容接道:‘老妇曾在巫山附近得着一件物事,准备拿来向他交换。”   事实上,老夫尚不知天仇老儿就在这趟天山之行,已决定将那支‘量天尺’赠给天山白眉老儿余桑,约定日后由爱徒金判韦公正送上天山。老夫当时只是在想:‘九尾灵狐为向黄山毒羽复仇,去向天仇老人求取量天尺,而天仇老人居然答应了——这,这种事,有可能吗?’老虔婆见老夫沉吟不语,还以为事情有望,当下低头又接道:‘老妇自信,天仇老人若知道了老妇提出交换的东西,十九应无问题。’”   灰衣蒙面人说至此处,忽然叹了口气道:“俗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是一点不错!   若非老虔婆画蛇添足,今天的武林大势,也许就不致落得这种乌烟瘴气的局面了。”   所有在场的人,不约而同一声轻哦,眼中同时亮了起来。   “这一来,老夫可火了。心想:‘什么臭宝贝?天仇老人要是能为利欲动,还能算是天仇老人吗?’心浮气动之下,竟没有再作任何思考;脸一抬,沉声喝道:‘是的,天仇老儿也许会答应,但老夫眼前,可不容许你再待下去了!’老虔婆脸色大变,跟着深深一叹,转身默默离去。目送老虔婆背影消失之后,心念忽然一动,暗喊道:‘糟了,我误了无名派的大事了!’心生懊悔,已是不及——”   武维之不由得一跺足,暗暗一声长叹。   灰衣蒙面人仰脸呆了一阵后,这才又向黑衣蒙面少妇说道:“其实这一点问不问都可以,现在既然遇上你小妖妇,顺便证实一下也好。小妖妇,那是一方玉砚,对吗?”   黑衣蒙面少妇点头道:“是的。”   灰衣蒙面人面纱端垂,接着又道:“而后来老虔婆已将它送给了玉门之狐?”   黑衣蒙面少妇又点了一下头道:“在毒羽客丧生之后。”   灰衣蒙面人面纱一飘,沉声接着又道:“那么利用那块刻有无名派大罗神功最后一句心诀的玉砚,将‘一品箫’诱人伏中,也是你那老虔婆祖母的杰作之一了?”   黑衣蒙面少妇犹豫了一下,畏缩地凝眸答道:“奴家纵想掩饰,也是枉然——”   灰衣蒙面人面纱一阵波动,忽然挥手喝道:“寄语阴氏母女,就说‘老家伙们尚未全死干净’也就是了。现在滚吧!”   黑衣蒙面少妇欲去还留,逡巡不安地望着灰衣蒙面人道:“长者何人,奴家虽微有所悟,但仍不敢确定。”   灰衣蒙面人仰天大笑道:“老夫是天生的‘有眼无珠’,难道你小妖妇年纪轻轻,也是‘睁眼瞎子’不成?哈,哈,哈!”   黑衣蒙面少妇眸珠滚闪,突然一声惊啊,迅速飞奔而去。   武维之苦苦思寻道:“‘有眼无珠’?‘睁眼瞎子’?不错,这一点,我知道他是在暗示他的身份,但是他到底是谁呢?既非‘三老’,更非‘双奇’,但辈分却不在‘双奇’、‘三老’之下。首次出现时,来自‘风云帮’,武功泛泛;再次出现则表现得对‘风云帮’所知有限,同时武功却高不可仰,这该如何解释才好呢?难道说,先后不是一个人吗?如属这样,那么谁竟有此斗胆,居然敢假冒这等高人的身份?”   疑忖未已,眼前灰影一闪,急忙扫目搜去时,灰衣人踪影已失!   这时月影西斜,四更已尽,五更初起。黑白无常对望一眼,双双举步向武维之这边走了过来。二人走近后,黑无常朝地上那两具尸体望了一眼,点头自语道:“此人武功之高,实出人意料之外。虽然他扫了咱们的兴致,咱老黑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成就确在咱们之上。”   白无常点点头,仰脸闭眼说道:“跟咱们兄弟一样。配称一流了!”   武维之心惦城中神女姑便,这时一声不响地走向河边,掬水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又快步走回,脸一抬,含笑大声道:“家师‘卧龙先生’有何交代?两位可以见告了。”   黑白无常相顾一怔,黑无常尖声叫道:“咱们居然会看走眼,你说怪不怪?”   白无常晃了一下脑袋,慢吞吞地道:“咱老白说话,一向含蓄。咱刚才说‘当代一流人物之中,从没见过’时,就已瞧出了一些端倪,只怪你老黑没细细体会罢了。”   黑无常想了一下,击额尖叫道:“对,对!咱记得你老白还似乎递过一道眼色。”   白无常仰脸闭眼如故,悠然因着脑袋道:“含蓄乃一流人物必要之风度!”   武维之又气又急又好笑,他深知这对宝货脾气特别,正面催促可能欲速不达。于是干咳一声,先将二人话头打断,然后从容含笑道:“假如‘卧龙先生’交代两位的话不太重要,现在天也快亮了,咱们找个地方歇下来,慢慢详谈如何?”   黑无常尖声叫道:“谁说不重要?”   白无常正容接道:“老黑说得对,大名兄弟从不为闲事奔走!”   武维之趁势问道:“他老人家怎么说?”   黑无常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华山有三座主峰。”   白无常仰脸接口说道:“中间一座叫莲华。”   武维之无可奈何,只好帮着说了下去道:“风云帮的龙坛就设在那座峰上。”   黑无常摇摇头道:“咱问西边那座。”   白无常仰脸接口道:“西边的叫灵足。”   黑无常接道说道:“灵足峰下有片很大的杏林。”   白无常很快地又接道:“林中有块空地。”   武维之没好气地接下去道:“来朝陈博老祖常在那儿跟宋太祖奔棋!”   白无常吃惊地睁开一道眼缝道:“咦?你怎么会知道?”   武维之智珠一朗,注目再接道:“家师便将在那里与在下会面?”   黑无常尖声叫道:“又对了!奇哉怪也。”   白无常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这次只算对了一半。”   武维之忙问道:“在下必须在二月五日以前赶去?”白无常方将脑袋晃动,武维之又加了一句道:“愈早愈好?”   白无常未及表示,黑无常已拍手叫道:“完全对了。”   武维之躬身匆匆说道:“感谢之至,后会有期!”也不待二人还礼,退后一步,一式“穿云拿月”,人如脱弦之箭,腾身便往城中扑奔而去。   露凝雾漫,晓色朦胧。武维之心急如煎,也不拍门叫店,绕至侧院,轻掠巧点,三二个起落,已然来至里院两间上房之前。闪目看时,自己所住的那一间,房门半掩,仍与日间离去时没有两样;而神女与蓝凤姑侄住的这一间,一灯如豆,寂无声息,似已人去楼空。心头一震,一个箭步,便往房中窜入。果如所料,房中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了神女姑侄踪影。   他见室中并无零乱迹象,心神方始稍定。再加查实之下,发觉二人行李也已不见,这才深深舒出一口大气。目光自然而然地扫去案头,书桌上果有纸片压着。就向灯台一看,但见纸片上简单地这样写道:“接受一位前辈指示,此非善地,先行乘马离去。二月五日,华山再见。”   武维之将纸片引火烧去,一面暗忖:“指示她们始侄俩的那位前辈,大概就是刚才那位灰衣蒙面人了。”底下的,他也无暇多想。匆匆返回自己卧室,略加检点,在床上留下一块碎银,重新越墙而出。   这时,天已微明。天亮了便是正月二十六,距华山之会,尚有九天。两匹马已为姑侄俩骑去,一人步行,反觉轻便。出得城来,北向汉阴,拟由镇定抄捷径向华山进发。   路行三日,镇安已过;二十八的傍晚,抵达山阳。再下去,渡丹河,经白杨店,走石家坡;约三天光景,便可直达华山了。由于武维之知道师父希望他早去早好,于是便向路边一家面铺走了进去,准备随便吃点东西,立即连夜上路。正在低头食用之际,由远而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蹄声。   不消片刻工夫,沙尘飞扬处,店前已然停下两匹坐骑。缰绳一抛,马桩圈定,马背上同时飞身跃下两条身形。眼瞥来人系马手法之熟练准确,以及来人下马时之轻逸洒脱,武维之心念一动,不由得脸一偏,忙以眼角向来人打量过去。   向店中走了过来的,是两名僧人。两僧身躯一般高大,各按一袭大红袈裟。一名双眉特浓,一名脸孔较长;前者神态严肃,后者表情冷漠。两僧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二人的眼神于开合间精光奕奕,显示出二人不但是武林中人物,而且在内功火候方面均甚深厚。”   两僧的身手,固令武维之暗感惊讶,而最令他暗感纳罕的,便是两僧看上去似甚眼熟。   但仔细回想,却偏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两僧目光平视,从容地自他身边缓步鱼贯而过,在不远处一副座头下,点来两碗素面、一盘馒头,便自相对默默食用起来。   武维之于皱眉苦思之余,偶尔游目店门外,眼光触及那两匹低头啃料的马,视线一直,差点就惊呼出声。原来啃料的两匹马一红一白,正是神女与蓝凤乘去的坐骑。震讶之下,也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两僧眼熟而又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他们不正是蓝凤口中所说的,去无定河途中所遇,与少林本代掌门人众语大师辈分相等——为少林“众”、“生”、“普”、“渡”四辈中仅有的“众”字辈三僧之二,现居“十三金鹰”首二两席的众智、众慧吗?   武维之悚然震骇之下,便拟跳身而起,但族又转念忖道:“不,鲁莽不得!两僧在武功上之成就尚在其次,惟据蓝凤道来,两僧虽为少林叛徒,但举止仍存名门弟子之风,人品也似甚为端正。两匹坐骑团属有力证物,其中也许另有他故。似应审慎处理,方称妥当。”   转念及此,遂重新敛神坐定。容得两僧食毕付清店账,武维之这才站起身来,从容走至两僧座前,抱拳一躬道:“敢请两位大师,留一步说话。”   两僧正待离去,这时便又分别坐回原处,双双举目在武维之身上打量了一阵,神态之沉稳,端的令人叹服。当下双眉较浓的那一位红衣僧,垂眉立掌,微微欠身道:“小施主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武维之身躯一偏,手向店外一指,然后朝对方注目说道:“如果两位大师不见怪,门外这两匹坐骑系两位大师自何处取得,至望两位大师不吝见告。”   众智僧双目如电一剪,旋即垂落眼皮,平静地答道:“就在前面不远,青铜关附近的无人荒道之上。”   武维之注目问道:“只是两匹空骑?”   众智僧声音稍沉,答道:“人有两名,惟已气绝多时。”   武维之耳中一嗡,几乎当场晕倒。   心头嗡嗡微震中,他似乎同时听到一个深沉有力的声音:“记住!你是一品箫之子,金判之徒。遭到任何突然事件,你都应挺立站稳,表示出金判的豪放,一品箫的儒雅从容。”   于是,一股理智的强流流遍心胸,牙关一咬,立即勉强镇定下来。同时目射异光,唇角且浮起一抹坚定的微笑,向众智僧注目静静地又问道:“这么说来,两位大师也没有见着凶嫌了?”   众智僧缓缓抬起目光,点头道:“这正是贫僧师兄弟必须收下两匹牲口的原因。”   武维之不解其意,皱了一下眉头道:“因为大师与死者相识?”   众智僧又点了一下头道:“据贫僧师兄弟判断,两匹马系凶嫌所留,应无疑义。”   武维之猛然一呆,失声道:“怎么说?是凶嫌所留?”   一直没有开口的长脸众慧僧,这时忽然目中精光一寒,注目接口道:“死的二人,是人称‘丰都双鬼王’的铁面阎罗和勾魂使者。少侠还以为死的是谁?”   武维之啊的一声,尚未及有所表示,众智僧已自座中立起,合掌欠身,抢着说了下去道:“贫僧明白小施主其所以有此数问,定系由于两马毛色太过鲜明,不合出家人身份乘坐,以致一时好奇——”脸一偏,转向众慧僧道:“师弟,应该上路了!”   众慧僧连忙垂下眼皮,躬身应道:“是的,师兄。”   众智僧又向武维之欠身一躬,然后领着众慧僧,安步出店上马而去。   武维之呆立着,连还礼也给忘了。目送两僧背影消失,心情异常激动。他暗忖道:“我得多做一件事了。两僧叛离少林门的原因,无论如何,正好向师父问个清楚——”       第十四章 成败一举     三天之后,二月初一,华山灵足峰下的杏林之中。   二更初起,月如明镜斜悬,银辉自疏落的杏核间泻满一地。林中空地上,一块状如石桌的巨石之旁,正有一名星目剑眉的英俊少年不安地在负手徘徊。流萤三五,虫声唧唧。少年时而左右顾盼,时而驻足倾听。   就在这时候,夜风在远处摇落一片树叶。少年正待举步,忽然一怔神,霍地转过身来。   目光甫至,那似乎有风吹落叶的一株巨杏之后,已安步含笑走出一名须发如银、面目慈和的灰衣驼背老人。少年一声欢呼,立即张臂扑奔上去。   老人右手食指一曲,自怀中勾起一张笑意与泪痕混错难分的俊脸,映着月色,一面端详,一面含笑点头道:“除了流泪的老毛病,有点大人样子了。”少年俊脸一红,挣脱老人勾托,又向胸前埋下头去。   老人蓦地双掌一推,笑喝一声:“去石桌——”身形已起。少年冷不防此,身躯仰正,闻声双腿一曲一蹬,一个倒翻,离地不及五寸,贴地便向石桌疾射而来。人近巨石,一个波腾,正好与老人同时双足找着石面。   老少相对,少年扮了个鬼脸。老人哈哈大笑,拇指一竖道:“好!小子,可以告诉别人你是无名派的门下了!”武维之兴奋地抬起目光,视线甫与老人接触。但见老人目光向左侧林中一溜,笑意骤敛,脸色突然寒了下来。   武维之循声控去,并无所见,不由得不安地低声喊了一声:“师父——”   老人脸声色一整,摇摇头,平静地说道:“没有什么!孩子,坐下来再说吧!”   武维之不敢再问,依言傍着老人坐下。足足谈了半个更次,方将别后经过详细说完。老人注目听取,神色间虽不时起着变化,却始终没有岔过一言。武维之说至最后,已渐将适才师父反常的神态忘却。老人听完了,目光上移,似乎陷入一片沉思。   武维之由于自己的述说,思潮再度起伏。这时心头一亮,不由得一声噢,惊喜地拉师父的衣角,低声喊道:“师父,师父!那位灰衣怪人是谁,维之知道了!”   老人缓缓放落目光,注目说道:“知道他是谁?”   武维之兴奋地道:“他就是神女余女侠说过的那位‘东海异人’!”   老人点了一下头道:“是的,就是他老人家,巫山神女口中的‘东海异人’、‘昆仑三剑’的师父,昆仑上一代的掌门人——‘天盲叟’!”   武维之闻言一呆,半晌没说得出话来。老人脸一仰,接着说了下去道:“这不能怪你,你所能猜到的,你都猜到的了。师父以前为你讲述武林大势时,并没将已去世的前辈人物完全提及。”   武维之回过神来,忙又问道:“这样说来,神女余女侠的意中人不就成了‘龙剑’司马正、目下风云帮的‘龙坛’坛主了吗?”   老人点点头道:“如果师父猜得不错,你前次在巫山遇上的灰衣怪人,十九便是三剑中的‘凤剑’司马湘云!”   武维之暗道一声怪不得,不禁连连点头道:“是她,是她!不会错的了。”   老人仰脸如故,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真是个非常微妙的巧合。”   武维之怔了一下,忙问道:“什么巧合?”   老人凝眸静静地说道:“可能已取道前来中原、或者已到了中原也不一定的那位“鬼愁谷主’,师父虽不能详知他的姓氏,但师父已知道了的,便是他和‘玉门之狐’原为同门师兄妹,正如你所揣测,无情叟在玉门关撞破的便是此人。其后此人隐去鬼愁谷的原因,从‘玉门之狐’淫荡成性,以及那人生相猥琐这两点上稍予推敲,自然不难想像。”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二人虽为同门师兄妹,但由当年华山金龙剑客的那段公案上看来,心机也许‘玉门之狐’较为诡辣;但武功上的成就,却很可能‘鬼愁谷主’更高一筹。”   武维之点点头道:“这很可能,要不然‘玉门之狐’也不会请那魔头出山了。”   老人摇摇头道:“那倒不是这么说。”武维之哦了一声。老人接着说道:“在目前这种‘一品箫’受困,‘金判’束手,而天、地、人三老又无丝毫动静的状况之下,老实说,就是集中各大门派全部力量,风云帮也不放在心上呢!”   武维之恍然大悟道:“这样说来,这次‘玉门之狐’不惜卑词迎来‘鬼愁谷主’,全为的是‘天盲叟’天盲老前辈的出现了?”   老人点点头道:“众智、众慧两僧在向老魔报告时说:‘有一个人至今尚活着未死,实出帮主及太上帮主意料之外——’那个‘尚活着未死’的人,自然是天盲叟无疑。不过两僧去鬼愁谷系去年冬天,而去年冬天天盲叟才自承天池离开。从时间上看来,风云帮当初的警讯原是杯弓蛇影。他们将该帮总巡香主‘凤剑’司马湘云为便利向神女传递‘龙剑’司马正的消息所扮成的化身看错,而现在真正的‘天盲叟’居然适时出现——这种巧合还不够微妙吗?”   武维之点点头,忽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还好弄假成真,不然的话,风云帮现有势力已够猖狂,再加上一个‘鬼愁谷主’,那还得了?”   老人未予置理,仰脸叹道:“从你刚才的述说中,师父可算了去了一桩心病。”   武维之一怔,忙问道:“师父指什么?”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就是‘昆仑三剑’投身风云帮,原来也跟你父亲的情形大同小异。若非从你口中知道了‘凤剑’与神女的往还情形,师父很可能还要误会下去呢!”   武维之不禁舒了口气道:“这倒是真的——”   老人忽然神情一黯,幽幽叹道:“其实师父纵然误会了他们三个,也还不太重要;但天盲老儿脾气之烈,较你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来他刚返中土,内情不明,对三名弟子之误会已成定局;其次令人不能无忧者,就是纵有机会让老儿知道这一切,‘三剑’与你父亲情形不同,他们至少尚有活动自由。这种不能一死以维昆仑派之誉的苟活行为,即使有千百种正当理由,老儿也一定不肯谅解呢!”   武维之不由得大急道:“那怎么办?”   老人深深一叹,苦笑道:“除非你两位师祖‘双奇’复生,否则谁也无能为力!”   武维之皱眉惴惴地问道:“将来如由‘三老’共同出面解说,有希望挽回没有?”   老人摇摇头,轻叹道:“那就非常难说了。”   武维之默然低头。老人脸一仰,又陷入沉思之中。沉默中,武维之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少林两僧。剑眉一轩,正待发问;老人也正好转过脸来,见状不由得注目说道:“你要问什么?”   武维之凝眸迫切地道:“师父知道‘十三金鹰’中首二两鹰的身份吗?”   老人点点头道:“当然。”   武维之连忙又问道:“维之可以知道吗?”   老人点点头,欲言又止。忽然起身向侧树林一指,寒着脸道:“此事容后再说不迟,现在先随为师去那边——”   这时约莫三更光景,月行中天,夜柔似水。   武维之紧随老人身后,默默地向左侧杏林深处走去。武维之虽不明白师父此举用意何在,却不敢轻易动问。老人走在前面,步履显得非常沉重。这样走了大约百步远近,武维之正自低头胡思乱想之际,老人身形忽然一顿,侧身回头说道:“就是这里,到了!”   武维之头一抬,目光至处,不由一声低呼,霍地退后半步。原来在他身前数步之处,一丘隆然,赫然一座新坟。坟高三尺,土色润湿,显系堆筑未久。坟前竖立着一块五尺来高的青石墓碑,墓碑上空无一字。   武维之脸色逆变,转向师父颤声问道:“师父,这,这——”   老人脸一仰,默然片刻之后,这才望天缓缓说道:“维之,听师父说。上去先行三鞠躬礼,然后再以大力指法,题上碑文。”   很显然的,当前这位与世长辞的人,一定为他们师徒所共识。但是,这位墓中人儿究竟是谁呢?师父神态严肃,看来似与师门有着非常渊源。可是,话虽如此,师父却只指令他上前致平辈哀礼,且将题碑文之事留给他做,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武维之心乱如麻,不得已,只好上前对墓恭敬地行了三鞠躬。行完礼,暗运神功于右手食指;头一低,向身后低声嗫嚅地问道:“师父,维之该怎么写?”   老人仰脸如故,这时沉声一字字地道:“距碑顶三寸之处,横写:清香致远,出淤泥而不染!”武维之心头一震,不敢多作思索,忙凝神运指。石屑纷飞中,十个正楷大字片刻书就。老人沉声接着说道:“居中直写:暗室明珠,武林侠女花解语!”   武维之暗呼一声:“是她!”心头一酸,几乎流下眼泪。碍着师父在侧,钢牙紧咬,又将一行写好。像是内力不济,这十一字已不及先前十字笔划均匀。最后一笔离手,老人声音一沉,已又接着一字一字地吩咐道:“下款,小楷恭书:无名派,第十代掌门人,武维之敬题。”   武维之一怔,但旋即运指如飞,将下款写完。老人又说道:“好了,现在我们仍回原来的地方去。”武维之转过身子时,老人业已领先向林外走了出去。   紫燕十三因何致死?怎会由师父收葬?以师父那等刚直的性格,又怎会对风云帮中一名燕女有着这等近乎敬意的表现?实在令人大惑不解。虽然他到今天仍不能确切地了解他对紫燕十三究竟发生的何种情感,但一种永诀的悲哀,也就够人黯然神伤的了。   茫然中,他随老人重新在先前的那块巨石上坐下。   老人望着远处,叹了口气道:“‘天老’子丧嗣断,只剩下一名孙子。‘人老’一生,仅生一女,现在也只剩得你这个外孙。而‘地老’虽然香火未绝,有着一个仪表出众的男孙;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也是与其有,不若无。唉!一代宗师的武林三老,其晚景竟都这般凄凉,真是令人浩叹!”   武维之微一怔神,不由得星目蓦睁,失声道:“什么?难道紫燕十三——”   老人点点头,轻叹了一声道:“是的,说她系死于黄衫客之手,也未尝不可。”   老人又是深深一叹,隔了好一会,这才又恨声接着说道:“那是十来天前,师父于北邙临时武会结束后,带着黑白两无常来到这座杏林,准备对华山地形各方面先有个了解。遂留黑白无常于林外,一人入林查察。走到刚才立墓处,举目瞥见那个罪该万死的小子将那女娃按倒地上,衣衫尽碎,情势岌岌可危。那女娃因功力已失,尽管嚼舌喷血,亦属徒然。师父见了,不由得怒火万丈!一个箭步上前疾出左手拿住他寸关麻脉,先结结实实地赏了那小子十个巴掌;直打得他气息奄奄,方一脚将他踢开,喝令滚去。   那女娃虽然血污满脸,但并未受什么致命伤害。这时,略整衣衫,立向师父拜倒。一面叩头不置,一面悲声自诉道:‘小女子原为风云帮虎坛十三号燕女,唯如今功力已失,这厢叩谢老前辈再造之思。’师父本拟举步离去,闻言不由得愕然止步道:‘你就是紫燕十三?   怎会跑到这里来的呢?’她低头跪着道:‘想在二月初五那天到莲华峰下去等一个人。”师父注目点头,又问道:‘这种地方并不适宜你再待下去,老夫命人送你离开这里如何?’她摇摇头道:‘不,谢谢您老了。”   师父皱了一下眉头,觉得她既要这样,也就只好由她了。正拟再度举步之际,她却忽然抬脸乏力地问道:‘老人家,请教您一件事好吗?’师父反问道:‘您想问什么?’她注目期切地道:“老人家听说过一位叫武维之的少年人吗?’师父点点头道:‘知道——’跟着问道:‘你问他做什么呢?’她低头说道:‘小女子知道他叫武维之,但也仅止于知道他叫武维之这么多而已。只要有关他的一切,老人家能告诉小女子多少就告诉多少好了;小女子仅希望多了解一下自己究竟认识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非一定要问什么。”   师父正沉吟间,她抬脸诚恳地又道:‘请老人家别误会,小女子知道不知道都可以。老人家如不方便那就不要说了。’师父一面点头,一面注目说道:‘告诉你,他是一品箫之子,金判之徒。这样够了吗?’她惊喜地啊了一声,喃喃说道:“够了,够了。’师父见她一片痴情,并无恶意,不禁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希望知道一点什么吗?”   她似乎没听到师父的话,这时自顾仰脸自语道:‘一品箫金判?金判?一品箫——’师父正皱眉间,忽见她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突然转脸向师父道:‘老人家,您稍微走过来一点好吗?’师父依言走近她的面前,她用手在地上画了个三角形,然后抬脸道:‘譬如说。这就是骊山——懂了吗?’师父虽然不知她的用意,但仍点了一下头。她又用指头在三角形内拉了一线,接着在线末一圈,说道:‘从古樵坡上山,到这里有个大池,看,这样走,循池往西,到这里,有一条羊肠狭道,再进去,逢岔道一律左拐,最后便可看到一片悬崖。”   师父插嘴道:‘那悬崖后面不就是骊山派以前的‘圣母宫’吗?’她抬脸惊讶地道:’您知道?对,对,圣母官!’忽又摇摇头道:‘圣母宫虽仍叫圣母宫,但它早已不是骊山派的圣母宫了。’师父点头道:‘是的,骊山一派覆没已快六十年了。’她又摇了一下头道:   ‘不是这意思——’接着抬脸迟疑地道:‘它现在已是风云帮的总坛,难道您老人家不知道吗?”   师父忽然忆及她似乎说过,她原是风云帮主的义女,于是点点头,接着说道:‘就算它现在已成了风云总坛,但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夫这些呢?’她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告诉您。’师父噢了一声,她高兴地点头接道:‘您老明白了吗?是的,我的意思希望您老能够转告于他。’师父诧异道:‘他向你打听过风云总坛的地点吗?’她摇摇头道:‘没有,他如向我打听,我还不早就告诉他了!”   师父仍有不解地道:‘那么你又怎么想起来要老夫传达这个的呢?难道你忽然想到他或许希望要去哪里吗?’她摇头道:‘也不是这么说。’说着,眼一闭,喃喃自语道:‘我这样做,也许会害了他——’师父奇怪道:‘既然会害了他,你又何必这样做呢?’她闭眼叹道:‘就算会害了他,我也一样非说不可了。’眼一睁,坚决地向师父注目接着说道:‘知道吗?老人家,告诉他吧!他是非去一趟不可的!”   师父听出话中有因,便道:‘为什么呢?’她叹了口气,解释道:‘那是三年前,我才十四,尚未被分派虎坛——’她见师父眉头皱了一下,便住口没说下去。师父忙说道:‘没有什么,你说下去。’她摇摇头道:‘不!这样说您老人家听不懂的。’双目一亮,忽然问道:‘有个叫九尾灵狐的女人,老人家听到过吗?”   师父点点头。她接着追忆着说道:‘那女人很老,就像我们太上帮主的祖母。据说她的年纪居然比太上帮主还小——’自感话又岔得太远,赧然笑了笑。改口接道。‘那一年,我见到那女人时,她好像被什么人打伤,整天躺在榻上。因为我那时整天随侍帮主身侧,所以她们说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又想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那女人忽然请去帮主和太上帮主母女。叹了口气道:“我不行了,你们去收拾了那个黄山姓常的吧!”半月之后太上帮主带回一只木匣,打开给那女人看,那女人非常安慰地笑了笑,随自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紫色玉砚,递给太上帮主。太上帮主接过来反复看了数遍,笑道:“九姑,这东西名贵在什么地方?你说说看!”那女人道:“看到背面的两行字没有?”太上帮主笑笑道:“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到了。”那女人道:“念出来听听看。”于是,太上帮主便将王砚捧起来,朗声念了一遍。”   师父忍不住插口问道:‘记得那两行字怎么说的吗?’她摇摇头道:‘当时还记得一点点,现在可完全忘记了。’师父暗暗一叹,只好点头道:‘这没有多大关系,说下去吧!’她想了一下,接下去说道:‘太上帮主念毕,又笑道:“是字体镌工精细呢?抑或文章词藻艳丽呢?”   师父不禁诧异道:‘什么?她说艳丽?’她点了一下头,手抚前额,忽然说道:‘我记起一点点来了。”   师父忙道:‘记起什么?’她凝眸自语道:‘刘郎,刘郎。我记得两句之中,每一句都有一个什么刘郎的。’师父皱眉道:‘你没记错?’她肯定地道:“不会,一定不会错!’师父皱眉道:‘刘郎底下呢?’她摇摇头道:‘底下的就记不起来了。’师父只好点点头道:‘记不得算了,再说下去吧!”   她似乎追忆往事,将当时情景娓娓道来,说:‘那女人听了冷笑道:“艳丽?哼!一点不错。一品箫乃人中龙凤,一旦诱人伏中,艳不艳,那就只有你们狐母孤女自己知道了。”   太上帮主怔了一下道:“你说什么?诱一品箫入伏?”跟着格格一笑,注目接道:“九姑,你又发烧了不成?”那女人瞪眼道:“什么稀奇?嘿!不信就试试试看吧!只须三寸便条,一介信使,包管一品箫乖乖的上门!”太上帮主有趣地笑道:“条上怎样写?”那女人未及答言,我们帮主却在一旁掩口抢着笑接道:“当然写‘一品箫阁下,曹九姑请您乖乖上门’了!”那女人又是一瞪眼道:“你小妮子别风凉,省点精力等着跟你狐母争风吃醋吧!”说着脸一偏,转向太上帮主冷冷地道:“只要加一句,就照小妮子的话写,也未尝不可!”太上帮主见她说得非常认真,不由得疑信参半地道:“加句什么话?”那女人脸上仰,沉声说道:“加一句:否则的话,一块得自巫山的玉砚将成齑粉!”——”   师父听到这里,不禁深深一叹,女娃儿奇怪地抬脸问道:‘老前辈,您做什么要叹气呢?’师父苦笑道:‘能不叹息吗?’女娃儿点点头,跟着也是轻轻一叹,同时眼望虚空,喃喃自语道:‘这样看来,我可就完全放心了。’眼一睁,忽向师父注目道:‘老前辈知道圣母宫后有一座排云峰吗?’师父点点头道:‘听人说过。”   女娃儿手一招,又在另一处地面上画起来。一边画,一边说道:‘圣母宫在这里,排云峰就在这里,中间相距约五里之遥。峰上有座天凤府,平常时候,太上帮主住圣母官,而帮主就住在这座天凤府中。总坛执事人员大半行止于圣母官,非奉帮令,不得擅人天凤府。宫府之间,虽有密道可通,但如能逃过前面圣母宫的当值人员的耳目,到达天凤府,并无困难。”   师父暗忖:“她说这些是什么用意呢?’心念一动,不禁注目问道:‘你意思说,那方玉砚就藏在天凤府内是吧?’女娃儿点点头道:‘我虽不知那块玉砚究有何用,但它既有左右他父亲的力量,对他们父子而言,可能一定非常重要。’师父正容接道:‘只要他知道藏放地点,随时均会舍命以赴。”   女娃儿点点头道:‘我知道——’轻轻一叹,头一低,低声接着又道:‘天凤府中共分前府、后府两部分:前府为帮主起居饮食之外,后府则为帮主卧止休息之地、除两名叫风婢、云婢的贴身侍女外,任何人皆不得擅越一步。违令者死,律严如山!’师父问道:‘连你也不行?’她点点头道:‘是的,除了两婢以及她本人,任何人都不行。小女子从小就在天凤府中长大,就是太帮主,前后也才不过进出三次。”   师父又问道:‘那方玉砚就藏在后府?’她眼望远处,点点头,幽幽地说道:‘帮主武功已得太上帮主真传,在帮中除了太上帮主外,可说不作第二人想。那风云两婢虽然也很了得,但比起她来,似还稍逊一筹。而且帮主每逢外出,十九均有一婢随行;如果碰上只有一婢留守,一旦进入后府,即不啻如人无人之境了。”   师父问道:‘据你所知,一年之中,这种机会有几次?’她摇头叹道:‘太少太少了。’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一品箫受禁,金判没有了音讯,同时龙虎两坛成立,帮中高手日渐云集,一道彩凤令,无事不办,她似乎已没有了走出天凤府的必要了。近二年来,除了上次去过一趟终南外,之后就没见她离开过一步呢!”   师父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又问道:‘一品箫禁居地点,是不是也在天凤府中?’她摇摇头道:‘那就更少人知道了。’师父接着问道:‘不过依你猜想,那几处可能呢?’她想了一下,迟疑地道:‘如说可能,自然以圣母宫及天凤府两地为大。她们母女出入时,不论乘车或乘轿,均是厚幔重垂,内中多乘个把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师父点点头,正默忖道如何将她安置之际,忽听她低声欢呼道:‘噢,噢!机会来了,我想起来了!’师父大为振奋,忙问道:‘想出一品箫的下落了吗?’她摇头道:‘不是—   —’师父不禁有点失望地道:‘不是这个,那你又想起了什么呢?’她似乎没注意到师父的反应,仍很兴奋地用发亮的眼睛望着师父道:‘二月初五这一次的华山之会,一定不会取消是吗?’师父点点头道:‘那当然。’她注目接道:‘届时金判也在其中吗?’师父沉吟了一下道:‘很难说。’她立即失望地道:‘那就完了!”   师父不由得诧异地道:‘金判参不参加这次的华山之会,与你刚才所说的什么机会又有何关?’她摇摇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啦!’师父注目接道:‘要是金判参加了呢?’女娃儿怔了怔,怀疑地道:‘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难道必要时,老前辈还能将金判立刻请了来不成?”   师父平静地说道:‘各派掌门联名的拜帖上,在十三位掌门人的名字之下,另外附有三个名字:第一个是天山白眉叟余桑,第二个是黄河丐帮脏叟古笑尘,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是仇池卧龙先生。白眉叟是武林中人所周知的人物,无话可说;但最后一名“卧龙先生”,名不见经传,如说他就是金判的化身,应该不无可能。’她凝神听完,摇摇头道:‘只是可能罢了。’师父微微一笑道:‘要可能变为事实,并不太难。’女娃儿皱眉道:‘老前辈的话,我听不懂。’师父整了整脸色道:‘因为那位卧龙先生便是老夫,现在你懂了吗?”   女娃儿一呆,怔了好半晌,忽然又跪下磕了一个头,异常激动地低头颤喊道:‘原来您老是……花解语……虽死无憾了……’她语出不详,师父尚以为系一时激情所致,是以没有十分在意。师父一面以劲气将她轻轻托起,一面又说道:‘你刚才所说的机会指何而言?现在可以告诉老夫了吗?”   她望了老夫一眼,低头恭敬地说道:‘据贱婢所知,自一品箫受骗被禁后,帮中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到处打探金判的消息。上次帮主在赴终南之前三天,神色之间,一直显得心思重重。因此贱婢忽然想到,只要金判在何处露面,哪怕在千里之外,帮主她说不定也会亲自赶去。’又望了师父一眼,低头接着说道:‘所以说,卧龙先生便是金判这一点,最后能设法引起她疑心。’师父默然片刻,缓缓说道:‘这应该很容易。”   师父说罢,看天色已经不早,便又说道:‘如果人老还有两极丹,或者鬼愁谷中的黑芝尚未完全取尽,恢复你的功力,当无困难。二月初五那天小徒来是一定要来,但以你目前的处境和健康状况大可不必在这里等他。最后由老夫命人送你去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大会经过,将来由他说给你听。这样好吗?’她想了一下,点点头,低声说道:‘好,但请老前辈先出去一下,容贱婢稍微整理一下。’师父点点头,依言退出。同时自林外喊来黑白无常,拟由这一对外形虽然丑恶,但本质却很善良的兄弟,先将她送去陇西仇池——”   老人说到此处,忽然一声轻叹,黯然住口。   武维之为抑制胸腹间起伏过剧,一直紧咬着下唇。这时牙关一紧,舌尖忽然舐着一丝腥咸味,忙和口水悄悄吞下,低头尽量平静地轻声问道:“师父是说,等她很久,但不见她出来;不放心进入林内看望时,她已死了是不是?”   老人点点头,叹道:“是的,她死在她一度受辱的那块青石之旁。天灵碎裂,血肉模糊,厥状惨不忍睹!显系撞石而亡。”微微一顿,叹着接道:“师父葬了她,并以那块染满血浆的青石,为她修削了那块墓碑。”   武维之再也禁抑不住,低头颤声道:“维之……愿代她……感谢师父。”   老人摇摇头,仰脸叹道:“不,孩子,你话说倒了。”深深一叹,黯然接着说道:“刚才墓碑下款,在‘第十代掌门人武维之’之上,本应加一行‘第九代掌门人韦公正’才对。   但限于目前时势,也只好等机会再补添了。不管她才多大年纪,以及她的出身,但武人讲究的便是恩怨分明。对我们无名派来说,她的恩惠,我们师徒已是无法报答于万一的了。”说完,探手自怀中取出一个布卷交在爱徒手上,又叹道:“这是自她尸旁捡得的,依她的意思,应该交给你。”   武维之抖手展开一看,是只小瓶,瓶中盛满已变成紫黑的血水。包瓶的紫绢约尺许见方,显系撕自衣衫一角,上面写着一行歪斜的血字:“它无一日不自我心头流过,请相信它是干净的——”   武维之默默将小瓶重新包好,包进小瓶,也包进两滴清泪。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脸缓缓吁出,然后静静的又说道:“师父除了指派黑白无常兄弟连夜追去巫山外,并于当夜直诣莲花峰顶,向第一道巡卡递送了一对小型纯金‘金笔’。   现在,师父以无名派第九代掌门身份,向第十代掌门人说话!”   武维之翻身跪倒,老人静静地接着说道:“二月初五那天,你可化装成一名普通的中年镖师,杂在各路参观的人物之中,同赴会场。如风云帮主不出现,你就随众人进退,任何情形下,不得妄作举动;如风云帮主出现,师父将立即暗示你退出会场,断定无人跟踪后,立即赶奔骊山。能否混过圣母宫以及进入天凤府后之结局,一品箫、金判、无名派以及今后武林的命运,师父无语可说,那就完全交给你了。”   武维之磕了一个头道:“弟子不辞一死。”   老人哼了一声,沉声道:“金判、一品箫,并非因贪生而苟活。”   武维之心头一凛,忙俯伏下去道:“弟子失言、”   老人又哼了一声道:“此行如因失败而死,不问致死之因为何,你都将是一个‘不肖于师门’、‘不孝于父母’、‘不能泽德武林’的千古罪人!”   武维之垂首静答道:“弟子明白了!”   老人目光一注,喝道:“起来,师父传你‘一品九式’,并将一品箫正式交你使用,限三天内练至音发形先、形发式先、式出敌克的最高境界!”   二月初二、初三、初四这三天中。华山灵足峰下一处隐僻的杏林之前,一名灰衣驼背老人不分日夜地负手绕林而行,状至悠闲,有如一名遁世的山林隐者。杏林深处,箫影纵横,箫音如鸡。   二月初五日,华山莲华峰顶。人影络绎,如蚁如潮,自黎明时分即开始连绵涌上。及至正午,峰顶已是黑压压一片人海。   在汹涌而又不闻一丝声息的人浪中,杂有一名并不惹眼的镖师模样的中年人。此人紫膛脸,五官端正,双目奕奕有神。身穿一套对襟短打,斜背一条青布长囊,里面似是装着一件“铁尺”或“如意棍”这类的兵刃。像这一类型的人物,在人浪中几乎举目可见。他们属于人虽精壮,但十九武功平凡的普通江湖人物。他们正鱼贯地向一座巍峨的建筑物走去。   那座曾经是华山派以前用以议事的“金龙厅”,此刻已跟终南“一品厅”一样,被高悬了一块写着“凤仪殿”三个金字的漆牌。凤仪殿内,宽广百丈,出奇地轩敞。   迎面正壁,如灵蛇游走,写着四个大字:“风云龙坛。”   风云龙坛四字下面,跟终南虎坛完全一样地在正中精工雕塑着一只栩栩歌活的五色彩凤。凤左是一条鳞张爪吐的金龙;凤右是一尊势若奔扑的白虎。   金龙、白虎的两旁,也有一副对联,分别写的是:   洛水灵龟单献瑞,阳数九,阴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降风云帮主。   岐山威凤两呈祥,雄声六,雌声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遗龙虎双尊!   东西两壁各贴一幅红绸,东边红绸上写着“礼席”两字,西边红绸上则写的是“宾席”   两字。进入殿门,十九都往西边走去,走向东边的,寥寥可数。   容得近千人物先后在两殿坐定,金钟三响,朝南的云殿中门大启,行云流水般一下子走出五十余人。直至那五十余人穿走着各就其位之后,两殿众人这才看清云殿上概略。   居中主殿,在香烟缭绕之下,那把龙纹交椅上坐着的是一位脸垂蓝纱、身穿蓝绸长衫的中年人。蓝衣人背后有十三张座位,此刻却只横排坐着十一个人。十一人服装各异,身材也高矮不一。但比较引人注目的是第三名、第五名以及第一二两名。   第三名是个独眼瘦子,脸皮枯黄,斜背小箱,像个药草郎中。第五名是个矮得出奇的小老头,两眼绿光闪闪,神情冷漠,傲岸之极。而一二两名,竟是两位高大僧人。第一个双眉特浓,第二个脸也较长,两僧均披挂着一袭大红描黄袈裟。   左护殿三个香主席:“执法席”空着,“护法席”上坐的是个青脸婆子,“巡按席”上则坐着一个秃头老人。右护殿一字排着二十三个中年壮汉,一式金线镶边短打,人手一支金光闪闪的亮铜判官笔。   壮汉们身后,黑幔低垂——黑幔后面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   云殿下面,西边宾席区内,一片人海;而东边的礼席区内,却只分三排坐着三十余人。   第三排十五人,第二排十二人,第一排仅有五人。第一排居中是一位身材瘦小,但法相极为庄严,身披一袭深紫袈裟,臂挽长柄紫玉如意的大和尚,正是少林本代掌门方丈——北邙落魂崖历届武林大会的主持人——众悟大师。   众悟大师左首第一位,是须眉皆白、慈光鉴人的天山白眉叟;第二位则是蓬头散发、鸠衣百结的丐帮脏叟古笑尘。众悟大师右首第一位,是位年约七旬、相貌奇古的道人;第二位则是一位面目慈和、神态安闲从容的灰衣老人。   这一道一俗的面孔虽然较为陌生,但仍有不少人一眼便已认出:前者正是在“大罗神掌”上有着空前成就,十数年前于参观了第二届武会归来,忽然闭关谢客,直至去岁方始出关重掌派务的武当掌门人太极道长;后者即为月前北邙落魂崖临时武会上,不但深受临时武会召集人少林众悟大师礼遇,且因采纳了斯人“先礼后兵”之建议,这才产生出今日华山之会的那位不速之客,自称隐居仇池,甚少外出的“卧龙生生”!   整座凤仪殿中,虽然容纳了不下千人之众,这时却静得声息全无。除了东边礼席第一排的五人端坐正视,神态较为严肃外,其余的每一人,目光都像闪电一般,不停地在自己前后左右扫射着。即连云殿上那位显然就是龙坛坛主的蓝衣人,也不例外。   那位身为今日这场大盛会的主人,自于龙纹交椅中坐定,双目于纱孔中先在东边席上挨排迅速地扫视了一遍,立即又向西边宾席中扫去。锐利得有如两道冷电的目光,毫不遗留地自第一张面孔上依次缓察而过。最后一声轻哼,面纱微微飘动,双目中精光一闪,仰脸向上,稍微停顿了一下,再度向东边和席注目望了过去。由第三排到第二排,再回到第一排。   由众悟大师向左,再向右,最后停在那名灰衣老人身上。   灰衣驼背老人微微仰起脸,迎着云殿上射下的目光,颔首淡淡一笑,神情极为和蔼。蓝衣人双眸滚得一滚,立刻露出一丝轻微的失望之色。当下但见他轻轻一咳,避开灰衣老人的视线,自椅中缓缓站起身来,向众悟大师抱拳遥遥一拱,冷冷地说道:“大师别来无恙,本坛主这厢有礼了。”   众悟大师垂眉朗声答道:“蒙坛主以全礼赐见,贫僧及各派代表甚感荣幸。”   蓝衣人双眉一溜,接着注目说道:“礼席座位,敝坛共准备了三十三席,如今仍空着一席。非常遗憾的,本坛主一时竟想不起哪一位临时不克分身,不知大师注意及此否?”   众悟大师微微一怔道:“三十三?”   蓝衣人颔首道:“大师何不回身清点一下?”   众悟大师双眉微蹩,欲言还止,终于在稍为迟疑了一下之后,依言转过身躯。第一排五个座位五个人,第二排十二座位十二人;只有第三排是十六个座位,现在却只坐着十五个人,果然空出一席。   众悟大师转身之先,身后诸人已不约而同地调头瞥了一眼。众悟大师闪目之下,立即向天山白眉叟望去,白眉叟缓缓摇了一下头。再望脏叟古笑尘,也是一样。偏到这边来望望太极道长,仍是一样。   最后,询问式的目光落在那位灰衣驼背老人身上。灰衣驼背老人双目轻轻一合,仰脸微笑道:“早知座位有得多,大名黑白兄弟的名字,实在大可敬陪末座。”   众悟大师点点头道,立即释然地转向云殿,微躬合掌道:“要是贫僧记得不错,拜帖列名的,应该只有三十二人。如坛主不以为然,不妨取出原帖核点。”   蓝衣人目光闪动,强笑了一下道:“本坛主相信,类似诸位这等崇高身份的武林名字,势无说来而又不到之理。既然大师这么说,那就不必了。”   灰衣老人仰脸自语道:“依老汉之意,还是请人家坛主取出原帖,唱名清点一下的好。   我们自以为头脑清醒,人家坛主也非糊涂虫,老实说,武人的地位和胆量,原不能混为一谈。胆壮的人地位不一定会高,同样的道理,地位高的人胆也不一定就很壮。听语气,当知人家坛主语出有因。我们如不能请人家坛主明白指出那位‘说来而又不到’的究竟是谁,那我们也得以事实向对面宾席上的同道交代清楚。今日之会,也许有人‘说来而又不到’,但那人并不在我们三十二人之列。”   语音甫了,西边宾席上,立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议。须知东西两处,相距足有五十来丈,灰衣老人淡淡道来,居然能一字不遗地同时传入殿内每一双耳鼓中,这份功力也够惊人的。   蓝衣人双目中眼神数变,这时故作爽朗地哈哈一笑,摆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本坛主现在想起来,此事十有八九错在本坛执事人员之粗心,以致本坛主一时不审,信口发问,大师包涵了。”语至此处,未容众悟大师有所表示,笑意蓦地一收,接着注目说道:   “来帖中的‘卧龙先生’是哪一位?烦请大师引见引见。”   众悟大师身躯甫转,灰衣驼背老人已自离座而起,抢跨一步,站到众悟大师前面,向云殿上抱拳一拱,朗声笑道:“老汉不学无术,‘卧龙’乃老汉之自号,犯讳坛主,该死之至。老汉一度陷居陇西仇池,事缘月前偶游北邙,适逢大师召开临时武会。因见当时与会者人人激于贵帮年来所行所为,大有不惜玉石俱焚、舍命问罪之势。老汉暗忖‘金判’及‘一品箫’乃为武林双奇门下,且分膺一二两届武林盟主,如今居然助纣为虐,其中或者另有隐衷。因此不揣冒昧,趋前建议一切应从长计议。想不到微言竞蒙大师嘉纳,且录贱号于榜末。承坛主破格垂询,宠荣之至。老汉参与此行之经过,已如上述,其他问题应由大师作主,坛主多多指教了!”从容道来,不卑不亢,疾除有致。语毕向上含笑又是一拱,径自返身归座。   西边宾席窃议之声再起,人人都在悄声询问着这位“卧龙先生”的来历,但得到的答复全是“可能”、“也许”一类含混之词,以及苦笑和摇头。   云殿上蓝衣人目如精光打闪,中途数度想出声叱责,但都尽力容忍下来。好不容易等对方说完,正待开口时,灰衣老人却又很快便转过身去。当下嘿嘿一阵冷笑,双目又转向众悟大师,沉声道:“大师等此行之来意,似可明示了!”   此言一出,全殿寂然。众悟大师向前走出数步,目光一扫全殿,然后向云殿端容正色,缓而有力地一字一字地说道:“既蒙坛主隆礼接见,敢请坛主先将面纱除下说话!”   殿中落针可闻,蓝衣人面纱微微一抖,目光闪动着道:“有此必要吗?”   众悟大师合掌躬身道:“有此必要。”   殿中一片死寂,蓝衣人忽然豪声大笑道:“诸位劳师动众,就是为了这个吗?”   众悟大师合掌静静地答道:“也可以这样说,此为临时武会三项决议之第一项。”   蓝衣人目光一转,忙接道:“其余两项呢?”   众悟大师平静地道:“烦坛主循序见教。”   蓝衣人双目一瞪,沉声道:“决议既为本坛而作,早说晚说,又有何别?”   众悟大师静静地答道:“分别很大。”   蓝衣人沉声说道:“可以解释吗?”   众悟大师静静地说道:“因为坛主若不能先行答复第一个询问,第二、第三两项决议,即无向贵坛主提出之必要了。”   蓝衣人冷笑道:“不明白。”   众悟大师缓缓抬脸道:“如坛主不在意,贫僧还可以再说清楚一些。”   蓝衣人嘿嘿一笑道:“现在应该谈不上什么在意不在意了!”   殿中又是一静,众悟大师合掌垂眉,缓声说道:“很多人以为——包括贫僧以及这次列名拜帖的诸位代表在内——阁下以及那位虎坛坛主可能都不是真正的‘金判’与‘一品箫’!”   “对!”   “对!”   “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   “我也早就这么想!”   一片抑制不住的呼喊,此起彼落,整座大殿立为人声淹没。   众悟大师的唇角一动,一道清音迅于殿中扬起:“施主们敬请肃静。”清音起处,喧嚣立即沉寂下来。众悟大师容得人声一静,口喧佛号,接着说道:“假如贵坛主坚持不将面纱除下,贫僧愿意退而求其次——‘金判’仗以布义的那支‘太阳神笔’,最少也得出示一下。”   蓝衣人目光一阵闪动,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了好一阵,方将笑声收住。笑声一歇,灰衣驼背老人立即闭眼点头道:“照理说,这一笑也就够了。”   白眉叟颔首不语,脏叟古笑尘偏过脸来哼道:“化子却不以为然。”   白眉叟不由得捋髯插口道:“那你感觉如何?”   脏叟古笑尘冷冷一哼道:“狂劲似乎差的远得很。”   灰衣驼背老人淡淡一笑道:“老汉却以为狂得过火。”   脏叟古笑尘一怔,不快地翻眼道:“‘金判’笑声阁下听过几次?”   灰衣驼背老人摇摇头道:“听倒听得不少,但却很少留意。”   脏叟古笑尘两眼一瞪,更为不快地道:“那你凭什么顶我化子?”   灰衣驼背老人拱手赔笑道:“古大侠与‘金判’交称莫逆,武林中人所共知;对‘金判’一切,自然比老汉清楚。老汉只不过一时信口而言,古大侠勿予见怪才好。”   脏叟古笑尘这才受用地道:“若说有人比我古化子更了解‘金判’,岂不笑话!”   灰衣老人也自语道:“这事常有的。”   脏叟古笑尘霍然抬脸道:“你说什么?”   灰衣老人忙又赔笑道:“老汉是说像老汉自以为很了解‘金判’便是例。古大侠别误会,这没有什么。”   脏叟哼得一声,才待再说什么时,忽听云殿上蓝衣人突又狂笑着说道:“大师听清了,面纱既不可能除下,太阳神笔也无出示之必要。除非另外一个人到场,否则谁也无权指定本坛主怎么做!”   众悟大师长眉一轩,沉声接道:“坛主系指谁人?”   蓝衣人笑声一敛,沉声道:“真正的‘金判’!”满殿一晔,旋即寂然。   众悟大师双目异光暴射,仰脸注目道:“这样说来,坛主是默认了?”   蓝衣人冷冷一笑,沉声接道:“大师何律己宽而待人严?武功可以模仿,容貌可以改装,兵刃更是身外之物。武功再高的人,也难保没有失手的时候。命且不保,兵刃何恃?纵令面纱除下,大师又能证明什么呢?”   众悟大师注目说道:“那么您就是韦大侠了?”   蓝衣人脸一仰,嘿嘿冷笑道:“废话!”   众悟大师毫不动气,平静地又说道:“尚望见教。”   蓝衣人双目一寒,沉声道:“大师与其问我,何不省下精力去找出另一个‘金判’?另一个‘金判’如能找出,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   众悟大师垂眉道:“这样做过了。”   蓝衣人哈哈大笑道:“那不就得了吗?‘金判’怎么突然失去了音讯呢?他死了吗?怎么死的?死于何人之手?尸骨何在?他躲起来了吗?躲起来的原因何在呢?”   众悟大师轻轻一叹,默然低头。蓝衣人又是一阵大笑,同时说道:“这个问题,到此已可告一段落,大师还有什么指教吗?”   众悟大师合掌躬身,低声说道:“贫僧众捂虽经各位施主推为此行代表,但和平表决的方式既已受阻,底下将该怎么做,就非贫僧可以擅断的了。”   蓝衣人手一挥,笑道:“那就商量着办吧!”语毕一笑落座。众悟大师默默转身,也坐回原来的地方。一刹那,大殿中又回复到一片沉寂。千百对视线,又一度开始不安地扫射起来。   西边宾席人潮中,有两个人的神情较为特别,只不过由于人多,以致无人注意及之罢了。宾席是九层长可十丈的石阶,这时最高的第九层中间,坐的是一名青年文士和一名少年书生。青年文士年约三旬左右,头戴青布方巾,身穿青布长衫,斜背一条狭长青布袋囊,双眉修长,面如满月,神采飘逸异常。少年书生约双十出头,唇红齿白、鼻如悬胆、眸若点漆,英俊中别具一股妩媚的女性秀气。   这时在场群豪不是望云殿,便是望对面的礼席,只有这一双斯文中人一直居高临下,在面前脚下的八层石阶上来回搜视不停。   但见少年书生眉峰微皱,眼望前方,低语道:“姑姑,难道说他没有来吗?”   被喊做“姑姑”的青年文士也是眉峰一皱,摇摇头道:“来可能来了,但你们既未约定相见暗记,他如因故改了装束,而又没有时间跟我们联络,这么多人,哪里去找?”   就当“文士”“书生”在第九层悄声对答之时,最下面的第一层中间,那名紫膛脸、镖师模样的中年人,正目不转睛地朝对面礼席上的灰衣驼背老人望着,眉宇间似乎充满了迷惑和焦急。灰衣驼背老人眼皮微睁复合,这时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又复缓缓一摇,就好像在向谁表示:“知道了,别急——”   就在这个万籁无声的当口,坐在灰衣老人身旁、一直默无所动的太极道长,突然一偏脸,低声说道:“大师,贫道有僭了。”众悟大师端坐不动,垂眉答道:“道兄请便。”   太极道长立身而起,缓步向云殿前方下面的空地走来。于是殿上殿下所有的目光,立即带着疑讶之色,一齐集中到这位一直与少林众悟大师声誉并隆的武当掌门人身上。   但见那位灰髯拂胸、背插长柄云拂、飘飘然有着一股出尘之概的武当掌门人,在向前走了十来步,距云殿前空地尚离三五丈远处之时,忽然出人意料之外的脚下一停,回身向来处礼席第三排注目喝道:“一心,过来!”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一名灰衣道人立即恭诺一声,应声离座。   那位年约五旬上下、面目清癯、眼神清澈但眉梢却笼着一抹悲忿之色的中年灰衣道人走到太极道长身前,立即端身跪下,垂眉道:“一心听候掌门人差遣。”   太极道长从背后取下那支长柄拂尘,手执柄端、拂尾披落一心道人头顶;左手托起一只锦囊,肃容沉声道:“贫道太极,武当第二十七代掌门,现请少林众悟大师暨各派同道监证。自此刻起,武当一派掌门之职,由二十八代弟子一心接掌!”   此举大出众人意外,但也仅是刹那工夫,众人便都相顾点头,相继领悟过来。   伏在地下的一心道人刚颤喊得一声:“师伯——”   太极道长立即沉喝道:“住口!”脸色一寒,沉声接道:“武当二十八代弟子中,一尘居长,你为次,只要你以后勿忘掌门一职本非轮到你接任这一点,也就是了!”   一心道人双肩微微一抖,终于哑声应道:“是,一心知道了。”   太极道长拂一收,沉声道:“领收本门印符。”   一心道人抖手接去锦囊,太极道长喝一声:“还座!”一心道人又磕了一个头,起身默默走回礼席。太极道长瞥了一心道人的背形一眼,立即转身举步,再度向云殿下面的空地严肃而安详地走了过来。   满殿如死,蓝衣人目光随着太极道长步伐移动,不稍一瞬。   太极道长走至云殿正前方站定,云拂一搭左臂弯,同时左掌在胸前一立,向云殿上打着问讯,缓声说道:“敝派弟子一尘,年前只知系死于贵坛金鹰之手,但不清楚是哪一位。如贵坛以为贫道可教,现在这就请贵坛主吩咐那位施主出面,也将贫道一并成全了如何?”   蓝衣人注目嘿嘿一笑,沉声说道:“俗语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道长口气既然如此坚决,看样子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脸一侧,蓦向身后喝道:“四鹰何在?”   身后金鹰行列中,立即有人应声道:“卑职在此!”语音未了,人影闪处,一名身穿浅灰劲装,外罩金边大黄披风,年约四旬出头五旬不到,扁脸,朝天鼻,眼角下垂,眉如破帚,相貌其丑无比的中年人,飘然出现于蓝衣人座前。   由于云殿太高,蓝衣人身后的鹰字号人物除黄山要命郎中与眉山天毒叟——一个有药箱为记,一个身材奇矮——以及少林两僧僧装未改,较易辨认外,余者面目,十九看不清楚。   如今此人这一现身,有人不禁低呼道:“啊啊!‘贺兰丑煞’!”   原来此人乃“贺兰五虎”的师叔,与五虎之师“贺兰恶煞”为同门师兄弟,是东北黑道上有名的“双煞”。姓郑,字步扬。年事虽然不高,但在一套贺兰绝学“霸王掌法”上,却有着超人成就。尤精一种“追魂莲子弹”的暗器,专门打在人身各处大穴,弹无虚发,霸道无比。   此人二十年前,年方二十四五,即因在第一届武会上与华山当时的一流剑手无影剑方平在竟“紫榜”时两败俱伤而名扬武林。嗣后因与雪山无影侠结怨而失去音讯,咸以为已死于无影侠之手。想不到仍然活着,且已成了风云龙坛的第四金鹰,实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但见蓝衣人手一挥,冷冷说道:“能向太极道长请教,算是你的荣幸,去吧!”   丑煞躬身一声道:“领谕——”就地一个半旋,双臂微挥,披风翼张,身躯笔直地自云殿上飞身跳落而下。神态从容,恣式飘逸。宾席上立即发出一片采声。采声中,丑煞双臂一拢,悠然落地;落地处,不偏不倚,正是太极道长身前丈五左右的正对面。   脏叟见状,不禁皱眉自语道:“看上去这家伙可还相当麻烦呢!”   白眉叟点点头,灰衣驼背老人低声笑接道:“光看不动手,不就得了?”   脏叟两眼一翻,正待发作时,白眉叟指头一竖,二人便住口向殿前望去。不知太极道长说了一句什么话,这时但见丑煞冷冷一笑道:“姓郑的当日也不过侥幸而已,区区几颗追魂莲子弹,凭道长这等身手,当然不会在乎了!”   太极道长云拂一举,肃容接道:“施主好说,就请赐招吧!”   丑煞闻言退出一步,注目冷冷地道:“主客有别,道长勿须客气。”   太极道长云拂平捧当胸,躬身口道一声:“随蒙相让,贫道有僭了。”左袖一拂,原地游走半圈,身躯蓦转;右手云拂一招“云仙引”,平胸向丑煞左肩轻轻扫来。丑煞冷冷一笑,左肩微卸,闪开来势;身躯不退反进,左臂一翻“回波勒马”,反撩拂柄;右手同时并指如戟,欺身迅向太极道长“期门穴”点去。   太极道长口喧一声无量寿佛,道袍飘飘,蓦地拔起二丈来高。空中云拂一抖,拂尾蓬张有如针斗,直向丑煞当头罩下,右掌同时一带一推,以一式“闲中好”,拍出一股强劲掌风。丑煞不敢硬接,一声长啸,引身侧闪。觑定太极道长落身处,不容对方落地,右手平掌反切,猛向太极道长拦腰削去。掌缘如刀,既迅且疾,正是霸王掌法中的绝招“一剪梅”。   人在空中,无处着力,变招换式,极为不易。太极道长这时离地尚有五尺光景,身躯同时在急速下降之中,丑煞掌锋已及衣边。除了拼着一条右臂不要,斜身抗臂硬接以外,已无良策。睹此危急之状,众人不由得失声惊呼起来。   在西边宾席的一片惊呼声中,东边礼席上脏叟古笑尘一声噫,便待长身而起。但偶尔回头瞥及白眉叟虽然注目凝眸,神色较为紧张外,众悟大师却垂眉端坐,毫无表示;而灰衣驼背老人竟连看也没看一眼,此时正悠然引首望去殿外,好似在等一个人突然不速来临一般。   当下一皱眉,又复坐下。   忽听灰衣老人喃喃说道:“扰乱军心,理该问斩——”脏叟勃然大怒,只为心悬斗场,急切间发作不出。当下瞪眼一声哼,忍耐着再朝斗场望去。先后不过刹那工夫,场中形势已然大变。   岌岌可危的太极道长,就好似有意造成此一局面,以便险中取胜一般。眼看业已力竭的下降之势,在手中长拂一挥之下,宽大的道袍突然被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形劲气鼓然撑起,丑煞明知有异,一个收式不及,掌切处,如触无物!太极道长云拂回扫,丑煞立被震出六尺开外。   众人一声轰呼未已,身躯踉跄的丑煞右手反挥,九点黑影已形如莲蓬般脱手射出。疾赛流星,电奔太极道长胸前九大要穴。众人失声惊喊道:“追魂弹!”   但听太极道长沉声喝道:“如何来,便如何去!”   云拂猛挥,九点黑影立被一股至刚之气反震回去;去势之疾,较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丑煞尚未及转身,背后已中三弹,一声闷哼,噗通栽倒。   灰衣驼背老人正好转过脸,这时点头自语道:“武当在三十年之内,不会有人超过这老道了!”端坐寂然的众语大师,长周微微一轩,侧目向老人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灰衣老人视如不见,调脸又向殿外望去。   脏叟古笑尘这时忍不住喂了一声道:“老哥子,底下该轮到台端露一手了吧?”   灰衣驼背老人淡淡一笑道:“差不多快了。”   脏叟古笑尘冷冷笑道:“一定很精彩。”   灰衣驼背老人摇摇头道:“包输不赢!”突然眼望前方,皱眉自语道:“好!古大侠一言成谶,真正的麻烦来了!”   原是太极道长因为师侄一尘道人系死于丑煞追魂莲子弹之下,蓄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刚才一拂之力,看上去并不怎样,实则已是全身数十年功力所聚。丑煞未防及此,弹穿皮肉,竟及内腑,倒地不久,便即气绝身亡。当下由右侧护殿跃下两名锦衣壮汉,将卫煞尸身抬去后殿。   太极道长不愧一代名派掌门,虽然全胜一阵,这时却依然回至先前讨战的地方,凝目捧拂静立,并未因私怨已了而抽身后退。西边宾席在一阵惊叹之后,这时也已回复平静。   云殿上蓝衣坛主自丑煞倒地,一直仰望着殿顶,不言不动。直待全殿寂静下来,这才缓缓放落视线,目注太极道长,阴声说道:“武当绝学,果然不同凡响。”最后一个响字刚出口,立即仰脸沉声喝道:“五鹰可以下场了!”   “五鹰”就是眉山天毒叟自是无人不知。就因为这一点人人清楚,蓝衣人此令一下,众人不由得大为诧异起来。   龙坛十三金鹰的排名次序,显然是以武功成就为准。眉山天毒叟固为一代魔枭,但他排名于丑煞之下,其武功不及丑煞,殆无疑义。如今武功高的丑煞都已败亡,蓝衣人纵非“金判”化身,但他既获风云帮帮主赏识,权领一坛之主,当非泛泛之辈;武功成就应在十三鹰之上固不必说,智识见闻也应超人一等才对。他如今这样做,岂不令人奇怪?   灰衣驼背老人皱眉自语在蓝衣人令发之后,脏叟古笑尘微微一怔之下,不由得一声轻哼,不屑地瞥了云殿一眼,脱视着灰衣老人冷笑道:“原来这就叫做‘麻烦’?高明,高明!”   灰衣驼背老人欲语还休,摇摇头,轻轻一叹,没有开口。   这当口,那位一向眼高于顶的眉山天毒叟,已在千百对眼光注视之下,大刺刺地踊身跳落云殿。既未卖弄下殿身法,脸上也无特别表情。落地后又摇摇摆摆的向前走了几步,这才和太极道长对正。   太极道长等对方站定后,像先前一样,云拂一举,沉声说道:“眉山大侠请了!”   眉山天毒舆眼中绿光闪闪,仰脸道:“例不可破,道长但请出招无妨!”   太极道长目光至处,忽然将云拂还插身后,口中说道:“眉山大侠掌法为当今一绝,贫道理应在掌法上向大侠请教。”   眉山天毒叟无可无不可地仰脸淡淡接道:“都可以。道长闭关十余年,据说大罗掌已悟透十成。老夫有幸,正好趁此机会领教领教。”   太极道长道声:“好说。”跟着又是一声:“有僭了!”双掌虚合,如运太极,左脚微踏复收;跟着右脚一探,右掌护胸,左掌向前轻轻推出。大罗掌起手式“遥叩紫府”。   天毒叟静立不动,容得对方掌势临近,左掌一亮,便往来掌正面贴去。太极道长这一招原是可虚可实,现见对方有意硬接,豪意突兴,长髯无风自动,由虚变实,力道猛然增至七成。天毒叟一声阴笑,一只有掌顿时暴涨一倍。两掌接实,一声闷响,二人均是身不由己的各自退出三步!   脏叟古笑尘直看得眼中一亮,失声低呼道:“真有这等事?”惊呼出口,忽感失言似的轻轻一咳,同时以眼角迅瞥了灰衣老人一眼。这时的灰衣老人,脸正仰着,似乎全未注意。   脏叟见了,这才稍稍安心。   哪知此刻的灰衣老人并未闲着,他脸仰着好似在望天沉思,其实一双眼角却正全神贯注在远处的云殿之顶。原来此刻云殿上面那位蓝衣坛主,也没有注意斗场,他跟灰衣老人一样,得空便朝殿处望去一两眼。这时殿下打得难解难分,他却招手喊来一名锦衣壮汉,不知吩咐了一句什么话,锦衣汉立即退入后殿不见。   蓝衣坛主待锦衣壮汉退去,又朝殿外扫瞥了一眼,默默点头,似甚安慰。   灰衣老人眼角一溜,也随着朝殿外望了一眼,微微颔首,好像有所领悟。   由于斗场中已由慢打变成快攻,战况正烈,因此云殿上的蓝衣人以及礼席上的灰衣老人这一番奇异动作,谁也没有注意。   转眼之间,十招已过。战况虽烈,但优劣之势仍然未分。   原来天毒叟一身所长尽在双掌,别看他身躯矮小,但掌力之雄浑,却极惊人。尤其那股亡命相扑的狠劲,更是令人皱眉。一招一式,在于势不两立,只进不退,处处不惜两败俱伤,通令对手除了硬接硬拆之外,别无缓冲余地。   太极道长先还谨守着“立不败地,先求自保;行有余力,用以攻人”的名训,尽量避免玉石俱焚,能闪则闪,能让则让。但一个人的容忍终究有限,最后发觉这种打法不但太过吃亏,而且也觉太不像话。一声无量寿佛,无名火不由大炽。当下双掌一紧,立即改守为攻。   眨眼工夫,已硬接下三掌。   掌力所至,满殿风生。第一掌双方各退一步;第二掌天毒叟多退半步;第三掌太极道长退出三步,天毒叟却退出五步有余。由于太极道长的改变战略,战情业已渐趋明朗。硬拆硬架的三掌交换下来,天毒叟的脸色顿转铁青。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天毒叟身形甫稳,腰身一挫,猛地由正面窜上。双掌在一声厉吼之下,同时外翻。掌风所至,势如排山倒海。太极道长双肩微矮,双目神光迸射,双掌如摩似抚,于胸前虚虚圆合,接正来势,也将双掌同时向外猛推而出。   这时双方全力一击,也是胜负攸关的最后一击。有如两山对塌,轰然一声巨响!巨响声中,天毒叟的身躯凌空飘起,仿佛断筝迎风,倒射两丈之遥,砰然一声,摔落地面。而太极道长也似醉酒一般,摇摇晃晃直退至礼席前不远,方始勉强定摆站住。狂热的欢呼,如春雷般爆散开来:胜了!胜了!太极道长不愧一代名派掌门,又胜一场了!   众悟大师喃喃念道:“阿弥陀佛——”佛号未竟,身侧灰衣老人仰脸沉声接道:“这老道心愿已了,理应功成身退。一心道人初接掌门之职不宜受挫,况且这道人的成就比他师兄一尘道人也好得有限,留下不留下,无关大局。大师吩咐他将老道护走,是时候了!”   众悟大师点点头道:“先生所言甚当。”跟着起身向满脸悲色的一心道人合掌低声说道:“一心道兄,太极道长力克两阵,也该将息将息了。请道兄这就将他护送下山,山下有敝寺监院八位长老接应,人手听由道长使唤,毋须见外。”   一心道人望了摇摇欲坠的太极道长背影一眼,眼中一润,稽首哑声应了一声是,迅速离座走到师伯身边。本待伸手搀扶,眼光四下一扫,倏然缩手。借躬身之便,垂首颤声低低地道:“师伯您还能自己走路吗?”眼神涣散的太极道长怔了一下,点点头道:“你留下!”   立掌向西边宾席微微躬身,脸带微笑,转身颤巍巍地径向殿外走去。   众人眼注太极道长背影,不禁立即沉默下来。一心道人身躯一转,突然向殿中云殿下面走了过来。走至太极道长刚才立身这处,俯身打着问讯,朗声向上道:“贫道不肖,愿向贵坛讨取第三阵。”   脏叟眉头一皱,灰衣老人已恨恨低声骂道:“武当一共来了两个人,一个出场,已将面子找足;一个偏又不识相要学一阵,真是莫名其妙!”   蓝衣人正好自殿外收回目光,闻言不禁冷冷一笑道:“好极了,就让武当做一次扬了名吧!”脸一偏,接着向身后沉声喝道:“首鹰下场!”   身披大红袈裟,名列金鹰之首,眉浓如卧蚕的众智僧应声合掌躬身,一声朗诺,红影闪飘,立自云殿冉冉飞落。宽大的红色袈裟刮起一连串此起彼落的叹息。白眉叟侧瞥了身旁的众悟大师一眼,默然低头。脏叟古笑尘上身微倾,望望众悟大师,再望望正自云殿飞落的众智和尚,咬牙裂毗,双目尽赤。   宾席上,坐在第九层石阶中间的少年书生似显不安地注目殿中,一面用肘弯不住碰着身旁的青年文士,好似在说:“你看,姑姑,这怎办?”青年文士缓缓摇头,凝眸无语。   众智僧落地后,双掌一合,垂眉沉声道:“贫僧众智,向道见请教两招。”   一心道人怔得一怔,旋即肃容立掌道:“大师好说,一心说不得只好献拙了!”   众智僧退出一步,合掌又是一躬道:“道兄赐招!”   一心道人目光一凝,正待进身出手之际,身后突然有人低喝道:“且慢!”声如沉雷,满殿嗡然。跟着一声佛号随之而起。众人循声望去,一条紫色身形,正行云流水般地向殿中疾步而来。紫色身形虽快,一条灰衣身形却比他更快。宛如流星赶月一般,紫色身形南行走出丈许,身后灰色身形已如脱弦之矢,一闪便已抢越超前。   众悟大师顿得一顿,灰衣老人回头道:“古大侠要看老汉的,大师成全了吧!”不容对方有所表示,目瞥脏叟哈哈一笑,立即飞步抢至一心道人身侧。   一心道人目光滚动,微呈不悦之色。灰衣老人拱手大笑道:“道兄目前的身份虽已是一派掌门之尊,但排在拜帖上的名字,我‘卧龙先生’却还在道兄的‘一心道人’之上。众悟大师肯让,道兄便应该无话可说。老汉若非不甘寂寞,也不会老远的从仇池跑到这里来了。   刚才贵派已连取二阵,露脸也算露足。道见有兴致,老汉不反对,但可得押后一二人——”   语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同时转向众智僧道:“来来来,老汉陪你。”   宾席中有人皱眉,也有人失声笑了出来。坐在下面第一排的那名镖师模样的紫脸汉子,两眼不住眨动,好像对灰衣老人这一举动,显得相当茫然。一心道人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默默退回礼席。   众智和尚在众悟大师挺身而出时,身躯微微震了一下,这时业已回复自然。容得灰衣老人道毕,立即合掌答道:“施主赐教,也是一样。”语毕蓄势以待。   灰衣老人忽然笑声一收,摆手道:“第一下,先让老汉说句话。”身子一偏,转向云殿大声笑道:“坛主,老汉有个不情之请,拟请坛主身后另外那位红衣大和尚一齐下来凑个热闹,怎么样?”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蓝衣人也是一呆,一时竟没回得出话来。   要知道少林一派,领袖中原武林垂数百年,并非偶然。众悟大师虽说身居掌门之位,但一位掌门人的条件,并不只限于武功一项。换句话说,众悟大师的德行修养也许是少林当代之秀,而武功方面却不一定远超众字同辈各僧。就算众悟大师的武功也在当前这名众智和尚之上,但可想而见的,其间之差也极细微。若合两名“众”字辈少林高僧之力,放眼当今武林,就是换了“三老”之一,胜负之数恐怕也很难说哩!可是,话虽如此说,怪事毕竟发生了!   这时,别的人也还罢了,宾席顶层那位少年书生第一个沉不住气,修眉一蹙,慌忙向身侧青年文士促声问道:“他,他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文士也失去前些的那股镇定,皱眉轻叹道:“那就不知道了。别说两僧不知他老人家是谁,就算知道了,在这种场合之下,众目睽睽,立场各异,纵想手底留情,也不可能呢!”   同一时刻,那乔装成紫脸镖师的武维之,更是目定口呆,惊惶莫名。他忖道:“这怎可以?就算师父有自信可以敌住两僧,也势必要倾尽全力不可。本门大罗周天神功虽可借他派招式运用,但终究不及以大罗三六式施展时容易发挥威力。使用大罗三六式,身份立即泄露,不使用时即难保住不败。而且本门神功势刚劲猛,多少与别派罡气有别。到时候一个情不由己,那该怎么办?”   此时,蓝衣人已回过神来,冷冷笑了一笑道:“怎么说?我怕我是听错了吧?”   灰衣老人哈哈大笑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老汉可以再说一遍。”   蓝衣人脸一仰,冷冷笑道:“此例一开,也不妥当吧?”   灰衣老人忙摇手笑道:“不,不!只此一回,他人不得援引!”未容蓝衣人开口,接着又笑道:“老汉闲了很多年,为过手瘾,成败在所不计。假如坛主有意,附带地来上个小小赌注,亦无不可。”   蓝衣人一声哦,注目道:“你赌你准赢?”   灰衣老人忙摇头道:“不敢,不敢!”   蓝衣人不禁诧异道:“不然赌什么?”   灰衣老人笑道:“老汉这种赌法,别开生面,任何人跟老汉赌都不吃亏。那就是说,注子由老汉单方面独下,赢了拿着跑,输了却不必赔!”   蓝衣人又哦了一下,注目说道:“真有这等好事?”   灰衣老人脸色一整,正容说道:“坛主应和老汉一样明白,今日之会,到目前为止,可说才只是一个开始。如就此刻殿中现势而言,老汉等这方面,一共来了三十二人,去了一位太极道长,尚剩三十有一。而贵坛方面现身的人数虽较敝方为少,但占地主之利,调应灵活,虚实莫测;长短相抵,也还相当。现在老汉的赌注是:万一老汉胜了,胜了就算了,什么要求也没有。老汉败了呢?三十一中再去一个零数,我‘卧龙先生’从此袖手,静坐一旁,作壁上观。如贵坛看不顺眼,随时可以下手。老汉我,只挨不还!”此言一出,殿中又是一阵哗然。   灰衣老人目光一注,凝眸催促道:“坛主意下如何?”   蓝衣人未及有所表示,脏叟古笑尘突自座中一跃而起,大喊道:“不行,不行!不管这是谁的主意,这种打法我化子不答应。如嫌单打打不过瘾,化子参加一个也就是了!”一边喊着,一边大踏步往殿中走了过来。   蓝衣人侧目冷冷一笑,仰脸微哂道:“我说如何?卧龙先生,本座跟阁下一样明白,这种想法根本行不通!阁下威风摆也摆出了,这下该见好就收了吧?”   灰衣老人身躯一转,冲着脏叟大喝道:“谁要你多管闲事?回去,回去!”   脏叟见灰衣老人脸色从未这样严厉过,不由得微微一怔,停步期期地道:“你对付首鹰,咱来对付二鹰,咱们各打各的有何不可?”   灰衣老人脸一沉,瞪眼说道:“要就两个一交齐给你!”   脏叟又是一怔,连忙摇头道:“多谢成全,化子骨头几两重,化子自己清楚。”   灰衣老人眼一翻,接口喝道:“那就坐回去看老夫的!”   脏叟双眼一转翻滚,忽然似有所悟的哦了一声,陪下笑脸道:“刚才咱化子不过逗你老鬼玩玩的,何必认真充好汉呢?”   灰衣老人冷冷一笑道:“老夫高兴!”紧接着脸一沉,冷冷接道:“用不着古帮主自作多情。你是‘金判’的朋友,我‘卧龙先生’可不够资格劳你古帮主关心!”   脏叟脸色一变,忽又笑道:“祸由我起,随你怎么骂,我都受得了。”双目灼灼数转,忽然眼皮一合,叹道:“好,好!你玩你的吧!为补报万一,化子答应一定为你来收尸,同时选块好地方为你安葬也就是了!”手中破竹杆一挥,立即大步还座而去。   蓝衣人目送脏叟回到礼席,转脸淡淡地回道:“到底怎么决定呢?卧龙先生。”   灰衣老人脸色已经还原,拱手笑道:“俗语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迟;自作孽,不可活!老汉话已说出口。当然一本初衷办理!”   蓝衣人嘿嘿一笑,蓦地仰脸向身后喝道:“二鹰听到没有?下去陪陪卧龙先生!”长脸众慧僧毫无表情地合掌躬身一诺,自云殿上飞跃而下。   这段期间内,最可疑的一点便是,札席上人人显得局促不安;而众悟大师却独能垂眉端坐,一无表示。脏叟古笑尘归座后,数次偏脸向众悟大师探视,每每欲言又止。众悟大师浑似不觉,垂眉端坐如故。脏叟空自烦躁了一会,终于摇摇头,低声叹道:“大概这便是佛经上的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众悟大师目注鼻端,轻轻念道:“有情有烦恼,无情便是有情。”   脏叟似懂非懂,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因为这时殿中情势已呈山雨欲来风满楼阶段,自众智、众慧两位红衣僧并肩立在一处之后,殿中气氛,立即空前紧张起来。   灰衣老人容众慧僧站定,脸色一整,抱拳道:“两位大和尚多多指教了!”   众智僧合掌躬身道:“卧龙先生请。”   灰衣老人口喊一声:“有僭了。”左掌竖劈,右掌横扫。一招两式,同时使出两大名派的两记绝学——摩天派的“单掌开碑”。北邙派的“铁掌惊魂”,进步欺身,分向两僧同时攻到!招沉式稳,神凝气注。这一出手,果然气度不凡。   宾席中轰然喊了一声好。礼席第二排,摩天派的“震天手”赵起威、北邙派的“双掌镇河洛”郑平两位掌门人,不由得愕然相顾了一眼。   赵起威迟疑地低声道:“就凭这招‘单掌开碑’,敝派就应另换一位掌门人了。”   郑平注目场中,点点头道:“老夫也有这种感觉。”   脏叟回头望了二人一眼,低声叹道:“化子对众慧,可望和局;而卧龙老儿却可稳取众智。四场中三胜一和,就这样白白错过了,真是可惜!”   这时殿中,众智、众慧两僧已分别向左右闪开。一声佛号,去而复回。红影门处,众智僧双掌一合一分。两僧似有默契,众慧僧竟也出招相同。两僧四掌,同时以一招“开门见山”自两边推出一股强飙,将灰衣老人整个罩在一团劲气之中。   灰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形如箭,笔直窜起三丈来高。一旁身穿蓝色长袍、目如精电、手托长烟杆的昆仑掌门人“天马行空”申公鹏长眉一轩,脱口低喊道:“咦?这是敞派的‘蛟龙升空’!”   两僧两股掌风相遇,蓬地一声大震。灰衣老人空中一个自转,双腿一并,斜向众智僧头上蹬去;左臂上扬,右手并食中二指俯冲而下,疾点众慧僧“天灵”!   脏叟与白眉叟同时低呼道:“敝帮的‘国舅上朝’。”“天山的‘画龙点睛’!”   脏叟喃喃自语道:“虽然同是一套‘八仙步法’,但用在半空中攻人,我化子可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呢!”   两僧同时一怔,跟着不约而同喧出一声佛号,各个就地纵身一旋,避开来势;右掌向地面虚虚一挥,左臂猛挥,双双以“拒虎抗龙”之式向灰衣老人夹攻而上。灰衣老人半空中腰背一拱,手足并收,随一拱之势滚滚而下。单足点地一个大盘旋,双臂抡平,竟向两僧硬生生地猛扫而出。   一心道人喃喃说道:“‘周天旋度’——”原来“周天旋度”是武当派“大罗神掌”中三绝招之一。此招之使用,纯为身陷绝境,拼着与敌两败俱伤之最后手段。   两僧乃少林众字辈高僧,焉有不识之理!一声轻噫,迅即收势后退。蓝衣人目中精光一闪,忽然重重地干咳了一声。两僧对望一眼,脸色一寒,立又抡掌攻上。   蓝衣人这一咳,殿中战情立即为之大变。两僧似已下定决心,袈裟飘飘,掌劈拳打,风声虎虎!一套向以刚猛见称的少林镇山绝学“降龙伏虎九九八十一式”这一展开,灰衣老人立居下风。先还能奋力迎拆,但两僧内力浑厚,越打越勇。时间一久,灰衣老人便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左支右细了。蓝衣人微微颔首,双目中笑意隐现。   脏叟古笑尘气息渐粗,不住自语道:“‘包输不赢’,‘包输不赢’!唉唉!我原以为他在说笑,想不到竟是真的。不,不!出气不是这样出法,宁可事后我跟他自拼一场,我也不能坐视——”上身愈倾愈前,大有随时跃出之势。   就在这时候,众悟大师忽然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微摇头说道:“古施主,由他去吧!贫僧渐渐有点明白了。”   脏叟猛然回头瞪眼道:“等你完全明白了,他也差不多了!”   众悟大师轻轻一叹道:“那么施主就自己做主吧!”脏叟虽感不快,但他终究是尊敬这位高僧的,当下虽然哼哼不已,却还是忍耐下来。   满殿寂然,虎虎掌风有如严冬朔风怒啸。寒意吹遍宽广百丈的凤仪殿,也吹冷了东西礼宾两席中近千人的意念。   宾席中最下层的武维之眼眶湿润,悲忖道:“两僧是不得已,我不了解的是师父——”   最高的第九层石阶中间,那位青年文士也在喃喃低声自语道:“你总说‘为了某种理由,我是不得已。绛仙,请你忍耐,请你相信我’。唉唉!我相信你,也能忍耐,但到何时为止呢?你带给人们的恶劣印象已经够多的了,再像这样继续下去,别人会像我一样谅解你吗?”   青年文士幽叹未已。殿中两僧忽然连环游走,将灰衣老人团团圈定,双双蓄掌待发。很显然的,如容两僧同时攻出这最后一招,灰衣老人势将不死也要重伤!就在这一发千钧的刹那,蓦地一声巨吼!灰衣老人两臂上下一错,周身劲风激荡,竟然夹着一团劲气穿破重围。   众悟大师长眉一轩,双目微微一亮。   众慧僧被震退半步,愕然张目道:“‘天慈地悲’?”众智僧双目精光微微一闪,立即沉声喝道:“是的,师弟!我们师兄弟亡羊补牢,也用这一招让诸位施主们看看少林绝学的威力吧!”   语音甫歇,两僧同一动作,双臂上下一错,左掌擎天,右掌照地。红衣飘扬,身形起处,双掌齐翻,上下交激。二道无形气柱,成十字交斜,猛往灰衣驼背老人如长虹般疾射而至。众悟大师上身一震,几乎倾倒。   但见灰衣老人脸色一变,双掌虚拒,霍地暴退。饶是如此,仍然慢了一步。这招创自六祖净通的少林绝学端的不同凡响,气劲所至,灰衣老人双肩晃得一晃,脸色一青,应势踣地。   总算灰衣老人功力深厚,人虽失手倒地,双掌一按地面,竟又翻身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已无法起身。眼光在两僧脸上匆匆一扫,立即无力地将眼皮垂下。端坐调息,浑然忘我。脸色苍白异常,唇角却浮泛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两僧迟疑了一下,众智忽然合掌躬身道:“卧龙先生承让了!”脸一偏,向众慧僧沉声说道:“师弟随我归座!”   蓝衣人向右护殿黑幔一溜,突然厉声喝道:“众智!众慧——”谁知他快,两僧更快!   喝声甫出,两僧身形已起。慧字出口,两僧业已飞上云殿。蓝衣人目光一寒,向两僧沉声说道:“谁吩咐你们歇手的?”   两僧惶然俯首,正待答辩时,右护殿墨慢后面,突然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不,坛主!两位鹰主既已升殿,事过境迁,由他去吧!”   蓝衣人忙自坐中站起,先挥退两僧,然后转向黑幔,躬身道:“敬领太上护法金谕!”   黑幔背后嗯了一声,接着冷冷向道:“什么时辰了?”   蓝衣人朝殿外望了一眼,躬身道:“午末未初光景。”   黑幔后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还不来,真是奇怪!”   蓝衣人无话可回,只恭敬应道:“是的,很是令人不解。”   黑幔后面接着冷冷说道:“其实他们来不来也无甚紧要,那边来人中只前排五人小有可观。如今太极道人已去,这名什么‘卧龙先生’伤亦不轻;且他有言在先,一旦落败,自愿退出圈外。余下也就只剩下少林一个和尚、天山一个白眉老儿以及丐帮一个老叫化了。这三人本应由你派人一一应付,但老夫看了前两场,实在不耐。现在你吩咐下面那个什么‘卧龙先生’避去一边,老朽出来做一次打发了他们吧!”   语冷如冰,傲气凌人!字音低沉而有力,传入耳鼓,令人心神俱震。众人听了,不禁全都为之一呆——“太上护法”?太上护法是谁?   众人正在惊骇不置之际,蓝衣人已向殿下喝道:“那位‘卧龙先’听到没有?”       第十五章 天、地、人三老     灰衣老人经过一阵调息,面色已逐渐好转。这时缓缓睁开眼皮,点点头,淡淡一笑,随自地上从容站起。也不再回到礼席,径向殿角找了一处地方,再度盘膝坐了下来。   这时候,黑幔前锦衣壮汉忽然两边一分,黑幔掀处,一名身穿黑衣、脸垂黑纱、身材奇矮奇瘦的老人负手缓步而出。云殿上自蓝衣人以下,一致起立垂手躬身。   殿上殿下,一片死寂。黑衣老人双目冷电般四下一扫,微微点头,然后缓步直至护殿边缘,不提气,不作势,自高可五丈余的云殿之上,向虚空悠然一步跨出!但见他一脚踏空,上身居然毫不偏倾,跟着另一只脚向前一错。就这样,双足成踏走之式,如飞絮然,飘飘而下。   宾席顶层,突有一声尖呼划破沉寂:“啊!鬼愁谷主!”   众人愕然回头,脚甫落地的黑衣蒙面人也不禁回过头来,双目略闪,并立即注视着顶层那名少年书生点头说道:“唔!原来是你娃儿。”微微一顿,接着又冷冷说道:“看来你娃儿一身功力已复,可要记住先告诉老夫那替你恢复功力的人是谁,再走出去啊!”   少年书生玉脸由白转红,长眉一轩,点漆般的两只眸珠一滚,便待振身起立。身边那名文士肘弯一碰,少年书生这才含怒哼了一声,忍住了没有说出什么。   黑衣蒙面人说完,毫不在意地又向礼席方面转过身去。这时众人虽对顶层那两位少年书生和青年文士充满好奇,但仍不免被黑衣蒙面人将视线引开。蓝衣人一直端坐平视,没看一眼,宾席最下层那名镖师模样的紫脸汉子在望了一眼之后,嘴唇微微一龛,立即迅速转过脸去。   黑衣老人缓上两步,脸一抬,向礼席上淡淡说道:“前面三个先上来!”   脏叟古笑尘第一个跳起来喊道:“好呀!他们两个打一个。咱们加点利息,来个三对一,这也无不可呀!”   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道:“连后面两排一齐上也可以!”   脏叟勃然一怒,注目厉吼道:“化子等也不是纸糊的,只要拼得一死,纵令‘双奇’复生也是一样。你老小子又有什么了不起?”   黑衣蒙面人居然毫不动火,点头冷漠如故地道:“如改成这样说:今天的老夫,即令双奇复生,当也不过如此,那就更为恰当了!”   脏叟双目喷火,还待出言痛詈时,众悟大师袍袖一挥,忽自坐中起立,偏身先向脏叟合掌躬身道:“向这等高人领教,人多无用。贫僧虽明知不是敌手,但自信尚能接个十招八招。如中原武运已尽,彼此均是在劫难逃。但愿今日一会能为后来者留点记忆,古大侠与诸位施主准备步贫僧后尘者,贫道就先走一步了!”语毕又是一躬,口喧佛号,大步向殿中走来。   一心道人与脏叟同时举步。天山白眉叟左臂一坚,阻住一心道人;右手一伸一带,抓去脏叟衣角,沉声喝道:“大师之言甚是,古老弟不可乱他心神。”语毕忽然一震。原来不知自什么时候起,灰衣老人业已回到礼席,这时竟悄没声息地径在众悟大师空下的座中坐了下来。   白眉叟皱眉低声道:“先生伤势如何?”   灰衣老人含笑点头道:“还好,还好。”   脏叟忽然沉下脸来道:“要是两个和尚下绝情,你将怎办?”   灰衣老人嘻嘻一笑道:“上西天!”   脏叟一翻眼,白眉叟突然低声道:“先生明知不敌两僧,却又一定要打这种输多赢少的仗;同时两僧会手下留情也似乎早在先生的意料之中,这是怎么回事?”   灰衣老人心不在焉地答道:“假如余兄会使‘天慈地悲’那一招,也是一样。”   脏叟眼睛翻了翻,忽然诧异道:“咦,你已完全康复?”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差不多了!”   脏叟翻翻眼又道:“刚才那一招结结实实,一点也不假呀!”   灰衣老人回头轻声笑道:“当然,最少你挨不了!”   脏叟并不生气,注目喃喃说道:“那么怎么回事呢?”   灰衣老人扮了个怪脸,笑道:“如阁下也能跟两僧周旋那么久,就不难明白。”   脏叟眼一瞪,忍不住地恨声道:“别神气,化子早晚总得向阁下请教请教。”   灰衣老人吸了口气道:“只可惜活不过今天了。”   脏叟哼了一声,讽刺道:“原来如此,阁下这下可安全啦!”   灰衣老人淡淡地道:“我们人手有限,想闲也办不到啊!”   脏叟怔怔地注目说道:“你的许诺呢?”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当然算数。”   脏叟一呆,正待再问下去,灰衣老人眼注殿中,这时脸色忽然微微一变,皱眉喃喃自语道:“我的猜想,也许错了。”脏叟悚然警觉,急忙循声向殿中望去。   殿中众悟大师早与那位黑衣蒙面老人站成面对面。这时但见黑衣蒙面人冷笑道:“既然这样,老夫也只好多麻烦几次了!”   脏叟大急,灰衣老人却不住自语道:“这是谁一的机会……我……我应该不会料错才对。”什么“惟一的机会”?脏叟想问,目光却又不能离开殿中。   就在这时候,殿下众人眼前红光连闪,蓝衣人连声厉喝,看清之下,原来云殿上众智、众慧两僧不知为了什么,竟于这时联袂飞下。   黑衣蒙面人目光一闪,微讶道:“你们两个下来做什么?”   众智僧合掌一躬,沉声答道:“将功赎罪。”   蓝衣人厉声道:“众智——”   黑衣蒙面人手一摆道:“坛主且住!”脸一抬,又向两僧点点头道:“你们用意老夫明白。老夫正懒得动手,你们两个手脚还较他们几个利落,这样也好。”   众智合掌又是一躬道:“请太上护法稍稍退后一步。”黑衣蒙面人似对两僧印象特佳,闻言点点头,果然向后退出丈许。众智僧目光一领众慧僧,二人立即相偕走至黑衣蒙面人原来站立的地方。   两僧并肩站定,双双一躬,同时合掌说道:“众智、众慧,这厢参见掌门师兄!”   蓝衣人重重一咳,黑衣蒙面人又摆了一下手道:“他们出身少林,这种称呼也无不当。”   众悟大师稍稍迟疑了一下,这才合掌还礼,沉声答道:“不敢当,众悟有礼了。”   众智僧浓眉一垂,突然朗声说道:“烦掌门师兄宣布众智。众慧罪状。”   众悟大师面色微沉,沉声说道:“两位应该知道。”   众智僧又是一躬,合掌朗声道:“是的,请掌门师兄再宣布一遍。”   众语大师双目精光暴注,厉声道:“云游三年,连伤七命。出家人慈悲为本,首戒杀戮贪嗔。尔等身为少林本代众字辈弟子,竟引身擅破寺规,此其一。死者七人虽为黑道凶顽淫恶之徒,但尔等竟不先予警戒,告禀寺中再行处理,致引起黑道一致不满。设非贫僧连夜奔走各派,主议成立武会推举盟主,少林寺可能早就卷入一场血腥之中,此其二。由于黑道人物对少林领导地位之离心,风云帮方获如此迅速之成长,此其三。以上三点,均在本寺不赦之律,尔等设非临院八老一致跪诉祖师,各愿闭关五年以代赎罪,会有今日吗?”双目一寒,厉声再接道:“尔等依例本应还俗埋名,讵知你等竟僧装不改,反投身风云帮旗下,助纣为虐。今日何来面目见我?”   满殿无声。众智僧缓缓抬头,目光平视,合掌静静地道:“请问掌门师兄,少林一派自开山以来,被逐弟子当不止师弟等二人,但有无名返寺谱之先例?”   众悟大师厉声道:“没有!”   众智僧合掌躬身道:“惟望此例能开。”   众悟大师一怔,蓝衣人蓦然喝道:“众智——”   众智僧听如不闻,偏脸向众慧僧黯然道:“师弟,以后的事,就只望祖师爷们慈悲了!”众慧僧肃容点头。两僧同时后退向黑衣蒙面人双双一躬道:“这就是贫僧刚才所说的‘将功赎罪’,现在请‘太上护法’予以成全吧!”   两僧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黑衣蒙面老人微微一怔,众悟大师也是微微一怔。   “礼”、“宾”两席,人人相顾错愕。云殿上,自蓝衣坛主以外,闻言之下,一个个无不呆若木鸡!   这时候,只有一个人的反应与众不同。此人便是此刻坐在众悟大师座位上,自称来自“仇池”,以“卧龙先生”自居,刚才一度败于两僧之手的那位灰衣老人。殿中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中,并为他所期待一般。当下但见他注目颔首,先是笑意微露;随后又似有感触一般,轻轻一叹,黯然低下头去。   万籁无声,满殿寂然。沉静中,众悟大师寿眉缓垂,默默退出丈许。   众悟大师身形市动,云殿上蓝衣坛主立即回过神来,双目精光一闪,一声断喝,便拟振衣离座下殿。黑衣蒙面老人手臂一扬,沉声拦阻道:“有老朽在此,请坛主稍安勿躁!”口中说着,同时向前缓缓跨出一步。在两僧身上打量了好几眼,这才眼皮一眨,冷冷问道:   “两位不会是一时冲动吧?”   众慧僧双目平视,神情冷漠,众智僧则合掌躬身答道:“报告太上护法,贫僧师兄弟存此心意已近三年了!”   黑衣蒙面老人轻轻一哦,阴声又道:“风云帮成立到现在,也不过才三数年光景。这样说来,两位在投效本帮之初,便系另有所图了?”   众智僧平静地答道:“贫僧师兄弟初衷原是希冀有所度化,以消本身沉重罪孽。”   黑衣蒙面老人接道:“结果未能如愿?”   众智僧合掌躬身道:“所以贫僧师兄弟只好超度自己!”   黑衣蒙面老人欲言又止,改口淡淡一笑道:“无可挽回了吗?”   众智僧合掌静静地答道:“敬谢太上护法慈悲,并愿太上护法此念长在,且能普施他人。贫僧师兄弟虽身堕阿鼻,亦所甘愿。”   黑衣蒙面老人冷冷一笑,挥手道:“既然如此,两位请吧!”   殿中又是一静。两僧突然双双回身,向众悟大师遥遥合掌道:“众智,众慧,拜别掌门师兄!”语毕抬头,目注众悟大师,神色微显激动,似乎有所等待。   众悟大师缓缓抬起脸来,举起手中那柄紫玉如意,颤声道:“我佛慈悲!两位师弟—   —”   不待大师语毕,两僧脸色已顿然开朗,连忙双双躬身下去道:“我佛慈悲,师兄慈悲—   —”目光双双在大师身后的灰衣老人身上微微一顿,迅速转过身来,又朝黑衣蒙面老人合掌一躬,齐声说出一句:“贫僧师兄弟有僭了!”   红影闪动,身形向两边蓦地分开。人在十步外,互占犄角之势,双掌一亮,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同以一招“开门见山”轻飘飘地向黑衣蒙面老人攻了过去。黑衣蒙面老人不退反进,双掌齐抬,分将两股掌风接住。   两僧不待掌风接实,双臂上下一错,左掌擎天,右掌照地,双掌一翻一合,上下交激,两道无形气柱立即交叉电射而出。黑衣蒙面老人淡淡一笑道:“好,‘天慈地悲’!”口中说着,身立原地不动,双掌一翻,便拟以原式拍出。笑语甫毕,目光至处,眼神突然大变。   原来同样一招“天慈地悲”,打法却已大不相同。两僧招出人随,竟然和身随招扑上。   黑衣蒙面老人冷不防此,稍一怔神,两僧已近身。身形迫近,威力已增两成。这两位少林众字辈的高僧,一身成就原已不凡,这一舍命相扑,其劲道之凌厉,自不待言。   黑衣蒙面老人处此情势下,除了采取以力拼力外,殆无他途可循了!一声暴吼,十指急曲如钩,硬自迎着两道气柱向两僧当胸抓去。两僧视如不见,身形有进无退,气柱和身疾冲}势若排山倒海!   说时迟,那时快!轰然一阵大震,两红一黑,三条身形立即绞成一团。枯瘦矮小的黑衣蒙面老人,于刹那间为两片合拢的红云淹没,裹着一条黑色身形的红色云团向前卷出三步。   但听砰砰两声,两僧尸身落地。黑衣蒙面老人两臂血水淋漓,双掌各握着一掬自两僧胸腔内掏出的内脏。一阵冷笑,像擤鼻涕似的摔了开去。   一片惊呼声中,右护殿上飞下两名锦衣壮汉,直奔两僧尸身。两名壮汉人距两尸尚有五步之遥,突传来洪钟般的低喝道:“两位请回,少林门下自有少林处理!”喝声出自众悟大师,两名壮汉脚下一顿,抬头向大师望了望,不由神色一凛,立即默然退了下来。   众悟大师回身向礼席第三排两名黄衣僧高声喊道:“生通、生明出来,送你们两位师叔法体归寺!”两名黄衣僧应声疾步而出,先向地下两僧遗体行了跪拜大礼,这才各负一尸,向殿外走去。   这时,黑衣蒙面老人向前走出四五步,缓缓抬脸道:“大和尚,轮到你了吧?”   众悟大师未及开言,礼席前排居中坐着的灰衣驼背老人俯身偏脸,急急地向脏叟古笑尘低声地说道:“古大侠快上,去换大师回来。”   脏叟古笑尘皱眉注目,迟疑地道:“我化子行吗?”   灰衣老人忙不迭点头道:“行,行!老魔受创不浅,现在已是外强中干,勉强撑着罢了。大师此刻心情欠佳,硬拼之下很可能两败俱伤,反不及古侠以‘八仙掌’跟他游斗,一面耗他元气,一面伺机还击为妙。”   脏叟大喜,手中破竹一顿,身形疾射而出,口中大喊道:“大师回座,卧龙先生等你聊天,这一场让了化子罢!”   众悟大师眉峰微皱,回头望了灰衣老人一眼。灰衣老人点点头,众悟大师这才偏身一让,合掌说道:“古施主有劳了!”   黑衣蒙面老人脸一抬,嘿嘿笑道:“姓古的,你比刚才死去的两位哪一位强?”   脏舆嘻嘻一笑道:“岂敢!岂敢!”   黑衣蒙面老人哼了一声道:“那你凭什么强出头?”   脏叟正待答腔,耳中忽然有人传音道:“老魔在用缓兵之计!你再陪他聊下去,等他功力再恢复一二成,你化子可就完定啦!”   脏叟暗骇道:“可不是?”口中笑喊一声:“凭福气!”破竹杆一挺,招演“棍点骨透”,左掌一推,“洞宾排云”!左掌右棍,向蒙面黑衣老人同时攻出。   黑衣蒙面老人挺立不动,对攻来两招视如不见。脏叟暗哼道:“想以追待劳?做梦!”   脚下一滑,人已像风车般转去黑衣老人身后,化虚为实,仍以先前两招攻出。黑衣老人不得不转身迎敌,身形才动,脏叟又已溜去一边。   “对!对!就这样,只要缠他半个时辰,包管你化子大露脸面!”   三四招下来,脏叟发觉“卧龙先生”果然料得没错。老魔一味找机会硬拼,以求速战速决,偏他这套八仙掌法和身法,素以轻灵见称。这时听灰衣老人二次传音过来,精神不禁大为振奋。忙中抽暇向灰衣老人遥遥扮了个怪脸,手底下益发滑溜起来。   众悟大师见状,立即洞然于胸。皱眉沉吟了一下,神色一动,突向灰衣老人低声说道:   “先生不但熟知各派绝学,而且对贫僧两位师弟有着特别了解;同时更明白少林弟子永远不会向习得‘天慈地悲’、‘我佛如来’、‘众生普度’少林罗汉拳三绝招的他派同道下绝情之祖训,先生莫非——”   灰衣老人轻轻一咳,低低传音道:、“两位大和尚没何老汉下绝情的另一原因,也许是为了当他们被逐出少林时,讲情碰钉子的只有老汉一个。”   众悟大师失声低呼道:“原来是您?”   灰衣老人淡淡一笑,正待再说什么时,蓦地神色一动道:“啊!来了!”   一语甫毕,殿外已然遥遥送来一阵传呼:“帮——主——驾——到!”传呼之声,一声接一声,由远而近。   脏叟一怔之下,急急飘身后退。黑衣蒙面老人也是身形一顿,止步未追。脏舆望向众悟大师,众悟大师示意脏叟归座。脏叟向礼席走回,黑衣蒙面老人也自云梯上缓步升上云殿。   千百双目光一致望向殿外。大殿中,又一度沉寂下来。   “帮——主——驾——到!”传呼之声已至殿外。呼声歇处,两名彪形锦衣汉,分执“肃静”、“回避”两面龙凤旗,排步进入大殿之中。两名锦衣汉身后是八对佩剑少年,八对佩剑少年之后是八对手提宫灯的绝色少女。最后是一顶龙凤小轿,由四名锦衣汉抬着,十六对少年男女分列云梯两侧,龙凤小轿直升云殿。   这时的云殿上,除了一个黑衣蒙面老人尚是端坐不动外,余自蓝衣坛主以下,人人均都离坐垂手,悄然肃立。原先蓝衣坛主所坐之龙纹交椅两旁,此刻已添置了两只绿绒软椅。黑衣蒙面老人坐在上首软椅中,蓝衣坛主则站在下首软椅之前。   龙凤小娇一径抬至居中那张龙纹交椅前轻轻放落。四名锦衣汉将空轿往下撤去时,后殿立即传出一阵悠扬的细细笙乐。殿下东西两席所有的目光,这时全都集中在云殿上那个婀娜的背影之上。   当前这位令当今武林风云为之变色的风云帮主,从背影上看过去,似乎才只不过二十四五岁光景。一身淡紫宫装,明纱披肩,长裙曳地。唐人诗句中的“裙拖六幅潇湘水,发耸巫山一段云”,如用来形容目下这位红粉罗刹,该是最恰当不过了。   当下但见她分向黑衣蒙面老人和蓝衣坛主微微一福之后,立即款款而缓缓地转过身来。   脸上虽然齐额垂覆着一幅淡紫面纱,但由于那幅面纱特别稀薄柔软,挺俏的鼻尖、弧形的秀唇以及熟桃的双腮,均都隐约可见。尤其自两只黑白分明的妙目中所射出的那道剪水秋波,更是明澈柔媚,盈盈醉人。眼波仅在西殿宾席约略一瞥,立即转往东殿礼席中搜视过去。   蓝衣坛主脸孔低垂,嘴唇微微启合,显然在以传音方式报告前此经过。前者明眸闪漾,似乎听得甚为留意。最后轻轻一哦,突然脆生生地说道:“取那对金笔来!”   蓝衣坛主应声自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送至帮主面前。风云帮主接过打开,自盒内拈起两支金光闪闪的金笔,反复审查了数遍,素腕连挥,两支金笔立即带起一阵轻啸,射向殿下,落于殿心。秋波满殿回扫,然后目注殿心双笔脆生生笑说道:“金判韦大侠,金笔已至,人今何在?”   窃窃私议,应声而起。千百对流转不定的目光,这时忽然带着讶异之色逐渐趋集一点,指向是宾席上那位自称“卧龙先生”的灰衣老人。   灰衣老人刚刚自座中起身,脏叟赶忙低声说道:“喂!卧龙先生,这时候你起身做什么?”那“卧龙先生”偏脸睨视一笑,脚下不停,悠然迳向殿中走去。   人至殿心,俯身将两支金笔拔起,顺手纳入怀中。然后直腰面向云殿,目注风云帮主,淡淡地说道:“阴少华,’你要见韦公正有什么事?”   风云帮主秋波徒亮,蓝衣坛主已抢着喝道:“卧龙先生忘了前约吗?”   “卧龙先生”直如未闻,注目接着说道:“阴少华,现在该你说话了,对吗?”   风云帮主秋波一注,沉声道:“就是你吗?”   “卧龙先生”微微一笑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风云帮主脸色一沉,注目道:“前些未间无名派尚擅易容之术,尊驾现下之面目委实难以辨认,愿请恢复本来面目说话。”   “卧龙先生”淡淡一笑道:“只重衣冠不重人,此之谓欤?”口中笑说道,双臂一抖!   那袭灰色长衫立即被一股无形涨力震得四分五散,破布化蝶,飘飘四飞!   仰天长笑声中,左手掀发,右手抹须。刹那间,须飞发舞,一名老态龙钟的灰衣老人赫然变成一位长方脸、肤色微紫、直鼻方口、修眉凤目、双目精光似电,英挺中另透一股豪放之气的中年蓝衣大侠。   “金判?”   “金判!”   “金判韦公正!”   欢呼雷动,如疯似狂。   武维之低下头,眼中满含热泪。泪眼迷离中,眼前似有物影一闪,一蓬白皑皑的假发倏然飘坠脚前。心头一动,连忙用脚将假发踏住。觑清无人注意,脚尖一挑,假发盘纠中,一张狭小的纸片赫然入目。他捡出藏于掌心,同时将脚下假发拨开,展掌门目看去。纸片上写道:“见字立即离开,在任何情况皆不得停留。”   这时,殿门口正好有人走动,武维之不敢怠慢,咬咬牙,毅然起身,装成欲赶上门口与他人谈话的样子,急步走出殿外。一下殿阶,脚下立即加快,片刻之间,已来到金龙厅外。   欢呼声以及师父豪放的笑声,逐渐低微远离。仰望云天,眼前再度模糊起来。   骊山位于临潼县东南,距华山约莫百里光景。两山之间,地处荒凉,人烟甚为稀少。武维之两个时辰的飞跑,落日时分,已然抵达离骊山不足三十里的戏水。为了填饥,也为了恢复一下体力,以应即将临头的艰巨行动,他在水边一座树林中暂时歇下脚来。   他默默地嚼着无味的干粮,脑海中一片空白。在他背后不远的林荫深处,有着一座残破的古陵。那座很可能即为潘岳西征赋所称“败于戏水之上,身死骊山之北”的周朝昏君幽王之墓,他虽然进林时已然看到,这时连看一眼的心情也打不起来——这是很可惜的,要是他像平日那样对古迹有兴趣的话,那么这时墓后的那名破衣老妇便将无所遁形了。   破衣老妇系自华山一路跟来。武维之走下莲华峰时,这名看上去大约七旬左右,面目甚丑的破衣老妇,却将武维之瞧得清清楚楚。   破衣老妇将他瞧清之下,不由得暗暗疑忖道:“此刻的峰顶龙坛内,应该是最紧张热闹的时候。此人步履匆忙,眼眶微红,他是谁?又怎会选上这个时候悄然抽身的呢?”于是那名破衣老妇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情,遥遥缀了下来。   破衣老妇表现在轻功上的成就假如给武维之看到了,定会大为震惊。不过,在遥缀了片刻之后,破衣老妇也有点诧异起来。她不住的寻思道:“此人施展的是昆仑‘飞燕身法’。   但昆仑一派,除了上代掌门天盲老人以及本代掌门东海剑客以外,就是目下投身在风云帮的‘昆仑三剑’,也不见得就比此人强出多少。而此人显然不是昆仑弟子,这是怎么回事?”   及至发觉武维之取道骊山方向,不由得立即决定:“去骊山风云总坛吗?那就非跟下去不可了!”   武维之低头走向一段盘虬的树根,破衣老妇毫不费事地身形一闪,绕到他身前那座古墓之后。武维之转身面向林外坐下,破衣老妇便半探着脸,在墓后守候。武维之用完干粮,走到河边饮了两口清水,再度上路。破衣老妇因为已确定了他的去向,容他走远,这才缓缓自墓后走出。   夕阳西下,暮诸苍茫。整座骊山罩入一片朦胧之中。   一条修伟的身形,沿“古樵坡”如飞而上。经过了唐代的“讲武坛”,经过了汉文帝的“露台”。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坑儒谷”中,泉水淙淙而流。所有这些使骊山成名于史册的古迹,皆未能留住武维之的如飞上升。   渐渐地,坡道平坦,一个有苔石围绕的大池,呈现眼前。池水袅袅地蒸发一股带有异味的热气。武维之目光至处,轻轻一哦,顿然停下了脚步。他轻声喃喃自语道:“她说的那个‘大池’大概便是这里了。”   一点不错!“待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这儿正是杨贵妃当年“洗凝脂”的“华清池”!只不过没有了“玉楼”,没有了“他乐”,也没有了“霓裳羽衣”和“鞭蓉暖帐”罢了。   武维之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比,立即循池向西奔去。池头尽处,是一条羊肠狭道。一切均如紫燕十三所说,狭道中岔路分歧。武维之毫不迟疑地逢弯左拐,先后走了约莫顿饭光景,出谷抬头,十丈开外,果然是一片悬崖。悬崖之上,屋宇连绵,大概便是“圣母官”了。   这时业已起更,一轮明月正自东边山头冉冉升起。悬崖两边都似乎有路可通宫后。武维之隐身石影下,正盘算着应打哪边向宫后排云峰走,以便进入“天凤府”时,扫目之下,不由得骇然一震。原来他一心打量崖顶情势,竟忽略了近在身前五丈之处的情景。面前这块谷地,宽广平坦。月色下,此刻正静悄悄地坐着三男一女,四个年事甚高的老人。   三位老人坐在三只蒲团上,每人面前放着一只石几,石几上除一盏一碟外,别无他物。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三位老人的背影。三老坐位各距五尺左右,中间那位老人身材最高,一身白衣。左边是位黄衣老人,头发灰白。右边是位青衣老人,头发全白。两人均较中间的白衣老人矮了半个头。   三个老人对面,脸向这边坐着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紫衣中年妇人。三位老人端坐不动,面目及表情均不可见;而面向这边的那名紫衣妇人修眉微皱,似乎在瞑目思索什么。   武维之心头一动,暗呼道:“三老,一定是天、地、人三老!”同时,他可断定:三老对面的那名紫衣妇人,一定就是当年的“玉门之狐”,今天风云帮的“太上帮主”阴美华!   三老他虽没见过,但从三老衣着以及坐位猜测,他知道中间坐的那名老人可能就是“天老”司徒奇,而左边黄衣老人是“地老”黄玄,右边青衣老人是“人老”诸葛符,也应无甚疑问。   三老果然联袂出世了,这真是个令人欣狂的发现。不过,三老既然联抉找上门来,现在却跟这个女魔不发一语地对坐着,却是为了什么呢?   他为自己的谨慎感到安慰,心想,还好没有一下冲出去。现在,他将身子跟石壁贴得更紧。心跳着,注目场中,不稍一瞬,竟将本身此行要务忘得干干净净。   沉默继续着,又是盏条光景过去了。玉门之狐眉峰虽然时而眨动,却始终合目无语。这段期间,三老均各浅啜了一口清茶,也没其他表示。   月亮又升高了三尺光景,益发明亮起来。忽然间,左首的地老轻轻咳了一声。玉门之狐似被惊觉般骤然睁开眼皮,先是歉然微微一笑,然后这才目光稍偏地老,注目柔声道:   “‘一品箫’在这数年中,一直为本帮好好的招待着。关于这一点,三位能够相信吗?”   武维之心头一震,暗忖道:“原来在谈我父亲——”一念及此,呼吸几乎停止。   忽听地老冷哼一声道:“交出人来,他自己会告诉我们。”(武维之不由得激动地想到:“是的,师父没说错!虽然他孙儿黄衫客黄吟秋无恶不作,但这位老人毕竟是可敬的。”)   玉门之狐笑意一敛,皱眉道:“宽限三天也不行吗?”   人老沉声缓缓接道:“三年已经够长了!”(武维之心头一酸,暗呼道:“外祖呀外祖!您老既知这样说,那么过去的三年,以及自我娘回到您身边以后的那段漫长岁月,您老又怎一无表示的呢?”)   玉门之狐目光一扫人老,好似甚感为难的道:“解药在少华身上,她人去了华山,三位不是不知道。她最迟明天就会回来,三位何不稍稍通融一下?”   中间天老冷冷沉声说道:“我们要的只是一品箫本人!”   玉门之狐转正脸,意颇恳切地苦笑道:“这怎么行呢?老身母女一错再错,如今既然蒙三位不咎既往,老身如交出的只是一个废人,怎生说得过去?”   人老头一抬,声音沉重地接道:“阴美华,你将我们三个老儿看做什么样的人?少做作一点好不好?就算你那独门毒药无人能解,你如有心,以后派人补送不也一样吗?”   玉门之狐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道:“三位既然坚持,只好这样了!”   (武维之狂喜,泪如泉涌,心底止不住喊道:师父,维之愿受任何处分,今夜我也要等在这里守候父亲出来啦!)   玉门之狐语毕,脸一仰,向崖上轻轻喊道:“备轿,请一品箫大侠来此!”崖顶阴暗处有人一声恭诺,两条身形立即拔起空中,如脱弦之箭,径向圣母宫中急射而去。   刹那之间,谷中又静了下来。三老伸手举盏,各啜了一口清茶。武维之正捺不住心底冲动,即将大步奔向外祖人老身边之际,耳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前面朋友听了,退回狭道中,老身有话问你。”   细察语音,竟似出自一名老妇之口,武维之不由得大吃一惊,不过,他立即镇定下来,此妇不但语无恶意,而且一在明,一在暗,人家如欲图谋于他,又何必跟他打什么招呼?于是,他小心地挨壁后退,退了约十来步光景,传音又起:“朋友如何称呼?可否先行见告了”   武维之觉得没有回身查对方藏身之处的必要,遂不假思索的答道:“武维之!”   暗处老妇似甚意外地轻呼道:“什么?武维之?”紧接着,急急传音问道:“金判的徒弟吗?”   武维之传音回答道:“也是一品箫之子。前面谷中的人老,便是在下外祖。”话出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忙道:“老前辈识得在下?”   暗处老妇没有回答,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么你是得知三老来此的讯息才赶来的?”   武维之知道对方不愿显示身份,便答道:“不,这只是一次巧合。”   暗处老妇哦了一声,又问道:“另有目的吗?”   武维之坦然答道:“是的。”跟着又加以解释道:“此行系奉师命行事。不过来此的目的在未得家师允许之前,却不便相告,尚请前辈见谅。”   暗处老妇连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微微一顿,突然问道:“想去后面天凤府是不是?”   武维之暗暗一惊,但仍答道:“是的!”   暗处老妇道:“重要吗?”   武维之想了想,毅然答道:“相当重要!”   暗处老妇忙道:“既然重要,那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快,快!就从你现在立身之处往上猱升,左首有条秘道。你只要循有扁竹之处前行,便可绕过谷顶,踏上去排云峰之路。”   武维之低声答道:“不!老前辈,我改了主意了!”   暗处老妇微诧道:“为什么?”   武维之颤声激动地道:“我要等我爹!”   暗处老妇停了一下,忽然微带怒意说道:“有。老出面,你爹出来已成定局。以后父子相处的日子尽多;现在放着要事不做,难道等着父子抱头痛哭一场,就算尽了孝思吗?”   老妇语音虽冷,但武维之仔细想来,觉得也是道理。等父亲,是一种父子亲情;若在平时,他坚持这样做,本也无可厚非。但今天情形不同,师门命运,此刻全决定在他今夜的成败。恩师为此,不惜身败名裂,正面会见风云帮主。而他——却为了以后仅可补叙的骨肉私情对此加以漠视,他应该这样做吗?思念及此,不由得大为凛骇。正待向暗处道谢指点之恩时,暗处老妇语音一软,忽又轻叹着接道:“探出这条秘道,曾费去老身无穷心血。今夜你遇上老身,又正好碰上三老缠住老魔女的大好良机,如再犹豫,可永远没有第二次了啊!”   武维之忙不迭回答道:“我去,我去!”连准备好的一声谢谢也忘了说,真气一提,立即沿壁拔升而上。半途三次借力,便已脱身登临崖顶。放眼望去,圣母宫即在对面。   武维之驻足约略审视,马上就在荒草杂树中找到数支扁竹,足尖一点,便向扁竹扑奔过去。三五个起落,已然到达圣母宫附近。偶尔回头,瞥及空谷却在脚下,不由得人藏石后,又往谷下望去。他见这时谷中仍如先前一样,并未见到自己父亲出现,不禁暗暗诧异。   忽见地老脸一抬,怒声道:“喂!还要等多久?”   但见玉门之狐迅速朝身后望了一眼,道:“人在后面天凤府,快了。”   地老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武维之想走又舍不得,正感犹豫难决之际,但见玉门之狐凤目滚闪,忽又嫣然笑向地老道:“地老,有个人你老听说过没有?”   地老脸一抬,冷冷注目道:“谁?”   玉门之狐微笑道:“曹九姑。”(武维之眉头一皱,暗忖道:“曹九姑不是已经死了吗?玉门之狐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地老嘿了一声,淡淡地道:“她人现在在哪里?”   玉门之狐轻轻一叹道:“早死啦!”   中央天老突然抬脸冷笑道:“斯人与今夜之事何关?”   玉门之狐脸一仰,漫声道:“关系大着呢!”   地老抢着注目说道:“说得清楚点。”   玉门之狐仰脸如故道:“简单说来,她是风云帮的功臣。没有她,风云帮不会有今天。   计诱一品箫,只不过她对本帮功劳的一部分罢了!”   地老嘿嘿冷笑道:“往死人头上推,好主意。”   天老也皱眉说道:“我们已经说过,人交出来,万事全体。阴美华,你现在忽然提这个,岂不是一点意思没有吗?”   玉门之狐轻叹道:“没有意思?唉!你们哪里知道,要是她仍活着,我阴美华又哪会像现在这般受制于人啊!”   地老冷笑道:“很可惜!”   玉门之狐漫声道:“十分可惜。”目注地老,微笑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您老恐怕对曹九姑了解不太够,您老要知道,我们之间,亲如同胞姊妹——”   地老仰脸冷笑道:“是的,如狼狈之相依!”   人老轻轻咳了一下,玉门之狐毫不为意地忙点头道:“正是这样,形容得恰当极了!”   脸色一整,似极认真地接着说道:“以我玉门之狐阴美华这份小有成就的武功,如辅以九尾灵狐曹九姑她那份过人的心计,今天的风云帮恐怕还不止这个样子呢!”   地老冷笑着讽刺地接道:“所以我说可惜呀!”   武维之觉得实在不应该再耽搁下去,身躯一缩,正待纵向另一丛扁竹时,耳中忽听玉门之狐神秘地阴阴一笑道:“不过,有一点还好——”   武维之身不由己地脚下一停,迅忖道:“这话说得好怪?”   这时,天、地、人三老似乎听出了对方话中有话,迅速地互瞥了一眼,跟着一致讶然地向玉门之狐望了过去。玉门之狐缓缓理了一下被夜风吹散的斑鬓,缓缓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俗话,三位当然非常清楚它的含义了。换句话说得较为明白点,便是阴美华和曹九姑自结为异性姊妹以后,老身和她,彼此均从对方身上得着了好处!”嫣然一笑,很快地接下去道:“她受我的助力,武功方面有着很大进境。我呢,在她指点之下,心计方面也无形中改善不少。”   地老忍不住冷笑道:“哪一件是‘代表作’?”   玉门之狐漫不为意地仰脸道:“今夜应付三位的手腕。”   武维之心头一震!但见谷中并无异状;再看三老虽然微微怔了一下,也无其他表示。这才稍稍安心,又耐着性子等下去。   这时地老忽然调整地冷笑道:“‘忍’功到了家!”   玉门之狐点头,微笑道:“不错!小不忍则乱大谋。”   地老紧紧扣上一句:“可是九尾灵狐擅长的是个‘毒’字呀?”   玉门之狐点头道:“也不错!”紧接着淡淡一笑道:“‘毒’是目的,‘忍’是手段。   两者关系密切异常,相辅相往,忽略任何一方面皆不足以成事。”   地老突然哈哈大笑道:“示意我们知难而退,是吗?”   玉门之狐微笑道:“有道是:铲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今三位知难而退,始终还有一个祸患,那就算不得‘毒’了!”   天老未等地老发作,断喝一声:“大胆孽障!”   玉门之狐听如未闻,仰脸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曹九姑学了我的武功,很快地就派了用场,不然她当年早就死在黄山毒羽客手底下了。而我仿效她的心计,直到今天才被用上,差幸一试成功,尚算还能令人感到满意——”   地老突然手一指,暴喝道:“你做了什么手脚?快说!”   天老手一伸,已将面前石几上那副茶盏取到手中,正拟加以察看时,人老微微拢摆头,怪声道:“茶里无毒,小弟早检查过了。”   地老一声哦,也将茶盏取起,同时说道:“符老也许大意了。”   人老摇摇头说道:“别的不敢说,对天下毒物的认识,小弟可说还知道不少。毒药有两种特点,毒性强烈的,必带异色异味;毒性迟缓者,对功力影响有限。前者既不可能,后者有小弟之各种解药,谅亦无碍。”   天老点点头接道:“符老之言甚是。”   玉门之狐笑意嫣然道:“茶酒下毒乃下五门手法,地老何轻视老身一至于此?”   地老嘿了一声,抬脸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玉门之狐格格一笑道:“不相信?盏里还有余沥没有?丢过来,老身喝给尊驾看看也就是了!”   地老冷冷一笑道:“喝来看看!”手臂一抖,手中茶盏平平飘飞过去。玉门之狐展腕一接,就唇一吸而尽。地老意犹未尽,又分别取过天老和人老的茶盏,先后推送过去。   玉门之狐毫不推拒,一一接下喝完,目光一抬,笑道:“这样满意吗?”   人老眉头微皱,玉门之狐目光一偏,笑接道:“诸葛符,你说得不错,茶里的确无毒。   但老身如说你们确已人人身中剧毒,你们相信不相信?”   地老冷笑一声,抢接道:“除非你这女魔学会了五行适法。我们三个如果真的中毒,谅你也不见得就能脱得了身!”   玉门之狐径自向人老笑着说道:“不信吗?现在运气看看——”   人老望了天老一眼,天老点点头,二老立即垂眉合目不语。地老见了,也忙敛神垂下眼睑。不消片刻,三老相继启目。彼此互望着,人人眼中充满惑然之色,好似说:“没有什么啊!这女魔弄什么玄虚?”   玉门之狐在三老调神运气时,神色紧张异常,这时忽然前仰后合地脆声大笑起来。   天老喃喃说道:“也许我们今夜顾忌太多了!”   地老沉声接道:“现在开始教训她亦不为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品箫至今活着,自有他活下去的背景;而这贱妇的愚弄,老夫可受不了!”   人老缓缓接道:“老朽早就这样说过了!”   地老向天老道:“如何?”   天老沉吟道:“随便吧!”   地老大喝一声,站出来,振臂作势,便拟离座。   武维之大惊,暗急道:“为了我爹,不能啊!”   就在这时,玉门之狐突然向人老道:“诸葛符,你自诩对毒物常识丰富。现在我不妨提出一样不须口服,而惜体温缓缓蒸发的毒药来问问你,看你知不知道?”   人老神色一动,注目道:“什么东西?”   玉门之狐平静地道:“七步艾!”   人老怔了一下,突然厉喝道:“蒲团!是蒲团,快!”   玉门之狐拍手笑道:“迟啦!”话说之间,三老脸色一白。三人身形仅仅拔升三尺来高,好似真气递散,倏又自空中颓然跌落。   玉门之狐阴阴笑道:“现在不毒也不行啦!”口中阴笑着,人已缓缓立身而起。身形移动,款款向三老倒身之处走去,看样子大有立下煞手之图。武维之暗喊一声不好,真气猛提,便拟飞扑而下。   就在这时候,一条灰色身形,突自狭道中电射而出。人在空中,右掌摆处,一点银星疾奔玉门之狐面门;左掌抡处,又自发出一股疾劲掌风。玉门之狐一声噫,急急闪身旁退。   空中灰色身形一落,正好遮在三老之前。现身的是一名面目不甚可辨的灰衣老妇。玉门之狐正待喝问,灰衣老妇衣袖一挥,又打出一股劲气,同时大喝道:“还不走,更待何时?”   玉门之狐怔了怔,阴阴笑道:“这儿是风云总坛,老身是风云帮太上帮主,你叫老身走到哪儿去?”   灰衣老妇足下一顿,又喝道:“一定要同归于尽,都死光了才甘心不成?”   玉门之狐又是一怔,咦道:“哪儿来的疯婆子?这是什么话?谁打算跟你同归于尽?当今武林中的老婆子难道还有强过我玉门之狐的不成?”   武维之也正在想:“是呀——”心头一动,忽然明白过来:“是在对我说话啊!”   他面临最迫切的抉择了:留下呢?抑或一走了之呢?一走了之,既说不过去,也有点于心不忍;留下来吧!不一定对灰衣老妇有甚帮助,更可能有激发对方怒火,以致弄巧成拙的反效果。而且,师门之后命运,也将因此由自己一手断送。   终于,他决定了。一咬牙,拭去眼泪,腾身向宫后飞去。       第十六章 玉女情     不消片刻,一峰当道,天凤府已在眼前。   武维之隐身一株树后,约略看清地形,然后解开箫袋,拔身而起,疾扑峰腰间一座宫殿式的建筑物。轻登巧纵,绕过静悄无声的前府,径自来到后府侧院院墙之上。   他知道,只是前面圣母宫一关难过。现在这座天凤府,防范并不太严。尤其这里是后府,为帮主居住重地,更是无人敢至。目下府中可能只有“风”“云”两婢,一切问题都在这两个婢女身上。紫燕十三说,两婢不比自己强,但两婢合手却在自己之上。不知为了什么,今天风云帮主出现时并无贴身之婢跟随,显然此刻下面两婢均在。这一意外,倒是着实令人为难。   其次,就算他能凭武力将两婢制服,但这可不是单将两婢制服就能解决的问题。后府这么宽敞,那块石砚他知道在哪里?可是,没有办法也得下去呀!于是他自院墙跳落,向一间有灯光的厢房蹑足走去。探首向内望去,室内红烛高烧,两名年约十七八岁的绝色少女正在隔案对弈。两女肘旁均放着一柄出鞘短剑,静芒闪烁,显非凡品。   武维之犹疑了片刻,回首偶见院心假山旁有清泉漏瀑而流,智珠一朗,忽然想出一个冒险方法。他悄然退回到假山背后,迅速脱去外衣,洗去脸上药物,恢复本来面目,同时将一品箫取在手上。定了一下神,毅然再向厢房走去。   人至门口,手一推,大步运自跨入屋内。室内风云两婢做梦也想不到此时竟会有人登堂入室,一声骇呼,各各抄剑跳身而起。   武维之摇摇头,挺然和颜微笑道:“别慌,别慌!不是外人。”   两婢抬头看清当前站着的,竟然是如此英俊的一名黑衣美少年,先是一呆,跟着两张粉脸颊又是微微一红。左边那名杏眼青衣婢退出一步,横剑叱道:“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武维之气定神闲地微笑道:“天凤后府,是吗?”   右边那位秀发较长、年龄却稍轻的青衣婢立即接道:“你是谁?奉谁之命而来?”   武维之故意苦笑了一下摇头说道:“他们都说后府两位小姐虽然姿色无双,但脾气却大得令人不敢恭维。这样看来,真是一点不错呢!”   两婢互望了一眼,心头同时掠过一阵异样的感觉。这正如人打呵欠,自己也免不了要跟着打呵欠一样,人类似乎在情绪上就有一种先天的感染性。虽然武维之的突然出现,在两婢看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武维之这分从容而和善的言谈,却大大冲淡了两婢的敌对态度。   武维之又笑了一下,这才平和地向长发少女说道:“虎坛有个叫黄吟秋的巡按香主,两位小妹听说没有?”   长发少女犹疑地道:“黄衫客?”   武维之忙接着问道:“见过吗?”长发少女摇摇头,武维之暗忖:“可以冒充一下了!”于是淡淡一笑,说道:“就是在下。”   左边那个杏眼少女注目问道:“分坛香主凭什么进来?”   武维之唉了一声,叹道:“慢慢来好不好?”跟着又故作不悦之色沉脸接道:“在下身份虽低,大小也是分坛一名金牌香主,所以在帮规方面,已毋须两位小妹指点。在下如系无故擅人,纵然两位宏量放过,帮主及太上帮主却恐怕不见得会加以慈悲呢!”   两女同时暗忖道:“这倒是的。”两女一念及此,词色之间,立即缓和下来。长发少女道:“那么你来做什么的呢?”   武维之前跨半步,故意压低喉咙道:“前面圣母宫,太上帮主那边今夜发生了些什么事,两位知不知道?”   杏眼少女注目道:“你是指三老?”   长发少女接口道:“不见我们坐以待旦吗?”   武维之点点头,同时双手一托,大声道:“两位小妹识得此物否?”   两婢直到这时候才发觉到来人手上原拿着一支黑色长箫。闪眸打量之下,不禁同时失声低呼道:“一品箫?”   武维之微微一笑,低声赞道:“两位的眼力,果然不凡。”   两女粉腮一红,两双秀眸中,各各闪漾起一片少女受宠时所特有的娇羞异采来。武维之脸色一整,压低声音接道:“知道吗?这就是三老今夜拿来交换一品箫自由的礼物!”   长发少女怔怔地脱口说道:“一品箫不在这儿呀!”   武维之知道对方会错了意,不禁暗忖道:“那么你在哪儿呢?”心底迅忖着,口中却淡然答道:“我知道。”   杏眼少女芳容一变,注目道:“一品箫在什么地方只有帮主及太上帮主二人清楚,说你知道?”   武维之忙改正道:“不,我是说我知道他不在这里。”   杏眼少女芳容又是一变道:“凭什么这样肯定?”   武维之几乎窘住,暗暗咋舌道:“这丫头词锋好利!”心中发慌,表面却佯作镇定地淡笑道:“当然有我肯定的理由。”刹那的拖延,立即措好答词。于是又笑了一下,缓缓接道[“太上帮主并不是命在下来此带人出去的呀!”   长发少女忍不住又催问道:“那么你来做什么?”   武维之嘿了一声,迳自说了下去道:“一支一品箫又怎能跟一品箫本人的价值相比?再说,如放走了人,箫留下又有什么用?咱们太上帮主会有那么傻吗?”   杏眼少女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武维之故意诡笑一下,低声道:“知道吗?箫要,人也要。箫照收,人却不放!”   长发少女犹疑地道:“三老如何打发?”   武维之声音又是一低,冷笑道:“他们正坐在‘七步艾’上呢!”   两女同时失声啊道:“原来如此!”   武维之将箫往前一送,道:“这个就交你俩收藏。”   杏眼少女伸手接去,武维之微微一躬,转身便往门外走去。他心跳着想,成败在此一举了!果如所料,二女互瞥一眼,相继跟了出来。他继续向院墙下走去,人至墙下,挫肩作势,身形将起未起,蓦地一声哦,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翻身重又奔回来,低头疾走,几乎撞到二女身上。二女一声噫,闪身急避,同时低叱道:“你怎么啦?”   武维之星目微溜,已于刹那间将二女功力作了约略估计。紫燕十三说得不错,二女虽比自己略逊,但如一敌二,自己却万万不是对手。当下头一抬,故意啊了一声,呐呐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紧接着声浪一低,又说道:“我忘了交代一句话,太上帮主说,这支箫对今后武林的影响很大,要两位将它跟曹九姑留下的那块玉砚放置在一起。”   二女眸中一亮,好似说:“哦?你知道得这么多?”一名分坛的年轻香主居然会得到太上帮主如此之信赖,实令二女大为惊异。因此之故,二女的警戒之心,又在无形中消去不少。长发少女眼睛眨了眨,忽然含羞低头道:“黄香主外号黄衫客,怎么现在穿的却是一件黑衣服?”   武维之微微一呆,忙笑道:“姑娘不知道在下祖父来了吗?”口中笑说着,心中却在嘀咕道:“对祖父生死这般不关心,可说大背人情之常。对方万一就此点发起问来。那该怎生回答?”   他哪知道,二女耳儒目染,对帮中人物漠视伦常早已习见,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方面去。   但见长发少女脸又是一低,长发自双肩垂下胸前,低声又道:“我想你穿黄衣服,一定没有现在这样好看。”   杏眼少女突然将手中一品箫递给长发少女道:“你拿去后面收起来吧!”长发少女伸手接过,借转身之际,又朝武维之含情脉脉地瞟了一眼,这才移步怏怏而去。   武维之向杏眼少女躬身道:“姑娘留步——”星目微侧,已自眼角将长发少女去向看在眼中。眼看长发少女背影已在角门中消失,立即语音一顿,改口接道:“噢!我又忘了一件事。”   杏眼少女发怔的目光一活,忙柔声问道:“什么事?”   武维之咬咬牙,抬脸镇定地道:“太上帮主要点解药。”   杏眼少女显得很是诧异地道:“什么解药?”   武维之力持平静地道:“解七步艾毒的。”   杏眼少女咦了一声道:“她老人家身上不是有吗?”   武维之点点头道:“是的。”轻轻吸了一口气,接道:“她老人家身上不但有,而且多得很。但是姑娘要知道,她现在眼三老坐在对面,万一三老起疑,要跟她老人家易位而坐,以便监守,她老人家自不便拒绝。那时候,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除了在下可借着为人添茶之便施以援手,你想她老人家哪还有探手入怀的机会?”   杏眼少女怀疑道:“那她怎有机会向你交代这个呢?”   武维之不由暗叹道:“好精明的小妮子呀?”尚幸他早防及此着,当下傲然笑了笑道:   “姑娘知道我来此之前是站在什么地方的吗?假如在下不能随时自她老人家目光中看出她老人家的心意,在下会被征召总坛行走吗?”   杏眼少女也不禁暗叹道:“那就怪不得了!”点点头,口说一声:“你等在这里。”充满欣羡之色地瞥了武维之一眼,立即掉身向另一道角门奔去。   显然藏放七步文解药的处所要比藏放玉砚的地方近得多,不消片刻,杏眼少女业已去而复回。武维之暗说一声:“只好从权了!”伸手接药时,腰身微俯,表面上显得恭恭敬敬,容得两腕相近,翻手电抄,已将杏眼少女的右腕“阳奚”、“由池”、“偏历”等三大麻穴一把拿住。   杏眼少女睁眼啊得半声,武维之左手一带,又将对方耳后颈下的“天牖”哑穴迅速点中。方将解药纳入怀中,右侧角门中人影一闪,长发少女已然奔出。   长发少女一声惊啊,愕然止步。长发少女看到的是些什么呢?她看到的是:自己姊姊的右手正被那个英俊的少年紧握着,粉颈低垂,默然无语。英俊少年正自她背后拿开自己的手,而自己姊姊在一声轻呼后就没有再挣扎。很显然的,她是在半推半就之下被那位英俊的少年征服了!   她一呆之下,不禁指手颤喊道:“你们两个,好——”一种被出卖和遗弃的感觉,令她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脚下一顿,当下便回身奔去。   武维之本来甚感心惊,这时忽然有了主意,右手五指一紧,先将奋眼少女三穴完全捏闭,然后手一松,转身便往长发少女奔了过去。口中故作惊惶地期期喊道:“不!小妹,你听我说。”   长发少女见他追来,向前跑得愈急,身形一闪,已隐去角门中。武维之见状,正中下怀!真气一提,如飞跟上。身躯刚刚进得门后,耳闻娇呼,已跟长发少女撞在一起。这真是非常微妙的一种少女的情感——她躲的是她的姊姊,而不是武维之;她恨武维之,但却希望他追过来。这一点,她没有失望。可是,武维之做梦也想不到她竟守在门口,这时的长发少女如欲对他不利,实在太容易了。他这才发觉,他自以为已够机警,已够谨慎,原来还是不够!   重心失去平衡之下,武维之本能将对方一把抱住。照道理,这一抱是不得已的。身形既稳,便应立即释手才对。可是,他能放弃这种大好机会吗?心念迅转之下,他想到一个方法。虽然这样做令他内疚和惭愧,但处此情形之下,也只好再从权一下了。   他将长发少女轻轻抱起,十指均罩在对方各处要穴上,但没有立即下手,同时俯脸在对方耳边轻声说道:“放一品箫的地方在哪里?”   长发少女便轻轻的挣扎了一下,即未再动,这时不由得启眸微骇道:“你,你是何居心?”   武维之避开对方目光,故意含含混混地低声道:“只有那地方最安全是吗?”   他不怕对方窥破他的计谋,因为对方早就在他捏制之下了。他知道此女性情甚烈,加以帮中残酷的规律,用正面逼供方式,可能不易得到预期效果,所以,他不得不将对方思想领去另一方面。   长发少女微微一呆,芳脸突然飞红,挣扎了一下道:“不,不!她会来的。”   武维之一面往前行,一面低声道:“你知道的,你有理由不怕她。”   长发少女眼往一座小楼瞥了一下,伏在怀中颤声道:“去吧!在那里,横竖我也死定啦!”武维之怔了怔,但仍毅然奔去小楼。小楼上一灯荧然,门扇半掩。武维之正登梯,长发少女在怀中低低喊道:“不,去下面。”   武维之脚下一停,长发少女又低接道:“在第一级右边踩下去。”武维之瞥见第一级梯阶边似乎特别干净,立即恍然省悟,探足一踩,身后格格一阵响动。回头看时,壁脚下已现出一道小门。   人门下降,地下灯光明亮,竟是非常精致的一间石室。室内家具一应俱全,均系红木上品,四壁更挂满不少名人字画。一张堆放着整齐画籍的画案上,两支古剑之间,正挂着刚才长发少女拿来的那支一品箫。武维之目睨案头一块紫砚,轻声问道:“太上帮主一再提起的玉砚就是它吗?”长发少女点点头,摆了一声,又将脸紧紧埋入他的胸际。   武维之心房一阵猛跳,狠着心肠十指一紧,长发少女身躯抖了抖,立即晕迷过去。武维之将长发少女放下,迅往案前扑去。取砚在手,翻转一看,砚背果然有着两行小字:“刘郎,莫记归去路,只许刘郎一度来!”   刘郎、刘郎,果然是了!至于这两句话究竟是甚含义,他也无暇多想。匆匆取砚藏好,又将一品箫摘下执在手中,朝地下长发少女歉意地瞥了一眼,本欲立即离去,转思之下,又回到案头提笔就案桌写道:“醒后往救尔姊,若肯回头,可去陇西仇池暂居,无名派第十代掌门人留。”回身先点了长发少女睡穴,再将其他穴道一一解开。由于手法不重,他预计一个时辰之后,当可以醒转。   飞身出室,循原路回到前院。武维之一跃登墙,急向圣母宫疾奔而来。这时月行中天不过三更光景。待他赶至原先立足之处,急急探首向下望去时,谷中人影全无,已是一片死寂——三老已经遭了毒手吗?灰衣老妇是谁?她又怎么样了呢?除非此刻间去圣母宫中,无人能为他加以解答。瞑目一声长叹,黯然滑人狭道,向山外默默地走了出来。   他想:“玉砚交给师父,我一定要查个清楚。”现在,他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唯有仍回华山。最重要的他要知道大会结局,以及师父等各派人物的安危。   出得骊山,天已微明。他将黑绸长衫脱去卷放在被袋中,现出里面灰衣对襟短打;又在脸上略施化装,立将自己又改成一名病容满脸的中年黄皮汉子。   未牌时分,到达戏水,正在疾行之际,一阵笑语,突自迎面遥遥传来。武维之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原来迎面遥遥而来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斜背长剑,一身玄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出身名门世家、而偏自甘下流的黄衫客黄吟秋!女的年仅二八上下,瓜子脸、修眉凤目、瑶鼻樱唇,内着淡育紧身劲装,外罩一袭淡青软缎披风。竟然是自己那位有雪山玉女之称,自子午镇一别,将近二年未曾相见的青姊司徒雪!二人并肩指顾而行,谈笑风生,状至投洽。   武维之看清来人,不禁大为震骇。迅速地挪动闪至道旁一株巨槐之后,心下却止不住惊疑交集地寻思道:“表妹又不是不知道这厮的为人,怎还会跟这厮走在一起?”他觉得事情大有蹊跷,预备等二人走过后,再行蹑踪查察。讵知藏身甫妥,人语声近,二人竟也相继停下。   这时但听得黄衫客殷勤地笑着说道:“没有多远了,这儿歇歇如何?”玉女司徒雪仅仅嗯了一声,没有开口。黄衫客口中笑说着,似已就地坐了下去。大概他向玉女司徒雪又比了一个什么手势,当下但听后者似乎摇着头说道:“你坐你的吧!我不累。”底下二人便未再说什么。   武维之暗想道:“既然前路已不远,那么,你们要去的地方是骊山风云总坛了。还有这厮为地老独孙,家学渊源,一身成就非泛泛之辈可比;表姊都说她不累,这厮却借故歇下,且一时间全无继续上路之意,难道在转什么坏念头不成?”思忖及此,原意立改,直气略调,竟自树后缓步走出。   古槐树下,黄衫客支额凝眸,若有所思;身前不远,玉女司徒雪正在引目闲眺。前者凝眸之处,便是后者的婷婷背影。一声轻咳,驱散玉女双目中那股淡淡而略带烦躁的忧悒之色,也惊退了黄衫客唇角那抹透着得色的暧昧笑意。二人一声惊噫,同时回过头来。四目所及,丈许外的来路上,不知何时已静悄悄地站着一名满脸病容的中年汉子。   玉女未及有所表示,黄衫客业已一跃而起。戟指怒喝道:“你!你这厮鬼鬼祟祟的,想要打什么坏主意?”   中年病汉淡淡一笑,哂道:“问得好,问得好!‘鬼鬼祟祟的,想打什么坏主意’——   我想要问你的正好也是这两句!”   不知怎的,黄衫客一张脸孔突然涨得通红,手探处,长剑已然出鞘。双睛凶光闪闪,大有杀人当场之意。中年病汉侧目微笑道:“同样两句话,你问我,我没在意;我问你,你却勃然变脸。阁下失态如此,难道就不怕阁下同行的这位女侠起疑吗?”   黄衫客猛然一愕,暗喊道:“是呀!我怎地这么糊涂?”一愕之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措辞才好。念转处,忽又暗喊道:“不行!这厮貌不惊人,双目却奕奕有神;出言吐语,更是含刺带骨,锋利无比。我的心事既已被他识破,益发留他不得。这小妮子既然这样容易为我说动,等会儿花言巧语一番,想亦不难。倒是先宰了这厮要紧!”心意一决,手中剑暗暗一紧,便拟冷招突发,一剑成事。   玉女司徒雪原对黄衫客的举动有所不满,但她由于另有心事在身,加之眼前这名中年病汉悄然出现曾唬了她一跳,令她大起反感。她觉得就是二人冲突起来也没有什么,黄衫客落败,一无足惜;中年病汉落败的话,可说是自讨苦吃,与她更是不关痛痒。所以,她当时仅皱了皱眉头。并未再有其他表示。可是中年病汉后面那几句话,却说得她有点怦然心动起来。这时凤目微滚,口喊一声:“黄香主且慢!”披风飘飘,已然抢至黄衫客身前。   黄衫客只好按下势子退后一步。表面上虽然装出一副奉命唯谨的样子,心底下却冷笑着暗忖道:“一个不对劲,你这不安分的小妮子,一样不留。”   玉女司徒雪朝中年病汉上下打量一眼,注目问道:“朋友什么地方来的?”   中年病汉拱手淡淡道:“骊山,风云总坛。”   玉女一怔,黄衫客也是一怔。玉女于一征之后,双目中不由得微微一亮,连忙接着又问道:“朋友是指‘圣母官’?”   中年病汉点点头,平静地道:“是的,圣母宫,还有天凤前府及天凤后府。”   黄衫客不期然抢出一步,瞠目惊呼道:“那么,你——你是谁?”   玉女迫不及待地抢着又问道:“那么你见到一个人没有?”   黄衫客脸色微变,中年病汉眼角微扫,淡淡反问道:“什么样的一个人?”   玉女目光一注,促声道:“一位黑衣少年。”未容对方开口,忙又接着说道:“名叫武维之,人生得……很端正……是金判之徒,一品箭之子。这位黄香主说他去了风云总坛,你,你见到这个人没有?”   黄衫客脸色大变,武维之却止不住心头猛然一震,暗说道:“天啊!她不计本身利害,却原来是为了我?这——”   玉女见对方木然如痴,不由得芳容一白,注目失声道:“没有?是吗?”音促声颤,显然既急且怒。身后黄衫客由于谎言拆穿在即,双目中凶光再度旺炽起来。   武维之目光微溜,迅速点头答道:“有,有,有!”   黄衫客一呆,暗忖道:“有?有这等巧事?”他一时会错了意,还以为当前这名中年病汉是总坛新聘人手,看在他是分坛香主的情面上,有心在为他圆谎。这样一想,不由得宽心大放。当下为了报答人情,抢前先朝武维之抱拳一拱,同时以目示意,好似说:“朋友盛情,领谢了。”旋又转过脸来向玉女笑说道:“如何?没骗你吧?”   玉女无暇理睬,忙又向武维之问道:“那么他人现在哪里?”   武维之强抑一股激情,平静地道:“他很好,请女侠放心。”微微一顿,接着又注目说道:“至于那位少侠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下也知道,不过,假如女侠不介意,在下希望拿这个与女侠交换一点消息。”   玉女忙不迭说道:“好,好!你问吧!”   武维之注目说道:“两位似从华山来,昨天华山之会结果如何,在下很想知道。”   玉女忙向黄衫客催促道:“快告诉人家呀!”   武维之微感意外地道:“女侠不知道?”   玉女摇了摇头道:“我娘吩咐我在华阴等她,我忍不住,今晨独个儿偷偷跑到华山下。   本想找人问问大会情形,无意中碰到这位黄香主。他说我那维之表哥因听说我舅舅一品箫现困于风云总坛的消息之后,现已赶来骊山——”   武维之暗叹道:“表妹,你好糊涂!这种消息哪儿能公开听得到?就是我得着这种消息,不得师父指示,又那会蓦然行动?”话虽如此,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表妹忽然糊涂的真正原因——   蓝凤不够聪明吗?她为什么要为别人的事舍命赴鬼愁谷?紫燕十三不够聪明吗?她又为什么会在取得金判同情之后反而自裁?姑姑雪娘不够聪明?母亲梅娘不够聪明吗?她们又为什么一个含屈牺牲一生幸福?一个削发适人空门呢?——因此他点了下头,没让玉女再说下去;眼光稍移,转向黄衫客道:“那么黄香主愿意说来听听吗?”   黄衫客因见玉女关切她那维之表哥情溢言表,不禁充满醋意地瞟了玉女一眼,这才轻轻一哼,仰脸漫声道:“结局吗?简单之至,进行最高潮时,突然散了!”   武维之微微一呆,讶然注目道:“突然散了?”   黄衫客不满地接道:“风云帮主驾到,谜样的‘卧龙先生’也突然摇身一变而成了金判韦公正。殿上殿下,两雄对峙,这不算高潮吗?”   武维之忙点头道:“的确,的确!后来呢?”   黄衫客恨恨地道:“后来?哼!后来有人递给帮主一封密函;帮主展阅之下,脸色微变,抬头向殿下的金判说道:‘今天是二月初五,十天之后,二月十五,地点北邙落魂崖,咱们来个总交代。反对吗?’金判目光微扫,颔首道:‘我不反对。’微微一笑,又接道:   ‘我认为我们之间,大概是谁也没有资格反对。’——”   武维之又是一呆,怔然道:“金判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黄衫客冷冷一笑,不屑地说道:“那封密函来头太大了呀!”   武维之注目说道:“三老联名?”   黄衫客脱口答道:“三老?三老算什么东西?”   玉女嗔叱道:“你敢!”   武维之双眉前竖,忽又微笑起来。玉女凤目一滚,也不禁掩口莞尔。黄衫客话出口,才发觉自己祖父也在三老之内,欲待缩口,已是不及。饶他脸皮厚,也已满面通红。   武维之笑了笑道:“那么是谁?”   黄衫客没好气地道:“谁知道是谁!”   武维之心头一动,点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玉女连忙问道:“谁?”   武维之想了一下道:“我猜是天盲叟。”   玉女惊喜道:“天盲叟?他老人家真的还在?那我公公说的果然不错了。”   黄衫客冷笑道:“不错又怎样?”   玉女轻哼一声,叱道:“不舒服是不是?”   黄衫客冷笑道:“本帮太上护法被少林两僧亡命一拼,真元大损!天盲叟有便宜不捡,却传书另改日期。人说那瞎鬼精明,我看却未必。”   玉女冷笑道:“谁像你!”   黄衫客还待再说什么,双目一阵溜动,忽又堆下笑脸道:“你看,我们这扯到哪儿去了啦?”脸一偏,又向武维之以目示意道:“怎么样?你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那位武少侠此刻究竟在什么地方,该轮到你向我们这位姑娘交代啦!”眼光中却在说着另一种话:“说了快走,知道吗?”   武维之佯作领会地点点头,心底却不禁迅忖道:“我猜测果然没有错。这厮催我离开,准没安好心眼儿!本来想唬走他算了,这一下可非给他一点厉害的不可了!”心意一决,立自怀中摸出一张已被汗渍浸得发黄的纸叠,遥遥掷去玉女手中,一面说道:“女侠看完这个就知道了。”   玉女修眉微皱,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速去灵台,妾身等因事先走一步。”下角另附有一行清秀的小字,这样写着:“请维哥有空去雪山玩,家祖、家母、我,都欢迎你。”这张纸条,正是年前雪娘于子午镇所留;下角小字,便是玉女附笔。   也说不出为了什么理由,武维之于当日看完后,竟一直留在身边。这时灵机一动,正好拿出来说明一切。   玉女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发起呆来,这是一封长辈亲切的留言,也是一封甜蜜的初恋情书。回忆,令老年人伤感;令中年人沉思;对青年人而言则甜蜜无比。两片红霞飞上脸颊,一股羞涩的眩晕漾上心头。玉女呆呆地望着手中纸片,几乎忘却身处地。   黄衫客全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两眼翻滚不定,颇有凑上去一看之意,武维之轻轻咳了一下道:“女侠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玉女如梦初醒,忙将纸片纳入袖中,似喜似嗔地抬头瞪了面前这个“病汉”一眼,叱道:“就这么几个字,难道说我还会识不全不成?”   武维之微微躬身,忍笑说道:“当然没有这种事。”   玉女轻轻一哼,道:“怪样子!”脸一偏,忽向黄衫客说:“好了,你走你的。”   黄衫客大感意外,怔怔地道:“咦?你不去骊山了吗?刚才那张纸片旧得发黄,写了最少在二年以上。那,那上面难道有他的下落?”目光一瞥武维之,好似责备道:“你搅什么鬼?”   玉女摇摇头说道:“那不用你管了,请便吧!”   黄衫客见她词意甚决,不由得脸色一沉道:“走可以,那张纸片可得给我看看。”   玉女脸色一沉,冷冷说道:“不给你看,又待如何?”   黄衫客嘿嘿一笑,武维之走上一步,抱拳笑道:“我来做个调人。这位姑娘既然坚持,东西曾由在下手上经过,现在就由在下念出来给黄香主听听好吗?”   玉女凤目一瞪,嗔道:“你,你疯了吗?”   武维之置若罔闻,又向黄衫客含笑催促道:“这样可以吗?”   黄衫客矜持地仰脸哼了一声道:“鬼扯不妨,总得稍近情理。”   武维之真气略调,笑意一敛,注目朗声道:“听清了:武维之在此!”   黄衫客猛然一呆,失声道:“啊!你就是?就是你?”   武维之脸色一板,沉声道:“黄衫客!我问你,你有上流的出身,不凡仪表,为什么偏偏不求上进?你这几年来的行为对得起你祖宗?还是对得起你自己?”   黄村客双睛闪动,忽然哈哈大笑道:“那真是再好没有!拿下你小子,帮主面前既可受重赏,今后追起小妮子来,也好少个对手。哈哈!公私两便!”长剑一横,阴阴冷笑着接道:“照理说,你我之间并无了不起的仇怨;可是,你今天已无法离开这里,小子,你明白中间微妙的关系吗?”   武维之说得一声:“明白得很!”脸色一沉,注目接道:“不过你可也明白尽管你十恶不赦,却能始终逍遥法外,人人都对你一再容忍的真正原因吗?”   黄衫客大笑道:“简单之至!”长剑一抖,突然大喝道:“就凭这个!”喝声中,冷招突发,一剑递出,疾逾闪电惊鸿。   在当今武林诸家剑法之中,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华山派的“金龙三十六式”以及庐山的“降龙伏虎七二换”素有“三龙剑”之称。“鱼龙十八变”变化玄奥,“金龙三六式”气势雄浑:“降龙伏虎七二换”则源出武圣一脉,经庐山派第三代掌门人九宫居士一生研磨,将一套原以阳刚见长的剑法,一变而成奇诡异常。   剑法之运用,首重精、气、神三华合一。剑法之最高成就,便是人剑一体;招式之变换,操于心灵之反应。没有一位剑术名家不具备雍容风度,便是此理。同样一套剑法,在两个不同性格的人分别施展出来,便不一样。   庐山派的这套“降龙伏虎”剑法,武维之在王屋山习剑期中,由于他见过黄衫客使过一次之故,曾予特别留意。在他的感觉中,这套剑法虽然奇诡,但却奇得微妙,诡得可爱。一个小巧的动作,即可消去对方雷霆千钧之势。   师父解释说:龙虎为畜界双尊,力猛威盛!刚制柔,柔克刚,为天地间阴阳至理。顾名思义,这套剑法之所以具“降龙”。“伏虎”之威,其非以力斗力,乃属必然。师父又说:   这种以奇诡见长的剑法如由心地光明——像地老黄玄那等人物施展出来,因无不可;但如后代传人中出了心地阴险的弟子,那就不堪想象了。   这话怎么说呢?说起来,也很简单。奇者,不正也;诡者,异常也。所以说,这种剑由正人君子使出,只显得处处灵巧玄妙;由邪恶之徒使出,则就逾越正轨而成奸诈狠毒了!   武维之素知这位黄衫客人品卑劣,故此以一上来便全神戒备。哪知道,结果仍还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满以为双方动上手,对方当然不会留情;但对方不管行为如何,总是一代大家之后,彼此又无不共戴天之仇,起手之礼节,当不至于省略才对。他自信对这套剑法曾下过苦功,一招一式,耳熟能详;加以自身年来的不断勤修,凭功力也绝不在对方之下。因此,他对这一仗,充满信心。   讵知这厮竟恶劣到连一个下五门的黑道人物也不如,居然趁四目相对之际,冷剑暗施。   二人相隔,原不过丈许远近,对答之间,黄衫客又不着痕迹地挪前一步。因此,这时二人实际已站在五尺之内。   武维之眼见对方长剑出手,暗呼一声不好!欲待闪避,已然不及。急切间,无可奈何,身躯一偏,挪开心窝要害;右臂一挥“雁落平沙”,硬往剑柄格上去。   躲避不了,化解不得,险中求全,惟此一法。   说过迟,那时快!嗤的一声,剑透重衣,擦胸而过。左乳下一阵辣麻,他知道身已受创。一时间,火冒三丈,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并没有忘记师父的告诫,可是,昨夜地老那种刚正不阿的态度太令他感动了。人家为了他父亲,出生人死,下落不明,他又怎能跟他老人家这位劣孙一再荒唐堕落而无表示呢?纵容恶行,岂不是助长恶行的变本加厉吗?   他知道,黄衫客自行走江湖以来,尚没有受过任何挫折。自“双奇”物故,武林中便以“三老”为尊,谁也不愿冒此大不韪招惹于他。后来投风云帮任“虎坛金牌香主”,更是一道护身灵符。这正是这厮日益猖狂,以至连对“白眉叟”、“天老”爱孙女——蓝凤和玉女这两位快门名媛都敢存非分之想的远因近果。   他原意只不过想给对方一个警告,让对方明白:“你的恶行并非无人知道,也并非无人敢管。这只是一个开始——金判之徒、一品箫之子,我武维之今天动了你,这就说明金判、一品箫对你的情形也有耳闻。如再不猛省回头,你就得想一想后果了!”而这一来,他可真的火了。玉女的一声惊呼,更令他火上浇油!当下也不理伤势如何,单掌一接,人起半空;左臂直撩,一品箫已然出手。   一品箫,箫音分“人、鬼、神、魔”四调;箫招九变,合称“一品九式”。如所周知,“人调宁神”、“鬼调惑意”、“神调传音疗疾”、“魔调诛心斩元”。威力最强的是魔调,魔调便是巫山神女新近修成的“天魔曲”。年前巫峡神女庙前,天魔小唱一曲,功力深厚如眉山天毒叟、丰都双鬼王等三人也都闻曲不支痪然倒地,其威可知。而巫山神女所修的,虽是四调中最强的一种,但由于断章取义的关系,尚非魔调最高境界。   任何武学皆贵乎完整,四调循序而进,方能臻达上乘。因为一品箫武品修离开师门时,魔调尚在无忧老人研创而改进之中,故一品箫与金判昔日时印证,也仅限于人、鬼、神三调。武维之由金判转授而得者,因时间促迫,又只得人、鬼两调。   一个未经大敌的武林人物,对敌人实力之估计,颇易走向极端;不是将对方估高,便是将对方估低。此刻,武维之心目中的黄衫客,便属于前一种情形。他一直以为对方系地老之嫡孙,且出道已久,在就在己之上应无问题。可是,他错了。   他估错的并不是黄衫客的功力,而是忽略了黄衫客行走江湖后的客观环境。古人云:   “峨眉伐性。”实乃至理名言。黄衫客由于贪色过度,真元已亏。这是武维之一时间所设想未及的。他在求功心切之下,长箫迎风三振,清音和呜,首先打出一招“梅花三弄。”这是“人调”中的起手式,三朵乌光闪烂的箫花,分别指向对方“华盖”及左右“章门”三大要穴。   黄衫客注目一声:“哦?一品箫?”因受箫音影响,精神反而陡然一振。他不知道这是一品箫四大玄功中“人调”微妙的功用,竟以为自己斗志愈打愈旺。一面问避,一面大笑道:“一品箫又奈我何?”目瞥武维之胸衣已有鲜血沁出,更加眉飞色舞,一剑猛向武维之双腿削去。这一招叫“惊龙毙虎”,目光引着左手剑诀斜斜上指;剑招却反道而行,凭意触攻敌下盘。   这种虚实相混、声东击西的招术,常能一招得逞。换句话说,它也就是庐山派剑法奇诡的所在。可是,现在情形不同的是,武维之也算得半个庐山弟子,这应归功他师祖天仇老人奔波一生的辛劳。他仅一见对方剑诀出手,便已清楚了对方剑招的变化。当下不假思索,单足一旋,人已以一道弧形之势堪堪让过一剑。一剑避开,人却仍在原地五尺之内。   黄衫客不禁一呆,瞠目惊呼道:“你懂得我的剑法?”   武维之冷冷一笑,恨声说道:“你祖父没告诉你这一点,大概因为是他老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你有一天会跟无名派门人翻脸成仇吧?”   黄衫客不服道:“那么刚才第一招‘驱虎噬龙’你怎避不开?”说着长剑一扫,竟然阴毒无比地又以原招“惊龙毙虎”向武维之双腿削去。最可恨的,这次竟连剑决也不用,直似奸人夜半行刺。   武维之一代英才,吃亏一次已够多了,纵在这种情形之下,依然未曾中算。星目闪动一面以老法消解,一面冷笑回答道:“就像这样,手法下流呀!”   黄衫客竟连脸都没红一下,哼一声道:“为了风流!”手腕一振,剑尖上挑,挟着一朵碗大剑花,图向武维之丹田。   武维之见他出手狠毒,心如蛇蝎,最后的一丝顾虑也不禁为之消失。腹部一吸,手中玉箫于顶空一阵急旋,发出一阵嘶嘶嘶躁音;然后一圈一带,破空悠然下打,风吹箫孔,其声瞅瞅然。   这一招,正是“鬼调”中的“秋风萧瑟”。这种刺耳鬼音,对心胸磊落之人尚无大碍;但在一个因心术不正而神思飘忽不宁的人听来,可就够受的了。黄衫客心头有如被指甲刮了一下一样,身躯微震,剑势立即一缓。   武维之目光如电,见一招奏效,精神大振。一支箫上下飞舞,黑影幢幢如幽灵附体;箫音时而昂扬,时而低沉,如鬼哭,如神嚎。黄衫客渐渐攻少守多,脸色渐渐苍白,气息也渐渐粗促起来。   这时的武维之,如下狠心取他性命,可说易如反掌。可是,对方毕竟是他所敬仰的地老之独孙啊!他想:“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丁’想着想着,心中大为烦恼。由于他手中箫招稍缓,黄衫客窘状略解,这时双方虽仍维持着箫来剑往,但搏斗已远不似先前之激烈了。   玉女见状,不禁跺足道:“缠什么?加劲呀!”   这一喊,武维之只有更为茫然。他暗急道:“这还要你吩咐?可是,我能将他怎样?要他死?抑或使他重伤?你不知道他的祖父是谁吗?你不知道地老只有这么个宝贝孙子吗?”   同样的一喊,听在黄衫客耳中,却不期然一凛,他迅忖道:“是呀!他要是一下狠心,我怎办?”小人之心与君子之腹,其分别便在这种地方。他怕玉女这一提,对方会因想及身上剑伤而突下煞手。于是牙关一咬,拼聚全身功力,猛地劈出一剑。   这一剑,全无章法可言,纯系亡命相扑。武维之梦想不到玉女这一呼喊竟令对方回光返照,突然激发一股意外潜力,一时大意,臂部竟又被划了一道血口。   玉女气得直喘,好半晌才恨恨骂道:“活该,活该——”   武维之双目英光陡射,疾退数步。横箫仰天大笑。黄衫客见机不可失,一声不响,挺剑再刺。武维之浑似未觉,大笑如故。玉女脸色一白,闭目悲声喃喃道:“死,死——”   这位名门玉女,虽在这种情形,竟仍无出手抢救的打算。她口中的“死”字,是气忿话,也是真心话。说来也许无人能信。这一刹那,的的确确的,她希望黄衫客一剑刺中武维之要害。换句话说,她希望看到武维之死!不过在这之后,她会为他报仇,甚至以身相殉,乃属必然。有人说,恨是爱的影子。一旦走了极端,爱之深,恨之切。是这样的吗?   玉女第二个死字出口,耳中但听一声大喝:“雪妹接箫!”   玉女悚然一惊,眼睁处,一道黑影已然迎面射至。皓腕疾翻,忙将一品箫接在手中。迅速移目望去,但见自己那位表哥,面对如虹剑气,屹立如山。双臂上下一错,左掌擎天右掌照地,双掌猛翻遽合。上下交激,一道无形气柱立即正对黄衫客剑尖电射而出。   黄衫客人品虽然鄙下,毕竟是名门之后,居然识得这一招的来路。口中大喊一声:“不好!‘天慈地悲’!”喊虽喊了出来,趋避已然无力。一个悲字出口。长剑已脱手飞去半空,人也随着一跤仰天栽倒。   玉女尖呼道:“好!”呼声未落,泪珠已潸然而下。   武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端凝地捡起那支传自武圣潜龙子的武林奇珍盘龙剑,缓缓走向黄衫客。这时黄衫客挣扎着翻身坐起,脸无人色地厉声喘吼道:“你如有种……你,你……你就杀……杀了我吧!”   武维之又吸了一口气,缓缓而深沉地注目说道:“别激我,我承认我没有种,宝剑虽然锋利,但这一招少林绝学,你知道的,一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黄衫客双目一亮,暗忖道:“怪不得我还有力气坐起来。”他想着,立即潜运真气,发现周身虽然酸软无力,内腑却并未受到损伤,不由得暗叹道:“少林绝学果然名不虚传,好玄奇的一招呀!”   武维之面色一沉,缓缓接着说道:“我很惭愧,你也应该惭愧。你我均是出身名门世家,我们本应成为一对好友,想不到今天却站在敌对地位。”微微一顿,沉重地又接道:   “我知道,你恨我,也嫉妒我。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如你恨我,你不如恨你自己。你要是不入邪途,今天你也应该是个令别人嫉妒的人。”手腕一抖,长剑插地,注目又接道:   “带剑离去吧!请记取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机会赎清你以前的罪孽,我们仍有化敌为友的时候。”说完身躯一转,便向玉女走去。   忽见玉女妖躯微颤,突然栽倒。武维之一惊噫,人如脱弦之箭,疾扑面上。玉女脸色苍白如雪,气息微弱,宛转呻吟不已。武维之星目扫射,心头一动,突然掉身重又回到黄衫客身前。   黄衫客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费了很大气力从地上将剑拔出,正待离去。武维之手一伸,沉声喝道:“我说过饶你不死,现在仍然算数,拿解药来!”   黄衫客偏脸瞥了玉女一眼,手一松,长剑落地,脸色呈现一片死灰,头一低,颤声微弱地喃喃说道:“你,你还是杀了我吧!”   武维之心头一震,喝道:“什么意思?快说!”   黄衫客声浪益发低了下去道:“没有解药,她死定了。”   武维之魂飞魄散,呐呐骇呼道:“你,你……”   黄衫客自知已无生机,这时反而镇定下来,抬脸淡淡地道:“索性告诉了你吧!我要她在这儿歇下来就是为的等她药性发作,失去抵抗力以后,加以……”   叭的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掴在颊上,也打断了下面不堪入耳之言。   黄衫客身躯晃了一晃,举起衣袖,缓缓拭去自嘴角淌出的牙血。怨毒地望了对方一眼,冷冷一笑,接着说道:“你要打,不妨再打。这种毒药不但没有解药,甚至连药名也没有清楚。老实说,我图的是一时之快,根本没有考虑后果。”   武维之又怒又急,连连叱道:“畜生,你这畜生!”扬掌本待再打,忽又疑忖道:‘什么?知道药性而不知药名,这厮莫非说谎不成?’一念及此,不由得一声冷笑,注目喝问道:“你这毒药从何处得来?”   黄衫客双目一合,仰脸坦然说道:“太上帮主。”   武维之惊噫了一声道:“太上帮主?”   黄衫客漫声接道:“日前受命往总坛,老婆子叫我将一盒黑色粉末洒人三只蒲团之内。   说这种粉末受热便化轻烟,可由毛孔浸人人体;一旦侵人之后,功力立失,将与常人无异。   我一时好奇,趁老婆子不注意……”   武维之头一震,忙喝道:“气味如何?”   黄衫客淡淡地答道:“有点像普艾。”   武维之暗喊一声:“七步艾!”不遑他问,反手一掌,猛掴过去。   这一掌挟忿打出,用足五成力道。黄衫客一声闷哼,一连滚出七八尺之遥,方始挣扎着爬起来。偷眼见武维之已向玉女奔去,忙不迭捡起地上长剑,跌跌撞撞,拔腿便跑。   武维之心跳气喘,跪在地下,俯视玉女呻吟业已软弱。他手中虽抓着一瓶解药。却不知从何着手。戏水河就在三丈之外,可是,他没有盛水的器皿。解药应用多少分量?少了是否有效?多了会不会有害?并于这些,他一样的茫无所知。再看黄衫客,黄衫客已走得无影无踪。胸前与股际的两处创伤,鲜血仍在不断往外渗透,但他毫无所觉。   忽然间,他嗅着了一股隐约的苦艾药味,伏身查看,气味来自玉女秀发之中。他不禁喃喃说道:“是了,洒在头发上。”猛又想起,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连忙奔至河边,吸满一口清水,再赶回来,准备将解药先倒在玉女口中,然后以喂哺方式注入清水。   他刚刚俯下身去,瓶塞尚未拔开,突有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遥遥大喝道:“好淫徒,还不受死!”回头看时,一高一矮两条身形,已于喝声中如飞而至。   高的一个一身黑,长发迎内飞扬,瘦得像根竹竿;矮的一个一身白,脸如白米饼,肥圆如球,像个披麻孝子。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奔至近前,白无常偏脸朝地下躺着的玉女端详了一眼,点头晃脑,慢吞吞地道:“假如咱老白两眼不花……”   黑无常只匆匆一瞥,尖声怒喊道:“花你奶奶!”口中骂的是白无常,长腿一抬,却已向武维之猛踢而来。   武维之一个翻滚,张口欲喊,结果呼的一声,却喷出一道清泉。白无常一字眼蓦睁,失声喊道:“老黑,好神功!”黑无常一呆,白无常忽又赧然道:“原来是水,咱还以为是血呢!”   武维之啼笑皆非,偶尔回头,忽然一声低呼,双膝跪倒。原来身后不远,不知自什么时候,已然一声不响地站着一位长方脸、肤色微紫、直鼻方口、修眉凤目,双目精光似电、于英挺中另透一股豪放之气的蓝衣中年人。是的,师父来了!   金判注目静静地道:“是维之吗?”   武维之垂首应道:“是的,师父。”   “怎么样?”   “成功了。”   后面这六个字是两句短句,问句沉重,答句颤抖。对答完毕,是一片沉静。做徒弟的,悄悄拭了一下眼角;做师父的目中一亮,又是一黯,仰天深深嘘了一口气,良久无语。   黑白无常互望了一眼,白无常自语般晃着脑袋念道:“诸葛一生惟谨慎。”   黑无常勃然大怒,转身喝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无常眼缝一迷,忙道:“你误会了!老黑,谨慎固有可取之处,但咱这样说,实是感慨之意。咱是说,如果这位武少侠是冒牌,咱岂不失去了一次大功?咱说这个,咱说这个。”   这种违反原意的辩解,黑无常居然听得点头道:“这倒是实情。”   一旁的师徒俩,听了这对宝贝这番对答,方始回过神来。武维之抬头向师父促声嗫嚅喊道:“师父,雪妹她……”   金判点点头,缓缓说道:“起来,孩子,没有关系,我看到你手上的药瓶了。”   武维之站起身来,忙问道:“时间久一点不碍吧?”   金判望了望玉女,沉吟了一下道:“这种毒药看上去不太剧烈,应该不碍事。”微微一顿,又接下去道:‘不过解毒贵乎先对中毒情况有所了解,这丫头中毒经过,你最好先简略地说给师父听听。”   武维之遂索性将一日一夜的经过择要说了一遍。金判忽然叹道:“总算这丫头命大,你要不耽搁一阵子,用水将解药让她眼下,恐怕就要出麻烦了。”   武维之失惊道:“怎么一回事?”   金判正容说道:“武家用毒解毒,有一个大致相同的原则——那就是,怎么来,就得怎么去。她所中的毒既是由发根透人,水服必然收效甚微;必须火焚气蒸,由呼吸中传入体内,才是消解正途。”说完向黑白无常挥手道:“去取点干薪来。”   黑白无常恭喏而去,不一会,一堆枯枝取至。金判先将玉女扶起盘坐,命武维之在背后托住,再将解药酒在枯枝上,点燃枯枝,让一道道带有清香气味的轻烟,缓缓升向玉女口鼻。约顿饭工夫,玉女打着喷嚏,悠然苏醒。茫然睁开眼皮,口中喃喃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抬头瞥及金判,轻轻一哦,便欲站起。   金判摇摇手,微笑道:“等一等,等一等。”   武维之也忙于耳边轻声说道:“调息一阵再说吧!”玉女这时才发觉背后有人,双颊微赤,仅轻轻挣了一挣,旋即垂睑合目,运神调息。   武维之俟玉女人定后,悄悄抽手站起,自怀中取出那方紫玉砚,送到师父手里。金判接过,将背面两句题词默默念了一遍,缓步走到另外一株树下,闭目打起坐来。武维之向黑白无常指了指玉女,自己则轻轻走至师父身后。   荒野岑寂,红日逐渐西沉。申牌光景,金判、玉女相继启目长身而起。   武维之分别向师父及表妹瞥了一眼,心头不由得狂喜。这时的玉女,脸色红白分明,已然完全康复。而这时的金判,微紫的脸膛上,采光隐现。无可置疑的,无名派的“大罗周天神功”,已成了一套完整的绝学了!   金判缓步走至玉女身边,手抚玉女秀发,含笑说道:“愚伯虽然从别人口中得知你和黄吟秋那小子走在一起,闻讯赶来;但要不是你维之表哥中途相遇,这次该多危险?以后再不许这样糊涂,懂吗?”   玉女嗯了一声,眼角却飞向武维之,好似问道:“发生了些什么?我怎听不懂?”   金判向黑白无常招招手,大声吩咐道:“护送这位小姑娘去华阴丐帮分坛,我们师徒有事稍微耽搁一下,天把天也会赶去。”又向玉女笑说道:“叫古化子备好酒,叫你母亲做好菜等着,知道吗?”   玉女十分不愿地嘟嘴说道:“知道啦!”啦字尾音拖得特别长,恨恨一跺足,领先飞奔而去。黑白无常互望一眼,拔足便追。   武维之遥遥大声喊道:“别生气,雪妹,见面时再告诉你。”头一回,见师父正在朝自己注目微笑,脸一红,连忙住口。   玉女头也没回,刹那之间,便与黑白无常同时于暮霭中消失不见。   金判向武维之招招手,师徒二人,也在不久之后,向另一方向消逝而去。       第十七章 连环计     皓月当空,碧天如洗。华山与骊山之间的一座幽静的山头,师徒二人对坐着,一动不动,月色下,有如两尊静止的石像。直至明月西斜,武维之缓缓抬头,对面的金判也正好在这时睁开眼来。师徒四目相注,眼中都蕴满激动的喜悦光辉。   金判脸色一整,平静地缓声说:“现在体会出来了吗?‘刘郎莫记归去路,只许刘郎一度来’,本是明人陈白沙静坐诗中的最末两句。吾人人定,虽至三禅境界,仍因尘心未净,每易生出优悔之感。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正符此情。这二句心诀的暗示如就文句揣摸,颇为令人茫然。但如一旦知道了它的出处,就毫不玄奥了,它的解释非常简单,来去自如,随缘遇合;心明如镜,不着点尘。”微微一顿,又接道:“心境一朗,空明广阔,便是内家上乘之境。你刚才已经体验过,现在你不妨起来试试本身刻下之功力,也就明白了。”   武维之依言起身,凝神并指,猛往一块青石插人。指到处,劲气涌合,如触无物,青石已被洞穿成两个径寸圆孔。不禁一阵狂喜。   金判声调一沉,说道:“到目前为止,你我师徒二人之功力,约与玉门之狐阴美华母女二人之功力相等。不过,论心术之诡诈,我们师徒却比她们母女差得太远。”仰望明月,自语般喃喃又接道:“我们师徒可能因此失败,相反的,也很可能因此成功。这一切,就要看天道是否真的好还了!”   武维之转身低头答道:“维之明白,师父。”师徒相继走回原处。武维之想了一下,抬脸又问道:“三老为何突然失去踪影?以及那位灰衣老妇究竟是谁?师父现在想出一点眉目来了没有?”   金判皱眉摇摇头道:“让师父再想想吧!”   隔了片刻,武维之又问道:“那么天盲老前辈约定十天后,在北邙落魂崖与风云帮会战,除了含有一次彻底了断之外,还有其他原因没有呢?”   金判苦笑了一下,摇头叹道:“应该有用意,可是师父一时还真揣摸不透。”语音甫了,忽然回头向身后冷笑道:“哪一路朋友照顾我们师徒来了?”   武维之微吃一惊,暗忖道:“师父耳目好灵!”   但听丈许外一座石笋后有人淡淡一笑道:“韦公正,你比以前行多啦!”   金判一呆,武维之脱口低呼道:“师父,这就是那灰衣老妇!”   石笋后面又笑了一声,说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徒弟也不错。”说话之间,石笋背后,已然施施然走出一人。只见灰衣老妇脸上垂着一幅面纱。这时在金判师徒面前一站,自纱孔中分别望了他们师徒一眼,淡淡说道:“问吧!你们刚才的几个问题,老身全能回答。”   武维之眼望师父,金判从容抬脸道:“那么就请先行见示侠号如何?”   灰衣老妇微微一笑,仰脸漫声道:“既丢人,又该打!”   金判修眉微敛,欲言又止,最后无可奈何地改口说道:“韦公正眼拙,看来一时也无法补救的了。不过,小徒维之刚才说,他昨夜离开圣母宫时,女侠斯时与玉门之狐尚在对峙之中。如今女侠安然来此,那么三老定已为女侠救出险地了?”   灰衣老妇摇头轻叹道:“左一声女侠,右一声女侠……唉唉……原来连金判韦公正都蒙得过,那就怪不得他们没有认出我是谁来了。”   武维之有点不服,岔口问道:“师父见过你,是多久以前的事?”   灰衣老妇蓦地转过脸来,含笑嗔道:“别说你师父,就是你小子,当面见到老身的面又何止一次二次?”武维之微微一呆,灰衣老妇已然回过脸去向金判接着说道:“你问三老吗?抱歉得很,我后来也中途抽身了,与令徒离开的时间先后相差不足半袋烟功夫。”   金判失声道:“你——   灰衣老妇淡淡一笑道:“我?我怎么样?老朋友见了面,开开玩笑不行吗?告诉你吧!   我退出是因为另外有人出了头。知道吗?三老交给别人处理了!”   金判轻轻嘘出一口气,旋又皱眉问道:“交给别人?哪一个?”   灰衣老妇侧目反问道:“玉门之狐何许人物?在那种情况之下,能令我安心托付三老生命安全的,当今之世能有几人?”   武维之心念一动,脱口喊道:“天盲叟!”   金判一声噢,也向灰衣老妇问道:“是天盲长者吗?”   灰衣老妇且不答理,却偏脸朝维之喝道:“这样说话,将置尊长于何地?不懂礼貌!”   金判微微一笑,抢着说道:“无名派门下,惟才是取,一向不讲究这些。女侠既为本派之友,难道对这些还不清楚吗?”   灰衣老妇哼道:“清楚得很,无名派老毛病:护短!”   金判笑了一笑,点头自语道:“这样说来,他老人家一定是临时发现三老去了骊山,且算定三老一定要吃亏,一时分身乏术,这才故意约期北邙的了!”   灰衣老妇点点头,接下去道:“我去骊山,则是一种巧合,但既然碰上了,见三老岌岌可危,又不得不舍命出头。其实我的武功比起那个老妖狐来,可说差得太远。就在令徒离去后不久,危急万分之际,他老人家出现了。”   金判忽然插口道:“就是他老人家一人?”灰衣老妇点点头。   金判迟疑一下,不安地说道:“虽然玉门之狐不敢招惹他老人家,但三老尚在昏迷之中,他老人家又没带人去,女侠似乎……”   灰衣老妇很快地接道:“似应留下助他老人家一臂之力,是吗?”   金判不安地轻轻一咳,没说什么。灰衣老妇脸一仰,喃喃道:“是的,我应该留下。我——我大贪生怕死了!”   金判猛然一惊,愕然抬起眼皮,怔怔地道:“女侠这话什么意思?”   灰衣老妇仰脸一声不响,对金判的话,好似全未听见。默然了好半晌,突然噗通一声,向金判双膝跪倒。口喊一声韦公正,已然泣不成声。   师徒大惊,双双一跃而起。金判向前跨出一步,双臂甫伸,忽又缩了回来,口中不住喊道:“女侠!怎……怎么回事?”   灰衣老妇双肩抽搐,伏地颤呼道:“金判,惟有你,救救我们几个可怜虫吧!”   金判猛退一步,注目之下,突然惊呼道:“你——”灰衣老妇抬起泪眼,轻轻点了一下头,同时伸手将脸上面纱拉下。出现于月色下的,竟是一张姿色美好的清丽面庞,泪珠纵横,有如梨花带雨,越发显得雅秀绝俗。   武维之大奇,暗忖道:“她说我见过她?”   金判脸色微黯,缓缓垂下眼皮,轻叹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放心,韦公正尽力为之也就是了。”   神秘女子低头说得一声:“谢谢你了,韦公正。”旋即缓缓站起身来,望了金判最后一眼,默默转身下山而去。   金判缓缓抬脸,怔怔地望着对方背影一无表示。直到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后,这才将眼光一收,慢慢回过身来,向爱徒轻叹着问道:“维之,现在知道她是谁了吗?”武维之茫然地摇了摇头,金判仰脸喟叹道:“凤剑司马湘云啊!”   武维之恍然大悟,脱口减道:“怪不得她说我见过她。”   金判苦笑了一下,说道:“当然喽!巫山你帮她为神女护法;昨夜,今天,前后不已是三次了吗?”   武维之想了一下,不禁问道:“她要师父救她,又是什么意思?”   金判淡淡纠正道:“救他们!”微微一顿,又叹道:“其实,凤剑司马湘云是武林中有名烈性女子,她哪里还会贪生怕死?这就跟她投入风云帮的情形相同,她为的是她那两个哥哥啊!”   武维之心头一动,忙接道:“这样说来,他们三兄妹所怕的,难道说反而是他们的师父天盲叟老前辈不成?”   金判点点头道:“那还用问!”   武维之皱眉说道:“天盲老前辈乃一代奇人,他们三兄妹既然有着迫不得已的苦衷,凤剑怎不趁昨夜的机会,当面解说呢?”   金判摇摇头,苦笑道:“孩子,你对天盲长者了解得太少了!”   武维之注目道:“怎么说呢?”   金判忧悒抬脸望着爱徒道:“以前师父好像对你说过,你师祖天仇老人脾气之刚,在当时武林中,几乎无人不知,但比起昆仑天盲叟来,仍然稍逊一筹。记得吗?”   武维之点了一下头,复又问道:“天盲老前辈脾气再坏,也得讲理呀!徒弟是自己的,难道连开口的机会也会不给一个吗?”   金判头一点,沉重地道:“正是这样!”   武维之失意道:“什么?”   金判仰脸叹道:“知道天盲叟的人,便能知道三剑兄妹现在见了他们师父的结果——一掌一命,可能连哼都来不及呢!”又叹了一声道:“知师莫若徒,不然她又怎会求我?”   武维之注目促声道:“那么师父救不救得了他们呢?”   金判望着爱徒,傲然说道:“救得了!”傲然一笑,又接道:“你也能。”   武维之惶恐地道:“我?”   金判点头道:“是的,因为你我都是无名派传人!”   武维之轻轻噢了一声,金判笑意一敛,接着叹道:“天盲老儿一生只服两个人,一个是无忧子,另一个便是你师祖天仇老人。咱们师徒算什么?咱们也不过沾着师祖他老人家的一点余荫罢了!”   武维之不由得又有点忧虑起来,道:“双奇已作古人,我们又都是晚辈,这样说来,岂不是仍然无把握吗?”   金判摇摇头道:“这不是辈分问题。”脸色一整,肃容接道:“这就是高尚门派的荣誉。你知道吗?‘终南’与‘王屋’,至双奇为止,各传八代,在武林各派而言,可算历史最短。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被黑白两道奉派之尊呢?天盲长者以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他们尊敬双奇,同时也尊敬双奇的先人和传人。他们相信进入这两派门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成就容有高低之别,但苛选之下,两派传人的品格,十九应无问题!”   武维之凛然点点头,金判微顿又叹道:“假如你父亲能在见到天盲长者之前被救出来,由我跟他二人同时向他老人家陈述,那就更有效了!”   武维之怔了一下,忽然喜呼道:“什么?我爹有消息了吗?”金判肃容点头,武维之喘息着道:“在……在哪里?”   金判皱眉道:“都是小雪那丫头误事,要不是在半路上听到她跟黄吟秋那小子去了骊山的消息,这会儿可能已有了眉目也不一定呢!”   武维之啊了一声,忙道:“那么现在如何了呢?”   金判轻轻一叹道:“现在嘛!现在就要看蓝凤那小妮子的了!”   武维之惊疑地道:“蓝凤?”   金判点点头道:“是的,我为了赶这一边,只好暂时托付于她。因为她身着男装,本来面目已改,而且她毕竟要比大名兄弟细心得多。”   武维之愈听愈糊涂,不禁着急道:“师父,请你说清楚点好不好?”   金判欲言忽止,以传音功夫,说道:“不必急,时间有的是,俗云隔墙有耳,人上有人。师父成就尚未至独绝千古的境界,刚才凤剑到来,师父未能提前察觉便是一例。等离开这儿到了华阴之后,当着你师姑她们面前再说吧!”   二月初七,照理说,实在是个非常平凡的日子,可是,这天华阴城中,却现出一个不平凡的现象。那便是叫化子突然多了起来,街头巷尾,城里城外,遍地皆是。   那些肥瘦高矮,老少不一,一律穿着槛搂不堪的叫化子们,三五成群,有的倒着,有的倚着,一个个都似吃得饱饱的,没有一人伸手乞讨。   街上两个镖师于走过一条大街时,其中一个低声说道:“喂!老大,华阴只是丐帮一个小小分舵呀!今天化子这么多,刚才我们在东门居然还看到了丐帮三老,岂非怪事?”   那被喊做老大的镖师想了一下答道:“怕是丐帮今天在分舵举行什么大典吧?”   是的,这两位圈内人物说得一点也不错。丐帮正将有一项大典举行,一项无比隆重的大典!今天,二月初七,一个平凡的日子,但丐帮上下,却将在这个平凡的日子中迎接几位不平凡的贵客。   在丐帮来说,这一天,实在太重要了!   这里是华阴北城的一座道观,观外叫化成群;现内大殿上,此刻成品字形排列着三席盛筵。三席杯箸排列整齐,却还空着。殿前院中,大名府黑白无常两兄弟正在闲聊;陪伴他们两兄弟的,便是那位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化子头儿,帮主脏叟古笑尘。   这一对宝货,虽然武功不弱,且自视极高,但却不是今天的主客。那么今天的主客是哪些人呢?已经到了的,有三位。第一位,便是天山白眉叟之女、已修成“天魔曲”玄功、曾以举手之劳击败风云龙坛三名金牌金鹰的“巫山神女”余绛仙。第二位和第三位,是一对母女。这母女俩便是“无忧子”之女、“天老”之媳、“凌波双仙”之一雪娘女侠,以及她那位有“雪山玉女”之称的掌珠,小雪姑娘。   第一位贵客“巫山神女”此刻刚排好席位,走去侧殿拿酒。   另外那对母女贵客,却在厨房里忙着,成了母女厨娘。   殿院中,那位笑容满脸的丐帮帮主则极力忍住笑,在听那对宝货引人发噱的对话。   他们谈的是他们的“切身问题”。那是白无常首先提出来的,就是:“对一品箫当年的不礼貌,到底原谅不原谅?”   黑无常答得很干脆,他尖声叫道:“原谅?不行!”   白无常先点头表示附和,旋又偏脸缓缓说道:“‘卧龙先生’就是‘金判’,咱们已经都知道的了。人说‘金判’远比‘一品箫’性傲,但‘金判’却对咱们那样瞧得起。他是‘一品箫’的生死之交,就像咱们弟兄一样,这该怎么办?”   黑无常瞠目道:“的确难办。”脸一偏,反问道:“你老白的主意多,依你呢?”   白无常闭眼思索了一阵,晃着脑袋道:“这样吧!依我看来——”   黑无常性躁忙催道:“依你如何?”   白无常一字字地道:“依我嘛?还是好好研究研究。”   脏叟硬忍下了一下噗哧,抬脸望着天,忽然奇怪地自语道:“快正午啦!他们师徒怎么还不见来呢?”   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金判师徒开始走下华山与骊山之间的那座幽静峰头。   师徒行至距华阴不足十里的赤水,于进入官道丁字路口时,走在前面的武维之目光偶瞥路侧,突然却步惊呼道:“这,这人怎么回事?”原来道旁没膝荒草中,正侧身蜷卧着一名青衣少年,面色灰白,一息奄奄。   金判抢上一步,目光扫处,也是一声惊噫,神色微变。探足俯腰,掌出如电,猛向青衣少年心络穴按去。不消片刻,少年脸色渐渐红润,轻吁着,悠悠醒转。   少年睁眼看清身前金判师徒,眼中一亮,便挣扎坐起。金判抵掌不动,沉声吩咐道:   “不要动,躺着说也是一样。”   青衣少年点点头,眼一闭,微带喘息地道:“是的……韦伯伯……您……料得不错……   他……他们一行中……果然有一品箫……武叔叔在内。”   武维之心弦猛震,金判一声哦,双目异光陡闪。青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接下去说道:“我由华山随他们半夜出发,一路遥遥跟踪至此。由于一时大意,被他们的后卫觉察,欲待走避,已然不及。后卫中一名身手奇佳的灰衣蒙面人,霍地转过身来,一声不响,向我连攻三掌。我在还手无力的情形下,不支倒地。”   师徒同时轻轻一啊,少年长长嘘出一口气,接着又说道:“也许那人不知道我是谁,或者以为我已毙命,一见我倒下,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便冷笑着调头而去。而我,没有多久,也就晕过去了。”   金判神色一紧,微显失望地注目接口道:“那么他们去了哪里,你也不知道了?”   青衣少年摇摇头,虚弱地笑了一下道:“不,我注意到了。”   金判一声哦,目光闪动,忙道:“去了哪个方向?”   青衣少年甚为兴奋地微笑着道:“我倒下之后,虽然心头气血翻腾,五脏欲裂,但我在迷糊中,仍清楚这是最要紧的一刹那。于是勉力提起最后一丝真气,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隐约看到他们一行大部分沿官道继续西去,其中却分出一小支,渡渭水而北。武叔叔乘坐的是绿绒软轿,就在那里面……”由于兴奋过度,说至此处,口一张,突然喷出一口紫血,脸色一白,人即再度昏厥过去。   武维之失声道:“师父!”   金判注目摇摇头道:“没有关系,这是一口淤血,吐出来也好。”说着,示意武维之将少年扶起,并命其以双掌罩定少年背后左右凤尾穴,以本身真气,助其缓缓引神返元。自己则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塞人少年口中。   这时天已大亮,武维之一意行动,心无旁贷。金判则在周遭来回蹁步,一会儿望望少年气色,一会儿望望天色,显得甚为烦躁不安。忽然间,两道长周一敛一放,似乎毅然有了决定。   金判身躯一蹲,先将少年双腕握在手中,详细察了一遍,然后脸一抬,向爱徒注目沉声说道:“细察脉象,已无大碍。待他再苏醒后,有车拦车,有马拦马,否则由你背负,立即送往华阴丐帮分坛,交丐帮护理,师父不能再等了。”   武维之愕然抬脸道:“师父要去哪里?”   金判一面站起身,一面匆匆说道:“渡过渭水再说,追到哪里算哪里。”武维之明白师父心意,一个请求本待脱口而出,目光偶瞥身前青衣少年,口一张,欲言又止,黯然低下了头。   金判匆匆语毕,衫角飘动,人已走出数丈之遥;身形蓦地一顿,忽然止步回头,沉声交代道:“如果你师姑她们问起,你可以照实告诉她们,不过请她们不必有所行动。而你自己,却不妨回头沿官道西行,向长安方面侦察过去。但必须谨慎小心,未跟师父会合之前,千万不可力拼,知道吗了”   武维之点点头,暗哑地应了一声。师父此行,他不能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止。但一旦追及之后的结果将会怎样,不难想象得到。他们师徒在习成了完整的大罗神功的今天,武功方面虽可不将阴氏母女放在心上,但古谚云:双拳不敌四手,好汉抵不住人多——更何况父亲一品箫尚沦于魔手,处处投鼠忌器呢!他思念至此,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金判向爱徒交代完毕,如飞走去渭水河边。伸手折下一段枯枝,遥掷河心,跟着腾身一跃,单足一点水面,身形再起,已然越过十来丈宽的河身落向彼岸。蓝影闪动,如风飘云行,眨眼消失不见。   武维之衣襟尽湿,但双掌却未松懈分毫。这时感觉阻力一消,知道青衣少年本身血脉已通,忙凑身向前轻轻问道:“兄弟,现在感觉怎样?”   前面青衣少年低声回答道:“我很好……只是……还不能走动罢了。”   武维之抽掌站起,极目向官道两头望去,空道寂寂,什么也没有发现。稍稍踌躇,立即俯身说道:“我抱着你走吧!”   青衣少年身躯一偏,急急说道:“不,不,不!”一连三个“不”,神色紧张之至。   “这是家师的吩咐,而且我也不太累,兄弟又何必见外?”武维之口中笑说着,不容对方再有表示,伸臂将青衣少年抄起,搂在怀中,放步向官道上纵去。青衣少年只稍稍挣扎了一下,即埋首怀中,不再一动。   武维之疾行如飞,走着走着,忽然感觉青衣少年的身躯逐渐柔软熨贴起来,抱持也较先前更为方便,手臂紧了紧,脚下益发加快。这样又走了片刻,午时光景,华阴城已然遥遥在望。   忽然间,武维之胸口一热,初尚以为自己真力耗损过度,怀疑体力已告不支,默默凝神查察了一下,这才发觉那股热流原来传自怀中青衣少年的双颊。当下脚步一缓,俯脸向怀中细声问道:“难道又不舒服了吗?”   青衣少年头脸埋得更紧,低声断续地道:“我……很好……快走吧!”   武维之意犹不释,敛眉迟疑地道:“那么怎会烫得这样厉害?”前额一低,凑近接着说道:“来来,你抬起脸来,让我用额头量量看,你究竟是不是发烧?”   青衣少年双腿一蹬,微带怒意地叱道:“怎么这样噜嗦?不走就把我放下!”   武维之先是一怔,旋即放声大笑起来。怀中青衣少年似乎吃了一惊,身躯微震,肘弯撑处,仰起半边红晕如醉的脸孔,注目迫切地道:“你笑什么?”   武维之笑着说道:“笑什么?笑你这副脾气。怪不得师父他老人家会认识你,原来你的脾性跟我们师徒竟同一格调。哈哈哈!”笑毕,又接道:“不过这一来,我可放心了。你元气已比刚才充沛得多,安抵华阴,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啦!”朗笑着,重新放开脚步。   他们进得城来,已是午末未初时分。城北丐帮华阴分舵,那座道观前,一向笑口常开的丐帮帮主脏叟古笑尘正皱着眉头,来回地踱着。头一抬,看到武维之,方惊喜地噢得一声,蓦然察及武维之手上抱了人,不禁目光一直,急步抢上,连声道:“怎,怎么了?”   武维之连忙摇头道:“没事,没事。”脚下不停,一运进入观内。   观内,院中,黑无常在烦躁地揪着头发;白无常拢手望天,一动不动,像座白色佛像。   只听玉女司徒雪一声喜呼,自大殿上如飞奔出。雪娘闻声抬头,轻轻一哦,也忙下殿走了过来。   玉女司徒雪把着表哥手臂,迫不及待地道:“这人是谁?”这一问,可将武维之间住了。事情经过得那样仓促,师父没有说,他也忘了问,天晓得这人是谁?   武维之正在发窘,身旁忽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交给我,武少侠。”语音甫毕,一双自玄色衣袖中露出的皓腕,已从武维之怀中将青衣少年一把接了过去。   武维之见是巫山神女,先是一呆,旋即省悟过来。师父昨夜分明说得清清楚楚:他自华山赶来,是因为听到玉女跟黄衫客走在一起的消息,放心不下,才临时将暗中伺察风云帮的任务,交代蓝凤。这青衣少年不是蓝凤,还会是谁?   这时的蓝凤,双颊火赤,双目紧阖,不动不语。巫山神女姑侄情深,一时未察就里,约略扫视之下,忙向武维之问道:“这丫头在哪儿遇的事?令师见过她没有?”   武维之脸孔一阵热,连忙定神将经过说了一遍。他强调了一点,说他这样做,完全是师父的命令;他也粉饰了一点,说蓝凤人虽无碍,却一直没醒。神女点点头,将蓝凤抱人后殿。   武维之目送神女背影消失,暗恨道:“我连这个也没想到,该多糊涂?”   玉女见他发呆神情,不禁轻轻一哼,冷笑道:“这段路这样短,真是美中不足——”武维之闻言一惊,知道表妹又生误会。碍着身边人多,想解释又感不便。正觉尴尬之际,玉女又是一哼,人已转身走去观外。   武维之正拟追出,脏叟古笑尘忽向雪娘问道:“司徒大姊,你看这事如何处理?”   雪娘朝武维之望了一眼,武维之只好停下脚步。雪娘沉吟片刻,叹道:“韦公正的吩咐,虽然有他的道理,可是——这消息我们不知道便罢,现在既然知道了,谁又能置身事外?”   脏叟古笑尘连连点头道:“可不是。”   雪娘顿了顿,接着说道:“依妾身之意,神女余女侠可暂时留下,一方面照应蓝凤,一方面作为我们联络总站。我们几个则分成两路,妾身母女与大名双侠追上去接应金判,古帮主带维之贤侄向长安方面侦察。同时动员贵帮全部人手,分向各派联系。必要时,只好玉石俱焚!古帮主以为如何?”   脏叟古笑尘一挺胸道:“就这么说,走!”手向武维之一招,同至现外安排调度。   雪娘匆匆进入后殿,不一会,也走了出来,驻足四下一望,不禁咦了一声,向观前一名丐帮弟子问道:“我那丫头呢?”   那名三结弟子躬身答道:“刚刚离开没有多久。”   雪娘脸色微变,忽向脏叟强笑着挥手道:“我们走我们的吧!”未等脏叟有什么表示,已然举步。脏叟以眼角瞥了武维之一眼,轻轻一叹,大步跟上,黑白无常走在第三,武维之走在最后。   这时武维之思维繁歧,心头有着说不出的难受滋味。父亲的下落、师父的安危、表妹的任性出走以及他们这一行的命运,像一层层稠密的蛛网,紧紧地粘裹着他的心灵。   五人出了城,不消一个时辰,已来到武维之师徒刚才分手的丁字路口。武维之越前一步,回身指着说道:“师父是从那边渡河的。”雪娘循指望了一望,立即向黑白无常点点头,走向渭水河边。   雪娘、黑白无常均仿金判适才渡河方式,一一到达彼岸。黑白无常身手虽比金判差得甚远,而雪娘在起落间,其轻灵飘逸之处,却比金判逊色有限。脏叟目送雪娘背影远去,不禁喃喃慨叹道:“人说‘凌波双仙’不在‘武林双英’之下,果非虚言。”   武维之明白,他们师徒已今非昔比,脏叟远不知道。当下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脏叟沉吟了一下,忽然转过身来道:“风云帮总坛在骊山,两分坛一在终南,一在华山,均在陕西境内。今天是二月初七,距二月十五日的北邙之会,只剩下八天,而上述三处地方,离北田最近的也须五天行程。风云帮主既已答应赴会,现在不但不向洛阳方面接近,反而背道西行。其中是何道理,你想得出来吗?”   武维之皱眉应了一声:“是呀!”星目数转,突然变色顿足道:“糟!我们统统上当了!”   脏叟神色一紧,忙问道:“上什么当?”武维之听如不闻,走不是,留也不是的就地连转了好几个圈子,忽然蹲下身子,以手指在地上画起图来。   脏叟惊疑不置,凑过去一看,见地上画的,只是一个简单而不规则的空心三角。不禁莫名其妙,皱眉喃喃道:“这什么意思,老弟?”   武维之往地一坐,自语般恨声道:“你料得不错,他们不去北邙啦!”   脏叟手向地上一指,皱眉迟疑地道:“是的,从他们分别奔向西北的情形看来,他们可能已无赴会诚意了,不过,你老弟现在画的这个三角形,又代表什么呢?”   武维之在右下角虚圈了一下,仰脸道:“这一角,代表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   脏叟不甚了解地点头唔了一声。武维之又在左下角虚圈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一角,将是该帮西行的大部分人马,抵达后转变方向的地方,我们姑且假定它是长安。”   脏叟点点头,又唔了一声,武维之手指移到三角尖端,恨恨接道:“所谓分道,不过是一种烟幕罢了。而这里,殊途同归!两线会集之一点,很可能便是该帮新的总坛所在地!”   脏叟遥眺西北天边,凝眸喃喃道:“那一边,会是什么地方呢?”   武维之俯首沉思片刻,突然跳了起来道:“快走,我知道了!”   脏叟匆匆回过脸来道:“什么地方?”   话尚未完,眼角人影一晃,武维之已如飞奔向渭水河边。头也不回地,在衣袂破空声中留下两个字:“仇池!”   二月初七、初八、初九……三天来,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总数约莫在三十上下的诡秘人物,正拥卫着一顶绿绒软轿,向陇西趱程疾行。经马鬼坡,越五丈原,过扶风,奔凤翔。   厚厚的轿幔,深深低垂。大队人马也分分合合,散聚无常。每离开一处不久,即有一名身穿天蓝色长衣、风尘仆仆、双目如电、气派豪壮、神色却透着焦躁的中年人随后追踪而至。由于前面这一群经常分开数批,追踪的金判在头两天中,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最后索性改做问轿不问人,才算没有追丢。   蓝衣人追绿绒软桥,其后又有一名姿色极佳的中年美妇,带着二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无常模样的人物追问蓝衣人的行踪去向。再后来,又有一名黑衣少年跟一名破衣老叫化追问前面所有的人,沿路的住民不禁纷纷议论起来。就这样,像走马灯似的,三天过去了。   第四天,二月初十清晨,和煦的阳光静静地照在陇西荒原上。仇池耸立于荒原中,遥遥望去,活像一只停止爬行的巨大蜗牛,盘旋而上,雄伟、幽深而苍郁。   这时,一行服饰各异的武林人物,忽于荒原中出现。行伍中,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顶绿绒软轿。领先奔驰在前的,则是一匹毛色纯黄的追风快马。马上坐的,是一名身材瘦小的紫衣蒙面人,由于脸上垂有纱巾,面目看不甚清楚。   紫衣人于急驰间,偶尔抬头,瞥见一峰阻道插天。一声轻哦,勒缰拨转马头,同时举臂向后面遥遥挥舞。大队人马轰然发出一阵欢呼,立即四下散了开去。三五成群,到处倒卧着。有的纵声谈笑,有的闭目养神,一个个都为仇池在望而显得宽松起来。两名彪悍壮汉卸落肩上的绿绒软轿,紧挨轿旁,对面席地坐下,同时各自背袋中取出干粮,准备食用。   就在这时,后面来路上,突然风驰电掣般奔来一条蓝色的身影。来势之疾,无与伦比!   仅三五个起落,即已抢至绿绒软轿停放处的五丈之内。第一个发现的,是马背上的紫衣蒙面人。可是,这时的紫衣蒙面人距绿绒软轿最少也有半里之遥,如想迎接,已是万万不及。   “闯轿,金判一”一声厉呼,荒原中立即陷入一片骚动。   一条条身形,先后窜出,密如飞蝗。紫衣蒙面人鞭马如飞,也向软轿亡命赶来。说时迟,那时快!容得一名灰衣老者赶至,蓝色身影已进入软轿五尺之内。   灰衣老者衣襟上绣有金鹰,显系龙坛金牌人物,眼看落后一步,情急之下,双掌齐扬。   随着一股强劲掌风,和身向金判后背扑上。金判一声大吼,猛然顿足回身,向身后横劈一掌。掌出处,灰衣老者身躯一歪,踉跄跌出五六步,方始勉强拿桩站住。后至请人见了,目光一直,冲势均都为之一缓。   怒啸急驰而来的紫衣蒙面人,这时尚在十数丈之外,眼看众人群生怯意,不禁又怒又急地扬鞭暴喝道:“废点子,快!”抬轿的两名壮汉,如梦初醒,双双转身,四掌齐挥,合力向软轿力劈而出。   金判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坏在这两名抬轿的蠢货手上!耳听身后一声暴响,不禁魂魄俱飞!急急旋身,已晚一步。绿绒软轿仰天翻倒!轿帘斜卷,一条穿着白衣的身躯,半在轿里,半在轿外,面地俯卧,一动也不动,显已气息全无。   这时,三十余名风云帮徒,于三丈外排成一个弯月式,紫衣人控马居中,缓缓摘下面纱。面纱取去,露出的是一张妖艳无比的面庞,正是风云帮主彩凤阴少华。   露出本来面目的风云帮主,朝躺在地下的白衣尸体瞥了一眼,转而注目金判,冷冷笑说道:“一品箫最后竟死于金判的追逼,很意外哟?”   这时的金判,豪气尽消,万念俱灰!丹凤眼中噙满泪水,身躯摇摇欲坠。他没有理会风云帮主说些什么,也忘了强敌环伺的处境,大跨一步,便在尸旁跪了下去。热泪如珠,滚滚夺眶而出,颤抖着,伸出了双臂……   就在身心同陷一片空白的金判,双手颤抖着抚上亡友尸身的这一刹那,一件怪事陡然发生。那个“白衣尸体”,不待金判手至,突然一滚坐起。白色衣袖一抖,露出五根瘦黑有如鸡爪般的手指,一屈一弹,五道阴柔疾劲的锐风直奔金判胸前“天溪”。‘人迎”、“气舍”、“灵窗”、“不容”五大要穴。饶你武功通玄,处此情况下,也无招架之力。金判征得一怔,五穴已被分别点中。   白衣人冷冷一笑,拂衣立起。指划处,一袭白衫应手裂脱,白衫脱去露出一身黑衣,人也陡然矮了一截。伪装一品箫的不是别人,正是风云帮那位太上护法,鬼愁谷主。   三十余名风云帮徒,一至纵声大笑起来。风云帮主飘身下马,笑盈盈地来至金判身前,媚眼一斜,俯身笑道:“知道吗?金判,此即君子可欺之以方也。”   金判由于穴道被点,全身真气已散。这时人倚轿架,默默地扫了风云帮主一眼,然后长长嘘出一口气,阖目无力地道:“阴少华,谢谢你了。”   风云帮主微微一怔,讶道:“你说谢谢我?”   金判淡淡一笑,仍然闭着眼皮道:“虽然这种手段太过卑劣,但现在证明了一品箫没有死。要死,金判和一品箫也将死在一起。这一点给予韦某人何等安慰,帮主体会不出吗?”   风云帮主呆了一下,大为扫兴。轻哼着,回身上马,注目冷笑道:“是的,安慰吧!要死在一起恐怕不仅金判跟一品箫你们二位呢!”金判脸一仰,唇角露出一抹冷傲的不屑之色,没再接腔。   风云帮主马缰一带,正待向众人交代什么时,秋波偶扫来路,突然一声咦,凝眸自语道:“那几个又是谁?”未待别人回答,点点头,接着说道:“噢,雪娘。后面二人呢?对了,大名黑白无常,二个不识抬举、自寻死路的东西!”金判愕然睁目,忽又摇摇头,轻轻一叹,重将眼皮黯然合上。   风云帮主脸一偏,向着另一匹灰马上的一名身穿红衣、眉目妖冶佻达、年约二十四五的少妇问道:“曹香主,你看来人距此还有多远?”被问话的红衣少妇,正是在紫阳为“天盲叟”饶命放生的那个总坛执法,已故“九尾灵狐”曹九姑的孙女,“小灵狐”曹瑶姬。   小灵狐稍稍迟疑了一下,注目说道:“似在三至五里之间。”   风云帮主又问道:“以他们目前脚程,曹香主以为尚须多久方能抵达此间?”   小灵狐想了想,答道:“可能要半炷香光景。”   风云帮主遥望着,阴阴一笑,忽又偏脸说道:“三老为天盲老鬼救走,‘七步艾’虽毒,但以人老诸葛符对药物常识之丰富,以及老瞎子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三老复原自在意中。三老再加上天盲老鬼,不能令人无忧。曹香主说得对,可力敌者,则力敌,否则以智取为佳。本座采用香主首策,金判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雪娘欧阳皓珠,为无忧子独女,素有凌波仙子之誉,功力不逊金判、一品箫,而远在昆仑三剑之上。以我们现有的实力,虽不足为患,但力拼终不免损折。曹香主尚有良策否?”   小灵狐俏目滚动,格格笑道:“还不简单,如法炮制呀!”   ※  ※  ※  ※  ※   雪娘领着黑白无常抵达时,荒原上,又是另一个不同的场面。   她看到的是:绿绒软轿帘幔低垂,正静静地端放一边,由三十余名风云帮徒团团围着,无隙可乘。风云帮主控马注目,一动不动,神色极为端凝。而当前的一片空地上,正有二人相隔五尺,盘膝而坐,四掌遥抵。内力之较量,似已进入最后的生死存亡关头。迎面坐着的,是身穿黑衣的风云帮太上护法,鬼愁谷主;背向而坐的,一身天蓝长衣,面上蓝纱随风飘动,正是她们三人数日来一直放心不下的蓝衣金判。   雪娘见此情形,双手向后微微一摆,先将黑白无常约住,以免乱了金判心神,同时凝神向场中双方打量起来。但见鬼愁谷主面现冷笑,神态从容;金判的表情不可窥及,但是从不住微震的双眉望去,似感极为吃力。   雪娘看清后,心头不禁大急,暗忖道:“韦公正这人,怎么忽然糊涂起来?敌方主力一半在此,而你仅寡人一个。别说这老丑鬼功力在你之上,就算你能将他打败,那时你以强弩之末,又将如何逃出重围?”念甫及此,忽听鬼愁谷主哈哈一笑,双掌一震一推,金判一声闷哼,仰面翻倒。雪娘怕对方乘机再下毒手,情急之下,也未加详察,急喊一声:“黑白双侠,上去挡住。”   黑白无常武功和人品虽非一流,血性和傲气却是天生。他们为争一口闲气,追踪一品箫先后达十数年之久,而今又为报答金判以礼相待的知遇之恩,听命奔走,全然不计本身安危。这时不待雪娘语毕,二人已双双飞身抢出。雪娘于一声喊出之同时,人也疾向金判奔去。   黑白无常刚抢到金判身前,忽闻背后一声尖促脆噫,骇然回头一看,救人的雪娘正往地面倒下,而被救的“金判”,却在大笑声中站了起来。面纱揭开,露出的是一张鹰鼻独目的瘦脸,正是龙坛第三鹰,终日药箱不离手的黄山要命郎中崔魂!   风云帮主一笑再度下马,从要命郎中手上接过一颗红色药丸,走至脸色呈青紫的雪娘面前,纤指连弹,先闭了雪娘二处穴道,然后将药丸纳入雪娘口中,同时得意地笑道:“崔鹰主的绝活便是一手毒器,让他这样对待女侠,本来不妥。不过,众人中惟有他的身体与金判相近,无可奈何,只有派他出场。尚好他的解药还不错,药到毒消,来得快,去得也快。女侠多多包涵了!”   她说的确是实话,等她把话说完,雪娘脸色已稍稍好转。神智回复清醒后的雪娘,什么也没说,睁眼不住打量着刚由要命郎中身上脱下的那件天蓝长衫,目光充满疑惑和惶骇之色。   风云帮主随着朝地上的蓝衣望了一眼,似嘲似叹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他人之安危,永远较自己的安危为重。这大概就是他们名门正派其所以被称为名门正派的最大原因吧?”接着淡淡一笑,向远处绿绒软轿一指,侧目道:“那里面的人,能为你解答,要去问问吗?”雪娘这才明白,原来金判已先她一步受制。想及武林双英,至此陷魔掌,止不住一阵心酸,默然垂首。风云帮主满足地嫣然一笑,返身跃登马背。方将面纱重新戴好,正待指挥众人如何安置金判、雪娘以及黑白无常等四人时,小灵狐曹瑶姬忽然指着来路,咦了一声道:“她们两个怎会在这时候打这条路上来的呢?”   众人循声望去,来路上,两匹青鬃马正朝这边扬尘疾驰而来。两名骑者由于赶路心急,一致伏身埋首。只见两个身躯随着马步腾跃起落,面目却不十分可辨。但从两个迎风飘扬的衣角和长发判断,似为两名少女。风云帮主注目之下,皱眉自语道:“会是她们两个吗?”   说话之间,两骑渐近。   在离众人不足十丈之处,其中一匹马因这边有着同类,不禁一声长嘶,奔跑得更为迅速起来。马上少女抬头之下,似乎吃了一惊;直起上身,马缰一收。由于勒势过猛,马儿痛嘶着,就地滴溜溜转了一圈,方缓下冲刺之势。另一少女反应相当灵敏,以同样动作,也将坐骑控住。二女相顾之下,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突然双双一声欢呼,马腹一夹,抖缰向这边纵来。   风云帮主又喜又疑地点点头道:“唔!果然是她们两个。”   这时,众人也已将二女面目瞧清。二人年纪均在十七八之间,腰悬短剑,一色青布劲装;一个眼如圆杏,一个长发垂肩,姿色都生得不恶,一点不错,正是风云帮主贴身使唤的风云二婢!   两婢近前,滚鞍下马,双双俯伏在地,喊道:“帮主万安!”   风云帮主挥手道:“起来吧!”两婢磕了一个头,跪着没有动。风云帮主咦了一声道:   “难道太上帮主那边出了什么事不成?”   杏眼风婢仗地颤声说道:“是的,天凤后府出了事,帮主那块紫色玉砚不见了。”   风云帮主凤目一睁,失声道:“你说什么?”   杏眼凤婢颤声道:“就是帮主前往华山的那一夜,婢女们奉太上帮主令召,至圣母宫伺候她老人家。天亮后回到后府,发觉府中情况有异。经过逐一清点,这才查出已有人直入过后楼密室,取走了那块紫色工砚。”   风云帮主咦了一声道:“太上帮主有她自己使唤的人,从来也没叫过你们二个。况且后府乃是本帮之重地,我去华山,你们一个不带,就是为了怕出意外。她老人家不是不知道,怎会忽然将你们二个一齐叫去的呢?”   风婢颤声答道:“太上帮主之令,婢子们不敢不遵,请帮主明鉴。”   风云帮主皱眉点点头道:“将来我再请问她老人家也就是了。”微微一顿,注目又道:   “别的还丢了什么没有?”   风婢连忙回答了一声:“没有。”   风云帮主沉吟着自语道:“除了金判,那块玉砚别人得到了也无大用,而金判那天也在华山。那么这事会是谁做的呢?”   小灵狐曹瑶姬眼波流问,忽然插口问道:“是太上帮主叫你们两个来的吗?”   两婢妖躯微震,尚未及回话,风云帮主已抢着笑说道:“这还用问吗?决定把总坛迁往仇池的,仅本座与太上帮主二人知道,设非奉命,她们怎会跑到这里来?”头摇摇,又笑道:“曹香主,太上帮主一再称赞你青出于蓝,心计之工,超过今祖母九姑之上。但本座听了你这一问,却有点不敢恭维了呢!”   小灵狐玉容微赤,眼角一扫地上两婢,注目接着:“我们系自渭南渡水,走的武功、扶风;而大上帮主他们依预定行程,应自都县渡水,经宝鸡、香泉。”说至此处,返身向后一指,接道:“她俩该打那边过来才对呀!”   风云帮主双目微亮,轻哦道:“是呀!”紧接着,向两婢注目问道:“你们怎会从这条路来的呢?”   风婢又磕了一个头,缓缓抬起脸,向小灵狐望了一眼,微笑道:“曹香主心细如发,令人佩服!不过比起太上帮主来,似乎还稍逊一筹。”   风云帮主一声哦,忙朝小灵狐望去,好似说:“我说如何?”跟着又转过脸来,高兴地问风云婢道:“你这话怎么说?”   风婢微笑了一下道:“太上帮主在知悉玉砚失窃之后,由于三老当夜又被一名异人救走,觉得事不寻常。立即交代婢子们,此事暂时不许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帮主也不例外。那夜戏水会合,婢子们一字不提便是这个缘故。”   风云帮主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夜你俩见到我时,脸色有点不正常。”   风婢顿了顿,接着说道:“到达眉阝县,太上帮主似乎有所发现。忽将我俩悄悄喊去身边,命婢子们立即渡河抄蔡家坡近路,由武功,奔扶风,星夜追上帮主——直到这时候,婢子们才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仇池。”   风云帮主皱眉道:“她老人家忽然又要将这事告诉我,为了什么呢?”   风婢摇了摇头道:“不,太上帮主命婢子们前来,是为了另外有事向帮主报告。玉砚问题,只不过要婢子们附带提上一提而已。”   风云帮主哦了一声,注目问道:“另外什么事?”   风婢左右望了一眼,低下声音说道:“太上帮主说,请帮主在抵达仇池,与她老人家会合之前,千万要谨慎小心,不可贪功过切。身后追踪的,很可能不止金判一人。尤其是三老漏脱,太上护法功力尚未完全恢复,实不宜正面斗力!”   风云帮主点点头道:“她老人家料着了。”跟着向雪娘及黑白无常一指,得意地笑道:   “那不就是吗?”   风婢向身后望了一眼,垂首道:“恭贺帮主平安。”   风云帮主凤目一滚,忽然问道:“她老人家怎会想到这个的?”   风婢再度抬起头来,以钦佩的语气解释道:“太上帮主这样想:这次的玉砚失窃案,定与金判有关。纵非金判亲自出手,也必为金判暗中指使,此事纯属一种阴谋;既然金判有此周详布置,我们这次迁移坛址之举,势难完全避开各派耳目。彼方一旦出动,人马绝不止一批——”   风云帮主格格一阵大笑,笑毕说道:“像今天这样,再多几批又何妨?”   风婢眼角微溜,忽然又磕了一下头道:“太上帮主还吩咐说,如果金判就擒,首先要抄出那块玉砚毁去。因为太上帮主得悉金判有个徒弟,天赋相当高。”   风云帮主得意地连笑数声道:“师父不过如此,徒弟又能怎样?”接着挥挥手,向风婢示意道:“人在轿内,你去抄一下也好。”   两婢一齐起立,云婢仍立原地,风婢立即往绿绒软轿走去。金判虽在胸前五穴之外又被加点了哑穴,但视觉和听觉仍甚清明。这时轿帘甫掀,一句急促的传音立即送入耳内:“如何去知会令高足?韦大侠!”   金判微微一怔,猛忆及爱徒维之似乎向他报告过:盗取玉砚时发现风云婢天真无邪,年岁尚稚,为补偿自己的非常手段,曾于案头留言,如愿改归正途,可往仇池等语。两婢适才与风云帮主对答纯为模棱揣测之词,其或出于私逃,也未可知。当下以眼光分向东西两侧一溜,然后注目不动,好似说:“懂我的意思吗?”   风婢果然玲珑透流通,口中高声轿笑着,喊得一声:“对不住!韦大侠,婢子自己动手啦!”脸孔往前一凑,忙说道:“两路迎抄,是吗?”   金判点点头,同时目注自己胸前,似说:“是的,在这里,快拿去吧!”   风婢毫不迟疑,探手入怀,一把将那块紫玉砚取出,迅速缩出轿外;返身高擎手中,向风云帮主笑喊道:“这什么东西?”喊完,立即奔了过来,风云帮主俯身接过,双掌一合一捻,应手化成一撮玉屑,纷纷洒落。两手拍拍干净,朝两婢点头道:“上马,我们先走。”   风婢撒娇似的低头轻声笑道:“帮主先走吧!婢子们想去迎接太上帮主。”   风云帮主奇怪道:“你们两个是我的人,前后府重器都在太上帮主那边,才将你俩安置过去。既然太上帮主叫你们来了,还迎上去做什么?”   风婢为之语塞,一直没开口的云婢突然笑接道:“报个喜讯儿呀!”   风云帮主笑骂道:“要不是本座连人带砚一齐拿下,几乎酿成巨患。你们两个问下这等滔天大祸,难道还想在她老人家面前邀赏不成?”   云婢扮了个鬼脸,含笑低头道:“婢子们功过,请帮主开恩,留待太上帮主评定不好吗?”   风云帮主又气又好笑,马鞭一扬,佯镇道:“好,你们等着吧!我这一鞭却非抽不可!”不待语毕,鞭梢已落,两婢闪避不及,均被扫了个正着。这一鞭并非真打。两婢仅被一股柔劲带得仰天栽倒。但由于事出不意,姿态相当不雅,众徒帮不由得哄然大笑。   风云帮主笑喊一声:“带人上路!”马鞭一挥,催动坐骑。众人七手八脚,将金判和黑白无常以三马分驮,雪娘人教轿,随后便呼啸而去。不消片刻,走得一干二净。   荒原上,被遗留下来的风云两婢,目送众人背影在峰麓一片密林中消失不见,变颜变色地呆了有好半晌,这才定下惊魂。匆匆计议了一阵,各个飞身上马。长发云婢向来路回奔,杏眼凤婢则朝另一路风云帮徒将要出现的西南方驰去……       第十八章 正邪两阵图     杏眼风婢不可能遇上武维之,自在意料之中。   那么,路线走对了的长发云婢呢?结果也没有!   原来长发云婢走的路线虽对,但由于两婢只见过武维之一面,她们所认识的武维之,是武维之真正的本来面目——一名黑衣英俊少年,全部如此而已。在这种情形下,别说易容,就是换件不同颜色的衣服,如果不加注意,也得容易当面错过,失之交臂呢!所以,当天黄昏时分,长发云婢在柳林镇,对街角一名白发樵者和一名黄眉水泡眼、满脸焦疤的粗汉漠视而过,实在不能怪她。她又哪能想到这两名卑俗的樵野村夫,便是她要找的人!   武维之化装成一名粗汉,是脏叟古笑尘的意见。脏叟自己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改变容貌,将自己扮成一名白发樵者。   脏叟是这样将武维之说服的:“你师父并没有叫你走这条路,我们今天来,全是我们自己的主意。所以我们今天首先必须要求的,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师父在,应由他作主;万一果如你所猜测,你师父可能会中奸计遇险,那么,我们的责任势将更重。我们除非跟自己过不去,那么明知道人家设着陷阱在守候,又何必逞一时血性之勇,一批批的送将进去呢?”   武维之觉得脏叟之言甚为有理,便未坚持。   脏叟不愧为一帮之主,其武功上的成就虽非当今一流,但遇事之镇定以及阅历之练达,却实在令人叹服。他同时表示:“风云帮如果真的迁往仇池,其用心也是养精蓄锐,重新布置,而绝非消极之隐;基于此,其有进也必有出,局处仇池,不预外事,必不可能。这儿是他们去仇池的路线,他们如向外有所举动,这儿也将是他们必经途径之一。我们一经易容,立刻由明转暗,相机行事,岂不远胜只挨不还?”   因此之故,他俩起程虽与雪娘等人只是先后之差,但到达距仇池不足百里的柳林镇,却比前者晚了一天。那日傍晚,当云婢与他们当面错过的,他们站在街角,并非无所事事,原来他们是在窃听茶肆中两个皮货商人的怪异对话。   一个说:“武功有人失踪,想不到扶风失踪的更多。”   另一个说:“是呀!就是绑票,也该找有钱人才对;现在两处失踪者都是些苦力和贱民,宁非怪事?”   武维之和脏叟听至此处,长发云婢恰好纵马而过。武维之目接之下,忙一碰脏叟肘弯,低声道:“快看,此女即风云两婢之一的云婢。”   脏叟看去时,云婢已然驰去老远。脏叟皱眉道:“风云两婢,顾名思义,当为风云帮主贴身使女;忽于此处出现,难道说,风云帮主也在附近不成?”   武维之摇摇头,心有所触,却没有说出来,最后沉吟着道:“武功和扶风既有人相继失踪,此地也难保不发生此事。加以此地距仇池不远,云婢又复无端出现,人口失踪或与风云帮迁来仇池有关,我们今夜就在这镇上顺便侦察一番如何?”   脏叟未及开口,武维之忽觉身后有一股猛劲撞至,本能地一卸肩,但待反掌回拍,蓦地忆及目下身份,这样做甚为不妥。加以本身大罗神功已有五七火候,寻常拳脚,谅也伤自己不了。于是一面略得真气,容得对方力道近身,故意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巧妙地闪开几处要穴。   诅知他这一着,全属多余。原来对方攻来这一招,竟平凡异常,他就是任其全力打实,大概也不甚要紧。不禁为自己的做作,暗暗好笑。但表面上却仍故意有气地返身瞪眼喝道:   “哪个瞎眼的——”他嗓音已经过交易,面目粗鄙,骂的话亦复不雅,恰如其分的一副村汉口吻;口中骂着,已将暗袭者打量清楚。   当前这家伙,三十上下,一身横肉,略带酒气。刚才这一撞,好似全数出于无意。这时不但不怒,反而抱拳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   武维之估量着,这人纵练过拳脚,也不过是末流中的末流,实在不值搭讪,乐得就此收帆。于是轻轻一哼,便向脏叟道:“大爹,喝酒去怎么样?”   脏叟点点头,一个好还没出口,那汉子朝武维之上下迅速打量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侧目笑道:“伙计很有几斤气力吧?”   武维之好气又好笑,正想训他几句。脏叟眼珠一阵滚动,忽然左手捋髯,右手拇指一竖,哈哈笑道:“好眼力!”   武维之有点莫名其妙,那汉子却忙问道:“怎么说?”   脏叟向武维之一指,又竖了一下拇指道:“咱们这位兄弟,素有蛮牛之称。把式虽没练过,气力却有的是。朋友不信,尽可当面试验。”又向汉子一点头,笑道:“来,你跟他扳扳肘子看!”武维之暗骂一声缺德,同时十分奇怪,脏舆怎会忽然有此雅兴?心想这种人的玩笑,有什么开头?   那汉子连忙摇头笑道:“在下相信,不必试了。”   一听对方口吻带着江湖气,武维之心头不禁微微一动。这时的脏叟,似乎兴犹未尽,眼光四下一扫,忽向身前不远的一座破石墩一指,朝武维之笑道:“蛮牛,去举给人家看看,大爹请你喝老酒。”   武维之已渐渐领会脏叟用意,当下故意装作愣头愣脑的样子,拍胸一声:“好,看咱家的!”衣袖高高一挽,兴冲冲地走到石墩前面,两腿摆开八字马步,吸气俯腰,双臂环抱。   脏叟助威喝道:“嘿,起!”武维之故意挣了挣,方将石墩抱离开地面。石墩虽有百斤上下,但在武维之,实不比拈起一块瓦片更重多少。可是他为了做得更像,向前走了二步,便装做不支放下,并将脸孔硬生生挣红。   饶是如此,那汉子已止不住脱口赞道:“有你的,行!”接着一拉武维之衣袖,低声道:“惜一步说话如何?”   武维之故装不懂得,皱眉道:“惜一步?借谁一步?”   汉子想笑,终于忍住。大概他发觉武维之这种人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于是手向怀中一伸,摸出一锭五两上下的银锞子,往武维之手上一塞,际耳道:“有个地方有个工程,管吃管住,这算是三个月工资的一半,完工后再拿一半,老兄有意思吗?”   武维之这才明白过来,这家伙刚才一撞,原来是在试他的体力;同时他想,武功和扶风那些贱民,可能便是这样失踪的。但是,这事与风云帮有没有关系呢?他为了取得解答,故意先以贪婪的眼光朝银裸子扫了一下,然后目光直楞楞地冲口问道:“在什么地方?”   汉子果然松懈了警戒,向西北指了指道:“不远,不远!方向是那一边,详细地点我也不知道,老哥一答应,便可去见这儿的主事人,他自然会告诉你的。”   武维之心头一动,暗忖道:“十九便是仇池了!”他知道这汉子的话也是实情,像这种末流人物,能知道大概的方向,已算相当难得的了。偶尔瞥及脏叟正朝他不住以目示意,知道脏叟是叫他不可放过此一进身之阶。于是故意沉吟了一下,然后指指脏叟道:“要就连他一起请,没伴儿咱可不干。”   汉子目注脏叟那把白皑皑的胡子,显得十分为难。迟疑了好半晌,这才皱着眉头说道:   “这位大爹年纪不小了吧?”   武维之胸口一拍,大声说道:“今年七十八,说小的确不小。不过,咱们大爹的一把斧头,这方圆百里,大概还没谁强过他的。”   汉子面有喜色,忙问道:“做过木工?”   武维之沉脸纠正道:“老师父!”   汉子忙不迭拱手道:“是的,是的。”接着手一摆,连声道:“请,请。”   武维之手一伸道:“拿来!”   汉子呆了一下,这才会过意来。一声噢,忙从怀中又取出一锭银子,交在武维之手上道:“手艺好,工资照加。”武维之接过把玩了一下,方交到脏叟手上,脏叟立即展开眼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黑,汉子将二人领至一座破旧的药王庙内。大殿上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已经先他们坐着四五个人。奇怪得很!照领路汉子刚才延揽武维之的标准来说,似乎精强力壮始为上选,但现在灯下坐着的五个人,竟有着两个老人。两老中,还包括了一个鸠面老妇;而另一个老头,两眼肿得像两只烂杏,能有三分光,就算是好的了。   武维之朝脏叟望了一眼,脏叟摇摇头,显然也一样莫名其妙。两人正在纳罕之际,殿后一声干咳,缓步踱出一人。此人身材瘦长,穿一袭灰布长衫,额前正中有着一颗铜钱大小的疤瘢,竟是风云龙坛第十一号金鹰“丰都双鬼王”老大,铁面阎罗!武维之心头一震,寻思道:“少林众慧僧曾说丰都双鬼王业已双双毙命,难道是假的?”   铁面阎罗朝武维之和脏叟分别打量了一眼,冷冷问道:“这二人有何专长?”   领路汉子连忙趋前深打一躬,先指着武维之说道:“这汉膂力过人,有两百斤以上气力。”铁面阎罗又朝武维之端详了一下,点点头,未置可否。领路汉子又指着脏叟,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本地最有名的木工师父!”   武维之暗暗好笑。铁面阎罗听了,则显得甚为高兴,轻轻一哦,不住点头。接着转过脸来向武维之间道:“你叫什么名字?”   武维之愣头愣脑地瞪眼说道:“叫蛮牛,怎么样?”   铁面阎罗寒如生铁的面孔上,也止不住给逗出一丝笑意。点头一声干咳,勉强恢复了尊严,又向脏叟问道:“这位师父呢?”   脏叟持须微微躬身,含笑答道:“老汉吴申友。”   铁面阎罗直着脖子唔了两声,向领路汉子挥手道:“先弄饭,然后准备车子,半夜上路。”领路汉子恭诺而退。   不消片刻,两名老年香火工人端上饭菜。众人草草用过一顿,饭后由领路汉子将众人带上一辆四轮马车,连夜离开了柳林镇。马车即由那汉子驾驶,铁面阎罗则骑了一匹马,远远跑在马车前头。   这时车厢中共为七人,武维之、脏叟、鸠面婆子,烂眼老人以及三名粗壮结实的破衣中年汉子。武维之是有心人,上车时抢先占了一个靠近前辕的位置。四面车篷虽然全部放落,但武维之仅稍微施了一点手脚,即将前篷划开了一道狭缝。   车子上路后,二名老者由于体力不支,已分别倒睡二堆干草中;三名粗汉身躯随着车厢颠簸摇晃,鼻息呼呼,也都昏昏入睡,脏叟不便例外,这时装作打盹,事实上却在为武维之监视车内外的动静。   武维之从缝孔中向前望去,铁面阎罗走在马车前面约十数丈远近。月色下但见他跑不多久便停下来左右张望一阵,方始继续前行,好似在沿路观察什么标志一般。武维之恍然大悟,原来不但驾车汉子不知此行最终目的地,甚至连铁面阎罗也是一样,不禁对阴氏老少魔女行事缤密,大为惊叹。注意了很久,见别无他异,便向脏叟摇摇头,开始阖目养神。   车行一夜,到达一处广阔的荒原,正是昨日金判和雪娘等人中计被擒的地方。铁面阎罗吩咐停车,给牲口上料。七名苦工分别进了一点干粮,稍事舒散,这才继续向远处峰下进发。到达峰下,已是晌午时分。铁面阎罗命众人弃车步行登峰。武维之由于来过一次,对登峰可说比谁都来得熟悉;可是目前身份不同,却不得不杂在人群中亦步亦趋。   仇池,由峰脚至峰顶,计有三十六个大盘旋,全长不下五十余里,这在一名武林人物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但在普通人物,就是体力再好,也难一气登临,何况一行中还杂有两三名风烛残年的老人?所以,尚未行及峰腰,那名烂眼老人首先喘息着瘫痪下来;接着,鸠面老妇也不支坐地。铁面阎罗仅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加以责备。   武维之不禁奇怪地想道:“铁面阎罗过去乃黑道中有名之冷血人物,如今对这两名看上去一无是处的老人这般容忍,道理何在?”   思忖间,铁面阎罗忽然摆了一下手道:“好,大家坐下来歇歇吧!”   众人坐下后,铁面阎罗将那名一脸横向的汉子喊去身边,轻声交代了几句,同时自身上取出一块金光闪烁的方牌子,交在汉子手上。汉子躬身接住,转身如飞往峰顶上奔去。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午前那汉子气咻咻地再度出现,身后随着三副担架,由六名鲜衣壮汉分别抬着。于是,烂眼老人、鸡西老妇以及白发皑皑的“吴申友”被扶上担架,铁面阎罗向余下四人注目道:“你们几个走得动吗?”   武维之轻轻一哼,故作不快道:“路都跑不动还拿什么工钱?”   铁面阎罗高兴地朝他点点头,笑道:“你没问题,我知道。”随又向另外三人问道:   “你们三个呢?”另外三个见武维之气那么壮,不甘示弱,也都点了一下头。   到达峰顶,已是晚膳时分。除了武维之,包括所有的人在内,均为峰顶那碧蓝如镜的大湖以及湖周明媚的景色,大感震讶。湖的两边,搭着无数圆顶帐篷。东南角上有一座特别高大,如鹤立鸡群,篷顶且有一面风云彩旗在随风招展。那大概便是阴氏母女的临时行宫了。   当一行到达后,迎面一座布篷内,立即走出一名秃顶老人。武维之认得,此人正是龙坛总巡,过去东北黑道上有名的“秃龙”尚一绝。秃龙尚一绝出篷后,并未开口,仅以手向西边一指,铁面阎罗立即将七八人领去湖西一排新搭的小棚。小棚一间连一间,像鸽笼似的。   铁面阎罗将七人领至最后一间,交给二名锦衣壮汉,然后转身离去。   武维之留神察看之下,发觉十数间小棚均已住满了人;每间七八人至十数人不等,总数不下二百余名之众。人语喧哗,一片嘈杂。每间小棚分由二名锦衣壮汉管理,这些壮汉正是华山龙坛十三金鹰的副手。   七人进棚不久,立即奔来一名原属虎坛的银衣少年,不知他和锦衣汉低声说了些什么话,便将七人中的鸠面老妇带了出去。鸠面老妇一去,始终没有再回来。   天黑下来了,两百余名形形式式的苦工,一齐来到棚外开饭。饭是大锅饭,菜是简单的大锅茶。丰富自然谈不上,但不知道是人多起哄抑或是肚子真饿的关系,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武维之心想:“这样简单的一盆汤菜,竟有这等好滋味!华阴桂华楼的大厨师,手艺当也不过是如此吧?”忽听对面一个同来的汉子向另一汉子低声说道:“咱们起先听说那婆子年轻时在长安专包婚丧喜庆的酒席,一人能照顾百席以上,谁也不信,现在看样子可还真有点门道呢!”   武维之这才明白,人不可貌相。一名鸡皮鹤发的老婆子,原来竟有这么一手绝活,怪不得要被远远延揽至此了。抬头见那名烂眼老汉已经吃饱,这时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呼噜噜地抽着旱烟,不禁又想道:“那么这位老人呢?”   此一疑问,第二天,便有了答案。天甫微亮,锦衣壮汉们便将所有的苦力们全部喊醒。   两百余人,分四排在湖畔空地上静静坐着。不一会,东南角那座布篷中,领导风云帮、令武林中风云变色的阴氏老少魔女,在总坛“执法”及“总巡”两位女性堂主——小灵狐曹瑶姬、凤剑司马湘云以及虎坛十三紫燕的簇拥之下倏然现身,缓步向众人这边走了过来。   武维之细细一数,跟在阴氏母女身后的紫衣女郎仍为十三名,知道紫燕十三花解语的遗缺大概已有人补上。想及伊人已伴黄土长眠,不禁一阵黯然。他默默地打量着四外情势,见紧靠阴氏母女布篷之旁,另有一座布篷,其形式也颇为突出,不但布质粗厚,而且四周还围绕着数道铁丝线网。十三金鹰中的双鬼王和要命郎中,这时正沿篷闲闲走着,表面上似在散步,而走来走去,却始终没有走出过五步之外。武维之不禁暗忖道:“难道我父亲就在那里面不成?”一念及此,热血为之沸腾,几欲破空飞扑过去。   这时候,老少魔女已分别在两张软椅上坐下。凤剑司马湘云站在老魔女身后,小灵狐曹瑶姬站在小魔女身后;十三紫燕则落后一步,静静地一字排立着。   当下但见小魔女阴少华自袖中取出一只纸筒,展开约略看了一下,然后目扫众苦力,含笑缓缓说道:“哪位是有‘赛鲁班’之称的洛阳巧匠章大器?请走出行列,站到这边来好吗?”   众目交投下,武维之身旁那名烂眼老人,用衣袖按干眼水,轻咳着站了起来,稍稍踌躇,旋即期着微驼的腰背,向前走去。众人瞠目张舌,均甚意外;老少魔女也是轻轻一咦,为之注目。   那被喊做巧匠章大器的烂眼老人走近老少魔女后,不待母女动问,已自怀中摸出一幅又旧又脏的纸图,以衣袖拭了拭眼角,指着图样,开始向母女解说起来。   由于距离不近,烂眼老人声浪又低,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除了见他点头晃脑外,谁也听不清楚。   老少魔女起初只是唯唯诺诺地倾听着,偶尔才点那么一下头。渐渐地,母女神色凝重起来,两对眸子中,也蓦地放射出异样光彩。当那名巧匠说至半途时,老魔女忽然插口道:   “要多久?只要半年?”   巧匠点了一下头,小魔女不禁接着问道:“这样大的工程六个月怎么能行?”   巧匠似乎突然兴奋起来,眼睛一揉,拍胸大声道:“所以说这是指挥职权的大小问题。   假如帮主言听计从,处处给予方便,而临工人员又肯卖力的话,老汉敢打包票,完不了工砍我的头。”   小魔女忙接道:“你需要多大的指挥权?”   巧匠手向众苦力这边一指,又向魔女母女身后那些住满风云帮徒的布篷指了指,最后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小魔女立即点头道:“这并不难。”跟着转脸向背后“小灵狐”曹瑶姬吩咐道:“先带章师父去我们帐篷。”   小灵狐领走巧匠后,风云帮主又朝手中纸片望了一眼,抬脸道:“哪位是泥水师父彭逢年?”前排中央一名瘦长中年汉子应声起立。风云帮主点了一下头,向纸上望了一眼,又问道:“木工师父吴申友是哪位?”白发皑皑,精神矍铄,背插一把板斧的“吴申友”,也站了起来。风云帮主向二人招手,喊去面前,分别端详了一番,随即吩咐“凤剑”司马湘云将二人也送到东南角那帐篷中去。   凤剑领二人去后,风云帮主向远远垂手站着的秃龙喊道:“尚香主过来。”秃龙尚一绝快步奔至。风云帮主指着众苦力吩咐道:“将这般朋友编为四队。并于每队中选出头目一名,等在这里,待会儿由巧匠章大器出来指挥。”   搬石运瓦,伐木叮叮。仇池在大兴土木了。   峰顶有树有石,但砖瓦、钉铁之器,却必须向远处城镇购置。巧匠章大器于四队中挑出一队。由那瘦长的泥水师父彭逢年领着,由峰下运上峰顶。木工师父“吴申友”则领着另一队在远远一角的树林中先伐木材。   武维之每见脏叟煞有其事地指东顾西,交代苦力们工作,便忍不住好笑,心想:“现在这份差事谁都会做,一旦木头砍齐,需要量校锯刨的时候,倒要看你如何应付?”他自己因为是以富膂力先人选,被分在运石组。旋进旋退地工作着,一颗心却全集中在那围有铁网的布篷;虽然没有接近机会,但眼见守卫森严,知道父亲定尚安好无恙,却也稍稍安心。   就这样,半月过去了,一切材料均已准备齐全。有一天,脏叟觑便凑近武维之,传音苦笑道:“这样拖到几时才有结局?而且就要锯木作材,老弟,你说怎么办?”   武维之正待答话,头抬处,睹及风云帮主在“凤剑”司马湘云、“小灵狐”曹瑶姬陪同下,正偕着那位腰背微驼、眼如烂桃,因受老少魔女特别赏识,已拔升为工程总临的“洛阳巧匠”章大器向这边走来,只得住口。   一行走近,风云帮主在苦力群中发现脏叟,不禁止步问道:“吴师父,木料准备得怎么样?”   脏叟手扶腰间板斧,从容躬身答道:“差不多了,明天开始制材。”   风云帮主满意地点点头,欲移步离去,秋波偶剪,突然咦了一声,迅速转过身躯,向远处蹩额遥喝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黄香主?”   众人循声望去,由人峰处踉跄奔至的,正是黄衫客黄吟秋。只见他形色仓惶地奔至近前,眼扫众人,嗫嚅着,欲言又止。风云帮主注目间,脸色蓦地一变,沉声冷冷喝问道:   “来了多少人?”   “五十名左右。”   “离这儿还有多远?”   “柳林镇。”   “什么?柳林镇?宝鸡、凤翔那几站的家伙吃的什么饭?”   “是……是的……事情发展得非常突然……就好像……出于一次预定行动。”   “哪些人带头?”   “三老、天山白眉叟以及少林众悟、武当一心;其余的不及准认,想系各派所选出来的高手。”   风云帮主目中一亮,哦道:“没有天盲叟?”   “好像没有。”   “脏叟呢?”   “好像也没有。”   风云帮主轻轻嘘出一口气,沉吟着,半晌没有开口。一旁站着的那位红衣小灵狐,这时忽然偏脸向洛阳巧匠悄声问道:“关内外,还有没有像仇池这样的所在?”   巧匠章大器眨眨烂桃眼,唔了一声,仰起头,正在思索着。风云帮主忽然摇摇头,冷笑道:“一再回避,终究不是办法。”   巧匠章大器突然以手一指远处那几座用铁丝层层环绕的帐篷,向风云帮主睁着一双红丝满布、眼屎涌堆的烂桃眼,迫切地问道:“请问帮主,现在抵达柳林镇的那批人,他们来,是不是为了关在那里面的那几个人?”   风云帮主怔了怔,注目反问道:“也可以这么说——怎么样?”   巧匠点点头,缓缓竖起一根指头道:“假如这样,老汉倒有个计较。”   风云帮主似对这位猥琐匠人的心机极为信任,闻言之下,双目中不禁又是一亮,忙问道:“什么计较呀?说来听听看。”   巧匠重重地咳了两声,启口之前,眼光偶扫,忽然轻轻碰了红衣小灵狐一下,低声道:   “这位大姑,我们借一步说几句话如何?”小灵狐眼望风云帮主,风云帮主点点头,小灵狐立即向巧匠比了一下手势,领先走去。   远处树下,那位巧匠在小灵狐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说完后,二人同时转过身来。   巧匠烂桃眼眨动着,一脸得意;小灵狐则似乎强抑一股意外和不安,匆匆跑回风云帮主身旁,以传音方式复述一遍。   风云帮主微仰着脸,声色不动地静听着,听完后,仅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轻轻挥手道:   “那么去请‘太上帮主’和‘太上护法’他们来吧!”小灵狐折腰一福,转身如飞而去。这时的脏叟,已退出数步,就地坐在一块大石上,取下腰间的旱烟筒,正在悠闲地吸着。   这一带,本是石工的操作之所,武维之仅转了个身,便又混入一群石工之中。此刻,武维之虽已随同那些石工们一起操作,但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一边。这时,他见了小灵狐那种反常神色,虽然纳罕异常,却又莫名所以。   巧匠献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条妙计呢?据他揣测,十之八九可能与刻下遭禁的父亲和师父等人有关连,可是,小灵狐初闻之下,何以那样惊惶?小灵狐惊惶,而风云帮主却那么一点不在乎,又为何故?最不可解者,像这等重大事件,不去内帐计议,反着人去请两个老魔来此,岂不令人迷惑?   正思忖间,笑语遥传,两个老魔:“太上帮主”玉门之狐与“太上护法”鬼愁谷主在丰都双鬼王及十三紫燕的簇拥下,已然来到。两个老魔的神情均甚从容。玉门之狐首先向小魔女四下一指,问道:“所有的木材,都准备齐全了吗?”小魔女点点头,微笑着,没有开口。   武维之益发奇怪起来,暗忖道:“两位魔头请来,原为计议退敌大事,老魔女此刻却好整以暇的查问工程进度,这是弄什么玄虚?”   疑念未已,忽听得一个阴冷声音喝道:“这人是木工带班,怎躲在这儿偷懒?”   武维之心头一震,辨出此话系喝自太上护法鬼愁谷主之口;而被责备的再无他人,自是脏叟无疑了。急急偏脸望去,只见鬼愁谷主脸现怒意,正向脏叟走去。脏叟满脸堆笑,一根旱烟筒刚插回腰带,人尚未站得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鬼愁谷主一个箭步,出手如电,脏叟应手被点倒!   一片惊呼声中,那位烂眼巧匠第一个哈哈大笑起来。   丰都双鬼王勾魂使者和铁面阎罗于脏叟倒地后,双双奔了过去,俯身对脏叟面部清了清,愕然低叫道:“是脏叟古笑尘!”   风云帮主冷冷一笑,忽然转脸向章大器悦容道:“章总监,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那位乐得泪水直流的洛阳巧匠,一面拭眼,一面大笑着道:“老汉对武林中事虽然一窍不通,但这厮以木匠自居,对木材砍伐外行,却瞒不了老汉去!”说完,又是一阵大笑。武维之这才恍然大悟,脏叟担心制材要出毛病,想不到伐木时即已露出破绽。这时,他对那个烂眼巧匠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可是,当他瞥及远处那几座绕有铁网的帐篷,他终于忍下来了。   红衣小灵狐适时赶至,手上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布袋。风云帮主含笑一指,向巧匠说道:   “五十两,赏你喝酒!”   巧匠伸出的双手,因兴奋过度而微微颤抖,银袋一沉,几乎没接住。武维之暗暗咬牙道:“喝酒?也许来世有望!”   风云帮主目送双鬼王将穴道被点的脏叟押远,又转过脸来向巧匠笑问道:“你说退敌之计很简单,究竟简单到什么程度!”   那位烂眼巧匠左不是,右也不是,好不容易将那袋银子放好。这才腾出一只手来,在空中先比了个四方形,又比了砍劈之势,然后谈笑道:“这个,帮主懂吗?”   风云帮主指指远处帐篷,未及开口,巧匠已然大笑着接下去道:“对!完全对!就是这样,刀剑是现成的,牢笼则包在老汉身上,一夜交货。明天,请他们一个个坐在牢笼中,外架刀剑,帮主们可以相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拿人质要挟!”   武维之心头一凉,恨恨暗骂道:“这厮好毒啊!”   风云帮主向老魔女点点头,笑道:“这一计虽不新鲜,但也还亏他想得出来。这在我们,可说是一种老套;不过,除此而外,我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资采行了。”老魔女点头未置可否。   巧匠烂眼一眨,忽向小灵狐低声道:“老汉刚才的要求,大姑转达了没有?”   小灵狐又向风云帮主望去。风云帮主点头道:“这些苦力来自四面八方,为数又多,要清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顾虑的也是,去传司马兄弟来吧!”   小灵狐衔命离去。不一会,领来那两位曾一度以“金判”和“一品箫”身份出现的司马兄弟——“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现下的这两位司马兄弟,虽仍分别穿着蓝、白两色长衣,唯脸上面纱已经除去。两张脸形相同的英俊面庞上,满布着落寞的苍白和忧郁。   二人应召来到,向风云帮主双双一躬,垂首不语。风云帮主缓缓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只锦盒,从里面倒出两颗粉红色的药丸,交给小灵狐。小灵狐接过,转递给二人手中。二人一声不响,送入口内吞下。服药后的司马兄弟,不消片刻,脸色即转红润,双目中也同时有了光彩。   风云帮主手朝巧匠一指,向二人吩咐道:“你们两个从现在起,须跟着这位章总监不可片刻稍离,全力维护这位章总监的安全。明天这时候,本座自会差人将解药送上。”两兄弟朝巧匠望了一眼,没有开口。   巧匠向风云帮主迟疑地眨着烂眼道:“这两位的本领很好,是吗?”   风云帮主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章总监,说句您不生气的话,若非您对本帮有着如许功劳,就是要您为他们二位倒倒茶水,他们两位恐怕还不愿意呢?”   巧匠一哦,朝两兄弟打量了好几眼,忽又摇头道:“英俊的确英俊,别的长处,唔—   —”司马兄弟脸孔微红,两对精目中,同时射出一股怒意。风云帮主轻轻一咳,两兄弟立即合目垂首。   风云帮主转向巧匠嗔责道:“章总监,少说两句好不好?您又不是武林中人,再解释详细些,您也不清楚。现在不妨告诉您,本帮除了太上护法;太上帮主及本帮主而外,就数他们两位武功高——这样可放心了吧?”   巧匠一呆,忙向司马兄弟打躬道:“啊啊!冒犯!冒犯!”   这时的凤剑司马湘云,早借着巡察工程情况,而漫步走来石工群中。此刻,凤剑正好打武维之身旁经过,她虽然低着头,但武维之比她所处地势较低,因而他看到有两颗晶莹泪珠,正在凤剑明眸中闪闪滚动。   第二天,一封由三老具名的战书,递达仇池风云帮临时总坛中。   第三天,仇池峰下,陇西大草原上,排开了两道惊心动魄的阵势。   东边:天、地、人三老,一字盘膝排坐;稍后一排,中坐须眉皆白的天山白眉叟,上首坐着少林众悟大师,下首坐着武当一心道人。众悟大师身后,站着的是少林“黄衣人老”;一心道人身后,站着的是武当“玄鹤九子”。   中间,天山白眉叟余桑身后,站着的则是一位面如满月的青衣文士和一位柳眉凤目的俊秀少年;二人均是青衫方巾,腰悬长剑,风采照人。再往后,成半月式围列着的,则是当今各派知名高手,总数约三十名上下。   西边:阵容更壮,阵势也异常奇特。最前面,一字排开的竟是四座约五尺见方,以儿臂粗细之桧木桩钉成的栅笼;中间的两笼,各囚二人。上首笼中,囚的是“武林双英”:金判、一品箫!下首笼中,囚的则是“大名双怪”:黑无常、白无常!   金判、一品箫隔壁,南边一笼,囚的是雪娘欧阳皓珠。黑白无常隔壁、北边一定,囚的则是丐帮帮主“脏叟”古笑尘。四座栅笼中所囚着的六个人,均是一式盘膝垂首而坐,各人重要穴道,显已分别受制。四座栅笼,比肩并置。四座栅笼后面,十二名锦衣壮汉执剑而立,十二支宝剑均长三尺有余;两支一组,分由栅笼中交叉探入笼内,剑尖紧抵六人背心。   四座栅笼之后,是一张仅有三个座位的塔形木椅。居中坐着的,是秋波盈盈、仪态万千、一身天青短打、外罩龙风披风的风云帮主彩风阴少华。上下首,分别坐着徐娘半老、风骚不减的“太上帮主”玉门之狐,以及那位瘦小丑恶的“太上护法”鬼愁谷主。   鬼愁谷主身后,站着一式紫衣的“十三紫燕”。玉门之狐身后,站的则是“小灵狐”曹瑶姬、“凤剑”司马湘云。风云帮主身后仅站着一人。这人你道是谁?说来可能谁也不信,竟是那位有“赛鲁班”之称,对武功一道却完全外行的洛阳巧匠章大器!   巧匠章大器身后,二人按剑而立。那二位一衣蓝、一衣白,脸部不带一丝表情,三天来一直以巧匠安全为己责的英俊剑手,正是“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兄弟。   塔形木椅两侧,另成八字形向左右排开着两行人物。向左,顺序是:“秃龙”尚一绝、“黄衫客”黄吟秋、“要命郎中”崔魂。双鬼王“勾魂使者”和“铁面阎罗”,以及六七名面目较为陌生的各坛香主。   向右,顺序是:以前虎坛的四十八名银衣弟子以及十三名金鹰副手。银衣弟子各银笛一支,金鹰副手则一律手横金背鬼头砍山刀。刀光笛影,一个个凝神注目,生气虎虎。   两阵相距,约三丈左右,而在人数上,风云帮这边足足超过两倍而有余。风云帮这边除了为数逾百的正规人马之外,稍远两角,尚聚立两堆为数不下三十的破衣苦力。四座栅笼,便是他们运下山来的。以“蛮牛”姿态投效的武维之,此刻使杂在这群苦力之间。他过去半个月来在工作方面的表现,以及他那两臂膂力,使他成为这次挑选下山苦力的当然人选。   从峰顶出发,谁应该抬哪座栅笼,没有明白规定。武维之两眼直勾勾地,一直望在师父和父亲的那座栅笼上;但是,他最后走去的却是脏叟的一座。因为,他不能也不敢在这最最紧要关头,让自己的情感崩溃。他知道,他本人虽不在乎那样做的必然后果,但是父亲,尤其是师父金判,将不会原谅他的。   六人中,在目前能够知道他是谁的,唯有脏叟。他希望能在下山途中,得到脏叟一点指示,可是他失望了。脏叟仅深深一声长叹,便垂下头,没再表示什么。他没有示意武维之保重,也没有鼓励武维之在必要时舍身殉亲,甚至对那个破坏大事的洛阳巧匠,也没显示仇恨之意失去希望的人,有时会感觉叹息均属多余。常人如此,英雄也不能例外。   脏叟的悲哀,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摆在眼前的事实太明显了。双方实纵有参差,如能放手相搏,至少,洒出一滴血,会有一滴血的代价;而现在己方六人受困,十二支无情剑控制了一切!   武维之知道,他可以做到一点,便是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杀死任何一座栅笼背后的全部锦衣剑手;但是,他却无法保证自己得手之前,那些锋利的剑尖不往前送——送上一两寸也就够了,那是任何人都办得到的。就算那些剑手能在行凶后除去,于事又有何补?   他必须打破栅笼,这一点也许不费力,可是他只能抢救一人,他应该在六人之中先择谁?别人不说,即使黑白无常,他都不忍背弃。这对兄弟,人虽生得丑,心地却极赤纯。他俩比别人不同,只要他们置身事外,风云帮永远不会去惹他俩,可是,他们不计一切跟来了,只为对师父金判的景仰。厌其所厌,爱其所爱,不受利诱,不为势劫,这便是可贵的灵魂;有着可贵的灵魂的人,生命价值使该相等。同时,他纵能抢救一人,也绝不能摆脱追击;而另外五人,却势必遭累丧生。全孝则不能全义,全义则不能全孝。最后,他才发觉,脏叟向他没有任何表示,实在是因为这位风尘义丐想得太透彻了。   初冬的朝阳,在肃杀肃穆的陇西草原上,缓缓升高。   黎明前后,两队人马由远处合拢,聚列,僵持。没有一方说过话,也没任何一方有采取攻势的象征。双方以坚忍和缄默等待对方可能暴露的心理弱点。三老方面,绝不会轻易牺牲囚笼中六人;风云帮方面,更不愿拿六名俎上肉的死亡去激动敌方士气。任何一方面,均在沉默中寻求两全的克敌之策……   最后,沉默终于被打破了。首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黑白无常。   黑无常吃力地抬起头,神情烦躁地望了白无常一眼;白无常也随着抬起头来,神情却显得异常安闲。黑无常因想掠开额前散发,双臂无法举起,结果啐了一口,忿忿骂道:“他妈的,两个婊子!”   身后四名锦衣剑手闻言,剑尖一送,二人背心立即冒出一股血泉。二人身躯倾动了一下,谁也没有哼出一声。白无常缓缓接口道:“婊子养的,比婊子更可恶!”四名锦衣剑手凶睛门处,剑尖又是一送,血流更涌!   黑无常偶尔侧脸,忽然嘿了一声问道:“那是不是一品箫,老白?”   白无常悠然掉过头来,侧目一打量,然后仰起脸答道:“好像是,不过咱倒很希望看错了人。”   金判这时不知低低说了两句什么话,一品箫缓缓抬头。这位一代儒侠苍白而不失坚毅和雍容的英挺面庞上,此刻浮现出一抹荡然微笑,向黑白无常轻轻点了一下头,诚恳地一字一字地说道:“金判韦兄在小弟面前,一再称许两位为当今慨爽之士,小弟虽对两位了解不够,但是两位当知道,金判与一品箫无论对人对事,看法永远一致。十年前的小弟,三旬不足,请两位相信,那种年龄正是人生犯错最多的时候。假如两位不以今天与金判、一品箫并因为耽,武品修将深表感激。”   黑无常面部抽搐着,兴奋而激动,忽然颤声尖叫道:“婊子养的!刺……刺……哈……   哈……对……对了!”剑尖猛送,血如喷泉!黑无常在血泊中大笑着倒了下去。白无常朝尸身赞许地晃了一下脑袋,然后全力扭头向后,缓缓说道:“你们两个能说不是婊子养的吗?”另外两名剑手一声冷哼,手挺处,白无常也随着倒下。   一品箫热泪盈眶,黯然低头。金判喟叹道:“可怜而可敬的一对兄弟,为自尊受损而活,复为自尊得到满足而死。武林,典型的武人啊……”风云帮主仅朝四名锦衣剑手瞟了一眼,并无责备之意。   草原上,再度回复沉默……冬阳慢慢、慢慢地升高,三老中的白衣“天老”终于抬起了脸。紫铜色的长方面孔上,不带一丝表情,双目电注风云帮主,沉声缓缓地说道:“我们双方,没有条件可提,没有妥协可讲。今天,僵持的结果,假如免不了走上某一条路,司徒奇希望最好现在就开始。”   风云帮主偏脸向老魔女望着,老魔女悠然抬头,淡淡一笑道:“这番话如换由另一个人说出来,我们愿意考虑。”另一个人?另一个是谁?武维之刚刚自问得一句,心头一动,蓦地暗噢了一声道:“对了,天盲叟!是呀!天盲叟救出三老,自己怎么却不见了呢?难道因为这老儿性烈如火,三老为了顾全‘昆仑三剑’司马兄妹,而拦住没有让他参与?”   这一点,颇有可能。不过,要真的如此,三老用心可就大左而特左了!   今天的风云帮,势雄力厚,该帮回避的就是天盲叟了一人。天盲叟出面。双方尚可保持均衡。而今,去了天盲叟,三老虽可分敌老少魔女和鬼愁谷主,但胜负之数却很难说。余下的少林众悟大师,虽可独当一面,但是,最多也只比“秃龙”、“要命郎中”稍强一筹,如以一对二,却是不够。再下来,武当一心道人虽已继太极道长接掌武当,但在成就上,前者比后者却差得甚远。黄衣八老、玄鹤九子可与风云帮三坛香主一较短长,但是那些各派高手,却不一定能够制服为数超过三倍有余的金鹰副手、银衣弟子以及十三紫燕。而最重要的,便是风云帮这边尚有四名人质,在投鼠忌器的牵制下,可谓致命伤。天盲叟纵然出面,都不一定占上风;如今凭空减去这最得力的一员,三老这样做,岂非大大的失策?   由于天盲叟的缺席,武维之忍不住重新向对面阵中检查起来。   天山白眉叟身后那位青衣文士和俊美少年,他早认出是“巫出神女”的“天山蓝凤”姑侄。但是另有两个人,他却始终没有看到。一位是自己的母亲梅娘,一位便是自己的表妹玉女司徒雪!自己母亲舍身空门,由于长伴青灯木鱼,不再过问红尘一切,尚有可说。表妹却跑到哪里去了呢?   忽听天老沉声说道:“遗憾的是,天盲老儿谁也管不了。”微微一顿,沉声接下去说道:“假如贵帮有意再耗下去,司徒奇也不反对。贤母女明白,四名人质令我们这边不得不忍心等待。贤母女什么时候不耐烦,请通知一声也就是了。”   说完话的天老,眼皮微垂,重新合目人定。风云帮主秋波闪动,忽然微微偏脸,向身旁那位不住以衣袖拭眼的巧匠低声问道:“章总监,依您该如何?”   巧匠想了想,凑近一步低声说道:“主意有,一个原则却必须确定:就是贵帮主在克敌制胜,以达到一统武林的大前提下,是否不惜牺牲?”   “可以说明点吗?”   “这很简单。目前摆着的,是个大场面,贵帮动员全帮人力;而对方也似乎集中了各派精华。是这样的吗?”   风云帮主举目略扫,点点头道:“是的,他们没留下什么了。”   巧匠头一点,低声接下去道:“好,底下便是代价问题,像下象棋一样,要赢,便得从‘兵’、‘卒’互兑着手,帮主明白不?”   风云帮主道:“只要能赢,现在站着的,谁都可以牺牲。”忽觉失言,轻轻一咳,又接道:“本座所谓‘能赢’,是指全面而彻底的,一劳永逸的‘赢’。话虽如此,本帮骨干人物当然也不能折损太多。”   巧匠手指低低地两边一比,道:“老汉只是说‘兵卒’。”   风云帮主轻轻一哦,高兴地道:“那自然再好没有,不过兵卒以外的重要人物,好像司马兄妹、尚、崔、曹诸香主,又如何保全?”巧匠再近一步,低低地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风云帮主直听得秋波流转,连连应好点头。巧匠献计毕,退回原位。   风云帮主转向黑衣鬼愁谷主,低声问道:“太上护法以为此策可行否?”   鬼愁谷主眼皮似睁似闻地点点头,冷冷说道:“很好,本座不反对。”再望向老魔女,老魔女也是点头赞成。   于是风云帮主转正脸,声浪一提,向三老笑盈盈地朗声说道:“敢向司徒大侠报告:本座有点不耐烦了!”   三老身躯同时一动,同时霍地抬起头来,三只精电般的目光迅速交换一瞥,仍由天老司徒奇答话道:“很好,请示知开始之方式。”   草原上,数百对眼睛中,一致闪出亮光。空前严肃!空前紧张!   清风吹拂着塔形椅背上那面高悬的风云帮旗,猎猎作响。风云帮主目扫全场,前后左右环顾了一眼之后,笑意骤敛,转正脸,冷冷说道:“司徒大侠刚才说得很好,今日之会,没有条件可提,没有妥协可以讲。换句话说,此会结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微微一顿,注目沉声下去说道:“现在,双方同时调整阵式,各以功力较弱者一字相对。先是一对一,连胜可以连战。任何一方剩至十名以内,开始混战,至一方死光为止!”   死亡的恐怖,换来一声惊啊。不过,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无可逃避的现实。武人唯一的保障,便是武功。这便是身人武林,何以人人舍命向上,永远追求更高成就的原因。   弱的先开始,的确很公平,武林中,原就是强存弱亡啊!   每一对眼球,开始充血;每一颗心脏,开始腾跳。   挣扎抗拒,是人们面临死亡的本能,有用无用,是另一回事。   三老相顾愕然,风云帮主反手拔出那面风云帮旗霍地一挥,面向“小灵狐”曹瑶姬肃容喝道:“曹香主,整理队形!”小灵狐接过帮旗,不一会,旗影翻飞,人影纵横,一字阵排定。   四十八银衣弟子排在最前面,接着是:十三金鹰副手、十三紫燕、各坛护法……龙坛十三金鹰人数已不足十三;剩下的“要命郎中”、“双鬼王”等四五人,其功力均在一般总分坛香主之上,所以排在较后面。再接着,便是“小灵狐”曹瑶姬、“凤剑”司马湘云、“虎剑”司马奇、“龙剑”司马正。鬼愁谷主抢在老魔女之前,因此老魔女玉门之狐成了最后一个。风云帮主为首领人物,不需人队。她从小灵狐手中接回帮旗,领着巧匠,走去队前,等待敌方列阵。   三老方面,经过一阵紧急会商,原来阵形,依然故我。风云帮主看了,虽然有点奇怪,一时却也没说什么。这时,天老司徒奇缓缓移正目光。向风云帮主淡淡说道:“‘田单赛马’,古有诈术先例,这方式老夫反对。”   风云帮主勃然变色,大怒道:“诈在何处?既反对何不早说?”   天老从容接口道:“帮主不必生气。原则上,老夫并不反对这种作法,只不过想稍加修改,化繁为简罢了。”   “化繁为简?”风云帮主一时不明其意。   天老手指四座囚笼道:“譬如说,那后面的十二剑手就没有参加。如要他们参加,在贵帮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不答应,就是不公平。”   风云帮主为之语塞,天老悠然又说道:“当然了,这种要求,我们也不会提出。老夫的意思,那十二人可以不必参加,同时也不必限定一对一。”他指指那些银衣弟子,又指了指自己身后,微笑道:“那些年轻人,有谁能是老夫身后这些高人的对手呢?车轮战虽可将老夫身后这些高手一一累死,但是,打到最后,贵帮部下还能剩下几人?”   银衣弟子们闻言,一个个眼眶红润,凄然低头。风云帮主一见士气动摇,脸色下沉,正待开口喝阻时,天老已迅速接下去道:“修正后的方式,将于贵帮有利。”   风云帮主双目一亮,似信未信地冷笑道:“这种话说给谁听?”   天老微微一笑,接口道:“说给贵帮主听。就是由我方的少林八老及武当九子首先出面布成一道阵式;贵方一次出动多少人,一律不拘,但只以一次派出为限。人老、九子死而后已;而贵方胜困可喜,败时,随时也可以撤退,我方绝不趁胜追击。这一阵过了,再说其他。”   巧匠轻轻一咳,自语道:“不拘多少人,真狂!”   风云帮主立即会意,于是冷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吧!”   双方同时约退二丈,空出六七丈一片草地。少林八老、武当九子分别向他们掌门人行过佛、道两门诀别礼,神情肃穆地鱼贯走出。少林黄衣八老全部空手,武当玄鹤九子则人手一把钢柄长尾拂尘。一队向南,一队向北,不一会,两阵形成。   黄衣八老布的是“八方金刚阵”。八名高僧面向八方,合掌垂眉以待。玄鹤九子布的是“九子连环阵”。九位灰衣道人面向里,围成一圈,九支拂尘一致斜指圆心空地。也是垂眉俯首,不相顾视。   风云帮主衡量了一下,扬旗朗声道:“四十八名银衣弟子攻打‘九子连环’,十三副鹰及十三紫燕攻打‘八方金刚’。有胜无败,败退者死!”玄鹤九子声色不动;而黄衣人老一听“十三紫燕”几个字,却不由得人人身形一震,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   巧匠低声不知又说了句什么话,风云帮主立即补喝道:“银衣弟子归崔鹰主率领,鹰燕一队由尚一绝尚香主带队!”   三老面部虽无表情,身后各派高手闻言却不禁一怔,同时露出忿忿之色。武维之暗暗咬牙,发狠道:“今天第一个,非宰这厮不可!”   要命郎中崔魂、秃龙尚一绝齐声朗诺,双双矫捷地自队中跃出。   要命郎中背上药箱已除,腰袋中却装得鼓鼓的,这时双手往两只鹿皮袋中一插,昂首大喝道:“孩子们,上!”四十八名银衣弟子,银龙般旋风一卷,便将玄鹤九子圈圈围住。要命郎中又是一声断喝,四十八名银衣弟子长笛一抡,猛扑而上;要命郎中本人,眯起一只独眼,冷笑着,傲立一旁,一时却没动手。玄鹤九子一声无量寿佛,同时扬拂转身。笛光拂影,随即混成一团。   这一边,差不多是同一刹那,秃龙尚一绝自腰间抽出一条七节龙骨鞭,手腕一抖,打出一声鞭花,迅雷一般喝道:“都随本座来!”   龙骨鞭一指,首向正东一名黄衣高僧当胸点去。   十三副鹰亮出鬼头砍山刀,刀光霍霍,纵横窜上。十三紫燕长剑出鞘,有如十三只惊风紫蝶,连翩游走,以相同招式,一点即离,轻灵无比地接应着十三副鹰。刚柔互济,八老立陷重围。       第十九章 离合悲欢     两座战阵同时点燃战火,但优劣之势却在开战后立即分判出来。   玄鹤九子方面,遭遇敌人的人数虽多,但由于要命郎中尚未动手,而九子钢拂长度均不在银笛之下;九子功力原本深厚,加以连环阵旋转如环,壁如钢坚,一时间,四十八名银衣弟子根本无能为力。而黄衣八老这方面,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秃龙尚一绝是以前东北黑道上一等一的高手,本身功夫即已惊人,一条龙骨鞭所向辟易;加上十三副鹰的十三把砍山刀,全是拼命硬斗,有进无退。在秃龙狂呼怒喝之下,更见凌厉狠绝。而这还不是八老的致命伤,致命伤却是十三紫燕的宝剑。   八高僧说什么也没想到会遭遇上这批华年少女,在不便还手的情形下,一方面要以一双向掌逆拆刀和鞭的攻逼,一方面又要随时规避着与十三紫燕的近身接触,煞是苦不堪言。因此不到袋烟工夫,八老几乎全部负伤。血流在手上、肩上、背上、腿上。但八位大和尚毕竟不愧为一代名门高僧,饶得如此,一个个仍然是愈战愈勇,愈战愈沉着。汗和血,没有影响斗志,也没有影响阵形。   现在,数百对目光几乎一齐集中到这半边战场。   就在这时,为人们一致忽略了的玄鹤九子方面,突然发出一声惨呼。待众人循声转过头去,玄鹤九子,已只剩下八人。九子中的第九子、“九宫图”云清道人倒下去了。死于要命郎中一把淬毒飞芒。要命郎中哈哈大笑,双手仍插在鹿皮腰袋中,立姿悠闲如故。原来他在觑空,准备一个个将九子解决!   余下的玄图小子,同时诵出一声无量寿佛,对倒地的云清道人看也没看一眼,八支云拂猛力一抖,拂尾如蓬,立有十数名银衣应招滚翻。八子横心之下,似有默契,趁其余银衣弟子惊惶后退的一刹那,八条灰色身形突如怪蟒盘旋般,疯狂地向要命郎中卷了过去。   要命郎中大出意外,欲待问避,已然不及。双手匆匆打出两把毒芒,八支钢拂同时攻至。九子中的“三才掌”玉清道人与“七星指”玄清道人,身形一歪,踉跄跌倒;而要命郎中也在拂雨下头脸开花,结束了狂放狠毒的一生!   余下的三十余银衣弟子,一拥而上,再度将九子中六子重重包围。   同一时候,八老这边也有了重大变化。八老中主持达摩院的两位长老“降龙尊者”和“降虎尊者”匆匆一打招呼,双双离开阵地,不避不闪,直扑秃龙尚一绝。四掌排山倒海般,有进无退;尚一绝不甘示弱,龙骨鞭横抡,和身硬接。结果秃龙倒下了,两尊者也倒下了。秃龙死于两尊者的撞击,而两尊者则死于由背后攻上的六把砍刀!同时,另外两名尊者,主持监院的“大慈”和“大悲”,也以两条命换取了五名副鹰。   再看南边的玄鹤六子,六支钢拂纵横扫荡下,银衣弟子已去了近十名之多。   现在的银衣弟子,总数只落得二十四五名左右。这些年轻人,身手虽然灵便,若论功力,终难与玄鹤九子相比。开始时,全凭一股锐气,加以旁有要命郎中督阵,声势尚还浩壮。此刻因主脑已失,更兼满地尸横,触目惊心之下,胆一寒,便全然改观了。他们前仆后继,纯出于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因而招法凌乱,全无威力可言。这时,六子只须稍稍奋力,转眼便可扫数消灭。   九子之首的“一元神拂”太清道人却突然大喝:“蚂蚁尚且贪生,小施主们苦缠为何?”声出如雷,银衣弟子们全为之一愕。太清道人钢拂一竖,将其余五子挡退一步。大声喝道:“一人选取一个方向,哪来的人力追你们?”   银衣弟子们一楞之下,恍若酸酶灌顶!呼叫间,一个个返身狂奔,草原上,有如蓦地开出一朵银花。眨眼之间,二十多名银衣弟子,走得一个不剩!   风云帮主眼看着,直气得粉容铁青,纤足一顿,正待下令追捕。巧匠忙拢近一步,促声劝阻道:“实力分散不得,追就上当了!”   风云帮主突然惊醒,不由得万分感激望了巧匠一眼。巧匠拭着眼角,低声接着又说道:   “伤对方元气是谁一目的,九个道人在对方是主要力量之一;而那批少年人在我方则可有可无,我们有什么不上算?”风云帮主看到残余的玄鹤六子果然一个个精疲力竭,这时正走去远远的后方聚坐调息,不禁连连地点头。   再看八老这边,十三副鹰由八名减至二名;而剩下的四老,也由四名减至二名。二名副废止污满脸,招式散漫,不上三合,立即相继栽倒。因此,现在的局面,便变成两名强管之末的少林高僧在对十三名灵活如初的紫燕少女了!   那两名主持罗汉堂的般若尊者和菩提尊者,眼光微扫之下,突然口诵佛号,同时合掌就地坐下。俯首、垂眉,一动也不动。十三名紫燕少女被两僧这种突然而反常的举动引得一呆,十三支长剑同时在半空中凝结不下。   风云帮主眉现煞气,睁眼喝道:“贱婢们昏了吗?”十三紫燕一声轻啊,惶然定神来,于是十三支长剑银光闪闪,一致落向二颗戒疤雁列的光净头颅。   三老黯然垂下头,身后的众悟大师却现出一抹智慧的微笑,合掌朗声道:“一念舟成,苦海超度。善哉——”说时迟,那时快!十三支长剑在将落未落之际,风云帮主身后的苦力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道:“不好!”发喊的,正是以“蛮牛”面目混在苦力中的武维之。   武维之这一声喊,没有经过任何考虑,他惟一的目的,便是要止住十三紫燕的长剑下砍。也许他有更多更重要的任务等待完成,但是热血沸腾之下,他实在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十三紫燕吃了一惊,果然住手回头。风云帮主霍地转身,厉喝道:“什么不好?”   武维之暗道一声:“瞧吧!”   牙一咬,正待抢朴而出。巧匠突然尖叫道:“果然不好!”喊着,手一指,又叫道:   “看!火,火!”   众人抬头,远处仇池峰顶,浓烟蔽天,显然烧了甚久,只不过谁也没有注意罢了。这一适时发现,为武维之解去一围。既可缓冲一时,当然乐得。于是,他故作忿忿地吼道:“我喊错了吗?”   风云帮主切齿注目峰顶,哪还有时间理他?这时,峰脚下一条身形如飞而来。来人面蒙黑纱,近前第一眼注意的便是四只栅笼。在看清金判、一品箫、雪娘、脏叟等人还都好好活着后,方深深嘘出一口气,便旁若无人又往三老方面打量过去。   风云帮主脸色一变,厉声喊道:“是天盲老儿吗?”   黑纱蒙面人听如不闻,眼光继续在各处扫视着。最后看到十三支长剑下的少林两僧,不由得目神一直,喃喃说道:“真是一批禽兽!”   风云帮主一怔,脱口道:“不是瞎鬼口音呀!”   黑纱蒙面人忽然手一招,笑道:“过来告诉你我是谁,敢吗?”   风云帮主冷冷一笑,便待逼去。巧匠忽然低声道:“使不得!”   风云帮主止步偏脸道:“为什么?”   巧匠以手掩唇道:“帮主为一军之主,岂可轻易为一不明身份之人物所激?老汉以为二个垂死的和尚杀之不武,不如今十三位紫衣姑娘去拿他下来。”   风云帮主觉得大为有理,忙转身向十三紫燕喝道:“这里别管了,去抓那厮!”十三紫燕齐齐一诺,旋即收剑返身向黑纱蒙面人飞朴而去。   黑纱蒙面人一声冷笑,本拟迎战,目光一闪,忽然伸手取下面纱,高声笑着,喊得一声:“老身担心与你们这般禽兽为伍,不陪了!”   看清对方面目,风云帮主以及风云帮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均是一呆,你道此人是谁?   嘿!竟是那位传说年轻时一人能够照顾百席以上,现时行走已显得举步维艰的鸠面老妇!   风云帮主失声道:“又一名奸细!”跟着,挥旗怒喝道:“快拿下!”   鸠面老妇大笑道:“没毒死你们这一群,已算慈悲的了。拿,拿谁?嘿嘿!不信就至那边空阔处试试看吧!”说着,返身如飞而去。   风云帮主一跺足道:“快追呀!”十三紫燕扬剑追出。   巧匠忽然皱眉自语道:“这老妇人声音不老,这副面目可能又和前囚笼中那个你们喊他脏叟古笑尘的家伙一样出于伪装。”   风云帮主喃喃说道:“会是谁呢?”   巧匠苦笑说道:“帮主问我,我去问谁?”   风云帮主甫噢的一声,老魔女于注目之余,突然一偏脸,向小魔女挥手大喊道:“派人追下去。是梅娘!”   风云帮主一啊,忙指着小灵狐和凤剑司马湘云道:“一点不错——你们两个快去!”   被老魔女认做“梅娘”的鸠面老妇,于跃出五六丈后,即未再跑,容得十三紫燕逼近,身形一拔,升空三丈有余,空中一折,反向紫燕们身后落下。这一式,只要在武林中稍有见识的,谁都可以认得出——正是人老诸葛符早年扬名江湖的“灵台三抄”中的“春莺荡柳”!人老诸葛符,除了一女一婿,武功一生未传外人,鸠面老妇除了为梅娘的化身,自然再无第二人了!   梅娘身形落地,既不战,亦不走,仅以“灵台三抄”的超绝轻功逗引着十三名紫燕四处追逐。这时见风云帮主中又派出凤剑和小灵狐二人,方始足尖一点,斜斜引出,直往草原尽处如飞而去。   直到追与被追双方在草原上只剩得十数点微小的浮影,巧匠方跌足失声,埋怨道:“唉唉!还是上了一当!”风云帮主目光一转,满脸顿现悔意。但她并没有进一步表示什么,主意出自老魔女,无法怨人。   此刻,场中般若、菩提两尊者已退去后面与武当玄鹤六子坐在一起。风云帮主见对方虽剔开了九子和八老,而自己这方面,四十八名银衣弟子、十三紫燕、十三副鹰、要命郎中崔魂、秃龙尚一绝、小灵狐曹瑶姬、凤剑司马湘云等人一去,已所剩无几。   直到这时候,风云帮主才发觉,吃大亏的竟是自己这方面!目光微直之下,一时间竟然没有了主意。过了一阵,咬牙切齿,眼中凶光激露,慢慢地转脸望去三座囚笼。巧匠轻轻一咳,低声道:“是时候了!”紧接着,又以目示意道:“帮主不妨依前定之计,全部出动。   后方的事,交老汉及司马兄弟办。只要帮主发出预定讯号,老汉便吩咐下手。一风云帮主点点头,眼色一使,老魔女玉门之狐、黑衣鬼愁谷主同时移步出列。老魔女首向人老诸葛符淡淡说道:“诸葛符,我们较较内力吧!”   人老诸葛符大笑起身,连连说道:“好,好!玉门一役,已是一陈年往事;今天若分胜负,谁也没有‘南北两极丹’可救,可以一劳永逸!”   玉门之狐老脸微赤,冷笑道:“笑吧!等等怕没有机会了!”冷笑着,双掌一推,沉声喝道:“接着了!”人老双掌一亮,迎面遥托。两股内劲互吸互黏,两人身躯也因运气关系而逐渐下沉,终至对面就地坐下。   黑衣鬼愁谷主向天老司徒奇傲然哼道:“三老中以你最强是吗?咱们来!”这老魔更干脆,不待天老答话,也不容天老起身。人向地下坐去,双掌已同时提出;天老只好冷笑接住。   最后,小魔女向地老黄玄笑道:“阴少华功力较差,只好陪你老人家了!”   这种轻视的侮辱语句,以地老那副火爆脾气,哪还忍受得了?精目一翻,苍须无风自动,暴喝道:“小妖妇你找死!”盘坐不动,双掌猛推;小魔女被震出半步,方发掌接住。   天、地、人三老中,功力确以地老黄玄较弱半筹;相反的,风云帮老少三魔中,小魔女却不是最差的一个。小魔女虽不比另外二个老魔强,却绝不比二老魔逊色。如论心机,二老魔谁也不如。她刚才这么说,就是为了深知地老脾气,故意激动其火;同时故意退出半步,培养对方骄心。一举一动,实在都是阴谋。   另一边,勾魂使者、铁面阎罗以及七八名各堂香主,也都在预先授意下,向天山白眉叟、众悟大师、一心道人以及各派高手挑战。其中有一特色,便是挑战项目一律都是较内力。   这时,巫山神女眼望黄衫客,等待挑战;黄衫客向前走出两步,忽又犹疑地停了下来。   他望望风云帮主的背影,又望去对面那位须眉俱张的铁面祖父,心头不禁涌生一股寒流,寒流化成一身冷汗,一阵战栗,突然拔腿飞奔。   看见黄衫客逃走的,除了巫山神女、天山蓝凤姑侄,便是司马兄弟和巧匠章大器。巧匠耸耸肩,没说什么;而司马兄弟就像没看到一样,也是一无表示。草原上,有着近二十对正邪人物在作殊死战,但由于是一律以内力相拼相耗,因之声息全无。   巫山神女目送黄衫客背影消失,冷冷一笑,调过脸来,不期而然望向“昆仑三剑”中的司马兄弟。“虎剑”脸上没有表情:“龙剑”面部一阵抽搐,悄然垂下头去。   巧匠章大器眨着烂桃眼,神气活现地在十二名剑手身旁走过来,又走过去,还不时假充内行地伸手纠正着剑手们执剑的姿势。那些剑手们,大概由于一再目睹他们帮主对这人言听计从,居然服服帖帖受教。一个个腰杆挺直,双目平视,执剑不动如山,看上去,果比先前凛然而俨然得多。司马兄弟一动不动,好像失魂似地站着。巧匠不住向小魔女背影望去,似甚焦躁地在等待着一个发动杀手锏的讯号……   忽然间,讯号来了,小魔女蓦地沉喝道:“对面的朋友们,看囚笼!”   对面的二老、白眉叟、众悟大师、一心道人等,一个个直如没听到,谁也没有将眼皮撩动一下。小魔女冷冷一笑,怒喝道:“章总监,可以动手了!”这一喝,好不慑人心魄——   可是,对面三老等人仍然无动于衷。   老少三魔迎战天、地、人三老,尚还旗鼓相当;而双鬼王与七八名香主迎战天山白眉叟诸人,那可就吃力了。不过,众帮徒们都知道,一到紧要关头,只要帮主讯号一出,十三剑手自会以宝剑残害“人质”令敌人心神溃裂。那时候,要取胜,举手之劳而已。   阴谋预定,只要“人质”发出痛苦呻吟,对方诸人必定投鼠忌器,目的便不难达到。初意并不一定置“人质”死命。而现在,眼看三老等人的内力过人,今小魔女不得不下血腥号令了。可是,血腥号令下达后,三老等人仍不为所动;而最令小魔女不安的,便是身后也是一无响动。   小魔女在回头不得的情况,三次怒叫道:“司马正,司马奇——”这一声喊出,有反应了,司马兄弟有如从大梦中醒来,抬头转身,茫然向囚笼望去。目光至处,两兄弟身躯一抖,蓦地跪倒,齐齐喊得一声:“师父,弟子们等待的便是今天啊!”语音前毕,双双举掌,自拍天灵而亡。   三老这边,也有一人随司马兄弟同时倒地。她,就是巫山神女余绛仙!   原来司马兄弟死前看到的那位洛阳巧匠章大器,已一变而成一位脸寒如铁的冷面老人。   冷面老人眼眶清净,而一双眼珠却变为白多黑少!   天盲叟静静地站着,眼看着二名爱徒惊叫、下跪、自裁,始终没说一句话。而十二名锦衣剑手,执剑挺立平视如故。是他们耳聋眼瞎了吗?不,他们早就被点要穴成了半死人,不能动弹了!   老少三魔情知有异,正待发动总抢攻,讵知一念甫生,三老方面已然走前一步!只听天老一声大喝,所有的人应声如雷。十几双手掌借一喝之威,往前猛送!双鬼王以下诸人,谁也没逃过公道,惨嚎此起彼落,先后仰天喷血翻倒。老少三魔功力较深,同时在心理上已有准备,仅各个喷出一口鲜血,竟同时向后倒翻而退。三老不敢怠慢,如风追上。   玉门之狐与鬼愁谷主两老魔急怒攻心,一声不响,回身便战;惟有小魔女却径直窜去金判、一品箫二人囚禁的那座栅笼。与囚笼近在咫尺之间的天盲叟,这时不但没有拦阻。反而向旁让开一步。就好似他背上长了眼睛一样,正好闪开背后同时抢上的一条矫捷身形。与小魔女迎面而立的,正是武维之。   四掌相交,武维之倒退一步;而小魔女虽仍守住原地未动,但却仰脸喷出一道血柱,双手护胸,脸白如纸,摇摇欲坠。她睁大失神的眼睛,向武维之颤喊道:“你……你……蛮牛……你究竟是谁?”   武维之大罗神功已成,人虽震退,却未受伤。这时昂然冷笑道:“武维之,金判之徒,一品箫之子!”小魔女啊了一声,砰然倒地。   囚笼中,金判、一品箫早已双双抬头,这时。金判微笑不语,一品箫却骇异地问道:   “公……公正,你怎一直没提?”。   金判韦公正笑意一敛,微喟道:“假如活不了,说有何用?”武维之眼泪如泉涌,向前踏出一步,忽又调身,飞步奔去雪娘囚笼前,劈破栅笼,埋首师姑膝前,失声痛哭起来。   另一边,天盲叟一边为脏叟解穴,一边笑说道:“为了取信,为了分散注意……”   脏叟暴跳如雷地穷吼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你老儿武功高,辈分大,化子穷,该死!”   天盲叟侧目笑道:“有件事知道否?”   脏叟眼瞪如铃,吼道:“不想知道,怎么样?”   天盲叟仰天大笑道:“去了一件大心事!老少魔女为鬼愁谷老鬼储藏的美酒那么多,那么好,已够意外,现在可由老夫独占,就更值得意外了!”   脏叟一怔,喉骨滑动,忙问道:“你说什么?”   被三老解开穴道的金判、一品箫,以及聚拢来的各派高手,见状均不由失声大笑起来。   脏叟转过脸来喝道:“什么好笑?”跟着一拉天盲叟道:“这批家伙没理头,咱们走咱们的!”   雪娘经人老代为解开穴道后,轻轻拍了拍武维之,没说什么,起来往对面巫山神女的尸身走去。   武维之经过一阵发泄,心情逐渐平静。这时拭泪起身,走去父亲一品箫身边,将脸孔贴去父亲怀中,抽噎着,说不出一个字。一品箫轻抚爱子,两串英雄清泪,却止不住潸然下流。良久,良久,方俯脸低低说道:“孩子,去看看你娘……”武维之身躯一震,拔足便奔。   金判望着一旁饮泣的蓝凤道:“余姑娘,你也去,好有个照应。”   蓝凤低头不响,默默走去天山白眉身边。黯然神伤的白眉叟茫然望着金判,金判含有深意地点点头。   白眉叟于是推了推爱孙女道:“你就去吧!孩子。”蓝凤矜持了片刻,终于低着头向武维之背影追出。   三天后,扶风与武功之间的大道上。   金色朝阳下,一位面目慈和的中年缁衣比丘尼,一面缓步前行,一面向身旁两名青衣少女蔼然微笑说道:“年纪轻轻的,何事需要忏悔?据昨日传言,老少魔女和鬼愁谷主均已于仇池峰下丧生,你们也没有什么要回避的了。天、地、人三老,只要你们愿意,无论哪一位,贫尼都可介绍你们去深造。当年的‘凌波双仙’,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两少女眼望远处,沉思不语。二女约二八上下,一名眼圆如杏,一名秀发披肩,姿色均极清丽,正是前风云帮中的“风婢”和“云婢”。缁衣尼就是“梅娘”,自然不消说得的了。由于数天来六神不安,斗志全无,于是冷笑了一下,再度飞跑。   玉女追着追着,忽见前面有一对年轻男女,女的身后背有一支宝剑,情急之下,不禁提声喊道:“喂!前面的大哥大姊,拦住那黄衣贼徒!”   少年男女闻声回身,玉女一见,玉容大变,也顾不得追人,返身便去。那男的怔了怔,忽然促声道:“是雪妹!美姊,我们先追住她,再一起去找我娘。”   太阳渐渐西沉。陇西某处,一位缁衣尼一面缓缓而行,一面正安详的为两名彷徨的少女解因释果;而另一端,三名少年男女却在绝尘反向追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