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一章 黄金万两一人头 第二章 微妙的战局 第三章 锋芒初露 第四章 长安风雨 第五章 虚虚实实 第六章 步步惊险 第七章 毒龙谷 第八章 一试再试 第九章 绝谷逢高人 第十章 十绝武学 第十一章 雪天奔少林 第十二章 怪僧怪道 第十三章 得赠神兵 第十四章 紫纱巾 第十五章 第八龙 第十六章 神秘任性公子 第十七章 小金狐 第十八章 无心插柳 第十九章 且打哑谜 第二十章 小院密会 第二十一章 酒楼征逐 第二十二章 迷仙阵图 第二十三章 四狐争春 第二十四章 巧计妙施 第二十五章 大战群龙 第二十六章 温柔阵仗 第二十七章 骨牌再现 第二十八章 各逞心机 第二十九章 阴错阳差 第三十章 火烧一品宫 第三十一章 谁是元凶 第三十二章 天心人心       第一章 黄金万两一人头     在洛阳,状元后街,一座古老宅第中,一场别开生面的赌局正在热烈地进行着……   “押啊,快押!一赔六,一个赢六个!多押多中,不押不赔!时间无多,机会有限,明天就要揭晓啦!”   这阵吆喝,系发自此刻院中台阶上一名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年约五旬上下的破衣老者口中。   “晦!押啊,快押……一个赢六个……明天就要揭晓啦!”   老者左手拿着一本流水簿,右手握着一枝紫羊毫,面对着阶下庭院中那一群形形色色的赌客们,起劲地吆喝着,喝过一遍,又是一遍。他每于一阵吆喝过去,便以他那双细圆明亮的乌豆眼,在那些赌客们的脸孔上来回扫视,一面将那枝紫羊毫放在舌尖上濡个不停,以便随时接受赌注,开发号单。   在老者身边,这时另外放着两样东西:一只箩筐、一块黑底粉牌。箩筐,不难想象,当然是装银子用的。那么,那块粉牌呢?   只见粉牌上写着:   乐天子、五关刀、百花仙姬、武林赌王、冷面秀士、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臾。   这些称呼,极像是一些武林人物的诨号,可是,将这些武林物的诨号写下来,又是做什么用呢?   难道说……   一点不错!现在大家在赌的,正与这些诨号有关。   上面这乐天子、五关刀、百花仙姬、武林赌王、冷面秀士、卦去玄掌、七步追魂臾等七道浑号,它们正分别代表着当今武林中七大名人,最近七年来,武林中的七位盟主!   根据七年前第一届泰山武会决定:今后七年中,将每年产生盟主一位,依次主持当年武林中各项事务。每满七年,复选一次,就以往七届盟主中拔举一人,称总盟主,任期三年,余者统称副盟主,在总盟主率督下,共同为武林两道排难解纷,造福谋利!现在,转眼之间,七年过去了。明天,八月十五,便是上述总盟主复选产生之期,大会会址决定在城外北耶三星评。   七人之中既然只有一人当选,那么,此人会是谁呢?这,便值得一赌了!   而现在台阶上主持赌局的这名破衣老者,别瞧他衣破履敝,其貌不扬,若是提起名头来,还真能吓坏人,原来此公不是别个,正是粉牌上七大风云人物之一:“武林赌王”胡必中是也!这位赌王,在武林中固届名人一位,而于赌博圈中,此公之名气只有更大。   这位赌王之所以普受赌友们欢迎的原因,第一是赌时绝不玩手法,第二是绝不仗势凌人:赢了笑哈哈,输了一样不冒火!另外一点便是信用好,不论多少,有一文,付一文,从不拖欠!所以,一有机会差不多人人都想跟这位赌王大赌一场。此公之嗜赌,已至入迷程度,而且从不分大小,只要是赌,一律参加,随时奉陪。此公于赌,全是硬打硬,纯碰运气,只有一次是例外。   那是在第四届武会前夕,有人在赌场上输给他不少钱,气无可出,因而拿话讽刺他道:   “胡老,明后天又要选盟主啦,要是你一身武功有你赌艺这么精,该多好!”   我们这位赠王当时立即反问那人道:“要不要来赌上一赌?”   那人问道:“怎么赌法?”   赌五望着那人道:“就是万一老汉这次能够当上第四届盟主,阁下准备输多少?”那人大喜道:“好啊!赌一千两,不,不,来三千两如何7’赌王头一点,接着四下大声道:   “还有没有人下注?”结果奇迹出现了,我们这位赌王于第四届武会上大显神威连挫六名强劲对手,坐上第四届盟主宝座,一场起于玩笑性质的赌博,不但为我们这位赌王带来一顶盟主荣冠,且同时带来数十万两白花花银子,现在坐落洛阳状元后街的这幢古宅,便是当时的赌注之一。   以武会为赌博题目,今天算是第二次。   不过,这一次我们这位赌王的赌法也很公平:七名候选人大家可以任圈一人,落空了,注银被吃,圈中时,一赔六。在他赔王而言,七人之中,必有一人中选,他的机会是赢六家,输一家,如果七名候选人,名下押往相等,那么,他赔王够吃够赔,进消两抵,白玩一场。反之,吃重赔轻,他嫌,吃轻赔重,则算他倒霉。   “晦!哥子们,时间无多,机会有限……”赌王又在叫了。   很遗憾的,赌局自晨间开始。到目前为止,全部注子加起来似乎还不到一个草字头;每个人都在举棋不定,不知道究竟该押哪个好。   是的,这不比牌九或骰子,比过点子才能分输赢。一个武林人物在武功方面的成就——   尤其是成名人物——应该早有风评才对,范围只有七个人,只要他们认识清楚,是不难事先测中的!   那么,这七人究竟谁人高明呢?   乐天子?五关刀?百花仙姬?冷面秀士?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史?或是我们这位武林赌王本人?   问题都在测判,范围虽不大,这批赌友却非武林中人!   “晦!哥子们,一个赢六个……”赌王叫着,抹抹汗,笑了。   虽然胜负尚在未知之数,但众人这种欲进不前,信心毫无的可怜样子,却为我们这位赠王带来无限快意。   就像牌九庄家连吃三个通关,然后将两颗骰子高举顶门上,一面骨碌骨碌摇,一面含笑看着那些下家们,手忙脚乱地将注子移来移去,不晓得放在哪一门好的得意心情一样。   这时有人忽然这么想:“就押这老鬼如何呢?看,这老鬼现在得意成那副样子,没有几分苗头,怎会如此起劲?”   不过,此人接着一想,又觉不妥。   武人十九好名,唯独这老鬼不然。前次,这老鬼之所以在第四届武会上拼命,说开了,为赌而已。   “盟主”者也,在他,不过是一场赌博附带吃进的一枚筹码罢了!也许这老鬼确有问鼎之实力,可是在赢赌重于一切的大前提下,谁敢担保这老鬼到时候不会放水?“怎么啦,哥子们?哈,哈,哈!”赌王乌豆眼一阵滚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可能是受了赌王这阵笑声刺激的关系,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人,走上前去,向箩筐中丢出一张银票,叫道:“乐天子,三百两!”赌王大喜,连声应答道:“好,好!”验过银票,立即填发号单,边于口中拖长尾音念着:“独赢乐天子,三——百——两——三六一十八,———千——八——百——两——整,乐天子当选,凭单取款。”   填完,号单交出,接着向四下里大声问道:“还有没有谁……”   一语未竟,立即又有人递出一张银票高喊道:“七步追魂臾,一千两!”   赌王好不来劲,一面运笔,一面报着道:“好,又来一位,独赢七步追魂臾,一千两,一六得六,七步追魂臾当选,凭单取款,六千两整。”   ‘七步追魂臾,再加一千两。”   “妙极了!”   “百花仙姬,五百两。”   “要得。”   “冷面秀士,五百两。”   “要得。”   "八卦玄玄掌,八百两。”   “硬是要得。”   “乐天子,再来一千两。”   “七步追魂臾,我也来个五百两。”   “我加五百两!”   “再加五百两!”   “八卦玄玄掌再来个六百两怎么样?”   “好好好,多多益善,不管再来多少,都是照要不误……且慢!喂,刚才那位哥子你怎么说?冷面秀士五百两?好,听到了,号单马上来……喂,不要挤,时间有的是,慢慢来,慢慢来。”   赌场中常会发生一窝蜂的起哄现象,刻下赌王府,便是这情形。要不押,都不押,一人带头,立即争先恐后。   这一下,可把赌王忙坏了,嘴里不住喃喃着:“元峰这孩子,就是这点不好,对赌一点兴趣没有,唉唉,早知生意这么好,真不该放这孩子出去……”   就在赌王忙得不可开交之际,阶下忽然有人阴恻恻地问道:“小弟可以参加吗?”   赌王头一抬,募地呆住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七位盟主中的第五位:“冷面秀士”西门达。   因为赌王与这位冷面秀士是前后任,曾一度发生过交接关系,所以赌王对这位冷面秀士认识得要比他人清楚。此人不但武功高,心肠尤其狠辣,翻脸无情,六亲不认,在他主盟武林一年中,仅关东一带的黑道人物,就被他一手格杀近三十名之多,其余概可想见了。   赌王因为看不惯这位后任老弟的血腥作风,自交任之后,三年来一直甚少与之来往,所以彼此之间虽然说不上有什么怨嫌,却也不见得有多亲近。现在,这位老弟忽然来此,所为何事?   赌王惊得一愕,连忙满脸堆笑:“是什么风将老弟吹来的?坐,坐!”   冷面秀土冷冷地道:“小弟是来试试赌运,不是来坐的,假如胡兄认为可以,小弟准备下注了。”   赌王嘴里说着欢迎,心底下则忍不住暗暗冷笑:“他妈的,什么玩艺儿?摆谱摆到我胡某人面前来了?嘿,嘿!赌王会怕赌?怕赔称赌王?嘿嘿!”   不意冷面秀士又问了一句道:“赌注有无限制?”   赌王干咳着道:“西门老弟瞧着办好了,咳,好赌不搭债,只要我胡某人赔得起,拿得出的范围之内……”   冷面秀士手一摆,冷冷截口道:“够了!”   接着于掌中托出一对明珠道:“作价一万两,值不值?”   赌王眼角一扫,点头道:“值!”   说着,伸手接下,放进怀中,抬眼微笑道:“当然是看好你老弟自己了?”   他口中这么说,心中则在鄙夷地想:“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注?结果也不过是一万两而已!嘿嘿嘿!毕竟是坐并观天,对赌这一门见识有限。”   冷面秀士淡淡一哼道:“不见得——胡兄听清了,一万两,看好赌王!”   所有的赌客,包括赌王在内,闻言全是一呆!世上有这种赌法的吗?   赌王不能当选总盟主,他将跟着输。赌王当选了,他冷面秀士自己呢?   赌王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眨眼迟疑道:“老弟莫非……”   冷面秀士显得甚是不耐道:“胡兄号单用完了么?”   赌王无可奈何,只好开出一张一万两的号单,冷面秀士伸手接过,同时冷冷地说道:   “且慢,请再开一张!”   赌王抬头愕然道:“再……开一张,加注还是另赌?”   冷面秀士毫无表情地冷然答道:“另赌,小弟这次看好小弟自己!”   赌王高兴地大叫道:“这才对啊!两家对赌,哪有希望对手起点子的道理?来来来,多少?说吧!”   冷面秀士平静地说道:“一颗人头!”   赌王吓了一跳,张目道:“怎么说?”   冷面秀士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西门达为表示对这一届盟主志在必得起见,这算是孤注一掷!输了,算是羞剑不还鞘,万一侥幸,只好对胡兄不起厂赔王又惊又怒,咦了一声道:“这……这!”意思是说:这是什么话?立志不立志,那是你冷面秀士自己的事,你西门达死也好,活也好,我胡某人为什么一定要跟在后面舍面相陪?   冷面秀士似已瞧透赌王心意,这时嘿了一声,说道:“赌而能称王,不是一件容易事,希望胡兄务必爱惜羽毛!这一局,胡兄仍然是赢六输一的机会,但赌注则已改成一赔一,对胡兄而言,并无不利之处,胡兄如要加以拒绝,那就……嘿嘿……那就……嘿嘿嘿嘿!”   赔王脸色一沉,温然不悦道:“胡某人几时拒绝了?”   冷面秀士手一伸,阴笑道:“好极了,那么清将号单开来吧!”   赌王飞快地填好一份号单,同时将号簿一并递出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这一注既然事先无彩可见,最好请西门老弟也同样书立一份交胡某人存执。”   冷面秀士毫不迟疑地接过号簿,照样写出一份,写完交出,双拳微微一并道:“明日大会上见!”   赌王拱拱手道:“不送了,老弟好走。”   冷面秀士一走,这边赌客们在各人号单取齐之后,也都纷纷散去。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前后不到两个时辰,“武林赌王”和“冷面秀士”赌了一颗人头的惊人消息即已传遍整座洛阳城。   在南城一座茶楼上,一个正在倚壁观书的蓝衣少年于听得此一消息之后,脸色一变,抛书便跑,甚至连茶资也忘记了给付。   蓝衣少年奔过状元后街那座古宅后,一路大叫道:“师父,师父,你老在哪儿?”   大厅中探出赌王的一颗脑袋,瞪眼道:“是元峰么?什么事这般人惊小怪的?”   这名蓝衣少年姓朱,名元峰,正是武林赌王门下惟一的爱徒。   这时,蓝衣少年朱元峰一见师父出现,连忙奔了过去,气急败坏地拉着师父衣袖问道:   “师父,元峰刚才在外面听人说……说……是真的吗?”   赠五侧脸掠了爱徒一眼,淡淡反问道:“是真的又怎样?”   朱元峰跳脚大叫道:“西门达这厮真是好没道理,他什么人都不找,偏偏找来咱们这里,这不是明明欺人么?”   赌王连忙加以训斥道:“峰儿不可随便说话!这一局,他西门达的赢面只有师父的六分之一,师父并不吃亏,怎能算作欺人?”   朱元峰望着师父道:“五关刀,寡情人一个,不去说他,百花仙姬也不算,因为师父一向不喜欢跟女人打交道,其余那几位,像乐大一了、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舆等,师父和他们不是都有着很好的交情吗?”   赌王注目道:“怎么样?”   朱元峰忙说道:“加上师父您老,计得四位,以四对一,还愁西门达这厮飞上天不成?   再说,就算另外的五关刀和百花仙姬都是他冷面秀入的人,双方的比数仍然是四对三,师父不会这就找去跟八卦掌、追魂史和乐天子他们几位联络一下么?”   赌王显得好气又好笑地翻跟瞪着爱徒道:“‘你小子知不知道这次总盟主的产生方式?”   朱元峰呆了一下道:“怎么呢?”   赌王加以训诫道:“对于自己不懂的事,以后最好少开口!在这种堂堂正正,万人瞩目的武林大会上,难道还容许你去分派系,打群架不成?”   赌王说到这里脸色一正,严肃地又接下去说道:“就算容许这样做,对一场赌博而言,这亦无异是上下其手,串通作弊,师父宁可输了头,也不屑出此下策!峰儿,你记住,你是赌王之徒,在赌言赌,第一个应该遵守的便是公平竞争,诚实不欺,在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件事能比一场赌博更能考验出一个人的品德了。师父被人喊作赌王,赌字虽然不雅,但师父在做人方面,却自信无愧于任何一位前辈或同道。师父传徒弟,最大希望莫过于光大门楣,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所以,藉今天这个机会,师父郑重明教于你,今后应努力向上,取师之长,舍师之短,赌徒门下如果能造就出一名不世奇才,也好让天下武林鲜鲜耳目。”   朱元峰垂手恭答道:“师父金玉良言,峰儿当永铭于心,将来绝不使师父您老失望就是了!”   赌王点点头,缓下脸色说道:“天快黑了,咱们后面吃饭去吧。”   在饭桌上,朱元峰以筷尖挑着饭粒,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始终透着有点神思不属,赌王关切地问道:“元峰,今儿你是怎么啦?”   朱元峰抬起头来望了师父一眼,迟疑地道:“有一句话,峰儿不知道该不该问。”   赌王哦了一声道:“一句什么话?”   朱元峰望着师父,迫切地道:“冷面秀士西门达他真是这次七名候选人中最强的一环么?”   赌王缓缓摇头道:“不尽然……”   朱元峰星目一亮,高兴得几乎跳将起来。   赌王顿了一下,接着道:“明天这七人,包括恩师在内,大家的玩艺儿,可说都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敢说一定比谁强,若照愚师个人之看法,师父虽不能指出谁为七人之雄,但师父可以断言,绝对轮不着他冷面秀士西门达!”   朱元峰兴奋地叫道:“这不就好了?强者出头,势乃必然,只要最强的不是西门达这厮,无论以什么方式逐鹿,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赌王眉峰微皱,点点头,没有开口。   朱元峰忽然问道:“师父,西门达这厮一向信用如何?”   赌王颔首道:“还好。”   朱元峰哺呐道:“这就怪了,照这样看来,西门达这厮此举无异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厮既不疯,又不傻,怎么会忽然找上师父赌上一颗人头的呢?”   赌王思索着点点头道:“是的,这是很大的一个谜团,师父的看法也是如此,这厮此举实在太出人意外,可说赌得一点道理没有。”   朱元峰皱眉又追:“还有,这厮既然自忖必胜,先前又以一对明珠押在师父名下做什么?”   赌王面现怒意,哼了一下道:“听说过有种猫儿在扑杀一只老鼠之前,常常喜欢先逗弄个够吗?这厮押下一对明珠的用意便是如此!他赢了,锦上添花,无可无不可。他输了,命都不保,还要一对明珠做什么?而这些,还不是这厮的主要目的,这厮主要目的是:先让师父惊奇一下,将师父注意力分散,然后趁师父心理毫无准备之际,冷不防发出重重一击。”   朱元峰切齿道:“这个卑劣的家伙,彼此间又无仇隙可言,居然使出这种狡诈手段来,真希望师父明天在大会上,将这厮打个稀烂才称人心。”   赌王放下筷子,打了个呵欠道:“孩子,你去睡吧,睡足了,明天好早点起来,师父还得将白天的赌账整理一下,记住,孩子,大丈夫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才能成就一番伟业,冒火发狠,能济何事?好了,去睡吧!”   --------          第二章 微妙的战局     第二天,八月十五,武会正日终于到来!   这是个相当难得的好天气,打天亮后,城门开启时开始,来自天下各地的武林人物,便像决了堤的黄河河水,自洛阳城中一波波涌出,浩浩荡荡,轰轰发发,连跑带奔地抢向会场所在——北邮汉陵后面的三星坪。   由于昨日,冷面秀士与武林赌王之间那一场耸人听闻的赌赛,如今,这一场本来就很引人的盛会,显然于无形中变得更具刺激性了。   这是真的吗?   武林赌王当上总盟主,冷面秀士可以赢得万两黄金;冷面秀士若想赢得这笔黄金,自己一颗脑袋又势将不保……这笔账,怎么算?   还有:冷面秀士的人头注,押的是独赢,换句话说,除了他冷面秀士自己当选总盟主,他都得向赌王交出一颗人头!这种赌法,不仅对赌王个人是种带有藐视意味的挑战,就是对乐天子。五关刀、百花仙姬、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臾诸人而言,也是一种大不敬!试问:   他冷面秀士西门达凭什么竟敢如此猖狂?如此具有自信?武人一言,重逾九鼎,届时万一失手,其将如何交代?   红红的太阳,高挂东方天际;辽阔的三星坪上,万头攒动,嘈成一片场地卜形成大小两个半圆一两个半圆形遥遥相对,人中半圆向北,小半圆向南。前者为万千参观者所围成,后者则为七位盟主竞选人之特设席位。   这时约莫辰末已初光景,选拔将于午时正式开始。   这时,除了一位本届大会本持人,少林掌门方丈心缘大帅,以及两名负责奔走之沙弥而外,七名候选人,仅到了五关刀和八卦玄玄掌两位。心缘大帅此刻正在跟五关刀和八卦玄玄掌闲聊。众人虽然无法听得三人闲聊之内容,但凭观察,则不难猜知三人所谈者,当与武林赌王与冷面秀士之间的赌赛多少有点关系。   五关刀是个标准的关东大汉,体躯魁伟,络腮胡,大环眼,一身青色劲装,坐在那里都比普通人站着高,肩后那柄砍山刀,单刀把就有八寸多年。此人出身绿林,幼拜异人门下,一套荡魂刀法,猛辣无比,凌厉绝伦,自成名江湖以来,从未有人在刀下走过五合以上。所谓六将易斩,五关难过!五关刀之名,即系源此而来,此人姓桑,字天德,看上去约莫四十四五岁光景。   八卦玄玄掌姓钱,字中铭,武功源出武当旁支,系承三丰祖师俗家一脉。这位八卦玄玄掌,他在掌字上被人冠以玄玄两字,是有来由的。武当一派之武学,向以掌法见长,在一般人,都以为三丰祖师之绝学,必留存武当本派无疑,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此一秘密,直到这位八卦玄玄掌在第六届武会上,以一套连正宗武当弟子也为之膛目结舌的八卦掌法连挫云梦三杰、燕京一奇,以及点苍潘氏四弟兄等八名一流高手才被揭开。于是,武当掌门人马上和奉这位玄玄掌为该派宾院首席长老,每年均恭请这位去去掌莅驾武当山真武殿,为该派各代弟子讲授掌法决要。这位玄玄掌据说年已六旬开外,望之仍如四十许人,其于内功方面之深厚成就,由此可见一斑了。   草坪卜以两道白线划出禁界,中间空出之场地,方圆约在十丈左右。   一干武林人物这时隔着空地向对面遥望过去,只见那位大会主持人心缘大师,于言谈中不时蹩额摇头,五关刀则圆睁着一双大环眼,络腮胡根根倒竖,不知道在生难的气,而那位八卦玄玄掌,则始终面带微笑,不时持一特颔下那部三络长须,虽非方外人,却有着一股方外人的清逸之气。   就在这时候,后面人群中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站在前面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转身踏足引颈望去——啊啊,原来是百花仙姬芳驾莅临!   接着,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在香风四送中,一条毛色纯洁的小青骡得得而过,骡背绣垫上,那位美国流盼,含笑为礼的绝代住人,正是武人中人人为之倾倒的百花仙姬黎香君。   百花仙姬今天大概是为了行动方便起见,衣着穿戴,均极朴素,待婢也仅带四名,四婢均乘坐着与衣着同色的紫骡马,两婢佩剑,一婢悬萧,另一婢则于肩后斜插着一支柔云香拂。   百花仙姬刚刚进场,七步追魂叟接着赶到。   由于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百花仙姬主婢五人身上,直到七步追魂叟越过人群,举手向心缘大师打招呼,众人方才发现使人既敬且畏的现任盟主之到来。   七步追魂臾在武林中甚少有人知其名姓,一般均以盟主、七步前辈或追魂前辈呼之。此老可能是七位盟主中身材最高和最瘦的人,虽然他身高和五关刀只在伯仲之间,但由于人瘦的关系,看上去竟似乎要较五关刀超出半头之多,这位七步追魂叟除高瘦两大特征之外,另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有着一双深如寒潭的锐利眼神。   有人说:敌人之所以经常被此老在七步之内擒服,多少与此老一双眼神有关,苦与此老四目相接,鲜有不打冷战者。所以,一撇武林人物都有着这么两大愿望:什么时候能经得住五关刀连攻五刀,以及能不在七步之内被七步追魂史赶及,也就差堪告慰于心了。   这时,七步追魂臾在和心线大师打过招呼,与五关刀、百花仙姬、八卦百玄掌等人见过礼后,接着便走去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下。   百花仙姬黎香君朝另外那三张空椅子扫过一眼,转向隔着四、五两号空椅的八卦玄玄掌笑道:“现在趁两位当事人都还没有来,香君想请教钱前辈一下,就是外间都在传说西门达和赌王胡老儿赌下一颗人头,究竞有没有这回事?”   八卦玄玄掌点头微笑道:“我们正在谈着呢。”   百花仙姬皱眉道:“如果传闻属实,西门达这算什么意思?撇开香君和赌王胡老儿本人不谈,即以在座诸位,再加上一个乐天子赵老儿而论,他冷面秀士西门达,又自信能比你们哪位强、八卦玄玄掌微微一笑道:“强过老夫当然没有问题。”   五关刀扭过头来,冷冷一哼道:“桑某人一生最听不惯,什。看不惯的,便是‘言不由衷’以及你老鬼现在这种‘皮笑肉个笑’!请问你钱老鬼,你老鬼既然自觉得处处不如人,那你老鬼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八卦玄百掌哈哈大笑,一点也不生气。笑毕说道:“这个么?来瞧你老弟的呀!老夫再不成总可落个副盟主当当,如果来都不来一下,岂非太可惜么?”   五关刀没有再开口,轻哼着将面孔别了开去。   百花仙姬又向七步追魂臾问道:“追魂前辈对西门达此举行何感想?”   七步追魂叟缓缓摇头道:“老朽智力有限,实在摸不透我们这位西门老弟此举是何居心,且等赵老儿来了,他或许能给你一个解答…·”   七步追魂叟语音未了,远处突然有人大笑接口道:“谁想请教什么事,赵老儿在此!”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名须发如银,面泛红光,身穿一袭月由短抱,手执旱烟筒的白胖老人,踏着草坪,春风满脸面向这边人步走过来,均不禁欠身致意道:“云老好!”   来的这位白胖老人,正是七年前当选首任武林盟主的乐天子赵可云。   看到乐天子来,百花仙姬最是高兴,当了喜滋滋道:“赵前辈未得正好……”   乐天子摇着一头白发笑道:“一点也不好!”   百花仙姬一怔道:“不好?”   乐天子笑哈哈地说道:“不是吗!多一个人来,多分一杯羹!哈哈哈。其次,最主要的最,对诸位现在所研究的这个问题,很抱歉,老汉一样无能为力。”   百花仙姬微露失望之色道:“赵前辈这话……”   乐天子偶尔回头,忽然抚掌大笑道:“好,好,正主儿来了,想问什么,找胡老儿本人间去吧!”   这时从草坪上远远走来的,正是赌王师徒。众人对赌王的出现,尚不感觉怎样,但在见到赌王身后那名五官俊秀,英气勃勃的蓝衣少年时,所有的眼光,均为之微微一亮。   连乐天子都停住笑声,轻轻哦了一下道:“胡老儿是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好徒弟?”   赌王走过来,双拳一并,眯起那双乌豆眼,朝众人嘻嘻一笑道:“大师好,诸位好!”   接着转身一指身后蓝衣少年道:“这是小徒朱元峰——峰儿过来,过来晋见这位心缘大师以及诸位老前辈。”   朱元峰——一躬身为礼,赌王为爱徒引见完毕,接着笑向众人道:“小老儿敢和诸位打个赌……”   二句不离本行,众人听I,无不哈哈大笑。   乐天子笑着道:“赌什么?”   赌王笑道:“赌小老儿来到之前,清位在谈论些什么。”   乐天子大笑道:“这个还用得你来赌!随便猜猜,也会猜得出来。”   赌王笑道:“那么再换个赌题如何?”   乐天子笑道:“换什么赌题?”   赌王笑道:“我赌你们虽然知道那位西门老弟跟小老儿昨日一场豪赌的内容,却不一定清楚这场豪赌由何产生。”   百花仙姬抢着接口道:“对,我们——”   乐天子手臂一扬,止住百花仙她话头,然后又转向赔王正容说道:“关于这个问题,老汉愿代表今大在场诸位向你老儿认败服输,不过却希望你老儿能为我们说个明白,这场荒谬的赌约,究竟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们之间以前有过什么不愉快?”   赌王摇头一叹道:“我胡某人算是找错对象,你们距离做一个赌徒的资格,实在差得太远了!”   乐天于不胜其茫然道:“这话怎么说*   赌王微微一笑道:“假如换了我是你们,我一定反打一耙,这样回答:‘我们赌你胡老儿一样不知道!’要是你们这样反过来赌,那么,你们就赢了。”   众人听了,均为之猛然一呆。   乐天子愕然失声道:“叫……什么?连……连你胡老几本人也不知道对方这次赌下一颗人头的原因何在?”   赌王摊手耸耸肩胛道:“这有什么办法?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赌场规矩,一向如此,门子拉开了就不能禁止别人下注。”   百花仙姬忍不住说道:“那么——”   身后主席台上的心缘大师这时突然发出一声轻咳,说道:“好,西门施主也来了!”   众人心神一紧,只好停止谈论,同时一致抬头向草坪上望去。   今天的冷面秀士西门达,仍是昨天在赌王府上出现时那副老样子:一袭半新不旧青布长衫,背持笔囊,手执折扇,走路时两眼望天,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表情。   走过来,拳一抱,淡淡说得一句:“诸位早!”衣摆一镣,便径自走去第五号空椅上落座。   广场上经过一阵微微骚动,终于逐渐静下来。   心缘大师抬头望望天色,接着自座椅中站起身来,脸色一正,以低沉有力,全场可闻的声音开始宣布道:“依泰山第一届武会规定,为期三年之武林首任总盟主,现在开始进行过选秩序。”   满场鸦雀无声,心线大师手一招,自一名沙弥手中接过一只雕花漆筒,由筒中抽出一束竹筹,高高举起,继续宣布道:“这一束竹筹,总数共七支,每一支底端均漆有一种特别颜色,计蓝色者两支,红色者两支,黄色老两支,余下一支为乳白色。此选进行之方式为:每一名候选人先于老油这里抽取一支付筹,蓝对蓝,红对红,黄对黄,白色为幸运筹,可以不必参加第一轮淘汰赛。其余三组,则均两取其一败者落选,人选之三人连同持白筹者,再分两组较量,分组方式仍以四筹置筒中,同色者为一组,两级政者落选,得胜者,最后再以拳掌、兵刃、轻功等三场决定一名优秀者为总盟主。”   心缘大师宣布完毕,遂向七名候还人颔首道:“七位施主请过来一下。”   在七名候选人抽取竹筹期问,对面人潮中掀起一片窃窃私议。   如谈谁将当选总盟主,尚未免言之过早,现在,大家最最关心的,就是七人之中谁将抽得那支白色幸运筹?   这一点,太重要了!   眼前这七位总盟主候选人,均为当今武林中天字号风云人物,虽然各人在武功方面成就各有高下之分,但是,可以想象的,彼此之间,相差必极细微,抽得白筹者,将可少战一场,劳逸攸关,大局所系,这支白筹岂可等闲视之?   七名候选人,按序抽筹,顺序返座,另一边,千万双眼光则一致集中在每位返座者手中那支竹筹上。   终于,大家看清了:乐天子,蓝筹;五关刀,红筹;百花仙姬,红筹;武林赌王,蓝筹;冷面秀士白筹;八卦玄玄掌,黄筹;七步追魂叟,黄筹。   啊啊,幸运筹落在冷面秀士手里?   这也许只是一场巧合,可是,这种由偶然所造成的巧合,却对这次竞选大局产生一种微妙的影响。   现在,第一轮淘汰赛的分配是:乐天干——武林赌王,蓝筹对蓝筹;五关刀——百花仙姬,红等对红筹;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史,黄筹对黄筹。   在第一轮淘汰赛中,持白色幸运筹的冷面秀士将暂时置身事外。   此一结果,对别人都不怎么样。不是么?败下阵来,充其量不当总盟主就是了。虽然这一仗对每个人的声望得失都很大,不过,大家都是武林名人,谁输给谁,也不算太大的耻辱,总盟主只有一人,除非不来,来了总有六个人注定要失败的,成败是另外一回事,欣然参加,便是风度。   但是,在武林赌王来说,这种分配结果,实属不幸之至!   他,武林赌工,原先的希望,是最好能在抽筹时与冷面秀士抽得同色竹等,编在同一组内,一起手便分个你死我活。   再不然,他也希望那支竹等千万别落在冷而秀士手里,这样,他至少还可以看看对方的战绩——不意事与愿违,最后竞发生最坏的结果,无巧不巧的,那支可恶的白筹偏偏为冷面秀士所抽得!   心缘大师待得全场稍稍定静下来,沉声发话道:“第一轮,第一场,蓝筹对蓝筹,请赵施主和胡施主马上下场。”   乐天子自椅中站起,哈哈大笑道:“来,来,来,胡老几,咱们哥儿俩先出去示范示范,久闻你老儿在赌场和战场上都是狠角色一个,今天得好好领教一下。”   赌王扭头向爱徒低声道:“还记得师父的话吗?”   朱元峰眼圈一红,咬牙低声道:“师父放心卜…··”   顿了顿,迅速低声接着道:“不论怎么样,我们的机会都较那厮多,再说,有峰儿在,便是师父翻本的本钱,师父尽管放手一拼,将来的事,峰儿知道怎么做,您老人家放心就是了!”   赌王头一点道:“师父是赌徒,哪有不知赌本长的好处?好孩子,就这么说!”   随即站起身来,拍拍衣襟,偶尔转过脸去,只见冷面秀士头一仰,自语般冷冷说道:   “用不着看过来,我的后事早就安排好了。”   赌王冷冷一笑,也学着对方以自语的方式大声道:“由赌看人品再可靠不过,门子也许押得很准,不过这副德行却不敢恭维——喂,赵老儿,你说什么?”   20   乐天子听得一头雾水,茫然眨着眼皮道:“什么‘我说什么’?”   赔上嘻嘻一笑道:“你没有说什么,就算我也没说什么好了,K话表过,言归正传,咱们哥子怎么玩法:?”   乐天子想了一下道:“这样好不好?咱们都是老头子了,动起拳脚来,未免太吃力,你老儿身上不离一把算盘,恰好老汉也带来一根旱烟筒,咱们就拿这两件劳什子出火气,大家来个点到为止如何?”   赌王头一点道:“不反对!”   同情之心,人皆有之。万千在场武林人物因为抽笔之结果对冷面秀士大为有利,同时,人头之赌,又出之冷面秀士之横蛮主动,所以这时大家都在无形中偏向武林赌王。众人使首先觉得乐天子基于道义,应该让出这一场,不打不为输,让出来也不算丢人。   现在,乐天子既无退让打算,众人便又寄望于赌王首开纪录,凭真本领赢得这一阵了。   场里场外,全都寂然无声,赌工深手自腰间取下一把铁算盘,乐天子也将手中那根粗如儿臂的旱烟筒顺了顺。   赌王铁算盘一摇,发出一阵格哈格喀声响,向乐天子嘻笑着道:“大家都是抽得蓝筹,应该由谁先动手,却无明白规定,这该怎么办?”   乐天子笑道:“如论年龄和盟主之顺序——”   赌王抢着笑接道:“都该饶小老儿一先是不是?好!恭敬不如从命。”   武人动手,古有名言:“先下手为强!”   按乐天子原意,他本想摆出种种资格,以作为取得占先的藉口,没想到赌王口快,手更快,于截断他的话头,抢得歪理之后,立即格嗒一声,弓腰窜出,铁算盘一翻一抡,照准他心口以算盘尖角一下扎到。   乐天子笑骂道:“老狐狸!”   手中旱烟筒一圈一挑,迎接来招,准备凭一身浑厚内力籍一挑之势硬将赌王一把铁算盘挑脱出手。   烟筒与算盘两下接实,只听得“卜”的一声脆响,赌王身形一带,被震出三步有余,乐天子则仅撞回两步多一点。   乐天子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老儿——”   大概是忽然感觉到手中那支旱烟筒的分量有点不对劲,笑声收敛,低头一看,目光所至脸色立变。   怎么呢?原来烟筒前面的烟锅儿不见了。   乐天子呆了一呆,接着将手中那支报废了的烟筒狠狠一摔,抱拳一供,哈哈大笑道:   “输得虽然冤枉,却又不得不服,要得,要得,但愿你老儿能当上总盟主,老汉这根旱烟筒,由钢的变根金的总该不成问题吧?”   赌王馆笑道:“当然,当然卜……”   四周轰然发出一阵欢呼。好赌王,不负众望,竟然在起手一合中便将乐天子这名强敌折服。   朱元峰见师父旗开得胜,而且所耗真力有限,一时高兴得几乎流下眼泪来。   乐天子、武林赌王,同时归座。   心缘大师接着宣报道:“第一轮,第二场,红筹对红筹,桑施主和黎女施主请接着下场。”   五关刀桑天德,百花仙姬黎香君,两人的座号是第二和第三,二人这一出场,第一号座上的乐天子和第四号座上的武林赌王,二人之间,更没有任何阻隔了。这时,武林赌王在目送五关刀和百花仙姬入场后,眼光发直,似乎为着一件什么事想得出了神。   乐天于眼角一溜,随即转正脸孔,两眼望向天上的浮云,口中则发出一缕微细的入秘之音道:“胡老儿,检点你的神态——!”   赌王心头一凛,随即将身躯坐正,同时传喜感激地回答道:“刚才那一场,你明白,我明白,赵老儿,我们之间这笔账,今生怕是算不完的了,胡老儿这次要是不幸输掉脑袋,将怎生对得起你老儿这番良苦用心?”   乐天子匆匆传音道:“西门达这小子不是好玩的,老儿,别再多说了。”   此际,草坪四周由噪杂再度回复沉静,五关刀和百花仙姬兵刃均已取在手中,就要开始较量了。   五关刀和百花仙姬现在的这一阵,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结果却为了一句话,终于还是动了干戈。   这话怎么说呢?   前面曾经提过:由于白色幸运筹落人冷面秀士之手,整个战局,顿时受到一种微妙的影响。   这就是说:大家今天来此的目的,原本都想凭一己之造诣,力图出人头地,登上总盟主宝座,而现在,因为白筹得主非人,情形恰倒反过来。如依法定程序,一切正常进行,无疑的,冷面秀士必能进入复赛,甚至最后之决赛。最后总有一人要成为冷面秀士决赛之对手,若是仅属一项总盟主荣冠之争,是胜是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现在有条人命失在里面,谁要是在决赛时败给冷面秀土,即不啻谋害武林赌王之凶手,这份良心和道义上的负担,谁能承受得起?   在心理上有了这份顾虑,焉能再望取胜?   所以百花仙妮一开始便有将这一场让与五关刀之意,好人与坏人,都留给五关对去做。   同时,百花仙姬以为,五关刀这人心肠之冷,足可与冷面秀士媲美一时,五关刀虽然没有为赌王拼命之可能,但是如果能够进入决赛,五关刀也没有将盟主拱手让与冷面秀士的道理。   不过,大家都是当今武林中一代名人,要让,也得让个明白,不然岂非要被别人误会自己是因为怕了对方?   因此,在出场之前,百花仙姬便拿话递向五关刀道:“依香君看来,桑大侠这次对总盟主宝座大概是志在必得吧?”   只要五关刀这时稍微谦逊一下,使百花仙姬有个颜面,百花仙姬也就可以马上乘风收篷了。   没想到,五关刀练的是纯阳功,一生未曾近过女色,同时也不喜好女色,在长期禁锢下,甚且对姿色美好之女子怀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憎恶,这时他一听百花仙姬如此说话,还以为百花仙姬在讽刺他的自不量力,竟又硬又臭地回了一句:“难说!至少我桑某人不会来怜香惜玉那一套。”   人人知道,百花仙姬在武林中另有“三绝观音”之称,所谓“三绝”,便是人美、心毒、武功高。   经此一来,这位向有三绝观音之称的百花仙姬如何忍受得了?   这位武林中一一代艳姬,另外更有一点与人不同之处,那便是愈怒愈娇,心中愈是充满怒气,表面上也就愈见妩媚动人。当下以加掩唇,嫣然一笑道:“哎哟,想不到找们桑大使原来也蛮风趣的嘛!咕咕咕。”   就在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中,两人先后到了场中。   百花仙姬与五关刀两人在场中一站,围观之万千武林人物,无不为之眉峰紧皱。   试问:这该是多么不调和的一幅画面?五关刀身高八尺,壮如铁塔;百花仙姬则肩削腰细,站在那里宛若风中之柳,不摆自摇,标准一副弱不胜衣,楚楚堪怜的美人胚于。   众人实在不敢相信五关刀面对这么一个动人娇娃会真的下得了手。   这时五关刀也会这样想吗?事实便是好的说明。   这时,只见五关刀右臂一曲,探去肩后,嚓的一声拉出他那把不知染过多少人血的大环刀!众人情不自禁,齐齐发出一声低呼。受了同情心之驱使,几乎人人忘却眼前这位千娇百媚的百花仙姬也是武林中一大名人。   五关刀刀尖向下,手合刀把,抱拳一拱道:“抱歉得很,桑某人所有的玩艺儿,全在这把破刀上,除了一把刀,便无可耍的,希望黎女侠最好也找支兵刃用用。”   百花仙姬微微一笑道:“桑大侠刚才不是说过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的吗?怎么现在………邓部分………谢谢桑大侠,不用了。”   五关刀受到曲解,脸都气育了,嘿嘿冷笑道:“用不用自然由你!”   百花仙姬笑着接口道:“奴也希望桑大侠最好能横心到底!俗云:“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只能斗英雄,跟美人相斗,总是要吃亏的。这是你们男人最大的毛病,嘴硬心软,每至紧要关头,往往把持不住,须知到时候我们女人心肠一狠,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五关刀毗目大喝道:“完了没有?”   百花仙姬咯咯掩口道:“主动在你,你问奴,奴怎知道……”   五关刀虎牙一错,再不答话,大环刀一圈一抖,挽起车轮似的一道刀花,人刀并进,一个大阔步,扬刀兜头便砍!   百花仙姬早有准备,容得来刀砍落,左手平胸一挥,领开对方眼神,人向左看,一条玲戏娇躯却于原地一个反旋,顺着来刀,滴溜溜一个连环疾转,闪电惊鸿般一下绕到五关刀身后。   五关刀一声闷吼,全身前扑,左足一滑,右足支地,大环刀如游鱼暴腹,贴着草坪一沉一翻,回身反扫,刀风霍霍,刀光闪闪,既劲且疾。   百花仙姬引身离地,大环刀毫厘之差,于脚底下一擦而过。   百花仙姬躲过这一险招,顿由被动变为主动,就在五关刀绝把落空,心知不妙,冀图奋挽狂澜之际,百花仙姬素腕一扬,一蓬银雾脱手电射而出。   五关刀一踉路,大环刀落地,双手掩面,虽忍着没发出呻吟,双肩也熬不住痛得索索而抖。   百花仙姬迅速退后文许,温声问道:“没有伤着眼睛吧?唉唉,真对不起。”   五关刀转过半脸,切齿恨声道:“你记住,黎香君!今天算你狠,桑某人一只左眼今天交你保管,一年之后,咱要本利偿还!”   说着,双指一戳一带,挖出血淋淋一颗眼珠,往地下一掷,捡起大环刀,大踏步出场而去。   心缘大师念得一声善哉,平静地接着宣报道:“第一轮,第三场,黄筹对黄筹,请玄玄道兄和追魂施主接着下场!”   百花仙姬盈盈返座,八卦立玄掌和七步追魂史分别于座椅中缓缓起立。   八卦玄玄掌和七步追魂叟同时面向草坪上走去,二人没有交谈一句,彼此神色都很凝重。   走至场地中心,两人同时转身,四目平交,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双方似乎都在等候对方先开口。   四周人群早将先前两场战事忘却,每一颗心,再度在紧迫的气氛中怦怦而跳……   终于,八卦玄玄掌有所举动了,他将一手插去自己衣襟中,一面望着对面的七步追魂叟,开口道:“怎么样?”   七步追魂叟点点头道:“行!”   什么事怎么样?行,行什么?   两人不啻在打哑谜,可是,说也奇怪,八卦玄玄掌问出一句怎么样,众人听了,一点头绪没有,而七步追魂叟却回答得那么迅速自然,宁非异事?   其实,真相一旦揭开,也没有什么玄奇之处。   八卦玄玄掌自怀中不知摸出一样什么东西,向空中一丢,那件事物如蝴蝶般翩翩滚翻而下——原来两人想以猜钱来决定彼此间之进退。   那枚青钱甫一落地,八卦玄玄掌迅即上前一脚踏住,同时抬头向七步追魂叟笑着问道:   “你要?”   七步追魂叟无可无不可他一点头道:“老朽就要有字的一面好了。”   八卦玄玄掌将脚移开,目光所至,不禁抚掌大笑。   草地上,那枚青钱向上的一面,四个字明明白白:“国宝通用。”   七步追魂叟仅将眉头皱了皱,也没有再说什么,接着,两人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四周围观者,深深嘘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谁晋级是一样,只要能快点得出结果就行了。   现在,第一轮结束。   进入复赛的四人为:武林赌王、百花仙姬、七步追魂叟,外加一个持有白色幸运筹的冷面秀土西门达。   心线大师待全场私议之声稍定,左手举着先前那只漆筒,右手另外拿着两黑两青的四支竹筹,高声说道:“请进入复赛的四位施主过来抽筹决定第二轮印证次序与分配之方式,老衲刚才已经交代过,同色者为一组,即抽中黑筹对黑筹,抽中青筹对青筹,青黑两色,青先黑后。”   这第二轮,虽然仅有青黑两色四筹,但比先前七人抽中七等更加紧张。四根筹,有三种不同的配组可能,准配上谁对赌王有利,或者对冷面秀士有利,这一点,事先难说得很,不过,因分组之不巧,将会影响到最后之成败,则为不喻可知之事实。   抽筹开始,顺序如前,按盟主任期之先后。   百花仙姬第一,武林赌王第二,冷面秀士第三,七步追魂叟在最后。   百花仙姬纤手一拔,第一支竹筹出筒了:黑筹!   抽得黑筹,所决定了的,是将在第二场出赛;对象为谁,现在尚不知道。   现在,轮到赌王了。赌王一样的将有三个不同的机会:就是对百花仙姬,对冷面秀士,或对七步追魂臾。   赌王之心头,当然希望遇上冷面秀士。要想遇上冷面秀士,先决条件是不能再拍出一支黑筹。   抽出来了,好,是青筹!   现在轮到冷面秀士——也抽出来了——唉,泄气之至,冷面秀士接着拍出的,不意是一支黑筹。   余下竹筹,仅剩一支,当然不用再抽了!   结果,复赛程序便变成:   第一场,武林赌王对七步追魂叟。   第二场,百花仙姬对冷面秀士。   谁是以上这两场的优胜者,即可进入最后一场决赛,争夺总盟主宝座。   在万众屏息的肃穆气氛中,赌王与七步追魂叟相继下场。   两人于场中站定后,赌王抬头笑道:“这一场如何比?”   七步追魂叟沉吟了一下道:“你老儿说呢?”   赌王笑着道:“你老儿是有名的脚下滑溜,老汉我则全靠一把算盘打得精,比轻功,比兵刃,都欠公道,为了两不吃亏起见,咱们折衷处理,就以掌拳相对怎么样?”   七步追魂叟蹩额道:“拳掌……”言下之意似说,拳掌这玩艺儿最耗真力,一场胜负分下来,双方必均精疲力尽,这对你胡老儿有利吗?”   赌王接着笑道:“只对一掌就可以了,双方划定界线,谁被对方推得远谁就算输——好给你老儿一个‘放水’的机会!”   四周群众听了,无不哈哈大笑。   这正是这位赌王的可爱处,轻轻巧巧一句话,顿使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场面为之改观。同时,这一点也正是这位赌王的可敬处!是的,七步追魂叟很可能在这一场放水,他如此点明,便无异表示:假如七步追魂臾真打算这样做,他姓胡的并不领情。   只比一掌,七步追魂叟当然不反对。于是,赌王转身召来心缘大师身边那两名沙弥,作为见证。   接着,两人于划定位置站好,定神,运气,由一名沙弥喊出.‘一二三——”   沙弥口中三字刚落,比斗双方,四掌齐发,掌力接实,发出轰然一声大响,双方于受震之下,登、登、登同时向后退出三大步。   两人之中,是准退得较远呢?仅凭目力观测,在场者实在无法加以分判。   于是,两名沙弥于发掌双方最后停足处划下一道记号,然后开始仔细丈量,量完,两名沙弥不约而同地一致转向武林赌王望去,神色中充满不安和惶恐,赌王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恢复常态,哈哈大笑道:“是老汉输了么?宣布呀!”   年事较长的那位沙弥期期答道:“不过差了三指光景……”   赌王肩胛一耸,苦笑道:“就只差一指,还不是一样?”   说着,朝七步追魂叟拱拱手,领先出场返座。   四周群豪见了,不禁齐声黯然叹息。   底下,第二场接着开始。这一场,百花仙姬对冷面秀士,如果百花仙姬赢了,固然无话可说,否则赌王的一颗人头,其命运使完全寄托在七步追魂叟手里了。   百花仙姬出场,神色遇异先前,脸色不见丝毫笑容,这也难怪,这一场,她的处境的确是够困恼的。   赢了冷面秀士——即使险胜半招也好——都无异砍却冷而秀士一颗脑袋,纵然这样,仍然无法保证自己一定就能当上总盟主,因为底下尚有七步追魂叟一关须要通过。那么,何不就让一手呢?也不行!她让,又势必增加赌王输头的机会,凭良心说,她对赌王实在要比对冷面秀土的观感好得多。   冷面秀士跟着下场,青衫飘飘,一扇在手,扬着那张既无血色,亦无表情的面孔,就好像没事人儿一般。   百花仙姬破例拔剑在手,待得冷面秀士于对面站定,平剑当胸,浅浅一福道:“西门大侠赐招!”   冷面秀士冷冷答道:“不必客气,黎女侠请!”   百花仙姬不再多让,剑尖一弹,斜行三步,然后剑决一领,转身一剑刺出。   冷面秀土沙的一声折扇收拢,以扇骨迎向来剑,轻轻一磕,微沾即退。百花仙姬剑式一变,循踪而上。   今天所有各场比试,以目前这一场最为正规,缠战之时间也最长久,人影飘忽,剑扇交挥,经过足足顿炊之久,胜负终于分出来了。   双方兵刃在最后一合中同时被震脱手,但是,冷面秀士纵身接住了他那把钢骨折扇,百花仙姬却未能及时抄住她的百凤长剑,相形之下,百花仙姬以技逊半筹落败。   场里场外,无人出声,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没有,人人都为紧张所麻痹,一个个眼巴巴的,只等最后之决赛上场。   百花仙姬捡回宝剑,默默返座,冷面秀士则仍守在老地方,七步追魂叟开始寒着脸孔向场中一步步走去。   冷面秀士今天虽然在第一轮中抽得幸运筹,但细论起来,他并未占得丝毫便宜。   因为七步追魂叟所赛二场,一场系猜钱获胜,另一场又仅对一掌;而冷面秀士在一场比斗中,便耗力顿饭之久!   所以,直到目前为止,在赌王方面仍未见任何不利之处。   相反的,赌王甚至觉得他今天才是一名幸运者。   刚才,他和七步追魂叟对的那一掌,他已尽全力,但结果仍较对方略逊一筹,这正说明论功力,七步追魂叟确实要比他赌王强些,七步追魂叟既然没有退让之意,七步追魂叟既然不肯让一场给他赌王,自然更没有让给冷面秀士之理,在七步追魂叟对总盟主宝座志在必得的情况下,由七步追魂叟出战冷面秀士,岂不较他赌王亲战冷面秀士更为有利?   场中,七步追魂臾平静地望向冷面秀士道:“老弟欢喜来点什么花样?”   冷面秀士不假思索,简洁地答道:“较量轻功!”   所有与会者,听了俱皆为之一呆。   什么?较量轻功?几乎人人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以七步追魂叟和武林赌王两位当事人为甚。   众所周知,轻功乃七步追魂叟独门一绝,冷面秀士如今竟然选取这一项,这厮莫非真的疯了不成?   七步追魂叟默然片刻,缓缓点头道:“老夫不善矫情,只好依你老弟了。”   接着,抬头又道:“如何较量法?”   冷面秀士不答,大步走去主席台前取米两支黄色竹筹,远远插去二十余大外,然后回到原处,于指那两支黄筹,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依心缘大师之木鱼声为准,木鱼响至第七下,由这里起步,奔赴竹筹所在,取筹后再奔向主席台,谁先将竹筹放到主席台上者胜!”   说完,俯身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横线,同时手一摆,示意七步追魂臾先选位置。   七步追魂受自然不肯在这种地方检便宜,稍事打量,缓步走至界线中央偏南三步处站定。   冷面秀士接着站去界线中央偏北三步处的相对位置上。   主席台上,木鱼声开始敲响。   卜!卜!卜!卜!卜!卜!卜!   当第七下木鱼敲出,嗖的一声,两条身影同时电射而出。   一起一落,落而复起,两条身影,始终不差先后。   众人暗暗称奇,谁也没有想到冷面秀士在轻功方面居然也有着如此不凡之造诣。   好了,到了!拔筹,转身,起步,好美妙的身法——啊啊,还是一样快。   人人心跳如擂,冷汗直流,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快啊,人人在心底狂叫,却已分不清宪竞是在为谁助威。   好,好——”   欢呼之声,轰然爆开!   原来七步追魂臾终于在转身起步后不久争得半步之先,这时,双方距离主席台,均约五六步光景。   近了2更近了!好!七步追魂受超前一步有余j。   “噗”   一声轻响过处,赌王脸色速变。   七步追魂叟到达主席台前,冷面秀士跟着也到了,但是,七步追魂叟竹筹刚刚向前仰出,冷面秀士那支竹筹已赫然出现在主席台上。   七步追魂叟一呆,讶然回头道:“这………”   冷面秀士冷冷截口道:“在下刚才说得很明白:“谁先将竹筹放到主席台上者胜!’置放手法,并无约束。阁叟下对隔空投掷不具信心,这又怪得了谁?”   全场顿时沉寂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以。   冷面秀士这种解说有理吗?当然没有理!可是,没有理——又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哪一点说错了?   七步追魂叟脸色铁青,一声不响,怒目望向主席台上的心缘大师,准备听取心缘大师的公正裁决。   心线大师宣了一声佛号,缓缓开言道:“有花有果,无尘不染明镜之台,善哉,善哉。   西门施主言之成理,老袖谨此致贺,第一届盟主举拔得人,并乐观今后之三年,在西门总盟主主理之下,武林中一片祥和,绝无灾变,阿弥陀佛!”   七步追魂叟眼皮一垂。默默转身归座。   冷面秀士扭头望向武林赌王,不稍一瞬,赌王日座中缓缓站起,走到百花仙姬面前,伸手一笑道:“黎女侠宝剑借用一下如何?”也心百花仙姬缩身颤呼道:“不,你……”   百花仙姬自成名武林以来,由于人美心辣,一支百凤剑先后也不知取过多少人命,不意这一刹那如对赌王慨然就死失色惊心。人的情感是怎么回事?何者为善?问者为恶?真是解说为难赌王苦笑了一下,做叹道:“黎大姐,你不赌,可能不知道,在我们赌徒,人人都知道一句话,那就是:“久赌必输!”   百花仙姬叫道:“那么……”这位武林艳后显然想加责问:“你老儿既然明白久赌必输的道理。当初又为什么要对这种赌约予以应承的呢?”   大概忽然思及事成定局,问了徒伤人心,是以话说一半,旋即攒眉住口。   赌王肩胛一耸,转身四顾道:“黎大姐既然不肯方便。老汉只好看看另外还有没有哪位朋友带着刀剑了。”   蓝衣少年朱元峰,这时忽然踏出一步,向恩师急急喊叫一声:“师父且慢!”   赌王一扭头,沉股喝道:“怎么了?是不是要为师的在死前一刻宣布我们之间的师徒名义断绝?”   朱元峰眼眶一红,但迅即镇定下来。以一种悲愤而英勇的语气抗声说道:“恩师你老人家慨然不忘要做一个全信全义的好赌徒,那么你老有否想到场上顺吃顺赔的规矩?试问:你老现在这一去,昨天接受的另外那些赌注其将如何交待?假如人头赌卷上,没有当场割交字样,你老先将金钱赌注处理了再行纳命。有谁能够派你老的不是?”   与会万千武林人物,无不颌首默许。大丈夫一言九鼎,输钱赔钱。输头交头,是无话可说的。在刻下众人心目中,赌王输掉一颗头,除了归罪他的运气,并不觉得怎样。但源于内心之同情,赌王如能找出理由多活一刻,哪怕仅是短短的一刻,在众人感觉中,也是好的。   赌王也想起昨天另外收下的那些赌注不予处理,实在于心难安,当下乃望向冷面秀士道:“西门老弟对小徒这番话有何意见?”   冷面秀土侧目道:“处理另外那些赌注需要多久?”   赌王计算了一下道:“明天这个时候,仍在此地再见如何?”   冷面秀士扫了朱元峰一眼,缓缓点头道:“行!”   朱元峰立即转向师父道:“峰儿先走一步,回去为你老弄点酒菜。”   匆匆说完,不待师父有甚表示,拔步便向场外奔去。   百花仙姬目送朱元峰背影远去,然后转向赔王道:“令高足……将来……假如他愿意的话……叫他到香君的百花谷去住一段时间怎么样?”   七步追魂绝接着也沉声道:“如去老夫那里,老夫也很欢迎。”   赌王分向两人一抱拳,感激地笑笑道:“好,一定,谢谢两位厚爱,待老汉回去问问他,如能由两位将这娃儿收归座下,目是再好不过了。”   --------          第三章 锋芒初露     天色渐渐黑下来,三星坪上,早在两个时辰之前即已走得人影俱无,山风一阵阵吹过,吹过场边那张木制主席台,吹过那排成半月形排列着的七张空木椅,吹过草坪,吹过草坪上几条白灰界线,以及界线中间一颗业己枯缩的血眼球,而明天也许还会吹过一颗赌王的人头……   赌王回到状元后街那幢古宅,进门看到大厅中黑洞洞,静悄悄一片,不禁深感诧异,当下眉峰一皱,放声高喊道:“元峰!元峰……”   可是,从前厅一直喊到后院,连回音都没听到一声,哪还有什么元峰的影子?   东厢房没有,西厢房也没有,厨房里,灶火早熄,宅中仅有的那名老家人则已靠在灶旁一堆干柴上呼呼睡去。   “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呢?”   赌王轻轻一叹,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将油灯剔亮,然后自身边取出那本账册。   投在冷面秀士名下的赌注并不多,这一次,在金钱方面,他算是大赢而特赢,可是,他最后却输去最大的一注——自己的一颗脑袋!   赌王苦笑着,摇摇头,也不去惊动那名老家人,起身径向东厢一间书房走来。   赌王知道,元峰这孩子迟早会回来,他得为他留下一份遗嘱,将身后事做一个总交代。   他准备在遗嘱上这样告诉爱徒:外面往来账目已清,财产可以随便处置。另外,仇报不报,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对方这次用的手段虽然不太光明,但终非暗下毒手可比。还有一点,丧事办完后,百花仙姬和七步追魂叟两位前辈那里必须去一次。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今后绝对不许再跟任何人预订赌约,除非是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   第二天,八月十六。   虽然武会已告结束,但今天的三星坪上,到场者比昨天只多不少,大家似乎都想来看看武林赌王是否会真的向冷面秀士西门达交出一颗人头。   辰牌时分,武林赌王出现。   武林赌王到达时,心缘大师、乐天子、百花仙姬、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叟等人均已先期在座;五关刀桑天德当然是不会来的了,冷面秀士西门达则还没有到。   众人看到赌王时,均以点头代替招呼,没有一个开口说话;包括心缘大师在内,人人脸色都很阴沉。   反而是赌王本人比较显得爽朗些,一个个挨次抱拳问好,最后且还从袖中抽出一支匕首,向百花仙姬笑着打趣道:“大姐放心,今天是家伙自备一一一”   百花仙姬黯然垂落眼皮,七步追魂叟忽然问道:“那娃儿今天怎么没有来?”   赌王眉头刚刚皱得一皱,八卦玄玄掌突然以手一指道:“那边来的,可不就是那娃儿吗?”   众人抬头望去,果见一身蓝衣的朱元峰正自东边草坪上向这边大步走来。仅仅一夜未见,来的这位赌王爱徒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一袭蓝衫,到处起皱。不过,奇怪的是:面容虽然惟淬,精神却显得焕发异常。   赌王等爱徒向众人见完礼,随即脸孔一沉,带怒喝问道:“元峰,你昨夜是到哪里去了?”   朱元峰似乎全未将师父的脸色放在心上,这时走近一步,朝师父涎脸嘻嘻一笑道:“峰儿去赌了一夜。”   众人听了,全是一呆!什么?师门遭遇这等重大事故,作徒弟的居然还有心情去赌上一个通宵?   赌王本人,似乎也很意外,好半晌没有说得出话来,最后,乌豆眼一阵闪眨,忽然寒着脸色问道:“那么结果输赢如何?”   朱元峰嬉笑道:“赢惨了!”   赌王一愕,张目道:“怎么说?”   朱元峰笑道:“将对方赢惨了!”   赌王重重一哼,伸出手来道:“赢多少拿来给师父看看!”   朱元峰站着不动,笑道:“暂时记账。”   赌王勃然大怒道:“混蛋!赌场捣指头,头等大忌,这一点,为师的也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想不到这浑小子第一次下场子就……”   朱元峰星目溜动,忽然嘻嘻一笑,低声说道:“师父别生气,还赌账的来了!”   还赌账的来了?事实上恰恰相反!   原来朱元峰刻下口中所指还账之人,赫然竟是那位依约前来讨取一颗人头账的冷面秀士西门达。   今天的冷面秀士,仍是昨天那副老样子,只不过两眼望天,头昂得更高,步伐也较往日跨得更阔更大而已。   冷面秀士这一出现,人人心神为之转移,谁也无暇再去品味这位赌王爱徒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还要开他师父这个大玩笑的细节了。   赌王脸色一变,正待迎上前去,朱元峰突然伸手将师父一拦道:“师父且慢!”   朱元峰拦下师父,立即抢在师父前面,向外跨出一步,冲着大步走过来的冷面秀士抱拳朗声道:“西门大侠,你早!”   冷面秀士脚下一顿,侧目冷冷一哼道:“小子想为你师父求情是不是?”   赌王大喝道:“元峰让开!”   朱元峰屹立不动,平静地接下去道:“是的,情形差不多,朱元峰想请西门大侠将头脸放低一点,同时请西门大侠将所戴方中向上推高半寸许。”   冷面秀士一怔,厉喝道:“你小子莫非找死不成?”   朱元峰听如不闻,冷冷接下去道:“朱元峰敢跟西门大侠打个赌,赌你西门大侠今天前额上一定有块不算大小的黑斑,同时还赌这块黑斑一定是生在皮里而非附加皮外!”   冷面秀士愕然瞠目,僵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心缘大师精目一扫,七步追魂叟和八卦玄玄掌相继自座椅中长身而起。   朱元峰又沉声缓缓接下去道:“你这位冒牌的西门大侠自以为胜券稳操,算无遗策,然而,阁下就没有进一步想想:事悖常情,必有奸诈。今天假使是真的冷面秀士本人,试问他西门达敢不敢这样赌?如说敢,凭什么?又为什么?”   那位冒牌冷面秀士,这时突然仰天发出一阵哈哈狂笑道:“好,好,老子这次算是阴沟里翻船,你这小子以后当心点就是了!”   狂笑声中,双臂一振,全身倒纵而起,半空中,翻腕打出一道霍霍蓝虹,闪电般直奔朱元峰天灵要害。   心缘大师和七步追魂叟,一个眼明,一个手快,前者一声警喝刚刚出口,后者已然一个箭步,其疾无比地掠过朱元峰头顶上空,适时一把将那件蓝色暗器抄在手中。   在场众人中,惟有一个七步追魂叟,或有追及这名凶徒之可能,经此一来,其他诸人又心余力拙,只有眼睁睁望着那名凶徒以超绝之轻功从容逸去。   朱元峰向前跨出一步,朝七步追魂叟深打一躬道:“多谢前辈救护!”   七步追魂叟未予答理,因为七步追魂叟这时正聚精会神,在反复检视着手中那件暗器,希冀于暗器上有所发现,众人拢近一看,暗器原来是支淬毒玲珑镖。   八卦玄玄掌皱眉道:“追魂兄不必为这劳什子多费无谓心神了,这种玲珑镖,时下极为流行,随手皆可取得,此人既然有心鱼目混珠,又哪会有在这上面留下痕迹之理?”   乐天子点头接口道:“钱老儿说得不错,依老朽看,这厮打出一支普通毒缥,伤人只在其次,其真正用心,无非是要分散我等注意力,俾得安全离去而已,咱们还是来问问元峰老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于是,众人纷纷转身,走过来将赌王师徒团团围住,抢着追问朱元峰识破这名奸徒身份的经过。   赌王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时紧搂着爱徒两肩,咪眼笑叫道:“谁还有这等好徒弟?说!   我胡某人敢跟任何人打赌——”   朱元峰笑着挣脱师父双手,撩起长衣,自襟底抽出一支短剑,拿在手上扬了扬,然后朗朗地述道:   “报告诸位前辈,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昨天,大会结束,元峰打这儿出去,口里说是要为师父准备酒菜,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因为元峰当时心中实在不服气,请位看到的,家师一颗人头是不是输得太冤枉了?因此,元峰暗中打定主意,决意要找那厮拼一!”   将手中那支短剑挥动了一下,接着说道:“如谈正面动手,晚辈自然差得太远,恰好那时晚辈身上带有这支堪称锋利的仙兵‘赛鱼肠’,是以,晚辈决定找个近身机会,人剑齐上,不惜落个敌我俱亡!晚辈下山之后,一路打听,最后终于获知那厮落脚之处是南门三元老栈。”   众人屏息静听,谁也未加打扰。   朱元峰笑了笑,继续说道:“找到三元栈,天色已黑,元峰悄悄自栈中喊出一名伙计,将之领至隔壁小巷中,以五两银子的赏钱,问清那厮房间号数,然后,元峰只有暂时委屈那名伙计一下,出其不意将其轻轻点倒……”   又笑了一下,接着道:“元峰匆匆穿上伙计的外衣,戴上那伙计的便帽,低头走回栈中,元巧不巧,元峰进门时,正好碰着那厮一人踞座独饮,于是,元峰遂三步并作两步,奔去最后一进院子,闪进六号上房,偷偷藏到床下,等候有利的机会来临,约莫过去顿饭时光,那厮回房了,神态自若,步伐稳健,竟然不见分毫醉意。元峰正在暗自蹩额之际,一幕出人意外的怪事儿突然出现。”   百花仙姬止不住轻轻一哦,但仍忍着没有开口打岔。   朱元峰换了口气,接下去说道:“你道是何怪事?那厮捻小灯头,伸腰打了个哈欠,右手在脸上一阵拉扯,竟自脸上揭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这一下,众人再也忍不住了,乐天子和百花仙姬几乎是同时脱口问道:“此人一副真面目是生作何等模样?”   朱元峰摇摇头道:“元峰没有看清楚,那时房中灯光很暗,加上元峰又不敢将整个脸孔探出,所以元峰仅能借听觉之辅助,从而知道那厮最后大概是将那张人皮面具塞在头底下。”   八卦玄玄掌点点头道:“好的,说下去吧!”   朱元峰于是又接下去说道:“可能那张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并不怎么好受,那厮于卸下面具之后,双手在脸上揉捏了好一阵,方始懒懒地将油灯一口吹熄。就在这时候,院中忽然有人大声说道:“喂,张聋子,我说呀,西门达这厮,在未来三年任期之内,一定落不着好死……”   “另外一人接口道:“为什么?’”   “先前发话那人哼哼道:“不相信么?嘿,嘿,我快嘴王九话说在这里,你张聋子等着瞧就是了!”   另外那人还在追问为什么,那名快嘴王九故作神秘,一股劲儿只哼不答,接着谈话声渐渐远去,两人似己进入对面某间上房之内。”   朱元峰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在元峰当时的想法,那人既有快嘴之号,其所以这样说,无非习性使然,问实际,可能什么根据也没有,在一般饶舌好事者来说,这情形是常有的,故作惊人之语,不过是为了一时之快意而已。没有想到,做贼者心虚,这话听在床上那名冒牌冷面秀士耳中,却又是另外一种不同反应与感觉;床上那厮先是欠身倾耳,接着蹑足下床,伸手拨开后窗,一个纵身窜了出去。”   百花仙姬不期而然脱口道:“快跑呀,孩子,这是惟一的脱身机会啊!”   朱元峰点点头,接着说道:“元峰当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不过,元峰却无离去之打算。当时,元峰第一个念头是:拿走枕下那张人皮面具,作为那厮不是冷面秀士本人之证物,以便家师他老人家据以拒绝履约。但是,元峰继而一想,反觉得这办法并不妥当。那厮回头找不着面具,明天一定不肯露面,如此要向天下武林朋友解说这段公案,就颇费唇舌了。如果那厮适时差人送来一张条子,吩附将人头交付来人,家师将如何应付?只要有一个人对元峰这种近乎神话的述说发生怀疑,那对家师他老人家的信誉都是一个污点,所以,元峰当即改变主意,伸手沾了一些灯灰油,用力揉在那张面具的额顶里层,然后又躲去炕下—   —”   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啊。   朱元峰笑了一下道:“不知怎的,元峰当时竟然全然不感觉到害怕,只是将这支剑取在手中,准备随时舍命一拼。元峰之所以不肯离去,可说是为了不放心这样做的效果如何。接着,没有多久,那厮回来了——今晨证实,昨夜那两个议论时事的家伙都已了账——元峰当时最感难过的,便是躲在床下,既不敢动,又不敢睡。因为元峰深怕在梦中会不知不觉地发出声响,这样,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那厮起床了,衣服穿好,接着便戴上那副人皮面具。那厮戴妥面具之后,又走到铜镜前面加以照察,到这时那厮方才发现额前有块污斑。那厮看着自己双手,皱眉思索了一阵,最后的决定:是将头巾往下一拉,毅然走出房外。”   朱元峰又笑了一下道:“家师他老人家以前说过一句话,的确不错:“人之初,性本懒!’对于既成之局,虽明知其非,如想加以更改,是需要一点毅力的,大部分的人,多半是:管它的,麻烦死了,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元峰证实,虽武林一等高手,竟然也不例外!   那厮仗恃一身过人武功,说什么也不会想到有人居然敢来到他房中做下手脚,在他以为,也许是自己两手不干净,偶然弄污的吧,脏就脏,差多少?只要脸仰高一点,难道还担心谁会注意到这些小地方不成?”   朱元峰最后摇摇头,苦笑说道:“那厮出房不久,元峰也就跟着自后窗爬出,由于经过一夜屈蹲,元峰几乎连一道窗门都无法越过,尚幸那厮很懂得享受,一顿早餐大概费去不少时候,元峰才算勉勉强强赶在前面来到这里一一一嘻嘻一一一报告完啦!”   众人听毕这番述说,相继陷入一片沉思,赌王则再度将爱徒拉入怀中,轻轻揉拍着,为爱徒舒松筋骨。   四周站得较近的一些武林人物,差不多都已听全这个故事,这时正纷纷转告那些没有听清的人,就像涟漪一般,一波一波地向四下散了开去。不多一会儿,整个事实立即传遍广场上每一个角落,三星坪上,顿时洋溢起一片喧嚷之声。   八卦玄玄掌像在询问,又像自语般哺哺说道:“现在,没有疑问的,冷面秀士西门老弟必是遭了毒手了,可是,此人武功这样高,应非无名之辈,他会是谁呢?”   乐天子持髯微笑道:“老朽知道一件事。”   八卦玄玄掌转脸道:“哪一件事?”   乐天子莞尔道:“西门达是第一个,胡老儿是第二个,在对方预定步骤中,再下去一个,不是我乐天子,也许就是你八卦玄玄掌。”   众人再度默然,百花仙姬缓缓点头道:“的确有此可能。”   心缘大师这时突然口诵佛号,返身步登主事台,然后转向!”场,以少林绝艺之一的般若神功,运气传音全场道:“敬请众施主肃静,老衲有事宣布!”   语音不高,但全场均能清晰人耳,不多一会儿,全场鼎沸人声终于逐渐平息下来。   心缘大师接着便宣布道:“根据第一届泰山武会所订规章,总盟主限定于七位值年盟主中选任,兹者,西门盟主既经证实身份不符,老钠谨以武会主持人地位宣告:七步追魂叟,追魂施主,依战绩接任第一届总盟主。”   一语既出,欢呼雷动!   本来也就应该是七步追魂叟当选,几经转折,最后仍由七步追魂叟当选,众人焉有不感满意而兴奋之理?   接着由七步追魂叟登台致谢词,七步追魂叟简略地自谦自勉了几句之后,接着面向全场庄容说道:   “除总盟主一人,副盟主六人以外,第一届泰山武会并规定:盟主得视需以及同道中人之勋绩,另聘金、银、铁三等武士各数名,以协助公益之推进,要务之执行,基于这项职权,本座现在首聘胡副盟卞座下高足,朱元峰少侠为第一位金星武士!嗣后,金星武士所至之处,即视为本座之亲临,凡有征召,同道例遵毋违,否则即按武会公约第九条以破坏传统议处……”   七步追魂叟尚未说完,广场上已再度掀起一片热烈欢呼,较之第一次欢迎七步追魂叟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元峰大急,向师父跳脚道:“师父,您,快……快去为峰儿谢辞!这……这怎么能行呢?”   赌工微微一笑道:“为何不行?”   朱元峰急得什么似的道:“峰儿年纪轻,武功又有限,当上金星武士可不要误尽大事?”   赌王微笑如故道:“年龄会一天一天大起来,武功也会渐渐由浅人深,你只要永远保持着一份热情和良知,明善恶,辨是非,规规矩矩做人,正正当当做事,行所当行,为所当为,就是偶尔有所无心之错,长辈们也必能原谅于你,愁什么?真是个傻孩子!”   朱元峰见师父如此厚望于他,一方面不忍过分违拂老人心意,另一方面,在他年轻的心灵中,这时也正有某种念头升起,于是,他朝师父苦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七步追魂叟于欢呼声中离开主事台,大步走过来,冲着赌王拱手一笑道:“胡老儿,这一下,对不起,元峰老弟从现在开始,他已是本座征聘的金星武士,今后有段时期,他可得跟在本座身边啦。”   赌王笑道:“别说了,老汉早知道你们会眼红。”   众人听了,无不大笑。接着,众人带着欢愉的心情,离开了三星坪,准备前往赌王府,接受赌王设宴招待。   可是,当众人走到城门口时,城中西南一角,突然冲天卷起一蓬浓烟,接着,城中人声鼎沸,奔相呼告:“失火啦!”   “西门!”   “西门!”   “状元街附近……”   朱元峰似有某种不祥之预感,不由大叫道:“师父,不好,咱们快走!”   赌王转过身来,双臂一竖,反将众人一齐拦下,同时向众人嘻嘻一笑道:“抱歉得很,招待取消!小老儿敢跟诸位之中任何人打上一赌:小老儿赌起火之处,即为敝府。”   众人一愕,为之默然。   现在这把火它是烧的什么地方?何由而起?明眼人心中明白异常。   朱元峰正想开口,赌王已经抢在前面笑道:“让它烧吧!小老儿深知一个人气无可出的苦闷,这样一来,让他痛快痛快,老汉正好也可免去一番备酒菜、洗碗盘的麻烦。”   心缘大师不住念着阿弥陀佛,乐天子则气得颔下一束白胡籁籁抖动。   七步追魂叟忽然一拉朱元峰,低声道:“来,咱们先走!”   朱元峰眼望师父,面露依依之色,赌王挥挥手,示意爱徒应该随七步追魂叟就此离开。   朱元峰头一低,颤声道:“是的,追魂前辈,我们走吧!”   于是,七步追魂叟领着朱元峰,穿过人群,沿着墙脚,绕奔西门,走至无人处,七步追魂叟放缓脚步,回头笑问道:“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吗?”   朱元峰抬起头来道:“是不是准备先到冷面秀士西门前辈住的地方看看?”   七步追魂叟大为高兴,点头赞许道:“好孩子,果然要得!”   朱元峰迟疑了一下道:“不过……”   七步追魂叟头一点,接口道:“当然我们不能公然走在一起。老夫刚才将你悄悄带开,便是这个原因:现在,你在前头走,作为钓饵,老夫暗缀于后,假如我猜想得不错,那厮也许会被我们钓了出来,否则,我们就赶去长安冷面秀士住处查看一下,看能否找出一点眉目来。记住,老夫不会离开你太远,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用害怕。”   朱元峰点头道:“晚辈理会得。”   第二天,函谷关过去不远,开设在路旁的一家酒店中,十来个身份不一的过路客人正在高谈阔论。   喝酒的人,就免不了要有酒话,所谓酒话就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磨舌头,亦即“抬杠”是也!   现在这儿进行着的酒话,起因由一名中年文士发牢骚,那文士叹道:“这年头,酒味愈来愈不对劲了……”   另外一名中年浓眉汉子,大概和这家酒店主人,不是亲戚关系也必为多年好友,当即加以责难道:“兄台以前喝过什么样的好酒?”   先前发话的那名中年文士尚未发觉火药气,侃然而谈道:“好酒,与名称无关,因为酒名之雅俗,并不能保证酒质之优劣,酒之好坏,是决定在酒的色泽,譬如说,酒色碧绿者,多非名酿不办,老杜诗云:“重碧沽新酒。’白药天亦有诗云:“倾如竹叶盈樽绿!’于此可见,酒色当以碧绿者为贵,惜乎时至今日,吾人已无此口福矣!”   另外那中年浓眉汉子冷冷一笑迫:“果然高论!”   那文士颇为自得道:“我辈书生,常年埋首书卷中,日与先贤为伍,富贵虽未必,论见闻自然要较一般不学无术者……”   找碴儿的那名中年浓眉汉子,突然打鼻管中重重一哼,截口道:“鄙人的看法,恰与台端相反,在鄙人以为,惟有不学无术者,才会误以碧绿色为酒中上品!”   文士呆了一下道:“那么,阁下以为酒呈何种色泽方称上品?”   浓眉汉子道:“白与黄!”   文士哑然失笑道:“这才正是一般俗人的看法!”   浓眉汉子道:“请问台端,台端既知道杜诗有‘重碧沽新酒’及白乐大的‘倾如竹叶盈槽绿’,那么,台端有否读过白乐天另一诗中之‘玉液黄金扈’与杜诗别篇中之‘鹅儿黄似酒’?”   浓眉汉于此语一出,举座元不瞠目若呆——包括那名文士在内——以貌相人,失之子羽,真是一点不错。   在事先,谁能看得出如此一名粗大汉,竟是一位博览群籍的饱学之士?   店外,突然传来一阵得得马蹄声,接着蹄声停止,骑者似已下马,不过却一直未见有人入店。   酒店中众酒客因为门外是条官塘大道,有马经过,不为稀奇,加以众人正在错愕中,以致谁也没有对这阵蹄声加以注意。   那名文士僵在那里,满脸通红,困窘异常。   在厅屋右里角,坐着一名青衣少年,那少年,这时大概实在看得过意不去,乃于座中挺直腰躯,咳了一声,含笑开言道:“两位未免过于偏激了点,杜甫既认为碧酒好复认为黄酒也不错,白乐天呢?情形相同!白酒。绿酒,皆为他二人所羡所嗜。于此足证:上品酒,条件甚多,酒名固毋论,酒色实亦不足以别酒之良否也。”   那文士因有荆州之失,一时尚无再参与论谈之勇气,那名浓眉汉子因瞧这少年年事有限,则挟着新胜余威,转过脸去,不屑地侧目道:“小老弟似乎对酒也蛮内行嘛!”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欠身道:“不敢当。”   浓眉汉子嗤了一声又道:“小老弟既知好酒条件甚多,对于究以何者为好酒,敢情另有见地了?”   青衣少年原意只为平纷解围,现见麻烦惹到自己头上,心中显然甚为着恼,不过,少年这时依然带着笑容回答道:“真正好酒,品后方知,这位大叔现在既然如此相问,在下不妨萧规曹随,亦就酒色略抒己见,在下以为:如单以酒色分格,应以绛红色者为佳。”   浓眉汉子闻言大笑道:“红酒?在酒中浸胭脂是不是?哈哈哈,妙论,妙论!”   青衣少年淡淡说道:“所谓红酒,在下并未见过,这也不过是聊资谈助,随便拿出来说说而已。”   浓眉汉子大叫道:“更妙了一一”   青衣少年平静地接下去道:“并不太妙!杜甫一生潦倒,饭都吃不周全,饮酒,尤其饮好酒,机会应该不会太多;而白乐天,诗多成于酒后,可见他喝酒目的,乃是为了觅寻诗材,酒后仍能保持清醒以便作诗,可知并非真正酒中豪客,除了一位李白,另外一位姓李的,李贺,在饮酒这方面似乎要比前述两位强得多,李贺的一句:“小槽酒滴珍珠红!’这位大叔你读看到过吗?当然,在小槽中有没有放胭脂,自是不得而知!”   浓眉汉子呆得一呆,注目之间,忽然失声惊呼道:“咦,老弟不是昨天武会上那位揭穿好徒秘密,后被总盟主聘为金星武士的朱少侠吗?”   众酒客一听这名青衣少年竟是这两天来江湖上哄传的名人金星武士,一个个均投以惊羡眼光,顿将“好酒”、“坏酒”的无谓之争忘去九霄云外。   就在这时候,店门口人影一闪,一名年约十五六,梳着两条细辫,容貌极其娇俏可人的紫衣少女抢人店中嚷道:“在哪儿?谁是金星武士?”   朱元峰无可奈何,只好欠身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是否有何见教?”   紫衣少女目注朱元峰,啊了一声道:“是你——噢,对了,请问这次谁当上了总盟主?”   朱元峰答道:“追魂叟。”   紫衣少女又是一啊道:“追魂叟?七步追魂叟当了总盟主?”   朱元峰望着紫衣少女道:“听姑娘口气,姑娘对于七步追魂叟之能入选总盟主,似乎颇感意外,那么,在姑娘意思,以为哪一位入选才是理所当然呢?”   紫衣少女说得一声:“噢,不——”   娇躯一扭,匆匆奔出店外,接着,脆叱与蹄声并起,一人一骑于店门口一闪而过,由西向东,朝洛阳方面加鞭疾驰而去。   朱元峰因未发现七步追魂叟行踪,不便久等,这时也自座中站起,准备付账离去。   七步追魂叟虽在临分手时,吩咐过他,叫他一路上不必相等,等也等不着。但是,朱元峰却自信可以认出来,他认为七步追魂叟的身长,是一种无可改变的特征。七步追魂叟如果化装,十九会化装成一名驼子;惟有这样,才能掩饰身高。然而,朱元峰自从离开洛阳后,就始终未曾见到一名驼子出现过。   朱元峰付了酒钱,走出店外,又朝东边大道上眺望了一阵,仍然无甚发现,那名紫衣少女,这时己于大道尽端消失,朱元峰暗自思忖道:“这丫头不知道是哪位副盟主的门人或后人,不然刚才绝不至对谁当选总盟主如此关心,以及对七步追魂叟之当选总盟主深感意外。”   --------          第四章 长安风雨     傍晚,朱元峰到达渲关,便在潼关随便找了一家客栈歇下。   昨天,他之所以不再拒绝金星武士之聘,便是忽然想起要借此追查那名冒牌秀士。这次,若非他舍命混去那冒牌奸徒房中,师父一颗人头,眼睁睁的便要丢掉。能挽救回来,只是一时侥幸,面对奸徒此种可怕而又卑劣的手段,并不能因此而稍减心头之恨!现在,他既然为了诱敌现身,自然用不着赶得太急。因此歇栈之后,吃过晚饭,他又去街上溜了一圈,方始回栈上就寝。   虽然七步追魂叟已向他保证过,不会离他太远,然而朱元峰一直没有发现七步追魂叟可能化身,而在心理上,终究不能安定,所以,他入睡时,那支鱼藏短剑始终怀在胸前,同时不脱外衣,以便随时均可应付意外之变。   可是,一夜过去,太太平平,什么事也未发生。   第二天醒来,朱元峰发现案头上有一纸留书,上写:   “据令师传书报称:奸徒尚在洛阳一带。要去之处,尔可自去,一切自己小心,老朽得便,自当前往会合!知名不具。”   朱元峰看毕,随将纸条毁去,奸徒既然仍留洛阳,此去长安便无顾忌,他算是暂时安下一颗心来。   走出潼关西门,约行里许,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蹄声,朱元峰回头一看,不禁大感意外,来骑竟是昨日所见那名紫衣少女!   朱元峰身躯一偏,退至道旁,意思是让对方坐骑前头先行,不意紫衣少女驰近后,即丝缰一勒,控骑缓缓停下。   朱元峰见对方冲着自己微微而笑,只好搭讪着道:“姑娘怎么又回头了?”   紫衣少女掩口吃吃道:“想来试试你这位金星武士的眼力——你猜猜看,家师是七位盟主中的哪一位?”   朱元峰昨天猜测得没错,对方果然是某位盟主之门人。这位盟主会是哪一位呢?不可能是七步追魂叟,当然更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师父赌王——对,朱元峰心中一亮,突然想起来了!   他笑了一下,向对方问道:“一种天香下瑶台,十分春色到人间’,百花仙姬黎女侠,对吗?”   紫衣少女一扭腰肢道:“不算,不算,这个谁都不难猜到。你得再猜猜我的名字,猜到了便算你一等好本事!”   朱元峰暗自好笑,什么哑谜都好猜,难道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也可以用猜的?   朱元峰笑笑摇摇头道:“猜不着!”   紫衣少女嘟嘴道:“还没猜,当然猜不着,你得猜呀!”   朱元峰笑道:“在下有位远房表哥,名字很奇怪,现在先请姑娘猜猜在下那位表哥的名字如何?”   紫衣少女怒道:“我怎——”粉颊一红,忽然住口。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怎’么样?”   紫衣少女娇靥微红道:“你也得给个范围呀。”   朱元峰笑道:“姑娘先前也给在下范围没有?”   紫衣少女瞪眼道:“谁叫你不问的?”   朱元峰笑道:“现在问还来得及吗?”   紫衣少女赌气似的说道:“姓与颜色有关,名在百花之内,这样总可以了吧?”   朱元峰喃喃重复道:“哦,姓与颜色有关,名在百花之内,唔,这个……”   朱元峰点点头,星目一闪,忽然抬头招手急声道:“快,我猜着了,姑娘快请下马!”   紫衣少女迟疑着道:“要我下马干什么?”   口中虽是这样说的,身躯却己不由己地滑下马来,朱元峰捡起一根树枝,一折为二,递出半截,匆匆说道:“来,咱们背对背站立,你写下你的名字,我写下我猜的,然后我喊一。二。三,大家都向旁边让开,且看我猜得对不对!”   他说得这么认真,使得紫衣少女根本没有时间去“细味”这样做的“毛病”。   朱元峰背过脸去,片刻后问道:“写好没有?”   紫衣少女道:“好啦!”   朱元峰笑喊道:“一。二、三!”   双方身子同时一闪,紫衣少女扫目之下,惊呼道:“请问芳名’?”   朱元峰嘻嘻一笑,长揖道:“是的,紫梅姑娘!”   紫梅杏目一转,这才弄清已上大当,羞急之下,霞生两颊,跺足娇叱一声:“你——”   玉掌一扬,便向朱元峰迎面抓去。   朱元峰脚下一错,斜退数尺,赔笑又是一揖道:“姑娘息怒,在下情非得已,甘愿接受处罚。”   紫梅姑娘似乎自觉本有理缺之处,当下也就趁势收掌,侧目娇嗔道:“如何罚法。”   朱元峰微笑道:“姑娘卓裁!”   紫梅姑娘秋波闪动,忽然说道:“家师说你要去长安,怕你人地生疏,乃吩附姑娘赶来协助于你,现在,这样可好,在此长安三天中,我讲话不受限制,你讲话则不许提及三个字。”   朱元峰颇觉新鲜,笑道:“哪三个字?”   紫梅姑娘道:“你我他!”   朱元峰大笑道:“不嫌罚得太轻了一点吗?”   紫梅听如不闻,注目接口道:“犯了怎说?”   朱元峰笑道:“你说呢?”   紫梅姑娘道:“犯一次,叫一声大姐,不管人前人后!”   朱元峰大笑道:“这种好事真是难得碰到,在下如连这一点也憋不过来,岂非笑话,更何况只有短短三天工夫。”   紫梅姑娘道:“一言为定?”   朱元峰挺挺胸脯道:“九鼎不移!”   紫梅姑娘道:“好,从现在开始!”   朱元峰含笑点点头,没有开口。因为他已想好一个避免犯规的办法:那就是尽量少开口。   不开口总不会出错吧!   紫梅姑娘抬起马缓道:“你没有坐骑,我一个人骑马也不好意思,到了华阴,我把马卖了,咱们一起搭车,或者你也另备牲口”   朱元峰审慎地答道:“谢谢姑娘。”   朱元峰说时微微一笑,心中感到很得意。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要在说话时,避免提及几个字,岂不是太容易了么?   紫梅姑娘斜了他一眼,哂然道:“满小心嘛!”   朱元峰嘿了一声,傲然道:“老实说,我……”   一声啊未及出口,紫梅姑娘已掩口接着道:“你怎么样?”   朱元峰苦笑道:“好,大姐,算你厉害。”   紫梅咯咯笑弯了腰:“乖,再叫一声!”   朱元峰一怔道:“怎么……啊,唉,大姐……这样总好了吧!”   紫梅姑娘揉着眼角,笑得发喘道:“一声‘我’,一声‘你’,连犯几次,算是罚过了,以后还有多少次,将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再犯’,谁也不知道。”   朱元峰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原来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傍晚到达华阴。朱元峰不愿对方卖马,横竖自己身上有的是银子。于是便决意自己也买一匹马。他取出五两银子交给店家,吩咐将就买一匹,买好了就在槽上系着,备作明天一早上路骑用。   一宿无话,第二天上路,继续向长安进发。   走了一程,朱元峰于马背上扭头笑间道:“只听家师不时提及‘百花谷’,你们,啊,大姐,唉!姑娘师徒那座百花谷,究竟坐落何处,可否见告?”   紫梅姑娘刚刚笑了一笑,跟着怔了一下道:“你——做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朱元峰见对方似有不愿提及百花谷所在之意,乃又改口笑道:“在下同时也听家师说过:令师座下收有五位女高足,以金钗、玉簪、紫珮、绛环,蓝铛为号,合称花谷五仙女,姑娘姓紫,又喜着紫衣,是否即为紫珮仙女?”   紫珮姑娘粉脸上忽然闪一抹异样神情,接着浮起两片红晕道:“既然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朱元峰暗暗纳闷,心想:这位百花高足,一直有说有笑,显得天真而活泼,怎么一问起百花谷的种种,就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就我所知,百花谷除住着百花仙姬师徒,不用男性仆役,以及严禁闲人擅入而外,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我前此假使肯多问一句,它的所在,早已不成其为秘密,这位紫佩仙女既知我朱元峰为赌王之徒,赌王与百花仙姬,名位相当,彼此均为当今六位副盟主之门人,怎么会有如此态度呢?   君子不强人所难。你既不愿提,我不再问也就是了。   朱元峰胸怀坦荡,想至此处,遂就一笑置之,从容将话题引了开去。   经此一来,两人因为谈话少了,行速无形增加,不到日落,便已进入长安城,人城之后,紫梅姑娘忽然偏脸间道:“现在去哪里?”   朱元峰回过头笑道:“这又算不算明知故问?除了那书棋山庄,别的还有什么地方好去的?”   紫梅姑娘一怔道:“马上就去?”   朱元峰道:“既然到了,时间还这么早,不去等什么?”   紫梅姑娘眨眨眼道:“以前去过?”   朱元峰摇摇头道:“没有,这还是第一次。”   紫梅姑娘接着道:“那么,人家假使问你:找谁?做什么来的?你准备如何回答?”   朱元峰一呆道:“这个……”   紫梅冷笑道:“现在不想马上就去了吧?”   朱元峰皱眉不语,张目略一环顾,默默策骑走到一家客栈门前跳下马来。是的,这些地方,他不得不承认女孩子家是要心细些。凭一张人皮面具,以及无故缺席不到,就猜测冷面秀士或许已遭意外,是可以的,如一定说冷面秀士已不在人世,仍未免稍嫌武断。   还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冷面秀士确实遭受奸人谋算,今天的书棋山庄,势必已落奸人之手,他这样冒冒失失地找上门去岂非自投罗网。   两人入栈要了后院一排厢房,厢房一明两暗,共计三间,两边为卧室,中间为客厅。   店家送上茶水,两人分别梳洗完毕,回到客厅中,紫梅姑娘出屋看清院中无人走动,才返身人厅,轻轻掩上大门,将朱元峰招去屋角,坐定后注目道:“详细经过,你说一遍。”   朱元峰微感意外道:“姑娘难道……”   紫梅姑娘不耐地打断话头道:“我因为来去匆匆,家师没有细说,我也没有多问,再说一遍并不花费你多少时间对吗?快说吧!”因被问及底细而起的黯然愁郁之色兀自未褪。   朱元峰为使对方开怀,故意笑道:“许不许提那‘三个字’”   紫梅姑娘点点头道:“暂时开禁。”   朱元峰笑了一笑,接着乃将师父赌头,大会竞技,以及他当夜如何混入那魔头卧房,因而识破那魔头伪冒身份的种种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紫梅姑娘听完道:“你真的没有看清那人真面目?”   朱元峰皱眉道:“如果看清了,我何必掩瞒。”   紫梅姑娘沉吟着,缓缓点头道:“好,这样的话……唔……这样好了,明天,咱们不妨分做两路,我们在一起,难免惹人注目,你向南城,我往北城,先侧面打听打听……噢,还有,你这副面貌,也许有人认识,最好能稍稍改动一下,天下尽多相像之人,只要稍微改动那么一下也就够了。”   翌日,朱元峰按预定计划向南城门一带走来。   他在各处大街上随意溜了一圈,饶得他为人聪明,江湖经验,却甚欠缺,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打听起。   凉秋八月,长安又复繁荣起来,骊山避暑的人回来了,终南避暑的人也回来了,笑语盈耳,到处是人。   朱元峰走到南门大牌坊附近,忽然瞥及,一名紫衣少女正在那里买梨子,不禁双目一亮,暗暗惊奇道:“怪了,紫梅这妮子,事先说好,我来南城,她去北城,现在怎么忽然走到这里来了呢?”   朱元峰童心未泯,于是悄悄过去,准备来个出其不意,好让这妮子吓上一跳。   紫梅姑娘蹲着身子,在一只竹筐中专心拣梨,全然未觉身后有人蹑足挨近,朱元峰走近后,忍笑伸手,用指头在她肩上轻轻一点道:“麻烦代小弟选一个怎么样?”   紫梅姑娘果然给吓得跳将起来,转身之际,纤足无意一带,勾翻箩筐,筐中梨子顿时滚满一地。   “咦?”   “啊,啊一一”   紫衣少女一声惊咦,朱元峰瞠目连啊,刹那之间,双方都呆住了。   什么“紫梅姑娘”?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这名与紫梅穿着同色衣服,但脸型却完全两样的少女,年龄与紫梅相近,亦在十五六岁上下,论姿色,则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如欲细加比较,紫梅娇中俏,带点男子气,跟前这位不知名的紫衣少女,则娴而媚,清秀中另具一种温柔气息。   少女桃腮羞红欲滴,既恼且怒,却又发作不出。   朱元峰张皇不知所措,讷讷道:“在……在下认错了人,实……在……对不起。”   那个卖梨的老妇人,呆望着这对人间罕见的金重玉女,连滚满一地的梨子都忘了去捡。   朱元峰眼角偶扫,忽然获救般地叫道:“啊,对不住这位大妈,打翻你的梨子,来,来,我为你捡起来。”   说着,朝紫衣少女歉然而又赦然地笑了笑。急急蹲下身去,捡起梨子。   紫衣少女似已看出朱元峰并非轻薄者流,这时见朱元峰窘成如此模样,不期然莞尔掩口,最后又朝朱元峰投了深深一瞥,乘朱元峰忙着捡梨当口,悄悄移步向城中走去。   朱元峰捡完梨子,回头不见紫衣少女,心头不禁为之一宽,同时,没来由的,又似乎有着一阵怅然若失之感。   就在朱元峰向卖梨老妇三致歉意,而后准备离去之际,打南城门口,忽然驰来一骑,马上是名蓝衣佩剑少女。   蓝衣佩剑少女驰近后,马缓一勒,眼望那座大牌坊,自语道:“南门牌坊是这里了。”   接着,马上旋身,目光四下一扫,又咦道:“人呢?”   口中说着人已下马,牵马向朱元峰这边走近两步,问道:“请问这位大哥,有没有看到我三姐?”   朱元峰暗暗好笑,心想:好个糊涂姑娘,别人又怎知谁是你三姐?   暗笑着,陡地心中一动,忍不住反问道:“姑娘的三姐是不是身穿一件紫色……”   蓝衣少女不待朱元峰话完,立即点头道:“对,对,我们约好在这儿大牌坊底下会面,然后再去洛阳接师父的,请问,我三姐在哪里?”   朱元峰道:“令姐刚刚还在这里,姑娘从城外来,既然没有碰上,那么可能往城里去了。”   卖梨老妇用手一指道:“是的,往那边去了。”   蓝衣少女说了一声多谢,翻身上马,催骑便往城中而去。   朱元峰正在想着:这一位竞似比紫梅那妮子还要天真。猛然一咦,忽然想起:她说会合了三姐,要去洛阳接师父,难道此女口中的师父就是百花仙姬不成?那么,她们该是紫梅的师姐妹,紫梅正在长安,我也该告诉她们一声才对呀。   朱元峰想至此,连忙追上去喊道:“喂,令师姐紫梅姑娘她马上蓝衣少女头也不回,扬扬手,遥答道:“不错,紫珮仙子,你刚才见到的便是!”   这一下,朱元峰傻了!什么!刚才那位紫衣少女她就是金钡,玉替,紫珮、绛环、蓝珰等花谷五仙女中的紫珮仙女紫梅?那么,紫孤仙女紫梅到底有几个?   刚去此女,吐语率真,应无诳他之理,可是,那位紫梅姑娘,年事相仿,人亦纯洁无邪,也该没有骗他的理由才对呀。   对了,可能是偶尔同名。噢,不,名或偶同,紫珮仙女则该只有一个,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朱元峰再无心情去打听什么书棋山庄和冷面秀士了。   这件公案,急不来,尽可从长进行,而那位紫梅姑娘,却必须先行查清其底:此女冒名和他走在一起,究竟目的何在?   与朱元峰离开客栈,走向南城之同时,长安西城,书棋山庄前,一名紫衣少女悄然出现——这位紫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客栈门口跟朱元峰分手,约定二人一向南城,一向北城的紫衣姑娘!   当下,这位充满神秘的紫衣少女,于走近庄门后,看清左右无人,迅速伸手在庄门上‘笃笃——笃’,‘笃笃——笃’,两短一长,极有规律地叩了六下。   “谁……呀?”   庄内,一个苍老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漫应着。跟着,庄门呷呀一声打开,紫衣少女疾步跨人。   容得紫衣少女闪身走进,身后庄门,迅即又复合上。   司阍者是个白发驼背老人,这位驼背老人看上去已似风中残烛,神疲体衰,行动呆滞,但眼皮偶撩启,隐藏在覆目灰眉下的那双眼神,却灼灼有如精芒寒电。紫衣少女进入庄内,手朝厅后一比,同时向老人投出一道询问眼色,老人点点头,紫衣少女立即往厅后匆匆奔去。   整座庄宅,静悄悄一片……   紫衣少女穿过杳无人影的厅屋,一径奔向里院,最后,紫衣少女在一片竹林中消失了身形……   这儿是一座地下密室。   密室中,只有一张条形木桌,别无长物,木桌两端,分别站着六名灰衣青年,桌后则站着一名年约五旬上下,矮矮胖胖,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的灰衣老人,桌前地上,这时正跪着另一名灰衣青年。   木桌上面,燃着两支红烛……   除前地桌下跪的那名灰衣青年不知生作何等模样外,另外的六名灰衣青年,一个个身材适中,眉目英秀,只是在烛影摇曳下,六张年轻、俊逸而严肃的面孔上,都似乎笼罩着一抹森森鬼气。   紫衣少女走进来,深深一福,轻喊一声:“九叔好!”   矮胖老者听如不闻,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撩动一下。   紫衣少女垂首走去木桌右端,于右边的三名灰衣青年下方站定,不但被紫衣少女喊作九叔的矮胖老人,未朝紫衣少女瞧上一眼,就是另外那六名灰衣青年,也都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人敢因紫衣少女之到来而稍作瞻顾;室内,烛光闪烁,沉寂继续着……   终于,在重重一哼后,灰衣老人再度开口了,声腔低沉,语气冰冷:“镇平,你大哥有例在先,你看他将冷面秀士西门达解决得多利落!而你,嘿,偏偏恃才生骄,爱耍一些花样,一个赌王,去得掉去不掉,本来无甚要紧,可是,你这浑球,最后竟将真面目败露一一”   紫衣少女猛然抬头,怯生生地向灰衣老人轻喊一声:“九叔灰衣老人未予理睬,自顾冷冷接下去道:“你们师父,当初收徒五十有五,就在三年前,都还有二十一人之多,如今,只剩下你们这八个,试问:你们那些师兄妹,今天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嘿嘿嘿!你们师父早就说过,剩下你们这八个,都是一时良材,他老人家已决定不再加以淘汰,只要你们好自为之,人人均有获授太极玄功的机会,你们均己由白衣而黑衣,而灰衣,如再继续建功,便可由灰而紫,而蓝,而黄,黄衣上身即可进入太极谷,跟你们三叔五叔修习太极玄功,不意你小子,以心计自许,要在八人中力求突出,嘿嘿,结果怎么了?自作自受!”   跪着的灰衣青年,这时膝行一步,叩地有声道:“镇平知罪。尚请九叔……”   灰衣老人脸孔一沉,摹地瞑目应叱道:“既云知罪,何不自处?”   灰衣青年垂首默然,停了片刻,终于向老人毅然磕了一个头道:“谢九叔恩典!”   语毕,就地转身向外,上身一直,然后右掌一抬,猛地向自己天灵盖一掌重重拍下!   啪!一声脆响,血光四溅,尸身晃悠悠倒下。   其余六位灰衣青年,包括紫衣少女在内,一致垂眉低头,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或叹息。   灰衣老人转向左首一名灰衣青年道:“青君,你过来。”   左首一名灰衣青年应声出列,躬身道:“青君恭候九叔吩咐。”灰衣老人自桌面上捧起一只纸盒,递出道:“你师父说,你可以换着紫衣了!”   名叫青君的灰衣青年显然甚为激动,以致伸出来接领衣盒的双手都有点颤抖,他将衣盒接下,退后一步,然后下跪拜谢:“谢师父他老人家及九叔隆恩!”   灰衣老人挥挥手道:“立即换上!”   待得那名叫青君的青年退去一旁更衣,灰衣老人这才扭过头来向紫衣少女问道:“姗姗,你有什么话要说?”   紫衣少女微微低下头去,答道:“报告九叔,那位赌王之徒,他并未看清镇平师兄真面目。”   灰衣老人颇为意外地怔了一下,接着重新板起脸孔道:“还有呢?”   紫衣少女道:这位年轻的金星武士,依侄女之观察,他似乎具备家师所寻求期望的各项条件,只可惜他己拜在赌王门下,加以又发生这次事件,不然,经过师父推荐,包管七师叔一定满意。”紫衣少女的几位师兄,连同那位已换上一身紫衣的大师兄铁青君,这时都将目光一起集中在紫衣少女身上。   灰衣老人则在低头沉思片刻之后,抬头缓缓说道:“九叔现在做主,姗姗,你听着:这件事,就交给你丫头去办。”   紫衣少女手弄衣带,低低应了一声:“是。”   灰衣老人脸色一寒,沉声接着道:“不过,你丫头得弄清楚一点:你和你大师兄两个,如今都已成为你师父座下紫衣弟子,但是,紫与蓝,仍有一级之差。依本门规例,蓝衣以上弟子犯错,方有降级从宽发落之机会,紫衣弟子一旦辱命,仍与灰、黑、白诸级弟子无别!   所以,你丫头务要牢记:可以感化那小子固无话说,否则就得取下那小子人头复命!再不然,你镇平师兄便是你丫头最近的一个例子!”   紫衣少女芳容微微一变,低头道:“谢谢九叔提醒。”   灰衣老人说着,又转过脸面去向六名师侄,指着桌上一只小竹筒道:“现在,你们六个过来抽签,仍与以往一样,中签者,可在乐天子、百花仙姬、武林赌王、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叟等五人中,任择一人下手。五关刀桑天德,业已一目报废,不足为害,可以暂时搁过。”   六师兄弟闻言之下,相继向桌前快步拢来,人人脸上都流露出一股希望一掣中签的迫切之色。   灰衣老人偶尔回头,忽然唤了一声,向紫衣少女挥挥手道:“这儿已经没有你的事,你丫头可以先走了。”   --------          第五章 虚虚实实     在客栈后院里,朱元峰背着手,踱过来,又踱过去,心中烦躁异常:日影已经过顶,那妮子怎么还不回来?   在等待期中,朱元峰想起很多事。   首先,他省悟到,昨天在来路上,何以当他问及有关百花谷种种时,对方会那样含混其词,且明显透着不悦之色,无它,对于百花谷,对方可能也知道得极为有限。   其次,这妮子的天真表现,原来都是出于匠心之作。   对方告诉他:“姓与颜色有关,名在百花之内——”后来,他用了一计,才哄出对方芳名紫梅;当时他很得意,以为自己够机智,没想到这就跟渔父跟鱼儿打赌,说鱼儿一定进不了他的渔网,鱼儿不服气,在一头钻入网之余,还向渔父顾盼自雄一样:天真的原来是他自己!   最后,朱元峰提醒自己,自己假如是个聪明人,等会儿就不该正面责问对方,上上之策,莫过于将计就计!包围,反包围,再反包围!第一次,我以为我骗了你,事实上是你骗了我!好,现在再来第二回合:你以为我还在继续受骗中?抱歉,该轮到我朱元峰依样画画葫芦了。   所以朱元峰烦躁了一阵子,接着也就心平气和下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好个小妮子,咱们就认真斗一斗吧。   就在朱元峰思绪起伏,欲罢不能之际,那位紫衣姗姗——不,仍得喊一声紫梅姑娘——   出现了。   她走入后院,一眼看见朱元峰,不禁咦了一声道:“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朱元峰止步转身,耸肩一笑,没有开口,从现在起,像应付那三字禁令一样,他又得再度采取戒备了。   “紫梅”又问道:“打听出一点眉目没有?”   朱元峰摇摇头,接着反问道:“姑娘呢。”   “紫梅”故意皱起眉头道:“据小妹打听所得,说是整座书棋山庄,早已空无一人,如今只剩下一名一问三不知的老头在看门——噢,对了,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怎么样?”   “听说这儿城中的第一楼,酒菜都很不错,你在外面等一下,我进去换件衣服,这一顿我请客。”   “那么我去店门口等你。”   “紫梅”嫣然一笑,匆匆走进卧室,朱元峰则背着手,缓步出院,向栈外走来。   朱元峰刚刚走出客栈大门,猛见一名书生模样的灰衣青年自西街口疾步走过来。朱元峰注目之下,暗感诧异,心想:此人眉目清秀,一脸书卷气,步履怎的如此矫健?不意一念未已,灰衣人已擦身而过,竟然直向栈中走去。   朱元峰心中生疑,脚下一顿,便拟转身跟入,但接着一想,又不禁哑然失笑。   不是么?   就算此人也是一名武林人物,又与他何碍?武林人物,多如过江之鲫,假如见一个,就想管一个,岂非管不胜管?   不消片刻,“紫梅”出来了。一袭紫衫,方巾嵌玉,软带拂肩,手合一柄檀香折扇,竟已改扮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朱元峰侧脸上下打量了一眼,打趣道:“蛮帅嘛!”   不过,朱元峰也只说得这么一句活,即未继续调侃下去,因为,他忽然发觉,妮子的神气似乎不大对。   两人默默并肩而行,走没几步,“紫梅”突然转脸向他道:“对于说谎话的人,朱兄看法如何?”   朱元峰被问得猛地一愕,接着定神微笑道:“问你自己该也一样?”   “紫梅”没有马上接腔,低下头去,又走了几步,忽自袖中取出一面小金牌,往朱元峰手中一塞,同时低低说道:“小妹并非百花门下,甫字也不叫‘紫梅’。”   朱元峰手托那面金牌,意外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姗姗?”   姗姗姑娘点点头,垂脸低声说道:“是的,小妹姓蔡,名姗姗。前此谎称百花门下,并冒用紫佩仙女紫梅之名,实在是跟朱兄开玩笑的,尚望朱兄勿要见责才好。”   刚才在客栈门口,与朱元峰交臂而过的那名灰衣青年,正是晨间在书棋山庄地下密室中聚会的六名灰衣青年之一!他来此并非无因,内情原来是这样的:紫衣姗姗刚一离开,即有一名部属飞报入庄,说是于南城发现花谷五仙女中的紫佩和蓝珰,九公主再冒紫佩仙女之名恐怕不妥。那灰衣九叔闻报一惊,乃急命六兄弟之一,赶来通知他们的师妹设法补救,此为这位小魔女忽然吐露真情的缘由!   朱元峰纵具神聪,又何能洞察及此?这时,他见金牌上镌有姗姗两字,相信此非嗟咄可办者,一时间竟为之深受感动,觉得先前全是自己多疑。理由很简单:此妹如有所图谋,此刻应不会以真名相示。   不过,朱元峰念及人心险诈,仍然保留着几分警惕,当下他眨着眼睛道:“那么,令师何人?”   姗姗抬头,不胜娇羞地脱了他一眼道:“假如你想见他老人家的话……”   朱元峰连忙分辨道:“不,小弟只……”   姗姗神秘地笑了笑道:“别‘只’了,我现在不妨这样告诉你,你早晚非见他老人家不可!”   朱元峰愕然道:“为什么?”   姗姗轻声傲然道:“要想解开冷面秀士生死之谜,或是想找出这次骚扰武会的那名歹徒,只有求教他老人家才有希望。”   朱元峰注目道:“姑娘是指哪一方面?”   姗姗蟑首微昂道:“包括任何一方面!你当知道,此人既敢如此作为,就表示他未将这次武会上的六位盟主候选人放在眼里。”   朱元峰注目接着道:“那么何处可以见到令师?”   姗姗芳心窃喜,仍然装出一副傲然神态,淡淡说道:“要见一位长辈,尤其是有所求教,最重要的便是心正意诚。你若信得过我蔡姗姗,就不必多问,总之,我蔡姗姗包你在一月之内,一定能见着他老人家便得了!”   朱元峰默然不语,为恐引起对方不愉快,他一时不便再说什么。然于心底,他实在希望尽快与七步追魂叟会上一面,以便在七步追魂叟方面讨取指示。他相信,此姝之师为何许人,七步追魂叟多少应有一点数目才对。   蔡栅栅忽然用手一指道:“看到没有?那边门口停着马车的,便是有名的第一楼!”   朱元峰循声抬头望去,正侍开口,左首一条小巷中忽然有人一路唱着走将过来:   读尽诗书六七担,老来方得一青衫。   佳人问我年多少,五九年前二十三……   朱元峰和蔡姗姗均为这阵不成腔调的歌声所吸引,听到最后一句,两人不期然同时失笑出声。   朱元峰低声笑道:“倒是个趣人。”   正说,歌者出现,两人瞧清之下,不禁又是一阵暗笑,听歌词像是个读书人,不意现身走过来的却是一个拾荒的跛子。   只见这个从巷中走出的跛子,年约五旬出头,衣衫褴楼,背背一只破箩筐,手提一把旧铁钳,在无物可拾时,那把铁钳就当做拐杖用。   朱、蔡两人相视一笑,正拟继续举步时,老跛子忽向两人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喊道:   “嗨,两位公子且请留步!”   朱、蔡两人一愕,同时停下身来,不知老跛子这一喊是何用意。   老跛子笑嘻嘻地走上数步,以手中铁钳朝尚握在朱元峰手上的那面金牌一指道:“这位公子,你要想扔了的话,嘻嘻,倒不如成全了小的。”   朱元峰轻轻嘿了一声,朝蔡姗姗一递眼色,意思说:想不到这厮原来有点疯癫,别理他,走吧!   蔡姗姗也感到一阵好气又好笑,她见朱元峰如此表示,便忍住没有发作。于是,二人肘弯一碰,又继续向前走去。   不意老跤子竟自身后追了上来,叫道:“肯与不肯,这位公子你也得表示一下呀。”   朱元峰不胜其扰,脚下一停,转身冷冷说道:“这位老兄,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你老兄自干这行以来,有没见过人家把金银当废物丢弃的?”   老跛子嘻嘻笑道:“怎么没有,这种事多啦。”   蔡姗姗柳眉一竖道:“在哪里见过,你说!”   老跤子又是嘻嘻一笑道:“要是老汉举出例子来,该当如何?”   蔡姗姗朝朱元峰手中那面金牌一指,怒冲冲地道:“有就这个送你!”   老跛子嬉笑如故,眯眼道:“说话算不算数。”   蔡栅栅气得玉容发青道:“告诉你这臭老头,姑娘说一句,算一句,不过,你家姑娘脾气并不好,如你臭老头信口雌黄,举不出具体例证来,可得小心你臭老头另外那条好腿!”   蔡姗姗这次出门,其所以易钗而弁,不过是怕引人侧目而已,在面容、喉音各方面,均未加以掩饰更改。所以,她这时并不在乎让人知道她的女儿身份。而那位老跤子,由于见多识广,也未对这一点表示惊讶。   这时,只见老跛子忽然转向朱元峰,下巴一抬道:“愿作见证吗?”   朱元峰自然要帮蔡姗姗说话,同时,他也不信真的会有人拿金银当废物丢弃,于是头一点道:“当然可以——假如你输了,我再帮你劝劝这位姑娘,别对你老兄那条好腿敲得太重就是了。”   老跛子耍戏法似的,将手中那把铁钳向空中一丢,铁钳于空中一个翻转,然后“哒”的一声,一把抄住,同时叫道:“两位看清了!”   右肩一卸一甩,背后那只箩筐自然滑到腰肋下,右手铁钳伸入箩筐中一搅,立即熟练无比地夹出一件物事来。   朱元峰注视之下,脱口呼道:“金元宝?”   老跤子铁钳向前一送道:“接住!真的假的,你们自己拿去看清楚。”   蔡姗姗怒叫道:“安知一一”   言下之意,是说:就算是只金元宝,又怎知不是你这臭老头事先藏在里面,故意藉此来激人打赌,以便讹取他人财物的呢?   蔡栅栅刚刚喊出安知两个字,老跛子已然抢着叫道:“再看这个!”   铁钳一揽一挑,又是一支玉如意。   “还有!”   一条珠串高高挑起。   “多着呢!”   第三次钳出者,赫然竟是一座翡翠马!   朱、蔡两人全部瞧呆了。老跛子嘻嘻一笑,伸手向朱元峰索回全部宝物,一件件又重新放回箩筐中放妥,朝朱元峰眯眼一笑道:“货真价实,对吗?同时,两位知道的,世上该没有一个人,会傻到将这些宝物装在箩筐中,随时随地背在身上,而且,有着这些宝物的人也绝不会还干这一行,上述两大理由,足够支持老汉先前所说的:它们是刚刚捡得。”   说着笑了一下,又道:“不过,没有关系,老汉是争气不争财,只要口头上不输人,区区一面金牌老汉并不一定一一一”   朱元峰突然怒喝一声:“拿去!”   右手一扬,将金牌“秃”的一声掷去对方箩筐中。   老跛子躬了躬身,嘻嘻一笑道:“那就谢了,多多益善。”   语毕,身子一转,一拐一拐的朝另一条小巷中高唱着扬长而去。   蔡姗姗如梦初醒,啊得一声,拔足便想从后追去,朱元峰横生一拦,沉脸道:“姑娘不可如此!”   蔡姗姗芳容失色,急得跺足道:“你不知道——”   朱元峰冷冷接口道:“小弟知道,姑娘与人斗口,结果姑娘输了,既然此物重要,当初就不该轻率有此一赌,请姑娘别忘小弟是见证人,同时是武林赌王之徒一一一只要没有弊病,输了头都会照样履约的赌王之徒。”   蔡姗姗低下头去,一颗心,全碎了!这是她的金牌护符,如果失去,怎生得了?   但是,她深知跟前这名赌王弟子的性格,此刻除非突下毒手,要想就此冲过去,绝对无此可能。   朱元峰当然不知道这块金牌会有如此重要,这时冷冷接着道:“在下也很清楚,姑娘这块金牌,可能有着某种纪念性,但是,姑娘应该自责,怨不得别人!在下还有几件小事待办,敢请就此分道,姑娘如实在不甘损失,朱元峰按时值赔偿好了。”   朱元峰说着,一面伸手入怀。   蔡姗姗心头大急。这怎么成?去掉金牌护符,如能将这位赌王之徒诱归师门,仍有将功抵罪之望。要是护符去了,人又跑了,岂非死路一条?更何况老跛子飞不上天去,相机求求几位师兄,依然还有夺回的可能呢?   蔡姗姗迅忖既定,立即伸手一拉,故意顿足道:“死人,你,你全不了解别人心意,我没有见过这点金子么?只是气不过这跛子那副怄人气焰罢了。”   朱元峰见对方如此说法,自然不便做得太决绝,当下叹了口气道:“家师说过:久赌必输,十九没有好下场,除非在事先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必胜之赌,又去哪里找对手?姗姗,这是个好教训,以后为人行事,千万不可逞气任性,逼人过甚,须知天道永在,公理长存,侥幸能只一时,不能赖以一世,否则,这世上谁还肯做正直人?”   蔡姗姗听得心头发凉,又气又急。叫道:“你真的要教训我是不是?”   朱元峰苦笑道:“岂敢,姑娘言重了。唉,吃饭去吧,如像这样再吵下去,什么佳肴美酒也引不起胃口啦。”   于是,两人重新向第一楼走去。   上得楼来,蔡栅珊视线偶及,眼中不禁微微一亮,因为她忽然发觉,她那位新近升为紫衣弟子的大师兄铁青君正好也在楼上。   她想:用什么方法将刚才经过告诉大师兄,而能不让身边这位赌王之徒知道呢?   好一个小魔女,秋波一转,立即计上心来。   她先朝大师兄飞去一道眼色,然后脚上一顿两手挥腰,向大师兄瞑目怒叱道:“有什么好看的?”   朱元峰大吃一惊,急忙转身道:“什么事?”   蔡姗姗手一指,嚷道:“今天真是到处遇鬼,刚被一个背箩筐的臭跛子于积善坊前诈去一面金牌,没想到跑来这儿,酒还没喝着,又遭这厮穷瞪一双死鱼眼,就像冤家碰上对头似的,你说,这,这该多气人!”   朱元峰循指望向紫衣铁青君,迟疑地道:“这位兄台莫非……”   铁青君乃魔门首徒,焉有不明师妹暗示之理?   这时心头震骇之余,迅自座中长身而起。他置朱元峰于不理,在表面上,也装出一副气愤样子,叭哒一声,于桌面掷下一块碎银,然后沉脸一哼,悻悻然大踏步下楼而去。   朱元峰转身蹩额道:“姗姗,你这种态度,以后得改改才好,你不看人家,又怎知道人家在看你?”再说,人长一双眼睛,就是为了看东西;假如连别人家看你一眼都不行,咱们又何必到这种地方来?”   蔡姗姗深知大师兄身手超绝,这一去金符大有璧还之望,芳心欣慰之下,不禁嫣然一笑,低声道:“好啦,好啦,以后依你的行不行?”   可是,世上竞有这等巧事。   紫衣铁青君走后不久,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暗下来,彤云密集,雷电交作,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而就在这时候,楼梯口悄然出现了一名酒客。喝!你道来人怎生一副模样?一顶破凉帽,一张黑油脸,鼻如红萝卜,嘴作吹火式,手执铁钳,身背箩筐——谁?赫然正是那名拾荒的老跛子。   蔡姗姗偶尔回头,芳容不禁大变。   朱元峰这时看出这名跛足抬荒者来路有异,不期然暗暗留意,想察看这位形迹可疑的老跛子究竟企图何在。   老跛子上得楼来,笃。笃。笃,就这样在楼梯口,走过来,又走过去,一颠一拐,俯仰有致,一双三角眼,满楼扫视,似乎不晓得到底坐在哪里好。   两名伙计瞪眼望着,脸色愈来愈难看,最后实在忍耐不住了,双双走过来,叱喝道:“嗨,老哥请去楼下坐怎么样?”   老跛子止步转身,三角眼一眯道:“楼下免费?”   两伙计为之气结,众酒客早就忍俊不禁,这时听了,更无不捧腹。   老跛子扬脸接着道:“说啊!假如楼下免费招待,老汉马上下去!否则,老汉花自己的银子,做甚么要受你们支遣?”   第一楼会有这种客人出现,这大概尚是有史以来第一遭。两伙计本待持袖子动粗,继之一想,又觉不妥。两人心里明白,一旦闹开了,不论有理无理,最后吃亏的,仍是酒楼方面。   所以两伙计为大局着想,终于忍耐下来,当下由其中一人指着老跛子背后那只箩筐道:“这个请放到一边去,总可以吧?”   老跛子连声道:“噢,这个,当然!当然!”   说着,腰一弓,左肩微甩,迅将箩筐卸下,理好提绳,顺势递向那名伙计手上道:   “麻烦老哥,随便找个地方搁一搁。”   那伙计皱眉接过,目光偶扫,突然一声惊呼:“我的老天另外那名伙计头一伸,也跟着呆了。   老跛子淡淡挥手道:“拿去随便放,底下的元宝没关系,丢掉几只,小事一件,只要当心别碰坏上面那只玉马就可以了。”   两伙计愕然相顾,几疑身在梦中,最后还是空着双手的那名伙计比较机灵些,这时定一定神,连忙垂手哈腰道:“不,不……您老圣明……这不妥当,还是由小的先来为您整座,把它放在您老自己身边好。”   老跛子叹了口气道:“你瞧!他们多会折腾人?老汉好好背着,你们一定要老汉把它卸下来,现在卸下来了,你们又推着要交还老汉自己看管,唉唉。”   两伙计哪里还敢再回半句?一个眼色一使,另一个立即抢去抹桌子。   所整座位,正好就在朱元峰和蔡栅栅紧隔壁,箩筐占了一张桌子,老跛子则在对面的一张桌子上坐下。   老跛子坐定,两伙计几乎是同时问出口:“您老想来点——”   老跛子单指一竖,大声道:“阳春面一碗,干煮,另外来一碟蒜瓣,一碟麻酱,一碟椒盐,噢,对了,再来上一碗清汤。”   “阳春”取义自阳春白雪,意即和寡之谓。大家都知道,它是面食中最廉价的一种。而在一般饭馆酒楼中,蒜瓣。麻酱。椒盐等,属于作料,向例不收值。至于清汤,则为干面之附带物。想想吧,老跛子这笔生意该有多大!   楼上酒客们,再度哄堂大笑。   左首那名伙计道:“这……”   老跛子三角眼一翻道:“不卖?”   右首的伙计忙道:“不,卖!卖!阳春面一碗马上来!”   “干煮!”   “是的,干煮。”   “外带蒜,酱、盐、清汤!”   “外带蒜。酱,盐、清汤!”   “都听清楚了吧?”   “清清楚楚!”   两伙计在酒客们哄笑声中耸肩苦笑而去,老跛子头一扭,转向朱、蔡二人露牙低笑道:“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两位老弟以为然否?”   蔡姗姗早恨不得将这老鬼活剥生吞了才甘心,自然不会去接这个腔儿。朱元峰为了蔡姗姗之故,本来也想将面孔别开,但这时心中一动,忽然改变主意。他迅速自怀中摸出一把金珠,展掌托出,向老跛子侧着脸道:“来个小交换如何?”   老跛子三角眼一睁,吹火嘴更尖了:“喝,好家伙!一颗三钱重总有吧?待老汉来数数看:一二…四五……七八九……乖乖,十二颗,一颗不少!”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是的,十二颗,一颗不少,总重将近四两,在下愿意向您换回刚才那块仅重一两许的金牌!”   这时,雷雨已停,老跛子转脸朝窗外远处大街上望了一眼,目光所及,神色微动,接着转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老弟又不早说……”   蔡姗姗再也无法矜持了,杏目惊睁,失声道:“你,你把那面金牌弄到哪里去了?”   老跛子不胜懊恼地道:“刚给一名紫衣小子以一两半换去,他说那块金牌打造得很精致,准备留着把玩,老汉一共只讨得三两钱便宜,唉,要早知道你们……唉唉……真是横财不发命穷蔡栅栅一嗅,深深嘘出一口大气。谢天谢地,那块要命的金符,总算被大师兄代为取回了,将来得重重报答大师兄一番才好。   朱元峰则在暗暗奇怪:小妮子先前那般紧张,及至听说落入一名紫衣青年之手,反而显得无所谓起来,这里面道理何在?   朱元峰接着想:所谓紫衣青年,十九必属刚才打这儿出去的那一位。这妮子难道竟想找个机会,再向那名紫衣青年暗中下手不成?   朱元峰正在寻思,忽听老跛子又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你们也别代那紫衣小子欢喜,当时是好几人争着要,其中有个目光如电,又高又瘦的老人,似乎不很乐意,除非紫衣小子肯再转让,否则依老汉看来,那高瘦老人一定不就此死心……”   朱元峰与蔡姗姗,心底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惊喊:“啊啊,七步追魂叟!”   蔡姗姗芳容连变,转向朱元峰匆促传音道:“我们马上赶去看看怎么样?”   朱元峰正急着要见七步追魂叟一面,自然不会反对。   在蔡姗姗,她觉得,这面金符一入追魂叟之手,她这条小命便算完定了!别人不识金牌反面那幅九龙图是何含义,七步追魂叟则绝无不知之理,师门东山再起之秘密一旦泄露,就算师父肯饶她一死,那些师叔们也不会放她过去的。   所以,蔡姗姗决意不顾一切,准备与大师兄联手,跟七步追魂叟拼死一战!她知道,六位师兄都垂涎于她,尤以大师兄铁青君为甚,只要大师兄能为她保住这面金符,她甚至愿意就此委身相许。她有自信,以他们师兄妹俩联手力量,合战一位七步追魂叟应该没有问题。   到时候,身边的朱元峰,能够支开固然好,否则,她为了自救,也只有提前向朱元峰下手了。   朱、蔡两人各有打算,于是,两人先后起身离座,无暇再理那名老跛子,由蔡姗姗抢着丢出一块碎银,相率急步向楼梯口走去。老跛子目送朱、蔡两人下楼后,唇边突然浮起一丝神秘笑意。   接着老跛子又探身伏向窗口,一面含笑望着朱蔡两人奔向东城积善坊,一面则以眼角悄悄打量着西边街上,看那名驼背老人是否是向这座第一楼走来。   没有错,西街上那名驼背老人,的确正是向这座第一楼走来。   不消片刻,驼背老人上楼了,头垂胸前,背高过顶,双手反搭背后驼峰上,走起路来似乎很吃力。   老跛子拉低帽沿,瞟以眼角,哂然莞尔。   驼背老人楼梯口停了一下,方始继续向厅中走入,这时,那名伙计正好将老跛子的阳春面送到。   “你的面!”   “放着。”   “还有,这里,蒜。酱。盐、清汤!”   “一并放好。”   “大爷要不要先来点酒。”   “谁付钞?”   “大爷,咳,您真会说笑。”   “花钱喝酒,老汉还要你吩咐?嘿!看到没有,这儿现成的,满满一壶。是刚才那位小老弟所留赠。唔唔,酒味还不错。”   驼背老人正向这边走近,伙计转身迎上去,老跛子一口免费老酒下肚,雅兴忽然大发,酒壶一放,击桌高歌道:   “得放松,且放松。   人生何苦常如弓……”   众人听到一个弓字,回头再看看那名驼背老人,均不禁为之掩口不置。   驼背老人脚下一顿,缓缓缩颈仰脸,眼皮开合问,精芒电射。显然,朱、蔡两人又上当了!跟前这位驼背老人,正是七步追魂叟!   七步追魂叟在看清老跛子之后,猛地一怔,脱口惊呼道:“咦一一一”   老跛子嘻嘻一笑道:“姨?错了,叫叔叔!”   追魂叟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霎霎眼皮又道:“你老儿,不是——”   老跛子又是嘻嘻一笑道:“不是怎么样?”   追魂叟左右扫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走上一步低声道:“其他的,慢慢谈,有没有看到赌王胡必中那个徒弟?他是老夫这次当选总盟主之后,所任命的第一名金星武士,名叫朱元峰。据老夫一路探听所得,他这两天正跟一名紫衣女娃走在一起,刚才并有人说看到他们向这座第一楼走来,你老儿来此多久了?”   老跛子嘿了一声道:“叫那赌鬼另外收个徒弟吧;而你老儿的金星武士,也不妨趁早另请高明!”   追魂叟大吃一惊,张口道:“怎么了?”   老跛子冷笑道:“不管你老儿相信不相信,老汉都得说一句:这小子业己完蛋!”   追魂叟惊疑不定,注目道:“你老儿是说——”   老跛子头一摇道:“别疑到那女娃身上去,此事与女色无关。”   追魂叟皱眉道:“那么——?”   老跛子手一摆道:“你先坐下!”   追魂叟依言于对面坐下,老跛子忽然抬头道:“老汉突然出现江湖。颇出老儿意料之外是吗?”   追魂叟忙道:“是啊,还有……”   老跛子冷冷接口道:“还有另外那两个老残废怎样了?对吗?告诉你老儿,都很好,而且马上都会赶来中原武林!”   追魂叟呆了好半晌,这才迟疑着道:“你们三残与九龙之间,当年不是有过约定么?”   老跛子嘿嘿一笑道:“不错,但毁约的是九龙,而非三残!”   追魂叟神色一变道:“九龙复出?”   老跛子冷笑道:“大概是这样的吧!而你老儿刚才提到的那个小子,他刻下就正陷身在一群小毒龙的群爪之下。”   追魂叟双目一张,失声道:“那么——”言下之意,本待说:那么你老儿既然知道,为何袖手不管?   但是,追魂叟忽然想及:此老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别说三残与九龙,一向是生冤家,死对头,就是没有这一层,此老也不会观望坐视。此老既未伸手,其中定然别有原因。   追魂叟一双浓眉方自皱起,老跛子目光偶扫窗外,忽然身躯一倾,用身子将窗口挡住,然后换出一副笑脸,向追魂叟引颈低笑道:“假如老汉夸句口:说那娃儿一条小命,只有老汉才能挽回。你老儿信也不信?”   追魂叟一怔,忙道:“这是事实,怎会不信。设若你们三残九龙不退隐,今天武林中,哪里会轮到我们这一批——”   老跛子连连摇手道:“算了,算了,少来这一套!对我老残废而言,马屁完全无效。任你好话说尽照样得按规矩行事!”   追魂叟无可奈何,只好苦笑道:“什么条件?说吧!”   老跛子吭地一咳,借吐痰之便,又朝窗外街心偷偷溜了一眼,接着转过头来笑道:“办得到的都答应?”   追魂叟苦笑道:“不答应行么?”   老跛子脖子一伸,手指箩筐,低声笑道:“别紧张,老儿,不会要你命的——这一箩筐‘杂碎’,是从举人胡同,蔡麻子恶棍处借来的,现在烦你老儿看管片刻,事过境迁之后,就由你老儿自由赈济。如此,那朱娃娃儿的安全,就包在老残废身上。噢,对了,这碗阳春面,作料齐全,尚未动过,面归你吃,账也归你算。”   说完,挤挤三角眼,仓促下楼而去。   追魂叟目送老跛子背影消失,心中一动,忽然起疑道:“事过境迁之后——”   事过境迁?这话什么意思?   啊,不好!追魂叟摹地有所领悟,上了这老怪物的大当了。   就在追魂叟猛然想及老怪物此举,可能含有嫁祸意味之际,楼梯口人影一闪,那位魔门首徒业已去而复返。   紫衣铁青君上得楼来,目光四下一扫,然后一声轻哼,大踏步向着那只箩筐而去!   很明显的,这位魔门首徒以前并未见过追魂叟。   至此,追魂叟完全明白过来:来的这小子,可能就是老怪物刚才所提及的小毒龙之一,老怪物一方面怕麻烦,一方面担心泄露身份,于是便拿他来做了挡箭牌。   追魂叟今天虽身为一代武林总盟主,这时依然不敢掉以轻心;玄功默运之下,迅将双目下那份人见人畏的精芒尽行敛去。这位总盟主知道,此子如确为九龙门下,不论年事如何,都不可等闲视之,他得先看看这条小毒龙究竟意欲何为。   铁青君昂然走近桌前,手一指,冷冷问道:“这箩筐是谁的?”   追魂叟缓缓仰脸道:“老弟要座位?”   铁青君寒着面孔道:“听说今天午前,积善坊前,尊驾曾以非常手段得来一面金牌,有这回事?”   追魂叟一愣道:“积善坊门口?”   铁青君沉声道:“是的!”   追魂叟霎霎眼皮,又道:“只是一面金牌?”   铁青君轻哼道:“是的,只是一面金牌!尊驾应该是个明白人,好好交出来,免得彼此伤和气。”   对金牌事只字未提,正是老跛子有心使坏!而这,可把个追魂叟给弄得糊涂了。追魂叟这时如一头雾水,说什么也摸不透,老跛子开溜与这年轻人找上前来,究竟是两回事,还是一回事?   他迟疑了一下,道:“老弟找错人了吧?”   事实上,铁青君此刻也在这样想:师妹说的是跛子,此人则是一个驼子,会不会是我错认冯京作马凉?长安城中,拾荒者随处可见,一只箩筐,何能作准?认错人事小,万一被正主儿就此溜掉,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铁青君一念及此,眉峰微皱,颇有就此转身离去之意。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邻座一名酒客,一个无意举动,却一下子转变了全局。   那厮大概酒喝多了,胆也壮了。这时竟因忍不住好奇心之驱使,而将一颗脑袋悄悄地伸过来,向箩筐中张望。   结果,一声惊呼,顿时引起了铁青君的注意。   铁青君自走近这副座头,尚未朝旁边桌上那箩筐里面望过,这时霍地转过身去,轻轻一哦,伸手便将箩筐拉了过来。   “嘿嘿,小爷差点没给蒙过去……”   追魂叟一声不响,端坐如故。他已渐渐明白这名九龙门下要找的金牌可能是样什么东西了。不过,他相信,金牌纵然落在老怪物手里,老怪物也绝不会将它放在这箩筐中。对方搜不着,自然不会罢手。   “啪!”   箩筐中忽然传出一声脆响。   追魂叟眉头一皱叫道:“喂,老弟,你把筐里什么东西弄碎了?”   箩筐内有一只翡翠马,追魂叟并不知道。但在铁青君,却误以为追魂叟是怕他怕定了。   这时心中暗想:可怜的老驼子。这匹玉马也不知哪儿偷来的,这老鬼看上去毫不起眼,想不到在盗窃方面倒颇有一手。   铁青君想着,索性将那只已裂为好几块的翡翠马,一块块分次丢在追魂叟面前,侧目哂然道:“现在看清没有,弄碎的就是这玩艺儿!”   追魂叟脸色一变,失声道:“翡翠……翡翠马!啊你……你,竟将一只翡翠马弄成这样子?”   铁青君哼了一声道:“所以,小爷说:快快将那面金牌交出来。否则,嘿嘿,说不定这只箩筐都要给你砸烂呢!”就待动手。   追魂叟突然沉脸道:“住手!”   铁青君霍然转身,注目道:“驼鬼,你这是在对谁呼叫?”   追魂叟自座中缓缓站起,面罩寒霜道:“对你,年轻人,老夫看得出你老弟有着一身不俗武功,但是,在某一方面,你老弟似乎仍有多受教训之必要……”   --------          第六章 步步惊险     第一楼上,情形如此。   那么,另一起同时受愚的朱、蔡两人,此刻怎么样呢?   积善坊前,顽童三五,正在追逐着互投石子。   蔡姗姗喘息既定,皱眉四下望了一眼,然后就近拉住一名小男孩,俯下身子悦容相问道:“小弟,刚才这附近,有没有人打过架?”   那孩子连连点头道:“有!”   蔡姗姗一啊,忙又道:“多久了?结果……噢不,后来……那些人都去了哪里?有无人受伤?受伤的人你记不记得生做什么样子?是那个年纪轻的?还是那个年纪老的?”   朱元峰皱眉插口道:“姗姗,对孩子们问话,别问得这样急好不好!”   那孩子却揩了一把鼻涕抢着道:“不,我都看到了。”   蔡姗姗大喜道:“好的,小弟,快说吧,你说了,大哥给你钱买糖吃。”   那孩子头一点,非常认真他说道:“我决不骗你,是李大明先动手的,他想拉丁小癞子的裤子,摸小癞子的鸟鸟,小癞子死不肯,两人就打起来,后来,小癞子抓破李大明的脸,李大明就爬在地上哭着打滚……”   朱元峰几乎没把肚子笑痛,蔡姗姗则为之啼笑皆非,又是跺足,又是摇头,最后双手连挥,涨红脸孔叫道:“好啦,好啦,我的小祖宗。”   朱元峰连忙走上一步,笑道:“不!栅栅,别对孩子们失信”   一群小毛头,接到钱后,转眼就溜得干干净净。   蔡姗姗深深一叹道:“就是少问了一句话?”   朱元峰想了想,说道:“再赶回第一楼,找那跛子问个清楚怎么样?”   蔡姗姗瞪眼有气道:“你以为一碗阳春面能吃多久?”   朱元峰耸肩道:“不然怎办?”   蔡姗姗恨声自语道:“不知怎么的,这两天就像突然遇到鬼,愈来愈笨拙,样样事情都……”   朱元峰一怔,心想:咦,话哪有这种说法的?就算你妮子是无心之言,这叫别人听得如何受得了。   朱元峰想想不是滋味,于是,脸一侧,悠悠问道:“姗姗大小姐以前是怎么个聪明法,能否说来听听?”   蔡栅栅秋波一转,马上听出朱元峰话中含义,但是,她在气恼之余,并不打算为失言道歉,当下嘿了一声道:“无论哪一方面,不会输给朱少侠也就是了!”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不嫌太空洞?”   蔡栅栅傲然冷笑道:“‘五十五’与‘七’,这个比例,朱少侠觉得怎么样?”   朱元峰点头道:“在下相信这句话一定很有意义,只不过,抱歉得很,在下一时还无法加以欣赏,现在在下洗耳恭听进一步注解。”   蔡姗姗一时冲动,话说出口,颇有悔意,不过,她接着一想:这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就要将他引归师门,这些,迟早他总会知道,而且,师门重临江湖,亦已为旦夕间事,我只要不泄露冷面秀士死因之谜,以及我们师兄妹正以七个盟主之头颅,为升格之竞逐目标也就够了。   于是,她向朱元峰轻哼一声,傲然说道:“那么,你就洗耳恭听吧!家师一共收徒五十五人,那是七年前的事,到今天,仅剩七人,‘五十五’比‘七’,即系指此而言,因本姑娘正是这最后七名弟子中的一个。”   朱元峰点头道:“难得!”   蔡姗姗哼道:“更难得的还在后头呢?五十五人中,女弟子原有一十四名,如今,仅剩一人,那便是姑娘我!”   朱元峰轻轻一哦,讶然张目道:“设若如此,那就真的难得了。”   蔡栅栅傲然一笑,接着道:“本门弟子,衣分六色,便是黄、蓝、紫、灰、黑、白!姑娘我,很侥幸,是升格紫衣弟子的第一人!”   朱元峰完全听呆了,他真怀疑,这呆子是不是在谈山海经?   蔡姗姗睨视一笑,气己渐平,这时笑了笑接着道:“我知道你心中存疑,不过,这也并非你一人如此,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这样的,了解愈少,便愈觉神秘。相反的,一旦处近了,便会愈来愈见其平凡,不打紧,以后仍有机会,朱少侠你等着证实好了。”   朱元峰默然良久,最后深深一叹道:“不必等将来,姑娘如今这最后几句话,就已足够。”   蔡姗姗嫣然一笑,正待再说什么时,朱元峰忽然问道:“姑娘刚才说:令师择徒极为严格,七年下来,五十五徒中仅留得七人。那么,请问,被淘汰的四十八人都怎么办了?”   蔡姗姗心头咯的一声大震,如中巨杵。她将如何来回答此一问题呢?她能不能实话实说,告诉这位赌王之徒:还到今天!他们和她们,早都己不在人世啦!有的是只犯一点小错,有的甚至什么错处也没有,要有,那便是错在资质原非上上之选,而又偏偏被收归本门了。   朱元峰皱皱眉头,低声道:“栅栅,你这会儿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突然感到什么地方不舒服?”   蔡栅栅一啊,摹地惊觉过来,忙道:“没,没有什么,我很好。”   朱元峰似有未信,迟疑注目道:“那么,你的脸色……”   蔡姗姗勉强笑了一下,佯嗔道:“你这人,也真是,又要问东问西,又不许别人心里难过,你想想吧:师兄弟姐妹原来一大群,后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去,如果换了你,现在想起来你说你会有什么感觉?”   朱元峰本来还想追问那些弟子被逐出门墙之原因,这样一来,反倒不便再启口了,当下连忙赔笑道:“对不起,都是小弟不好,平白害你伤心。”   蔡姗姗轻叹了口气道:“走吧!”   朱元峰皱眉道:“现在去哪里?”   蔡姗姗懒懒说道:“别的还有什么办法,只有照你先前说的,再赶去第一楼,看看还能不能找着那个老跛子了?”   朱元峰点点头道:“也好。”   于是,两人又向第一楼走来。   朱、蔡两人来到第一楼前,刚拐过街角,偶尔抬头之下,不禁双双一呆!   只见第一楼下,行人团聚如堵,一个个踮足引颈,争向店中望去。就仿佛里面正发生着什么大事一般。   蔡姗姗伸手一拦,低声匆匆说道:“怎么样?我早就料定那跛子不是什么好人!慢一点,认识你的人多,认识我的人少,你且留在这儿等一等,待我先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朱元峰退出一步,叮嘱道:“假如有事,就立即用手势通知我,我在这里注意着那边窗口。”   蔡姗姗边走边答道:“好——”   蔡姗姗奔到楼下,顺手拉住一名老者问道:“老丈知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摇头一叹道:“不说也罢——”   蔡姗姗眉头一皱,松开手,继续向前挤去。   闲人们,全都及门止步。楼下店堂中,几个围着布据的伙计,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如几尊木头人。   蔡姗姗不管这许多,她见楼下陈设并无零乱之象,知道事故定然发生在楼上,真气暗提,便向楼上登去。   蔡姗姗来到楼上,目光至处,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楼上,桌翻椅倒,破碗碎盘,遍地皆是,在左边的一根楼柱旁,一尸横陈,正是店中的一名伙计,那伙计显然系遭掌风余劲所波及,身上不见一丝血迹,左手掩在胸口,右手尚紧握着一只黄澄澄的金元宝。   在另一边,一名紫衣青年盘膝端坐着,眼皮低垂,脸色苍白,襟前血渍斑斑——正是她的大师兄铁青君。   蔡姗姗一声惊呼,急急扑将过去,叫道:“大师兄,你,你铁青君缓缓抬起脸孔,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低弱地道:“姗妹,我们都上当了。”   蔡姗姗气急败坏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铁青君轻轻嘘了口气道:“是追魂叟,这老鬼果然有一手,唉,还好这次是大师兄我,要是换了二弟三弟他们,唉唉。”   蔡姗姗一怔道:“什么,你说那老跛子就是追魂叟所化装?   一点也不像呀!”   铁青君叹了口气道:“姗妹,你也太天真了,以这老鬼在易容方面之成就,这算什么难事?”   蔡姗姗眉峰紧皱,内心虽然仍不以为然,但她也不想为此与大师兄继续争辩下去,当下又问道:“大师兄无碍吧?”   铁青君点点头道:“经过这阵调息,已经没有什么了,那小子呢?”   蔡姗姗道:“小妹担心这儿有你一份,所以,一看情形不对,便设词将他留在对面街口,大师兄现在能不能起来走动?”   铁青君挥挥手道:“你别管我了,快依九叔吩咐,把他带回毒龙谷吧。”   蔡姗姗知道这位大师兄天生一副倔强性格,当下头一点,便拟转身下楼,身子刚刚转过来,忽然想起一件事,遂又急急转过去,低声问道:“这次谁中签?”   铁青君轻声答道:“六弟。”   蔡姗姗接着又问:“对方呢?”   铁青君道:“乐天子赵可云。”   蔡姗姗又问道:“依大师兄看来,六弟这次能不能达成使命?”   铁青君点点头道:“换了二弟三弟,也许还很难说,六弟胆大心细,根基又厚,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才对……”   铁青君说到此处,突然大喝一声:“滚开!”   一声喝出,随着长身而起。   蔡栅栅猛然一呆道:“大——”   一个大字方自出口,楼梯上己然传来一阵呼喊:“姗姗,姗姗,你在上面么?”   听口音,来的正是朱元峰!   蔡姗姗舌尖一吐,同时暗暗佩服:大师兄真个了不起!以负创之身,居然仍能保持这份敏锐警觉。   当下连忙改口大声道:“要不是看在你这厮已经身受重伤一一一哼哼!”   接着,铁青君举步向楼梯口走去,同一时候,朱元峰现身登楼。   朱元峰骤然看到铁青君,不禁轻轻一咦,本想打个招呼,不意铁青君却板起脸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下楼而去。   朱元峰走来蔡姗姗身边,指着铁青君背影诧声道:“此人怎么又回来了?”   蔡姗姗佯作余怒未息地,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   朱元峰接着道:“那么,你们为什么又冲突起来?”   蔡姗姗悻悻说道:“为什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姑娘上来时,楼上只有他一人,姑娘因见他受伤不轻,一时心慈,乃尽消前嫌,上前问他跟谁人交手?伤得怎样?要不要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这厮不但不领情,反而怒目相向,叫姑娘少管闲事,你说气人不气人?”   朱元峰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厮果然不近人情。”   朱元峰说着,忽然转过身来道:“对方会不会就是那个老跛子?”   蔡栅栅冷笑一声道:“不然会是谁?”   朱元峰默然片刻,喃喃道:“真是怪事——”   蔡姗姗不欲朱元峰多想下去,连忙打岔道:“走吧,正主儿已经跑光,我们留在这里,万一惹上一身膻气可划不来。”   朱元峰想想也是,遂与姗姗相率下楼。回到客栈天色已黑。吃过晚饭,闲谈问,蔡栅珊忽然问道:“下一步,你打算怎样?”   朱元峰沉吟道:“我想先见过追魂前辈再说。”   蔡姗姗点点头道:“也好——哼!”   朱元峰讶然抬头道:“你这一哼是什么意思?”   蔡姗姗仰脸漫声道:“高兴!”   朱元峰皱眉道:“朋友相处,重在一个诚字,有什么话明说了岂不是好?”   蔡姗姗侧目道:“真的要我说?”   朱元峰正色说道:“怎么不真?‘集思’可以‘广益’,任何一件事,由两个人商量着办,当然要比一个人闭门造车强得多。”   蔡姗姗头一点道:“好!‘想先见过追魂前辈再说’——刚才你是这样说的吗?那么请问:你在说这句话之前,有没有想过,见面之目的何在?现在,我不妨将你们将来见面之后,可能发生之情景,试予勾画出来给你听听。你们见面之后,老儿必然会先问你一句:怎么样,有无发现?你将如何回答?我想:你除了摇头,最多只能再加一声苦笑或叹息!然后,你当然会忍不住向老儿反问一句:前辈呢,我想:前辈亦必‘乏善可陈’!最后,经过一阵对窘,你们,一位总盟主,一位金星武士,惟一能做的,大概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合而复分’,重新来过!”   蔡姗姗说至此处,轻轻一哼,然后接着说道:“设若如此,试问见上一面又有什么好处?”   朱元峰哑口无言。他这时在心底只能想到:就算见面没有什么好处,可也没有坏处呀。   不过,这种辩驳法,不无强词夺理之嫌,自非朱元峰这等性格之人所愿出口。   朱元峰想了想,蹩额道:“依你该当如何?”   蔡姗姗知道,事情差不多了,于是故意冷笑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明天,将是我留在长安最后的一天,家师规令之严,谅你也已知道。”   朱元峰一怔道:“那怎么行?”   蔡姗姗脸一扬道:“什么行不行?”   朱元峰霎霎眼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说要带我去见令师的么?”   蔡姗姗嗤之以鼻道:“你是要我捆你去?绑你去?还是要我用八人大轿抬你去?哼,真像带着你回去,我蔡姗姗会被师门记上一功似的!”   朱元峰龈然一笑,低声道:“你瞧你,又生气了,这一次算是出于我的郑重请求好不好?”   第二天,蔡姗姗领着朱元峰,悄悄离开了长安。   他们先南奔汉中府,然后于询阳搭江船,顺汉水东下,进入鄂境,最后在安陆附近登岸。   一路行来,时序渐入深秋。而蔡姗姗,不知怎么的,在心情上,也似乎在逐渐起着某种变化。   刚刚离开长安那几天,她显得很是高兴,后来,慢慢的,像浮云掠过新月,她那俏丽面庞上,开始不时出现一抹阴影,有好几次,她似乎想向朱元峰有所吐露,但结果,都欲言又止地,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   朱元峰当然看得出来,他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则推说没有,她的口齿是那样伶俐,每一次都能弥补得天衣无缝,而使朱元峰一直未曾想到其他方面去。   重阳节前三天,两人开始进入山区,当晚到达一座险隘的谷口,朱元峰指着谷口问道:   “由这里进去?”   蔡栅栅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道:“看到这等形势,是不是有点害怕,假如害怕,马上回头还来得及——我是说真的。”   朱元峰一哼道:“笑话!”   蔡栅栅暗暗一叹,即未再说什么。   进入谷中,天色渐黑,高高低低,左转右转,又走了约摸个把时辰,前面道中,忽然隐现一点闪烁灯光。   朱元峰大为兴奋,忙问道:“到了么?”   蔡栅栅摇摇头道:“不,那里住的,只不过是谷中一名看门人而已。”   前面出现的,是座又旧又矮的小茅棚,朱元峰心中刚刚在想:里面静悄悄一片,哪里来的什么——   不意一念未已,室中己然传来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道:“回来的是不是姗姗丫头?你后面是谁?”   朱元峰大吃一惊。因为现在他和蔡姗姗距茅棚尚有十数步之遥,两人脚步很轻,而且屋里那人显然是在躺着发话,相隔这么远,仅凭耳朵,不但听出步声,而且听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这份功力,岂非骇人之至?   蔡姗姗迅速转过身来,竖指封唇,轻轻一嘘,接着横身挡在朱元峰前面,高声向室中回答道:“是的,酒鬼,你这酒鬼是愈来愈行了,居然连我和三师兄的脚步声都给分辨出来,端的令人佩服。”   室中突然笑骂道:“你丫头少打马虎眼,如果后面是三哥儿,我酒鬼以后进出这座毒龙谷,不用手爬就不是人!”   朱元峰心头暗暗一震:毒龙谷?多可怕的一个名称!   毒龙谷……毒龙谷……毒龙谷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呢’朱元峰以前仿佛听师父赌王提到过一次,他因为当时没有留意,师父以后亦未再提,所以这时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蔡姗姗没有骗他,住在这座毒龙谷中的人,应该有资格为他指出冷面秀士死因之谜,甚至进一步能将那名神秘凶徒逮获!   蔡姗姗佯笑道:“酒鬼,这回你可输了!”   屋中人打了个呵欠道:“输?酒鬼没有输过!啊,对了!谈到打赌,酒鬼可想起来了。这次北地武会上,听说赌王胡必中有个徒弟,人品很出色,不在谷中几位小哥儿之下,莫非来的这娃儿,就因为他师父赌王已经一一”   蔡姗姗暗叫一声不好,忙喝道:“酒鬼,你又在说酒话了!   不错,他正是赌王胡前辈高足,朱元峰朱少侠,你说他师父已经怎样了?”   朱元峰益发震惊不已。   武会刚过不久,两地相距如此遥远,这儿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还有:假如室中人真的得到了消息,就该知道,他师父赌王并未将一颗人头输去;何以这老家伙说到最后,语气中竟又似疑及他师父已遭不测呢?   朱元峰只顾想得出神,全未留意到蔡姗姗接着的露骨叱喝。   这时只听室中人唔了一声,叹道:“是的,今晚风大,的确多灌了点!”   接着,柴门呀的一声推开,自茅棚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干瘪小老头,朱元峰借着月色打量过去,终于疑念渐释,老家伙自认酒醉,一点不假,只见他睡眼惺松,一脸酒气,草鞋仅拖出一只,胸口尚有着一大片湿漉漉的酒渍。   蔡姗姗指着小老头,朝朱元峰介绍道:“这老儿没有姓名,你就叫他一声酒鬼好了。…   酒鬼叹了口气,哺哺道:“真没礼貌。”蔡姗姗笑骂道:“那么你说你酒鬼姓什么?叫什么?”老酒鬼又叹了口气道:“’鬼‘字多难听,叫声酒翁、酒叟或者酒仙什么的,也比酒鬼强些啊!”   蔡姗姗笑道:“你做梦!”老酒鬼忙道:“得,得,就叫酒鬼好啦!”蔡姗姗转对朱元峰歉然道:“非常对不起,家师规定,不得他老人家允许,任何外人不准入谷,委屈你先在这儿住一夜,明天禀准家师之后,小妹马上就来接你进去可好?”朱元峰襟怀磊落,坦然点头道:“不打紧,姑娘请便就是了。”蔡姗姗又一再致歉之后,这才径向谷中奔去。老酒鬼招手道:“快进来,快进来,能在这儿住一夜,闻闻罕世酒香,算是你娃儿的福分,呵哈,瞌睡死了!”朱元峰进室后,老酒鬼先将油灯剔剔亮,然后返身将柴门掩上。出乎朱元峰意料之外的,屋中果然充溢着一阵阵醉人酒香。再看屋中沪陈设,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几件炊具外,便是一坛坛陈年老酒。   老酒鬼手一挥道:“你上床去睡。”   说完,便在床前一块木板上放身卧倒。朱元峰连忙说道:“这怎么可以?不,还是你—   —”确随即发觉,他这番话等于白说了,因为老酒鬼刚一躺下去,就发出了一阵阵酣畅的鼾声。朱元峰走了一天山路,的确也累了,当下便不再客气,爬到床上睡下,不消片刻,也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老酒鬼已经不在屋中。   朱元峰走出茅棚,发觉棚后不远处便是一个大拐弯,根本看不到谷中情形。在茅棚右侧,有座土坡,朱元峰一跃而上。上面,向东,有一条小溪,溪水潺潺而流,清澈见底。朱元峰就溪边洗了一把脸,又掬起溪水喝了几口,溪水清凉甘冽,入腹后精神为之一爽。朱元峰明白了,老酒鬼的美酒,大概便是用这种溪水酿制而成。   这座山谷,十分奇特,朱元峰站在高处,向入谷方向望去,尚可看到部分景物,但是,转身向谷中望去,却只能看到乱石叠嶂,而无法测知昨夜蔡珊栅究竟去了谷中何处。   朱元峰眺望间,谷中忽然传来一阵非常动人的歌声。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   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炉……   朱元峰点点头,心想:大概是姗姗的那位师兄出来了。   不一会儿,歌歇人现,不意竟是那老酒鬼!   老酒鬼头一抬,遥遥笑喊道:“哥儿,你早啊!”   朱元峰飞身跳落,迎上去笑道:“酒翁对音律蛮有研究嘛!”   老酒鬼怪难为情似的笑笑道:“不敢当。”   接着,唱然道:“不过,酒鬼出身也是书香世家倒是真的。”   老酒鬼清醒时,又是一副神态。相貌虽然无可恭维之处,但是,一双眼神却湛然有光,别看他只是一名看门人,在武功方面,无疑已属一名高手。朱元峰这时趁机问道:“酒翁什么地方人?”   老酒鬼一嗯,打了个愣,接着摇摇头道:“哪里人都是一样,时至今日,还去谈它做什么?来,哥儿,这儿是刚挖来的几支鲜笋,屋里有现成的鹿脯,酒鬼白天向例不喝酒,咱们去忙一顿好吃的。”   一天过去了,蔡栅栅踪影不见。   晚餐时,朱元峰问道:“由这儿进去,是不是很远?”   老酒鬼摇摇头道:“不算太远。”   朱元峰接着道:“那么,蔡姑娘怎么还不见出来?”   老酒鬼皱眉道:“这丫头玩性很重,多日没有回谷,大概被里面的丫头们缠着问东问西,给缠昏了头,忘记了吧?”   朱元峰微怔道:“丫头?蔡姑娘不是说谷中只有她一名女弟子么?”   老酒鬼笑道:“你知不知咱们老主人有多少夫人和姬妾?一人身边用两个丫环不为多吧?还有管厨房的,管打扫的,管花草的,统统加起来,不吓死你娃儿才怪!”   在一般人,这时一定会追问一句:“有多少?”   但在朱元峰并没有这份好奇。一个人有很多姬妾,已使他产生反感,设非身已来此,否则,仅凭这一点;他就不会来这里了。   朱元峰未就此一问题谈下去,似乎很出老酒鬼意外。   老酒鬼顿了顿,接着道:“老主人女弟子虽然只姗姗这丫头一个,但谷中女人却比任何大宅巨第为多——这样好了,明天酒鬼代你进去看看,看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朱元峰忙道:“那就多谢了。”   老酒鬼举杯道:“来,干一杯,天一黑,酒鬼就非喝不可,人生能得几回月当头,咦,喝呀!”   朱元峰浅尝即止,放杯告罪道:“晚辈酒量有限。”   老酒鬼耸耸肩,亦不相强。   第二天,老酒鬼果然如约人谷,午前进去,傍晚返来,朱元峰迫不及待地迎上问道:   “如何?”   老酒鬼摇摇头,苦笑道:“白跑一趟!”   朱元峰讶然道:“怎么呢?”   老酒鬼道:“丫头不晓得去了哪里,酒鬼问过打柴的萧二,也问过专管腌肉的王胖子,都说知道她已回来,但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看到她。”   朱元峰皱眉道:“酒翁怎不去里面问问别人?”   老酒鬼一轩眉道:“我酒鬼要有资格往里院跑,今天也不会拦在这儿看守外门了,我看还是再等一天再说罢。”   朱元峰默然无言,心中很不痛快。   --------          第七章 毒龙谷     当夜,老酒鬼照例大醉。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老酒鬼即将朱元峰推醒,叫道:“起来,起来!”   朱元峰一啊,忙自床上跳下道:“是不是蔡姑娘来了?”   老酒鬼道:“不是。”   朱元峰惑然道:“那么——”   老酒鬼道:“忘了今天是重阳了么?佳节当前,不可虚度,来,我们到山上去猎点新鲜野味,好痛痛快快醉上一醉!”   朱元峰听得好气又好笑,这酒鬼天天醉乡中,现在还说要好好醉上一醉,就像以往喝的酒都不算数似的。   不过,他觉得上山活动活动也好,于是便随老酒鬼登山进入一片森林。老酒鬼什么猎具也没有带,但入了眼的飞禽走兽,却一只跑不掉,他比兔子窜得快,比猴子爬得高,并且大家伙不要专拣小的抓,先后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他擒获两只果子狸,一对山鸡,采得一大堆不知名的瓜果。   从老酒鬼行猎的身手上,朱元峰看出,老酒鬼的武功至少要比追魂叟等人强上一倍有余。这是一件骇人的发现,他想不到毒龙谷中竟住着这么一名怪杰,而这位怪杰在毒龙谷之身份,却只是一个低下的看门小老头而已。   回来,经过一阵忙碌,酒肴俱备,朱元峰更又发现,老酒鬼居然还是一名好厨师。配料得当,火候适中,四五样菜,不慌不忙地就做出来了。   时已近午,今天,蔡栅栅看情形又是不会出现的了。朱元峰想到恨处,真恨不得冲去谷中,将那丫头拖出来好好打上一顿才称心!   朱元峰由于心情欠佳,也破例陪老酒鬼喝了一杯,不过,他再不喝第二杯了,老酒鬼道:“喝呀!明太祖说过:“酒,天之美禄也!’来,娃儿,‘一杯能消千古愁’!”   朱元峰摇头笑道:“谢了,以酒浇愁愁更愁。况在下年事尚轻,消愁之法尽多,尚不至借助于酒,小饮诚佳事,但对我辈待学的年轻人,终究有害无益。”   老酒鬼张目道:“舍烟酒而外,尚有何法消愁?”   朱元峰笑道:“这得看你愁因何在,方能下定了。譬如说:没有官做,想想‘无官一身轻’。没有财富,想想‘草食,瓢饮,回也不改其乐’。遇上该骂的人,就骂他一句;遇上该杀的就赏他一刀或一剑!”   老酒鬼笑道:“全是空话,试问,你小子现在给姗姗那丫头耍了,她说第二天就来,结果却是一连三天不见人影,这份愁你小子如何消去?”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简单得很。”   老酒鬼满干一杯,抹嘴道:“愿闻其详。”   朱元峰笑道:“一句话,就当没这回事!”   老酒鬼一哦道:“怎么说?”   朱元峰站起来道:“换句话说,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这位蔡大小姐其人。抱歉得很,趁着时光还早,小可想就此告辞了!”   老酒鬼忙叫道:“坐下,坐下!”   朱元峰不便峻拒,只好又坐下来,问道:“酒翁有何吩咐?”   老酒鬼又干了一杯,正容道:“娃儿,关于喝酒,你有你的看姑且不去论它,但对于等那丫头一事,你娃儿可错了!”   朱元峰笑道:“借句话用用,‘愿闻其详’。”   老酒鬼正容接下去道:“酒鬼说那丫头耍你,不过是说笑而已。试想:她丫头既然将你自关洛带来这里,显然出于一片诚心,有什么理由拿你放在酒鬼这儿干搁着?为人行事须得退一步想,你就不能体谅到,那丫头在谷中,或许为他事所缠所牵吗?”   朱元峰连忙谢罪道:“酒翁此言甚是,在下的确太性急了点了。”   老酒鬼扬头道:年轻人性急乃属在所难免,同时也不算什么坏事,性急,正代表着活力和进取,否则又与老衰之人何异?”   老酒鬼接着举杯道:“来,说归说,喝归喝,再干一杯,一杯就好!”   朱元峰举杯道:“在下愿意坐着陪,酒却不想喝。”   老酒鬼诧异道:“为什么?”   朱元峰委婉答道“在下已经说过了,年龄和环境,都不容许在下对酒发生兴趣。”   老酒鬼咦了一声道:“你又不像酒鬼这样天天喝,偶一为之何妨?”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有了‘偶一’也许就禁不了‘偶二’,酒翁是过来人,应该知道,任何习惯,往往都从‘偶尔’开始,酒翁的酒——酒量——咳,试问是‘有意’培养起来的么?”   老酒鬼摇头叹道:“孺子不可教也!”   朱元峰又笑了一下道:“据在下所知,仙家以酒为药,足证酒确有益于人,惟须节量,仅能小饮微醉,似酒翁如此日必一醉,不亦甚苦那?”   老酒鬼连尽三杯,大摇其头道:“小子不解酒趣也!昔人有言:“愿得酒满数百斜,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羁螫,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事矣’!此论诚至见也。至于程度问题,酒犹兵也。兵可千日不用,而不可一日无备;酒可千日不饮,而不可一饮不醉!”   朱元峰大笑,老酒鬼更放声高歌起来:   花眼才红甚酒看,药心抽绿带烟锄。   笔耕虽未储三载,酒战犹能胜百天。   世间事一葫芦……   老酒鬼自称书香世家,显然绝非虚言。   老酒鬼酒量豪,酒德也佳,看到老酒鬼此刻这种陶然欲仙的神态,朱元峰几乎觉得醉上一次也不是坏事。   老酒鬼歌罢举杯脱视而笑道:“尽兴乎来?”   朱元峰抑制着摇摇头道:“谢谢,在下对一件决定了的事,总希望坚持到底。”   当夜一条纤巧的身影。自谷后飞射而出,最后轻轻落在谷口那座茅棚前,接着,柴门悄启,茅棚中也窜出一条瘦小的身影。两条身影照面后一比手势,然后并肩射向右侧一座高岩。   两条身形,前者是小魔女蔡姗姗,后者正是看门人老酒鬼!   身形落定后,蔡栅栅轻声问道:“结果怎样?”   老酒鬼低答道:“小子厉害,说不喝就是不喝。”   蔡姗姗一哦,似乎很高兴,接着,眉尖一敛,低声又道:“什么厉害,还早着哩——”   老酒鬼一声干咳,淡淡截口道:“丫头,你是知道你师父的,最好少感情用事,老酒鬼这些年来,实在也看得有些那个,十几个女娃儿,只剩你丫头一个了。”   蔡姗姗娇躯微震,低低说道:“谢谢二叔——”   接着,声音更低,嗫嚅道“不瞒二叔说……侄女儿…实在……有点……为他担心。”   老酒鬼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就不该带他回来!事已至此,尚有何策?”   蔡姗姗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二叔,你看能不能——”   老酒鬼侧脸接口道:“加以暗示。”   蔡姗姗轻轻点头道:“是的。”   老酒鬼哼了一声道:“千万使不得!”   蔡姗姗抬脸道:“为什么?”   老酒鬼蹩眉道:“小子因你丫头迟迟不见早就想离开了,如再让他生了戒心、子子不马上掉头一走了之才怪!”   蔡姗姗愁急道:“那么——”   老酒鬼摇摇头,缓缓说道:“再无他法,各人之祸福存亡,只有交给各人自己的命运去决定!”   蔡姗姗低呼一声:“二叔——”   老酒鬼冷冷道:“这小子人谷,如不能通过进一步之考验,就证明这小子并不比青君他们更值得你丫头倾心。你丫头如果没有活够,到时候,只有一条路好走:慧剑斩情丝!”   蔡姗姗默默垂首,久久无言,最后颤声低低道:“是的,二叔,您……说……得……   很…对。”   然后,在迷蒙夜色中,老少两条人影,于岩顶分别消逝。   第二天,朱元峰一觉醒来,睁眼之下,忽然发现蔡姗姗不知于何时已然含笑站在床前。   朱元峰一啊,连忙下床,惊喜交集地抱怨道:“你怎么直到现在才来?”   蔡姗姗睨视一眼,悠然道:“过了时效是不是?”   朱元峰皱眉讷讷道:“不是这样说。”   蔡姗姗抢着说道:“不是这样说,该怎么说呢?你在这儿坐着等,都嫌烦,那么,我这几天到处为你奔走找人,又该向谁诉苦?”   朱元峰一楞道:“你是说——”   蔡姗姗轻轻一哼道:“你以为家师是大罗神仙,他会知道你要来?”   朱元峰连忙问道:“那么现在找着他老人家没有?”   蔡姗姗不答,甩甩头道:“出去再说罢。”   茅棚外,老酒鬼坐在一方青石上,叠着二郎腿,正在那里好整以暇的剥着竹笋,一边晃腿哼吟着:“无肉令人瘦,元笋令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最好来碗笋烧肉。”   头一抬,看到朱元峰,眯眼笑道:“嗨,小子,要走了么?”   朱元峰深打一躬道:“多蒙酒翁殷勤款待,来日相见,定谋答谢。”   老酒鬼笑道:“最佳之答谢方式,莫过于见面时为酒鬼带上几斤好酒!”   朱、蔡二人笑了笑,绕过茅棚,开始向谷后走去。一路深入,谷道极尽盘旋曲折,愈向里走,愈见错综迷离。   朱元峰走着走着,不禁皱眉道:“这么复杂的山道,叫我一人走,准得迷路。”   蔡姗姗正在出神,似乎没有听到,朱元峰转过头去一看,不禁深为诧异道:“你在想什么?”   蔡姗姗啊了一声,慌忙掉过脸来道:“你,你,怎么说?”   朱元峰眨了眨眼道:“我问你在想什么!”   蔡姗姗定定神,支吾道:“我在想……我是说……我正在想……噢,对了,这几天来,你是不是很气我?”   朱元峰皱眉道:“过去了的事,何必再谈?”   蔡姗姗不依道:“这样说来,过去这几天中,你的确生过我的气了?”   朱元峰笑笑道:“现在告诉你:“气过了!’气是气过,但已过去,这样说,还够不够?”   蔡姗姗点头道:“马马虎虎!”   朱元峰笑接道“那么就请回答问题:“刚才你是在想什么?’”   蔡姗姗一怔道:“咦,怪了,这不是已经回答了你么?”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将你姗姗大小姐当过傻瓜,所以,也请你姗姗大小姐别把我朱元峰看得太笨!”   蔡姗姗脸孔微微一红,移目望向别处,继续向前走着,好久没有再开一句口。   在走到一道峭壁下面时,她突然停下来问道:“我想什么,你真的希望知道?”   朱元峰跟着停下,摇摇头笑道:“那倒不一定。我的意思不过是想指破你言不由衷而已。你高兴想什么,就想什么,别人怎能干涉?”   蔡姗姗好像有所决定似的,手一摆道:“不,你且站在这里等一等!”   语毕,香肩一晃,突向对面崖顶上一排密集的古榕树纵身扑去!   朱元峰甚感莫名其妙,待欲出声相询时,芳踪已渺!朱元峰无可奈何,只好站着守候。   不消多大功夫,一阵香风送到,伊人去而复返。   朱元峰不甚其迷惑,注目问道:“你这是捣什么鬼?”   蔡姗姗粉靥微赤,低头道:“你随我来。”   沿峭壁前行,行约十数步,谷道右转,宽窄如前,蜿蜒亦如前;左边则如羽翼般耸峙着一道石屏。   蔡姗姗不循正路向前,却折身朝石屏后面走去。   石屏后面,怪石嗟峨,葛藤纠结,显已无路可通。   朱元峰脚下一顿,讶然道:“我们走错了吧?”   蔡姗姗走在前面,听如不闻,这时伸手一撩,拉起一片葛藤,径自俯身向葛藤中钻人。   朱元峰尚以为掩藏在葛藤后面有条秘密隧道,当下轻轻一哦,毫不迟疑地举步跟进。   直到直起身来,看清了,朱元峰这才发现进来的原来是座天然岩洞!   洞中曲折通幽,不知伊于胡底;洞前那片葛藤,恰好成了此洞天生帘幔。   朱元峰四下里一个转身,刚刚问得一句:“我们——”   脖子一紧,已为两条玉臂交叉缠上,朱元峰骇然道:“姗姗,你,你这是做什么?”   蔡姗姗颤声道:“峰哥,我爱你……刚才我已前后看清,附近没有一个人,鬼都没有一个,这儿一向很少有人来……峰哥,随便你,峰哥……姗姗什么都肯……”   朱元峰奋力一推,沉声道:“站好!”   蔡姗姗一个踉跄,绊倒在地,接着,娇躯一翻,伏地啜泣起来。   朱元峰走上一步,毫无怜惜之意,冷冷说道:“朱元峰若早知姑娘为人如此,当绝无这次毒龙谷之行,谎报姓名于前,又复失信于后,不诚不信若斯,爱自何来?爱何谓?苟合乎?朱元峰择交欠慎,无由怒人,姑娘丽质天生,且为名门高弟,今后似应善自珍惜才好!”   冷冷说完,身子一转,昂然向洞口走去。   蔡姗姗泣声顿止,忽然急叫道:“等一等!”   朱元峰驻足回头,冷冷问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蔡姗姗急步奔过来,求告道:“刚才种种——我求你把它忘掉好不好?”   朱元峰仰脸道:“在下如果应‘好’,乃属‘欺人自欺’。不过,在下却可以这样回答姑娘,要忘记,不可能,在下只有当做已经忘记就是了!”   蔡姗姗仿佛放落心头一颗石头似的深深嘘出一口气,头一点,低声道:“走吧!”   朱元峰讶然一咦,深为蔡姗姗此刻这种语气所迷惑,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蔡姗姗嫣然一笑,脸上挂着犹新泪痕,宛若雨后盛放之百合,她望着痴痴如呆的朱元峰,掩口道:“什么毛病?”   朱元峰眼皮霎动,似有所悟,却又不能确切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从蔡姗姗这种忽哭忽笑的反常举动上,已渐渐猜及这妮子刚才那一幕可能别有用心。因为他们相处已非一日,妮子似乎不是那种人。那么,妮子这样做是何用心呢,他想不透,但他必须追究明白。   蔡姗姗一咦又道:“尽瞪着我做什么?走呀!”   朱元峰皱眉期期道:“你得说说清楚——”   蔡姗姗眼圈一红,忽然低下头去道:“你如不希望姗姗也步上她那些师姊妹们的后尘,你就别再逼我;同时,为你自己好,你也应该一本初衷,言所当言,为所当为,就像刚才,不欺心于暗室;一直向前,永不反顾,少猜疑,能忘记,或者能装作已经忘记过去一切,则更好。”   毒龙宫终于出现眼前了,它是位于迷谷丛林中,一座古堡式的宏伟建筑物。   毒龙宫这个名称,以及它那阴森的外貌,虽然在在予人以一种寒栗之感,但是,宫门之内的各种设置,却与一般庄院无甚差异。   铁堡门上建骑楼,厚实高耸的院墙上,每隔十数步便有一座刁斗式的餐台。除了进门一座大厅,两排厢房外,再进去便是一重重的里院,前前后后,一时也算不清共有多少进。   门口守卫者是两名中年壮汉,他们对蔡姗姗执礼甚恭,对朱元峰则看也不看一眼。   蔡姗姗领着朱元峰,穿过可容千人的广厅,经由右边耳门来到一处小偏院前,小院中花木扶疏,景色极为宜人。在假山背后,五六名秀丽少女正在踢毽子,另有三四名则在竹林内嬉逐,笑语盈耳,满院中洋溢着一片欢乐气氛。看到这等情景,朱元峰真有点怀疑,蔡姗姗前此将事情说得那样严重是否有意耸人听闻。   进院后,蔡姗姗扬声叫道:“金铃哪儿去了?”   众少女听得呼唤一齐停止嬉戏,同时转身向朱、蔡两人望来。西厢有人高声应答道:   “谁叫我呀?来啦!来啦!”   接着,一名年约十四五的青衣少女自西厢房内奔出。   蔡栅栅转向朱元峰道:“这丫头叫‘金铃’,是这座院子的管事,你就在这儿先行住下,需用什么只管吩咐,小妹先去看看家师他老人家有没有回来。”   朱元峰大感意外,道:“什么?令师尚未返来?”   蔡姗姗一笑侧目道:“我有没有告诉你,说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了?”   朱元峰忍住气说道:“你这位大小姐什么时候才会有真话?你说:未获令师允许,生人不准入宫。现在,我进来了,你又说要去看看他老人家有没有回来。前后矛盾如此,你可否解释一下?”   蔡姗姗笑道:“一点也不矛盾!家师有事去太极谷,小妹去请示时,他老人家说可以先领你进来,但他老人家一时尚无法分身——这样解释满意否?”   朱元峰回身四下望了一眼,皱眉道:“你要我跟……跟…她们…这一群女孩子住在一起?”   蔡姗姗扬脸哼了一声道:“怎样?女孩子不是人?”   朱元峰正要说什么时,忽见蔡姗姗飞来一道眼色,意思似说:你又忘了!是我要你这样做,还会有错么?   朱元峰一声干咳,只好忍住没有开口。   蔡姗姗又走过去和那大丫头金铃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转过身来扬扬手,欣然出院而去。   金铃送走蔡姗姗,转身向假山后面那群少女叱道:“白绢,方娘娘叫你,怎么还不去?”   一名白衣少女将手中毽子往地上一丢,笑应道“好,我这就去——”   朱元峰正在想着:白绢,这个名字倒不错。及至抬头看清白衣少女的面貌,眼光不禁微微一直!   原来这位白衣少女,人比芳名还要美!眉目之清秀,固不待言。最特殊者,莫过于肌肤之细腻;一双皓腕,几与白色衣衫难分。而那种妩媚天生,亦喜亦嗔的娇羞之态,尤其令人无法不为之悠然神驰!   朱元峰不意丫环群中居然也有这等丽质。他想:此即所谓人有幸与不幸之分了,不是么?如以此妹与蔡姗姗相较,后者固属一代天人,而前者又何处不若后者?   朱元峰默忖着,不禁向白衣少女多望了几眼。   白衣少女走后,金铃转过身来嫣然一笑道:“朱少侠请到里面去坐吧!”   朱元峰点点头,不甚自在地跟着走入西首一间厢房中,西厢房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室。   金铃陪着朱元峰在客厅中坐下,由另外一名少女奉上两盏香茗。金铃这丫头,人虽不及那名白绢生得美,但口齿却极为伶俐,举止亦颇大方;两下交谈不及数语,朱元峰的局促感顿告无形消失。   金铃笑着道:“看朱少侠这副拘谨样子,一定是入谷之前,被我们那位刁蛮的小公主拿话吓到了,其实,在这儿,随便得很。我们老主人,共有九位夫人,每位夫人均有一身惊人武功,连婢子们也都无不会上三招两式,由于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是天生的武人气质,在日常相处方面,也就倍见坦诚无拘。”   她顿了顿,接着笑道:“是的,我们那位老主人脾气的确不太好,不过,他老人家也有他的优点,就是不拘小节,处事公平,只要没有人故意触犯他老人家所订的各项宫规,他老人家上绝不会无缘无故发上一顿脾气……”   朱元峰暗暗纳罕:蔡姗姗口中的“家师”,与这位金铃姑娘口中的“老主人”,听来判若两人,到底谁在说假话?   朱元峰觉得,如果一定要他判断,他愿意相信这位金铃姑娘。第一,入宫之后的种种祥和气氛便是证明。第二,那位蔡姗姗大小姐,前前后后,说的谎话实在太多了!   朱元峰见对方无话不谈,正想就此询问那位谷主的一切时,一名没有见过的少女忽然走进来向金铃说道:“姗姗姑娘要婢子来向铃姐报告:她己赶去太极谷,请铃姐转达朱少侠。   最迟不出三天,她一定会与老主人赶回来了!”   这名女婢退去,金铃抬头微笑道:“朱少侠听到没有?”   朱元峰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这时天已渐黑,金铃吩咐一名少女点上灯。,不一会儿,另一少女捧来一叠食盒。汤、菜、酒。饭一应俱全,均极精美。   金铃颇为乖巧,她怕朱元峰不惯于人前进食,当下含笑起身道:“朱少侠慢用,婢子暂时失陪。”   朱元峰草草食毕,搁箸不久,即见金铃亲自端来一盆热水,盥洗过后,金铃指着左首那个房间笑着说道:“这一间房,是白绢那丫头住的,丫头平常还算爱干净,朱少侠今夜就—   —”   朱元峰骇然失声道:“这,这怎么可以?”   金铃掩口一笑道:“朱少侠慌什么,婢子话还没有说完呢!”   朱元峰脸一红,讷讷道:“我还以为——”   金铃噗嗤一声,笑接道:“你还以为今夜要跟白绢那丫头睡在一起是不是?”   朱元峰自知失言,脸孔益发红涨起来。金铃笑道:“别说您以为不可以,就是您愿意,那丫头可还不一定就肯答应呢!”   朱元峰因为错在自己,不便生气,只好咳了一声道:“姑娘别取笑了!”   金铃又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婢子是说,白绢这丫头刚才被五娘娘叫去,看样子不是打牌,便是下棋,今夜十九不会回来,所以委屈朱少侠今夜就暂时在她房中歇一宿,过了今夜,婢子另外再行设法。”   朱元峰皱眉道:“她要是万一回来了,怎办?”   金铃笑道:“不会的,方五娘找去,经常总是一个通宵,万一回来了,婢子自会招呼她到婢子那里去睡。”   金铃说着,又指着右首那间房间道:“对面这一间,本来是一个叫丹霞的丫头所住,婢子怕朱少侠不习惯,已叫丹霞那丫头今夜宿在东厢美梅丫头房里……”   朱元峰连忙说道:“谢谢,谢谢,这样麻烦诸位姑娘,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前此,朱元峰一双眼光,一直盯在对面那间卧室的房门,现在,心中最后的一个问题也告解决了,他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   金铃最后又笑道:“不早了,朱少侠就请安歇吧!”   说完,含笑退出,并将厅门轻轻拉上。朱元峰执灯入房一看,房中果然收拾得雅洁异常,最使朱元峰感觉顺眼的,就是室中不见分毫女儿家闺房气息,朱元峰心理安适,上床不久,便即酣然人梦。   夜,渐渐深了,一条纤巧苗条的身形,突然悄悄推门入房。   入房者不是别人,正是日间那位芳名白绢的白衣少女!她蹑足走到床前,眼光一扫,迅速将外衣尽行卸去。   --------          第八章 一试再试     朱元峰梦见于浓春时分走近一座桃李盛放的树林。鸟语枝头,怡神悦耳;阵阵幽香,沁人心脾;地下则到处铺满一层层,厚厚软软,积雪似的柳絮。朱元峰为这种醉人景色所陶醉,不自禁放身舒足,在厚软的落絮层上仰天躺下;鼻满幽香耳盈鸟语,身心愉畅不可名状。   蓦然间,景色变了!   一阵大风吹过,树木纷纷倒折,两根巨干,忽然当顶压来,朱元峰欲避无从,眼前一黑,一切顿告消失。   他于浑浑噩噩之中,虽然知道刚才是个梦,但是,余香习习,余音袅袅,身心仍然充满一种愉悦感,他迫切地希冀好梦续圆。   于是,他摒却杂念,轻轻一个转侧——忽然,他整个身躯僵住了。   咦!这到底是在梦中,还是………那阵阵的幽香,还有,那两根巨干,啊……不,那是人的两条手臂!   朱元峰为之大骇,忙向身后喝问道:“谁?”   身后,头颈间,一个娇慵的声音含混回答道:“我,白绢,方娘娘今夜兴致不佳………”   白绢?就是日间那名白衣少女,这间卧室的主人?   那张亦喜亦嗔的面庞,那双白腻赛雪的皓腕,突然浮映脑际。朱元峰周身突然血液上涌,心跳急速加快,在黑暗中,软玉温香,兰息细细,尤其是那两条紧缠于肩胸间的如藕粉臂,更使得他心中一股激荡的力量,在压迫下跃跃欲腾,他无法遏止那股如同焚烧,极盼回身反扑的炽烈欲念。   欲念如煎,愈抑愈旺……   “唔……丹霞,你这丫头,睡相愈来愈坏了……转过来,丫头,抱紧点。外面好冷……   唔唔……你的衣服……唔,讨厌……撕掉好啦。”   呓语如诉,撼人心弦,粉臂搂得更紧,终于,朱元峰最后的一点理智亦告丧失!   嘶的一声,中衣撕裂,突然,紧搂的玉臂松开了,接着却起了一声微带讶异的娇呼:   “唷,好痛,什么东西这样硬硬的一块?”   朱元峰伸手摸及腰际那面盾形金星武士牌,周身一颤,如触焦雷;迷糊的理智,突然一下清醒了过来。   白绢立有所觉,忙又将双臂一紧。呻吟似的贴面偎上来道:“算了,丫头,我好困……”   朱元峰振腕一推,迅速坐起。一个翻滚,跳下床来。   白绢大概已看出好事无望,为了掩饰预谋之痕迹,这时故意愕然欠身,双手拉紧被头。   于黑暗中瞪大双眼,惊叫道:“你,你,原来不是……”   朱元峰外衣一披,浅浅躬身道:“假如有错,在下愿与姑娘两下各担其半。在下固然不免明知故犯之嫌,姑娘也似乎早该知道在下并不是什么丹霞丫头才对!”   语毕,不待床上人再有表示,身躯一转,光足走出房外。   在白绢入房之先,房顶上便已隐伏了两男一女。这时,上首那名汉子缓缓收起手中飞刀,摇头一叹,低低传音道:“白绢失败了!”   下首那汉子跟着亦将手中飞刀插回腰际,浓眉微皱,传音答道:“的确出人意料之外。”   中间那名少女,正是蔡姗姗!   心如鹿撞的小魔女见下面朱元峰安然渡过第二关,一口气吐出,全身都是冷汗!   不过,这时这位小魔女并未因朱元峰能够渡过第二关而感到多少喜忧对一名正派门下而言,不为酒色所惑,应属基本素养。她担心的是明天,以及明天以后种种——因为,很明显的,直到目前为止,她知道小冤家能过酒色两关有惊无险,多少带有几分侥幸因素,小冤家本人并不清楚处境之凶险也。   第二天,金铃子假山背后找着倚石打盹的朱元峰,故作失惊之状道:“朱……少侠怎……怎么在这里过夜?”   朱元峰以为昨夜那场尴尬局面系一时凑巧所造成,这时自不便道出夜里真相,当下淡淡一笑,起身拍拍沾衣露水,含混答道:“白绢姑娘回来了,自然要让。”   金铃大骂道:“这丫头真该死,过去都是通宵,昨天偏偏例外,回来时也不先到我那里知会一声,香聚院这样待客,要给姗姗姑娘知道了,如何得了!”   朱元峰忙道:“这也不算什么,我们这一路来此,露宿可说是家常便饭,何况这次只是短短一个下半夜,一合眼也就过去了。”   金铃歉然注目道:“住在这里,朱少侠很不习惯吧?”   朱元峰勉强笑了一下道:“另外有地方,当然更好。”   金铃故意偏脸想了想,然后一招手道:“有了!请随婢子来!”   于是,在金铃引导下,朱元峰被领进另外一处偏院。那是一栋明窗净几的书斋,室中除了一橱两榻,以及几幅前人字画外,别无长物。   金铃指着室中道:“这儿原为‘小棋’和‘小琴’两名书童所住,小琴随老主人去了太极谷,现在只有小棋一人住在这里,正好……”   朱元峰正想说:“怪了,既有这等方便所在,为何昨天不带我来?”   朱元峰话未出口,院中忽然出现一名年仅十三四的小童,跳跳蹦蹦地奔进屋中,笑着叫道:“金铃姐不许偷看书!”   金铃转过身去笑骂道:“谁稀罕你这儿几本烂书?你这小鬼头出言无状,任意污蔑人,若不赶快赔罪,看大姐不撕裂你嘴才怪!”   那名书童一声不响,两眼瞪着朱元峰,露出一脸惊讶神气,金铃一噢,忙笑向朱元峰道:“小棋就是他!”   金铃说着,又转对小棋笑骂道:“你这个鬼头惊讶这处禁地居然会闯来一个生人是不是?告诉你:这位是洛阳朱少侠,姗姗公主的客人!”   听到是姗姗公主的客人,小棋释然了,两只小眼珠一转,忽然问道:“这位朱少侠会不会下棋?”   金铃笑得打跌,目注朱元峰道:“朱少侠会不会?这小鬼头跟在老主人后面背了几年棋盘子,自以为棋艺精湛,除了一位老主人,从不作第二人想,假如朱少侠亦擅此道,不妨好好教训他一番,也好让这小鬼头晓得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皮毛而已!”   小棋大喜,一跳老高,叫道:“好极了!来,马上杀一盘!”   金铃侧目晒然道:“你已吃饱了是不是?”   小棋龈然一笑道:“我怎知道朱少侠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   接着,金铃出去着人送来一份早点,大概看到朱元峰留在白绢房中的鞋袜已很陈旧,另外还送来一双全新的鞋袜。吃完早点,穿上鞋袜,书房只剩下宾主两人,于是,棋局开始。   朱元峰发觉,这位书童小棋的棋,棋力亦不过中等而已。所以,棋局进行中,小棋经常攒眉苦思,朱元峰则显得轻松之至。   棋至中局,忽有一名青衣小婢走了进来:“借书!”   小棋目注棋盘,信口问道:“谁要惜?”   青衣婢答道:“郑娘娘!”   小棋漫声道:“条子打来没有?”   青衣婢托出一张纸片道:“在这里。”   小棋眼睛仍然盯在棋盘上,敲敲桌面道:“放下,要什么书自己拿!”   青衣婢掩口道:请!我的小棋哥哥,今天你怎么大方起来了,平常时候,总是对了又对。深怕别人条子写一本会拿走两本似的。现在连借什么书都不看一眼,嘻嘻,不会是为了局面吃紧吧?”   小棋不耐挥手道:“去,去,少罗嗦!”   青衣婢咯咯一笑,放下借条,走到书架前,自第三层抽出一本书,重新走回桌边,笑道:“要不要核对一下”   小棋一条大龙被围,正感心烦意乱,给青衣婢如此一再打扰,不禁无名火起三丈,猛然扭过头去瞪眼道:“你丫头成心找麻烦是不是?”   青衣婢舌尖一吐,缩颈忍笑而去。   小棋经这一闹,似乎棋兴全消,伸手在盘面上一扫,表示认输,朱元峰怕他下不了台,连忙笑道:“还没下完,怎么和了”   来,来,重新摆过!”   小棋沮丧地摇摇头道:“今天不下了……”   话未说完,突然跳起来道:“不好,这丫头手脚一向不老实,大意不得,我可得真的核对一下才可以。”   说着,匆匆抓起桌上那张纸片,转身奔向书架,先看了看条子上书名,又在书架上检视了一遍。猛地顿脚大叫道:“果然给这丫头顺手带跑了一本‘秘穴图’!”   口中叫着,身子一转,拔步向院外追去!   小棋情急之下,竟浑忘了手中那张借条,人向院外奔出,那张借条却似一只彩蝶般,于室中一阵盘旋,然后斜斜飘落朱元峰脚前。   “秘穴图”三字入耳,朱元峰已止不住暗暗惊疑。这时俯身捡起那张借条一看,目光所至,更使他意外得说不出话来,纸笺为素底金边,显属闺阁所备置,笺中仅书六个娟秀行楷:“少林绝艺概要”,左下角则附着一个别致的花签,仔细加以辨认,似是“青萍”两字。   怪不得刚才金铃口称这儿为“禁地”,设若架上均为此类书籍,又岂是“禁地”两字所能概括?   朱元峰不暇深思,急急起身走向那排书架。他想先证明一件事:就是书架上是否均为这一类秘册?   书架高约一丈二三,长约八尺许,上下分为五层。   由下而上,第一层贮放的都是经史一类书籍。第二层则是诗词曲赋,稗官野史等类。   第三层到第五层,竟赫然俱为有关武学之手抄本。   顶上,最高那一层,计十大本。书脊上分别注明:“衡山”、“点苍”、“天目”、“泰山”、“昆仑”、“崆峒”、“恒山”、“终南”、“长白”、“南海”派“武学概要”字样,每一本厚薄不一。   中间,第三层,即刚才那名青衣婢抽走一本“少林绝艺概要”那一层,则显属当今武林诸大名门武学汇集之处,在抽走“少林绝艺概要”那个空当前后,分别列有:“华山金龙剑法图解”、“峨嵋紫府刀精义”、“武当大罗神掌析微”以及“天山大九式正评”、“龙门散手窥貌”、“唐家五毒探秘”、“青城暗器手法之我见”。连同一本“少林绝艺概要”,恰为八大部,八大门派,包罗无遗!   第三层与第五层之间的第四层呢?   这一层,可说是最使朱元峰惊心动魄了!看吧,由左向右,整整齐齐,七大本,一本不多,一本不少!“乐大子赵可云之天风掌”、“五关刀桑天德之无情刀”、“百花仙姬黎香君之东风剑法’、“武林赌王胡必中之鱼龙神拳”、“冷面秀士西门达之判官笔”、“八卦玄玄掌钱中铭之三清玄功”、“七步追魂叟阴府威之追风心诀”。   综观三、四、五三层,不啻一座完整的武库。   这里面,有一件事,使朱元峰对这座书架于无形中生出一种权威感:那就是“阴府威”   三个字。   七步追魂叟姓甚名谁,在当今武林中一直是个谜,别说别人不知道,甚至他师父武林赌王,对追魂叟之姓名也都始终莫测高深:所以,武林中称呼起来,除了追魂叟,便只有喊一声追魂前辈或者追魂盟主。可是,在这里,追魂叟那被人视为一大秘密的姓名却被写得明明白白——“阴府威”!   这种地方,怎会让一个外人,如他朱元峰者进入呢?   这正说明,蔡姗姗有一部分话还是可信的:要成为本谷主门下,不是一件容易事,一旦名分确定,在谷中便具有相当崇高的地位!他能进入这片禁地,无它,是蔡姗姗引入之故也。   朱元峰目瞪口呆之余,不期然思忖道:“一名武林人物,就像他现在这样,如果能在这书斋中住上三年五载,不,天资优越者,一年半载也就尽够了,那时岂非立成一代圣手?”   同时,朱元峰又联想到另一个问题:便是这些手录秘本之内容如何?它们是否已确切录出各派武学之精华要义?   朱元峰知道,要证实这一点并不难。   他是赌王门下,对师门武学,应较他人清楚,他现在只须抽出架上那册有关师门“鱼龙神拳”的秘本,稍微翻它三五页,便可明白了。   朱元峰迟疑着伸出右手,但是,稍一蜘蹰,旋又缩回,他这样做妥当吗?并不妥当。   偷窥他人珍藏,无论在武林或是一般社会上,都是一项不光明的行为。虽然人家放心让他来这里也许并不在意他的取阅,也惟其如此,他更应自行检点,人家尊重他,他便得尊重这份“尊重”。   朱元峰身躯一转,正待返回原处时,游目所及,忽见地上有一册散开的图拆,他俯身捡起一看,上面黑点与红线交错,黑点为人身穴道部位,红线则为气血运行经脉,“点”   “线”之间,附有箭头标示,箭头下面,则密密麻麻写着说明文字。朱元峰将散页顺折痕合拢来看时,扉面上是朱笔隶书:“达摩祖师手录秘穴图缮本!”   对了!书童小棋口中嚷的“秘穴图”,大概便是这东西。这本薄薄的“秘穴图”,显为“少林绝艺概要”之附册:小棋是冤枉那名青衣婢了,那名青衣婢并未顺手牵羊,只是不小心把它带出,掉落地下而已!   朱元峰摇摇头,心想:“这位小老弟真——”   一念未已,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一个声音道:“你未借书之前,它好端端的排在架子上,你借书走后,它跟着不见了,难道它长翅膀飞了不成?”   另一个声音道:“要不是我拿的怎么说?”   吵叫两人,正是书童小棋和那什么郑娘娘身边的青衣婢,这时又听小棋加大嗓门叫道:   “不是你拿的那么是我自己藏起来了?”   青衣婢哼道:“很难说!”   小棋跳脚怒吼道:“我是侍候谷主的人,连谷主都信任我和小琴,你,你丫头竟敢血口喷人?简直反啦!”   青衣婢似亦有所仗恃,冷笑道:“谁说你侵吞了?刚才,你输了棋,我在旁边多了一句嘴,安知不是你这位大棋士恼羞成怒,故意藏去一边找麻烦出气……”   嚷着,两人扯扭着来到书斋中,朱元峰含笑上前道:“两位别嚷了,秘穴图在这里,如要在下作见证,在下愿说:此一事件,两位均有不是之处!这位姑娘不应在取书时不小心将它带落地上;而这位小棋老弟,在兴师问罪之前,也似乎应该先查点一下。”   小棋瞠目一啊,接着如获至宝般,自朱元峰手中将那册秘穴图一把抢过去。他偷偷朝那名青衣婢溜了一眼,小小脸蛋上不自禁浮起一片红晕。   青衣婢怒容满面,指着小棋叫道:“现在怎么说?”   小棋缓步走向书架,漫应道:“怎么说?东西没丢,不再向你追究就是了。”   青衣婢嘿了一声道:“说得倒轻松。”   小棋放回秘穴图,霍地转过身去道:“不然待怎样?”   青衣婢冷笑道:“你说你是侍候谷主的人,侮辱不得;须知郑娘娘身边的人,也不容易任人诬陷;走!咱们到郑娘娘面前评理去。”   小棋这下是真的老羞成怒了,大叫道:“郑娘娘我没见过么?”   青衣婢寒着脸孔道:“那就走呀!”   小棋头一摆道:“走就走,嘿,什么了不起!”   与昨夜一样,书斋后窗下,这时正隐伏着昨夜那那原班人马:蔡姗姗,以及“申氏双刀”——毒龙谷中的两名一等行刑手。   在室中小棋与那青衣婢争执期间,申氏老大自窗下那道细小的眼孔上移开面孔,连连摇头,似乎显得很失望地向另外两人传音道:“这一关,这小子可能又有希望。”   申老二点点头,同意道:“极有可能。”   蔡姗姗则不甚以为然,轻轻一哼道:“还早着呢!刚才他伸出手,又缩回去。无非是担心时间不够,怕小棋回来撞上而已,现在,小棋这一去,你们等着瞧吧!”   蔡姗姗是真的希望朱元峰通不过这一关,而让两名行刑手像清除垃圾般取走一条小命么?当然不。这正如有人口说:“鬼有什么好怕的”?而事实上比谁都害怕的情形一样,她这样说,正是希望那可怕的事情不要发生。   书斋中的朱元峰,这时又有着怎样一副心情呢?   小棋和那名青衣婢又离去了。朱元峰绕室徘徊,不时停下来朝书架上那几排秘本望去一眼,是的,他知道他不应该存有非分之想,但是,不能否认这些秘本对他的诱惑力。他一再于内心寻求妥协,他这样告诉自己:我并非偷学别人的武功,事实上,一时三刻也不会学到什么,我只是想看看那本有关师门鱼龙神拳的秘本,仅此一本,哪怕只翻其中一页。我的目的,不过是求证而已,一套鱼龙神拳我已练得滚瓜烂熟,何可偷之有?   他并且鼓励自己:这并不需要多大时间,而小棋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就是回来碰上,我看的是本门武学,说出去也可问心无愧……   但是,有两个问题他无法回答自己:第一,是不是他看的是师门武学就不算偷窃行为,第二,他将如何去向别人证明他没有动过其它部分。   最后,朱元峰深深一叹,于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只能懊恼被领来这座书斋中。   不是么?昨夜那件尴尬事情,至少还有一个活见证,他“没有”,就是“没有”,想想也能够心安理得。   可是,现在——朱元峰毅然一咬牙,起身出屋,眼不见,心不烦,他索性在一只石墩上盘膝坐下,垂眼瞑目,凝神做起功来。   后窗下,蔡栅栅深深嘘出一口气,全身虚飘飘的,几乎要倒下去,她说不出心中此刻有着什么样的感受,她只知道,假如这里不是在毒龙谷中,假如她可以放纵,那么,她将会毫不迟疑扑上前去,搂着小冤家亲个够。   四关己过其三,底下一关,也是最后一关,似易实难。不过,蔡姗姗安心的是,底下这一关无论通得过与通不过,均无生命之险,充其量沦为谷中劳役而已!这种结果,虽然也很可怕,然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性命不丢,总还有挽救余地。于是,她领着申氏双刀悄然撤退。   直到点灯时分,书童小棋方始悻悻然回返书斋。   朱元峰迎着笑道:“结果如何?”   小棋恨恨说道:“在郑娘娘面前,当然是她丫头有理了。”   朱元峰笑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去的呢?刚才若不是碍着那丫头在这里,我就会将你留下来。”   小棋一双小眼睛转了转,忽然笑道:“这些都是小事,暂时可以不提,明天谷主回米,我小棋自有我小棋的一本账,就不信这座毒龙谷中,除了姗姗公主他们,还会有人强得过我和小琴这一对龙谷仙童去,倒是另外有件事,小弟想和朱少侠……”   朱元峰不禁插口道:“谷主明天回来?”   小棋点点头道:“一定!”   朱元峰松了口气,说道:“好,你说吧,什么事要跟我商量,只要我能办得到一定答应你就是!”   小棋脸一扬道:“真的?”   朱元峰不悦道:“你看我可像言而无信之人?”   小棋连忙深打一躬,嬉笑道:“无心之失,现在收回。”   接着凑上一步,引颈低声道:“就是将来有机会,希望你能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别像六哥他们,老将我当作小孩子。”   朱元峰讶然道:“要我带你出去?”   小棋赶紧补充道:“小棋是指将来。”   朱元峰茫然重复道:“将来?”   小棋叹了口气道:“听不懂,算啦,总而言之您别忘记今天的诺言就行了。”   朱元峰欲待追问,小棋借口去催晚餐,身子一转,蹦蹦跳跳地走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天亮不久,就在小棋刚刚出院去取早点的当口,院外忽然大踏步走入一名粗衣壮汉,那汉子当门一站,两手叉腰,向屋内竖眉粗声问道:“谁叫朱元峰?”   朱元峰见来人气势汹汹,神色不善,不禁深感诧异,连忙站起身来,跨上一步抱拳道:   “是的,在下便是。这位老大有何见教?”   汉子脸一侧,将朱元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冷冷点头道:“很好!”   朱元峰惑然眨眼道:“敢问这位老大——”   汉子突然板起面孔,脸色一沉道:“敝谷主适才交代下来,要你小子马上滚出去!”   朱元峰一愣,几疑听错,当下勉强抑制着望着对方道:“这位老大如何称呼?”   汉子胸脯一挺,做然答道:“雷大虎,本谷三等杂差总领班。”   弄清此人原来只是谷中一名卑之又卑,贱无可贱的三等杂差管事后,朱元峰不禁为之啼笑皆非。   雷大虎报出身份,接着“喂”了一声道:“本班头跟你说话,你小子听到没有?”   朱元峰忍耐着拱拱手道:“原来是雷总管,失敬了!请问雷总管,贵谷主忽然传下这道逐客令,是不是因为在下犯有什么过错?”   雷大虎冷冷回答道:“不清楚!”   朱元峰注目接着道:“那么,雷总管清楚不清楚在下是怎么进来的?”   雷大虎眼皮一撩道:“怎么进来的?”   朱元峰静静他说道:“知道吗?是你们姗姗公主请进来的。”   雷大虎打鼻孔内哼出一声道:“是的,姗姗公主请你进来,现在本谷主人则请你出去;马上滚出去!一刻不许多留!”   朱元峰又跨上一步道:“谷主何在?”   雷大虎冷然道:“在哪里与你小子无关!”   朱元峰头一点道:“好!那么本少侠现在不妨这样告诉你这位雷总管:谁想要本少侠滚出去请他自己来。”   雷大虎怒目道:“好小子,你——”   朱元峰和悦地截口道:“因为你老大只是一名三等杂差,这是你老大今天的幸运之处,现在,你最好留意听清:马——上——滚——出去,一——刻——不——许一一多——   留!”   雷大虎骇然后退,张目道:“好小子,你,你——”   朱元峰一步步向前逼进,微笑道:“怎么样?雷大总管是不是想试试在下言行能否如一?”   雷大虎脸色惨变,边退边道:“不,不!”   朱元峰足下一停,笑意敛尽,星目寒光迸射,沉脸厉叱道:“那就快滚!”   雷大虎猛打一个冷噤。身子一转,抱头便跑。   朱元峰怒目送走那雷大虎,心中越想越有气。是的,就此间那位什么毒龙谷主已知之为人推想,这种逐客令,传下来并非全无可能,同时,他也不敢说,自己真的没有于无意中触犯谷中禁忌,譬如,他来到这间书房,以及刚来的第一夜——但是,千万句并做一句说,不论他朱元峰今天如何不受欢迎,做主人的也不该支使一名三等差役前来无礼相向。   就在朱元峰想到恨处,正待负气离去之际,院中一阵嘻嘻哈哈,忽然出现大群见过面的熟人来。   第一个是蔡姗姗,自是不消说得。紧跟在蔡栅栅后面的,则是小棋,金铃、白绢以及留香院中那一批使女;最使朱元峰感到意外的是,刚刚退去的那名杂差班头雷大虎竟然也在行列中。   朱元峰迎出数步,怔怔然瞠目道:“你们,这是……”   由小棋、金铃、白绢、雷大虎几个带头,一行人忽然一起于院中,面向朱元峰跪倒,争相欢呼:“参见朱少谷主。”   怎!怎么说?朱少谷主?朱元峰正惶惑间,蔡姗姗已然急步抢到跟前,深深一福,带笑说道:“恭喜了!”   朱元峰星目一转,若有所悟,期期地道:“原来,这一切,都是……”   蔡姗姗嫣然掩口,点头道:“是的,如依排行,你现在应该是我的七师哥了。”   朱元峰双眉微皱,欲言又止,蔡姗姗伸手一拉,笑道:“走吧,师父他老人家在大厅中等着见你呢。”   大厅正中一张高背太师椅上,这时正坐着一名矮矮胖胖,头顶微秃,红光满面,五官慈和,年约六旬上下的黄衣老人。朱元峰一进厅门便知道,这老人大概便是来时路上,蔡姗姗为他悄声介绍的毒龙谷主——“毒龙”萧百庭了!   这条毒龙,毒在何处呢,所谓“毒龙”,最后竟是这样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实非朱元峰始料所及!   大厅两边,珠帘低垂,帘后衣香人影,笑语隐约,无疑是方夫人、郑娘娘等毒龙之一众姬妾了。   毒龙背后,站着两名黑衣中年壮汉,每人背后露出一截刀把,朱元峰当然不知道他们便是谷中有名刽子手申氏兄弟,他只觉得这两人面目冷酷,站在春风满面的毒龙身后,显得极不调和。   入厅之后,蔡栅栅叫了一声师父,便很快倚去毒龙身旁。毒龙面带微笑,不住点头,似乎在说着:“好,好。很好。”   朱元峰因对这位毒龙印象尚佳,这时不自禁走上前去,肃容躬身道:“朱元峰谒见萧老前辈!”   蔡姗姗一咦,从旁叫道“什么萧老前辈?磕头,行大礼呀!”   毒龙手一摇,哈哈大笑道:“不,不,这样就可以了,为师的哪有这等福分?他是你七叔的人,将来一声大师伯倒是非叫不可。哈、哈。哈!”   笑声是那样的亲切,爽朗,洪亮。   但是,朱元峰却听得暗暗一呆,他原来以为这条毒龙一厢情愿,想将自己收归门下,不意他竟是在为人作嫁。   毒龙笑过一阵,接着指着身前一张椅子道:“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札,坐下来,坐下来!”   朱元峰仍然不说什么,略一俯身,算是谢座,然后即依言退向椅旁坐下。   毒龙等他坐定后,又朗声一笑道:“听说这次北部武会上,你竟被第一届总盟主追魂老儿封为第一名金星武士,有没有这回事?”   朱元峰欠身答道:“是的,晚辈很惭愧,因为,无论资望,年龄,才识,或武功,晚辈都实在不敢当此重任和荣誉。”   毒龙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俗云:“自古英雄出少年!’别人不说,就谈老夫,第一次大闹少林罗汉堂,还不就是你现在这种年龄,如今可老啦,不中用啦,哈哈哈哈!”   朱元峰心中微微一动,提起大闹少林罗汉堂一节,他算是渐渐想起这条毒龙究竟是何许人物了。   毒龙笑声一收,忽然叹了口气道:“老夫等九龙兄弟,都缘于十数年前,跟驼、跛、聋三个老残废订下一条牢约,害得彼此都无法再在江湖上走动,日子一久,一个个都成了孤陋寡闻的化外野人了,别说像这次北部这等盛会,不能参与有多可惜,就是近年来,武林中先后共出了多少新秀俊彦,也均一无所知,每念及此,令人恨杀!江湖成例,一向是人死约消,驼、跛、聋那三个天杀的老残废早早归西,唉,可是,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世上事往往如此,啊啊!老夫怎么咒起人来了?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口说可笑,竟真的打起哈哈来。   现在,朱元峰能够记起来的更多了:三残斗九龙,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红!   不错,,三残,是指驼、跛、聋;而眼前这一位,正是“毒、酒、恶、秃、刁、暴、混、玉、枭”等九龙中之龙首!   朱元峰因师父为他述说有关上面这三句谚语的故事时,年纪还小,之后,年纪渐长,文武课业也日益繁重,加上懂事以来即未再听人提及过,所以在脑海中早已淡忘,如今一旦弄清楚这条龙竟是当年的九龙之一,自不免暗暗心惊。   原来在当年三残、九龙、六逸、芙蓉、一品红这五大主流人物中,九龙兄弟一直是其中人数最多,声势最壮,心肠最狠,手段也最辣的一支,据称,九龙武功系传自当年武林的一个怪和尚——十绝癫僧。十绝癫憎以十项绝艺威震武林先后垂三十年之久,九龙各获其十项绝艺之一,癫僧故后,九龙因人人均有一身不传之秘,不久便分别成为当代武林一绝。   至于十绝癫僧自负十绝,为何只收九名弟子?   九龙获传者,各是哪一绝?   癫僧未传者,又是哪一绝?   这些,在武林中至今仍是个谜。   这三句谚语,在武林中已经流传很久了。   三残斗九龙,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红!   那么,三残斗九龙,又是怎么回事呢?所谓三残斗九龙,事实上这个“斗”字用得大有问题。   江湖上有一个说法,说是三残与九龙之间,在师承方面颇有渊源;但是,渊源何在,则人言人异莫衷一是。大家虽然知道双方之间关系非常微妙,至于微妙到什么程度,则无人清楚。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三残之武功,充其量亦不过与九龙中某三龙相等而已!所以,三残斗三龙,尚有可说;若说三残斗九龙,则无异在势均力敌下以一斗三。根本无此可能。   那么,疑问来了。   三残既非九龙之敌,九龙又为何要在十数年前与三残订下约法三章,愿意平息干戈,共同退出江湖的呢?   原来九龙内部出了问题。   毒、酒、恶、秃、刁、暴、混、玉、枭兄弟九人,不知因何事忽然分成两派!   毒、恶、刁、混、果为一派,酒、秃、暴、玉为一派。   “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壁垒分明。   九龙在勾心斗角期间,曾不断发生倒戈事件,今天三龙向这边,明天四龙向那边,反反复复,朝夕不定。因而这“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之局只是开始时的划分。   在当年,九龙阅墙犹不暇,自然无心再与三残争胜,而三残当时亦因不悉九龙内部分裂详情,也就答应下来。   其实,三残当年如能因势趁便,任择一方引为己用,九龙今天也许早就覆灭净尽亦未可知。   由于九龙当年在武林中之行为乏善可陈,朱元峰这时固然心惊不已,同时对这位毒龙见面时的一点好印象,也因弄清楚斯人身份而渐告消失。   毒龙在打过一阵哈哈之后,接着说道:“据姗姗说,你老弟这次来……”   朱元峰因老鬼语气愈来愈不对,实在不愿久留此是非之地,当下不待老鬼语毕,便立即欠欠身躯开门见山拦着道:“是的,在这次北部武会前夕,冷面秀士西门大侠忽然遭人谋算顶替,家师一时不察也几乎为其所算,在下于遇见姗姗姑娘后,姗姗姑娘曾言及:歹人为谁,您老可能清楚,且不难以举手之劳使其现形!这一点,便是晚辈此行之主要目的,现在愿代表追魂前辈向萧老前辈诚心求教。”   毒龙闻言,不住颔首,最后目光凝注道:“你如今已是第一届总盟主座前公认之金星武土,难道你就不想有所表现,亲手将歹人缉获?”   朱元峰答道:“晚辈身手有限,恐力不从心。如前辈能指示迷津,查出歹人行踪,晚辈自不惜拼死以赴。”   毒龙哈哈大笑道:“轻言拼死,乃匹夫之勇,何济于事?哈哈,哈哈哈,可笑的孩子,尽说傻话!哈哈哈哈!”   朱元峰欠身道:“晚辈愚昧,尚望前辈有以教我。”   毒龙笑声一收,正容道:“武功者,乃我辈武人行道之根本;艺业无成,能作何事?老夫纵知歹人来路,因格于三残之约,所能为者,亦仅限于口头指示,设若老夫应尔之请,无异将尔送上死途,试问老夫何忍于心,而作此下愚之举?如今,念尔一腔赤忱,老夫决计为尔引荐一位高人,亦即老夫之七师弟,虽云老夫师弟,但成就方面,却胜老夫多多,如能拜在斯人门下,最多一年半载,包能出人头地,届时,些须妖魔小丑,又何足挂齿哉!老弟意下如何?”   朱元峰早料及老鬼必有这番说词,这时不慌不忙,从容欠身回答道:“前辈盛情,晚辈心领……”   两边珠帘后,不约而同传出一声轻啊。蔡姗姗脸色速转惨白,扶在毒龙椅背上的一双玉手也不自禁微微抖索起来。   毒龙似亦甚感意外,轻轻一哦,抬脸注目道:“老弟不愿意?”   朱元峰肃容答道:“君子贵乎不忘其本,晚辈师门虽然寒微,惟所蒙熏陶之恩则一。武人带艺转投武林中非无前例,不过此事得由家师决定。”   毒龙双睛一转,突然大笑道:“好,好,有志气,老夫佩服之至!哈哈哈哈哈哈!”   毒龙笑声爽朗嘹亮如故,似乎毫无不悦之意;但是,蔡姗姗一张面孔,却愈来愈见苍白。   两边珠帘后,人影错动,步声杂沓,方夫人、郑娘娘等一干姬妾,连同所有侍婢,刹那间全部悄然退去。   朱元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周遭情况之变异,始终浑无所觉。   毒龙笑过一阵,突然和悦他说道:“老弟是否急着想出谷?”   朱元峰但然欠身答道:“是的,前辈有前辈的为难之处,晚辈清楚,假如前辈别无其他见教,晚辈颇想就此告辞!”   蔡姗姗眼圈一红,突然垂首掩面,转身向厅后快步走去。   在朱元峰,直到目前为止,他都认为,蔡姗姗这次带他来,纯出一番好意。所以,在礼貌上,他本想跟蔡珊珊打个招呼,一方面辞行,一方面表示感谢。现在,蔡姗姗忽然不别而去,直至背影快于侧门中消失,朱元峰方始发觉,既然那毗,也就只好留待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毒龙扭头向身后的申氏兄弟咳了一声道:“这位朱老弟出谷心切,打前面走,路不平,也太远,你们两个送他由后山那条捷径出去好了。”   申氏兄弟双双躬身道:“小的们理会得。”   朱元峰跟着起身子,谢道:“多劳前辈顾念。”   毒龙手一摆,打着哈哈道:“老弟好走,恕老夫不能远送,回去别忘了问问追魂老儿他们大家好,哈哈哈哈,再见,再见!”   朱元峰跟在申氏兄弟身后,出宫向后山走去。   申氏兄弟走在前面,始终不发一言,走完人工修整的林道,最后来至一列危崖上,危崖婉蜒前伸,极目难尽,左边是乱石丛树,右边则是一望无底的深谷。朱元峰正在想:如果一个不小心,打这上面摔下去,岂不要粉身碎骨?   那位申老大忽然转身,用手一指道:“老弟脚下留意点才好。”   朱元峰甚为感激,忙答道:“是的,谢谢——”   一语未竟,那位申老二突然跟着伸手一指道:“咦!朱少侠脚下那是什么东西?啊啊!   一条蛇!”   朱元峰倒退一步,低头张望道:“蛇?在哪里?”   申老二一声狞笑:“在这里!”   一个箭步窜上来,兜心便是一掌。   朱元峰不虞人心险诈如此,顿被一掌击实,全身平飞离地,断线风筝般投向万丈深谷……   蔡姗姗掩面冲入厅后,恰好迎面有人走来,两下里几乎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管理花园的大胡子。   大胡子似甚惊讶,愕然张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蔡姗姗未予理睬,纤腰一拧,便待继续下阶。   大胡子横身一拦道:“是不是前天进来的那小子出了毛病?”   蔡栅栅又气又急,瞑目叱道:“你找死么?”   大胡子一反常态,逼问不舍道:“交给申氏兄弟没有?”   蔡姗姗由怒生疑,瞪起一双俏目道:“大胡子,你只是一名一等杂役,这事非你所能过问,这里也非你所能进来,还有,你,你——你左边这条腿怎样了?”   大胡子赔笑道:“早上割草,不小心给划了一道口子,咳,咳,那小子,是不是已经交申氏兄弟带出去了?”   蔡姗姗恨声道:“还没有,不过也快了,你胡子想陪葬?”   大胡子涎脸一笑道:“姗姗公主真会说笑话,陪葬?嘻嘻,我大胡子凭什么理由要陪葬、不过是想瞧瞧热闹罢了!”   蔡姗姗闻语痛心,刚待加以呵斥,热泪已先如串珠般滚滚而下,莲足一顿,咬牙飞身下阶而去。   大胡子呆立着,容得蔡姗姗走出那道月牙门,突然一闪身贴去厅门背后,侧耳倾听之下,脸色遽尔大变,接着,四下一阵张望,毅然纵身而起,双足找实屋面,落而复起,流星般向后山疾驰而去。   前面,毒龙缓步出厅,背手下阶,满脸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先前的慈祥笑容,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候,宫中那名曾一度在朱元峰面前自称三等杂役总领班的“龙卫”雷大虎,突自前院踉跄奔人。   毒龙双目暴睁,沉声道:“前面出了什么事?”   雷大虎急行数步,单膝着地,喘促地道:“启禀谷主……谷中……恐怕有奸细……刚才小的打柴房经过,于无意中发现管园的大胡子业已遭人谋害,尸体丢在一堆干柴后面,全身衣服被剥得精光……故此特来报告,望谷主最好立即下令全宫警戒,从事搜索。”   毒龙闻言,脸色铁青,切齿道:“老四、老六他们大概还没有这份胆量擅自杀人,这准是姗姗和青君他们行迹不慎,被三个老残废听到消息,故此前来行凶示威,以明告己知老夫等违反当年约法而已!哼!”   毒龙哼出一声,冷冷接着道:“如系三残所为,搜亦徒然。   大虎!你马上去后山交待申氏兄弟,叫他们两个完事之后,一去前山通知老二留心,一去太极谷通知老三、老五星夜来此。余人不必惊动,老夫自有主张。”   雷大虎恭应一声“是!”起身急急奔出。   与雷大虎进院报警之同时,大胡子在宫后林中与申氏兄弟相遇。   大胡子一拐一拐地迎上前去,谈笑道:“那时子给宰了吧?”   申老二嘿嘿一笑道:“宰?才没有那么多功夫呢!还不是像以前那些没出息的小鬼头一样,打崖边往下一推就算了事。”   申老大眼皮一阵眨动,突然咦了一声道:“大胡子,你——”   申老二也似乎一下警觉过来,诧异地接着道:“是啊,大胡子,你来干什么?”   大胡子凑上一步,低声神秘他说道:“小的刚蒙谷主指派新职。”   申氏兄弟不约而同问道:“什么新职?”   大胡子低声道:“特地赶来,专宰你们这两个灰孙子!”   口中说着,双掌猛翻!“砰”。“砰”两声闷响,一对杀人无数的龙谷刽子手,应声仰倒,双足一蹬,喷血而绝。   大胡子似有极度自信,双掌击出后,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头一摇,黯然仰天长叹道:   “可怜的孩子,唉唉,我瘸子这下怎生对得起追魂老儿呀?一着错,满盘输,我既知这娃儿骨头硬,一定不会答应,却仍因循观望,想看看有无料错,结果竟因而在送这娃儿一命,唉,瘸子,瘸子,你老而不死,罪孽深重,似这等滔天过错,你今后将如何去偿赎啊!”   大胡子自怨自艾,不期然老泪纵横。这厢,大胡子他刚刚拭干眼角,转过身子,那边,雷大虎已自林外奔入。   雷大虎目光所及,脱口喊道:“喂,大胡子……”   一声喊出,忽然感觉不对,大胡子已经给人杀害了,又哪来的什么大胡子?   大胡子一哦,连忙接口道:“啊,兄弟,你来得正好,我胡子刚刚宰了一名奸细,也是一个大胡子,奸细共有两人,另一个似乎跑来后山,快帮我胡子搜捕。”   雷大虎傻了,讷讷道:“那么那人怎……”   大胡子似乎很不好意思,脸孔微红,拢近一步,郝然低声道:“是我胡子不该一时贪财,还望兄弟你担待一二,谷主知道了,可不是玩的,至于那笔财宝,我胡子愿跟你兄弟二一添作五!”   雷大虎眼中一亮道:“小数目应该不会放在你胡子眼里,说说看,这一笔共计有多少?”   大胡子又凑上一步,耸耸肩肿道:“这个,你就要去问大胡子本人了。”   雷大虎骇然退道:“原来你这厮——”   大胡子摹地变脸道:“别出口伤人好不好?”一掌挥出。   雷大虎闪避不及,“叭”的一声,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只见眼前拳影一晃,知觉顿失。   大胡子用脚拨开雷大虎尸体,深深一叹道:“像这种毛爪子,就是一气宰上十个二十个,又有何用呢?唉,还是去找追魂老儿,领受应得的吧!”   --------          第九章 绝谷逢高人     朱元峰在一阵剧痛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皮,周遭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再度合上双目,双目再度合上,周身剧痛又起,他熬受不过,不大一会儿便又复晕厥过去。   朱元峰第二次恢复知觉时,周身痛楚略减,耳边则想着一种单调而陌生的计数声音…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啊啊,一个整数,整整四十,有意思,有意思!”   朱元峰霍然睁开眼来,这一次,他看到光亮了,刚才大概正值深夜。而现在,光亮也很微弱,似乎天色甫明未久。   他侧转脸孔,朝着发声之处望去——天啊!   是的,朱元峰肯定,现在坐在他身旁不远的,一定是个人!固为他刚才听到人的声音,同时对方多少还具备一点人形,不过,话虽如此,看上去,此人也就够可怕的了。   长而乱的头发,像一蓬枯草,遮没了大半个面孔,鼻梁上有一条稍稍凸起的腐肉疙瘩,嘴唇紫黑,两颊干瘪,尤其那双内陷的眼窝不期然使人联想到:那是多么像煞一只白骨头壳呀。   这位老人——姑且称之为老人吧——他此刻身上,惟一的蔽体之物,只是围在腰际的几圈草绳。   朱元峰先以为老人是盘膝坐在那里,接着才发觉对方自双股以下,根本就是空无一物。   朱元峰九死一生之余,也谈不上什么害怕不害怕了,当下出声问道:“喂,这位老人家,您刚才念的那些数字,它们代表什么意义呀?”   老人笑了,这原是个相当亲切的微笑,可是,它如今出现在老人那张脸上,却显得如此狰狞可怖。   好在老人生相虽然可怕,声音却还正常,只见他笑了笑,缓缓说道:“意思就是说:你老弟是第四十个,老夫则是第一个,老夫是头,你是尾,而我们也是先后四十人中,能侥幸留下活命的两个。”   朱元峰大感意外道:“您老也是从上面被人推下来的?”   老人笑笑道:“老夫一直都很寂寞,十五年了,一共才推下三十多人,平均起来一年还不到三个,而且又统统是死的;就算看到一个死人也是一种安慰和刺激吧,最后的三十九号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朱元峰膛目道:“都是上面那位毒龙的杰作?”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说呢?”   朱元峰切齿道:“想不到毒龙这老贼如此丧心病狂,我朱元峰如能生出此谷,不将这老贼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老人一哦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元峰道:“朱元峰。朱明之朱,一元复始的元,登峰造极的峰。老人家您怎么称呼?”   老人忽然摇手道:“且慢,老夫得准备早餐去了,侍会儿慢慢详谈吧。”   朱元峰暗暗纳罕,心想:早餐?这种地方去哪儿准备早餐?还有,他双腿齐股而折,又怎么个行走法?   朱元峰一念未已,老人身形一晃,已经到了七八尺开外!原来老人是以掌代足,一撑就是七八尺,轻巧异常,由是,朱元峰顿然明白过来:老人当年不但是一名杰出武林人物,时至今日,显然仍有着一身上好武功。   老人仅仅三个起落,身形便于一列嵯峨怪石背后消失不见。   约莫过去顿炊之久,老人去而复返;一份“早餐”,也随身带来。所谓早餐,你道是什么?   两只毛竹笋,三只活山鼠!   竹笋串系项下,三只山鼠则塞在腰间绳圈中。老人回到原地,上身一直,伸手腰间一拍道:“嘻,荤素具备……”   三只山鼠给拍得吱吱怪叫,老人低声骂道:“叫,叫,你们一百八十代以上的祖宗,老夫都吃过了,叫,叫,再叫就叫你们断子绝孙!”   老人骂完,抬起头来,深深一叹道:“日子一久,附近一带能吃的都吃光了,像现在这样,要弄份吃的可还真不容易呢!”   朱元峰看得直皱眉,但听了老人这番话,却又感到一阵无比的难受,身处这等绝境,十五年,不是一个短日子啊。   他想着,想着,心中充满酸楚,身上痛苦竟为之减轻,最后经过一阵挣扎,居然能勉强坐起身来。   老人点点头道:“你比老夫幸运多了,既无内伤,亦未残废,所受的只是一点皮肉之苦,真使老夫羡慕。”   朱元峰忙道:“老人家,你别难过。假如我朱元峰也像您老这样出不去,固然无话可说,否则,我朱元峰一定会助您一同脱离此地!请您老相信,我朱元峰怎么说便会怎么做;一言为誓,永生不渝!”   老人含笑点头道:“谢谢……”   说着,神色一黯,忽然一咳改口道:“怎么样?这些东西能下咽否?”   朱元峰苦笑摇头道:“晚生不饿。”   老人摘下那两支竹笋丢过来,说道:“这个你且搁着,等你饿了,不由得你不吃,想当年老夫还不是一样不习惯,可是,人有一口气,总要活下去,不吃这些,又能吃什么?”   语毕叹了一口气,一面伸手自腰间绳上,拉下一只山鼠,张口一咬,先吸鼠血,接着剥皮吃肉。   老人最后摇着那张鼠皮笑道:“跟老弟是初次见面,老夫不得不斯文点,要在往日,这张新鲜鼠皮老夫可真有些舍不得扔了呢!”   说完,耸耸肩肿,无可奈何地将那张鼠皮掷去一边,同时喃喃自语着:“得丢远一点,不然……”   朱元峰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向老人问道:“老人家现在可以将称呼见告了吧?”   老人伸手去拉第二只山鼠,皱眉道:“老弟如此年轻…说了你也不知道,还不是跟不说一样?”   朱元峰忙道:“至少您的姓……”   老人缓缓一摇头道:“迟迟早早,你总会知道,大可不必忙于一时;现在互叙身世只有徒乱人意,咱们最好还是换个题目谈谈。”   朱元峰想想也对,此间非世俗可比,知道了对方名和姓,与不知道又差多少?况且自己在这绝谷中还不知要呆上多久,什么话也不愁谈不到,怕的倒是也许会有一天,什么都谈到了,而弄得双方无话可说。   于是,朱元峰接着道:“那么您老人家想谈些什么?”   老人侧脸想了一下道:“老夫坠入此谷,已有十五年整,老夫所知道的,也都是十五年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对于近十五年武林中的种种,可说毫无所悉,老弟能不能就这方面为老夫说个大概?”   朱元峰点头说道:“好!”   接着开始首先介绍自己,说明自己乃武林赌王胡必中的徒弟。   老人听完这一段,元甚显著的表情,想必在十五年前,赌王胡必中尚无多大名气,在老人记忆中,对胡必中这个名字似乎并无多大印象。   于是,朱元峰又接着述说天下武林在七年前开始推选盟主,并将乐天子、五关刀、百花仙姬、武林赌王、冷面秀士、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叟等人先后当选盟主,以及七步追魂叟又于最近取得总盟主头衔的各节情形,粗枝大叶地说了一遍。   老人听得很入神,但那也不过是长期寂寞骤然得到排遣的自然反应,神态问并无向往、羡慕或惊奇之色,这说明以上七人在老人心目中均无分量可言,他只在朱元峰提到七步追魂叟时淡淡问了一句:“此人好像姓阴是不是?”   朱元峰现在当然知道追魂叟名叫阴府威了,因而点点头道:“是的。”   老人自语般哼了一声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想不到这姓阴的居然也能以轻功称绝一时,真不知道另外那批老家伙都死到哪里去了。”   朱元峰见怎么说也引不起对方兴趣,一时好胜心起,乃又将这次北部武会前夕,第五届盟主冷面秀士遭人谋害顶替,自己师父武林赌王几乎输却一颗人头,以及自己如何蹑踪歹徒,因而受封金星武士,后来又为毒龙女徒蔡姗姗引来毒龙谷,因自己对那位毒龙没有好感,不愿改投凶邪门下,而被推下这座绝谷的经过详细说出,这一次,老人果然为之动容。   不过,朱元峰依然很失望。   原来经朱元峰细心观察之下,老人容耸色动,似乎只是因为他自己亦为毒龙谷受害人之一,所以才在提及毒龙谷种种时露出一份激动之情。   朱元峰心中暗暗盘算:现在大概只有抬出“三残斗九龙,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红”这一批煊赫人物,才能打动这老家伙的心弦了。   可是,这一批人,朱元峰本身也所知有限,他又能打哪儿说起?   就在朱元峰为措词而蜘蹰之际,老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你老弟失去一个成为天下第三把好手的机会!”   朱元峰猛然一呆,张目期期道:“您……怎么说?”   老人缓缓说道:“老弟这次假如答应了那位毒龙谷主,投入第七龙——‘混龙’——门下,那么,你老弟迟早便有获得当年十绝癫僧十项绝艺中三种以上之可能,那时候,你就可成为武林中第三把好手了。”   朱元峰诧异道:“您老说过,对近十五年来武林状况您老并不清楚,若说成为什么第一流好手,或是第二流好手,都还近情合理,现在您老竟然肯定他说第三流好手,不嫌有点语病么?”   老人眨眨眼皮道:“什么语病?”   朱元峰道:“俗云,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这些,我们都可暂时不去说它,晚辈现在只问一句,为什么获得十绝僧三项以上绝艺就是天下第三好手?获得四项以上呢?”   “一样!”   “仍是第三把好手?”   “是的!”   “再多几项呢?”   “也一样!”   “学全了呢?”   “学不全!最多九项。”   “九项学全又如何?”   “仍然一样。”   “仍然只是第三把好手。”   “不错。”   朱元峰想了想,试探问道:“假如,咳,晚辈只是说假如——将十绝癫僧十项绝艺完全学成,会是第几流好手呢?”   老人淡淡答道:“不谈假如!”   朱元峰发觉,要想从这老人口中套话,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非常迷惑,他相信老人这样说必然有所根据,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来。   一定是第三好手?不会是第二好手或第四好手?   朱元峰又想了一下,认为要向老人问话,只有正面问,玩技巧,耍花招,可能反会弄巧成拙,于是接着问道:“照您老这样估计,第三好手目前显然尚未产生,那么,上面的第一和第二是不是已经有了呢?”   老人摇头道:“不一定。就算目前还没有,将来总是会有的!”   朱元峰心中一亮,注目接口道:“这就是说:在十绝癫僧的十项绝艺之上,武林中尚有另外两项更为超绝的武学或人物?所谓‘不一定’,就是说另外那两项绝学不悉有未问世?   或是另外两位绝世高人有无收徒尚不得而知?”   老人略作沉吟道:“可以这样解释,不过稍欠正确,这里面尚有一个甚为复杂而微妙的环节,一时还不能为你详细说明。”朱元峰猛然将头一摇道:“这一次前辈的语病是真正暴露出来了!”   老人一嗯道:“此活怎讲?”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好,就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来推论一番吧!首先我们姑且假定那是两种武学。任何武学均无法空设虚构,如非由人传授,就得有图文字录之秘芨,因此,我们又将何去断定两种武学一定各出一名高手?设有三人,甚至四五人共习,又将如何呢?”   老人不出一声,朱元峰见老人无词以答,以为老人已被自己驳倒,因而更为起劲地接下去说道:“其次,我们再当它是两位‘人物’。凡我武人,无论何帮何派,无不希望门户光大,桃李遍天下,如果门人稀少,多半系限于机缘不巧和资质难求,这两位高人也许异常珍惜羽毛,不致广收门徒,可是,您老又凭什么能肯定他们一人一定只收一名徒弟?”   老人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朱元峰惑然道:“何事好笑?”   老人笑过一阵,一字字答道:“现在,老夫可以很简洁地告诉你老弟:你老弟这番分析,非常合情人理,问题在你老弟仅就常情加以推论,是故与事实终究不无距离。有一点,老弟可说没有料错,那是两位人物各有一身武学;而他们,借你老弟最后一句话用用:“一人一定只收一名徒弟!”   朱元峰愣了一下道:“为什么?”   老人接下去道:“两人之中,一个是祖训规定单传,另一个则是在试传若干弟子后而作此决定!”   朱元峰脱口问道:“这两位高人都是谁和谁?”   老人再度大笑道:“老夫要是告诉了你,刚才说的那一大篇岂非尽成废活?哈,哈,哈哈哈!”   老人似乎笑开了胃口,笑完之后,开始吃第三只山鼠;一边吃,一边又笑着问道:“老弟现在后悔了吧?”   朱元峰一怔道:“后悔什么?”   老人笑了笑道:“后悔失去一个成为天下第三把好手的机会啊!”   朱元峰哼了一声道:“大丈夫为人在世,当求俯仰无愧,倘所师非人,势将蒙垢终生,别说第三把好手,就是天下第一好手,又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老人缓缓点头道:“老弟,有此想法有此骨气,成为天下第一好手虽未必,成为天下第二好手则大概十拿九稳了。”   朱元峰又是一怔道:“怎么说?”   老人一笑,撑身离地道:“伤后不宜过劳,躺下歇歇吧;老夫看看能不能为你找点什么疗伤药物回来!”   话才说完,人已不见,朱元峰定下神来,果觉全身各处,仍在阵阵作痛,当下只好依言闭目躺下。   朱元峰在疼痛中疲极睡去,醒来时已是星月在天,怪老人不知何时已返转,这时正蜷卧在白天的老地方。   朱元峰转侧间,忽然身边发现一大堆不知名的野果,知为老人为自己所采,心中不禁又惭愧又感激,正腹饥难忍,遂取了几枚吃下,吃下几枚野果,顿觉舒畅不少,不消一会儿,呵欠连连,又复睡去。   第二天,老人仍以山鼠为食,野果都让给朱元峰食用,在进食之际,老人忽然问道:   “六逸这些年来情况如何?”   朱元峰定了一下神,方始反问道:“六逸?前辈是指‘六逸醉芙蓉’中的六逸?”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   朱元峰只好据实以答道:“不瞒前辈说,晚辈仅知‘六逸醉芙蓉,等三句谚语,至于这三句谚语之由来,以及里面所说的一些人物,晚辈则知道得非常之少,自晚辈懂事以来,就未听说过有关这些人物的讯息,敢问前辈,六逸醉芙蓉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人笑道:“本来是老夫问你,现在岂不是成了你问老夫了么?”   朱元峰笑道:“晚辈有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说您老无心‘偷鸡’,这‘把米’您老大概得‘蚀’一‘蚀’了!”   老人仿佛听得很合脾胃,遂在哈哈笑过一阵之后道:“何谓六逸,这个典故或名称你老弟清楚不清楚?”   朱元峰想了一下道:“就晚辈所知,六逸应该是指‘六逸图’。而这六逸图,各朝各代都有,似乎并不止一幅二幅。宋人楼钥在所著玫瑰集中,曾作六逸图跋,其一为:“渊明联句,山谷西轩,真长望月,大白把酒,玉川品茶,东坡题咏!’另一跋为:“孙登长啸,马融卧吹笛,陶潜漉酒中,边韶画眠,阮孚借履,太白金貂换酒!”   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在楼钥的第二跋中,‘马融卧吹笛’一句,有人说应为‘毕卓瓮下’,更有人以为是‘韩伯休卖马’之讹。同时,另有唐六逸图,所绘人物则为‘宋之问、王维、李白、高适、史白、岑参’等六人。”   最后说道:“总而言之,六逸图者,六位有名文人之生平逸事,绘为图像之谓也。晚辈记忆如此,未悉是否尚有遗漏?”   老人大加赞许,点头道:“老弟涉猎甚博,老夫至为钦佩!那三句谚语中之所谓六逸,正是如此解释,不过文、武异趣罢了!”   略停,注目接着道:“那么,‘醉芙蓉’呢?”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道:“晚辈曾于古籍中阅及,得知在浙东,温州府之北,有温江,又名瓯江、慎江、或蜃江、永嘉江,附近由于水土灵异,盛产一种名贵芙蓉,干与梧桐等高,每于八月开花,至九月而大盛,遍地皆是,其花晨起为白色,午后淡红,至晚则渐转深红,有如醉酒,故称醉芙蓉,因之温江亦称芙蓉江。”   皱了皱眉头,接下去道:“不过晚辈很怀疑,六逸醉芙蓉中这个‘醉’字是否应作如是解!”   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么老弟以为这个“醉”字应作何解释?”   朱元峰道:“晚辈揣测,这个‘醉’字也许是‘陶醉’、‘沉醉’、或‘醉心’之意。”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就对了!”   朱元峰眨眨眼道:“是这样的吗?”   老人大笑着道:“一字两解,自醉醉人,‘芙蓉’是‘醉芙蓉’,这朵芙蓉令‘六逸心醉’,统括来说,即是:“有六个自命风流的家伙,共同醉心一朵醉芙蓉!’”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朱元峰道:“这朵‘醉芙蓉’,是何等样人?”   老人止住笑道:“‘百花谷主’是也!”   朱元峰怔了怔道:“百花谷主?那么她是第三届盟主百花仙姬黎香君女侠的师尊了?”   老人摇摇头道:“也许是的,但老夫并不清楚。老夫当年可从未听说过什么百花仙姬,什么黎香君的,老夫只知道一个百花谷主金翠凤!”   朱元峰又问道:“那么六逸又都是何等样人呢?”   老人耸肩道:“这个你还是留着将来问别人吧!什么‘诗’呀‘酒’呀的全都肉麻得紧,老夫一时可记不了那许多!”   朱元峰心中一动,忽然盯着老人问道:“您老不会就是六逸之一吧?”   老人放声大笑,前仰后合地道:“六逸?替老夫提草鞋,老夫都还不一定就会答应呢!   哈哈哈!”   乖乖,好大口气!朱元峰心想:这老家伙是不是在吹牛?假如老家伙所言不虚,六逸已是一代顶尖人物,这老家伙又该是何方“神圣”。   朱元峰正想拿话试探时,老人忽又说道:“从现在起,你已经可以运功自疗了,老夫不打扰你,要去各处转转,看能否再弄得一点迸补之物。”   语毕,双手撑地,腾身便起。这一次,朱元峰留心细察,他发觉这老人一身功力果然浑厚惊人。一个人如果双股截断,不但坐立为难,纵能以双掌撑地爬行,亦必寸步维艰。可是,此老于腾跃之间,竟无丝毫碍滞之感,这在一名残废者而言,实属莫大之奇迹。换句话说,此老当年如非具有超凡入圣之能为,绝对无法于遭此重创,又过十五年之长期折磨之后,仍然保持今天这份残而不废的卓异身手。   此老应该——或可能是以前武林中哪位前辈呢?   朱元峰出道时日未久,加上对老一辈武林人物所知不多,如今就他所清楚的几位前辈人物一一对照揣摩,他结果发现,此老几乎谁也不是,谁也不像。   这样,十来天过去,朱元峰在怪老人悉心照顾下,周身创伤渐愈,并已能够起身活动了。   这天午后,老人忽然笑吟吟地“走”过来说道:“老弟,我有一句话问你。”   朱元峰忙答道:“前辈要问什么?”   老人笑道:“有句俗话叫做‘自掘坟墓’,老弟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何意义?”   朱元峰一怔道:“这——”   老人拦着笑道:“不,老夫想听听你老弟对这句话的解释!”   朱元峰迟疑了一下道:“此语盖谓‘弄巧成拙,作法自毙’之意,意极浅显,别元他解,前辈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老人笑笑道:“错了!”   朱元峰一愣道:“错了?”   老人点头道:“是的。”   朱元峰惑然道:“那么依前辈应作何解?”   老人笑道:“依老夫之解释,应该是:“自掘坟墓’者,自己为自己挖下一个坟墓也!   哈,哈哈哈!”   朱元峰摇摇头道:“前辈真会寻开心!”   老人道:“不相信?”   朱元峰好气又好笑道:“如照前辈这种字面解释法:“人面桃花,,岂不成了‘人的脸上长了一朵桃花’?‘牛衣对泣’则成为牛穿了衣服对面流眼泪’了么?”   老人头一摆,道:“走,走,跟我过去看!”   朱元峰眨眼道:“哪里去?看什么?”   老人不答,催促道:“走啊!”   说着,双手撑地,一连数纵已自没人东南角一片树林中。朱元峰无可奈何,只好也起身向那片树林奔去。   树林深处,一块石屏后面传出老人的声音道:“在这里!”   朱元峰循声走过去一看,不禁双目发直道:“您……您老,这……算什么意思?”   老人自一个五尺见方,深约丈许的泥塘中一跃而出道:“自掘坟墓’呀!”   朱元峰双眉紧蹩,老人手朝洞中一指,接着笑道:“大小合度,深浅也恰到好处,老夫是慢工出细活,前前后后,它已花去老夫不少功夫,老夫一方面借它消磨时间,一方面则在等待收殓之人,所以不敢挖得太快,一天只掏上一二撮土,现在好了,今晨经过最后修拓,可说业已大功告成,底下就看你老弟的啦!”   朱元峰讷讷道:“老前辈如觉寂寞,我们尽可另寻消遣之道,又何必一定要拿这些来—   —”   老人侧目道:“你以为老夫还能活多久?”   朱元峰皱眉道:“至少晚辈还看不出您老有活不久之迹象,晚辈体力初复,正谋脱身途径,实在不愿看到您老如此丧气。”   老人拍拍手上泥土,笑道:“好,好,年轻人手足齐全,理应有此勃勃雄心,如此看来,老夫十五年来之期望,果然可以放心地全寄托在你老弟身上了!”   朱元峰正容毅然道:“您老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必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这座绝谷的石壁虽说陡峭高峻,但我们如肯花上几年功夫,一步一步向上开凿蹬道,并非一件绝无可能之事。前辈请回吧,晚辈一身功力已恢复十之六七,今后找寻食物充饥,应该由晚辈负责,不能再让前辈操劳了。”   --------          第十章 十绝武学     第二天,朱元峰一觉醒来,忽然不见了老人影子,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扑通一跳,跃身便向昨日林中那块石屏后奔去。   朱元峰站住了,也呆住了!   洞底,老人平静地躺着,脸带微笑,双目紧闭,神态是那样安详,如同熟睡,但是,这一睡却是永远也不会再醒的了。   朱元峰一跤跌坐在地,热泪籁籁滚下,心头一片黯然。茫然,由晨至午,他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   “永别了,老人!”   朱元峰抓起一把上,轻轻向尸身上洒落,眼泪不期然再度夺眶而出。   这,实在太突兀了。无论如何,他找不出老人突然自绝的理由!十五年的灰暗日子都过去了,而在光明即将到来时,反而失去生趣;不,就在昨天,老人还是那样谈笑风生,这,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十多天前,他坠下这座绝谷,一身是伤,当时假如没有这位老人,他朱元峰,是说什么也活不到今天的。可是,如今,他朱元峰面对这样一位恩人,甚至连对方姓什名谁都不清楚,这叫他于情何堪呀?   “至少,你也该将话说明白,您是谁?当年因何事被人推落谷底?还有,您说,我将成为天下第二好手之可能,关于这一点,不是我朱元峰有所贪图,您当了解我朱元峰就是为了拒绝毒龙谷主之收录,才给推下这座绝谷的,但是,这至少可以利用来为您老报仇啊!您老难道只是说来玩的?我不相信。而且,我朱元峰又怎样能成为天下第二好手呢?万一有一天,您的预言成为事实,我朱元峰又去找谁为您报仇。也是毒龙谷主么?应该由您亲口说一声啊!”   谷中光线渐暗,太阳偏西了。   朱元峰拭干眼角,缓缓起身,就在这一刹那,朱元峰回头之下,忽然在石屏上看到一行透石楷书:“老夫不去,终为尔累;小子光耀武林有日,老夫愿于九泉之下拭目以待;勉乎!小子!”   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发现,老人竟是因他而死!   朱元峰重新伏向坑边。他当然会将泥上推上,但他不忍马上动手——他泪流干了,人也倦极睡去。   一夜过去,又是一天开始,谷中又现阳光。   朱元峰面坑默拜,然后止哀起身。土填满了,坟形初成。朱元峰想再做一个坟帽。可是,坟旁散土已经用罄,地面触手是一片石板。朱元峰刮聚着,预备在不够用时再去他处挖取,忽然,浮土刮开处,石板上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翻转来!”   朱元峰呆了一阵后,遂回头向石屏上核对字迹,一丝不差,正是老人之手书。   于是他找来一段坚实的树干,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那块宽广几达八尺的石板翻转。   拭去浮土,石面上现出密密麻麻的图文。图与文显系由某种利器所镌刻。工整而清晰,全文不下万余字,其中掺杂之图式亦达十七八之多。   朱元峰匆匆浏览一遍,览毕,半晌无言,良久良久,方始有如梦呓般喃喃道:“十绝癫僧…··十项绝艺…”在九龙那里,最多只能得九项,九项以下,三项以上,都只能是天下第三高手……假如十项学全了呢?不谈‘假如’‘看来你成为第二高手则大概是十拿九稳了’!原来如此!”   石板边角上,另有数行附注:“获得此艺者,即为十绝门下。正式的,惟一的十绝门下!板下另藏有金佛一尊,为十绝传人之信物,余即因此物被害残身,希吾徒善自珍视维护;当今各大门派,对十绝信物鲜有不识者,此符颇具权威,非遇必要,望勿以此惊动武林。又及:九龙中亦有一二善良者,不必尽行诛绝,余遇害于坐关末期,昏厥中亦不悉凶手为谁,毒龙心仪金佛,极尽孝驯,未获金佛前,下手之可能不大,愿勿以汝之坠谷而忽略元凶,至要!再及:“一品红’君山胡太君武学与余在伯仲之间,日后如遇其本人或门人,盼能慎重处对,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也!”   至此,朱元峰完全明白,两位高人,一为十绝癫僧自己,另一位即为君山一品红胡太君!   如有天下第一高手,当出一品红门下!   不过,朱元峰怀疑这也许仅是老人之自谦,老人既说明他与君山胡大君武学在伯仲之间,那么第一高手,为何一定就只能出在君山一品红门下呢?   朱元峰含泪望坟再拜,生死不能两全,但愿生者有成,死者瞑目;元凶授首,十绝武学重光武林!   北风凛冽,絮雪纷飞,大地一片银白。   这时约莫年初光景,由新野往南阳的官道上,一名头发蓬乱,衣衫单薄破旧,年约十七八岁,形同乞丐的少年,正在风雪中蹈蹈独行。   这名少年穿得虽少,却无瑟缩之相,同时,他走得慢,似乎只是为了欣赏沿路之雪景。   终于,南阳到了。   城内每家酒肆都在门口垂覆一道布帘,酒香自帘后溢出,笑语自帘后传出,破衣少年连过数家,停下来,望一望,复又耸肩而去,一钱逼倒英雄汉,出门人身上没有银子,是什么事也办不了的。   这位破衣少年,他也许有办法能混到一顿吃喝,甚至吃喝得很舒服,然而,他显然不愿为之,于是他只有折磨自己,空着肚子,沐着风雨,茫无着落地,走过一家又一家……   这位破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大难不死,反得奇缘,武林中第一位金星武士朱元峰!   不过,如说朱元峰刻下囊空如洗,似乎并不恰当,因为,他身上至少还有一面金星武士牌以及一尊小型金佛,两样东西均为纯金打造,总重最低也在三斤以上,可是,他能拿这两样东西去换酒食吗?   俗语有所谓“捧着金碗讨饭”,这与朱元峰此刻的情形颇为相似,他是“怀着巨金饿肚皮”。   在那深逾千丈的绝谷中,朱元峰穷半月之功,只练成十项绝艺中一项轻身术,余下九项,他则仅熟记图文精要,以待脱身后再行修习。凭着一身新习成超绝轻功,他轻易脱出了那千丈深谷。   朱元峰出谷后,谨守亡师之遗训,并没有马上去找那位毒龙谷主。他准备再花一年时间,将另外九项绝艺逐一练成,然后,首访当年杀师之元凶,次及诸龙中之不肖者,最终,他才去毒龙谷,找那位毒龙萧百庭将老账算上一算!   同时,朱元岭还打算尽快找到授业恩师武林赌王,将受艺于十绝癫僧之经过禀明,并随时与七步追魂叟联系,以履行金星武士之天职,助追魂叟追索谋害冷面秀士西门达之歹徒。   今天,朱元峰凭着一身无人可及的轻功,要想效法妙手空空之行径,弄上个三五百两银子,可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前面说过了,他也不屑于此!即令饿毙道旁,他不会这么做。   风,愈刮愈劲,雪,愈下愈大,朱元峰腹中也随着愈来愈空。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朱元峰冒雪踽踽茫然不知所措之际,跟前突然出现一幅布招:“南阳镖局腊冬施粥处。”   朱元峰停下来,稍作犹豫,遂毅然决定进去接受一次施舍。   走进镖局门前那座木棚,粥桶旁边一名汉子向他点头道:“算你老弟运气好,来吧,上午的三桶粥刚好剩下最后的一大碗,要是稍晚一步,就得等到下午了。”   主持施粥的汉子,共有两名,这时,一名汉子为朱元峰盛粥,另一名汉子则在收拾碗筷。   朱元峰双颊一阵热,可是已经进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耸耸肩,腼腆着走过去,正待伸手去接那只粥碗时,忽听另外那名汉子在身后啊了一声道:“张大娘,今天您怎么到这时候才来?我们……唉……还以为您……这……这怎么办?”   朱元峰转过身去一看,木棚门口正站着一名鶉衣老妇,面带病容,手足红肿,似因不堪风雪之严寒,佝偻着身躯,正在微微抖索。   朱元峰手一缩,忙向一旁退出道:“这位大娘请,晚生不过因风雪太大,想喝碗粥暖暖身子而已,实际上晚生并不饿,来,大娘,这碗粥您喝了吧!”   老妇迟疑不前,收碗筷的那名汉子望望朱元峰,见朱元峰衣着虽狼狈,气色却很好,以为朱元峰说的是实话,遂接口向那老妇道:“大娘知道的,我们这儿施粥,上下午,各三桶,先来先施,施完为止。平常时候,来的都是那几个人,三桶粥多不下来,但也不至于不够,今天也许因为特别冷了一点,所以没到时候粥就完了,现在,这位老弟既然如此说,我看张大娘您也就不必客气了,还是趁热吧。”   老妇低下头,拿衣袖拭了一下眼角,终于举步维艰地走近粥桶,将那最后一碗粥接过喝了。   朱元峰挺起胸脯,转身向棚外走去。他虽仍未能在空肚子里加入任何东西,但眼看老妇人免于饥饿之苦,身心也不期然一阵舒畅。是的,他年轻,精旺气足,就是一连饿上三两天,也算不了一回事。何况他在困处绝谷期间,已习惯于以野果菜根为食,出了城门,大地辽阔,他不信就找不到一点果腹之物。   当朱元峰行将踏出棚门时,忽闻身后一名汉子一声轻叹道:“这位小老弟就可惜生得单薄了点。”   朱元峰心中一动,连忙转过身来,向两个汉子抱一抱拳道:“听两位大哥说话,似乎什么地方正欠人手,如果小弟猜想不差,尚望两位务必成全,小弟日后能够发达,定当感恩图报!”   两位汉子互望着,一个道:“老郑,你看……”   另一个皱眉沉吟道:“不知我们那位管事先生能不能通融。”   原先那名汉子怂恿道:“管它!试试又何妨。”   于是那个被喊做老郑的汉子转向朱元峰道:“不瞒你老弟说,事情是这样的:本局最近有趟镖要跑洛阳,还缺两名装卸镖货的伙计,不过,那些箱子,每只在百来斤左右,非你老弟所能胜任。所以我们两个虽然有心带你老弟一把,但成功的希望却显然不大,话不能不说在前头。”   听说去洛阳,朱元峰可谓正中下怀,这种一举两得的美差如问能轻易放过,当下他连忙接着道:“行,行,小弟曾随家叔打过两年柴,别的谈不上,笨力气还有几斤,这次出来,正是想去洛阳找件粗活儿糊口,成不成,另外一回事,能有机会试一试,小弟一样感激,先谢两位了!”   朱元峰语毕,抱拳深深一躬。两个汉自见朱元峰自承气力不弱,虽然将信将疑,也暗暗高兴。   于是,两个汉子拉上棚门,将朱元峰向局中领去。   镖局堂屋中生着一只大火盆,四五名缥师正在围火取暖,一名穿着皮袄的五旬老者倚在账柜上吸旱烟,看样子大概就是郑姓汉子所说的镖局管事。   果然,两个汉子径向那吸烟老者走去,在老者面前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活,那老者口中呼噜如故,只侧转一双眼光,在朱元峰身上不住打量,隔了好半晌,方始拔下口中烟杆,以烟锅儿朝屋角一指,什么也没说,指完之后,烟杆往嘴里一送,又复呼噜起来。   两个汉子忙转身朝朱元峰招手道:“来,老弟,过去搬两箱试试看!”   朱元峰走到屋角,那里叠放着二十几只小木箱,一只只都钉得很坚实,上面贴满封条,这种小箱子若说竟有百斤之重,里面装的非金即银,自属不问可知。朱元峰为求表现,真想把三四只叠起来一起搬,但是,他知道这样一来,非但差事讨不着,很可能还会引起镖局方面之疑心,使不得。   所以他老老实实地表演:卷起袖子,曲曲手臂,弯下腰去,先将箱角抓住,摇一摇,试试分量,然后这才奋力将一只木箱抱起,转过身,跑几步,又将木箱送回原处。   搬箱子不算苦,要将面孔当时挣红,却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为了逼真起见,这一着又是少不了的。结果,那位管事老者大感满意,因为朱元峰不但“脸红”了,而且还着实“喘”了几口“气”。   当天晚上,朱元峰总算饱享到整整三天来的第一餐,吃得又多又快,足以惊人!   那位管事老者背地里摇头道:“这小子,可真吃得……”   那位郑姓镖伙笑笑道:“这么一点年纪,要吃不得,力气从哪里来?”   第二天,镖货装车,第三天,起镖上路!   在出发上路之前,朱元峰领到十两饷银。他自留二两,六两交由那两名介绍他入局的汉子存着,另外二两则请两人转送那名每日来喝施粥的张大娘。   两名汉子当然不知道朱元峰是有去元回,还一致向他竖拇指:“要得,老弟,好好干,像老弟这样不胡乱花钱,不出三年,包你老弟可以讨上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儿!”   朱元峰也附和着笑答道:“到时候一定请两位大哥喝喜酒!”   冒着大风雪走镖,有利有弊:弊在天寒地冻,人马苦;好处则在眼界广,走在路上安全性较大。   这一趟镖,共有七名护镖人员。三名镖师,一名马夫,两名粗工,以及一名溜道的趟子手。   朱元峰是两名粗工之一,另外一人叫汤罐子。此汤并非姓汤之汤,而是“黄汤”之“汤”也!   他们两人的起居之处,就在镖货的车箱上面。   另外五人,除了赶车的,三名镖师以及一名趟子手,都有马匹代步。三名镖师之中,经常有一位留在车内,以备轮换。第一天,从南阳出发,傍晚在南召附近落宿。   按行规,镖师出门,在镖货交割之前,是不许喝酒的。所以,一行落店后,喝酒便成了汤罐子一个人的独特享受。但是,俗语说得好:“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这话不是说一个人就不能喝酒,而是表示独酌无味也,因此,汤罐子乃向朱元峰拼命下说词,渲染着喝酒的“种种说不尽的好处”,朱元峰暗自好笑,心想:在毒龙谷那种环境下,那个老酒鬼都对我无可奈何,你这厮算老几?   汤罐子每天晚上,定量是半斤,这一次因为朱元峰令人扫兴,最后一气之下,吩附店中伙计道:“算了,今天——唉,就加半斤,来一斤吧,唉唉,嘴都说干了!”   朱元峰差点没将一口菜汤喷出来。   一个钱姓镖师笑道:“老汤,我看你还是少喝点,走在外面可不比局子里,弄得明天要人抬上车,可不好看相。”   汤罐子翻眼道:“你说我老汤过去要人抬过几次?”   钱镖师道:“少喝点总是好事。”   汤罐子打鼻管一哼道:“多喝一点我也看不出坏处在哪里”   另一位潘姓镖师插进来笑道:“记不记得乐天子怎么死的?”   朱元峰心头一震,几乎惊呼出声。连忙转向潘姓镖师问道:“潘师父,您怎么说?”   潘镖师似乎甚感意外道:“乐天子何许人,老弟也知道。”   朱元峰定了定神,连忙掩饰道:“噢,不,小弟听您说,那意思好像是——有人喝酒喝死了——世上竟真的会有这等事?”   潘镖师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假。”   朱元峰忙道:“这倒是一件奇闻,咳咳,简直有意思极了……这是多久的事?发生在什么地方?还有……噢……什么?那人叫罗天赐?”   潘镖师纠正道:“乐天子,不是罗天赐。快乐的‘乐’,古代称皇帝的‘天子’;这是一个人的外号,此人本名叫赵可云,三国赵云中间加一个可以的可字,是当今武林五位副盟主之一!”   在朱元峰而言,这当然全是废话。但是,他这时要不断地“哦”,而且得显出愈听愈惊讶的样子,才不会露出马脚。不过,现在朱元峰也顾不了这些了,他只希望对方能够快些说下去。   潘镖师则似乎为了这已是一件人所共知的武林公案,说起来并不怎么起劲,这时淡然接下去道:“事情发生在三个多月前朱元峰略加计算,发觉那时候正是他和蔡姗姗刚刚离开长安之后。   潘镖师顿了一下,接着道:“那是在潼关双刀太保关明远的六十寿筵上,双刀太保据说和这位乐天子有着中表之亲,武会结束,乐天子离开北部,顺道便在潼关双刀太保那里暂时住下来。因为双刀太保在关洛道上也是一名响当当的人物,所以,寿宴那天前来贺寿者,十之七八均为武林中人。以乐天子在武林中的年龄和德望,当天自然坐在首席;由于有着这位武林昔宿在座,酒筵上谈笑风生,为之增色不少。就在酒筵进行将近一半时,一名英俊的青年人忽然走去首席要向乐天子敬酒,那青年自称姓包,名德守,为武当俗家弟子,青年报完名姓师承,又说了一些景羡的话,因为这名青年应对得体,颂扬如潮,使得乐天子赵老儿当时高兴异常……”   朱元峰一颗心不期然跳了起来。   潘镖师继续说道:“赵老儿心情愉悦之余,笑喊一声:有你的,老弟,干了!双手捧起面前那只大海斗,咕噜噜,一气竟将斗中斤半老酒喝得干干净净!”   汤罐子一拍桌子道:“够味道!”   潘缥师狠狠翻了他一眼道:“你罐子是不是准备步后尘?”   汤罐子唉了一声,喃喃道:“何必咒人嘛……”   朱元峰又好气又好笑,忙说道:“潘师父别理他,您说下去!”   潘镖师于是拾起话头,接着说道:“那姓包的小子为表示答谢赵老儿起见,除先敬的一盅不算,另外也加喝了一大盅,喝完,小子即鞠躬退去。这边,赵老儿依然哈哈不己。就在这时候,悲剧突然发生,包姓小子离去不久,赵老儿笑声一顿,忽然两眼翻白,手中酒斗当啷一声坠地,人也跟着扑通栽倒!”   朱元峰惊啊失声道:“酒中有毒?”   潘镖师摇摇头道:“不是,老儿是死于三支牛毛毒芒!”   朱元诧异道:“暗器?”   潘镖师点头道:“是的,这是后来七步追魂叟闻讯自长安赶来,详细检查尸体才发现的;老儿当时喝酒过多,毒芒又极细小,所以老儿中算后尚不自知。等到毒性发作,抢救已经嫌迟了!”   朱元峰着急道:“先抓凶手呀!这是很显然的,不论酒中有毒元毒,亦必与那小子有关,不然何能如此巧合,被敬之一盅酒,人就死了?”   潘镖师叹了口气道:“当然有人疑及这一点。可是哪儿去找人呢?等众人有所警觉,回头查看时,那小子早已不知去向。事后再向武当查询,据武当回复:该派历代俗家弟子根本就没有包德守其人!”   朱元峰自语道:“‘包德守’……包……德……手……啊啊,一定是了,什么‘包德守’?是‘包得手’三字的谐音啊!”   潘镖师怔了怔,接着耸肩摇头,发出一声苦笑,懒懒然起身向后院走去。   朱元峰凝望着跳动的灯头,耳中不自禁响起那天武会上,乐天子对八卦玄玄掌所说的几句话:“西门达是第一个,胡老儿是第二个,在对方预定步骤中,再下去一个,不是我乐天子,也许就是你八卦玄玄掌!”   可怜的赵老儿,不意自己言中;所不同的只是:第二个死的结果并不是他师父赌王,而是他乐天子自己!   这种卑劣的暗谋手段,真是出于预定步骤?再下去一个将会是谁呢?   朱元峰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寒栗。师父赌王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这并不代表凶徒已不再向师父下手!就是追魂叟等人,也都有随时遭遇不测之可能,因为,事实已经很明显,凶徒消灭之对象,无疑正是前此七任武林盟主。   至于凶徒就是蔡姗姗的几位师兄,自非朱元峰所能想像得到。他始终以为谋害乐天子和冷面秀士者系同一人,换句话说,就是原想借赌赛逼他师父自尽,结果被他揭穿身份的那一个。   其实,蔡姗姗的六名师兄,名字依序为铁青君、胡晓天、张振鹏、钱司寇、金允镇、狄云扬。害死冷面秀士者为大兄铁青君,害死乐天子者为六师兄狄云扬。想算计赌王而未能如愿者,则是七师兄祖镇平;后者因徒劳无功,事实上早就被第九龙——“枭龙”——处决了。   朱元峰最后默祷,但愿师父及追魂叟等人,能因乐天子之死而多多提高警惕才好。他相信,这段混乱而黑暗的时期将不致拖得太久,充其量,一年左右罢了;那时,他只要能将十项绝艺练成五项以上,当绝无找不出这名恶客之理。   第三天镖车继续上路。   汤罐子不负罐子雅名,酒量果然有几分。昨晚虽然喝了双份,早上一起来,依旧没事人儿一样,照干活儿不误。   车骑自南召出发,中午抵达宝封地界,风雪突然大了起来,走在前面的那名尤姓镖师于马上转过身子,正待让马车夫加上几鞭,以便赶去宝封城中躲避一阵之际,游目所及,不禁轻轻一咦,同时脸上露出一片惊讶之色。   身边那名曾姓缥师控骑扭头道:“什么事?”   尤缥师不答,马鞭一扬,高叫道:“蔡瘤子,停车!”   蔡瘤子者,正是那名车夫的混号。这时,那位曾姓镖师也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忙将马头拔转,抖缓一夹马腹,泼刺刺地便向镖车这边冲过来。   曾镖师在驰经镖车时,一镖打在车篷上,口中大喝道“潘头儿,快快起来一下!”   车厢中的潘镖师给惊动了,一啊坐起,忙不迭自车中一跃而出。   朱元峰也为之一惊,心想:难道有人想劫镖不成?   想到这一点,于心难安,当下亦自车中爬出。这时,蔡瘤子已将镖车停定。车后,潘、尤、曾三位镖师一字当路而立,目注来路上,不稍一瞬。   朱元峰顺势抬头望去,只见银带似的大道上,正自南召方面奔来两骑人马。两骑相距约莫四五丈左右,来势甚疾。   是的,现下这两骑的确有点蹊跷!因为在这种雪迷马眼的风雪天,最忌狂驰,一个弄不好,便有失蹄落涧坠崖之可能。   这两人有何急事在身,需要如此拼命急赶呢?   由于雪光反射,马上来人又是埋着头脸之故,朱元峰这时仅能看出来者两人一衣紫,一衣青,别说面貌,甚至两人是男是女一时都无法分辨清楚。   在蹄雪翻溅中,两骑愈来愈近,终于朱元峰瞧清了——也瞧呆了!   朱元峰绝未想到前面一骑上原来是一名少女,而这名紫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几乎送掉他一条命的毒龙女徒蔡姗姗。   后面一骑,是一名年约十八九,面目颇为英秀的青衣少年。   这位青衣少年朱元峰以前虽然没有见过,不过,他凭想像不难猜知,这少年很可能就是蔡姗姗的六名师兄之一!   只是有一点令人看了很是纳罕:这对师兄妹,这时这种前后驰逐之势,看来似乎并不友善。   蔡姗姗憔悴多了,苍白的脸颊上,湿漉漉一片,不知道是雪花融化还是泪痕;她在看到前路被阻后贝齿紧挫,显得又恼恨,又气急!但是大路两旁,一边是起伏的土丘,一边是旱沟荒田,纵然恨死急杀也惟有收疆勒马一途。   蔡姗姗冲势一缓,顿被身后那名青衣少年赶上。   青衣少年于赶了个齐头并肩后,马缓一带,也将坐骑停下,同时腾出手来,伸向蔡姗姗道:“姗姗你听我说……”   朱元峰没有猜错,这少年果然是蔡姗姗的师兄——六师兄狄云扬——也就是曾在潼关打了乐天子三支牛毛毒芒的一条小毒龙。   可惜的是,这时候大家都是对面相逢不相知。   不过,在目前,这也未始不是一件幸事。因为,朱元峰若是知道眼下这少年便是他立志要找的凶徒之一,一定不肯轻易放过,而至少在目前,朱元峰尚还不是这条小毒龙的敌手。   朱元峰因为有意要掩饰自己本来的面目,自从走出绝谷,衣服没有换过,头发亦未加以修剪,所以这时蔡姗姗就是看到了他,也绝不会认出他是谁来。   当下只见蔡姗姗不容师兄将话说完,衣袖一甩,厉声叱道:“滚开!”   狄云扬缩回手,并不生气,只是皱起眉头道:“姗妹,你怎么这样任性?”   蔡姗姗霍地转过脸去,嘿了一下,冷笑道:“不任性就能活命是不是?我已是紫衣弟子,你一袭紫衣虽己到手,却仍未上身,你懂得比我多?到时候你能救得了我?嘿!我看你最好早点回去,少管别人闲事,免得将自己也给饶上可划不来!”   狄云扬脸色微微一变,但仍挣扎着低声道:“师父他老人家也许并未看出……”   蔡姗姗打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就是你一个人聪明!老鬼要是没有起疑,他又为什么一再叫方娘娘问我:“饭为何吃少了?人怎么瘦了?莫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吧?’现在我再问问你:老鬼以前对谁如此关心过?”   狄云扬似乎给问住了,脸色愈来愈苍白,嘴唇翕张,欲语无词,蔡姗姗冷冷一笑,接着道:“现在为了让你这位多情种子死心起见,不妨奉告一件事:我的金龙护符丢了!   狄云扬骇然瞠目道:“啊,这,这——”   蔡姗姗冷冷一笑道:“这,这总该可以了吧?老实告诉你:这正是我蔡姗姗比你们聪明的地方,不会等着死!”   狄云扬在获悉师妹竟将一面护身龙符丢失后,顿感心灰意冷,当下低下头去颤声道:   “那么……姗妹可有什么打算?姗妹……是不是有把握……一定不……不会再给抓回来呢?”   蔡姗姗冷笑道:“谈把握,谁也没有!不过,我蔡姗姗也并不希望活得太久,只要能找上赌王或追魂叟,告诉他们,他们那位金星武士系误死我蔡姗姗之手,领受一份应得的处罚,求一个心安理得也尽够了。”   狄云扬似乎突觉事情仍有转机之望,啊了一声忙道:“姗妹,你这又是何苦来?这种事在我们几个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何况那姓朱的是个外人,姗妹,我说你犯不着。只要姗妹肯回心转意,并说出龙符失落经过,愚兄发誓一定会为你将它找回来。”   蔡姗姗峻声断然道:“谢了!遗失龙符,只是次要问题。龙符遗失后,我照样回去过!   假如我想补救,相信我蔡姗姗自己也有把握将它找回来!”   顿了一下,冷冷接下去道:“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就为了这个姓朱的外人,才使我蔡姗姗突然感觉到,跟随这样的师父,实比伴着一头虎,一条狼还要可怕!我们历尽辛酸,方始成就今天这身绝艺,如今不畏外人了,却得时时刻刻提防自己的师父,试问这成什么话?   这种生活又有何意义可言?”   狄云扬惶然四顾,促声低呼道:“姗妹,你能不能小声点蔡姗姗听如不闻,径自接下去说道:“所以我蔡姗姗今天既不打算向你六师兄下说辞,因而也希望你这位六师兄自此别再苦苦纠缠。一切都很自然,背叛这种师父,谈不上什么大逆不道;同时,纵然时刻担着被抓回去的危险,也并不比活在那种人命不值一文的凶谷中更使人感到恐怖!蔡姗姗言尽于此,再见!”   蔡姗姗话一说完,立转向潘、尤、曾三镖师,马缰一抖,寒脸沉叱道:“让开!”   潘、尤、曾三镖师因为听得人神,虽然早知道这对青年男女非为镖货而来,却依然一直站在那里;这时听到这声叱喝,始才一个个如梦初醒,忙不迭带马让去一边。   蔡姗姗小蛮靴一踢,催动坐骑,昂然自三镖师身边得得而过,经过时连看也没看三镖师一眼。   那匹小红马越过镖车,驰速逐渐加快……   朱元峰于注目之下,他发觉马背上的蔡姗姗,在走出远远一段之后,突然掩面伏下身去……人马背影由清晰而模糊,终于消逝不见。   坚强的蔡姗姗为何会突然悲从中来?当然是为了偶尔念及他朱元峰的葬身绝谷以致不克自禁了,不过,饶得如此,朱元峰仍无赶上去招呼之意,两人相见,虽然可以获得一时之欢慰,但对彼此之前途则无丝毫好处。   不是么?   对方叛师出走,目前处境之险,较他尤甚;但这位小龙女她可能有她自己的计划,他上去和她走在一起,除了徒乱人意外。能对伊人有何帮助呢?   毒龙谷侦骑一旦出动,他能帮她抵御吗?   再说他自己,最重要的是尚有多项绝艺待练,多一个人在身边不但处处不便,而且也会影响进度。   所以,朱元峰狠了狠心肠,一任伊人自身边过去,始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蔡姗姗走远了,潘、尤、曾三缥师知道一阵虚惊已告结束,于是,一个个带转马头,准备吩咐继续赶路。   谁知三镖师刚把马头拨转,身后忽起一声沉喝:“站住!”   潘、尤、曾三镖师暗吃一惊,同时于马上转过身来。   三镖师先前从师兄妹的对话中,已隐约猜及这对师兄妹可能为何人门下了,所以这时闻喝都很紧张。因为,他们知道,现在留下的这名青衣少年,不论其为九龙中哪一龙的徒弟,都绝不是他们三人的力量所能应付。   狄云扬拍马上前,执缓注目道:“刚才我们师兄妹说了些什么,三位谅必听清了吧?”   尤姓镖师眨了眨眼皮道:“少侠意思——”   曾姓镖师眼珠一滚,突然抢出半个马头,于马背上一欠身,从容回答道:“敬复少侠,我们三个其实什么也没有听到!”   狄云扬在三镖师脸上缓缓扫过一眼,停了片刻,才打鼻管中轻轻一哼,冷冰冰地点头说了一句:“算你们之中还有一个聪明人!”   语毕,马头一拨,抖缰加鞭而去。   尤姓镖师摇头轻叹道:“同样一条路,有人上天堂,有人下地狱,端视一个人走法如何……唉……今天若那曾头儿应变得快,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曾镖师感慨道:“我们这碗饭,往后也许吃不多久了。‘三残九龙’退隐了几年,江湖上也就太平了几年,不想现在又冒出这批龙子龙孙!过去还有个‘一品红’缓冲其间,今后呢,我看追魂叟恐怕无能为力!   尤、曾两镖师此刻说的,虽然都是实情,但在朱元峰听来,感觉异常刺耳难受;尤其是曾姓镖师最后这几句话。   追魂叟之所以未能在两道人物中建立起盟主威信,无非是为了冷面秀士和乐天子两案连续发生,而始终未见破获,身为副盟主者尚且不能自保,还能叫别人对他们这些领袖人物寄予什么希望?同样的:总盟主追魂叟都不能有所作为,他这位金星武士岂不是形同虚设了?   镖车继续上路……   进了宝封城,天色已黑。朱元峰走进一家铁器铺中,悄悄将仅有的二两银子全部买了铁莲子。   十项绝艺是:剑,刀、拳、掌、轻功、暗器,医卜、阵图。易容术以及一元神功。   朱元峰先习轻功是为了应急,现在,他为了在某些情况下,不使自己像个废人,乃决定再将暗器一项提前习成。   十绝癫僧所传之暗器手法,精奥独特,一旦练成,威力无与伦比,再有一身上乘轻功相配合,多多少少也就可以办点事了。   接连几天,朱元峰一有空便在暗器这门功夫上偷偷下苦功。白天在车中,他专做拟向、定位、测距、衡劲等静心法门之锻炼;半夜则实习各种出手姿势,前后左右,反正上下,侧打横弹,散发连珠,均务求与身腰步眼作正确呼应。   第十天上,一行抵达伊川地面。现在,离洛阳己只剩下伊、洛二水之隔了。   曾、尤、潘三镖师,以及汤罐子等,无不满怀欢喜,一路太太平平,总算没有出岔子,这儿与洛阳隔河相望,又是在嵩山脚下,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镖车走在无人荒野中,未出问题,不意临近地头,反而出了毛病!   这个毛病非但出得大,简直就可说无可救药!   --------          第十一章 雪天奔少林     当天,他们投歇的一家客栈叫做通达老栈。这家通达老栈虽是城中三家客栈中最大的一家,地方却小得可怜。后面有院子,两边厢房,只能住人,而无法将镖车拖进去。最后,车子只能推到前面堂屋中。当夜,汤罐子向店家要来一只火盆,酒醉饭饱后,便在车旁靠着火盆睡下。第二天众人起身一看,一车镖银俱已不翼而飞,而汤罐子跟店中两名伙计则给平平正正摆在地上,只比死人多口气。   匪徒手段狠,心肠尚不算太辣。汤罐子和两名伙计仅被点了几处穴道,并未送命。   潘、尤、曾三镖师,面面相觑,许久无言。   这种严冬雪夜,一旦上炕进了被窝,警觉方面,任谁都得大打折扣,埋怨哪一个也没有用。   朱元峰暗感惭愧,同时也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匪徒下手的时间:那是在四更后,亦即天亮之前不久。   他是三更起身,去栈后练暗器,四更返房,由于天冷人累,不多久便即沉沉睡去。他惭愧的是:昨夜他如果不练铁莲子,早早就寝,或许会警醒些;再不然,他索性多练半个更次,或者练毕后先于四下转一圈,也许有先期发现征兆之可能。   吃护镖这行饭的人,再可怜不过便是遇上这种劫暗镖的匪徒了!找人无从找,赔又赔不起。   朱元峰一个人溜出店外,在雪地上察看了一番,结果断定来的匪徒当在三名以上,另外还可能备有一辆小骡车,足迹延伸至南门附近,方有车轮痕迹,可见匪徒是搬了一段路,才放到车上,车出城门,因往来车辆不止一部,再追索下去便分辨不清了。不过,朱元峰凭直觉已得到一个初步的结论:匪徒必为本地土著,最多不出方圆五十里之内,不然讯息没有这么快;过路的黑道人物也绝无带着一辆空车之理。   因此朱元峰返回客店后,遂将曾姓镖师拉去一边,低声问道:“附近这一带,有着哪些人物,曾师父清楚不清楚?”   曾姓镖师只是叹气摇头,心灰意懒之余,显然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不是么?告诉你这样一名大孩子又有什么用?   朱元峰见曾姓镖师丧气如此,只好再去找那个溜道的趟子手。   那名趟子手思索了一阵道:“在伊阳过来一点,叫齐家堡的地方,原来住着齐家四兄弟,不过,这四兄弟早已分家,而且伸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朱元峰问道:“为什么?”   趟子手说道:“我们局主算起来该是这四兄弟的叔伯辈,彼此间也经常有往来,纵然四兄弟仍未洗手,亦不致动到我们南阳镖局头上……”   朱元峰接着道:“除了这四兄弟,就没有其他可疑人物了么?”   趟子手苦笑着耸肩道:“再有那就是少林寺的和尚了!”   提起少林寺,朱元峰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他想了一下,向那趟子手低声道:“小弟有个建议,不知申兄认为是否可行?”   那趟子手微微一怔道:“老弟……”   朱元峰低声接着道:“请申兄转达潘、尤、曾三位师父,请他们就在这里住下来,暂时不必向外声张,申兄可马上跑一趟齐家堡,向齐家兄弟打听打听,必要时邀来做个帮手也好,至于小弟,在登封城中有位表叔,听说交游极广,小弟虽然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但凭着亲戚关系,仍不难找他出来帮帮忙。”   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潘、尤、曾三位师父最好能在这儿等上十天,在这十天之内,小弟相信,咳,也许一一一申兄以为怎样?”   姓申的趟子手皱眉道:“老弟热忱固属可感,可是,这种事,若仅凭一个普通人的交游,恐怕作用也很有限吧?”   朱元峰连忙说道:“小弟所谓交游,当然包括两道人物在内,否则,小弟不疯不傻,又急巴巴地赶去做什么?”   申姓趟子手拗不过,只好点头答允。朱元峰又关照申姓趟子手,等他上路后,再去告诉三镖师。然后他向店家要了十来个馒头做路粮,立即出店向嵩山方面奔去!   现在离大除夕只剩下七八天了,风雪不大,仍下个不停,朱元峰凭着一身上乘轻功,天未黑即已赶到少林寺外。   两名知客僧请问他:“施主光临何事?”   朱元峰反问道:“心缘大师在不在?”   两名知客僧见朱元峰年纪轻轻的,不先自报师承门派,竟开口便问掌门方丈,不由得均是一怔。   左首那名知客僧合十道:“敝掌门应邀赴莆田讲经三月,刻下尚未返寺,小施主如能明示姓名,门户,以及莅趾之目的,掌门人在与不在,可说都是一样,只要敝寺能力所及,贫僧等照样可为小施主效劳!”   朱元峰听说心缘大师不在寺中,顿时大感失望。   因为,心缘大师为武会发起人之一,少林一派又是方今诸大名派之首,如今嵩山脚下竟然发生劫掠事件,少林一派,尤其大师本人,自然无法置身事外——这是朱元峰今天赶来少林的主要原因,他相信只要找着心缘大师,追回失去的镖货,应该不是一件为难事。   可是,不巧的是,心缘大师偏偏去了莆田。   现在怎办呢?   这两名知客僧说得不错,掌门人在不在,都是一样,只要他朱元峰表明身份,道出来意,该寺可以帮忙的,照样可以效劳!事实上也是如此,少林寺僧逾千,各代弟子中颇不乏奇才异能之士,身为掌门人的,有时并不一定就是全寺武功最高的一个。可是,问题在于:   他找心缘大师,除了凭着金星武士之身份,多少尚杂有前此北部武会上一段相处的交情。找着大师本人,一切好办,兹今大师不在,他是否能以一块金星武士牌支使寺中其他弟子呢?   或许可能,但却没有绝对把握。   所求如愿了,固无话说,否则会不会有损金星武士荣衔之威信?这一点,朱元峰不能不加以慎重考虑。   右首那名知客僧见朱元峰犹豫不决,不由得疑心暗生,这时一咳接着道:“本寺对来访之十方檀越一向都很尊重,所以,贫僧等也希望小施主能够尊重本寺寺规,先行赐告小施主之姓名及师承!”   朱元峰心有所思,一时竟未能将这名知客僧的话听清楚,抬头脱口道:“那么贵寺目下谁人暂摄掌门之职?”   两名知客僧,脸色同时一变。   上首那名知客僧沉声缓缓道:“本寺知客,例由监院弟子轮值,贫僧师兄弟,贱号智通,智达,为本寺心,静,智,清、明五代弟子中之第三代弟子,照理应该够资格接待你这位小施主了!”   朱元峰情知两僧发生误会,轻轻一啊,连忙说道:“两位师父请别误会,在下不是这意思——”   “锵!”   朱元峰正待接着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师承时,寺中忽然响起了钟声。   “锵!锵!锵……”   悠悠钟声,一下接一下,悦耳而有规律,说明了寺中晚课业已开始。   钟声响到第九下,殿中人影一闪,另外出现了两名灰衣僧人。智通智达两僧转身与来的两名僧人相互立掌打了个问讯,旋即一声不响,双双向后殿走去。原来前殿换班的时间也到了。   朱元峰大感焦躁,这边刚刚谈得差不多,没想到又换来两名陌生的知客僧。   新来的两名知客僧因智通智达两和尚离去时未有一语交代,这时站定下来,均以疑讶的眼光向朱元峰打量着。   朱元峰双眉紧蹩,心中暗暗有气。   佛门弟子,首戒贪嗔,不论他朱元峰刚才在应答间是否有错,离去的智通智达两僧也不该使出这种报复手段。   朱元峰气往上涌,不禁向后来的两名知客僧沉脸道:“贵寺除了掌门人,以谁职位最高?”   两名知客僧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后,由那名身材较胖的灰衣僧人回答道:“本寺计分三十六院堂,掌门人之下,以达摩院居首,因而达摩院首座长老也就是本寺除掌门人以外职位最高的一位!小施主莫非有何见教不成?”   朱元峰注目接着道:“这位达摩院首座长老佛号如何称呼?”   “上‘心’,下‘止’!”   朱元峰点头说了一声好!随自身边取出一只小革囊,递到回话的那名灰衣僧人手中道:   “烦即转呈心止长老,就说此物主人有事请求一见,在传送途中,盼勿启视,先此致歉并致谢!”   后来的这两名知客僧,无疑也是寺中“智’字辈弟子,五字居中,在寺中辈分算是不低的了。两僧见多识广,这时虽不悉囊内所藏何物,然自朱元峰刻下之举止气派上,已深深察觉到,跟前之“人”和“物”,必非等闲,当下,那僧人接下革囊后,毫不犹豫,立即返身人内而去。   朱元峰这时表面虽然镇定,心底下却至为不安,他想:对方万一不识此物来路,等会儿如何下台?   就在朱元峰心烦意躁,滴漏如年之际,又是一阵恼人的钟声自中殿传送过来!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每三响后略作间歇,节奏虽然并不急促,但无形中似乎透着一种紧迫意味,令人听了,不自禁会生出惶肃感。朱元峰皱眉暗忖道:刚刚敲过一阵,现在怎又敲起来了?少林寺的钟声可真敲得动呀!朱元峰思忖至此,缓缓抬头向留下的那名知客僧望去,他想从对方神色上猜测这阵钟声的意义。   朱元峰抬头望去,不意对方早在瞪着他;只见那名灰衣僧人这时圆睁着两眼,脸色微呈苍白,额隐汗意,神情惊恐,就好像这阵钟声带来了什么可怖的惊讯一般。   朱元峰大吃一惊,心想:是寺中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故不成?   想着,不自禁走上一步,低促地问道:“贵寺是不是——”   一语未竟,古柏参大的庭院中,忽自大雄宝殿方面遥遥出现了两列僧人。两列为首者身披大红袈裟,后面跟着的,袈裟一律为玄黄色,另外,在两名披红袈裟的僧人前面,则是一名年逾古稀,身躯高瘦,身披一袭深紫描金袈裟的长眉老僧。紫衣老僧双掌平托着一件物事,赫然正是他刚才交由那知客僧送进去的那只革囊中所藏之物,一尊金佛。   朱元峰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在僧袍中,向以紫色为尊,大红次之,玄黄色又次之,再次为皂。青两色,灰色则为常色,位尊位卑者起居时均可穿着。现在这名高瘦老僧,既能紫衣加身,不消问得,必为达摩院首座长老,亦即目下代行全寺掌门职权的心止大师而无疑了!   以他朱元峰今天的年龄,他怎当得起这份隆重大礼?   所以,朱元峰不待心止大师走近,连忙快步迎上去,深深一揖道:“晚辈冒昧……”   心止大师止步约住身后众僧,先将金佛及革囊双手交还,然后退出一步率众僧举袖膜拜于地道:“贫僧心止,谨此参见十绝掌门人。”   朱元峰忙不迭闪身相扶道:“大师快快请起!”   心止僧拜毕起身,合十当胸,微微一笑道:“金佛上一代主人,曾于三十年前,来本寺讲过一次金刚经,并于本寺收下一名记名弟子,那名记名弟子,便是贫僧,所以,贫僧与少侠,算来尚属先后同门呢。”   朱元峰一啊,不胜欣悦,当下便待以同门之礼,重新相见,心止大师伸手一拦,含笑道:“掌门人不拜,古礼皆然,何况贫僧只是一名记名弟子?还有,少侠大概姓朱吧?”   朱元峰微笑躬身道:“大师好眼力!”   心止大师欣然道:“本寺掌门人心缘师兄自北邙归来后,曾对少侠举述甚详,是以贫僧适才一眼便看出少侠可能即为心缘师兄口中所说之金星武士,贫道老眼不花,总算猜着了,朱少侠忽然莅临,是否有事见教?”   朱元峰乃将南阳镖局,这次于伊川通达客栈,失落大批镖货的经过,简略他说了一遍。   心止大师听完,沉吟了一下,遂即转头向右首那名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人说道:“静修,你去膳堂叫清正来。”   朱元峰微微一愣。心想:少林目前的排行是心、静、智、清,明五个字,所谓“清正”   显然只是一名四代弟子,这位与自己师门说起来还有一份渊源的少林代理掌门人,怎么这样不重视这件镖货失窃案?   心止大师似己看出朱元峰心思,微笑道:“现在去叫来的这名清正僧,系本寺一名挂单行者,自三年前落脚本寺后,因受掌门师兄看重,故一直留在寺中,循其自请分配膳堂执役,这位清正僧修的是大乘宗,戒持虽然欠严谨,一身武学却极高深,他因为负责本寺之采办,经常下山,对附近一带人物风土亦较他僧熟悉,所以,贫僧想先找他来问一问,看能否先由他口中获得一点眉目。”   朱元峰恍然大悟,轻噢道:“原来如此……”   正谈说间,那名静修僧业已去而复返。心止大师因见静修一个人去,还是一个人回,不禁深感诧异道:“清正不在么?”   静修俯身道:“清正不愿来。”   心止大师更诧异了,注目道:“何故不愿来?”   静修僧迟疑了一下,方始垂首答道:“清正显然又犯了老毛病……他说……上一次下山,监购人是达摩院的智果,和他很合作,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在菜金中揩了三钱五分银子;而这一次,监购人改派了戒律院的智因,他连藏起几个馒头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回来后一直不痛快……最后他要静修据实上复代掌门人,说是派他公差,随时都可以,只要下次下山采办仍派达摩院的智果作监购……。”   朱元峰听得目瞪口呆。那位清正僧,这算是告发?抑或真的神智方面有毛病?   不是么,告发的目的在检举别人,哪有连自己的疮疤也一同揭开之理?   只见心止大师脸色一寒,转向左首那名高僧道:“静持,你去传智果,并去戒律院请值月长老来!”   心止大师吩咐毕,又向静修憎道:“再传清正!”   不一会儿,传请诸僧先后来至大院中。   戒律院值月长老来了两名,一律大红袈裟,似为静字辈。   那名被举发的智果,身披一袭玄黄袈裟,年约三旬出头,四旬不到,五官相当方正,看来并不似一名腐败僧人。   那位清正僧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癞枣脸,酒糟鼻,头发既长且乱,僧袍又破又脏,总而言之,如非身上披着一袭僧袍,以及头上戴着一支束发板,根本就不像一名佛家弟子。   朱元峰暗暗纳罕。心想:心缘大师乃一代有道圣僧,如说对这样一人极为器重,岂非令人百思莫解?   同时,朱元峰也对那名智果憎感到同情和惋惜,他知道,少林门规极严,如果犯了戒条,即使不被逐出寺门,一顿禅杖和禁闭则是绝对跑不了的。   清正僧的自供可靠吗?   有没有人证或物证呢?   朱元峰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心止大师注目智果僧问道:“智果,上次下山,据说你从菜金拿了三钱五分银子,有这回事吗?”   智果僧垂首低答道:“是的。”   朱元峰暗暗跺足道:完啦!自己都招认了,还有什么话说!   心止大师注目接着道:“拿了作何用途?”   智果僧垂目低答道:“买了两斤六两雨前,以及一串乌骨念珠。”   心止大师注目追问道:“念珠尚在否?”   智果僧抖手自衣袖中取出一串黑色念珠,走上一步,垂首递出。   心止大师伸手接下那串念珠,转向戒律院两僧沉声道:“智果妄生贪念,该当何罪?”   戒律院两僧,一名静泉,一名静涛;这时由静泉僧合什恭答道:“依寺规第九条规定:   初犯贪戒者,应饬面壁思过,期限视情节轻重,最低不得少过六个月,最高不得超出三年,由掌门人斟酌决定!”   心止大师寒着面孔,冷冷吩咐道:“就照最高期限三年定罚,着即发付五台分院执行;人由监院押送,马上通知监院备碟起程!”   戒院两僧双双合十躬身道:“谨领法谕!”   两僧语毕,立即将智果僧带了下去。   心止大师待戒律院两僧领着智果僧远去,缓缓转过身来,换上一副和悦颜色,向那名一脸凶相的四代弟子清正婉声道:“清正,这位是十绝传人,朱元峰朱少侠;朱少侠这次随南阳镖局几名镖师押镖北上,不意昨晚于伊川投宿通达老栈,突将全部货遗失;现在辛苦你一趟,马上就陪这位朱少侠下山想想办法可好?”   清正僧瞥了朱元峰一眼,嘿嘿冷笑道:“十绝传人?嘿,连区区一点镖货也保不住!”   朱元峰双颊一热,心中同时冒起一股无名怒火。他很诧异:一名挂单被收留的和尚,怎会放肆到这种程度?   朱元峰这时设非碍着心止大师颜面,不挟怒一走了之才怪。   可是,更怪的事还在后面。   身为少林代理掌门人的心止大师,对清正和尚这种无礼言词,竟如没有听得一般,含笑接着道:“清正,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如何?”   清正僧未予答理,径自转向朱元峰,头一甩道:“听到没有?走啊!”   朱元峰又是一阵意外。这和尚不但对外人倨傲无礼,对自己的尊长,原来也是这般不讲规矩。   朱元峰暗忖:这和尚如此轻慢狂傲,是不是仗着掌门人心缘大师对他的特别器重呢?   朱元峰心念电转之下,已然想出挫折这和尚之法,于是暂时也不去加以计较,他先向心止大师道过别,然后转身抬手微笑道:“大师父前面请!”   清正和尚毫不客气,迈开大步,真的抢在前面向寺外走去。   到了寺外,清正和尚去势一顿,忽然转过身来道:“不行。”   朱元峰愕然道:“什么事不行?”   清正和尚挥挥手道:“你先下山去吧,洒家适在膳堂,尚有一事忘却交代。”   朱元峰道:“我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了。”   清正和尚眼皮一翻道:“误了脚程怎办?”   朱元峰暗哼道:好家伙,居然这么自负?嘿嘿,你这和尚这下可看走了眼了!   心中想着,连忙说道:“大师父之言甚是,那么,在下就先下山去,边走边等,请您快点赶来,免得天黑迷路,两下里错过清正和尚不耐地挥手道:“少罗嗦了,快走吧!”   朱元峰不再答话,转身便向山下走去。   他现在的计划是等对方进入寺中后,自己立即展开师门无上轻功,径奔山下那座民村,故意留下行迹,表示自己确已下山,然后,另抄小路再返寺中,向心止大师报告——丢失了人。   他相信,不论这名清正和尚身手有多了得,在轻功方面,一定无法强过自己。他原先就想以轻功来窘窘对方。如今对方这样一卖老,可谓正中下怀!   朱元峰于暮色中摸黑飞驰,不消顿饭光景,已然来至山下,他向山下民家讨了一碗水。   取出两只馒头匆匆吃了,然后故意大声自语道:“奇怪,怎么等了这么久,还不见人下来呢?”   说完,还了水碗,又向民家道过谢,真气一提,撇开正路,又复急急向山上飞身纵登。   想到己有村民为证,证明他己下山,并且等过了,心中不禁愈想愈得意:这一下倒要看这清正和尚到时候一张脸往哪里放!   他正自想得得意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叹道:“我说小哥儿,只要你小哥儿高兴,山上山下,就像这样一直跑到天亮,洒家都不反对。不过,问题是,你小哥儿已经吞下两个馒头一碗水。洒家却仍空着一张肚皮。这未免有点不公平……”   朱元峰大惊止步。但他吃惊的不只是对方一直跟在身后,而是对方此刻发话的这份从容与平静!   就算双方同时起步,并丢开自己始终未能发觉有人跟在后面这一点不谈,仅就真力沉厚耐久作比,自己也算输到家了。   朱元峰身躯一转,迎面站着的,不是那名清正和尚是谁?   清正和尚嘻嘻一笑,又道:“为了公平起见,小哥儿可否也赏洒家两个馒头,等洒家填饱了肚皮,再陪小哥儿锻炼腿劲?”   经此一来,朱元峰对这位清正和尚之观感顿然改变。他现在渐渐明白:少林寺对这名挂单和尚清字辈的四代弟子特别优容,也许并非毫无说处。   朱元峰知道对方向他要馒头,只是开玩笑而已,当下赦然上前深打一躬笑道:“班门非弄斧之地,在下认输了!”   清正和尚咧开大嘴笑了,似因朱元峰之勇于认错而显得开心之至。   朱元峰趁机问道:“大师父刚才举发那位智果师父时,说得很明白,你们两人同样都吃了三钱五分银子,为何最后却只处罚智果师父一人?”   清正和尚嬉笑道:“洒家怎知道?”   朱元峰眨着眼皮,默加揣测。最后他也只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但一时却想不出原因究竟何在。   于是,他摇摇头又间道:“贵寺触犯贪戒,初犯者明定为面壁半年至三年,这次,智果师父所犯情节并不算重,心止大师为什么要处以三年之最高期限呢!”   清正和尚笑道:“这一点,洒家可以回答:那就是智果不但是达摩院弟子,而且也正是我们这位代理掌门人的嫡系再传!”   朱元峰轻轻一啊,暗道:原来是这样的!   朱元峰弄清智果僧受到严厉处分的原因后,一方面固对心止大师感到钦佩,另一方面则又升起一个疑问:就是这位清正和尚何以要这样做?   他望着清正和尚,迟疑了一下道:“大师父……这次……在下意思是说,大师父和智果师父,当初扣吃银两时,如明知不对,就该中止,否则,如今业已事过境迁,您为什么又要提出来,害智果师父受此重罚?”   清正和尚哼了一声道:“面壁三年算重?哼,这已经算是够便宜这家伙的了!”   什么?“清”字辈的弟子竟喊“智”字辈的弟子为“家伙”?这和尚究竟是不是佛门中人?   朱元峰睁大眼睛道:“大师父言下之意——”   情正和尚忽然咳了一下道:“别尽谈这些好不好?噢,对了,现在该轮到洒家问你小哥儿一个问题了吧?”   朱元峰抬头道:“什么问题?”   清正和尚手朝前面一指道:“走,咱们一路下去,边走边谈!”   僧俗二人并肩向前走去,清正和尚微偏着脸孔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想你老弟应无不知之理,就是令师十绝癫僧,在将这尊十绝金佛传交给你老弟之前,曾经收有九名高足,亦即一般人所知道的毒、酒、恶、秃、刁、暴、混、玉、枭等‘九龙’。”   朱元峰点点头道:“是的,在下听说过了。”   清正和尚顿了一下,接着道:“现在,十绝金佛既然在你老弟身上出现。此一事实不但说明了你老弟才是十绝门的正统掌门人,同时,它也澄清了武林中一个悬疑已久的谜团:那便是前此之九龙,他们之中,谁也没有真正获得十绝癫僧之衣钵!”   朱元峰皱了皱眉头道:“事实本来如此,还有什么问题?”   清正和尚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么,你老弟有没有想到:这消息一旦传去九龙耳中,九龙他们反应如何?你老弟今天是否已具有力降九龙之能耐?哼哼,好一个没有问题!”   朱元峰为之一呆,讷讷道:“应该不会吧?”   清正和尚侧目道:“所谓‘不会’,是指九龙不会在意?还是指消息不会传去九龙耳中?”   朱元峰期期地道:“当然是指……消息……不会传出去……不是么,今天在场者,全是贵寺弟子,没有一个外人,谁会走漏消息?”清正和尚脸一仰,淡淡说道:“既然你老弟如此放心,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元峰心中一动,猛然转脸瞠目道:“难道那位智果师父—”   清正和尚缓缓转过头来,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能有这份悟性,庶几乎还像个十绝传人!”   朱元峰定了定神,注目道:“这样说来,大师父是有意保留着对方这项把柄,以便随时用来阻截对方与九龙交通的一着棋子了?”   清正和尚静静接着道:“另一方面洒家也是在等待这厮或者能够自动悔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洒家既投归少林门下,当然不愿眼看少林门中产生败类。”   朱元峰摇摇头,喃喃道:“真没有想到……”   清正和尚平静地接下去说道:“这厮俗姓方,表字玄雷,乃九龙中第八龙,玉龙古振华之内侄;很显然,这厮当初来少林出家之动机就不纯正!”   朱元峰抬起脸来道:“玉龙曾和少林有过过结?”   清正和尚摇摇头道:“过结倒没有。”   朱元峰道:“那么……?”   清正和尚眼皮一撩道:“老弟知不知道,令师十绝癫僧曾在少林收有一位记名弟子的事?”   朱元峰点点头,渐有所悟。   清正和尚轻哼着接下去道:“这正是方玄雷这厮受命出家的主要目的——据洒家后来调查所得:玉龙古振华在九龙中,人品最出众,心地也最阴险,同时,这厮也可能是对十绝衣钵最具野心的一个!”   朱元峰心头又是一动,暗忖道:恩师坠人绝谷,会不会就是这条玉龙下的手呢?清正和尚话锋微顿,接道:“后来,十绝癫僧无故失踪,外人不清楚,但九龙本身,则人人都很明白,他九兄弟,谁也没有获得师父全部真传,以及那尊可以成为下一代掌门人的十绝金佛!   这里面,就数玉龙古振华这厮脑筋动得最快,于是,八年前,少林便多了一名三代弟子!”   朱元峰道:“玉龙误以为十绝癫僧之全套武学,以及一尊十绝金佛全寄存在心止大师处?”   清正和尚轻轻一哼道:“废话!”   朱元峰忽然有所警觉,紧接着道:“大师父知不知道,玉龙获传者,为十项绝艺中哪一项?”   清正和尚道:“轻功。”   朱元峰不禁啊了一声道:“那就糟了。”   清正和尚侧目道:“什么糟了?”   朱元峰皱起眉头,欲言又止,似乎有话难以出口,清正和尚微微一笑道:“是不是担心押解途中出毛病?”   朱元峰赦然点了一下头道:“是的,在下这一身轻功,目前才只六七成火候,还作不了准,方玄雷这厮既是有所为而来,说不定已将本门一套轻功练成——”   清正和尚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洒家折返,真是为了膳堂中有事交代么?”   朱元峰睁目一哦道:“您已防范到了?”   清正和尚笑笑道:“洒家一方面要顾及少林全寺的面子,一方面又得顾及寺中诸老个人的面子,所以,有些地方便不得不以扯谎来补救——”   朱元峰一愣,脱口道:“怎么说?”   清正和尚听如不闻,笑着接下去道:“洒家赶去监院,向监院那位首座长老虚传圣旨道:奉代掌门人谕:押解人指定为‘静尘’和‘静烟’!”   朱元峰道:“这两位的轻功一定很出色了?”   清正和尚摇摇头,笑道:“仅轻功好还不够!”   朱元峰道:“根据排行,寺中‘静’字辈弟子的武功本来就在‘智’字辈弟子之上,这位‘智果’尽管出身特殊,最多也只长于轻功一门,除了要求押送人轻功高明外,其它还要讲究些什么条件呢?”   清正和尚笑道:“静尘和尚生性极懒,但两条腿子一旦搬动起来,在静字辈弟子中却敢称第一,静烟和尚则只有一项长处:看似有情实无情!”   朱元峰又是一愣道:“此话怎讲?”   清正和尚笑道:“这就是说,方玄雷这厮不动歪念便罢,否则,这厮不但跑不了,而且一定活不成!”   谈说之间,两人已出山区。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忽然止步抬头,注视着清正和尚道:“在下相信,绝对地相信,相信前辈绝非真正空门中人!怎么样?前辈能以原来身份见示在下吗?”   清正和尚大笑道:“绝透了!”   朱元峰不稍一瞬道:“哪一点绝?”   清正和尚笑不可抑道:“疑心生暗鬼,睁眼说瞎话,不是绝透了么?洒家问你:洒家要不是和尚,少林寺会收留么?”   朱元峰连连摇头道:“这一点,并不能成为有力反证。因为,今天少林寺中如果一切正常,一名清字辈的四代弟子,应该不会对心字辈的代理掌门人那种态度。”   清正和尚大笑道:“那么你以为洒家会是谁?”   朱元峰道:“我要知道,还问你做甚?阁下少得意,问题的揭开不过是迟与早而已,总有一天会摸清阁下身份就是了!”   清正和尚大笑着连连喊好,笑毕说道:“老弟,现在快半夜了,咱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朱元峰一咦道:“怪了,我是在跟着你走呀!此行之目的,在查探可能出手的人物,追回失去的镖货;请来大驾,正是借重这一点,你问我,我问谁?”   清正和尚仰脸望望天空,漫应道:“夜这么深,天气又这么冷,依了洒家,最好是找个暖烘烘的地方,饱啖一顿,然后蒙头睡大觉。”   朱元峰有气道:“只要能找回镖货,去哪里都不反对!”   清正和尚头一点道:“很好,既然不反对,就跟洒家跑吧!”   和尚话一说完,立即迈腿向前奔去。朱元峰不甘示弱,真气一提,纵身便追!   风雪虽然早已停止,但是,积雪覆地,一片银白,落脚往往难辨地面高低,好在有清正和尚走在前头,朱元峰只须紧紧跟着,走来尚不算太吃力。不知是否清正和尚有心留了一手,这时所表现的,也并不比朱元峰高明到哪里去,僧俗两人,起起落落,就这样在雪地上一路腾跃飞奔而前。   这样,一共走了两个多更次,已离天亮不远了,朱元峰偶尔抬头之下才发觉原来已回到老地方伊川城。   --------          第十二章 怪僧怪道     入城后,请正和尚径向一家叫做吉昌的客栈走去。   朱元峰赶上一步,低声道:“这时候喊店门方便么?”   清正和尚止步回头,瞪眼道:“不然怎办?”   朱元峰四下望了一眼道:“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呆上一阵就行了,反正天已快亮,我们又不在乎这点睡眠时间……”   清正和尚冷冷道:“恕不奉陪!”   朱元峰耸肩道:“只要你喊得开门,有福谁不会享?”   清正和尚不理,大步走上前去,砰砰砰砰,硬是在店门上敲将起来。朱元峰侧耳倾听,店堂中一声轻响,似乎有人转侧了一下,只是,里面那名店伙计虽被吵醒了,却显然对这笔送上门的生意并无多大兴趣,而在装聋作哑。   朱元峰笑着传音道:“我说如何?”   清正和尚眼珠转了转,忽然住手一咳道:“唉!早知如此,最后那一方,实在不推也罢,杠碰杠,点子吃点子,尤其是那第三把,三家上足了道数,最后我们牌一翻,喝……   唉……过瘾是过瘾,银子也赢足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奶奶的,说起来也真笑话,别人只愁没有银子使,咱们现在不意却成了有银子使不出去……唉唉,走吧!”   和尚说着,眼角一挤,故意拿脚板在地上重重拖了一下,……果然,身后门一响,店门开了。   朱元峰暗暗好笑,他没有想到,一个人走在外面,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那名店伙计也算是个会做作的了,这时故意眯着一双惺松睡眼探出半边面孔木楞愣地问道:“刚才好象听到有人敲门,不会是两位要住店吧?”   清正和尚见店门已开,哪里还管怎么地,伸手一推朱元峰,自己也跟了进去,大喇喇的一挥手道:“烫酒,最好再能弄几样菜!”   店伙计见来的原来是个酒肉和尚,益发相信先前没有听错,当下连连应是不己。   清正和尚以手一指屋角道:“喂,老弟,那里有的是热被窝,你想睡不妨先去睡一会儿,洒家在这种天气,除了酒什么也不感兴趣!”   朱元峰等店伙计去了后面,悄声道:“您真的要喝酒?”   清正和尚翻眼道:“你小子不是早就说洒家是个假和尚么?”   朱元峰轻轻一笑道:“是的,您要是能再说清楚点,在下愿意奉陪一盅。”   清正和尚哼哼道:“你等着吧!”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酒菜端上,清正和尚果然酒肉俱所不拒。   朱元峰暗暗称奇。他原先虽然说得那样肯定,问实际也不过是为了加强套话的效果而已,现在,亲目所睹,事实证明他先前猜测的并没有错,这和尚虽然落脚少林寺,显然不是一名真正的佛家弟子。   和尚吃得很爽快,大口肉,大口酒,转眼吃完,站起身来,椅子一踢,迳去屋角在店伙计那张板铺上躺下。   清正和尚愈是这般放荡不羁,那名店伙计似乎愈是高兴;结果,沾和尚的光,朱元峰最后也获得一席草铺。   这种情形下,既然无法练功,乐得偷闲饱睡一顿,于是,朱元峰也跟着放心大胆的蒙被大睡。   第二天,也不知道天亮了多久,朱无蜂忽为一阵争吵声所惊醒。   但听清正和尚嚷道:“谁赖账了?”   接着是那伙计的声音道:“不是说您赖账,佛爷,您知道的,我们做伙计的收入有限,万一……咳咳…叫我们怎么赔,昨夜到今晨,您佛爷两顿已吃掉五钱多银子,小的到现在一个大钱还没有看到,求您佛爷先赏块碎银香香手也不为过呀。”   清正和尚怒道:“早就跟您说了,银子都在那小子身上,不论花用多少。等会儿一起算,小子还在熟睡,这么冷的天,难道为了区区几钱银子……”   朱元峰本想起身查问开解,闻言不禁一呆!和尚没有银子,他的银子又从哪里来?   两个空心老官凑在一起,这下可有得瞧的了。   朱元峰目前惟一能做的,只有“再睡”!其实,两人声音这样大,聋子也早被吵醒了,如说还能睡得好好的,鬼才会相信?可是,起来便得付银子,不睡又怎办?于是,朱元峰只好继续“睡”。   脚步声起,显然是那伙计正向草铺这边走来;朱元峰顿时大为紧张,要是伙计走过来,硬将他掀被拉起,他将如何应付?   朱元峰正感心跳加速,忽听清正和尚喝道:“回来!”   伙计脚步一停,冷冷问道:“佛爷还有什么吩咐?”   清正和尚道:“别吵那小子了,吵醒了也一样,洒家如今不妨老实告诉你:咱们身上,根本分文不名!”   伙计似乎呆了一下,接着阴声一嘿道:“那么两位是存心来白吃白喝了?”   清正和尚淡淡说道:“谁叫你阁下不将眼睛睁开点?就凭洒家跟这小子身上这副行头,你看咱们会是有银子的人吗?”   伙汁一声不响,忽然急步向栈后奔去。   清正和尚低声叫道:“小子快起来!”   朱元峰掀被坐起,苦笑道:“有什么用?您已经说过了,起来也一样!”   清正和尚着急道:“起来溜啊!”   朱元峰一怔道:“溜?”   清正和尚道:“既然没有银子付账,不溜何待?”   朱元峰摇摇头道:“您溜吧!”   清正和尚诧异道:“留下你怎办?”   朱元峰懒懒说道:“该怎办,便怎办,以开溜方式赖账,朱某人尚不太习惯。”   清正和尚顿足一叹道:“迟啦!”   一语未竟,四五名粗壮大汉,已自后院争相抢奔而至,为首一人高声大叫道:“好朋友在哪里?”   先前那名伙计越众朝僧俗两人分别一指道:“就是这两位!”   那汉子鹰目一掠,嘿嘿冷笑道:“好家伙!”   接着叱喝道:“来,先拿绳子绑了再说!”   立有两名汉子应诺一声,转向账柜走去。朱元峰打干草堆上缓缓站起,眉头一皱,正待发话之际,却忽见清正和尚适时飞来一道眼色。   朱元峰微微一楞,暗忖道:难道和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成?   两名汉子取来两串麻绳,抖开了,第一个先向清正和尚下手。   清正和尚挣拒着。跳叫怒骂,满口草字村话。朱元峰已经看出,和尚果然是在做作,否则,这些汉子,在人数上就是再增十倍,又能济得甚事?   将清正和尚绑妥,两名汉子持绳又向朱元峰走来。   朱元峰为求配合起见,自不得不稍微表示一下,因此,他见两汉子走来,向后连退数步,双手乱摇道:“诸位且慢——”   两汉子不由分说,冲过来将他双臂一把抄住,一人冷笑道:“有理由到咱们店东家面前去说吧!”   朱元峰渐渐有所领悟。他原即奇怪:这样一家小客栈,怎会养这么多客人不像客人,伙计不像伙计的闲汉?及至一接触两汉子的手臂,他更明白了,两汉子浑劲阴柔,居然都是练家子。   众汉子甫将僧俗两人绑好,后院接着踱入一名长衫中年汉子,长衫汉子人屋后,目注清正和尚缓缓说道:“两位只要说出指使人,以及此次前来本栈闹事之目的,马上为两位松绑,诸事一概不究!”   清正和尚怒冲冲的答道:“假如你仁兄肚子饿了,身上没有银子,试问,除了得过且过,骗一顿算一顿外,还能怎么样?”   长衫汉子阴阴侧目道:“实情如此?”   清正和尚怒道:“既不相信,还问个什么鸟?”   长衫汉子手一挥道:“送去当家的那里!”   一名汉子走过来,用两幅黑布,将僧俗两人眼睛分别蒙上,同时,另一名汉子走出去,不知由哪里弄来一辆马车,把僧俗两人挟进车厢,一声呼叱,马车驰动。朱元峰仅能凭敏锐的感觉,发现马车似乎在向南城驶去。   南城,不会错了;运走缥银的车子,其车轮轨迹正是出南门之后才消失。   马车出了城门,在雪地上前行约莫顿饭之久,几经转折,忽然停下。僧俗两人被架出车厢,由众大汉挟持而行。从周遭气温冷暖之变化,以及脚步之回音上,朱元峰知道一行可能己进入一座庄堡,正在走向一座大厅。   客厅正中一张暖榻上,这时正斜靠着一名黑脸大汉。榻前放着一只铁架小火盆,暖榻两端分别坐着两名妖艳少妇,火盆中嗤嗤作响,散发出阵阵酒香。喝,冬日拥炉而卧,有醇酒,有美人,这厮可真会享受呀。   朱元峰看清榻上黑脸大汉的面目,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它暗忖道:这人怎么如此面熟?   啊,对了,朱元峰忽然想了起来:这厮不是别人,竟是那日在灵宝潼关之间,一家小酒肆中,与他因品酒几乎引起争执的那个家伙。   那一次,朱元峰只觉得这厮人虽粗陋,肚子里居然有点墨水,以致曾兴起一阵人不可貌相的感叹。但是,他在当时绝未想到这厮会是武林中人。   现在,朱元峰看出,跟前这厮非但是武林中人,身手还可能相当不弱。镖银遭窃会不会与此人有关呢?   朱元峰刻下之衣着和面貌,已与前此大不一样,所以黑脸大汉甚少对他注意。这时,黑脸大汉注意的,只是清正和尚一个人。   他在清正和尚身上,不住上下打量,最后眼光停在和尚脸上问道:“宝刹何处?大和尚佛号如何称呼?”   清正和尚摇摇头道:“不方便奉告。”   黑脸大汉目闪精光道:“大和尚此语何义?”   清正和尚从容说道:“说出来恐怕吓坏了你这位脸黑心黑的‘双黑阎罗’!”   双黑阎罗脸色一变,暮地挺身坐直,双睛滚转不定,骇怒惊疑,兼而有之!   清正和尚淡淡接着道:“你这位双黑阎罗,这一次居然作风大改,窃了镖银,却未伤人命。不论你阁下这样做,是为了心地转慈,抑或是为了掩人耳目,洒家都深受感动。再加上尊属昨夜以酒肴款待,今天又复殷勤带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以,这一次,只要你阎罗阁下肯把镖银原封吐出,洒家决将阁下这颗阎罗头寄存到下次再犯为止。”   双黑阎罗脸色瞬息数变,最后眨着眼皮道:“在胡某人,金银是小事,不过,大和尚仅凭几句空口白话,就想为人讨回镖银,是否显得太容易了些?”   清正和尚头一点道:“只要承认了,事情都好办。怎么样,请松开绳子,让洒家露两手让阁下瞧瞧总可以吧?”   和尚又在说笑话了,连几根麻绳都挣不断,还展露个什么?   双黑阎罗微微一怔,似乎颇有悔意。他这一次出手,行动秘密,手脚干净,要是来个抵死不认账,对方将凭什么指证他窃了镖银?   他被对方几句话一下镇住,承认得太快了。   双黑阎罗由于心神旁属,一时亦未听出清正和尚话中之调侃意味,鹰目滚了滚,注视着接口道:“报个万儿就行了!”   清正和尚嘻嘻一笑道:“这正是咱们做和尚吃亏的地方,普通人物,阿猫也好,阿狗也好,一到江湖上,都不难马上弄个封号过过瘾,而我们做和尚的人,除了大善大恶,一辈子也别想成名露脸,依洒家看,似乎还是由洒家耍上一二手,比较来得切实明了!”   双黑阎罗抬头一挥手道:“为两位解缚!”   这是谁也不会感到奇怪的,一僧一俗如果是空心货,早晚跑不了,反之,区区几根麻绳又有何用?束缚解除后,清正和尚伸展了一下手脚,笑道:“施主欢喜来点什么?”   双黑阎罗沉吟了片刻,转向脚头那名少妇道:“丽卿,你去拿根生铁棍,让这位大师试试腕力!”   不一会儿,一根铁棒取至,双黑阎罗刚将铁棒接在手中,清正和尚忽然大声道:“别忙!”   双黑阎罗抬头道:“什么事?”   清正和尚下巴向前一甩,嘻嘻笑道:“这根铁棍,阁下最好这样拿着,不能再动了。”   双黑阎罗脸色微变,注目道:“这话什么意思?”   清正和尚嘻笑如故道:“阁下若将棍头掉过来,按动棍尾机簧,里面淬毒金针飞出,洒家岂不马上就要往西天见佛祖了?”   双黑阎罗见机谋已泄,口中说得一句:“别胡扯了——”   铁棍一顺一震,果然疾逾电光石火般射出一蓬淬毒金针。   清正和尚袍袖一拂,哈哈大笑道:“打中洒家,洒家没命,否则,佛祖照样要见,但可要由你阎罗阁下全权代表了!”   双黑阎罗奇袭落空,正待跃身下榻之际,眼前掌影一花,天灵盖上已然承受了重重一击!   朱元峰见和尚已和敌方翻脸动上手,当下毫不犹豫,一个穿帘式,迎面拦向扑进大厅的七八名彪形壮汉,双掌翻飞,转眼劈倒四五个。   清正和尚大叫道:“不可杀绝,留下两个赶车子!”   朱元峰听得和尚喊叫,化掌为指,最后两名大汉因而幸逃一死。   他解决了这边一批小喽罗,转身望去,只见那位双黑阎罗头盖碎裂,业已横尸榻上,两名娇艳少妇则跪在榻前连连磕头:“佛爷饶命。”   清正和尚叉手嘻笑道:“洒家对两位娘子可说是‘恨不相逢未披袈裟时’,起来一一娇滴滴的美人儿,自然得另选文雅的死法!”   两妇人正自庆幸,听了最后两句,顿又哀告起来。   清正和尚脸色一沉道:“镖货放在何处?”   两妇人抢着回答道:“在后面柴房中,只要佛爷饶命,小妇人还有不少首饰,以及……   均……任凭佛爷处置。”   清正和尚曲指一弹,分别以指风封了两妇穴道,然后一脚踢翻火盆,火星燃着榻上被垫,大厅中登时弥漫起一片浓密烟雾。   和尚不理两妇之尖叫,转身向朱元峰走来,挥手道:“将那两个家伙押去柴房!”   朱元峰皱眉道:“那两个女人!”   清正和尚双睛一瞪道:“淫为万恶首,这种废料女人留下做什么?”   朱元峰无话可说,只好押着两名被点了肩井穴的汉子向厅后柴房走去。柴房中,镖货一箱箱放着,显然都还没有动过。   清正和尚指着银箱道:“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回来了,底下可以自理了吧?”   朱元峰深打一躬道:“是的,毋须再劳清神了。谢谢大师父,并请代向心止大师致意。”   清正和尚淡淡接了一句道:“谢你自己就行了!”   朱元峰一愣道:“谢我自己?”   清正和尚漫声接着道:“别将我和尚看作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的凶残之人,老实告诉你小子,今天这样做,尚是我和尚出家以来第一次呢。”   朱元峰忙又打躬道:“是的,晚辈心中非常不安。”   清正和尚缓缓接下去道:“关键都在客栈中和尚叫你开溜的那一刹那,假如当时你小子同意开溜,和尚不是说笑话,那么和尚只不过溜出客栈,溜回少林而已!”   朱元峰一阵凛然,最后轻叹道:“那该感谢晚辈的授业恩师了。晚辈生而愚鲁,今天能稍明大义,说来还不都是家师他老人家——”   清正和尚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郑重说道:“噢,对了,你小子可得记住:以后若遇上三残中的驼、跛两残时,今天这一段,你小子最好先说出来,向他们解释一下,免得生起误会。”   朱元峰微愕道:“这与三残何关?”   清正和尚皱眉道:“无关?关系大了!想双黑阎罗这厮如非有背景,我和尚会一直容忍到今?”   朱元峰想了一下道:“你只提及驼跛两残,难道遇上那位天聋叟难道就不能说出来么?”   清正和尚耸肩道“当然可以。天聋叟的性格,谅你小子不会清楚,这位双黑阎罗,正是老聋子的内侄,你小子如不怕挨揍,看着办就是了!”   朱元峰心中一动,装得很认真的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晚辈自然得留意了。三残武功非比平常,晚辈吃了苦头事小,如果连累了您老可不是玩的。”   清正和尚环眼一瞪道“怎么说?你,你小子以为洒家怕了三残?”   朱元峰见和尚已经人縠,心中暗喜,当下又故意眼皮一撩,显得甚是意外地,愣愣然直目问道:“您不在乎三残记嫌?”   清正和尚大笑道:“三残?哈哈。是我和尚怕他们,抑或他们怕我和尚,这一点,可还真难说!哈哈哈哈!”   朱元峰傻住了!   “三残斗九龙;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红”!   过去武林中,除已故恩师十绝颠僧,登峰造极之人物,便数上述三句歌词中的二十位。   上述二十名登峰造极人物中,可没听说谁是和尚啊?这和尚莫不是信口胡吹吧?   否则,这和尚究竟系何神圣?   朱元峰定一定神,本拟设法继续套问,不意和尚袍袖一拂,人已到了后院中,传来一阵笑声道:“前途小心,小子,洒家只能负责至此,以后再出事,洒家可管不了许多啦!另外,洒家在你小子口袋中放了几两银子,你小子用得节省一点。再见了!”   朱元峰见前院火势愈来愈盛,乃喝命两名匪徒加速将银箱装车。天黑时分,车子驶抵通达客栈。   潘、尤、曾三镖师见镖货失而复得,分毫不短,一个个几疑身在梦中。   朱元峰将两名赶车匪徒之武功点散,然后挥令离去。   三镖师对朱元峰感激涕零,争相追问始未,朱元峰只是含笑摇头,告诉他们:东西找回来就好了,多问何益?   那位汤罐子则一股劲的嚷着:“小兄弟,这下咱们哥儿俩,可该开怀畅饮一顿,以示庆贺了吧?”   朱元峰笑笑道:“老兄意思,是否要大伙儿喝醉了,好叫镖银再丢一次?”   汤罐子一个寒噤,摇头喃喃道:“奶奶的,真是既扫兴又怕人,今晚,咱汤罐子如果不喝个烂醉,不憋得发疯才怪!”   大家全给逗笑了。第二天,等齐那名申姓趟子手,一行渡河,傍晚安然进入洛阳城。当夜,朱元峰惟恐次日惜别为难,遂向店家借来纸笔,留下一张字条,然后悄悄抽身离去。   在洛阳城中,一如预料,朱元峰没有打听到关于恩师赌王的任何消息。状元后街那座宅第,早已化为一片瓦砾场。   于是,朱元峰又向长安进发。   现在,离大除夕只剩下三天了。这一天,朱元峰来到潼关,进入一家小吃馆子里打尖,无意中听到一件奇闻。   那时,在他身后,坐着两名中年汉子。朱元峰先还没有在意,后来两个汉子愈说愈离奇,这才使得他不自禁留神起来。   先是其中一人问道:“昨天有没有?”   另外那人答道:“当然有。”   先前那人道:“几个?”   另外那人道:“一个。”   先前那人道:“算起来,这是第几个了?”   另外那人道:“唔,我算算看,大概是第九个了吧”   朱元峰听得一头雾水,几个、几个、几个什么东西?只听先前那人叹了口气,停了停,又问道:“这次这个死得惨不惨”   朱元峰大吃一惊!什么?所谓“几个几个”,原来指的是“人”?一连出了九条人命事情不算小,自己这一路行来,怎么一无风闻?   朱元峰凝神之下,只听另外那人轻喃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是一句俗语,我一向以为这句俗语多少有点道理,但如今这事却只是为了一把剑……唉…这一点,我李某人可就想不通了!”   朱元峰又是一惊。剑?那么这还是一件有关武林人物的血案了?   另外那人喝了一口酒,又接下去说道:“这次的这一个,死法虽然不惨,不过却死得甚是奇特。”   先前那人忙问道:“怎么呢?”   另外那人道:“第一死者年纪特别轻,似乎尚未满二十岁。”   先前那人迫不及待又问道:“还有呢?”   另外那人道:“其次便是:以往死者,别无异状。这次这个少年,尸身上被用血水画了一条小血龙!”   嗯!“小血龙”?朱元峰又是一阵意外。难道死的这名少年竟是九龙门人不成?   朱元峰原以为这名连害九命之凶手,也许会与冷面秀士和乐天子两案有关,现在想来,他此一猜测显然是无法成立的了。   朱元峰听到此处,为一股好奇心所驱使,忍不住转过身去,朝那两个汉子拱拱手道:   “两位大哥请了,敢问两位言及之命案,它们都发生在什么地方?”   上首那名汉子道:“弟台是外地刚到这里的吧?”   朱元峰微感诧异道:“朋友如何知道?”   下首那名汉子笑着接口道:“弟台如非来自外地,就不该有此一问!”   朱元峰怔了怔道:“就在本城?”   那汉子笑了一下道:“南门,白云观,试剑亭前。老弟可以前去瞧瞧热闹,不过,殷鉴在前,奉劝老弟可千万别对亭中那把宝剑生出觊觎之心!”   朱元峰还待问个仔细,上首那汉子忽然起身道:“老李,别让程兄他们等得太久,咱们走吧!”   朱元峰待得两个汉子结账出了店,遂也付了饭钱,决定亲自去南门白云观看看究竟。   白云观前果然有一座六角小亭,这时,小亭四周,正围满着大群闲人。朱元峰挤去前面一看,发现亭中石凳上,笑眯眯的盘膝坐一名邋遢道人。在道人头顶上空,丝穗飘垂赫然悬挂着一柄玉把宝剑!宝剑长约三尺,未附剑鞘,剑身呈淡紫色,护手镶有四颗猫眼大小的明珠,珠光与剑光相辉映,冷森夺目,端的惑人!   道人眼光四扫,笑容可掬他说道:“贫道约期半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过了今天,贫道只好再去他处,另找有缘的主顾了——怎么样,诸位之中,没人能提供贫道所说的交换之物么?”   朱元峰偏脸向身边一人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正待回答,道人己然一咳接着道:“这里面也许有新到的朋友,贫道不妨把原委重新说一遍。很简单:这支宝剑,剑名‘降龙’,乃战国时传下之名兵,普通人得到它,可作为镇宅避邪之用。武林中人得到它,则可凭以树威扬名,贫道乃出家人,偶尔得来,自份久留不祥,故愿提出以物易物。良机不再,有意者,请从速!”   道人说至此处,语音微顿,缓缓接下去道:“附带声明一句:无论对这支剑垂涎到什么程度,坏念头却动不得!”   朱元峰暗忖:这道人,其为武林中人,迨无疑问,一名武林人物,会真的肯将这种罕世宝物让与他人?说了鬼也不相信!   所以,朱元峰断定:道人此举,必然有其诡谋!   朱元峰正思忖间,忽然有人叫道:“王公子来了!”   接着又有人欢声道:“好,好,王公子一来,这笔交易大概可以做成了……喂,大家快让路,……王公子来了!”   朱元峰转身望去,闲人已自动退向两边,让出中间一条通道。一名头戴方中穿儒服,年约二十有余,肤色白皙的青年人,正自场外走进来。在儒服青年之后,几名家人抬着两只大箱子,只看出两只箱子都很重,却不悉箱内所盛何物。   那位王公子走到近前,向道人拱手一躬道:“道长好!”   道人抬脸眨眨眼皮道:“换剑来的?”   王公子又是一躬道:“正是!”   道人皱眉道:“别尽打躬了,拿货色来看要紧!”   王公子侧身退出一步,手一挥,前面两名家人立即将第一只木箱送到道人面前。   王公子喝道:“打开,让道长过目!”   那两名家人依言将箱盖掀开,众人踞足探视之下,全都瞧呆了!箱内,一块块,整整齐齐,竟是一箱金砖!   王公子得意之色微露,向道人侧目问道:“够不够?道长。”   道人抬脸道:“有没有两千两?”   王公子傲然一笑道:“稍微多一点,不过也多不了多少,两千五!”   黄金两千五百两,折合白银该多少?想到这点,人人均是一阵头晕。大家心想:这一次,道人不换才怪,有了这一箱金砖,一个人躺着吃八辈子也够啦。   谁知,结果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道人一哼,淡淡说道:“别的不谈,仅就剑把上这四颗夜明珠,你说值多少?嘿,两千五百两,单买四颗珠子还差不多。”   这位王公子,乃关内豪富,王百万之独子,对珠宝之知识,自较常人丰富。他心中明白道人的话,一点没有说错,剑把上四颗珠子的确价值不菲。他原以为道人乃武林怪物,对珠宝之品鉴可能并不十分内行,所以想以人见人爱的黄金来打动对方的心,现见道人不好欺侮,虽然暗暗吃惊,却并未灰心。相反的,他觉得这次交易更有完成之可能!何故?原来他尚带来其他宝物,道人既也识货事情就好办了!   王公子待道人话完,点头一笑,又向后面两名家人招手道:“那只箱子抬下去!”   第二只箱子抬到亭前打开,众人虽然照常伸出脖子,但是,这一次没有听到一声惊呼。   原来第二只木箱中,箱中有箱,大箱中放的,只是一只只小漆箱,人眼不能透过木板,自然看不出那些小箱中究竟装了些什么宝物。   王公子先取出其中一只小漆箱,背着众人,打开箱盖照向道人道:“这一件如何?”   道人摇摇头,似乎不中意。   王公子又换了另一只小箱,揭盖一照道:“这件呢?”   道人仍然摇头不语。   王公子咬唇沉吟了一下,最后毅然放下手中小箱,衣摆一撩,自腰间摘下一只黄色锦囊,像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狠狠的将锦囊向前一递道:“再不成,就只好作罢了!”   道人伸手将锦囊接过去,打开,用手托着,迎着亮光照了照,跟着又凑在鼻端嗅了一阵,最后,点点头,自语道:“花蕊夫人的温香玉,冬暖夏凉,百毒不侵,一点也不假。”   王公子仰脸向上,冷冷说道:“这下可以了吧?”   道人手一托,淡淡说道:“拿回去!”   王公子如受重大侮辱,跳起来叫道:“须知此玉——”   道人脸一扬,静静截着道:“贫道要来何用?”   王公子脸色铁青,一把夺回锦囊。转身气虎虎的喝道:“回去!”   朱元峰心中忽然一动,暗忖道:不好,这牛鼻子也许以剑作饵,诱使他人显露珍宝,然后再潜往盗取。不是么?也既声称不愿再保有这柄降龙剑,又为什么这样不换,那样不换呢?   不过,朱元峰很奇怪,他只听说有人因剑丧生,却未听说什么地方出过盗窃案,这想法似乎不易成立……   朱元峰正自揣测亭中道人之真正居心何在,左边大街上,忽自南门外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   人城者仅一人一骑,驰驱甚急,一晃眼便从附近掠过,奔向城中闹区,消失不见,由于天色已暗,马上人面目难辨,只能隐约看出身材似极高大。   围观者有人开始转身离去,不少人都在叹息:“完啦,这是最后一天……”   亭中道人眼珠一阵滚动,忽然大声说道:“劳神诸位回去时顺便一路传话,贫道为答谢潼关父老朋友们半月来之热切关怀起见,决计再延一天,只延一天,谢谢,明天见!”   朱元峰杂在人群中走了开去,心中充满疑云,走出一段之后实在忍不住,遂拉住一名老者请教道:“刚才那道人,他有没有说明究竟想换取一样什么东西?”   老者笑道:“他说:什么东西都可以,只须他中意就行。”   朱元峰一楞道:“谁知道他中意什么东西?”   老者笑道:“这一点,已经有人质问过了!”   朱元峰忙问道:“他如何回答?”   老者尧尔道:“回答是:“这个你们别管,有好东西,自忖价值相当,尽量拿出来。贫道若是胸有成算,希望获得什么,岂不早就主动标明了?”   朱元峰摇摇头,无话可说。   自从绝谷脱困以来,他这算是第二次遇见怪人。第一次是和尚,第二次是道人。他有个很滑稽的想法:就是他若是早知会在潼关碰上这名怪道人,他一定会缠着清正和尚同来,看他们一僧一道,两怪相遇,到底谁人道行高,谁能先将对方老底子翻转。   朱元峰虽无贪得之心,但是,对这名怪道人的蹊跷行径,却产生莫大兴趣。横竖也只一天耽搁,他乃决定留在潼关,看看最后一天有无意外变化再走。   他因身边银子有限,本想找个小客栈,但当他经过那家有名的宝元栈时,游目所及,却心念微动,临时改变初衷,身子一折,迳向栈中走去。   什么原因使朱元峰忽然改变主意的呢?   为的是宝元栈前,刻下拴着的那匹黄缥马——!说得详细点,则应该是:他先看到那匹马,认出那匹马即系适才自南门入城的那一匹,紧接着,他又看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马主;马主是谁?五关刀桑天德是也!   在北邙武会上,五关刀因口德欠修,为百花仙姬打瞎一目,一怒当场离去后,武林中就一直未再听到这位黑金刚的消息,不意事有凑巧,今天竟给朱元峰在这儿遇上了!   朱元峰想暗中查察这位五关刀的目的只有一个:五关刀行色匆忙,神色怪异,绝非无所为而来,他想看看五关刀这次是到潼关干什么来的。   朱元峰大难不死,身心益趋成熟,他自信,今天五关刀绝对认他不出,所以,这时毫不避忌的直向栈中走去。果然,五关刀自顾指着牲口,向店伙计交待完毕后,身躯一转,复行入内,看也没有看朱元峰一眼。   朱元峰瞧清五关刀落脚客房号码,便在斜对面要了一个单间住下。   二更敲不久,一如预期,五关刀房中有了响动,先是两扇窗户无风自启,紧接着,一条修伟的身形穿窗射出。   朱元峰因为早有准备,当下足尖一点,便悄俏跟了上去。   他跟出一段之后,心中不禁暗暗震惊。五关刀所奔往之方向,没想到竟是南城白云观。   五关刀也动上那支降龙剑的脑筋?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在距离那角小亭不远处,五关刀身形略顿,旋即复起,径向亭中扑去。   另一件事,使朱元峰惑然不解:剑亭中杳无一人,但那支降龙剑却依然悬挂在老地方。   由于剑把上镶有明珠之故,夜间看来,那支降龙剑更见诱人,宝光荡漾,恍若灵蛇婉蜒。   朱元峰突然明白了,过去九名盗剑者,死因在此;大家都以为空亭无人看守,结果便都成了投火飞蛾!   如今,朱元峰不免怀疑:是的,这是很简浅的道理,盗剑者之所以无法得手,无非是因为剑主怪道人就守在附近。不过,刻下这位五关刀,乃武林中七任盟主之一,应非一般江湖人物可比,今夜,这位五关刀的命运又如何呢?   预计之中,可能发生的情况开始逐步展现了!   先是亭后传出一声:“来人止步!”   辨别语音,正是发自那名怪道人。五夫刀桑天德毕竟不是鼠窃者流,闻声之下,既不惊惶,亦无奋身强夺之意,扑势一顿,将身站定。   亭后人影一闪,怪道人悠然出现。   怪道人现身后,淡淡说道:“桑大侠居然也会看中这把烂剑,实非贫道始料所及。”   五关刀似乎窘了一下。他窘的显然不是怪道人这番讥讽,而是对方知道他是谁,他却不清楚人家是何来路!   他挣了挣,冷然答道:“桑某人情非得已,请道长莫怪,这把剑桑某人是讨定了!”   道人仿佛没有听懂似的,侧脸道:“怎么说?情非得已?”   五关刀阴沉地接着道:“正是这样!桑某人自被黎香君那贱人残毁一目后,沉重之兵刃,已不便使用,故有弃刀就剑之意,桑某人非恃强豪夺之辈,惟毁目之仇是非报不可。所以,拟借此剑一用,事后必当奉还!”   道人大笑道:“你借剑为了杀人,杀不成,剑完蛋,杀成了,贫道则无异一名帮凶。试问:与黎香君有仇的是你,贫道与她,却无嫌无怨,为什么要借剑与你?”   五关刀冷冷说道:“道长应懂得什么叫做“羞剑难以还鞘’!”   道人眼光四下一溜,忽然说道:“姓桑的,这样好不好?今夜,你我立场相反,对这支剑,你是志在必得,贫道则志在必保。演变下去,动手乃所难免,最后之结果,宝剑必然归属胜者之一方。既然情势如此,咱们何不化繁为简,来个文比定输赢?”   五关刀冷冷道:“愿闻其详!”   道人用手一比,笑着道:“所讲文比,就是咱们沿着城墙跑一圈,在这一圈之内,你如能将贫道追着,这柄宝剑便无条件归你桑大侠所有!”   道人的建议如此简单,似乎颇出五关刀桑天德意料之外。世上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么?   输了,我还是我,赢了,平白得到一把宝剑——五关刀当然不反对!   道人行事可真干脆,招手一声:“开始了,桑大侠!”   身形起处,已领先腾身向城墙纵去。   五关刀不敢怠慢,双肩一晃,随后追上。武林人物,首重信守,所以,五关刀始终不表怀疑,他相信,只要能将道人追及,道人一定会履行诺言!不过,这一来,可把藏身暗处的朱元峰给瞧傻了。   一道一俗,身形眨眼间于夜色中双双消失;观前广场上,也重新恢复一片岑寂。试剑亭中那支降龙剑,依然悬挂原处,光华闪烁,极为诱人!   朱元峰蹩额寻思道:“这牛鼻子也真糊涂,此刻要是另外有人闯来,趁机将宝剑取走怎办?”   朱元峰一念未已,耳边忽然听得一阵急促低语:“好了,公子!”   “怎么说?”   “那牛鼻子离开了!”   “那就快呀!”   “是的,公子!”   声音发自距朱元峰伏身处不远处的阴暗街角里。前者不辨为何许人,而后者,语音熟悉之至,正是日间那位王公子。   阴暗中对答至此,紧接着,一条矫捷身形,呼的一声窜出。其势如电,迅若飘风。   朱元峰止不住暗暗惋叹:瞧目下这厮之身手,尚不失为一条汉子,为人帮闲,已落下乘,而今复因媚主而出此卑劣行径,更属无聊之至,怪不得道人过去要对这些盗剑者毫不留情了!   朱元峰既看不惯这种鼠窃行为,自然不会袖手不管。不是么?他果是个凡事马马虎虎的人,他自己不会将宝剑劫走么?   朱元峰要想现身拦阻,已然不及,只好蓄势前挪丈许,扼守在那厮折返时必经之处。须臾,人影一闪,那汉子去而复回,朱元峰手臂一扬,一连发出三颗铁莲子。   只见那盗剑汉子一声闷哼,一个踉跄仆地,栽倒,手中那支降龙剑也随之卡郎一声坠落地面。   守在暗处的王公子见势不妙,一声低呼,拔足便跑。朱元峰暗嘿一声:“怕没有这样便宜!”   又是一颗铁莲子应手打出,不过,朱元峰知道这厮是个独子,不忍断了人家香火,所以,这时只将对方打残一条右腿。就在朱元峰打倒王公子之际,广场上哈哈声起,那位怪道人已然飘身落地。   只见怪道人大笑着道:“如何?桑大侠这下该死心了吧?”   道人话完,又过去了短暂的片刻,始见五关刀桑天德飞身跃下。估计距离,当道人落地发话时,五关刀桑天德至少尚在十丈开外!而两人当初起步先后之间,不过相隔十来步光景。由此可知,绕城一周的结果,五关刀不但未能将道人追及,反让原有之间距拉长了足有五倍以上。   再次现身的五关刀,态度全变了!   只见他向道人疾行数步,躬身道:“原来是紫老前辈,桑某人有眼无珠,尚望老前辈勿以桑某人前此之嚣张为意!”   道人大笑道:“四五年来,能从身法上识破贫道身份来历的,你姓桑的尚是第一个;就凭这一点,贫道今夜也该破例放你过去了!”   五关刀深打一躬,低答道:“谢紫老前辈思典!”   语毕首退出数步,身躯一转,大步走去!   朱元峰暗暗震惊。“紫老前辈”?紫老前辈何许人。   五关刀桑天德心高气做,一生未曾服过任何人,今夜居然会对这位怪道人如此恭顺,真是一件令人不敢置信的奇迹!   朱元峰正疑忖间,忽听道人大声道:“桑老弟,来,你且回来一下!”   五关刀微微一愕,接着转身走回原处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道人在五关刀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缓缓说道:“前此在北邙所举行之竞盟大会,贫道虽未参加,但对大会进行情形,却知之甚详。据贫道所悉,你老弟在会中为百花仙姬黎香君伤毁一目,严格说来,似乎并非完全错在黎家那丫头一人身上,贫道这样说,未知你老弟是否心服?”   五关刀低下头去道:“是的,不过……”   道人语调一变,沉声接下去道:“在出家人而言,凡事均有因果。即以这次事件为例,因由你肇,果由你尝,根本可说与他人无尤!试问:你老弟当时,如能像今夜对待贫道这样,黎家那丫头,她有什么理由下此毒手?”   五关刀默默不语,道人顿了顿,接着说道:“贫道今夜之所以旧事重提,并非为那黎家丫头说情,这一点,贫道必须先行声明清楚。”   五关刀愕然抬头,神情迷惑,意思似说:这就使桑某人大惑不解了,您既非为我们之间化嫌消怨,又为什么要特地把这事提出来?   道人脸色一正,沉重地接着说道:“贫道重提此事之目的,只要使你老弟知道,无论黎家丫头伤了你,或是你伤了黎家那丫头,都是小事一桩!老弟不妨们心自问,在当时,如有机会,你老弟将更不会放过对方?所以,只要是一场公平的竞斗,胜负就不该看得太重!倒是你老弟眼前必须得留意另外一件大事一一你老弟的一条性命!”   五关刀身躯微微一震,道人正待继续说下去时,目光偶扫,忽然瞥及场边一角那具死尸,不禁咦了一声,转身向观中高喊道:“小鹤,你出来!”   白云观中应声奔出一名短衣道童,步伐矫健,身手显已不弱,奔至近前后,向道人嘻笑着道:“师父何事相召?”   道人指着那具尸体问道:“是你打发的么?”   道童摇摇头,朝朱元峰可能藏身之处指了指道:“是一位隐身朋友帮的忙,弟子遵守师父交代,正准备跟踪下去时,暗处突然飞出三颗铁莲子,手法稳准,十分罕见,弟子因盗剑者己被收拾下来,即未现身,发弹相助的朋友显具夺剑之能,但结果他在打出铁莲子之后一直没有露面,想想真是怪事。”   道人手一挥道:“好了,你回去吧!”   朱元峰暗道一声惭愧。原来人家早有安排,他真是狗抓耗子,多管了一次闲事。   那名道童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件怪事。对这把降龙剑,多少人不惜舍命以赴,今夜居然有人无动于衷,放弃垂手可得的大好但是,说怪也真怪,那位剑主怪道人,对此一不凡现象表现得甚为淡漠,他待道童离去后,仅抬头四下扫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又转向五关刀接下去说道:“现在,贫道只问你桑老弟一句:冷面秀士西门达死了,乐天子赵可云死了,大前天,八卦玄玄掌钱中铭也在蓝田附近送却一条老命,下一个将会轮到谁呢?也许就是你老弟!贫道这话,你老弟相信吗?”   什么?八卦玄玄掌也遇了害。   怪道人淡淡一句话,可为潜伏暗处的朱元峰带来无比之震惊。乐天子赵老儿一语成譏,当日在武会上的两句预言,至此全都应验了:八卦玄玄掌,以及他乐天子本人,先后均步了冷面秀士后尘!   五关刀胸前起伏,心中显然正燃烧着一股熊熊怒火。   道人缓缓又接下去道:“依贫道猜测,你,五夫刀桑天德,虽未必就是下一个,但从凶徒下手之对象来看,你们曾当选盟主的七个人,迟迟早早,也许谁都难逃此一劫运!”   五关刀头一昂,正待发话时,道人头一摇,冷冷拦着道:“别说什么狠话了,老弟,武功这玩艺儿顶现实不过,已经丧生的这三位,乐天子、冷面秀士和八卦玄玄掌,他们可说谁也不比你老弟成就差,如论智机,你老弟更不若他们三位远甚!所以,惟今之计,你老弟最聪明的做法,便是马上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凶徒们来历不凡,绝非你们七人所能抗拒,剿凶卫道重任,应该留待他人,等将来有机会时,再从中出一臂力,亦不为迟也。”   五关刀一时无言,道人手一抛道:“接住!”   朱元峰看不清道人抛出者为何物,但听道人接着交代道:“今天武林中,只有一处地方,堪称诸邪不侵,那便是洞庭君山,‘一品红’那老婆子修真之处!你持着贫道这件信物去君山,可说公私两便,为私,求其庇护,为公,老婆子不涉尘世己久,可能对外间这种种尚无所悉,你这番前去,不妨相机伸言,只要老婆子肯管这档事,就不难马上雨过天晴了!”   朱元峰不期然升起一丝不服之意:你这牛鼻子就只知道有个一品红!除了一品红,还有一位十绝颠僧你牛鼻子听人说过没有?十绝传人在此,你牛鼻子等着瞧就是了。   在朱元峰念念转念之间,前面场中,五关刀己然转身离去,怪道人也在场边地上捡起那支降龙剑,走向试剑亭。朱元峰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双掌一按,倒纵而出,回到客栈,己是五更将尽。   朱元峰返房略事调息,天色大亮后,起床盥洗用餐,然后结账出栈,他决定再去试剑亭看个究竟,不论有无结果,今夜定准上路,以便在大除夕前赶到长安。   --------          第十三章 得赠神兵     由于今天是道人特别延长的一天,试剑亭前,比前几天更形拥挤。第十名盗剑者横尸亭畔的消息,自然早已传开。所以,今天到场者都有这样的想法:阿弥陀佛,好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以后再不会有人为此丧生了。   朱元峰费了不少力气,方始挤到最前面。   一切仍和昨天一样:道人盘膝坐着,笑容可掬,那支光华耀目的降龙剑也依然悬在头顶上空。   朱元峰挤到最前面,正碰上道人在自言自语:“唉,昨天那位王公子,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来了,贫道真后悔,昨天没跟他换下那一箱黄金……”   道人说至此处,抬头四顾道:“诸位之中,有认得那位王公子的没有?劳神去通知一下好么?”   王府护院武士,自然有人认识,所以道人这样说,谁都明白道人是在抖风凉,因而谁也没有接腔。   道人发话时,不住以眼光在人群中来回搜索,最后,眼光突然在朱元峰身上停下了。   道人眨眨眼皮道:“喂,这位老弟,咱们过去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朱元峰不知对方何以忽然看中自己,当下微微一笑道:“道长好眼力!”   道人忙问道:“贫道忘记了,你说说看,那是什么地方!”   朱元峰笑道:“昨天,同一地方,在下就在现在站立之处!”   道人眼皮一合,瞑目思索了一下,突然张目,注视着道:“老弟刚才为何面现笑意?”   朱元峰暗暗警觉,心想:这牛鼻子大概起疑了,我绝艺未成,可别惹上麻烦以致泄露了身份才好。   当下镇定着,从容答道:“为何不说现在?或者反问你自己呢?快过年了,别的没落着,笑口常开图个吉利,难道也不可以么。”   道人又合了一下眼皮道:“老弟对这把降龙剑有无兴趣?”   朱元峰笑道:“兴趣大得很。”   四周闲人,无不大笑!朱元峰知道,对方既已对自己注意上了,想轻易脱身事外,殆已无此可能。同时,一种逞强好胜心理,也驱使他不肯稍示怯态。因此,他决定:要逗就大家逗下去,且看你这牛鼻子能拿小爷怎么样!   道人等众人笑罢,注目道:“假如——请注意,贫道只是说假如一一假如,贫道将这支剑送给你老弟,你老弟准备拿什么出来交换?”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假如一一请注意,在下也只是说假如——假如,你真想将这支剑‘送’给在下,那么在下就应该毋须拿东西出来‘交换’!‘送’与‘交换’,是不同的两回事,最好请您先确定一下,再谈其它!”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道人搔搔耳根,似乎有点尴尬,但是,很显然的,他对朱元峰,已经是愈来愈感兴趣了。   当下只见他干笑了笑,咳了一声道:“贫道就是这种脾气,处处喜欢与人相左,别人想要,贫道不一定给,如果有人视同弃帚,一再放弃取得之机会……咳咳……贫道或许会无条件奉送亦未可知……在贫道主意未打定之前,是‘送’,还是‘交换’,自然尚还无法确定。”   果然不错,道人已疑心朱元峰即系昨夜为其护剑制盗之人了!老道此刻语义隐隐透露:   只要你小子承认了,本道人可能就会考虑将剑送给你!   站在朱元峰的立场,承认了,未必就真的得到剑,而且,这样做也未免有失他昨夜见义出手之磊落初衷,他自然不肯会轻易为此所动。   所以,他不假思索的笑答道:“在下也有个怪脾气,就是不喜欢受人摆弄!诚心相赠,拿来!否则倘若只是说说笑笑,消磨时间,在彼此尊重的情形下,在下也一样乐意奉陪!”   在众人笑声中,道人又搔了一下耳根子道:“这把剑,是祸水,贫道实在有心送出去,可是……咳咳……不论谁想要,总不能说一点表示也没有啊!若然,将叫贫道如何向那些为它送命的死者交代?”   朱元峰索性加以打趣道:“道长只要一点‘表示’是不是?那好办,在下身上,这件布袍还不算太破,在下脱下就把它来跟道长换了如何?”   道人皱皱眉头,不过却很认真的反问道:“除却一件布袍,真个别的什么也没有?”   朱元峰笑笑道:“秀才人情纸半张,除此而外,在下就只剩下肚子里一副新拟不久的对联了!”   道人一哦,注目道:“对联?贴在什么地方用的?”   朱元峰伸手一指道:“正适用于这座试剑亭。”   道人扭头高呼道:“鹤儿,取纸笔来!”   昨夜那名道童从观中送来纸笔,道人招手道:“老弟请来亭中,先写下给贫道瞧一瞧,只要平稳适切,贫道马上就将它书在亭柱上,贫道动手书写时,你老弟即可伸手摘剑了。”   朱元峰走向前去,口中笑着道:“否则润笔照算!”   道人点点头道:“当然,只要通顺,一两银子一个字!”   朱元峰进入亭内,道童己将纸张铺好。朱元峰笑得一笑,拿起笔,振腕疾书,不消片刻,已将一副对联写好。道人看完最后一个字,凝思有顷,忽然一声不响,跃身将剑取下,双手送到朱元峰面前。   朱元峰毫不客气,坦然伸手接过。   朱元峰接剑在手,抬脸微讶道:“是一柄软剑?”   道人点头庄容道:“是的,这就是此剑未配剑鞘的原因,平常时候,你尽可将它盘扣腰际。……如今,贫道亦不想请教你老弟称呼和师门,贫道只有一句话相赠:这支剑为利口双锋,极具弹性,劈出去可以伤人,弹回来也能伤害自己,希望老弟三思斯他言。”   朱元峰躬身道:“在下恭领良驯。为了某种原故,在下一时不便以师门奉告,如果紫老前辈认识少林那位清正大和尚,当可从他那儿获知晚辈一切。”   道人呆了呆,接着点头道:“紫老前辈……清正和尚……原来你……晤……好,好,只要你说清正认得你,便足够贫道放心的了!”   朱元峰料想得没有错:一怪憎,一怪道,果然是熟人。   这时亭外闲人们见朱元峰年纪轻轻,一身寒酸,结果居然能凭一副对联就获得曾有十人为之丧生,二千五百两黄金亦未能换得的降龙宝剑,不禁一致嚷着要看是副什么样的对联。   道人张目笑道:“给你们看了有什么用:满纸迂文,通篇酸气,你们看了不为贫道抱屈才怪。”   众人知道道人脾气亦未坚持,同时这儿亦再无什么可看,遂纷纷移步离去。   道人待众人散尽后,转向朱元峰道:“你这副对联,深得我心,希望你也能引以自励!……离开这儿以后,准备去那儿?”   朱元峰答道:“长安。”   道人点头道:“很好。”   朱元峰反问道:“前辈呢?”   道人耸耸肩胛道:“谁知道?或东西或南北;乘兴而往随心所之。无必去之处,无不可去之处!”   朱元峰知道对方不肯明白相告,遂改口道:“那么,何时有幸再与前辈相见?”   道人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只要这柄降龙剑不再换主人,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吧!”   朱元峰竟然有点依依之感,还待再说什么时,道人已然转过身去,向那名叫小鹤的道童点点头,说一声走,师徒两人,迅即双双离亭而去。   朱元峰目送师徒两人背影于白云观后消失,抬头仰望天色,见天空灰云密布,似乎又有下雪迹象,遂决定立刻上路,以免为风雪所阻,不能于除夕前赶抵长安。   午后,刚过华荫,雪花果然就有一阵,没一阵,断断续续的飘降下来。   尚好开头这一阵下的都是干雪,风也不太大,对行路并无任何阻碍。朱元峰脚步加快,希望能一口气赶到临潼。   渭南打尖,继续上路。   渭南下去,约摸三四里,朱元峰忽为路旁一桩怪事所吸引,脚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路旁雪地上,蹲着一名破衣老人;身子在索索发抖,口中则在喃喃自语,臂于膝前圈围着,似乎正呵护着雪地上一样什么东西。   朱元峰忍不住走过去问道:“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缓缓抬起脸来,嘴里仍在不断喃喃着:“可怜的小东西……只剩下一口气了……前天村,后无店……风雪又这样大……唉唉,眼看……就要……多可怜!”   朱元峰大吃一惊,忙问道:“是老人家的什么人?是病了还是怎么样了?”   从老人双臂笼罩的体积看来,其所呵护的如果是个病人,必为老人之孙,很可能还只是一个不足五岁的幼孙。   老人看上去年约六旬不到,脸孔瘦黄,短须稀疏,业已半呈斑白;身穿一套粗布旧袄裤到处补丁。见了老人此刻脸上那种凄苦神色,朱元峰止不住油然生出一片同情之心。   当下又说道:“假如还有救,呆在这里也不是事,晚生脚程颇健,由晚生马上抱去临潼找个大夫看看如何?”   老人注视着朱元峰,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的摇头叹息,过了好一阵始将揽护者的双袖缓缓移开。   朱元峰低头看清之下,不禁为之啼笑皆非。   什么“病人”?原来只是一条黄毛癞皮狗。   地下躺着的这条癞皮狗,可能因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加以雪封大地,觅食不易,如今已只剩一把皮包骨;在寒冬风雪季节,像这种又病又弱的无主野狗,饿毙道旁,根本不算什么稀奇事,想不到这位老人,竟会对这么一条野狗,也生出慈悲之心。   同时,老人念叨的只剩一口气,事实上也已早成为过去。就朱元峰看来,这条狗断气最少也当在半个时辰之上了!假如老人发现时,这条狗仍然活着,那么老人守在这里,也足足该有半个时辰以上了。   朱元峰想及此处,不禁深为老人之善心所感动,于是婉言相劝道:“老人家,埋了这条狗,咱们走吧!人死不可复生,狗也一样。风雪愈来愈大,可别冻坏您老自己的身体。”   老人点了点头,抖着手去拿身边那根木杖。   朱元峰先扶老人站起,接着将死狗拖离大路,用积雪深深埋了,然后走向老人道:“老丈是不是去临潼?”   老人点头道:“是的,先到临潼,再去长安。”   朱元峰道:“好极了,晚生也是去长安,正好同路,天快黑了,咱们这就走吧。”   他见老人抖得很厉害,本想脱件衣服下来加到老人身上,但低头一看,自己亦仅有外衣一件,脱下外衣,便只剩得一套破旧的夹衣裤,冷是小事,看相未免太不雅观,遂只好苦笑一声作罢。   老人边走边叹道:“这年头,像老弟这样好心的少年人,可说百不一见,唉,可怜刚才那条狗……老汉忘记请教,弟台贵姓?哪里人氏?此去长安是赶功名?还是投亲访友?”   朱元峰答道:“晚生姓朱,草字元峰,祖籍洛阳,此去长安是想打听一二熟人。老人家,您呢?”   老人叹了口气道:“像老汉这一把年纪,快过年了,还冒着风雪赶路,所为何来,闭着眼睛想想也就可以知道了!”   朱元峰算算身上还有七八两银子,决定到临潼之后,分出一半赠给老人。这种风雪天,对于如此一名老人,赶路实非所宜,老人有了这笔银子,足可维持到来年春暖花开,也就用不着急急赶去长安了。   朱元峰正思忖间,身后来路上突然响起一阵鞭声;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一辆双座马车驰了过来。   朱元峰大喜过望,连忙拦在路中,挥臂示意。   马车渐渐驶近,最后终于停顿下来,驾车的是一名环眼大汉,他在看清一老一少的衣着相貌后,不禁竖眉怒喝道:“挡住老子去路是什么意思?快滚开!”   朱元峰忍气指着老人道:“这位老人家,体弱多病,不良于行,想求老大行个好事,当致薄酬!”   大汉扬鞭冷笑道:“好事?嘿,这年头要行的好事太多了!快滚,不然可别怪老子鞭下无情!”   朱元峰心想:这厮狗眼看人低,不见棺材不流泪,看样子,不显点厉害这厮是绝对不肯通融的了。   朱元峰想着,正侍探手入怀,取出铁莲子备用,车帘一掀,忽自车厢中探出一张俏丽的少妇面庞,娇声滴滴地问道:“是什么人呀一一”   目光瞥及朱元峰,微微一怔,语音亦为之顿然打住;当她接着又发现到朱元峰身边的老人时,妙目一转,突然沉下脸来向那大汉责叱道:“大虎,你有没有心肠?这位老人家如此一把年纪,你昏了么?还不快请人家上来。”   朱元峰呆了呆,连忙拱手道:“对不起,晚生没想到车上载的是女眷,冒昧之处,尚望海涵,谢谢这位娘子好意,临潼近在眼前,咱们仍然步行可矣。”   少妇黛眉微蹩道:“真拘泥——”   老人颤巍巍的走上一步,向朱元峰低声道:“老弟,难得这位大娘一番好心,我们就打扰一程吧,说实在的,老汉也的确支撑不住了。”   朱元峰为难道:“可是——”   老人唉了一声道:“还可是个什么呢,老汉这么大年纪了,你老弟虽则尚还年轻,一个人只要坐得正,行得正,居心光明,偶尔从权,又有何妨?上去吧,别叫人家久等了,来,老弟,扶老汉一把,噢,谢谢——谢谢这位娘子!”   朱元峰不便坚持,只好把老人扶上车。车上原来只有少妇一人,座位宽松得很。朱元峰扶着老人在少妇对面坐下,缩起双脚,视线低垂,感觉局促之至。少妇向大汉发出招呼,立即继续行进。   马车驶动后,老人殷勤地向少妇问道:“这位娘子何方人氏?如何称呼?”   朱元峰眉峰暗皱,不禁对老人渐渐生出一点厌嫌之感。他心想:有车坐了,就该安分些,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罗嗦。   只听少妇娇声含笑回答道:“贱妾姓孙,夫家住渭南,此番系归宁终南娘家。敢问老丈与这位相公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赶着这种风雪天走在外面?”   老人阿谀地噢了一声道:“原来是孙家姑娘。”   朱元峰听了,更觉刺耳,老人却接着叹了口气道:“这位老弟,算起来该是老汉的侄孙,虽然出了五服,不过,这孩子倒挺孝顺的,比起老汉那几个顽劣的嫡孙,真不知要强上多少!唉唉,这年头,什么养儿防老,全是假的,天生苦命,儿孙再多也是一样。”   孙姓少妇附和着叹道:“可不是……”   朱元峰却给听呆了,好个老家伙,没人禁止你胡扯。但是,你这老家伙也不该胡乱占人便宜呀。   谁是你“侄孙”?这——这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嘿,真是好人难做!   朱元峰心中虽然有气,却懒得去计较。只听老人又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接着说道:   “这次可全亏了娘子好心……唉,好累……对不住……老汉想憩一会儿了。”   接着,车中沉寂下来,随着车身之颠簸,朱元峰也隐隐感到一阵倦意,于是,他将身子向后靠靠紧也将双目缓缓闭上。   这样,朦朦胧胧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元峰突为一声轻微的闷响所惊醒,睁眼一看,几乎失声叫将起来。   对面那名孙姓少妇,已由原来之座位躺到车板上,粉颈歪扭,七孔流血,死状极为可怖。   车中别无他人,这,当然是他身边老人下的手。   朱元峰侧挪尺许,转身向老人望去。老人缩着脖子,脸孔微仰,双目紧合,似乎正睡得香甜。   朱元峰沉声道:“这位老朋友,别做作了,最好先将话说清楚,以免误会伤和气,说吧,你对朱某人欲待怎样!”   老人嘴皮一动,呓语般答道:“不怎样,要怎样的话,一百个金星武士也早被老夫宰光了!”   朱元峰虽然又惊、又疑、又怒,但想想对方这话也是不错,这老鬼如想下杀手,哪还会等到现在?   朱元峰定一定神,沉声又问道:“那么这女人又犯了什么罪?”   老人瞑目如故,漫声应道:“人太美。”   朱元峰道:“怎么说?”   老人悠悠然接着道:“人美尚无大碍,芳号之丑更使人难以忍受!”   朱元峰一呆道:“什么芳号?”   老人淡淡地道:“银面小骚狐。”朱元峰大感意外道:“什么,此女竟是‘玉门恶姬’座下的五狐之一?”   老人轻轻哼了一声道:“还算有点见识。”   朱元峰注目道:“那么,尊驾——”   老人一咳截口道:“很抱歉,早在十多年前,老夹就已经失去跟人攀交套近的兴趣了!”   朱元峰星目一转,又道:“就算这女人是玉门恶姬座下,五狐之一的小骚狐吧,请问,她今天又碍了你阁下什么事,你阁下竟然要下这等毒手?”   老人悠然答道:“谁说碍着老夫的事了?降龙剑只有一把,对吗?”   朱元峰周身一凉,震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怪道人赠他降龙剑时,曾一再暗示他“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并要他多加注意,勿使宝剑再换主人!而他,充满自信,认为今天能识得他本来面目的人,己不太多,再加上目前已有之成就,他无论如何也应该保得住这支宝剑。   他没有想到,由于一时之粗心大意,竟在同一天之内,就险乎人剑俱亡。   老人淡淡接下去道:“美色当前,目不斜视,礼也,君子之道也!不过,走在险恶的江湖上,这种君子之礼,有时却似乎足够丧生而有余!所以,老夫以为,有人若想保有金星武士之荣衔,以及他自己宝贵的生命,以后最好还是将眼睛睁大些,耳朵竖高些,只要大节不亏,某些小地方,好像不必那么认真。   朱元峰哪敢再逞口舌之利?当下挣了挣,方才期期说道:“只是……今天……你老又何以见得这女人……她……她想谋算晚辈的呢?”   老人仰着脸道:“在试剑亭前,她穿着男装,站在你身后,老人适逢其会,恰巧又站在她的身后,最后离开时,情形则正好相反。在你小子获得宝剑之前,老夫便发觉这淫娃已对你小子留上意一一淫娃原先之居心,当然不是为了剑!”   朱元峰双颊微微一热,老人悠悠接着道:“至于要问老夫凭何下此毒手,这一点,连老夫自己都不敢肯定是否判断错误。现在,请你小子将尸身翻转,如果淫娃压在身下那只右手中有东西,老夫便算做对了,否则老夫只有自承罪过!”   朱元峰依言以足尖将尸体一拨,只听骨碌一声,赫然自尸身下面滚出一只黄铜小圆筒。   老人睁眼一扫,又复合上眼皮道:“还好,老夫耳目总算还能管点事。这玩艺儿,谅你小于也有所闻,名称雅得很:销魂香心蕊!针细如毛,见血无救,老夫如出手在她之后,现在躺着的,就该不只她这位小骚狐一个了。”   朱元峰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呆了好半晌,才又问道:“那么,照这样说来,前辈先前守在路边,悯惜那条死狗,原来只是一种幌子,而是要等晚辈赶到会合,加以庇护,才是前辈的真正目的了?”老人轻叹道:“罪过!”   朱元峰一愣道:“前辈指什么?”   老人道:“指这样说话的人!众所周知,在当今武林中,若就心肠之慈悲而言,当舍老夫莫属。”   朱元峰暗暗发笑,心想:是的,杀人不眨眼,真是个大善士!   朱元峰想着,心念一动,继又忖道,此老显然大有来历,其身份之神秘,似乎更在清正和尚和紫老道之上,他既不肯以真面目相见,我现在何不退而求其次,先从此老口中打听一下清正和尚和那紫老道是何许人?   朱元峰思定,遂向老人间道:“晚辈想请问两个人,未悉前辈清楚不清楚。”   老人眼角一溜道:“想问少林那位清正和尚,以及潼关那位紫姓道人,他们是何方神圣是不是?”   朱元峰一怔,连忙赔笑道:“正是——”   老人合上眼皮道:“你小子算是问对了人了!”   朱元峰大喜。前此,这谜样的一僧一道,曾令他深为困惑,他原以为这两个谜团,不知要到哪天才能解开,没想到,老人眼前这竟然一口便答应下来,事情来得如此容易,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朱元峰正待催促老人快说时,车身一冲一顿,马车突然停住,只听车前那大汉大声向车中报告:“到了,三姑娘!”   老人那了个呵欠,应声答道:“是的,老大,你这一生也到了地头了!”   驾车大汉显然没有听清老人在说什么,不过,他一声报出,三姑娘没听得答话,却似乎使他颇感讶异。   接着,车帘一掀,大汉探头车内问道:“三姑娘没有听到么?”   老人伸手一抓道:“三姑娘坐你的车子坐惯了,要烦你老大再送一程。来吧,老大,将来有人会羡慕你老大艳福不浅!”   大汉只轻轻挣了一下,便即被将一条软绵绵的身子拖进车厢。   老人手一松,起身道:“下车,小子!”   朱元峰摇摇头道:“您老心肠之慈悲,至此可谓令人深信不疑矣!”   老人重重一哼,没有开口,领先跳出车外。老人一把抓毙驾车大汉,以及此刻下车之身手,堪称灵妙无比,但一出车门,却又马上恢复先前那副瑟缩老态。朱元峰已知底细,除了好笑,自然再无怜悯之感。   马车刻下是停在一道堆满积雪的围墙外面,朱元峰四下望了望,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答道:“临潼。”   朱元峰道:“谁不知道是临潼——晚辈是指我们眼前这地方。”   老人边走边答道:“打句官话:“很抱歉,老夫过去也没来过’!如一定要老夫回答,老夫则猜它可能为‘玉门恶妪’在关内无数别墅之一的后院门外!怎么样,小子,有没有意思进去逛上一逛?”   朱元峰道:“别说笑话了!”   老人扭头道:“谁说笑话了?”   朱元峰道:“就算是晚辈说笑话,该可以了吧。杀了人家两个人,居然还想登堂入室,晚辈可不够这副胆子。”   老人哼了一声道:“哪就瞧老夫的!”   朱元峰说什么也没想到老人竟真的身子一转,逞向那道铁栅院门走去,不禁为之愕在当场。   老人走近院门,举手便往门上拍去。不一会,大门呀的一声,开一道细缝,一名丫环模样的少女探头问道:“那一个在敲门呀?”   只见老人打着抖,凑到丫鬟耳边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一边说着,一边还朝这边指了几下,说也奇怪,那丫鬟于听完后,竟然一声不响拉开门,将老人侧身让了进去。   朱元峰深感迷惑,只好伫立侍候。   这时天色业已暗了下来,雪也愈下愈大。朱元峰因为怀有满心好奇和不安,浑然不觉风雪之侵袭。   不一会,院门再度开启,先出来的是一名少妇,年纪与死去的小骚狐不相差上下,姿色则较死去的小骚狐犹有过之。朱元峰只知此妇必为玉门五狐中另外一狐,但却不知其为哪一狐。   少妇身后,接着出现者,是先前应门的那名丫鬟,最后才是弓着腰背,不住呵着双手的老人。   少妇步出院门,一个纵身扑到车厢中,仅在车厢中打了一个转,复又纵出。老人抢上一步,迎去少妇面前,少妇不知问了一句什么话,老人手一指,少妇掷下两只银元宝,立即循着老人所指方向匆匆腾身而去。   少妇远去后,老人走过来低声道:“行了,小子,半年可以不愁酒钱了!见者有份,一人一锭,先找个地方烤烤热火炉再说!”   朱元峰惑然道:“您老捣的什么鬼?”   老人埋着头,边走边答道:“你小子没看到老夫刚才那阵手势么?老夫告诉这位‘小骚狐’说:“我们‘爷儿俩’乞讨为生,因年关难过,所以不顾后果地连院报讯,刚才,我们爷儿俩走到这附近,这辆马车刚刚到达,驾车的正想下车,忽然自半天空中飞下一名老道士,伸手一抓,便将驾车的抓断了气,车内一名俏娘儿喝问何事,玉颈甫行伸出,又给那道士一掌切下,而告玉殒香消!”   朱元峰悄悄扫了身后一眼,低声道:“您怎可将——”   老人笑了笑,说道:“有啥关系?那老道能耐大得很,而且也闲得太久了,替他找点事情忙忙,正是老夫慈悲之处。”   朱元峰侧脸道:“原来您老所谓的慈悲,是这样的。”   老人毫不以为仵,点点头道:“此其一端而已。”   走出横巷后,朱元峰又问道:“‘五狐’为‘恶妪’传人,武功与心计,均非泛泛之辈可比,你这番瞎话,那位小骚狐怎会如此轻信的呢?”   老人笑道:“事证俱在,加上老道士又有其人,除非小骚狐疑及老夫身份,她有何理由不相信?”   朱元峰道:“如果小骚狐追下去。追不出结果,掉转头来再找您这报讯人严讯查究怎办?”   老人笑道:“所以我们应像叫化子拾金暴发一样,赶快去找个地方大吃大喝一顿呀!”   朱元峰摇摇头道:“真佩服您老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老人嘿了一声道:“老夫此举,看似儿戏,实则正是为你小子作经验之开导:世间事,无有不可为者,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假如我们以此为谋生手段,自不足取。反之,这种临危不乱,随机应变的机智用之于惩邪除恶,又何不可之有?十绝颠僧十绝之第八项,‘阵图’,严格说来,智计之运用变化罢了,如果十绝和尚缺了这一项,能称十绝么?”   朱元峰点头不语,内心则暗暗吃惊。   十绝武学之内容,在今天,自然无人再比他朱元峰更清楚了。十绝第八项,名曰“阵图”,实为兵法精要,图阵原理只是其中一部分,且所占分量极少,外人如以为阵图一项系专讲排阵列式之学,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现在问题是:此一秘密除他朱元峰而外,应该只有一人清楚;谁?九龙中获传此项绝学的那一龙?   朱元峰疑忖道:这老儿会不会是九龙之一呢?   朱元峰自己的答案是:不可能!理由有三。   第一、老儿提及颠僧,称呼上毫无尊重之意。   第二、紫姓老道曾宰却一条“小龙”,这老儿应无不知之理,老儿如为九龙之一当不致置若无闻。   第三、这是最有力的一项——毒龙萧百庭将他打入绝谷,在九龙之中,应该不成为其秘密。如果他朱元峰脱身绝谷之消息传入九龙耳中,九龙必然大感震惊。而事实上,这老儿早已知道他就是金星武士朱元峰,老儿词色之间,根本未见异状。这说明了什么?这正说明:   此老似乎只知道他是金星武士,而不知道他已是新生一代的十绝掌门人!   那么,这老儿既不可能为九龙之一,又怎会对师门绝艺如此清楚?   朱元峰正想得出神,忽听老人说道:“就在这一家好了!”   朱元峰定神抬头一看,原来到了聚丰大酒楼门口,老人低声接着道:“这一家样样不错,就是伙计们势利了点,咱们如不耍上一二花招,恐怕上不了楼上雅座。”   朱元峰笑道:“咱们衣着寒酸,进入雅座,反而碍眼,莫不如就在楼下找一角地方,将就将就,一家馆子卖出的酒菜,楼上楼下,还不都是一样么?”   老人哼哼道:“假如一样,谁还管它什么‘雅座’,‘俗座’?”   朱元峰一嗯,老人忽然道:“嗨,小子,看那边来的五个女娃儿,好标致,……啊,对了,‘百花仙姬’座下的‘五仙女’!”   朱元峰转脸望去,南门方面,蹄声的得,五匹大宛纯种良驹,正向酒楼这边并辔缓策而来。马上乘坐的,俱为妙龄少女;五名少女,衣分黄、白、紫、绛、蓝五色。从五女衣色上不难知道,来的这五名少女。果然正是金钗、玉簪、紫珮、绛环、蓝珰等花谷五仙女。   五仙女之中,紫珮和蓝珰,朱元峰曾经见过一面;身披黄白红三色风衣的金钗、玉簪和绛环,则尚是第一次见到。   朱元峰正辨认间,只听老人哺哺自语道:“怪了,听说百花仙姬黎香君门规极严,这五个女娃儿,无缘无故怎会忽然一起跑到长安城中来?”   五骑愈来愈近,眨眼间自一老一少身边驰越而过。   朱元峰虽和五女中的紫珮、蓝珰两女,就在这长安城中有过一面之缘,但两女显然己不识朱元峰刻下之面目;同时,五女也显然不识老人为何许人,她们经过老少两人身边时,可说连看都没看他们老少一眼。   朱元峰待五女过去后,向老人问道:“百花谷究竟在什么地方?”   老人望着五骑背影,信口道:“你不知道?”   朱元峰好气又好笑,瞪眼道:“我要知道还会问你么?”   老人不经意地答道:“听说在巴岭妙玉峰东南不远处,老夫也没有去过,不知究竟确实不确实,你师父赌王应比老夫清楚。”   朱元峰见老人言词神态间对五女似甚关切,不禁问道:“前辈是否想看看她们要去哪里?”   老人摇头道:“不必了。天色已晚,而这些丫头们却无急赶之意,可见今夜必歇宿城内,要找随时都可以找到。”   朱元峰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呆在这里吃什么西北风?”   老人啊了一声道:“是的——噢,不,且慢,这样进去,一定上不了二楼,也坐不成雅座,咱们且过去那边研究研究!”   朱元峰惑然道:“研究?”   老人伸手一拉:“你过来听老夫吩咐就是!”   老人将朱元峰拉去街角,低声附耳,比手画脚的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朱元峰静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似乎对老人的安排颇表怀疑。   最后,老人说完了,朱元峰抬头眨眨眼皮道:“灵吗?”   老人不悦道:“不灵何损?”   朱元峰只好说道:“试就试试吧!”   于是老少两人整整衣襟,昂然走进聚丰大酒楼。   老人估计得一点不错,楼下两名伙计见到老少两人一身破烂,两张挂满笑容的面孔,马上一下拉得长长的,老少两人成竹在胸,只做没有看见。   朱元峰进门后,四下一阵张望,转脸问道:“就这一家怎么样?”   老人无可无不可地漫应道:“随便——”   朱元峰得着老人口风,立即走过去,将刚才那两锭银子,卜的一声放到账台上。两锭银子,重达斤余,两名伙计见了,四只狗眼顿如铜铃般瞪大起来。   老人眼光一扫,忽然挥手道:“不行,银子先收起来!”   朱元峰惟命是从,衣袖一扫,又将银子捧回怀中。   一名伙计瞪眼期期然问道:“这……怎么回事?”   老人且不答话,先从腰带上拔出旱烟筒,慢条斯理的装好一袋烟,另一名伙计抢着为老人点上火。   老人呼噜呼噜的连吸三四口,方始对准那伙计喷了一口浓烟,缓缓说道:“咱们是西乡李府来的,奉咱们李府张二爷之命,大后天,是咱们四少东主及冠之庆,准备在城里摆席宴请亲友,特派咱们爷儿俩前来城中,先看看哪一家馆子比较合适……”   那名伙计忙问道:“准备要多少席?”   老人沉吟着答道:“假如洛阳方面的几房表亲不能如期赶至,也许只有百桌左右。”   那名伙计眼一亮,抢着道:“行,行,行,就在我们这儿好了,通长安城中,酒席若在百桌以上,差不多都选在本楼,场地宽敞,招待周到……”   老人侧脸道:“酒莱呢?”   那名伙计连忙答道:“保证错不了!”   老人嘿嘿一笑道:“卖瓜的当然不会喊瓜苦!”   那名伙计赶紧又分辩道:“不,老爷子,这是事实。您知道的,本楼开设已非一日,关于酒菜方面一向有口皆碑,您老不信,尽可先试几色口味。”   老人冷笑道:“你这位老大倒蛮会揽生意嘛!”   伙计忙说道:“老爷子,您误会了!小的是说请您先尝尝本楼菜肴口味,当然用不着您老破钞!”   老人淡淡一摇头道:“这样白饶的一顿,太贵了,老汉吃不起!”   伙计眼珠一转,迅即会意,慌地拢近一步,凑至老人耳边,以右掌遮着嘴巴低声说道:   “只要生意成,自然少不了您老好处,咱们就以成半致意怎么样?”   老人哼了一声道:“只要懂规矩就好!”   于是,一个伙计喝道开路,一个伙计托臂恭送,一老一少,大模大样的登上二楼。   在楼上最里角,伙计为老少两人收拾了一副座头,酒菜用不着吩咐,自然会拣好的送来。那伙计为了表示殷勤起见,在上菜之前,还特地又去别处抬来一座屏风,为老少两人挡住过道。   不一会儿,美酒佳肴,陆续端上,老人举著轻笑道:“怎么样,小子?比花钱买的还上得快吧?来,来,来,这种口福不会天天有,吃吧,不吃要遭雷打的!”   朱元峰拿起筷子,边吃边笑道:“这一桌酒菜固然不错,但晚辈有兴趣的,仍然是想尽快知道,那一僧一道究竟是谁和谁!”   老人干满一杯,抹抹嘴巴道:“我且先问你小子:“三残斗九龙,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红’——这几句话,你小子听说过没有?”   朱元峰点点头,老人接着道:“三残是哪三残?”   朱元峰道:“驼、跛、聋。”   老人又问道:“九龙呢?”   朱元峰道:“毒,酒、恶、秃、刀、暴、混、玉、枭。”   老人头一点道:“很好!”   稍顿,目光一注,又问道:“六逸呢?”   朱元峰搔搔耳根道:“这个,晤,就得想想了!”   老人端起酒杯道:“慢慢想吧。”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道:“六逸各有外号,而且都是好几个字,所以比较难记,现在晚辈只能想起四位,另外两位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老人夹起一条肥参道:“先说记得的。”   朱元峰眨着眼皮道:“晚辈记得的四位是:双剑丑,一刀寒、文抄公。臭棋王。”   笑了一下,又道:“这后面两位,文抄公和臭棋王,由于取义突梯,晚辈可说记得最清楚。而双剑丑和一刀寒,因为刀、剑与双、一,彼此对称,也很好记,另外两位则早已模糊了。”   老人又夹起一筷清蒸鱼道:“另外两位是毒心圣和血痕萧——奶奶的,这儿酒菜果然不错,小子快吃呀,别光顾说话,冷了就没味啦!”   朱元峰猛一击额道:“‘毒心圣’、‘血痕萧’,对,对!”   老人道:“以后不会再忘记了吧?”   朱元峰道:“当然。”   朱元峰说着,忽然生疑道:“晚辈是问清正和尚和紫姓道士都是何许人,前辈尽提这些干什么?”   老人道:“提这些也不算废话,清正和尚和双剑丑,紫姓道士和血痕萧,是二而一实即一人!”   朱元峰大感意外道:“可是——”   老人淡淡接着道:“可是什么,常言道:将相无种。和尚道士,其理亦然。六逸之中有人成了出家人算什么稀奇?”   朱元峰仍然存疑道:“双剑丑和血痕萧,顾名思义,应该是一个擅剑,一个擅萧,前者身入少林,自然不便随身佩剑,这且不去说它;而后者,血痕萧,怎么身边不见萧,反而多出一把剑来呢?”   老人道:“这该怪你对六逸知道得太少!”   朱元峰惑然道:“怎么说?”   老人道:“血痕萧上血痕斑斑,也许己无几许完肤;同时,姓紫的既不欲人知,又怎肯轻易以萧示人?这是你没有看到血痕萧的缘故,理由简单,说起来不值一笑。其次,这支降龙剑原为三残中天聋之故物,三残昔年与九龙相约退隐,曾当着一品红那老婆子之面,一齐将兵刃抛人洞庭,如今,剑现血痕萧之手,想必是紫老儿有所风闻,而设法打捞取得,紫老儿不擅用剑,加以别有用心,自然要将之托付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然这牛鼻子又何必千辛万苦将它从湖里捞起来?”   朱元峰垂下眼皮道:“紫前辈意思,显然是想得到这把剑的人,能凭以阻止九龙再度为祸武林,晚辈一时冒昧,剑是讨来了,却不知道将来能否达成紫前辈之期望,想起来真令人不胜惶恐之至。”   老人嘿了一声道:“自己先就失去信心,还谈什么!”   朱元峰忙说道:“不,晚辈——”   老人眼皮一撩道:“只是谦虚一番是不是?”   朱元峰龈然失笑道:“跟您老说话,真不容易。”   老人瞪眼道:“换句话说,就是老夫好抬扛?”   朱元峰酒杯一端,笑道:“有种人捧之无妨,有些人则对他客气不得——来,为您老的一针见血干一杯!”   老人作气极状,眼珠翻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小子,有你的,短短一日交往,居然就能摸清老夫脾性,要得,小子,来,干——三——杯!”   朱元峰轻嘘道:“说话留神些好不好?再小子、老夫的,当心伙计听到,不放你下楼就好看了!”   朱元峰话刚说完,忽见先前那伙计走过来赔笑道:“老爷子酒够吗?还要不要再来几样什么菜?”   老人摇头道:“都够了!”   伙计赔着笑脸,又道:“味道还可以吧?”   老人矜持地点头道:“晤,还可以。”   伙计道谢不已,转身便待退去。   老人手一招道:“过来!”   伙计返身哈腰道:“是,老爷子有何吩咐?”   老人打了个饱嗝,喷着酒气道:“等会儿,好好拟一份菜单,注上总价——咳咳,戴点小帽子固然无妨,但可不能太离谱——开好送去乐群客栈三号上房,知道吗?”   伙计心花怒放,既道是,又道好,脑袋几乎磕上桌角。   老人起身道:“峰儿,咱们也好回栈歇歇了!”   伙计撅着屁股巴结道:“老爷子不喝杯茶再走吗?”   老人以鼻音道:“老朽没有在外面喝茶的习惯!”   伙计连忙道:“小的可以泡——”   老人扭头翻眼道:“能泡多少银子一两的?”   饭馆酒楼哪会有甚好茶叶?伙计一窒再也不敢开口。送走老少两人,两名伙计突然低声争执起来。   那名年纪较大的伙计道:“这老家伙我看有问题。”   负责侍候的那年轻伙计道:“有什么问题?”   那年长伙计道:“我可从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家人穿得这样破烂!”   “那你就外行了!”   年长伙计道:“此话怎讲?”   年轻伙计道:“你得知道,如今时代不同了,穿得破烂的,也分两种人:一种是真穷,购置不起,另一种则是装出未的,原因不外乎有钱怕人借,或者差事好,油水多,怕人背后说闲活。别的不说,你看人家身上一掏就是那么多银子,做件衣服能要几个大钱?”   那年氏伙计终于点头道:“倒也是的。”   年轻伙计更洋洋自得道:“这年头,能见风转舵,便是了不起的本钱!一成不变呀,哼,到哪里也兜不转!老哥,你太死板啦。今天,要不是我郝猴子,这笔生意拉得到吗?   嘿,嘿?”   --------          第十四章 紫纱巾     老少两人走出聚丰大酒楼,长安城中,业已万家灯火;朱元峰见老人信步而行,出神不语,忍不住低声问道:“前辈是否还惦着花谷那几个……?”   老人点头道:“是的,老夫总觉得,在这年脚下,五个女娃儿,忽然出现长安城中,决不致毫无原因。”   朱元峰接着道:“那么,前辈何不找去察看一番?”   老人缓缓摇头道:“还早,老夫想先花点脑筋猜一猜。城中客栈,全部只有十多家,到时候挨家找一遍也用不了多大工夫。”   朱元峰又道:“那我们是否先找个地方歇下来?”   老人头一抬,目光微扫,忽然以手一指道:“就歇在这一家怎么样?”   朱元峰循指望去,见老人所指者,并非茶馆,亦非旅店,而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与普通住户别无他异,只是门楣两侧多悬了两盏油纸灯笼,灯笼上面,分别以红漆写着三个仿宋字:“兰花院”!   朱元峰从小在通都大邑中长大,耳濡目染,自然不会不知道这兰花院是个什么所在。   他看清之下,双颊一热,怒哼道:“请便,没人拉着你!”   老人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朱元峰追上一步道:“喂,别开玩笑——”   老人转头瞪目道:“慌什么,……你说去哪儿?”   朱元峰道:“找家客栈——”   老人瞪眼反问道:“客栈能住吗?”   朱元峰道:“那么一一”   老人漫声道:“世间事,尤其是吃喝玩乐,凡是不花自己银子的,享受起来都特别有意思,所以,老夫决定,继免费饱啖之后,再找地方睡个免费觉!”   朱元峰眨眼道:“您老花样真多啊!白吃一顿,尚不算太难,如何白睡,倒又要领教一下了,睡去何处?办法如何?”   老人淡淡接口道:“睡人家无人看守的草料房,又软,又暖,又安静,办法很简单,悄悄摸进去,悄悄溜出来!”   朱元峰听得好气又好笑,正待开口时,老人已忽然止步道:“这里就有——”   眼前是条狭窄的横巷,走进去,未端是一排木板屋,推开门,扑鼻一股霉味,满屋尽是干草,不过倒正如老人所说,在这种地方过夜,的确是暖、软、静,三者俱备,花钱住客店,并不一定更舒适。   朱元峰有点诧异道:“您老对城中情形似乎很熟?”   老人不答,径自说道:“你在这儿安睡,老夫出去转一下,假如无甚事故,很快就会回来,否则只好暂时分手了”。”   朱元峰起身道:“晚辈一道去不好么?”   老人摇头制止道:“在目前,尚还不是你遇事必问的时候,过了今夜,你应该马上找个安静地方,好好勤练一番,只要你肯向上,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   朱元峰星目微转,忽然说道:“前辈可否稍微耽搁一下?”   老人注目道:“什么事?”   朱元峰迟疑道:“晚辈想再请教六逸的姓氏,未悉前辈能否见告。”   老人一咦道:“因何突然又问起这个来?”   朱元峰赦然道:“三残,九龙,醉芙蓉,一品红等人,晚辈都比较清楚,唯独六逸,晚辈还只刚弄清他们的绰号,仍不知他们几位的姓氏……”   老人迅速接口道:“血痕萧姓紫,你已经知道了,对吗?余下的则是:双剑丑姓韩,一刀寒姓纪,毒心圣姓孙……”   朱元峰忽然一举手道:“行了!”   老人一愣,道:“行了,另外两位……你……你知道?”   朱元峰深打一躬道:“不知道,不过,那已不太重要了。现在,晚辈谨此向您——毒心孙老前辈补请一声安好!”   老人一呆道:“小子,你……你……是从何认出的?”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武林中迄今仅有金星武士一名,晚辈要连这点眼力也没有,岂不,愧对这个荣衔?”   老人摇摇头,耸肩转身而出,朱元峰从后低笑道:“孙前辈好走啊!”   屋外不闻老人回答,显已很快去远。朱元峰由“毒心圣”这一揉合了两个极端的混号,并参照老人日来之行为,忽然疑及老人也许亦为六逸之一,不意一诈之下,果然被他猜对了。这在朱元峰,其乐开心可知。   朱元峰躺在草堆上,由于心情愉快,不消多大功夫,便即沉沉睡去。   第二天,朱元峰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但是,屋中并无毒心圣人影,游目四顾,亦无留言。   朱元峰大吃一惊,慌忙跳身而起。   出屋,奔出小巷,来到大街上,大街上仍是积雪遍地,风势虽比昨天小了些,却依然严寒迫人。   今天,正是大除夕,街上到处是人。如今,朱元峰虽明知花谷五女出了事,毒心圣也给牵连进去,然而,长安如此之大,他将去哪里找?他真后悔昨夜没有跟着去,就算老人不答应,凭他今天这一身轻功,潜蹑遥缀,也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朱元峰茫然前行,他现在也知道,找人须从各家客栈着手。可是,据老人说,城中客栈计有十余家之多,这些客栈的名称与分布情形,他并不清楚。一家一家打听,实在颇费周章。   不知转过几条街,朱元峰正在不得主意之际,忽闻侧面有人叫道:“好了,那小的来了!”   朱元峰刚刚转过身子,一名汉子已然冲到身前,喘着问道:“你爷爷呢?”   朱元峰一怔道:“我爷爷?”   突然,朱元峰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他己无意中来到乐群客栈前,这间乐群栈,乃毒心圣与聚丰楼伙计约定碰面之处,面前这名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聚丰大酒楼,昨日那名前倨后恭的年轻店伙计。   朱元峰仗着一身轻功,这时本不难一走了之,但是,他不愿这样做。这一带地处闹区,行人往来,有如穿梭,他一拔脚,对方势必要从后追喊,这样一来,长安他就无法继续呆下去了。   运智用计,原为十绝门,十大绝艺之一;朱元峰自熟记石板上留文之后,七窍贯通,心智活跃,原即具有超人禀赋的他,至此更见玲珑剔透,眼前这道小小难题,自然难他不倒。   这时,朱元峰在弄清处境之后,立即向那伙计走上一步,压低嗓门子接道:“你是问我爷爷么?别声张,跟我来!”   那伙计迟疑地道:“他老人家昨夜不是说歇在这间乐群栈的么?怎么又改变主意住去别的地方?”   朱元峰脸孔一沉,不悦道:“这与阁下何碍?”   那伙计一呆,忙赔不是道:“是,是,是……都怪小的多嘴……咳咳,请问少爷,咱们现在要去哪里和他老人家碰面?”   朱元峰淡淡说道:“兰花院!”   那伙计一哦,接着又是掩饰性的轻轻一咳,唇角笑意隐现,现出一派“原来如此”的会意之色。   朱元峰身躯一转,循原路又向昨晚所见到的那家兰花院走去。   到达巷口,朱元峰转身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那伙计打躬不迭道:“是,是,是!”   朱元峰向巷内走去,凑巧那家妓院刚刚开门,一名老姬夹着一柄扫帚,正瑟缩地自门里走出。   朱元峰不待老姬开口,抢上前去匆匆说道:“我家主母快找来了,我得赶快通知我们官人一声!”   脚下一紧,径向门里急步跨人。迎面是座敞院,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朱元峰不敢怠慢,真气一提,拔身登屋,眨眼又复来至前面大街上。他稍加盘算,决定先去西郊冷面秀士故居察看一番看看。   前此他来长安时,由于半路遇着蔡姗姗之故,想去冷面秀士住处,始终没有去成;如今,反正一时也别无他事,他觉得趁此机会去一趟,了了心愿也好!   冷面秀士西门达旧宅,书棋山庄前,冷冷清清,一片惨淡景象,朱元峰捡起一根树枝,装成乞儿模样,于庄前徘徊了一阵,正想绕去庄后,偷偷翻进庄内探查时,庄门忽然依呀一声打开,自门后探出一颗自发苍苍的脑袋来。   朱元峰心神微紧,连忙踏着积雪走过去,向那老人抱拳唱个肥喏道:“老人家过年好……”   老人满脸皱纹,腰背已拱,抬起头来,吃力地将朱元峰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眼,哑声说道:“过年了么?”   朱元峰又唱了个喏道:“今天己是大除夕,也跟过年差不多了,小子幼失桔恃,无依无靠,还望老人家多多慈悲才好。”   老人深深一叹,缓缓摇头道:“自本宅主人遭遇变故后,一批下人们,全都风流云散,除了抬不走的房屋庄园,这儿早只剩下一所空宅,以及行将就木的老朽一人。老朽现在自己都靠变卖为生,实在无力施舍了,小哥儿,我说呀,你还是多跑一家吧!”   朱元峰故作怔然道:“贤主人是……”   老人又深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可长了,唉!”   说着,又朝朱元峰扫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接着道:“我说,小哥儿,这样好不好,值此残冬岁尾,咱们这一老一少,可谓同病相怜,老朽仅一人在此守宅,如你小哥儿能够代劳半天,老朽这里还剩有一对银烛台,准备拿去城里换了,买点酒菜回来,咱们不妨将就着,一块儿过个苦年如何?”   朱元峰连忙躬下身去道:“小子求之不得!”   老人摆手示意道:“你等等!”   语毕,颤巍巍地返身入内而去,不一会儿,果然从厅屋中拿了一个破布包走回来,向朱元峰吩咐道:“这里很少有人来,你只须闩上门,坐在门房里等老朽回来就行了。”   朱元峰恭谨地答道:“小子理会得!”   老人点点头,举步维艰地出门向庄外走去。朱元峰容得老人稍稍去远,先将庄门闩好,然后由院中纵登屋顶高处窥视,老人确已入城而去,这才翻身跃落,急急窜向后院,准备将全庄粗搜一遍,看有无关系冷面秀士死因之蛛丝马迹可寻。   朱元峰此举,自以为得计,实则大大失策。   须知今天这座书棋山庄,早成为九龙属下来往长安之联络处,而刚才那位老人不是别个,正是第九龙,枭龙手下一名得力爪牙,“豹叟”罗山涛!   豹叟罗山涛,四十年前即以掌法知名于武林,一身功力更在毒龙谷内那申氏兄弟之上。   豹叟最初并未对朱元峰生出疑心,及至发现朱元峰似乎对冷面秀士之变故表示关切,这才一下警觉到,眼前这小子,来路可能有问题!于是,他决定进一步加以考查,故意设词入城变卖银器,不错,他是入城了,但仅只于城门口晃了一下而已。他人一进城内,迅即沿城北奔,预备打西北角出城,另抄小径返庄,暗察小子有何举动,以便下手擒拿,甚至当场格杀。   朱元峰懵然无知,这时正于庄中各处进进出出,大事搜索。他见庄中十室九空,值钱家俱,多已不见,尚以为豹叟适才所言不虚,心想,西门达死后还留下这么一名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也算难得的了。   其实,这一点,正是这位豹叟预作的匠心布置。如今,九龙属下若是有人来此,多半聚会在庄后一处地下密室中,因此假如有人来此作表面之观察,根本毫无破绽可寻。只可惜,朱元峰在日前因种种的顾虑,并没有出面和叛离师门的蔡姗姗相见会合,否则,他刻下就不会处在这种敌暗我明的不利形势之下了。   朱元峰全庄前后搜遍,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叹了一口气,只好又向前院走来。   当朱元峰奔向前院时,豹叟罗山涛早已等在前厅屋脊上。豹叟证实自己所疑不假,本拟立即下手,结果眼珠一滚,突然改变了主意。   原来这老贼见朱元峰步伐稳实,身法奇异,暗暗讶疑之余,深恐小子滑溜,万一失手,可能遗患无穷。所以,老贼打算来个稳扎稳打,仍退循原路入城,真的买了些酒菜回来,欲待在近身之际,闪电出手,以保万全。   朱元峰回到前院门房中,坐了片刻,仍不见老人返转,忍不住又向东厢那间客厅走。这间客厅,他刚才已经搜过,此刻重临,无非闷不住,信步走走而已。   客厅中现在只剩下几幅字画,以及两张旧木椅,一张破木桌,一方断裂的棋盘。   朱元峰眼光落向那方棋盘,忽然想到:“有棋盘,就该有棋于,棋盘在这里,棋子呢?”   于是,朱元峰旋身四察,看能不能找到棋子。结果,朱元峰棋子没有找到,却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条陈旧的纱巾!   那条纱中被弃在屋角,蛛封尘积,设非特别留意,鲜有发现可能。   朱元峰快步走过去,俯身捡起一看,中呈淡紫色,显属女子用物。朱元峰看清后,正待信手抛去,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种纱中蔡姗姗不是也有过一条么?   于是朱元峰将纱巾弹弹干净,褶起放入怀中,迅速转身出屋。   当然了,天下女子不只蔡姗姗一个,这种纱巾也不只一条,蔡姗姗能用,别的女子就用不得?   但,问题是:大户人家之女眷,一般情形下,鲜有涉足前院客厅者,由此当知,此中属于本宅女眷之成分不多;此巾如非本宅女眷所有,它的主人为谁?   且不去肯定它的主人就是蔡姗姗——   一名女子曾经到过这座客厅,应无疑问。那么,这名神秘女子来此何为?   此女之出现,是否与冷面秀士之遭受谋算有关?   朱元峰正在逐步推究,而无法获致结论之际,庄门上已然响起一阵剥啄声。   朱元峰心神一收,忙应道:“来啦!”   门启处,正是那老人去而复返。   老人呵着双手道:“好冷啊!”   朱元峰放进老人说道:“刚才有位姑娘来过。”   老人一呆,霍地转身问道:“生做什么样子?”   朱元峰皱皱眉头:“这就难说了,看上去,晤,大约十六七岁,穿一身紫色衣服,鹅蛋脸新月眉,总之,相当标致就是了。”   豹叟暗忖:咦,不正是姗姗那妮子么?妮子据说已自毒龙谷偷偷出走,怎有胆子跑到这里来?   他思忖着,故作惑然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朱元峰出指如风,以十绝门独有手法,迅速封了豹叟各处要穴,然后伸手一抄,夹起只比死人多口气的豹叟,送人右首耳房中。   同一时候,外面庄门上又响起一阵极有规律的剥啄声。   朱元峰高应一声:“来啦!”   快步奔过去,一把拔开铁门闩。   门外站着的,是一名车夫装束的彪形大汉。   那大汉见应门者不是豹叟,而是一名衣履破旧的陌生少年,似乎颇感意外,脚步往回一缩,恶狠狠的瞪眼道:“你小子是打哪儿来的?”   朱元峰装出一脸土气相,畏缩地答道:“我是南庄的阿俊。”   大汉眼光四下一扫,沉声道:“看门的那老头儿,哪里去了?”   朱元峰返身一指耳房道:“像是生了病。”   大汉一嗯,似有不信道:“怎么说?”   朱元峰嗫嚅地道:“罗老伯常常要我送野菜来,昨天下午,我来的时候……罗老伯……   就……就……不能动了,像是中了风。”   大汉手朝广场上一指,命令道:“好好看住这辆车子,有人来马上喊我!”   朱元峰点点头。大汉举步人门,一面于口中喃喃着:“这老鬼永远不知足,敢情又是从九谷主那儿获得什么心诀,一时操之过急,以致走火人魔,哼哼,这下可好——”   朱元峰一眼看出,来的这名大汉,生相虽然凶猛,武功却显然不及豹叟远甚;他如想制服这厮,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他顾忌的是,他此刻尚不明外面那辆车上的情况如何。   这厮不像一名独当一面的要角,那么,这厮背后还有什么人?是不是就在车上?及来此之目的何在?   所以,朱元峰临时改变主意,忍住没有下手。他点倒豹叟,手法独特,绝不愁来人看出破绽,同时,豹叟有口难言,除了痛苦的哼几声,也不会泄出秘密。   广场上那辆马车,就停在距离庄门不及丈五处;型式普通,毫不惹眼,可是,车帘布却拉得紧紧的。   这说明了一件事:车上装的,不论其为人或物,都极重要!   朱元峰因为未将来的这名大汉放在心上,故而容得那大汉一脚跨人耳房之后,立刻出门向那辆马车奔去。   他解开绳结,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所至,不禁当场一下呆住!   你道车内装了些什么?   五名少女,衣分五色,一个个五花大绑,背对围坐,形如一朵盛开的梅花一一正是花谷五仙女!天下事,真是一言难尽。   六逸之一的毒心圣,为呵护五女,一去音讯杳然:没想到,五女却被他于无意中碰个正着!   五女手足上绑,嘴巴亦给布条扎住,只剩下一双双的眼睛在那里骨碌转动。   面对车门这边的,是金钗和绛环两女。金权为五姐妹之首,态度显然沉稳得多。而那名绛环,眼色中则充满焦躁和愤怒。她大概误会朱元峰亦为贼党之一,这时杏目圆睁,死瞪着朱元峰,像是要将朱元峰一口吞下似的。   朱元峰报以一笑,正待传音吩咐对方安心待救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小子,找死么?”   喝声传来,车内被囚的金钗和绛环,首先于芳脸上露出一片疑讶之色,那神色似说:   哦,原来这人不是他们一路的?   朱元峰迅速转过身去,大汉快步奔到,面现杀气道:“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朱元峰迟后一步,搓手不安地道:“我不过看了一眼而已。”   大汉竖眉吼道:“有什么好看的?”   朱元峰赦然一笑道:“怎么不好看,一个个都很标致,我们这儿,从南庄到北庄,可说没有哪家的姑娘……”   大汉怒喝道:“闭嘴!”   朱元峰暗暗奇怪:他既已识破对方隐私,这厮怎的还不向他下手呢?   最后,朱元峰突然想到,这厮其所以对他宽容,一定是还有用他之处!   果然,大汉在眨眼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寒起脸孔道:“小子现在听着:老子有事要进城转一下,马上就回来,这马车,老子开进庄内,交你小子看管——记住老子马上就回来,老子等下回来,如有丝毫差错,老于准拿你小了剥皮抽筋!”   说完,又狠狠加了一句道:“听清楚没有?”   朱元峰强忍着点点头道:“听清楚了。”   朱元峰口里应着,心底则在想:就怕你这厮一去不来,只要你这厮还回来,等下倒看谁剥谁的皮,谁抽谁的筋!   大汉见朱元峰异常服帖,接着手一挥道:“去把大门再打开些!”   朱元峰应命过去把两扇大门完全打开,大汉拉着马嚼口,将两匹马连同马车拖入庄内,又说道:“我走后就将门闩上,无论谁来,都不许开门!”   朱元峰点头道:“我会记住!”   大汉交代完毕,又去耳房中看了一下,方始匆匆出庄而去。   朱元峰心中有数:这厮准是看豹叟病得可疑,豹叟既不能言语,他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去城中另请高明了。   朱元峰重新关上门,于高处目送那汉子去远,然后一跃而下,走到马车前面,拉开车帘,向车内五女匆匆道:“小弟朱元峰,赌王之徒,偶尔至此,于无意中识穿贼徒秘密,看门的老贼,自称豹叟,已为小弟所制,刚才这厮,显系入城找人来为老贼查视,等会儿,来人也许不止一二个,希望五位大姐松开手脚后,赶快去后面活动一下,以便到时候助小弟一臂之力。”   朱元峰匆匆说完,探手衣底,沙的一声抽出那支降龙剑,剑尖拨划间,五女束缚尽解。   五女获得自由,先攫除嘴上布条,然后相继跳出车外。   五女下得车来,并未遵照朱元峰吩咐,马上去庄后活动血脉。却在互相望过一眼之后,不约而同的均向朱元峰周身上下打量起来。那意思似说:赌王之徒,金星武士朱元峰,在传闻中可不是这样子啊。   朱元峰明白五女心意,当下轻咳了一声,微微笑道:“小弟不幸于最近经历一次浩劫,所以——”   五女中的蓝珰,这时忽然一拉金钗,失声道:“大姐,你看他手上这把剑!”   金钗纤腰一拧,注目之下,一咦道:“降龙剑?”   玉簪和紫珮同时喃喃道:“原来名剑已经有主,这一趟跑得真冤枉……”   朱元峰一愣,愕然道:“什么,你们五位——”   金钗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忙以眼色止住四位师妹说下去,同时转向朱元峰,淡淡笑了一下道:“我们这次本来是去灵台看梅花的,路上听人说起,潼关有人悬剑求主,一时好奇,乃折道东来,不意昨夜误投贼店……这次,多蒙少侠义伸援手,小妹五人,感谢不尽……二妹,我们去后面吧,这位少侠说得不错,等会儿少不了一场厮杀,事前准备一下,也是好的。”朱元峰接口道:“是的,大家要说的话还多,等过了这阵子慢慢再说吧!”   五女又朝朱元峰投了一瞥,这才在金钗率领下,迅速向正厅后面走去。   --------          第十五章 第八龙     朱元峰收起宝剑,走入耳房中,拍开豹叟结喉穴,沉声道:“刚才那厮是谁?快说!”   豹叟知道在这位小煞星面前,说谎无益,于是据实回答道:“此人姓陈,名必全,外号‘黑皮金刚’,是我们八谷主座下的四卸者之一!”   朱元峰星目微闪,眨眼道:“八谷主——玉龙?”   豹叟呻吟了一下道:“是的。”   朱元峰注目接着道:“那么,等下要来的就是这位玉龙了?”   豹叟点点头道:“是的。”   朱元峰又问道:“十绝武学之中,这位玉龙习的哪一项?”   豹叟哑声道:“剑。”   朱元峰心头微震,但却突然喝道:“你敢说谎!”   豹叟神情微微一呆,茫然道:“谁说谎了?”   朱元峰知道老贼所言不假,乃点头改口道:“只要不是说谎就行,否则,小爷说到做到,一句不实马上打发你上路,不信尽可一试……”   豹叟喃喃道:“相信你迟早也不会放过我,说与不说,还不都是一样。”   英雄不怕死,全凭一口气,受尽折磨,所谓百折而能不挠者,方为真英雄!这位豹叟,在经过一阵痛苦折磨之后,凶性遽减,勇气也随之渐告丧失,苟全之心,溢于言表,真是一条可怜的老走狗!   朱元峰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玉龙掳劫花谷五名女弟子居心何在?”   豹叟低答道:“八谷主,他,唉,谁都知道的,见色动心,从不知足,此举之意,说来还不是……你少侠是明白人……想想也就知道了。”   朱元峰咬咬牙,手一伸,又将老贼穴道点上。   然后,他转身出房,心中思潮起伏:玉龙精于剑术,等会儿如何应付?   剑术,排名十绝艺之首,除最后一项一元神功外,可说是其余九项中最具威力的一项。   在目前,他已练成者,仅为十绝艺中之轻功和暗器,自降龙剑到手之后这短短数天中,他虽曾不时模拟那些剑式,可是,仅凭这一点,又怎能去与至少已有十年以上功力的玉龙相抗?   看来,只有依样葫芦,再来一次出其不意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还有那种好机会?   玉龙此来,由于心有所疑,警觉必高,很可能一进门且不管豹叟生死,而先对自己盘驳甚至考究一番,那时该怎办?   朱元峰登高四下一望,那名黑皮金刚尚无人影。突然间,他心中一动,默忖道:“百花谷主——醉芙蓉金翠凤,当年系以一支金凤护花剑享誉武林,五女师为醉芙蓉惟一爱徒百花仙姬,乃百花一脉嫡系传人,于剑术一道,必有独到之处,我何不先找五女商量一番,看看有无应对之策?”   一念至此,立即越脊向厅后纵去。   厅后庭院中,五女正成梅开五瓣式,相向盘膝瞑目而坐,人人膝头横搁一支带鞘短剑。   朱元峰轻轻一咳,五女迅自地面同时执剑跃起。   金钗仗剑仰脸问道:“来了么?”   朱元峰跳落地面,答道:“还没有。”   金钗迟疑了一下道:“那么,少侠是不是另有吩咐?”   朱元峰点头道:“是的,小弟有件事,要跟五位商量一下。”   蓝珰抢着道:“什么事?”   朱元峰抬脸道:“等下要来的,已知为九龙中的第八龙,玉龙古振华。据豹叟透露,这位玉龙精于剑术,成就颇高,而小弟对这一门武学,目前尚在摸索之中。所以,小弟想先来请教五位大姐一下,我们等下要不要应战?”   玉簪以下等四女,闻言一起转脸望向五女之首的金钗黄始凤。   朱元峰补说道:“凡事得尽力而为,逞强无益,如果我们自忖不是来人敌手,现在马上撤离,为时尚未为晚。”   绛环念念地道:“我列屏贞第一个不肯就此退走!不论胜负或生死,我列屏贞都要跟这贼子拼上一拼!”   金钗黄始凤缓缓抬脸道:“少侠撤离之议,显系为我姐妹五个着想,少侠好意,始凤先此致谢。其次,始风不妨对少侠明言,我们五姐妹,个人功力虽然薄弱,但在联手合力的情形下,尚堪一战!五妹说得不错,放过这贼子,实在于心难甘,一切但凭少侠支配调度,我们五姐妹是跟这贼子拼定了。”   朱元峰大喜道:“五位大姐既然一意同心,不辞一战,小弟自然愿为前驱!”   紫珮紫梅接着道:“战策方面,少侠有无成算?”   朱元峰想了一下道:“五位就守在这里,小弟仍去前院相候,待小弟将贼人引来后院时,即请五位共同出手。”   金钗黄始凤点头道:“好,就这么说!”   朱元峰匆匆返回前院,又去耳房中不知盘问了豹叟几句什么话,接着,大步出房,神色怡然,似已操定必胜之券。   不一会儿,庄外有人砰砰敲了两下门,高喝道:“小子在不在?”   朱元峰应一声来了也,过去将门开了。   门开处,一名年约四旬上下,身穿宝蓝狐裘,头戴嵌玉方巾,面皮白净,五官端正,只是一双眼神有点闪烁不定的中年文士首先举步跨人。   朱元峰侧身相让,他知道,此人大约就是那位贪淫好色的玉龙古振华了!   玉龙进门,身后的黑皮金刚跟着走进来。朱元峰见二魔身后再无他人,不禁为之心头一宽。   玉龙古振华进得门来,出乎朱元峰意料之外的,其第一件事既非去耳房中查看豹叟罗山涛,亦非先对他盘驳一番,而是径向院中那辆马车走去,伸手一下撩开车帘。   这时马车中,当然是空空如也。   玉龙目光所至,脸色陡变,身躯一旋,瞑目厉声道:“那些女娃何处去了?”   黑皮金刚一呆,几疑耳听有误。咦,这不是怪事么?   如说那些女娃儿是被这小子所释放,那么,这小子怎么还在这里?就算这小子木头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五女非负恩之人,拖也会将这小子拖走啊!   若是说……,黑皮金刚于急切间,一时无法求得所以然,同时也无暇多想,当下转身逼上一步,戟指颤指,又急又怒地喝道:“小子……你……你……将五个女娃儿,藏……藏去什么地方?快说!”   朱元峰心神笃定,这时已于意外之余,筹得一计,于是故意装得甚是吃惊,向后退了一步骇然道:“您这位大叔这……这是什么话?本来就是一辆空车,哪……哪里来的什么女娃儿?”   黑皮金刚切齿迸出一声:“好个臭小子!”   手掌一扬,便待劈下?   玉龙暴喝一声:“住手!”   朱元峰连连后退,尖叫道:“这位大叔好不讲理,我阿俊为你看车子,没拿你一文好处,到头来竟还要栽害我……”   玉龙大步走过来,挥手喝道:“小子别叫!”   接着,脚下一停,转向黑皮金刚沉脸道:“必全,你怎么愈来愈不中用了,连车子走在路上,人给劫走,都不知道?”   黑皮金刚已无时间再向朱元峰发威,这时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   “主子明察,马车抵庄时,那些女娃儿确实还在车上。”   玉龙竖眼叱道:“那么人呢?”   黑皮金刚又磕了一个头道:“准是这小子——”   玉龙气往上冲,猛地踢出一脚道:“还要强辩!”   可怜一名黑皮金刚,一脚正中心窝要害,顿时一命呜呼,了账!   玉龙此举,显系基于情理之常而发——亦即朱元峰所料其必然者——不是么,一名土小子会有这份胆子,放跑五个女娃儿,居然还敢呆在这里不走?   玉龙一脚踢毙黑皮金刚,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身子一转,便朝耳房走去。   就在这时候,大厅中突然传出一声轻嗤,似是五女中谁人因忍俊不禁,所无意发出的一声窃笑。   玉龙扭头一怔,勃然跺足道:“该死!”   一声骂出,身形疾起,如电般扑人厅内!   朱元峰预定计划破坏,暗叹一声,女孩子们,果然难共大事,为怕五女吃亏,真气一提腾身便追!   朱元峰因为落后数步,于追出时,先发大喝道:“姓古的,你往哪里跑!”   这是通知五女提防的信号。果然,厅中人影闪动,五女相继退到后院中,朱元峰追至时,剑影翻腾激战已起。   朱元峰不敢用剑,怕一有闪失,反而为虎添翼。   他高喝一声:“姓古的受死!”   双掌一错,纵身扑人战圈。   他乃赌王座下惟一弟子,掌法原具相当基础,如今佐以上乘轻功,奋勇出手下,声势亦颇惊人。   玉龙耳听脑后风响,甚讶来敌身法之速,当下不得不将五女暂时撇开,转身先救燃眉之急。   朱元峰自审功力不敌,不宜硬拆硬拼,是以掌势一收,滑步旋身,转蓬般一下绕到敌方背后。   玉龙入目朱元峰身法大感意外,一面抽身侧纵一面峻声叱问道:“小子!何处偷习得迷魂谷——”一个谷字出口,五女五剑又复同时攻到,玉龙格于形势,只得半途住口。   现在,朱元峰总算又多知道了一件秘密。他虽然不清楚住在迷魂谷者为第几龙,但是,无疑的,住在迷魂谷的那一龙,其获传之十绝武学,必为十艺中之轻功。   就因为朱元峰心神微分,身形稍滞,竟给予玉龙一个拔剑的机会!玉龙抽空拔出身边宝剑,顿时发出一声哈哈狂笑。   朱元峰骤见玉龙手上忽然多了一支长剑,知为自己一时松懈所致,不由得又悔又恨暗暗自责不已。   现在,形势一下改变了。   五女短剑威力骤减,朱元峰凭着一双肉掌,自然更无法逼进攻杀了。不过,好在这一边占着人多之优势,玉龙又顾忌着朱元峰一身飘忽如风的怪异轻功,不敢放手施为,基于这两种原因,双方仍是一个胶着局面,一时尚难遽分出高下。   如今,朱元峰寄望于两个机会:一是意外之变,奇援突至。二是能有空暇腾出手来,以暗器铁莲子取胜。   他刻下不敢马上取出暗器的原因,是怕自己一旦松手,五女中可能有人要吃亏,同时,玉龙阅人甚多,已看出眼前这小子来历不凡,将他看得太紧,他如勉强为之,也必难收奇袭之效。   转眼之间,双方腾跃闪仆,掌风呼呼,剑光闪闪,很快便周旋了不下三十多个照面……   时间一久,另一个必然的现象渐渐发生。   就是:六小方面长力不继!   朱元峰因修习的是颠僧上乘正宗心法,还不感觉怎样,五女以女儿之身,先天体力毕竟不能与男子相比。   因此,五女这时剑招虽尚未乱,但出手已有滞重之象。   玉龙因好色之故,内力本为九龙中最差的一个,但此魔老于江湖,战阵经验丰富,深诸缠斗持久之道,两方相形之下,时间一久,六小这边自然要落下风。   就在局势逐渐不利于六小的这一刹那,前厅屋脊上,人影一闪,突然出现了一名不速之客。   五女目光所至,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值此紧要关头,再有第三者现身,是友还罢,是敌岂不糟了。   五女所以惊呼,原因无他,即五女根本不识来者面目,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来人生做何等模洋呢?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神色冷漠,双眼凶光隐射——竟是前面耳房中那被朱元峰制住穴道的豹叟罗山涛。   蓝珰上官玲高叫道:“少侠不是说……”   朱元峰一面迅速摸出一把铁莲子,一面答道:“不要紧,这老鬼没有什么了不起!”   玉龙一见豹叟突然现身,不禁大喜过望,忙向厅顶喊道:罗老快来,这年头变了,连几个毛头娃儿,居然也会这样扎手,快,拾下这几个男女小子咱们好喝一杯。”   豹叟双睛四下一扫,沉声回答道:“是的,老奴来也!”   这老鬼不知为何人所解救,身形下扑,冲势劲疾,一身功力显已十复八九。   朱元峰大喝一声:“玉簪姑娘速退!”   首当其冲的玉簪白蕊华,闻声知警,短剑一挥,急急退往一边!朱元峰一声喝出,自己也随着玉簪白蕊华闪身避开。   玉龙长剑一抖,循踪而上,哈哈大笑道:“娃儿们,迟矣!”   话至此,身形尚在半空中,不知怎的,突然神情一怔,左掌一个紧急挥按,长剑向后猛撩,口中同时怒喝道:“老贼,你……”   正如他自己所说:“迟矣”!   只听蓬的一声闷响,“你”字甫行出口,背心已然实挨了一掌!   玉龙身形落地,踉跄冲出一步,脸色发青,牙根紧咬,正待返身拼扑之际,朱元峰右手一扬,笑喝道:“左耳,右耳,各穿一孔,以留纪念!”   两声嘶嘶轻响过处,玉龙头一缩,长剑坠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同时双手不自禁掩到两边耳根。暗器为十绝武学之一,打耳穿孔,自不为奇,朱元峰之所以手下留情,而没有趁机取下这条玉龙性命,迨为尚未查清弑师之人为哪一龙,故而暂留此贼一命,以待来日一并清结。   豹叟一招得手,毫不放松,双掌一翻,又复攻上。   玉龙四面楚歌,背腹受敌,自知大势已去,不逃性命难保,当下也顾不得追究豹叟背叛之原因,一个倒纵,真气勉提,强忍着鼠窜而去。   五女提剑并立一旁,瞠目而视,如痴如呆。   没有想到,更奇怪的变化尚在后面,豹叟迫走玉龙,竟然急行几步,面向朱元峰砰然跪倒。   朱元峰似乎丝毫不感意外,当下脸色一沉,冷冷说道:“王不留行’两半,半夏、黄连各五钱,无根水煎服,禁油腻,酸甜,三帖可愈!”   豹叟磕下头去道:“谢少侠恩典。”说罢起身,如飞而去。   豹叟匆匆离去后,五女一齐围拢过来。   金钗黄始凤疑问道:“少侠适才说的,是不是一些草药的名称?”   朱元峰头一点,尚未开口,蓝珰上官玲已然抢着道:“依小妹猜测,朱大哥说的一定是帖解药!”   金钗黄始凤柳眉微皱道:“始凤虽然不檀歧黄之术,但因追随家师较久,对各类药草之药性,多少尚能领略一二,据始凤所知,‘王不留行’,及半夏、黄连,这三味药,如果合在一起,尤其是用这么重的分量——”   朱元峰点头微微一笑,接口道:“大姐所言不差。半夏燥烈,黄连严寒,王不留行则性烈霸道,这付药如果连服三汝,这老贼后半辈子,大概是再没有为非作歹的机会了!”   五女齐都一怔,紫讽紫梅膛目轻咦道:“那么,这老鬼——”   朱元峰含笑接下去道:“小弟已看透这老贼苟全之望甚殷,因而在玉龙到来之前,预先布下一着闲棋,先逼老贼服下一颗药丸,然后为老贼拍开穴道。告诉他,此药至毒,非本侠独门偏方不解。并吩附他赶紧行功活脉,以便玉龙到达后相助一臂,否则,如本侠方面战败了,彼此只有同归于尽!”   五女一哦,这才恍然,玉簪白蕊华又问道:“朱大哥逼他服下的,真是一颗毒药么?”   朱元峰笑了笑道:“小弟告诉他,药丸叫做‘五毒化血丹’,而事实上,那只不过是小弟临时用烂泥捏成的一个土丸子罢了!”   五女听了,无不笑弯了腰。   朱元峰脸色一整,接着道:“从老贼口中,小弟获知此庄已成为九龙行馆之一,并问出冷面秀士、乐天子及玄玄掌诸前辈之死,均系毒龙座下六弟子所为,毒龙原有七名男弟子,预计针对前此七任盟主分别一一下手。令师与家师等人,可能尚还蒙在鼓中,所以,小弟希望五位大姐最好马上赶返贵谷,提醒令师小心在意,以防不测。”   五女同是一阵意外,沉默了片刻之后,金钗黄始风向朱元峰裣衽一福道:“谢谢朱少侠这番搭救,以后有机会,尚望移玉敝谷,以便我姐妹能对少侠稍尽报答微忱?”   朱元峰欠身道:“有机会一定叨扰。”   五女转过身子,正待离去,朱元峰目光偶及,止不住赶上一步,轻轻一咳,迟疑地道:   “如五位大姐不见怪,小弟尚有一言。”   五女一致止步返身,金钗黄始凤道:“少侠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峰在五女身上分别扫了一眼,赦然地搓搓手笑道:“五位大姐走在外面时,以后……最好……咳,咳……最好能稍微穿得朴实点,像现在这样,也许太惹眼了。”   五女粉颊都微微一红,金钗低头说道:“少侠说得甚是,今后,我们姐妹定当知所检点就是。”   五女去后,朱元峰找来火种,将整座书棋山庄付之一炬。然后,返回城中,在一家廉价客栈,暂时安下身来。   --------          第十六章 神秘任性公子     年,就这样过去了!   忽忽半月过去,毒心圣音讯杳然,师父赌王,及七步追魂叟方面亦未听到消息。在这段期间,朱元峰因感觉武功之重要,乃对师门那套剑术,苦苦揣摩,日夜勤练,半个月过去,别的没得看,一套“风云剑法”,却倒练到了七八成火候!   这段期间,长安城中,像每年的新春一样,金吾不禁,弦歌处处,说不尽的欢乐繁华。   但是,这也仅限于长安一地而已。   若就整个江湖而言,过去的这半个多月,也许正是武林中,近十年来最紊乱的一段时期!   五关刀桑天德陈尸洞庭之滨。   百花仙姬黎香君香消百花谷内。   少林达摩大殿发生一场无名怪火,武当九老于一夜之间为人尽数毒毙;同时,洛阳城中突然出现了一名少年奇侠——   突然出现于洛阳城中的这名少年奇侠,年约十七八岁,喜着一身白衣。他告诉别人,他名叫南宫华。但是,洛阳城中的人,却在背地里送了他一个外号:“任性公子”。   这位任性公子自于洛阳城中出现以来,满骑闲游;人们只知道这名少年人必非凡物,然对少年之出身来历,却无一人清楚。   除此而外,人们另外还知道一件事,便是:这名少年人显然有着用不完的金银财宝!   只见他经常出入于歌楼酒肆,一掷千金无吝色,既无仆从,亦无行囊,真不知道他那些黄金白银从何而来。   这名白衣少年于洛阳出现不到三天工夫,整座洛阳城为之大大轰动。街头巷尾,由店肆以至深闺莫不以他作为话题。   不知多少淑女为他倾心,不知多少贵介公子冀与结纳;可是,这位任性公子全都一笑置之。就好像普天之下,根本就没有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能够放在他的心上。   河洛一带的武林人物,对这位白衣南宫华暗暗猜疑,但是,人人知道,关于最近这一连串无头公案,这位白衣南宫华则属百分之百的清白。   少林与武当事件发生于同一夜,而那一夜,这位任性公子恰好酒醉城中牡丹楼。百花谷与洞庭,均在数百里之外,人非神仙,何能分身?所以,这位任性公子之出现,只为武林中带来一种神秘感,而绝未为武林中增加丝毫恐怖气氛。   住在长安的朱元峰,由于潜心剑术,甚少到外间走动,对这一切可说一无所知;而现在,这位任性公子南宫华,己自洛阳启程,正向长安而来。   长安城中,花灯如海,争妍斗奇——明天,元宵佳节,城中三圣朝前,将有一场罕有的灯会。   而这时的御史街上,正蹈蹈行着一名布衣少年。   这名布衣少年,正是朱元峰。朱元峰现在走过的御史街,乃长安城中有名的铁店麋集之区。   朱元峰一套风云剑法,诀窍尽通,差的只剩火候,底下要练的,将是一套“闪电刀”。   此刻,他来到这条御史街,便是想找一家好铁店,看能不能打造一柄合手的雁翎刀以便演练之用。   朱元峰因为有过书棋山庄之役,加之常人闹市,亦不宜过分不修边幅,所以,他已理清一头乱发,并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同时施展十绝中的易容妙术,为自己额前与腮下,各添紫疤一块,使自己看上去成为一个精明而健壮的丑小子。   这时,朱元峰正前行间,身边人影一闪,忽然擦肩过去三名鲜衣少年。朱元峰返身驻足,逆目打量之下,心头不禁升起一片疑云。   从背影上,他认出,走在中间的那一个,正是华阴所见那位曾向血痕萧求剑未遂,家财豪富的王公子。   另外两名少年,一名背影陌生,另一名则似乎只是一名书童。   朱元峰看清后,不禁暗暗诧异。一名华阴的富公子,赶来长安看灯,说来固无足奇,可是,他所不明白的,便是三人何以要走得这样急?   此为可疑者一。   其次,左首那名少年,朱元峰虽然以前没见过,但是行家眼里,不揉粒砂,从步伐上看,分明是位绝顶高手,一名怀有惊人武功的武林人,又怎会跟这么一个纨绔劣少结交为友?   朱元峰疑心一起,不期而然举步跟将上去。   走完御史街,三人右拐,接着进入一条小胡同。   朱元峰不假思索,一路跟进,讵知,这条胡同既短且仄,而且是一条前无通路的死巷。   等到朱元峰发现这一点,欲退已迟——前面三个家伙于行抵一座台阶下,忽然一下同时止步转身。   朱元峰不暇考虑,跟着身子一转,同时向面前的一面大门中走去。   朱元峰的打算是:先避开三个家伙再说。等会儿假如碰到人,他尽可诿称走错地方,说声对不起,掉头便跑。碰不到人呢?更简单,真气一提,高处开溜。没想到,他一脚刚刚跨入门槛,耳边便即响起一声吆喝:“清座看茶,公子一位!”   朱元峰一怔神,讶忖道:这儿是——啊,是了!   朱元峰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后,不禁暗暗失笑。他平白紧张一场,原来这里乃属“人人可以进来的地方”。   朱元峰神思一定,急忙缩身回头。跑这种地方,银子便是礼节和规矩,认错赔不是那是白费唇舌。   朱元峰不理身后门内汉子的叽咕,一步跳下台阶,继续向前走去,到达三人刚才转身进去的那一家门口,稍作犹豫,毅然入内。   这一次,朱元峰有准备了,门后那汉子正待张口,他便一步过去摇手阻止道:“不,我是来伺候我们公子的!”   那汉子眨一下眼皮道:“你们公子是——”   朱元峰信手一指道:“刚才进来的那三位。”   那汉子噢了一下道:“楼上,五号房,你自己去找吧!”   朱元峰从厅角一道木梯上,一间间数去,到达五号房前,正好碰上房里一个声音传出来:“王兄放心,这一点,包在小弟身上就是了!”   听口音,说话者显然正是那名怀有上乘身手的灰衣少年。似乎王公子有求于他,而他向王公子提出了保证。   底下,王公子不知说了凡句什么话,只听那灰衣少年接着说道:“宝剑不宝剑,是另外一回事,王兄只须将那小子的身材、相貌,衣着,以及大约的年龄详细说出来便可以了。”   朱元峰微微一呆!宝剑?小子!这厮难道竟是在打听我朱元峰不成?   那么,这厮会不会就是六条小毒龙中的某一条呢?   想到此处,朱元峰不由得精神一振。现在轮到王公子为那灰衣少年详细描述,声音低不可闻。于是朱元峰于走廊上,缓缓向前踱过去;走过两三间,再行折回。各房笑语喧哗,间亦杂有丝竹之声。因为守候在房外的“下人”,不止他一个,所以谁也不会注意谁。   朱元峰重新经过五号房前时,只听里面那名灰衣少年喃喃道:“这就怪了……”   王公子口问道:“什么地方怪?”   灰衣少年自语般说道:“小弟还以为那小子生得有多帅,不意却与一名小叫化无异……   大概,唔,一定是小弟猜错人了。”   王公子忽然说道:“且慢!胡兄以为——明天咱们要见的这位任性公子南宫华——他会不会就是胡兄要找的那小子所化饰?   灰衣少年停了片刻,方说道:“应该不会,不过,这一点,也并非毫无可能。”   “任性公子”南宫华?   朱元峰听了,又是一怔。好怪的绰号,好生的名字!这位任性公子南宫华又是何许人呢?   但听房内王公子又问道:“我们只知道这位任性公子,昨天到了渭南,明天可能来长安,究竟来不来,以及来了之后落脚何处,我们一点把握没有,胡兄凭什么敢说明天一定见得着?”   灰衣少年笑了一下道:“根据行程计算,明天必到长安,决无问题,也许今天已经抵步都不一定。请王兄那忘了明天是个什么日子,以及明天长安城中有些什么节目。明晚,我们提早守在三圣庙前,准没错!至于如何上前攀交,那将是小弟的事,到时候,你王兄跟在后面瞧着就是了!”   朱元峰心想:是的,这位任性公子确有一见之必要。   朱元峰想着,一面向楼下走来。今到此为止,再下去无甚可听,一切明晚三圣庙前见分晓好了。   第二天,元宵节,太阳尚未下山,北城三圣庙前,便已挤满了人。朱元峰到达时,几乎连站的位置都找不着了。   庙前广场,宽约亩半许,在庙前两边,搭有两座彩台,显然是城中缙绅富贾们的专用包厢;虽然已经水泄不通,彩台上这时却还空空的。   另外,在庙前两台之间,另以椿绳围有大片空地,那里大概就是等下各式花灯的争奇亮相之处。   朱元峰因见时间尚早,乃沿场周缓步绕行,结果,令人失望的是,他竟连一张熟面孔也未见到。   他心中暗暗诧异,默忖:灰衣少年和那王公子昨晚不是议定,说要在今晚提前来此守候的么?   他惟恐有所遗漏,于是再作第二遍巡查。就这样,走完一圈,又是一圈,时间于不知不觉中消逝,转眼之间,天色已黑。   庙中,隐隐传出一阵锣鼓声,第一批花灯,显然即将登场了。   果然,锣鼓声愈来愈近,第一对狮头灯首先出现。接在狮头灯之后,是一条九节金龙。   再接着,则是虎、豹、象、熊、鹰、蝶、蚌、鲤等鱼虫百兽之属。这一批花灯,制作虽称精巧,然非今夜花灯之主要部分,所以出场后并未引起人们多大兴趣,广场上喧哗嘈杂,亦未因之稍减于先前。   鱼虫百兽过去,跟着上场的,为百花之灯——真正名实相符的花灯!   花灯即将上场,情况就不一样了。   因为每年的花灯,均带有强烈的竞争意味:首选者谓之花灯王,亦称状元花;除精神荣誉外,依例可获得一笔为数颇巨的赏银。所以,这一部分花灯,历年都备受观灯者欢迎。   这时,花灯尚未出现,场中却已响起一阵热烈掌声。   长安花灯之特色,在雅而不俗,单就百花这一部分,便与他地之花灯不同。   花灯出场时,一律不得标示本来花名,而须以其他含有象征意义之字眼代替。如牡丹灯,仅可书以姚黄或魏紫;芍药灯,仅可书以醉粉或狂香,余类推。若能附以隽永之短联则更佳。   锣鼓停歇,细乐代之而起:细乐声中,第一对花灯出现。   第一对出场的是两盏梅花灯,灯下悬标着四个大字:国色天香。所附短联为:“春后消思,棘影暗香浮。”   这对梅花灯由于糊工精巧,以及拟名和对联亦都清新贴切,因而一上场便即获得了全面彩声。   梅花灯下去,接着上场的是一对海棠灯。未附联语,标名则为“慵妆独照”。   这对海棠灯,因花枝鲜艳,亦获得不少彩声。   再接着,第三组,是对菊花灯:标名逸士高人。第四组,是对梨花灯:标名灯笼烟雨。   成绩均属平平,受欢迎之程度,远不及前此之梅花和海棠。   底下,一对桃花灯忽然出现。   桃花,在百花中花格并不太高,但是,刻下这对桃花灯却受到广场上数千观灯者一致激赏。   首先它的标名与众不同,别的花灯都是四字或两字,这对桃花灯却是三个字:无双艳。   其次则是灯下那首联语:“妖姬倩女在人意;崔郎刘郎总难凭。”   桃花,花格虽不高,但因表现如分,加之彩色明丽动人,是以掌声历久不绝,人人均为这对花灯备加赞叹。就在广场上为一对桃花灯掀起一片高潮之际,南街方面,突然传来一阵清越的得得蹄声。   众人扭头望去,目光所及,人人为之目中一亮,嘈杂人语,亦为之顿然寂止。   来骑是一匹世所罕见的五花骢,马背上泰然自若地坐着一名白衣少年。白衣少年看上去约在十七八岁左右,面若冠玉,英华照人,肩后斜横一支斑鞘长剑,更衬出一分卓逸不群之倜傥风姿。   不知谁人首先喊出一声:“啊,任性公子——”   接着,欢呼声顿如爆竹般掀了起来。   “任性公子!”   “任性公子!”   “不错,准是洛阳那位任性公子!”   “任性公子!”   “任性公子!”   “公子是来看灯的,快快让路!”   是的,来的这名白衣少年,正是新近出现,身世如谜的任性公子南宫华!   任性公子南宫华,这时于马背上从容颔首,含笑答礼,一径策骑奔向广场而来。   广场上如堵人潮,纷纷退向两边,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所有花灯,均告暂停行进。   白衣南宫华转眼到达庙前那座彩台下。彩台上涌身跃落两名鲜衣汉子,同时由台上放下一副木梯。   两名汉子人分左右,左首那汉子手臂一托,躬身朗声道:“请南宫公子登台,我们王公子己为公子留下座位。”   南宫华道一声:“谢谢。”人自马背一跃而下,身形轻灵飘逸,有如落叶迎风,端的潇洒至极。   右首那汉子,抢上一步,接着道:“尊骑请交小的代为看管!”   南宫华信手一抛,将马缰抛到那汉子手中,连看也没朝那汉子看上一眼。似乎谁代他看管马匹,他都无所谓,根本就不担心有谁敢将他这匹神骢牵跑一般。   现在,朱元峰才算看到了那位来自华阴的王公子,南宫华撩衣登台,那位王公于迎在台口长揖赔笑道:“风闻南宫兄今夜或有莅驾之可能,特虚席以待,不期果然——”   南宫华仅报以淡淡一笑,径向台中一副空位走去坐下。仿佛他已处惯这种受人逢迎的场面,像今夜这种情形,并不足为异似的。   南宫华台上坐定,广场上骚动也随之逐渐平息下来,于是,各式花灯陆续登场。   在桃花灯之后,又上了兰、杏、月季、虞美人等数十对花灯,然后,花灯部分,宣告结束。   经主事者总评结果,最后宣布本届之花王为“桃花”。梅花与虞美人分居亚殿。   花灯结束,“自由灯”开始。   自由灯者,即不拘花灯规格种类,各凭心裁,自由竞赛之谓也。   最后这一部分自由灯。说穿了,其精华不过在于一场八仙过海罢了。其他诸灯,如游湖花船,活捉三郎、渔蚌相戏等。陪衬陪衬而已!   俗语有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句话用在这场八仙灯上,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   长安城中,计有镖行八家,八仙灯中之“八仙”,每年即系由这八家镖行,各派镖师一人串演。   由于这场八仙灯隐有武功印证之含义在内,故每年这场八仙灯均为长安居民带来不少新奇和刺激。   八家镖行,为本身之营业和荣誉计,为了这场八仙灯,每年之花费不知几许。   第一年在灯会中表现优异之镖师,常为其他镖行第二年争取之对象,一场花灯过后,一位镖师之地位,月俸和花红,往往一下提高无数倍。故幸而上场表演之镖师,无不全力以赴。   年复一年,在镖师们认真竞争之下,这场八仙过海也就一年比一年更见精彩。   有些镖局,为怕伤及同行和气以及希望一鸣惊人,常于事先派人远赴他地,暗中以重金聘请身具奇才异能之士,美其名曰客座镖师;实则,为了一场八仙花灯而已。   如此演变之结果,一场八仙灯,遂就渐由斗灯变为炫技,同样的,愈是这样,也就愈具吸引力,此亦即长安花灯何以年年如此哄动之故。   这种八仙灯会,具有两项特色。   第一项特色是:参与之“八仙”,均须踩着五尺半高之木跷,高可及远,以便观赏者人人能一目了然;基于八仙之扮演,各有难易不同,哪一家担任哪一仙,则系事前三日,临时抽签决定;出场序亦同。   第二项特色则是:参与者均须按所扮仙家之身份于面部涂上油彩。这样,观众将只知道某仙系某镖局所承担,而不悉其为何许人所扮演;以示整体荣誉重于个人,并借以增添一份神秘气氛。   这场八仙灯,年年均属大热门,而今年,不难想见的,其盛况势必较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故安在?   原因是主事者于八仙登场之前,突然现身当众宣布:今年谁为八仙首座,将由洛阳来的南宫公子评品决定。   在如雷欢呼声中,一阵紧锣密鼓过去,八仙中的第一位——汉钟离——终于露脸登场了!   只见那位汉钟离,义冠博带,扮相苍古,以四方步来至场地中央后,第一个动作是借献灯仪注,将手中那只筒形花灯向上轻轻一抛,然后迅以左手食中二指竖起顶住,高托过肩,沿栏绕行一圈,以便众人看清他那只筒形花灯,仅属普通薄皮油纸所糊制,筒底为一层铅丝细网,并不似一般道情筒子在筒底蒙有一层蛇皮。   接着,只见那位汉钟离左手二指一送,左臂一环,轻轻接人臂弯,脚下绕行如故,同时唱出一首道情来。   道情是一首人人耳熟能详的渔樵乐,歌词固然平凡,腔韵亦乏美妙可言。但是,怪就怪在,当那位汉钟离右手五指拍向筒底时,居然发出一阵卜卜之声,直与拍在蛇皮筒底上无少差异。   众人听完,不禁哄然喊好。因为,即令不懂武功的人也能看出,这一手功夫,如非内力浑厚,是绝对办不到的。   汉钟离在彩声中谢场退下,接着登场的是“曹国舅”。   曹国舅纱帽朝服,左掌托着一只鼎形花灯,右臂挽着一支牙笏,出场先作三呼万岁状,然后趋退数步,左掌托鼎作诀,左手以笏代剑,就地展开一套剑法。   这套剑法如就常情衡断,仅能谓之“中平’。不过,现在所不同的是,使剑者双足缠有一对五尺半的高跷。   换了他人,也许站都站不稳,如何还能中规中矩,平平实实的走完一趟剑法,这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结果,这位曹国舅也获得一片热烈彩声。   第三位出场者为韩湘子。   扮韩湘子的这名镖师,本来面目似乎就颇英俊,这时经过一番描画,映着火烛之光,更见精神勃发。   只见这位韩湘子,人于场中站定,长笛一横,一曲小放牛,音色嘹亮,合节动人。   一名镖师,能吹一口好笛子,算得稀奇么?   当然不算稀奇——只不过,笛孔离嘴唇足有五寸之遥,而能发音如常,普天之下,大慨还没有任何一名乐师能够办得到。   一曲奏罢,掌声如雷!   连朱元峰也不禁暗暗点头。他猜测这名镖师一定有着非常良好的出身,如无名门正宗心法为基础,盲目苦练一辈子,也必难有这份成就。今夜魁首,此人或许有望。   第四位是八仙中的“张果老”。   依世俗之说,张果老的毛驴是倒着骑的,现在这名出场者,即系如此。驴头向前,人却面向来路。所不同的,只是胯下“毛驴”仅为一盏“驴灯”而已!   这位张果老一出场,由于骑驴姿势滑稽,人群中的儿童们,首先报以一阵拍手欢叫。   张果老登高跷,腰胯驴灯,自庙门中倒退着走出来——不知是何缘故,人尚未至场地,却忽然一下止步停住。   众人正自疑讶问,庙内突然飞步奔出两名壮汉,一人手上捧着十来盏小型荷花灯,另一人手上则托着一大叠长方青砖。   捧灯者每隔数步于地面放下一盏荷花灯,托砖者即跟着放下一块青砖。   青砖位置,或灯左,或灯右,或灯前,或灯后,并无一定之规律可言。放完手中灯与砖,两名汉子立时退去。左边彩台上,主事者接着露面宣布:“这一场,有个名称,叫做‘张仙礼北斗’!下面场子上,灯砖相间,列状如北斗,等会儿,我们这位张果老,即以倒骑驴姿势,登砖游走,七匝为止,以愈走愈快,而不踩空,不碰灯为原则,如有错失,即以零分计!”   主事者宣布完毕,四下里顿呈一片沉寂,紧张得使每个人都忘记喊好助阵——包括那些刚才还在又叫又跳的孩童们在内!   好一个“张果老”,身形起处,托的一声,落向最近的两块方砖。接着,倒走如风,愈走愈急,只听托托之声,不绝于耳,不消片刻,七圈走完,果然一步不空,一盏荷灯均未碰着,喊好之声,如疯如狂,久久不息。   然后,第五位“吕洞宾”——登场。   张果老跨的是盏驴灯,刻下这位吕洞宾则跨着一盏鹤灯。另外一点不同之处,便是这位吕洞宾手上比刚才那位张果老多了一支拂尘。   这位吕洞宾,所表演者为轻功。他先命人于地上以白粉,成三角形画了三个碗口大的圆圈,圈与圈之间,等距约为七尺左右。   然后,拂尘一挥,身形带跷离地。鹤翅浮拍,神态逼真,真个有如鹤行云端一般。只见这位吕洞宾身形随拂尘转折,每次起落,不论久暂,最后落地借力复起时,始终不出三圈之外。   由于全场只有三虚落足点,同时,身形是那般轻灵飘逸,丝毫不见起落间所受限制,结果,所获彩声亦是热烈异常。   底下登场者为“蓝采和”。   在八仙图像中,蓝采和肩上总是不离一副花担,担中究竟装的是些什么花,似乎并无定说。   不过,在今夜,眼前这位蓝采和的花担中,却人人都看得很明白,担里装的,正是先前张果老用以表演步法的十几盏小型荷花灯。   蓝采和上场,进三步,退两步,故意将两只花筐荡得飘摆不定。作行走不稳,险象横生状。   看的人有些皱眉了,心想:“仅仅这样就算了?”   讵知,思忖者一念未已,变化突生。   只见那位蓝采和仿佛一个不留神,突然绊了一跤似的,登登登,向前连冲三大步。由于双肩失去平衡,身后那只花筐,在一抖一送之下,筐内七八盏荷花灯,竟然一起弹起半空中。   四周成千逾万观众,不约而同,齐齐一声惊呼!   没想到,那位蓝采和在心慌意乱之余,返身探望过急,肩上扁担一抡,另一头的七八盏竟也来了个群莺钻天。   这下,这位仁兄丢的人可大了吧?   其实不然,丢人的也许正是有这种想法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人们第二声惊呼正待出口之际,但见场中那位蓝采和沉声道:“宝贝回来!”   喝声中,双掌一扬,一阵沙沙之声过处,十六盏荷花灯先后应手而灭,紧接着,两只花筐一阵闪兜,空中所有灯壳又复扫数落入花筐中。   手、眼、身、腰、步,呼应相连,绝招杰作,一气呵成。   广场响起一片空前的欢呼狂叫。是的,连朱元峰都觉得这一长的确太精彩了!现在,到目前为止,过去的六场,究竟数谁最出色,朱元峰也顿觉迷惑起来。同样的,他甚为那位南宫华担心,这个评判人想想可真不容易做呢。   如今,八去其六,汉钟离,曹国舅、韩湘子、张果老、吕洞宾、蓝采和,均已先后出过场,底下仅剩得铁拐李和何仙姑等两仙了。   余下两“仙”,先登场的是铁拐李。   这位铁拐李,为求扮相肖妙,除一脸络腮胡子外,一对高跷也是一只高一只低;不过,此公表演倒颇干净利落。   他站立场地中央,左手执拐,然后将一盏葫芦灯放在拐头上,放稳,口喝一声:   “照!”   右掌平平向灯下拐身一切,拇指粗细的一根铁拐,应掌断飞寸许一截,格答一声葫芦灯下降寸许,仍然停在拐身断口上。这样,喝一声,挥掌切去一截,一根四尺来长的铁拐,转眼削尽。   全场轰呼不已,主事者于台上调侃道:“铁拐李现在成了无拐李矣!”   再下来,最后一位,“何仙姑”登场。   这位何仙姑,自属男扮女装无疑。可是,令人遗憾的是,这位仙姑扮相虽佳,神通却甚为有限!   只见她,婀婀娜娜,扭扭捏捏,满场跑完一圈,便即提着那盏莲蓬灯,不胜娇羞地退去一边。   全场窃议纷起,都觉得最后这位何仙姑实在太差劲了。   台上主事者,高声四下摆手道:“诸位,请静肃,且让我们来听南宫公子的评下,看谁是今夜的八仙之首,南宫公子就要开始评定了!”   台上,白衣南宫华微微一笑,离座向台前走来。   台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南宫华星目四扫,含笑道:“对今夜哪一仙应为八仙之首,在场父老们有无意见?”   朱元峰心底迅忖:这道地是道难题。韩湘子、张果老、铁拐李、蓝采和,无疑是今夜比较出色的四“仙”;这四人在内劲、身步、掌力,以及暗器方面,可谓各擅一绝,但是,四人之中,究竟该以哪一位为最出色呢?难,就难在这里:四人所演门类不同,根本无从比较起。   广场上沉寂如故。当然了,以朱元峰这等大行家,一时都无法决断,其他人尚能说什么?   只见彩台上南宫华微微一笑,缓缓接着道:“假如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南宫华便只好不客气了,现在,请大家听清,南宫华兹今宣布,今夜八仙之首,应属最后出场的何仙姑!”   “啊——”   一声惊呼,不约而同;连朱元峰也是一阵意外。   何仙姑?   凭什么?   忽听南宫华于彩台上沉声喝道:“请扮何仙姑的那位朋友向大家交代一下!”   喝声一落,但见那位何仙姑卸宫装,去霞帔,赫然露出一张英俊而年轻的男性面孔,接着,身形微挫,双肩一抖,斜斜纵向左首那座彩台!   人向彩台飞去,一双木跷仍然留在场地上。现在,人人都看明白了,原来别人木跷都加了绑,只有这位何仙姑,跷腿间什么也没有,竟是硬凭一身无形罡气的吸力代替了绳索。   而这位何仙姑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和王公子混在一起的那位胡姓灰衣少年——胡晓天—   —毒龙第二徒!   毒龙六徒,继首徒铁青君谋害了冷面秀士,六徒狄云扬谋害了乐天子,五徒钱司寇谋害了玄玄掌之后,三、四两徒,张振鹏和金允镇,又于日前分别在百花仙姬和五关刀两人身上得了手,均由灰衣换上紫衣,现在,仍然一身灰衣的,便只剩下这名第二徒胡晓天了。   这位赶来长安,希望找到赌王或者追魂叟,以便下手的小毒龙胡晓天,这时于欢呼中落登台面,朝着任性公子南宫华深深一揖,笑道:“谢谢南宫兄青眼赏识!”   南宫华淡淡一笑道:“要公平,自应如此决定。不过,南宫华以为,女扮男装尚可,男人扮女人,终非正道!”   胡晓天脸孔一红,强笑道:“聊一为之何妨。”   南宫华淡扫一眼,悠然问道:“不会是为了引起我南宫华的注意吧?”   胡晓天心头微微一震,意念疾转,竟然笑答道:“南宫兄算是猜对了!”   南宫华注目道:“见我何为?”   胡晓天故作坦然,笑道:“风闻南宫兄曾得华阴一名道人赠予一支名剑,小弟不揣冒昧,颇想见识一下。”   南宫华愣了一下道:“宝剑?”   接着一哦道:“对,我知道了,那时我在襄阳……尊驾误会了,南宫华然知道这件事,却非获剑之人……南宫华与阁下心意相同,有机会也想找上那位新剑主,见识见识那是什么样的一把宝剑呢!”   胡晓天到这时才记起自己尚未通名,于是补充道:“小弟胡晓天……”   南宫华手一摆道:“不必!南宫华性情孤僻,朋友交一个,得罪一个,咱们之间,用不着来这些客套了!”   胡晓天一怔,当场呆住。   南宫华扭头吩咐道:“牵马来!”   王公子连忙传命带马,不一会儿,那匹五花宝骢牵至。南宫华谁的招呼也不打,身子一纵落上马背,径自催骑得得而去。   台上王公子喃喃道:“希望没有啦……本想跟他交个朋友,相机请他找那臭道士出口恶气……唉,结果白忙一场!”   王公子自语至此,似乎忽然想起眼前就放着一位高人,又何必舍近求远?   于是连忙转向胡晓天道:“胡兄,咱们——”   胡晓天抬头冷冷截着道:“咱们同样到此为止,老实说,前此不过是相互利用,姓王的要想跟我姓胡的称兄道弟,下一辈子也许有机会!”   小毒龙语毕,引身一掠,转眼于人丛中消失不见。   朱元峰摇头暗暗一叹,转身亦向场外走去。他虽然断定这名胡晓天可能即为毒龙弟子之一,但是,他觉得,现在就下手,尚非其时。凭空冒出的这位南宫华,实在太神秘了,只要此人不自武林中突然消失。要找他有的是机会——六条小毒龙,此牵彼引,最后会来个一网兜都不一定。   现在,朱元峰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继续加强自己,调查南宫华之来历,以及密切注意其动态。   以后的三天中,长安城内,太平无事。那位南宫华,一如其在洛阳时,生活放荡不羁,行动完全公开。   他的落脚处——人人都知道——是在长安最大的一家客栈,“四海通”,后院第一号特等房!   每天,这位任性公子,非歌楼,即酒肆。总之,一句话,凡是销金所在,便有我们这位任性公子的足迹。   三天过去之后,长安城中的气氛,便渐渐有些两样了。   首先是城中平添了无数武林人物,而且有着愈来愈涌之趋势。这些武林人物,何以会一下集向长安,人人心头明白。   其次,便是在城北一所古老的院宅中,这天忽然飞落一只灰色鸽子,不消多久,一纸简令即被送去尚在后院高卧未起的胡晓天手中。   “南宫华者,可能即为坠落绝谷之朱姓小子,希即设法迫其出手,借以判断武功师承,青君等己将于短期内赶至长安会合。至要!师谕。”   胡晓天看完,立即向送信进来的小子道:“找陈师父进来!”不一会儿,一名镖师模样的中年汉子匆匆走入,胡晓天吩咐道:“马上去打听那个南宫华的下落,打听确实,迅即回报。”   陈姓缥师迟疑了一下道:“那小子不是就住——”   胡晓天脸孔一沉,怒道:“他会整天呆在栈里么?叫你打听的,是他刻下在什么地方!”   陈姓镖师躬身惶恐地应了一声:“是!”身躯一转,急急出房而去。   约莫过去顿炊之久,陈姓镖师飞步返报道:“刚去碑林,快!”   --------          第十七章 小金狐     碑林,为长安知名胜地之一,该地原为旧日之“学宫”,长安本地人多称之为“碑洞”。   汉唐各代之名碑,十九集此;非但金石与书画家视该处为艺苑圣府,即一般文人雅士,于游长安时,亦鲜有失之交臂者,任性公子南宫华会到这种地方来,自属意料中事。   南宫华的到来,为宁静的碑林顿时带来一片空前盛况。   这时约莫己未午初光景,那匹五花宝骢刚于宫外系定不久。   一批批各式闲人便像潮水般接着涌到。   这些人何为而来?当然是来争睹这位洛阳名公子的庐山真面目了。   南宫华神色自若,负手留连于如林碑石间,对周身汇集之钦羡眼光,处之泰然,毫不为意。   就在这时候,宫外忽然驶来一辆豪华马车。   车帘掀开,一阵香风过处,自车厢中走下一名青衣婢女,以及一名花信年华美如天姬的黄衣少妇。   黄衣美妇扶婢徐行,袅袅婷婷,如池荷风柳般向碑宫中走来。   宫中闲人们,目光立即为之转移。碑林何幸,竟于一日之间,光上加彩——一时名公子,天降倾城花,不期而会。   南宫华缓转脸,侧目在黄衣美妇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阵,微微颔首,凝眸不语。似乎亦为黄衣少妇之绝世姿色所吸引。   黄衣少妇玉腮微绯,以绢帕掩口,嫣然低声道:“这位莫非就是南宫公子吧?”   南宫华头一点,淡淡答道“不敢当,南宫华正是在下,假如南宫华猜得不错,姑娘芳讳是否肯为上‘欧阳’下‘美珠’?”   黄衣少妇闻言,芳容遽变。   南宫华淡淡接着道:“家师曾为南宫华道及,贤姊妹乃当今武林中公认之五大美人,今日一见,果属不虚,令师近来可好?”   原来这名黄衣美妇不是别人,正是“玉门恶妪’座下,“骚”、“毒”,“淫”、“炼”、“金”等五狐中的“小金狐”欧阳美珠。   五狐自从“小骚狐”为毒圣心宰却之后,曾一度敛迹自戒,及至听说洛阳出现了一位貌胜潘安,才绝文武的任性公子,余下之毒淫炼金等四狐,芳心又不禁暗暗活动起来。   四狐追踪来到长安,私下计议之结果,决定推派具有大家闺秀气质的“小金狐”出面设法勾引。   没想到,大出意外的是,这位神秘的任性公子,不但识破小金狐之来历,竟还一口道出小金狐之芳姓大名!   虽说五狐阅世已深,经验老到,但处在此刻这种境况下,小金狐芳心中那一份震惊和疑讶,也就够瞧的了。   闲人们误以为他们两个系属旧相识,深知两人均为武林中人,尤其这位任性公子,据说为人行事,手段相当辛辣,因此人人避讳,相与远远引开。   这一边,那位小金狐进退维谷,在挣扎了一阵之后,终于强自镇定下来,勉力扮出一副笑容道:“家师托福粗安,敢问……少侠……令师……他老人家怎样称呼?”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家师称号,在下亦不甚清楚,惟家师与令师为同代人,可能还有相当渊源,关于这一点,将来有机会,南宫华也许尚得向令师请教一番呢!”   在武林中,为了某种缘故,徒弟不悉师长名讳,并非毫无可能。所以,小金狐在听得后,非但深信不疑,且还为之暗自窃喜。因为小金狐看出,跟前这位俏人儿显然是刚刚出道未久,对方知道她们五姊妹,也许真的是从师父口中听得,这样,她今天就可能仍有一份机会存在。   小金狐迅忖着,旋又加以试探道:“家师在这一两天内,就会赶来长安,少侠是否有意跟家师见上一面?”   南宫华欣然道:“真的?那简直太好了!”   小金狐益发为之定心,又问道:“少侠刻下歇在什么地方?”   南宫华不假思索地答道:“四海通。”   至此,小金狐芳心大慰。不是么,对答如流,从容坦率,一句假话没有,她还担忧什么呢?   小金狐想着,正待说出自己姊妹的住处时,门口人影一闪,那位小毒龙胡晓天突然偕同那名陈姓镖师大步走入。   对小毒龙胡晓天之突然现身,南宫华视如不见,但小金狐与小毒龙之间,却不期然相互瞄了一眼。   因为小毒龙胡晓天虽不及南宫华之仪表英俊,然亦不失为一名美少年,小金狐乃天生一副淫骨,又怎会错过这种抛递媚眼的机会?   若在平常时候,以小毒龙之好色程度,自不难与这位小金狐一拍即合。可是,毒龙门规太严,违命即斩,从无宽贷,小毒龙师命在身,在正事未办妥之前,自然无心兼及于此。   小毒龙现在赶来系奉命寻衅,所以一进门便向南宫华走去,故意装出一派爽朗神态,大声笑道:“啊,原来南宫兄也来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怎么样,南宫兄对这儿这些古碑有无独特之考证?”   南宫华侧目淡淡道:“阁下面熟之至,只是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请恕南宫华记忆力欠佳——咱们以前,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会过了?”   才三,四天的事,真的会忘记?只有鬼相信。   南宫华此举,无非意存折辱罢了!这一点,小毒龙毫未感到意外,也毫未在意,这一点,正是他所希望的结果。   他眼珠一转,哈哈大笑道:“贵人健忘,诚然不谬……”   笑着笑着,忽然脸一偏,向陈姓缥师指着小金狐努努嘴道:“老陈,这妮子不坏吧?”   依小毒龙之意,南宫华只要是个男人,小爷这样说,且看你小子能不能忍受得住。   讵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南宫华听后,仅朝小金狐淡淡地说了一句道:“欧阳姑娘,你说这小子该杀不该杀?”   小金狐你想她怎会在乎这些轻薄之词,但是,当着南宫华面前,情形就不一样了。她如加以容忍,南官华将会将她看成怎么样一个人?   所以,小金狐杏眼一瞪,柳眉倒竖,立即沉脸接口厉叱道:“你这厮莫非活腻了不成?”   小毒龙惟恐天下不乱,哪肯就此歇手,当下嘻嘻一笑,又向陈姓镖师挤眉弄眼道:   “唷,老陈,你瞧这一对,男的斯斯文文,女的却这样泼辣霸道,小爷不过随便品评了一下,男的都能吞声忍气,女的竟兴起问罪之师,真非始料所及,老陈,我看咱们还是……”   小金狐心向南宫华,别无选择余地。于是,不待小毒龙语毕,把侍婢向旁边一推,拧腰舒掌,五指疾出,突向小毒龙面门抓去。   小毒龙早有戒备,双肩一晃侧身纵去一座石碑之上,偏头向南宫华笑着道:“南宫华,你的人儿,小爷暂时借来玩一玩,想你任性公子,既有任性之号,应该不会在意才对……”   小金狐一声脆叱,腾身便追,只听南宫华冷冷说道:“欧阳姑娘注意,这厮似为九龙门下,姑娘也许非其敌手,不过如依在下指点施为,当下可于五招之内将其制服——好了,现在听清——转身左掌‘弄萧引凤’,右掌‘闪电穿云’——唉!”   原来南宫华发话之时,双方业己由碑顶跃落于地。依南宫华之指点,小金狐身躯转过,本应以左掌虚虚划过对方面门,然后以右掌并指如刀,奋力劈刺对方左边肩胸之间。   可是,小金狐凭一己之临阵经验,认定在一招弄萧引凤之下,敌人顺理成章,必然向右滑退,而绝无左闪之理,自己如接着一招向对方左半身攻去,岂非攻向空门?   所以,小金狐只遵从了一半,左掌发出一招弄萧引凤,右掌一招闪电穿云,却攻向了小毒龙的右上方。   结果呢?小金狐一招扑空,小毒龙竟真如南宫华所预测,未循常理右退,而一下闪向左方。   小金狐又惊又悔,小毒龙则为之心头大震,他讶忖:此乃师门秘传之独特身法,这小于怎会如此了如指掌?   南宫华在发出一声叹息之后,沉声接着道:“姑娘如不想命丧当场,再不能自作主张了!”   小毒龙牙根一咬,暗暗下定决心:缠战一久,或许会真的失手亦未可知,这妮子身手有限,不如速战速决,一招解决了事。   他心意一决,真气潜运,猛然跨前一步,双掌突然推出!   小金狐正待出招化解,忽听南宫华喝道:“退!”   小金狐玲珑透澈,已知道这位任性公子来历不凡,十足可以信任,当下于听得一个退字后,毫不犹豫,收势便退。   小毒龙嘿嘿一笑,暗想:这下可由不得你们再打如意算盘了。退?嘿!里面地方就只这么宽,难道这妮子会比小爷脚下还快不成?   心中想着,足下一点,如影附形,缠迫而上。   南宫华突然喝道:“退!再退!好!倒!双飞燕!”   小金狐悉照口令行事,娇躯一仰,双足齐飞。   小毒龙贪功心切,一个收煞不及,上身一弓,左右将台正好迎着小金狐向上飞起的一双三寸金莲。   小金狐一招创敌,迅即滚身脱出圈外。小毒龙身躯一颠,向前踉跄冲出数步,同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淫妇必毒,乃千古不移之理。小金狐见小毒龙已丧失还手之力,这时柳腰一扭竟想过去再补一招。   南宫华伸手一拉,笑笑道:“算了,死罪远不若活罪难受,留他一命现眼.远比杀了他好,我们走吧!”   小金狐有如触电,全身俱酥,就势一下倒入南宫华怀中,由南宫华环拥着向外走去。   小金狐上了马车,南宫华也跨上那匹五花马,不一会儿,马和马车,相继于路口消失不见。   杂在闲人中的朱元峰,逆目以送,心头纳罕不己。这位南宫华,今天虽然没有出手,但就凭他从旁几招指点,便可看出此君果非凡物。暗暗忖度:在目前,别说几名小毒龙非其对手,就是自己,都可能仍要较对方逊上一筹!   这位南宫华,究竟是何人门下呢?   另外,使朱元峰不解的是,南宫华既知此狐名姓,自无不知此狐品德之理,他既不齿与九龙门人为伍,又怎会跟一名小妖狐如此亲近?   此君也是一名风流种子?绝无可能!他和小妖狐初见面那副冷静神色,便是最好的说明!   那么——朱元峰正思量间,忽见路口匆匆奔来一人,看清之下,来者竟是蔡姗姗喊为六哥的那名少年。   朱元峰只知宫内受伤的这名小毒龙叫胡晓天,并不知道现在这名小毒龙叫做狄云扬。他看清之后,身躯略偏,让向一边,他想看看赶来的这名小毒龙,见师兄受伤后有何表示。   狄云扬奔进碑宫,见二师兄满襟是血,正扳住一方巨碑,挣扎着将身站起,不禁顿足连嚷道:“唉唉,还是来晚了一步!”   胡晓天抬起一张苍白的面孔,苦笑了一下,垂下头去,低弱地道:“愚兄很惭愧……”   狄云扬过去一把将二师兄扶住,轻声安慰道:“二哥不必自责,今天,即使换了大师兄,结果也将不会好到哪里去,怪只怪我们运气不好,竟会遇上这么一名对手。”   胡晓天叹了口气道:“要是伤在那小子手里,也还无话可说,愚兄惭愧的是,对方……   只……只是一名小贱人而已!”   狄云扬为之一呆道:“怎么说?”   胡晓天显得很疲乏,转脸朝陈姓镖师扫了一眼,那名陈姓镖师连忙走过来,代将详细经过低声说了一遍。   狄云扬听毕,皱皱眉头道:“那还不是一样!”   胡晓天低声问道:“六弟是不是也接到了师父手谕?”   狄云扬点头道:“昨晚。”   胡晓天忽然注目问道:“师父在手谕上说……这小子……是真的么?”   狄云扬缓摆头道:“我看不可能。”   胡晓天低声接着道:“那么……六弟以为……这小子会是何人门下?”   狄云扬四下望了一眼,见碑宫内外没有几个人,这才凑在二师兄耳边,轻轻的不知说了什么话。   胡晓天听了,面色遽变,张目失声道:“真——的?”   狄云扬嘿了一声道:“我不是说,就是换了大师兄来,也一样么?”   胡晓天怔了好半晌,喃喃道:“真没想到……”   狄云扬忽然重重一咳,截口道:“二哥,我说,你——还能走动不能?”   胡晓天点点头。   狄云扬接着道:“那么我们走吧!”   于是,在左右搀持之下,三名魔徒走出了碑宫。   朱元峰凭着过人的听觉,几乎听清两条小毒龙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遗憾之至,其中最重要的一段——有关南宫华来历之推测——由于说者声音特别低,他一个字也没听到!   目送三名魔徒去远,朱元峰正拟遥缀其后,跟去看看三名魔徒的落脚之处时,忽然间,一阵清脆而富韵律的格秃声,从街口传来。   朱元峰暗暗诧异。他已听出,这是一种铁器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如他猜得不错来人可能是个跛子。   问题是:一名普通跛子,何以要使用如此沉重的一根铁杖?   格秃之声,愈来愈近。   不一会儿,来人出现,果然是个跛子!   朱元峰打量之下,目光不禁微微一怔。原来刻下这跛子不是别人,正是年前套走蔡姗姗一面金牌的那位仁兄。   由于朱元峰并不知道眼前这名跛子,就是三残中的长短叟,一时冲动之下,便想拦上前去,为蔡姗姗讨回那面金牌。   但他紧接着一想,犯不着!不是么?蔡姗姗已然叛离毒龙谷,那面金牌业已无关紧要,他又何必为此蒜皮小事,泄露出他目前的秘密身份呢?   跛子来到宫门口,伸头向内一望,轻咦道:“都跑啦?”   跟着,身躯一转,格秃,格秃,又向街口一颠一蹶地走了开去。   朱元峰虽然不知道此君即鼎鼎大名的三残之一,但深知此君一身武功不弱,他尚误以为这跛子,也许是丐帮中一名长老,刚才没有缀得成三名魔徒,现在决定盯在这跛子后面瞧个究竟。   跛子走上大街,折向西行,一迳来到四海通客栈门前。   朱元峰暗暗点头,心想:这意思,又是一个找南宫华来的!   他怕被跛子瞧出行迹,连忙退到斜对面一家店檐下。   只见一名伙计自栈内走出,叉手问道:“老哥找谁?”   跛子仰脸反问道:“南宫公子回来没有?”   栈伙一哦,态度顿改,注目迟疑了一下道:“你是……南宫公子……约来的?”   跛子拍一拍身上那件旧布袄,嘻嘻笑道:“依你老大看,南宫公子会不会有我跛子这样的朋友?”   栈伙脸色再度难看起来,轻轻一哼,啥话不说,转身便向栈中走回。   跛子忙叫道:“嗨,伙计,慢点,我是说,我是他叔叔,刚从家乡来,他娘叫他回去,怕他盘缠不够,叫我送来一点……”   栈伙一愣转身,眼光偶扫,忽然欢声道:“啊,公子回来得正好!”   蹄声得得,一骑临近,正是南宫华来到!   南宫华控住坐骑,于马背上问道:“什么事?”   栈伙赔笑脸道:“令叔他老人家刚从乡下来,说是为公子送来盘缠,令堂希望公子回去一下,小的正想招呼他老人家进去南宫华手一摆,制止栈伙续说下去。接着,人自马背上一跃而下,马缰交去栈伙手中,转身向跛子徐步走去。   南宫华于跛子对面从容站定,注目缓缓道:“阁下怎么说?”   栈伙一呆,愕然道:“什么——”   南宫华扭头喝道:“滚开去!”   栈伙又是一个愣登,口道是是是,连忙牵马走了开去。   南宫华又转向跛子,静候回答。   跛子双睛滚动,在南宫华身上打量又打量,最后咳了咳,显得有点尴尬地涎脸笑道:   “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   南宫华脸上毫无表情,接着道:“那你为何不说是我家的看门人?”   跛子呲牙嘻嘻一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南宫华脸孔一沉道:“‘长’话‘短’说——你跛子找上门来,究竟居心何在!”   朱元峰心头微微一动。他听南宫华在第一句话里,故意将“长短”两字说得特别重,说完,又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出下面两句话。“长短”?“跛子”?啊,这跛子莫非竟是“三残”中的“长短叟”不成?   这时,只见跛子嘻笑如故道:“老弟多时不见,火气怎么忽然这样大了起来?嘻嘻,难道说……姓蔡的那妞儿……不会吧?”   朱元峰又是一怔。两人早就认识?“姓蔡的那妞儿”?蔡什么?蔡姗姗?这位南宫华原来跟毒龙谷有渊源?   关于最后一点,朱元峰认为绝无可能!   别的不说,试问若这位南宫华与九龙中任何一龙有渊源,刚才又怎会将小毒龙胡晓天整得那样惨?   底下,越来越奇了——南宫华也是一怔道:“怎么说?我们‘多时不见’?我们过去曾在哪里见过?还有,你说‘姓蔡的妞儿’?谁是姓蔡的妞儿?   你,你这跛子是不是在发烧?”   南宫华说这番话时,跛子双目如电,他留意着南宫华所说的每一个字,以及南宫华面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在跛子本人脸上,则布满一片期切之色。最后,南宫华话说完,跛子大概看出这位任性公子说的不是假话,脸色突然一黯,似乎显得异常失望而灰心。   跛子摇摇头,视线颓然垂落,嘴里喃喃不已,不知在说些什么。   南宫华星目一转,突然说道:“跛子,我问你——”   跛子无精打采地抬头道:“问什么?”   南宫华目光奕奕地接着道:“你跛子是否将我南宫华误认做另外什么人了?”   朱元峰心头猛地一震。这一刹那间,他陡然明白过来。这跛子与那条小毒龙一样,表面似是来找这位任性公子,实则要找的都是他朱元峰一个。   朱元峰想及此处,心绪为之大乱。   任性公子南宫华,出道不满一月,盛名即已传满东西两京,没有想到,在某些武林人物心目中,他朱元峰竟比这位任性公子来得更重要。   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原因简单而明白,只是他朱元峰自己不知道而已!   朱元峰这时因不悉跛子打听自己的用意,尽力忍耐着,准备等跛子离开这里后,另外再找个适当机会,以妥切之方式探究根底。   当下但见跛子意兴索然地头一摇道:“算了,说了也是白说。”   话毕,深深一叹,转身便待离去。   南宫华侧身一拦,沉声道:“留步!”   跛子一哦,回身道:“公子是否有意留我跛子喝一盅?”   南宫华冷冷道:“可以。”   跛子欣然道:“要得——”   南宫华冷冷接着道:“不过得先将话说说清楚!”   跛子眨眨眼皮:“哪方面?”   南宫华沉脸道:“凭你跛子的身份和年龄,要我南宫华喊声叔叔,也并不算太过份。不过,南宫华可以受气,却不愿受欺。现在,第一个先请回答的,你跛子究竟将我南宫华误认作什么人!”   跛子侧脸道:“小小误会而已,何必看得如此严重?”   南宫华冷然道:“如有人能跟我南宫华处处相像甚至连你长短叟都无法分辨真假,南宫华认为大有找机会见识一下之必要!”   跛子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朱元峰骇忖道:什么?看这跛子神情,莫非已知道我被毒龙谷人打落绝谷不成?   只听南宫华冷冷催逼道:“请回答!”   跛子叹了口气,点头道:“好,这是第一点……暂时搁开……底下还要问什么?”   南宫华沉声道:“顺序答来!”   跛子耸耸肩胛道:“要是我跛子拒绝回答呢?”   南宫华冷然道:“‘三残’不是等闲人物,论武功造诣,也确有可观之处;不过,话虽如此,我南宫华却有自信持虎须,阁下不信,尽可一试!”   朱元峰不由得紧张起来。三残不是随便可以威胁的角色,一场龙争虎斗,显已避免不了;他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谁有这份能耐,敢说一定能将三残之一的长短叟降服下来。   现在,这位任性公子南宫华,既然明白对方身份,复能说得如此冷静,应非夸大自狂,痴人说梦可比。这位任性公子,他真有这份能耐么?   讵知,事情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跛子软了。   跛子眼珠转了转,忽然赔笑道:“严格说来我跛子确有不是之处,这样好了,咳,关于这个问题,我跛子另有苦衷,违命已成定局,没得说的,只有接受处罚一途。不过,弟台只能攻三招,三招之内,跛子绝不还手,打不着,算你弟台手下留情;打得着,算我跛子该有此劫。一言为定死而无怨,请!”   跛子说着,铁杖一扔,环臂侧肩,真的如言摆出一副等揍姿态。   南宫华一声不响,星目闪动间,忽然嘿嘿一笑道:“想得倒好!”   衣袖一摔,便向栈中走去。   跛子大叫道:“别走呀!”   南宫华头也不回,冷冷道:“要想知道南宫师承何人,以后总有机会,等着吧?”   跛子耸耸肩,叹了一口气,懒懒地俯身将铁杖捡起,侧脸朝栈中望了几眼,然后一颠一跛转身向后走去。   朱元峰自然不肯就此放过,等跛子转过街角,又悄悄跟了上去。   跛子走到一条小巷口,忽然蹲下身去,似在石缝中拨取什么,因为身子挡着,朱元峰看不清楚。   等跛子进入巷中,就要向一条横巷拐入时,朱元峰疾步上前,看清之下,原来是一行字,字系以大力指法写在石板上,写的是:“盯梢的小子注意:武人丧生,半为好奇。念你小子乳臭未干,姑予宽贷一次,如系有事禀报我老人家,由本地丐帮分舵转达可也!”   朱元峰看了,不禁又惊、又气、又好笑。不过,他仍不得不佩服跛子这份警觉,以及留字的那份不凡指力。   朱元峰知道再跟无益,乃循原路折回,准备先去果腹,顺便好好想一下,如何借丐帮分舵之媒介,向跛子查探找他之用意何在。   朱元峰思忖着,刚刚走到街口,一辆马车忽于身前不远处停下。   接着一声娇呼人耳:“喂——”   朱元峰循声抬头,看到车厢中伸出一双春葱似的玉手,正朝他这边不住招动。朱元峰转身后望,身后并无他人,正疑惑间,驾音复起:“来一下,小弟,就是喊你呢!”   朱元峰止不住一愣。咦,这女人声音耳熟,啊,是了,“小金狐”欧阳美珠!   小金狐找他干什么呢?   朱元峰心中疑忖,一面向马车走过去。   自车帘中伸出的那双玉手,掌心内己然多出一锭银子,只听小金狐于车内娇声娇气的说道:“这位小兄弟,你想不想赚点酒钱?”   朱元峰火往上冒,真想一口啐过去,但他忽然觉得,这里面也许大有文章,于是忍耐说道:“如何才能赚得到?”   小金狐左手迅速递出一封书函,低声道:“将这个送交四海通的南宫公子,这锭银子,便送给你小兄弟买酒喝!”   朱元峰忙说道:“这个简单……”   说着,伸手过去,同时接下书函和银子,转身便向四海通客栈走去。   他还以为小金狐要等回音,没想到,他一转身,马车便即加鞭驶去了。唔,他想,大概是个定期约会。   --------          第十八章 无心插柳     来到四海通门口,朱元峰趁那伙计转身他顾之际,蹑足一溜烟而入。正式通报,势必夹缠不清,他懒得多费唇舌。   朱元峰摸进后院,很快的便找到了那间特等上房。   南宫华手托玉茶壶,正检视廊下几盆盆景,抬头看到朱元峰,不禁甚为诧异地道:“刚才在碑林,我们好像见到过,是么?”   朱元峰暗吃一惊。在碑林时,闲人那么多,不意对方非但发现了他,且还能记得这样清楚;这份超人的目力,比起那位长短叟来,又不知要强上多少偌了?   朱元峰定一定神,走出一步,递上小金狐那封书函笑道:“是的,刚才是看热闹,现在是当信差,适于街口碰到那位欧阳姑娘,她托我将这封信送给公子!”   南宫华接去拆开,随意浏览了一下,淡淡一笑,顺手捏成一团,抬头道:“兄台贵姓?”   朱元峰答道:“敝姓朱。”   南宫华点头道:“好姓,金星武士的同宗!”   朱元峰心头微微一震,不过,他看出对方显属言者无心,于是,笑了笑,接着道:“可惜金星武士不会以一个当信差的同宗为荣;老实告诉公子,我送这封信,是有代价的!”   南宫华微感意外道:“哦,你跟这值小金狐以前不认识?”   朱元峰笑道:“连这一次,见过两次,都是今天!”   南宫华目光闪动,似对朱元峰渐渐发生兴趣,这时注目颔首道:“朱兄为人,坦率而风趣——请问朱兄,哪里人氏?一向作何营生?不会也是同道吧?”   朱元峰笑道:“小弟祖籍洛阳,是与金星武士,在同宗之外的另一‘同’!小时在洛阳几家镖行当过差,耳濡目染之余,少不了也会个三招两式,若谈同道,就惭愧了。大前年,镖行业务不振,小弟便辗转来到长安,只看小弟这一身行头,公子就该不难想见其它了。”   南宫华接着问道:“朱兄既然也是洛阳人,那么,那位金星武士究竟生做何等模样,朱兄有没有见到过?”   朱元峰摇摇头道:“很难说。”   南宫华不解道:“什么难说?”   朱元峰道:“儿时游伴,多不可数,但姓名则多已忘记,如果是熟人,只要脸型不改,见了面或许还能认得出来。”   南宫华点点头,自语道:“真是怪事,一位盟主,还有一名金星武士,就这样无缘无故的不见了,难道说,两人也……”   朱元峰道:“公子找那位金星武士有什么事吗?”   南宫华摇摇头,忽然问道:“朱兄今年多大?”   朱元峰道:“过了年十九。”   南宫华点头道:“比我长两岁——台甫呢?”   朱元峰道:“摩云。”   南宫华沉吟了片刻,抬脸道:“摩云兄觉得刚才要你送信来的这位欧阳姑娘长得如何?”   朱元峰道:“很美。”   南宫华侧目道:“动心否?”   朱元峰笑笑道:“也许与南宫兄感受相同。”   南宫华道:“假如摩云兄有意思,今晚由小弟来为摩云兄安排一个亲近芳泽的机会怎么样?”   朱元峰微笑道:“可惜小弟不叫南宫华,今天长安城中,任性公子只有一个!”   南宫华忙接道:“小弟有自信能为朱兄‘改头换面’,包将朱兄扮成另一个‘南宫华’,如有不信马上可以事实证明!”   朱元峰淡淡一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谢了!”   语毕,抱拳一拱,转身便拟离去。   南宫华抢着喊道:“朱兄慢走。”   朱元峰止步回头道:“公子尚有什么吩咐?”   南宫华迟疑了一下道:“请恕小弟直言……小弟意思……摩云兄如目前别无去处,就暂时留下来,跟小弟住在一起怎样?”   朱元峰自是求之不得,当下转身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小弟可得先行声明一下,像南宫兄这等风流人物,整日歌金缕,唱竹枝,美眷娇娃,倾心折笺者,势必日有数起,如逢这类场合,小弟可不一定奉陪!”   南官华微微一笑道:“另外一种呢?”   朱元峰微愕道:“哪一种?”   南宫华笑道:“为了南宫华略具身手,来历如谜,今天长安城中,业已舵云密布,雷声隐隐,一场暴风雨,随时可能来临,朱兄是否担心波及?”   朱元峰笑笑道:“问题都在小弟这个姓氏,假如小弟不姓朱,关于这一点,可能会加考虑!”   南宫华大笑道:“好!好!你先去前面用饭,我这儿叫伙计为你另外收拾一个房间!”   朱元峰的房间,就是同院对面的二号上房,傍晚,南宫华走过来,于窗外笑着招呼道:   “小弟现在去赴一个朱兄不愿参与的约会,朱兄如嫌寂寞,一个人出来走走吧!”   朱元峰隔窗笑答道:“南宫兄请便!”   南宫华离去不久,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朱元峰闩紧门窗,正待开始温习一元心诀之际,院中沙的一声轻响,仿佛一片树叶被风吹落;值此早春时节,树叶何来?朱元峰约略凝神,便知来了不速之客。   朱元峰悄悄拔开窗上木闩,暂不推开,然后就窗隙中望出去。   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的黑衣蒙面人,屹立院心,面向一号房。   以一种低沉嘶哑,听来极为刺耳的声音冷冷道:“南宫小子,你出来!”   朱元峰技痒难煞,真想来个越俎代庖,出去看看来的这厮,究竟是哪一路诸侯。   但是,当他继而想及南宫华师承如谜,正邪尚在未定之天,又觉并无多大意义,俗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目前,最好坚守袖手旁观之原则;一旦形势明朗化之后,自然少不了有他施展的机会。   蒙面人一声喝出见屋中久无回应,知道室中无人。这时轻轻一哼,大步走上前去,于门楣上不知留下一样什么东西,然后转身越墙而去。   朱元峰深深嘘出一口气,退回室中,开始温习课业。   蒙面人在南宫华屋门上留的什么东西,他不是不想知道,不过,他认为没有满足此一好奇之必要。   不是么?他现在过去察看,万一正好碰到南官华回来,他将如何解释?   同时,他也想借此考验对方一下,对方如不将他当外人,他相信,到了明天,对方一定会自动说出来。   果然,第二天一早,南宫华就笑着走过来说道:“昨天,小弟非常抱歉,将朱兄一个人留在家里,不过,所好的是,今天马上有个补偿的机会。”   朱元峰佯装不解道:“什么机会?”   南宫华笑笑道:“今天另外有个约会一一一个朱兄可以参如,也有兴趣参如的约会!”   朱元峰眨了一下眼皮道:“打架之会?”   南宫华笑道:“还用得着问么?”   朱元峰接着道:“对方何人?”   南宫华微笑道:“暂时保密!”   朱元峰又问道:“什么时候?约在什么地方?”   南宫华笑道:“曲池旧址,午正。现在,小弟有事先行出去一下,等会儿,我们也不必再碰面了,就在约会之所相见吧!”   朱元峰点头道:“好!”   南宫华手一扬,丢来一锭银子。朱元峰待要拒绝,南官华已然走出院门。   朱元峰用过早餐,步出客栈,准备找上一名丐帮弟子,先打听一下丐帮分舵在这儿的地址。   转过一道街角,他看见一名年轻丐儿,正蹲在墙角下捉虱子,乃即拢上前去低声道:   “烦小兄弟带个路怎么样?”   那丐儿仰脸道:“去哪里?”   朱元峰低声道:“贵分舵!”   那丐儿摇摇头道:“什么‘分锤’‘分秤’——我听不懂!”   说着,头一低,又将衣领扒开,专心搜索起来。   朱元峰一怔,随又不禁哑然失笑。是的,他没有看错,这名丐儿草绳束腰,绳结结住背后,正是丐帮位份最低的绳结弟子。   可是,他一时粗心,竟忘了表示友好身份,自然要尝闭门羹了!   于是,他咳了一下,又道:“我是说这个,小兄弟!”   他待那丐儿再度抬起头来,迅以左手拇中二指捏成一道圆圈,同时将右手五指一下张开。   那丐儿一哦,目露惊异之色,连忙直身站起。   原来丐帮系以衣结定份,帮主“九结”。长老“八结”。总护法“七结”。各堂堂主“六结”。分舵舵主,大舵“五结”,小舵“四结”。分舵丐目,则自“一结”至“三结”   不等。以上之结,系指布带结,刚人门之弟子,只能束绳一律称为绳结弟子。   与丐帮任何弟子打交道,除非熟人,均须先打一定之手势,左手拇中二指捏圈,意即“圈内人”;右手出指比数,从一至九,举数多少,即表示与对方同数衣结之弟子身份相等;说出人名,则表示与提名之某一弟子为故交。   朱元峰为武林赌王之徒,又是当今总盟主座下第一名金星武士,如今更是十绝门之第二代掌门人,严格说来,他现在就是以右手比出一个九字,表示与对方那位九结帮主平辈敌体,都不为过!   不过,他觉得目前不是端气派的时候,一名分舵主,最高只有五结,伸出五个指头,已经尽够了。   那丐儿惊疑一阵,终于低下头去,轻轻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尚乞少侠恕罪,请随小的来。”   朱元峰点点头。于是,丐儿转身向巷中走去,朱元峰紧随于后。   现在,朱元峰准备找上那位长短叟,从实相告,他不想再对这位武林怪杰有所掩瞒了。   驼、跛。聋等“三残”,他以前虽然没有见过,但从师父赌王口中,对三残之为人,却知道得异常清楚。   他觉得,潜修十绝武学固然重要,而寻访师父赌王,及追魂叟,也已急不容缓!   七位旧任盟主,业已七去其五,师父赌王与追魂叟处境险恶异常,实在不容坐视。   同时,武林中风云四起,身为盟主者,如久不问事,在声誉上,也将是一种莫大之污点。   可是,人到哪里去找呢?朱元峰告诉自己:最好便是请这位长短叟相助一臂之力。   左拐右弯,最后来到城角下,一座古老院宅之前。   那丐儿转身低声道:“到了!”   朱元峰暗暗诧异,心想:丐帮分舵怎么设在这里呢?如此一座府第,如果不断有叫化子进进出出,岂不启人疑窦?   那丐儿见朱元峰犹豫不前,低声又道:“少侠请!”   朱元峰四下望了一眼,蹙额道:“在下记得——”   那丐儿似已知道朱元峰要说什么,附近一步,低声道:“少侠有所不知,敝分舵迁来这里,才不旬日左右,这只是一种临时措施,要是长久设在这种地方,当然处处不便。”   朱元峰哦了一下道:“原来如此!我正在想,无论如何,贵分舵也不宜设在这种地方。   贵舵迁来这里,莫非遇上什么事故不成?”   那丐儿又挪近半步,低声道:“事情是这样的——”左肘一横,突向朱元峰腰间撞去!   出招之疾,部位拿捏之准,别说一名绳结弟子,就是换上丐帮一位五结舵主,甚至一位六结堂主,都不一定能具如此火候。   由于两人近在咫尺之间,对方用作掩护之语气和表情又极逼真,朱元峰欲待闪避,已然慢了一步。   尚幸朱元峰自修习一元神功以来,三华润沛,百脉宗元,虽然不及腾挪,却能硬凭一口真气,于间不容发的刹那,迫使“百穴走位”,逼开肾盂穴,闭以琶洛穴。虽得如此,全身依然禁不住一阵酸麻。   朱元峰因为未伤要害,仍具还手之力,这时正待以牙还牙,予小恶寇以痛惩之际,脑中灵光一闪,猛忖道不!这小子准是一条小毒龙,入虎穴,探虎子,良机难逢,且待我将计就计!   念如电转,人亦随之扑向地面。   那乞儿哈哈大笑道:“这么不中用的一个豆腐小子,南宫华居然也会看得起,真是奇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门内忽然探出一张脸孔道:“你在笑什么?振鹏。”   门内问话者,正是毒龙次徒,被小金狐在南宫华指招之下踢了两足的胡晓天!而门外这名“乞儿”不是别人,毒龙第三徒,张振鹏是也。   后者这时过来将朱元峰一把挟起,笑答道:“到里面去慢慢再说吧!”   两条小毒龙,闩上大门,相偕向后院走来。   进入后大厅,张振鹏将朱元峰掷去地上,向师兄胡晓天笑着道:“二哥一口恶气这下有地方出了。这小子刚向我伸出五个指头,说来自然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从南宫华竟肯折节交纳看来,这小子似乎多少有点来头。揍了这小子,就等于揍了南宫华那小子,来来,二哥你自己动手,待小弟将伤状录下,然后送去四海通,交南宫华那小子过目!哈哈,哈哈哈哈!”   小毒龙说着,忍不住又是一阵得意大笑!   胡晓天皱眉摇头道:“使不得。”   张振鹏笑声一收,轻咦道:“为何使不得?”   胡晓天郑重地道:“大哥不日可到,一切应由大哥到来做主为宜,大哥的脾气跟师父一样,你老三不是不知道。”   张振鹏叹了口气道:“你是二哥,我当然只有听的,那就是先搜搜这小子的身子吧!”   这一下,朱元峰可急了。他现在身上,不但有着一面金星武士牌,同时还有一座十绝金佛——这个身子,能随便任人搜得的么?   假如两名小魔徒真要搜身,说不得,他也只好放弃原先之计划,而跟两名小魔徒放手一拼了。   还好,胡晓大的稳重又救了他一次。   胡晓天坚持如前道:“不,既然拿住了,也不愁他插翅飞去,还是都等大哥来,再作区处吧!”   张振鹏嘀咕道:“大哥,大哥,什么都是大哥!”   胡晓天不予理会,挥挥手道:“拉去关起来。”   张振鹏瞪眼道:“关去什么地方?”   胡晓天不悦道:“你说什么地方?除了后面那间石屋,这里难道像毒龙谷一般,还有第二处囚人所在不成?”   张振鹏一咦道:“里面不是——”   胡晓天拦着道:“这有什么关系?同样都是犯人了,关在一起又有何妨?你以为师父会慈悲!”   张振鹏默然不语,停了停,忽然道:“且待我来问问这小子姓名和师承再说!”   胡晓天皱了皱眉头道:“三弟就是爱罗嗦。”   张娠鹏听如不闻,转向朱元峰道:“嗨,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朱元峰答道:“姓聂,三耳聂。名崖颜,山崖的崖,颜色的颜!”   张振鹏眨眼道:“聂——崖颜?”   朱元峰点头嗯了一声。   胡晓天也道:“崖颜?”   朱元峰又嗯了一声。   张振鹏接着道:“是啊,好拗口!”   胡晓天道:“而且一点意义没有。”   张振鹏忽然跳起来,叫道:“好小子,‘崖颜’,他是说……”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乖!咳,怎么样?”   张振鹏跳脚道:“他……是说‘爷爷’,在讨咱们便宜!揍死他!好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吼着,冲前一步,抬脚便待踹出。   胡晓天横身一拦,埋怨道:“还不都是你自讨没趣!你将他制倒了,他会甘心么?去,去,拉去关起来,中午还有要紧事,别再找麻烦了!”   中午?要紧事?朱元峰微微一怔,心想:南官华约会对象,原来就是这批小毒龙?   毒龙门下,名分似乎定得极为严格;张振鹏拗不过二师兄,只好忍气将朱元峰再度挟起,出厅向后面一片竹林中走去。   朱元峰佯作受制,一任摆布,口中还不时哼卿着发出一两声詈骂。   张振鹏走到一座小石屋面前停下,打开石门,将朱元峰向里一丢,然后格达一声,锁上石门走了。   石屋中光线暗淡,仅头顶上开有三个酒杯大小的洞孔。   朱元峰定了定神方才看清两名小魔徒口中的另一同室犯人。   原来竟是一名长发披肩的破衣少女。   他轻轻咳了一声,想引起那少女的注意,可是,那少女埋脸躇伏着,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朱元峰想了想,突向门外喝道:“有什么好偷看的?”   门外毫无反应,少女抬头望了一眼,迅又低伏下去。由于时间过于短暂,朱元峰只看到一张憔悴的面庞,眉目却未能仔细辨认清楚。不过,朱元峰刻已弄清楚门外无人看守,就不再有甚顾忌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绕室缓行,脚步故意加重。一名犯人,居然还能行动自如?他不相信对方能会不生好奇心。   果然,少女脸孔再度抬了起来。   这一抬,不打紧,朱元峰看清之下,双目一直,几乎惊呼出口!天啦,蔡姗姗!一点不假,眼前这名少女,正是蔡姗姗。   朱元峰急步上前道:“姑娘受伤没有?”   蔡姗姗冷然反问道:“阁下是谁?”   朱元峰无需再问,他从对方声音上,已知对方可能仅属穴道受制,当下不再迟疑,右肩一侧,身形蓬转,右手掌出如风,以一般无形劲气,隔空拍遍对方身上可能受制之全部穴道。   蔡姗姗身躯一颤抖,接着缓缓站起。显得甚是茫惑地道:“这位大哥,你——”   朱元峰连忙拦着道:“现在不是说话时候,姑娘赶快活动一下血脉,在下去为姑娘设法破门,离此之后,请即往丐帮本地分舵,找三残中之长短叟寻求庇护!”   语毕,奔去门边,双掌贴壁,内劲聚凝,猛然一推,石门果然应手移开一道裂缝。双手十指插入缝内,又是一扳一摇,石门终于打开半尺许。   朱元峰扭头催促道:“姑娘快走!”   蔡姗姗侧身出石屋,回过头来道:“少侠呢?”   朱元峰促声道:“在下来此另有目的,姑娘先行可也!”   蔡姗姗非世俗儿女可比,闻言亦不再问,道一声谢,立即绕向屋后,越墙而去!   朱元峰百感交集。可怜的蔡姗姗,一再遭受折磨,这妮子为赎罪所付出的代价,也够人怜悯的了!   其实,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他如不被诱人毒龙谷,打下万丈危崖,今天他怎能获传十绝武学,甚至成为十绝掌门人?   就说刚才吧!他若非误中小毒龙张振鹏陷阱,他又怎知蔡姗姗已为师门逮回囚禁于此。   所以,一切因缘巧合,莫非前定。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这句老话,显然不无道理!   朱元峰最感难受的,便是蔡姗姗已认他不出,而他一时又不便以本来面目相见,他很抱歉,只有让对方继续痛苦一段时期,日后慢慢再行寻求补偿了。   现在,朱元峰继续留下来,真有什么目的吗?   这样说,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他事先根本不知道此宅为小毒龙们窝藏之所,误打误闯来到此地,恰巧救出蔡姗姗,可谓意外之收获,他还留下来做什么?主要的,他是不想和她一起去见长短叟。   蔡姗姗此去,必能将九龙师徒们,近年之劣迹恶行,源源本本诉之长短叟,这样将比由他去说更为详细。   他找长短叟代访师父赌王及追魂叟,不妨错开一步,稍缓再行联络;目前,他不能错过的,就是南宫华午间这场约会。   南宫华,不论其人为正为邪,至少,在目前,他是跟九龙门人为敌,单凭这一点,他就有暗中襄助之义务。   这位任性公子,论武功,九龙门人,可能均非其敌;论才智,亦非常人可及。问题只是:此君较自己年龄更小,出道时日,亦不比自己为长,九龙师徒门,物以类聚,传恶效行,心肠之毒,手段之辣,无所不用其极;收徒能从四五十人淘汰成寥寥六七人,仅此一例,别的就不用多说什么了,面对这一群枭獐豺狼,种种诡谋,防不胜防,这位任性公子会是对手么?   朱元峰呆立片刻,轻轻一叹,转身人屋,以一元指法,于石壁上匆匆写下两行字:“这座石牢,什么都好,就是闷不通风,阳光太暗,门上那把锁,也似有重换一副新的之必要—   —知名不具。”   写完,悄悄走出石屋,循蔡栅栅足迹,亦自后院墙纵身掠出。   朱元峰受小毒龙之启示,也去弄来一套破衣裤,扮成一名老年乞丐。至于腰间束的则是一根草绳。他这样做,用意有两点,第一,当然是为了改换面目。另外一点,便是以他目前所显示之年纪在丐帮,决无仍为一名绳结弟子之理,外人也许不留意,凡属丐帮门下,必能一眼看出破绽。这样这里分舵上的叫化子们,将会不请自来,他便免得再去劳神打听了。   --------          第十九章 且打哑谜     朱元峰收拾停当,发觉天色已离约会时刻不远,遂即出城向曲池旧址奔来。   当年的王室游宴胜地,如今已成荒坪一片,甚至连一点“池”的影子也找不出来。   最使朱元峰意外的是,在他到达之前,那片空地竟已先他围满成百论千的闲人。   这风声是谁放去的?应该不是南宫华!   因为南宫华是被邀约的!   因为南官华是被邀约者,发现留柬,已是深夜,凭一人之力,纵想散布消息,亦将无法散布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   同时,南宫华他不像是这种性格的人。他只是不怕事,而非爱生事;所有是非,差不多每次都是找到他头上来的。   证诸这一点,消息系对方所散布,迨无疑问!那么,对方那位邀请者,这样做,目的何在呢?   可以想见的,小毒龙们必然已获札硬后台,有恃无恐,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南宫华一棍打落十八层地狱。   跟前这片浩浩人群中,自以武林人物居多数。   由于人群中形形式式,什么样人都有,对朱元峰而言,倒是一大方便。他在扮相、举动各方面,就是稍稍离谱,也将不致引起注意。   朱元峰一路往里挤,挤出人墙,头一抬,哈,妙!   你道妙在何处?原来南宫华已经到场,竞还同时带来四名帮手!四名帮手都是谁和谁?   玉门五狐中的淫、毒、炼、金四狐也。   南宫华气定神闲,负手而立,四狐分守身边,内着劲装,外披风衣,宝剑斜悬,手按革囊,四对秋波不住于人群中顾盼流转,为南宫华采取了最严密的卫护。   “玉门恶妪”乃关外黑道上,有名的三大巨煞之一,强师门下无弱徒,五狐身手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说目下这四狐不一定会是小毒龙们之对手,但是,恶妪师徒,向以淬毒暗器见长,而且人比暗器更毒,每次出手,从不招呼,如果正式过招,四狐固逊诸龙,若谈只达目的,不择手段,四狐每人现在腰间那只小革囊,则也将够小毒龙们头疼的。   南宫华会找四狐掠阵,自为正派人物所不取;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客处异地,形单势孤,除非真将生命当儿戏,又怎肯舍弃现成而可靠之支援?何况这位任性公子以任性知名,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朱元峰纵目环扫,在前面二三排中,他没有找到那位长短叟,也没发现任何一条认识的小毒龙。   这时,很多人抬头望天,都在彼此询问着:“时辰到了吧?”   就在众人私议纷坛之际,东北角上人群忽然裂开一条通道;一名身躯修伟,眉浓如墨,双肩赛电,年约六旬上下的老者,沉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大踏步走来场中。   这一瞬间,可说是朱元峰有生以来,身心受震最烈的一段时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赴会者竟是他一心想找着的追魂叟。   不错,昨夜出现四海通后院者,正是这位现任总盟主!   他当时看到的,只是一道朦胧背影,加以声音完全不像,以致未能想起来人为谁。   跟前这位追魂叟,会不会是冷面秀士第二,也是一个冒牌货呢?这一点,实在难说得很。   声音不同,固属可疑,然亦不能视为主要论据。武人易容,原则包括变音一项在内。追魂叟昨夜出现时,曾于面部复着纱中,其不想被人识破真面目,用意至为明显,声音随之改变,自然不足为异。   如今,令人不解者,就是这位追魂叟如属货真价实,他又为什么要跟南宫华过不去?   南宫华难道会比那批小毒龙们恶性更重?俗云,鹤蚌相争,渔人得利。现在,追魂叟和这位任性公子一旦纠缠不清,会不会为这批小毒龙们制造机会?   那位小毒龙胡晓天不是说过了么?“中午还有要事——”   还有什么事,能比刻下这场约会更重要?   朱元峰一颗心跳得很厉害,双拳紧握,掌心全是汗水!   追魂叟进场,南官华面露微笑,神态仍是那般从容自然;四周围观者,则一个个凝神屏息,紧张之程度,仿佛人人成为当事者,只有南宫华才是真正的观众一般。   追魂叟走过去,于场地中央站定,南宫华缓缓迎出数步,抬头微微一笑道:“大盟主折柬相邀何事见教?”   追魂叟沉声冷冷地道:“请阁下升驾!”   南宫华微笑道:“何往?”   追魂叟阴声道:“回到你阁下来的地方去!”   朱元峰一颗心愈跳愈厉害,一双眼睛也愈睁愈大——声音又变了,货真价实,一点不假,正是追魂叟本人。   可是,这会是追魂叟平日待人接物的态度吗?   是的,此老性烈如火,面目冷酷,乃属人尽皆知之事实,然而,那只是一个人天性使然,它并未影响此老之公正,和明察是非,像现在这样,不问事由,出语横蛮,怎能令人相信,这就是武林中因嫉恶如仇,处事分寸不苟,而为人所钦仰的追魂叟呢!   只见南宫华又是微微一笑道:“大盟主知道南宫华来自什么地方?”   追魂叟板紧脸孔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南宫华笑接道:“那么,南宫华于离开长安之后,大盟主又将何从证实,南宫华是否已遵法谕回去了原来的地方呢?”   追魂叟冷冷道:“武林中不再有任性公子的名字,便是最佳之证实!”   南宫华毫不动气,眼光四下一扫,又笑道:“有个问题,也是刻下在场者,人人都想知道的,就是南官华究竟做错什么事,大盟主可否平心静气解释一下?”   追魂叟沉声道:“阁下之尊号,便是解释!自阁下现身两京以来,原本太平元事的武林中,暗潮顿涌,危机日迫,人人都想争观任性公子一面,人人都想追究任性公子之师承来历,阁下知否今天长安一地即已因阁下聚集了几许高手?长此以往,设生磨擦其责谁人担负?”   南宫华头一仰,哈哈大笑!   追魂叟上一步,厉喝道:“住口!”   南宫华从容收住笑声,带着一抹笑意点头道:“未雨绸缨,防患未然,不亏盟主天职,端的令人钦佩无已!”   稍顿,突然脸一扬,侧目淡淡接着道:“过去这段时期,武林中真的太平无事么?”   追魂叟浓眉倒竖,切齿道:“有人‘明修栈道’,以便同党‘暗度陈仓’也并非全无可能!在未获得确证之前,对某些来历不明的朋友,老夫只想先行加以警告。老夫告诉你小子,桑天德和黎香君之遭奸人谋算,你小子并不因身在洛阳就算清白!”   啊,那就难怪了。   原来追魂叟一直在误会,冷面秀士以及百花仙姬之暴亡,可能都与这位任性公子有关。   站在追魂叟的立场上,怀疑是有根据的。年前,北邙武会上,那名冒冷面秀士之名的暴徒,已证明为一年轻人,现在,这位南宫华不但年事相仿,而且一身武功高不可测,自难免令人不生某种联想。   朱元峰这时真想冲出去,代南宫华辩白一下。可是,他为难的是,对这位南宫华,他又了解多少?同时,最主要的是,时下那批小毒龙,必已混来四周人群中,他如当场将真相暴露开来,定会招致严重之后果。   误会究是误会,要解释,机会还多,他似以暂忍为宜;如果真的不可收拾,届时再予补救,仍不为迟。   因为冷面秀士等人之死,到今天为止,尚只有朱元峰一人清楚,连追魂叟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武林人物了;所以,追魂叟这番话一出口,广场上顿时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差不多人人都在心底这样想:“是啊,难怪这小子对师门讳莫如深!——”   即连玉门四狐,这时亦均为之色动,只有一个南宫华本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始终镇定如恒,悠然含笑如故。   他待全场稍稍静止下来,望向追魂叟,缓缓说道:“这倒是很严重的一个问题,请问大盟主,南宫华要怎样做,才能还我清白之身呢?”   追魂叟简短地道:“交待师承!”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原来大盟主亦未能免俗,说来说去一句老话,还是为了想知道我南宫华的师承!”   追魂叟冷冷道:“没人强迫阁下非说不可。”   南宫华淡淡一笑道:“强迫也是枉然!”   追魂叟脸色一变道:“阁下于此地,是否尚有未了之事?”   南宫华单指一竖道:“只有一件。”   追魂叟注目道:“哪一件?”   南宫华眼皮微合道:“尚未尽兴!”   追魂叟沉声道:“那么阁下准备何时离去?”   南宫华低下身去,弹净衣摆上一小片灰尘,直起身来,又扭头向身后两肩掠了掠,方才慢条斯理,一字字地答道:“一个人对一处地方,总有呆腻了的时候,不是吗?”   会场顿呈一片死寂。   追魂叟嘿了一声道:“这样说来,老夫只能怪自己不好!”   南官华似乎颇感兴趣地道:“大盟主亲自动手?”   追魂叟冷冷接着道:“视需要而定!”   说着,转脸向身后来处喝道:“谢、郑两侠劳动一下!”   两名佩剑中年文士,应声出场。   众人看清,原来是华山“神龙双侠”:“鱼龙剑客”谢逸峰,“迷纵剑客”郑奕奇。   武林八大门派中,少林拳,武当拳,华山剑,向被誉为武林三绝,华山一派之剑法,则以十三客为代表。目下这两人,鱼龙剑客谢逸峰和迷纵剑客郑奕奇,一居十三客之首,一居十三客之未,由于成就特殊,武林中引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喻,又合称二人为神龙双侠。   即凭二人能自十三客中被人另封以神龙双侠这一点上,就不难想见这二人的一身造诣了。   神龙双侠应召出场,走去南宫华面前,彬彬有札地向南宫华欠了欠身躯道:“在下兄弟不敏,愿护送南宫少侠一程!”   四狐手探革囊,一致转身,看那神情,只要南宫华一有表示,她们姊妹准会为情郎不顾一切出手。   南宫华转身过去笑笑道:“华山剑法,天下知名,你们还差得远,何况人家宝剑尚未出鞘,你们就是以暗器伤了人家,也不算一件光荣事,凡是正面从场子上走过来的,都不用你们管,你们只须注意,别让别人在我们背后下冷手就可以了。”   南宫华说完,转身又向神剑双侠笑道:“两位可否宽待片刻?”   鱼龙剑谢逸峰扶剑欠身道:“少侠尽管从容准备。”   南宫华提出请求,未待对方有表示,即已伸手去怀中取出一本袖珍小册子,迳自低头翻阅起来。   他将那本小册子,拿得很技巧,除非凑过去扳开手来看,身前身后,站在任何一个角度,均无法窥及小册上所载内容。   全场里外,全为南宫华这种奇怪举动所困惑。   “临时抱佛脚”?   这当然是句笑话,可是——几乎人人这时都有种想法:有谁说出那位任性公子此刻在干什么,要老子输掉脑袋都可以!   南宫华毫不理会别人对他这种怪诞行径所生之反应,一页又一页,照翻不误,终于,全本翻完了,只见他点点头,似有所得,顺手将小册子放人怀中,然后旋身游目,在四周人群中仔细搜视起来。   现在,全场每一双视线,差不多都在跟着南宫华眼光转动。忽然,南宫华的眼光,在西南角,第三排中,一个满脸络腮,前额有块大紫疤的汉子身上停下来。   他向那汉子招招手,高声喊道:“神仙拐,你过来!”   神仙拐?就是关外三煞之一的神仙拐李公彪?众人听了全一那名被喊做神仙拐的紫疤大汉,面露疑诧之色,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出去好,还是转身走开的好。   南官华脸孔一沉,喝道:“听到没有?过来!”   神仙拐李公彪似为南宫华声调中一股无形威严所震慑,搔搔耳朵,十分不愿地走了出来。   从神仙拐两眼始终瞪在南宫华脸上,左打量,右打量看来,这位神仙拐,显然并不认识南宫华。   神仙拐不识南宫华,淫毒炼金等四狐,却都认得神仙拐,四狐这时齐向神仙拐原地一福,必恭必敬喊出一声:“仙拐叔叔好!”   神仙拐亦不还礼,只顾搔着耳朵,自语般吱咕着:“朋友们都知道,我拐子早在五年之前……”   南宫华置若罔闻,待神仙拐吱咕着走近,伸手一指谢郑二人冷冷吩咐道:“将这二位请回原来站的地方去!”   神仙拐望了谢郑二人一眼,然后转向南宫华注目迟疑道:“老弟凭什么!——”   南官华冷冷截口道:“凭尊驾额顶这块疤!”   神仙拐闻言一呆,张目道:“老弟原来——”   南宫华飞快地接着道:“来代别人收几笔小额旧账,别再啰嗦了,你的那支神仙拐呢?”   神仙拐苦着脸道:“拐子刚才不是说,早在五年之前,我拐子就收山了么?”   南宫华转身四下询问道:“哪位朋友使拐?”   话声甫落,立有一名好事者,笑嘻嘻的抱着一根虎头拐奔来场中,后面人丛中,则有一人在那里跳脚大骂。   那名为玉成好事,不惜抢下别人一根铁拐的汉子,奔至神仙拐笑道:“这一支不知是否合用?”   神仙拐过来提一下道:“太重了!”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   “神仙拐”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第三号重兵刃,总重计达七十二斤有奇,仅稍逊于少林十方禅师的韦驮杵,和昆仑八指叟的鬼王戟;现在这支虎头拐,充其量不过二十来斤左右,这位巨煞竟还说重,岂非有心调侃?   追魂叟嗔目大喝道:“李公彪,老夫劝你最好少管闲事!”   神仙拐眼皮撩一下,淡淡说道:“跟我拐子说话,请放客气点!”   这位神仙拐李公彪,别看他在南宫华面前畏畏缩缩,窝窝囊囊,一旦换了追魂叟,态度马上改变,说得露骨点,他根本就没将追魂叟当成一号人物看待。   追魂叟正待发作,迷纵剑郑奕奇忽然转身摆手道:“阴前辈不必勉强这老儿了,在下兄弟久闻神仙拐威名,借此机会讨教两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神仙拐一步步向前走来,向谢郑二人摊开双臂,作无可奈何状,苦笑道:“两位都看到的,我拐子纯属不得已,两位如果赏个面子,李公彪将终身感激不尽!”   鱼龙剑淡然道:“面子人人都要。”   说着,侧移一步,锵然一声拔出长剑。   迷纵剑客郑奕奇立采同一步骤,脚下一错,跟着也将长剑拔出。   李公彪叹了一声道:“早知如此,真是不来也罢!”   罢字出口,铁拐同时向前平平一扫,就仿佛这一拐只是为加强语气而发。而出招之温文平和,也充分显示出,他仅希望将谢邓二人向后逼退,并无真拼命之意。   谢郑二人自然不愿在起手一招,便给逼退,两支长剑一抖,剑尖分别震出碗口大小一朵银花,一点拐身,一截拐尾,同时正面奋力迎上!剑轻拐重,本忌正打实接,惟郑谢二人因对方使的并非本身原有之兵刃,顾忌不大。另一方面,百闻不如一见,二人也想借此试试这位神仙拐内劲究竟如何。   神龙双侠,在白道上,名气并不弱于黑道上的神仙拐,老实说,神仙拐在这一仗中,并不一定就能稳操胜算,依照常理,这一招只能算做问路石,双方由合而分,炉灶另起,才会认真分胜负,辨雌雄。   可是,天下事尽多超乎常情之外者。   神仙拐依理本应撤招换式,讵知此公早已打定主意,要在一合之内,以速战速决方式,一下解决问题,是以这时不但不退,反而一个伏窜,冒双剑穿肩之险,猛然抢入谢郑二人门户之内。   谢郑二人不虞神仙拐笑里藏刀,亡命一至于此,一时措手不及,忙不迭双双带剑回格护身,此举正为神仙拐所求之不得,只听托托两声,一道拐过处剑,谢郑双剑顿告脱飞出手。   变化发生在顷刻之间,目观者几乎连喊一声好都来不及。   神龙双侠一时估敌错误,不由得全都火冒心底,两支宝剑方刚落地,两人便都赶达落剑之处。   神仙拐大喝道:“别动!”   双侠同时含怒转身,神仙拐脸色一缓,换上一副亲切笑容道:“两位准备做什么?”   双侠一怔,脸孔通红,不约而同抱拳道:“谨谢李侠成全!”   语毕,同时转身,又向追魂叟深深一躬,双双默然并肩出场去。   原来华山一派,门规中有一条规定,门下弟子,非遇必要。决不许轻易与人动手,万一失手落败,脱手之剑,即不得捡回再用!这是一种派格,足可促使门人慎事敬业,奉尊崇,其故也就在此。   谢郑二人一时忘情,几乎以十三客身份违反本派门规,自然那将胜负搁去一边,而对神仙拐由衷表示感激了。   谢郑二人一离场地,神仙拐立即走去南宫华面前赔笑道:“可以交差了吧?”   南宫华轻轻嘿了一声道:“这种便宜事,天下难找,旧账算是勉强勾消,本少侠部分之新欠,同时记上,以后再算。”   神仙拐深深一叹道:“早说过不该来,唉!”   双手持拐,迎着曲起之膝盖往下一拍,毕的一声,一支儿臂粗的虎头拐竟给折成两段。   神仙拐抛却断拐吱咕着走开后,追魂叟抬眼望向南宫华冷然道:“下一场阁下找到人没有?”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请到人没有,问大盟主自己好了!”   追魂叟寒脸道:“既然阁下非老夫亲自催驾不可,老夫自属义不容辞。现在,听清了:   请阁下马上离开长安,不许片刻稽留!”   南宫华不假思索接口道:“听得很清楚——碍难从命!”   追魂叟沉喝一声道:“由你不得!”   身形应声射出,疾如脱弦怒矢,冲冲灰鹤般于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对南宫华立身处当顶扑去。   四狐齐齐一声惊啊,南宫华喝道:“不关你们事,退!”   四狐不敢违拗,分别向后退出三丈许。   四狐倒纵离地,追魂叟身形下扑,以及南宫华长笑引身而起,几乎是发生在同一刹那。   这时,全场屏息,不闻一丝哗音。   只见一蓝一灰两道人影,兔起骼落,满场窜逐,忽东忽西,或南或北,身形之灵妙、迅捷、既惊心又美观!   自始至终,是南宫华跑,追魂叟追,一般人也许以为这位任性公子,狂放不羁,有意在逗那位武林盟主恼火,取乐;只有朱元峰心里清楚南宫华这样做,实在是想看看后者之轻功,以便确定对方究竟是否为追魂叟本人。   确定之后,接着来的将会是怎样一副局面呢?   南宫华如被逐出长安,可谓相当冤枉;可是,站在追魂叟今天身为武林盟主的立场上,如此措施,亦属不得不然。   朱元峰心情矛盾在此,感到焦虑者亦在此。   他不愿追魂叟丧失威信,除却追魂叟是他的父执和长辈这两层关系不谈,追魂叟是当今武林总盟主,他是总盟主座下之金星武士,盟主令出不行,甚至当众受辱,试问他这位金星武士脸上还有什么光彩?   反过来说,南宫华输了这一场呢?亦非他之所愿!   南官华任性行事,目空一切,以及与臭名昭彰之五狐交往,事证俱在,不容否认;但是,此君也有可取的一面——仇视九龙,与九龙门下公然为敌;同时,最主要的他对南宫华己渐生好感。就个人之感情和眼光来判断,他敢说可以百分之一百的保证这位任性公子绝非歹类。   所以,朱元峰这时排众独前,蓄势以待,只要场中一有不利于任何一方的重大变化,他将立即挺身而出,以最简短的说词,为双方化干戈,成玉帛!只要他肯露示本来面目,他相信他能办得到!   事情之演变,有时在人意料之中,有时也出人意料之外……   就在朱元峰念如电转之际,斗场中,忽见南宫华身形一个闪折,摹地里返身大喝道:   “接镖!”   衣袖扬起处,一件金光灿烂的物件脱手疾射而出。   好一个追魂叟,虽变生仓淬,依然一侧身便将来物一把接住。   可是,说也奇怪,追魂叟在接下那件不明物事后,仅仅是眼角一瞥,一张原本充满无比怒意的面孔顿时怒容换成一片疑、惊、讶、惑、罄竹难书的异样神色。   南宫华气定神闲地跳出数步,双拳一抱,从容微笑道:“南宫华业已获得结论:阁下果然就是追魂叟阴符威本人!看了阁下手上现在那样东西,相信阁下也许会改主意,南宫华仍住四海通,如果有事征召,随时欢迎屈驾,再见!”   语毕,又是一拱,转向四狐点点头,大踏步向场外走去。   人人为之目瞪口呆,而以追魂叟本人为甚。   后者这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痴痴然站在那里,目送南宫华背影远去,以至消失,始终没有动一下。   这种意外之变化和结果,全部关连,当然都在追魂叟此刻手中那件金色物件上。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这一点,也许人人都想弄清楚,不过,照目前情形看来,人们要想满足这份好奇,希望似乎不大!   追魂叟右拳紧握,——也可以说,这位武林盟主自南宫华离开时起,整个身躯都没有动一下,就只是一只右拳愈握愈紧。   这情形正足以说明:这位武林盟主,不但目前无意公开手中拿着的是样什么东西,甚至永远无此可能!   场周秩序,渐渐紊乱起来……   就在追魂叟神定智清,将手中那件金色物事迅速放去怀内。同时转过身躯,准备离去之际,一名丐帮五结弟子,忽然奔入场高叫道:“总座留步——”   追魂叟霍地转身,眼光一扫,冷冷道:“什么事?”   那名丐帮中,身份显然不算太低的老叫化,这时疾上一步,赔笑低声道:“报告总座年前总座,托交我们老总的那批东西,业已全部妥为送达,本想早点给总座回信……”   追魂叟一哦,忙接道:“你说的是那东西么?没有关系,送到就好了。”   老叫化巴结地笑着道:“总座现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追魂叟摇头道:“目前无事麻烦,有事老夫会去找你,谢了,老儿,为了南宫华这小子,老夫想先走一步……”   追魂叟说着,似怕老叫化乘机追究刚才那件秘密,不待话完,匆匆转身而去。   戏是一场好戏,可惜未能演出明朗、刺激而完整的结局,人们带着遗憾和私议,三三两两,开始四下散去。   那名向追魂叟交差的五结老叫化,这时亦杂在流向长安的人潮中。   在五结老叫化身后不远处,人潮中另外杂着两名四结中年叫化。后者两人,正边走边以密语交谈,两双眼光,则始终不离前面那名老叫化的后背影。显然的又是一场小跟踪。   这时只听其中一名四结叫化轻声哼道:“要不是你早发现,我差点就以为这老贼是总舵那一堂下来的执事,真想不到,居然有人……”   另外有那个四结叫化接道:“可不是,这老贼也未免太不智了,本帮哪有如此年纪的‘绳结弟子’?最妙的是,老贼为向追魂叟老儿搭话,竟将草绳一抽,又换上一条布带,而且还异想大开的一气打上了五个结!”   先前那个四结丐哺哺道:“照理说,追魂叟!……”   另外那名四结丐抢着道:“不,这一点小弟也想过了。很可能是追魂老儿当初就给蒙了,再不然就是追魂老儿确曾趁总舵那一执事,向我们帮主带过东西,结果为老贼探悉因而冒名顶替,冀图……”   “图什么?”   “这个……唔咳……那么,就能是第一种情形了。”   先前那个四结丐忽然促声道:“快,老贼想溜了!”   原来前面那一五结老叫化已经走进外城门,进入城门后不住回头张望,似乎在查看身后有无可疑人物。   另外那个四结丐低声道:“这里人大多,下手不便,随他往哪里走,我们只须紧紧跟着,一到僻静处,再来个一扑而上。”   “有理!”   走着,走着,两个四结丐的机会到了!   原来走在前面那个冒充五结叫化,自进城门后,即傍城脚而行,一逞奔向东南门中段的那片皇塘。   皇塘乃长安内外城,最荒凉的一块空地。   两个四结丐追踪至此,认为机不可失,眼色一使,便待冲上前去,讵料两丐身形甫动。   前面那位冒充五结老叫化已经自动转过身来,冲着两丐嘻嘻一笑道:“两位辛苦了!”   左边那个四结丐失声道:“不好,我们中了老贼!……”   老叫化手一摇嘻笑如故道:“中了‘诱敌之计’是么?两位算是猜对一半,我‘老贼’,‘诱’你们来,一点不错,不过,敌意则绝对谈不到。”   右首那个四结丐戒备着注目问道:“那么你阁下将我们引来作甚?”老叫化笑了笑,点头道:“且慢,容在下先表明一下身份,大家定了心,慢慢再谈其他不迟!”   说着,单掌一扬,照向两丐道:“两位认得这个吗?”   两丐目光所至同时一啊道:“金星武士牌?”   老叫化金牌一收,缓缓敛去笑容道:“两位为丐帮四结弟子,就在整个武林中来说,身份也不算太低,所以我想两位定不会追究这金牌之来龙去脉,同时也一定能看在这块金牌的面上为老朽办点事!”   两丐互望一眼,同时默默点了下头。   老叫化接着说道:“老朽先问两位一件事,刚才,就两位所知,贵分舵那位贵客长短叟,他有没有在场?如果同答是:‘在’!那么,问题便告解决,就无须再麻烦两位什么了!”   两丐一齐摇头道:“不在!”   老叫化接着道:“好,那就烦两位将今天所见到的,回去为这位长短叟说个详细——包括跟踪老朽及老朽对你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两丐同声轻轻道:“你……就是不交待,我们还不是照样向他老人家报告?”   老叫化微微一笑道:“交待一下,就不同多了!”   两丐抢着问道:“为什么呢?”   老叫化又是微微一笑道:“回去问那跛子吧,担保他会为你们提出满意之解答!”   老叫化说完,手一扬,侧身投入塘旁那片竹林中,眨眼声影俱寂。   --------          第二十章 小院密会     朱元峰回到四海通后院时,已是晚茶时分,南宫华正在假山旁边,一张方几上埋头作画。   朱元峰咳了咳,笑道:“兴致不错嘛!”   南宫华头一抬,眨着眼皮道:“你怎么爽约了?”   朱元峰好像没有听得,忽然笑着道:“大公子,假如你有兴趣,咱们来订个互惠约章如何?”   南宫华放下画笔,双掌支颐道:“愿闻其详!”   朱元峰笑笑道:“就是:“一问换一问,一答还一答,有问必答,答必如问!’过去这段时间内,你有话要问我,我也有话要问你,有了这项约定,岂非大家方便?”   南宫华头一摇道:“不来!”   朱元峰诧异道:“为什么?哪里不公平,还是怎么的?”   南宫华淡淡道:“划不来!”   朱元峰瞪眼道:“说清楚点好不好?”   南宫华哼哼道:“这不已经够清楚了么?我所要向你提出的问题只有一个;而这个问题我自己就能回答。”   朱元峰好气又好笑道:“自己能回答的问题,还算什么问题?”   南宫华道:“不相信是不是?好,我来说说清楚吧!我将要问你的,想你也已有数,那就是:“刚才你到哪里去了?’我为自己拟的回答则是:“去了呀,不信我可以说出全部经过!阁下。如何?”   朱元峰因预期落空,不禁有点恼火道:“你又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能肯定一定划得来,划不来?”   南宫华微笑道:“清楚之至!”   朱元峰瞪目道:“清楚什么?”   南宫华笑道:“‘清楚’你要问‘什么’!”   朱元峰哂讽道:“像这样下去,不消多久,你大公子岂非马上就能呼风唤雨了?”   南宫华侧目道:“要不要来打个赌?”   朱元峰胸口一挺道:“赌王——”他本意是想说:“赌王之徒,难道还怕跟人打赌不成?笑话!”话刚出口,顿感失言,尚好收回得快,只说出赌王两字。   南宫华眼皮一眨道:“赌王怎样?”   朱元峰道:“我是说,赌王来了我都不怕,何况是你。”   南宫华道:“那你刚才为何不一口气说下去,而只说出赌王两字,便忽然停下来了呢?”   朱元峰笑了一下道:“总觉不礼貌……”   不是么?徒弟公然声言不怕师父,成何体统?而南宫华这时却将朱元峰这句话的不礼貌作了另一解释。   当下头一点道:“总算你还能自我检点,就看在这一点上,现在不要你打赌,我来说你一个口服心服吧!”   朱元峰这下倒真是弄拙成巧了。   南宫华注目从容道:“你想向我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依你本意,一定想问我丢去追魂叟手上的,是样什么东西?不过,你知道这一问题我可能不愿回答,以你老兄之聪明知趣,自然不肯放无的之矢,所以,你必然会退而求其次,改问我叫神仙拐出场之前,手上翻的是一本什么册子!”   朱元峰不自禁发出了一声轻哟。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如何?没有猜错吧?”   朱元峰词色已露,对这一点自然无法再饰辩。   南宫华又是微微一笑道:“假如你要问的真是这个问题,那么,我现在不妨这样告诉你:这与我刚才想问你,而结果没有问出来的那个问题一样——自己应该能够回答!”   朱元峰一怔道:“你是说……你那本小册子上,记载了些什么,我……我应该清楚?”   南宫华头一点道:“不错!”   朱元峰横眉思索了片刻,最后摇摇头道:“抱歉,我朱某人可没有你想像的那样聪明。”   南宫华笑了笑,要朝方几上那幅画纸一指道:“那就不必多伤脑筋,还是来欣赏我这幅画吧!”   朱元峰走上前去,目光所及,先是微微一楞,继之恍然大悟。   宣纸上是幅淡墨素描像,这幅素描所勾画者非为别人,正是他朱元峰刻下经过易容之后的面目。   南宫华一笑接着道:“现在明白了没有?这是我南宫华最得意的一手,不论识与不识,你如能述诸于口,我便能绘之以形;虽未必逼似酷肖,却足以留神传真!所以说,我那本小册子纵不能称之以‘武林宝典’,但名以‘人物大全’尚属当之无愧。怎么样,将来有机会要不要来个‘三跪九叩首’?”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小子昨天见了小金狐和长短叟,只是一眨眼,便认出对方是谁!   朱元峰抬头道:“都是令师说给你听的?”   南宫华淡淡侧目道:“你想会有谁?”   朱元峰星目一转,忽然说道:“我们现在开始‘排除双角’好好地谈个新的问题怎么样?”   南宫华听得一愣,惑然道:“‘排除双角’?”   朱元峰点点头道:“是的。意思就是大家用不着勾心斗角,也用不着转弯抹角,开门见山,打开窗子说亮话!”   南宫华笑了笑,点头道:“很好!做人本该如此,交友尤应如此!”   朱元峰道:“明白一点说,你刚才丢给追魂叟的是样什么东西,我的确想知道。现在我只问一句:在什么情形之下你才肯告诉我那是一样什么东西?”   南宫华不假思索,断然回答道:“什么情形之下都不说!”   朱元峰静静接着道:“非说不可!”   南宫华一咦道:“什么?你竟想来威胁我?”   朱元峰道:“够条件!”   南宫华眨眨眼皮道:“什么条件?”   朱元峰道:“也许你并不想向我问什么,不过,有一件事,对你而言,却属非知道不可,我如拿它来向你交换一项回答,保证其分量足称而有余!”   南宫华眼珠滚了滚,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南宫华不是一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不过,我也并不反对给你一个进一步打动我心坎的机会……起个头如何?就像我们小时读私塾,夫子叫我们学写文章,总会教我们一二句:“夫圣之贤之道——或昔人有言——’之类的提示那样?”   朱元峰摇头道:“平等交易,以货易货,不送样品!”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你这样想,就大错而特错了。我的‘样品’早已送出,不是么?   如非‘货’色好安能使你动心;同样的,你说你的消息,对我如何重要,我却不知道:心不动,则意不乱,如你不先让我知道这件享对我重要到何等程度,这笔交易,如何做得成功呢?”   朱元峰淡淡说道:“好!这是阁下自己要求的,希望它不会吓坏你——事关阁下生命之安危!”   南宫华大笑道:“吹啦!”   朱元峰道:“阁下如连这个也不在乎,朱某人自然无话可说。”   南宫华笑着道:“要不要我为兄台稍微解释一下?”   朱元峰道:“今天本来就是个闲聊的好天气——是不是先去叫伙计弄点酒菜来?”   甫官华又是一阵大笑,笑定后说道:“生意人,和气生财,你已经动了火,哪来主顾上门?哈哈!好了,你听着吧!南宫华今天楚歌四面,除我而后甘者,不知几许,何以我南宫华仍能悠哉游哉?彼辈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懂了么?想加害是一回事,害得了害不了,又是一回事!凭此而论,纵有消息不利于我,又何足奇?”   朱元峰缓缓点头道:“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朱某人‘现买现卖’,格于形势,只好当场减价了!”   南宫华摇头道:“这与——”   朱元峰拦着道:“先听了提示,再表示意见如何?”   南官华点头一笑道:“好!”   朱元峰仰脸道:“童年回忆,甜蜜美好,儿时嬉友,终生难忘,这一点朱某今天终于获得证实。”   南宫华一呆,张目道:“你是说——”   朱元峰缓缓接着道:“我为我们那位金星武士居然一眼认出我这个幼年玩伴而感到激动,也为之深深惭愧。想当年,四手泥污,垢面难辨,谁会知道十多年后,我们之间,一个风云叱咤,名满武林,妇孺皆知;一个却沦为衣食不周,形同小叫化?唉!”   南宫华迫不及待地,忙问道:“他——人在哪里?”   朱元峰悠悠然反问道:“追魂叟接去的什么样东西?”   南宫华道:“你先说,你说了我一定告诉你!”   朱元峰道:“如易地而处,朱某人无妨慷慨,无奈我朱某人比你任性公子的武功差得太远了!”   南宫华道:“你不信任我?”   朱元峰道:“我也这样想。”   南宫华似乎有点生气,忍耐着又道:“我怎知道你这话可靠不可靠?”   朱元峰道:“所以说,我有自知之明,并没有向你先问追魂叟接去的是件什么东西呀!”   南宫华眼珠一转,忽然道:“且慢,你刚才说‘减价’,无异己然表明,此一消息只是另一消息之‘饶头’,现在你得先说出那项主要消息!”   朱元峰侧目道:“公子不是不在乎么?”   南官华道:“有些东西宁可一买下来便成废物,但是只要付了银子,在称头斤两上总不能吃亏!”   朱元峰抓起那支画笔,于桌面写道:“追魂叟者,冒牌货也。”   南宫华猛然一呆,好半晌方才说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朱元峰迅速抹去字迹,低答道:“明天你亲自去向他证实吧!”   南宫华又是一呆道:“金星武士?”   朱元峰仿着刚才的语气,侧目淡淡道:“你想会有谁?”   南宫华忙接道:“明天我去哪里找他?还是他到我这儿来?”   朱元峰轻嘿道:“到你这儿来?哼!那位姓朱的,可不比我这个姓朱的,须知‘金星武士’这四个字,在武林中,论分量,可也不比‘任性公子’四字逊色多少!”   南官华皱了皱眉道:“那么,我又去哪里找他?”   朱元峰沉吟着道:“这得让我想一想了,唔……他说……不许将他的行踪泄露给任何人,如果我要找他,可去……晤,这样好了,今晚我出去联络一下,先看他答应不答应,假如他不答应,谁也无法可想……当然,我会尽量劝说他……万一他答应了,我再来给你回信……这样好么?”   南宫华道:“天已黑了,你就快去吧!”   朱元峰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早上出栈时,我似乎看到,在碑林被欧阳姑娘踢伤的那名少年,跟另外一名年事相仿佛的小子,打后面巷子匆匆走过去,不碍事吧?”   南官华冷笑道:“就怕他们不来,只要落入我眼里,若他们跑掉一个,我南宫华三个字倒着写!”   朱元峰又道:“日间听人传说,这批小子好像都是什么龙,什么虎的门下,你可不要过分将对方瞧轻才好。”   南宫华冷笑道:“师父来了,一样照宰不误!”   朱元峰故意啧了一下道:“听你这口气!”   南宫华哼哼道:“跟你说了,也是枉然,当今之世,除了两个人,我南宫华一时还想不出,有谁能是我南宫华的十合之将呢!”   朱元峰顺势接着道:“哦?两个人?一位当然是令师了……咳……还有另外那位是谁?”   南宫华眼一瞪道:“谁?你!”   跟着,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骂道:“鬼头鬼脑的,就是想套话,你以为你比谁都聪明是不是?快快滚你的罢!”   朱元峰扮了个鬼脸,一笑转身,向前厅走来。   他向伙计要了一份酒菜,一边吃着,一边思考,为自己订约会,倒满新鲜有趣的。   他第一次感到十绝武学的可贵,若是普通易容术,眼光锐利如南宫华者,不早就看出破绽来才怪!   而今,约是订下了,来日见面,又将如何安排?   同一时候,长安东城,天水王记者糟坊的后院中,颼的一声轻响,自厢房屋顶悄然飞落一条灰色身形!   这儿是丐帮第一分舵——长安分舵所在。刻下现身者,正是三残中的那位长短叟。   长短叟飞落院心,只是西厢房灯光一暗,一名脸色樵淬的少女迎在门口问道:“追上没有?”   长短叟嘘了口气道:“勉勉强强。”   少女急问道:“何许人?”   长短叟走来屋中道:“六逸中那个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老家伙!”   少女微微一怔道:“‘毒心圣’紫元龙?”   长短叟点点头道:“七八年不见,这老家伙脚底下益发滑溜了!”   少女似乎有点迷惑道:“你们……‘三残’与‘六逸’,不是一直都相处得很好么?”   长短叟抓起桌上的酒壶喝了一口,说道:“是的,不能算不好。”   少女更为不解道:“那么,刚才……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长短叟四下嗅了嗅道:“狗肉还没烧好?”   少女向门外望了一眼道:“不晓得啊,刚才孙丐目进来倒了半碗酒,说是调味用的,大概快了吧?毒心圣先前为何那样做,前辈还没有告诉我呀!”   长短叟哼了哼道:“这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少女茫然道:“您是说——”   长短叟嘿嘿道:“说什么,老家伙是想考究考究我跛子,看我跛子多年不见,是否有所长进,还是故我依然!”   少女哦了一下道:“原来是开玩笑?”   长短叟好像跟桌上那把酒壶有仇似的,眼角溜过来,又溜过去,终于又度一把抓过,狠狠地又喝了两大口,方始心满意足地放下说道:“全是开玩笑,倒也不见得。”   少女又是一哦道:“怎么呢?”   长短叟抹抹嘴巴道:“首先报告你丫头一个好消息,早上救你出牢的,果然就是那小子!”   此刻灯下这名少女,正是蔡姗姗,这时一听长短叟说出朱元峰果如跛子早上所猜想的仍在人间,一时疑幻成真,反而不敢相信,樱唇微张,星眸圆瞪,玉容激动过度,益发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紧握着的两只玉手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长短叟深深叹了口气道:“这该是这位紫老儿,多年不见后,送给我跛子最好的一份见面礼了!”   蔡姗姗喃喃道:“他……他老人家……真能确定么?”   声音是那样的低微,那样的飘浮无力;说时双目直视,只有嘴唇在轻轻翕动;就仿佛这声音是由另一个人,发自遥远的地方一般。   长短叟亦好像自竞技场上退下来的一名优胜者,在一场激烈搏斗后,首先感到的不是荣耀和喜悦,而只是一身无比的疲累一样;这时又是一声长叹,垂下头去,好一阵之后,这才又缓缓抬起头来,点了点头,说道:“他们还相处了一段时期,自然错不了。”   蔡栅栅拭了拭眼角,颤声道:“他……他们……还在一起?”   长短叟摇摇头道:“早就分开了。据说在大除夕前一天,他们忽然于城中看到百花谷五名女弟子,当夜由老儿出去打听,最后老儿发现,五女业己中算遭擒,于是,老儿便在暗中跟随呵护,想看看那名幕后主使者为谁。第二天,五女被一车送到城外冷面秀士的书棋山庄,而那位幕后歹徒,竟是你丫头以前的那位八师叔,玉龙古振华!”   蔡姗姗不期然轻轻一啊。她显然对她以前那位八师叔之为人,也早有所闻。   长短叟接着道:“老儿本打算在必要时再出面,不意我们那小子智勇兼备,竟将如此一件大事,处理得头头是道,漂漂亮亮。据说,最后玉龙古振华那厮,居然阴沟里翻船,还吃了大亏!”   蔡姗姗笑了,笑容是无力而柔弱的,但却闪发着隐约的动人光辉。   她低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小子将五女打发上路,老儿见小子足堪自保,便未现身相见,因为老儿另外有要紧事。”   蔡姗姗关心地插口道:“什么事?”   “老儿觉得,九龙中的玉龙忽然出现长安,问题似乎不简单,果然,经过老儿跟踪数日之结果,老儿最后发现,到昨天为止,除了你丫头以前那些师兄弟不算,单是九龙等九个老贼就到了一半以上!”   蔡姗姗一呆,张目道:“真的?”   长短叟摇摇头道:“你丫头别怕,他们尚不至为了你丫头而如此劳师动众,同时,你丫头既然来了我跛子身边,就不看朱家那小子的情面,我跛子也不能任谁自手中抢了人去!”   蔡姗姗粉脸一红,低头道:“谢谢跛前辈。”   长短叟接下去说道:“刚才,那老儿来,便是为了向我跛子下警告,他要跛子早为之计,最好尽快将老聋和老驼找来……”   蔡姗姗急忙道:“是啊,聋前辈和驼前辈,他们两位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长短叟耸耸肩头道:“谁知道?我们三个残废,一年才碰一次头,今年聚会之所,虽然凑巧选在长安,可是现在尚在春头上,离五月五的约期,还差好长一段时日呢!”   蔡姗姗发愁道:“这怎办?”   长短叟淡然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办的,老儿说,一干老贼们,目前都还蛰伏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好像短期内尚不致公开露面。再说,‘三残斗九龙’,三三得九,我跛子虽说只有一人,至少还有一顶三的机会在!”   蔡姗姗皱眉道:“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前辈最好还是早点打算一下,犯不着意气用事,睁着眼睛吃亏……”   长短叟咳了咳,没有开口。   蔡姗姗改口问道:“那么,那位紫前辈现在去了哪里?”   长短叟笑了起来道:“招兵买马去了!”   蔡姗姗一怔道:“招兵买马?”   长短叟笑笑道:“可不是,老儿认为这将是一场大风暴,他怀疑他们六逸的几名冤家对头,届时很可能也会赶到,所以老儿决定未雨绸缨,先期设法跟几个老搭档联络一下,以免到头来光挨不还。”   蔡姗姗道:“您瞧,人家紫前辈这样做就对了!”   长短叟向她端详了一阵道:“丫头,你气色太差,先去安歇吧……吃过饭没有?”   蔡姗姗点点头道:“吃过了。”   长短叟挥挥手道:“那就快去休息吧。”   蔡姗姗刚刚起身,长短叟忽然欢声道:“好,好,端过来,害我跛子口水流掉几大碗,非有两条后腿不足以补偿,再去搜坛酒来!”   进门的那名丐目道:“啊,前辈回来了么?我们冯、申两位副舵主,刚刚还在念着您呢。”   长短叟点头道:“去叫他们两个来,顺便报告一下曲池之会的经过!”   不一会儿,冯、申两位副舵主双双入屋,正是傍晚跟踪朱元峰的那两名四结弟子,长短叟下巴一抬:“对面坐下,先将大会所见说来听听!”   当下由那位冯副舵主将大会经过,以及朱元峰的交待,一一详细说出。   长短叟嘴里嚼着狗肉,两眼望着桌面,边听边点头,不住自语着:“嗯,嗯,我明白了……”   最后,申副舵主插口问道:“前辈能否告诉我们,冒本帮五结弟子的那名老者,他这样做究竟目的何在?”   长短叟拿筷子敲敲锅边道:“烧得不错,你们也来吃两块!”   申副舵主仍不知趣道:“晚辈是说……”   长短叟两眼一瞪道:“你们不吃,是不是锅里做了手脚?”   冯副舵主眼色一使,抢着赔笑道:“是的,老申,我们来陪跛前辈干两盅。孙二何在?   去拿两副碗筷,顺便再搜一坛酒来!”   另外,在北城那座神秘的古宅中,一条颀长的身形,正在一灯如豆的大厅内来回踱碟着。   藉着微弱的光亮,依稀可以辨认出,刻下踱蹀于这座古宅中的神秘人物,他,不是别人,正是日问在曲池旧址,接下南宫华一件神秘物事的武林当代“总盟主”——“七步追魂叟”阴符威。   灯油渐枯,灯光愈趋黯淡,大厅内也益发显得阴森可怕起来。   就在这时候,厅前庭院中,忽然传来呼的一声微响,有如一阵清风轻轻吹过,厅中人一怔神,拧身向外低问道:“是九叔来了么?”   声音未竟,一条粗短如桶的人影已然闪入大厅。   来人身形一定,点头道:“很好,青君,你这次扮演得相当成功,自始至终,无人怀疑,看样子你师父一袭蓝衫是少不掉你的了!”   原先那神秘人躬身道:“还望九叔栽培。”   枭龙眼光一扫,忽然轻咦道:“他们两个……这……是怎么回事?”   大厅一角,双尸并陈,血肉模糊,死状至惨;正是另外的那两名小毒龙:胡晓天和张振鹏。   铁青君溜了尸身一眼,淡淡说道:“刚刚自绝未久。”   袅龙眨了眨眼皮道:“畏罪?”   铁青君沉重地道:“据晓天说,振鹏在午前抓来一名小子,那小子与南宫华同歇四海通,于打出丐帮联络暗号时,竟自许为丐帮五结弟子之同等辈分,两人将之送人石牢,与蔡丫头同囚一处,结果,蔡丫头不见了,那小子也同时失去踪影!”   枭龙煞眉一扬道:“关入石牢之前,未点穴道?”   铁青君道:“两人都说点过的。”   枭龙一咦道:“那么——”   铁青君恨声接着道:“问题便在这里,两人谁也想不透那小子系以何种方法活开手脚,自知洗刷为难,只好自绝明志。”   枭龙哼了一声道:“该死!”   铁青君手掌一托道:“九叔请看吧,想不到南宫华竟是此人门下!”   枭龙自小魔徒掌中拈起那块心形金质信符,反复审视之下,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铁青君低声道:“这便是青君日间趁风收舵的原因,现在只希望这小子,尚未被那三个老残废所利用。”   枭龙凝眸不语,忽然抬头道:“你看那小子目前火候如何?”   铁青君低声道:“相当不弱。”   枭龙脸色,又是一变。他很清楚他这位师侄不是一个肯随便称许别人的人;换言之:这声“不弱”相当于“可观”的分量,如说“可观”,那便是“惊人”了!   铁青君偷偷瞥了师叔一眼,欲言又止。小魔徒很想说出日间散场之前,一名丐帮五结弟子向他兜搭的那一段,然终缺乏勇气。枭龙沉吟了片刻,问道:“除此而外,有无发生其它什么事?   铁青君狠定心肠,摇摇头道:“没有。”   枭龙最后作结论道:“至此,南宫华身份己明,为避免再树强敌起见,你可关照允镇、司冠、云扬他们几个一下,过去的算了,今后最好暂时别去招惹这小子。但对那从石牢中跑掉的小子,却须多多留意,此子或即为那朱姓小子亦未可知!”   铁青君恭应道:“是的!”   果龙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这座宅子,已经不可再用,不妨暂且上锁,即连老陈他们,也不许再来这里走动!”   铁青君又应了一声是。   果龙挥挥手道:“将他们两个着人埋了,大家马上离开,你二叔他们,从明天开始,便展开对那老跛子的围迫,老管老,小管小,你们几个,仅须对那名跟南宫华混在一起的小子,采取监视,相机拿人便可,联络方式,仍与前同!”   语毕,身形一晃,箭一般倒纵出厅,眨眼于夜色中消失不见,留下的小魔徒,怔然呆立,皱眉喃喃道:“师父和师叔他们也真怪,先后打下毒龙谷者,不知凡几,从未有人生还过,何独疑及最后那名朱姓小子也许尚在人间?”   朱元峰整整忙了大半夜,方将准备工作草草安排就绪。   翌日一早,南宫华便来催问道:“联络上没有?”   朱元峰故意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算是你的运气好,还是我的运气好,想不到……   他……唉,居然一口便答应下来了!”   南宫华大喜道:“真的?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   朱元峰单指一竖,缓缓接着道:“但是有个条件!”   南宫华蹙额道:“‘条件’?”   朱元峰头一点道:“就是晤见时绝不容许第三者参与其间!”   南宫华一哦道:“连你在内?”   朱元峰深深一叹道:“世态炎凉,瞬息万变,安知他之所以如此——”   南宫华勃然变色道:“好了,去告诉他,南宫华不想再见他这位什么金星武士了!一个人如此不近情理,甚至连童年挚友都在排除之内,还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嘿,金星武士?有机会本公子倒要看看他是什么东西!”   朱元峰耳鼓一震,脱口道:“咦,你怎么骂人?”   南宫华为之一呆道:“骂人?我骂他,又不是骂你,真怪,我是为了你,才不服这口气,而你——你却反而护着他?”   朱元峰一啊,忙说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对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风度,宁可由他不通人情,我们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南宫华脸色一缓,点头道:“就可惜你摩云兄没有投着一个好师父,不然金星武士由你摩云兄担当倒真是一时人选!”   朱元峰忙接道:“他说——”   南宫华摇摇头道:“算了,对于这等人,我南宫华已经不感兴趣了!”   朱元峰弄巧成拙,顿感啼笑皆非,当下连忙转圜道:“其实也怪他不得。”   南宫华瞪眼道:“该怪谁?”   朱元峰咳了咳道:“他之有此条件,凭良心说,咳……实在……咳,实在……是出于愚弟的一番建议。”   南宫华微怒道:“你——”   朱元峰道:“我这人,就是有这点毛病,疑心重重,自尊心又强,昨夜见面,我见他面露犹豫,语多顾忌,为了使他安心,乃自动向他保证,这次见面绝对秘密,将不会泄于第三人——不,不会泄于第四人——不容第三者参与,实在就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谓:连我这个仅有的第三者届时都不到场,你老兄还担心什么呢?您说吧,为了你们两位,我这样做,是否也是出于一番好意?”   南宫华感到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道:“小心眼儿的,原来还是你,也亏你真会拨弄舌头——约好地方没有?什么时候?”   朱元峰手一指道:“就在这里,他来看你!”   南宫华似乎紧张了一下道:“什——什么时候?”   朱元峰笑笑道:“午时正。他准备扰你一顿,现在就请预备酒菜吧!”   南宫华央求道:“那么就烦朱兄马上去前面交代一下如何?”   朱元峰摇头笑道:“为了表示诚意,最好自己筹划。我朱某人另外还有一个毛病,你南宫兄知道: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者,气度不大之谓也!为了避免看到别人家有吃有喝,有谈有笑的不是滋味,我朱某人已打算另外找个地方,提前离开,独个儿自斟自饮,来个自得其乐,抱歉了!”   南宫华一咦道:“你出门带上这么一只小包裹干什么?”   朱元峰回头一笑道:“几件旧衣服,去送给关帝庙里一个老叫化,积点阴德,看来世能不能遇上一位好师父!”   朱元峰恢复本来面目,换上一身合适衣服.于约定时间回到四海通客栈,昂然径向后院走来。   栈中伙计,事先均经过交代,此刻一见朱元峰进门时那股气派,便知是南宫公子约会之佳宾已到。   于是,一面着人走报之余,一面由两名伙计,自动趋前引路;一行刚过中门,那边南宫华已自后院飞步迎出。   朱元峰刻下虽只是一身普通装束,但是,那一种不群仪表,以及那份从容洒脱,却未因衣着而有所增减。正所谓木犊盛珠,不损毫芒是也。   南宫华怔得一怔,迅即抱拳含笑道:“这位就是朱兄吧?”   口中招呼着,心底则止不住暗暗喝彩:好一位金星武士,果然名不虚传!   朱元峰折身还礼,笑答道:“不敢当,有劳南宫兄久候了!”   接着,主宾同至后院。上房客厅中,门帘高挑,酒席早已摆好。小二们穿梭进出,吆喝呼应,忙着打水、茶、烫酒、端菜,伺候得无微不至。   南官华皱皱眉头道:“酒菜做一次上齐,然后你们都给我退下去!”   众小二忙不迭连声应是。果然,不到一会儿,整座后院重又静下来。   朱元峰四下一扫,故意咦了一声道:“我们那位摩云老弟呢?”   南宫华笑了笑道:“朱兄不是不希望有第三者参与今日之会么?”   朱元峰装作很感意外地道:“怎么说?”   南宫华也是一愣道:“咦,这就怪了!他说……朱兄答应今天来此,先决条件便是……   这,你们,究竟……谁在开玩笑?”   朱元峰注目道:“他说,我曾提出条件,赴会不妨,不过不得有第三者在场,他是这样说的吗?”   南宫华道:“是啊!”   朱元峰笑斥道:“完全胡说!”   接着笑问道:“南宫兄以为我朱元峰会是这样的人吗?”   南宫华摇摇头道:“我可真给你们二位搞糊涂了,你们二位——每个人说起来,都像真的一般,只惜今天未将那一位强行留下。”   朱元峰心想:“朱元峰”与“朱摩云”,“势不两立”;留下了“他”,“我”从何来?   当下忍笑又问道:“这位老弟另外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南宫华噢了一下道:“对了,他还说朱兄以为那位追魂叟是冒牌货,不会是真的吧?”   朱元峰点点头,正容道:“这一点倒不假!”   南宫华眉峰微蹩道:“可是,小弟……”   朱元峰截口接着道:“南宫兄的意思,小弟清楚。小弟日昨也在场,对南宫兄之苦心相试,并非无睹。只不过小弟最后也使了点小小手段,南宫兄却未见到而已!”   南宫华一哦注目道:“在小弟离开之后?”   朱元峰点点头道:“是的,南宫兄离去之后,小弟曾冒充丐帮一名五结弟子之身份,向我们那位大盟主说:“报告总座,年前总座托交我们老总的那批东西,业已全部妥为送达!’我们那位大盟主立即回答道:“你说的是那批东西么?没有关系,送到就好了!’—   —南宫兄弄清这里面的意思没有?”   南宫华张目道:“你是说……”   朱元峰笑笑道:“这就是说,譬如今天我们见面,小弟突然问你南宫兄:“喂,南宫兄,昨夜没有喝醉吧?’而我们这尚是初次见面,从未在一起喝过酒,试问,你南宫兄将会不会这样回答:“噢,昨晚么?没有,没有,离醉还差得远呢!’”   南宫华呆了好半晌,喃喃道:“由此可见,传闻究不足恃,武学可以摹仿,面貌可以伪饰,就说这一次,如非遇上你们两位朱兄……”   朱元峰不愿见到一个自负的人生出伤感,连忙举杯含笑道:“来,我敬南宫兄一杯!”   南宫华干完一杯,想了想,抬头问道:“照这样看来,是否意味着那位真的追魂叟已遭意外?”   朱元峰轻轻叹了口气道:“假如往坏处想,不无可能。不过,追魂叟今天地位不同,乐天子、五关刀、冷面秀士、百花仙姬、及八卦玄玄掌等几位,对凶徒而言,无利用价值,除去无碍。而追魂叟身为当今武林盟主,则另有其不同之分量。别的不说,就拿这一次小弟冒充丐帮弟子一事来说,凶徒们如果心有不释,就必须找追魂叟问个清楚!所以,小弟以为,直到目前为止,追魂叟可能还活着!”   南宫华道:“朱兄久未露面,是否即系在为营救我们这位总盟主而奔走?”   朱元峰摇摇头道:“南宫兄知道的,此事小弟仅较您南宫兄早知一天。小弟未于外间走动,实在另有苦衷。”   南宫华本想询问苦衷何指,终又改口道:“那么令师目前何在?”   朱元峰摇了摇头道:“失去联络已久。”   顿了顿,又接道:“不过,知师莫若徒,小弟相信,凶徒如想以阴谋手段加诸家师,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南宫华有点好奇道:“怎么呢?”   朱元峰道:“家师不好虚名,不重浮利,更重要的是:除了赌博以外,甚少与人逞胜争强,凶徒们根本没有伺隙亲近的机会!”   南宫华道:“凶徒们不会混进赌场么?”   朱元峰笑笑道:“赌徒也有赌徒们的门道,新手老手?内行外行?甚至输得起?输不起?来到赌场是为了捞几文?抑或仅是为了找刺激?他老人家对这些敢说无不一目了然,冒充一名赌徒,要比冒充一位盟主难多了!”   南宫华笑了笑,点头道:“是的,关于令师之趣闻轶事,小弟听得不少。”   南宫华说着,忽又问道:“朱兄是否清楚,最近谋算七任盟主的这批凶徒他们都是哪一路人物?”   朱元峰答道:“就小弟亲眼所看到的,南宫兄已与他们之中的一位,在过去几天中,先后见过两次面了!”   南官华大感意外道:“你是指……”   朱元峰接着道:“第一次是在三圣庙前,第二次是在碑林,名叫胡晓天,仅知其为毒龙之徒,而不悉其为毒龙第几徒!”   南宫华失声一啊道:“听说九龙不是东西,果然不是东西。十绝颠僧怎会教出这么一批徒子徒孙,好不令人齿冷!”   朱元峰心头微微一震。他没想到这位任性公子,对武林中之宗派源流,竟似乎无所不知!   他这时本想为恩师辩解一番,但是,他深知一旦开了口,就难免不泄出己身秘密,在未确切弄清对方师承之前,自然不便过分大意。   因此,他仅淡淡笑了一下道:“良徒必出良师,良师则未必尽出良徒,以徒责师,固属理所当然,然安知其中没有其他内情?”   南宫华正待开口,忽有一名栈伙走进来道:“有一老者,想见公子!”   南宫华脸孔一沉道:“滚!叫他滚,你也滚!”   那栈伙连忙打躬道:“是!”   朱元峰一摆手道:“伙计慢走!”   栈伙惑然止步转身,朱元峰转向南宫华道:“小弟可否问上几句话?”   南宫华忙说道:“小弟就因为怕打扰了朱兄兴致,既然朱兄有话要问,当然可以!”   朱元峰向那栈伙问道:“你们有没有告诉来人,说南宫公子现在有客人?”   栈伙摇头道:“没有。公子吩咐过,不论什么人来,不经交代,一句多话不许说。小的只叫他等在外面,由小的先进来看看公子在不在!”   朱元峰连连点头道:“回得好极了!”   紧接着又问道:“来的这人生做什么样子,你说得上来不?”   栈伙歪着脖子,想了想说道:“看上去约莫五十出头,六十不到,身材干枯瘦小,头发又脏又乱,像一蓬杂草,扁薄嘴,细蒜鼻……”   南官华插口道:“丐帮弟子?”   栈伙忙接道:“是,是,十足的一副花子相!”   朱元峰似有所思,摇摇头道:“不,且慢论断,让他继续说下去——伙计,你再想一想,除了这些这人还有没有其它特征?”   栈伙又想了一下道:“再有便是,唔,一双眼睛似睁似闭,好像宿醉未醒一般。”   朱元峰迅速向南官华传音道:“知道此人是谁么?毒龙谷的看门人!此人自称酒鬼,小弟原以为他只是毒龙手下一名老爪牙,后来进入毒龙谷,才弄清楚这老鬼原来竟是‘九龙’中的‘第二龙’:“酒龙’莫之野!”   南宫华一哦,忙问道:“老家伙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栈伙又想了一下道:“老家伙说……他是什么……‘醉昏叟’派来……好像要跟公子谈一件什么,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朱元峰轻哼道:“花样马上就来了!”   南官华传音问道:“如何应付?”   朱元峰点点头,接着向那栈伙道:“你出去告诉那老家伙,就说公子正在午睡,本来不想见客,待听得什么叟派来的,方始答应下来,叫他等上一袋烟光景,再带他去对面房厅中,千万不许提及公子有客人在,都听清了没有?”   栈伙躬身答道:“听清了!”   朱元峰挥手道:“那么去吧!”   栈伙去后,南宫华问道:“朱兄猜这老鬼找我干什么?”   朱元峰笑笑道:“以老鬼身为九龙之尊,都不敢轻闯这四海通后院,可见你南宫兄这块金字招牌已经做出去了。”   朱元峰又笑了一下,接道:“由此推断,至少在目前,诸龙尚不致开罪于你,假如小弟猜得不错,老鬼这次前来,很可能是冒充追魂叟名义,以盟主口吻请你共同对付三残,只不过不知道将找一个什么样的藉口罢了。”   南宫华冷笑道:“正好来送死!”   朱元峰头一摇道:“错了,小弟的意思倒是希望你,不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下来再说!”   南宫华眨眼道:“答应了便得做,他如要我马上去取下那长短叟老儿的脑袋,我南官华难道也得听他们不成?”   朱元峰起身笑道:“不至于吧?任性公子何许人,他们不是不清楚——时间无多,准备会客要紧,我放下这边门帘,你去对面和老鬼接谈,等会儿见,待弄清对方来意之后,再详商应付细节不迟!”   南宫华送走冒充丐帮四结弟子的酒龙莫之野回来,朱元峰迎上去笑道:“谈的结果怎么样?”   南宫华嘿嘿冷笑道:“果然如你所料,这批家伙全是在打如意算盘!”   朱元峰笑道:“他怎么说?”   南宫华哼了一声道:“老鬼说:三残与九龙,当年经君山一品红金姥姥派人从中调停,双方曾互立誓言,约定同时退出江湖,永远不再过问江湖事,并不得向外再用‘三残’、‘九龙’之称号。如今,三残中之长短叟突然出现长安城中,显然有违当年誓言。”   朱元峰哈哈大笑!   南宫华怔了怔道:“你笑什么?”   朱元峰笑着道:“三残违约,九龙又如何?刚才你如将老鬼当场拿下,问问他阁下是谁,岂非有趣之至?”   南宫华一咦道:“你可没有叫我这样做呀!”   朱元峰头一点,笑道:“是的,这不过是说笑而已。你继续说下去吧!”   南宫华道:“接着,老鬼自报身份,说是丐帮总舵的一名什么香主,这次系奉追魂叟之命前来。因为,‘三残’既已违约,说不定‘九龙’跟着便会赶到。他追魂叟身为当今武林总盟主,对这事不能不管,但是,如所周知,三残与九龙,成就均在他阴某人之上;而我南宫华,昨天曾作承诺。所以,老鬼说,他现在来,就是希望我南宫华,能助他阴某人一臂之力,为他将长短叟赶出长安!”   南宫华最后冷笑了一下道:“所称理由,与日昨想赶走我南宫华者,如出一辙;既冠冕,又堂皇。其实全是拿我南宫华在当孩子哄!”   朱元峰笑道:“那么,你答应了他没有?”   南官华道:“当然答应了——这不是你吩咐的么?”   朱元峰点点头道:“很好!”   接着抬头又问道:“那你有没有问老鬼,长短叟如今落脚何处?以及要他们派一个人到时候为你引路?”   南宫华道:“当然,老鬼说:长短叟目前可能落脚在丐帮长安分舵,等打听确实,马上着人来领我前去!”   “‘丐帮长安分舵’?他是这样说的?”   “不错,怎么样?”   朱元峰笑道:“你看,语病来了!”   南宫华不解道:“什么语病?”   朱元峰微笑道:“他既是丐帮弟子,却不称‘本帮’‘敝帮’,而称‘丐帮长安分舵’,试问丐帮会有这样一名香主么?”   南宫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道:“吹毛求疵!”   朱元峰站起身来笑道:“多谢盛情招待,小弟也想就此告辞了。南宫兄如果有事相召,只须跟我们那位摩云老弟讲一声便可以了。”   南宫华亦未加强留,只说了句:“不再多坐会儿么?”   朱元峰走出院门,回头笑道:“今天我们之间说的这些话,可别告诉我们那位摩云老弟才好。”   南宫华笑笑,没有开口。   朱元峰走出四海通,行不数步,转身折人栈旁那条小弄堂,从一堆破瓦后面取出一只小布包,不消片刻,又恢复朱摩云身份,各处绕了一圈,再向四海通走来。   朱元峰适才与南宫华相聚期间,自始至终均未向这位任性公子请教师承门派,因为那是不必要的;这位任性公子答应过他,现在,只要他以朱摩云身份回到客栈,马上便可以明白一切了!   --------          第二十一章 酒楼征逐     朱元峰回到客栈后院时,南宫华正在假山旁边负手漫步,时而仰脸凝眸,时而俯首沉思,似乎有着什么心事一般。   朱元峰咳了咳,问道:“小弟可以进来了么?”   南宫华头一抬,招手笑道:“你来!”   朱元峰走过去,南宫华竟笑着将适才跟他会晤的经过一一和盘托出!朱元峰心想:怪不得先前我要他别说时,他只笑了笑,而未作明白表示,看来这位任性公子人如其号,心地倒是蛮真纯的!   南宫华说完,侧脸笑道:“他要我别告诉你,我现在却对你说了个一字不遗,你说有趣不有趣?”   朱元峰扮了个鬼脸,咳着道:“小弟承认,的确有趣极了……咳,不过……不怕你南宫兄见怪,小弟最感兴趣的,仍是你南宫兄当初之承诺!”   南官华瞪眼道:“你慌什么?”   朱元峰涎脸嬉笑道:“这不是‘慌’的问题……嘻嘻……改称做性子急,就比较文雅多了!”   南宫华乌眸一滚,说道:“且慢,你得先行回答一个问题,我才告诉你。”   朱元峰瞑目漫声道:“这是敲诈!”   南宫华仰脸道:“随你如何说都行,我这样做,并不算违信背约。因为我虽然答应过告诉你,丢给追魂叟的是样什么东西,却未言明什么时候说。假如你朱兄有耐心,我们不妨大家等下去!”   朱元峰叹了口气道:“小弟一直当你南宫兄是个老实人!”   南宫华笑道:“这便是老实人时常吃亏的地方!”   朱元峰知道拗他不过,只好说道:“你赢了,什么问题,问吧!”   南官华注目道:“这位金星武士有无女友?”   朱元峰一愣道:“怎么说?”   南宫华认真地道:“好,我再重复一遍,就是:“这位金星武士有无女友’——不许说不知道。”   “我问你——”   “不许回没有!”   朱元峰一咦道:“你这人,怎么这样霸道?”   南宫华侧目道:“哪点霸道?”   朱元峰叫道:“我问你——”   南宫华淡淡截口道:“不是时候!”   朱元峰为之气结,头一点道:“好,那就算我自己问自己好了,一个人,向别人提出问题,照理,他应该是为了不知道的答案,才会有此一问,不是吗?可是,妙极了,如今居然有人在这种情形下,向对方提出附带限制:“不许不知道!’‘不许回没有!’那么,对方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简简单单,干干脆脆,回一声:“知道,有’!不就得了?”   南官华点头道:“很好,请接着说出那位姑娘的芳名!”   朱元峰微哂道:“那得问你自己呀!‘谜面’和‘谜底’,全是你阁下一手包办,设有细节不同,别人何能置椽?”   南宫华哼了哼,说道:“那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保留’可也!”   朱元峰又气又急道:“喂,你这位任性公子讲理不讲理?金星武士为何一定得有女友?   有与没有,我朱摩云又凭什么一定会知道?”   南宫华悠悠然说道:“这等风流人物如说没有女友,别说我南宫华不信,就你摩云兄也未必能信;而你们之间,交情不比常人,他的事,如说你也不知道,我南宫华除表示遗憾之外,实在无话可说。”   朱元峰叫道:“你……”   南宫华淡淡接着道:“如果是真的不知道,那就去打听一下再来,也还来得及!”   语毕,身子一转,背手向屋中踱去。   朱元峰呆了一下,忙喊道:“你回来!”   南宫华返身微微一笑道:“现在知道了吧?”   朱元峰注目反问道:“阁下有无女友?”   南宫华傲然一笑道:“很想找一个,只可惜所遇到的妞儿,谁也不敢存此奢想!”   朱元峰接着道:“那么阁下还问什么呢?这不就是很好的答案吗?在人品方面,他金星武士哪点及不上你任性公子?”   南宫华扬脸道:“关于这一点,你能保证?”   朱元峰答道:“够不够资格,应该由你认定。不过,我也只能对我目前所知道的负责;今天或明天他万一忽然有了新交,神仙也保证不了!”   南官华点头道:“那当然!”   朱元峰咳了一下道:“不会再出新花样了吧?”   他本来还想追问一句:对金星武士有无女友,阁下何以如此关心?难道阁下有意为他做媒人不成?   但是,他急于要想看到那件神秘物事,怕因此一来,又生枝节,终于忍而未发。   南宫华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右手一伸,自怀中取出一只小锦盒,含笑递出道:“丢给那位冒牌的追魂叟的,便是这东西,你拿去自己打开看吧!”   朱元峰接过打开一看,不禁当场一愣,急急伸手一拨,止不住失声惊呼:“阁下,阁下原来——”   盒内盛着的,是只金质鸡心,一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红梅花,另一面则是五个触目惊心,黄紫交间的篆体小字:“君山一品红”!   现在,一切的一切——它的主人何以有着这么高的武功?人品何以这样帅?性格何以这样狂?“三残”和“九龙”,何以两方面都不敢得罪他这位小煞星?总算一下全有了解释了!   南宫华伸手取回锦盒,笑笑道:“好奇心满足了没有?”   朱元峰眼皮眨动,迟疑地道:“听说……”   南官华神色一动,忙问道:“听说什么?”   朱元峰期期重复道:“听说……”   南宫华催促道:“听说什么,说下去呀!”   朱元峰一怔神,忙接道:“噢,没有什么。听说,咳咳……令师她老人家年事已经很高,是么?”   南宫华啐了一口道:“浑蛋!”双颊一红,倏而转身人屋而去。   朱元峰呆立着,心头一阵茫然。他告诉自己:是的……事实如此明显,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十绝门下不收女徒,君山不收男徒:恩师颠僧,在生前已经告诉过他了,而对方刚才又那样一再逼问,另外的那个他有无女友?他现在居然还要问,岂非浑蛋之至么?   朱元峰回到自己房里,躺在炕上,思维反复索绕,脑中不期而然又浮上蔡姗姗的影子,他真不知道刚才那样回答对方,是否有昧心之嫌?他只知道,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方面的问题。现在,种种问题都来了……   他说不上那些问题,都是些什么问题,只知道目前迫切地需要解决的一个,便是他还应该不应该在这儿继续住下去?   如说不应该,为什么?   相反的,如说该走,他又将如何向对方托词?   另一方面,朱元峰也为此一突然之演变,激起了一片豪情,万丈雄心!‘十绝颠僧’与‘君山一品红’,在过去武林中,曾为一时之瑜亮;如今双方都有了门人,而且都已来到江湖上,第二代的天下,正在眼前逐步展开。   南宫华能成为君山传人,是必然经过选择的;而他,这位十绝门人,则半由形势所促成。   人家下山,是经过师门认可,认为已足独当一面;而他,则受业于恩师辞世之后,恩师带去泉下的只是希望,而非信心;他朱元峰将来如不能出入头地,第一个愧对者,将是泉下恩师。   所以,归总一句,他朱元峰,实在要比对面房中,那位君山门人更应该发奋图强才对。   第二天,朱元峰打算什么事不管,什么地方也不去,关起门来,好好将一元心诀温习数遍。   十项绝艺中,一元神功是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剑、刀、暗器、轻功等项,他均已练至相当火候,只要最后这项一元神功能在短期内完成“动静随心”,“收发自如”的要求,他相信便可以和南宫华在武学方面一争短长了。如今,难得有南宫华这么一位人物为他护法,不加紧修持,更待何时?   不意事与愿违,他这厢刚刚定静下来,外面房门上忽然响起一阵笃笃声。   朱元峰皱眉道:“谁?”   外面南宫华低声道:“开门,是我。”   朱元峰一噢,连忙走过去拨开门闩。   南宫华走进来笑道:“大白天,饭也不吃,关起门来干什么?”   朱元峰道:“大概昨天多喝了点酒,好像有些不舒服。”   南宫华笑了笑说道:“不会是为了……”   朱元峰一怔道:“为了什么?”   南宫华似乎自感失言,面颊一红,忙接道:“少说废话,快去吧!”   她适才乃是因为一时忘却自己女儿身份,认为对方早已心照不宣,且男装穿久了,男儿口吻已成习惯,一听朱元峰说不舒服,她竟想加以调侃:不会是为了我昨天对金星武士那番露骨表示,有点酸酸的吧?最后,话一出口,她猛然发觉如此调侃竟然牵涉自己在内,当然无法接下去了。   朱元峰可不会想到这么多,这时又是一怔道:“去——哪里?”   南宫华的口才,顿时打了折扣,挣了挣方道:“去……找……你们那位金星武士,刚才,昨天那老鬼又来过了,说长短叟正在松鹤楼喝酒,要我去协助赶人,我已答应一会儿到,你去通知他,松鹤楼取齐,我将先去拖延一下时间,等他到了再决定进行步骤!”   朱元峰点头道:“好,你先走吧!”   南宫华去后,朱元峰不禁沉吟起来。现在,他显然要面对现实了!   九龙在知道他竟自绝谷脱身之后,将会如何呢?这是一种危险的做法,不过却也极饶趣味,他相信九龙看到他——尤其是毒龙萧百庭——到时候,那副嘴脸,必然会成为人间奇景之一。   这时因为南宫华已走,他也毋须多费周张,当下就在房中换了衣服,洗去易容药,服下还音丸,然后自后院翻出,绕道径向松鹤楼缓步走去。在时间上,他必须稍微拖一拖,去得太快,说不定会引起南宫华的疑窦。   有一件事,是朱元峰所没有想到的,便是松鹤楼上,此刻并不是长短叟一个人在独饮独酌!   谁跟长短叟在一起?蔡姗姗!   两天来,长短叟对蔡姗姗这妮子愈来愈欣赏,怜爱之余,业已自动收为义女。   蔡姗姗这时出现的,并非本来面目,而是一名年轻的丐帮绳结弟子。虽说如此,等会儿的尴尬场面势将仍然无法避免。   因为,届时朱元峰虽认不出她是谁,她却可以认出朱元峰——认出了有何不妥?若要细说起来,问题可大了。   原来长短叟一开始便知道南宫华为云英女儿身,跛子没去细想,如今已将此一秘密告诉了蔡姗姗。   蔡姗姗原是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地上楼的,自听得此语后,登时一天阴霆,闷闷不乐起来。   长短叟见她久不动箸,忍不住咦了一声道:“怎么不吃啦?   口味不对?还是怎么的?”   聪明如蔡姗姗者,自然不愿被义父一下看透心事,这时连忙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笑笑道:“就因为这几样菜烧得太好了,所以不敢多吃。”   长短叟瞪眼道:“此话怎讲?”   蔡栅栅低声笑道:“因为菜虽好,菜盘却不够大!”   长短叟怪叫起来道:“你这岂不是——”   蔡栅栅目光偶移,忽然轻轻一嘘道:“别叫,有人来了!”   长短叟一怔道:“谁?”   口中问着,一面转脸向楼梯口望去。楼梯口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扑朔迷离的任性公子南宫华。南宫华今天穿的是一袭宝蓝儒衫,头戴文士中,中前缀着一块猫眼大小的鹅黄宝玉,手中则在抚弄着一方紫色镇纸玉尺,上得楼来,俊目四下一扫,随即缓带飘飘,步履从容地,向长短叟和蔡姗姗坐处附近,一副空座上含笑走去。   在今天的长安城中,这位任性公子,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楼中伙计,自无不识之理。   所以,南宫华刚一现身,便有七、八名伙计蜂拥而上,一个个争着报座领位。这位任性公子兴致好时,一赏便是十两八两,在茶楼酒肆中,己不算一件新闻了。可是,伙计们却忘了这位任性公子的脾气,要获意外赏额,全凭运气,否则,任你如何巴结,亦属徒然。   由于酒楼伙计,人人天生一副势利眼,他们见南宫华最后竟然走向衣着破烂、形如叫化般的长短叟和蔡姗姗隔壁座位,不由得全都发起慌来。不是么,万一老少两叫化身上的气味,将这位活财神生生熏跑了怎么办?   一名伙计情急叫道:“不,请南宫公子到那边去坐,那……那……那边空座还多得很!”   南宫华听如不闻,径自撩衣坐了下去,同时还朝长短叟那一桌上笑着点了点头。   长短叟向那名发话的伙计招招手道:“老乡,你过来一下。”   那伙计十分不愿地走过去,装出一个皮肉不相连的笑容,倾身问道:“老爷子是添酒还是加菜?”   长短叟嘴朝南宫华这边一呶,低声道:“伙计,你注意到了,这位任性公子,是出了名的慷慨,刚才他朝我们这边笑过一笑,你伙计看到没有?这一笑很可能就是要为我们这一桌会钞的表示。所以,你伙计不妨多上几个菜,再来一壶松鹤春,横竖白吃,何乐不为?”那伙计听得一呆道:“要……要是……他不会钞怎么办?”   长短叟以手遮唇道:“不会的,你放心,老汉每有预感,无不效验如神,等会儿算起账来,你就知道了!”   放心?这伙计才不放心呢!他见老家伙只说别人或许会会钞,却未提及万一希望落空,本身是否付得起?这间松鹤楼有个规矩,所有酒客,向由伙计们分别负责。菜由谁叫,小费便归谁。同样的,谁招呼的客人出了岔子,打破碗盘,或是付不出酒资,亦自负责招呼者收入项下扣抵!   那伙计疑心一生,益发不敢应命。可是,酒楼中又没有这项规定,叫酒菜必须先缴定银,或是先拿银子出来照照眼。   长短叟见伙计面有难色,不禁脸孔一沉,瞪眼喝道:“老子跟你说话,你他妈的听到没有?”   那伙计给吓了一跳,忙应道:“啊,是,是——”   待那伙计离去后,南宫华侧目笑道:“病从口人,祸从口出,这厮多说了一句话,落顿臭骂,固属应该,不过,尊驾气量之狭,也未免令人不敢恭维。”   蔡姗姗传音道:“这丫头从来没有对人有过如此好脸色,爹可得提防一点才好!”   长短叟先朝义女点点头,然后转脸道:“老弟这两天,有没有再见到追魂老儿?”   南宫华反问道:“阁下呢?”   长短叟咳了一下道:“最后一次,是在六月之前。”   南宫华注目道:“前天的一次不算?”   长短叟瞑目漫声道:“老儿与我跛子,尚有几笔小账目,在未算清旧账之前,见了面也许大家都不好意思,所以,前天……咳……咳……我跛子回避了……朋友们都知道的,我跛子就是这样一个知趣的人!”   南宫华淡淡接着道:“那就怪不得他要赶你离开长安了!”   长短叟双目摹睁道:“赶我离长安?”   南宫华悠悠然答道:“大概是的吧。”   长短叟眼皮霎了一下道:“因此你老弟便在百忙中受命赶来松鹤楼?”   南宫华逆之以目道:“有何感想?”   蔡姗姗急忙传音道:“我说如何?”   长短叟不理义女,注目接一着道:“那么,你老弟何以仍未付诸行动?”   南宫华缓缓说道:“等一个人。”   蔡姗姗突然冷冷插口道:“阁下等的人,已经来了!”   南宫华和长短叟同时掉脸望去,来的原来是酒龙莫之野。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误会。南宫华说“等一个人”,本来是指“朱元峰”,蔡姗姗因为不知道朱元峰和南宫华之间已有密切来往,尚以为后者等的便是这条“酒龙”。   同时,另一个更为微妙的现象是:酒龙因为不事生产,天生懒散,既未收徒,又无家室,一向跟随毒龙生活。七八年来,“四不改其楼,有酒万事休”;由于纵饮过度,容貌大改,所以,这次出来,他自信即令不易面目,外人——包括三残在内——也将无法认出他这条酒龙。   可是,没想到朱元峰绝谷逢生,第一个就先现了他的龙形!   如今,无巧不巧,又碰上一个叛离龙谷的蔡姗姗,再度“鳞爪毕现在的情况是:酒龙面对长短叟,长短叟已认不出来他就是九龙中的第二龙。同样的,蔡栅栅对这位以前的师叔一目了然,而在后者眼中,却将蔡姗姗只当做一名微不足道的丐帮结绳弟子。   蔡姗姗满以为“三残”与“九龙”之间,乃生死冤家,双方应无不识之理,因而亦未将来人身份告之义爹,这样一来,场面便热闹了。   酒龙上楼,眼见南宫华与长短叟有说有笑,不禁一阵疑愕,他误以为把戏拆穿,后者二人业已化敌为友,心中一嘀咕,转身便想离去。   不意南宫华耳目灵敏,及时高声道:“莫香主哪里去,在下已来此等候多时了。”   酒龙拿不定主意,同时也不敢开罪这位君山门下,当下只好硬起头皮走过来,目光游离地道:“本座只是……咳……只是想下去交代一下酒菜而已。”   南宫华笑道:“酒菜已经叫过了。”   酒龙眼角一溜,又咳了一下道:“情形怎么样?”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不是已经说过等你来么?”   长短叟仅知来人绝非丐帮什么香主,但却不知来人之真正来路为何,这时很想窘窘对方以取乐,因而向蔡姗姗大声问道:“小蔡,这位是贵帮哪一堂的香主?”   蔡姗姗以为长短叟诙谐成性,在明知故问,也就信口答道:“像是不管堂……”   酒龙因见南宫华并无恶意,稍觉安心,不过,他仍不放心长短叟是否己清底细,这时故意向长短叟搭讪道:“这一位前辈好似——”   长短叟翻眼截住道:“好似跟你爷爷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   酒龙给抢白了一顿,不但不怒,反于心底感到一阵安慰。因为长短叟要是已经知道他是谁应该是另外两种反应之一:不是不理睬,便是“动手不动口”!现在跛子的这种憎恶态度,正充分表明:跛子显然只晓得他是一名冒牌香主,而不知道他就是酒龙莫之野。   酒龙安心之余,正待以眼色向南宫华催询为何还不动手之际,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朗朗歌声:   花眼才红斟酒看   药心抽绿带烟锄   笔耕虽未储三载   酒战犹能胜百夫   世事融为一葫芦……   歌声传来,人人神情欣然,独有酒龙面色大变!   因为,这阵歌声,在座者谁都听得出它是发自何人口中。而这首歌,正是七八个月前在龙谷第一道关口,酒龙发挥了一段。   “酒犹兵也——兵可千日不用,而不可一日无备;酒可千日不饮,而不可一饮不醉”,那番大论之后,所唱的那一首。   酒龙自然不清楚朱元峰和长短叟,以及南宫华之间的关系,他以为朱元峰此刻只是偶尔路过,为了避免被喝破身份起见,他认为只须暂时回避一下就可以了,所以,他不待楼梯响动,便向南宫华低声匆匆道:“公子宽坐,小老儿……”   你想南宫华会不会答应?   这时,后者伸手一拉,笑道:“我知道,你老儿就是怕喝酒,来来来,酒菜刚刚端上,什么都是热的好吃,我先敬你老儿一杯!”   语毕,端起面前酒盅,仰脖一吸而尽!   这种情形之下,酒龙如果还想利用,或者不愿惹恼这位一品红武学传人,将只有一条路可走,喝干面前那杯酒。酒龙一咬,牙,心想:喝就喝罢,横竖喝杯酒也耽搁不了多久,楼梯上尚未响动,同时楼上酒客这样多,小子也未必就能一眼将他认出来,等下只要低低头,赶在跛子没有发现之前抽开身子就行了。   酒龙心念意转,一面伸手向酒盅道:“公子说笑话了……”   岂知南官华忽又伸手一按,叫道:“不行,我喝的是满杯,你杯子里只有八分数,如此有欠公平,待我先来为你加满。”   酒龙暗暗叫苦,心想:我的小祖宗,你早不来,晚不来,偏要选在这个时候纠缠不清!   谁还在乎这点酒?只要你小祖宗肯放手,过了这一阵子,就是十杯换一杯,我酒鬼也会照干不误。   更令人着急的是,南宫华斟酒时,偏又斟得那么慢,倒几滴,歪头打量一下,看过了,感觉还不够才又再倒上一二滴。   最后,酒斟好了,朱元峰人也到了。   酒龙仍想过关,头一低,端杯道:“算我敬公子……”   朱元峰遥遥笑喝道:“‘酒,天之美禄也。’‘一杯能消千古愁!’”   酒龙暗叹一声罢了,深知形迹已露,藏亦无益,索性大大方方地抬起脸来。他这时只希望朱元峰别将坠入绝谷的仇恨记在他头上,以及朱元峰仍以为他仅是一名龙谷看门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朱元峰突然出现,最感激动的,当然要数长短叟和蔡姗姗老少两人,不过,限于处境,老少两人尚还能遏制一时,朱元峰因不识蔡姗姗为何许人,走过来时,只朝长短叟飞了一下眼色,接着便转向酒龙悠悠然侧目问道:“这位老人家,您好……咳,咳……今天于此地,忽然看到在下,老人家有恍若隔世之感。”   长短叟听得最后一句话里的恍若隔世四个字,豆睛中异光一闪,顿时有所领悟!   朱元峰故意将身躯挡在两者之间,以便长短叟能够听清他和酒龙的对答,酒龙却无法看到长短叟的神情变化。   酒龙一慌,抢来赔笑道:“老弟可否容小老儿稍微解释一下?”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洗耳恭听!”   老实说,酒龙此刻所怕的,实在不是朱元峰;这条酒龙,如今最大的顾忌,便是担心长短叟和南宫华弄清他竟是九龙之一。   单是一个长短叟,问题尚不严重。因为他已预先于酒楼附近伏下铁青君、金允镇、钱司寇、狄云扬等四名小魔徒,一龙对一残,固非敌手,如再加上这四小魔徒,也就差不多了。   但是,问题在于另外尚有一个南宫华;他请南宫华驱逐长短叟,原是伪托追魂叟之命,如果一旦揭穿,他就是九龙中的第二龙,酒龙莫之野,那时候,追魂叟之冒牌身份,势必随之现形且不去说它,仅是惹恼了这位君山门下,便够他姓莫的吃不完兜着走了。   酒龙心中打鼓,表面却不得不力持镇定。话是人人会说,不过,一句话说出要叫两个人听起来,有着两种不同的意义,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想想吧:在这一方面,他是“龙谷看门人”。   在另一方面,他则是“丐帮一名香主”。他得如何措辞,才能使朱元峰谅解,相信他只不过是一名“龙谷看门人”;而使长短叟和南宫华同时听来,他仍然只是“丐帮一名香主”?   时间是无情的——酒龙无法,也不敢拖延太久,当下只好装出一副可怜相,结结巴巴,含含混混地苦笑着道:“你老弟是知道的……小老儿,在里面……当时地位不过如此……事后知道了,虽然感觉很难过,可是,唉唉,小老儿能说什么……现在还好,总算托天之幸……怎么样,老弟开戒了吧?由小老儿来敬你老弟一杯如何?”   酒龙说完,深深吁出一口气,他觉得他已经尽力而为,大致听来,自信还算得体。   设想到,朱元峰最后仅以短短六个字,便将他惨淡经营之成果一举化为乌有!   后者于静静听完后,淡淡问道:“老人家姓莫吧?”   酒龙周身一震,脱口道:“谁告诉你的?”   朱元峰淡淡接着道:“申氏双刀!”   酒龙脸色一白,尚待有所分辩,隔壁座头上,忽然传来长短叟冰冷的声音道:“莫之野,别再藏头露尾了,我跛子既惭愧,又佩服,第一阵,算你姓莫的占尽上风,现在我们不妨换换口味,这些年来,想你那把夺魂刀,必又精进不少,站出来,老朋友,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话声中,只听楼板通的一震,长短叟钢拐一点,已然领先离座跃出!   朱元峰又弄清了一点:这条酒龙于十项绝艺中,原来是习的刀法。   酒龙心肠一横,嘿嘿冷笑道:“难道谁还怕了谁不成!”   身躯一挺,推座而起,同时自衣底抽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剑形软刀!俗云:一夫拼命,万夫莫当。酒龙前去无路,后退无门,一旦豁开了,神气又自不同。这时,夺魂刀倒贴腕后,大踏步走向楼厅中央,与前此那种畏首畏尾神态,先后判若两人。   一干酒客,早已纷纷缩去楼梯四角。开溜的只占极少数,余者虽然怕事但又舍不得错过一饱眼福的机会,终于观望着留了下来。   南宫华端坐原位,神色自若,对眼前这阵骚动,有如在看一场戏台上的演出。   蔡姗姗悄悄站在楼梯附近,以防有敌冷袭,好为义父阻拦。   朱元峰则像名仲裁人似的,悠然靠在一根离开场极近的漆柱上。   这一场,胜负不难预见,他关心的,只是酒龙的一套夺魂刀法。   酒龙走近后,长短叟钢拐一横道:“都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我跛子当年就警告过你们九位,‘三残’还可以分开走动,‘九龙’却千万落单不得;今天是你姓莫的自动送上门来,我跛子只好先说一声对不起,然后照单全收了!”   酒龙打鼻中一哼道:“不见得!”   左掌一翻,如出岫之云,翩翩然一个浮掠,掌沿于空中带过一阵锐风,左手夺魂刀随之游闪而出。   力身飘摆,寒光荡漾,如银鲤逐波,上下左右,方向不定,一式中蕴藏无穷变化,奇诡险绝,兼而有之。   朱元峰止不住暗暗喝彩:好一招“一刀夺三魂”!   长短叟豆睛一滚,轻哦道:“果然士别三日——”   不待语毕,拐尖一点,身形倏地挪退八尺有奇,显然这一招连长短叟也不敢贸然硬接。   酒龙出手一招占光,得理不让人;左掌一沉,劲风并涌,恍若拍岸惊涛,汹汹然疾奔敌躯,右手软刀一抖,平衡直出,如一舟趁浪,锐不可当。   长短叟大喝一声:“干上了,姓莫的!”   钢拐平地斜抡而起,其势夭矫,径向来刀一拐扫去。   拐重刀轻,君臣有别;酒龙自然不肯轻易上当。只见他刀光一花,刀尖一个反绞,那支夺魂刀突以径寸不足之距离,自拐身猛然引开;紧接着,刀尖一埋,由下向上,酒龙顺着刀路,左足一蹬,右足疾跨,竟然连人带刀,整个抢进长短叟中宫拐影之内。   这一刹那,说险够险,说绝够绝。在酒龙,此为千载难逢之良机;在长短叟,则为一次生死存亡的无情的考验。   原来任何一招精绝之武学,均如月之盈亏;阴阳消长,有利必有弊。成败关键,端在如何用其长,而掩其短。   就说现在罢:长短叟一拐振起,由下而上,拐过腹胸,即生阴阳之分,上达为阳,下达为阴;阳者威行之所,阴者空门必留。要想这一拐发足十成威力,势必疾,劲必猛,而随之者,所暴露之空门,也必愈大。   长短叟七分求功,三分轻敌;一拐扫出,发有余,而收不足。   酒龙看清敌方此一弱点,表面佯为实接,直至两兵相交之前一瞬间,方始改弦更张由急流勇退,继之以孤军深入,一下亡命扑去长短叟空门之内。   长短叟拐出之初,若是稍留几分余劲,则此刻之酒龙,将无异飞蛾投火,自取殒灭。   因为,届时长短叟只须回腕一沉,酒龙就算报销定了。   可是,前面说过,长短叟求功心切,再加上未将这名酒龙放在眼里,分拐过峻,一发难收,一幕凶象,于焉造成。   酒龙人刀合一,奋身抢进,倚在厅柱上的朱元峰,以及酒座的南宫华,无不看的真切。   然而,看得真切,又能怎样?   长短叟轻敌失慎如此,是一意外;酒龙之化弱为强,背城借一,又是一大意外;在这双重意外之下饶得这两名奇人高足有着通天之能,亦只有徒唤奈何,眼睁睁看着长短叟是否能凭福命逃过这一刀之厄了!   说时迟,那时快!   酒龙向前一刀穿心刺出,长短叟自知回拐抢救不及,牙关一咬,钢拐摹向身后甩出,整条身躯则藉甩拐余劲,侧仰倒旋,双肩一翻,单足飞起,也来了个亡命打法;他这时惟望避过心胸要害,而不计其他任何部位皮肉受苦;同时希望在中刀之余,飞足建功,与敌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即于此际,楼梯口突然冒出一条人影。   那人来的可真是时候,一颗大好的头颅,恰巧迎上长短叟向后甩出的那支空中飞拐,一声刺耳惨呼身形随拐落下,登时呜呼了账。   酒龙闻声一惊,脱口骇呼道:“允镇,你——”   手中刀势一滞,正好赶上长短叟单足。   结果,酒龙为山九切,功亏一赘,手中夺魂刀,竟与敌人那支钢拐落了个同样命运!   朱元峰轻轻一跃,将那把夺魂刀引身抄人手中。   长短叟哪肯放过机会?右足落地,左足复起:双拐连环,迅如飘风。酒龙无以为应,竟给踢中小腹仰身一交栽倒。   长短叟哈哈大笑,同时转向朱元峰扮了个怪脸道:“小子刚才看清了没有?手中‘乌龙摆尾’,脚下‘鸳鸯追命’,这种惊险绝招”,非有三十年以上的功力,决难到达如此神化之境,你小子艳福不浅,居然能在无意中获睹此一不世——”   朱元峰向南宫华,侧目道:“南宫兄以前有没有见过,脸皮比这还厚的人?”   长短叟一咦道:“你们认识?”   南宫华背手踱来,含笑点头道:“是的,过去只听家师说,三残中有人性烈如火,有人固执如牛,有人皮厚如墙,但未分别予以说明,现在,最后那一位是谁,南宫华算是弄清了。”   长短叟眼角一溜,忽然大喝奔出道:“不许妄动!”   原来酒龙一脚虽然挨得不轻,惟尚未至瘫痪程度,这时忍着痛楚,正在挣扎着往起坐立。   长短叟赶过去,大有补上一脚之意,朱元峰忙叫道:“前辈且慢!”   长短叟愕然扭头道:“你想为这酒鬼讲情?”   朱元峰走过来道:“也可以这样说,假如前辈不反对,希望能将这老儿交给晚辈处理!”   长短叟皱皱眉头道:“真不懂你小子……”说着,身子一转,迳向楼梯口走去,显然已应允朱元峰之要求。   在楼梯口,长短叟指着地上那具死尸问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蔡姗姗低声答道:“金允镇,排行第四;据说五关刀桑天德便是死在他手里!”   长短叟重重一哼,摆头道:“我们走吧!”   蔡姗姗眼望比肩而立的朱元峰和南宫华,直目喃喃道:“那么,他们……”   长短叟未体题意,截口道:“别管他们了,小子要去酒鬼,也许另有深意,他已知道我们落脚处,早晚自然会赶过来的。”   这一边,朱元峰朝南宫华一使眼色道:“南宫公子不再坐坐了么?”   南宫华知道这是逐客令,于是点头道:“是的,小弟仍在四海通,朱兄有空,希望过来玩。”   南宫华说着,丢下一块黄金,算是全部酒资兼损失赔偿,然后扬长下楼而去。   朱元峰等南宫华走远,先将那把夺魂刀为酒龙佩好,然后将酒龙伸手托起,低声亲切地道:“还能走动不?”   朱元峰这番举动,大出酒龙意料之外,忙张目说声:“无碍。”   紧接着,讶然讷讷道:“老弟,这……这……能……能不能先为小老儿说个明白?”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此地非说话之所,待我们另外找个地方,慢慢再说吧!”   出了松鹤楼,酒龙又问道:“老弟究竟……”   朱元峰四下望了一眼道:“莫老以为,找个什么样的所在说话才妥当?”   酒龙迟疑道:“老弟要说什么,就站在这里说,不也一样么?”   朱元峰头一点道:“经你这一提,在下有主意了,我们就这样并肩向前慢慢走,边走边谈,被人盯梢,固属无可避免,但只要不被他人听去谈话内容就行了。”酒龙听了,益发如坠五里雾中。这小子出身赌王门下,现为盟主座前金星武士:曾一度被诱入毒龙谷,最后且遭师兄一人打落万丈悬崖,就算这小子天性仁厚,不计前嫌,但也没有理由对他这位酒龙如此优惠呀?   朱元峰思索着向前走出几步,忽然偏脸问道:“武林中过去有位奇人,莫老听说过没有?”   酒龙茫然道:“哪一位?”   朱元峰答道:“‘十绝颠僧’。”酒龙一呆,好半晌这才张目说道:“他……他是小老儿兄弟九人的业师啊!‘九龙’艺出‘颠僧’武林中可谓无人不知,老弟……这样问……别是故意的吧?”   朱元峰点点头道:“可以这样说。”   酒龙又是一呆道:“老弟到底什么意思?”   朱元峰缓缓说道:“在下现在掌握着武林中一件重大秘密,这事只有两个人可与相商,一位是君山一品红——金老前辈,另一位便是令师颠僧!”   酒龙暗暗一噢,心想:原来这小子刚自绝谷脱身,对外间事,什么都还不知道:大概小子在谷底见到几堆白骨,一时大惊小怪,便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惊人秘密;嘿,可怜的傻小子真是可笑得紧。   朱元峰顿了一下,接着道:“在下原拟赶去君山,不意竟和您老在此不期而遇……嗅,对了,有一点,在下必须先行说明一番,上次在龙谷,在下只恨两个人,便是令师兄那对可恶的师徒……至于您莫老,在下有种看法,就是认为喜欢喝两杯的人,纵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些都是闲话,说过就算……现在,在下主要的是想问,令师他老人家,如今在哪里?”   酒龙摇摇头,黯然一叹,良久无言。   朱元峰故作吃惊之状道:“您老怎不说话?”   酒龙深深叹了口气道:“家师下落,至今是个谜,细说起来,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朱元峰注意倾听着,这是他拜领恩师遗命,脱身绝谷以来,第一次着手向九龙中的某一龙展开调查,这种机会,不会重复出现,他得一个个加以把握,直到找出那名弑师凶手为止。   酒龙又叹了一口气,追忆着说下去道:“那一年,他老人家为潜修某项神功,闭关龙谷后山,大约半月之后,有一天,一名家人于送饭时,竟忽然发现他老人家已经不在那座石屋中……”   朱元峰插口道:“你们师兄弟,当时在毒谷侍候者有几人?”   酒龙注目反问道:“老弟此语何意?”   朱元峰认真地道:“假如当时谷中无人,在下怀疑,也许是令师为仇家所袭,令师因行功至紧要关头,可能一个不备,中了冷算亦未可知。”   酒龙连连摇头道:“无此可能!”   朱元峰追问道:“何以见得?”   酒龙傲然答道:“在当时武林中,大概还没有一个人一一包括君山那位金老婆子在内一一会具有这份胆量和能耐,竟敢将脑筋动到他老人家名下,同时,我们九兄弟,那时均住龙谷,尚未分居,那几天全在谷中,外人要想入谷,谈何容易。”   至此,朱元峰已获致初步结论:就是这名酒龙,绝与弑师无关。   为什么呢?   最主要的一点,只他朱元峰亦系无数坠谷者之一,如果此龙即为弑师凶手,他现在看到有人能自绝谷生还,第一个就该联想到恩师亦有此种生还之机会。如今,此龙始终均无心虚表示,斯足证明此龙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恩师已坠龙谷深渊。   另外一点:此龙对师父颠僧,显还存着一份眷怀之情,这种至情之流露,在一名年届五旬以上之巨魔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也是不易强装的。就凭这一点,今天救下此龙一命,也可以令人无憾了。   未元峰思忖着,话锋一转,接口又问道:“还有一件事,便是我们那位武林总盟主——   是指真正的追魂老儿.而非目前曲江地出现的那个冒牌货;懂我的意思没有?好了!现在请回答:我们那位总盟主他如今何在?”   酒龙瞪大双眼,惊疑了好半晌,这才呐呐地道:“你……你们,都……都已经知道了?”   朱元峰淡淡说道:“请回答问题!”   酒龙眼珠转了转,忽然换了一副神气,低声道:“老弟又知不知道一件事?”   朱元峰侧目道:“什么事?”   酒龙咳了咳,说道:“就是小老儿我,刚才楼上那一腿,本来挨得就不重,如今,咳咳,经过这一阵子,可说,咳咳早已恢复过来了。”   朱元峰听得好气又好笑,心想:老虎再乖,终究不能当猫养,这酒鬼刚才还说得好好的,现在居然向我施以要挟,你看可恶不可恶!   酒龙眼角一溜,见朱元峰咬唇不语,以为小子正在权衡利害关系,因而一声干咳,低低又接着道:“俗语说得好:“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老弟先前在楼上救了小老儿一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以……咳咳……小老儿愿意略进忠言,趁这儿街上人多,老弟最好及早抽身,因为小老儿虽然是出了名的烂好人一个,但我那些师侄,老弟知道的,却一个个都是麻烦人物。”   朱元峰悠悠然仰脸道:“可惜在下也是受人之托,虽明知危机四伏,却不得不问出一个结果来。”   酒龙微微一愣道:“受谁之托?”   朱元峰衣袖一甩,展掌沉声道:“它的主人!”   看到朱元峰此刻手掌上那尊十绝金佛,酒龙脸上,登时失去人色。双手颤抖,额汗如豆,紧接着,整个身躯亦为之飘摆不定起来。   朱元峰将金佛迅速收回,缓缓接着道:“在下能够生离绝谷,即出此老之助;现在,尊驾还想不想抬出您那些师侄来唬人,以及愿不愿回答在下的问题,那就是您莫大侠的事了。”   酒龙挣了又挣,这才抖声问道:“他,他老人家——”   朱元峰冷冷打断话头道:“令师为人行事,阁下谅必清楚,请大侠最好少费唇舌!”   酒龙垂下头去,低弱地道:“龙门……九子谷——那地方……凶险得很……少侠如果要去,尚望多多小心。另外请少侠代禀家师,他老人家……以后……要是还能记起我这个不肖劣徒,请到五台光明寺找一个叫悟了的和尚……从今以后……武林中再没有一个酒龙莫之野了。”   朱元峰点头沉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下相信,阁下能如此一悟百了,令帅必然很高兴,长安之事,己与阁下无关,阁下似仍以早离为佳。”   酒龙点点头,暗哑地道:“是的,谢谢少侠。”   语毕,身躯一转,戚戚然低头过步而去。   朱元峰目送酒龙那道瘦小的背影去远,心头止不住油然浮起一阵轻松感。他于心底喃喃地道:“这酒鬼现在看上去,虽然有点可怜兮兮的,但说不定将来也许还就是九龙之中下场较好的一个呢!”   这时,潜伺在暗处的三条小毒龙,铁青君、钱司寇和狄云扬等三兄弟,因见师叔酒龙始终未发下手或跟踪之信号,在迟疑了一阵之后,只有皱眉悄然退去。   --------          第二十二章 迷仙阵图     朱元峰旋身四下扫了一眼,正待移步离去之际,忽然瞥及刚才酒楼上,与长短叟一起坐着的那名结绳弟子,正站在条巷口向他招手。   朱元峰走过去问道:“跛前辈呢?”   原来蔡姗姗虽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跟在长短叟身后下了楼,但小妮子一颗芳心,则始终还留在松鹤楼上。   下了楼,走没多远,小妮子终于鼓起勇气向义父开言道:“爹……他……恐怕还不知道分舵的地址吧?”   长短叟豆眼一阵霎动,心下逐渐明白过来,于是咳了一声点头道:“是的,爹太糊涂,那么,咳,你丫头就等在这里,到时候领他过去也好。”   小妮子如愿以偿,自是高兴万分。接着,令小妮子更为高兴的是,南宫华竟是一个人先下楼的。   小妮子心想:噢,他们好像并——   但是,随之而来的另一念头,却使小妮子深深不自在起来:他们……会不会是……故意这样……做给别人看的呢?   这个恼人的念头,一直盘据在小妮子心坎中,直到这会儿朱元峰向他走来。   这时,小妮子眼珠转了转,低声一咳道:“跛老前辈要小的在这里等您,他老人家以为,朱少侠今晚也许不会再去四海通南宫公子那边。”   朱元峰不知就里,止不住一咦道:“跛子早已知道我住四海通?”   蔡姗姗心头一凉,无告地想:听吧,这是他自己亲口招认的,铁证如山,还有什么话说。   朱元峰又是一咦道:“这位兄弟,你在想什么?”   蔡姗姗怔得一怔,连忙赔笑道:“啊,没……没有什么。少侠现在是不是要去敝分舵?”   朱元峰点点头,蔡姗姗转过身去道:“那么,少侠请随我来吧。”   穿过小巷,沿后街绕向东城。大街上积雪初融,脚下一片泥泞。以刻下两人之身手,区区泥泞,原不足为患;但是,蔡姗姗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这时却故意走得缓慢异常。   朱元峰因对方只是丐帮一名结绳弟子,自己今天在武林中身份虽高,然终非丐帮中人,自是不便催促。   走了一段,朱元峰为排遣时间,打破沉闷向前问道:“日前有没有一位蔡姑娘去到贵分舵?”   蔡姗姗心中微微震动了一下,迅答道:“有,刻下仍在敝舵住着,这位蔡姑娘朱少侠也认得么?”   朱元峰笑了笑,说道:“岂止认得……”   蔡姗姗故意哦了一声道:“这位蔡姑娘跟朱少侠,难道还有什么特别深厚的关系不成?”   朱元峰又笑了一下,忽然反问道:“小兄弟贵姓?”   蔡姗姗答道:“姓平。”   朱元峰道:“跟那位跛前辈同姓?真巧啊!”   朱元峰说着,又问道:“那位蔡姑娘在贵分舵也住了好几天了,依平老弟看来,觉得这蔡姑娘人品怎么样?”   蔡姗姗故意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小的不敢说。少侠……您……不是很明白么?”   朱元峰笑笑道:“是的,我明白,但是,我明白可作不了准。   我意思是想问问你平老弟,在你第三者眼光中,印象如何?”   这时的蔡姗姗,芳心中不由得漾起两种不同的感受。朱元峰先前的那一句“岂止认得”,以及现在希望别人以“第三者”的眼光对她加以品评,先后用意明显,语气露骨,这一点,可说正是她芳心深处所祈求着期望获得的一种表示。   但是,恼人的是,这种话又怎可以在丐帮分舵,一名年纪轻轻的绳结弟子面前说出来呢?   小妮子想着,故作思索之状道:“小的听舵上的一位司事说:这位蔡姑娘,脾气似乎不太好。不过就小的这几天看来,却觉得此说似乎并不尽然。”   朱元峰笑道:“你们两位都没有错。脾气不好,是过去的事;而最近这半年多来,妮子历经磨难,备尝辛酸,当然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子。”   蔡姗姗一咳接着道:“至于芳仪……”   朱元峰似甚有趣地插口道:“如何?”   蔡姗姗沉吟着答道:“这个,唔,还算过得去;若说如何出众,则不见得。当然,这只是小的我,个人之看法,总望少侠不要见怪才好。”   朱元峰忙笑道:“当然不会。”   蔡姗姗忽然问道:“朱少侠看法怎样?”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所以要问你老弟的原因!因为,关于这一点,我一向甚少留意,不过,你老弟眼光之高,倒是相当出人意料之外。大家都是年轻朋友,在此不妨开个玩笑:就是连蔡姑娘这等绝世姿色,你老弟都有看不入眼之感,那么,少林、武当,这两大派,你老弟大可未雨绸缨。趁早选上一选了!”   蔡姗姗一颗芳心,卜卜腾腾,陶陶然而眩眩然,周身感电似的,于刹时流遍一股无可言喻的好受滋味。   她真希望这一刹那能成为永恒——朱元峰笑笑道:“老弟怎么又不开口了?没有生气吗?”蔡姗姗如于一阵充满鸟语花香的春风中醒来一般,定了定心神,方始接口道:“大家说明了都是聊着玩,怎会生气……嗯……小的想……这位蔡姑娘朱少侠一定觉得她很美吧?”   朱元峰坦然一笑道:“假如审美如登山,我觉得我已经是站在最高的一座峰头上了。”   蔡姗姗悠悠然问道:“这是哪一座山?”   朱元峰楞了一下道:“怎……怎能这样问?我的意思,不过是一种比喻,你……你老弟,难道连这个也不明白?”   蔡姗姗道:“小的也不妨跟少侠开个玩笑——请问少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此山望那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朱元峰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你老弟刚才会有那番论调!哈哈哈!现在,我又再来问你老弟一声,你老弟有否见过前人这么一首诗:“二十四友金谷宴,千三百里锦帆游;人间无此繁华乐,无此荣华无此愁!’你老弟若是凡事都存有这种想法,区区百年人生,就此一念之贪,也就够你老弟奔波。追求和痛苦的了!”   蔡姗姗一哦道:“那么,依少侠的观点呢?”   朱元峰大笑道:“在下行事,一向都是‘慎于始’,关于这一方面,一经决定,便是:   “但据一山足,他山非我知’!”   蔡姗姗喉头突突,不期然一阵窒息,仿佛一颗心忽然跳到口腔里来了。   朱元峰笑声一歇,问道:“快到了吧?”   蔡姗姗停步抬头,不禁脱口轻轻一啊。   朱元峰吃了一惊道:“什么事?”   蔡姗姗转身赦然说道:“走……走过了头。”   朱元峰暗暗好笑,心想:好个糊涂小子!于是,再往回走,约十余步,拐入一条斗巷,来到天水王记老糟坊门前。   两人走进后院,看见长短叟正在跟一名五结中年叫化低声说话。从衣结上看,此丐显为丐帮本地之分舵主。长短叟语音甚低,那名五结分舵主则透着一脸惊惶之色,似乎将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   朱元峰走过去,经长短叟之介绍,知道这位分舵主姓钱,名宏能,外号“夜千里”,刚从该帮太原总舵来。   据夜千里钱宏能说,丐帮总舵最近得到一项可怕的消息:说是过去关外的几名巨猾顽凶,因十绝颠僧十多年不闻音讯,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君山一品红金姥姥近年又因走火人魔,得了风湿之症,因而觉得中原已无克制彼等之人,正准备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而首当其冲者,便是有中原第一大帮之称的丐帮。   朱元峰问道:“这些魔头都是何等样人?”   夜千里正待开口,长短叟拦住道:“这些问题,由我跛子来回答,钱舵主,你先去办事吧!”   夜千里告罪退去,朱元峰四下望了一眼道:“那位蔡姑娘呢?”   长短叟豆眼一圆道:“咦,你们——”   蔡姗姗一慌,连忙抢着道:“那位蔡姑娘么?慢一点……待小的……去……去……前面看看,可能在前面蒸房里看蒸酒。”   朱元峰转向跛子道:“你说‘你们’怎样?”   长短叟避开目光,咳了一下道:“你们已经认识这么久,还在,姑娘,‘少侠’的,实在叫人听来相当不舒服。”   朱元峰不禁红脸笑了笑道:“不然如何称呼?”   长短叟喃喃一嘿道:“我怎知道?也许人前人后,各有一套。   像你小子这种年龄,可说正是玩花样的时候。”   走进厢屋,朱元峰看见案头纸笔俱全,遂走去案前坐下,铺纸磨墨,提笔濡毫,长短叟诧异道:“你小子准备写什么?”   “‘花样’另一章!”朱元峰笑着回答,一面挥腕于纸上写下一则简函:“南宫兄如晤:弟因要事须急赴晋南一行,不克面辞,殊感歉疚;为解旅次寂寥,已恳摩云兄俱去。日后联络,可由丐帮各地分舵询转。弟元峰百拜。”   写毕,封好,顺手递给送茶进来的一名一结弟子道:“找个妥当的人,马上送去四海通,交南宫华南宫公子亲收!”   那名一结弟子退去,蔡姗姗跟着走了进来。朱元峰起身相迎,一面含笑问道:“那位平老弟呢?”   蔡姗姗朝义父溜了一眼,玉颊微红道:“在进来时,被钱舵主有事叫去了!”   朱元峰噢了一下,转身道:“对了,刚才那位钱分舵主说的几名关外魔头,以及丐帮将首当其冲,究竟怎么回事?”   长短叟点点头,待两小分别坐定,方才沉重地缓缓说道:“这几名魔头,都是十多年前,因懔于十绝和尚和君山金老婆子的威势,相继遁走关外,被迫销声匿迹者。其中一人,名郝云飞,外号‘鶉衣欲魔’,原为丐帮之‘金杖长老’。此人一身武功,原就不在他们帮中那位‘韦驮杵’魏力行魏老总之下。其后,因缘巧合,又不知在哪里弄来一部‘九转色天身极经’,不但一身武功为之突飞猛进,人品也随之大坠孽道!”   长短叟说至此处,语音微顿,似乎在考虑着,如何删去其中一段,而不碍整个述说的连贯性:“后来……总之……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有一年,由十绝和尚和金老婆子双双找去太原,逼着韦驮杵当场交人,等那色魔走出来,和尚和老婆子指着色魔厉声交责:为了丐帮之颜面,限其即日自行了断,如再在外面遇着,必加以五毒攻心之刑!之后,色魔自知非和尚跟老婆子之对手,就在当夜,不辞而别,俏然走出丐帮总舵,自此一去音信杳然。”   朱元峰忍不住插口道:“这与丐帮本身——”   长短叟耸耸肩肿道:“这个还不简单?色魔的想法大概是:丐帮共有金杖长老七位,如果他们帮主肯护短,当时予以全力支持,尽出帮中精锐,相信和尚和老婆子本领再强,必也奈何他郝某人不得,事后痛定思痛,自然要怨及他们那位魏老总,甚至另外的金杖六老了!”   朱元峰一咦道:“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长短叟哼了哼道:“那你小子就等将来,亲自去向那魔头问个明白好不好?”   朱元峰眉头一皱,正待开口之际,一名绳结弟子气极败坏地奔了进来道:“是……是哪……哪一位派张司事出去的?”   长短叟和朱、蔡两小全都一下站了起来道:“出了什么事?”   那名弟子喘着道:“张……张司事出门没有走几步,便遭人击毙于街角,请平老前辈……你们快去看一下。”   长短叟倏地转向朱元峰,注目道:“你小子——”   朱元峰心中异常难过,当下乃匆匆将由酒龙口中,获知追魂叟正囚禁在龙门九子谷,准备向南宫华提一声,藉为朱摩云之化身作一交代,并拟于今夜起程上路的事说了一遍。   最后紧接着道:“酒龙反常行动,可能己引起几条小毒龙疑心,才有此变之生。张司事所持信函,也必已为敌人搜去,事不宜迟,晚辈必须马上出发,务求走在对方前头。这边,烦前辈料理一下善后,对于张司事之死,在下惭疚万分,不过,现在已无时间谈及这些了,大家再见,晚辈决于半月之内完成此行来回!”   语毕,身子一转,抢先向院外纵身扑出!   朱元峰惟恐敌方先将警信传去九子谷,出得东城门,立即施展十绝武学中的闪电逐云身法,履不沾尘,起落如飞,霎眼奔出三十余里。   春寒料峭,冰雪尚未融消,值此早春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早已绝迹,一路行来,更无顾虑。   当夜二鼓光景,他即以惊人的毅力和速度,一口气赶抵华阴。   他预计在城中休息半夜,调剂一下精神,黎明前后,再行上路,天色大亮时当可于潼关附近渡河北上。   一切均照拟定之步骤行动。   第二天,辰牌时分,风陵渡登岸。己初到达韩阳城。朱元峰眼见一路顺利,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来。   他相信,敌方行动再快,也将快不到他的前面去。   因为,他是一得消息便上了路,而敌方,信函拦截到手,很可能还得先经过一番磋议,以确定函件是否有诈,以及如何应付等等,这是人多口什,无可避免的弱点。现在,最大的问题,便轮到去打听那座九子谷,究竟在龙门山的什么地方了。   不过,他猜想,打听这座九子谷也许并不困难。   酒龙的悔悟,完全出自一片真诚——他原先尚不能十分确定,但经过这次截却信函事件发生后,就不容易再有任何怀疑了——所以,这座九子谷假使不易寻找,相信酒龙当时一定会加以说明,而酒龙既然只说出龙门九子谷几个字,就可见它必为一处人所熟知之地。   在韩阳城内,朱元峰购置了一袋干粮,略事歇息,然后继续上路。   中午至临晋,过而不留,傍晚经过荣河镇,天黑时进入万泉县城内觅栈住下。   万泉一地旧名薛通城。为南北朝时,汾阴人薛通避赫连勃勃东侵之乱,率宗族十余户迁此而得名。   唐初,以城东谷中有泉百余处,乃有今名之产生。   晚上,朱元峰唤来了伙计,问伙计道:“你知道九子谷这个地方吗?”   伙计一听,马上回道:“这个我知道,这儿有座龙门山,山中有一座山谷,就叫九子谷……”   朱元峰耐着性子道:“龙门山有座九子谷,这一点,已用不着再说了。现在我问你老兄的是:它在山中何处?或者,大概在哪一个方向?如何进去?怎样走?”   伙计愣了愣,说道:“这……谁知道?”   朱元峰皱眉道:“刚才你不是说过知道么?”   伙计呐呐道:“小的知道的,只是这儿向北有座龙门山,山中有座九子谷,至于谷在何处,没去过怎会知道?”   朱元峰接着问道:“也没听人说过?”   伙计摇摇头道:“没有,这大概只有北门城外,逍遥观中的那个脏道士,或许会清楚。”   朱元峰哦了一下道:“‘张’道士?”   伙计点点头道:“是的,观里一群道士中,顶邋遢的那一个!”   原来此“脏”非彼“张”,音同字异!   朱元峰微微一笑,又问道:“你怎知道那道士一定清楚?”   伙计答道:“这道士修仙成迷,一天到晚,都在采药炼丹,一年之中,总有七八个月在附近山里进进出出,像这些事,他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朱元峰接着道:“他既然常年不在观中,我找去岂非枉然?”   伙计作无可奈何状,耸耸肩胛道:“那就要看你客官的运气了。”   朱元峰寻思道:这个运气明天倒是非碰一下不可。横竖这儿出去,总要向北走,纵然岔点路,也甚有限。   伙计接着赔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么?”   朱元峰摆一摆手道:“没有了,谢谢。”   伙计打躬退去,朱元峰关门熄灯,由于天寒人累,不久即沉沉睡去。   伙计在屋里打了个呵欠,闩紧大门,擎着一盏油灯,侧耳向外静听了片刻,然后悄悄摸去房中,用力摇醒炕上一名小伙子,低促地道:“小虎,小虎,快,祁道长许下的那十两银子,我们到手啦!前面那个小子,刚刚向爹打听九子谷,快去报告道长,就说这小子明天会去逍遥观——拿到银子快回来,路上小心点!”   朱元峰当然想不到,像这样一间破落的小客栈,居然也会出毛病;第二天,算清宿钱,问明逍遥观走法,欣然出栈向北城走来。   出了北城门,是一片旷野。左边是荒田,右边则是一片起伏山丘的。昨夜虽冷,今天却有着一个晴和的天气。金黄的阳光照在身上,竟然使人微微感到一丝暖意。   朱元峰依那栈伙之指点,在走出几株大桑树之后,立即拐向右首那条通向山脚丛林的斜径。   踏上岔道,行约里半许,前面道旁,忽然出现一座六角小石亭。   使朱元峰感到非常意外的是,石亭里面,这时正歇着一名中年道士,一身道服,又脏又旧,一切均与栈伙口中描述的那名脏道士不谋而合。   朱元峰微微一怔,他想:竟有这等巧事?   噢,是的,他明白过来了!道士身旁搁着一只小木箱,道服上宿露未干,大概刚自山中采药回来。   于是,他咳了一下,高声招呼道:“这位道长,您早啊!”   可是,怪得很,两下相距不过五六步之远,那道士这时竟似没有听得一般,倾身支头,凝坐如故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朱元峰暗暗诧异:这牛鼻子难道是个聋子不成?   于是他提高声音,又喊道:“道长怎这样早——”   一个早字刚刚出口,道人一下忽然转过脸来,一张上圆下尖的面孔上,充满了憎恶之色,什么话也没有说,狠狠瞪出一眼之后,重又将脸孔转了过去。嗅,原来聋并不聋,只是架子好像还不小。   朱元峰因为将有求于对方,自然不敢怄气,当下一面向亭中走去,一面含笑又自说道:   “道长辛苦了吧?”   道人全身一转,瞪眼骂道:“你小子别像一只乌鸦似的,一大清早,哇里哇啦,尽聒吵个不休的好不好?”   朱元峰一愣,暗咦道:像这种人居然也想修仙得道?道家首重怡情养性,返璞归真,如果连一口浊气都不能消化干净,就服上八斗金丹妙汞,又有何用?   朱元峰思讨着,眼角偶扫,忽然赔笑道:“啊,对不起,原来道长正在揣摩一局棋谱!”   道人眼中一亮,注目接道:“你也懂这个?”   朱元峰笑笑道:“皮毛而已!”   道人顿时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招招手,指着脚前地下的棋盘叫道:“来来来,先让本道人考你一考,这里是一局残棋,现在轮到黑子下,你说吧!假如你执黑子,现在下哪里?”   朱元峰知道,诗酒琴棋,全是交友之最佳媒介,像眼前这牛鼻子的水牛脾气,想急也急不来,就借研究棋谱的机会,来个有心无意,从从容容,将那九子谷,不着痕迹地问个仔细倒也是一个办法。   于是,他走过去,在道人对面蹲下,目注棋盘,先行观察盘面棋势。   棋盘上摆的,是一局没有下完的古谱,黑白双方,均下了约莫五六十手左右。这一局谱,朱元峰以前也打过,现有之棋势是:白棋势雄,黑棋利厚。黑棋一块,正遭白棋围剿,这一块黑棋如果被吃,黑棋路数便不够。同样的,如果黑棋活了,白棋则将整个崩溃。   朱元峰在棋局上注视了片刻之后,抬头说道:“黑棋下一步如何走,千古以来迄无定论,因为这一局棋,有人说,最后应该是和棋,但如何才能成和棋,却无人知道,以往各代名手,根据各人不同之造诣,不是下成黑棋赢,便是下成黑棋输……”   道人大感意外道:“你……你小子……原来还是个大行家?”   朱元峰笑了一下道:“岂敢……所以……在下现在也仅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揣冒昧地说一说在下个人对这局棋的看法。”   道人连连催促道:“是的,快说!”   朱元峰又掠了棋盘一眼,缓缓说道:“站在黑棋目前的立场,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就地做活,二是对杀,三是突围而出!”   道人不耐插口道:“是的,将黑棋的战术分成上、中、下三策,自古以来,这样说的人多了,其实全是空话。”   朱元峰抬头道:“空话?”   道人哼了一声道:“凡是会下棋的,这么一点浅显的道理,谁还不懂?”   朱元峰一哦道:“那就先听听道长的高论如何?”   道人指着棋盘道:“突围无成算,对杀气不够,上策只有设法做活,‘活为贵’,乃棋经中第一要义。所以,所谓‘三策’,其实只有‘一策’,便是‘做活’!做活谁都懂,问题是如何才能活!形势明白异常,舍做活无他途可循。现在不去研究做活之法却硬将一策分成三策,故玄其说非空话而何?”   朱元峰缓缓说道:“在下看法,与道长之看法恰恰相反。首先,策非一策,三策决不可混为一谈!其次,在下认为,做活便落下乘,设法突围,才是三策中之上策!”   道人突发怪叫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发热胡说?”   朱元峰平静地道:“有很多事,用嘴讲,是一辈子也讲不清楚的。现在,就请道长您拿黑子做活,在下以白子相攻;同时,在下愿先声明一下,黑子做活时,白子决不为难保证道长的黑子一定可以活得成!”   道人瞪眼道:“真的?”   朱元峰道:“当然是真的了!”   道人抨袖说道:“来!”   朱元峰拈起一颗白子道:“来吧。”   接着,两人你一子,我一子,下得很快,也很轻松,因为朱元峰已说过决不阻止黑子活棋。   最后,道人重重拍下一颗黑子,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活了吗?哈哈哈!”   朱元峰平静地道:“再请道长点清路数,计算一下胜负如何?”   道人一愣,跟着咦了一声道:“黑棋活了,赢还会有问题?”   朱元峰坚持道:“道长点一点再说!”   道人将信将疑地点着棋盘,口中念着“一、二、三、四……”最后,头一抬,狠狠翻眼道:“黑棋赢两路,错了吗?”   朱元峰淡淡反问道:“这盘棋完了没有?”   道人指着棋盘下角叫道:“只剩一处小宫子,何能影响大局?”   朱元峰道:“这处宫子出入有几路?”   道人不假思索道:“三路。”   朱元峰接着道:“现在轮到谁走下一步?”   道人两眼一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元峰缓缓接下去道:“黑棋活了便赢,是事实,也是一种错觉,因为谁也没有再去计较,白棋底下还有一手棋,当初拿黑子的人,如果要他接着下,在下相信,此人将决不作就地做活之想,因为事实很明显:棋活了,棋也输定了!而这,也就是在下之所以认为就地做活乃属下策之原因!”   道人呐呐道:“那么……”   朱元峰接下去道:“在下刚才尚是一种客气的下法,假如再逼紧一点,黑棋可能还要多输一两路。所以,黑棋必须向外跑,故意引诱白棋向后追,看下去黑棋也许很狼狈,而且相当危险,但是,有一件事我们得明白,黑棋一路血战,所经均为白棋之疆域,黑棋一活,白棋便输,正是指此而言!破尽对方空地而后活,而非畏首畏尾地活块太平棋!”   道人拊掌怪叫道:“好,好,好小子,有你的!”   朱元峰趁机问道:“噢,对了——”   道人手一摆道:“知道了,你小子想问那座九子谷在龙门山的什么地方对不对?”   朱元峰大吃一惊,设非他己看出对方并无恶意,这时不扑上去,来个先下手为强才怪!   不是么,刚才,他低着头,出神思考,牛鼻子居高临下,试问有几个朱元峰还能留到现在?   朱元峰呆了一阵,张目期期道:“道长……如何……知……知道的!”   道人正待接腔,眼角偶扫亭外远处,忽然低声道:“小子快将棋盘子收去箱子里!”   朱元峰动作敏捷,三下两下便把棋盘子收好,等他盖上木箱,转脸望过去,山道上,一辆马车,正自逍遥观方面得得而来。   待那辆马车驶进石亭,朱元峰不禁为之一呆。   马车上那名马车夫,竟赫然又是一名中年脏衣道士!两道士生相虽然不同,但脏则如一。   朱元峰讶忖道:莫非逍遥观的道士个个如此,而脏的程度,只是因那栈伙个人的看法有所不同?   啊,不!这名摆棋的道士,绝不是逍遥观的道士,现在驾车来的,才是货真价实,属于逍遥观的那名“脏道士”!   那么,这边道士,又是哪里来的?又怎知道他在打听九子谷的呢?   朱元峰念转未已,那辆马车已于右亭外面缓缓停了下来,亭中道人向前走出一步,立掌稽首道:“这位道兄好!”   一双奕奕眼神,则在亭中道人和朱元峰身上转个不停。   亭中道人接着问道:“道兄驾车,是不是去临晋?”   车上人冷冷回答道:“正好相反,要去临汾!”   亭中道人面露喜色道:“啊,那太好了,法弟与这位小施主,想去临汾,求道兄通融一下,等会儿车子轮着赶就是了!”   车上道人注目道:“要去临汾,怎会走上这条路上来的?”   亭中道人解释道:“本想前去道兄宝观结点缘法,现在既然有便车,车资不愁,干粮还有,就用不着再跑这一趟了。”   车上道人道:“很抱歉,这辆车子不方便,道兄和这位施主,还是请去敝观向我们当家的另外想想办法吧。”   说着,手中缰绳一抖,一声叱喝,便待催车离去。   亭中道人连忙拦去路中,合掌恳请道:“只多两个人,不会不方便的,乾坤同体,三清一家,务请这位道兄看在祖师爷的情分上……”   车上道人面有慍色道:“别罗嗦了,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亭中道人怀疑着道:“真的不方便?”   车上道人冷冷答道:“是的,不方便,请让路!”   亭中道人眨着眼接道:“法弟实在想不出不方便的理由来……除非车上载的是女眷……   啊,罪过,罪过,南无……元量寿佛!”   车上道人闻言面色一变,扬鞭厉声道:“阁下敢说绝非三清弟子,你家道爷若不是有事在身,准会将你这厮扭去官衙里,重重问你一个亵读圣教之罪!听到没有?是个识趣的,赶快替你家道爷滚得远远的!”   亭中道人站着不动,咳道:“咱们差不多,道兄,你这副劲儿,好似也不怎么像……   像……要像的话,咳……倒像有点情急心虚似的!”   车上道士大喝一声:“你找死!”   长鞭一抖,突自车顶跃身一扑而下。   同一时候,车帘一动,又是一名中年道士,自车厢中不声不响地如箭窜出。   三个道士,滚腾纵逐,顿时打成一团。朱元峰定睛细察,他发觉逍遥观那两名道士身手虽然不差,却似乎仍非嗜棋道士之敌手,不过,逍遥观两名道士那股狠劲,看了则叫人害怕,嗜棋道人如不想同归于尽,简直就放不开手来。   这时只见被夹攻的那名嗜棋道士,边向后退,边向亭中叫道:“喂,你小子身手如何?”   朱元峰倚柱闲立,悠然回答道:“小子不论身手如何,在未分清是非正邪之前,将绝不插手相助于任何一方!”   那道士怪吼道:“你师父是谁?”   朱元峰大声道:“我师父是谁,与今日之事无关,谁要想小爷帮忙,就得先将字号报出来!”   那道士怒叫道:“混蛋!你小子若是有个稍微像样一点的师父,他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说是武林中有个专下臭……”   朱元峰一啊,惊叫道:“对了,‘六逸’之一的‘臭棋王’!”   心念一动;立即摸出几枚铁莲子,高叫一声:“贼道照打!”   手扬处,数点寒星电射而出。十绝独门手法,自无发而不中之理。朱元峰认取者,虽非两道士致命要穴,但是,再加上一个臭棋王,就够那两个道士生受的了。   两个道士,一中“凤尾”,一中“精促”;两条身影刚刚颤得一顿,臭棋王已然一跃而上;立掌如刀,沙沙两声,一个八字分花劈,顿将两道士送往西方极乐世界!   朱元峰失声道:“乖乖,阁下手段好辣!”   臭棋王扭头瞪眼道:“假如你小子落在他们手里,你以为他们会对你小子怎么样?‘降座解缚,面北而拜’是不是?”   朱元峰忍住笑,说道:“阁下‘出口成章’,‘啃’的‘书’,好像满不少嘛!”   臭棋王脸孔一红,翻眼叱道:“罗嗦,还不赶快去看看车上装的什么东西!”   朱元峰一面走下石亭,一面笑着道:“不是娘儿们了么!”   臭棋王哼了哼,没有开口,拖着两具尸体,远远掷去一片土丘之后。   这时,朱元峰走去马车停立处,挑开车窜,向内查看。讵知,不看犹可,这一看,可将朱元峰看呆了。   臭棋王瞧出情形有异,这时快步奔了过来道:“什么事?”   边问边将朱元峰一推,抢着探头向车内望去,目光所及,也是一呆,怔了一阵方才嚷道:“真是两个娘儿们?”   朱元峰定下神来,说道:“她们的名字,一个叫‘金铃’,一个叫‘白绢’。”   臭棋王转身一咦道:“你小子认识?”   朱元峰皱了皱眉头道:“真是怪事,两人都是毒龙谷的婢女,不知怎会忽然落入这些道士手里?这些道士,如果是外人,也还罢了,可是‘毒龙谷’与‘九子谷’,均为魔龙洞穴,而这两名道士,又明显地与九子谷有着关系,岂非令人一头雾水?”   臭棋王眼珠一阵滚动,忽然叫道:“是了,准是这码事!”   朱元峰忙问道:“什么事?”   臭棋王瞪眼道:“真笨,你解开她们穴道,向她们问一声,不就得了?”   朱元峰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倒是的,与其跟你这杂毛穷抬杠,反不若向两个丫头直接询问,要来得干脆些。   于是,他先拍开两女之哑穴,问明两女另外被点之穴道,先后为两女将被点之穴道一一解开。   两女经询之下,未语泪先流,年事稍长的金铃哽咽着道:“说是要将我们两个,去献给一位什么姓郝的魔爷,以便结盟修好,共组什么四海帮……”   朱元峰点头道:“‘魔爷’便是‘鶉衣欲魔’,姓郝名云飞,据说是丐帮以前的一名金杖长老。”   臭棋王转过身来,又是一咦道:“你小子居然连这些也知道?”   朱元峰笑笑,又向两女问道:“还有呢!”   金铃拭干眼角,摇摇头道:“别的就非婢子们所知了。”   白绢忽然怯生生地低声问道:“这位是朱少侠么?”   朱元峰忆及当日的那次肌肤之亲,双颊不禁胀热。同时于心底升起一阵无边感慨,两女为主效忠,不惜色相之牺牲,想不到最后竟落得如此的下场。   朱元峰想着,一面含混接着道:“是……的,你们两个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金铃低头道:“蒙少侠与这位道长舍身相救,再生之恩,惟期报以来世;至于婢子们以后的生活问题,毋劳两位恩公费心,婢子等两人,幼习女红,稍娴绣事,凭双手以自给,谅还差强可以……”   臭棋王去书箱中取来两锭银子,交给两女道:“女孩儿家,抛头露面江湖中,终非所宜,这些银子拿去,最好能找亲戚投靠,早些择人而事。”   两女接过银子,下车再拜而行。那个白绢,更是三步一回首,神情间流露出一派恋恋之情。   臭棋王耸耸肩胛道:“可惜你小子……”   朱元峰瞪眼道:“罗嗦!”   他怕臭棋王再发高调,忙接道:“前辈何从得知晚辈要去九子谷,可否先行见告?”   臭棋王侧目道:“告诉谁?”   朱元峰一嗅,连忙赔笑道:“在下朱元峰,赌王门下,礼节不周,前辈恕罪!”   臭棋王哦了一声道:“就是那个什么金星武士么?”   朱元峰躬身笑道:“不敢当。”   臭棋王转身走去石亭背后,揪出一名大黑小子,往地上一摔,重重踢了那小子一脚,喝道:“你老子吩咐你的话,再说一遍!”   那小子浑身打抖,颤身道:“昨夜,我爹忽然将我摇醒,悄声交代道:小虎,小虎,快,祁道长许下的那十两银子,咱们到手啦!前面那个小子,刚刚向爹打听九子谷,快去报告道长,就说这小子明天会去逍遥观一一”   臭棋王喝道:“没有了么?”   小子抖着身子道:“是……是的,还……还有,我爹又说,拿到银子快回来,路上小心点。”   臭棋王忍笑又喝道:“以后呢?”   小子颤声道:“以后……以后……虎子走出来,因为路上又冷又黑,一时看错了人,以为这位道长就是祁道长,不意这道长却因而大为生气,将虎子用符法制住,扔在亭子后面,给冻了一整夜。”   臭棋王头一抬道:“现在你小子该明白,它是怎么回事了吧?”   朱元峰恨恨骂道:“好可恶的一对贼父子!”   臭棋王摇头道:“这话得稍微更正一下,可恶的是那个老子,这小子则怪他不得,老子吩咐下来,你叫他怎能不听?”说着,为小子拍开穴道,喝道:滚吧,回去叫你老子小心点,以后如再贪图这种不义之财,我道爷马上叫他脑袋搬家!”   待黑小子走远后,臭棋王转向朱元峰问道:“你小子要去九子谷做甚?”   朱元峰乃将风闻追魂叟被禁谷中,正拟前去解救的话说了一遍。臭棋王听完摇头道:   “省了吧!”   朱元峰大吃一惊道:“怎么呢?”   臭棋王哼哼道:“总而言之,追魂老儿受禁九子谷,算他姓阴的流年不利,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朱元峰眨着眼皮道:“原因呢?”   臭棋王道:“原因很简单,进不去!”   朱元峰注目道:“谁进不去?”   臭棋王微忿道:“谁,我进不去,你进不出,谁都进不去。”   朱元峰惑然喃喃道:“谁……都……进……不……去?”   臭棋王更恼火了,大声接着道:“是的,谁都进不去——目前武林中,所有每一个活着的人。”   朱元峰平静地道:“前辈这样说,是根据传闻?还是根据本身之经历?”   臭棋王瞪眼大声道:“根据本身之经历!怎么样,是不是我臭棋王张伍仁,反而抵不上你这位赌王高足?”   朱元峰静静接着道:“除了前辈之外,尚有无其他人受阻之例?”   臭棋王一哼道:“当然有。”   朱元峰忙问道:“他们都是谁和谁?”   臭棋王狠狠用手一指道:“没有别人,下一个,你小子!姓张的言尽于此,你小子不听,尽管请便,姓张的一定为你小子,通知姓胡的那赌鬼,去为你小子收尸就是了。”   朱元峰抱拳一拱,微笑道:“那么,晚辈就先谢了!”   语毕,身躯一转,大踏步向官道方面走去。   走出不上十来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道:“小子慢走!”   朱元峰转身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臭棋王冷冷道:“过来!”   朱元峰依言走回来,臭棋王手一挥道:“上车!”   接着,由臭棋王本人爬上驾驶位置,马鞭挥动,催车上路。   朱元峰看到臭棋王那种故意绷紧脸孔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臭棋王掉头怒问道:“何事好笑?”   朱元峰忙说道:“没有什么。”   臭棋王马缰一勒道:“不说?好!咱们就这样停着,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继续上路。”   朱元峰笑着一叹道:“厉害!”   臭棋王仰脸道:“顺便说明一下,姓张的这阵子空得很,目前并不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   朱元峰知道拗不过,只好笑着道:“说是可以,但望前辈别生气。”   臭棋王哼哼道:“姓张的要连这点修养也没有,那和你小子,还有什么分别?哼,年纪轻轻的,说话完全不知道轻重。”   朱元峰嘴一撇,连忙咳着道:“是的,晚辈意思是说……刚才,前辈在口头上虽然说得那样决绝,但晚辈深深知道,到最后,咳,还是会改变主意的。”   嗅棋王张目道:“以为姓张的在试试你的胆量?”   朱元峰头一摇道:“不!”   臭棋王眨眼道:“不然——”   朱元峰低笑道:“根据嗜棋者……一般……的习惯。”   臭棋王一哦道:“什么习惯?”   朱元峰低笑道:“不赢不歇手!”   臭棋王眼角一斜道:“胡说!”   尽管说时板着脸,话完,终忍不住讪讪然跟着笑了出来。   朱元峰笑道:“晚辈很感欣慰,前辈这份修养,亦非常人能及……咳……前辈这些年来,都在哪里得意?”   臭棋王挥手一鞭,转脸恨恨说道:“别管姓张的得意不得意,姓张的得先警告你小子一声:现在和你小子一路,不过是为了路上好下几盘棋。如你小子以为姓张的业已心回意转,准备陪你小子一起去送死,可就大错特错了!”   朱元峰笑道:“即使这样,也就不错了。”   当晚,通化附近渡河,然后在离河津十来里的一座小镇上歇下来。   晚饭后,朱元峰满以为两盘交际棋是少不掉的,可是出人意外的,臭棋王饭碗一放,自木箱中取出纸笔,竟于灯下埋首作起书来。   朱元峰走过去看了一眼道:“哦,了不起,原来前辈竟还擅长丹青之雅?真是多才多艺!”   臭棋王头一抬,瞪眼叱道:“请你滚远一点好不好?”   朱元峰躬身笑道:“遵命!”   人生苦事之一,莫过于陪臭棋王,和脾气坏而又身份奇高的尊长下棋;输不愿,赢不可;不论输赢,都是活罪一场!   而今,意想中苦既然免了,自属谢天谢地。   朱元峰作罢一揖,急忙转身退出,生怕大棋士突然改变主意。   朱元峰出栈各处溜了一圈,返栈时已是初更左右。   他一跨进院子,即见臭棋王招手道:“快来!”   朱元峰暗叹一声:苦也,还是未能免得了。   讵知,臭棋王手向房中一指,却说:“过去看看桌上那幅画,看仔细点,然后为它取个名字!”   朱元峰依言走去房中,剔亮油灯,开始对案头那幅,以普通纸笔绘成的墨画,仔细欣赏起来。   在从各个角度,将全画品鉴了一遍之后,朱元峰迅即获致一项结论,结论只有五个字:   “不成玩艺儿!”   对眼前这幅画,实难给予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句。“山水”?“人物”?“花卉”?“虫兽”?   都像——都不像?   画面上,东一团,西一堆,片片点点,条条划划;细丝成簇者像“花卉”,隐去头尾者像“虫兽”,拘楼而立者像“人物”,至于那“一堆堆”,“一团团”,无以名之,只好视之为“山水”   部分了。   臭棋王一旁负手而立,朱元峰两眼望在画纸上,他的一双眼光则望在后者脸上,眼光随眼光而移动,神色间显得相当紧张。   “怎么样?”   朱元峰点点头,未即作答,又稍稍沉吟了一下,随后提笔于书面右上角写下两行草书:   砥柱分流,瞻挂鹤之悠扬。   石帆孤出,望盘龙之宛转!   书毕放笔,点头力赞道:“笔致高超,格局幽远,端的是名家手法!”   臭棋王半晌无言,最后黯然一叹道:“可以休矣,老弟!”   朱元峰大吃一惊,忙问道:“品……品题不当么?”   臭棋王点头道:“是的,品题不当,不当之至!”   稍顿,缓缓又接道:“不过,这也不怪你老弟,它原只是我姓张的假想,而现在……事实证明……已无话可说了。”   朱元峰恳求道:“能否让晚辈重新斟酌一番?”   臭棋王无精打采地点了一下头道:“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那又何必呢,依我看来,最好早点熄灯就寝,大家养足精神,以便明天各奔前程。”   朱元峰实在没有想到,六逸之中,竟有人气量如此之狭,仅为了恭维不当这种小事,居然也会翻脸割席。   朱元峰这时心底虽在这样想,但为了救人大计,已不愿再去计较这些了。   于是,他聚精会神,再向那幅墨画看去,突然,一道灵光,自脑际一闪而过,他终于跳了起来道:“啊,一幅迷仙图!”   臭棋王一呆,瞠目失声道:“你,你真的认得,它,它是一幅迷仙图?”   朱元峰也是一呆道:“难道——”   他本想说:难道你自己反而不清楚它是一幅什么东西不成?它不是你自己画出来的么?   但他迅即改口接下去道:“当然错不了,在阵图学而言,它可说是最基本,也最肤浅的一种阵式,嗅嗅,对,对不起,晚辈口不择言,罪该万死!”   臭棋王注目颔首道:“不打紧,说下去!”   朱元峰咳了咳道:“说它的破法么?”   臭棋王点头催促道:“是的,说它的进出之法,以及误出玄机的险象和后果!”   朱元峰转身指着画面道:“这种阵式,进入门户只有一座,在这里。由这里进去,路分五股,均为绝途;误入任何一条,均有死伤之虞。这一点,得看布阵者之心地是否厚道,凶险并无一定限度。正确的走法,应于入门后,右拐,旁边而行,遇有溪涧阻道,则由最湍急深险处,以轻功渡过,避难就易,将有陷覆碎身之忧。过了这一关,再按穿越三才阵之走法,六九换步,见阻右折便可以了。”   臭棋王伸手重重一拍,叫道:“好,有你小子的!”   朱元峰笑着一缩身:“手下留情,拜托!”   臭棋王忽然一下僵住,讥讪道:“普天之下,精于此道者……你,你小子……这一套,是……打什么人那里学来的?”   朱元峰取出那座十绝金佛,放去案头,微微一笑:“要不要再解释?”   --------          第二十三章 四狐争春     三天后,龙门山,九子谷前,出现一老一小两名道人。   老道人不算太老,小道人也不算太小,前者约莫四旬出头,五旬不到,后者十八九岁。   两名道人在谷口站定后,年长者偏脸低声道:“再瞧清楚些,小子,命可玩不得!”   年轻道人低声笑道:“错不了,就算它阵中有阵,也难本少侠不倒,你大棋士还是快点按老规矩,上去向里招呼吧!”   年长道人摇头道:“用不着这么慌,过去几次,我受这条混龙的鸟气受够了,这次非得想个法子,好好将这厮整一下。”   年轻道人笑道:“你过去受了些什么气?”   年长道人切齿道:“首先,这厮棋艺较我略高一筹——”   年轻道人笑着插口道:“你就因为来一次,输一次,愈输愈不服气,所以,每次虽明知要受气,却又忍不住还是要赶来?”   年长道人狠狠瞪了一眼道:“你说还是我说?”   年轻道人连忙笑道:“当然你说。”   年长道人哼了哼,方才接着道:“其次,是这厮的棋品,可谓坏到无以复加,赢了就笑,就叫,奶奶的,笑起来比个猩猩还难看!”   年长道人顿了一下,恨声继续道:“六逸过去,向采中立态度,既不偏向于九龙,亦无厚爱于三残,而六逸与九龙间有交往者,就只有我这个臭棋王,和谷里这条混龙姓葛的,彼此既系因棋结缘,自不便为了区区胜负之争,而伤及和气。”   年轻道人点头道:“这是风度!”   年长道人脸色好看多了,接着说道:“老实说,这条混龙,会的就是这些邪门儿。论武功,稀松之至。若换去另外一个地方下,哼,赢了棋想笑?想叫!奶奶的,老子不打他个稀烂才怪!”   年轻道人噘噘嘴唇,一句话想说没有说出来:“阁下实在捧不得!”   年长道人洋洋然,接下去说道:“之后,每次来,我都偷空在高处向下望几眼,可是,恼人的,谷中地形虽然被我记下,却始终想不出破解之策……”   年轻道人岔口道:“日前前辈从这儿出去,丝毫没有看出,谷中囚着像追魂老儿这样一名重要人物么?”   年长道人摇头道:“没有。”   接着,皱眉又道:“就算当时看出了,又能怎样?老儿囚在里面,尚可保命,要是盲目向外闯,只有更糟!”   年轻道人点点头,忽然笑着问道:“前辈的报复方式,想到没有?”   年长道人眨了眨眼皮道:“莫非你小子——”   年轻道人笑着点一点头,跟着不知附耳说了几句什么话,年长道人大喜拊掌道:“对,他请我吃冬酒,我请他吃年酒,怎么来,就怎么去!”   年轻道人笑着推了一把道:“那就快点叫门吧!”   年长道人——臭棋王——点点头,俯身捡起几枚石子,向谷中走进七八步,然后站定身躯,扬臂向道石屏似的岩壁,以约定记号连珠打出手中石子。   为了不露痕迹起见,臭棋王打完石子,像往日一样,立即退回谷外,静待那条混龙现身带路。   约莫过去顿饭之久,谷中先是一阵哈哈,接着出现那条混龙葛天民。   混龙葛天民,生相果然不雅。矮矮胖胖,中间粗,两头尖,颊肉全向横里发展,双目细长,眉毛黄而辣落。   依朱元峰之拟想,这位混龙如果一旦赢了棋,其又笑又叫的神态,虽不若臭棋王所形容的,比一只猩猩还难看,事实上显然也强不到哪里去。   混龙一眼看到臭棋王,止不住笑得腮肉打抖道:“惨败之下,知道你杂毛纵然离去,也势必寝食难安,但是,可万万没想到——咦,这小杂毛哪里来的?”   臭棋王忙喝道:“丰元,快见过葛老前辈,小娃儿家,殊不知礼!”   朱元峰上前中规中矩地喊了一声:“葛老前辈!”   混龙侧目打量着道:“骨格不错,配这样的师父,是足够而有余的了。”   接着转脸向臭棋王道:“你几时收的徒弟?”   臭棋王冷淡地答道:“收个徒弟,又不能对棋力有所帮助,这也值得挂在嘴边,逢人更加宣示一番不成?”   混龙大笑道:“不妙,这次再不放放水,恐怕要真地变冤家了!”   臭棋王冷冷一哼道:“退步留得好!”   混龙又是一阵大笑,同时招手道:“来,来,来,早杀早开始!”   说着,领先向谷中走去。好奸滑的一条混龙,他故意先带臭棋王和朱元峰两人,在那五条绝路附近溜了几圈,然后突然想将起来似的,止步转身道:“杂毛,还是打那边过去吧。   在那边,老夫新栽了几株梅花,顺便去看看开了没有!”   臭棋王淡淡地道:“随便,总之,到了你胖球这里,只有任你胖球宰割,要不是怕阁下猴急翻脸,我姓伍的真会次次输给你?嘿!”   混龙一呆,接着怪嚷道:“这是什么话?”   臭棋王悠然反问道:“你说这是什么话?”   混龙手一摆,叫道:“不行。你,你杂毛等在这里,我去将棋盘棋子拿来,咱们就先在外面干几盘,等杀你个口服心服,然后再去里面慢慢宰!”   臭棋王缓缓说道:“那倒不必,我姓伍的若是走不出来,相信你这胖球,也不会太平到哪里去就是了!”   混龙翻眼怪叫道:“那你杂毛刚才不是说的废话么?”   臭棋王擦擦眼皮道:“谁叫你认真?”   俩人过去见面,一直是你顶我撞,毫不相让,这次,臭棋王作风一改,混龙口头上,首先便输却一阵。   没有受过气的人,一旦受气,分外别扭。   混龙涨满一肚子的气,恨声道:“好,好,有你杂毛的,今天不叫你盘盘弃甲曳兵,我混龙发誓不姓葛!”   臭棋王咳了一声道:“葛老七,有小辈在身边,说话最好留着点,咱们老兄老弟的,玩笑开惯了,谁也无所谓,到时候别让这些娃儿传出去。”   混龙叫道:“传出去又怎样?话说了算数!就只怕你杂毛赢不了。”   争嚷之间,已然来到一片树林之前。臭棋王暗中留意,一路之走法,果如日前朱元峰所指出者。   这位臭棋王,至此不但深深佩服小子有种,同时宽心大放。这次,人救定了,棋盘上也有扬眉吐气之望,天下乐事,哪有更甚于此者?   穿过树林,是一条登峰坡道,峰腰间一座石堡,正是龙穴。   在经过那片树林时,朱元峰发觉,林中树木,竟然也是按九宫阵原理所栽植。走对了,林径朗朗,好像什么也没有;其实,他知道,只要拐错一个弯,就这亩许宽广的一座树林,也就够你头晕眼花的了。   走进堡门,混龙转身托臂道:“贤师徒请!”   臭棋王,待举步,院中忽然传出一片驾声燕语,只听一个极为熟悉的少妇口音,在院中问道:“葛叔叔,来的是些什么客人呀!”   进门一看,朱元峰不禁呆住了。   院中刻下那批娘儿们,你道都是谁和谁!去了一个“骚狐”的“玉门五狐”——   “淫”、“毒”、“炼”、“金”四狐也!   朱元峰在长安时,尚幸未与南宫华走在一起过,故这时并不愁被四狐认出本来面目。   不过,四狐怎会忽然全来了这座九子谷,一时则颇令人费解。   刚才发话的,显为小金狐欧阳美珠。这时,双方照面后,只见小炼狐冯丹兰,秋波一转,轻唤道:“原来是一大一小两个小毒狐冉肖娇一咳抢着道:“是啊,原来是两位道爷,奴家还以为是鶉衣郝老前辈来了呢!”   小淫狐花曼曼接着帮腔道:“两位道爷怎么称呼啊?”   不管小毒狐和小淫狐,声音多么美妙动人,掩饰的多么委婉自然,小毒狐冯丹兰,在“一大一小两个”底下,想说而未出口的是什么字眼,也是“昭然若揭”的了,盖非“牛鼻子”,必为“杂毛”也!   混龙葛天民深知臭棋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当下惟恐双方弄僵,连忙从中打哈哈道:   “你们这些小狐狸精,见识真是浅陋得可怜,我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过去武林中,以奕事知名天下者,他是哪一位高人?”   四狐同时一怔,小淫狐花曼曼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臭——’”   臭棋王冷冷截着道:“彼此,彼此!”   混龙手臂一挥,大喝道:“还不赶快进去,准备酒菜招待客人!”   四狐丁香暗吐,忙着互扮鬼脸而去。   混龙转身笑道:“张兄请!”   臭棋王于移步之际,向朱元峰飞快地递出一道眼色;朱元峰微微点头,表示会意。   他们在入谷之前,原先的第一个计划是:一旦进入谷中,立即下手。杀了混龙,再救追魂叟。   但此一计划,旋经打消,因为两人均不同意如此做法。   臭棋王反对的理由是:在下手之前,他得先在棋盘上出出气。   朱元峰的顾虑则是:追魂叟也许己被强迫灌下什么毒药,如将混龙冒昧杀却,岂非自绝解救之道。   所以,他们第二个计划——也就是现行准备付诸行动这个计划——乃是:臭棋王下棋,朱元峰相机溜出,先行救出追魂叟,间明无碍,再合追魂叟之力,将这座九子谷彻底毁除。   可是,如今形势一变,这第二计划,显又告吹了!   首先,四狐之出现,大出两人意料之外。“五狐”为“关外三煞”中“玉门老妪”的得意弟子,品德是一回事,武功又是一回事。五女虽然秽名早著,身手并未因而降低。   而且,在人数上,也是一大困扰。   九子谷中,当然不会只住混龙一个人,现在再加上身手不弱的四狐为翼助,要想正面解决问题,自是没有那么容易。   讵知,第一道难关尚未获致化解之道,竟又自小毒狐冉肖娇口中,惊闻那位鶉衣欲魔之即将到来。   臭棋上适才的一道眼色,便是提醒朱元峰,局势急转直下,应该迅谋对策,朱元峰自无不知之理。   不过,因此一来,另外的两道谜题,总算是获得答案了。   逍遥观那名恶道,口说要去“临汾”,事实上要来的,很可能便是这座“九子谷”。   来干什么?   将“金铃”和“白绢”两女,送来此处,以待那位鶉衣欲魔之临幸也!   而淫、毒、炼、金等四狐,忽于此处出现,无疑地,必也与“欲魔”之来临有关。   依朱元峰进一步之推测,混龙勾结欲魔,准备筹组什么四海帮,其未来之地点,说不定就是这九子谷。所以,消灭掉这座九子谷中的种种设施,如今己具有双重意义,而且透着更形迫切和需要了。   混龙将两人领去的,是由一间天然石洞所扩展而成的书房。   从外表看上去,颇像一座深阔的佛龛。   “书房”内部,成椭圆形,在两边石壁上,分别于离地三尺,凿有一道弧形石槽。   这种石槽,显然有着两种不同的用场。在炎夏时,糟中注满山泉,可使阖室阴凉;而现在槽中,则生着两堆熊熊柴火,来到室内,顿使人周身一阵温暖。   这问书房,其实亦未尝不可称之为一间棋室。   因为屋中陈设简单异常,而最主要的一项陈设,便是室内中央,那张在面上刻有棋盘的石桌,以及两座当凳子用的石墩;其余则是一些,在普通书房中,通常可以见到的萧、琴、字画之属。   嗜棋如命的主宾两人,一进书房,啥话不说,一人分居一座石墩,同时分别抢着抓起一把棋子。   臭棋王叫道:“快,快,下得快点,可以多下几盘!”   混龙大笑道:“黑子抓在你手里,你叫谁快?”   臭棋王叫道:“那个不管!就是拿着白棋,今天也得你先下。   我姓伍的是哀兵必胜,你胖球等着瞧就是了!”   混龙笑得前仰后合,喘着道:“哀兵?哈哈,你瞧你说得多可怜!”   臭棋王瞪眼吼道:“你是下也不下?”混龙大口喘着气,笑道:“下……当然下……不过,咱们得交代清楚,我这张石桌子,只能防得普通人,你……你张兄须知道,再找这么一副材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臭棋王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   朱元峰忍不住暗暗好笑。论德性,这位倒真够得一声“门当户对”。   混龙逗够了,终于轻蔑地拍下第一个白子。这第一局棋,下得很快,结果也很出人意外。   臭棋王赢了!   混龙一声不响,点完路数,不待臭棋王催促,啪的一声,便又再度拍下第一颗白子。   臭棋王眼溜朱元峰,朱元峰轻轻点头。意思表示:对的,就照这个方法,一直使用下去。   原来朱元峰教给臭棋王的“诀窍”,实在简单之至。   当夜,朱元峰分析了两人几盘棋,马上找出臭棋王输棋的症结所在。两人棋力,原难分判高下,问题都在到了紧要关头时,混龙肯想,臭棋王却想到哪里,便下到哪里,很少能冷静下来,稍稍观察一下全盘大事。   混龙喃喃低骂道:“像只猴子!”   臭棋王微微一笑,拈起一颗棋子,继续哼将起来:“三更京鼓儿里,月儿照牙床……弄冬,弄冬的弄儿的个弄儿冬……隆隆的久……”   混龙有气无处出,有性子不敢使,偶尔回过头去,忽然瞥及朱元峰正在冲着他莞尔而笑,这一下,机会来了,他眼皮霎了霎,冷冷问道:“小杂毛,你笑什么?”   朱元峰正待启话,臭棋王连忙笑喝道:“丰元快快滚出去!”   朱元峰应一声是,掩口疾步出屋。   混龙哼哼道:“这小子将来大了,我看出息也有限,古语说得好:什么样的师父,就出什么样的徒弟!”   其实,这一着,全在臭棋王和朱元峰的预料之中。   臭棋王的“唱”,朱元峰的“笑”,目的无它,就是为了要等混龙葛天民的这一“赶”!   朱元峰来到庭院中,星目扫射,一面向一道角门走去,一面打量着四周形势。   前面这一进,两厢一厅,平淡无奇,显无囚人之所。同时他也没有听到四狐笑语,可见角门后面,必然另有天地。   果然,走完角门后面的甬道,眼前景色顿时一变。   呈现眼前的,是一座宽约七八丈,深达半里许的奇大院落,院中屋舍隐隐,皆散布在一片杂错林石中。   朱元峰定睛谛视,马上认出院中之一木一石,无不按五行生克之理所布置。他定一定神,然后向一座竹林中走去。   朱元峰虽对四周这一片布置了如指掌,但他刻下所采取的,却非行家之走法。   依照穿越这座五行阵的正规走法,他应打由左边那座小石桥上通过,然后按一定的步法,斜斜以之字路线奔赴西南。现在迳趋那片竹林,则是一般人的走法,在中央戌土的部位,敌必要受困阻。这一点正是他有心之安排。   因为他目前的身份,是友非敌,如果中伏,届时必有人会前来救他出困,那么,他就可以先由来人上探探虚实。   在离阵心不远的地方,有座小茅屋,屋顶炊烟袅袅,似乎屋中正有人在烧煮着什么东西。   那间茅屋,正是这九龙堡中的膳房。   此刻膳房中,四狐全在,正在嘻嘻哈哈,一面料理酒菜,一面以刚才那两名老少道人为谈笑资料。   小金狐欧阳美珠笑着道:“‘六逸’这两个字,雅得不能再雅,没想到名不符实,在六逸中,竟有着这么一个,又丑又俗的老怪物……”   小炼狐冯丹兰笑接道:“不过,凭良心说一句,那个小道士,人倒长得挺帅的。”   小毒狐冉肖娇哼哼道:“算了吧!”   小炼狐笑道:“怎么呢?”   小毒狐哼道:“这年头的俊小子,多半虚有其表,中看不中吃,南宫华那小贱人,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小金狐插口道:“不,我同意四姐的看法,这一次情形似乎不同。”   小毒狐侧脸道:“何处不同?”   小金狐笑笑道:“论仪表,这小道士虽强不过南宫华那小贱人易钗而弁后的面目俊秀,但这小道士隆准广额,眼神奕奕,另具一股男子气概,则远非南宫华那小贱人所能企及,三姐你说是么?”   小淫狐点头道:“是的。”   接着又道:“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一次,将不可能再是假凤虚凰!”   小炼狐低低一笑道:“三姐动心了么!”   小淫狐低低脾睨一嘿道:“遇上机会,相信你们四个丫头决不会后人就是了!”   走去门口的小金狐,忽然回过头来,低声招手道:“大家快来瞧。”   其余三狐,闻言连忙走过去。   小毒狐咦了一声道:“是那小杂毛?”   小金狐低声接着道:“是的,困在阵中,走不出来了。”   小炼狐忙说道:“这是机会啊!”   小毒狐皱眉道:“你丫头以为那位臭棋王真好惹的么?”   小炼狐低声道:“据说这位臭棋王下起棋来,能够三天三夜不下棋桌,假如……我们……小妹不信这小子,到时候他敢自己说出来。”   小毒狐沉吟道:“那么谁去?”   小炼狐抢着说道:“当然二姐——”   小毒狐摇头截口道:“算了,打头阵的功夫,我比你们几个丫头差得太远,我看,晤,还是让三丫头先过去试试吧!”   在林中,朱元峰等人来“救”,没想到最后来的却是一名小“狐狸”。   小淫狐盈盈走上前去,嫣然一笑道:“小道友怎么啦?”   朱元峰故意皱眉道:“家师在跟葛老前辈下棋,怕人打扰,乃吩咐小道出来走走,哪里知道,这片林子真怪,竟然找不着出路在哪里。”   小淫狐媚声又道:“小道兄今年贵庚几何?”   朱元峰答道:“十八。”   小淫狐又道:“跟令师习艺几年了?”   朱元峰道:“两年多一点点,三年还不到。”   小淫狐芳心一宽,接着道:“这是一个很厉害的阵法,奴家可以带你出去,不过,你得拉紧奴家的手,因为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最好则是紧贴着奴家,奴家走一步你走一步,一步也不能错……”   朱元峰躬身道:“全仗这位大姐赠以授手了。”   小淫狐芳心大喜,当即走过去,伸出一只柔荑,从朱元峰背后绕托着,双躯相并,两只左手轻轻握在一起。   茅屋中,藏身门后的另外三狐见了,无不暗暗称羡。   小金狐低声啧啧道:“三姐真有她的……”   这边,朱元峰与小淫狐相偎而行,小淫狐握着朱元峰的那只手,由握而捏,最后,愈来愈紧……   朱元峰虽说是在进行一项谋略,这时也不免有些心情摇曳起来。   小淫狐走出一小段,忽然腰肢一阵揉擦,偏过脸去,双颊呈霞,眼波生晕,低低说道:   “小弟,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好不好……你看天气这么冷……若是找个无人之处……   你……看……怎么样?”   朱元峰装作已为所惑,吃吃地道:“就怕家师……”   小淫狐葱指一紧,低接道:“别傻了!师父什么脾气,你这做徒弟的,难道还不清楚?   告诉你,他们这一场棋,不连着下个几天几夜才怪!”   朱元峰艰涩地道:“那……那么,我们会…去哪里?”   小淫狐细声道:“去一个任何人也想不到,纵打外面经过,也绝无意闯进去的好地方!”   朱元峰惑然道:“监牢?”   小淫狐低笑道:“好聪明的心肝儿。”   朱元峰佯诧道:“你们……一直……都住在这里?不然,你们既不是这里的主人,那等所在,如何进得去?”   小淫狐笑了笑,说道:“一旦说穿,就不稀奇了。这里原有几名男堡丁,这几天,恰巧全部因事外出,堡中管理之职,便因而落在我们姐妹身上。”   朱元峰道:“里面都空着?”   小淫狐轻笑道:“管这干吗?里面又不是只有一间!”   谈说之间,绕过一座小山丘,眼前出现一片犬牙错列的石笋。   朱元峰留心暗察,发觉五行阵到此为止,前面则是另一座按天然形势所布成的七星阵。   依他推测,那些错列石笋中,必有通向山腹之密道,他希望小荡妇带去的地方,最好就在追魂叟囚禁之处的紧隔壁。   果然,小淫狐在高高低低的狭道中走了不远,忽然指着一片复云葛藤,低声说道:   “来,这后面有个洞,我们进去?”   朱元峰作惴惴不安状,问道:“里面没有人?”   小淫狐信手一指道:“有人的一间,在东边,那座最高的石笋下。”   茅屋中,小毒狐皱着眉头:“三丫头怎么去了这样久?”   小炼狐接口道:“是啊。”   小毒狐抬头:“你们两个丫头过去看看怎么样?”   小炼狐和小金狐自是求之不得,闻言连忙出屋向山丘后面走来。   绕过山丘,小炼狐低声道:“五妹最好先等在这里,待愚姐悄悄过去,看过情形再说,以免一去这么多人,倒了那小子的胃口。”   小金狐点点头,依言隐去一株盘松之后。   朱元峰解决了小淫狐,疾步奔出地道,准备先去救出追魂叟,不意刚刚钻出那片葛藤,竟赫然发现小炼狐正向洞口走来。   小炼狐脚步一顿,注目讶然道:“我三姐呢?”   朱元峰直起腰来,搓搓手道:“她起不来了——”   朱元峰说的是老实话,他以为他这样说,小炼狐一定会大吃一惊,那么,他便可以在这名小炼狐慌张失措那一瞬间闪电出手,就此再将第二名小荡妇铲除!   不意小炼狐却将语意听左,咕咕一笑,低声道:“我才不信呢!”   朱元峰一怔,连忙说道:“你不信进来看。”   小炼狐掩口吃吃道:“我当然要进去看,三丫头……大概……太久……咕咕,让我先来羞羞这个死丫头。”   朱元峰跟着向里走去,低声问道:“只姐姐一个人来?”   小炼狐转身捏了他一把道:“小鬼头,好不知足。”   朱元峰低声接着道:“我是说真的。”   小炼狐眨了眨眼皮道:“你是不是偷看过,你师父什么素女经、玉房记一类的邪书?”   朱元峰咳了咳,微微低下头去道:“姐姐既然知道……”   小炼狐眸漾异光,缓缓点头道:“果然被我料着了。”   接着,媚眼一飞,佯嗔道:“外面还有一个,怎么样?是不是要我将我们那位二姐也一并叫来?”   朱元峰暗道一声好险,口中问道:“外面来的是——”   小炼狐稍稍有点不是滋味,轻哼道:“我们那位最美的欧阳五妹,我现在出去,先叫我们那五妹进来,好吗?”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先后都一样!”   左足微踏半步,右足单飞而起,小炼狐一声惊呼未及出口,人己像断线风筝般向洞劲射而去。   接着,等在这边松后的小金狐听到一声低呼:“欧阳姐姐,你来一下!”   前院书房中,臭棋王得意忘形之余,终于在第七局上丧失一城。   混龙深深嘘出一口气,脸色也跟着好看起来。   他开始第一次发表评论了:“说你不行,就是不行!”   臭棋王不开口,闷声不响地捡着棋子,心中异常后悔,没在上一局终结之后叫停。   而现在,他有话也不敢说了。这是臭棋王的通病,一方如果催得大急,赢了最后一局的另一方,可能便会就此歇手,以保持愉快的胜利成果。   就在这时候,混龙忽然咦了一声道:“快过午时了,那些丫头怎么还没将酒菜送来?”   臭棋王也是一阵凛惕,心想:是啊!小子出去这么久,一点动静没有,究竟怎么回事?   混龙起身皱眉道:“我去看一下。”   臭棋王一慌,忙说道:“有什么好看的?来来,继续干,现在是六比一,要翻本还差得远呢!”   混龙哈哈大笑道:“如今轮到你杂毛不舒服了吧?没有关系,咱就只赢这一盘,也可以了。哈哈哈哈!”   臭棋王哼哼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算你胖球还有自知之明!”   混龙大笑道:“千古以来,激将之策施之于赢者,永无效果可言,凡是下过棋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   臭棋王正感愁急无计,目光扫过,忽然为之精神一振。   混龙机警异常,迅速转身向后望去。院中,朱元峰正以从容不迫的步伐,向书房这边走了过来。   混龙大声问道:“你小子这会儿都到哪里去了?”   朱元峰进门躬身道:“报告葛老前辈,堡外来了一个人,他说想见你老。”   混龙一呆道:“堡外?”   朱元峰道:“是的,也不知道那老鬼是怎样进来的。”   混龙又是一呆道:“老鬼?”   接着忙间道:“是不是——个儿很高大——穿着敝旧?自称姓郝?”   臭棋王也跟着大吃一惊。来人如果上了年纪,而又与混龙所询吻合时,将必为鶉衣欲魔无疑。   这小子对欲魔之底细,并非不清楚,而且也知道这两天内老魔要来,现在,老魔果然来了,小子怎么仍然如此轻松?   臭棋王正纳罕间,只见朱元峰摇着头道:“老鬼没说他姓什么。”   混龙接着问道:“那么,个头儿呢?”   朱元峰道:“不算矮,但也够不上高大。”   混龙皱眉又道:“穿着如何?”   朱元峰道:“普普通通,虽不光鲜,亦不破烂。”   混龙喃喃道:“那么,就不会是郝老了,我也正在想,郝老儿武功虽高,然对阵图之学,一样不登堂奥……”   混龙自语至此,忽然发出轻轻一啊,内心似乎大大震撼了一下。   原来这条混龙突然想起!当今之世,自业师十绝颠僧不明所终后,别说一个鶉衣欲魔,就是君山金老婆子来,都不一定就能解得了,他设在谷中的阵法,来人于今竟能一下来至堡外,事怪宁有逾此者?   混龙心中突突跳,脸色也变了,急急又问道:“那么来人究竟生做什么模样?”   朱元峰答道:“他有一件信物想请葛老前辈过目,同时想向葛老前辈请教一件事。”   混龙张大双目道:“信物何在?”   朱元峰衣袖一抖,缓缓托起那尊十绝金佛道:“信物在这里!”   混龙目光陡地一声道:“是——”   臭棋王暗暗一噢,登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朱元峰缓缓接着道:“这位金佛的主人说:他问问老前辈,当年在毒龙谷后山,你老在下手之前,是否虑及他仍有自谷底生还之望?”   混龙怔了一怔道:“他老人家这……这……是什么话?”   朱元峰头一点道:“很好,就凭这句话,你这条混龙还可以活下去!”   右掌一招,掌中金佛由托改握,一个箭步上前,佛头一送,点中混龙劲乳之间的膺窗穴。   混龙闪避无从,应手仰翻在地。   朱元峰上跨一步,以足尖一勾,将混龙身躯挑转,展掌下拍玉枕骨,混龙于地下嗯得一嗯,立即昏迷过去。   臭棋王大声道:“铲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留着这厮干什么?”   朱元峰摇摇头道:“你刚才看到的,这厮身手极为有限,他与在下,多少尚有点同门之谊,既非弑师凶徒,自无必死之罪,只要叫他丧失记忆,就是留下来,亦不足以危害武林,像这样,将来寻出元凶才有轻重之分。”   臭棋王耸肩道:“随你,你们师门中事,外人谁也管不着——噢,对了,后面怎样了,追魂老儿救出没有?”   朱元峰转身高喊道:“阴总座可请出与张前辈相见矣!”   喊声方落,角门中缓步走出那位被囚多月,受尽折磨的现任武林总盟主追魂叟!   这边臭棋王又问道:“那批骚货呢?”   朱元峰笑笑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统统连根除了。”   追魂叟走来屋中,臭棋王迎着叫道:“怎么弄的?你老儿素以精明著称,何以也着了人家道儿?”   追魂叟掠了朱元峰一眼,缓缓道:“还不是为了这娃儿!”   朱元峰一怔,大感意外道:“为……了……我?”   追魂叟将身坐下,吸了一口气说道:“去年你与毒龙门下那名小魔女离开长安之后,老夫便央请长短叟平老儿驰救,平老儿答应了,当日即时动身,岂知事隔月余,平老儿方面尚无任何消息,长安忽然暗中传出一项谣言,说是你小子已被押来这座龙门九子谷。”   追魂叟转向臭棋王苦笑道:“底下的事,不问可知,自无须老夫再作交代了吧。”   臭棋王道:“你老儿既知此谷居住者为九龙之一,做甚不先看看清楚,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呢?”   追魂叟苦笑道:“你这位大棋士说得倒轻松。试问:老夫事先又怎知此谷住的是哪一龙?同时又怎知这条混龙是习的十绝中阵图之学?”   臭棋王哼了一声道:“那就活该!”   这位大棋士,在嘴皮子上,硬是一点小亏吃不得!   追魂叟对六逸中,什么人有着什么脾气,一向知之有素,自然不会与之计较。   朱元峰笑了一下,接口道:“还有——”   追魂叟忽然摆手道:“且慢!”   臭棋王勃然转身道:“你老儿下次要说话,先打个招呼好不好,像这样突如其来一声吼,吓坏人谁赔命?”   追魂叟眼中射出两道精光,轮流望向两人道:“你们今天怎么进来的?”   臭棋王重重一咳道:“谁都像你姓阴的那样窝囊?区区一点阵法,在我姓张的看来,嘿嘿,不过是小孩玩的把戏罢了!”   追魂叟又惊又敬,张目呐呐道:“原来你这位——”   臭棋王瞪眼反问道:“原来怎样?”   接着转向朱元峰一甩头道:“小子告诉他!”   于是,朱元峰乃笑着将别后几年来之种种遭遇,原原本本,从头说出,追魂叟这才恍然大悟。   臭棋王在听说朱元峰已见过“血痕萧”和“毒心圣”两人,以及后者正在设法联络另外四逸时,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霍地站起身来嚷道:“不行,我得先走了,六逸少掉一个臭棋王,根本办不了事,我不能害他们五个久等。”   朱元峰笑道:“差也不差这一天半天,后面酒菜俱全,吃完一顿饭再走,大概不会迟到哪里去。”   臭棋王又嚷道:“那就快点端出来!”   追魂叟微微一笑道:“叫谁去端?十绝本代掌门人端出来的酒菜,你大棋士吃得下去?”   臭棋王瞪眼道:“那就由你老儿去端来好啦!”   追魂叟摇头笑道:“老夫太累。”   臭棋王一咦道:“那岂不是——”   朱元峰起身笑道:“那座膳房亦在五行阵中,还是由晚辈效劳吧!”   臭棋王手指追魂叟道:“你老儿素来沉默寡言,没想到被人家关了几个月,竟将一张嘴皮子关得如此油滑起来!”   追魂叟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世故老到,知道对别人投其所好而已!”   臭棋王哇哇怪叫道:“气死我也,好,好,等会儿非罚不可!”   追魂叟笑道:“三巨献?”   臭棋王呸道:“屁!一滴不许沾唇!”   追魂叟笑道:“那就先谢了,老夫这两天正在闹胃口,怕就怕你这位棋士等下灌酒。”   两位武林怪杰正笑闹间,朱元峰已用一只大竹篮,将一席丰盛的酒莱提了进来。   于是,两老一少,就围着那张棋桌坐下,开始畅饮饱啖,三人吃至中途,堡外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卜卜卜”三声脆响。   追魂叟微讶道:“啊,叩堡暗号,那位郝老魔,这下大概是真的来了!”   朱元峰毅然站起身来道:“两位宽坐,由晚辈出去对付这老鬼!”转身便走。   臭棋王又是一怔,忙叫道:“等着一起出去啊!”   朱元峰转过身来,笑笑道:“阴总座元神未复,尚不宜过分操劳,若仅凭你我两人,则又恐怕胜算难期,这可不比在棋盘上争雌雄,输了一局,可以重新来过!”   臭棋王气得哇哇怪叫道:“好小子,你竟敢侮辱本棋士!”   朱元峰为之一愣道:“怎么说?侮辱?”   臭棋王一指大叫道:“怎么不是侮辱?你说两个人不行,现在却要一个人跑出去,岂非表示我姓张的,有比没有更糟?”   朱元峰不禁失笑道:“大棋士以为本侠此番出去,是准备去孤军奋战是不是?”   臭棋士一呆道:“那么——”   朱元峰头一点笑道:“那么跟出来看看!”   说着再次转身,快步出院而去。   朱元峰走下坡道,由九宫阵中径直穿出,迈步抬头之下,只见那位鶉衣欲魔果然生得人高马大,浓眉突额,手拄金杖,竟比自己高出一头之多。这欲魔不知是为了不敢忘本,抑或是为了符合鶉衣百结之混号,身上披的,依然是袭百结布衣,但在流苏般的衣片下,却露出一截质地极佳的黄缎袍角。朱元峰见了,不禁暗暗好笑。   在老欲魔身后不远处,两名面目娇好如处子的华服少年,正在整理三匹喷气冒汗的牲口。   欲魔见自林阵中迎出的,竟是一名英气勃发的年轻道士,不由得咦了一声道:“葛胖子不在?”   朱元峰立掌稽首道:“在跟家师下棋!”   欲魔一哦注目道:“令师何人?”   朱元峰欠身道:“黄山药叟!”   欲魔皱了皱眉头道:“这葛胖子也太不像话了,听到老夫来,居然都放不下手中几颗棋子!”   朱元峰笑着道:“因为他老人家今天输得实在太惨了!”   欲魔手一指道:“你知道怎样走法?”   朱元峰点头道:“是的,葛老前辈已教给小道出入要诀,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一一一老前辈是否这就进去?”   欲魔转过身去,向那两名少年吩咐道:“你们暂且等在这里,将马匹先上点干料,停会儿我再叫小道士来领你们进去。”   两少年唯唯而应,欲魔回过身来道:“前头走!”   朱元峰答一声是,转身向林阵中举步走入。   凡阵法之通行,均有“奇”“正”之分。这座九宫阵由东北角绕道进入,是为“正解”。如今,朱元峰由中央打进,谓之“奇破”。正解绝对安全,奇破则有弄险之意,一步不慎,即陷绝境。故非主阵之人,或具有充分之自信,鲜有舍“正”而就“奇”者!   那欲魔跟在身后,他见朱元峰步履从容,如穿行家户然,不知不觉,也就渐渐放下一颗心来。   这时边走边问道:“你们师徒来此谷多久了?”   朱元峰答道:“昨晚刚到。”   欲魔接着问道:“过去来过?”   朱元峰摇头道:“家师过去来过没有,小道不清楚。小道来这里,这尚是第一次。”   欲魔一咳又问道:“里面堡中,除了你们师徒,还有什么人没有?”   朱元峰当然明白老欲魔关心的是什么,当下索性连金铃和白绢都一起答了进去道:“还有几位女眷是四位年轻女侠,与两位小姑娘——那四位女侠她们是不是老前辈的亲戚?”   欲魔微愕道:“谁告诉你的,她们四个是老夫的亲戚?”   朱元峰道:“不然那四位女侠,刚才一听葛前辈说是您老驾到,怎么一个个都高兴死了?”   欲魔听得好气又好笑,斥道:“看你小子人还长得满清秀,怎么说起话来,竟是如此土气?死了死了的多不吉利!”   朱元峰忙做惶恐之态道:“是的,小道无状,前辈恕罪——啊不,前辈请站在这里等一等!”   欲魔止步惑然道:“什么事?”   朱元峰信手一指道:“那边一根阵桩,好像要倒下来,待小道过去将它扶正!”   口中说着,一个箭步向前,飞身越过五道步位,然后身形一飘一闪,遁去十余丈外的将门之内。   欲魔情知不妙,猛喝一声:“好一个小杂毛!”   紧接着纵身而起,讵知,老欲魔忙中有错,他只顾发咸逞狠,竟未去注意朱元峰的落足之点。   他大概想:木石为阵,作用多半在于迷敌耳目:我只要跟你小杂毛去向不差,总该没有什么吧?   朱元峰第一个起落,落足点是五步之外的一段断木树桩。   老欲魔暗哼一声:小贼身手,原来也不过尔尔!人如流矢追出,巨掌箕张,满想追上去,将朱元峰兜背一把抓住;猛冲之下,竟一步窜出丈五有余,而将足尖点在一方平整的青石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老欲魔足尖一点青石,正待腾身复起时,身左一座高约一丈七、八的石笋,突然碰砰一声,压顶倒下。   血肉之躯,怎克当此?   老欲魔又惊又怒,心胆俱裂!急切间无可选择,忙向身右一徘榆树抗肩撞去。   结果,老淫魔总算避开压顶石笋,撞倒两株榆干,而暂时逃过一场浩劫。不过,老贼虽然幸获不死,留下来的活罪,却也不太好受。   首先是一条右臂整个麻木,无法动弹分毫,其次便是那右边半付脸颊,给杂枝划下五六道深浅不一的血沟,险险乎戮及服珠,左臂则为石笋尖端带过,连皮带肉,给刮去一大块。   朱元峰高声笑道:“鶉衣淫魔,名不虚传,一身神力果然惊人之至;只是阁下那根金杖,这下可能要重打一根了吧?”   淫魔气得连连大吼:“反了,反了,气死老夫也!”   可是,一身痛楚不饶人;老淫魔尽管怒如疯狮,身躯却一个踉跄栽坐下去;一手抚面,一手掩股,咬牙哼哼不已。   朱元峰大笑道:“这样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着,星目一扫,辨认出另一条穿官隐径,真气一提,又向谷口纵身跃扑而去。   九子堡楼上,追魂叟看得不住点头道:“继一品十绝之后,今后三十年,将是我们这位老弟的时代,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臭棋王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   追魂叟讶然转脸道:“可惜什么?”   臭棋王慨叹道:“可惜我张某人太忙,腾不出时间来为这小子好好重新琢磨一下。”   追魂叟点头道:“我说这小子福大命大,便是这个道理。”   臭棋王浑身一轻,接口道:“你说这不是很可惜么?”   眼皮一眨,忽然怪叫起来道:“不对,你,怎么说?啊,好!姓阴的,我张伍仁现在郑重告诉你,你我之间,这段梁子算是结定了!”   追魂叟大笑道:“债多不愁……”   朱元峰来到谷口,向那两名少年问道:“两位是郝老前辈的什么人?”   两名少年,脸孔不期然全是一红。   朱元峰暗哼道:“果然不是什么好小子!”当下不容两人有所表示,紧接着一咳又道:   “他是两位的师长吧?好,请随小道来!”   两个兔息子不疑有他,相继走了过来,朱元峰将两人领入九宫阵中,前行约百来步,然后站下来用手一指道:“看到没有?令师正在那边打坐,你们过去伺候吧!”   待两人向老淫魔走过去,朱元峰微微一笑,抽身退出。没有走上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以及两个小子的骇叫声。朱元峰无暇再管闲账,头也不回,一径由东北角绕返九子堡。   追魂叟与臭棋王走下堡楼,后者抢着问道:“老鬼伤势如何?”   朱元峰笑了笑,说道:“伤得不轻不重,要不了命,但亦非三两个时辰所能康复。”   追魂叟道:“老鬼带来马匹?”   朱元峰道:“是的,不多不少,刚够我们乘用,我看进去收拾收拾,还是早一点离开这里好。”   回到书房,混龙葛天民正巧醒转。   朱元峰轻声说道:“我来试一试……”   说着,走过去大声问道:“葛老前辈,你是怎么啦?”   混龙摸摸脑袋,皱眉道:“是啊……这……让我想想……晤……好累,肚子也饿了,我已记不起,今天有没有吃过饭?”   朱元峰转身点头道:“行,我们走吧。”   混龙喂了一声道:“三位朋友……你们……面熟得很,怎不坐坐?”   朱元峰心中一阵难过,他于心底喃喃道:“愿恩师在天之灵明鉴,弟子这样做,是因为除此而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走出谷口后,臭棋王回头望了一眼,问道:“郝老鬼有无生出此阵之望?”   朱元峰想了想说道:“这很难说,须看老鬼的耐性和记性如何,才能决定。要是老鬼在创伤缓和一些后,能静下心来,慢慢摸索着,由原路退出,当然没有危险。否则,在心烦气躁之下,如果乱闯一通就恐怕要葬身阵内了。”   臭棋王道:“放它一把火,如何?”   朱元峰摇摇头,笑道:“那又何必?这样做,残忍不说,主要的,老鬼原为丐帮金杖长老之一,这点面子不能不留,老鬼出不来,是天意,出来了,该帮自然会自清门户,何必由我们来担个赶尽杀绝的恶名声?”   臭棋王骂道:“他妈的,原以为你小子心肠慈悲,真的不忍下手,想不到你小子却是阴险的很!”   追魂叟朝朱元峰凝视而笑道:“我说,这年头好人难做吧?”   臭棋王勃然大怒道:“这扯到哪里去了?”   追魂叟仰脸漫声道:“刚才那种歪主意,根本就不该出诸六逸之口,小子直接驳复,怕你受不了,稍为转了一下弯子,却又被称为阴险,这不是好人难做是什么?”   臭棋王瞪眼道:“我一看你就有气,听你说话气更大!逗着玩儿,关你姓阴的什么事?”   追魂叟大笑道:“世上尽多……”   朱元峰忽然伸臂一拦道:“你看多险,先后只差一天功夫,报警的果然来了!”   说话之间,三骑快马已来至谷口七八丈外,马上来人,是三名紫衣青年,面目均极英俊,尤其最前面的一个,双目奕奕,更见神采。   臭棋王惑然道:“三个小子都是哪儿来的?”   朱元峰低声道:“不是跟您说过了吗?前面那个,大概就是毒龙首徒铁青君,后面两个,一个名叫钱司寇,一个名叫狄云扬。铁、狄二人晚辈都见过,中间那个姓钱的,则系根据毒龙以前之女徒,蔡姗姗蔡姑娘之描述而猜测,因为这小子脸上有个记号,就是双眉夹心处,那颗大黑痣。”   臭棋王道:“那么要不要将三个小子拿下来?”   朱元峰道:“有阴总座在这里,由总座决定!”   三名小毒龙虽不认识臭棋王,但对追魂叟和朱元峰则很眼熟。这时自知处境不利,捏缰稍稍犹豫了一下,迅即眼色一使,同时拨转马头,仓皇加鞭而去。   臭棋王诧异道:“就这样放他们走掉?”   追魂叟叹了口气道:“我们现在要解决的,是根本大计;不是为了报复或杀戮,就杀了这几个小子又于事何补?”   三人上马,开始向山外走来。   自从见到追魂叟,朱元峰有一句话,一直想问而又不敢,这时,忍无可忍,终于向追魂叟提出来:“总座有无家师之消息?”   问出这句话,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七位旧盟主:乐天子、五关刀、百花仙姬、冷面秀士、八卦玄玄掌等五位,均已先后身亡,现在就只剩下一个追魂叟和赌王了!   追魂叟九死一生,如今算是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那么,他的始业恩师赌王呢?   朱元峰未问时,一直急着想问,如今话问出口,则又甚感后悔。不问,他最少还存有一份希望,万一回答是一声叹息,他将如何承受?   所以,他这时真愿追魂叟一时没有留意,未曾听清楚他在问什么;不过,总算还好追魂叟回答得很爽快,而且情形也不算顶坏。   后者头一摇,回答只有两个字:“没有!”   朱元峰默然,他实在不敢再问下去了。   可是,追魂叟却接下去说道:“关于你那位赌鬼师父,本座认为,你老弟大可不必为他悬心。对这老儿,本座有把握他绝不致步上赵老儿他们后尘!”   臭棋王问道:“凭什么?”   追魂叟笑了一下道:“论武功,赌鬼也许不是我们七人中最好的一个,如论心计,则敢说其他六人无一能及。老儿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在赌上不认输,而这一点,记忆犹新,想他老儿,上当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假如奸徒连这一点也无法利用,老夫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将这老儿诱进预伏之圈套!”   朱元峰不禁插口道:“那么,这么久没有消息,他老人家究竟去了哪里呢?”   追魂叟沉吟了一下道:“据老夫猜测,老儿可能正在进行某项重大的计划,不过,如一定要查老儿的下落,事实上也并不难,待到长安之后,只要商请丐帮发动该帮天下各地分舵,来一次秘密搜踪,相信老儿若是尚在人世,必能在半年之内找将出来。”   朱元峰点点头,无话可说。当晚,河津落宿。臭棋王因为急着赶去与“毒心圣”和“血痕萧”等人会面,不等天亮,便提前上了路。   朱元峰和追魂叟留后一步,一方面是为追魂叟经过长期幽禁,不宜于在这种酷寒天气下兼夜驰驱;一方面则为了两人想藉此好好策划一番;如何不负天下武林之托,为整顿目下那一股方兴未已的杀风,去履行“总盟主”和“金星武士”之天职。   --------          第二十四章 巧计妙施     五天之后,朱、阴两人来到长安,到达之后,立即着手于实现来时路上所作之决定。   朱元峰这趟九子谷之行,原定半个月往返,结果竟多花去十三天。   他打听得南宫华仍住在四海通,当下立即向四海通走来。   因为当日那封告别信已为铁青君等几名小毒龙截留,这时见了面,南宫华自然不会有甚好脸色。   她冲着朱元峰嘿了一声道:“朱兄居然还认得这条路,真不简单!”   朱元峰知道对方发生误会,乃耐着性子,把自己离开长安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并趁机说明“朱元峰”就是“朱摩云”,“朱摩云”就是“朱元峰”!一切开诚布公,同时求取既往不咎。   南宫华听完了,先是很生气,跟着忽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元峰甚感迷惑道:“华妹何事好笑?”   既然朱摩云就是朱元峰,他自然不便再对对方之女人身份装聋作哑。   南宫华双颊微绯,掩口吃吃道:“笑什么?笑那位‘摩云老弟’,比你这位金星武士,细想想实在可爱得多!”   朱元峰脱口笑道:“那你就去爱他好了!”   南宫华眼一瞪道:“你说什么?”   朱元峰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我是说,没有什么,咳咳,噢,对了,请问华妹,在我离开的这十几天中,这儿城中还太平吧?”   南宫华哼哼道:“只知道这家四海通,大概还没有谁来打过歪主意!”   朱元峰微微一笑接口道:“这句话说得好,该赏!”   微笑着,掌心一展,将一面盾形金牌平平托送过去。   南宫华眨着眼皮道:“什么东西?”   朱元峰微笑道:“拿起来看看,不就得了!”   南宫华接过去,反复细视之下,愕然抬头道:“金星武士,第一号——奇怪,自己的武士符令,难道也可以随便拿来送人不成?”   朱元峰微笑道:“一点不奇怪,它该换个主人了!”   南宫华颇感意外道:“朱兄意思……是……想聘任小妹为第一号金星武士?”   朱元峰点头道:“是的,不过,应说它是当今武林总盟主的意思,因为,这等武林名器,谁也无权私相授受!”   南宫华注目道:“那么,你自己呢?”   朱元峰另外托出一块金牌,笑笑道:“这里,金星第二号!”   南宫华明眸闪动,忽然哧的一声,笑了起来。   朱元峰张目惑然道:“华妹何事好笑?”   南宫华掩口吃吃道:“像你那样,来一个,让一个,你的号数将迟到哪一号为止?”   朱元峰平静地接着道:“到此为止!”   南宫华微怔道:“怎么说?”   朱元峰淡淡一笑道:“过去武林中,只有一位‘一品红’,也只有一位‘十绝颠僧’;将来就是小弟肯再让,别人敢不敢接,恐怕是个问题!”   南宫华大大一震,失声道:“你己蒙颠僧收录?”   朱元峰含笑更正道:“十绝门下,惟一的,正宗衣钵传人!”   南宫华木然怔立,喃喃道:“果然被家师料着……”   朱元峰一哦,好奇地问道:“令师怎么说?”   南宫华肃然说道:“家师认为外传颠僧已遭变故一节,并非毫无可能。不过,她老人家一口断定:颠僧一生,善于安排,不论其本人是否仍在人世,十绝武学绝不致因此湮失,必有重光武林的一天。”   朱元峰轻轻一哦,没有说什么,良久方始抬头道:“关于他老人家之遭遇非一言可尽,日后有暇,容再详谈;至于就任武士事,华妹意下如何?”   南宫华目光一转,忽将那面金星一号武士牌送回朱元峰展开的掌心中。   朱元峰一呆道:“华妹……”   一声华妹方刚出口,南宫华已将那面第二号金星武士牌迅速换取人手,低声娇笑道:   “慌什么!”   朱元峰俊脸微赤,呐呐道:“这样不嫌太委屈了华妹么?”   南宫华瞟了他一眼道:“恶例不可轻开,还是由小妹把守第二关比较妥当,后来者也许会援例向你提出要求,现在换了我南宫华,你叫他们哪个来试试看!”   朱元峰深打一躬道:“谢华妹成全。”   南宫华侧目一哼道:“一号与二号,只是序位之排列问题,谁也不是谁的帮佣或助手,同为武士之一,谢从何来?”   朱元峰又是一躬,笑道:“为了‘安全’起见,小弟似以就此告辞为妙!”   南宫华挥手笑叱道:“有事快滚!”   朱元峰静处一室,灯下挥毫,忙了将近一个通宵,第二天,天一亮,又向东城大水王记老槽坊走来。   长短叟蔡姗姗一对义父女,见到朱元峰安然返转,自是欣慰万分,但当朱元峰递出那面特制的武士银牌时,蔡姗姗呆住了。   她又惊又喜,红脸期期道:“‘银星令主’?我……我……怎担当得起?”   朱元峰接着递出那卷,花了他一夜精力的小册子,笑笑道:“以你己有的一套‘伏魔掌法’,再加上这套‘风云剑法’,相信你是担当得起的了!”   十数天后,东西两京,同时出现这样一幅告示:“世风晓薄,人心乖张,争闹起落不断,杀戮时有所闻,为维我武林正义,冀期盛世重光计,武盟会址,今后将长期固设于华山光明寺,凡我同道,应遵公意,遇有不平或冤曲事,希即赴盟所投诉,不可私相报复,致小不忍而成大怨。又:盟会为增加排纷力量,特征选“金”、“银”两星武士各若干名应金星武士选者,除各项基本武功外,必须兼具一技之长,试期定为本年五月初五,地点在华山北角仙棋坪。应选者不限性别、年龄、及门派,自问品行端正,无恶迹者,均得参与报名,愿我两道共勉之!   第一届武林总盟主,追魂叟阴符威   副盟主,赌王胡必中   率同座下第一号金星武士:“十绝平魔”   朱元峰   第二号金星武士:“一品流芳”   南宫华   银星武士令主:“太平玉女”   平姗姗   共启”   这两幅告示一经贴出,武林中奔向走告,人人耳目一新。而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第一号金星武士之封号:“十绝平魔”!   南宫华,名动两京,早就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如今由“任性公子”,易号为“一品流芳”,并受聘为第二号“金星武士”,这,无非说明两点:她是君山门下,原先只是饰冠自雄!   至于受封为“银星令主”的“平姗姗”(即蔡栅栅,她已改为义父长短叟姓),在唯名是重的今天武林中,除了三残、九龙诸人,根本不会引起太多的关切。   但是,朱元峰,这个一直为各派瞩目的第一号金星武士,突然加上:“十绝平魔”四字封号,情形就大大的不同了!   武人浪号,容有雅俗之别,然取字用意,必有所本;尤重“冲”、“影”、“沿”、“凌”四大忌讳。   所谓冲、影、沿、凌四忌,即取号不得有“冲犯”、“影射”、“沿袭”、‘凌驾”他人名号之意也。例如:武林中如己有“云鹤子”、“千面人”、“伏虎拳”、“华山八剑”   等名号在先,设非别有居心取号时就最好避免再用“擒鹤客”、“幻形生”、“伏虎手”、“万剑之王”等含有“冲影沿凌”意味之字眼。   “十绝”与“一品”因有十绝颠僧和一品红两大武林奇人在前,故此四字在今后百年内,除经证实两奇门脉已断,将非任何人所能轻用,同时亦非任何人所敢轻用。   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一项例外:即原名号占有者之嫡系传人不在此限。   那么,如今这位第一号金星武士,既公然取号为“十绝平魔”,他会不会就是前此那位一代奇僧的传人呢?   这正是目前武林中,人人关心的一个问题。   对此一问题,不但关心,而且相当忧心和惊心者,亦复大有人在;那便是剔去混、酒两龙,剩下来的毒、恶、秃、刁、暴、玉、枭等七龙。   “七龙”鉴于酒龙莫之野之悄然引退,混龙葛天民之神志报废,以及玉龙古振华之失手中招,对朱元峰之尽获师门全部武学,业己不存任何怀疑。同时,“七龙”在经过一次紧急聚议之后,一致断定业师十绝颠僧定已离开人世,纵然一息尚存,必也形同废人一个。朱姓小子既获衣钵之传,清理门户,将为早晚之事,为先发制人计,“七龙”最后决定:三个老残废,不妨暂搁一边,朱姓小子则非立予除灭不可!   二月杏花天,春雪尽融,大地转绿……   华山峰腰,光明寺大殿上,朱元峰轻裘缓带,正在负手徘徊,英俊的脸庞上,剑眉深锁,神情郁郁不欢。   仍然一身书生装束的南宫华,这时从棋抨上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几枚棋子,明眸溜转之下微微一笑道:“大武士神算落空了吧?”   朱元峰未即接口,缓缓转过身去,注目反问道:“姗姗近日进境如何?”   南宫华笑道:“你想错得了么?剑法好,人聪明,最主要的,还有我这个铁面无私,不卖交情,不生怜惜之心的恶监督。”   朱元峰点点头道:“如此最好……”   南宫华忽然咦了一声道:“怪了,我是问你,你曾预言某些人为打击盟会权威,和考验盟方实力,近期中必有种种事端发生,但结果半个多月过去,却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你—   —怎么一下扯到平丫头的剑法上去了?”   朱元峰苦笑道:“这个,你放心,能闲着,总是好事,我倒宁愿预言落空。现在,我所担忧的是我们就只几个人,万一问题多方而来,届时顾此失彼,分身无术,其将如何是好!”   南宫华哼哼道:“自作自受,无人同情!”   朱元峰一怔道:“此话怎讲?”南宫华瞪眼道:“既然如此,那么当初平老儿,以及‘毒心圣’、‘血痕萧’、‘臭棋王’他们自愿助一臂之力,你又为什么不肯接受?”   朱元峰唉了口气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南宫华冷冷道:“愿闻其二!”   朱元峰皱眉道:“你该知道,今天,我们的立场,应保持超然与独立,才能受两道各派所信任、尊重和支持。‘三残’与‘六逸’,各有各的仇家,如果接受他们效命之请,便会引起外界之误解,以为盟会在与少数人相勾结,彼此利用。试问:那时名不正,言不顺,还能再去约束谁?”   南宫华反驳道:“那么,为了避讳起见,‘三残’、‘六逸’等人,若与他人发生争执,不论理在何方,我们也只好不闻不问了?”   朱元峰诧异道:“为什么?”   南宫华哂道:“那样岂不照样犯有‘勾结’、‘利用’之嫌?”   朱元峰缓缓道:“天下人之耳目,非一手所能尽掩。假如我们心存偏袒,自无怪他人物议;否则公道自在,真理长存,毁无损,谤无伤也!”   南宫华又道:“设若盟方处理某一件事端时遭遇阻力,‘三残’、‘六逸’中人,能否征召?”   朱元峰简答道:“能!”   南宫华道:“事后征召,与事先协约,有何不同?”   朱元峰道:“事先协约,难脱聘请或任用之嫌,事后征召,则为盟主应有的权力,应征应召者,并不仅限于三残或六逸中人!”   南宫华赌气起身道:“算我说你不过就是了!”   朱元峰笑笑,正待开口再说什么时,眼角偶扫寺门方面,忽然低声道:“华妹慢走,小弟预言并非落空,事情开始了!”   自寺外匆匆跨槛而入者,是一名六旬上下之老者。同字脸,绕腮胡,双目眼神涣散,一身满是泥尘,似因遭遇重大事故,已连续奔驰数日夜,未曾合眼,亦未有滴水沾唇一般。   那老者人至庭院中,不等登上大殿,即已喘促地哑声问道:“这位可是朱少侠?”   朱元峰屹立凝目,应声颔首道:“不敢当,请问……”   南官华突然插口向老者反问道:“这位可是‘巴山双侠’中的老二‘琵琶掌’曹公瑾曹老前辈?”   琵琶掌曹公瑾当场一下站住,呆了好半晌,方始张目期期道:“这位想必是金星二席南宫女侠……敢问:南宫姑娘……何以一眼便……便……便能……认出老朽来?”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前辈还不是照样一眼便认出了南宫华?”   南官华何以能够一眼便认出这位琵琶掌,此一秘密,除了南宫华本人,也许只有一个朱元峰清楚。   如按常理讲,南官华此刻对琵琶掌这种答复语气,可说相当不合礼节。好在此妹现居盟主座下第二号金星武士,出身又是当今第一奇人君山一品红之后,纵有任性之处,亦不至有人与之计较也。   然而,朱元峰的想法与做人的态度便不同了。   首先,他知道,一名武林人物,能留存一品红记忆中,且嘱爱徒绘形存册备考,将绝不是一名泛俗者流。   其次,登门是客,身为主人者,有其一定接待之礼。南宫华不妨任性,他朱元峰绝不能随便失仪。   因此,他这时一面肃容登殿,一面转向南宫华吩咐道:“曹大侠远到辛苦,华妹快去准备茶水!”   琵琶掌连忙拦阻道:“不要折煞老朽……”   朱元峰笑着让座道:“我们这里人手简单,都是主人也都是仆人,本有两名华山弟子帮忙,恰巧又都去了长安。”   不一会儿,南宫华亲自端出一盆热水,以及一盏热茶,笑笑道:“姗姗在煮点心,马上好。”   琵琶掌万分感动,深深慨叹道:“真像到了自己家里……”   南宫华含笑接着道:“本来就是嘛。”   琵琶掌洗净完手脸,喝了一口热茶道:“阴总盟主在不在?”   朱元峰正拟回答,南官华忽然含笑抢着道:“曹老如有紧急事,先对我们这位朱大哥说了也一样。老总昨晚去了潼关,至今尚未返转;等我们姗妹弄完点心,去后山寺僧那里,请个脚力快的火工,马上跑一趟就是了。”   朱元峰暗暗纳罕。这恐怕还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听到南宫华说假话!老总不明明在后院整理花圃么?   当下只好顺着南宫华的语气说道:“是的,曹大侠有什么吩咐……”   琵琶掌神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哑声说道:“我们老大,这位南宫姑娘也许知道,表字正肃,外号神力金钢,约于三四天前,突遭不明之算……”   朱元峰和南宫华听了,神色均是一紧。   琵琶掌哑声接下去道:“那时老朽正在村外沽酒,比及老朽归来,舍兄业已全身僵直,虽目能动而口不能言,舍下子侄仆妇,无一知情者,均称于书房发现时,即是此状,老朽疑为误中风邪,正想试按脉穴,以察究竟之际,忽见舍兄频频以目示意,状颇焦灼,似是深不以老朽此举为然,老朽惶惑罢手,再次细搜之下,方获真相,那是一张小纸片,密握于舍兄左掌之中……”   南宫华迫不及待地问道:“上面怎样说?曹老将它带来没有?”   琵琶掌点点头,同时送过一张破皱不整,已为汗尘所污的小纸片,南宫华伸手接下,匆匆看了一遍随即顺手交给朱元峰。   朱元峰接来一看,只见纸上以蝇楷写道:“独门手法,非当今总盟主,或其座下两大金星武士,余人无解。伤者可活旬日,不得其法,擅触立亡!”   琵琶掌接着说道:“老朽见字,一刻不敢耽误,三日夜以来,翻山越岭,披星戴月,总算托天之幸一来便见着两位……”   手足亲情,溢于言表,朱、南两人无不深为感动。   琵琶掌面肌抽搐,颤声又道:“此去巴山,路程不近,而旬日之期无多,老朽兄弟,壮年归隐,对江湖上一无贡献,今日事急,忝颜相求,真不知道如何出口是好……”   随义父长短叟而姓的平姗姗,适时出现,一身青布劲装,朴实无华,刚健婀娜,秀丽倍胜往昔,手上捧着一只大漆盘,自侧殿含笑从容走出,盘中热气腾腾,果点俱备,有菜有酒。   琵琶掌忙不迭起身相见,南宫华道:“曹老三日夜未进饮食,亦未有片刻合眼,不宜再事操劳,请先用点点心,再去房间好好休息一番,关于令兄曹大侠事,凡我等能力所及理应相助,请曹老不必悬心就是。”   琵琶掌一再称谢道:“实不瞒三位说,老朽心挂舍兄,己无所谓饥饿和疲劳,只要两位决定下来,老朽马上可以上路。”   朱元峰望向南宫华,欲言又止。他因为不明白后者谎称追魂叟不在寺中之用意何在,惟恐出语不当碍及后者安排。   南官华先向平姗姗说道:“阿姗,你去后山请白云大师派个人,立即前往潼关找老总,就说寺中有客到访,要他连夜赶回来!”   两女显然已有默契在先,平姗姗听了,非常自然地点头应了一声好,别过琵琶掌,向殿后走去。   南官华接着转向琵琶掌,含笑说道:“一个人根底再好,终究是血肉之躯,此去尊府,目的在于救人,如曹老中途累倒,岂非欲速不达,反有贻误大事之虞?”   琵琶掌似已自知无法承担连续奔波之劳,闻言默然。   南宫华笑了笑,接着道:“南宫华虽然不悉曹大侠系遭何种手法所伤,但敢斗胆保证一句,曹大侠这次绝对坏不了!”   琵琶掌抬头张目,似乎有点将信将疑,南宫华自朱元峰手上取回那张纸片,接下去说道:“此事至为显明,暗算者如为贤兄弟之仇家,应不致仅及曹大侠一身而止,同时也没有在下手之后,再指以明路之理。现在,再请曹老看看这张纸片。瞧这一手字迹,多工整!它说明了什么呢?有计划,有目的之行动也!目的何在,考一考我们老总,以及他座下两名金星武士,对武林公益之热心程度,以及我们这几个忝占名位者之能力如何而已!”   琵琶掌恍然似有所悟,连连点头不已,眉峰微结,忽然问道:“那么,对方何以不选他人下手偏偏会找上早已不问江湖是非的愚下兄弟?”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谁叫贤兄弟重视手足之情,而为武林中人人皆知?如换了另一对兄弟,会有这种神速效果么?”   琵琶掌脸色一缓,点头之间,不自禁伸手拿起食盘中一双竹筷。   朱元峰口虽不言,心底却在告诉自己:这妮子说来头头是道,但所称绝非实情!不是么,不然她为什么要编造阴老总不在的一套?   可是,朱元峰尽管心有所疑,却始终猜不透妮子真正用心为何。就在这时候,前殿人影一闪,忽然奔入一名丐帮弟子。   朱元峰认得来人是长安分舵上的一名二结坊司姓方名村燕,当下连忙迎出一步招呼道:   “方兄有事么?”   方村燕见有生人在座,不禁结巴着道:“没,没有什么……”   朱元峰怕琵琶掌受窘,忙说道:“方兄有事尽说无妨,这位是巴山双侠中的琵琶掌曹老前辈,不算外人,方兄是不是刚打长安来?”   方村燕脸孔微微一红,上殿道:“是的,小的奉敝舵主之命,来向朱少侠报告,据说敝帮太原总舵日前接获消息,有人在邛崃山脉,黄胜关附近发现一堆尸骨,总数竟达十六具之多。”   南宫华忍不住皱眉道:“贵帮总舵的那些太爷们也真会多管闲事,荒山豺狼成群,商旅偶一不慎,常有暴骨露尸之灾,难道我们还得一一派人去为之收殓不成?”   方村燕搓手期期道:“小的话尚未完……”   南宫华一怔,跟着恼斥道:“那你为什么不一口说下去?吞吞吐吐的,毫无丐帮一名二结弟子,应有之豪爽气概!”   这位姑奶奶,可真难侍候。人家话至中途,她抢着接口,现在竟反怪别人没有一口气说下去。   不过,限于身份之悬殊,别说只挨一顿冤枉骂,就是再过火些,也没有他一名丐帮二结弟子分辨的余地。   方村燕头一低,不住回说:“是的,小的该死。”   朱元峰连忙笑着转圜道:“方兄,你说你的,她今天不知道什么事不如意,火气大得很,刚才连小弟都被她训了一顿,咳咳,是的——那十六具尸骨怎么样?”   方村燕抬头道:“朱少侠知不知道一副天九牌有多少张?”   朱元峰双目陡地一直,几疑耳听有误。天、地、人、和、三长、四短、杂九、杂八、杂七、小五加至尊,每色有两张,一共三十二张,这一套,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何况他这位赌王之徒?   向一位赌王之徒,请教一副天九牌有多少张数,这不是太可笑了么?   就因为太可笑了——与闻者全为之忘其所以。   朱元峰瞪大双眼,南宫华瞪大双眼,甚至正在进食中的琵琶掌曹公瑾,也感觉到事不寻常,一下自椅中直起腰来,等候方村燕继续说出下文。   方村燕显然异常后悔于自己不该卖上这个关子,以致引得大家全都如此注意,这时十分不安地咳了咳道:“其实,那也没有什么……”   仍然无人接腔,方村燕无可奈何,只好接下去说道:“十六具尸骨,全为骷髅,一副天九牌三十二张,每两张一对,据说正好分别安插在那十六具尸骨的两道眼洞中!”   十六具骷髅,每具骷髅的两道眼洞中,分别插着一对天九牌,试想那该是何等恐怖的一副景象。   一缕阴深寒意,不期然流遍殿中老少三人全身……   邛崃山脉中的黄胜关附近,有人发现十六具尸骨,每具尸骨的眼洞中插有两张天九牌,而今丐帮将此一消息,火急万分的差人告知久不闻音讯的赌王之徒——这,意味着什么呢?   朱元峰脸色苍白,半晌无言。   南宫华忽然挥手大声道:“知道啦,请回吧!”   方村燕不敢多话,扶杖一躬,悄然退去。   南宫华哼了一声,喃喃骂道:“这些天生穷命的叫化子,整天不干好事,就专会打听这些令人听了恶心的臭消息。”   琵琶掌蹙眉不语,默默抓起酒壶,直着脖子灌,酒杯都不用。   南官华转向发呆的朱元峰叫道:“喂,收起你那张难看的面孔好不好?保你那个赌鬼师父没有事,死掉一个赌王,我南宫华赔你十个!”   朱元峰摇摇头,忧郁地道:“不,华妹,我还是想……”   南宫华眼色一使,大声接着道:“等闲下来,慢慢再想吧!现在,对不起,请去西厢收拾房间,曹老等着要休息。”   琵琶掌急说道:“不忙。”   南宫华正色道:“旬日之期,业已十去三四,前辈不先养足精神,来日如何上路?”   转眼天黑,一宿无话。   次日,首由平姗姗提出报告:追魂叟找不着!据说已由潼关又去了洛阳,正着两处丐帮分舵密切联系中。   接着,三小经过一番磋商,决定推由南宫华前赴巴山二侠庄,为神力金钢曹正肃疗治伤势。   不过,南宫华向琵琶掌提出一项要求,她说:“希望曹老最好绘下一幅路线图,以及交出一件信物由南宫华先行上路。不怕曹老见怪,南宫华脚程颇健,曹老也许跟不上。虽说时间尚有余裕,为防万一计,自以早到早好!”   这番话,确属实情。一品红嫡裔传人之脚程,自非他琵琶掌所能望其项背,琵琶掌甚为感激,当下依言绘出此去巴山之捷径详图,并交出那张纸片,并以一方古玉为信物。南宫华即时上路!   这边,琵琶掌又养息了大半天,方才辞别朱元峰和平姗姗,随后启行。   待琵琶掌走后,平姗姗悄声问道:“华姐真的算准了?”   朱元峰耸耸肩胛,苦笑道:“谁知道?有时我自信比她行,但有时却又觉得,她想得的确较我细密,等着瞧就是了!”   平姗姗侧目道:“你们可真是一时之瑜亮啊!”   朱元峰低笑道:“别管别人,你自己只要学会,将来如何做个贤母良妻就够了。”   平姗姗脸一红,撇唇哼道:“不要脸!”   朱元峰笑道:“真的?”   平姗姗哼道:“当然!”   朱元峰笑道:“再骂一句试试看。”   平姗姗哼道:“一句?哼,十句、百句都照骂。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朱元峰脸色一整,忽向殿后欠身道:“总座刚回来?”   平姗姗大吃一惊,急忙改口转身道:“总座还没有用过早饭吧?”   抬头之下,何处有总座?大殿上根本空空如也!妮子咬牙顿足,回身想要算账,身后人影已渺,一阵清越朗笑,正自前殿传来。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事,紧接着,朱元峰笑声顿止,平姗姗亦将去势收住,原来一名白发驼背老人正由寺外走入。   这名白发驼背老人,是后山光明本寺的一名老香火工,姓吴,寺中僧人,都称之为吴驼老。   不过,今天情形稍为不同的是,后山的那位吴驼老,刻下仍在后山本寺中。   那么,现在进寺的这位是谁呢?追魂叟是也!   在寺门口相遇,朱元峰收住笑声,同时发出询问似地一瞥,追魂叟点点头,似乎表示事情已办妥。   昨天,当着琵琶掌,南宫华吩咐平姗姗去后山着人找回追魂叟,结果,有人去找了,这出去找人的人,就是追魂叟本人。   现在,追魂叟自己被自己找回来了。   至于追魂叟昨夜究竟去了些什么地方,办了些什么事?那就只有这位武林总盟主,和他座下的三位年青武士,他们自己几个人,心里有数了。   这时,在前殿上,追魂叟头一点,什么话也不说,便向正殿后面匆匆走了进去。   朱元峰转身走回大殿,朝平姗姗扮了个鬼脸,平姗姗装作没有看见,亦向后殿走去。   整个下午,就这样平平凡凡地打发过去了。   晚餐用完,平姗姗收了碗筷,像平日一样走进厨房;朱元峰则一人走出寺外,各处溜了一圈。由于南宫华不在,入夜以后的光明寺,显得特别冷漠。朱元峰在庭院中做完例行功课,将大殿上灯头剔小,伸腰打了个呵欠,缓缓走向西厢房,接着,厢房中灯光熄去,全寺顿归沉寂。   --------          第二十五章 大战群龙     月行中天,万籁无声。   三更悄俏而来,悄悄而去。   月影西斜,四更将近。   突然,三条灰色身形,分由前殿,东西偏厢,三个不同的方向,灵狸般悄然出现。   来的这三人,身手矫捷,脸上全部蒙着一幅灰色纱巾,只露出三双寒星般的眼睛,四下漆黑,闪烁生光。   先由前殿上那人比了一个手势,东西厢顶两人立即蹲伏不动。   前殿殿顶上那人右臂一扬,向院心那座焚化炉打出一把细碎沙石,嘶嘶、达达,轻响夹杂,宛似山风骤起,由峰头吹下之断枝残叶所发出者。   轻响过去,满院沉寂如故………   于是,殿前上那人,迅速比出第二道手势。东厢房上那人仍然潜伏着;西厢房上那人,则一个倒垂帘,全身翻挂而下。   几乎是同一刹那,那人左掌拍开窗户,右掌一挥,满天花雨,数十根淬毒金针蓬射而入!   厢房内一声闷哼,旋即杳然无闻。   那人腰秆一挺,双足放松,空中一个反转,飘飘然落向地面,口中同时发出一阵狂笑。   接着,笑声一收,得意的高叫道:“金星一号也者,不过如是!来来来,一号报销,二号不在,银星丫头不足一道,底下轮到你总盟主阁下啦!”   语毕,又是一阵哈哈狂笑,声震殿字,四谷回应。从这阵极其嚣张的笑声中可以听出来人年事甚轻,而中气却甚充沛。   另外可以听出的,便是盟会这方面,事先之种种布置,显然已全盘落入敌方的秘密监视之内!   因为,来人此刻不但知道二号金星武士不在寺中,甚至还知道已化装为一名香火工人的追魂叟并非真个离寺他去。   尤其不幸的是,西偏厢房内,朱元峰也许一时疏神熟睡,竟无觉于敌人的突施毒手,从房中仅传出一声闷哼,即未再有其他声息看来,十之八九,必已凶多吉少,这种种应该归罪于谁呢?是南宫华那妮子设计不周么?   是的,这一切,全由妮子所安排,今夜,盟会方面如果全军覆没,这妮子是难以卸脱责任的。   追魂叟出现了!   追魂叟出现的是本来面目,既然计谋拆穿,还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那人一见追魂叟自殿后走出,不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罪过,罪过,吵醒盟主好梦,哈哈!”   追魂叟走至院心,脚下一停,冷笑道:“几个老的来了没有?”   从追魂叟刻下所取方向,以及发话之语气来看,显然我们这位总盟主,尚浑然不知身左及身后均有敌人埋伏。   那名年青蒙面人闻言大笑道:“难道就我这位毒龙首徒,还将你姓阴的收拾不了么?”   追魂叟冷冷接口道:“你小子如不健忘,当还记得那天长安酒楼上的一掌吧?连老夫一掌都承受不了,还夸什么口?所以,老夫以为,你小子如果带有同党,最好统统滚出来,由本座做一次教训!”   首先现身的这一名魔徒,正是毒龙大弟子铁青君;小魔徒心存忌惮者,仅为朱元峰和南宫华两人;现在,南宫华不在寺中,朱元峰已中暗算;我们这位现任总盟主,可说根本就不在这名小魔徒心目中。   这时,只见他脸孔一扬,充满讽诮意味,嗤之以鼻道:“阁下还记不记得,是谁将你这位大盟主关去九子谷中的?”   追魂叟冷笑道:“记得很清楚,就是你老弟。怎么样?要不要老夫拿出酒壶、酒杯,再给你老弟一个下毒的机会?”   虽然在月色下看不清楚,但可想见的,小魔徒一张面孔,此刻必然红得很厉害。   小魔徒老羞成怒,突然厉叱道:“你老贼不过不自度量力,忝颜窃据一个无人希罕的盟主虚名而已,如论真才实学,你老贼自认比房中这个朱姓小子如何?”   追魂叟神色一变,注目道:“朱姓小子怎样了?”   小魔徒不禁一阵快意,嘿嘿道:“还不太清楚,嘿嘿嘿,大概完了吧?”   追魂叟低沉地说得一句:“那就赔命来!”   身形错动,突然闪电般劈出一掌。   “七步追魂叟”,顾名思义,自然是出手快捷著称,不过,小魔徒铁青君已获毒龙真传,对十项绝艺之一的“伏魔掌法”,深研独到,业已与毒龙本人相去无几。若仅就掌招而论,小魔徒,一身火候,当不在追魂叟之下,追魂叟如今仗恃的,便是一个快字,只有以快打快,才有致胜之望!   小魔徒天资聪明,尤其是已经吃过一次大亏,自然不会再蹈覆辙。所以,他先前口中虽在卖狂,但于暗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追魂老儿奇兵突出。   这时,追魂叟一掌劈出,小魔徒一声朗笑,双肩一提,左足微滑,似乎欲以腾身离地来解这一招。   假如小魔真的这样做,就算报废定了。   试问:他要有多快,才能快过,以快知名、以快扬名的七步追魂叟?   所以,拆穿了,小魔徒这一手,无非故作姿态,意图诱使敌人上当而已!只见他:双肩乍提复沉,左足藉后滑之势,足尖一掂,吸地如桩,膝盖微微一弯,顷刻前弓后箭。虽然身躯矮下半截,却未离开原地半步。   追魂叟一掌全力劈出,距离近,用劲猛,他如没有料及敌人可能会来这一着,右掌势必要由敌人头顶上滑过抓空,那样一来,右边半个身躯,沿胁窝以下,便算完全交给敌人,任由敌人爱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了!   追魂叟如今届古稀之年,在江湖上,少说一点,也有四十年以上之临阵阅历,对这一点小小诡谋,自然还能看得出。   这时不待招式用老,五指一收,上时回带,由原先之“五丁抓魂”,转为“铁笔银钩”!   肘弯先对准敌人之口鼻间猛力撞去,五指方收旋放,立掌如刀,顺势罩顶劈落。   小魔徒原想以逸待劳,是以下盘扎得稳稳实实,可是,如此一来,变化就少了。在武术中,“牢”即“老”,所谓“招式用老”也,即指“牢靠”过甚也。   小魔处此千钧一发之际,别无选择,只有两条路可走:“硬架硬接”。或者仰身倒地,以懒驴打滚式逃此一劫。   如采前者,势必要吃大亏。   尽管交手双方功力悉敌,但如一旦演变成,一方“俯冲”一方“仰承”,其间优劣之势,自属不言可喻。   暂忍一时之气,采用次一手段又如何呢?   如果小魔徒够冷静,的确应该这样做,然而事实明显之至,以这名魔徒一身天生傲骨,说什么也不肯受此奇辱。   于是,小魔徒咬牙以一招“横架金梁”迎向“铁笔银钩”——处此情形下,惟一除逃避外可用的一招。   “托”的一声,如铁棍之交击,追魂叟身躯微摇,小魔徒铁青君则带着一声闷哼,一连退出七八步方始勉强稳住身形。   追魂叟打鼻管中嘿了一声道:“为了要你小子心服口服,这只是初步教训,别说才断了一条手臂,就是四肢全给卸下,老夫也不会贷你小贼一命!”   说着,双目逼视如电,步步向前迫近。   小魔徒迅速又退出一步,突然抬头厉声道:“五弟,六弟何在?”   前殿与东厢,同时有人应声道:“小弟来也!”   在前殿上的是五魔徒钱司寇,在东厢上的则是六魔徒狄云扬。这第五、第六两名小魔徒,武功仅略次于师兄铁青君,而远在当今八大名派任何一名高手之上。这时,三名小魔徒如采三面合围之势,追魂叟之处境,的确相当恶劣。   就在钱、狄两名小魔徒身形长起,待欲振臂下扑之际,两人身后,突然同时响起一个声音道:“是的,快下去吧!”   “叭踏!叭踏!”两名小魔徒惊呼未及出口,便即分别滚落院心。   代替两名小魔徒,于前殿和东厢分别出现的,是两名五旬左右的中年人。   前殿那人,腰背微拱,五官丑恶,背后成斜字形露出两支剑把,东厢那人身材高瘦,面目平板,眼神阴沉,标间横悬着一柄古鞘宝剑,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六逸”中“双剑丑”韩道明、“一刀寒”纪正远!   两逸适时出现,只是一种巧合么?非也,两人正是追魂叟昨夜潜赴长安,所请来的“紧急救兵”。   “毒心圣”四下寻找六逸中其他伙伴,“臭棋王”赶到时,前者尚未归来。后者于丐帮分舵获知内情,马不停蹄,乃又再自长安出发,准备出去协助前者完成联络工作。就在臭棋王离开之后不久,韩、纪两人都及时来到长安!追魂叟前此行踪保密,即系为防止此一伏兵擒寇之消息外泄也。   韩、纪两人这时紧接在两名小魔徒之后,双肩微晃,相继飘身下地。   韩、纪两人落地后,分别一脚踢开钱司寇和狄云扬两名小魔徒的尸体,双双向追魂叟身边走去。   双剑丑韩道明大声说道:“阴老儿,你让开点。看你老儿很像是下不了手,还是由我老韩,或者老纪来吧!”   小魔徒铁青君这时业已退去西厢屋角下,手抚伤臂,岸然屹立,目光陕陕,了无惧意。   这小魔徒骨头够硬,心肠也够狠;他对两位师弟命丧当场,迄无若何表示,就好像死的是两名陌生人一般。   双剑丑走过去注目问道:“你可是毒龙萧百庭的首座弟子?”   小魔徒纹丝不动,亦不接腔;双目中有的只是一股无比怨毒,宛如一条面对猎人的负隅猛兽。   双剑丑注目接着道:“从你小子适才跟阴老儿硬拼的那一掌看来,可见你小子颇有骨气。对一个有骨气的汉子,不分敌友,无论老少,我韩道明一向都很尊重。所以,你小子现在听清了:欲保全尸,速行自绝!”   双剑丑刻下这番话,句句发自心坎,毫无调侃之意。   因为,按一般江湖规矩,如稳能制敌于死命,而肯听由对方从容自处,确实是对敌人一种无上礼敬。   “好风度!”   前殿上空,突如闷雷般,自阴暗中传来一声低沉的赞喝!   紧接着,于一阵睫睫怪笑声中,前殿,东西偏厢,以及正殿殿顶上,四条人影,同时出现。   韩、纪、阴三人闻声知警,身形一错,背背相对,立成品字式,迅速靠在一起。   三人脚下移动,由左向右转,缓缓运行一周;藉着明朗月色,分别将四名来人,先后打量清楚。   前殿发话者,是一名矮矮胖胖,面白无须的黄袍老人——正是“九龙”之首的“毒龙”   萧百庭。   东厢上那人,一身灰衣,身材较毒龙更矮更胖,看上去就像一尊难分上下的大酒桶。西厢上那人,则恰好相反,又高又瘦,若仅论身材,颇似追魂叟,此人另一特征,便是头顶光秃,不见一根毛发,身穿一口钟,如僧似俗,使人看上去颇有不伦不类之感。   这两人,韩、纪、阴三个全都认识。东厢上那个矮胖子,是九龙排尾的“枭龙”祖一苇;西厢那个高瘦、秃顶,衣着怪异者,则是“毒、酒、恶、秃、刁、暴、混、玉、枭”九字的龙腰,“刁龙”常思发!   关于这位刁龙之光顶无毛,过去常被人误认为九龙中的“秃龙”;其实,真正的“秃龙”并不秃,相反的还有着一头好头发!原来九龙取号,加六书然,有一部分固然属于象形,但也有一部分属于会意或假借。   “秃龙”名僧友三,幼为孤儿,曾一度削发出家,僧之为姓,即由是而来。嗣因不守清规,为主持逐出。“小识”一书有语:“僧之破坏戒律者,称为秃居士”!秃龙之秃,乃本此。   而刁龙常思发之童山濯濯,则为九龙龙号取定以后的事。   此龙称“刁”,属“指事”格。   盖此龙自入江湖以来,行事之际,刁滑无比,大亏不吃,小当不上,可说是九龙中最为难缠的一个。   至于此刻正殿殿顶上那人,可将韩、纪、阴三人都给难住了。   双剑丑、一刀寒,名列六逸;追魂叟更是当今武林总盟主;以三人在今天武林中之地位和阅历,严格说来,应无不知之事,应无不识之人才对;可是,三人对前正殿上那名蒙面老者,竟无法从对方身形、衣着、及所佩兵刃上,判别来人为谁。   但见此人身高六尺上下,是中人之材;年纪则似乎在五六旬之间,不知道是多穿了衣服,抑或另有缠夹,身形看上去稍显臃肿。里面是一套斜襟豹皮袄裤,外披一袭加坎风衣,左肋下露出衣外者,是一截裹革把手,是刀?是剑?还是另外什么奇门兵刃?一时不得而知。   韩、纪,阴三人先尚不知道,他们彼此全不识此人来路,双剑丑韩道明还向纪、阴两人传音问道:“韩某人愧煞之至,老纪,还有阴老儿,你们两个可看出这老家伙是谁?”   一刀寒纪正远冷冷道:“那得看阴老儿的了,纪某人要说的,也是一声惭愧!”   追魂叟带着一丝苦笑道:“老夫除了痴长两位几岁年纪,其他方面,尚有哪点更比两位强?连两位都不认识,老夫当然更不用说了!”   就在这时候,只听毒龙萧百庭先喝出一声:“青君退下,到这边来!”   接着,嘿嘿一笑,转向院心韩、纪、阴等三人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鉴于你们三人之中,姓韩的曾对劣徒优容有加,老夫于理似乎也应该给三位一个全尸的机会,才合人情之常。不过,嘿嘿,今后劣徒来得不止一个,为了死去的两个,老夫抱歉,只好口惠而责不至了!”   双剑丑韩道明手一指道:“别的事,等下都好谈——北面正殿上那名朋友是谁,可否先为咱们大家介绍介绍?”   毒龙怪笑道:“人就在你眼前,阁下何不当面请教?”   双剑丑点点头道:“只好如此了!”   说着,转身头一抬道:“请问上面那位老朋友,是你朋友下来,还是要我韩某人移尊就教?”   殿上蒙面人,像座塑像似的,不言不动,甚至连那双向前平视的眼珠都未闪眨一下,对双剑丑之指名挑战,似乎未曾听进一字。   双剑丑勃然大怒道:“假如换了别人,你朋友还可以端端架势;充作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状。今天是我韩某人,我可还想不出,武林中有哪位朋友,够资格如此装神唬人!”   言罢,双臂一翻,精光打闪,脆吟不绝,双剑同时出鞘!   就在双剑丑欲待腾身而起之际,毒龙突然大喝道:“姓韩的且慢!”   双剑丑身子一转,扬脸冷笑道:“是不是你姓萧的先来?”   毒龙眼光四下一扫,问道:“姓朱的小子何在?”   韩、纪两人似乎尚不知道朱元峰已遭小魔徒铁青君暗算,同时扭头向追魂叟低声问道:   “对了,你老儿座下那个一号武士,今夜怎未见到?听说那小子很有一手,已尽获疯和尚真传,此话可真?”   追魂叟摇摇头,寒着面孔,没有开口。   前面殿顶上,毒龙突然爆出一阵哈哈大笑;显系小魔徒铁青君已将先前下手经过乘间告之之故。   毒龙笑过一阵,连声说道:“遗憾,遗憾!”   口中说的是“遗憾”,表现于声调者,却是明显的“快慰”!   追魂叟忽然转过身去,仰脸冷冷道:“萧大侠遗憾何事?”   毒龙似未防追魂叟会突发此问,怔了怔,这才怪笑着说道:“本想找那小子问几句话,现在找不到人问了,岂非遗憾之至?”   追魂叟平静接着道:“老夫或能弥补。”   毒龙又是一怔,旋即问道:“真的么?”   追魂叟冷冷道:“朱老弟自跟随老夫以来,对老夫一向是无话不谈,所以,凡他老弟能够回答的问题,老夫自信必也能使你萧大侠满意!”   毒龙点头道:“好得很。”   语音微顿,然后接着道:“那么你阴兄能否见告,我们那位酒龙莫老二如今去了哪里?   当天在长安朱姓小子和他说了几句什么话,才使我们那莫老二不辞而别的?”   追魂叟缓缓说道:“关于第一点,老夫对不起,就拿它去问朱老弟,大概结果也相同。   一个人如想离群独居,其行踪去处,无疑会列为重大秘密之一。”   毒龙头一点道:“这一部分无关紧要,那就不妨略过,请直接回答第二点吧!”   追魂叟缓缓接着道:“第二点,说出来,则怕你萧大侠听了,也许会后悔多此一问。”   毒龙一楞,面现怒意道:“姓阴的,你是不是拿老夫开心?”   追魂叟一咳道:“既然如此,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萧大侠听了可莫要后悔。”   他以肘拐轻轻碰了韩、纪两人一下,暗中瞥视他们的举动和反应。口中则不疾不徐地一直说下去:“据朱老弟说,他当时是告诉莫老二:‘颠僧坠入毒龙谷,你们九兄弟之中,至少应有一人清楚,莫之野莫大侠,那人会是你么?’”   毒龙猛打一个寒噤,怪叫道:“老贼,你,你,胡说——”   追魂叟置若无闻,注目静静接下去道:“假如朱老弟在此,如今必然会加问一句:“萧百庭萧大侠,那人会是你么?”   毒龙哇哇怪叫道:“老贼血口喷人,老夫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追魂叟目闪寒光道:“‘老贼’一词,萧大侠是指谁?是骂令师?还是骂老夫我?”   毒龙怒吼道:“当然是骂你这个老匹夫!”   追魂叟点头道:“这样说,还像话,否则就不免令人怀疑:如非弑师元凶,应不致如此情急,这岂非不拷自供……”   毒龙又吼道:“全是你这老贼一个人在捏造是非,意图引起我兄弟间之猜疑而胡说八道!”   追魂叟仰脸道:“那么你萧大侠一定清楚令师当年之遭遇了?”   毒龙厉声嗔目怒叱道:“谁说老夫知道?”   追魂叟紧接着道:“既然萧大侠并不清楚这一点,又凭什么一口咬定,令师之坠谷一定就是胡说八道呢?”   毒龙厉声道:“因为你老贼侮辱了我们九兄弟的人格,我们九兄弟中,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追魂叟微微一笑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如今萧大侠以偏概全,不会是想以慷慨陈词,来引起其他的人,对你萧大侠生出同样的观感吧?”   毒龙大叫一声气死我也,接着挥臂大喝道:“老五,老九,拿下这个老匹夫!”   刁龙常思发,第一个应声飞扑而下。   前面说过,此龙之心计,无人能比。他抢先接下这份差事,并非表示他有过人之勇,而是明显的事实告诉他!韩、纪、阴三人之中,就以身居盟主的七步追魂叟为最脆之一环也。   刁龙抢了追魂叟,毒、枭两龙便只有在韩、纪两人之中分择其一了。   结果是“毒龙”对上了“双剑丑”韩道明:“枭龙”则和“一刀寒”纪正远战在一起!   庭院辽阔,六人分战三处,绰有余裕。   北面正殿上那名谜样的蒙面人,这时依然静立于原处,有如一尊泥塑神像,迄无出手之意。   此人今夜被“毒”、“刁”、“袅”三龙邀之以俱来,其所负使命为何,自属不问可知,可是,直到目前为止,此人所抱持之态度,根本不像任何一方之帮手,而极似今夜敌我双方,所共同请来的一名公平见证。   这位谜样的人物,迟迟不见有所举动,他是因为不屑于倚多为胜呢?还是另有所恃呢?   两者看来,都像,都不像,一时之间,谁也无从捉摸。   十多个照面下来,院中三组战事,优劣之势,渐次分明。总说一句:大局显对“韩”、“纪”、“阴”相当不利。   因为,目前的情形是:“双剑丑”和“一刀寒”分敌“毒”、“枭”两龙,只能说是旗鼓相当、局面细微!而另一组,“追魂叟”与那位“刁龙”常思发比较起来,可就要逊色多了。   追魂叟最大的长处,便是一身过人之轻功,然而,不幸的是,刁龙常思发,恰好亦以此道专长。   月色下,只见后者那条瘦直如竿的身形,腾挪起落,飘忽如风,所施展者,正是“十绝”之一的“闪电逐云”身法!有道是“棋高一着,束手缚脚”。   追魂叟过去在对付一般敌人时,不出手则己,出手均是声发人到,速度之快,令人目眩。如今,“强中更有强中手”;昔日之所施于人者,顿成己身时下之所受。   三组战事,韩、纪对毒、枭的两组,系分据于院心那座焚化炉的东西两侧;割地缠拼,河井不犯。   刁龙与追魂叟则属于一场快打快攻的追逐战。两条身形,如穿花蝶,如剪水燕,忽东,忽西,时南时北,往复来回,满院驰窜,战圈并不局限于一隅。两人这种打法,影响另外两组之胜负至深且矩!   这话怎么说?   这,正是那位刁龙所以称刁的地方!他现在对付追魂叟可谓游刃有余,可是,这条可恶的刁龙,他却不肯以时下压倒性之优势,径对追魂叟痛下毒手,而仅将追魂叟满院追逐,然后于经过韩、纪两人身侧时,分向韩、纪两人发掌冷袭。   这种冷袭手段,其直接效果,收获极微。但对韩、纪两人之斗志,则产生一种可怕的打击。   由于六逸与九龙之间,成就难分伯仲;尤其今夜的双剑丑之对毒龙以及一刀寒之对枭龙,更是半斤八两,功力悉敌。试问:在这种情形下,如有一方分神,会生出何等后果?   所以,在韩、纪、阴这方面,三组之中,本来是一败两和之局,现因刁龙之不守武人常规,登时三方同落下风。   如今所好的是:韩、纪两人,一用剑,一用刀,均系以兵刃对空拳。占了兵刃之利,在未中招负创之前,尚不至于遽呈不敌。不过,时间一久,一旦手中兵刃显出滞重之感,那时就不堪设想了。   可恶的刁龙,意犹未足,这时竟又向前殿上遥喝道:“青君何在,别闲着,孩子,找点事做做!”   小魔徒铁青一臂伤折,正感气无可出,闻言精神一振,立即发出一阵哈哈大笑道:“是的,五叔,这座和尚庙,建筑年代过久,也该翻翻新了!”   大笑声中,身形窜起,沿东厢房顶,绕奔后殿而去。小魔徒语气明显,迫欲去后殿纵火也。   刁龙呷呷怪笑道:“青君这孩子,就是这点讨人欢喜,心思玲珑,一点便透!”   他因说话分神,机先顿告易手。追魂叟单臂一挥,以臂作鞭,迅以鞭招中一式,“金龙盘柱”,欺步挫身,探逼而上;劲风虎虎,横扫敌腰。   刁龙身形顺势一转,呷呷之声复起:“姓阴的,让你捡着便宜了!”   他向右后方疾退八尺有余,未拆追魂叟这一招,却在抽身后退之际,斜刺里向双剑丑韩道明拍出一掌。   韩道明双剑横竖成丁,正想以一招“双蚊扬波”对毒龙一招“雕云罩顶”作报复性之还击,身形制定,招尚未发,不意背后腰际,却已先有一股劲风撞到。韩道明受激之下,竟然舍却毒龙不管,返身便向那位刁龙扑去。   这一着,全出毒龙意外,更为刁龙始料所不及。   结果,韩道明本身因后背暴露空门,为毒龙重重击中一掌;同样的,刁龙后肩偏左五寸处,亦遭剑尖开了一道深达半指的大血沟。   如此一来,局面又变了!   刁龙所伤虽非要害,惟因剧痛难忍,脚下大不如前:追魂叟非但力将逆势扳平,且有渐趋上风之望。   然而,好事难两全,追魂叟这边占了便宜,双剑丑韩道明方面则顿陷苦撑之境。   同一时候,正殿后面,小魔徒铁青君忽然扬起一阵得意大笑:“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丫头,哈哈哈哈,大师兄我,比你丫头高明不少,你丫头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快帮大师兄搜集燃火之物,如能痛悔前非,力求表现,有大师兄为你求情,师父他老人家,将来说不定还能饶你丫头一条活命。否则,嘿嘿——咦,瞪往我干嘛,快动手啊!”   小魔徒一个啊字出口未久,忽又叫了起来道:“好个贱人,你,你居然敢对大师兄用剑?你,你,你这支剑……”   底下再接着则是一阵恶毒的怨言,惟语句业已含混不清,语音也愈来愈见低弱。俗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显然,在后面,那位大师兄是低估了他那位昔日的师妹了。   前院这一边,苦苦支撑中的双剑丑韩道明突生奇想。他知道自己挨了毒龙一掌之后,所负内伤极重,像这样缠耗下去,早晚必将难逃剑折人亡之厄运。所以,这位六逸中人丑心美,有名的硬铮汉子,这时不禁暗暗盘算:与其结局相同,我,何不在油尽灯枯之前,将此残躯加以最后之运用呢?   一个人一旦视死如归,心湖常能随之一平如镜,在这种情形下,它往往会作出最明智的抉择,同时付诸果敢的行动!“双剑丑”韩道明算计一定,立即放弃原战圈之坚守,佯佯不支,节节后退。   毒龙萧百庭哈哈大笑,左掌一送,“顺水推舟”,右掌一扬,“长帆风满”;双掌一主一辅,彼此呼应。口中同时大声讽诮道:“韩老大,您累了吧,哈哈哈哈!这些年不见,你老大也好像没有多大长进嘛!”   双剑丑韩道明一声不响,他待毒龙连环上步,双掌互换,改右掌为“顺水推舟”,左掌为“长帆风满”之际,暗测部位已够,突然一个转身,连人带剑,一下扑向那位与一刀寒纪正远热战方殷的枭龙祖一苇。   这种战略,刁龙常思发为始作俑者。双剑丑韩道明现在则是第二次加以沿袭连用。   其问所不同的是:刁龙每次都是做的富裕事;他是在进逼追魂叟之际,行有余力,附带为之。而他那样做,所抱之想法,也差不多只是:“只事耕耘,不问收获!”   等到双剑丑韩道明对这种战略加以沿用,情形就不同了。简单一点说:双剑丑韩道明则是:“别无他法,被迫出此。”   尤其是目前这一着。   双剑丑第一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舍毒龙,攻刁龙,多多少少,尚不无意气用事之嫌。而今则为破釜沉舟,背城借一,一切出于预定计划。   毒龙见状、暗呼不妙,当下一面向前抢救,一面高声急叫道:“老九小心……”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他虽然赶上去,再度于双剑丑背上重重拍落一掌,但枭龙却并未能因而逃过双剑穿胸之劫。   枭龙双臂一张,胸插双剑,仰天栽翻。   双剑丑创上加创,上身一颠,口喷鲜血,也跟着向前仆倒。   毒龙咬牙切齿,正想再赶上去补上一脚,但是,阴风飓飓,寒芒打闪,一刀寒一柄单刀业已适时递到。   正殿殿顶上那名谜样的蒙面人,于月色下屹立如故,对下面院中之惨烈搏斗,视如不见。   正殿上蒙面人袖手高岸,纵火的小魔徒音寂人杳,枭龙惨死,刁龙负伤:毒龙本人也渐见心浮气躁,再加上早先折失的两名小魔徒,“钱司寇”和“狄云扬”;现在毒龙方面,业已由绝对之优势,而渐转下风。   如今,全部关键,可说都维系在此刻正殿殿顶,那名蒙面人身上!   那人要能在此时此地下场加入战事,即使此人之身手,只在“九龙”与“六逸”等人之间,对光明寺盟会这方面而言,都将是一件头痛事。一句话说完,盟会这方面业已无兵可出也。   然而,怪就怪在那位蒙面人始终按兵不动……   在最初的时候,这位蒙面怪人,确曾给予韩、纪、阴诸人莫大之威胁;及至双方热战展开,人人心无二用,只索任其自然,如今,时间一久,蒙面人形同木偶一座,始终无所作为,三人差不多全都忘记了还有这号人物的存在。   这时,追魂叟因见双剑丑亡命歼敌,受了双剑丑壮行之激厉,神威奋发,攻势陡旺。   刁龙因无法腾手处理伤口,出血甚多。这时双目中凶焰虽然愈来愈炽,但一张脸孔却已渐见苍白。   在追魂叟一轮猛攻之下,刁龙是实在撑不住了,突然虚劈一掌,向后暴退,同时转向正殿方面高呼道:“席副帮主,事急矣……”刁龙继续后退,又叫道:“我们兄弟决定答应您的条件就是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位席副帮主这次随三龙前来,大概只答应助阵壮威,而没有答应到时候一定出手。   如一定要他出手,也可以,交出条件来。   追魂叟和一刀寒,闻声同吃一惊。直到刁龙打出招呼,他们这才猛然忆及敌方尚有一支劲旅未曾动用。   阴、纪两人于惊心之余,同时亦感迷惑万分。   前此,丐帮早得着消息,知道九龙正联络过去武林中几名大魔头,正着手筹组一个什么四海帮;以便在一品红和十绝癫僧无能问事之后,重新由他们这些顽凶巨狡来控制整个武林。   所谓席副帮主,当然就是这个新组帮会,四海帮的副帮主了。   可是,令人不解者是,九龙为组帮会之主要发起人,亦可说是新帮中之骨干分子,就算九兄弟没有膺任帮主或副帮主之资格,九名香堂主,则必少不了。同为一帮之人,而且一名香堂主,与一名副帮主之间,地位相去甚为有限,一家人居然要谈条件,宁非亘古奇闻?   然而,不论合理不合理,近情不近情,事实毕竟是事实。   正殿上那位席副帮主,在刁龙第二次发出招呼之后,这才头一点,稍感满意。那神情仿佛说:你们有心自找苦吃,怨得谁来?这句话早就该说了。   至于九龙方面所承诺的是一项什么条件,局外人自然无法清楚,不过从九龙直到面临生死关头,方肯松手看来,那条件之苛,可以想像。   那位席副帮主,在点过头之后,立自殿顶引身而下。   只见他肩不摇,腰不折,不捏诀,不作式;仅仅于原来立身处,向前平平踏出一步;态势从容,如履平地然。然后,就在一步踏空之下,全身垂直,划一道弧,滑过飞檐,飘飘然降落地面。   目赌蒙面人这种下殿身法,阴、纪两人,全为之倒抽一口冷气,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即凭对方这一身御气术,眼下院中诸人,便无一人堪足抗衡。   一刀寒和追魂叟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打眼色,双双退至东厢房前,并肩凝立,静以待变。   “刁龙”常思发似对这位席姓副帮主充满信心,后者人一落地,他便如交卸了一副重担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退向一边疗伤去了。   蒙面人转向毒龙萧百庭冷冷地道:“请萧护法也稍微退后一点好不好?”   毒龙一声不响,铁青着脸孔,默默退去刁龙身旁不远处。阴、纪两人由是知道,九龙在新帮会中之地位,原来是护法而非香主或堂主。   在帮会里,护法的地位是微妙的,一如少林、武当两派之长老然;名分在院堂住持和分观观主之上然无实权可言。一名护法在帮会里能否受到真正的尊敬,全视各人本身之实力而定;多一份实力,便多一份威望;尤其是一些邪会魔帮,根本谈不上什么香缘和道义。   另一点,使阴、纪两人微感纳罕的是:这位什么席副帮主的一双眼神,以及刻下发话的那副调调儿何以在在均与一般武林高手大异其趣?   就常情论,一个人内功根基越厚,眼神也必愈见奕奕有采。可是,此人那一双眼睛,在月色下看去就像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毫无一名卓绝高手所应有之慑人光芒。   其次,便是此人那付口调。每个人的声音,均有粗细暗锐之别,不过,一般来说,一名武林高手,纵然只是一声轻咳或冷笑,也必隐具狮虎之威,才合常情。可是,刻下这名蒙面人,声调虽然低沉阴冷但与常人无异;只见像一般人使狠一般,单单纯纯的低、沉、阴、冷!   蒙面人叱退毒龙,缓步走到阴、纪两人身前丈五处,脚下一停抬头问道:“两位希望哪种死法?”   “追魂叟”和“一刀寒”,均为不喜多言之人。尤其是后者,如非必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许连三百六十五句话都说不上。   两人之中,追魂叟虽然身为当今盟主,年岁也稍长,但论辈分,则远在一刀寒纪正远之下。所以挤到最后,还是由一刀寒纪正远接了腔,一刀寒板着面孔,横刀冷冷回答道:“只要能先知道朋友你是谁,哪一种死法都可以!”   蒙面人嘿了一声道:“那么,两位就只好抱恨以终了!”   说着,缓上逼上一步,右手抬起,缓缓伸向风衣中那一截里革把柄,就好像纪、阴两人是绑在那里待杀,根本不愁两人会加以抗拒似的。   追魂叟传音道:“纪侠,这是正邪存亡之争,用不着再拘什么江湖规矩,咱们只好联手合力,一起出手了!”   一刀寒冷冷答道:“姓纪的就从来不懂这些臭规矩。”   就在这时候,西厢那边,突然有人轻轻一咳,不疾不徐的传来一声招呼道:“‘春凳娘’,转过身来!”   “春凳娘”——春凳娘席娇娇?   接着一声招呼后,西厢房中缓步走出一名衣履整洁,容光焕发,气度从容的英俊少年。   少年是谁?“第一号金星武士”:十绝平魔朱元峰是也!   纪、阴两人愕然互望,眼光全部充满了讶异之色。纪、阴两人是讶异于朱元峰的“死”   而复“活”么?   非也!   未曾“死”,何言“活”,朱元峰诈中毒针,乃布网擒魔计划的一部分,韩。纪、阴三人,适才不过是求“逼真”的一种“做作”,对此际朱元峰之突然现身,自然不会感到意外。   那么,纪、阴两人此刻是讶异什么呢?是讶异朱元峰何以会知道眼前这位蒙面人,就是过去武林中的女煞星“春凳娘”席娇娇!   这位与“鶉衣欲魔”齐名的“女淫魔”,过去在武林中,和“鶉衣欲魔”一样,由于忌惮“一品”与“十绝”两大奇人之故,一向很少露面于人前。能有机会见到这位女魔的庐山真面目的,多为当时各大门派中,一些仪表出众,体魄健硕的年轻男弟子。而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在女魔垂青之余,又多十九难有生回之望;故此,这女魔在过去武林中名气虽大,但其本人究竟生做怎生一副模样,则鲜有人能道其详。如今,纪、阴两人讶异之原因便在此!   换了赌王胡老儿来,都未必识得此魔为谁,现在这位赌王之徒,他怎么反倒能一口喊穿了这女淫魔的神秘身份?   “春凳娘”席娇娇霍地转过身去,内心显亦吃惊不小。因为,她为掩饰身份,不但改着了一身男装且还故意弄成一副臃肿身形,脸上又蒙有一幅面纱,口音亦非女人所应有,这小子是从哪一方面找出的破绽呢?   她向站在西厢前的朱元峰走去几步,驻足凝眸,不稍一瞬。   刁龙轻轻一叹,摇头喃喃道:“这小子比青君他们强多了,怪不得老二、老七、老八他们都先后栽在这小子手里,如果谣传不假,我看我们这几个老的——唉!”   说也奇怪,女淫魔双目盯在朱元峰那张英俊的脸孔上,在经过一阵短暂的注视之后,一对眸子竟有如透云之月,眼眶中那一片雾气逐渐消失了,两道清丽光辉,悠然代之而起。   而朱元峰则渐感心神不能自主……   刁龙窃慰,暗暗点头;毒龙脸上亦有喜色泛出。“春凳娘”开始再度向前缓缓移步。   忽然,朱元峰猛打一个寒噤,好似陡自梦中惊醒一般,星目一寒沉声喝道:“贼婆娘,小心了。”   袍袖一挥,身形闪展,一股无形动气,随之潮涌而出。   春凳娘嘿嘿一笑,不退反进,竟正面迎着朱元峰那股劲气扑将过去。   朱元峰衣袖一圈,身形蓬转,疾如旋风般绕向女魔身后,双掌一翻,二度发招!他不但知道这女淫魔是何等样人,还好像对女淫魔之武功亦颇清楚;绝不正面硬拼硬接,只以小巧游闹方式,等机会以袖中几颗铁莲子取胜于最后一刻。   刁龙注目之下,脸色渐变,忙向毒龙传音道:“不会错了,老大,你看,小子使的,全属正宗‘闪电逐云’身法,招式则揉合‘伏魔掌’与‘天花掌’之精华,如小子对‘流星赶月’之暗器手法,再有七成以上火候的话,恐怕我们这位——”   毒龙有如梦呓般恨恨自语道:“奇怪,不知谁指点这小贼,让他知道春凳娘的百阴煞不可正接。”   庭院中,两条人影追逐奔腾,愈打愈快,几近难分彼此,摹然间,前殿上陡地响起一阵破锣般的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原来‘席娘妹’也来了!”   追魂叟和一刀寒,齐齐一怔。这种笑声,太陌生了,来人显然是敌非友!别的不说,单就这一声“席娘妹”,便是明证。来人于女淫魔名、号中各取一字,成“席娘”,再加上一个“妹”字昵称,叫虽叫得怪,但亲热却是够亲热。正派中人,万无以此称呼女淫魔之理。   与阴、纪两人震讶之同时,毒、刁两龙则为这阵笑声感到大喜如狂!   刁龙大叫道:“啊啊,是郝副帮主,谢天谢地,今夜这一仗,最后胜利,还是操诸于我方!”   没有错,来的正是那位男淫魔:“鶉衣欲魔”郝云飞!日前龙门九子谷中,朱元峰一念之慈,终为今日留下一条大祸根!   鶉衣欲魔于大笑声中跃身而下。身上还是那种不伦不类的装束:“锦绣其内,百结其外”。手中金杖,显系新铸;另有一点,稍微不同的是:一张丑脸上;如今又多了好几道新疤痕。   欲魔落地,面对毒、刁两龙笑道:“本座上次栽得不冤,你们都看到了,这小子的确有两手。咦,常护法,常兄,你,挂了彩?”   刁龙装出一脸痛苦表情,哼着道:“常某人非常惭愧,因我一人之伤,如今害得大家碍手碍脚。”   欲魔又咦了一声,叫道:“那你还呆在这里干啥?先走啊!”   刁龙所差的,便是一个藉口。现在得着欲魔口风,还跟谁客气?于是,哼着站起来,呻吟着向寺外走去。   欲魔头一转,又向毒龙道:“萧兄对付一个追魂老儿,应该没有问题吧?走,咱们过去,一人杀一个,六逸中人,本座正好吃定!”   追魂叟眼角一扫,突然大喝道:“常朋友想溜了么?怕没那么容易!”   随着喝声,身形疾掠而起。   毒龙腾身追上,厉喝道:“回来,姓萧的陪你!”   一刀寒接着劈出,冷冷道:“来陪姓纪的吧!”   追魂叟去势不停,眨眼追出寺外。毒龙迫于刀风已近后颈,只好转身接战。欲魔横着那根金杖怪叫道:“那么本座怎办?”   西厢房中有人含笑接口道:“请放心,如要收殓,本盟会有的是人!”   笑语声中,又是一名俊美的少年,自黑暗的西厢房中安步走出。正是“第二号金星武士”:“一品流芳”南宫华。   欲魔一呆,转向毒龙高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本舵打长安舵上过来,据报这娃儿已去了巴岭,怎……怎么还在这里?”   毒龙切齿恨声道:“全是青君那小畜生该死!”   南宫华继续向欲魔走去,口中笑着道:“来吧,郝长老,家师曾告诉南宫华一个有关尊驾之秘密,借此机会,正好向尊驾当面证实一下。”   欲魔脸色微变,紧握着那根金杖,注目道:“那婆子怎么说?”   南宫华微微一笑,说道:“家师说您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莫过于‘右期门’,该处为您一身魔阳功结穴起眼,一经击中,应无生理,纵然只施以碎瓜之力,亦能使身受者散功瘫痪,此话未知是真是假,好在马上可以证实……”   欲魔脸色大变,连退数步,扬杖喝道:“不论是真是假,凭你这个小毛丫头,难道还能近得老夫身子不成?”   南宫华一步步逼过去,继续笑着道:“如一定要近身之后才能克敌制胜,那就不是君山一品红门下了,君山武学,尊驾似乎应该清楚才对!”   欲魔人向后退,口中却在怒喝道:“快给老夫站住!”   窟宫华举步如常,一面笑着道:“不站住又如何?”   欲魔边退边吼道:“再不站住,可别怪老夫举杖无情!”   南宫华边进边答道:“请便?我们之间,现在的距离是五丈左右——大概不会差到五寸以上,同时它会一直保持下去——所以,当尊驾金杖攻出之前,南宫华敢保证最少将有三支丹鹤镖,会分别钉人尊驾‘天突’、‘中庭’、‘分水’等三穴附近。”   欲魔又气又急,怪叫道:“老夫绝不信你丫头已有金老婆子那份能耐,只要你丫头一失手,老夫便会将你剁成肉泥。”   南宫华微微一笑道:“失手机会不多。”   欲魔再退两大步,接着吼道:“丹鹤镖虽毒,尚不致见血封喉,只要你丫头无法取中老夫右期门,老夫照样能将你丫头剁个稀烂。”   南宫华淡淡一笑道:“那就只好试试了,南宫华也不信一招‘群鹤竞珠’,在家师手上能够运用随心,一到南宫华手上就会不灵光。”人体各部位,重要莫过于头脸。头脸之脸,在于双目;双目受攻,当属必救。护目之道,无论闪、格、拨、打,均必有赖右臂之挥扬。   此为暗器取右期门之绝着,纵然事先说报,被攻者亦无他途可循。   否则,只有两种情形可免此厄:一是寄望于发暗器者手法不高;二是敬谢不敏,扬喊再会。   结果,鹤衣欲魔选择了后者。   他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你丫头等着瞧!”   金杖一曳,顿足纵身而去!南宫华原意便是要将这老魔逼走,这时自然不会追赶。   欲魔一跑,毒龙大起恐慌。他虽与一刀寒尚未分出高下,业已无心酣战。当即猛攻数掌,容得一刀寒稍稍后退,趁机便向寺外窜去。南宫华高声一笑道:“走可以,但得留点记号下来!”   手起处,一点寒星电射而出,毒龙闻声知警,双臂扑地,一个悬空翻滚,去势不减,同时躲开后脑要害。不过,右腿却未能幸免。南宫华微微一笑,任其逃去,亦未进一步有所施为。   妮子体会朱元峰心意,知道朱元峰对九龙兄弟,在未查明颠僧当年中算真象之前极不愿滥施杀戮;不然妮子只须将打出的“铁莲子”易以“丹鹤缥”,有几条毒龙也早报废了。   南宫华回头见院中仅剩得一个女淫魔“春凳娘”,笑容一敛,不想再客气了。谁知道女淫魔比郝,蔚两魔更为知机,她出手原为了跟九龙完成一宗交易,现在,正主儿都溜了,她还卖什么穷气力?所以南宫华方刚转过身来,女淫魔一条身形已然冲天而起;去势如箭,眨眼不见!   朱元峰深知女淫魔一身功力不在己下,乃不作无益之举,当下急向双剑丑身处奔去。   他探手一试之下,忙朝南宫华叫道:“快,恐怕还有救!”   南宫华含笑走过来,一面点头道:“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设法逼走那老郝魔了。老魔怕的,是君山武学之威,而不是我南宫华。如果真地动手,小妹并无一定把握,那时,时间拖得一久,这位韩前辈可能就真的危险了。”   说着,一边掬药瓶、一边又接道:“纪前辈请去外边接应阴老总回来,朱大哥则请去后面看看平妹,韩前辈我一个人可以照顾。”朱元峰来到后院,看见平栅栅正在那里低首拭泪,地上一滩血泊中,小魔徒铁青君分两截躺着,显系遭剑腰斩。   平栅栅看过朱元峰,一头投去后者怀中,抽咽着道:“我,我杀了他……”   朱元峰含笑加以抚慰道:“别说傻话了,你不杀他,他要不要杀你?他进来时,那一蓬毒针,何曾存有一丝厚道之心?”   平栅栅低声郝笑道:“我似乎比以前懦弱多了。”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这是好现象。”   平栅栅惑然抬起那张泪痕未干的脸孔道:“这——怎么说?”   朱元峰轻轻为她理着散乱的发丝道:“这不是懦弱,栅珊,这是一种善良本性的恢复。   相信你今天如仍处身毒龙谷中,将一定不会有此心情。其余的,不用愚兄多说,你栅栅是聪明人,稍微想一想,也就能领会过来了。”   待全寺收拾告一段落,天已大亮。   双剑丑韩道明服药睡去,平栅栅煮出早点,在围桌进餐之际,追魂叟忍不住向朱元峰问道:“关于前此那位‘春凳娘’——”   朱元峰朝南宫华一指。笑道:“不敢掠美,有话问她吧!”   南宫华笑笑,正待开口时,平姗姗插口道:“‘春灯娘’?谁叫‘春灯娘’?这名字怪虽怪,细细品味起来,却又觉得挺雅致而风趣,她是不是……”   朱元峰笑着纠正道:“是‘春凳’,不是‘春灯’。凳子的‘凳’,并非灯火的‘灯’!”   平姗姗茫然道:“春凳?”   朱元峰不察脱口道:“是的,根据稗史之记载,好像是古代后宫……”语音倏而顿住,玉颊同时飞起两朵红云。   南宫华笑接道:“后宫怎样,接着说下去啊!我也只知道这道名号,而不知典之所出;家师骂一声罗嗦,我就不敢再开口,所以至今对这两个字,还是莫名其妙。桌子、板凳,难道也有四季之分么?”   朱元峰红脸呐呐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只……知是帝王使用之物……其它……   就……不知道了。”   一刀寒埋头吃饭,不参一言。   平姗姗又问追魂叟道:“总座知道否?”   追魂叟咳了一声,转向南官华道:“这些都不重要,咳——老夫想问的是:你是根据哪一点,才认出这魔女就是春凳娘席娇娇来的?”   南宫华笑道:“简单之至!你们刚才都为对方那副外形,以及对方那份出奇的冷静所迷惑,以致思路分歧,莫知所从。而南宫华则审情度势,去芜存菁,循由一个非常浅显的结论着手:即此人在黑道中之分量,无论过去或现在,都必驾乎九龙之上!其余种种,均不在考虑之列;盖一个人如不想暴露其本来面目,手段故多的是也。那么,放眼武林中,有哪些人的名位,更在九龙之上呢?细说起来,当然不止三两个。但是如局限于席之一姓,就不难想到他该是谁了。谁?只有一个姓‘席’名‘娇娇’的‘春凳娘’也。”   追魂叟摇摇头,哑然苦笑。现在,说穿了,当然一文不值;而事实上,他们几个老的,自始就没有想到对方会是一个女人。   南宫华说着随自身边取出那幅前往巴山的路线图,以及琵琶掌留下作为信物的古玉和纸片,递给朱元峰道:“相信凭你这位首席大武士的脚程,虽然耽搁一夜,亦必不致误事,如今东西交给你,什么时候上路,听由阁下自己决定。”   朱元峰站起身来道:“这就可以走了。”   追魂叟甚感讶异道:“不稍微养息一下么?”   朱元峰笑了笑,说道:“到巴山补足可也!”   平姗姗仰脸问道:“这把‘绛龙剑’,你要不要拿去带在身边?”   朱元峰拍拍腰际,笑道:“你华姐送的三支‘丹鹤镖’,如能扫数派上用场,也就尽够办点事情的了。”   一刀寒纪正远忽然站起身来,头一摆道:“来,老弟,去对面厢房中,咱们说几句话。”   南宫华重重咳了一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一刀寒置若无闻,径自出屋向对面厢房走去。朱元峰朝南宫华和平姗姗两妹,分别扮了个鬼脸,笑着转身跟出。   南宫华于身后向平姗姗大声说道:“姗妹,对面那一排厢房似乎很久没有收拾了吧?   走,阿姗,咱们这就过去打扫打扫!”   追魂叟连忙笑叱道:“不许胡闹,听不得的,并非只有你们两个,像老夫我,还不是照样在摒拒之列?”   走进厢房中,一刀寒转过身来注目问道:“关于那位‘春凳娘’,你老弟知道多少?”   朱元峰摇摇头,笑道:“可说一无所知。”   一刀寒肃容接下去道:“那么就不妨听我老纪的——你老弟知不知道,像昨夜这种情形,在这名淫妇而言,前例尚不多见?”   朱元峰眨了眨眼皮道:“指‘无功而退’?”   一刀寒头一点,接着道:“是的一尤其是在欲焰已给引燃的情况下!”   朱元峰猛一愣道:“此话怎讲?”   一刀寒寒着面孔道:“这便是这名淫妇——‘春凳娘’——三字秽号之由来!昨夜,当她向你注目凝视时,你有没有注意到淫妇眼中那一片异样光辉?”   朱元峰啊了一声道:“是的,那是属于一种什么邪门功夫,晚辈一直想向华妹请教,结果又给弄忘了;纪侠清楚不清楚?”   一刀寒冷冷说道:“这门功夫,名叫‘荡魂酥心大法’,半出采炼,半出天生。因为这淫妇据说天生一副淫骨,姿色不及中人,但……于……咳咳……但于……欲焰引发……以至于……意满心足……那一段期间中,却能变得美艳异常,肌肤会变得滑润细腻,声调会变得柔媚动人,一切……各方面……均不输于一名妙龄处子。”   朱元峰摇头喃喃道:“真是闻所未闻。”   一刀寒冷冷接着道:“不必感慨了,老弟,我问你;老纪叫你过来,说上这一番话,其用心何在,你老弟现在明白了没有?”   朱元峰抬起头来道:“纪侠意思不是说,淫妇心有未甘,可能还会再来找麻烦?”   一刀寒冷冷说道:“差不多可以这样说。不过,只须你老弟一个人特别当心,也就尽够了!”   朱元峰怔了怔道:“我———个人?”   一刀寒点点头道:“是的,一般魔头最多是‘狡兔三窟’;而这淫妇则不下‘百窟’、‘千窟’。天下各地,几无处不有着这淫妇的庄宅产业,总望你老弟别将这淫妇当成一名寻常敌人看待;一个疏神大意,届时武功再高,亦属枉然。”   朱元峰不期然一阵凛然,连忙接着道:“纪侠放心,晚辈今后一定时刻留意就是。”   两人话到此处为止。朱元峰又过来这边向追魂叟等人辞过行,然后出寺下山,按预定路线向巴岭进发。   --------          第二十六章 温柔阵仗     由华山到巴岭,虽说只有五百余里,但若循川陕官道,经由长安、骆谷、佛坪、城固、西乡绕上一圈,全程势将要延长一倍以上。现在,琵琶掌曹公烟留下的路线图,则是沿终南山脉,经宁陕,石泉,而径达。   这种走法,一般商贾行旅当然办不到。   当天晚上,朱元峰一口气赶抵蓝关。他预计琵琶掌如今可能正落宿于终南山麓。琵琶掌体力未复,他亦一昼夜未曾合眼;假如两人心意相同,同时只歇上半夜,下半夜继续上路,那么,他相信,最迟明天黄昏前后,在宁陕附近,他也许就能赶得上那位琵琶掌。   第二天黄昏时分,朱元峰一如预计抵达宁陕。可是,一路上来,却未见到琵琶掌的踪影。琵琶掌会走得这样快?他不相信。那么,会不会琵琶掌自离华山,两日夜以来,脚下没有停过呢?   他更不相信!   人为血肉之躯,精力与精神,毕竟有个限度。   琵琶掌抵达华山时,即已力竭神疲,几近瘫痪状态,那全是凭借一股至诚的手足之情,才支持他以三天工夫,赶毕五百余里的崎岖山路;以及激发他仅经过一夜之休息,便又勉强再登征途。   他预料也许会在宁陕附近能够会合,已经是对这位琵琶掌估计得够高的了;若就常情推断,较正确的会合处,其实应在终南与宁陕之间的孝义,或东川镇,才算近乎事实。   那么,如今已到宁陕仍然未见那位琵琶掌原因何在呢?   是在路上超越时,双方未曾留意?   绝对无此可能。   因为这一路并非官道,经常数十里不见人烟,而且路线图上,连食宿之处,都详细标明了;也可以这样说,他们现在所走的这条路,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行走其间;这种情形下,如何会错过?   朱元峰入城,决计在划定的那家汉中客栈歇宿整齐。这样,琵琶掌如果尚在后面,便有于此栈碰面之可能,否则,天一亮,他脚下稍稍卖点劲,也将能赶去石泉的百福栈问个清楚。   可是,一夜过去,仍无动静。这一来,朱元峰可渐渐有点发慌了。他现在是去巴岭解救曹老大,万一曹老大救过来,曹老二又出了问题,他为了全始全终,奔波岂非永无穷尽之时?   他还想巴岭事一完,马上赶去松潘黄胜关,以究骨牌骷髅之谜,如此须待何月才能抽身?   朱元峰心中一发急,脚下不知不觉加快起来;仅仅过午光景,石泉城已然在望。   他一径找去南街上的那家百福老栈,要水净面,吩咐饮食,然后尽量装作从容不迫地喊来一名伙计问道:“这儿过去不远,巴岭双杰村的曹二爷,伙计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那伙计一拍巴掌,叫道:“曹二爷?唉呀!”   朱元峰暗吃一惊,忙问道:“曹二爷怎么样?”   那伙计又将巴掌一拍道:“老客人啦!”   朱元峰松出一口气,肚里骂道:“道地的冒失鬼!”   那伙计兴冲冲地接着道:“曹二爷有事进城,全歇咱们这一家,十凡年来,始终如一,咱们这里:宽敞、安逸、干净、方便。房钱克己,茶水周到,可说有着说不尽的……”   朱元峰心想:曹二爷若是换了小爷我,就凭阁下这张乌鸦嘴,会歇第二次才怪。   当下咳了一声,打断对方话头问道:“这位曹二爷,最近见过没有?”   那伙计迫不及待地抢着道:“见过,见过!”   朱元峰耐着性子问道:“见过多久了?”   那伙计忽然反问道:“相公去双杰村,是不是只找曹二爷一个人?”   朱元峰又是一惊,含混地道:“怎么呢?”   那伙计追问道:“相公不认识曹大爷?”   朱元峰咳了一下道:“不太熟。”伙计手一扬道:“那么奉劝你相公,别去啦!”朱元峰暗感不妙,勉强问道:“为什么?”伙计摇摇头道:“你相公出门的日子,一定选的是‘访友不遇’;或是‘不利远行’。你说你倒霉不倒霉?五六天前曹二爷刚打这儿去了长安!”朱元峰无暇去计较对方之措词遣句,接着道:“还没有回来么?”伙计咦了一声,叫道:“这岂不是一句废话?”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一问,的的确确是句废话。只不过,无论如何也轮不着一个当伙计的拿来驳斥客人而已。朱元峰碰上这样一位仁兄,一时为之啼笑皆非。惟一之补偿,便是这厮口放连珠炮,答起话来,倒比较爽快;琵琶掌“欣赏”的,也许就是这一份“天真”吧?   现在,既已证实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事,转回去,办不到,自然只有先去解救了曹老大再说。   朱元峰不再滞留,匆匆吃了点东西,旋即出城上路,沿西乡河,奔向山区。   进入山区,天已大黑。他计算时日,包头带尾,尚才不过八天整。天黑之后,不熟的山路,实在难走;加上这两天,人亦太累;既不致误过施救期限,自应觅地调息一夜,待天明后再去找那座双杰村为宜。   朱元峰选择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岩壁,以一株古松为屏,背倚岩壁,瞑目入定。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朱元峰忽为横侧里一阵强劲的山风所吹醒。他揉揉眼皮,抬起头,想从天上星河的方位,以查察尚须多久才能天亮。就在他仰脸向上的这一刹那,眼角所及,在右前方,约里半许的另一条山径,似有一星火光一闪而灭。朱元峰一凛神,身躯不禁一下坐直。   他运神凝眸,极目向有火星闪灭处望过去。   可是,夜色太暗了,黑黝黝一片,毫无所见。   刚才那一星火光,是由一名夜行人手上所发出的么?这一点,显无疑问。时下为春未,萤火虫尚未出现;如为古墓磷火,则应有浮荡之感。   那么,火光之乍明旋灭,是为了照路?还是一种信号呢?这一点则无法清楚;因为那一垦火光实在熄灭得太快了;快得他甚至无法分辨,那发出火光之人,究竟由东向西走去,抑或由西向东而行?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决定不予置理。   因为,至少在目前,这一星星火光,尚不能证明有何意义。也许是他一时花眼,看错了;就算没有看错,在对方敌我未分,去向不明的情况下,他能怎样?追出去?追谁?为什么追?往哪里追?   不过,这一来,他想再合眼,却已成为不可能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一跃而下,首先奔赴夜来有火光发出之处,那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径,除了遍地露珠,此外一无所有。   他叹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循原路折回,然后按图标路线,向西南方山中奔去。   “双杰村”,终于被他找着了。   那是一座位于山拗中的小村落,住户全部不到五十家。沿着两边山脚,有双涧如带,婉蜒而流,至村前成桃嘴式汇合一处。在双涧合流处,有一座人字形的石板桥,分达溪流的两岸。   “人”字形的左边,向南,通向深山中,似为住户人山猎樵之进出口。右边则为出村下山之孔道。   全村茅屋散落,仅有一座砖石砌造的庄院,遥遥望过去,灰瓦突檐,敞门高阶,尚不无几分规模。   朱元峰知道,那大概便是曹氏兄弟的住所了。   他沿着倾斜而下的一条山径走过去,走近之后,忽然发现石桥上正站着一名三旬上下的青年汉子。   那汉子站在石桥上;左张右望,似乎正在守候什么人,一眼瞥及朱元峰后,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快步迎了上来,赔笑拱手道:“来的这位可是朱少侠?”   朱元峰不答反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那汉子打了一躬道:“小弟曹勉之。”   朱元峰又问道:“‘神刀金刚’曹正肃曹大侠,是曹兄什么人?”   曹勉之欠身答道:“正是家父。”   朱元峰噢了一下,忙道:“原来是曹世兄,失仪之至,小弟正是朱元峰,应令叔之邀,系自华山光明寺赶来。”   说着,交上两件信物,古玉和纸片。   曹勉之接过去,侧身托臂道:“朱少侠请!”   朱元峰不再客气,举步走过去,一面问道:“曹兄,怎知小弟此刻会到?”   曹勉之苦笑了一下道:“小弟自家叔出门,差不多天天守在这座石桥上,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不用想也知道少侠是谁了。”   朱元峰接着又问道:“令尊这两天状况有无特别变化?”   曹勉之黯然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朱元峰连忙加以安慰道:“曹兄勿虑,只要病情无转劣趋势,大致可保无碍;曹兄谅亦清楚,令尊系血脉受制,并不是患了什么恶症,经脉一通,也就好了。”   曹勉之连声称谢道:“全仗少侠赐伸援手了。”   说着,过桥入庄,曹勉之将朱元峰引进西厢一间书房中,由另外一名曹家子弟端来茗茶早点。   曹勉之举箸相让道:“少侠别客气,荒山穷谷,无以待客,粗茶劣饼而已。”   朱元峰肚子也的确饿了,于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取饼吃食,岂知,第二口热茶饮下不久,头部一阵昏晕,刚刚道得一声不好,人已“扑通”一声栽倒。   接着,卧室门帘一掀,一人大笑而出。   朱元峰看清之下,不禁暗暗叫苦不迭。   你道出来的这人是谁?   “神刀金刚”曹正肃?   错了!“春凳娘”席娇娇是也!   这一路来,他在行动方面,可说够警觉的了。   他来,是应“巴山双侠”老二“琵琶掌”之求,准备为双侠老大,‘神刀金刚”解除独门禁制;而现在,待救者神刀金刚之子,却与外人合力将他谋倒,试问:人非神仙,怎能设防及此?   是巴山双侠骗了他么?当然不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淫妇仍是大前夜那身装束,只是脸上已没有了那副面纱。就整个外表看上去,此刻之淫妇,甚似一名四旬上下之中年镖客。   正如一刀寒纪正远所说,这名淫妇之姿色,确属平庸异常。   在淫妇身后,接着走出一名面色略显苍白的灰衣老者,显然正是那位“神刀金刚”曹正肃。   从神刀金刚刻下之气色看来,琵琶掌之求援,当非虚假?   无疑的,神刀金刚一身禁制,必为淫妇所消解;迫欲市惠以资取信于这位双侠老大也。   这时,只见淫妇转过身去,手朝朱元峰一指,以一种男人的粗腔调,得意地笑着道:   “曹大侠以前没见过这小子吧?此即毒龙萧百庭座下,首座大弟子也!”   好一个恶毒的淫妇,竟将全盘颠倒过来,把他诬为九龙门下!可是,他这时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因为,淫妇不知道使用的是一种什么药物,他能看,能听,神志亦颇清醒,就是四肢绵弱无力,及以口不能言。   神刀金刚双目充满怒意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淫妇做作敲敲前额道:“我来想想着,晤……啊,对了……姓‘铁’,名‘青君’!据令弟曹二侠说:这小子相当狂,得手之后,居然交代得明明白白,他姓什么,叫什么,并称如果不服气,以后尽管找去毒龙谷!”   神力金刚一经提及琵琶掌,忍不住接着问道:“我那二弟不碍事吧?”淫妇连忙说道:   “不碍,不碍,据曹二侠说,这小子当时搜走他身上全部物件之后,只在他玉枕骨上拍了一掌,目的在使他一时无法张声,在下赶到之后,已代为推拿,并托店家找来一名大夫,由于时间急迫,在下无法多留,唉,如今总算还好,刚比这小子早到一步。”   原来被这淫妇先赶上琵琶掌。如此看来,那位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了。朱元峰想着,不禁一阵黯然。   神刀金刚向淫妇征询意见道:“乔侠,能不能解开这小子禁制,问问他,我们巴山兄弟,跟他们九龙老少究竟有何恩怨?”   淫妇连连摇头道:“曹二侠说:这小子身手相当了得,所以在下才想到计擒一途,万一出了岔子,势将噬脐莫及……”   朱元峰一头是火,心底骂道:好个臭贱人!居然一口一声曹二侠,说得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般。   溪妇顿了一下,接着道:“横竖在下马上就要将他押赴盟会。送交阴总盟主鞠讯,其中内情如何,早晚不难知道,曹大侠何必忙在一时?”   神刀金刚默然点点头,未再说什么。   淫妇拿眼角扫了地上的朱元峰一下,咳了一声道:“迟易生变,在下也想告辞了。”   神刀金刚问道:“乔侠怎么走?大白天里……带着一个人……要被小贼同党看到……乔侠是否已经考虑到这一点?”   淫妇忙说道:“这个无妨,从这里出去,到达石泉城,便有法子可想了。”   神刀金刚又道:“要不要老汉护送一程?”   淫妇辞谢道:“不,不,曹大侠身体尚未完全复元,不宜多劳;而且,此行亦非应邀赴战可比,人多了只有坏处,而没有好处。”   朱元峰心底不住祷告:你这位神刀金刚,快别坚持,再多说几句,你一条老命不给送掉才怪。   还好,神刀金刚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经淫妇一说,即未再有其他表示。   淫妇俯身将朱元峰一把挟起,向神刀金刚说了声再会,便向门外走去。神刀金刚父子则一直送至石桥,方才折身回村。   在朝山外走出时,淫妇低声笑道:“现在可知道我这位春凳娘的厉害了吧?”   朱元峰闭上眼皮,只做没有听得。他发觉一个外表无处不像男人的人,忽然开口以女人的声调说话实在令人恶心之至。   淫妇低声一笑,又接道:“你既然知道奴家就是春凳娘席娇娇,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后生小子,一旦落入奴家之手,合作无间会获得何等样的乐趣?妄图抗拒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一定都很明白对不对?”   她既没有先让腋下人恢复说话的能力,自然是不想得到回答的了。所以,说完之后,低下脸“香”了一个,“粉臂”一紧,“莲步”加速,一面飞快的向山外奔行,一面径自又说下去道:“你须知道,奴家这也不过说说而已,其实,到时候你自然会情不自禁……等着吧,小心肝……到时候……总之……你冤家将不难发觉,刘阮天台奇遇,楚王高唐之游,当亦不过如是也!”   淫妇一路呱噪,秽语愈来愈不堪入耳;似乎这种片面表现,也是一种莫大享受。   好不容易,淫妇住口了,脚下也跟着放慢下来;朱元峰心里有数,大概快要进入石泉城了。   又过了片刻,忽听淫妇抢先解释道:“我这位小兄弟,好像有点不舒服,伙计,有没有一个比较僻静的房间?”   对面那伙计摹地一咦道:“这位兄弟,他,他……”   朱元峰一听口音甚熟,悄悄睁眼看去,发现一点没有错,淫妇刻下投入的,正是昨天他歇过的汉中老栈;而对面露着一脸讶异之色的伙计,不是别个,就是昨天他比作乌鸦嘴的那位仁兄。   朱元峰再度合上眼皮,心底暗叹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位仁兄,你这次大概是完定了。   果然,只听淫妇压低声音道:“哦,你跟这位兄弟,原来是老相识?”   那位仁兄不知死期之将至,竟然巴掌一拍,非常热烈地嚷道:“可不是,昨天他歇在本栈时,还是生龙活虎的人一个,如今竟连话也不能说了,非咄咄岂怪事?”淫妇叹了口气道:“说来一言难尽,唉——到里面房间去再说罢!”   那伙计一边往里走,一边依然叨叨不休:“这种晚春天气,风暖花香,季节宜人,既说不上是中了暑,时下又无疫症流行,真叫人想不透。”   朱元峰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只有眼睁睁地等待这场惨剧发生了。   来到后院一间厢房门口,伙计站下来,手朝里面一指道:“这一间怎么样?”   淫妇径向屋中走去,口里答道:“很好!”   伙计转身向外走去道:“待小的这就去看看镇上李老大夫在不在。”   淫妇招招手,喊道:“你先过来一下,伙计。”   伙计转身走回道:“大爷还要什么?”   淫妇向后退出一步道:“到里面来!”   伙计举步跨入,淫妇疾上一步,手一伸,低喝道:“大爷还要你的命!”   伙计应掌而倒,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淫妇探头看后院中无人,一个纵身,翻出墙外,打由后街转向西城门走去。   朱元峰暗暗纳罕:去长安应出东门或北门,现在这女人走向西门,是想去哪里?   出西门,汉水延伸如带,右手则是一片麦田,淫妇沿河岸走出不远,便在一排桑树下停住脚步。   “有口难言”,实在是人生一大苦恼事。   譬如现在,假使朱元峰他能开口,至少他也可以问一句:“你这婆娘究竟意欲何为?”   或是“如今停在这路边,又算什么意思?”   可是,任他恨煞急煞,恼煞气煞,如今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淫妇似已从他眼色中看透一切,轻声笑道:“别急,乖人儿,奴家不会老让你……”   淫妇说至此处,身后城门方面,忽然传来一阵得得蹄声。   淫妇转过头去一看,面现喜色道:“好。车子来了!”   不一会儿,一辆高篷马车驾近,淫妇拦去路中叫道:“老大方便一下如何?”   驾车的是个马脸中年汉子,那汉子双睛一阵滚动,缓缓摆头道:“抱歉!”   淫妇问道:“有何碍难之处?”   马脸汉子咳了一声道:“这是包车。”   淫妇连忙接着道:“请老大务必帮忙,我们郑大员外,家财百万,仅此一子,这次委实很意外——啰,这里,小意思,请你老大喝酒!”   说着将一锭重足十两的银元宝,高高托送出去。   马脸汉子双目一亮,飞快的伸手接了,口中说着:“算了,咱娘常教咱多做点好事,这位小兄弟看起来也太可怜,唉,横竖只有两个人,你们打后面上车吧!”   车厢中有人问道:“大马子’,说得好好的,你又在打主意,想捞一点油水么?”   马脸汉子高声道:“只此一遭,下不为例。陈二爷,空车放去,还不一样?咱们哥儿,仍照老规矩就是了!”   车内传出一声干咳,即未再有言语。   朱元峰心想:是的,老规矩,你们哥儿俩下次合作,怕得要在阴曹地府进行了。   上了车,车厢内果然有一名管家模样的长衣汉子,待马车再度驶动后,淫妇挨过去招呼道:“这位陈二爷,您好。”   陈二爷大刺刺地道:“幸会——唷!”   未牌时分,车人西乡城,马脸汉子在一家酒店门口将车停定,跳下车座,高声说道:   “陈二爷,还早得很,下来喝一杯!”   淫妇应声接口道:“车老大,你过来看看,陈二爷额角好像有点发烧,别是颠簸过甚,发了什么老毛病吧?”   马脸汉子探进头来,似有不信道:“哪有这等事?”   淫妇立掌如刀劈下,马脸汉子一声闷哼,一张马脸顿告歪垂一边。淫妇伸手一拉,将两具尸体踢作一起,接着轻轻纵身跳出。   淫妇似乎知道朱元峰肚子不饿,自去买了一包卤味,几个大馒头,夹在腿弯中,一边驱车出城,一边探取嚼食,纯然一派粗汉作风。   傍晚时分,到达汉中府。   淫妇将马车驶去城外一座有小河环绕的庄宅面前停下,庄门开启处。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啊,是娘娘来了么?”   一刀寒纪正远的话又应验了:这女人果然到处有“家”!   淫妇淡淡吩咐道:“车厢清一清!”   接着,朱元峰被淫妇抱进庄后一座小楼中。淫妇离去不久,随有两名粗陋的大脚婢抬来一桶温汤。   一婢调理汤水,另一婢则走过来为朱元峰“宽衣解带”,朱元峰无计可施,只有任其摆布。   在脱及中衣时,那丫头忽然叫道:“阿芳,你瞧,一座小金人!”   另外那丫头忙问道:“有多重?”   这边的丫头道:“呀,好重,只怕总有一斤多吧?”   另外那丫头突然说道:“啊呀!阿秀,快放下,不得了,是座菩萨,你丫头小心遭雷打!”   这边的丫头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座菩萨,阿弥陀佛——肚皮这样大,肚脐眼儿都露在外面,还在傻笑,难看死了!”   另外那丫头催促道:“快点,阿秀,娘娘用不着多久就要上来啦。”   阿秀忽又叫道:“啊,还有一面金牌,好漂亮,也有一两多重呢!奇怪,上面没有孔眼儿,怎么个挂法?”   阿芳突然低声道:“问问他……阿秀……看他肯不肯?”   丫头声音颤促,似乎又害怕,又兴奋。朱元峰听得莫名其妙,不知这丫头口中的一声肯不肯意何所指?   不过,他身边的阿秀,显然听懂了,这时凑来耳边低声问道:“这位少爷,你说怎么样?我们将这两件金器藏起来,你别告诉娘娘,我们以后一定会……”   丫头无疑知道朱元峰不能开口,问完,立即移目向朱元峰双眼望来。   朱元峰以眼色表示了:“可以!”   阿秀喜不自胜地转过身去道:“阿芳……他……他答应了。”   阿芳连忙低声说道:“快拿去下面火盆底下藏起来。水已调好了,我来替他脱衣服。”   阿秀低接道:“另外还有好多银子哩!”   阿芳挥手道:“去,去,拿得干干净净的,娘娘等会见了不起疑才怪!”   朱元峰心想:两个丫头,真是一时之“瑜亮”。这个阿芳,现在听来,固然甚似有点头脑,但稍前那句话,就叫人不敢恭维了。她吩咐阿秀去将金器藏起来,居然明白指定要藏在“下面火盆底下”,不是够绝么?   两个丫头大概是因为获得了好处的关系,洗澡时规规矩矩,这使朱元峰少受不少困窘。   洗完澡,换上一套质地极佳的新衫裤,接着,淫妇席娇娇也一身女装出现。   如今这位春凳娘,看上去约摸三十七八光景,虽说不上如何美艳,但多多少少,总还算保有几分徐娘风韵。   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淫妇在冲身易装之后,不但肤色大见白嫩,一如一刀寒所说,连音腔声调,都一下改变过来,尤其那双滚动灵活的眸子,竟又再度隐约地闪射出大前夜那种使人神驰的光芒!   淫妇登楼后,向两婢问道:“澡洗过没有?”   两婢齐声道:“洗好了!”   淫妇又问道:“身上抄出一些什么东西?”   阿芳回答道:“很多银子,都在那边,婢子们没动一星星儿。”   淫妇止不住笑了一下。对两个丫头之粗鲁愚昧,她这个做主母的,自然是清楚之至。   当下又问道:“别的呢?”   仍由阿芳回答道:“别的……没有细看……好像没有了。”三支丹鹤镖,除了鹤顶有着一颗红点外,鹤身均为纯银打造,两婢显然也将它们误认为银器之一种了。淫妇挥挥手笑道:“很好,娘娘半年没有来这里了,那些银子,你们就拿去分了吧!”   两婢大喜过望,双双拜将下去道:“谢娘娘恩赏!”   淫妇含笑接着道:“下去掌灯上来,顺便看看吴妈酒菜料理停当没有?”   两婢下楼后,淫妇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颗药丸笑道:“来,张开嘴巴!”   朱元峰自然不肯,淫妇咯咯掩口道:“怀疑它是一颗春药么?”   朱元峰以眼色回报道:“不然会有什么好东西?”   淫妇越发笑不可抑道:“告诉你,吃了这颗药,马上可以讲话,对着一个哑葫芦,就算你不感觉怎样,奴家还嫌闷得难受呢!”   接着,低低一笑,又说道:“‘春凳娘’向不‘用药’,一切全凭‘真功夫’,你冤家难道连这个也没听人说过么?”   朱元峰将信将疑地张开口,心想:这话一刀寒纪正远也说过,而且横竖都是一回事,就算是颗春药,只要对方用了强,照样得吃下去,万一真能说话,先开口骂个痛快,也是好事。   药丸入口即化,喉头一阵清凉,果然拘束全消,他咳了几声,开始说道:“本侠第一句将要说的是什么,芳驾知道否?”   淫妇微微一笑道:“非‘荡妇’,即‘贱人’,或者‘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婆娘’!”   朱元峰不禁一呆道:“你不在乎?”   淫妇暖昧地笑了一下,点头道:“目前听了,也许有点不自在,不过,等会儿……慢慢回味起来……就会变成一种情趣了。”   朱元峰恨恨道:“无耻!”   淫妇微笑道:“这两个字,务请记住,相信你会记得的,奴家不用迷性药物,其目的也就在此——不出半个时辰,保你就会发现你这一声无耻骂的不止奴家一个了。”   朱元峰暗哼道:“只要你这淫妇不食言,我就不信我朱元峰连这点定力也没有!”   淫妇微笑着接下去道:“春凳娘席娇娇在武林中也不是无名寡姓之人,别不服气,只要你能坚守半个时辰以上,我席娇娇一定放你离去就是!”朱元峰冷笑不语,心里则在暗忖,像你这种女人也会讲信用,只有鬼相信!   淫妇笑着加了一句道:“不过,奴家可得声明一下:奴家指的,是整整半个时辰。如因事必须暂时中止,便得重新开始计算!”朱元峰心想:不管你淫妇说得如何动人;我决不会傻到真个寄予什么希望就是了。   不一会儿,灯点起来了,酒菜也跟着端上。淫妇笑道:“叫丫头们喂你,还是由奴家来?”   朱元峰冷冷回道:“谢谢,不饿。”   淫妇淡淡一笑道:“听随尊便。不过,奴家愿意忠告阁下一声,就是:饱食思昏睡,空腹助火燃。饿着肚子,‘无名火’只有升得更猛更快!”   说着,独个儿径自浅斟低酌起来。   朱元峰暗自忖度:这淫妇自从离开双杰村,始终未施强蛮手段,她说的半个时辰,难道竟真有点道理不成?   可是,如像目前这样,半个时辰很快便会过去,在这半个时辰之中,怎可能有意外发生呢?   他受好奇心所驱使,忍不住愉偷朝淫妇打量过去,想看看淫妇是否在不声不响地耍什么花样。   这一看,糟了!   只见烛影摇红下,淫妇眉目含春,双腮娇红欲滴,瓤犀微露,温香幽送,好一副醉人艳态。   朱元峰怔住了。他不知道,淫妇事实上并没有骗他,饥火与欲火之间,其界限是非常微妙的;淫妇将他饿上一整天,正是计谋的一部分!如今,一张空肚子,处此情景下,热酒入腹,固非好事,滴水不沾,效果亦复相去不远。   淫妇秋波一膘,薄嗔道:“不许看我……”   朱元峰心头微微一荡,但尚未全泯之灵智,使得他立即垂下眼皮。他知道这种举动相当危险,然已渐失自责之心。他好像在为自己辩解:我只要自信定力够,多看一眼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何以会一下变得中看起来而已!   他并不感觉饿,只是口干,干得很厉害——好像有火焰要从喉头喷出来——他需要一杯酒——泼熄那股火焰!   “娘娘……”   楼下忽然传来阿芳那丫头一声抑制性的轻唤。   淫妇幽幽而懒懒地应声道:“谁活腻了?丫头。”   楼下旋归一片沉寂。由于淫妇这一声应答,听上去异常迟缓而平和,朱元峰注意力丝毫未受影响。   淫妇斟满一杯酒,轻轻推过来,柔声说道:“你不说要第二杯,奴绝不添;相信你的酒力,该不至只有一杯之量吧?没有关系,无人勉强你,不喝就放在那里好了!”   朱元峰暗哼道:我不信区区一杯酒,就能坏了事!想着,低头就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喝下,不但没有坏事,由于喉头之舒适,情绪反因之安宁不少,于是,他抬起头来,冷冷说道:“只要酒中无毒,再试一杯也无妨!”   他想:你淫妇真以为我会这样一杯又一杯的,就此喝下去么?笑话!   他预计,这种酒最多喝上三杯,他的真智必能全部清醒过来,那时,哼哼,除非你淫妇自食前言,别说半个时辰,就是十个时辰你也整小爷不倒。   淫妇镇定如常,一面倾壶斟酒,一面含笑说道:“要藉药物之力,还会等到现在么?你亲眼看见的同一把酒壶,同一个酒杯,如说酒中有毒,奴家这已是第十杯了!”   说着,先将斟满的一杯喝了,然后这才再斟出一杯,打桌面上推了过来。   朱元峰喝下第二杯,暗中察查,果然毫无异样,于是,他示意淫妇再添,决定喝满三杯收手。   第三杯也喝下了,仍然无甚变化。   淫妇抬头盈盈一笑道:“奴家还算可靠吧?”   朱元峰注目不语,一张脸孔越涨越红。他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感到口渴并未完全消除,一颗心则越跳越快;丹田中同时充满一股信心和豪气,使他觉得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这位十绝传人放在眼中的东西。   淫妇起身道:“对不起,奴家早就该为您解除全部禁制了!”   朱元峰晒然道:“不怕么?”   淫妇淡淡说道:“怕什么?奴家自信没有什么对不起朱少侠的地方,所以也绝不担心你朱少侠会偷冷子赏奴一掌!”   说着,竟真地走过来,于朱元峰后背左右“魄户”,左右“魂门”,左右“志堂”,及“玉枕”、“风门”、“气海”等九处分别拍下一掌,为朱元峰拍通一身受药物所制的血脉。   朱元峰一时功力恢复,不禁皱眉连称怪事。   淫妇微笑着问道:“何怪之有?”   朱元峰皱眉喃喃道:“怪的是你这位春凳娘何以不如外传之甚?”   淫妇淡淡一笑道:“不然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朱元峰热气上涌,豪性复发,点头大声道:“不管怎样,半个时辰也快过去了,我朱元峰相信你就是,来,为你能始终以诚相待,我朱元峰敬你一杯!”   淫妇掩口吃吃而笑道:“不怕酒能乱性么?”   朱元峰傲然一嘿道:“乱者自乱,于酒何尤?你能十杯不醉,我朱元峰喝个半数儿大概还可以。”   语毕,举起第四杯,仰脖一吸而尽。是的,这种酒本醉不了人,相反的,且能给人以信心和豪气,这世上能使人在喝下时便感到醉意的酒,的的确确太少太少了!   淫妇又陪着喝了一杯,低声笑道:“都说女人多变,其实你们男人又何尝不然?就拿阁下来说吧,刚刚没有多久,还怕得什么似的,现在却又变成了柳下惠,虽坐怀而不虑其乱。   走夜路,吹口哨,何必穷撑呢?又没有谁逼你!”   朱元峰不知不觉伸手端起第五杯来喝了,椅子一拉,拍拍膝盖,叫道:“坐过来试试!”   淫妇吃吃低笑道:“别后悔才好……”   蛇腰一扭送投入怀,朱元峰左臂一勾右手又端起第六杯喝下,哈哈大笑道:“如何?乱了没有?”   淫妇挨擦着去将空杯斟满,脱视而笑道:“俗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你胜了就是,何必装出这副吃人相,就好像连裸裎相对都不在乎似的?”   朱元峰一口气干了两杯,豪笑道:“能就是能,装什么?”淫妇附耳轻笑道:“知不知道?吹炸了不好看!相信你真的行该总可以了吧?”   朱元峰猛然扭转身,喷着酒气,坚持道:“不,我……要……要你……真的相信!”   倾身压下,右手一拉,一片罗衫应手撕脱;淫妇足尖一勾,烛倒光灭!   “好啦,冤家……这……这样就够了。”   “不,我要你真的相信!”   “奴家,不……不是……已经相信了么?”   “身上有一根纱都不算。”   “死人……看你这种牛脾气,奴家真后悔跟你打赌……哎,死人……衣服光了,这是肉呀——呀,不,不!”   淫妇于黑暗中一连喊出两声“不”,音调迫促,情急可见,绝非先前之矫揉造作可比!   发生了什么事?   房中灯火全灭,伸手不见五指。在这藩篱尽撤,叩关在即的紧要当口,缘何会生事故?   它肇发于女方?还是男方,以及此一意外变化之发生,吉凶如何?利害关系怎样?一时之间,自难判明真象。   其间,所能知道的,便是朱元峰空腹注酒,显已大醉颠狂!   因为,从淫妇最后之喘呼中可以听出,淫妇事实上早已寸纱无存,他竟将淫妇之皮肉,依然在当衣服撕剥,其迷离责张之程度,由此可想见。   黑暗中,床摇榻动,接着是一阵激烈的翻腾挣扎;似乎一个想“封拦”,一个要“强渡”,撑拒情景,不难就声绘形!   突然,一声闷哼,结束了争闹。   这声闷哼,系由朱元峰所发出。依推想,似乎朱元峰失之过猛,上下未能兼顾,致被淫妇腾手点中身上某处穴道。   淫妇虽然护关成功,大概也累了;床上继续平静了片刻,方听得淫妇支身坐起,于发出一声深叹后懒懒然离榻下地。   淫妇走去楼梯口,有气元力地向楼下喊道:“阿秀,阿芳,掌灯上来!”   两婢带灯上楼,淫妇披起一件纱据,慵困地坐在一张软椅中。   两婢偷眼打量,她们见床上被褥凌乱,朱元峰合目拥枕而喘,主母发蓬腮赤,尚以为跟往日一样,是喊她们两个上来“清场”、“善后”。因而两婢眼角一勾,脸孔泛红,带着会心的微笑,一个弯腰床下,探手摸索,一个拿起瓷盆,便拟转身下楼取水。   淫妇皱眉喊道:“不,阿秀!”   阿秀转过身来道:“有热水,娘娘,婢子们早准备着了。”   淫妇用手比了比,轻叹道:“去拿这个来,孩子。”   --------          第二十七章 骨牌再现     朱元峰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脑中一片昏沉,起先什么也想不起,接着,思路渐朗,他开始歹零碎碎,一点一滴地将记忆凑合起来。   最后夜来种种,一一复映眼前。他于暗道惭愧之余,不得不承认这位淫妇春凳娘之蛊惑手段,果然高人一等。   她说不用药,就不用药。   但是,一颦一笑,以至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却无不为变相的锐魂春方,极尽撩拨之能事!   只有一点,朱元峰始终想不明白。   就是——最后——鸣金收兵之一方,为什么不是他,反而是她?   朱元峰躺在床上,正在瞑目推索之际,楼下忽然隐约传来那位春凳娘的一阵怒声叱责,道:“既然是黄胜关方面转来的加急鸽书,你们两个丫头,昨晚为何不早说?”   朱元峰身心为之一震。   什么?黄胜关。   黄胜关附近发现十六具骨牌骷髅,事出离奇,耐人寻味,正是他下一步打算要去的地方;如今,淫妇声称接获来自黄胜关方面的加急鸽书,难道那十六具骨牌骷髅,竟与这淫妇有着牵连不成?底下,两婢作何申述,声音太细,听不清楚。不过,很显然的,两婢对这件事似乎并无处置不当之处;因为淫妇在听完后,即未再加训斥,只是简短的下令道:“快去备车!”   接着,楼梯声起,淫妇旋于门口出现。   朱元峰这次仅是单纯的穴道受制,既能发声讲话,亦能起坐行走,但他这时只拿疑问的眼光迎向淫妇,不先开口。   淫妇款款走来床沿上坐下,凝望着他,缓缓说道:“我们又要上路了……”   朱元峰仍然不出一声,这一点,早在她意料之中,因为淫妇吩咐的,是“备车”;而非备马,他是不会被留下来的!   淫妇见他不肯开口,误以为他是“记恨”夜来那幕,双颊微微一红,睨目含嗔接道:   “猴急什么,最多三四天罢了……”   啊,原来如此,杏溪突告潮至。   这真叫人算不如天算了!朱元峰没想到最后解他之窘的,竟是这种女人与生俱来的周期生理现象!他想着,既感侥幸,又觉恶心,一张面孔,不期然跟着红了起来。   淫妇眉峰微敛,低低接着道:“奴家明明算好……想不到……竟会提前……准是路上太累,再那上咳……咳……酒……你想吃点什么东西?”   这一刹那,朱元峰突然想起一件大事!   他跟这淫妇走了,那尊十绝金佛,以及那面金星武士牌怎么办?   两个蠢丫头,财迷心窍,懵然元知,事后准会拿去变卖分账,他日将去何处再找原物?   因此,他觉得不能不跟这淫妇虚与委蛇,好好周旋一番了。   他先摇摇头,温和他说了一声:“我不饿。”   接着,淡淡问道:“带不带阿芳、阿秀她们一起走?”   淫妇似甚诧异,反问道:“做什么要带她们?”   朱元峰淡淡接道:“我倒希望带着。”   淫妇益发为之大惑不解道:“两个丫头粗陋不堪,这——你是为了奴家着想?还是为了你自己?”   朱元峰笑笑道:“各占一半。”   淫妇仍不明白道:“此话怎讲?”   朱元峰缓缓答道:“一个服侍你,一个服待我,我想在车上有个人谈谈,而你似乎也没有一定要将自己累坏之必要!”   两婢恰于这时登楼复命,淫妇悦然挥手道:“你们也去收拾收拾!”   两婢同时一呆,阿芳期期问道:“婢子们还要不要再回这里?”   朱元峰为了要使两个丫头死心,抢着回答道:“娘娘认为你们两个很听话,决定将你们换去更好的地方,这座庄院,你们别管了。”   淫妇点头道:“是的,这里暂交张妈她们看守,你们不妨将随身东西,一起带着,这就去吧,快一点!”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上路。   朱元峰相信,两婢将“东西”一定都“带着”了。同时,在未来的三四天中,淫妇亦不至于再找他的麻烦,为了打发此去黄胜关这段枯寂的旅程,他开始将九龙之中,谁有杀师可能,重新再做一次归纳整理!   “毒酒恶秃刁暴混玉枭”、“酒龙”莫之野出家五台,“混龙”葛天民已成废人,“枭龙”祖一韦命丧光明寺,九去其三,如今仅剩毒、果、秃、刁、暴、玉等六龙须待查究。   已被剔除的酒、混、枭三龙能没有问题么?   是的,应该没有问题。   酒龙耽于黄汤,混龙迷于奕事,都属自暴自弃,胸无大志的角色,根本不具弑师之条件和可能;枭龙较有城府,但此龙仅为毒龙之附庸,亦算不得一个真正具有雄图的人物。   余下之“毒恶秃刁暴玉”等六龙,他见过面者,为毒龙萧百庭,刁龙常思发,玉龙古振华等三龙;没有见过的,则为恶、秃、暴等三龙。   关于“恶、秃、暴”三龙,他虽没有见过,但自七步追魂叟、南宫华和平姗姗方面,他已将这三龙打听清楚。   恶龙名叫江文敏,秃龙名叫僧友三,暴龙名叫祁允胜。此三龙,人如其号,恶龙恶甚,暴龙暴甚,秃龙则因为出家了一段时期,为偿那一段空门清苦,平日穷极口腹之欲。   上述这三龙,虽然各具劣根,惟经他仔细推敲分析,似亦缺乏成为元凶之有力根据。   而他见过的毒、刁、玉三龙之中,玉龙是个色徒,最大的兴趣是女人;刁龙奸诈圆滑,很少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假如依他判断,惟一具有行凶可能者,当舍毒龙莫属!   尤其前此于光明寺中,当追魂叟代他向毒龙提出盘诘时,毒龙那种情急心虚表现更令人不能无疑。   可是颠憎石上留言,偏偏郑重交代:“九龙中亦有一二善良者,不必尽行诛绝,余遇害于坐关末期,昏厥中亦不悉凶手为谁;毒龙心仪金佛,极尽孝驯之能事,未获金佛前,下手之可能不大,愿不以汝之坠谷而忽略元凶,至要……”   毒龙虽非留言所指之“善良者”,但颠僧却强调毒龙不可能为元凶,知徒莫若师,为师者既具此见自属可信。   另外,在毒龙书房中,各派武学,无不齐备,由此亦见此龙当年获宠之深,颠憎活着一天,对此龙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弊,想来想去,这位毒龙好像的确没有加害恩师之理由。   那么,当年推颠僧下谷者,究竟是谁呢?   这,实在是个使人困扰的问题。   不过,朱元峰已立定心愿,无论如何,得将当年这名凶手找出来,因为这是颠僧一生最大之遗恨,他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再业恩师死不瞑目。   他想,今后他似乎该改变一下侦查方略。不以个人观感,以及对方之品行为主;而应进一步在动机方面着眼。   那就是说,当年,假如颠僧继续活着,将对何人有着重大不利……   这时约摸巳未午初光景,行经之处,为潘冢山北麓,正前行间,忽听前面淫妇春凳娘一声轻咦,旋将马车夏然捏缰停下。   一串清越的马蹄声,由迎面山路上,得得而来。   朱元峰暗忖:时下这条山路不算太仄,且来者似乎只有一人一骑,照说应无停车之必要,难道来的竟是一名武林人物不成?   是的,这一点,不无可能。   不过,他对来人,并不存有多大期望。第一,来的纵为武林人物,却不一定就是正派中人,亦不一定就是正派中人。纵为正派中人,亦不一定就能认识这位春凳娘,就算认识而有剪除之心,也不一定就会是这位春凳娘之敌手。   来骑愈行愈近,终于在来至马车前面不远处停定。   接着,一声沙哑,但却充满欢悦的招呼传了过来:“是席大姐么?”   朱元峰暗暗狠啐一口,于心底骂道:奶奶的,原来是一丘之貉!   只听春凳娘冷冷喝道:“滚开!”   朱元峰这下可给听傻了!一个那么样亲热,一个却如此冷淡,双方之间到底是敌是友?   是亲是仇?   那人接着大声嚷道:“席大姐怎么……”   春凳娘峻声截断对方话头道:“姓苟的,你少罗嗦!就算你姓苟的再年轻个三十岁,我席娇娇都不可能看中你;是个识趣的,最好趁早息了这份念头!”   天啦!这岂非千古奇闻?武林中人,不论正邪,提及这位春凳娘,几乎无不谈虎色变;如今居然还有自甘“投火”之“飞蛾”?   那人发出深深一叹,未再开腔,接着,蹄声复起,果然带马让去一边。   朱元峰受看好奇心之驱使,忍不住撩起篷布一角,悄悄向外张目望去。他看清马上那人大约五十出头年纪,脸孔狭长,肤色白中泛红,颔下无须,从眼神中显示一身武功不弱,可惜他没有南宫华那种本领,无法认出此人是谁。他只知道:此人属奸诈贪欲一型,但外貌却并不如何惹人憎嫌。   两下里于道中错过后,那人继续单骑向东,马车则继续向阳平关方面进发。   未牌时分,车至宁强县城,一行一起下车人店打尖。   朱元峰于进食时问道:“刚才路上遇着的那人是谁?”   春凳娘淡淡回答道:“姓苟。”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谢谢,不过我想问的,是指我所不知道的那一部分!”   春凳娘接着道:“苟步青!”   朱元峰点头道:“是的,这是他的名字!”   春凳娘皱眉道:“他跟你,风牛马,毫不相关,说出来你也不认识,你做什么要这样穷问到底?”   朱元峰微笑道:“因为这人武功太高了。可以想见的,提起他的名号来,在江湖上,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春凳娘侧目道:“何以见得?”   朱元峰笑笑道:“想当然耳!”   春凳娘接着道:“‘当然’之义何指?”   朱元峰剖析道:“这还不简单么?刚才,向你纠缠的,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也许早化成一团肉酱了;何以此人却独能仅受一顿训责了事?无他,盖因此人虽然惹你这位春凳娘不起,而你这位春凳娘,显然对此人也有着莫大之顾忌!怎么样,在下分析得对不对?”   春凳娘移目望向别处,没有接口。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没有话说了么?”   春凳娘淡淡说道:“算你猜对一半。”   朱元峰颇感意外道:“一半?那么还有一半呢?”春凳娘缓缓说道:“还有一半便是因为他也是四海帮中的一名副帮主!”   朱元峰怔了怔道:“此人外号……”   春凳娘径接道:“四全客!”   朱元峰眨眨眼皮道:“四全?哪四全?文、武、智、勇?”   春凳娘淡淡道:“酒色财气!”   朱元峰一噢,忍不住笑道:“不管怎么说,至少此人对你,倒是一往情深。他景慕你这位席大姐,大概已经不少年了吧!”   春凳娘呸了一口道:“见鬼!”   朱元峰轻哦道:“怎么呢?”   春凳娘嗤之以鼻道:“问你自己啊!你们男人,谁不是这副调调儿?”   朱元峰笑道:“副帮主言重了!”   春凳娘扬脸道:“不服?”   朱元峰笑道:“副帮主所见到的男人,只是男人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的男人,凑巧同一调调儿,倒是未尝没有可能。若说……咳……我们扯得太远了,还是来谈谈这位四全客吧!你说这位四全客怎么样?他之对你……只是……见鬼?”   春凳娘冷笑道:“除了一份好奇,你以为姓苟的还会为哪桩?”   朱元峰困惑地道:“什么好奇?”   春凳娘恨恨然接着道:“老娘早就把这厮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他大概对能以金钱买得的女人,以及能凭暴力占有的女人,日子一久,全都腻了胃口,再加上外面一直传说我春凳娘……在某一方面……因此,这厮更对老娘生出一种畸形的非非之想,每次见了老娘,总是丑态百出,尤其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哼哼,老娘一生专以玩人为乐,他如今竟想来玩老娘……真亏他会动脑筋!”   朱元峰听得双颊发热,又恶心又好笑,真想接上一句。此迨所谓:玩人者,人恒思以有所玩之乎?   正谈说间,店外忽然走进一人,万万没有想到,来者不是别人,竟是那位四全客苟步青寻踪找来。   四全客抬头之下,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侧目酸溜溜地道:“原来……咳咳……这位少侠是谁啊?”   春凳娘在四全客进门之初,便脸色一变,颇有怒意,这时忽然换成一片笑容,将朱元峰搁在桌面上的一只右手拉过去,合掌紧握着,一面轻轻搓捏,一面娇声笑道:“你猜呢?步青。”   这一声亲呢的“步青”,喊得叫人好不销魂——差只差在,场面稍稍有点不对。此刻假使去掉一个朱元峰,这一声娇娇滴滴,亲亲热热的“步青”,将会在四全客面部引起何等的反应,实在不堪想像。   而今,多了一个朱元峰,这一声昵呼所引起四全客的反应,亦很明显,那便是“步青”   一张脸,完全发了青。   朱元峰含笑不语,任由淫妇摆布。   他此刻这样做之用心,明白异常。他当然不反对两位副帮主因此“磨擦”一番。   四全客脸孔发青,眼珠却逐渐呈现血红,不过,可以看得出来,那显然不是因欲火熬煎所致。   春凳娘腾出一只手,拍拍横里那副空座,娇声又笑道:“坐下来啊,步青。刚才奴家之所以那样对你,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步青,你得谅解,你的事情那样多,奴家事情也不少,大家根本不能经常在一起,与其会少离多——步青,你说是么?”   凶全客僵硬地坐了下来,冷冷说道:“席副帮主知不知道本座为什么突然回头?”   春凳娘以怜惜语气,低低接着道:“不要那样,步青,你的心意……”   四全客重重一咳,两眼望天,冷冷打断话头道:“请席副帮主放尊重点,本座现在是以第一副帮主之身份谈公事!”   春凳娘轻轻一哦,眼中虽然飞快地掠过一片怒恼之色,脸上笑容,却未稍减分毫,她顿了顿,方始缓缓问道:“苟副座有何公事交代?”   四全客一张马脸愈拉愈长,冷冷说道:“谈交代可不敢当,因为第一副帮主并无向第三副帮主发令之权。不过,如果谈的是紧急公务,依帮规第七条规定,席副帮主如不能提出正当理由,似尚不便拒绝本座之‘商请’!”   春凳娘温婉地道:“副座好说,‘商请’与‘命令’,不过用语之别而已。有何差遣,副座尽管分派就是了。”   春凳娘一再委曲求全,以使四全客稍稍心回意转,当下又咳了一声,转正面孔,以比较缓和的语气问道:“这次,席副帮主赶回来……”   春凳娘点一点头,接下去说道:“是的,帮主加急鸽书是先发到长安,再由长安分道转发,本座是在汉中接到的。只是帮主命令中,仅有‘速返总舵’数字,究竟总舵这方面发生什么事故,却无从猜测。请问副座这边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朱元峰,这时弄清一件事,同时却生出另一疑问。   他所弄清了的一件事是,春凳娘对这位四全客苟步青的假“公”报“私”,其所以忍让不发之因,并非真的怕了这位第一副帮主,而且顾忌着帮规,以及那位正帮主,深恐对方也许真的在谈一件紧要公事,万一因顶撞翻了脸,正给对方以报复之口实也。   他所感到疑问的则是:既然有紧要公事相商,那么,先前在路上遇到时,这位四全客为什么不提出来?   是这位“四全客”当时“昏了头”?   如果此一猜测不对,那么,很明显的便是:此君赶回头,原想继续努力,不期意外发现另有其人在座,以致醋缸打翻,硬找莫须有之麻烦也!   不过,这位春凳娘亦非易与之辈,何况她位居第三副帮主,论身份她也不逊四全客多少,她业己极尽委屈之能事,底下这位四全客,如果虚弦无矢,提不出什么正经公务来,将也有一顿好瞧的。   所以,朱元峰对两人之勾心斗角,兴趣愈来愈浓厚。他相信两人之间,就凭着那一层微妙之关系,相互纠葛之结果,“情感”只有继续“恶化”,而绝无转好之可能。   四全客绷紧一张马脸,以示严肃,然后缓缓而凝重地道:“你问什么乱子么?老乱子,又给开出三副牌来了!”   春凳娘双目微直,不胜其讶疑道:“真有这等事?”   四全客表情毫无变化,冷冷接着道:“这便是帮主要席副帮主速返总舵的原因。这第二次的三副牌是:一对‘梅十’,一对‘长三’,一对‘板四’;三副牌清一色都是‘长牌’!”   朱元峰听得心头不住突突跳动,同时感到一阵无比的兴奋和快慰。   他没有猜错,骨牌骷髅,果与魔帮有关;南宫华的推断也很正确,前此十六具骷髅中,无疑的没有他师父赌王在内。   南宫华的理由很简单:“如有令师在内,另外十五人会是谁?所以,我敢为令师之安全提出担保。令师性喜独来独往,若是他老人家遭遇不测,应该只有一具骷髅一副牌才对!”   如今,这一点从现下这位四全客口中完全获得证实;骨牌骷髅之出现,相反的,它反是魔方之“严重事件”。   春凳娘双眉紧皱,哺哺道:“如依第一次牌点排列之顺序,我方岂非又给损折三名中级弟子?”   四全客冷冷说道:“三人分别为‘内堂’,‘奖惩司’的颜元会,‘外堂’,‘行动司’的卜晓雷以及‘护法堂’的‘文录’那老头儿!”   春凳娘正待开口要说什么,四全客马脸一寒,径自接了下去又道:“就在刚才不久,本座于黄泥塘附近,为总舵飞骑所追及,新的消息传来:大前天黄昏时分,第四副牌,又告出现!”   春凳娘一啊,忙问道:“这副牌,什……么……点子?”   四全客沉声道:“一对天牌!”   春凳娘失声道:“那么是一名护法了?他……是……护法中的哪一位?”   四全客冷冷回答道:“玉龙古振华!”   朱元峰止不住一阵快慰,心想:好极了,又去掉一位色龙,真是谢天谢地。   春凳娘呆了片刻,方始问道:“古护法是在什么地方遭的毒手?”   玉龙古振华,与欲魔郝云飞,虽同为武林中两大知名淫棍之一,但不同的是,玉龙美丰姿,举止儒雅,衣着讲究,与欲魔之粗犷不文,相去不啻天壤。所以,玉龙与这位春凳娘过去是否有一手,虽然不得而知,然而,毫无疑问的,这位春凳娘显对玉龙有着相当之眷顾。   这种情形看在四全客眼里,自然不是滋味,当下嘿嘿一阵冷笑道:“什么地方?很好的地方——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春凳娘不自觉地脱口问道:“那女人是谁?”   四全客侧目阴阴反问道:“席副帮主是想继续谈公事,还是想将那女人的名字问出来,先去找那女人泄一泄夺情醋火?”   饶得春凳娘妖老成精,这时也禁不住面孔一阵绯红。   春凳娘如今对这位四全客在内心究竟恼恨到什么程度,不难想像而知。然而,这淫妇可真有她的一套,她大概知道四全客亦非一名简单人物,如一旦被对方看出自己之仇视心意,终究不是好事。   所以,这时伸过手去,将四全客狠狠扭了一把,低嗔道:“你这死鬼,奴真恨不得……”   一个“大胆”的“小动作”,顿将一股自然流露出来的“怨毒”,巧妙地化成一股无限“娇羞”。   四全客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望天,只轻轻哼了一声。   他在表面上虽然严肃冷漠如故,实则,全身骨头,早在这一扭之下,应手酥却大半边。   此时此地,别说以四全客之奸刁狡黠,即使换上一个普通人,只要能稍微冷静下来想一想,都应该不难想到,这位春凳娘,在今天这种局面下,说什么也没有突然“心回意转”、“化恨为爱”之可能;可是,男女之间,一方之身心,若已进入某种非非之境,这个,咳咳,话就难说了。   春凳娘媚眼一抛,睨视着又道:“副座究竟有何差使,干脆说了不行么?”   四全客收一收心神,缓缓说道:“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就是总舵目前人手短缺,请席副帮主一路别再耽搁,最好能在后天天黑以前赶达!”   春凳娘点点头,答道:“这个不难……”   四全客重重一咳,又道:“另外希望席副帮主能依帮规第十四条之约束,对身份不明之人,最好别带进总舵重地!”   春凳娘点头道:“当然,奴家身为副帮主之一,岂有不守帮规之理,如果要带人进去,奴家自然会依规定先向值坛之副帮主和护法提出申请。”   她顿了一下,接着问道:“这个月是……”   四全客冷冷截断话头:“这个月正好轮到本座值坛,所以尚望席副帮主多多支持;由于近来不断发生事端之故,本座业已公开发出禁令,本月将拒受任何近乎此类之申请!”   春凳娘秋波一转,忽然问道:“副座回不回去?”   四全客仰着面孔道:“当然要回去,不过本座在这附近另外还有一点事。”   春凳娘接着以传音方式问道:“今天晚上,奴家准备歇在阳平关,副座有无意见?”   四全客意外地一怔,连传音亦未采取,脱口反问道:“这个……你……为什么要问我?”   春凳娘避开视线,传音回答道:“后街那家吉祥客栈,相信副座不会不知道,今晚……   奴……奴将一个人单独住一间,假如副座有空,等起更以后,请过座……奴……想……有几句话……须要在没有人的时候,好好地……跟副座……谈上一谈。”   四全客一双眼光,一下子发起直来。舌干唇燥,心头猛跳,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   春凳娘以带有几分幽怨的口气,传音接着道:“奴家猜到,副座今夜,显然已经……”   四全客如自梦中突然醒转,忙不迭传音答道:“哪里,请大姐千万不可误会……本座……我……苟某人……今晚……到时候……一定去……去陪大姐就是了!”   春凳娘站起身来,向朱元峰及两婢说道:“我们上车吧!”   然后,转过脸去,朝四全客媚眼一飞道:“这里的账,烦副座代为算一算,奴身上忘了带散银,副座,您——可不要给忙得忘记才好啊!”   四全客结结巴巴的道:“本座,不,不会忘记!”   朱元峰只知道春凳娘一定使用了一点什么小小的手段,才使得四全客态度大变,由于两人系以传音方式交谈,交谈之内容他自然无法清楚;不过,他对这一部分,并无兴趣,他有他自己更重要的事须要思考。   前此,黄胜关已出现过十六具骷髅,再加上现在的四具,魔帮前后可说已有二十人丧生于不明人物之手。   那位不明人物——也许不止一位——会是谁呢?   如依每宰一名魔徒,必在尸身双眼中留下一对牙牌之怪异行径看来,似舍师父赌王,别无他人。   但是,他甚为怀疑,师父赌王是否具有这等能力。   照推算:“天牌”代表魔方护法身份的人物,“地牌”即应为魔方一名香堂主:“人牌、和牌”,则无疑为副香堂主,或各堂之首席司事。魔方之护法,系由诸龙担任,赌王会是九龙诸人之敌手?   尤有进者:在第一批的十六具骷髅中,尚有一副“至尊宝”。“天牌”代表“护法”,那么,“至尊宝”至少也该是一名副帮主。   赌王与九龙之间,造诣已差一大截,又怎能与春凳娘、四全客,以及鶉衣欲魔这些一等一的大魔头相提并论?何况总舵乃魔方头等心腹重地,如系师父赌王之手笔,试问师父凭恃的又是什么?   朱元峰接着又想到本身的问题。   不消说得,淫妇春凳娘对他,将绝无放手之可能,目前虽在安全期中,但是这段安全期并不长,三四天而已。   靠外援,太渺茫。那么,他怎样才能脱身呢?   --------          第二十八章 各逞心机     傍晚时分,到达阳平关。   他们歇的是后街一家,名叫吉祥的客栈,春凳娘向店家包下一座偏厢。两婢合住一间房,朱元峰独住一间,淫妇春凳娘则另外再住一间。这种分配法,使得朱元峰及两婢均为大惑不解。   春凳娘不理两婢之迷惑,却对朱元峰偷偷笑道:“今夜,我们是两隔壁,壁板很薄,等会儿起更以后,请屏息凝听,包你小冤家会大饱眼福……”   朱元峰因淫妇春凳娘尚在月信期间,故根本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张目讶然道:“今夜有人要来行刺?”   春凳娘以袖掩口,点头道:“情形差不多,‘行刺’两字,用得恰当之至。不过这根‘刺’大概也只能‘行’这么一下子了!”   朱元峰仍未听懂,同时,内心深感不安。兵家云:敌之敌,即我友!那位——或那些—   —为魔方制造骷髅的不明人物,多少使他关怀,听淫妇春凳娘此刻口气,岂非故布陷饼,在等对方入伏?   所以,他忍不住又问道:“你怎知道对方一定会来?”   春凳娘掩口咯咯笑道:“当然知道。”   朱元峰接着道:“到时你准备如何应付?”   春凳娘低笑道:“不可言传!”   四全客苦笑了一声,低低说道:“算了吧!我的好大姐。你知道的,我……唉……这会儿别说动手连走几步路的气力,都快没有了!”   春凳娘怒道:“那你难道就在这里等死不成?”   四全客哀求似的道:“大姐慈悲!”   春凳娘冷笑道:“刚才那股牛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四全客嚎喘着道:“就因为刚才饥不择食,猛过了头……唉唉,不谈那个了……这次,只要大姐,苟某人说话算数,将来,我这个第一副帮主的席位,一定让给你大姐,皇天在上,鬼神共鉴,我苟步青如果口不应口,准遭雷打火烧!”   春凳娘低声斥责道:“你就不会跑去窗子口,跟他虚声周旋一番么?你看看我,蓬头散发,连鞋子都没有穿一只;这样跑出去,成何体统?”   庭院中那位不速之客,这时又复大笑着说道:“两位如此般难解难分,是不是像四条腿的朋友一样给粘在一起,硬是拉不开来了?”   春凳娘怒催道:“快去,快去!”   四全客长长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地向窗口走去;接着于窗口有气无力地向外喝问道:   “来的可是百花谷的洪瞎子?”   洪瞎子哈哈大笑道:“这不是一句废话么?除了一个百花谷的洪瞎子,谁会真的有眼无珠,敢来打扰两位的好事?”   “百花谷的洪瞎子”?啊!朱元峰想起来了:“无相叟”洪天笑!   他曾听师父赌王,不止一次提到这位武林怪杰的有趣往事。   据说这位“无相叟”原与“移山叟”、“长短叟”、“驭雷叟”,被武林中合起来称为“四残”——“盲,驼、跛、聋”。   但是,结果为这位无相叟所拒绝。   这位无相叟,他坚称自己不是一个残废人。他的理由很简单:目下江湖上,有脚有手,五官俱全,而比他洪某人差劲的,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他比别人强,尚称“残废”,那些不如他的人,又算什么东西?   所以,他认为,五官四肢之欠缺,不算什么;只有那些不能自立需仗他人扶持,才能活下去的人,才是真正的“残料废货”。   那么,这位无相叟洪瞎子,他又怎会是百花谷的人呢?   百花谷,自“百花谷主”金翠凤,至“百花仙姬”黎香君,以迄“金钗”、‘玉簪”、“紫佩”、“绛环”、“蓝珰”等花谷五仙女,不是从来不准任何男人进入谷中的么?   是的,这位洪瞎子虽然被称为百花谷的人,但他并没有破坏百花谷此一禁例。   他住谷外。在百花谷人谷处,有一排小茅舍,便是这位无相叟的住所,所以这瞎子被称作“百花守护神”。   这位‘无相叟”,与驼、跛、聋等三残为同辈人,一身武功虽不致超过老主人百花谷主金翠凤,但比第二代的百花仙君黎香君,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那么,以这么一位前辈高人,他又怎会始终只是百花谷的一名守护者?   这段故事,得由“三残闹九龙,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红”   中的一句“六逸醉芙蓉”说起。   “醉芙蓉”,如所诸知,便是当年之“百花谷主”金翠凤!在当年,当六逸等人均为这朵醉芙蓉逗得如醉如痴之际,这位无相叟双目尚未失明,他当时虽比六逸等人稍长数岁,然亦不过三旬上下,可也当得上一句:“翩翩年少,英姿勃发”之美誉。   同时,武林中人人知道,这位在当时尚被称为“锦衣公子”   的洪天笑洪大侠,他对这位醉芙蓉,亦属有心人!   不过,这位洪大侠与六逸诸人追求手法与心境,均不一样,六逸等人,各炫才华,拼命想引起醉芙蓉金翠凤之注意;而这位锦衣公子洪天笑却于此时“易弁而钗”,化装成一名老妇人,自动投效花谷,愿为花谷主人照顾谷中那些奇花异草!这位锦衣公子如此做,是否怀有“不良企图”?绝无此意!   因为,事实上,那时的醉芙蓉金翠凤,人比花娇,武功出众,是武林中,继君山一品红之后,风靡一时之风头人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根本难得在花谷中住上一月半月。后者当时所终日厮伴着的,不过是那些看似有情却无情的花草林木而已。   结果,醉芙蓉金翠凤因心仪一品红当日在武学方面之成就,奋修过当,走火人魔,终至一病不起!   在醉芙蓉卧病花谷期间,六逸深知伊人沉病难起,此生已无再亲芳泽之望,于是一个个佯狂沦落,出家的出家,退隐的退隐,这段期间,病榻旁伺汤奉药的,便只有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婆子”——锦衣公子——也就是今天的这位“无相叟”洪天笑洪瞎子!   医经有言:辛香之气,不利于目。最后,醉芙蓉金翠凤固终归于玉殒香消,而这位锦衣公子洪天笑亦因常年与各种花谷为伍,以及伺奉汤药期间,内心那股难以言宣之郁悒,而终告双目失明。   那时,百花仙姬黎香君刚为醉芙蓉所收养,尚在垂髫之年,由“锦衣公子”改号“无相叟”的洪天笑,仔肩难卸,只好于谷外结庐而居,一方面为醉芙蓉伴灵守坟,一方面教养百花仙姬。   所以后来的百花仙姬黎香君,在名义上虽为百花谷主醉芙蓉之门人,实则一身武功却多半出于无相叟之指点。   百花仙姬黎香君被九龙门下谋害,九龙现为四海帮之护法,基于此一渊源,元相叟如今之与四海帮中人为敌,自然不足为异。   不过,有一件事,朱元峰仍然难以明白。   就是这位无相叟在武学方面之造诣,虽说与“三残”相伯仲,可能要比“九龙”稍胜一筹,但是,说什么也绝不会强过如“春凳娘”、“四全客”这一类的特号大魔头。那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位无相叟竟敢深入魔帮势力范围之内,公然面对该帮两名副帮主放肆叫阵,其所倚仗的,又是什么?   他前此已经衡量过,那些骨牌骷髅,绝不可能是他师父赌王之杰作;如今,他平心思想,造成此一局面,即连这位无相叟,也似乎有所不能。   那么,今天在暗中与魔帮为敌的,究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就更使人如坠五里雾中了。   另外,还有一点,也使朱元峰甚感奇怪。   那便是强敌压境处,此存亡一息之际,淫妇春凳娘明知四全客已无应战能力,为什么还要坚持整衣梳头之后方肯出面?   这淫妇面临强敌,一向都是如此从容不迫”   关于最后这道谜团,迅即获得分晓。   就在朱元峰念转未已之际,只见板壁上于发出一阵轻响之后,忽然露出两尺见方一道洞孔。   春凳娘有如蝙蝠般悄然窜来这边卧室中。什么叫梳头?什么叫整衣?原来是一道兼有“脱壳”意味的“缓兵之计”!   春凳娘走来床边,掠了掠发丝道:“起来,好人儿。今夜如想安渡这一关,大概是非仗你这位好人儿护驾不可了!”   朱元峰摇摇头道:“你猜错了。”   春凳娘注目道:“为什么?”   朱元峰答道:“我跟这位洪瞎子,根本没有见过面;说什么他也不会以我朱元峰之安全为念。”   春凳娘侧脸道:“你出身赌王胡必中门下,对么?”   朱元峰反问道:“是又怎样?”   春凳娘点点头:“等下你就知道了!”   隔壁房中,四全客显已发觉春凳娘业经舍他而去,心中一慌,本来中气就欠充沛的嗓音,这时益发透着软弱而颤抖起来。   他向窗外色厉内荏地喝道:“姓洪的!你……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你究竟欲待怎样?”   洪瞎子嘻嘻一笑道:“朋友,请听我瞎子好言奉劝一句:现在,你朋友肾腑空虚,跟产中之妇人一样,四肢百骇,五官七窍,哪一方面劳动,哪一方面就得受损;视久丧明,出力手颤,大声呼叫则有暗哑之虞!”   语音微微一顿,又笑道:“俗语说得好:久病成良医,我瞎子一度缠绵病榻,因而得近医经药典,现在所说的,可谓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不知你朋友信也未信?”   四全客的声音果然越来越低微,勉强又喝道:“这些不关你的事,我只问你……”   洪瞎子笑着拦住道:“问什么?”   四全客艰涩地道:“问你——洪朋友……到底想怎样?”   洪瞎子哈哈大笑道:“刚才我瞎子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放你一马,快叫那老骚货出来!”   四全客将信将疑道:“你瞎子少耍花招!”   洪瞎子朗声大笑道:“这有什么花招好耍的?你姓苟的,从今之后,已成银样腊枪头一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至于男女间的风流阵仗,更是谈也不用谈,留你在世上,已不足为害,让你受受活罪,才是公道。如果现在宰了你,对你,将无异于一种成全和解脱;抱歉得很,我瞎子的心肠尚不够那样慈悲!”   四全客扭头问道:“席大姐……你……你准备好了没有?”   春凳娘冷冷回答道:“他说的全是实情,这里的事,已与你无关,阁下先行请便可也!”   四全客周身一震,张目道:“他……他……说……的……全……是……实……情?   你……你刚才……不……不还在说……叫我别……别听他的么?”   春凳娘淡淡说道:“刚才因为处身太近,那时你也许尚有孤注一掷之能,自然得敷衍你一下。”   四全客气得打抖道:“现在呢?”   春凳娘嘿了一声道:“现在!嘿嘿,问你自己好了!”   四全客切齿骂道:“贱人……你……你好狠!”   春凳娘冷笑道:“这便是欲令智昏,损人不利己的报应!你以为我春凳娘真的这样容易便屈服在第一副帮主的权势之下?”   四全客一张面孔,映着窗口射入的月色,看来好不可怕。   但是,从那双失神的眼光,以及那种上气不接下气,有如风箱拉的喘气急促的神情看来,这位四全客无疑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春凳娘冷冷接着道:“阁下一身武功,除架式之外,至此业己全部缴还师门;假如是个通权达变的就该马上去找一个山明水秀之所,尽摒往事杂念,力求清静无为,只要能把持得住,或还不难再活上个十年八年。”   洪瞎子在院中抚掌大笑道:“果然是一夜夫妻百日恩!”   四全客恨恨不已地切齿说道:“你贱人听听吧!人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是你贱人说的:损人不利己。底下就看你贱人如何应付吧。”   说着,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勇气,身子一转,竟向房外昂然走了出去。   洪瞎子果然说话算数,身躯一偏,侧挪三四步,丝毫不加留难。四全客一路出了院门,眨眼于前厅中消失不见。   洪瞎子转向屋中叫道:“老骚货,你出来啊,你骚货知道的,我瞎子一向是‘目中无人’、‘六亲不认’。你纵然抛尽媚眼,扭折柳腰,我瞎子也是‘眼不见,心不烦’。最好是干干脆脆,痛痛快快,让瞎子见识见识你那套百石煞!”   春凳娘毫不受激,静静向外问道:“姓洪的,老娘可否在出屋之前,先行向你请教一件事?”   洪瞎子哈哈大笑道:“当然可以!不说说废话,何以遣此漫漫长夜?只望你春凳大娘别在闲聊时乱灌迷汤,把我瞎子灌得浑陶陶的,等会儿办不了正事就行了!”   春凳娘冷冷接着道:“你瞎子真的以为会是我席娇娇的对手么?”   洪瞎子大笑道:“好,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果然姜是老的辣,狐狸不老不成精—   —刺探军情的来了!”   春凳娘沉声追问道:“何不正面回答?”   洪瞎子高声笑道:“你骚货已成瓮中之鳖,告诉了你,谅亦无妨:今夜,伏兵藏田,本来是为了活捉四全客,最后,追来此地,苟步青那厮先甜后苦,乐极生悲,问题算是无形解决。如今,人马现成,撤走可惜,只好转而用来对你春凳大娘身上。这样说明了没有,并不是我洪瞎子道行有多高,都缘后台硬扎,有恃无恐而已。”   春凳娘明显地吃了一惊,但声调却仍然镇定如常。   她冷笑了一声,接口道:“以你无相叟洪大侠在江湖上之崇高声望,难道不怕朋友们笑话,今夜竟想来个倚多为胜不成?”   洪瞎子大笑道:“算是被你春凳大娘不幸而言中!”   春凳娘嘿嘿道:“皮老颜厚!”   洪瞎子益发为之大笑不已道:“这还用说?我瞎子要像你春凳娘这般知耻识羞,刚才第一个就不该偷听于窗下……”   春凳娘眸珠一滚,忽然高声问道:“你瞎子带来多少人?”   洪瞎子笑了笑,答道:“不止一两个就是了!”   春凳娘紧接着又问道:“都是哪些朋友?”   洪瞎子又笑了一下道:“你走出来不就知道了?”   春凳娘含蓄地道:“席娇娇多年未在江湖走动,有些朋友,成名未久,到时候招呼不出,岂非失仪之至?”   洪瞎子大笑着:“这请放心,包你全是些老得不能再老的朋友!”   春凳娘又是一惊,佯哦道:“好极了,他们几位都是谁和谁?”   洪瞎子带笑反问道:“真想知道么?”   春凳娘忙接道:“既然都是老朋友,自有问问清楚的必要!”   洪瞎子笑了笑道:“弄清了等在外面的几位老朋友都是谁和谁,你大娘要是益发绣步难移,叫我瞎子其将如何?”   春凳娘哼了一声道:“能赖上一辈子么?”   洪瞎子大笑道:“有道理!”   接着,转向一边,高声笑道:“喂,那边的老朋友听到没有?   先由你老儿向人家春凳大娘问候一下怎么样?”   南面屋顶上一个粗暴浑雄的声音道:“老夫没有这等好兴致!”   春凳娘微微一震,失声低呼道:“‘移山叟’驼鬼任远?”   洪瞎子高声向屋内问道:“如何?”   春凳娘平静地道:“很好,继续引见下去!”   洪瞎子大声接着道:“喂喂——这边的老朋友——很好——是的——是的——行不行?”   春吴娘又是一震道:“什么?他在打手势?”   接着,北面屋顶上有人开腔道:“那臭婆娘不肯出来是不是?   放火熏他奶奶的!”   声浪奇大,震人耳鼓。   春凳娘脱口低呼道:“‘驭雷叟’!”   洪瞎子又向屋内问道:“知道这位老朋友是谁了吧?”   春凳娘冷冷地道:“还有没有?”   洪瞎子又喂了一声道:“西厢上的老朋友,轮到你哥子了!”   朱元峰也是一愣,忖道:“长短叟也来了?”   跟着响起的,果然是长短叟的声音。   只听长短叟在西厢展面上缓缓说道:“你们真是一对低级货!   她在借故拖延时间,尚可说是出于不得已,你瞎子居然有兴趣一路陪到底!嘿。”   洪瞎子怪叫道:“喂,瘸子,你嘴里干净一点好不好?”   春凳娘喃喃道:“真没有想到,驼、跛、聋、盲,居然到齐了,全是那个臭马脸害人不浅!”   洪瞎子于屋外高嚷道:“为了你老骚货,害我瞎子挨了一顿好骂,你若是再不出来,我瞎子可真要放火烧人了!”   春凳娘扣着朱元峰左腕,走去窗前沉声说道:“赌王胡必中,来了没有?”   院心中的洪瞎子似乎呆了一下,抬头问道:“你这婆娘问这做甚?”   春凳娘阴恻恻地道:“回答了再问!”   洪瞎子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不过,你婆娘若是有什么话要说,跟我瞎子说了也是一样,我们四个,说来跟那老儿多少都还算有点交情。”   春凳娘冷冷一笑道:“有交情最好!”   洪瞎子听出语气有点不对,连忙问道:“此话怎讲?”   春凳娘冷笑着说道:“这就是说,老娘要出去了,请你们让开些!”   洪瞎子迟疑地道:“凭什么……”   春凳娘冷然说道:“因为老娘手上正挽着一名年轻小伙子,诸位假如追得大近,对这位小老弟也许不尽有利!”   洪瞎子怪叫道:“真是怪事。你春凳娘身边带着年轻小伙子,可说是家常便饭,这跟我瞎子有何关系?”   春凳娘嘿嘿一笑道:“那是因为阁下尚不知道这位小老弟的姓名之故。”   洪瞎子忙问道:“他叫什么?”   春凳娘答道:“朱元峰!”   洪瞎子一嗯道:“朱元峰?唔,是的,这名字熟得很,好像听人提过,可是我瞎子仍然不懂……”   春凳娘冷笑道:“问问另外的那几位,看他们之中有懂的没有?”   洪瞎子微带怒意道:“你说了也一样!”   春凳娘得意地道:“怎么样?赌王胡必中传人不多,老娘叫诸位让开点,没有说错吧?”   洪瞎子叹了口气道:“事非得己,看来只好对不起我们那位胡老儿了!”   春凳娘再度大吃一惊。   朱元峰低声苦笑道:“我说如何?”   春凳娘向外沉声问道:“你们已决定牺牲这小子是不是?”   洪瞎子淡淡说道:“小子如真的已获十绝真传绝艺,就不该在你骚狐之下,如今你们走在一起,显出小子之自愿,年纪轻轻的,如此不知自爱,天赋再好,也属枉然,相信胡老儿将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甚话说!”   春凳娘忙加辩正道:“你瞎子少瞎说!”   洪瞎子一哦道:“怎么呢?”   春凳娘答道:“他是——”语音倏而一下顿住。羞耻之心,人皆有之,饶得老淫妇冶荡成性,显然也无法亲口说出勾引男人之经过。   洪瞎子咦了一声道:“说下去啊!”   西厢上的长短叟忽然叫道:“慢一点,洪瞎子!要是如你瞎子所说,这小子是自甘堕落,我跛子自然不会多事,但现在从这婆娘口风中可以听出,小子显然是出于胁迫,这样,情形就不同多了。瞎子,我们让步,你同她讲和吧!”   洪瞎子喃喃道:“发号加司令,就像你跛子成了龙头老大似的!”   春凳娘轻轻吁出一口气,宽心大放。   洪瞎子接着向屋中叫道:“你婆娘听到没有?”   春凳娘故作矜持地答道:“听到了!现在即请提供具体之安全保证!”   洪瞎子怒叫道:“要提什么保证?你放出那小子,让我们检看过了,然后我们带小子离开不就完事了么?”   春凳娘静静反问道:“老娘放了人,你们如果食言,老娘将向谁去讨公道?”   洪瞎子跺足大吼道:“气死老夫也!”   春凳娘重重一哼道:“你瞎子少来这一套!阁下适才业已亲口说过,你姓洪的并不是什么君子!”   长短叟于西厢上高叫道:“依了你婆娘,又待如何?”   春凳娘从容回答道:“由老娘将人质带至安全地带再放手!”   洪瞎子勃然大怒道:“就你婆娘信得过!”   春凳娘淡淡接着道:“所以说,一个主意想出来,应该力求公平可信。因为我们之间,大家谁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洪瞎于恨声道:“那我们就耗着瞧好了!”   春凳娘冷笑道:“不反对!”   洪瞎子怒道:“不论耗多久,你臭婆娘终究难逃一死!”   春凳娘淡淡然道:“合你们四人之力,我春凳娘本来没有上风可占,只要你们放得开手,随时欢迎攻过来!”   长短叟高声嚷道:“朱家那小子死了么?怎么始终役听他小子说过一句话?”   朱元峰望向春凳娘道:“可以跟他们谈谈么?”   春凳娘点点头,表示可以,接着两人双双走来窗前。   朱元峰打开窗户,探首窗外问道:“平老前辈何在?”   对面厢屋上有人用鼻音道:“在这里!”   朱元峰仰脸问道:“前辈希望小子说什么!”   他口里搪塞着,一面以眼角朝院心中迅速打量过去。   月色之下,只见那位有着百花守护神之称的无相叟洪瞎子,年约五十七八,一身蓝布衣裤,体躯伟岸,仪表堂堂,如果仅就外貌观察,真不容易使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朱元峰正自暗暗称奇,那边厢屋上,长短叟已然传来一声吼喝道:“帮着想想办法啊!”   朱元峰苦笑了一下,说道:“办法并非没有,只是……不晓得……会不会被采纳而已。”   洪瞎子抢着道:“说来听听看!”   朱元峰转向春凳娘问道:“副帮主意下如何?”   淫妇点了点头,说道:“提出来做个参考,总不妨事。”   于是,朱元峰再度转向院心,提高声音说道:“依在下之意,拟请高处的三位前辈一起下屋,与院心中的洪前辈并立一处,在下则仍已站立在此刻站立的地方,然后,请席副帮主在室后辟开一道门户。这样席副帮主可以从窗户中看清院心一切,如果四位前辈不守信约,只要稍微动一动,席副帮主即可采取报复,以暗器制在下于死命。否则,席副帮主将不难凭藉两下里这段距离,从容退去!”   朱元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屋里与屋外,由于幽明异势,室内之人,于退去时,固能兼顾院中之一动一静,院中之人,却不一定能够清楚室内人离开之时刻,所以,相反的,要是席副帮主违背协定在脱身之际,仍想对在下有所不利,届时,在下只须出声一喊,相信席副帮主也必难如愿以偿。”   春凳娘连连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朱元峰忙向院心问道:“怎么样?在下这项建议,这边业已为席副帮主所接受,四位前辈有无其他意见?”   西厢一片沉默。这至少表示,除了一位“驭雷叟”,其他“跛、驼、盲”三叟,均认为此策可行。   接着,洪瞎子比出一个手势,口中同时说道:“那么,大家下来吧!”   飕!飕!飕!   三条身形,先后飞降院心!   “三残”之中,除了一个“长短叟”平鼎,另外的那位“移山叟”任远,以及那位“驭雷叟”许福祥,朱元峰这都还是第一次见到。   驼子任远,是四人中惟一留着长须的一个,加上手中那支龙头拐杖,看来甚似传说中的南极星翁。   聋子许福祥,矮矮胖胖,头发一片雪白,脸色红润异常,看上去像尊不倒翁,头部不住地左右转来转去,两道眼神,锐利如电,与无相叟洪瞎子之停岳峙,恰好成为强烈之对照!   三残挨着洪瞎子,依序一字而立。   当朱元峰向院中打量时,春凳娘走去床后,开始以内家阴柔之劲,凿向那道灰刷泥墙。   淫妇经验老到,她在破墙时,不带一丝声息,同时眼光经常望向窗户这一边,惟恐为四个武林老怪物所暗算。   朱元峰这时之心情,几与淫妇春凳娘同样紧张。   为什么呢?   因为四个老家伙之中,他只认识一个长短叟,其余三人之性格,均欠充分了解。三人之中,只要有一个沉不住气,他的一条小命,就算报销定了!   所以,在春凳娘凿墙期间,他亦目注院中,不暇一瞬;内心则希望四个老家伙千万不要侥幸行险!   这样,过去了约莫一盏热茶光景。   长短叟似乎忍不住了,抬头道:“还要等多久?小子。”   朱元峰应声转过脸去,目光所至,不禁脱口轻轻一啊!   洪瞎子一怔道:“什么事?”   说快可真够快!洪瞎子一声疑问刚刚出口,长短叟与移山叟,已然双双如箭腾空而起。   驭雷叟目光一瞥,由洪瞎子的嘴唇动作,到驼跛两叟之起步,其问仅是毫厘之差,点足,振臂,刷的一声,跟着追踪扑出。   朱元峰见状大急,忙叫道:“不要误会!没……没……有……什么,我……好好的,我……只是说那婆娘已经溜了而已!”   可是,他一身穴道受制;心与力无法配合,口中喊着,人却不能同时穿窗飞出!   结果,洪瞎子是听清楚了,另外的驼跛聋三残却已去得踪影不见。   朱元峰走出房门,来到院中,搓手接着道:“这怎么办?”   洪瞎子笑道:“没有关系,他们追不着,自然会回头。”   追不着?朱元峰口虽不言,心底却在暗暗奇怪:这位无相叟怎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朱元峰思忖着,忽然想起阿芳和阿秀那两个丫头,连忙接着道:“前辈请在这里等一等……”   洪瞎子扬脸问道:“你要去哪里?”   朱元峰匆匆说道:“找两个丫头……”   洪瞎子笑了笑道:“想去找回那尊十绝金佛,以及那面金星武士牌是不是?”   朱元峰猛然一呆,讷讷道:“前辈何以知道?”   洪瞎子手一摆,笑道:“不必麻烦了,两件宝贝,均已代你收好,要不是那两个丫头,我们今夜也不会来到这里耍宝了!”   朱元峰又是一呆道:“‘耍宝’?”   洪瞎子忽然一扬手道:“且慢!他们几个好像回头了。”   朱元峰转过身去,东厢屋顶上果然适时出现三条身形,正是驼、跛、聋三残去而复返!   洪瞎子问道:“是不是他们三个?”   朱元峰答道:“是的。前辈这份听觉,真是惊人!”   洪瞎子苦笑了一下道:“双目已盲,听觉如再不济,岂不成了大废物一个?”   话说之间,三残先后飘身落地。   长短叟大叫道:“追不着!”   移山叟一咦道:“这小子……”不知何故,忽然一下住口。   洪瞎子笑了笑,说道:“他没有什么,都怪你们沉不住气罢了。”   朱元峰连忙转过身去,分朝驼、聋两残,施了一礼道:“晚辈朱元峰,见过任、许两位前辈!”   移山叟任远,手拄拐杖,注目含笑不语。   驭雷叟许福祥以手掩口,应声一咳道:“乖……”   朱元峰听了,不禁一呆。论目下彼此之辈分,他比这四个老怪物,可说只高不低。他之所以自称一声晚辈,纯系依始业恩师,赌王门人之身份进见。聋子这一声乖,算是什么名堂?   只听洪瞎子笑喝道:“丫头不许胡来!”   什么?丫头?朱元峰不禁又是一呆。   “驭雷叟”嘻嘻一笑,解开外衣,抽掉腰间一根细绳,两只棉布套应手落地。接着,自下巴往上一掀,揭去面具,露出一张俏丽娇憨的面庞,什么“驭雷叟”?原来是花谷五仙女之老么——“蓝珰”上官玲!   朱元峰怔怔然旋身指着长短叟和移山叟道:“那么,这两位另外两位,不待吩咐,业己同时回复本来面目。   所谓“移山叟”和“长短叟”,正是“紫佩”紫梅,和“绛环”列屏贞所分别串饰。   朱元峰大为惊奇道:“三位小妹怎会装扮得如此惟妙椎肖?”   洪瞎子淡淡一笑道:“说来一言难尽,到屋子里面去,慢慢再谈吧!”   朱元峰低声问道:“这家栈房有没有问题?”   洪瞎子反问道:“什么问题?”   朱元峰道:“据淫妇春凳娘透露,四海帮徒,平常出入时,似乎十之八九,都以此栈为落脚之点……”   洪瞎子摇摇头,笑道:“不用担心!”   朱元峰追问道:“为什么?”   洪瞎子笑道“这儿的栈东,过去也是道中人,为了他自己的营业、身家。和财产,包管他会懂得什么叫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朱元峰笑了笑,未再说什么,一行进入西厢,掩好门,点上灯,屋角,阿秀和阿芳两个丫头,痴痴地倚墙坐着,显然都已点上穴道。   人屋后,紫梅首先指着那两个丫头问道:“这两个呆丫头如何处置?”   朱元峰道:“这两个丫头,就是笨了点,心地尚不太坏,给她们一点银子,由她们自己去吧!”   放走了两个丫头,大家落座,洪瞎子问道:“香君遇害一节,老弟大概已经听说过了吧?”   朱元峰黯然点头道:“是的。”   洪瞎子叹了口气道:“那天正碰着瞎子下山买办杂物……幸好这几个娃儿,那天都不在谷中……唉,毒龙萧百庭,罪孽够重的了!”   朱元峰忙问道:“还有黄始凤黄姑娘,和白蕊华白姑娘,怎么没有来?”   洪瞎子点点头道:“另外有事去了,明后天会在摩天岭某处地方会面。”   语音略顿,又道:“自从遭遇此一重大变故之后,瞎子便日夕训练她们三个模拟三残的音容笑貌,直到完全酷似,方带她们下山。你老弟知道,她们五姐妹,年纪都轻,身手亦极有限,以我瞎子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兼顾。假如说在行动上都有所不便,试问还谈什么报仇不报仇?”   朱元峰道:“那么,黄胜关附近那些骨牌骷髅,都是洪前辈跟五位小妹留下的了?”   洪瞎子摇摇头道:“瞎子哪有这等大能力!”   朱元峰颇感意外道:“不是——”   洪瞎子接着道:“最近的那个玉龙古振华,倒是死于我跟这几个娃儿之手,因为上次长安西门外,书棋山庄的那一段,几个娃儿一直耿耿于心,一定要先找这条玉龙出气。结果,经我瞎子苦心安排,总算达到目的,至于在这条玉龙尸身上留下一对天牌,不过是我瞎子一时好玩,仿前人手法,东施效颦而已!”   朱元峰喃喃道:“奇怪,那么……那些……又会是谁的杰作呢?”   洪瞎子接下去说道:“昨天傍晚,瞎子带她们三个娃儿来歇此栈,阿梅和阿贞,都是一身男装,只有阿玲顽皮,她说四人中,应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才不碍眼,因而坚持要着女装,结果,丫头的一副耳环,引起刚才那两个丫头的景羡……阿玲,底下的经过……你为朱少侠再说一遍!”   上官玲笑了笑,说道:“一个丫头跑过来,向我悄悄问道:‘你这种耳环,哪里有得卖?’当时,我见那丫头傻得可爱,便故意逗她道:“你有银子么?’丫头忙应道:“有,有!’手掌一展,果于桌子下面托出三两多碎银。我知道这丫头醉心过甚,只说价格贵,也许难她不倒,于是笑道:“这是普通银子,不行!’那丫头呆了一下道:“那么,得……什么样的银子……才能买?’”   小妮子说至此处,又笑了一下,这才接下去说道:“我当时因系信口胡诌,被丫头一问,倒给难住了。当下只好继续乱扯道:“要么……咳……要一种很特别的银子!”   丫头想了一下,抬头问道:“一种红头鸟的银子行不行?”   旁边的紫梅和列屏贞,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官玲也拿手背遮上嘴唇,忍着笑接道:“银子居然有叫‘红头鸟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我问道:“你那种红头鸟的银子在那里?拿来看看,说不定可以。’那丫头兴冲冲回去后院,拿来了三只‘红头鸟’。我接过一看,不禁暗呼一声:我的老天!   这不是君山一品红,金老前辈的独门暗器丹鹤镖么?”   上官玲望了两位师姐一眼,笑道:“于是,我跟那丫头完成了交易,以一副耳环换来三支丹鹤镖。接着,我将经过告诉了梅姐和贞姐,由梅姐和贞姐去后院察看动静,我则赶快出栈找买用品的洪爷爷,报告一切。”   洪瞎子接着说道:“我听了玲丫头的报告,知道内中定然大有文章,一品红的丹鹤镖,岂会轻落他人之手?”   洪瞎子顿了一下,又道:“因此,我便命三个丫头移去另一家客栈,尽快换上三残面目。等到天黑瞎子先制住两个丫头,问明原委,收回金佛和武士牌,然后退出来,叫三个丫头分伏南北西三厢——底下的事,你都知道,自然用不着再说了。”   接着,洪瞎子吩咐紫梅取来那尊十绝金佛,以及一面金星武士牌和三支丹鹤镖,朱元峰称谢收下。   跟着朱元峰也将这次失算遭擒的始未说了一遍。   洪瞎子讶然道:“那么,你被点之穴道,岂非仍未解开?”   朱元峰点点头道:“是的,淫妇手法特别,内渗百阴柔煞,一个化解不当,极易岔气残废,所以晚辈未敢随便劳动前辈出手相助。”   洪瞎子着急道:“那怎么办?”   朱元峰沉吟道:“办法有好几种,只是有的太缓,有的不易办到,有的行起来,则又太危险……”   洪瞎子道:“你且分别说来听听看!”   朱元峰道:“最稳妥的方法,便是每天夜半,当一元复始之际,一面行功调息,一面由一功力深厚之人,遍拍周身穴道,连续七七四十九日,不可或辍。”   洪瞎子皱眉道:“太缓了!”   朱元峰接着道:“其次便是以‘何首’、‘绵盲’、‘长白参’、‘王龙骨’,等四味药,加进十全大补汤,服后待元阳亢升时,以纯阳指力,连点肾经所属‘俞府’、‘神封’、‘横骨’、‘涌泉’等二十六穴!”   洪瞎子摇头道:“这种偏僻地方,连一帖十全大补汤,都不一定抓得全,哪里去找绵青和王龙骨这两味罕见奇药?”   朱元峰又道:“再不然就是以适量砒霜和酒狂饮,待七孔滴血时,以伏虎功,疾点肝经所属的‘期门’、‘章门’、‘中封’、‘大敦’等十二大穴!”   洪瞎子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种以毒攻毒的方法太危险了!什么叫‘适量’?   万一‘过量’又怎么办?”   朱元峰苦笑道:“晚辈不是说过了?三种方法,无一可取!”   洪瞎子蹙额道:“真的再无其他方法了么?”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道:“还有一法……”   洪瞎子迫不及待地道:“快说,快说!还有什么方法?”   朱元峰双颊飞霞,讷讷道:“这最后一法,晚辈……一时……记不全了……容晚辈再想一想……等想全了……再说吧!”   洪瞎子翻了翻那双全是白仁的眼球,似乎想说什么,忽又忍住,最后点了点头,说道:   “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更次,你们几个娃,统统休息一下,瞎子睡意毫无,正好为你们守夜!”   朱元峰道:晚辈陪您老出去走走,这几天晚辈甚少劳动,除了吃,便是睡,精神始终很旺盛。”   洪瞎子点头道:“也好,我们去院子里散散步!”   走来院中,洪瞎子低声说道:“所谓最后一法,现在该可以说了吧?”   朱元峰红脸笑了笑道:“前辈好厉害!”   洪瞎子轻轻一嘿道:“你以为我瞎子好欺侮是不是?”   接着,朱元峰于洪瞎子耳边,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洪瞎子听了,抬头一咦道:   “这个还不简单?”   朱元峰满脸通红,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前辈说简单,能否先行示范一番?”   洪瞎子正容说道:“这跟吃药无异,有何难行之处!”   天亮后,洪瞎子吩咐紫梅、列屏贞、上官玲三女恢复了三残面目,搬去昨天改住的那家客栈。   然后,他向朱元峰挥挥手道:“那你就出去看看吧,万一凑巧,或能买到何首、绵眷、长白参、王龙骨等几味也不一定。”   上官玲诧异道:“他就以本来面目,这样走出去?”   洪瞎子道:“有何不可?知道驼、跛、聋三残,外加一个洪瞎子,刻下都在这座阳平关,有谁敢来持虎须?”   --------          第二十九章 阴错阳差     阳平关又名阳安关,亦名白马城,或关城。   三国时,曹操征张鲁,曾于此城大破鲁弟张卫之重兵。先主——刘备——于建安二十二年取汉中,驻兵阳平,与夏侯渊相抗,亦即此城。故蜀汉名兵学家法正有言:“鱼腹与关城,实益州祸福之门!”   阳平关处地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在后汉时,关于此关,尚有另一段令人扼腕的史实。即景耀五年,魏将钟会谋蜀,蜀将姜维曾表请后主——刘禅——以重兵护关口,后主不听。既闻魏兵将至,才急遣张翼等领兵前往,惜乎业已晚敌一步!   所以,这座阳平关虽然处地狭隘,山路极崎岖,但因形势重要,市面却显得繁荣异常。   朱元峰来到大街上,径向一家生药铺子走去。   然而,非常奇怪的,他在走进那家药铺之后,竟然过门不入,反向店侧一条小巷闪身走进。   入巷,前行十数步,朱元峰经过一阵张望,终于在一家挂有一盏油纸灯笼的大门前面停了下来。   当朱元峰进入小巷之际,适有一破衣老丐,自街那边蹈蹈而来。   老丐曲背弓腰,臂挽提篮,手拄拐杖,头戴一顶旧毡帽,帽沿低压,遮却大半面目。   朱元峰进入小巷后,老丐四下里低扫一眼,看清无人注意,脚上突然加快,先贴身于街角,佯作清理提篮状,然后拿稳时机,悄然折身跟入!   朱元峰走进大门,老丐杖尖一点,腾身登屋,眨眼不见。   同一时候,小巷斜对面,一片杂货铺中,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手执折扇,缓步踱出。   这名中年文士,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他对一老一少之先后进入小巷,全部清晰入目,这时口角噙着一丝冷笑,亦向小巷中走了进去。   紧接在中年文士进入小巷之后,杂货铺隔壁的一家笔墨店中,跟着走出两名俊美的青年。   那名年事较轻者,低声问道:“巷中那是一户什么人家?”   年事较长者摇摇头道:“不清楚。”   年事较轻者又问道:“如今怎办?”   年长的那名青年道:“当然跟过去!”   宁是,黄雀、螳螂、蝉,缀人者,人恒缀之;两名青年,接着亦向小巷中走去!这只是一时之巧合么?这些人——老丐、文士、两名青年——他们又都是谁和谁呢?   且慢!事情显然还没有完。   就在两名俊美青年入巷之后不久,又有一副汤团担子,挑来巷口歇下。挑担的是个中年壮汉,遗憾的是,他跟先前那名老丐一样,头上也戴了一顶宽边破帽,帽沿拉得同样低,面目同样的看不清楚。   不过,这个卖汤团的,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小生意人。因为他不像刚才进去的那几批人物,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在在于人以神秘之感。他来到巷子口,歇下担子,立即蹲下身去,理柴生火,忙成一团,始终未朝巷中那户人家望上一眼。   另一边,那两扇大门内,这时可真够热闹的。   朱元峰坐在一间客厢中,双颊发烧,心头突突跳个不停。他虽明知道这只是逢场作戏,为了恢复功力,不得已而出此,但他一向洁身自好,一旦来到这等所在,总觉得处处不自在,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   为了引激体躯中那股受制的纯阳真气,等会儿他必须力求意荡神驰,以便无相叟于紧要时刻,突然现身施功拍穴。   然而,他始终担心,这样做是否有效?   第一,这种污浊所在的凡粉俗脂,如何能够叫他动心。何况他并愿真的宽衣解带?以及知道有人暗伺于一旁?   其次,这是说万一——万一他假戏真做,在忘情之余,引燃邪火,而那瞎子却未能适时出现——那时,将怎办?   就在这时候,竹帘挑起,一名绛衣女子,款步走了进来。   带路的那汉子,于门口哈腰道:“这是本院中顶顶尖尖的一块红牌子,凤凰姑娘。相公请宽坐,小的这就去叫丫头们送上茶点来。”   汉子去后,女人掩唇嫣然一笑道:“相公好早啊!”   朱元峰脸一红,期期道:“是么?日头已……已经……这么高,我……我还以为很早呢!”   凤凰又是嫣然一笑,心头业已了然。这种初涉章台的客人,正是他们当姑娘的,最最欢迎的对象!   当下紧挨着身边坐下,拉起朱元峰一只手,轻合着又问道:“相公贵姓?”   朱元峰红脸笑道:“敝姓朱。姑娘贵姓?”   凤凰掩口道:“贱妾姓唐。”   朱元峰点头道:“好姓!”   凤凰忍笑道:“相公这次是人川?还是进京?”   朱元峰讷讷道:“尚未决定。”   凤凰悄声道:“相公要不要叫点酒食,到房里去坐坐?”   朱元峰忙说道:“对,酒!来点酒!”   庭院中,当先前那名汉子,提着一只大茶壶,经过拐角上那间厢房时,房中突然有人低声问道:“是吴瘤子么?”   吴瘤子怔了一下,方道:“是的,里面是哪位大爷?”   屋中人沉声说道:“进来!”   吴瘤子提着那只大茶壶,升阶掀帘,见屋中坐着一名中年文士,眼皮一眨,欣然失声道:“啊,原来是僧大爷!”   中年文士拦着道:“凤凰在不在?”   吴瘤子连忙赔笑道:“凤凰,不巧得很,刚刚来了一个客人……僧爷……过去也叫过昭君,今天将就些就叫昭君怎么样?”   中年文士指着茶壶问道:“准备提去哪里?”   吴瘤子赔笑道:“就是刚说的那个客人……没有关系,僧爷有吩咐……咳咳,小的……   当然先伺候您老!”   中年文士点头道:“好,茶壶放下,先去将昭君叫来!”   吴瘤子躬身道:“是的,僧爷。”   放下茶壶,转身掀帘而去。   中年文士待吴瘤子去远,迅速自怀中取出一只小药瓶,揭开茶壶盖,倾人一撮黄色粉未,然后再将壶盖盖好,收起药瓶,坐回原处。   对院一间厢屋中,另一名捞毛,正在引进另外一对年轻客人,入屋之后,汉子殷勤地问道:“两位有没有熟姑娘?”   两青年显然同时吃了一惊,两人脸颊上,泛霞飞彩,霎时通红。那名捞毛则在暗暗诧异:今天怎么一下来的尽是“新姑爷”?   等会儿回明院上,可真得买几串炮竹来放放才是道理。   还是那个年长的青年较为镇定,他向汉子道:“我们尚是第一次……第一次到你们这一家来……一切……由你……由你伙计做主就是了!”   汉子打躬应了一声是,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今天这家迎春院,真是突然大走鸿运,一连来了四位佳客;四人之中,中年文士是老主顾;另外三个,却是道地的公子哥儿;人品俊逸,衣饰讲究——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手面如何?   莺燕聚居的后偏院中,凤凰和昭君,刚刚唱名过去,这时又一声抑扬有致的吆喝接着响起:“芳华、金宝……整妆见客,前院东正厢,五号上房,快!”   老鸨于正屋中喊道:“瘤子哪!”   汉子应声道:“娘娘有事么?小的是三麻子,瘤子在前面招呼客人。”   老鸨吩咐道:“叫他来一下!”   吴瘤子提着大茶壶,打西厢一号房中走出,迎面正好碰着三麻子自后院中走过来,三麻子手一伸,说道:“来,娘娘叫你去一下,茶壶交给我。”   吴瘤子手朝北边堂屋中一指道:“那边叫凤凰的客人,先去照应一下。”   三麻子点头道:“我晓得!”   吴瘤子匆匆向后院走去,三麻子接过茶壶,看到芳华和金宝已从后院出来,遂顺便跟至五号房中。   五号房中,那个年事稍长的青年低声道:“小华,既来之,则安之,等会儿可得装像一点才好。那厮驾轻就熟,好像是这里的老客人,万一闹出笑话,把那厮惊动了,可不是玩的。”   年轻的那个轻声笑道:“放心!这种场面,只要心肠一横,也没有什么难对付的。等会儿你瞧我黎二公子的就是了。”   年长的那个突然以肘弯一碰道:“嘘!他们来了。”   门帘一掀,芳华,金宝,携手含笑而入。   三麻子抢前一步,为双方引见道:“这是本院最红的两个姑娘,这边这个叫芳华那边那个叫金宝,站前面一点,你们两个快上前见过……噢,是的……那位是黎大公子!那位是黎二公子!”   三麻子说完,朝两女一使眼色,提起地上的茶壶,将两女领去室角几前。一倾大茶壶中,将两把小瓷杯注满茶水,交付两女以茶盘托着,暂立于原地。   他本人则快步走上前来,俯腰低声道:“还合意吧?”   黎二公子抢着点头道:“唔,不错!”   三麻子忙接道:“是不是马上点香?”   两兄弟同时一怔道:“‘点香’?”   三麻子也是微微一怔。不过,他迅即悟及,这两位公子哥儿显然还不懂得这些行规。   于是压着嗓门解释道:“点香的意思,就是……咳咳……在门口插起一支点燃的线香,这样……咳咳……就会里外隔绝,在不经招呼之下,谁也不会闯进来,以一炷线香为限……   每一炷香,收银五钱,如果时间不够,不妨再接。”   黎二公子一哦道:“里外隔绝?好啊!点上就是!”   三麻子拉长喉咙,细声细气的吆喝道:“五号!上香!”   喊着,腰一弓,兴冲冲的掀帘出室而去。那把被中年文士做了手脚的茶壶,就此留了下来。   三麻子从东厢五号房走出,又在院中碰上了吴瘤子。   三麻子扮了个怪脸,低声道:“五号上香——”   吴瘤子一点不感兴趣,歪着脸孔问道:“凤凰那边的茶水送去没有?”   三麻子怔了怔道:“给忘了!”   吴瘤子骂道:“上香,上你妹子的香!”   吴瘤子骂着,转身走向灶房,准备另外去取茶水;三麻子紧上数步,压着喉咙问道:   “娘娘喊你做什么的?”   吴瘤子头也不回,轻哼着答道:“说你媳妇跟人跑了!”   三麻子讨了个没趣,闷闷转身;同一时候,大门外走进那个卖汤团的汉子,手中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团,正向院中走来。   三麻子一咦止步道:“张鼻涕张老儿的生意不做了么?”   那汉子迅速拢近一步,低声道:“可怜老儿手气不顺……”   三麻子呆了一下,张目道:“你是说,老儿这副担子,输给了你?”   汉子笑了笑,说道:“应该说暂时押在我这里,前天晚上,一共三把骰子——啊,对了——热呼呼的,二爷先来一碗怎么样?”   三麻子道:“这一碗谁叫的?”   汉子答道:“这里面的一位朱相公。”   三麻子道:“那就先替客人送去,等等再说吧!”   汉子问道:“朱相公哪个房间?”   三麻子手一指道:“那边一间,看到没有?”   汉子遮在帽沿下的一双眼睛,始终望在手中的碗上,这时并未拿眼睛去看,只是点着头道:“好,谢谢,知道了!”   北厢内,朱元峰早已在凤凰的引导下,由堂屋换进卧房,同时,茶点未上,酒菜却已先至。   朱元峰同意喝酒之目的,本来是想藉此壮壮胆,以企在糊里糊涂中,有勇气照预定构想行事;讵知效果适得其反。三杯老酒入腹,神志分外清楚,明眼审察之下,竟愈来感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实在俗不可耐。   凤凰这个女人,平心而论,姿色尚称不恶。但是,登泰山而小天下,这种女人别说无法与平姗姗、南宫华相论比,就是以白绢和金铃作对照,都不啻天壤之差,这叫他如何能兴沧海之澜?   “相公要不要宽衣?”   “不,不用了。”   “用点菜如何?”   “好,好,我自己来!”   窗外廊下,那个卖汤团的汉子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端着那只汤团碗,懒懒地转过身子。突然间,汉子一凝神,倏而收住脚步,唇角同时泛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汉子后退一步,缓缓蹭下身去,轻轻放落手中那只碗。然后,出其不意地一个长身,手搭檐架,一荡一翻,闪电般窜登屋面。   屋面上,先前那名老丐,已将屋瓦移开,正就着一道缝隙,在朝下面屋中窥望,脸上亦是怒容满布,似乎随时均有发作下冲之可能。   卖汤团的汉子屋面现身,招呼也不打一个,足尖一点,展掌便抓。势准劲疾,凌厉无比。   老丐显然亦非省油之灯,尽管事出仓猝,招架困难,依然在百忙之中,以小巧身法一个仰栽倒滚,向屋脊另一边,疾翻而下。   卖汤团的汉子得理不饶人,一把抓空,身形微顿复起,循踪衔尾旋风般扑了下去。   两人均不愧一代高手,起落之间,声息全无。老丐刚降身落地,汤团汉子已从后迫至。   仅就这一照面的追逐看来,汤团汉子之身手,无疑要胜老丐一筹。   老丐心中,似乎也很明白,所以这时不再客气,容得汤团汉子身形落定,他己自腰间掏出一付奇门兵器。   你道老丐掏出是的付什么样的奇门兵器,一副铁框、铁格、铁珠子的特制算盘是也。   算盘一抖,算珠跳动,发出一阵卜卜沉响。   声响发出时,算盘已离原位,十足表现了声东击西之妙。汤团汉子听得这卜卜声响一声惊嚏,突然后退丈许!   老丐欺上一步,吱牙笑道:“朋友腰无分文么?”   汤团汉子摇摇头,从容说道:“不是这意思。”   老丐又上一步,逼问道:“那么朋友为何一听算盘响,便有鸣金之意?”   汤团汉子突然将脸一抬道:“懂了没有?我洪天笑算是被你这把算盘吃定了,愿意投降认输。这样说尊驾总够光彩了吧?”   老丐一啊张目道:“是……你……老……儿?你老儿是什么时来到这边荒之地的?”   无相叟笑了笑,说道:“就只你能来,是么?”   赌王手朝前面一指,迟疑地道:“前面屋中,我那个小畜生,还有你老儿……你们,这,这……是在捣什么鬼?”   元相叟手一摆道:“你老儿且等在这里,待瞎子去将那碗汤团收了,再过来陪你慢慢谈!”   这时,在后院堂屋中,一名蒙面女子,坐在老鸨对面,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气催促道:   “有没有,快说!”   说时,一手伸向桌面,颇有将桌面上那只银元宝取回走路之意。   老鸨一慌,连忙赔笑道:“大概快了,夫人知道的,我们那个吴瘤子,一向很能办事,听他一个回音,就能决定了。”   说曹操,曹操到!老鸨语音未了,吴瘤子已打门外走入,上前深打一躬,低声密禀道:   “一位朱公子,两位黎公子……”   蒙面女子一怔,讶然插口道:“朱公子?”   吴瘤子恭应道:“是的,夫人。”   老鸨转过脸来道:“夫人认识此人?”   蒙面女子问道:“他叫朱什么?”   吴瘤子低声道:“不知道,夫人。来这里玩乐的客人,我们一向都很少请教他们的台甫!”   蒙面女子点头道:“好的,你说下去吧!”   她心想,偶尔同姓罢了,堂堂一代金星武士,又是十绝传人的他,经我席娇娇那样迁就挑逗,都难激发其邪思,如今以带疾之身,且有那几个老鬼伴随着,又怎会跑到这种下作地方来?   吴瘤子接下去说道:“这三位公子,依小的看来,似乎都是第一次涉足冶游。”   蒙面女子问道:“何以见得?”   吴瘤子答道:“那位朱公子,据凤凰说,进门时手足无措,脸发红,语结巴,如今换至房间内,仍然衣不沾身……”   淫妇心想:这样说,又很像,宁非怪事?淫妇忆及汉中那一段寸纱不留,几乎短兵相接的情景,不由得心头突突,一股欲火,潜然旺升。   当下勉强抑制着又问道:“那两位黎公子呢?”   吴瘤子回答道:“也好不到哪里去,据说,只是那位黎二公子,看来稍微老练些,不过,说是这样说,事实上,仍是木钟一口……”   淫妇亦有不解道:“此语何谓?”   吴瘤子低声道:“两人都付过‘香资’,却不动手,你说瘟不瘟?”   淫妇点点头,心想:是的,刚来这种地方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情形都差不多,不必去瞎猜疑了。   老鸨引颈低声问道:“夫人意下如何?”   淫妇沉吟了一下,抬头又问道:“三人品貌怎样?”   吴瘤子想了想,说道:“这个……就不知道……夫人的看法如何了……依小的看来,三人之品貌,各见其长,均为百不一见的美男子!”   淫妇不悦道:“不嫌笼统了一些?”   吴瘤子又想了一下道:“假如一定要加以比较的话……这个……论气质和肌肤,似以两位黎公子较为清秀和白皙,论身材与五官,则以那位朱公子较为健壮与英发……总而言之,均为百不一见……咳咳这个……还望夫人定夺。”   淫妇手掌一托道:“那个姓朱的,拿去给他服下。渗在酒里,茶里,或菜里,均无不可。服后,药力发作时,会有片刻昏迷;那时便可叫伺候他的女人退出,速来后院,通知妾身。谨慎一点,去吧!”   吴瘤子接过淫妇手上那只药瓶,低声道:“处理这种事,小的向称拿手,夫人放心就是。”   前院,西厢一号房中,中年文士负手窗下,本意是想察看北边堂屋中的动静,偶尔回过头来,却忽然瞥及院里一个姑娘,正自斜对面东厢五号房中匆匆奔出,神色仓皇,脚步踉跄,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当下回头招手道:“昭君,你过来一下!”   昭君娇声娇气地道:“什么事?僧爷。”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向窗前走来。   中年文士手一指道:“那妞儿叫什么名字?喊她过来!”   昭君啊了一声道:“金宝?”   接着扬声喊道:“怎么啦,金宝?僧爷叫你先到这边来一下,快!”   金宝匆匆奔来屋中,气吁吁地道:“不好了……”   昭君皱眉道:“别这样大惊小怪的,金宝,有僧大爷在此,不管出了什么大事,你慢慢说来就是。”   金宝喘了一阵,说道:“两位公子,一直都是好好的,有说有笑,不知怎么一来,忽然咕咚一声,双双栽倒,那样子好不怕人!”   中年文士问道:“双目紧闭,脸色发青,呼吸低弱,就像中暑一般是不是?”   金宝抢着回答道:“是啊,可是……”   言下之意,是想说:“现在才是春未夏初天气,人又是好端端地坐在室内,怎会中暑的呢?”   中年文士心头雪亮,他知道刚才那一壶茶,一定被几个捞毛在匆忙中掉了包,他原意是想弄倒那个朱姓小子,不料移花接木之结果,却叫另外两个小子遭了殃!   当下暗骂一声该死,抬头又问道:“两人姓什么?”   金宝答道:“姓黎。”   中年文士道:“多大年纪?”   金宝答道:“似乎都不超过二十岁。”   中年文士微微一怔,又道:“两人长相如何?”   金宝粉颊一红,低头道:“端端正正的,都长得很俊秀……皮肤之细腻……几乎比我们姐妹们还要强出几分。”   中年文士心中又是一动,于是沉声说道:“这等人命大事,一个弄不好,你们这里,上上下下,可能谁都脱不了关系,现在本爷过去看看有无办法可想,你们两个,就等在这里,不许声张,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两女一齐福身道:“谢僧爷!”   中年文士看清院中无人,一闪身进入东厢五号房。   五号房中,尚留有那个叫芳华的女人在那里守着,她认得中年文士是院中熟客,所以这时亦未特别感到慌张。   中年文士走去二黎身边,伸手在兄弟俩颈下摸了一把,又端详了两兄弟的清秀面貌,双目中不期然流露出一抹邪恶的笑意。   他转身向那个叫芳华的女人说道:“快去悄悄叫一辆加篷的马车来,就停在巷子口……   事态相当严重,本爷因为是你们熟客,看在凤凰和昭君的情面上,不便袖手……在这儿东乡,本爷认识一名大夫,不论有救无救,全由本爷担了,只要你们不嚷嚷出去……否则,哼,第一个倒霉的,将是你跟那个金宝,知道不?现在快去吧!”   这位“僧爷”,正是九龙中的“秃龙”僧友三!   至于两位“黎公子”,不是别人,乃是“花谷四仙女”中的“金钗”黄始凤,“玉簪”   白蕊华。   两女奉无相叟之命,本应留在摩天岭白虎谷,等候老儿率另外三女前去会合。讵知两女在无意中发现秃龙僧友三行踪,由于嫉恶心切,一时不加考虑,竟一路跟踪下来,希冀找个适当机会,以两姊妹之力,力歼此一秃龙。最后,来到这儿,阴错阳差,因有毒茶水之误传,两姊妹擒虎不成反而落进虎口。   吴瘤子来到前院,正好碰到芳华出门叫车,吴瘤子拦着道:“哪里去?”   芳华不敢实说,只好扯谎道:“两位公子想吃汤团。”   吴瘤子诧异道:“三麻子呢?”   芳华低声说道:“两位公子嫌他手脏。”   吴瘤子点点头道:“晤,这倒是的;那麻子一双手,看上去的确有点脏兮兮的,这样说来,你去便了;我的意思只是说,人家公子,已经付了香资,没有什么事,最好别乱跑;懂我这意思么?”   芳华连连点头道:“当然懂……”   巷子口,那个卖汤团的汉子,因为生意清淡,正靠在墙角打盹,一顶宽边破毡帽,遮尽整个面孔,帽沿一直压到胸口。   芳华在汉子手里塞进十枚大钱,低声慌里慌张的说道:“老张,这个给你买酒吃……快去替我喊辆车子来,要加车篷……喊来之后,就停在巷子口,要快!”   回到东厢五号房,秃龙沉声问道:“车子叫了没有?”   芳华点点头,微喘着道:“叫了,马上来。”   秃龙挥手吩咐道:“现在去门口帘子后面站着,我将他们两个从室后拖出去,如果有人想进来,设法挡一挡!”   秃龙将两女掖至巷子口,等没多久,果见一辆高篷马车自街那头驶了过来。他举手将马车拦下,掀帘跳进车厢,然后压着嗓门向前交代道:“姚家渡,如在天黑以前赶到,车资加倍!”   车夫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句:“是的,大爷。”   左手缰绳一抖,右手一圈一洒,扬起一道又劲又疾的鞭花,马车立即向西门方向绝尘驰去。   这边,迎春院中,吴瘸子殷殷勤勤地去北边堂屋里,添“新酒”,换“热茶”,然后退出屋外,静候变化。   没过多久,只听得里面房中,先是咕咚一声,接着又是咕咚一声。   吴瘤子又惊又喜又生气,喃喃骂道:“这丫头真是要多笨,有多笨!我明明跟她使过眼色,叫她别去碰那茶和酒,想不到最后还是出了毛病!”   推门蹑足而入,进房一看,这下可把一个吴瘤子吓慌了。   地上,直挺挺躺着的,只有一个凤凰!   那姓朱的小子呢?   “朋友,你好!”   房门后面,传出一声干笑,同时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   吴瘤子转过头去,见是一名獐头鼠目的老叫化,胆子顿时壮了起来,诅知他一声吼喝尚未出口,那老叫化已然老实不客气,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嘿嘿冷笑道:“要不要再叫?”   吴瘤子出击不得,只有抱拳作式,以示讨饶。   同一时候,另一扇房门后面,缓步走出朱元峰。朱元峰走出来,溜了吴瘤子一眼,向师父点点头笑道:“就是这厮……”   他笑了一下,又道:“这厮跟女人打的眼色,女人没有留意,却被峰儿看到了。不过,还好师父适时现身,否则,徒儿跟女人一齐倒下,即使能蒙混一时,恐亦奈何这厮不得。师父且放手问问他,这是谁的主意!”   赌王手一松,沉声喝道:“朋友愿招不愿招?”   吴瘤子摸着脖子,苦着脸道:“是个老女人……”   朱大峰一怔,那忙截口道:“且慢,那女人生做什么模样,你先说来听听看!”   吴瘤子摇摇头道:“小的说不上来,因她在脸上蒙着纱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小的说她老,只是估计……”   朱元峰皱眉道:“就是那老淫妇,不会错的了!”   赌王点点头,问吴瘤子道:“那老淫妇刻下何在?”   吴瘤子手一指道:“在后院中。”   赌王转向爱徒道:待为师的先去跟无相老儿联络一下!”   说着,手足并施,对准那个捞毛,足踢膝后“承筋”,手拍下颚“浮白”;然后身形一长,仍自屋顶那道洞孔钻了出去。   不一会儿,屋中光线一暗,一条身躯自屋顶轻轻飘落,正是赌王去而复返。朱元峰忙迎上一步道:“老儿怎么说?”   赌王双眉紧锁,神情似甚困惑,摇摇头道:“老儿不在!”   朱元峰愕然道:“去了哪里?”   赌王微现慍色道:“谁知道,一副汤团担子,仍然搁在那里,这老儿太不像话了,即令有事离开,也该知照一声,才是道理!”   朱元峰望望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以及那个只剩下一对眼珠儿在不住地骨碌乱转的捞毛,抬头问道:“如今怎办?”   赌王沉吟了一下道:“时间不能耽搁太久,否则那淫妇难免起疑;现在,依为师的看来,只好冒险赌上一注了!”   朱元峰忍不住笑了一下道:“如何赌法?”   赌王手一挥道:“你站列床后去,小心掩藏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你出面过问,免得为师分神……”   朱元峰点头道:“峰儿知道。”   说着,举步走到床后,迅速隐起身形。   赌王转身将那捞毛哑穴解开,沉脸问道:“朋友准不准备合作到底?”   那捞毛连忙答应道:“全凭大爷吩咐!”   赌王沉脸接着道:“你们原先预定如何联络?”   那捞毛眼珠一转,忽然生出一条毒计。当下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两句暗语,大爷。”   赌王注目道:“两句什么暗语?”   那捞毛道:“只要派人去后院说一声:“朱公子那边好像出了点麻烦,请娘娘快点过去看一下!’那老女人听了,便会马上亲自走过来。这两句暗语的意思就是:“药力发作,朱公子已经迷倒了!’”   赌王怀疑道:“真是这样两句话?”   那捞毛道:“皇天在上,大爷如果不信,小的可以起誓;假如小的话中有假,将来不得好死……”   赌王点头道:“你要是真的活够,大爷到时候一定成全于你就是了。”   那捞毛道:“请大爷高抬贵手,小的这就去传话。”   赌王哼了一声道:“你倒想得好!”   说着,走到窗前,恰见一个大麻子从院中经过,连忙回身将那捞毛一把提去窗口低声喝道:“快将那麻子喊来!”   吴瘤子高声喊道:“麻子,你来!”   三麻子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赌王侧挪一步,但并未放松对吴瘤子面部表情和语气之注意。   吴瘤子道:“你去后院跟娘娘说:朱公子这边好像出了点麻烦,请娘娘快点过来看一下!”   三麻子一怔道:“什么麻烦?”   吴瘤子瞪眼道:“告诉了你麻子,做得了主,做不了主?”   这个三麻子显然对吴瘤子相当服帖,碰了一个硬钉子,一句怨言没有,立即向后院飞步奔去。   赌王重新将瘤子哑穴点上,提去房门后面藏,他自己则像先前那般贴壁站立。他自知不是淫妇春凳娘的对手,决定不择手段,来个出其不意,只等淫妇跨进房门,斜侧里便是一算盘。   后院堂屋中,淫妇春凳娘听了三麻子的报告,不禁一惊道:“他有没有说,出的什么麻烦?”   三麻子摇头道:“没有。”   淫妇想了一下又问道:“看到你们那个姑娘没有?”   三麻子摇头道:“没有。”   淫妇眨着眼皮道:“你们那个伙计,他在说话时,神情如何?”   三麻子思索着,说道:“神情方面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好像脖子有点往下缩,领口高高耸起,一直阻至下巴……”   淫妇暗骂道:笨蛋!那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揪着他呀。   当下手一挥,站起身来道:“知道了,你去吧!”   淫妇声色不动地走来前院,她在跨进北厢堂屋之后,一面于暗中凝聚百阴功力,一面还做作地低声自语着:“是哪个房间,也没有说说清楚……”   自语之际,双掌一翻,未见任何声息发出,那虚掩着的两扇房门,已然化成块块碎木,溅落一地。   赌王知道事已败露,迅速俯下身去,一把抓起那个捞毛,口中大喝一声:“贱人看掌!”   反手掷出那个捞毛,自己则从屋顶那道洞孔中腾身射出。   淫妇春凳娘见有一条人影迎面扑来,不禁冷笑道:“你这厮大概还不知道老娘是谁吧?”   娇躯一侧,右手疾扬,以反弹琵琶式,对准飞来人影,轻描淡写地发出三成百阴功力。   饶得这样,也尽够那捞毛生受的了。   那捞毛承掌之下,叭哒一声,凌空摔落,双肩以下,完好如故;上面那颗脑袋,却瓜碎脑流,应了他自己的誓言:不得好死!   淫妇春凳娘,乃女中巨枭,掌方发出,便觉不对,无奈收刹已迟,只好弃下死尸不管,一个倒纵,抢出屋外。   淫妇抢出,赌王亦自屋顶跃落。   后者这时虽明知不是淫妇之敌,惟格于形势,无法退缩,只有硬起头皮,舍命一拼了。   淫妇春凳娘抬头看清之下,不禁咦了一声,道:“是你这个老赌鬼?”   赌王点头道:“是的,久违了!”   淫妇手朝屋中一指道:“这样说来,屋中那小子,真的就是你那宝贝徒弟了?”   赌王冷冷答道:“不清楚!”   淫妇眼皮一眨道:“如果不是你赌鬼的徒弟,今天这档事,跟你姓胡的有何关系?”   赌王沉声道:“天下事,天下人管!”   淫妇咯咯一笑道:“管得了么?”   赌王冷冷答道:“难说得很,比过点子,才知大小!”   淫妇又是咯咯一笑道:“那就动手啊!   赌王沉声说道:“正想请教!”   说着,手中铁算盘一摆,欺身上步,首先攻出一招“平分二五”。   铁算盘当胸平平推出,在将近敌身时,算盘突地一竖,左砸右扫,声影杂乱,虽是一大虚招,却颇具扰敌心神之效。   淫妇春凳娘点点头,似有嘉许之意,脚下同时又退出四五步。   赌王知道今日之局,有输无赢,与其同样落败,不若豁出去,拼个痛快,或许还能稍稍捞回一点老本。所以,这时不再犹豫,一个垫步,踊身再上,右手铁算盘,如风扫落叶,左手并指如刀只攻不守,同时翻出。   淫妇微微一怔,旋即大笑道:“人人都说你老儿下注甚豪,果然名不虚传!”   口里笑语如珠,丰底下却未闲着。上身一仰,双足牢钉地面,腰身以上,全面向后稳倒。   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好以毫厘之差,一下闪过赌王之双管齐下。   赌王如果下盘不稳,一发难收,只须向前冲出半步,两条身躯,一俯一仰,便将紧紧合而为一。   实际情形,确亦如此。   因为赌王跟这淫妇从未交过手,虽知这淫妇放荡毒辣,却未料到一个妇道人家,竟会使出如此般不堪人目之身式,事出意表,自然难免上当。   淫妇双臂一张,如鹰展翅,藉下压之力,稳住身形,左边莲足,一挑一勾,口中媚笑着道:“来,老儿,死得舒服一点……”   赌王人已全面扑上,这一脚,所指之处,正是老儿下阴要害,如果踢中,自是必死无疑。   赌王自知命悬呼吸之间,心肠一横,双肘猛收,对付这种无耻女人,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时拐下冲之处,正是淫妇双峰峰尖。   淫妇万万没想到敌人处此存亡之际,仍有应变能力,心中一惊,急忙侧身滚倒;于是危机顿解,淫妇未有所损,赌王一个空心翻腾,亦自长身站起。   虽然双方交成平手,难言胜负,然在淫妇,却似受到甚大委屈一般。是以一个翻滚纵起身,不再打话,返身便是一掌扫来。   赌王死里逃生,认为此命乃意外捡得,反为之豪情大发。   他见淫妇一掌扫来,一时忘记淫妇的一身百阴柔煞,竟将一把铁算盘正面迎出,打算硬接一招。   一经交接,只听呼的一阵轻风过处,一把铁算盘,弯曲歪扭,业已不成形状。   赌王又惊又怒,大喝一声,顺手把已成一团废铁的铁算盘,当做流星锤打出。人随锤上,决心不容淫妇有腾手机会,与之拼一个两败俱伤。   淫妇嘿嘿一笑道:“刚才那种便宜事,再没有第二次了!”   伸手一拨,打落那团废铁,全身一转,柳回风旋;肘靠肘,肩贴肩,急如飞蓬,反绕至赌王身后。   赌王技逊一筹,返救不及,只觉眼前一黑,向前连冲四五步,方始勉强稳住身形。   淫妇冷笑说道:“看在你那个宝贝徒弟面上,暂且饶你老鬼一死,假如你老鬼一定不识相,歇一口气,不妨再来!”   就在这时候,堂屋中忽然冲出那个叫凤凰的女人。   只见这女人这时双颊微红,如染浓脂,两道眼波,盈盈欲滴,薄唇微张,香喘迫促,无疑昏迷期已过,腹中春药,正在作祟,走来院中后,不住四下张望,仿佛在找寻什么失物一般。   淫妇眼角一扫,连忙转过身去问道:“你是不是叫凤凰?”   凤凰茫然抬头道:“你是谁?”   淫妇接着问道:“那位朱公子呢?”   凤凰眼中一亮,忙道:“是呀,奴家正在找他,你看到他去了哪里?”   淫妇皱皱眉头,掉开面孔,不再加以理会。药是她拿出来的,药力发作时,身受者情形如何,她自是再清楚不过。   淫妇本来还想去屋中搜索一番,经这一来,原意顿告打消。   淫妇走上数步,向赌王冷笑道:“人藏到哪里去了?”   赌王背心中掌,内腑受震,此刻正在连气调息,闻言抬眼,冷笑一声,又复将眼皮缓缓垂落。   背后忽听凤凰喘息着喊道:“三麻子,你来……我……我有话跟你说。”   三麻子迟疑而畏缩地道:“说什么?”   凤凰奔向一间厢房门口招手道:“你过来呀!”   淫妇转脸溜了一眼,回头又问道:“你赌鬼真的不肯说?”   赌王闭目垂帘,听如不闻。他只待淫妇再上一步,够得上距离,便将滚地扑出,以一命,换一掌。   淫妇冷冷一笑道:“你赌鬼少打如意算盘,嘿嘿,不开口便能了事?怕没有那般容易!”   赌王仍然不言不动。   淫妇又是一声冷笑:“那就试试老娘——”   语音未了,西厢上忽然传来一声吼喝道:“骚货往手!”   喝声中,三条身形,如飞将军自天而降,分三面将淫妇团团围住。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移山叟”任远,“长短叟”平鼎,“驭雷叟”许福祥等“三残”!   淫妇目光所及,不禁大惊失色。   移山叟任远桀桀怪笑道:“好哇,你老骚货是存心跟咱们三个老残废闹闹法力是不是?   既然如此,咱们三个老残废,成全了你春凳大娘便是。”   淫妇向后稍稍退出半步,鞭目中凶光炯炯,如困兽负隅,亟谋一噬。   长短叟平鼎忽然大喝道:“驼子且慢!”   移山叟扭过头去瞪眼道:“你跛子忽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是不是?”   长短叟举枚一指赌王道:“你看这老儿,无缘无故,他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这里面我看一定有蹊跷,得先问问清楚!”   淫妇见事有转机,连忙说道:“是啊!这一次完全是个误会。”   移山叟扭头大喝道:“谁问你了?”   淫妇翻着眼皮道:“你驼鬼客气一点好不好?”   移山叟冷冷说道:“客气要看人!”   淫妇不禁有气道:“我席娇娇过去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姓任的?”   移山叟重重一哼道:“眼前便有一桩!”   淫妇诧异道:“哪一桩?”   移山叟瞑目道:“我们昨天谈好的条件是:你交出朱家那小子,我们放你走路。最后,请问,你交出的朱家小子,他算不算一个完好的人?”   淫妇连忙分辩道:“匆促之间,忘记了呀!谁叫你们逼得那样急?”   移山叟冷冷一笑道:“现在记起没有?”   淫妇忙自怀中取出一只药瓶,丢了过去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拿去就是啦!”   移山叟接下之后,冷笑道:“只可惜……”   赌王忽然挣扎着站起道:“药拿给我,老任,小子就在屋子里,灵不灵,待我拿进去试一下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赌王进而复出,挥手道:“放她走罢!”   淫妇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残也是微微一怔,移山叟平鼎霎着眼皮问道:   “你赌鬼就这样认了?”   赌王苦笑了一下,说道:“不认账,又能怎样?你们难道要叫我赌鬼在徒弟面前,树下一个藉他人之力为自己出气的好榜样么?”   移山叟转向淫妇,念念然说道:“请吧!算我们几个老残废多管闲事,碰上我们这位艺屈志不屈的武林大赌王!嘿嘿嘿。”   淫妇一个倒纵,人在半空中,向赌王遥遥一竖拇指道:“佩服你姓胡的这份傲气……”   淫妇一走,三残一拥而上,争着问道:“真的有效?”   赌王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们这些娃儿,扮得像,不过可将我赌鬼吓得直冒冷汗,真比面对三门大注,手抓瘪十的滋味还要……”   眼珠一转,忽然叹了一声道:“你们怎知道赶来的?”   紫珮紫梅低声笑道:“是洪爷爷临时通知的,他老人家扮成一名车夫,此刻不知去了哪里。”   赌王恍然大悟,忙向屋里叫道:“元峰,我们走吧!”   朱元峰走出来,朝三女点点头,大家心照不宣,朱元峰转向师父问道:“师父无碍吧?”   赌王点点头道:“还可以撑得住,等洪瞎子回头,抓个方子吃吃就行了。”   老少五人在经过院心时,只听一间厢房中,有个女人声音,在呻吟着喊道:“哎唷唷,三麻子,麻子哥,我的好麻子……你……你……好麻哥哥,麻哥哥救命!”   三女天真未凿,连这儿是所妓院都不知道,自然不知道这一阵喊叫的由来了。   绛环列屏贞讶然问道:“这女人怎样了?”   赌王咳了一声,含混地道:“大概给滚水烫了……”   蓝珰上官玲接着说道:“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我身上带有急救散,对刀伤、火伤、烫伤……。”   朱元峰大声催促道:“快走,快走,人家已经有人在照顾着了!”   回到客栈,却见洪瞎子业已返栈多时,在客厅一角的地上,另外垂首坐着一个长衣中年文士。   赌王惑然道:“这是谁?”   洪瞎子笑道:“这位是毒、酒、恶三龙的师弟;刁、暴、混、玉、枭等五龙的师兄!”   赌王一怔道:“秃龙?”   洪瞎子微笑道:“大概是他吧。”   赌王接着道:“这厮哪里闯来的?”   洪瞎子冷笑道:“他在那家迎春院,用迷药灌倒了我们那个大妞儿和二妞儿,想雇一辆车子赶去姚家渡,我瞎子乃以五两银子,跟车行老板打了个小商量……”   紫梅迫不及待的插口道:“大姐和二姐呢?”   洪瞎子返身一指道:“在房里!”   这边赌王却又催道:“老儿说下去!”   洪瞎子转过身来,接着道:“车子出了西城门,瞎子忽然对赶车失去兴趣,遂将车子停下来,告诉这厮说坏了一个轮子。”   赌王脱口道:“真的坏了一个轮子?”   洪瞎子笑骂道:“老天真!”   赌王赦然一咳道:“说下去吧!”   洪瞎子继续道:“这厮下得车子来,问我坏在哪一边,我叫他自己看,然后,当这厮俯下身去时,我瞎子就赏了他这么一下拼掌一扬,做了个下劈的手式,跟着爆出一阵哈哈大笑。   朱元峰走过去,用脚尖拨了一下道:“知道令师怎样死的么?”   秃龙抬起头来,又惊又疑又怒道:“死在何处?”   朱元峰注目道:“毒龙谷——你不清楚么?”   秃龙勃然大怒道:“胡说八道!”   朱元峰平静地道:“何以见得是胡说八道?”   秃龙睁目厉声道:“毒龙谷乃我大师兄修真之处,关防之严,飞鸟难渡,你小子说这话,岂非暗示家师乃大师兄所谋害?”   朱元峰回过身来问道:“这厮平常脾气如何?”   洪瞎子答道:“就是这个样子,好色、残忍、外加暴烈如疯虎。”   朱元峰点点头道:“好的,底下随你们怎么处置吧,晚辈要问的,已经问完了。”   洪瞎子沉吟了一下,向赌王问道:“赌鬼,你看怎么样?瞎子本想将他一掌了结,但是,这厮说,他有个惊人的消息,足够换回他一条活命而有余!”   赌王道:“什么消息?”   洪瞎子摇头道:“因为瞎子没有松口,所以他还没有说。”   赌王接着说道:“这厮可信么?”   洪瞎子沉吟道:“难说得很……”   接着转向朱元峰道:“老弟意下如何?”   朱元峰点点头道:“假如消息真有价值,晚辈并不反对饶他一条活命;不过,晚辈以为,条件似乎应订明只以活命为限!”   洪瞎子自然懂得话中之意,转过头去喝道:“僧友三,你听到没有?”   秃龙咬咬牙,抬头问道:“只以活命为限,这限度……”   洪瞎子冷冷回答道:“能够坐、卧、行走、讲话、和吃饭!”   秃龙脸色一黯,低头不语。   洪瞎子变脸喝道:“怎么样?”   秃龙显然自知一身罪孽深重,能够活命,尚属万幸;如再争持,结果也许适得其反。   当下缓缓抬起头来道:“你们知不知道,四海帮共有几名副帮主?”   朱元峰接口道:“三名,对么?”   秃龙头一摇道:“不,五名。”   朱元峰轻哦道:“‘四全客’、‘春凳娘’、‘鶉衣欲魔’,还有谁和谁?”   秃龙答道:“‘三绝大岁’徐华狱,‘一指禅师’尚公烈!”   朱元峰因对这两位名号印象不深,听了还不怎么样;无相叟和赌王,却止不住全是微微一呆。   洪瞎子翻了翻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问道:“这难道就是秃龙头一摇,截口说道:   “不!僧某人的意思是问:这样五名副帮主,你们猜想那位正帮主,他该是谁?”   洪瞎子又是一呆,显然被呆住了。   这是一个从未有人深入探讨的问题,如今一旦提出来,的确发人深省。“九龙”,在该帮,只占着护法地位;而“四全客”、“春凳娘”、“鶉衣欲魔”、“三绝太岁”、“一指禅师”这五个副帮主,更是过去武林中,仅有的几个顶尖儿魔头;这种情形下,谁会,不,应该说谁有资格——坐上那正帮主宝座?   五名副帮主中,居然列有“三绝太岁”和“一指禅师”,这首先就很使人感觉意外。   因为在五名副帮主中,这是相当特别的两个人物。   “四全客”苟步青,富心机,善逢迎,论武功并不怎样。“春凳娘”席娇娇,一身百阴煞虽然歹毒,但淫妇只图逸乐,过去在武林中,一向都很少与正派人物公开作对,她投入四海帮,无疑只是想取得一种庇护。“鶉衣欲魔”郝云飞呢?明显的也只是一种因势利用。此魔好色,贪享受,慕虚名,一席副帮主,正好满足,也方便其种种“作为”。   然而,现在提到的三绝太岁徐华狱,和一指禅师两人便不同了。   所谓“三绝”,即无视于“情”、“理”、“法”之别称也!此人本为冀北一名大盗,三十岁以前名气平平,后来不知怎么的,竟被他获得一本什么“九玄秘录”,练成一身“九玄神功”,才在黑道中奠下不可动摇之地位。   不过,在当年,九玄神功显然尚不足与十绝颠僧之十癫武学,以及君山一品红金姥姥之一品武学相颉烦;故此魔虽然得道于一夕之间,却仍不失自知之明,一直掩掩藏藏,不敢公然为恶。   “一指禅师”尚公烈,情形相近。   此人称“禅师”,纯属沽名;原因是他根本不是一个出家人,却喜欢常年穿着一袭宽大的僧袍。   至于“一指”之由来,则系指此人之武功而言。   此人据说幼获武夷山一名异叟之传授,专练指上功夫,不但能破铁布衫,金钟罩等横练功夫,即坚石铁板之属,均能着指洞穿,武林中人,畏如蛇蝎,无不敬鬼神而远之;盖人为血肉之躯,谁能当得此利锥之指?   “一指”之号,由是大噪。   但此人也和当时的其他魔头一样,惮于“十绝”和“一品”   之声威,不敢过分招摇,横行地区,始终不出闽粤之境。想不到如今竟和三绝太岁,一起当上了四海帮的副帮主。   赌王蹩额喃喃道:“是啊……”   假如五名副帮主中,不包括上述两人,毫无疑问,他们现在不猜“三绝太岁”必猜“一指禅师”。   而今,这两人事实上也仅是该帮一名副帮主,就叫人不胜迷惑之至了。   洪瞎子点头道:“好的,姓僧的,你说了吧!假如你阁下不是信口胡扯,这项供称,的确值得饶你一条活命。”   秃龙平静地道:“一品红!”   “一品红”三个字由秃龙口中说出,无疑晴天一声霹雳,直震得老少三人目瞪口呆半晌无法动弹。   洪瞎子突然闷吼一声:“勿要放屁!”   欺身而上,手掌一扬,便待劈将下去!   赌王急忙伸手拦着道:“瞎子别慌!”   说着,转向秃龙沉脸道:“你这位僧朋友,知不知道,你刚才口中这三个字的分量多重?”   秃龙平静地道:“知道!”   赌王接着道:“真的一点不假!”   朱元峰插口说道:“待峰儿来问他几句。”   赌王点点头,拉着洪瞎子,退向一边。房中金钗、玉簪、紫佩。绛环。蓝珰等五女,亦闻声跑出房外。   朱元峰走上一步,问道:“你见过你们那位正帮主本人没有?”   秃龙答道:“见过。”   朱元峰道:“音容笑貌,全无异样?”   秃龙答道:“是的。”   朱元峰道:“依你看来,一品红金老前辈,以她老人家在武林中之崇高地位,她今天创组这个四海帮目的何在?”   秃龙答道:“这个问题,无人能够解答。”   朱元峰道:“在易容术日益其精的今天,你们凭什么就能相信,她即为一品红金老前辈本人?”   秃龙答道:“武功!”   朱元峰微微一怔道:“武功?”   秃龙答道:“如换上另外一个人,我们九龙兄弟,将绝不会仅以获得一席护法为满足;同时,不难想见的,四全客、春凳娘、鶉衣欲魔、三绝太岁、一指禅师等人,也绝不会甘心屈居副帮主之位!”   朱元峰道:“她向你们显示过哪几手武功?”   秃龙答道:“‘飞花碎镜’、‘摧发代针’、”一品罡气裂金鼎’!”   朱元峰道:“你们全都相信你们的眼睛?”   秃龙答道:“我们这些人之中,并非个个好说话,要想一手掩尽耳目,应该不是一件容易事!”   朱元峰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她有个女徒名叫南宫华?”   秃龙点头道:“知道。”   朱元峰接着道:“那么她自己的徒儿,为何不知道她师父已成为今天的四海帮主?”   秃龙答道:“据她老人家说:她们之间,师徒恩义己绝。并交代:以后设若遇上,手下尽可不必留情!”   朱元峰追问道:“为什么?”   她老人家说:“那娃儿难体师心,不懂孝道,有等于无;亲自下手,有所不忍,故予遣走了之!”   朱元峰思索了一下,突然转身道:“洪前辈,您可依约行事,废掉他武功,放他走吧!”   洪瞎子正想开口,朱元峰抢着道:“不会错——”   最后,秃龙终于铁青着脸孔,带着一身痛楚,蹒珊着走了;室中留下一片出奇的沉寂。   静了片刻,赌王忍不住道:“元峰,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这厮说的话?”   朱元峰神情凝重地答道:“事情虽然违乎常理,明显地有蹊跷,但峰儿相信,这厮所说的,则一定不假。”   赌王将信将疑道:“何以见得?”   朱元峰抬头道:“这厮如蓄意胡扯,尽可另找话题,犯不着冒此大不讳。他适才险些丧命于洪前辈掌下,便是一例;一个人只有心中坦实,才能不计利害!”   洪瞎子点头道:“这话倒是不无道理。”   赌王接着问道:“如今怎办?”   朱元峰皱眉道:“如今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马上回长安!”   洪瞎子表示赞同道:“是的,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那位一品红,不论是真是假,都有慎重处之必要……”   五天之后,回到长安。   由于抵达时天已昏黑,当夜,一行便先在丐帮分舵,暂时安顿下来。   晚餐后,朱元峰忽向师父赌王,及无相叟洪瞎子说道:“这个消息,最好先别让南宫华知道。”   赌王诧异道:“为什么?”   洪瞎子抢着点头道:“瞎子的意思,亦复如此;那娃儿遽闻此讯,一下子也许受不了。”   朱元峰接着道:“所以,峰儿适才盘算,明天,最好的办法是,先由峰儿将她带开,然后你们再找追魂前辈研讨。”   赌王惑然道:“你预备带她去那里?”   朱元峰思索着道:“当然是君山……”   --------          第三十章 火烧一品宫     三大后,桐柏山麓,一条荒凉的古道上,忽然出现两匹坐骑。   马上坐的,是一名英俊的黑衣少年,和一名俏丽的蓝衣少女。   这一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朱元峰和南宫华!   南宫华本来跑在前面,这时马缰一勒,微微缓住去势,于马背上扭转身躯,高声说道:   “猜不透,你还是说了吧!”   朱元峰笑答道:“真笨!”   南宫华薄嗔道:“所以才会猜不透啊。”   朱元峰笑道:“‘溪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名湖、名楼,加名山,偶一念及,令人游兴油然而生耳;别的还会为什么?”   南宫华啐了一口道:“只有鬼才相信,值此风云际会之秋,你会有这份闲情逸致!”   朱元峰笑道:“那么你说……”   南宫华瞪眼道:“你真想卖关子是不是?”   朱元峰嬉脸笑道:“是又怎样?”   南宫华一嘿道:“好吧!”   说着,马头一拨,便拟转回原路。   朱元峰连忙拦着道:“我说我说……”   南宫华板着脸孔:“最好快一点!”   朱元峰正容低声道:“不瞒华妹,愚兄此行之目的,实在是为了去向令师她老人家,讨教一个有关武功方面的难题。”   南宫华脸色稍霁道:“这还差不多。”   接着又表怀疑道:“那你为何不问我?”   朱元峰好气又好笑,只好敷衍着道:“这并不是某一招式方面的问题,而是一种武学源流的探讨,要有这么容易解决,愚兄早就提出来了。”   南宫华眨着眼皮道:“真的?”   元峰点点头道:“当然!”   转眼之间,又是三天过去。这一天,两人来到孝感县,南宫华提议坐船,认为顺江而下,比骑马来得方便。   朱元峰路径不熟,自然只有依议而行。   两人在孝感一家骡马行寄存了马,以备回程取用,然后搭上一条江船,直放洞庭。   船上闲来无事,朱元峰又以种种方法,拿话套话,知道那位金老太君在君山只用了一名老妇,以及两名丫环,由于年事己高,又患有风疾之故,差不多已有三年未离君山一步。   由此,朱元峰更认定那位四海帮主是冒牌货。   那么,何人有此胆量?且能将“飞花碎镜”、“摧发代针”、“一品罡气裂金鼎”,等三项君山一品绝学,在火候方面,模仿得分毫不差呢?   这些疑问,他相信只要见了一品红金老太君本人,一定可以获得答案。   同时,冒牌毕竟是冒牌,他相信经过这位真正一品红之指点,要解决那位四海帮主,应该不是一件为难事。   俗云:树倒猢狲散。那位四海帮主一旦解决,所谓四海帮者也,亦必会随之瓦解冰消。   那时,他就可以附带一了自己的心愿。   “九龙”,继“酒”、“混”、“枭”之后,又去了一个“玉龙”   和“秃龙”,之后,现在只剩下“毒恶刁暴”四龙了。   这四龙之中,是哪一龙……“峰哥快瞧!”   朱元峰的思路,突被南宫华一声低呼打断。   他顺着南宫华手势望去道:“瞧什么?”   南宫华低声道:“你瞧后面那条船!”   后面跟着的,是一条双桅中型客货船,距离他们乘坐的这一条,两下里相隔约摸一箭之遥。   江面上,船来船往,可说平常之至,这有什么可瞧的呢?   朱元峰端详又端详,却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禁转过脸去,眨着眼睛道:“后面这条船怎样?”   南宫华轻哼道:“真笨!”   朱元峰笑道:“已经报复过了,敢请指点迷津。”   南宫侧目道:“你看这是一条什么船?”   朱元峰答道:“客货两用,跟我们乘坐的这一条差不多,是么?”   南宫华接着道:“它在船帮上露出黑黑湿湿的一大片,是何原故?”   朱元峰不假思索道:“吃水浅呀!”   南宫华紧接着又道:“为何会吃水这样浅?”   朱元峰脱口而出道:“载货少呀!”   南宫华点点头道:“很好,现在再请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这段江面上,货运拥挤,每一条船,都载得足足的,为何独有这条船如此空闲?”   朱元峰不禁一怔道:“这个——”   南官华眼角一抛道:“这个怎样?”   朱元峰期期地道:“你的意思……后面这条船……目的是在跟踪我们……我们……这一条船?”   南宫华徐徐接道:“也许只是在跟踪——我们——这一条船——船上的我们两个!”   “别疑心生暗鬼了。”   “要不要赌上一赌?”   朱元峰迟了一下道:“那么,今夜泊碇后,我们是不是要摸过去看个究竟?”   南宫华缓缓点头道:“这是下下策!”   “上上策安在?”   “不动声色!”   “佯作无知?”   “同时提高警觉,来一个,收一个,来两个,收一双!”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两条船,一先一后,由汉阳、嘉鱼、新堤、白螺矾,直至洞庭,一路上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朱元峰私底下打趣道:“来一个,收一个,来两个,收一双;在你的上上策中,一个不来时,有无补救之道?”   南宫华白了他一眼道:“算完了么?”   朱元峰连忙说道:“当然还没有!”   南宫华招手喊来一条小帆船,两人由大登船上小船,转驶君山。   船入洞庭,适当晌午时分,由于入湖口离君山甚近,不消三两个时辰,君山便已在望。   在小船靠岸之前,朱元峰曾不住留心身后,看有无可疑船只跟踪;然而,湖中类似之小船,多不胜数,令人眼花;尤其靠近君山的湖面上,更是桅槁如林,游帆往复,根本无从辨别。   登岸之后,南宫华精神顿然一振,返身手一招,领先沿着一条山路,向满是茂草繁花的山中奔去。   不消片刻,在一座储色山谷中,遥遥出现一片古老的建筑。   “自己进来……”   南宫华在前面挥着手,远远传来一声招呼,随即于大门中消失不见。   朱元峰为了礼节,不但没有马上跟过去,脚下反而放慢下来,同时,佯装眺望景色,又朝身后望了一眼。   身后来路上,仍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朱元峰不由得暗暗纳罕。他在口头上虽然表示不信有人跟踪,其实,那也不过是强恃镇定而已;事实上,他敢说比谁都要来得信而不疑!如今,问题只是:从卸大船到现在,为何一直未见有所动静?   难道那批匪徒,都是天生的夜猫子,不等天黑不动手?   朱元峰正思忖着,忽见南宫华又从大门中奔了出来,看到南宫华出来时那种脚步和脸色,朱元峰不期而然心头一凉。   他勉强含笑,迎上去问道:“令师她老人家……”   南宫华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真是怪事,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朱元峰连忙加以安慰道:“也许刚刚出去……”   南宫华连连摇头道:“绝对不是!”   朱元峰注目道:“为什么呢?”   南宫华低头道:“卧室及客厅的家具上,均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而家师她老人家,一向最爱清洁……”   语音哽咽,两串泪珠,不自禁簌籁滚落。   朱元峰伸手一挽,轻声说道:“我们进去再看看。”   住宅里面,共分三进。前面是一座大院落,植有各种花草。   再进去是一座大客厅,落地亮窗,宽敞雅静。   最后面为起居之处,是一座四合厢,正面是一道花墙,有门可通前厅。东西两厢,一边为仆妇住处一边为库室厨房。坐北朝南,为一暗明之堂屋,据南宫华说,她未下山前,即与师父各居其一。如今,两个房间里,果然到处积满尘埃,显示无人居住,最少亦在半年以上。   只是有一件事,使人相当迷惑,即宅中各处,物置原位,分毫未乱,就好像当初这里的主人,是临时因事,匆促间离去的一般。   南宫华各处看着,每见一件有纪念性的物件,便止不住热泪滚滚。   朱元峰最后手一招,说道:“华妹,你来坐下!”   南宫华依言坐落,眼眶红红的,不住以衣袖拭着眼角。   朱元峰顿了一下,接着道:“华妹,不是我恭维你,在今天武林中,你可算得上是罕见的奇女子,所以我相信,华妹必然也有着常人难及的勇气。”   南宫华身躯微微一震,接着抬起头来,冷冷说道:“不必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朱元峰不再掩瞒,当下乃以平静的语气,将秃龙僧友三,在阳平关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炬知南宫华听了,丝毫不表震讶,仅将头一摇道:“那绝不是我师父!”   朱元峰微微一怔道:“华妹是说……”   南宫华恨声他说:“家师自从得了风疾,一身功力,已不足三成,别说无法施展飞花碎镜,摧发代针,罡气裂金鼎等武功,即普通金刚指力,及七步透心掌等,都有心余力拙之感,那个可恶的贼婆娘,我南宫华早晚定得拖她出来,验明正身,碎尸万段!”   朱元峰蹙额不语。他心中想到一件事,要说却又没有勇气说出来。   那位四海帮主,既经证实,的确是个冒牌货,说来固属可喜。不过,可以想见的,那位正牌的一品红,则恐怕也就凶多吉少了。   这里面道理非常简单:一个人如想伪冒另一个人,要得不露马脚,惟一的方法,只有先使那个真人永远离开人世。   南宫华心情迷乱,一时也许计不及此,他自然不便徒增对方之哀伤。所以,他决定乱以他语道:“这些,以后慢慢再谈!食物一向放哪里?不早了,我们来弄饭吃吧!”   饭后,两人又讨论了一阵,但始终猜不出那个冒充者为谁。   因为一品红年逾九旬,本师门中别无旁支,当年除了一位十绝僧,武林中可说无人能望项背。哪里来的一个老婆子,竟有这样一身几足乱真的惊人功力呢?   夜深了,两人均有倦意,乃分别入房安歇。没料到,两人刚刚睡下不久,即为一阵劈劈啪啪的剥裂声响所惊醒。   两人同时自房中奔出,于厅中悄然会合。不一会儿,劈啪之声,愈来愈响,一片耀眼火光同时出现。   朱元峰传音说道:“有人纵火!”   南宫华传音答道:“待小妹出去看看!”   朱元峰一声小心未及出口,南官华人已像脱兔般夺门而出。   朱元峰正待随后跟出,只听南宫华一声轻啊,忽又倒纵入屋,朱元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事?”   南宫华切齿低声道:“外面弩如飞蝗,出去不得!”   朱元峰皱眉道:“好歹毒的贼子,难道竟想将我们活活烧死不成?”   说话之间,火势又比先前旺盛许多,一阵阵烟硝气,随风吹入屋内,令人顿感呛窒难受。   朱元峰伸手一拉,急急说道:“这种火不是起于普通薪材,华妹不可大意,快撕下衣襟,用茶水浸湿,罩住口鼻!”   南宫华依言照做了,一面悄声说道:“这批贼子如非自知不敌,一定不会用火攻,所以,我们不出去,贼子们大概也没有胆量冲进来。我们去破开墙壁,看看后面情形如何?”   两人进入东卧房,各运玄功,分别于后壁破开一道洞孔,朱元峰一瞄之下,摇摇头道:   “后面也一样……”   南宫华冷笑着接口道:“贼子们来的人数可真不少啊!你瞧,花墙背后,那一排箭镞,闪闪发光,有如狼牙,嘿,只可惜枉费心机!”   朱元峰微愣道:“这话怎讲?”   南宫华轻轻一哼道:“这个你且别管,先帮我找一找,那带头的几个贼子,待我南宫华先赏他数枚丹鹤缥再说!”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不用找了。”   南宫华愕然道:“为什么?”   “眼前便有一个!”   南宫华忙问道:“在哪里?”   朱元峰微笑不答,以眼色朝屋顶一比。南官华凝神谛察之下,果然听到屋面上,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朱元峰传音笑道:“我猜来人一定想将屋瓦移开,然后来一个出其不意,分别赏我们一支丧门钉,或者一蓬淬毒金针什么的。”   南宫华冷笑道:“送上门来,倒也省事!”   说着,双肩一敞,轻飘飘地离地而起;一手搭着屋梁,身躯斜悬半空中,只待贼人探头露脸。   不一会儿,格达一声,一块横砖揭起,洞中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   朱元峰为诱敌计,故意在房中打转,口里不住念着:“这怎么办呢?进无路,退无门……”   他脚下走得很快,就像南宫华去了外间,他已渐渐等得不耐烦似的。这样,贼人为了易于取准,便须再搬一块砖,而将上半身伸入屋中。贼人如果这样做,就不难知道贼人是谁,且利于南宫华下手。   只听南宫华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道:“常光头,你好!”   朱元峰一闪身,抬头望去。洞孔中这时正倒悬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正是那位刁龙常思发。   朱元峰见刁龙咽喉上虽然捏着一支丹鹤镖,似乎尚还留有一口游气,当下连忙纵身而上,喝道:“说出恩师被害经过,可获不死!”   刁龙断断续续,呻吟似他说道:“我只……知道……不……不是我!”   南宫华接着喝问道:“今夜来的还有谁?”   刁龙低弱地喘着道:“来的人……多……多得很,你们这两个娃儿,谁……谁……也别想……活着离开此地。”   南宫华恨声说道:“至死不知悔改!”   左手一松,引身而下,再也不加理会。   朱元峰跟着下地,低声道:“又有生意上门矣!”   南宫华连忙传音问道:“哪一边?”   朱元峰匆匆说道:“这次由我来。”   说着,身子一闪,贴去窗侧。南官华为投桃报李起见,这时一面移步向房外走去,一面压着嗓音低唤道:“元峰,你要去哪里?别乱闯!”   窗门无风自启,半截身躯伸进来;上面是一张骚窖绕腮的猴形面孔,双目中闪烁着恶毒的笑意;下面一只手,捏着一支三棱镖,对着南宫华后心,肘腕一扬,便待抖臂打出。   另一只手臂,突自斜刺里,电疾抓出:“这样不够光明,朋友!”   那贼人闻声知警,欲待缩手,为时己迟。   朱元峰五指一紧一绞,以擒拿手法,先将贼人制服得不能动弹,然后一手卡住贼子后颈拖死狗般,拉进房中。   南宫华转过身来,目光所及,不禁轻轻一咦,同时迅上一步,出手如风,一举点了贼人三四处大穴。   朱元峰讶然道:“此人是谁?”   南宫华答道:“‘暴龙’祁允胜!这厮精于缩骨之术,你这样抓住他,他只要缓过一口气来,你就危难了。”   朱元峰甚感意外道:“‘暴龙’祁允胜?今夜到场的人物真是不少啊。”   南宫华冷笑道:“要想一举铲除‘十绝’、‘一品’之真正衣钵传人,人少了行吗?依我看来,大魔头还在后面呢。”   朱元峰朝窗外望了一眼,皱眉道:“这边屋檐,已经着火,我看不硬闯一下,可真的要被活活烧死了!”   南宫华淡淡说道:“放心!”   朱元峰不解道:“什么放心不放心?”   南宫华徐徐道:“保你今夜死不了!”   朱元峰诧异道:“既然华妹有此把握,兵贵神速,何不现在就付诸行动?”   南宫华冷冷说道:“说过了叫你暂且别管,你就别管。这里一草一木,均沾有家师手泽,你以为我南宫华,会甘心让他们如此轻易毁去?”   朱元峰轻轻一啊,如梦初醒,连忙抬足一踢,沉声说道:“姓祁的,认得小爷是谁么?”   暴龙哼了一声,没有开口。那神气似说你小子:也没有了不起,跟我姓祁的少来这一套。   朱元峰冷冷接着道:“‘酒、秃、混’三龙仍在人世,‘刁、玉、枭’三龙已赴阴曹,阁下想归哪一边?”   暴龙依然一声不响。   朱元峰嘿嘿一笑道:“你以为你不开口,便能过关么?其实,你这种死硬态度,正足以说明一切,弑师大逆,只有你这种人,才能做得出!”   暴龙冷冷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那老疯子自己应该清楚!”   朱元峰狠狠掴出一掌道:“先掌你的嘴!”   接着厉声喝问道:“你们今夜这种行为,能算好人是不是?”   暴龙倔强如故道:“只有你小子,方能算是那老疯子的徒弟。   我们九龙兄弟,鸡零狗碎,一人学个三手两手,算不得十绝门下,也没有必要循规蹈矩。何况转投一品红麾下,亦非丢人现眼之事。”   朱元峰沉声道:“现在的那位四海帮主,你们以为她真是一品红本人么?”   暴龙冷冷答道:“你能再交一个一品红出来不能?”   南宫华低声催促道:“别跟这种人穷蘑菇了。火伸舌已经进屋,你快随我来!”   朱元峰向暴龙冷笑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分毫不爽。这把火是你们放的,你就等在这里,尝尝活烤的滋味吧!”   南宫华伸手一拉,不耐道:“废话真多——”   朱元峰边跑边问道:“这里全部三间屋子,要走到哪里去?”   南宫华不答,上身一低,避过一根烧落的火梁,向对面那间卧房窜去。   朱元峰诧异道:“这一间还不是,一样?”   南宫华低声道:“当然不同!”   朱元峰疑惑道:“分别何在?”   南宫华将床后一只五斗橱移开,脚尖一踩,然后用手指着道:“分别就在这里!”   朱元峰又惊又喜道:“地道?”   南官华领先跳下,返身招手道:“快下来!”   两人在进入地道时,听得暴龙在对面房中大叫:“快救我出去,我被点上穴道了!”   外面有人回答道:“是祁护法么?抱歉得很,火势太烈,小的们实在无法进去。”   暴龙怒声叫道:“用铁钩拉倒墙壁,打开一条通路,不就得了?”   外面停了片刻,方始有人答道:“徐副帮主说:他怀疑您老,也许正在敌人的挟制之下,所以……咳……只有委屈您老一下了。”   暴龙恨恨骂了一声“混蛋”,声气旋即杳然。   朱元峰轻轻一叹道:“你看这批匪徒,人命当儿戏,全无一点义气。”   南宫华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么重义气,在临走之时,为何不将他穴道拍开!嘿!抓紧我的手,注意你的脚下要紧。”   朱元峰向前走了一阵,不禁问道:“这条地道通向哪里?”   南宫华道:“湖边!”   朱元峰道:“这样远?”   南宫华道:“跑不动,回去如何?”   朱元峰笑了一下,搭讪着道:“所谓‘徐副帮主’,别就是那位什么‘三绝太岁’徐华狱吧?”   南宫华打鼻中哼了一声道:“你想还会有谁?只可惜我刚才没有找到这厮的藏身之所!”   地道中湿气很重,大概是很少使用,和很少加以整理之故。   有些地方积水没膝,有些地方则渐呈坍方趋势;再有一段时日不予修葺,恐怕就要阻塞不过了。   朱元峰隔了一会儿又问道:“这条地道——”   南宫华忽然拦着道:“走在这条地道中,你有没有什么感想?”   朱元峰怔了一下道:“感想什么?”   南宫华碎了一口道:“真是一条大笨——”   朱元峰连忙说道:“有话尽可明说,何必动不动就骂人?”   南宫华掩口说道:“这下可知道随便骂人,不是什么好事了吧?”   朱元峰想了一下,忽然说道:“我懂你意思了!”   南宫华偏过脸去道:“说来听听看!”   朱元峰双目闪光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假如那位四海帮主,真是令师,这条地道,就不该无人防守,对么?”   南宫华侧目道:“有无疑问?”   朱元峰点点头,没有再开口。他心底则在想着:离出口还有一段,焉知湖边未设埋伏?   他之所以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因为这样猜测,就无疑承认那位四海帮主,即为一品红本人;他当然不希望这种猜想成为事实。   两人继续摸索前行,又走了一大段,朱元峰低声问道:“快到了吧?”   南官华点点头道:“还有百来步。”   后者说着,脚下不期然加快起来。   这样,继续前行,计算在将临近出口处时,走在前面的南宫华,突然发出一声轻啊,同时霍地停下脚步。   朱元峰忙问道:“什么事?”   南宫华手按胸口,不住喘息,脸上一片死灰,颤声说道:“外面有人……”   南宫华何事如此失态,朱元峰自然清楚。   同时,朱元峰本人,也是一阵难过。假如他刚才的怀疑,不幸竟是事实,这对南宫华而言,自未免太残酷了些。   朱元峰呆得一呆,急忙加以安慰道:“也许只是几个渔人南官华黯然低下头去道:“渔人,现在什么时辰了?”   朱元峰握一握她的手背,低声道:“不要丧失勇气,华妹,山是人开的,路是人走的;我们这一代应该面对我们这一代的现实环境。你且守在这里,定一定神,待愚兄出去看看!”   南宫华点点头,颤声说道:“挡在洞口的,是块大石板,往里拉,比较省力;如果往外推,也许会发生很大声响。”   朱元峰答道:“我会留意。”   于是,朱元峰向洞口摸去,南宫华则仍留在原处。   朱元峰去没多久,忽然急步退回来,含笑低声道:“华妹,你自己去听听!”   南宫华甚为疑讶道:“为什么?”   朱元峰微笑道:“我说不上来,你去洞口听听就知道了。”   南宫华问道:“石板移开没有?”   朱元峰点头道:“移开了!”   南宫华迟疑着向洞口走去。   要知道,她这时的芳心已经乱成一片,可说已六神无主,失去了她平时的冷静、机智和不让须眉的勇气与果断了。   因为,恩师“一品红”的突然失踪,己使她惊魂皆颤。   再由朱元峰把“秃龙”僧友三招供的一番话扼要地告诉她后,对她说来,无殊晴天霹雳。   她当然断定所谓“四海帮”的帮主,绝对不会是恩师。   但是,既有此说,必然有人冒充恩师,而且,那个冒充的人,一定也是武功几与恩师未沾风疾前相差无几,才能惟妙惟肖地使九龙俯首听命,屈身为护法。   尤其,能使“四全客”、“春凳娘”、“鶉衣欲魔”、乃至“三绝大岁”徐华狱、“一指禅师”尚公烈等几乎是当年与恩师同辈的一流魔头也甘供驱策,则那个冒充者必是连恩师的声音相貌,习惯的动作都已装神像神。   由此,也可推测到恩师必已不讳!   因为,恩师已是等于因病而成半废人一个,决非冒充者之对手,冒充者为了达到冒充下去的野心目的,绝不会留下恩师一命。   这是她芳心惨痛,无法自解之处。   而且,充满了后悔与遗憾。   她想:原以为以恩师之威名,君山有如泰山之安,决无人敢于潜窥一步。   为此,她才放心地一人独闯江湖,由“任性公子”而到今日地步。   不料,却因自己之好名与争胜,竟使师徒永诀,连最后一面也看不到,一想到有病的恩师,为人所挟持与毒手相加,是何等悲惨的场面。   那么,一切过错,皆由于她这惟一传人的“任性”疏忽造成。   此恨、此仇,即使能揭开冒充者的底牌,洗雪师门清名威望受玷辱之耻,她也终生感到对不起恩师于泉下……至于那个冒充者是谁?她已无法推断,也实在想不出当代与上一代的女魔头中有敢侵犯恩师的人?   深夜强敌来攻,烈火无情之上,连恩师起居多年之所,一切手泽,皆尽化烬灰,她不但无力护住,连自己与朱元峰也只有被迫藉地道逃命之途,在素性好强的她,真是最难堪的打击。   现在,她又警觉到惟一的生路出口又有人在“埋伏”着,这一来,显而易见的,即恩师绝不会是“四海帮”的帮主,这地道只有自己师徒才知道的“秘密”也走漏了,又如何解释呢?   除了自己恩师亲口说出或亲自“授命”外,难道会是她南宫华泄了密。   在这种意外又意外的连串打击下,她芳心全碎,竟连最起码的常识也忘记了——这很简单,如果洞口真正有可疑的敌踪。朱元峰决不会如此镇静,若无其事地叫她自己去听的。   她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反以为是朱元峰听出外面的动静多少与恩师有关,不便伤害她的尊严,所以,请她自己去听。   她当然绝对不会相信外面会如朱元峰说的“也许只是几个渔人”,因为,她因睡不着,心事重重,由闻警起身到起火进入地道,估计在二三更左右。   在深更半夜,怎会有渔人在此夜谈?简直是笑话。   因此,她以最沉重的心情,最轻飘的脚步,循声掩去,她希望能听到不致太使她伤心的话,最好是外面的人绝对不是涉及恩师……可是,传人她耳中的声音,却使她心碎!   只听一个粗哑沉重而带喘息的男人道:“我相信,那老婆子不会骗我们的……”   “老婆子”,多么刺耳呀!   南宫华几乎想循声扑去,先杀人再说,她想:君山一品红,一甲子多来,谁不尊称一声金老太君或金姥姥?   竟有下三等的角色在背后说成“老婆子”?   可是,瞬即使她失去杀人勇气,如果天下真有种奇事——自己的恩师,竟真地会做出叫谁也不相信的事,成了四海帮的帮主的话,难怪连下等人也瞧她不起了,称“老婆子”还不算是轻藐!   她的心,在滴血!   可是,她马上听到的是“奇怪”的声息。   说“奇怪”,是因为她从未听到过的。   那像是有人爬在地上“顶撞”什么似的?   她呆着,侧耳仔细听,一时也分不出是什么声息?   难道这些狗才等得不耐烦了?爬在地上挖掘什么?   对了,一定是想“挖掘”一下,看看这里是不是真有地道出口的痕迹可寻。   不对!   为什么还有阵阵喘息的粗重呼吸,好像还不止一个人发出的,像是重病的人或要死的人,为了求生的本能,发出痛苦的呻吟,向阎老五“哀求”多活几年,或向天老爷祈祷什么?   是了,外面的人,一定在做一件十分吃力的事。   当然还有同党在帮忙,所以不止一人累得这样气喘如牛了。   南宫华渐渐感到越来越纳闷了。   她终于想起了恰当的“比喻”声息。   她想起了吴妈——侍候恩师几十年,也是看她长大的一位忠诚老实的女仆在搓洗衣服时所发出的声响。   还有,记得她还在梳着小辫子的时候,吴妈特为她弄来一头白毛狗,她每天喂它吃稀饭的时候,小白毛狗吃着粥的声音正是这样。   想到以前,再想到现在的处境,一串泪珠,流满双颊。   不对呀,到底外面在弄什么鬼?   一个娇喘吁吁的女人声音在挣扎着说话了:“看你!一身大汗了,还不歇下来?”   急喘的男人声音:“我还……不……累……”   女的似乎真的累得快死了,呻吟着:“快……怕有人要……出来了……”   男的喘声哑笑:“你别吓我,我不相信……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出来……”   女的似乎觉得“吓他不住”,声音更古怪得叫人肉麻:“哼……真正有人出来的话……   你和奴家都会死……看你还能这么……凶吗?”   男的嘿嘿笑:“我才不怕呢……”   女的叫了:“再不快……奴家要叫了……”   男的嘻嘻笑:“你……叫好了,我说不会有人来的,来了……也不怕……”   南宫华一阵面红心跳,暗道:“真的是渔人,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   男的一阵急喘,语不成声的:“你……你这骚货……吁——”   长长地一声喘息,声音也静止下来了。   女的笑了:“咕……你还不快让奴家起来?小心着了凉,听老婆子说,着了凉会得什么……”   男的又吁了一口长气:“骚货,你竟咒我会得夹阴伤寒?不饶你,再来!”   只听女的嘻嘻笑:“你不要命了?快四更天啦!奴家必须,快回去!”   男的道:“明夜……早点来!……”   接着,是啧啧连声,“啪”的一声脆响,也不知是谁打了谁?   南宫华再笨,也已听出是什么事了?   她狠狠啐了一口,掩耳不迭,幸而她没有看到人影,一则地道太黑暗,二则相距约三四丈远,又是转折处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恨得牙痒痒地飘身落在朱元峰面前,一扬玉手,就要……一阵又窘迫,又羞愤的心情上涌,她一低蜂首,差点羞出泪来。   那是多么委屈,多么难堪……她的玉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这一握,她感觉得到,也体会得到,该打的冤家,为何会这么“捉狭”,也可想到他不安而抱歉的难言心情,只有她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刹那间,她羞虽未褪,气却消了,为了“表示”一下女孩子的“怒恼”,她挣脱了他的手!   是么,少女的尊严,不容“损害”,矜持中,她非这样“表示无言的抗议”不可!   朱元峰轻笑道:“怎么样?”   南宫华红脸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一对狗男女,你下次……再这样……可别怪我着恼!”   朱元峰笑道:“愚兄并非有意亵读,因为华妹如不亲自证实一下,也许无法释怀。”   南宫华恨声道:“这对狗男女,显非名正言顺之夫妇,待我来宰了他们!”   朱元峰伸手一拦,笑道:“华妹且慢!”   南宫华瞪眼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慈悲的?”   朱元峰低笑道:“不是慈悲,而是留着有大用!”   南官华一咦道:“怎么说?”   朱元峰轻声道:“为了避免张扬出去,他们也许能够找到一条小渔船!”   南宫华掩口道:“真会打算……”   一对男女,均为渔人装束,被撞破好事之后,女的羞得抬不起头来,男的则要求先将那女人放了,他什么事都肯做。   当那女人摸索着离去之后,那个男的手一招,将两人向后山领去。转过一道山角,在岩滩下面,果然停着一条小渔船。这时前山火光烛天,尚隐约地听到一阵阵呼喝之声。   两人上船后,那渔人低着头问道:“两位要去哪里?”   南宫华想了一下道:“到华容较近,就先划去华容吧!”   渔船离开岸边不久,那渔人放下木桨,升起一张布帆,小船便在湖面上,向西北方平稳驶去。   那渔人系紧绳索,探首进舱中间道:“二位肚子饿不饿?”   南宫华道:“船上有什么可以吃的?”   那渔人道:“冷饭、咸肉、鱼干,还有半盆辣椒炒豆腐。”   南宫华皱皱眉,没有开口。   朱元峰接着问道:“有茶水没有?”   那渔人道:“有是有,不过也是冷的。”   朱元峰道:“没有关系,拿一壶来,到华容之后,我们还是要付你船钱的。”   那渔人送进一壶冷茶,从舱里取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然后退去。   不过,那渔人退回船尾,双手虽然扶着舵把,一只眼睛,却未望去湖面上。他微微侧着脸,眼皮不住眨动,显然是在暗中留意着舱内动静。   隔不多久,只听舱中先后发出两声呵欠,然后,扑通一声,似有物体栽倒,那渔人脸上,登时露出一抹诡诈的笑意。   他轻轻敲着脚下的舱板道:“郝副座,成事了!”   那块舱板一动,探出一条壮硕的身躯,现身而出者,正是那位鶉衣欲魔郝云飞。   鶉衣欲魔站直之后,哈哈大笑道:“老夫这一着棋子如何?”   渔人阿谀地接口道:“副座神机妙算,不啻武侯再世,端的令人佩服!”   鶉衣欲魔益形得意道:“大家都知道那座宅子也许设有秘密出口,却想不出拦堵之策,其实这本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第一,出口必然通向后山,因为只有后山离湖边最近。第二,要想逃生,必藉船只之便。了解到这二点,再因人设事,布下几道小小的陷阱,如此这般,两个娃儿不就手到擒来了么?哈哈哈哈!”   那渔人道:“立下这件奇功,可要恭喜副座了。”   鶉衣欲魔慷慨地道:“你们夫妇两个,做作逼真,也不无微劳,将来回到舵上,一切包在本座身上就是了!”   那渔人磕了个头道:“谢副座恩典。”   鶉衣欲魔手一摆道:“点个灯笼,咱们进去瞧瞧!”   舱中,茶水泼满了一地,朱元峰和南宫华,分别倦卧着,一动不动,均已沉沉昏迷过去。   鶉衣欲魔接过灯笼,照了又照,口中喃喃道:“这小妞儿,如此可人,杀了真是暴疹天物。”   那匪徒从旁低声道:“船在湖上,四不傍靠,又值这等深夜……副座如果有意思,谁又能阻挡。”   鶉衣欲魔沉吟了一下道:“你先去收了帆再说。”   那匪徒转身走开时,欲魔又道:“手脚稍微轻一点,本座不诸水性!”   那匪徒应了一声是,自去料理下帆事宜。这边,鶉衣欲魔蹲在舱口,两眼死盯南宫华那张娇媚的脸蛋上,目不转晴,呆呆出神。一股邪火,终于在欲魔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他四下望了一眼,一口将灯吹熄,然后匐下身子,向舱中爬去……这样,过了约摸一盏热茶功夫,守在舱面上的那名匪徒,目光偶扫,忽然瞥及君山方面一条大船上正在打着火圈暗号,连忙压着嗓门,向舱中低喊道:“副座,尚、徐两位副帮主,有暗号来了!”   舱中传出欲魔低哑的反问道:“什么暗号?”   那名匪徒低答道:“集合,撤退!”   舱中轻轻哼了一声道:“别理它,你过来一下!”   那匪徒迟疑地道:“方便么?”   舱中催促道:“不打紧,快来!”   那匪徒一路轻咳着,向舱中爬行过去,不意头刚伸进舱内,即被一条手臂紧紧勒住。   那匪徒惊叫道:“副座——”   舱中冷笑道:“你们副座,早在入舱之后,就已魂登极乐,现在轮到你朋友了!”   那匪徒哀求道:“少侠饶命。”   朱元峰轻哼道:“要想活命,亦非难事,端看你朋友,这次能合作到什么程度。”   那匪徒忙说道:“小的再也不敢了,全凭少侠吩咐,说东不西!”   朱元峰伸手一提道:“那么来吧!”   等布帆重新张好,朱元峰将那匪徒点了穴道,放去前面鱼舱下,然后回到中舱。南宫华笑道:“茶里有毛病,你是怎么看破的?”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以恩报怨,非常人胸怀所能出之,那厮被我们撞散好事,为我们行船,已属迫不得已,最后还要关心我们饿不饿,岂非大违常情?”   南宫华笑接道:“为了不使那厮失望,所以你改要一壶茶?”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天亮之后,小船靠岸,两人径自离船而去;那名匪徒的生死,则留给那匪徒自己去碰运气。   --------          第三十一章 谁是元凶     在被近一甲子来武林共仰,江湖人物尊称的“君山一品宫”,实际就是南宫华与朱元峰曾经惊心动魄的那栋金姥姥住宅前,火光映红了几十张满布杀气的脸。   烈火已经舌噬了整座“一品宫”。   眼看除了阵阵焦烟,随风飘荡外,只存一堆余烬了。   几十个分散在四面的“四海帮”手下,已经收起了拉势待发的强弓、劲弩还有各种暗器。   每个人面上却涌起得意忘形的奸笑狞笑,在他们说来,是大功告成的胜利之笑。   可不是,当火焚“一品宫”的消息传出君山后,多少人会咋舌惊讶不置,谁吃了豹子胆,狮子心,敢这样犯天下之不韪。   哈哈,就是咱们这班人,“四海帮”!   这真是震撼天下武林的壮举。   何况,还能把最痛恨的两个大仇人,死对头,也即“一品”   与“十绝”之惟一衣钵传人葬身火窟。   这个消息,将使天下武林震撼,这一来,“四海帮”惟我独尊,号令武林,谁敢不听?   一声哈哈狂笑:“一品红呀一品红,老夫连你的老家也烧红啦,什么‘一品宫’?让天下武林来凭吊吧,哈哈,不过是一堆瓦砾,一堆灰烬!……”   哈哈大笑之声,此伏彼起,说话的正是“毒龙”萧百庭,他一说罢,目注正面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叫道:“徐副帮主尚副帮主,萧某人此计如何?这就叫做量小非君子,元毒不丈夫!哈哈!”   靠左手站立的,是一个五短身材,胖如冬瓜,却是满面死气沉沉,冷酷如冰的老者,正是“三绝太岁”徐华狱,只见他满脸横肉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了,声音冷厉得怕人。   “不错,萧护法此计果然高明,也可说是震惊天下的,旷世之壮举!”   萧百庭似乎警觉到什么,忙干笑道:“哪里,这不过是萧某为报盟弟之仇,切齿之恨,顺水洗船,又算什么大不了,全仗二位副帮主的虎威,一切全如预计,没有意外麻烦罢了。”   是给人戴高帽子了,马屁好响,以毒龙萧百庭的身份和个性,能对人如此卑屈言甘,也是怪事。   也可证明他如何忌畏这两位副帮主了。   靠右手的那个,一身宽大不称身的僧袍,却是束发金箍,十分伟岸的老者,“一指禅师”尚公烈,一翻豹眼,嘿嘿干笑道:“听说姓朱的小子如何精灵古怪,南宫华那丫头如何任性胡为,都是鬼话连篇不值一屁……”   萧百庭忙赔笑接口道:“尚副帮主说的对极了,这一对小狗男女,虽有一点小聪明,几下鬼点子,不过是适逢其会,时来竖子盗虚名罢了,二位副帮主大驾一出,哈哈,手到功成,存下三个老残废,六个老鬼,再照预计一个一个地干掉,那时,哈哈哈哈哈……”   尚公烈却不让他太高兴了,突然一挥手,喝令手下:“搜!”   那班凶徒,都是江湖煞星,纷纷飘身,分作四面,揭瓦翻砖,搜索起来。   萧百庭一怔,刚叫了一声:“尚副帮主……”   徐华狱己截口道:“萧护法,生见人,死见骨,那对小狗鬼得很,为防万一……”   萧百庭忙笑道:“对!他们当然已成了两块焦炭啦,在火攻与怒箭之下,四面插翅难飞,哈哈,这大的火,早已是一堆骨灰啦!……”   萧百庭干笑道:“尚副帮主,你可知道这一对小狗男女,可能早就私订终身,泡在一堆啦,生不同裳,死也得一起,在烈火夹攻下,一定是拥抱在一块,同化劫灰……”   徐华狱点头道:“萧护法设想也是,可笑郝副帮主还自作聪明,硬说要再布奇兵,不让一对小狗漏网,看来真是多此一举了!”   话刚落,已听一声叫:“在这里了!”   却是一个手下在瓦砾下翻出了烧焦的一个人头死尸,真的像一块焦炭。   接着,另一边也有二个手下同时叫道:“这里也有一个!嗳!   还有暗青子……”   萧百庭神色一变,却不吭声了。   因为献火攻之计的虽是他,他却是最后一批赶到的,“刁龙”   常思发与“暴龙”郝允胜是第一批到的,前后脚之差,萧百庭一时尚不明情况。   以他之想法,以常思发之“刁”,郝先胜之凶暴狡诈,来捡便宜,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的。   却未想到常祁二人会死星照命,贪功急得,反而死得“冤枉”!   所以,当萧百庭赶到时,还是火势由正烈而快近尾声之际,只顾高兴,袖手观火,虽未见到两个师弟,并未在意。   那班凶徒,十九皆是徐、尚二人的心腹死党,当然不会也不敢乱开口告诉他的,因为徐尚二人根本没有开口呀。   但,萧百庭是何等人,由徐尚二人之“冷漠”异常,再久久不见常、祁二人影子,便知不妙,立时由头冷到脚,他冲口想问,却瞥见徐华狱正与尚公烈在指挥手下向后山下湖面上以灯光打暗号。   萧百庭刚叫了一声:“二位副帮主可听到已有了……”   尚公烈皮笑肉不笑的:“是么,可惜不如萧护法所说的是死在一起!本来嘛,人当生死关头,都是只顾自己逃命的,那管别人死活?这两个小狗子只顾逃命,当然结义兄弟更算得个啥?”   萧百庭越听越不对,刚挫牙叫了一声:“这对小狗好可恨,害了萧某好几位师弟,老夫要把这对小狗挫骨扬灰……”   徐华狱忽然冷酷地哼了一声:“不好!那两个小狗子可能己真走地道溜了,怎么郝副帮主会失手?尚兄,你看!”   萧百庭大吃一惊,顿感全身冰冷,声音也变了:“徐副帮主怎么说?那未,这两个是……”   尚公烈怪叫一声:“奇怪!那不是郝老花子的小船么,为何像是没人似的?在湖上乱飘?”   徐华狱狞笑如发,一挥手:“快下船,那两个小子一脱身,如果那班老鬼又已赶来接应,席副帮主决难应付,火速照预计撤退!”   说罢,人已当先飞身,尚公烈也跟着起步,“四海帮”的凶徒,呼啸一声,纷纷掠身跟下。   只把“毒龙”萧百庭和他少数心腹“抛”之不顾,萧百庭神色冷得怕人,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时候的心情……   徐华狱与尚公烈等刚下了船,一个女人作渔家妇装束的,匆匆沿湖跑来,老远急叫:   “奴家已办好差事来了,等等奴!……”   正是那个刚才在山洞出口“做得好事”的女人,“含羞”逃来这里?   徐华狱还没好气,哼了一声:“尽是脓包,误尽大事!你这浪蹄子,真好快活!赏她一下!”   一个手下凶徒阴笑一声,一扬手,不知应声打出什么暗器,那个女人尖叫未出,就栽倒滚人湖里。   突然,一只小渔船掠驶而来,船上一个粗壮的渔夫老远高叫一声:“哪位大王是徐副帮主?有二位公子差小的送封急信来!”   徐华狱一呶嘴,一个手下飘身数丈,掠到小渔船上,一手接过,脚下一扫,扑通,那渔夫被踢落水里,凶徒怪笑一声:“这是奖赏,你收到人家几两银子啦?”转身掠回大船。   徐华狱把那张字条接过,只有一行潦草大字:“火烧一品宫,不过你们四海帮回光返照罢了,请等着答复!”   徐华狱怒哼一声:“果然是这对小狗溜了,就来风凉,哼哼....”   七天之后,两人回到华山光明寺。   朱元峰远远看到三残正在寺外阳光下团团而坐,仿佛“驼”   “跛”两残在那里对局,聋叟许福祥在壁上观,不禁笑对南宫华说道:“我看庙中今天一定空虚得很。”   南宫华诧异道:“你怎知道?”   朱元峰低头笑道:“不然三个小丫头为什么要扮成三残摆在门口唬人?”   南宫华点点头,忽然说道:“来,我们过去拿三个小妮子开开心。”   于是,两人走上前去,双双躬身道:“晚辈朱元峰、南宫华,叩请三位前辈安好!”   长短叟一哦道:“回来了么?”   两人又欠了一下身躯道:“是的,今晨刚到!”   移山叟侧脸端详道:“所谓‘十绝平魔’和‘一品流芳’,就是这两个娃儿么?”   南宫华和朱元峰眼色一使,朱元峰点点头,表示会意。南宫华摹发一声喊:“呵嗝肢窝,快!”   喊声中,领先向扮“移山叟”的“紫珮”紫梅伸手呵去!   朱元峰以手就口,吹一口气,欺步作势,亦向扮“驭雷叟”   的“蓝珰”上官玲摆出进扑姿态。   移山叟滚身跳起,大喝道:“这丫头疯了么?”   朱元峰笑着追上去道:“你丫头愈扮得像,愈要叫你原形毕露!”   朱元峰忽然大叫道:“华妹快住手!”   南宫华退出一步,侧目道:“又生怜香惜玉之心了么?”   朱元峰俊脸微红,刚说得一声:“不——”   无相叟洪瞎子忽自庙中走出道:“谁在这里吵吵闹闹的?”   驭雷叟许福祥两眼圆瞪,脸上微现怒意,移山叟任远则在那里大跳其脚,气咻咻地吼道:“这些娃儿,怎么恁地没教养?”   洪瞎子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一转,顿时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移山叟任远怒声道:“什么事如此有趣?你瞎子再不住口。   当心我驼子第一个要你瞎子好看!”   洪瞎子听如不闻,先向两小笑着道:“你们弄错了,这三位...”   笑了一笑,方始转向移山叟道:“你驼子要发火,该去里面找那三个丫头;我瞎子前天说的话,这下信了吧?哈哈哈哈哈!”   三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啼笑皆非。   洪瞎子大笑着招手道:“进来,进来!”   寺内,六逸只缺一个“文抄公”,其余“双剑丑”、“一刀寒”、“毒心圣”、“血痕萧”、“臭棋王”,以及“追魂叟”、平姗姗,花谷五女等,全都到齐。   坐定之后,追魂叟问道:“这趟君山之行如何?”   于是由朱元峰将这一次的经过说出。众人听说“刁”“暴”   两龙,以及“鶉衣欲魔”均已伏诛,无不额手称庆。   最后,追魂叟含笑说道:“你们两个想不想见见那位四海帮主?”   朱元峰和南宫华,双双一呆,几难置信。追魂叟伸手一指移山叟和驭雷叟,继续说道:   “是这两位的杰作……”   南宫华迫不及待地起身问道:“在哪里?”   追魂叟摆手道:“且别作慌!”   接着转向平姗姗一使眼色道:“姗姗,你去看看我们那位帮主起来没有?”   平姗姗去后不久,返报道:“已经起来了!”   追魂叟站起身来道:“那么,我们大家过去吧!”   在走向后殿时,南宫华向朱元峰传音说道:“小妹甚为怀疑,以驼聋两人之力,竟能使那位四海帮主就范?”   朱元峰传音答道:“我也这样想……”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后院一间厢房前。   追魂叟用手一指道:“就在这里面!”   南宫华迟疑了一下,方始上前将门推开。房门打开,南宫华目光所及,不禁当场一下呆住。   房中,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名面目慈祥的高年老妇,这时,那老妇人手臂一抬,缓缓说道:“是阿华吗?”   南宫华悲喊一声:“师父!”   双臂一张,便朝老妇人扑将过去。   追魂叟欲加阻止,已然不及!   接着,一幅奇异的景象出现:也许是南宫华冲力过猛之故,只见老妇人身躯一歪,一颗脑袋,突然沿肩滚落,劈啪一声跌得粉碎!   南官华惊得跳了起来道,“一座蜡像?”   追魂叟缓步踱了进来道:“是的,这的确是座巧夺天工的蜡制品,我们当初,几乎没有一人没给骗过!”   南宫华手抚胸口,怔怔然说:“可是刚才……”   追魂叟微微一笑道:“曾听到一声呼唤是不是?”   南宫华张大双目道:“是啊!”   追魂叟向椅后喊道:“老婆子,可以出来了。”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自椅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南宫华一眼认出,正是服伺她师父将近一个甲子的老仆吴妈!甫官华骇异地道:“吴妈,你……”   吴妈揉揉眼角,叹气道:“我老婆子这么一把年纪,无拳无勇,你叫我吴妈能怎样?”   南宫华连忙说道:“家里究竟遇了什么事,你定定神,想清楚了,跟我讲得明白些!”   吴妈又叹了口气道:“姑娘走了之后,老主母旧疾复发,有一天夜里,突然闯进一伙贼人,老主母痰火上涌,当时便绝了气……之后……唉……那伙贼人关上前后门,便在家中住了下来……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名贼人跑来问我老婆子,能不能模仿老主母的语气说话?否则便要一刀杀了我!唉,这成了什么年头啊……现在,你姑娘来了……我老婆子该再没有这些罗嗦了吧?”   南宫华挥挥手,请平姗姗将吴妈扶了出去。   追魂叟走去椅后说道:“假使还有疑问,可来椅后看个清楚,这张椅子,也是一大杰作。眉目、口舌、四肢,均有暗线牵引,可使之活动自如。”   南宫华站着未动,皱眉道:“那么,‘飞花碎镜’、‘飞发代针’、‘一品罡气裂金鼎’,这三项武功之施为,又该如何解释?”   追魂叟道:“这点,经老夫与三残,六逸等人推测之结果,认为定是‘三绝太岁’和‘一指禅师’两人耍的花样。前两项,姓徐的大概已能做到,后面一项,则必出之姓尚的手法。一样假,样样假,只要诚心掩人耳目,何事不可为?”   南宫华道:“那些骨牌骷髅,任、许两位前辈有否找出答案?”   追魂叟道:“没有。不过,这件事,经我们再三推敲,最后获得结论是没有答案也许就是答案!”   南宫华微怔道:“此话怎讲?”   追魂叟缓缓道:“这就是说:那批贼徒,很可能就是死在他们自己人手中。我们现在知道,‘三绝太岁’徐华狱,‘一指禅师’尚公烈两人,名义上虽然只是两名副帮主,其实乃是四海帮幕后之两大主脑,因为他们假藉令师之名义,用的是一种欺瞒手段,这事难保不被揭穿,那些贼徒也许是无意撞破此一秘密而死!”   追魂叟顿了一下,接着道:“细数当今正邪两派人物,已无遗算,除了徐、尚两寇,换了别人,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南官华点点头,没有开口。小妮子心中,又是黯然,又是欣慰,师父固已永远舍她而去,但老人家一身清白,总算得到交代。   一行回到前殿之后,追魂叟说道:“老夫拟即聘任黄始凤、白蕊华、紫梅、列屏贞、上官玲等五姊妹,为本座之一、二、三、四、五号银星武士,归平姗姗率领,替本座分劳,大家有无意见?”   众人一致鼓掌叫好,洪瞎子叹了口气道:“这两三天来,你这位总盟主,就以这几句话算是最中听的了!”   五女听了,眼角互飞,粉颊飞红,无不窃喜在心。   朱元峰忽然问道:“家师呢?”   长短叟笑道:“你那个赌鬼师父么?连昨夜算起来,已经是第三个通宵了,丐帮弟子,人人皆大欢喜,有位二结司事,一注只下三个钱,听说都赢了四吊多!”   众人为之哈哈大笑。   朱元峰皱眉道:“要熬坏身子……”   长短叟笑着接口道:“不用担心,那老儿愈赌精神愈旺,三天不摸牌,或者会生病,也不一定!”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南宫华满座扫了一眼道:“六逸怎么缺了一位?”   臭棋王张伍仁摇摇头道:“别指望那位老弟了,他见到别人家一篇好文章,就发傻气,抄而缮之,朗而诵之,比老胡对牌九、骰子,还要入迷,这种人能长命才怪!”   血痕萧紫元龙笑了笑道:“阁下之棋瘾,也很可观!”   臭棋王一跃而起,攘臂大叫道:“笑话!我们杀三盘试试看。   说三盘,就三盘,到时候谁要赖着不放,就是龟孙子!”   转眼之间,三天过去。朱元峰见师父赌王仍未来到光明寺,心中甚感不安,这一天午后,他正想下山,去城中丐帮分舵看个究竟时,寺外一阵人语声传来,师父赌王,赫然出现,同行的还有一名长衣中年男子。   朱元峰见师父果然无甚异样,这才稍稍安心,当下连忙迎上去道:“师父怎到今天才过来?”   赌王笑了笑,说道:“手气一直好不了,有甚法子?”   接着一指那名长衣中年人道:“快来见过这位曹前辈!”   朱元峰微微一怔。心想:曹前辈?“文抄公”曹谨德?   口中则随着喊了一声:“曹前辈好!”   长衣中年人含笑道:“这位就是朱老弟么?”   朱元峰躬身道:“不敢当!朱元峰正是晚生。”   这是,前殿上只有一个南宫华在那里默录一品武学精要,余人均在后院,有的对弃,有的品茗闲谈。   中年汉子抬头向殿上望了一眼道:“三残他们呢?”   朱元峰恭敬地回答道:“都在后面。”   中年汉子左手拇指一竖道:“你老弟近来表现得很不错啊!”   朱元峰忙说道:“前辈谬奖。”   中年汉子加以鼓励道:“好好干,老弟——”   说着,亲热地拉起朱元峰一条手臂,另一手同时向朱元峰肩头含笑拍来。   身后南宫华突然喝道:“峰哥快躲开!”   朱元峰不假思索,本能地肩胛一卸,同时于下面一腿,如飞扫出。   中年汉子不虞这位十绝传人身手如此敏捷,一个闪避不及,当场一跤栽倒。   武林赌王大惊失色,连忙喝道:“峰儿不可胡来!”   讵料,语音未竟,赌王本人也给呆住了。   一支蓝色钢针,正从中年汉子指缝间滑落,瞧那色地,显然淬过刺毒。   朱元峰眼明手快,早已赶上一步,点中那汉子三处大穴。   武林赌王膛目愕然道:“这厮不是文抄公曹谨德?”   南宫华飞身下殿,接口道:“假如侄女猜得不错,这厮也许只戴着文抄公曹谨德一张人皮面具。”   武林赌王大惊道:“有这等事?”   朱元峰急忙俯下身去,伸手一拉,果然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揭去人皮面具之后,朱元峰叫道:“里面是张大麻脸!”   武林赌王又是一愕道:“大麻脸?难道是恶龙江文敏不成?”   南宫华略一凝眸,点头道:“正是恶龙江文敏!”   朱元峰转身问道:“华妹远在大殿上,怎会看出这厮有诈?”   南宫华抬头答道:“这得分两点来说:第一,这厮先问这儿人去了哪里,然后才对你加以褒奖,表示亲热,显见这种褒奖和亲热,并非出自这厮之的内心,就小妹所知,文抄公曹谨德,一向并不是一个性尚虚伪的人!”   “第二呢?”   “第二,这厮说话时,脸孔经常偏向一边,面部肌肉,亦甚呆扳,这情形除了风湿麻木,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在脸上戴有人皮面具!”   朱元峰走过去足尖一挑,将恶龙勾翻过来问道:“当年杀害恩师,是否就用的这种手法?”   恶龙闭目冷冷道:“是的!”   朱元峰牙一咬,正待举掌下劈时,南宫华忽然叫道:“不对,这厮是在求速死!”   恶龙睁眼恨声道:“可恶的小贱人!”   朱元峰寒脸喝道:“你如非弑师元凶,何以承认得如此干脆?”   恶龙嘿嘿一声冷笑道:“承认不承认,有何分别?”   朱元峰请师父将这厮提去后面,交追魂前辈他们发落吧!”   赌王将恶龙挟走后,南宫华见朱元峰出神不语,轻声问道:“峰哥想什么?”   朱元峰叹了口气道:“问来问去……”   南宫华含笑接着道:“这不就得了么?九龙之中,已有八龙洗脱嫌疑,还犹豫什么呢?”   朱元峰蹙额道:“可是,恩师死前曾有留言,说毒龙本性不差,决非下手之人,难道他老人家看错人不成?”   南宫华摇摇头道:“自古以来,师父对徒弟,一如父母之对子女,多少难免偏爱,他老人家不能证明谁是凶手,就不能担保谁人有无嫌疑。”   朱元峰点点头,默默不语。   朱元峰曾为这件事费了不少脑筋思索,恩师“十绝颠僧”之死,了元牵挂地“自掘坟墓”,在他被申氏双刀推下绝谷的那段日子,一切经过,是他一生最深刻的印象。   每一静下来,他就想到十绝颠僧之死,都是为了造就他朱元峰,只要想想一代高人为自己曾费尽心血的门人暗算,断去双腿,在绝谷中渡过漫长凄惨的十五年日子,是何等的非人可以忍受?   而恩师能活下来,这份坚忍,只是为了一件心事,免得十绝武学失传。   朱元峰之下坠绝谷,就是十绝颠僧认为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了那心事了,就不愿再活下去了。   这一代高人的苦心孤诣,是使人刻骨铭心、感动难忘的,如他有贪生之念,尽可等朱元峰先练成轻功后,把他背负出谷,而他却毫不答应地自掘坟墓,离开这个浊世,放弃了好死不如恶活,何况是大可安享的残年。   为什么?   只是为了不愿给朱元峰添一累赘。   世上有所谓“超人”者,即指能忍人至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   朱元峰每一回想到恩师仰躺在自己掘好的坟墓里,他为恩师遗体添土的情景,就不禁热泪盈眶。   恩师的遗言,他念念不忘,如果他朱元峰不能找到弑师的真凶的话,即是让恩师九泉遗恨,他有生之年,心中永远不会真正平静,感到愧对恩师。   但是,他仰体师意,必须做到毋枉毋纵的地步,否则,不论错杀了哪一个,都是更愧对恩师的。   这也是他的原则,也即是他宽纵“酒混秃”三龙的原因。   现在,仅仅只存一个硕果的“毒龙”萧百庭了。   他曾反复思索过,包括“混龙”等八龙,或生或死的,逐一推敲有无疏忽之处?   结果,他们都无弑师的可能性。   那未,当然只有抓到最后也是“九龙”之首的萧百庭才可水落石出。   而恩师偏偏又有偏袒萧百庭之意,说这条毒龙“本性不坏”,又是“心仪金佛,极尽孝驯,未获金佛前,下手之可能不大...”   再根据南宫华的解说,他只有沉默了。   思索,再思索,脑中灵光连闪,他整理一下,能捕捉到的该有下列几点假设:第一,“毒龙”既是“心仪金佛”也即证明这条毒龙对金佛之心仪已久,且为恩师所了解,可见必有比其他八龙更注意金佛之处,才使恩师特提出一下。   第二,如顺理成章,“毒龙”的“极尽孝驯”,假定是有“目的”,也可说是一种手段,而非出于敬顺至诚的话,只可说是卑鄙的化装而已,那好有一比,一个阴险的儿子为了争取巨大的遗产,想先取得其父的特别宠爱,或使其父对他特别注意,以便得到比其他兄弟得天独厚的遗产一样。   第三,“未获得金佛前,下手之可能不大……”这两句,显然是由上面推理而来。   这很难说,如果“毒龙”和那种别有用心的“儿子”一样的话,在久等不耐,夜长梦多,或发觉恩师对其他同门另有心意的话,为免功败垂成,白费心力,就如“久病无孝子”   的情况,在某种罪恶的贪婪自私意念作祟,突然冲动起来,就难免造成拭父的惨剧,弑师又何尝不可?   但是,如照这种假设,则弑师元凶为萧百庭了。   那也等于推翻了恩师的遗言原意。   舍此外,又如何求证对“毒龙”洗脱罪嫌的有利方面?   是么?以“毒龙”萧百庭身为十绝颠僧首徒来说,以“立长不立幼”的‘传统”来说,他是继承“十绝”门户,得传衣钵的正主。   而恩师就是由这位首徒奉养在毒龙谷的。   以事言事、以情论情,萧百庭的确没有弑师之理?   因为,出事在他的家里,是涉嫌最重的事,万一同门指责他保护不周,他就无以自解。   以“毒龙谷”防备之严密,外人决难深入重地得手,且以十绝颠僧之威名,当今之世,又有谁敢,犯此大不韪,嫌活腻么?   那未,假定能够出入方便,深入毒龙庄而毫不受人疑心,以致可以趁空突下杀手的,只有其他八龙才够资格。   可是,其他八龙又实在没有这种可能。   因此,朱元峰又自己推翻了这种假设。   思索,再思索,他的潜意识中,集中在这一点上,聚精会神地推敲着。   在平时,他因心中有事,难得可以毫不在乎地细想这件事,现在,在高手云集,安若泰山的华山光明寺中,他可以安然地冥思默索。   而且,他必须得到一个头绪不可,也是他最后非想出元凶是谁不可,否则,他实在觉得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恩师。   恩师之能,当然应比他朱元峰高明,恩师那未说,朱元峰能够推翻恩师的意见么?   他把一切经过,一想再想,一直到刚才南宫华的一番解说为止。   他知道,一件事不外由它的正面,反面,及侧面去推断一切可能性。   恩师说的,应是正面,也即常情常理的必然性。   恩师既自言“余遇害于坐关末期,昏厥中亦不悉凶手为谁?”   问题就在这一点上了。   “十绝颠僧”因何而昏厥?是坐关中走火入魔?不可能,因为恩师坠落千丈绝谷中,度过十五年灰暗的残月,以手代脚,一身武功仍在,不可能是走火入魔。   因先中毒而昏厥,为突袭制住穴道而昏厥?是死无对证的事。   这二者最可能,那未,能使恩师在毫无警觉状态下陷入昏厥,必然是与恩师相等或更高的一等的功力,这点不可能。   再不就是恩师认为绝对不会向他下手的人,在毫无防备之下,受到意料不到的袭击。   如此,除了日夕探望,出入最方便,随时皆可进入师父坐关之处,可以接近恩师的“毒龙”萧百庭外,其他八龙绝无如此“方便”。   而且,恩师在遭到突袭后,由于功力深湛,只是很快的昏厥一下,在被人抛落千丈绝谷时,又恢复了知觉。   所以,他虽下坠千丈,仍能凭着一身高绝功力,运功提气,终因不及平时的“运用自如”,以致双腿跌断或中了毒,恩师以壮士断腿的心情,自己卸下双腿。   否则,如是在昏厥中下坠千丈绝谷,早已成了一堆肉饼,还有命在?   恩师因无法断定是谁下手,当然不便下断语,此即“君子可欺以方”,恩师似以特别提出“毒龙”无此可能者,不外是因为这位首徒曾经奉养过他,又恐朱元峰为了被“毒龙”抛下绝谷之仇心存成见,在仇深恨重之下先对“毒龙”下手,念及这位首徒对他奉养之意,而特别加以关照。   所以,遗言中,还特加了一句“勿与己身之坠谷而忽略元凶”!   元凶!元凶!恩师要找的是“元凶”,朱元峰的责任,也就是要找到确实无讹的“元凶”。   再一想到“毒龙”的“毒”字,必然是心毒,手毒,一个以毒出名的人,什么毒计不施?什么毒手不下?   朱元峰几乎把牙咬碎,自己脱口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只听一声娇笑:“‘他’是谁呀?”   朱元峰一怔,几乎失笑。   他因心神集中在默想上,连刚才与他面对面,交谈的南宫华是何时离去的?他都未觉察。   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显然是出而复回,才知自己的“失常”。   南宫华已含笑而进,关切地走近他,低声道上“你想通了没有?我不便打扰你的推敲,去找姗妹,她正在亲自主厨,指挥人给大家做下酒佳肴,我真是佩服她,这一手,比我高明得不可道里计。”   明眸一转,嗤地一笑:“你还呆个什么?如被大家看到你这副失魄的呆样儿,不笑话才怪呢?”   朱元峰尚在整理头绪中,有点心不在焉,没太注意听她说什么?   直到她一笑,再移近他一步,几乎肌肤相接,才使他“清醒”过来。   南宫华一伸柔夷,拍了他铁肩一下,笑吟吟地:“别呆想了,与其一个人钻牛角,不如和大家谈谈,集思广益,大家都一样关心,或许以他们老一辈的经验,会有更精确的结论……”   有理,那是她对他的关心,一个女孩子,当真情流露时,她会不自觉地随时表示出来。   朱元峰还是真正感到第一次与她如此“接近”,幽香隐隐,吹气如兰,是那么“亲切”,好有一比,此情此景,活像两口子,闺房相对,燕室悄言,何况,确实只有他和她二人,心头一阵迷侗,脱口笑道:“你也可以去学做菜嘛……”   一面伸手去握她的玉手。   她脸一红,嗔道:“我才不会呢,看到油腻烟火就有点心慌。”   朱元峰笑道:“真遗憾,我几时能有这份口福能吃到……”   她把玉手轻扭了一下,含羞地:“只要你喜欢……我就去学。”   猛觉不对,大羞地一撤手,一扭纤腰,道:“我才不呢,真的……真的你也该出去陪大家,别叫人笑话……”   朱元峰只觉心神一阵恍惚,真有飘飘如仙,栩栩羽化的感受,眼看她要开溜,一定神,忙道:“华妹……”   她应声止步,微转蟀首道:“你还有什么罗嗦?我要恼了。”   朱元峰正色道:“华妹,我正要与你商量。”   南宫华缓缓回过娇躯,羞容未褪,声音很轻地:“商量什么?   可是对付那班釜底游魂?大家也在计议着呢。”   朱元峰道:“他们怎么说?”   南宫华道:“你猜一下看。”   朱元峰笑道:“你是要考考我这金星武士?”   她抿唇笑了:“谁敢?”   朱元峰想了一下,道:“我看,大家的意见,不外是两种说法。”   她凝神地作倾听状。   朱元峰道:“一方面,大家认为徐华狱和尚公烈、萧百庭等已经是几乎全军尽没,再无力量敢于逞凶了,惊魂之下,只顾逃命,必已分头远遁,我们人手再多,也不易追踪,只好就此暂告一段落……”   她接口道:“如此你以为今后天下太平,武林无事了?”   是有调侃的味道。   朱元峰沉声道:“武林是多事之秋,千变万化,谁敢保证太平无事了?但经此一来,可以有一段暴风雨后的宁静,则是可能的,问题在另一方面,以徐华狱为人凶暴残忍,入魔已深,决不会甘心就此认败,可能再整魔鼓,准备喘息过来,再图幸逞!”   南宫华点头道:“你虽说得不错,他们也如此说,一致认为不论是前者,或后者,他们一定如惊弓之鸟,在未有把握前,决不敢轻犯这里,必然行踪诡密,避开我们锋锐,我们想要除恶务尽,也不易找到他们去处!”   一仰面,缓声道:“你看如何办?”   朱元峰道:“以我估计,目下情形是如此,不过,他们如凶心不死,可能正在忙于到处勾结一些残余的元凶巨枭,却不可不防他们拼命孤注一掷!”   南宫华道:“我不信他们还敢再图蠢动?”   朱元峰道:“不患敌之来:而患我们得胜而疏防……”   南宫华截口道:“我们作何打算?”   朱元峰叹了一口气道:“只有你能体会我的心情,也只有我能体会你的心情,都是强颜欢笑……”   她一怔道:“你是说——”   朱元峰站起身来,凝视着她,道:“华妹,我本不想引起你的伤感,我知道你心痛师仇,我亦如此,这种事,是你我二人之事,不肯转手他人,前辈们虽可仗义帮助,那只是激于江湖道义,而当事人是你和我……”   南宫华被点中心事,不禁明眸泛红,接口道:“当然,师父她老人家的清白虽已洗刷清楚,她老人家的仇,我当然责无旁贷,我怎好多说呢?”   朱元峰点头道:“所以,这件事,是不能和大家商量的,正主是你和我,必须自己解决,如果和大家说,他们当然是义不容辞的,在敌踪难明之下,大家还不是各说各的意见,干事无补,徒乱人意!”   南宫华明眸一闪,哦道:“我明白了,可是你已想到了什么妙策?”   朱元峰道:“这正是我想和你好好商量一下的事。”   她道:“自经此大变后,我竟觉意烦心乱,不及以前头脑清楚,也不知何故?我听你的。”   朱元峰道:“这是每一个人遇到意外非常之变后的必然现象,当局者迷智珠不朗,华妹心切师仇,又一时想不到如何下手,是么?”   她点点头,明眸中已现泪花。   朱元峰沉声道:“金姥姥前辈的清白,可以不宣而明,华妹勿再担心别人误解,天下武林也会心中明白的,留下的问题,第一是报仇,第二是如何找回她老人家的遗骸?”   她凄然地摇摇头,苦笑道:“这虽是惟一希望,我也这么想,心中干是急,我太对不起她老人家!都怪我不该要闯出道,一个人离开了……”话未完,泪双流。   朱元峰忙道:“这是人无法预知的事,华妹自悔无用!以事实推断,敢于向她老人家冒犯的人,以及根据种种推断,必然是徐华狱与尚公烈两个老贼的主谋,只要找到这两个老贼,就不难知道真相!”   她咬紧玉牙道:“可恨无法追踪这两个老贼。”   朱元峰低声:“因此,我想一个人出去一趟,设法查探!”   她一怔,拭泪道:“不行,连我也抛下?”声音有点硬咽。   不知何故?她现在显得很脆弱,语气也幽怨可怜起来,再没有以前那种意气飞扬,任性而行,什么也不当一口事的“作风”了?   朱元峰心情一阵激动,一手抚着她的柔肩,一手取出她襟底的香巾,为她抹去泪珠。   她抽噎着,道:“不论如何,要走,也非同行不可,这不是你和我的事吗?你说过的。”   朱元峰连连点头道:“当然,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正如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华妹,你不会怪我唐突吧?我一人去,是一样的,却可避免不少耳目!”   她点点头,泪眼凝视着他,蜂首一低,俯在他的铁肩下,哽咽着:“元峰,我……我就是……倾心你这一点……有你这句话,我……哪会生气?……”   一仰面,坚决地:“我一定要同去,决不碍着你,你易容,我不会么?……”   朱元峰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这里必须有你……绊住他们……”   她摇头道:“不!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你若不听,你先走好了,我不会……”   朱元峰忙道:“华妹,你怎么糊涂了?我是想一个人更方便些,你如果也走了,大家都会乱了,岂不惊师动众,反而使老贼们加强警觉……那就……”   她想了一下,道:“你一走,他们也会马上知道,他们一样会四出接应的。”   朱元峰吸了一口气,点头道:“这就是我要你留下的原因了,你只说我帮你去办一件私事,他们不会追究的,只要把他们稳住,我尽速赶回就是。”   她笑了一下道:“总是你有理,花样多,叫我怎好意思说什么‘私事’?”   朱元峰厚着脸道:“这正是措词之妙,全在不言中,由你如何开口,反正他们也都是个个年老成精的,不须多说:你那么聪明,还用我罗嗦?”   她一低蜂首,道:“我听你的,你准备到哪里?大约几天可以赶回?”   朱元峰想了一下,道:“大约十天,半月足够了!”   她一哦道:“那么久?我哪里能够把他们稳得这么久?预定方向,地点呢?”   朱元峰悄声道;“我想再去‘毒龙谷’一行。”   她一呆,道:“你糊涂了,等于白跑!”   朱元峰笑道:“华妹,我当然想到萧老贼经此大挫后,不会傻到还呆在那里,但虚虚实实,也说不定的,那里是他的老巢,他纵然一走了之,多少总有一点蛛丝马迹可找到!”   她想了一下,道:“依我看,老贼如果逃走,决不惜一火烧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万一他仍在,姓徐和姓尚的老贼也必同在,你一个人……”   朱元峰笑道:“华妹,我有那么糊涂么?只要有点苗头,我决不会轻动,正好马上赶回,来个扫穴犁庭,一网打尽他们!这正是一个人来去方便的好处,万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打草惊蛇,才叫人进又冒险,退又白跑,等到我回来搬兵时,人家早已...”   南宫华啐了他一口:“总是你行,你去吧!最多十二天为限,一过时,我就同他们赶去,扑了空,可由你负责应付老家伙的指责!”   朱元峰见她泪痕犹在,轻嗔撒娇之态,真是迷人极了,也美极了,真是以前未见过的,也未体会到的,心中一阵激动,把她一把搂住亲了一下香颊,道:“遵命!”   她骤然一惊地娇躯本能地抽动了一下,只悄骂了一声:“好大胆,越来越……”   朱元峰也曾与白绢肌肤相触过,也在山洞中被当时的小魔女蔡姗姗拥抱过,那时他绝无一点半丝绮念,只有愤怒与不齿。   可是,这时却不同了,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味儿,他“第一次”体会得无限奇妙感受,因为,她是自己最心爱,最敬重的人。   他双臂不由自主地加紧抱住她,伸出舌头,轻轻舔掉她的泪渍。   她也是生平第一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一阵心慌,一阵羞涩,却又不忍也不愿推开他。   在他铁臂紧抱之下,只觉得芳心狂跳,全身发热,再被他舌头一舔,一阵澈心的丝丝奇痒,由面到心,再迅透全身。   猛觉朱唇被压住,她刚嗯了一声:“不……不……要……”   已不能出声了。   朱元峰已是“忘形”了,长久的心头渴望与深情,有了发泄的机会,他就几乎忘记了生辰八字,忘记了本身的存在。   深长而有力的长吻,使她差点窒息,娇喘不过来。   大约男女对这种事,都可无师自通;本能会起反应的?   朱元峰鼻中的呼吸也加急了,阵阵热气,几乎有使她昏眩的感觉。   他为她身上的少女体香所迷醉,何况还有亲腻的香唇与紧贴胸前的玉体?   她呢?也是第一次闻到男人特有的气息,使她忘记了抗拒,也舍不得抗拒。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玉臂也紧抱上他的脖子。   甚至连香舌也情不自禁地伸了出来。   朱元峰真是浑忘了一切,恨不得把她搂成一块,和自己溶化在一起。   她的娇躯颤抖起来了,软下去。   他和她,倏地迅速分开。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惶然低声:“我该死……”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发丝,面红如醉,羞恼交加,娇喘细细地只说了一声:“你好……欺负我……”   霍地转身,又低嗯了一声:“不怪你!”   一面迅步向外走,口中扬声道:“不同你说了,我找姗妹去!”   原来,他俩听到远处有步履声,正向这边走来。   而且是二人。   朱元峰刚调匀呼吸,已听到平姗姗嚷着:“华姐,上菜了,你尝尝看,他呢?……”   显然,是边说边跑了来。   朱元峰,感到十分抱愧,也十分歉疚——是对平姗姗,他感到自己太失态了。   只听南宫华笑道:“我刚和他……吵了一会儿嘴,由他一个人去生闷气,别理他……”   朱元峰差点笑出声来。   平姗姗哦了一声:“有这种事?看你面都气红了,我们找他算账去!”   南宫华道:“你去好了,我先去尝尝你做的菜。”   只听一声干咳,是“赌王”慢声慢气的:“这小子怎么啦,大半天没见到他,连吃饭也要人家来请么?岂有此理……”   又咳了一声:“什么,那小子还敢欺负华丫头?看我……”   南宫华忙接口道:“没有欺负,他敢么?只是话不投机,你老可是赌输了?一脸的不高兴。”   赌王哈哈道:“你这丫头,平日蛮精灵的,谁说我‘赌王’会输了钱不高兴,哈哈……   我同你这丫头赌一下,那小子没欺负你,为何面都气红得这样?”   朱元峰知道再不能“生闷气”了,忍住笑忙扬声道:“师父,别听她的,峰儿只是在想着一件事,怪她来打扰!……”   “赌王”哼了一声:“什么话,别听她,难道听你的?什么天大的事?和大家一说,还怕不能解决?”   朱元峰闷着头,赔笑道:“师父教训得是,峰儿认错。”   赌王板着脸训道:“小子,先向华姑娘认错才是,在人家姑娘面前,哪有你的理?何况没理?以后小心些,对姑娘只有多多称是——”一瞪眼:“不然,小心讨不到老婆,不必赌,若不听我这师父的话,你包输!”   南宫华正好借此下台,羞得低头快走了。   平姗姗刚叫了一声:“你老人家……”   赌王一本正经地:“平姑娘,我这徒弟,别的还……差强人意,就是对姑娘家太不懂事!”   平姗姗也羞得一低头,迅速瞟了朱元峰一眼,说了一声:“大家在等着吃饭……”   也掉头跑了。   赌王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向朱元峰道:“你真的在想什么心事?连为师也瞒着了?小心你的头!”   朱元峰忙道:“不敢!”   赌王哼了一声:“要好就是见机而作,看定了下注,包赢!   大家都在说……两个丫头的事……”   朱元峰忙道:“师父,吃饭去吧,免前辈们拿峰儿出气!”   赌王哼了一声:“知道就好,挨骂也活该!”   定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刚才大家说起华丫头一向好强,她师父出了意外,她还得沉住气,却担心她会任性,一个人溜出去寻仇,特叫我提醒你一下。”   朱元峰道:“峰儿理会得,她决不会乱来。”   赌玉哼了一声:“她不会乱来!是她向你保证的?大约是你这小子要乱来了?”   朱元峰一惊,暗道:“到底是师父高明,什么也瞒不过你老人家!”   赌王已低声道:“那班老家伙的意思,为了免得华丫头有个意外,该先稳住她的心,使她一时不急于乱跑……你懂了么?”   朱元峰心中一跳,暗道:“来了,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对师父这一点言外之意,他当然省得,却怎好表示已“心照不宣”,忙作一怔道:“师父的意思如何?”   赌王沉声道:“索性就告诉你,咳,大家的意思,先来个釜底抽薪,由他们向师父我开口,把华丫头与平丫头说给你……”   朱元峰忙道:“这……怎么行,恐怕……”   赌王瞪眼道:“废话,你在师父我面前,该老实点,平丫头有平跛子做主,自无话说,华丫头对你如何?大家也认为没问题,你小子坐享齐人之福,若非师父我的福气好,哪世修来?你心中也是求之不得吧?”   朱元峰知道在师父面前,什么也瞒不过他,只好恭声道:“由师父决定好了。”   赌王道:“当然由我做主,大家准备在席上就提出,先下聘。”   朱元峰一呆道:“太匆促了些吧?”   赌王道:“难道要等到明年不成?刚才明明告诉你,是为了先让华丫头有点定心,分散她心念师仇的‘结子’!”   朱元峰只好点头道:“师父说得是,只是,峰儿也尚有一件大事未了……”   赌王接口道:“我当然知道是为了那暗算‘十绝’老儿的元凶未有结果,急事缓办现在急也无用,婚事才是人生一件大事。”   朱元峰道:“师父可曾考虑到别人闲话?假使别人以为我先顾儿女之私……”   赌王点头道:“当然大家已经想到,也是另有附带作用。”   朱元峰一怔道:“附带作用?”   赌王道:“这是‘臭棋王’和平老儿的主意,由于‘六逸’中的‘文抄公’尚不知下落!他们当然担心万一,如果‘文抄公’有个不吉利的话,则证明那几个老贼仍在准备随时蠢动,不如将计就计,把他们引出来,好一网打尽!”   朱元峰道:“将计就计?……与这件事何关?”   赌王道:“先把你们三人的喜讯传出去,顺便借此发出柬帖,邀请各方道上人物前来道贺,可以收到镇定人心,不受那几个老贼制造谣言,再拉人下水之效,说不定那几个老贼会利用你完婚娶亲的机会来个混水摸鱼,正好是中了我们以逸待劳张网待雀之计。”   朱元峰想了一下,道:“以他们之奸诈,会上钩么?”   赌王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据大家算计,那些老贼,一定有所行动,即使他们藏头不出,也只管做你的新郎吧!”   一摆手:“等下再说,大家在等着呢。”   朱元峰暗道:“这也不失为一着暗布杀手的闲棋,但,‘毒龙谷’非先跑一趟不可,自己已决定的事,就做了再说。”   也就不再多说,移步,说了一声:“由师父看着办吧。”   --------          第三十二章 天心人心     在“毒龙谷”里。   萧百庭满面堆笑,心中却是无比恨毒与说不出的苦。   “洞庭”之行,意外地又损折了“刁龙”与“暴龙”,他认为最后的杀手锏,利用——   恶龙江文敏孤注一掷,期望甚大。   不料,据预伏的手下报来,华山光明寺毫无动静,由不见恶龙之回转,便知又是“肉包子打狗”。   这么一来,除了“酒秃混”三龙等于成了废人,已难派用场外,其他五龙先后完蛋,只存下他这个寡人老大。   这,真是他的“悲哀”,他并非念及同门结盟的义气,而是痛心自己人单势孤,霸业成空,雄图如梦。   不但仇报不了,连自己的生命都是岌岌可危,风声鹤唳,随时提心吊胆,也只有他自己可以深切体会。   在洞庭君山受到徐尚二人的冷落对待,使他百感交集,心底充满了愤怒、仇恨、狠毒与难堪。   想到徐华狱与尚公烈当初抬出“一品红”,对他萧百庭极尽拉拢之能事,当时,正当“三残”现踪,“六逸”又有出山消息,萧百庭虽明知徐尚二人是想利用他居“九龙”之首,有号召其他八龙的能力,为了想得九龙合作,才对他萧百庭重视。   萧百庭权衡局势,既然徐尚二人已有不少实力,手下多是黑道成名角色,与徐尚二人合作,对付“三残”与“六逸”有余,也是可以利用徐尚二人作臂助的。   因此,互相利用,各有打算之下,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由于徐尚二人抬出一品红是帮主的招牌,先声夺人,使萧百庭也不得不甘心受委屈,答应就四海帮护法之位。   但,萧百庭是何等人?他对一品红竟成四海帮帮主,当然心中有数,不无可疑,但因徐尚二人布置巧妙,且亲眼看到“一品红”露了三种神功,使他表面上不得不信。   暗中,却与“刁龙”等密商,决定了两个步骤。   一方面,暗派得力手下随时窥伺一品红的真假。   一方面,对鶉衣欲魔郝云飞与春凳娘席娇娇,四全客苟伯青三人也居副帮主之位;向徐尚二人提出抗议暗示。   萧百庭当然知道各个击破的妙用,他不先反对上列三人,却只表示反对春凳娘这个名声太下的女淫魔,高据九龙之上。   这也就是春凳娘席娇娇在光明寺袖手要挟的原因。   以萧百庭的如意算盘,只要先利用徐尚二人对付了三残、六逸及除去心腹大患朱元峰等人后,再判断一品红的真伪,届时,再讨价还价,决不屈居人下。   如徐尚二人等再不识相,不惜反戈相向……不料,他的算盘打错,逐一落空!刁龙等相继失手,而布下的爪牙,又不明不白地死了个一干二净,他还当做是六逸、三残等人所为呢。   却是徐尚二人棋高一着,大略已料到这条毒龙的心事,一面巧妙地清除萧百庭的死党,一面激使他逼迫同门出手,结果,才弄成这个局面。   萧百庭痛定思痛,当他发觉是自己一着走错,反受人愚弄时,那份恼怒与悔恨可想而知,他认为自己处处被徐尚二人利用,这口怨气不出,比输在六逸等之手更难看。   他当然自知已是孤掌难鸣;日暮穷途,只有恨毒在心底。   当他和少数心腹离开君山后,与徐尚席三人会合,徐尚席三人居然又换了一副嘴脸,先对他表示安慰,继之咬牙切齿,表示必报此仇,一定要为萧老大出气,把六逸、三残、朱元峰等逐一料理。   果然,文抄公不慎走单,被他们合力下手,活剥人皮,才有恶龙江文敏冒充文抄公进入光明寺的一幕。   他们几经商议之下,认为分则势单,合则尚有所可为,必须先避开三残与朱元峰等新胜后的锋锐,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秣马厉兵,一面分令手下爪牙分向关外等地聘约玉门恶妪等助阵,再图大举。   萧百庭认为只有先忍下这口气,当下一口答应,毫不考虑地邀请徐尚等到他老家毒龙谷去。   当时,春凳娘席娇娇笑道:“萧护法,据你说过,姓朱的小子曾经到过你……那里,在这个时候回去,岂非不智?应当火速把家眷撤离,再加一把火才是。”   萧百庭哼哼不绝,说出他的理由。   第一,他为了大计,对毒龙谷苦心经营,有不少布置,尤其太极谷中有其他八龙的心血安排,元异雷池,外人不去是运气,如敢去,大可以逸待劳,把多年的新仇宿敌,一举尽歼。   第二,依照兵法上虚虚实实之旨,估计朱元峰等必然也已想到毒龙谷,并认为“毒龙”   等连串挫折之下,绝不会再回老家。   第三,这种情势下,向其他方面说,远不如回毒龙谷安全,只要多留下一些耳目,再在毒龙谷四面布下暗卡,备好讯号,只要有敌人去犯,立可迎头痛击,进可战,退可守,除此,没有比毒龙谷更安全可靠的地方了。   他这么说,当然有他的打算,竟想请君入瓮大泄私怨。   当下,徐尚二人一口同意,并表示就以毒龙谷为“四海帮”   总坛,分发请帖,也一律以毒龙谷为地址。   因此,他们化整为零,连夜赶回毒龙谷。   萧百庭绝未想到又落入徐尚席三人的预定圈套,无异引狼入室,他却自以为得计,只一心盘算如何先除外敌,再消内患,让徐尚席三人知道我萧百庭是最难惹的?   “哼!看到底是谁厉害,我萧某人总有一天成为天下共尊的第一把手……”   他一个人,负手在绝谷的边缘,这儿,一向列为禁地,曾是十绝颠僧坐关之处,除了他和其他八龙来过外,连门下爪牙也非奉命不敢擅入,他一有空,必然来这里散步,他知道徐尚席等人都在酒醉饭足后回到客厢去自便,他趁着月色,一个人来这里转鬼念头。   由于一连几天,平静无事,据手下耳目每天报来,除了江文敏一去不回外,“光明寺”   根本无人出来,更谈不到大举而出了。   使他先放下了一半的心,连徐尚席三人也称赞他料敌如神呢。   他恨声不绝,哼哼出声,马上警觉地四面扫视,确定绝无外人偷窥后,大袖一飘翻落一片覆崖下。   足足一个多时辰,也不知他干什么,才见他再现身崖顶。   他抬头看看天色,已快到二更时分。   他哼声不绝!   “可恨的老贼!……当时疏忽一下,弄成这个局面,真是好恨……”   月光下,他噙着一丝得意的狞笑,悻悻地向家里掠去。   他刚离开,有两条人影由几十丈外的一个石穴中探身而出,一个娇声道:“也不知这老王八搞什么鬼?奴家下去看看!”   却被另一个拉住,不,而是一把抱紧!瓮声瓮气的:“管他呢!凭他,作什么怪?凭我们三个,任何一个,也可随时把这条毒龙当做长虫屠掉!”   女的笑声吃吃:“禅师哥,你放放手,你没听他那么说得狠,说不定下面有什么厉害布置,奴去看看,马上就来同你……”   粗浊的邪笑接口:“好人儿,洒家可憋得太久了,真像鱼儿挂臭,猫儿叫瘦,老徐正在快活,却派下我们这个差事,老王八已回去了,我们正好……啧啧……”   两条人影又消失石穴,穴里一阵抽动拉扯的声息,女的喘着道:“老王八一回去,你猜怎么啦?”   粗浊的声音急吼吼地:“还不是……一场打……好人儿,洒家的娇娘妹,你快……”   女声荡笑吃吃:“看你这假和尚,像是八十年没开过荤似的!”   粗浊的喘声:“娇娘妹说得对,洒家想……吃肉……请娇娘妹也吃……肉……”   荡笑不成声:“吃你的什么……禅师哥,你猜他们两个谁先完蛋?……”   男的喘了一口大气道:“别管谁死谁活,反正徐老大和老王八不论哪个……或两个同完了以后……就是洒家和娇娘妹的天下了。”   “禅师哥,你真好狠,这么凶……奴也怕你…………呀哟!”   石穴中一阵怪声,原来是“一指禅师”和“春凳娘”一对狗男女。   “毒龙”刚飘身进入后园,猛地一吸气,疾伏身形。   原来,他突然发现左手十丈外假山后火光一闪而灭,他本拟喝问,因瞥见是手下心腹的暗号,所以一伏身形,四顾无人,才一挥手示意。   一条人影,疾掠而到,正是记名弟子“夜鹰”慕容超。   未等“毒龙”开口,慕容超已低声道:“弟子半个时辰前发现尚禅师与那个骚婆娘掩向后山,不知师父知道不?”   “毒龙”一怔,目中凶光一闪,一挥手:“好,为师去去就回!”   慕容超疾声低叫:“师父,还有……”   “毒龙”已掠出五六丈,哼了一声:“我马上回来,等下再说!……”   人已腾空掠向后山。   慕容超嘘了一口气,似捺着冲口欲出的话,一伏身掠向假山之后。   “毒龙”满脸杀气,身如鬼魅,利用熟悉的地势巧隐身形,又掩回了刚才的崖顶。   还未到,就已听出“异声”起于石穴中,“毒龙”以蛇形鹤伏,屏住气,探手袖底,掌中已握住一物,悄无声息地掩到石穴左上方。   只听“一指禅师”尚公烈气喘如牛地:“呀呀……妙……洒家……好像到了极乐世界了……”   “春凳娘”席娇娇哼声梦呓:“呀……哎哟……奴也不要命了……让奴快活死了……   吧!……”   “毒龙”一甩手,石穴中两声惨叫未出,只闷吭了一声,“毒龙”双手捧起一块巨石,一直腰,向石穴中猛摔,哈哈道:“够你们快活了,舒服吧?该谢谢老夫成全!”   石穴中闷响一下,血肉飞溅,“毒龙”狞笑一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宜两堆臭肉了!”   一吸气,人已掠出数丈,快如飘风,飞射人后围,慕容超迎着低叫了一声:“师父,怎样了?”   “毒龙”大约得意极了,忘了平日威严,笑了起来:“师父为成全他二人好事,没有打扰他们。”   慕容超声音透出异样:“师父……徒儿不敢……”   “毒龙”立觉不对!沉声道:“什么不敢,快说!为师已把他们两个干掉,只有你知道,由现在起为师正式收你为衣钵弟子。”   慕容超并不为此惊喜,仍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毒龙”又怒又疑,一掌扬起,低喝:“要死?”   慕容超一惊跪下,促声道:“师父……那姓徐的在师娘房里!……徒儿该死!”   “毒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顺手一把抓住慕容超的后颈皮:“你说什么?”   慕容超抖声道:“徒儿无意中……听到,他在……郑娘娘“毒龙”一摔手,把慕容超摔出丈外,好像疯狂了,挫牙有声,身如箭射,却能屏住呼吸,悄悄地掩向自己最宠爱的娇妾郑盼盼的房后暗门。   这一来,果然避开了藏身屋檐下与前面暗角中的两个徐华狱的死党耳目。   他们当然只顾到四面,绝未料到另有暗门复壁,而又只有“毒龙”最清楚,他由暗道扭开扣枢,闪入暗门,正是牙床之后,只隔着一层幕锦与罗帐。   象牙床上,正在骚动震耳,己够他气破脑门。   “毒龙”毕竟是毒龙,居然还能沉住气,不带出一点声息。   因为,他知道“三绝太岁”徐华狱一身九玄绝学,已几与当年“十绝”及“一品红”差不多,如果被他警觉,别说杀他,自己老命也难保。   生死关头,他只有拼命沉住气。   只听徐华狱气都不喘地笑道:“小心肝,徐某比姓萧的如何?”   只听娇妾郑盼盼娇喘欲绝地发嗲:“他……他老……了,全靠……吃药……哪能同……   徐爷比呀?爷可……是也吃了……奴……不行了……”   徐华狱笑了一声,透出得意:“笑话,本来是真功夫!小心肝,别疑心是那席浪蹄子作怪,再给你真正快活!”   郑盼盼哼呀不绝:“爷真好……只怕被老鬼……知道……”   徐华狱接口道:“他知道最好,本座马上杀了他,和小心肝长久快活!”   郑盼盼唔唔道:“好……爷,停停……奴……要……死了……怕他……就要回……”   徐华狱哼道:“就让他看看,他也只有干瞪眼,敢动么?”   “毒龙”几乎咬牙作响,上齿深咬入下唇,酸气攻心,怒火如焚,心里暗道:“最毒女人心!这小贱人,也该死!比老夫还要毒!”   他刚把袖底之物,探入双掌,双手刚贯劲,不料一只耗子由脚上窜过,把他惊得一冷战!   床上的徐华狱立即左手一挥,向床后翻了一掌,右手一按床枕,人已飘身下床。   他出手之快,反应之速,使那正在欲仙欲死的小淫妇由迷糊中失声呀道:“爷……”   帐裂幕扬,床后扬起一声闷哼,接着,匐地一声,有重物撞在后面墙上的巨响。   这可把小淫妇惊得一个翻滚,只娇唉了一声,雪白的粉股上已中了七支七绝毒针!   是“毒龙”出手了,他在淬然惊变之下,右手刚甩出一筒毒针,已被徐华狱匆促一掌阴劲震得热血上涌,撞在墙上,双眼一黑。   赤裸离床的徐华狱,随手抄起一件外衣,往身上一披,怒哼一声:“果然是你!萧护法,古人出妻让妾,你有九个,还有不少美婢,就让本座分尝一杯羹又算得什么?你己受伤,决逃不过本座三掌,还是老实不伤和气才是!”   显然,徐华狱自恃玄功,稳操胜算,根本没把这条受伤的毒龙放在眼里。   裂帛一响,“毒龙”撕开锦幕,厉笑一声:“姓徐的,你连禽兽都不如,连朋友妻,不可欺,也不知道?贱人已死,你也该有一分人性,自己滚吧!”   只见他双目喷火,嘴角溢血,神色狰狞,说多难看就多难看,那副要吃人的凶相,使徐华狱也是一惊,但迅即镇定地笑道:“姓萧的,你连‘十绝’老鬼也能下手,弑师罪徒,尚有何面目骂人?”   “毒龙”全身一震,怒叫道:“这小贱人连这个也告诉了你……容你不得!”   左手一抖,就是一筒“十绝毒针”。   人已向地道中退去。   徐华狱双掌一翻,震落毒针,狂笑一声:“太岁头上动土,你不打自招,看在还有八个女人及这片庄院份上,本座饶你一死,你快滚吧!”   一挥手,大喝:“你们小心!”   是招呼外面的死党下手,人己破窗而出。   只听一声闷哼,几声惨叫,却是四五个心腹死党警觉后,集中向复道中逃出的“毒龙”   猛下杀手,毒龙虽然挨了几下重的,也连发两筒毒针,那五个贼党中针,立即倒毙。   徐华狱已瞥见“毒龙”摇晃不已,显系已受重伤,大喝一声:“本座饶你一命,还敢伤我手下?拿命来!”   话出,腾身追击,一掌拍下,不料“毒龙”突然一滚,消失在一座暗门里。   人声鼎沸,都已惊起,纷纷循声扑来。   “三绝太岁”徐华狱因来不及穿衣,见不得人,他又哪里容得“毒龙”活命?怕他由暗道逃掉,便也跟着向暗门中疾扑而入。   暗门中,左右是复壁,下面是地道,沉重的喘息,正起于地道底。   徐华狱一声不吭地循声摸索过去。   猛听砰地一声,暗门已经闭住,地道也似在移动。   刚一惊!瞥见火光一闪,十多丈外,“毒龙”正爬伏在地上,以打火石燃起了火折子。   滁华狱心中一震,刚怒喝:“住手!本座放你一命……”   人已飞扑过去!   只听一阵震耳异声,头上及两边石壁,纷纷崩塌,“毒龙”   萧百庭哑声惨笑:“这是萧某报应到了,陪死的人不少,大家同归于尽,姓徐的……认得‘毒龙’萧百庭么……哈哈哈……”   轰!轰!轰隆隆!   原来,“毒龙”点燃了预伏的火药,他本可由地道脱身,因身受重伤,只存一口暴戾之气,炸药一起,他也断气,引线四布如网,整个“毒龙别院”,就在火海与爆炸连天中,成了一堆瓦砾,在数难逃,少数幸免的,也在失魂落魄之下,落荒而逃……当朱元峰赶到时,已是连鬼也没见到,只有对着大片残墟发怔。   他失望了,他当然不知“毒龙”与“三绝太岁”、“一指禅师”、“春凳娘”等都已自毙!只想再下绝谷,为恩师添造一座正式的坟墓,再来祭灵。   十天后,他又回到了光明寺,赌王正在跳脚,怪南宫华瞒了他,他一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朱元峰把所见,所想,告诉了大家,却以为毒龙已经毁家潜逃,除了通知各方注意外,也只好束手等待。   洪瞎子正容说道:“今日之武林大势,无疑为当年之历史重演,想当年,‘十绝’与‘一品红’,威镇九州,群魔敛迹,先后几达半甲子之久。嗣后,群魔之所以再度猖撅,都缘两人迟不收徒,另一位则传非其人。再加上两者之间,天各一方,鲜通闻问,这种种,前车可鉴,今后如不纠正,再过一段时日谁也保不定没有第二个四海帮出现!”   众人全都颔首称是。   洪瞎子接着说道:“再就目前之事例言,朱家贤侄和南宫华贤佳女,这次如果分赴毒龙谷和君山,将难保不生事端,但假使两人走在一起,则相信谁也惹他们不起,所以——咳咳——瞎子话到此地为止,底下,你们大家瞧着办!”   臭棋王第一个大叫道:“对,对,他们这些小辈有个家,我们这些老古董,以后来来往往,也好有个聚会和落脚之所,来,来,马上就办这件事!”   追魂叟持须微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众人争相发问道:“什么好消息?”   追魂叟含笑说道:“栅栅已学会烧得一手好菜!”   众人转头回陪道:“两个丫头呢?”   殿后人影一闪,南宫华和平姗姗,早已相偕溜走。   朱元峰俊脸通红,讷讷道:“还有一个毒龙……”   长短叟平鼎接着道:“这个你老弟放心,三残斗九龙,也许吃力,但如改成三残捉一龙,相信应该不是一件为难事。不过,依我跛子看来,你们三个娃儿如结秦晋之好,那条毒龙,还有徐、尚两贼,今后再在江湖上露脸的机会恐怕纵有也不多!”   这一点,倒真被长短叟说中了,以后,果然再未听到毒龙、三绝太岁、一指禅师等魔头之音讯,而朱元峰则享尽齐人之福。   翌年,追魂叟告老退位,朱元峰继任武林总盟主,纷扰多变的武林,终于太平下来。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