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罗汉坐山虎 第一章 相思情最苦   抄起那把又薄又快的切肉刀,缪千祥一狠心就割下好大一块猪后腿上精肉,重重摔在面前案板上,比拟着是在切割“聚丰泰当铺”朱胖子的屁股,厚实的精肉落于案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他也仿佛稍稍舒了一口怨气。   买肉的大麻子是老顾客,前头衔尾守火神庙的麻皮潘三。潘三一瞧案板上的这块肉,不由诧异的扯起一边眉毛,嗓门浊浊混混的道:   “我说梁柱儿,我是付了你十五枚制钱,买的是一斤五花肉,你这一刀切下来,不但切的是后腿上的精肉,而且约莫两斤有多,这块肉,敢情是卖给我的么?”   缪千祥圆胖黑亮的脸庞上半点笑容不带,睁着那双亦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瞪着潘三:   “不是卖给你,我倒卖给谁?你左右看看,我这肉案子前,除了你,哪还有别的客人?”   潘三耐着性子道:   “我吃不起这等上肉,缪桩儿,我是老规矩,十五枚制钱买一斤五花肉,凑合着炖它半锅,两三天够嚼了……”   把屠刀往肉案上“噔”的一插,缪千祥道:   “没有错,麻三叔,你给十五枚制钱,我今天便卖两斤上肉给你,卖定了!”   潘三迷惘的端详着缪千祥,满头雾水的道:   “这是怎么一码事?缪桩儿,你是昨晚摔了个斤斗,抬身抢着锭金元宝?”   缪千祥撇着嘴道:   “我没这么好福气,我是自己跟自己别上了,麻三叔,你就别问啦,权当我今日吃错了药,拿着猪肉比青菜,你拎着你的肉,请吧。”   仔细审视着缀千祥,潘三估定了对方不是在开玩笑,这才伸手提肉,眉开眼笑的走了开去,一路走,还不时频频回头探望,模样透着三分看怪物的味道。   缪千祥扯过肉案上那块油垢污腻的抹布,胡乱擦了擦双手,冲着旁边豆腐担后正在打吨的老头子一声吆喝:   “李老爹,麻烦你帮我看看摊子,有人买肉就卖,无人买肉就收,我先歇市啦!”   老头子从半睡中惊醒,不由手搭凉棚,仰着一张干瘪的面孔看天色:   “歇市?这么早就歇市?缪桩儿,如今隔着午前还有老大一段辰光哩……”   缪千祥挪步便走,闷闷丢下一句话来:   “管他娘,我是自己跟自己别上了!”   粗瓷碗“嘭’的一声搁回桌上。倒溅出不少酒沫子来,缪千祥盘坐圆木凳上,脸孔涨得黑里泛赤,酒碗才放下,又像跟谁赌气似的再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喀,将残酒干尽。   翘一双脚在对面长板凳上的,是个矮小干瘦、双手宛如一对鸟爪子般的很琐人物,这时,他先咂了咂舌头,慢条斯理的道:   “桩儿,这事有什么好气的?镇上人,谁不知道那开当铺的朱胖子是个势利眼。钱锁儿,六亲不认,只他娘的认得钱?你不过一个猪肉摊子的主儿,整个身家合起来,连里带外,无非是一片肉案,另加几十斤猪肉罢了,在他看来,当然是不大称心,认为你上不了百盘,你待琢磨他外甥女,他又如何容得?”   缪千祥气呼呼的一拍桌面:   “我中意的是朱胖子外甥女,又不是看上他,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凭什么百般阻扰,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譬如昨晚傍黑的事吧,我好不容易瞅准机会,逮着秋娘出门买针线活的空档,才只一个箭步跳了过去。两句话还没说到,这死胖子已从门里扑将出来,一边拿着大扫把朝我身上乱打,一面恶声恶气的叫骂,说我是癫蛤股想吃天鹅肉,说我痴心安想,又教我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猛然抬头挺胸,他一模自家的面孔,愤愤的接下去道:   “怎么看?我这样子有什么不好?五官端正,身体结实,头是头,脚是脚,如假包换的人模人样,至少,比他朱胖子要高明十倍。他不瞧瞧他那副德性,肥头大耳,凸腰坠肚,活脱一头猪,我恨不能在他的肥腚上片下两斤肉来!”   细小的鼻子耸动了一下,这人想笑却忍住了。   “桩儿,你且稍安匆躁,你踉秋娘的事,急不得,也气不得;你要明白,你想的是人家的外甥女,秋娘自小没爹没娘,全是朱胖子把她拉拔长大,人又生得一朵鲜花似地,朱胖子防得仔细,护得周详,原亦无可厚非,你对朱胖子好歹要顺从点,否则,秋娘可就左右为难啦!”   缪千祥悻悻的道:   “我他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待怎么个顺从法?莫非要将那胖子当祖宗供奉着?哼哼,若不是看在秋娘面上,凭朱胖子那块料,我一指头就能戳翻了他!”   这一位笑眯眯的道:   “当然全是看在秋娘份上,要不然,我这老哥哥也咽不下这口气,我说桩儿,你凡事务必忍着,咱们想法子慢慢跟姓朱的磨,不怕磨得他不点头!”   呼了哼,缪千祥道:   “朱胖子是黑眼珠对白银锭,没有大票钱财,又用什么法子跟他磨?如果端指望我这爿肉摊子攒钱积身家,只伯到有谱儿的时候,头发都熬白了,那时辰,还往何处娶活人?”   举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这人道:   “说真的,桩儿,秋娘本身对你怎么样?”   提起此言,缪千祥不禁又有了气:   “本来还挺好,有那么几分柔情蜜意,就因为朱胖子再三搅和,秋娘也免不了畏缩起来,这几次见面,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总觉得大不如从前,说话吞吞吐吐,举止磨磨蹭蹭,两个人凑在一块,就缺少那股子劲头……”   手摸着下巴,这一位透着深思熟虑的神情:   “还算好,秋娘尚不曾被她舅舅拗转了心去,只要人家闺女对你有情,人宰业已成了一撇,怕就怕你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便大费周章啦;桩儿,别急,稳着来,我杨豹就不信他朱胖子能够棒打鸳鸯!”   缪千样提起桌腿边的大号锡壶,先替他这位把兄杨豹斟满了酒,再为自己添上,一凑唇就下去半碗,抹着嘴角的酒清,他红着眼道:   “你当然沉得住气,我可心里不落实,你想想,豹哥,我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出头好几年啦,到如今却仍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吃饱,一人困觉全家困觉,与秋娘认识了三年多,仅仅止于见见面,谈几句体己话而已,每朝正道上提,她那阴魂不散的胖舅,便从中作梗,打个比方说,宛若石墓理石棺,硬是没有门!”   杨豹眨着眼道:   “桩儿,你果真这么急着讨秋娘?”   缪千祥大声道:   “这还有假的?我想她都快想疯了,偏偏朱胖子和我作对,愣是把着关不让过,豹哥,你不知道我这份苦,一下怕秋娘吃她舅舅逼着嫁了别人,一下又担心秋娘自己改变心意,整日价神思恍馆、寝食难安,再照这样下去,我是非起癫狂不可了!”   杨豹笑了笑:   “你且慢着起癫发狂,天还不曾塌下来,事情也没有糟到这般田地,我看这样吧,桩儿,得闲你不妨探探秋娘的口气,看她那舅舅到底认定了多少身家才允嫁人?等问清楚了,我们哥几个大伙凑凑看,如果不足,再另想法子   缪千祥的脸色又黯了下来:   “假若单是银子一样,多少也有个数目,怕那老小子又在出身、家世及地位上挑剔,可就难了……”   放下踏在板凳上的一只脚,杨豹淡淡的道:   “这也没什么难,在朱端的那双招子里,财富即是一切的表征,家世、出身、地位,事实上亦差不多是金银珠宝堆叠起来的,你给姓朱的一个干举人穷秀才当外甥女婿,只怕他还不肯要呢!”   缪千祥又伸手擎碗,摇头叹气:   “大概是我夫妻命宫里有此一劫,朱胖子便是老天遣下来岔我姻缘的魔星——”   黄褐色的眼珠子翻了翻,杨豹“嗤”了一声,面露不屑:   “魔星?那朱端如若你得上魔星,老子就是玉皇大帝!桩儿,你他娘甭这么没出息法,逼到最后,抢也能替你把人抢来!”   喝了口酒,缪千祥道:   “强抢不是路数,豹哥,抢得了人抢不了心,总要秋娘心甘情愿,不伤她的感情才好……说来说去,咳,都怪我自己窝囊。”   杨豹站起身来,打了个酒呃:   “你宽念,桩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和秋娘,迟早会是一对,我们兄弟伙好歹全为你扛着——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你的问题压后再谈,用不着烦,朱胖子端不了锅!”   等杨豹一阵风似的卷了出门,缪千祥又独自怔忡了好一会,然后,他再举起酒碗,刚往嘴边凑,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已响自门外;声音是俏,口气却透着恼:   “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灌黄汤,光是喝酒,能喝得我舅舅回心转意?”   缪千祥赶紧打圆凳上站起来,回头一瞧,果其不然,站在门边那位葱白水净、窈窕高挑的大姑娘,不是他的梦中人韦秋娘是谁?   急忙抢前两步,缪千祥搓着一双手,两眼光亮,笑得有些令人肉紧:   “呢,秋娘,想不到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韦秋娘靠在门框上,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尽朝屋里梭溜,那张柔润灵巧的小嘴说起话来竟是挺蛮:   “怎么着?我不能来,还是你不高兴我来?”   缪千祥哈腰弓背,一脸讪笑:   “什么话,什么话,欢迎都来不及,怎会不高兴,来来来,秋娘,快往里请,屋子小,又没收拾,你可别嫌脏嫌乱呀。”   移步入室的韦秋娘就这么走上几步,亦不免摇曳生姿,宛如风摆漾柳浪,柳絮轻狂,那蛇似的纤腰、丰实的臀股,仿佛在紫色的衣裙中滑动;缪千祥暗里咽着唾沫,赶上前去拉开凳子,又用衣袖在凳面上使力一擦:   “请坐,秋娘,这里请坐……”   轻轻坐下之后,韦秋娘的双眼仍朝屋里四处张望着,一边看,一边叹气: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简直就是个猪窝。千祥,你该不是猪肉卖久了,染上那些畜牲同样的懒秽习气吧?”   话是有些儿不中听,但得看是从谁嘴里说出来,词儿字地吐自那张芬芳娇嫩的樱桃小口,缪千祥纵然心里不大熨贴,也只剩下唯唯诺诺陪笑的份:   “生意忙嘛,加上朋友多,两下一搅和够累人的,回到家来倒头便睡,自则抽不出空来抬掇房子,不过呢,一朝能有个人帮我煮饭洗衣,这个家必就大大不同了,如今我正缺这么个贤内助!”   白了缪千祥一眼,韦秋娘没好气的道:   “生意忙?忙你的大头鬼!我刚才就是先到市场边你的摊子上找你,只见肉案头苍蝇乱飞,却不见你的人影。还不到收市的辰光,你就抛了营生躲回你这破窝来灌马尿,这叫忙?你真是越来越懒散了,我舅舅说你不成材,你就不会挺直脊梁叫他看看?非得叫他说中不可?”   缪千祥呐呐的道:   “今天我是心里烦,越想越呕,才早点歇了买卖回来喝酒,其实,喝的也是闷酒……”   韦秋娘唇角一撇:   “没人逼着你,谁叫你喝闷酒来着?”   缪千祥苦着脸道:   “还不是为了昨晚傍黑那档子窝囊事?你那舅舅好不讲理,大庭广众之下就给我这等难堪,又是打来又是骂,冲着你,我除了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但受是受了,一口气却咽他不下,想起来别扭得慌……”   沉默了片响,韦秋娘才幽幽的道:   “谁叫你那么猴急,就在家门口便拦着我?走远点再说话不行吗?其实舅舅那么恶劣,我又何尝没有反感?可是他总是我的舅舅,是我在人间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个姑娘家,在众目瞪旺下,能怎么说、怎么办?千祥,你的委屈我知道,好歹你看在我的份上,千万别记恨我舅舅……”   真叫红粉知己不是?缪千祥那股子受用劲就甭提了,化苦着的脸庞上一下子便像绽开了花,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声的回应道:   “不记恨、不记恨,秋娘,你的舅舅还不等于是我的舅舅?自己的尊长嘛,打几下骂几句算得了什么?这点小事我又怎会往心里记?”   韦秋娘轻轻颔首:   “你能这样知情明理,我就放心了,千祥,我晓得你向来是个豁达人。”   嘿嘿一笑,缪千祥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迷惘的瞧着韦秋娘,道:   “对了,秋娘,你来找我,必是有什么事吧?我住的地方,你是从来不肯光临的.邀请你好多次你都不答应移驾坐坐.今天居然主动找了来,未免透着不寻常……”   韦秋浪面色一整,十分凝重的道:   “不错,是有事,而且还是一桩非常重要的大事;千祥,平素我不来你这里,是伯人家说闲话,你不想想,孤男寡女.局处一室.传出去该有多难听?尽管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却拦不住别人心间种种龌龊想法,为了我们两人的名节,我认为还是彼此克制些好,今天我原也不打算来你住的地方,实在是摊子找不着你,加以事情急迫,没奈何,才硬起头皮进你的门!”   一句“进你的门”,听得缪千祥心头一荡.颇有几分腾云驾雾的感觉,他醺醺然、乐陶陶的道:   “好秋娘,有什么事须我效劳,不妨敞开了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上刀山下油锅、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为了你,我没有豁不上的!”   又白了缓手祥一眼,韦秋娘缓缓的道:   “别说得这么肉麻——这桩事,不是我的事,但也可以说是我的事。”   缪千祥不解的道:   “这是怎么说?”   韦秋娘静静的道:   “千祥,我舅舅要请你吃饭,时间定在今天晚上,而且,务必请你赏光。”   “聚丰泰当铺”的老板,韦秋娘的舅舅,刮皮胖子朱端要请缪千祥吃饭,更派了他的外甥女亲自来请,这,对缪千样来说,不啻是天开地变,日头拗了方向,他不但大感意外,尚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怔愕:   “你舅舅要请我吃饭?秋娘,你没有弄错吧?你舅舅请我去吃饭?莫不成,呃,你另外还有一个舅舅?”   啐了一声,韦秋娘嗔道:   “去你的,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舅舅,哪来的第二个?你不要胡说八道!”   缪千祥搔着头道:   “秋娘,这可把我弄迷糊了,你舅舅对我的观感你是清楚的,他有这么深的成见,巴不得一棒子敲死我,岂会请我吃饭?”   韦秋娘正色道;   “千真万确,是我舅舅要我来请你,要是没有这回事,我怎敢开这种玩笑?那不但拿着你去找难堪,我也一样讨没趣;别瞎前咕了,千祥,晚上把自己收拾收拾,早点过来,莫让我舅舅等久了……”   舐舐嘴唇,缪千祥,低声道:   “秋娘,令舅忽然来上这么一手,其中委实透着玄疑,你知不知道到底他是打的什么主意?不要摆的是鸿门宴吧?”   哼了一声,韦秋娘道:   “没出息,你就这么怕我舅舅?而你又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还值得他摆鸿门宴?”   缪千祥道:   “小心点总没错,许是他眼看拦不住咱们相亲相爱,一气之下,设计了什么圈套诱我朝里钻也不一定!”   韦秋娘脸儿一红,又羞又恼:   “你在瞎扯些什么?难和你相亲相爱了?真不害臊——我问你,晚上你是来也不来?”   略一迟疑,缪千祥只有点头:   “来,冲着你我也要来,恁请你老舅要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布下奇门八卦阵,我亦非来不可,刀山上得,油锅下得,还在乎这点小风险?”   韦秋娘眉梢子一扬,口气带着揶揄:   “听听吧,不过我舅舅请你去吃一顿饭,你这德性居然是一派慷慨赴难的悲壮法,小题大做,不知表的是英雄气短,还是儿女情长?”   缪千祥苦笑道:   “昨晚上你舅舅才像凶神附体似的当众给了我一顿生活,今天却又前据后恭的来请我吃饭,秋娘,你叫我如何往好处去想?”   韦秋娘笑笑,道:   “我看舅舅不像有什么恶意,不但没有恶意,似乎还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找你,我也不敢多问,千祥,你去了不就一切明白啦?”   缪千祥忍不住道:   “会不会是,呢,为了谈我们两人的事?”   韦秋娘垂下视线,轻声道:   “我怎么知道?”   左手握拳击向右掌,缪千祥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烈情怀:   “不管他打的什么谱,我准时赴约便是。秋娘,这种飓尺天涯,可望不可及的相思滋味我是受够了,今晚上,我就要和你舅舅说个分明!”   韦秋娘欲言又止,只殷殷叮咛了几句,翩然自去,缪千祥送出门外,直等韦秋娘走得没了影儿,他还站在门边,满脑子乱草般不知从何理起。   朱胖子的举止透着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闷药。缪千祥仿佛心间打着结,他望着天色,一时里倒希望辰光过快点,早些见着朱胖子,也好早些把结解开……   几样小菜,一壶老酒,酒菜摆置在跨院后的小厅里,朱端坐在桌子上首,缪千祥坐在他对面;灯光摇曳中,朱端的一张肥脸神色晦暗,阴沉沉的。   这地方缪千祥还是头一次来,他好奇的向四处张望着,没注意主人的表情不对,心里只盼望整治好酒菜就退进屋内的韦秋娘能再出来一次。   干咳一声,朱端亲自为缪千祥斟满了酒,双手举杯笑得十分勉强:   “来,千样,这一杯,我先敬你——”   缪千祥连道不敢,一口把酒干了,朱端拿起筷子,虚虚让着:   “吃菜,吃菜,临时请你过来,没准备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嫌弃才好……”   夹起一块鸡冻塞进嘴里,缪千祥多少有股怪怪的感觉,他心口不一的道:   “哪里哪里,大叔大客气了,平时想来拜谒大叔,又怕惹大叔生气,几次硬起头皮,却只敢在门外徘徊,今蒙宠邀,实在惶恐……”   朱端呵呵子笑着,却毫无笑的内涵,那腔调听在缪千祥耳中,竟似在哭;朱端一时不曾接话,缪千祥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两个人面对面的笑,笑得气氛很僵。   于是,缪千祥又夹了一筷葱烤鲫鱼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还继续扮着笑容。   朱端放下筷子,直愣愣的盯着缪千祥瞧,他是瞧得如此专一审慎,不禁令缪千祥内心打鼓,暗忖着这胖子莫不成脑袋里岔了根筋?   好半晌之后,朱端蓦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你很中意我们家秋娘?”   料不到是这么个单刀直入法,缪千祥脸上的笑容像是抹着一层浆糊,半湿不干的绷得难受;他咽下口里的鱼沥,声音浊重:   “不瞒大叔,我不止是中意,简直想她想得快疯了!”   嘿嘿笑了起来,朱端两顿肥肉都在颤动:   “好,好,这就好办,这就好办……”   缪千祥迷惑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   朱端先替缪千祥再斟上酒,才双手叠腹,迷着眼道:   “你,呃,有没有心要秋娘当老婆?”   缪千祥直觉感应到对方话里包涵着其他不可解的意义,却冲口道:   “当然有心娶她,还望大叔成全。”   嘴里这么说,他两眼也正望着朱端,下意识中,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朱端润了润他肥厚的双唇,慢吞吞的道:   “千祥,你哩,虽说长得太高马大,一身结棍,头是头,脚是脚,像个人模人样,但可惜出身太低,又没什么家当,我们秋娘自小矫生惯养,固然是她爹娘死早了,却在我的拉拔下没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罪,我疼她爱她,犹如已出,如果把她许给了你,好比一朵鲜花插牛粪,太也委屈了她!”   又来了不是?这一套!缪千祥气往上涌,却警惕的自我克制,嘿嘿笑着:   “钱是人赚的,财是人攒的,大叔,我还年轻,朝后的时光长着,金山银山不敢说,过日子总不会亏待了秋娘,将来便开不成像你这般的当铺,吃饭却还有余裕……”   朱端摇摇头:   “等熬到那时,只怕秋娘早把头发都愁白了,千祥,不是我势利眼,生活现实哪!”   缪千祥忍耐的道:   “我养得起秋娘,而且,我认为夫妻间情感的契合,应该胜过物欲的追求……”   朱端面孔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用力吸吸鼻子,目光投注在桌间另一盘红烧肘子上,似乎是在研究这盘肘子的风味,但说的话却与肘子毫无关联:   “千祥,我是白手起家,辛苦立业,挣扎了这大半辈子,我知道什么叫人情,什么才是生活……先不提这些,假如我告诉你,我同意把秋娘许给你,你怎么说?”   几乎就要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缪千祥生恐自己听错了,他直愣愣的望着对面肥头大耳、脸庞团团的朱端,竟抑压不住声音的颤抖:   “大叔,你,呃,你方才可是在说,答应将秋娘许给我?”   双层的下巴微微抽动,表示朱端是在点头了:   “不错,我是这样说,你愿意娶她么?”   缪千祥闭闭眼,努力将那股激奋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他不由自主的笑着:   “愿意,大叔,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天可怜见,这本就是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期望啊……”   朱端微微含笑,“嗯”了一声,这种状似赞许,又似鼓励的反应,使缪千祥热血沸扬,精神亢奋,浑身有如腾云驾雷般的轻飘,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荡,霍地离座而起,冲着朱端便是长揖到地:   “多谢大叔成全,我现在才知道大叔往日的苦心孤诣,棍棒之下,恶言之中,原是劳我筋骨,磨我节志,是要我领悟成家不易,创业维艰,喻示我奋发向上的玄机,点化我切莫自弃的手段,大叔、大叔,大叔用意之深,实在令我又是惭疚,又是感激……”   朱端不由呆了片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这么深妙的本事来批项教人。缪千祥这一顿实际上出自肺腑的恭维,要不是房中并无第三者存在,朱端差点就以为是在说另一个人了,突兀间,他欠身伸手架住缪千祥的势子,急切的道:   “慢来慢来,你先莫着急,我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下文,你坐好,且等我把话讲完再做道理。”   缪千祥一时叫这个意外的喜讯冲昏了头,回座之后,犹目倾身侧耳,摆出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神色中,隐隐然已有了新郎官的味道。   佯咳一声,朱端末免有几分尴尬的道:   “我说千祥,秋娘那丫头,你是愿意要她的了?”   缪千祥诚心诚意,诚惶诚恐的道:   “愿意,愿意到了极处。”   朱端道:   “而我也答应了这门婚事,嗯?”   脸上又似绽开了一朵花,缪千祥尊重的道:   “都是大叔成全。”   朱端用手指捻了捻耳坠,胸有成竹的道:   “不过,我却附带得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只要你依了我的条件,秋娘就是你的人了。”   心腔子一紧,缪千祥的兴奋感猛的便冷却了一半,他忐忑的问:   “大叔,不知这附带的条件是什么?”   拿起酒杯来轻抿一口,朱端故示悠闲自若:   “这个条件,就是我所说的‘下文’,千祥,你要办得到,夙愿自然得偿,我不但同意秋娘嫁你,另有一份丰厚嫁妆陪缀;反过来说,如果你没法子履行这个条件,嘿嘿,你就还是你缪千祥,管自回去卖你自己的肉吧!”   这不叫翻脸无情叫什么?缪千祥怔愣了一会,才期期艾艾的道:   “大叔,我,我还不知你附带的是个什么条件。但凡能之所及,我总依你就是……”   又“嗯”了一声,朱端放下酒杯,形态转成了先前那样的晦黯苦涩,像是这一瞬间,那刚刚消褪的一片阴影重再罩临他的心中:   “千祥,你可知道左近的三府十一县方圆,头一号富家翁是谁?”   料不到朱端会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缪千祥思索了片刻,迟疑的道:   “我也是听人传说,附近这三府十一县,最有钱的人家,好像是邻县归德的黄三裕黄家,那黄三裕人称‘黄金柜’,说他家里的金子全用大铁柜装着封在石墙里,随便抓一把出来,就能买下半条街……”   朱端干哑的笑笑:   “黄三裕家是左近地面的首富没有错,但外传亦未免言过其实,多少夸大了些,他有钱是有钱,却大半分布在田产生意上,现钱并不太多,拿铁柜装金子封在石墙里,何不如将金子换开了做买卖来得有利头?稍懂打算盘的人,就不会办这等傻事……”   缪千祥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自己要娶韦秋娘当老婆,朱端好不容易答允了这门婚事,却又突兀的附带了一个条件,如今未谈条件内容,却搬出归德县的富翁黄三裕来,风马牛不相关嘛,这黄三裕与他娶老婆扯得上什么鸟的牵连?   朱端似乎看得出缪千祥的心事,他慢条斯理的接着道:   “你先别急,千祥,来,喝点酒,吃点菜,慢慢就谈到关节上了。”   缪千祥的黑圆面庞上泛着一层紫赤,他咧咧嘴,兴味缺缺的道:   “老实说,大叔,眼下我心底不落实,在未曾洞悉通盘事情之前,别说喝酒吃菜,我连坐都坐不安稳,你老发发慈悲,还是早点把前因后果给我点明了吧!”   朱端半眯着眼,缓缓的道:   “好,我便长话短说,免得你悬着颗心空在那里焦躁;约莫七天以前,黄三裕的三姨太,也就是他最最宠爱的一个侍妾,忽然被‘仙霞山’‘七转洞’的一伙强人掳劫了去,当天身价便开了过来,要五万银子赎人,黄三裕当然愿意破财消灾,舍钱救人,问题是对方的期限逼得太紧,言明当天入黑之前就要凑到这笔数目,别看黄三裕家当厚实,要在一时三刻凑齐五万银子,亦非易事,倒想出一条求现的路子——来找我。”   缪千祥愣愣的问:   “找你?你和他有交情?”   眼珠子一翻,朱端道:“交情?我和他有什么交情?老实说,在这个人间世上,我还没有值上五万两银子交情的关系;他来找我,因为我是开当铺的,但凡干我们这一行营生,总有大笔现银储备着好周转,他是拿了东西向我押当!”   “哦”了一声,缪千祥却又诧异的道:   “莫非归德县境内便没有其他当铺,他却为何舍近求远,绕这么个大圈子来麻烦你?”   胖脸微昂,朱端是一副略带得意的神情:   “这个你就不懂了,其一,黄三裕是地面上的富户,算得上有头有脸,不管为什么原因,上当店总是桩不光彩的事,里外都得忌讳点;其二,别看我这号“聚丰泰”买卖气派不大,店门不宽,却是附近百来里方圆内有数的殷实商家。你以为做生意凭什么?凭的就是本钱厚,尤其干我们押当这一行,更是少不得底子扎实。所以么,黄三裕思来想去,挑挑拣拣,便捧着他那传家之宝,前呼后拥的上了我的店门……”   缪千祥道:   “什么传家之宝,竟能当到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朱瑞双目放光,满脸的惊羡赞美之色,就好像那件宝物便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鉴赏之中,形容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慕钟爱情怀:   “那是一条龙,一条通体碧翠精雕的翠玉龙,龙长首尾二尺有三,体高三寸挂一,整条玉龙呈现着翘首踏云之貌,姿态矫昂,栩栩如生;雕凿玉龙的材料,是千年以上的最佳硬玉,不但是由整块玉材精雕,而且色泽一致,毫无暇疵,那种透明的碧绿,晶莹的翠丽,就像是手捧着一汪凝结的水蓝,冰洁凉洁,润腻坚滑,天下最美的处子肌肤,也比不上它的触感于万……这条翠玉龙不但雕工好,最奇的是一双龙目,竟然就在那个原该雕出眼睛的部位,有天生的两点丹朱,红芒闪耀,更增精妙……那条龙摆在案上,只见碧光波炫,龙鳞颤动,头爪峰峰里,随时都有破空飞去的神韵,乖乖,那是件宝,真真正正是件至宝啊……”   缪千祥吞着口水,道:   “照你这样一形容,可不真是件宝?当五万银子,该是不成问题了……”   两眼一瞪,朱端似乎在责怪缪千祥孤陋寡闻,太不识货:   “五万银子?千样,专家说.该条翠玉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休说五万银子,便当上十五万两银子也不算多;早年我曾见过同样玉色翠材的一件佛雕,尺码小得多,约莫只有人的巴掌上下,已值到六七万两纹银,那件佛雕的雕工又还远不如这条翠龙的精细,黄三裕又当五万两银子,我算捡着便宜货了……”   缪千祥迷惆的道:   “这不是一桩好事么?万一姓黄的在期限之内不及凑钱来赎,大叔光凭这条翠玉龙,就能大发啦。据我所知,像这么高额的押当物,当期仅有一个月的时间,过期不赎或不来付息,东西便算流当了!”   朱端颓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态仿若一只泄了气的球,恁般沮丧又痛苦的道:   “我原是这么盘算着,但做梦也想不到就在黄三裕当过这条翠玉龙之后,昨天半夜里便来了事,一桩天大的灾祸竟降到我的身上!”   心头猛的一跳,缪千祥愕然道:   “出了什么事?”   朱端沙着嗓门,模样如丧考批:   “昨夜三更,我人躺在床上,却突的被揪翻于地,照头对脸的是三把亮晃晃的钢刀,房里一片黑,只一只灯笼顶在我眼前,他们拿刀逼着我,硬要我把黄三裕质当的那条翠玉龙交出来,我自是不从,跟着腰胁间就狠挨了两脚,痛得我差点没闭过气去。我一看苗头不对,且先顾着老命要紧,万不得已,只有把那条翠玉龙交给他们……”   缪千样不由呆住了,过了一阵子,他方开口说话,腔调竟和朱端一样的沙哑:   “这是说,宝物被人抢走啦?”   朱端垂着脑袋,似在呻吟:   “可不是被人抢走了……千祥,他们抢走那条翠玉龙,不啻是要我的命,不提我绝大部分的本钱已投注在这票押当物上,只等一月期到,黄三裕前来赎当,我却是拿什么东西还给人家?就算我卖尽所有,也抵不上那半条龙的身价,万一人家再不要钱,坚持赎回押当品,我除了倾家荡产,恐怕还有得长期牢饭吃了……”   缪千祥思量了片刻,道:   “我看,到时不妨向黄三裕明说,东西被人抢了,务求他包涵则个……”   跺了跺脚,朱端气急败坏的道:   “你怎么想得这么天真?轻轻松松一句话,人家肯相信么?就算他相信,我又如何赔补人家?连我这一身人肉垫上,够不够半条龙的价钱都是问题!”   僵默了一会,缪千祥小心翼翼的道:   “那么,大叔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朱端沉沉的道:   “我要你设法去把那条翠玉龙给我夺回来,千祥,这就是我答应你娶秋娘的条件;东西拿回来,马上给你们办喜事,否则,我倒了邪媚,也便宜不了你!”   缪千祥十分为难的呆坐着,心绪起伏,思潮翻腾——不错,他除了有一身好力气,从小也练得几手硬功夫,江湖事亦不外行,但到底他不是闯道混世的出身,也从来不曾同那些杀人越货的黑路人物纠缠过,像这样真刀真枪玩命的把戏,他从无类似经验,这乃是虎口夺食的勾当,扛不扛得下来,半点把握都没有,而一个弄不巧,恐怕就变成有去无回的结局了;事情是这么难、这么险法,可是,却关系到他和韦秋娘的姻缘,一想到韦秋娘,他就更加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应承才好了……   一旁察颜观色的朱端故意放重语气,紧逼着道:   “你怎么决定?接不接受我的条件?多想想秋娘吧,过了这座村,就没有这爿店啦!”   思维慌乱中,缪千祥像在和自己挣扎:   “可是,大叔,可是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人抢了那件宝呀!”   朱端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不徐不缓的道:   “我当然知道,那些黑心黑肝的东西在打劫我的当口,曾有人提到‘蛇四哥’如何如何;今天一大早,我就去到镇上“大威道场”拜访了场子里的李大教头,向他请教这‘蛇四哥’的出身来历。李大教头不愧是熟知两道的老江湖,果然一问就着,此人号称‘角蛇’,名叫裴四明,是‘仙霞山’‘七转洞’的三当家,拿他的身份和黄三裕的案子一对证,再与我的被劫相印合,其脉络连传,因果自则分明了!”   缪千祥呐呐的道:   “大叔,只凭几句闲话,一个人名做依据,似乎不足凭飘劫匪的身份吧?”   朱端一下子上了心火,大声道:   “那干强盗若是与姓裴的没有牵扯,他们为什么提他的名字?姓裴的是‘仙霞山’一干匪人的头子,掳劫黄三裕小老婆的就是他们,而黄三裕是找我当的宝,拿的赎银,你只要动动脑筋联想一下,马上便会明白我这麻烦是怎么来的!”   缪千祥艰涩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说黄家那边泄了底,漏了财源来处,‘仙霞山’的土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着摸上来,连你一道坑了?”   重重一哼,朱端粗暴的道:   “总算你开了窍,这种事,好比秃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着,再要想不通,岂非白痴一个?我倒是问你,你到底答不答应去帮我找回宝物?”   暗里一咬牙,缪千祥将心一横:   “我,我去!”   表情的变化就有那么快法,朱端立时后开眼笑,掀起屁股来隔桌拍了拍缪千祥的肩膀,又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   “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块材料,有种,有胆识;将来我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女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千祥,好好干,你知道我无亲无故,仅得秋娘一个甥女,往日我的一切都是秋娘的,呵呵,是秋娘的不就也和是你的一样啦?”   话是没有错,缪千祥心里想着,问题是得有法子将性命留到那时才行,马上就要身入虎穴持虎须去了,能不能喘着一口气回来,他是毫无信心,万一出师不利挺了尸,莫说继承不了朱胖子的财产,娶不上韦秋娘,甚至连他缪家的烟火都要断个丈人的了,如何还谈得到其他?   这时,朱胖子兴冲冲的举起杯来,对着缪千祥咧嘴笑道:   “来来来,千祥,干这一杯,算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可得记住,你去办这桩事,最多只有二十几天的时间哪,千万别把辰光耽误了!”   缪千样一仰脖颈干了杯中酒,酒入喉头,他才发觉,原来喝了多年的黄汤,竟是这么个苦、又这么个辛辣法!   朱胖子扭回头去,开始向后房那边吃喝着韦秋娘出来陪客——多么现实不是?纵然使这条下作的美人计,竟也扣准了时机才肯现实!   缪千祥没有吭声,管自取壶替自己斟酒,他算豁出去了,不喝,也是白不喝!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二章 偏向虎山行 第二章 偏向虎山行   杨豹背负着双手,在缪千祥这间破屋里来回踱步,他眉宇深锁,显见心事极重。   现在,缪千祥可没有喝酒,只呆呆的坐在那儿,两眼无神的跟着杨豹的脚步转动。   叹了口气,杨豹站定了问:   “桩儿,你果真答应了朱胖子去帮他办这件事?”   缪千祥无精打采的道:   “就像刚才我原原本本告诉你的,我答应了……”   杨豹低沉的道:   “那么,你实际上是不是要去办呢?”   猛然抬头,缪千样提高了嗓门:   “这还用说?别看我是个杀猪卖肉的,照样懂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答应了人家不算数,朝后如何立身处世?更逞提这中间尚干系着秋娘同我的婚事了!”   杨豹阴着面孔道:   “桩儿、缪桩儿,你怎么这样湖涂,这样幼稚,这样鲁莽?朱胖子托你的事,岂是轻易做得到的?他拿秋娘当饵,引你卖命,实则是叫你跳火坑,攀刀山啊!可怜你为了一个女人痴迷心窍,竟敢贸然允诺了他,桩儿,赶到未了,别说你娶不成韦秋娘,堪堪尚得将自己一条性命赔上!”   缪千祥脸红脖子粗的叫嚷着:   “我不管后果如何,我既然答应了朱胖子,好歹都要去试上一试,能成自是最好,不能成我也认了,叫我食言背信,高低不干!”   杨豹冷静的道:   “你以为你是谁?武林高手?一代宗师?桩儿,你只是个空有几斤笨力气,练得几手庄稼把式的屠夫而已,你想去‘仙霞山’‘九转洞’那千人王口里攫食,我把你好有比——鸡蛋碰石头、螳螂挡大车,十成十,你是砸定了!”   两眼一瞪,缪千祥悻然不服的道:   “笑话.‘仙霞山’那伙匪类,再强也不过是些肉做的活人,莫不成个个都是三头六臂,铜筋铁骨,会得腾云驾雾,七十二变?我至不讲亦算是身强力壮,练了多年功夫,虽不敢说飞檐走壁.摘叶却放,硬碰硬的拚杀自信还能应付;你们都知道叫我桩儿,我这桩儿的意思就是又粗又浑,宛如树桩铁墩一股坚实结棍,一朝真待豁开,我不信便会那么不够称量!”   又叹了口气,杨豹苦笑着道:   “桩儿,你有讨好身子骨,不错,你学过多年武功,也不错,但你可知道你缺乏实战斗很的经验7杀人不是件容易事,练得一身杀人的技艺更不容易.一般的武功与真正搏击的手法,其中是有着差异的,那要经过长久的磨练和体认才办得到,你从不曾亲历血腥,尝试残暴,又不曾行走江湖,厮混两道,怎么斗得过‘仙霞山’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牛鬼蛇神?更逞论明辨利害,审时度势了……桩儿,江湖险啊,多少英雄好汉理骨其间,饮恨其内,你一个市井卖肉的贩子,如何得悉这里头的复杂阴诡,千奇百怪?唉……”   愣了半晌,缪千样仍然一挺胸膛,固执的道:“豹哥,我既然答应了朱胖子办这件事,我就一定要去办,成败在所不计。”   杨豹缓缓的道:   “桩儿,你可要弄清楚,一旦你趟了这湾混水,后果之严重,恐怕不止是成败的问题,而是生死的分野了!”   咬咬牙,缪千样形色悲壮的道:   “恁清如此,我也认命!”   杨豹双臂环胸,冷冷瞅着他这位卖肉的老弟,道:   “决定了?”   用力点头,缪千祥道:   “决定了!”   杨豹盯着问:   “不再考虑,不再斟酌?”   缪千祥只简短的吐出一个字:   “不!”   顺手拉了一张圆凳,杨豹面对面的坐在缓千祥之前,语气极为诚恳的道:   “既是动不住你,余下的就只有兄弟间的关怀,我倒要听听你的计划,你打算怎么去,如何下手,事成或事败,都有些什么因应之策。”   愣了一阵,缪千祥十分不自在的道:   “我,我没什么计划,总归是要去就会,你不是说过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到了那里横竖是想得出法子来的……”   杨豹凝重的道:   “这个比喻原是打在你和秋娘的姻缘上,与你现在要干的事不能相提并论,这可是玩命的勾当;桩儿,像你这样毫无准备的蛮闯一通,根本就没有成功的机会,搞不巧,只怕连正土地的面都碰不上,便叫人家把你掷到山涧喂狼去了……”   缪千祥气恼的道:   “我又不是块木头,岂容得那干匪类如此拨弄?豹哥,我承认你比我多见过世面,江湖花巧懂得比我深,但我总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大男人,不是三岁稚童;此去‘仙霞山’,险是够险,却决不致于稀松到一个照面就摆手的程度,你未免太也小看我了!”   杨豹幽冷的道:   “你错了,桩儿,我不是小看你.我是在关心你,换成别人,我大可不必有如此沉重的精神负担,你还不了解我现在的感受,桩儿,眼看看你,我好生难受!”   咧咧嘴,缪千祥不解的道:   “眼看着我,你好生难受?这倒怪了,豹哥,你难受什么?”   低喟一声,杨豹沙沙的道:   “桩儿,这一时里,你虽是个活人,但在我看来,却已和个死人差不远了,我们兄弟一场,你叫我怎么能不难受?”   连连朝地下吐了几口唾沫,缪千祥咧牙嗔目:   “亏你还是做哥哥的人,老弟涉险在即,不来上几句好口彩,偏偏触我霉头,你是成心和我过不去还是怎的,真他娘晦气!”   杨豹苦笑道:   “实话好说不好听,我说桩儿。”   缪千祥吊起双眉,赌气的道:   “你也不用拿言语来讽刺我,真到了那个辰光,只要你记得按时给我烧烧冥纸,渡渡亡魂,就不枉我们哥儿们相好这多年了!”   目光灼亮的看着缪千祥,杨豹忽道:   “桩儿,你心里头,莫非没有某一种想法?”   缪千祥闷恹恹的道:   “事情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杨豹严肃的道:   “难道说,你不曾想到请我或是找迁来喜、姜福根、潘一心等这些兄弟伙帮忙?”   吁了口气,缪千祥倒是挺坦白的道:   “想是想过了,所以才先找了你来商量,孰知你一开头就浇我的冷水,碰我的钉子,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但没有丝毫拔刀相助的表示,甚至还反过来再三压制于我,情形弄成这等光景,你叫我如何再向你启齿求助?我刚才尚在打算,索性一咬牙,自己认了命吧!”   杨豹摸着自己下巴,道:   “桩儿,说真的,我先前不是浇你冷水,更不是碰你钉子,因为兹事体大,关系着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性命,我才向你再三分析利害,明言因果;我们几个人在神前焚过香、叩过头,更起过誓要同生共死,福祸偕与,把子拜下来就是兄弟,兄弟岂能不帮兄弟?而在我给你提出意见之后,你若仍然坚持你的立场,非去不可,我们也只好拿鸭子上架,为你陪绑了!”   缪千祥又惊又喜,神情激动的道:   “豹哥,你的意思是,呕,你们要帮我去捻股去办这件事?”   杨豹笑得有些艰涩:   “兄弟是用来干什么的?尤其如此险恶的勾当,我们怎忍心让你独自承担?桩儿,再是难、再是苦,死活大伙也在一遭,所以说,不只你认了命,我们通通认了命,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缪千祥嘿嘿笑了: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眼睁睁的见死不救,要我独自个去探虎穴、打虎须,豹哥,够意思,我这边厢先谢了,将来我与秋娘但能结合,全是各位老哥哥所赐——”   说到这里,他却又迟疑起来;   “不过,豹哥,你是有了承诺,但来喜哥、福根哥、一心哥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帮这个忙?到底是生死攸关的事,他们至今还不知内情哩!”   杨豹平静的道:   “大伙在一起搅和这么多年,谁不明白谁的性子?我敢打包票,他们都不会稍生犹豫,绝对一声招呼就上路,问题仅在这一上路,能剩几个人回来了……”   背脊上突生寒意,缪千祥喃喃的道:   “豹哥的顾虑极是,我,我实在无权要求兄弟为我冒这种危险……”   摆摆手,杨豹沉着的道:   “一柱香上天听,一个头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鉴的,岂有!陆难苟免的道理?桩儿,你不必内疚,更不必忧惶,兄弟伙讲求的是个义字,如果连这点体认都没有,这点考验都通不过,我们交给八拜,不是笑话么?”   望着杨豹那张瘦窄于黄、疏眉细目、几近猴琐不扬的面孔,缪千祥在这一刹间竟觉得如此湛亮、如此堂皇,充满了果决的英气,坚毅的神韵,大有从容就义前那种烈士无惧的凛然之概——这就是杨豹,向来庸禄平凡的杨豹么?这就是那擅于三手之技有“大空空”之称的杨豹?一时里,缪千祥几乎有些不认识了。   素来骑马的经验不多,缪千祥这一骑上马背,还真有些不大习惯,几十里路淌下来,不但腰酸背痛,两边胯骨都发了麻,回顾他左右前后的杨豹、迁来喜、姜福根、潘一心几人,却是谈笑自若,驰骋如常,完全不当一码事,这时,他算上了第一课,闯江湖的滋味不好受,就连骑马这么简单的玩意,竟比他杀猪卖肉都要麻烦!   汪来喜是个头大身子小,四肢粗短的中年汉子,别看他发育不够均衡,外表扎眼,却生了个聪敏过人,蕴孕着千奇百怪主意的好脑筋;姜福根是个瘦子,瘦得像条竹竿,也轻得像条竹竿,高来高去,是一等一的好手;潘一心则又矮又胖,团团圆圆、粗粗浑浑的似一座水缸,在他们哥几个当中,数他的功夫最强,此番前往“仙霞山”去虎口攫食,杨豹是早打了谱要潘一心抗阵头的!   “仙霞山”如今远在百里之外,有得走了。   此刻,缪千祥策骑靠近了潘一心,显得有些忧虑的道:   “一心哥,你说‘仙霞山’那拨子杀才,他们的头儿叫‘活斧’庄有寿?”   点点头,潘一心笑眯眯的活似个弥勒佛:   “不错,是庄有寿,坐第二把交椅的那个,号称‘飞棍’,名叫齐灵川,第三个当家的你已经知道了,‘角蛇’裴四明……”   咽了口唾沫,缪千祥道:   “这几号人王,本事大不大?”   潘一心沉吟着道:   “若要论他们本事大不大,桩儿,这要看以什么人来打比了,举个例说,他们在某些武林宗师或江湖巨枭的眼里,可能不算什么角色,但要叫一般小混混来看,说不定就仰之弥高啦……”   缪千祥道:   “他们,呢,若是和你比呢?”   潘一心笑道:   “桩儿,你也是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不作兴问这种半调子的话.我和他们怎么个比法?以前既不相识,又没有交手的经验,谁强得过谁,如何能够下断言?”   抹了把额门上的汗水,缪千祥道:   “我们哥几个.一心哥,数你的武功最高,要是硬打,非得靠你不行,假如你吃了瘪,岂不是磨盘掉进鸡窝里,砸了蛋啦?”   潘一心打了个哈哈,却是语重心长的道:   “团结才有力量,桩儿,这档子麻烦虽然由你招来,但我们兄弟伙却该共同肩承,事情临头,大家要群策群力才能发挥制改功效,不是单单指望共一个人便可过关夺旗,尤其搏命拚斗之事,亦非仅凭技击修为的高深分判输赢,这里面,机运、胆识、智慧,都占了极大的比例……”   缪千祥喉咙泛干的道:   “也不知怎的,一心哥,越往前走,我越觉惶恐不安,更越觉当时的承诺过于草率冲动,这等要命的把戏,怎么不多想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深深看了缪千祥一眼,潘一心呵慰的道:   “桩儿,当然你有你的苦衷,我们几个做哥哥的都不怪你,事情呢,你固是莽撞了些,可是谁叫其中夹着个韦秋娘,谁又叫我们有这种好交情?既是允了人家,便如过河卒子,只能靠前,不能后缩,你把心定下来,前途吉凶,好歹我们是连在一起。”   缪千祥苦着脸道:   “现在一想,才知道自己捅出了多大纰漏,连累了多少人……”   潘一心道:   “别犯愁,反正已是骑上虎背,一路淌到底就对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汪来喜抢上一个马头的位置,似笑非笑的瞅着潘一心,道:   “潘肥,你倒懂得避重就轻,端拣好听的讲,这一遭上‘仙霞山’,你不扛在阵前又叫谁扛在前阵?怎么着,‘回龙腿’这三个字是用来唬人的么?”   潘一心笑吟吟的道:   “你也不用烧野火,我说来喜二哥,到了关口上,我要拚得过,孙子才装孬;若是拚不过,大伙只好凑合着朝上拉。其实斗力不如斗智,胸怀兵甲,脑存略谋,方为万人故,以我匹夫之勇和你一比,差远去呀。”   迁来喜面孔一场,是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   “要说到用脑筋,潘肥,你的确得靠一边站着,我呢,虽不敢自比诸葛亮,却也不让刘伯温,这回帮桩儿上事,运筹帷幄,全看我的了!”   望着汪来喜驮在马屁股上那一大包油布裹卷,潘一心道:   “我知道你的花巧多,这不是连吃饭的家伙都带在身边啦?”   伸手拍拍后面的油布裹卷,汪来喜舒眉展颜:   “‘巧班才’是白叫的?潘肥,瞧着吧,任是‘仙霞山’那一伙子毛人艺强势大,我也能弄得他们鸡飞狗跳,直着嗓门喊天!”   潘一心嘿嘿笑道:   “只等着看你的手段了……”   前头的姜福根忽然转回脸来冷嗤一声,一张瘦扁的面盘上满是挪份之色:   “真正大言不惭,脑筋里多几条纹路有什么大不了?这能救得了命?‘回龙腿’也只不过就是胳膊腿灵便点,能踢翻个活人罢了,像我,进可以攻,退可以跑,一旦场面不对,我微鸭子这一跑,胜似一阵风,包管谁都追不上,这才是延年益寿的绝活儿哩!”   汪来喜连连摇头道:   “姜三,你可真叫有本事哪,两边这还不曾接仗,居然就先想到逃命,而且尚只顾到逃自己的命,既是如此,何不眼下就拉腿?这里隔着‘仙霞山’还远,管保他们追你不上;‘一阵风’是人家这么叫你,可不是称赞你逃起命来也像一阵风!”   姜福根瞪着那双三角眼,道:   “我只是打比喻,称量一下谁的本事好,效用高,哪一个说我要逃命啦?你他娘冤着人说话,亦叫做是‘胸怀兵甲’‘脑存谋略’?哦呸!”   在前开道的杨豹,不耐烦的侧首呛喝起来:   “都他娘的吃撑了不是?眼瞅着隔夜就要到地头了,不想想用什么法子却放夺宝,只管自家伙在那里磨嘴皮子,你们是烦也不烦!”   姜福根哧哧笑道:   “豹哥,兄弟们前面亦无须充作的老大,你除了那双爪子偷得巧、盗得妙,要凭真才实学,还得跟我多磨磨呢!”   杨豹“噗”声笑了出来:   “去你个二舅子的!”   鞍上,汪来喜不由叹喟的道:   “就靠我们这几块东拉西凑的杂牌料,居然便拉起马头去长征人家‘仙霞山’那一帮有组有织的强梁,自己寻思下来,也不免一头冷汗……”   姜福根一旁吊起眼角道:   “刚才还在调侃我想拉腿,只这一会,自家却也泄了气,我说我们来喜二哥,你含糊了?别怕,有你三弟我替你撑看腰哪,万一到了逃命的辰光,你放心,我忘不了扯你一把!”   汪来喜唇角微撇,道:   “你替我省省吧,姜三,因为好一阵子你不曾见我施展手段,误以为我老朽啦?告诉你,宝刀不会老,且看到时候谁得倚着谁!”   看光景看了好一阵的缪千祥,赶紧插进嘴来:   “各位老哥哥都有一套,谁也不比谁低一头,只是弟弟我,要仰仗各位老哥哥帮衬拉拔,此去‘仙霞山’,全靠各位的大力了!”   潘一心闻言笑道:   “桩儿,缓桩儿,今天我才发觉,你生了好一张巧嘴,你该挑的担子,竟全然肩到我们胳膊上,你可要明白,一朝事成,娶媳妇的是你,不是我们呀!”   黑脸透红,缪千祥不停拱手:   “谁叫我是弟弟呢?各位老哥务必多多包涵,这番恩情,我是记住了!”   姜福根皮笑肉不动的道:   “听听桩儿的口词吧,里子面子,娘的他全占啦。”   这时,前行的杨豹回头叫道:   “半里外是彝家沟’,伙计们,省下精神到等家沟’打尖歇马哪……”   潘一心精神突的一振,在马背上撑长了腰,伸手朝前指指点点:   “豹哥,‘李家沟’我熟,南来北往,少说也走了几十遭;‘李家沟’共有两家客栈,前头的一家‘安乐居’住不得,设备差,东西又贵,那店主孙环眼儿是个钱剥皮,人客来往,好歹他要剥一层,后头那家‘荷叶香’酒馆才叫不差,‘荷叶香’掌柜的公钱大娘,重义轻财,人又四海,去那里,包管宾至如归……”   杨豹哼了哼,脸上是一种颇为暧昧的表情;他直着嗓门道:   “就这么着啦,潘肥是老行当,说定‘荷叶香’,众兄弟便‘荷叶香’干活去!”   不管是“安乐居”、或是“荷叶香”,只要有地方歇息一会,缪千祥就心满意足了,这一阵下来,那两胯两腿,可委实是吃不住劲啦。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三章 施恩自有故 第三章 施恩自有故   在“荷叶香”酒馆里,大伙足足休息了个把时辰才重新上道,经过这一阵子歇息,再加上钱大娘刻意巴结的一顿盛撰,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劲头十足,连坐下的马儿在上料添水之后,跑起路来亦是昂首扬蹄,两个样了。   姜福根的身子随着马儿的奔驰起伏不停颠震,他打着饱嗝,一边发牢骚:   “娘的,这头瘟马跑起路来竟是这么个摇晃不稳法,还不如老子自己下地奔上一程轻松爽快!”   侧旁鞍上的汪来喜不禁笑了,透着三分促狭意味的道:   “你是想买弄一下你的腿足功夫?姜三,自己跑得快不算本事,是好样的,你一肩抗起坐下马匹朝前淌,要是还能做到身轻无影,踏沙无痕,这才叫炉火纯青,方能令人折服。”   姜福根冷冷一哼,道:   “我又不是二百五,岂会吃你要这种宝?扛着马跑,你怎不叫我扛座山去跑?”   后面跟着的潘一心哈哈笑道:   “要是你能扛着一座山起跑,我说姜三哥,这趟差使我们大伙就都不用去了,对方只要一见到你的架势,包管屁滚尿流,双手献宝,说不定还会撤下那庄有寿,捧着你去当他们头儿呢!”   姜福根眼眉不动的道:   “我便让你们此时说风凉话,一朝到了节骨眼上,若不叫你们抱着我的大腿喊爹,就不算我有本事!”   潘一心大马金刀的道:   “你不过只是双人腿,姜三哥,我却有一双‘回龙腿’,乖乖,‘回龙腿’哩!”   前行的杨豹突然放缓了奔速,一带马头,手搭凉棚侧着脸向右边坡下打量;坡下是一道半干的河床,露出水面的河滩上布满卵石,丛生杂草,从道路上望过去,景色空荡,似乎没有什么异状.但杨豹却已举起左手,示意停止前进。   汪来喜微微皱眉,目光跟着杨豹注视的方向移转,一面嘀咕着:   “没有什么不对嘛,莫非渐近敌区,豹哥也疑神疑鬼起来?”   大家都已驻马路旁,静观候变,汪来喜刚在嘴咕,姜福根已声声冷笑,伸手一指:   “这辰光,就得看反应,论机敏了,脑袋大不见得能管乌用——来喜二哥,你顺着我这根手指头指的方位往前瞧,看看瞧着了啥个物事?”   汪来喜的眼睛贴着姜福根的指尖望了下去,果然不错,就在河滩那一边,草影掩映处,正有几条人影往这里奔跑,更明确一点说,似乎是一个人在前面逃,三个人在后头追,不过,跑的人都很认真,全像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的模样。   眼角一碟,姜福根道:   “看清楚光景了吧?这是疑神疑鬼么?”   汪来喜“哦”“哦”连声:   “是有几个人在河滩上追逐,不过,虽不见得是疑神疑鬼,却与我们什么相干?”   姜福根阴阴的一笑:   “行走江湖,对任何不寻常或突兀发生的情况都要密切注意,暗中戒备,不该长花的地方有了花,不合打尖的地头上开了店,全非好征兆,一个陌生人的一杯茶,横在路当中的一截树,说不定皆是要命的阴谋,什么事有关系,什么事没牵扯,得等事情过去了才知道,来喜二哥,你好生学着吧!”   汪来喜悻悻的道:   “你他眼少教训我,至少我还明白河滩上这几个人熊和我们扯不上干系!”   忽的,潘一心诧异的开口道:   “奇怪,你们看看这几个人的穿着打扮——”   姜福根眼神锐利,点头道:   “不错,他们全是一样的服饰,灰色劲装,灰色头巾,胸前以白丝线绣着相同的麒麟图案,看来竟是同一个帮口的人……麒麟图案、麒麟标志,好像有点眼熟耳熟……”   潘一心淡淡的道:   “‘白麒麟帮’,三哥,‘仙霞山’‘七转洞’庄有寿那一帮子人便称为它麒麟帮。”   一拍自己脑门,姜福根恍然道:   “可不是姓庄的那一帮?难怪看起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潘一心道:   “下面的情形,看起来好像是他们之间有了内杠,自家人冲着自家人动刀抡枪,因由就不简单了……”   汪来喜朝着杨豹道:   “你的意思如何,豹哥?”   一直没有出过声的缪千祥,这时谨慎的道:   “来喜二哥,拦下这档事,可能落个眼线到手——”   汪来喜笑笑,道:   “现在还言之过早,且看豹哥怎么说。”   骗身下马,杨豹道:   “我们先过去看看,再做打算,眼下什么都别做指望,还不知道这几个鬼东西是在玩哪一种把戏呢!”   于是,姜福根的身形就在马背上幕的腾空,凌空三个斤斗,姿势十分美妙的直泻而下,人在飞掠,口中不停出声哈喝:   “潘肥,跟着来,立时三刻,就指望你那双‘回龙腿’现威啦……”   潘一心答应一声,随后跟去,杨豹、缪千祥、汪来喜等人亦急追而下,纵然是这一段斜坡路,各人奔走起来也功力各判——缪千祥居然落后了十多步远!   前奔的那个,是个环眼狮鼻,虬髯如针的彪形大汉,他身上已经带了几处伤,殷红的血渍染得衣衫上下赤痕斑斑,他双手紧握着一对“干锥锤”,气喘如牛的奔跑着,有时一个踉跄,有时又一个翻跌,但不管身形脚步如何不稳,他总是拚了命往前狂奔,仆倒了爬起,爬起再仆倒,虽是挺吃力的,撑头却不小!   后追的三人,分成品字形紧逼于后,三个人的长像不同,身材迎异,但相似的却全一脸的杀气、满面的凶残,光景宛如吃了齐心丸,是非要前面这一位的性命不可了!   脚尖踢到一枚竖斜的卵石,大胡子往上一挣没有挣起,猛的一个溜地滚,差一点把家伙都抛出了手,他粗浊的呼吸着,挺膝扭腰,正待奋力站起,后追的三人中,那个个头又宽又横的壮实汉子已暴飞抢前,手上的大号砍山刀猛劈直落,叱喝如雷:   “霍春泉,你认了命罢!”   这叫霍春雷的虬髯汉子,显然并不如此甘心认命,他贴着凹凸不平的河床地翻滚闪躲,一对“千锥锤”挥舞点砸,光影流灿中,不仅避过了对方那当头一刀,锤回力涌,更将敌人逼出六步之外,哇哇怪叫不停!   另外的两个眨眼追到,左边那身不满五尺,呲牙掀唇的一位猝然怒矢般超越同伴,来势凌厉的扑向目标,形动身闪里,两支短柄梨花枪洒出星点如雨,急罩敌人。   千锥锤呼轰反扫,那矮个子双枪甫始抖动,人已猛的向内翻腾,锤头险极的掠过他的面颊,他左手枪“嗡”声颤飞,雪亮的枪尖已三次插入又拔出自虬髯大汉的肩肿!   “呛卿”一声,虬髯大汉的一支千锥锤坠落地下,当鲜血冒出伤口的一刹,梨花枪抛起一溜猩赤的珠滴,又暴刺向他的小腹。   虬髯大汉咬牙切齿的往后歪退,双手握着仅存的一只千锥锤,奋力挥击敌人的来抢,但是,那小矮个儿却蓦的扬枪斜走,一脚横激,“膨”声闷响,硬是将虬髯大汉重重踢翻,他尚未及挺腰再起,手使砍刀的仁兄业已虎扑近前,刀锋高抬,眼看就是个人头落地的局面——   一团黑影便在此时骤弹而至,黑影微微下沈,又猝向侧翻,擎刀的仁兄立刻身形打晃,蹦跳得像只大马猴般连窜带舞的狼狈逃开!   是的,来人正是潘一心,“回龙腿”潘一心!   小矮个儿冷冷的瞅着潘一心,冷冷的道:   “朋友,你是吃了狠心豹胆了,放着好日子不过,来找这个碴?”   潘一心笑得真似个活财神: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是?我路过这里,眼看着各位以三对一,差一点就要了这位老兄的命,什么事有话好说么,何必非得如此斩尽杀绝不可?所以呢,一时于心不忍,伸了伸手,冒犯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小矮个儿上下打量着潘一心,口气十分生硬:   “白麒麟帮’——‘仙霞山’‘七转洞’;朋友,你可有个耳闻?”   连连头点,潘一心道:   “庄有寿庄老大的帮口,提起来乃是大大有名,我怎会不知道?”   小矮个儿僵着脸道:   “我们就是‘白麒麟帮’庄大当家的弟兄,底细漏给你了,朋友,闲事你还要不要管。”   潘一心望了望正在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虬髯大汉,故作讶然不解之状:   “但是,兄台,你们要杀的这一位,看他那身穿章,不也是贵帮口的人么?自己人追杀自己人,这倒令我莫名所以了……”   小矮个儿面无表情的道:   “这是我们组合内部的家务事,你还是不要明白的好,一朝明白了,只怕就会惹祸上身,朋友,在你尚未涉入太深之前,我劝你越早离开越妙!”   潘一心指了指虬髯汉子,笑嘻嘻的道:   “叫我离开可以,但你们须向我保证,不能再加害于他……”   小矮个儿厉声道:   “为什么?”   潘一心道:   “我要是一走,如果你们将这位老兄宰了,岂不是违背了我好心救人的本意?既露了面却救不下人,净不如缩头装孙来得消闲,兄台,你总不好意思叫我白忙活吧?”   站在那边的那个粗横伙计这时大吼一声,形色狂暴的叫嚣起来:   “梁头儿,这个不睁眼的东西明明是有意找我们麻烦、存心上线开扒,还和他有什么罗嗦的?一遭干掉才是正经!”   小矮个儿阴沉的道:   “你听到我这伴当说的话了?朋友,你再不抽身,便怪不得我们心狠手辣——”   潘一心神态自若的道:   “这样说来,各位是非要固执到底,不饶那大胡子老兄的命啦?”   小矮个儿寒着脸道:   “朋友,我认为你还是先顾着自己的性命要紧,我再问你一句,你走是不走?”   略一沉吟,潘一心摇头道:   “不,你们不放过他,我便不走,这档子事,我算管定了!”   那使刀的粗汉又在大叫:   “我没有说错吧?梁头儿,一打眼我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好路数,摆明了是来挑衅的,若不给他一次教训,外头还当我们帮口好欺……”   小矮个儿目光肃然,缓缓的道:   “朋友,我叫梁英奇,有个匪号称为‘落泪枪’,是‘白麒麟帮’的执法红棍,眼前的事,为的是维护帮规,伸张纪律,整饬我们内部的贪读份子,这不关你的事,你硬要伸手插腿,就是逼迫我们不能容忍了……”   潘一心笑道:   “惩法贪读?却不知这位老兄贪了什么、捂了什么?能不能说出来听听?也好让我做个仲裁,居中评一评道理。”   这个叫梁英奇的执法红棍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却尚在忍耐:   “‘白麒麟帮’组合里的事,自有帮内的律法处置,换句话说,也就是由我执掌红棍的身份,禀承当家的意旨来判定刑级与罚例,决非外人能以置像,朋友,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还要趟这湾混水么?”   潘一心搓着手道:   “说说看,这位老兄到底犯了什么错失。看他人蛮豪迈扩直,不像是做这种事的模样,保不准是受了冤屈哩……”   一直没有出过声的那个“白麒麟帮”的朋友,是个浓眉塌鼻的长像,扁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面孔,冷凄凄的开了口:   “梁头儿,再多说也是白搭,人家业已是找碴找定了,你还看不出来?咱们求着息事宁人,这位主兄却以为咱们含糊了他,你不想想,若不存心上线开扒,会是这种不依不挠的态度?”   梁英奇的龈牙外露,不时咬合,像是要啃啃什么人骨头的神情:   “朋友,你确然是我伙计说的这样么?”   潘一心和和气气的道:   “其实,各位也不必如此认真,好歹赏我一个薄面,放这大胡子老兄一马,彼此落个普大欢喜,不比流血拚命要强?”   眼神一硬,梁英奇的双枪交叉胸前,语风已转为狠厉,显然随时准备翻脸动手;   “赏你一个薄面?你算老几,有这大的面子可卖?你要人不是?人就在你眼皮底下,有本事,你尽管把人领了走!”   潘一心依旧不紧不慢的嘻嘻笑着:   “敢情是半点交情不给,硬逼着我玩真的?”   那粗横汉子咆哮一声,大砍刀“呼”声斜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混帐王八蛋,老子看你装疯卖傻还能捞到几时?且先劈了你,再送姓霍的终!”   潘一心忽然叫道:   “你们三个,我只有一人,待怎么打法,得划出道来,莫不成还想以众凌寡?”   粗横汉子倏然转动刀锋,寒光如雪,他恶狠狠的叱喝:   “一划道?划你娘的哪一条道?你敢出面找碴,尚怕我们人多人少?横竖你就扛到底吧,此时此地,没这么些仁义道德可讲!”   潘一心容颜端肃,一本正经的道:   “好,话可是你说的!”   于是,他双手互拍,连续三下,就在这三响巴掌的过程中,缪千祥、杨豹、汪来喜、姜福根四个人已从草丛中现身亮相,各提着家伙围了上来。   缪千祥使的是一柄单刀,杨豹的兵对比较讲究,阴阳环一双,汪来喜拎着一根铜萧,姜福根则是两把匕首,四个人往上一凑,不管本事高低,气势却相当不弱!   粗横汉子见状之下,不由形色大变,又惊又怒的吼叫起来:   “好个阴险狡诈的东西,竟然还设下伏兵、暗置党羽,这显见乃是预谋!”   梁英奇冷冷的道:   “赵元,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人多并不表示势强,得要见过真章之后,才知道谁能压谁一头!”   潘一心颔首道:   “没有错,这真章是必须要见的,并且,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   汪来喜端详着梁英奇,皮笑肉不笑的道:   “这位‘白麒麟帮’的执法红根老爷,卖像不怎么惊人,功架却摆得十足,他娘,今天若不摆手了他,想他还不知道‘仙霞山’之外,尚有好大一块天哩!”   梁英奇阴骛的道:   “好大口气,却不知你又是何方神圣?”   耸耸肩,汪来喜慢条斯理的道:   “等我收拾了你,再告诉你我是何人,现在报出万儿,弄不巧将你吓跑,这混身筋骨就没机会松动啦,啧啧,红棍老爷呐!”   潘一心笑道:   “二哥,你就慈悲点,别叫姓梁的受太大的罪,三两下把人拣倒,让他见识见识算了!”   姜福根也要死不活的发着声道:   “这家伙要同二哥比,边都沾不上,二哥向来就喜欢拣便宜,净挑软的吃!”   梁英奇表面上冷况如故,暗地里却不由大犯前咕,他瞅着汪来喜的硕大脑袋,粗短四肢,一边拚命思索着江湖上哪些有名有姓的高手符合这种貌相?不知是心中焦急或是情绪紧张,却怎么想也想不起能和迁来喜外形差堪印证的厉害人物来,内心这一折腾,眉宇神态之间,就难免显出了分不自在。   汪来喜踏前一步,铜萧朝着架英奇虚虚一点,大刺刺的道:   “别在那里穷琢磨了,任你想拗了筋,也不会想到我来自何方,姓甚名谁;江湖隐龙了这些年岁,一干小丑都竟跳上梁去,能不令人兴叹?来吧,红棍老爷,等试过了手,我再露个底给你,眼下是长江起浪,你这后浪就推推我这前浪如何?”   梁英奇断叱一声:   “赵元、孟坤,左右掠阵!”   赵元手中大砍刀横起,那扁脸的孟坤也早已握牢一对虎头钩,两个人一声回应,左右散开,态势倒摆得挺足!   汪来喜身形一偏,铜萧倏抖,准狠无比的点向梁英奇盾心,口里一面嚷着:   “来啦,毒蛇出洞哪!”   梁英奇存心考验一下对方的功力深浅,铜萧迎面而来,他却半步不移,眼见萧端触额,他才微微昂头,一枪横架,另一枪疾如石火,暴利敌人胸腹!   汪来喜猛的吸气凹肚,雪亮的枪尖只差三分落空,但他的铜萧也“嚼”的一声被磕荡晨起,便在铜萧上扬的同时,萧孔里突然洒下一蓬白粉,粉似飘雪,又如轻雾,梁英奇警觉急退,却已洒了部份在头脸之上。   后退的步子尚未站稳,这位红棍老爷已募的剧烈呛咳起来,这阵突起的呛咳来势汹涌,十分惊人,只见梁英奇一声抽紧一声的嘶吸着气,咳得脸色发紫,嘘嘘痉颤,好像有一支无形的巨手在掏捏着他的喉管,要将他生生扼死一般!   左右掠阵的赵元与孟坤方自一呆,杨豹已碎向侧旋,阴阳观环带起两团光孤,正咳得弯腰驼背的梁英奇已狂号一声,丢枪张臂,鲜血直喷的栽出三步之外!   潘一心腾空跃起,双腿卷弹赵元,赵元失神之下运刀不及,怪吼着窜向一边,级干祥猛往前截,单刀挥处,劈举善纷伸招呼!”   扁着一张脸的孟坤怒吼如雷,手中一双虎头钩才起,姜福根的身形已掠头而过,一双匕首籍光发亮,照面便是伸缩六次,逼得孟坤连连招架不已。   此刻,潘一心人在空中,腿脚倏闪倏出,盘旋腾翻中,身不沾地已连串展出十三个不同的锡微式子,那赵元一面要应付这快捷无伦、神出鬼没的增攻,一面还得分。动抗拒缪千祥那虽不精妙,却力大招沉的单刀夹击,这等苦法,简直就叫没了撤,手忙脚乱里,胸口上已蓦地挨中一记,肉碰肉的沉闷声响才起,级干祥一刀下来,他的左胁上又开了口,痛叫声尚未及挤出喉腔,潘一心双腿倏弹猛绞,“嚼”“啼”两响连成一声,已将赵元偌大的躯体踢飞五尺,口中喷血,宛似泉溢!   胆破魂飞的孟坤见到眼前这种凄惨情景,如何还有斗志?他虎头双钩奋力挥扫,扭身旋腰,便待突围逃命,而姜福根动作比他更快,微微一晃便已截断去路,一对匕首闪掠穿舞,再一次攻扑上来。   孟坤像疯了一样的嚎叫不停,虎头钩上下翻打,左右挑戮,看似凶猛,实则已乱了章法;汪来喜最高兴对付乱了章法的人,他只从斜刺里朝前一凑,铜萧敲落,便又洒下了一片白色粉雾——这一次,倒有多半落在孟坤脸盘上。   呛咳声就来得这么急,粉雾甫飘,孟坤已跳着脚嘶噎起来,姜福根决不客气,两把匕首结束了对方的咳嗽——直将姓孟的透胸顶翻!   拚杀完事,兄弟五人互相探视,没错,通通囫囵周整,没一个受伤挂彩。   杨豹慢吞吞的以靴底拭擦双环上的血溃,又慢吞吞的收环入套,眼睛却瞧着坐在地下的虬髯大汉,神情中,有一股特意显示的古怪。   一拍巴掌,潘一心冲着缪千祥笑道:   “怎么样?桩儿,我这几手——不,几腿还算灵光吧?”   缪千祥钦佩由心的道:   “太妙了,一心哥,太妙了,几时有空,你得教教我……”   姜福根冷哼一声,嘴巴朝坐在地下的大胡子努了努:   “且慢吹嘘,哥儿们,正事办了要紧!”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四章 龙在此山中 第四章 龙在此山中   杨豹刚刚挪了一步,坐在地下的大胡子已努力挣扎站立起来,冲着杨豹当头一拜,却又差点摔跌回去,杨豹伸手扶了对方一把,不咸不淡的阴着声道:   “我们不来虚套,朋友,这是怎么回子事?”   对方的脸孔肌肉约莫是因为伤势的痛楚而抽搐着,但双眼中却充满了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吸着气,显得颇为吃力的道:   “多谢……多谢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萍水相逢,竟赐我这再生之德,今生今世,不知如何来报答各位……”   杨豹淡淡的道:   “救人一命,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们也是为自己积攒阴功,不过呢,希望没救错了人才好,你要明白,你一条命,可是拿三条命换来的!”   那人不断点头,于干的咽着唾沫道:   “我省得,这位仁兄,我省得,这件事,我没有错,至少,我的错值得原谅,但凡是个有心有肝的人,就不会对我下这样的辣手……”   杨豹道:   “这话怎么说?”   呛咳了一声,大胡子手抚着胸口道:   “兄台,我叫霍春泉,在‘白麒麟帮’的帮口里,管的是两百多兄弟的粮款,七八年来,我忠心任事,从来也没出过纰漏……只缘今年开春以后,因为我的老爹害了一场喘病,求医抓药耗费了不少钱,我一个帮里的管事,每月能拿几文银响?经过这阵折腾,不免就花豁了边,闹了饥荒,向弟兄借,借不了多少钱,无奈何,暗里把所管的粮款挪用了些,也不知是谁嘴内长疮,满口嚼蛆的横着心肠朝执法红棍那里告了我一状,红棍下来一查,漏子就出来了……”   旁边,汪来喜慢吞吞的道:   “那么,你总共是挪用了多少粮款呢?”   霍春泉苦着脸道:   “二百七十多两银子,约莫是我大半年的响份子……”   汪来喜“嗤”了一声道:   “才二百多两银子,就要你拿命来抵?这算什么严刑律法?你们那鸟操的‘白麒麟’帮,亦未免过于苛酷了点吧?”   霍春泉容颜晦暗的道:   “我原本也以为至多关几天黑牢,或是挨一顿板子之后扣炯抵数算完,却做梦都不曾想到他们居然会要我的命……帮里的规矩可不是这么订的,后来我才知道,其中有人搞鬼,加重了我的罪名,硬是不叫我活下去……”   杨豹接口道:   “莫非你和你们帮口里什么人结得有梁子?节骨眼上才向你暗下毒手?”   霍春泉沉重的道:   “不错,那是三个多月以前的事了:‘仙霞山’下有个小镇甸,叫‘枣庄’,‘枣庄’直街尾有家妓院,名唤‘满香楼’,三个月前,‘满香楼’新进买一个姑娘,葱白水净的不但人长得秀气,举手投足间亦中规中矩,透着十分的娇怜模样,这花名叫做‘竹音’的姑娘,运道可不怎么好,才进场干的第二天,就碰上了我们那位花花太岁裴三当家,而一朝吃裴三当家看上的粉头,可就完了……”   杨豹皱着眉道:   “你提的‘裴三当家’,可是‘角蛇’裴四明?”   看得出霍春泉对裴四明的恨意极深,他咬着牙道:   “正是这个昧天良的——姓裴的不但阴狠凶残,更且贪淫好色,自己蓄着几个侍妾不算,还三天两头跑到外面另找鲜货,无论是明妾暗娼、良家妇女,他是大小通吃,老少不拘,这犹不说,只要他中意的女人,非独必须与他押戏,外头做半掩门活计的姑娘尚收不得一文卖身钱;‘竹音’被姓裴的看上,实在倒媚,可怜那时节人家姑娘犹是个未曾破身的清信人!”   杨豹道:   “这档子驴事,又与你何关?”   霍春泉有些尴尬的道:   “本来是没有什么牵连,活该我时运不济,就在裴四明那晚上乘着酒意,待要对‘竹音’行强的当口,我正好也在隔间同几个兄弟饮酒,事情便扯到我身上来了!”   汪来喜插嘴道:   “这可透着玄,朋友,窑子里卖的就是人肉,哪个雌儿进了这秦楼楚馆还图修座贞节牌坊的?要干那等营生,何须用强?招招手不就上了床啦!”   霍春泉忙道:   “话是不错,问题是姓裴的不肯拿钱呀,人家竹音姑娘还是个清馆人,这头一夜的破瓜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姓裴的乐意,窑子里的老鸨儿可不答应,眼瞅着一大票挂红钱财长了翅膀,老鸨儿就急了——”   还来喜若有所悟的道:   “难不成你和这家窑子的主儿有交情?”   霍春泉一张望须丛绕的脸盘上浮起一抹紫赧,有几分不自然道:   “常去嘛,算起来是熟人,所以裴四明这一开闹,‘满香楼’管事的就立时央我出面替他们说合,他们以为我和姓裴的同在一个旗盘,身份也说得过去,我当这个解人一定扮得光头净面,殊不知这一来是害了我……”   杨豹道:   “姓裴的不卖帐?”   霍春泉哑着嗓门道:   “当时也是我多喝了几杯老酒,没有考虑到事情轻重,‘满香楼’的人前来央我解围,我一拍胸脯就答应下来,出门上了竹青房口,冲着性裴的便拿了言语,姓裴的只是愣了愣,倒没说别的,朝我露牙一笑,披了衣裳就走,我却不曾想到,这一下竟种了祸根,姓裴的明着好像忘了这码事,暗里却恨透了我,认为我扫他的颜面,损他的威风,无时无地不想对付我;几个月后,出了这桩纰漏,恰好吃他捏住小辫子,便在大当家跟前烧我的野火,说我心存贪婪、行为卑劣,说我罔顾帮规,故意克扣弟兄的粮款而中饱私囊,怂恿大当家严行厉典、杀一做百……各位想想,他好歹总是帮里带头的人物,这般阴着算计我又如何抗他得过?三堂不经二审,执法竟判了我一个自绝的处分!”   摇摇头,汪来喜又发表高见:   “简直是胡闹,二三百两银子便要人一条命,这算哪条律法?”   杨豹道:   “所以你就三十六计,走为上招了?”   霍春泉笑得像哭:   “不定还行?各位兄台,我这条性命虽说是贱,却也不止这点银子,他们判我一个死罪,我自是不甘不服,也亏得是我命大,帮口里还有几个交心的弟兄,他们暗里得到这个消息后,立时设法从黑牢里把我救了出来,叫我赶紧逃走,只因为我过于慌张,手脚不够利落,才又惊动了哨卡,差一点就被刑堂的人截杀在此……”   汪来喜似笑非笑的道:   “不是‘差一点’,朋友,你已经被截住了,若非我们到得及时,恐怕你现下的情况就够瞧啦,说不定,呃,二十年后才又是一条好汉呐!”   霍春泉再次抱拳作着罗圈揖;   “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我是至死不忘,有生之日,皆载德之时——”   汪来喜看了看杨豹,杨豹会意的微微颔首,不急不缓的开口道:   “也用不着说这些空话,朋友,你要真是有心谢我们一谢呢,现成就有这条路子给你走,但看你有没有这个诚意罢了。”   霍春泉不禁有些惶恐,神色间流露着忐忑与疑虑:   “是,是,不知各位有什么事需要在下效劳?只有一端,若是银线方面,在下一时半刻怕还凑不出个数目……”   杨豹不悦的哼了一声:   “你也未免低看我们了,霍朋友,人命何价?岂能以银钱来称量?我们救你,决非为了赏酬,而实际上,你也没有钱,大概比我们更穷!”   霍春泉窘迫的道:   “兄台,我没有别的意思,千祈各位不要误会才好,因为……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力之所及,有什么可以回报各位的地方……”   杨豹低声道;   “如果我给你点了出来,你是不是答应全心全意帮我们这个忙?”   霍春泉坚定的道:   “一句话,我的命都是承各位救下,还有什么我能办而不办的事?”   “嗯”了一声,杨豹道:   “很好,霍朋友,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待我们换个地方,再做详谈。”   于是,一行人在杨豹的带领下,匆匆离开这片干涸的河床,移向山坡中腰的一处洼拗之所,缪千祥和潘一心更加殷勤,一边一个,搀扶着霍春泉直到地头。   等大家坐定歇息的当口,汪来喜已到控马处取来了他的药包,开始仔细的为霍春泉敷药治伤,他一面轻缓细致的工作,一面温言低语的连声呵慰,而霍春泉的感动不必经过任何有形有声的表达,光由他含泪的双目中,业已显示无遗。   “巧班才”汪来喜果然有他的一套,至少,他明白“攻心为上”的道理,眼下可不是功效立见了么?便是铁打的汉子,亦据不住那一缕温情哪。   杨豹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他望着霍春泉,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形色肃穆的开口道:   “霍朋友,我先请问,最近你们组合是否发了一笔横财?”   霍春泉毫不犹豫的道:   “不错,当家的他们前几日掳劫了‘归德县’富豪黄三裕的姨太太,勒索赎银五万两,听说钱已到手了,兄台说的约莫就是此事?”   杨豹又道:   “‘马前镇’上有家当铺,铺子名叫‘聚丰泰’,掌柜的人名叫朱端,不知霍朋友你对这些有没有个印象?”   脸孔上闪过一抹惊异之色,霍春泉道:   “兄台指的大概是那条翠玉龙的事?各位的消息来得真快,连我也是昨天才晓得,各位竟然已经扣准了出处更且找上门来了……”   这时,缪千祥有些沉不住气的道:   “豹哥,朱胖子的臆测设有错,东西果然是裴四明的人抢去的!”   霍春泉道:   “据我所知,指挥这次行动的人不错是姓裴的,但真正授意者还是我们大当家庄有寿,他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头吃到尾,连汤带面一口吞!”   杨豹平静的道:   “黄三花受到你们的勒索,一时凑不齐五万两银子的数目,这才拿了他的那件宝物到‘马前镇’朱胖子的当铺去质押,我想,这个消息是从黄家那边泄露的,对是不对?”   霍春泉道:   “错不了,否则我们当家的从何知晓赎银的来源,又怎会找上姓朱的门?”   杨豹道:   “霍朋友,东西现在置放何处?”   霍春泉沙哑的一笑,道:   “见台你把我高看了,我不过是堂口中的一名粮裤管事,像这种大买卖,如何能够参与机密?东西放置何处,我想除了三位当家的之外,谁也不会晓得——”   汪来喜替霍春泉包扎妥当,在打最后一个条结,一边淡淡的道:   “平素里,你们组合都把些值钱的玩意置于什么所在?你是否有个耳闻?”   沉吟了片刻,霍春泉道:   “大约都摆在大当家洞室里的成份大,我听说大当家住的地方有几处密窝,藏了好些奇珍异宝,像黄家那件宝物,更是宝中之宝,大当家决计不放心置于别处,他一向吝啬刻薄,私念极重,有关值钱的物事,他从来都是亲自检点,当仁不让的!”   杨豹望了望汪来喜,道:   “你怎么说,来喜?”   汪来喜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面向霍春泉道:   “你们‘仙霞山’‘七转洞’里,有没有什么特设的机关埋伏?”   摇摇头,霍春泉道:   “机关埋伏好像没有,但桩卡不少,禁卫相当森严,尤其是洞口第一转到洞尾出口第七转的中间,都设有暗哨,大当家的洞室外面,更是一天到晚不离人,要想摸进去而不引起惊扰,只怕不容易。”   汪来喜道:   “等一下你把‘七转洞’内的形势给我描一张简图,最好将暗哨隐桩的位置也给标明,以便我们模进去以后有个防范。”   霍春泉疑惑的道:   “各位莫不是……呕,订算去抢夺黄家那件宝物?”   汪来喜笑了笑:   “你说黑吃黑?不,我们不是黑吃黑,我们只是受人所托,想法子使物归原主罢了,霍朋友,我们都不算富有,但我们却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霍春泉呐呐的道:   “兄台请勿误解,我只是问问而已。”   汪来喜的眉梢子一扬:   “没有关系,我也只不过向你说明,天下之大,谋生的法子不少,用不着强取豪夺、勒索敲诈,亦一样能够活下去!”   脸上不禁又是一热,霍春泉期期艾艾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杨豹拍了拍手,双目环顾四周,一派老谋深算的模样:   “各位兄弟,话已问到这里,各位是皆有所长,每个人亦必须独当一方,哪一位心里有问题不妨现在敞开来向霍朋友请教,过了这一阵,就没有机会啦!”   缪千祥咳了一声,第一个发言道:   “豹哥,我想知道一下,‘白麒麟帮’那三个头儿的功夫如何,以及他们还有什么其他高手隐藏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杨豹道:   “霍朋友,我兄弟的话你听到啦,还请点拨点拨。”   霍春泉道:   “若论到我们三位当家的本事高低,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大当家,他号称‘活斧’,那两把‘矛尖斧’运用得出神入化,真像变活了一样;二当家‘飞棍’齐灵川的棍上功夫亦非等闲,他那一根齐眉棍施展起来,能在一眨眼里点熄九枝分布四周的烛火,旋个身,便将胸前拥着棉垫的十条汉子戳翻,不但根出如飞,更似打闪般的快法;至于‘角蛇’裴四明,擅使一对大铁钩,论本事不见得强,可就占住一个狠字,交起手来活脱拚命,不怕人家流血,亦不惜自己卖肉,最最是个泼皮角色!”   缪千祥吸了口气,道:   “除了这三号人物,你们帮口里还有什么上得了台盘的好手?”   思索了一会,霍春泉道:   “再朝下数,就算上‘落泪枪’梁英奇了,以外还有几个大头目,身手也不过和赵元、孟坤他们差不多,有几成斤两,却是不重……”   缪千祥不再说话,他在估量自己这边与对方的实力间有多少差距;杨豹、汪来喜及姜福根、潘一心几个人却各有所思,神色不一,约莫是,每个人都由自家的观点出发而有不同的看法吧?   “仙霞山”不怎么高耸,也不算怎么险峻,就和寻常所见过的很多山峦一样,只是一座山罢了;说它间或有云雾缥缈,烟岚浮沉,稍稍有点高度与形势峻峨的峰岭亦大都会有如此的景观,为什么叫做“仙霞山”呢?可能是发生过某一种传说、某一种神奇的附会吧?总之,现在来到“仙霞山”的这~伙人,是没有兴致去做考据了。   五匹马便找了处隐蔽的所在拴住,五个人在提早进过一顿于粮之后,各自就地养神,他们在等待天黑,黑暗中比较容易行事。   一片沉静里,杨豹凑近了汪来喜,压着嗓门问:   “姓霍的昨日画的那张草图,你都记住没有?无论内外地形的转折、桩卡的标注,千万不能搅混,否则动起手来就免不了捅漏子!”   双眼微合,汪来喜指了指自己脑门,大马金刀的道:   “别说这么一张乌图,再复杂的东西也难不住我,你放心,那图里头的一笔一画,一圈一点,都存在我脑子里了。”   杨豹点头道:   “希望今晚上出师顺利,马到成功,早拿回那件宝物早回家。我说来喜,咱们可得尽量避免来硬的。这场戏,端看你怎么挑大梁啦。”   汪来喜形态安详的道:   “照我们路上商议的法子做,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有极大的得手比算才是。”   望着远处沉沉的暮霭,杨豹感喟的道:   “这多年来,江湖跑得少,大场面更是不多见,像今天这种血淋淋的阵仗,倒觉得不习惯了,想想晚间还有更辣手的情况要应付,心里总有些麻凉凉的,来喜,我看我们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经不过大风大浪啦。”   汪来喜睁开眼睛笑笑:   “老实说,豹哥,我们都不是适合闯道混世的角儿,那些人全学得心狠手辣、恶胆毒肠,拿溅血夺命当吃白菜,将伤天害理看做惯常,别说你憎厌,我一样生嫌,但是这一遭的事,却由不得我们随着性子挑拣,不管怎么烦,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干,便拿鸭子上架吧,看在桩儿的份上,好歹亦得挺下来……”   杨豹苦笑道:   “原是这么说,要不然,我们大老远巴巴来到这里,却是干什么吃的?”   汪来喜道:   “虎嘴攫食的营生,本来就不容易.风险特大,豹哥,自然比不得你施展空空妙手时的轻松如意,顺当落实。”   瞪了迁来喜一眼,杨豹道:   “少他娘胡扯,我已经有好几年不曾玩这种把戏了,‘马前镇’上,谁不知我杨某人是‘居安老伐’的东家?楼下难货,楼上住客,生意正经得很!”   哧哧一笑,汪来喜促狭的道:   “自家哥儿面前,用不着扮演那三是五帝,我说豹哥,你可是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哪!”   “呸”了一声,杨豹笑骂道:   “那是巧技复习,所谓‘拳不离手,决不离口’,任是什么玩意,丢久了也会生疏,是以总得找机会演练演练,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懂也不懂?”   汪来喜耸耸肩,道:   “你反正是一张嘴两片皮,翻云覆雨全是你的话,不过呢,你也犯不着难为情,你这行道沾财不谋命,无伤大雅,至少比杀人放火强持勒赎买慈悲多了。”   杨豹哼了哼不再搭腔,表情深沉却平和,不知他是否正在寻思,他那老行当到底比起“他霞山”的一伙土匪伎俩来要高明上若干?   于是,夜色渐渐深浓。   春末夏初的天气,在靠山的这一隅,竟仍然有点轻寒,亦不知是否近山的关系,夜来得比其他平畴之地更为黑暗阴幽。   由杨豹发出信号.五个人开始展开行动,领头带路的,是汪来喜。   如何避开“白湖群帮”设下的拉卡,从哪一条路上山比较安全,霍春泉早有详细的解说,因而此刻一行人攀登起来,就宛若识途老马,不但轻车熟路,还有点踏青郊游的味道——只是时间不对罢了。   没有多久,他们已来到一片树林之外,这片树林并不茂密,从枝隙丫缝间,隐隐透露着细碎的灯影,灯影在微微摇晃,由而可以约略看清,林后是一块台地,台地正对山壁,好宽好大的一个洞口,便在山壁下森然耸张,有如一头巨兽的大嘴。   汪来喜伏下身子,朝树林后的洞口指了指,用喉音发话道:   “伙计们,地头到了,陪,那就是那‘麒麟帮’的老窑,‘七转洞’!”   潘一心目光闪动,十分警惕的道:   “怎的不见守卫?这四周又一片静荡,只怕另有花巧,大家得多留神了。”   汪来喜轻声道:   “有守卫,却不在明处,照霍春泉的说法,守卫乃隐在暗里,洞口左右两边各有凹格,人往中间一缩,外头看不出来,但从他们隐匿的位置,却可以交叉视野,把接近的目标看清楚。此外,正对洞口的一块嵌地石板不能去踏,那是个陷窝,一踩上去石板就会倒翻,更连扯着敲动警钟,引发信号——”   缪千祥忍不住问:   “那姓霍的不是说他们堂口里没有布置什么机关埋伏么?这不就是了……”   眼珠子一翻,汪来喜大刺刺的道:   “这算什么机关埋伏?纯粹孩子玩的把戏,照我的看法,根本就不值一笑!”   杨豹低低“嘘”了一声,道:   “时辰不早了,别在那里闲磕牙了,来喜,照我们预定的步骤办事!”   五个人弓腰俯身,迅速穿过林子,来到洞口前面。汪来喜丰隐在一块山岩之后,先清了清嗓门,才技长声调,含混不清的像是在发酒癫:   “兀那‘木家班’的两个狗东西,你们还不赶紧过来扶我一把……莫不成安了心叫我困在外头?风凉露重哪,我要是受了寒,看我饶得了你两个?呃……”   一刹的沉默之后,有半只脑袋从洞侧贴着石壁伸了出来,洞顶上悬挂着的两盏风灯,映着这半只脑袋的影像直在地下打晃:   “谁在那里瞎哈喝?可是‘金家班’的何二头儿?”   哑着腔调嘿嘿笑,汪来喜打蛇随棍上:   “除了你爹我,还有谁敢在外面逛荡到如今?呢,少罗嗦,快来扶我进去,我这边厢两眼发花,双腿透软,许是吹了山风,心口犯呃哪……”   洞里有人低声咒骂,两条人影似乎十分不情愿的走了出来,一面朝这边行近,有~个尚不轻不重的开口咕哝:   “何二头儿,你声音放低点,大伙都睡下了,你这一吵一闹,说不定惊动了哪位当家的,我们挨骂不要紧,怕你面子上挂不住……”   汪来喜的姿势仿佛真喝多了一样趴在山岩上,打着酒呃,无力的挥动着手臂:   “谁,谁敢说我?娘的,喝两杯酒,也算犯法么?哪一条帮规……不准人喝酒来着?”   那两位仁兄互觑一眼,脸色全不怎么好看,其中一个恼怒的道:   “领头的不像领头的,简直在作践人嘛,老是喝得像只醉猫般回来,光我当班就已遇上三次,我们到底是守卫还是专为伺候他来的?”   另一个摆手示意,好像对他们心目中认定的这位“何二头儿”还有所忌惮,只是抢上几步,伸手就待过来搀扶……   双方的距离是这么个接近法,汪来喜身子一翻,那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已毫不费劲的送入对方心窝,而这人的同伴甚至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之前,潘一心的双腿已绞上他的脖颈,但闻“喀嚎”一声,人已一滩烂泥股颓倒。   杨豹窜身而出,低叱一声:   “进去!”   五个人急忙潜入洞中,仍由汪来喜引领,小心翼翼的贴着石壁向内摸进。   这“七转洞”原先似乎是个天然洞穴,石质粗糙却坚硬,凹凸不平的洞顶及壁面,呈现着干燥的青灰色,殊少人工雕凿的痕迹,洞里面弯曲度虽然宽窄不一,但一般而言还算敞阔,尤其两头通风,空气流畅,倒是个别具一格的好所在。   经至第二个转折的当口,压来喜以手示意止步,他自己先搞向前去暗地窥探,发觉果然又有一个汉子在弯角对面守卫,那人似是极端无聊,来回踱个不停,一面还连连打着哈欠。斜支在壁脚的,是一把系着红绸的鬼头刀——许是太平粮吃多了。这家伙居然将兵刃都摆在一旁风凉着啦。   汪来喜又向四周巡视一番,待确定没有复哨,这才回头朝潘一心打了信号.于是,潘一心凌空飞腾.双脚猝剪,那人只见光影倏闪,脖子已经软搭搭的垂到胸前!   第三个转折处没有哨卡,第四个转折处也没有,不过他们却发现有井然相对的多扇木门根列在这段间距内,显然,里面都是分隔的石室了。   等绕过这两处曲折,来到第四个弯角所在,前行的汪来喜悄悄伸头一看,乖乖,在这一段较宽的洞穴甫道里,竟面对面门神也似站立着八名彪形大汉,八个人八柄鬼头刀全提在手上,可是没有半点马虎味道!   由这等森严架势判断,显然“白麒麟帮”的机要重地已在眼前,如果要摸进那机要重地,必须得经过这八名守卫,待解决这八名守卫,亦并不算十分困难,问题只在于——如何解决他们却不至打草惊蛇?   杨豹一见江来喜的表情有些发愣,不禁也凑上前去探视究竟,汪来喜退后两步,附在杨豹耳边细语:   “娘的,霍春泉不错是点拨过,说这里有哨卡,但却没指明有这么多,豹哥,你看看吧,一共是八员,要怎么收拾才叫妥当?”   杨豹声如故蛇:   “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出声呼救,而且我们行动间亦必须毫无声响……来喜,眼看着就快淌进藏宝所在,可万万不能露了痕迹,功亏一贯呀!”   汪来喜皱着眉直摇头:   “一个两个还容易对付,这一家伙竟是八个,谁也没有把握能同时封住他们的嘴!”   紧靠在一边的缪千祥忽然压着嗓门道:   “来喜哥,你忘了你的‘陀螺飞蝗箭’了?”   汪来喜凝重的吸着气:   “没有忘,怕只怕没有绝对把握,眼前可冒不起险!”   杨豹咬着牙道:   “不管了,就用你那宝贝试试看吧,横竖使哪一种方法都没有把握,充其量也不过同一个结果,试了总比不试好!”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五章 四面楚歌声 第五章 四面楚歌声   汪来喜背脊贴着石壁,两眼眨个不停:   “这可是你说的,豹哥,万一出了漏子,别怪我的玩意不灵!”   杨豹没好气的憋着声道:   “要是出了漏子,谁也松快不了,怪你能管个鸟用!”   点点头,汪来喜伸手从挂在屁股后头的一只羊皮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来,在壁间插嵌着的火把光辉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出这玩意是一面海碗般大小的铁制扁平圆盘,圆盘周沿有密排的小洞,圆盘底下还横向暗镶着一支锥杆,汪来喜把锥杆轻轻竖直,看上去就有点像枚大陀螺了,只是模样有点古怪而已。   把戏尚不止此,汪来喜又从腰板带内取出一根小指粗细的牛皮软素来,极为仔细却手法熟练的将牛皮软索一圈一圈缠绕锥杆之上,等缠好了,他向杨豹与缪千祥传了个眼色,然后,猛一步踏出,手中的圆盘往外平抛,又迅速回扯,于是,但闻“嗡”的一声空气波颤响动,那枚圆盘,果真在盘底锥杆支撑之下,陀螺也似飞快贴地旋转起来!   八名站得直挺挺的守卫,甫始见到这么一桩奇怪物体出现,俱不由怔了一怔,而只在这一怔的俄顷,急速回旋中的圆盘已有了另外的招式——密排于圆盘周活的洞孔里,猝然洒射出一轮又一轮的晶莹芒矢,这种芒矢细微得仅似笔帽,但在圆盘的强劲旋转下弹飞的势子却猛烈无比,更是走的弧形扩散路线,宛如风轮洒水,其密集凌厉,直如暴雨狂熟,难躲难防!   刹那间,那八个彪形大汉已变成了八只大刺猬,每个人身上全密密麻麻的钉插着多少不一的芒矢,八个人顿时倒了一地。   “陀螺飞蝗箭”不错是一举奏功了,但是令扬豹他们担心的情形也跟着出现,那八位仁兄固然无一幸免,几乎同时摆平过去,毛病出在他们并非闷不吭声的被摆手过去,八个人的惨呼哀号响成一片,活脱是死不甘心的在齐声喊冤!   心腔子一紧,缪千祥不由变了脸色:   “不妙,这一下怕要大糟了!”   嗥叫声经过洞壁甬道间的回应传播,效果实在惊人,不但凄厉惨怖,尤其声似闷雷,震得人耳膜都在打颤!   汪来喜耸了耸肩,一派无奈何之状:   “我早有言在先,出了漏子可不能怪我。”   跺跺脚,杨豹低吼道:   “废话,我们朝前冲!”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汪来喜急忙道:   “不错,朝前冲,大伙跟着我来!”   五个人匆匆穿过地下横七竖八的人体,由汪来喜领头向前狂奔,眨眼下到了第六个弯折处,天可怜见,这里竟没有守卫,汪来喜朝后一招手,身形左偏,冲着一面看去相当光滑的石壁撞上——   以为是汪来喜情急之下心慌眼花了,否则怎么会对着石壁去撞?缪千祥冲前两步,一把未能拉住汪来喜,赶忙嘶声叫喊:   “那是面石墙——”   就这半句话的功夫,汪来喜已经撞到壁上,说也不信,那堵不过表面比较光滑的石壁,居然随着他的势子向内旋开,现出了一间石室,原来,这堵墙面就是一道密门!   五个人一窝蜂似的拥进石室之内,汪来喜顺手又把密门推上,同时往门后有下角一个突起的铁株上踏下,一声清脆的锁嵌落声传来,石门业已纹丝不动。   汪来喜随即大旋身,铜萧在手,竟是一副全神戒备的形态!   喘息吁吁的杨豹不禁瞪着眼问:   “你他娘穷紧张什么?”   汪来喜目光四转,这才发觉石室中除了布置得伧俗华丽之外,并没有他意想中可能出现的人物——这石室里,仅有他们五个,没有别人。   手抚胸口,他透了一口长气:   “真是老天保佑,豹哥,我们今晚的运气不好,却还不算很坏。”   杨豹一面打量着这间铺设着锦垫绣毡、大红花绿的石室,边不解的问:   “这话怎么说?”   汪来喜用手抹了把脸,道:   “你以为这是谁的住处?”   眼珠子一翻,杨豹道:   “谁?”   汪来喜嘿嘿笑道:   “‘白麒麟帮’的瓢把子,‘活斧’庄有寿,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他的鳖窝!”   怔窒了一下,杨豹有些迷惘的道:   “怪了,姓庄的既然住在这里,怎会不见活人?半夜三更,他能跑到何处挺尸?”   汪来喜道:   “所以我说我们的运气还不算太坏,不管此刻庄有寿人去了哪里,不在室中却乃事实,你不想想,豹哥,要是他人在,劈头便是一场狠斗,我们还松散得了?”   刚顺过一口气来的潘一心哼了一声,接口道:   “五个对一个,我们松散不了,姓庄的更也快活不起来,总共巴掌大的这么点地方,就算他再是能蹦能跳,又有多大个施为?”   汪来喜道:   “人不在,总是我们逮了便宜,留着精神喘口气,岂不比豁命开打来得舒坦?”   姜福根冲着汪来喜,呲牙咧嘴的道:   “就在大伙窜进这间石室之前,不知你们听到没有,山洞两头业已传来步履嘈杂,人声隐隐,要不是我们来喜二哥见机得快,适时觅了处藏身之所,这一阵怕已吃人截住了!”   汪来喜有几分得意之色:   “这有赖于我脑筋活,反应快,人呢,越到了危急关头,越要冷静沉着,顺势应变,切不可紧张惶恐,自乱阵脚,灵活运用当前的有利条件,才是趋吉避凶的上上之策。”   姜福根似笑非笑的道:   “你看,我们来喜二哥,刚说他胖,居然就喘起来了,又是临危不乱,又是冷静沉着,这么一说,倒衬得我们活脱一群傻鸟啦!”   缪千祥不大明白的接上来道:   “来喜哥,这地方你和我们一样是头一遭来,怎的就这么轻车熟路,找哪里是哪里,好像回到自己家似的?”   在一只铺着铜垫的矮石墩上坐下,汪来喜眯着两眼,边伸手点点额头:   “记忆力,桩儿,这全要靠记忆力;举凡所知所闻,一定要抓住重点,谨记不忘,然后方可在节骨眼上凭着心中记忆的项目做最佳的因应措施——”   缪千祥仍然纳闷的道:   “但是,都记些什么项目呢?谁又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碰上些什么事?海阔天空,漫无头绪的诸般繁杂,却如何通通记住?”   “嗤”了一声,杨豹道:   “桩儿,你别他娘听他瞎吹,这个地方地之所以如此熟悉,全是因为那霍春泉的详细指点,还给得有草图加以印证的缘故,我们和他差的只是一个有心强记,一个无意深研罢了,照他这么一说,竟像是诸葛再生,就只没排八阵图啦,真叫神气活现不是?”   汪来喜笑道:   “事情就是这样,先见之明与后见之明隔着可是天地间的距离,道理简单没有错,端看谁能运用,谁不能运用,关口过了才充军师,未免差远去矣。”   杨豹冷冷的道:   “恐怕关口尚未过,来喜,咱们眼前陷在这里,正是大难方起,前途茫茫,你有没有想到,该怎么办才能出困?”   架起一条腿来轻轻摇晃着,汪来喜手上只差那么一柄羽毛扇子;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道:   “稍安勿躁,豹哥,你要稍安勿躁,情况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就要先定下心来,筹思对策,然后再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去做,事情呢,当然有个缓急,我们第一项待做的,便须解决最重要的问题……”   杨豹恼火的道:   “来喜,这间石室好比一只瓮,我们大家就像是一群瓮中的活鳖,此时的当务之急,莫过于如何逃出这块绝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   汪来喜故作矜持的一笑:   “我说豹哥,你忘了我们这趟冒着生命的危险,大远巴巴的从‘马前镇’跑来这‘仙霞山’,为的是什么事啦?”   一拍额门,杨豹精神振奋的道:   “对了,我记起来了,据那霍春泉的猜测,他们从朱端手中抢来的翠玉龙,很可能就藏在庄有寿洞室内的某个隐密处!”   汪来喜笑道:   “不错,豹哥,这件事是不是比我们逃脱的问题更要优先,更来得急迫?”   杨豹一瞪眼,道:   “甭她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我只是情急之下一时疏漏了这桩大事而已——”   点点头,汪来喜皮笑肉不动的道:   “原来如此,我还当咱们日晒雨淋,吃尽辛苦的来到此地,只是为了逗着‘白麒麟帮’的一干凶神作耍哩!”   顾不得对汪来喜的讽刺作反应,杨豹目光灼灼的视察石室上下,一叠声道:   “时间不多了,大伙赶紧搜查这间石室,看能不能把宝物找出来,霍着泉说过,这石室里有好几处藏宝的密窝……”   其他四个人闻声之下,更不迟疑,立刻动手搜寻石室各处,翻毡掀垫,启柜开箱的,倒似一群经验丰富的老干家。   杨豹的眼睛端注在一张圆形石桌的独立支柱上,那儿本来毫无可疑之处,而且一目了然,不过是张光溜溜的石桌,由一只单独的石柱支撑着罢了,可是看在杨豹眼中,以他的直觉判断,却认为大有可疑,值得进一步查看。   入到了石桌旁,他才蹲下来伸手摸索着往座与桌底的接缝,正在门边的姜福根已忽然低“嘘”一声,压着嗓门道:   “门外有脚步声,大概他们已经搜到这里来了!”   汪来喜刚好查过那张石砌的矮榻,不管席褥凌乱,又在翻看矮榻两侧的木柜;他头也不抬,显得气定神闲的措腔:   “放心,这座石门构造极为坚牢,咔嚓一落底臼,便好像堵上一面千斤闸,拿火药也难以炸开,我们目前安全得很。”   姜福根贴耳于门,仍然带几分忐忑的道:   “你怎知道从门外不能启开?说不定他们另配有份备用钥匙……”   从木柜中缩回手来,汪来喜冲着姜福根一笑:   “这有关于个人的见解与常识,姜三,类似这种石门的建造与门闩装置,绝对不同于一般由外可以开启的门户,一旦上了闩,便只能从里开,人在外头是推不动的……”   姜福根转脸问杨豹:   “豹哥,你是行家,来喜二哥说得对是不对?”   双手在桌底下缓慢移动,杨豹点着头道:   “应该是这么个道理……”   那边轻敲着石壁的潘一心不由笑出声来:   “我看用不了多久,豹哥这门营生,我们来喜二哥也可以插上一手,分一杯羹啦……”   就在这时,杨豹突然站起,将石桌桌面左旋一次,待旋到半圈位置,又用力再向右转一臂之长,于是“咋呼”一声轻响,看似与支柱浑然一体的整片桌面业已被他掀起,现露出中空半截的石柱往心来。   中空的柱心,粗约人腿,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大小金块、金元宝,还有些各形各样的金银镶嵌着珠玉的饰物,这些玩意迎着室中的几盏明灯一照,免不了烨烨生辉,闪亮耀目,令人情绪兴奋。   几个人全两眼发直的瞪视着累累堆叠在往心中间的黄白之物,姜福根一面吞着唾沫,喃喃的道:   “乖乖,哪来这么多金银财宝?真是人要发了,城墙也挡不住……”   杨豹面无表情的道:   “谁说要发了?福根,把心端在正中央,别在这里胡思乱想。”   姜福根迷惑的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豹哥?”   伸手在柱心里掏翻了几下,杨豹平静的道:   “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看到财宝当前,谁也免不了想按它一把,但是有的钱能要,有的钱却不能要,比如现在面前这些金子银子,就是不能要的一种。”   姜福根大大不以为然的道:   “豹哥,这都是些不义之财,我们挖到了活该我们鸿运当头,凭什么不能要?”   杨豹把斜支一旁的石桌桌面嵌还原处,摇着头道:   “正如你所说的,这都是些不义之财,其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挂着若干人命,拿这种钱,会叫冤魂缠身,带来霉运,使起来云愁雾惨,心里不安。另外,你取了他们帮口里的黑钱,姓庄的同他一干手下断断乎不甘受此损失,必然穷追猛盯,要追究到底,风声传出去,我们不但危险大增,而且颜面上亦不好看……他们不错是强盗,我们岂非变成小偷了?”   汪来喜知道杨豹的心意,前一段话只是象征性的说些因果理由,顾虑的要点还在于后一段话上——黑道人物,最忌被人以黑吃黑,尤其是摸到老窑来发他们的横财,这口气更不能忍,杨豹不愿事情闹大,只是顺理成章的暗地里取回欲取之物,明着掠财便是结下深怨,传出去也不好听,“白麒麟帮”岂是易舍善财的主儿?他望着姜福根,开口道:   “豹哥说得有理,你没看那霍春泉,不过挪用了几百两银子,就差点赔上一条命,我们若是大把抓跑,姓庄的一伙凶神就别想他们能善罢甘休!”   姜福根悻悻的道:   “事到如今,横竖怨也生了、仇也结了,连人命都犯了好多条,对方原本便不会善罢甘休,搂光他的银子亦搭缀不上多少怨意,有什么好顾忌的?”   杨豹道:   “江湖上争纷不免,流血豁命更是常事,我们此来为的是争个道理、赌一口气,便打杀拼斗也叫光明正大,算是摆过节,若是拿了人家财宝,就完全不是那个味道与说词了,福根,这个念头再也体起!”   缪千祥忙道:   “福根哥,我们是来找那件翠玉龙的,可别横生枝节再捅统漏,你好歹看我面子,就当不曾看到那些金银财宝吧……”   姜福根摊摊手,颇不情愿的道:   “到手的富贵竟往外推,该要的不要,大家都是注定了一辈子穷命……随你们吧,反正发了横财也不是我一个独享……”   这时,缪千祥在问杨豹:   “怎么样,桌腿里可有那玩意?”   杨豹叹了口气,道:   “是处密窝,但不见翠玉龙,其实我早知道这个面积恐怕摆不下那件宝,总是忍不住要亲眼查看过才能死心!”   久没出声的潘一心,忽的扭过头来低声招呼;   “豹哥,这边的石壁回音有点空洞,你是不是过来看看?”   杨豹快步走近,在潘一心所指的石壁部位敲击数下,然后,他端详着这块石壁的四周,突兀伸手按向一处凹陷的石隙,哈,一片三尺正方的壁面竟随着他的动作“噎”的一声掀弹开来!   这是另一处暗箱,表面零碎堆置一些帐册、信件等物,亦有几张面额不小的庄票,再就空无所有了;杨豹随手拨弄,连连摇头:   “没有我们所要的东西,伙计们,再找!”   半跪在石榻之前的汪来喜,双手不停在砌缝与石地间探摸,片刻后,他两眼发亮,顺手把榻侧地下的一块石片挖起,果然又是一个有着伪装的密窝!   这个深置石地之下的密窝,其中整整齐齐排列着一锭锭的纹银,每锭银子都是十两轻重,上下层叠,怕没有几千两之多!   在众人注视之下,汪来喜搬出银锭,迅速检视密窝之中是否尚掩盖得有其他内容,但是,他们失望了,除去银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这间洞室并不宽阔,五个人翻来覆去搜了三遍,可以说寸壁寸土都不曾放过,他们相信不会有所遗漏,像这么仔细的搜索法,休说一件尺码不小的翠玉龙,即便一只初生老鼠,也包管原形毕露!   疲乏的坐了下来,缪千祥捧着自己脑袋,形色苦闷又沮丧的道:   “东西怎会不在这里?当不成姓庄的把它吃了?”   杨豹来回煤踱,喃喃自语:   “奇怪,他可能将宝物藏在何处?有什么地方能掩饰得叫我都看不出?”   汪来喜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的道:   “豹哥,这间石室,里外就只这么点大小,我们可是矩细靡遗,别说地基壁面,甚至把洞都掀翻了,堪堪便刮起四周上下一层灰来,却得是不见那条神龙,凭我们这等搜索的手段,包管连根针都寻得出,更逞论如此一件大号奇珍了,豹哥,依我看,问题是不是出在我们的行事方式上?”   杨豹焦切的道:   “说你想说的话,甭他娘绕弯子了!”   汪来喜慎重的道:   “会不会我们的判断错误,宝物根本就不在此地。”   杨豹烦躁的道:   “你的意思是,霍春泉会骗我们?”   汪来喜道:   “倒不一定是霍春泉有意遵我们,他缺少这样做的动机;当初他指点宝物的可能隐藏处时,便说的是臆测之词,并未十分肯定,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显然他的推论不够正确,东西是挪了位置了……”   杨豹呆了片刻,道:   “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独自倚在门边的姜福根,此刻蓦地向大伙传递信号,低促的发声道:   “场面不妙,门外的脚步声乱了一阵,便都在左近静止下来,如今反倒听不着声息了,我感觉得出,他们已经怀疑这间洞室有鬼,正聚集在外头商议对策……”   汪来喜镇定的道:   “不关紧,一时半刻他们闯不进来。”   姜福根瞪着眼道:   “一时半刻之后呢?就算他们一辈子都间不进来,莫非我们一辈子也不出去?”   汪来喜手捻耳坠,沉吟着道:   “别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到时候总有法子出困也就是了。”   往石门上一靠,姜福根嗓音暗哑:   “豹哥先前说得一点不错,这间石室,便好比一只瓮,我们几个,正是瓮中的几只活鳖,端等着人家下网来捉了……”   杨豹怒道:   “你少在那里给大伙泄气!”   姜福根垂下脑袋,长吁一声:   “我只是重复一遍你的话,豹哥。”   缪千祥是心焦如焚,比起其他人来,除了同样有那种俊急忧虑的感受外,他犹多了一层愧疚的负担,事情是为了他,兄弟们陷此困境亦是因为替他效力的结果,如今宝物没有找到,一票活人却窝在这里进退维谷,要是万一弄成个全军覆没的惨局,就是叫他变了鬼,那口冤惭之气也化不开呀!   一只肥厚的手掌轻拍他的肩膀,他凄惶回视,原来是潘一心;潘一心脸上浮现着他那惯有的和气生财式的笑容,温悦低沉的道:   “桩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往远处看,朝好处想,人要时运八字全凑拧了才会走那步败势,要倒循也不简单哩……”   缪千祥沙沙的道:   “是我连累了大家,一心哥。”   潘一心诚恳的道:   “你没有连累我们,桩儿,是我们自愿来帮你的,我们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们若不想来,你能拿绳子栓着、钩子挂着我们来?而兄弟是干什么的?越是艰苦,越能表现那等的坚贞情义,你无须感到内疚不安,否则,便造成大家心头上的压力了。”   杨豹恶狠狠的骂过来道:   “打此刻开始,桩儿,你再也休想这些驴话,我们一个头磕到底,八支香连肝胆,即使要死,大家也死在一起!”   姜福根应了一声:   “豹哥讲得是!”   望着汪来喜,杨豹道:   “来喜,你号称‘巧斑才’自诩智多星,现在可是用上你的时候了,你还不好生动动脑筋,琢磨着如何出困逃命?”   汪来喜忙道:   “我这不是正在寻思么?事缓则圆,容我慢慢的想它一想,包管能将咱们逃命的路子想出来,你们别催我,越催越不灵!”   姜福根耳朵紧贴着石门聆听动静,对汪来喜的话却似乎信心不大,他冷涩涩的兜上来道:   “眼前业已是强敌压境,十万火急,你他娘就慢慢去想吧,等到人家破门而入,将我们一个个活埋了,给你寻思的时间便更多啦。”   汪来喜没有搭理姜福根的挖苦,他背着手,在石室中走来走去,模样很像是在深思远虑,至于他能不能想出法子,法子灵不灵,这一阵谁也不敢去下断语。   杨豹来在门边,小声问姜福根:   “怎么样?外面有动静没有?”   姜福根皱着眉道:   “什么声响也没有,但他们一定都在门外,我感觉得出来!”   搓着手,杨豹急躁的道:   “真是出师不利,这可怎么办才好?”   仿佛是回应他的无奈,石门上猛的起了几声震响,由声音的沉实有力来判断,分明是铁锤一类的什么钝重玩意在陋击,灰尘籁籁纷落中,门外传来一个允厉的嗓调,嗓调隔着一层石门渗进,还带着那么一点闷窒:   “里头的人给老子听着,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统统是来得去不得了;是知机的,赶快把门内的插梢拨开,出来俯首就擒,老子会考虑从轻发落,否则一旦吃我们破门冲入,便一律人头坠地,半口不留!”   姜福根的脸色有些泛白,他望着室中的伙伴,喉管里似塞着颗枣核:   “我猜得没有错,对方果然发觉我们了,如今门外必然是层层包围,强敌环伺,要想逃走恐怕是难似登天,梦也不用去梦啦……”   杨豹跺了跺脚:   “来喜,你看该怎么应付?”   停住步子,汪来喜不急不忙的道:   “犯不上紧张,他们待破门而入,没有这么容易,彼此还有得耗。”   杨豹气淋淋的道:   “却是耗到几时?莫不成我们就干坐在这里等对方砸碎了门进来?”   汪来喜苦笑道:   “法子还没有想出来,目前除了暂时僵持,叫我又能怎么办?”   于是,石门外那个腔调再次响起,用的嗓劲还相当不小:   “你们不用装聋作哑,以为闷着头不吭声就能瞒骗过去,老子知道你们窝在里面,要是再不出来受缚,老子就立时冲入宰人;别看有这爿石门挡着,石门不是一座山,几下子就能叫铁锤砸碎,你们可要想想清楚,休地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豹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潘一心已上前一步,沉着的道:   “豹哥,豁上一身刮,皇帝拉下马,我们拚了他娘的!”   若是以五打一,杨豹当然也知道拚,眼下的情况却很可能是人家以五十打他们一,这种阵仗待如何拚法,连杨豹自己都没了主意……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六章 今为阶下囚 第六章 今为阶下囚   在一片惶窒不安的沉寂里,姜福根忽然抽抽鼻子,双眼骨碌碌向四周乱转,杨豹正待出声相询,却立刻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那是一股气味,一股不同寻常的辛辣气味!   洞室之中,本来应该是空气较为滞重缓闷才对,但从他们潜入此间直到如今,呼吸里并未感到任何特别的混浊不畅,由这一点,可以证明这间石室内预置得有通风设备,然而既有设备可以通风,外头的人从通风口加点什么作料煽将进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烟雾是打石室顶上七个拳大的孔洞中渗入,那七个孔洞底处用极细的丝网衬罩着,看上去决不起眼,也必然藏不下他们要找的宝物,这个所在他们早就搜查过了,但在搜查的时候,大家脑袋里只存着翠玉龙一桩物事,根本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去,现在虽是想到了,却只剩下干瞪眼的份啦。   这间石室的面积并不宽阔深幽,尤其是洞穴本身的特性便不适宜空气的流通,烟雾朝里一冒,光景并不到强烈的程度,那种呛鼻炙喉的刺激已叫人难以承受,白中透灰的雾气开始迷漫,亦开始聚集不散,在浮沉滚荡的烟絮间,像成了形般规出不祥,表露着即将来临的阴暗……   捂着口鼻的姜福根,忍不住破口大骂:   “真正一群下流混子,卑鄙杂碎,不敢明枪对仗,只他娘会阴着坑人,这要算是江湖行径,江湖上一头癫皮狗都要比你们来得光明堂皇……”   杨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这时却又提不起心情去呵责姜福根——真要论起来,不敢明论对仗的并非“白麒麟帮”,实在是自己这一仗人,千斤石门由内封锁着,任凭外边叫骂,愣是不与人家朝面,两相一比,免不了几分灰头土睑,多少透着窝囊,偏偏姜福根还在拿着石头砸脚背,这不是岂有此理,又是什么?   潘一心倒火了,他冲着美福根“呸”了一声,恶狠狠的道:   “我说福根哥,你就歇口气吧,烟雾往里一熏一呛,叫人心肝五脏都在翻腾,你不想想如何度过难关,犹在那里往自己脸上扇嘴巴,你他娘不嫌皮厚,我们哥几个却讪得慌,牛鼻子插葱——出洋相(象)不是?”   姜福根有些恼羞成怒:   “你少来教训我!难道我连说几句话都不行?还轮得到你来数落?”   挥了挥手,杨豹大声道:   “吵、吵、吵,吵你娘的头,光是自己人拌嘴皮子就能拌出生天、解决问题?平素里看你们一个个人模人样,中规中矩,一朝到了紧要关头就全变了性啦,兄弟情感、手足道义,莫非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   迎着那洞顶七个通风口细细端详着的汪来喜,一手抹着呛出的眼泪,边沙着哑音道:   “这些天杀的,他们不但用干草柴火往里熏,还杂得有蒜粉胡椒末子,难怪味道这么辛辣呛人,我说豹哥,洞室里不通风,地方又小,我们五个人挤做一堆,喘不了几口气就都得别晕过去……”   杨豹双眼透赤,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照你说,却该如何是好?”   汪来喜换了把鼻涕,捂着嘴道:   “人要往下趴,用嘴贴着地面呼吸,是能再撑一会,但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等到烟雾更浓,充满四角的当口,还是一样把人呛翻熏倒,豹哥,我们窝在这里,半点妙头没有,依我之见,不如开门投降,且先脱离眼前的困境,再做打算!”   红着两只眼珠,咳嗽不停的姜福根,一听之下不禁又恼了起来:   “这就叫‘智多星’,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好高明的主意哇,这个主意竟是经过如此深思熟虑才想出来,我们大伙正好比一群白痴傻鸟啦……”   缪千祥也泪水汪汪的道:   “来喜哥,这个法子,恐怕不大妥当吧?”   汪来喜挥拨着越见浓密的烟雾,哈咳着道:   “除此之外,更无他策,当然,大家若是认定要呛死在洞室里,自则又做别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法子是人想出来的,到时候随矾应变,说不定尚有生路,至少比眼前活生生熏倒要有希望……”   杨豹望着潘一心,闭着气问:   “潘肥,你怎么说?”   潘一心用力扇动着罩头罩脸的烟雾,哑声道:   “事到如今,我看只有照来喜二哥的法子办了……”   一咬牙,杨豹道:   “罢、罢,我们暂且开门谈和就是!”   汪来喜忙道:   “谈和也好、投降也好,总之大伙出去以后干万不要与对方动武,因为放暗我明、敌众我寡,人家是个什么虚实我们全不清楚,若是动上手,包管吃亏挨剐,兄弟们,这一点务必切记,天塌下来,自有豹哥同我顶着,往后的事,我哥俩去扛!”   杨豹又赶紧加上几句:   “还有,绝对不准泄漏我们来此的目的——”   缪千祥摸着头问:   “假如他们逼问,我们却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半夜潜行上山是为了兜风来的吧?”   汪来喜接口道:   “很简单,就说我们是冲着黄三裕那五万两赎银来的,吃肉喝汤,只是想打场秋风,沾点荤腥而已……”   不管都听明白了话没有,杨豹低叱:   “开门!”   汪来喜的脚板又朝门下那枚突起的铁笋踩落,但闻“挣”的一声轻响,卡梢缩清回去,这扇装置得有半旋机轴的石门立时转开,烟雾漫绕中,门外甫道里是团晕红的火把,溜溜闪炫的刀芒!   当然,更少不了那围堵周遭,凶神恶煞般的“白麒麟帮”众家好汉!   这是另一间石室,相当宽敞广阔,定项极高,里面便聚集上个百把人也不见得拥挤,看来似乎是“白麒麟帮”日常聚会议事的所在。   杨豹、汪来喜、姜福根、潘一心与缪千祥五个人,此刻便都在这间石室之内,五个人的模样仅不堪瞧,全被脚镣手铐单镇在一起,加上他们个个乌头黑面,发散农乱,十只眼珠子红肿通赤,不但十成十的像些阶下囚,更透着恁般的晦气法,人到了这步田地,就不要狼狈也非狼狈不可了。   两排手执鬼头刀的彪形大汉,挺胸突肚的分开左右站立着,当中是三把虎皮交椅,头一把椅子空着,第二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团团脸孔却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汉,第三把交椅上猴蹲着的是个额头长着颗褐色的肉瘤、霸气十足的瘦削人物,四周火把通明,在一片松枝燃烧的哗剥声中,眼前显然是要开堂会审了。   额头上长着颗肉瘤的这一位,拿眼睛瞧向那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汉,胖汉微微点头,他跟着清了清嗓门,一开口音调不小,还带着几分做作出来的亢厉之气——显然,先前在石门外头骂江山的人就是他了:   “我是裴四明,道上的朋友,都称我为‘角蛇’,在‘白麒麟帮’,掌的是第三块符印,你们这几个狗头大概不会不知道我的万儿?”   五个人都没有出声,并排站着,就有那等的垂头丧气德性。   裴四明哼了哼,两眼往上一吊,石破天惊的叱喝:   “休要给老子粉孬装熊,老子不受这一套,你们真正是吃了狠心豹子胆,叫鬼迷了魂,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分不清啦,居然敢捻股摸上仙霞山’‘七转洞’,跑来我们‘白麒麟帮’老窑上线开扒,你们不叫晕了头叫怎的?很好,你们既敢虎嘴持须,一定有所依恃,老子倒要看看,你们凭仗的是什么?”   那死眉死眼的胖汉半睁着一双猪泡眼,阴森森的道:   “三弟,先盘底说。”   裴四明应了一声,又火辣的嚣叫:   “我们齐二哥业已有了交待,你们也都听到了,一个个且把姓名根由出身来历报将上来,再凭裁夺!”   还真他娘有点过堂的味道哩,杨豹看了看他四个兄弟,忍不住叹了口气。   裴四明用手一指杨豹,张牙舞爪的道:   “好,就从你开始,依序报名。”   咽了口唾沫,杨豹哑着声道:   “我叫杨豹,今年四十八岁,浪迹江湖,居无定所,混得上不见片瓦,下不拥寸土,端靠四面八方好朋友赏口饭吃,日子苦啊……”   狠狠瞪了杨豹一眼,裴四明的目光又投向汪来喜身上,汪来喜于咳一声,不急不慢的哈着腰道:   “兄弟汪来喜,今年虚长四十有五,平素里捞捞杂八地、打打秋风过生活,和我和豹哥是老弟兄,碰上有买卖,大伙聚上发他一票,没有财路的辰光,便四处游荡,随遇而安,说起来,都是些苦哈哈。”   裴四明怒道:   “老子管你们苦不苦,少再讲些废话惹烦——你又是谁?”   姜福根拉长面孔,要死不活的道:   “我是姜福根,听差跑腿的小角色,比他二位,更是不如。”   不待裴四明开口问,缪千祥已赶忙抢先陪笑道:   “小名缪千祥,子祥百福的那个子祥,三当家,这边厢给你请安啦。”   潘一心放松了双颊,也只好低声下气的道:   “在下潘一心,万众一心的那个一心,我们哥五个,我是排行第四……”   裴四明转头望向他的齐二哥——“白麒麟帮”的二当家“飞棍”齐灵川,齐灵川摇摇头,面露鄙夷之色:   “罗哩罗嗦报来一大堆姓名,却一个也不曾听闻过,八成都是些青皮无赖,市井走卒之流,杂木树的果子,上不得台盘……”   裴四明道:   “偏偏就是胆子不小,霉头竟触到我们帮口里来,二哥,我看他们的目的可不单纯,还得进一步朝深处问才行!”   齐灵川颔首道:   “有道理,这几块东西动机可疑,咱们非查个水落石出不行,你给我朝下审,若有哪个顽冥不驯的,便用大刑侍候,不怕他不吐实!”   裴四明狞笑道:   “二哥放心,别说只这几个夹生狗头,就算他是金刚罗汉,我也能磨得他哭天抢地,将十八代祖谱都给我背出来!”   干咳一声,杨豹忽然接口道:   “我说三当家的,你亦用不着麻烦了,我们哥儿几个既非金刚转世,更非罗汉投生,经不起这番抬举,我们万儿虽不响亮,做人倒还光棍,不劳你大刑伺候,我们自愿据实招供,但求手下超生,就感激不尽了。”   裴四明大马金刀的道:   “看不出你这副鬼头蛤螺脸的熊样,却还知机识趣,明白利害,好,你实话实说,我也不为难你们,若提到手下超生,那是另一码事,且听候我们二哥裁示!”   这番话,表明了只是少受活罪,生死如何,并不相干,杨豹听在耳里,固然心中摘咕,但却不感意外。他是抱定了目的,能拖一时是一时,尤其身子骨不遭折腾,便等于留得青山在,觅机求活,比算较大,好歹,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裴四明眼睛瞪起,催促着道:   “说话呀,可别在那里瞎琢磨,要是你敢打班使讹,姓杨的,你就头一个遭殃!”   杨豹扮出一派诚挚恳切的表情,放低的腔调,更显出他惭疚惶恐的心态:   “日子不好过,我们哥几个也是穷疯了,前几天,听说‘归德县’黄三裕那里孝敬了贵帮口五万两银子,我们兄弟商议之后,认为江湖财,大家发,所以斗胆摸上山来,想分几文腥腥手,万没料到银子尚未沾边,人就通通陷了进来……”   眉梢子一场,裴四明阴阳怪气的道:   “你们各位也想分几文,腥腥手?他娘,真正虎嘴拔毛,不自量力,黑吃黑吃到我们头上,像话么?姓杨的,这个主意,你们也不嫌荒唐?”   杨豹呐呐的道:   “在想着白花银子的时候,什么主意都不觉得荒唐,如今失风败事,才知道太欠思考,叫人追悔莫及……”   裴四明突兀神色一沉,冷厉的道:   “不管你们明抢暗偷,都还有说法,但一朝开了杀戒,就无可原谅了,姓杨的,这些条人命,你又如何交待?”   杨豹苦着脸道:   “三当家,我们原本是打算暗里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捞上一票偷偷下山,不巧却在行动当中被你们的人发觉形迹,万不得已,只好先求自保,实在是没有法子……”   凛烈的一笑,裴四明道:   “这多条人命,不是你轻飘飘几句告饶的话就能一笔勾消的,你们万不得已,我们也一样要对手下弟兄负责,血债血偿,没什么好说的!”   旁边,齐灵川缓缓的道:   “从他们杀人的手法及使用的利器看来,这几个人存心恶毒显而易见,分明是打谱暗偷不着即为明抢,欺人欺到人家老窑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白麒麟帮’也坍不起这个台!”   裴四明道:   “全凭二哥吩咐。”   齐灵川僵寒着一张胖脸,有如一具活尸般道:   “红棍梁英奇出去办事,算时间也该回来了,我看他们今晚不到,明朝必返,庄老大到‘双老阁’献宝也去了三天,估量这一两日就能回堂回,三弟,先把这几个混帐东西押起来,等老大回山之后,一并交给红棍发落!”   一拍手,裴四明道:   “好久没有看点新鲜把戏了,二哥,梁英奇回来,叫他用炮烙,一个个活烤这些狗娘养的,看他们轮回转世之后,还敢不敢去虎嘴拔须!”   杨豹蓦的叫了一声:   “二位当家手下留情啊……”   裴四明碟碟怪笑:   “我想饶你们,奈何天道难违,杀人者,人亦杀之,一报还一报哪!”   久不出声的汪来喜提高了嗓门道:   “二位当家,贵堂口的金银财宝,我们连藏处都找着了,却是分文未取,只这一端,也不该让我们受那炮洛之刑!”   重重“呸”了一声,裴四明道:   “说得中听,不是你们不取,而是你们陷锁石室之内,想取也取不成,如果不是我方发现及时,行动快速,漫说那些金银财宝,只怕连我们老大那张石床你们也一遭背跑,跳梁小丑,一干鸡鸣狗盗之徒,还敢强词狡辩!”   齐灵川低呼一声,不耐的道:   “还扯什么鸟淡,通通关进黑牢再说!”   于是,五个人串连成一排,呼哩哗啦的拖扯着手铐脚镣,便在一干如狼似虎的汉子簇拥之下出了石室,那模样,说有多窝囊就有多窝囊。   所谓“黑牢”,只是另一个石洞。   石洞里外,有两道铁栅栏,粗逾儿臂般的铁栅栏,外面一道算是号房,里头一道才关着活人,关活人的铁栅栏之后,无灯无亮,黑,倒是挺黑。   号房中,仅有一桌两椅,桌上一盏油灯,烟蒙蒙的,衬缀着那一点曼黄摇曳的光焰,两个“白麒麟帮”的仁兄便左右对坐着,活似两座泥雕。   铁栅栏后头,杨豹他们五个人席地而坐,地下什么铺陈也没有,除了硬湿的地面,还是硬湿的地面。   着光景,“白麒麟帮”并没有招待饮食的意思,更明白点说,“白麒麟帮”似乎已经把他们五个人看成死入了,当然.死人是不必吃喝的。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姜福根憋不住先开了口,他虽然压着嗓门,却听得出有一肚皮怨气:   “好了,事到如今,业已是最后关头,有哪一个可以出点子的,还请赶快提供宝贵意见,再要拖延下去,咱们五个就只好到阴曹地府重新拜把子了!”   杨豹望了望汪来喜,轻声道:   “如何?”   汪来喜正盘膝打坐,状似老僧人定,杨豹这一问,他才睁开眼睛,慢条斯理的道:   “不要急,经过这一番缓冲,我包管各位有惊无险,得出囹圄,问题在于出了黑牢以后,用什么法子逃离‘七转洞’,另外,就算我们安然脱险,这一遭岂不白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好一阵,缪千祥才沙哑的道:   “各位兄长的安危要紧,还是设法逃命为当务之急,我的事……以后再说吧,大家都已尽了全力,办不成也是天意,我,我决无怨尤!”   汪来喜低沉的道:   “桩儿,你也别沮丧,事情并未绝望,且等我们活了命出去,再做打算。”   缪千样苦涩的道:   “这都是命中注定,人总不能和命去争……看来,我与秋娘今生今世是无缘了……”   汪来喜赶忙呵慰着道:   “看开点,桩儿,我不是早说过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没到那一步,谁也不能说已经走到绝处!”   忽然,杨豹敲着自己额头道:   “我提一件事,大伙帮着合计合计看。”   汪来喜问;   “可是发现有什么不对?”   黑暗中看不清扬豹脸上的神色,但每个人都直觉感应到大概又不会是什么好事;杨豹静默了片刻,把声音放得更低:   “你们留意到那齐灵川所说的一句话么?他说他们瓢把子庄有寿到什么‘双老阁’献宝去了,大家判断一下,姓庄的可能去献什么宝?我要特为提醒各位,在应该置放翠玉龙的地方却没找着那条龙,你们想想,其中会有什么牵连?”   汪来喜愕然道:   “莫不成,庄有寿把那条宝龙孝敬别人了?”   姜福根冷凄凄的接着道:   “是什么样的交情,能受得下这么一个价值连城的异宝?继任的没有万贯家财,亦非富可敌国,舍得如此出手大方?”   杨豹道: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见得都关联着交情,说不定是利害方面的牵扯,或者是某些恩怨的纠缠……总之,庄有寿亲自出马送礼,这件礼就必然轻不了!”   缪千祥不禁心比如焚,他焦急的道:   “如果姓庄的真把那件宝物送了人,我们岂不是寡妇死了儿——没有指望了么?”   杨豹道:   “现在只是猜测,事情到底是怎么个状况,谁也不敢断言,桩儿,你别急,让我们一步一步的来,该是你的,早晚是你的,否则,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照样落不着!”   汪来喜道:   “我的看法是,大家要先出了困,才能打听到确实消息,窝在这里是决计搞不出名堂来的,而要走就得快,他们那位姓梁的红棍,固是永远回不来了,怕这些个人王等得不耐烦,另换刽子手上阵,那炮洛一旦烧红,可不管是谁人升的火,烤起活人来全是一个样!”   姜福根哼了一声:   “这就要看你的了,‘巧斑才’。”   望走杨豹,汪来喜道:   “我们手上脚上这些个破铜烂铁,豹哥,你打得开不?”   杨豹道:   “没有问题,包括铁栅门上的锁,全难不住我,这些玩意的结构及外形,我一看就清楚,全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   点点头,汪来喜道:   “这就行,豹哥,你负责开锁,我负责出去!”   杨豹慎重的道:   “怎么出这‘七转洞’,你也有法子?”   汪来喜道:   “不敢说一定能成,但我们总要试试。”   姜福根不大带劲的道:   “我说二哥,镣铐及门锁,豹哥就有本事开启,几道禁制,原就关不住我们,指望你的,全在于如何逃出对方巢穴,你要没有把握,我们不啻摸出小牢进大牢,转来转去,岂非仍在人家手掌心里?”   汪来喜冷冷的道:   “我说过有法子出石牢,这其中当然包括我们每个人综合贡献的心力在内,豹哥开锁启禁,亦是方法之一,我也早就表示逃出‘七转洞’不容易,大伙仍须团结行动,成败如何,但凭天命!”   姜福根叹着气道:   “反正怎么讲,也是你有理,‘智多星’居然不见计谋,到末了竟摆出一句‘但凭天命’的结论来,光想想,背脊上都泛寒!”   汪来喜不再搭理姜福根,他悄悄对着杨豹道:   “动手吧,我说豹哥。”   杨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截小铁丝来,这根细小弯曲的铁丝,到了他手中就和根变化万千的魔法棒一样,只消三插两扭,已解开了他自己腕踝间的镣铐,他跟着俯趴上身,逐一为兄弟伙们解除禁制,片刻之后,五个人业已完全恢复了自由。   汪来喜小声叮咛:   “注意外面那两个守卫,销一开,潘肥就要冲出去下手,万万不能事先惊动他们或是容他们有呼救示警的机会!”   潘一心沉声道:   “我省得,二哥。”   于是,杨豹在黑暗中慢慢移动,小心翼翼的摸到栅门之侧,两手探索着门上锁眼,轻巧平稳的将铁丝插旋进去。   潘一心也早掩至门边,弓背曲膝,一副箭在弦上,随时待发的架势!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七章 手巧遁鬼门 第七章 手巧遁鬼门   一声极轻极轻的销簧响动声传出,但虽是那么细微的一响,在外间这寂静的号房里,却清清楚楚有了回应,那“挣”声巨弹的音浪钻入人耳,感觉上恍若起了一记焦雷!   对桌而坐的两名守卫,闻声之下才只一怔,栅门开处,潘一心已凌空扑到,左腿横圈,绞着其中一个脖子扯翻在地,右脚倏飞,另一位下颔倒仰,重重撞上石壁,又一头栽仆回来,像团烂泥股瘫在那里。   杨豹紧随而出,见状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伸了伸大拇指:   “硬是行,回龙腿!”   潘一心快步行至第二道铁栅栏前,迅速向两边查看,一面打着手式:   “外头没有人,豹哥,快动手开门!”   杨豹凑到栅门后,只三两下又开了门锁,五个难兄难弟一拥而出,汪来喜低声招呼着:   “朝后走,大伙跟在我后面!”   嘴里发话,他可是半步不停,踏着脚尖疾行如风,五个人贴着石壁往前淌,就像五条无声无息的影子在虚虚幻幻的掠移。   也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白殿魁帮”的人疏忽大意,认为押定吃稳了,一路下来竟未碰到另外的桩卡,宛如走在阳关大道上一样,直落平铺便到了洞尾的出口。   五个人才觉得脱险过于容易,在庆幸之下更有些不可思议的时候,领头开路的汪来喜已忽然举手示警,同时伏下身来,紧贴在壁脚下方。   后随的四个人当然也立刻依样画葫芦,纷纷屏息伏蹲不动,四个人八只眼睛向前张望,却不见有什么异状,洞口处一片空荡,没有守卫,亦没有人影出现。   缪千祥伸长了脖颈,压着声问:   “怎么不走了?来喜哥,这可不是歇息的时候……”   汪来喜连忙摆手,轻轻“嘘”了一声:   “别说话,我听到洞口外有动静,好像是什么人在那里交谈……”   缪千祥侧耳聆听,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搓揉着自己双耳,呐呐的道:   “没学过‘千里传音’的功夫,这时辰才晓得‘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   杨豹轻轻拍了拍他:   “来喜说得不错,洞口外是有人在讲话。”   说着,他向缪千祥身边的姜福根比了比:   “你去探查一下,看看他们的位置在何处,是否正拦着我们的去路,小心别露了形迹!”   姜福根微微点头,身形一闪,人已悄然飘出,可真是尘沙不起,轻似叶落。   只是顶臾,姜福根业已回转,他将脑袋凑到几人中间,细声细气的道:   “我的乖乖,你们猜在洞口外头风凉的活人是准?一个是裴四明,另一个是块狗熊样的粗汉,两个人像在商议着什么事,语气沉重得很……”   杨豹道:   “他们挡着我们去路没有?”   姜福根小声道:   “洞口外面是一片斜坡,姓裴的和那粗汉就坐在波坎上说话,他们的位置距离洞口约摸有丈许远近,中间还隔着一排杂树,如果大家小心点,别带出声响,可能过得去,但若万一惊动他们,就十成十逃不掉了!”   略一沉吟,杨豹向汪来喜道:   “怎么说?”   汪来喜审慎的问:   “那排杂木树,隔着他们说话的坡坎有多远?”   想了想,姜福根道:   “大概七八步左右。”   汪来喜沉默了一会,道:   “我看还是不要冒险为妙,大伙出了洞口,就闪过树影里窝起来,半夜三更的,谅他们扯淡也扯不了多久,等这两号人王离开之后,我们再赶紧下山,否则稍微失慎,就将请君回瓮,前功尽弃啦!”   杨豹考虑了一下,额首道:   “就这么办,出了洞口就朝树影里躲,不过几尺差距,一抬步,人就有了掩隐处,这要比此时硬淌牢靠得多!”   汪来喜又特别叮咛着道:   “兄弟们,请千万放轻手脚,切切不可带出响动,要不然,飓尺天涯,一步之差便他娘分出生死了!”   杨豹低促的道:   “福根,还是由你带头领路吧。”   于是,仍然由姜福根在前引领,五个人伏身潜出洞口——天上有繁星,晶莹闪亮的嵌布在浩瀚深造的夜空,风是柔和又凉爽的,迎面吹拂,别有一股仿似久违了的清新与开朗,自由已经在望。   洞口左侧,果然有一排参差不齐却相当浓郁的杂木林子,枝叶丫干几乎就伸靠着石檐,五个人一出来,顺理成章的便跨入树影之内,天可怜见,好歹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动作之静肃,连他们自己都甚觉满意。   树影掩遮下是一片漆黑,地上长着野草,泥土的气息渗合着树草的芬芳,在黯暗中予人~种解脱的松快感,然而他们却丝毫不敢轻忽,因为他们都知道,事实上还不曾解脱——而且危险就在七八步之外。   坡坎那边,隐约可见两个人的侧影,靠左的一个,轮廓上一瞧就能判明是那“角蛇”裴四明,右边的人却块头奇大,虽是坐着,上半身竟也半截铁塔般矗竖,要是他站直了,怕不真像一头大狗熊怎的。   五个人一动不动,屏息如寂的蹲伏在黑暗里,而他们这一静止,坡坎那边的谈话声反倒清晰了,清晰得足以令他们感应得到说话者的心绪和表情,活脱站在一旁参与交谈似的;现在,是裴四明在开腔,他那亢厉的嗓调尽管抑压着,仍然叫人一听便知道:   “……场面可不只是摆着给别人看的?其实一肚皮苦水又有谁知晓?老桑,你虽说在‘双老阁’当差,我们却是老兄弟,有什么话我也不瞒你,这趟亏得你出了点子求上‘双老’,他们才答允出面压制谢独那伙人王,‘双老’的份量固是够了,但姓谢的买不买帐犹在未定之天,再说,送走了那条翠玉龙,留下的后遗症亦够麻烦,风声传扬出去,还不知惹得多少王八兔子贼眼红……”   那大块头显然就是老桑,他干咳一声,语气间充满了同情:   “说得是,外头的一干牛鬼蛇神,还以为你们得着这尊宝物暴发了呢,事实上又是过路财神罢了。我说小裴,你先前提到今晚上有人摸入窑口开扒的事,很可能这些家伙也存打着翠玉龙的主意!”   裴四明沉沉的在回话:   “今晚上潜进来的这一拨熊人,倒未必是在转翠玉龙的念头,因为这五个东西不但都是些籍籍无名的小角色,功夫更是一个比一个差,偷鸡摸狗或者是块材料,想插手这等大买卖,他们还不够格,而且他们已经把认了此来目的,全是摆在姓黄的那票赎金上……”   “哦”了一声之后,老桑又道:   “这五个跳梁小丑,你业已将他们一网打尽,琢磨着待怎生处置?”   暗影中,裴四明好像在做一个手式:   “通通宰杀,只等红棍梁英奇一回来,就马上送他们上路!”   老桑点着头道:   “却是个干净利落的法子,也正好借此杀鸡做猴,给那些有心趟浑水捞偏财的家伙一个警惕,打谱黑吃黑,可得拿命来垫才行!”   裴四明的心思,显然并不在他以为仍然监禁着的杨豹几个人身上,这时,他低声吁了口气,道:   “老桑,在我们老大托你连夜赶来传信之前,‘双老’有没有透露江什么口风或是私里下作过什么表示?”   老桑道:   “你是指哪一方面?”   裴四明两肩耸动,仿佛正在搓着手:   “当然是指谢独的事,不知‘双老’慨允出面干旋,到底能有几成把握?”   沉默了一歇,老桑慢吞吞的道:   “正如你刚才所说,小裴,咱们是老交清了,有些事可以瞒别人,却不能瞒你;我在‘双老阁”跑腿当差,算起来已有七八年了,‘双老’在道上的威望,本身的实力,不用我多讲,这是大家都心里有数的,但这一次情况稍有不同,对象并非别人,乃是‘鬼啸滩’‘血合字会’的人马,尤其‘血合字会’的当家‘九手勾魂’谢独更是出了名难打商议的人物,他是块什么料,你也不是不明白,十足十的祭骛不驯,目高于顶,性情刚愎得无以复加……当初‘双老’就非常犹豫要不要接受你们的请托,是我再三帮求,加上那份重礼,这才勉勉强强的应承下来,这几日里,我看‘双老’亦是费煞周章,心头的负担不轻,否则,他们不会留下庄老大来等消息,早就和以前一样,吩咐托事的人回去候着听佳音了……”   裴四明在吸气:   “依你看,老桑,这档子事不会轻易解决?”   老桑嘴里咂了几声,道:   “自己人不用绕弯转圈,实话就得实说,小裴,在‘双老’应承伸手揽事的第二天大早,‘青蛇帖’便连着‘双老’的亲笔信送往‘鬼啸滩’,你猜送信的人是谁?说出来怕你都不信,帖子和信乃是由‘竹老’的二夫人阮姨娘亲携,陪诗的是‘双老阁’护卫首领‘金戈’向继终!多少年了,‘双老’办事不曾如此尊重过,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是显示出对姓谢的礼遇抬举,二来,又何尝不是‘双老’生恐份量差了闹难堪?但打我上路赴此之前,仍然未见回音,你说叫我如何乐观得起来?”   裴四明的声调更低了:   “这种情形,我们老大知道不?”   哼了哼,老桑道:   “他要不知道,还托我巴巴赶来传什么口信?老庄不独担忧你们堂回内外的大小杂物,怕你们等他等久了心焦,尤其顾虑‘血合字会’抽冷子打突击,叫我再三叮咛你们要谨慎关防,加意戒备,万万不能在这期间为人所乘……”   左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裴四明又恼又恨的道:   “娘的皮,姓谢的同他那一群虎狼,简直就横行霸道到了极处,朝人头上骑,也不是这种骑法,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他就恁般不依不饶,非但要吃肉啃骨,尚待吸血吮髓,混世面有这么个强横法的?出事的那一刻,谁晓得那辆乌蓬车里装的金子银子是他‘血合字会’的?谁又清楚押车的娘们是他的堂妹?他们额头上不曾刻字,衣着更是不见表征,弟兄们拦车上事的当口,还硬着嘴不报旗盘码头,一旦伤了活人失掉红货,怎能怪得我们?好歹,那是我们的地方,天经地义该做这票买卖呀!”   老桑不由笑得酸中泛苦:   “规矩是没有错,小裴,问题在于你碰的主儿碰错了,人家的势力比你大,手段比你狠,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这年头,拳头大是哥哥,再论些前因后果,都叫白搭!”   顿了顿,他又接下去道:   “不是我说你,小裴,称你一声‘小裴’,其实你年岁也不小了,江湖混得半辈子,怎的却这般没有眼力?齐老二和你一遭带头领队,恰似一双二百五,什么财路不好挑,偏偏就去端那辆蓬车?‘血合字会’谢独的招牌是轻易摘得的?唉,这不是惹祸上身是什么?”   裴四明似是自觉受了委屈,情绪不免有些激动:   “老桑,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闯了纸漏是不错,但事后赔补道歉,披红带彩放着炮竹去他‘血合字会’老窑谢罪,这还不够?姓谢的居然开出那等混帐条件来,叫我们如何接受?‘白麒麟帮’总共只有三处赌档、三爿栈机房、外带两家驴马行,他除了要通通连手之外,今后‘白麒麟帮’的行动走向,尚得听他们调度派遣,这,这不是等于兼并了我们,把我们当做下属喽罗看待啦?我操,糟塌人也能这样糟塌?你说,老桑,如果事情临到你身上,这口鸟气你是咽得下咽不下?”   老桑叹喟着道:   “人要朝下活,自得顾着这张面皮,姓谢的如此霸道,是不想叫人立足混世了……小婓,情形演变到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好说的,端看‘双老’调停的结果,再做打算吧!”   裴四明站起身来,拍打着衣衫上的泥沙,边道:   “齐二哥折腾了大半宿,早去歇着了,今晚也不用惊动他,等他睡醒,我再向他提口信的事——老桑,倒是你辛苦,该鼓息阵子啦……”   伸了个懒腰,老桑一面打着哈欠往上起,还真有点疲惫的样子:   “心里有事,尽管是累,也不容易睡得安稳;齐老二好福气,任你闹得天翻地覆,仍能横下来困觉,练到这等火候,不简单……”   裴四明在往回走,口中替他二哥解释着:   “晚上本来睡得就迟,才一合眼入梦,又碰上那一干子吃杂八地的混混模进窑口里来搅弄,真把人搞得身心俱疲,齐二哥到底大了几岁,人又较胖,竟是撑不住啦,要不是我还另有些琐碎事交待,老桑,在你到达的时候,我也早就去会周公了。”   两个人说着话,声调随着脚步的移动渐去渐远,赶他们走进洞尾的入口,林子里只留下五张面面相觑、哭笑不得的人脸。   缪千祥宛如在和压在心口上的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话:   “人算不如天算啊……”   急急低“嘘”一声,杨豹骂道:   “你他娘叱呼什么?若是被他们听到动静,还想活不想?”   双手抱着脑袋,缪千样极为痛苦的憋窒着声音:   “听他们这一说,豹哥,我是真不想活了,我怎么这般命苦哦……”   杨豹又好气、又好笑的在级干祥前额上轻敲一记,小声道:   “桩儿,别他娘没出息,且等我们脱离虎口,再做计较,你好歹忍上一时,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不作兴出这等的洋相!”   黑暗中,汪来喜扯了杨豹一把,急促的催着道:   “快走人吧,豹哥,多待一会便增加一分危险,若是被姓裴的回洞之后发觉我们破牢而逃的事,大伙全吃不完,兜着转啦!”   杨豹顺手拉起级干祥,冲着姜福根一抬下颔:   “还是你前头开路,兄弟们跟着淌!”   于是,姜福根一马当先,疾如飞鸿般领前扑向山下,其他四个人紧随于后,行动虽也够快,却不免显得身形踉跄——逃命的把戏,玩起来果然没有想像中那样游洒自如。   夜色仍旧浓稠,不过,黎明前的一刻,总是特别阴郁黝暗的,照时间算,该决天亮了,却是好长好险的这一宿   孤伶伶的这家农舍,大概已经坍废得有年岁了,半倾的主角屋,衬上一片残坦败瓦,蔓草荒烟,说不出的有股子苍凉意味,而五个窝在这片废园中的人,心境也免不了同样的落寞萧索。   在一阵长久的沉寂之后,缪千祥双手抱着膝盖,下巴顶在膝盖上,直着眼开口:   “各位兄长,下一步何去何从,不知各位兄长是否有个打算?”   斜倚在墙脚的杨豹,眼珠子往上一翻,有些无精打采的道:   “这趟硬闯虎穴,担惊受险,除了落得个灰头土脸以外,算是白忙活一场,能把几条命逃出来,已属不幸中的大幸,若说下一步要怎么办?老实讲,我眼下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姜福根吐掉嘴里含着的一根草梗,未曾启言,先就叹了口气:   “大伙不妨寻思寻思,听裴四明和那老桑的说法,宝物显然已经不在‘七转洞’,早就孝敬到什么‘双老’荷包里去了,‘双老’是什么人物?我固然孤陋寡闻,不甚明白,但由他们的语气中臆测,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乃可断言,姓裴的向来狂傲,在提到那‘双老’的当口,竟是一副维恭维敬的模样,这两个老家伙的份量便可想而知,兄弟们,‘七转洞’的一干牛鬼蛇神,已非我等可以为敌,如今宝物到了更加难缠的‘双老’手中,再想打谱去挖,可能性如何,大家心里总该有数……”   一番话竟是打退堂鼓的意思,缪千祥听在耳中,大感沮丧,但是他却不能再说什么,几位老哥哥为了他,力也尽了,汗也流了,几几乎还卖上命,兄弟一场,有这样的表现,算起来已不容易,他尚有什么勇气、什么权力要求人家非替他再接再励、豁拼到底不可?   杨豹接上口道:   “那什么‘双老阁’的‘双老’,出身来历我虽也不大清楚,然而‘鬼啸滩’的‘血合字会’我倒有个耳闻。这一帮熊人,在道上是出了名的行事歹毒,手段狠辣,他们的头儿‘九手勾魂’谢独,更是个冷面无情、赶尽杀绝的东西,一身本事精湛奇诡,为人又深沉阴骛,江湖同源,除非脑子扭了筋,等闲谁也不愿意去招惹他们,大家可以察觉得到,连裴四明对姓谢的都免不了惮忌几分……”   姜福根沉沉的道:   “看情形,裴四明的‘白髅磷帮’与谢独的‘血合字会’有了过节,他们深恐敌不住人家,这才委托那姓桑的做中人,拿着翠玉龙当献礼,去求什么‘双老’出面代为说合化解……总之,这档子事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麻烦,翠玉龙是紧卷深裹,再难让我们沾边得手了。”   缪千祥将面孔深埋在两腿之间,闷着声不吭不响,那等懊恼,令人气短。   清了清嗓子,杨豹瞧着他这位么弟,音调中充满了爱怜与无奈:   “我说桩地,事到如今,形势是明摆明显在那里,‘七转洞’的教训犹在眼前,若再要朝上硬碰,下一位主儿可是比‘七转洞’更来得强悍,我们成功的机会,实在不大!”   缪千祥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僵木又空茫,他努力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管里宛似梗塞着什么:   “豹哥说得是……”   杨豹搓援手,有些进退维谷的艰难:   “那么,桩儿,你还有什么意见?”   愣了一会,缪千祥喃喃的道: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有谢谢各位兄长的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挥挥手,杨豹皱着眉道:   “休提这些,提了叫人难受!”   一直不曾发言的汪来喜,这时轻咳一声,十分平静的道:   “豹哥,听你与福根的口气,似乎是待假旗息鼓、班兵回朝?”   愣了愣,杨豹不禁冒火:   “敌势强锐,难攫其锋,若不打道回府,又待怎的?”   汪来喜淡淡的道:   “尚未试过,怎知敌势强锐?再说,斗力不如斗智,谁又这等死心眼儿,非要去正面攫锋不可?致胜之道多端,只朝一个方向想,未免就钻进牛角尖了。”   杨豹板着脸道:   “你又是个什么意思?”   汪来喜道:   “豹哥,我们哥几个,与桩儿的交情和关系,当然是无庸赘言的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这种险,趟此等的混水,既然插手,就不合虎头蛇尾,有始无终,这是半吊子的做法,不是诚信之辈应有的态度;事情当然是难,而越难越能见肝胆,前程自则是艰,越艰越可现赤心,如果大家临危退缩,但求苟免,当初又何苦硬着头皮表忠义?倒不若袖手旁观或横加阻拦,也好叫桩地早死了一条心……”   杨豹禁不住面皮发热,难以为应,这一窘之下,手脚都没了个置放处,模样显得颇为尴尬,正在他期期艾艾的当口,姜福根已大声回嘴道:   “来喜二哥,你他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兄弟之间,原该同福祸、共患难是不错,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眼见是个火坑还愣要并肩子往下跳,这种找死法,又有什么意义、又现什么肝胆赤心!”   汪来喜往背后的颓墙上一靠,仰首向天,徐缓又清晰的道: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姜福根,你能否了悟这等境界?”   潘一心微微一笑,故意解释着道:   “来喜二哥的意思是说,做一件事,不论它的艰难或牺牲为何,只问是否做得有价值、有意义?但凡是该做的,便应坚持到底、义无返顾,虽明明知道前途多厄,成败难卜,也要勇往直前,将一切凶险置于度外……”   姜福根窒怔了好一阵子,不由得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的高声叫起来:   “你少他姐来教训我,这点道理我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多嘴多舌、充那才高八斗?”   拱了拱手,潘一心斯斯文文的道:   “知行合一,才算真知,福根哥,兄弟多有得罪了。”   重重“呸”了一声,姜福根又气又自感窝囊的咕哝着:   “这从哪里说起,一片好心,居然变成驴肝肺,真他娘的……”   杨豹使劲抹了把脸,苦笑道:   “来喜,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该就此放弃,还得朝上卯?”   汪来喜笑笑,道:   “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道理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转头望着潘一心,杨豹又道:   “潘肥,听你的说法,似乎也和来喜是相同的心意了?”   点点头,潘一心道:   “是的,豹哥,我认为照来喜二哥的主张比较充当,记得豹哥在我们叩头结义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们兄弟两句话:一注香上天听,一个头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鉴的,岂有临难苟免的道理?言犹在耳,唇血未干,豹哥为我们的大兄,该不会先忘了吧?”   这一下,杨豹可叫张惶失措,连坐也坐不住了,他赶忙站起,冲着他的兄弟伙长揖到地,神色之间,有着不可掩隐的惭疚羞愧:   “是我不好,是我想豁了边,实在愧为兄长,一时失察失周,万祈诸家兄弟海涵!”   汪来喜闪身避开,连连还揖:   “豹哥切勿如此折煞兄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潘一心也急让一边,却不由眉开眼笑:   “所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豹哥有福了。”   跺跺脚,姜福根朝着缪千祥嚷嚷:   “桩儿,我说桩儿,你家三哥我,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爱逾手足,我他娘就是吃亏在心直口快,拙于言词,不会像别人那样净拣好听的说,你要弄清楚,桩儿,水里火里,你三哥我都不含糊,包得陪你趟到底算完……”   缪千祥倒并未感到姜福根是在见风转舵,他只觉得兄弟们真正是情深谊重,对他这份关爱与照拂,委实已经到了家;一时间,那样的温暖充斥在胸隔间,无比的声香回荡在意识里,以至令他双目湿润,声调都窒噎了。   此时,杨豹的形色又已恢复了幽沉,他凝重的对大伙道:   “事情既然要干到底,下一个目标就待指向‘双老阁’了,在我们行动之间,有几个问题必须要弄清楚;其一,‘双老阁’在何处?其二,那什么‘双老’到底是哪一等人物?其三,得将现场的地形地物领先勘查明白……”   汪来喜颔首道:   “我有个人可以去打听,这人和我交情不薄,住得也近,就在距此三十里里外的‘落花集’,咱们加紧赶一步,个把时辰应该到了。”   杨豹问道: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汪来喜笑道:   “这家伙号称‘鬼听壁’,名叫孙有财,专门搜集别人隐私、刺探两道消息,借而分寻所需,买卖交易,近几年来,听说着实捞得不少……”   那边,姜福根“嗤”了一声:   “我也听说过这小子,是个专门仗着拐人疮疤,勒索敲诈的混球,声名狼藉,臭不可闻,我却不知我们二哥居然同他有一腿!”   两眼一瞪,汪来喜粗声道:   “什么叫‘有一腿’?朋友相交,贵交知心,人的谋生方式是一回事、情谊契合又是一回事,总不能因为朋友的、职业高低就影响到彼此的感情,再说穿了,江湖打滚的伙计们,有几个真正是冰清玉洁、俯仰不愧乎天地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   “但至少亦有个行为上的准则吧?像姓孙的这等营生,未免失之卑劣——”   哼了哼,汪来喜道:   “他也是挑着对象来的,进出之间同样有所选择,福根,我们都不算什么正太君子,我们的所行所为亦不免被一干自诩卫道之土加以指责,但只要我们把良心摆在当中,明白轻重利害,知其该为与不该为,凭诸道义,本着血性,便没有抬不起头的地方,朋友有好有坏,对自己人不使机诈的,就是好朋友!”   杨豹插进来道:   “你们两个怕是闲得慌了,这等不相干的牵扯也值得争论?我们眼下是去求人解决问题,指点明路,但凡对方能帮忙就成,还管他奶奶是圣贤抑或杂碎?”   汪来喜气犹未平的道:   “豹哥,那孙有财固然名声不好,为的还不是混碗饭吃?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三根筋吊个脖子,两只卵蛋掏个鸟,不动头脑找财路,行么?他对我却一向不差,从来不曾在我身上打过主意,这种朋友,我非但不嫌,犹恁情多上几个!”   杨豹抚慰的道:   “好了好了,你就少说一句,总之求人的事,一时也讲究不了这多三从四德,我们的目的只在料难解疑,又不是拣媳妇,尚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缪千祥有些迫不及待的道:   “‘落花集’隔着这里还有三十里地,不算太近,豹哥,我们这就上路吧!”   虽是全身倦怠,杨豹却不好借词延宕,他吁了口气,道:   “现在去么?也好……”   姜福根搓揉着大腿,喃喃的道:   “要是能把坐骑牵过来,就省力多了。”   沉吟了一下,杨豹摇头道:   “马匹控系的所在,离着‘仙霞山’入口的地方太近,我们昨夜这一逃,说不定对方已经派出大批人手四处搜索,亦很可能发现了隐藏马匹的处所,正埋伏着等候我们自投罗网……这个险冒不得,大家还是辛苦点,拿两条腿活动活动吧。”   缪千样十分抱歉的朝着姜福根道:   “福根哥,对不住,又得劳累你了,好在三十里不算远,以你‘一阵风’的本事,只须挪挪步,就能抵达地头啦。”   姜福根眼珠子往上吊起,没好气的道:   “他娘,真个一张嘴两片皮不是?正反好歹全叫你一个人包涵了,刚才你还在说三十里不算近,一转脸又变成不算远啦?得、得,少再罗嗦,我跟着走就是,但恁凭我一阵风,却不会缩地术,三十里仍是三十里,仍须拿两腿去走,光是挪挪步,恐怕到不了哪!”   缪千祥打着哈哈,赶紧过去搀扶着姜福根,模样像是侍候老太公,姜福根一抛肩甩开级干祥,自己神色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这一遭由汪来喜领头,五个人闪闪缩缩的向着“落花集”前进,不知是夜来过份辛劳紧张还是怎的,这一上路,望着那前程三十里,五位难兄难弟,尚真有着山远路遥的感叹……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八章 听壁鬼打墙 第八章 听壁鬼打墙   三间简陋的土屋便筑在这道拦砂堤的下方,堤后是座赤褐色的秃山,屋前亦是寸草不生,红泥一片,没有下雨的辰光,风一起便尘沙漫飞,要是一朝落雨,怕不变成泥泞烂沼?不知这“鬼听壁”孙有财是犯了什么毛病,哪块地方不好居住,竟偏偏挑了如此~个兔子不拉屎的所在窝着?   太阳当顶晒,又热又毒,五个人来到土屋之前,不但是个个满头大汗,更且口干舌燥,活脱五脏六腑都在烧着火,那份疲乏焦蔽,可就甭提了。   杨豹在额头上抹了把汗水,顺指弹出去,一边往四周端详,边锁着眉道:   “我说来喜,这就是你那好友孙有财搭铺困觉的宝地?”   吁着气,汪来喜道:   “他不是发了疯,怎会在这种所在住家?这乃是他开盘论斤两的头一站,也就是,呕,他暗里与雇主联络的地方。”   姜福根又憋不住了,悻悻的道:   “这不叫整人冤枉么?大热天下,不直接到姓孙的家里去,却绕着圈子兜远路只来他通消息的暗窑,万一人要不在,这一趟岂不是白搭了?娘的,找消遣也不是这种消遣法……”   斜了姜福根一眼,汪来喜打鼻孔中“嗤”了一声,冷着脸盘道:   “好让你得知,求人有这么容易的?尤其像孙有财吃的这行饭,难免有揭人隐私或泄人秘密之处,结怨架梁稀松平常,他要打谱防暗箭、躲明枪,不被摆道,本身的安全措施便少不得,多一重手续,就多一层保障,事情是麻烦点,但他这么定规也是为了活得牢靠,而眼下是我们求他,不是他求我们,你好歹委屈一遭吧。”   姜福根伸出舌尖润润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可奈何的道:   “路子是你的,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求能早点见着活人,不敢祈求他帮什么大忙,赏碗水喝,我就他娘的感激不尽了。”   一行人来到土屋前头,无墙无门的那片较为平整的空地,权且算是天井吧,天并对面的屋檐阴影里坐着一个独眼瘦脸的干老头,老头地坐在一把破竹椅上,一只手搓着蹬在椅沿的脚丫子,另一只手挥把支离破碎的烂蒲扇扇风,独自有气无力的垂搭着,宛似不曾看见有人来近。   轻轻用肘臂戳了汪来喜一下,杨豹低声道:   “这老家伙是谁?该不会就是‘鬼听壁’孙有财吧?”   汪来喜摇摇头,示意大家停步,然后,他独自朝前,距离独眼老头三尺外站定,先是双手高举,又立即翻下手掌,十指指尖微触胸口,跟着原地抛了个斜肩,再右横两步,左跨一步,哈下腰来笑吟吟的道:   “老孙还没死吧?”   其他各人全看得清楚,那老家伙虽是要死不活的搭拉着眼皮,汪来喜的每一个动作他却通通瞧在眼里,不但瞧在眼里,还非常仔细的一直在注意观察,等到汪来喜开口提出这么一句平素里似乎是大不敬的言语,他不仅不以为什,竟霍然从竹椅上起立,同样满脸堆笑,态度全变的拱着手道:   “老孙活着,活得挺惬意,这位兄弟,打这儿往下走,前面有处三岔路,顺着右手的一条路淌过去,约摸二里地,便能看见一条河,河上有桥,桥边有亭有树,老孙如今正在亭子里喝着茶呢……”   重重抱拳,汪来喜道:   “多谢指点,就此告退。”   独眼老头更不多说,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人一坐下,随即恢复原样,眼皮垂下,搓脚挥扇,重再摆出那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来。   五个人匆匆往下走,级干祥十分好奇的频频回头张望,觉得那等新鲜:   “真是有趣,竟用这般怪里怪气的法子做为联络切口与信号,刚开始,我还吓了~跳,当是来喜哥忽然发癫,怎的舞之蹈之起来啦?”   汪来喜笑道:   “规矩是老孙设下的,由各个不同的动作及头一句言语,从而判定来人是从什么路子引介过来的,进一步便能分辨其可靠性与安全性如何,别小看了这几下子,这乃表示我和孙有财有着直接关系,换句话说,我是他本人亲自认定的第一等交情!”   杨豹亦笑道:   “难怪那老小子在见过你的手法步限之后,反应与先前的熊样大为不同哩。”   缪千祥又道:   “来喜哥,孙有财大概不是每次都窝在凉亭里喝茶,等着生意上门吧?”   汪来喜道:   “当然不是,这家伙点子多得很,经常是在些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地方约见他的雇客,而且神出鬼没,眨眼间来到你面前,只一转头就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不曾吭声的潘一心忽然呼味而笑,似乎想起某一桩趣事,开口仍旧忍俊不禁:   “他也非得这么机伶不可,只要稍~疏失,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叫人搞了瓢去;来喜二哥,我还记得有关孙有财的一项传说,约莫事情在三年前吧,北岭的一块天郝沧半夜喝醉了酒回家,不知被什么人抽冷子暗算受伤,他伤好之后,急着要出这口鸟气,又苦于难以确定对象是谁,因而找上了孙有财向他探消息,索口风。姓孙的好本事,不到几天就把那暗算老郝的人查了出来,老郝立刻追踪的杀上门去,却让人家事先得到风声逃了活人,老郝怀疑是姓孙的脚踩两条船出卖了他,调过头来就反追孙有财,原先暗算老郝的那个主儿也把姓孙的恨之入骨,起誓要对付他;来喜二哥,赚这种银子可不是苦?略微不慎,便形同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啦!”   汪来喜颔首道:   “就是这么说嘛,他倒不是故作神秘,若不小心点,成么?”   杨豹笑道:   “姓孙的三百六十行,哪行不好干,却端拣了这样一桩得罪人的营生;吃他这碗饭,也难得有朋友,因为今天的朋友,说不定就是明日挖壁脚的对象,要想长久交往,难了……”   汪来喜赶紧提出警告:   “豹哥,像这些话,我们背着老孙,尽说无妨,当他的面,可千万提不得,他向来就有忌讳,不喜欢人家掀他的底。”   杨豹道:   “还用你来提醒?我又不是他娘的二百五,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里地实在是不远,哥几个没说上几句话,业已看见了那条河,河道不算阔,大概丈许宽窄,沿着两边河岸,全栽得有青青垂柳。那座石桥,在这个地方称得上雅致了,桥身微供,正方块的白麻石砌造,桥首四端,还各嵌雕着一只狮子抱球。风景竟是不恶,比起二里外的秃山赤土,堪堪就是两个世界了!   汪来喜目光四巡,很容易就找到了隔着石桥只有几十步距离的那间凉亭,亭做八角,朱顶绿栏干,亭中尚有石桌石椅,凭河临风,面对柳絮飘扬,倒端的是处治情养性,偷闲休息的好所在。   亭里,果然有人在横坐品茗,汪来喜遥遥相望,一时却不敢肯定亭中之久便是孙有财,他略略迟疑,还是引着众家兄弟凑上近前,亭中品茗之人霍然转头回视,竟是一个又黑又粗的胖大汉子!   汪来喜不禁呆了呆,杨豹一见他这模样,便明白事情有了差错,枪上一步,他低声问着迁来喜:   “不是姓孙的本人?”   且先不回答拜兄的话,汪来喜目注对方,神情逐渐转为凝重,那人也平视着他,就是不发一言。   片刻的沉寂之后,汪来喜清了清嗓子,开口仍是那句老词:   “老孙还没死吧?”   胖大汉子紧绷的一张黑睑,立时显而易见的松弛下来,却依旧带着三分警惕:   “托福,尊驾是?”   汪来喜已经有了几层把握,心里一塌实,回起话来便流畅从容多了:   “我叫汪来喜,‘巧班才’汪来喜,尤烦朋友引见老孙则个。”   黑胖汉子供了拱手,绽出一抹笑颜:   “原来是汪大哥,久仰久仰,且请汪大哥与各位相好的亭子里奉茶,我这就有请我们东家。”   说着话,人往亭栏干靠河的一边侧贴,拉开嗓门就叫,那声调,乖乖,可不像虎啸狮吼,连水面都泛着圈起了波纹:   “老板哪,汪来喜汪大哥领着几位相好的来看你啦——”   就和变戏法一样,真也那等快法,河岸上有半截不起眼的钓杆倏挑,柳荫深处,一个戴着大斗笠,身着青布短褂的黄瘦矮子便一下冒了出来,光景活脱是从石隙泥缝里钻出来的!   汪来喜与那人甫始照面,业已忍不住扬声笑骂:   “姓孙的,你是瘸子放屁,说你邪气,你还真邪气,我们老兄老弟,搅和了几十年,见个面,用得着来这些玄门儿?”   这位貌不惊人,行止却相当诡异难测的老兄,显然就是“鬼听壁”孙有财了,只见他将头顶的大斗笠住脑后一推,赶上两步,不停抱拳,一张黄皮寡肉的窄脸上堆满笑意:   “得罪得罪,来喜老兄,不是兄弟我故弄玄虚,实在是近来风声特紧,有几号亨字辈的人物四处扬言要对我不利,因而不得不多加小心,你老兄向来明白我的苦衷,千祈包涵,千祈包涵……”   眼珠子朝汪来喜身边一滴溜,他又一派热络,十分亲切的问:   “这几位是?”   汪来喜简单几句话为孙有财一一引介过了,各人就着凉亭中的石椅坐下,那粗黑胖汉忙着为大伙斟茶,杯子不够,反正凑合着就这么几只,摆上石桌,也不知谁是谁的,然后这汉子才垂下双手,站到一边肃立候差。   嘿嘿一笑,孙有财翻动着他一双细小的眼睛,放低嗓问道:   “我说来喜老兄,你这趟巴巴的赶来找我,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要兄弟我效劳吧?”   端起桌上茶且一饮而尽,汪来喜咂咂舌头,又自个添满茶水,顺手递给了杨豹,他望着孙有财,不急不慢的道:   “不错,是有点事想麻烦你,老孙,首先我得向你打听一个人——不,两个人。”   孙有财以手指抹弄着他疏淡的眉毛,模样似乎早知端倪、胸有成竹:   “说,看你待打听的两号人物是谁,可能我知道他们的底蕴,若是不甚明白,找路子查一查也就和明白差不离了。”   汪来喜缓缓的道:   “道上有个叫‘双老阁’的地方,‘双老阁’中有双老,不知是何方神圣?”   正在用指头抹弄眉毛的孙有财,闻言之下,手一抖,险些就把自家的眉毛揪下一撮来,他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可是现在的表情却十分的吃惊:   “我的亲娘,来喜老兄,你也是在外头打滚的人,怎么连‘双老阁’的双老是谁都弄不清楚?难道你和双老还有什么牵扯不成?”   汪来喜板着面孔道:   “看你这副熊样我就有气,那双老会是谁?天皇老子、十殿阎罗?”   摆摆手,孙有财凑近了点,神情是生恐被人家听了他的壁脚:   “你且稍安勿躁,来喜老兄,等我说过双老的出身来历,只怕你就比我犹要慎重了;离着我前面住的‘落花集’往西去,约莫一百五六十里地,有个地方叫‘彩溪’,‘彩溪’边上就盖着那么一座恢宏楼阁,阁因双老而名‘双老阁’,双老是江湖同源封‘枯竹白骨’范寒峰,‘碎兰断肠’沙含恨二人的尊号,这二位老大爷,全是当年北地上领头拔尖的绿林巨枭,草莽海湖纵横了几十年,杀人无数,门下弟子亦无数,虽在十年以前洗手收山,论起势力声望,仍是道上极具影响的大豪,如今他们业已收敛多了,在他们当日闯混的辰光,‘青蛇帖’一现,任你再是什么等样跋扈嚣张的角儿,见着贴子都不由打寒嘤;双老全是出身‘一真派’,武功超凡,独具绝学,如今固是年岁大了点,但火候却益发炉火纯青,若论到你我的本事,老实说,不够他们一指头戳的……”   汪来喜犹待硬嘴顶上一顶,奈何这张嘴却硬不起来,他愣了片歇,目光转向四位结拜兄弟,一开口,却是那般虚软乏力:   “伙计们,老孙的话,你们可也听清楚了,这档子事待怎么办,便由大家斟酌,当然,难是难了点,但亦不合就此打住……”   杨豹看着缪千祥,缪千祥的黑圆脸盘上宽泛着灰白,他颇为沮丧的道:   “一关难似一关,一山高比一山,我看要成事恐怕没有多大指望了……”   潘一心刚咽下半杯茶,听级干祥这一说,立时插进来道:   “也用不着这么窝囊,我说桩儿,局面可是人创出来的,求成事,并不全在于斗力,脑筋好、运道巧,保不准四两拨千斤,不管怎么着,刀山油锅,我们都得走一趟,否则,甭提你不甘心,我还不服这口气哩!”   孙有财左觑右瞧,现颜察色,心中已有了几分底,他微微一笑,冲着汪来喜道:   “看情形,来喜老兄,各位兄台似乎是和竹兰双老有点过节?”   汪来喜道:   “竹兰双老?谁又是竹兰双老?”   孙有财“哦”了一声,解释着道:   “竹兰双老也就是那两位老爷子,因为范寒峰号称‘枯竹白骨’、沙含浪号为‘碎兰断肠’,所以又叫竹兰双老,平时里,人家分开来便尊一声竹老或兰老。”   哼了哼,汪来喜道:   “名堂花巧还真不少;老孙,我问你,你对这两个老东西,除了知道你告诉我们的这些之外,其他的事情还清楚多少?眼下我们来找你,好歹你可得份外担待点!”   孙有财的神情极其恳切,这副神情摆在他一张不算敦厚老实的面孔上,看起来便益发透着那种令人感受深刻的挚诚:   “对别人,我是该说才说、卖得起才卖,不但看银子、看交情,犹得保住自己的后退之路,但今天是来喜老兄你在问我,我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讲真话,来喜老兄,你来找我掏双老的底,算是找对了人,换成别个,哪怕你要摘他的瓢,他亦不见得敢泄双老的秘密……”   汪来喜道:   “我领你的情,老孙,你倒是快把该我们知道的一些事说出来听听。”   轻轻咳了一声,孙有财沉吟着道:   “竹兰观老都已是近七十岁的老人,平日里不大管事,但手下却有文才武略两员大将,文的一个是师爷毛三水,武的一个是护卫首领‘金戈’向继终,这两号人物,都是极为难惹难缠的厉害角色;此外,还有八名护卫,号称‘黑衫八秀’,来喜老兄,你可千万莫小看了这八个人,以为他们只是充数的材料,这‘黑衫八秀’,全是双老早年在道上大红大紫时为他闯江山、打前锋的死士,人人骁勇,个个剽悍,不独功夫一等一,尤其忠心不二,对双老之敬畏,活脱顶在脑门上的祖宗牌位,除了这千人,竹老尚有二位夫人,兰老更有三位,其中竹老的二夫人际姨太最称精明老辣,阁里大小事件,差不多都由她一把抓,兰老的三老婆小铃噹也不简单,却居于辅助阮姨太的地位,两个妇道在观者面前翻云覆雨,说啥是啥,双老的意思,几乎都得透过她们上传下达……”   缪千祥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陪着笑道:   “有财兄,请问‘双老阁’里,还有一个叫啥‘老桑’的角色,他又是哪一号人物?”   孙有财颔首道:   “老桑的本名叫桑干,使得一手好刀,一般人都称他‘掌飞雪’,人生得牛高马大,却是张飞卖豆腐,粗中有细,他在‘双老阁’,是竹老身边的跟随,出入的时光久了,甚得竹老信任,论起来,他也是个在竹老眼前说得上话的角儿!”   汪来喜问道:   “老孙,若要进出‘双老阁’,容易不容易?”   望着汪来喜,孙有财的表情似笑非笑:   “这得看你是怎么个进出法,如果双老下帖子请你去做上宾,当然容易,假若你待打谱摸进去偷东西,恐怕就大大的困难了。”   两眼朝上一吊,汪来喜冒火道:   “少他姐扯些闲谈,那什么双老和我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如何会请我们去做上宾?说到偷东西,哼哼,只他家里那点玩意,我们还看不上眼!”   孙有财的反应极快,他不温不恼的道:   “这样说来,各位是另有目的?”   汪来喜看了杨豹一眼,杨豹叹了口气,道:   “想来孙兄也不是不知轻重、忽视道义之人,来喜,话无妨明说了。”   于是,汪来喜扼要的将各人此来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番,在他的说明过程中,孙有财的容颜是越变越黄,到末了,两道疏眉差点就拧成了一团。   抹了抹嘴,汪来喜明着声道:   “事情你都知道了,老孙,怎么说?”   清理了一下嗓门,孙有财苦笑道:   “怎么说?来喜老兄,听我奉劝一句,各位还是赶紧朝后转,早早打道回府去吧。”   汪来喜不悦的道:   “这是什么意思?”   孙有财搓着一双筋络凸现的瘦手,低缓的道:   “我是一片好意,来喜老兄,各位正当英壮之年,便不提前途如何美好,至少小日子过得下去,不趁此时享受人生,却将性命往火坑里掷,这又何苦?”   汪来喜大声道:   “你就吃定了我们罩不住!”   孙有财纯系一副未卜先知;又先知不可为而不为的形态,他十分无趣的道:   “凡事能否成功,首须讲求一个比算,将优劣强弱的条件及情势分析清楚,才决定行与不行,来喜老兄,我们兄弟兵为知交,谁也不用提那些害死人的场面话,大伙直透直的把言语拿明白,方不愧知心交心了;‘双老阁’是个什么地方?双老又是何等样的人物?单凭五位的份量,也敢前去招惹?我不怕说句泄气的话,五位这般大胆妄肆、不明利害,简直就是茅坑之上搭凉棚——离屎(死)不远了!”   重重一拍石桌桌面,汪来喜怒道:   “斗力不若门智,况且还有机运的好坏可求,明的不行我们来暗的,实的不行我们来虚的,一加一不一定便是二,老孙,你的脑袋怎么这等迂?”   摇摇头,孙有财不带劲的道:   “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待到实际行事,你就明白不是如此顺当了;来喜老兄,人家有形有质、条件你不去计算,却徒托虚无飘缈的机运,你不觉得过于荒谬么?”   汪来喜沉着脸道:   “既使荒谬,我们亦过了一道险关,安知便过不去第二道?”   孙有财有些苦口婆心的劝阻道:   “来喜老兄,你要知道,‘仙霞山’‘七转洞’‘白麒麟帮’那一伙毛人,无论从实力、威望、组织及策略上,根本不能和“双老阅”相提并论,甚至不是同在一个层次的江湖人,你们或者侥幸过得了‘白麒麟帮’那一关,但略似的场合,却决过不了‘双老阁’的一关,以‘双老阁’在道上的地位来说,他们断乎不会允许有损颜面与威信的事件发生在门内,各位待潜入阁中盗出那条翠玉龙,先不说东西的价值,便是这桩行为,已犯了‘双老阁’的大忌,只要一朝被他们截住,各位再到哪里去找活命?”   汪来喜不服的道:   “如果截我们不住呢?”   抚着胸口端了声大气,孙有财似是颇为痛苦:   “不要说‘如果’,来喜老兄,先谈事实,‘如果’只是假设,太不切实际;在我认为,你们想要潜进‘双老阁’盗宝,十有九成是栽,剩下那一成,才是你说的‘如果’!”   汪来喜突然把脸孔凑近孙有财,恶狠狠的道:   “我不管有几成机会,老孙,今天我是赖定你了,好歹你得替我想出个可行的法子,或是指点一条明路给我们去走!”   像是猛的被毒蛇咬了一口,孙有财一下子从石椅上蹦了起来,眼斜嘴歪的直嚷嚷:   “来喜老兄,来喜老兄,就让我叫你一声亲爹爹活祖宗吧,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我对你如同你对我一样,只有好、没有坏,你何苦这么害我?”   汪来喜硬着声道:   “仅仅一个理由——我们是好朋友,人家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莫不成你就见死不救?”   连连作揖哈腰,孙有财哭丧着面孔道:   “怎说见死不救?来喜老兄,我业已再三劝告你们不要涉险了啊……”   汪来喜坚决的道:   “可是你也明白,我们是势在必行,老孙,你要不帮我们一把,眼见我们哥五个掉进蛇穴虎坑里丧了命,恐怕你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宁,老子变了鬼也会来找你算帐!”   伸手往外推拒,孙有财宛如是在推拒着什么看不到的厄庚之气:   “你就烧了我吧,来喜老兄,我趟不起这湾混水,我还不想挺尸——”   汪来喜咆哮一声:   “由不得你,老孙,我们兄弟已经走头无路,不找你找谁?你他娘的心肝是铁打的?血是冷的?就这么无情无义,贪生怕死?”   一边,杨豹忙道:   “来喜,人家有人家的处境,不该如此强人所难……”   汪来喜红着眼,两颊的肌肉在痉挛:   “你别管,豹哥,朋友交来是做什么的?还谈知心交心哩,只遇上这么一点困难,又不是叫他陪着上阵卖命,仅仅求他帮忙想个法子,指一条明路,好让我们趋吉避凶,留着这口气喘,他就畏首畏尾、推三阻四,吓成了这副德性;知心交心?哦呸,连根鸟毛都不见哪,人说路遥知马力,患难显亲朋,我们眼下可是有难了,老天,却何来的亲朋可显啊?”   话听在耳朵里,孙有财那份窝囊的感受可就别提了,但见他黄脸泛赤,呼吸急促,一双细眼拼命翻动,双手像彼此有仇似的使劲搓捏着,指节在不停的咯湖拗响……   这时,潘一心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上身略略前俯,低声道:   “来喜二哥,孙老兄已算尽了本份,能告诉我们的全都告诉我们了,这已使我们受益良多,再要通人陪绑,岂非得寸进尺,不识好歹?孙老兄有他的顾虑与计较,愣要拿鸭子上架,不大合适——”   汪来喜尚未回话,孙有财已猛的一拍桌面,声音比刚才压来喜的那一记犹要大,他粗着脖子、歪扯着脸盘,竟是一种罕见的易水情怀:   “得、得,来喜老兄,你也不用再拿话刺激我,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好弟兄?这可不是光在嘴皮子上挂着晃荡的,总该有点实际的表现,你才顺意,我也安心,就这么着,我,我拼着豁上这条老命,说什么也得帮你们一把,即使弄拧碰砸了,咱们二十年后还是结伴当!”   汪来喜的神色说转就转,他哈哈一笑,伸出手去握住孙有财那两只干瘦爪子:   “好哥们,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义气,够意思的朋友,说什么也不会见死不救,眼瞅着我们去跳火坑,孙有财的为人行事,几时装过孬过!”   孙有财无精打采的道:   “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来喜二哥,我总会尽力而为就是了;这档子事,一难是难上十分,赶到进行的时候,你们便晓得其中的艰苦险恶了……”   汪来喜笑道:   “这种情况早在我们预料之中,否则,亦无须求爹爹告奶奶的老远跑来央你提携啦。”   孙有财移目瞧向级干祥,瘦黄的面孔上表情复杂,好一阵,他才沙沙的开口道:   “小老弟,但愿那位韦姑娘值得你这样为她去牺牲,你可知道,这个人世间上,很少有女人具有如此身价——串缀着五六条性命!”   觉得脸孔一热,缪千祥欠了欠身,颇为窘迫的垂下视线,期期艾艾的道:   “我很惭愧……我给各位兄长们带来的麻烦实在太多,但,但秋娘对我……又是那么好,我琢磨了许多次,这辈子,怕是舍不下她了……”   点点头,孙有财无可奈何的道:   “既是舍不下,大伙就只有卯起来豁拼啦,谁叫我们和你有这么根丝线挂着?”   汪来喜问道:   “老孙,你可有了什么计较?”   手抹着额角,孙有财皱着两道疏眉,慢吞吞的道:   “路子是有一条,但也仅见眉目而已,是不是行得通,我还不敢说,就算行得通,第一需要银钱,第二,动手仍得靠我们自己!”   杨豹接口道:   “不知须要多少银子?至于实际动手,当然由我们兄弟承担,怎能指望别人?”   孙有财慎重的道:   “要多少银子现在尚不知道,得等我与对方接过头之后才能确定,我自会就地还钱,替各位杀价;另外,来喜老兄的一干法宝,这次可随身带着?约莫派得上用场。”   汪来喜忙道:   “正要求你帮我补办些材料;我那些零碎玩意本来是带在身边的,‘七转洞’那一会,全叫人家抄了底,里外都搜净了。”   孙有财道:   “这没问题,你开单子,我立时着人去办;各位兄台,请大伙挪挪步,移驾到我那蜗居歇息半日,等天一黑,咱们就上道行事!”   那黑胖汉子抢先一步,走在前头替客人引路,缪千祥合坏歉疚的悄觑着,发觉走在黑胖汉子后面的孙有财,步履竟是相当沉重,宛如他们五个身上的那付担子,业已移转到老孙的肩膀上了……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九章 敢踩太岁头 第九章 敢踩太岁头   这个地方,叫“富安集”,百十户人家夹着中间一段土路,倒有几分市街的味道,别看场面小,却挺热闹,百十来户人家大半是做盐栈生意,有仓有库、有车有马,同样的一座村子格局,气势派场上就要比一般大小的村子富发得多。   “富安集”头上,就有一座宽敞的栈房,残房边偎贴着一家挂有“乐和居”招牌的老旧客店,客房不但简陋而且残破黝暗,看上去脏兮兮的予人一种极不舒服的压迫感,平素里,大概也只有一般苦力工役之流才会到这儿住店投宿吧。   客店进门处便是柜台,柜台后面有一间相当隐密的暗室,现在,店掌柜的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珠子对帐,暗室里,另有一笔买卖在谈。   大白天下,房中却点着蜡烛,门窗也都紧闭着,空气混浊,又闷又热,然而房里的一干人恍如不觉,他们全聚精会神的进行着眼前的调论。   孙有财坐在一张竹椅上,目光炯炯的瞪视着对面也坐在另一张竹椅上的那个光头胖汉,声音低沉却十分具有威胁力的道:   “用不着推三阻四,绕圈子找借口,周才,你先把价码开出来再说!”   叫周才的这位胖子,光头上闪亮着油汗,脸色却是出奇的苍白,似乎他不但不觉得热,反倒有股寒凛透心的感应:   “孙爷,有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有银子好赚,谁又不想搂几文?可是,呢,这趟孙爷你交待下来的营生,我的确是承担不住,没这个份量去打理,万请孙爷体谅下情,千万包涵则个……”   孙有才冷冷一哼,皮笑肉不动的道:   “周才,这些年来,我也叫你不痛不养、轻轻松松的发过好几笔横财,你不想想,你那幢三合院的房子是怎么买的?老婆是拿什么银子娶进门的?怎么着,才稍稍有点麻烦的事情托到你,你就打起马虎眼、敲起退堂鼓来?约莫是身家厚了,太平粮吃上了痛,不但孬了种,连旧情故谊也不鸟啦?”   连连拱手,周才的圆大鼻头上亦见了汗珠,他诚煌诚恐的央告着道:   “孙爷,孙爷,你这样说话,不止是冤枉我,更是折煞我了;我周才不是个忘本的人,怎敢罔顾恩义,冲着孙爷你拿跷?委实是因为我在‘双老阁’位卑职贱,担不起你老的重嘱,万一砸了锅,则非但坏了各位的大事,连我也一道跟着沉底,这又何会来哉?”   孙有财板着面孔,一双眼睛朝上看,嗓调是阴阴沉沉的:   “只问你干不干,休论是否会砸锅,这个问题,由我来操心……”   抹了把头脸上的汗水,周才哈着腰身,粗浊的呼吸声宛若拉着风箱:   “不是我不干,孙爷,怕是干不了,你老也知道,在‘双老阁’,我仅仅是一个巡更领班,白天晚上,只能迈着两条腿在外宅兜转,不闻传唤,还没有资格进入内堂,像我这样的身份,又如何担待得起如此大任?孙爷明鉴,我并非不为,乃是不能啊!”   居然还拽文哩,孙有财嘿嘿笑了,却是笑里藏刀,一听就知不怀好意:   “很好,周才,好极了,人说路遥知马力,板荡识忠奸,这两句话可是半点不错,我总算认识你是怎么一号人物了,你既然不愿帮我的忙,当着我众家好友面前给我难堪,我也无话可说,你这就请便,不过,在你午夜梦回,困不着觉的辰光,无妨寻思寻思,竹老大夫人早年丢失的那串夜光珠的手链是去了何处、兰老三姨太的贴身丫受小眉又是在怎么一种情景下叫人占了便宜;行啦,周才,我不敢耽搁你的宝贵时间,请,这就请便!”   周才顿时脸如死灰,僵窒着半晌没有反应,两只手紧抓着竹椅的圈靠,在烛光晕暗的火焰映照之下,他那模样宛如中了邪!   一张大木床,就并排坐着杨豹、汪来喜、姜福根、潘一心与缪千祥五个人,他们一言不发,肩靠肩的坐在一起,只屏息注视着这幕上演中的好戏;这时,杨豹侧首向他的四位兄弟使了个眼色,表示事情可能将有转机了。   蓦地打了个寒颤,周才用力摔摔脑袋,一开口,竟是带着哭腔:   “罢、罢、罢;孙爷,我就好歹允了你,反正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恁情都是一个死,不如为了朋友去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终究还落个义气,孙爷,我干,你叫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真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天生的犯贱不是?孙有财斜看着周才,他是胸有成竹,早备着这招杀手银,就明知姓周的挂在他裤腰带上,怎么拨弄也跑不了:   “我说周才,不论做什么事,总得两厢情愿才行,可不作兴强人所难,你无妨再考量考量,你要真个乐意,我们才好接着往下谈,如果过于勉强,就没啥个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都叫孙有财说了,周才还有何话可言?他暗里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却只好份出一派恭顺虔诚之状,汗珠顺腮淌落,像是在流着泪:   “孙爷,我自是心甘情愿受你差遣,决不带勉强,你怎么吩咐,我怎么承担,水里来火里去,皱皱眉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嗯”了一声,孙有财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的道:   “我就说嘛,你周才向来是条讲忠义念旧情的汉子,尤其像我们这种老关系,一朝有了难处,再怎么样你也不会隔岸观火,抽腿看戏,叫你卖命是过份,伸出手来扶一把该不算强求,周才,就这么讲定了?”   周才苦着脸道:   “是,孙爷,我算豁出去了,一切但凭你老交待就是!”   孙有财笑嘻嘻的道:   “别地娘这么愁眉苦睑,如丧考批法,事情没那么严重,就像先时我告诉你的,不过是要你指引指引安全进入‘双老阁’的路子,顺便替我们卧个底暗里掩护一下就成,轻松愉快外带仁尽义至,交情卖足,这种两面风光的事,你算拣着便宜,又何乐不为哪?”   吸了口气,周才声音低哑的道:   “不瞒孙爷,只这私引外人入宅一节,便是出卖东主,背叛宗令,论起来必然难逃一死,如果再加上卧底掩护,则又是一条死罪,两罪齐发,何来生路?这可不是轻松愉快、两面风光的勾当,这乃是在玩命啊!”   孙有财沉下脸来道:   “玩什么命,只要大家小心行动,谨慎将事,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大功告成,叫竹兰双老做梦也梦不到是谁使的手脚,到时候你仍干你的巡更领班,逍遥快话,尚有几十年太平粮吃得,却是含糊个鸟?”   周才又抹了把汗水,喉管中呼拉着痰音:   “既然答允你老,说什么也只有豁到底,事情危不危险,你老心中亦自有数,孙爷,这些都不谈了,但请孙爷点明一句——”   孙有财截住对方话尾,干脆的道:   “你是说价码?这简单,你先开出来,我们再合计合计!”   干咳一声,周才艰涩的道:   “价码固然不少得,孙爷的人情要买,我却多少该落个赚头养家糊口,此是二话,我现在要请教的是,这几位老兄甘冒此等大险,一心要闯‘双老阁’的龙潭虎穴,总归有个目的吧?那可不是一处适宜游山玩水的所在……”   孙有财道:”“目的呢,当然是有目的,否则谁个活腻味了愿意去触双老的霉头?更不必把你大爷似的请来,赔上银子还得当祖宗供奉了!”   周才忙道:   “孙爷,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办起来心里才有底,知道如何策划法,你要不愿说也没关系,江湖上各有忌讳,我明白。”   目光转向坐在床沿上的汪来喜,孙有财是在征询汪来喜的意见;汪来喜清了清嗓子,微卷衣袖,慢条斯理的笑着道:   “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一步一步来,老孙,且请这位周兄把酬金的数目开出来,再接着讨论这一趟的目的不晚。”   孙有财点点头,道:   “周才,我这位兄弟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咱们一步一步来,你先说说,托你帮忙这档子事,你待打谱要多少银子呀?”   咽了口唾沫,周才一双猪泡眼眨个不停,半晌,他才搓着两手,小心的道:   “五,呃,五千两银子,总不算多吧?”   孙有财像被人猛的踢了一脚也似,一家伙从竹椅上跳将起来,滇目扬眉,伸手如教般指着周才,恶狠狠的骂道:   “好个黑心黑肝的东西,要吃人也不是这种吃法!周才,我一向待你不薄,把你当自己人呵护,你他娘就这么坑我?一点小事求你帮衬,鸡毛蒜皮的营生,你一开口居然就要五千两?那是白花花、沉甸甸的五千两银子啊,可不是五千块土砖石头,你这般狮子大张嘴,不啻强抢硬劫,干脆,你拿刀宰了我们吧!”   周才慌忙站起,连连打恭作揖,哭丧着一张胖脸道:   “孙爷,你老别生气,别生气嘛,价钱是你叫我开的,若是嫌多,彼此可以商量,又何必动怒?我因为这是要命的事,拿着身家在顶扛,如果有个万一,则包死不活,思忖之下,这才开出先时的价钱——”   孙有财气淋淋的道:   “周才,我名叫有财是不错,其实是个穷措大,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你可别真当我是有财,愣想包里归堆一把抓;我他姐名为有财,实则无财,你叫周才,才是如假包换的才华横益,天纵奇才,连皮带骨都待一口吞,这不但是奇才,更称得上大量,天下好事、全吃你一个占了,我操!”   周才舌头宛似打着结,期期艾艾的道:   “孙爷,且请息怒……你,你老说吧,到底给多少,你老才觉得合适?”   孙有财一屁股坐回椅上,竹椅咯吱呻吟了一声,他也做功十足、仿佛亦在忍痛呻吟:   “好吧,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这趟求你帮忙,多少也叫你担了点风险,届不能亏待了你……周才,一千大两,够了吧?”   一个是漫天开价,一个是就地还钱,而且双方都是唱作俱佳,表情生动,全和真的一样;那一头,缪千祥不觉看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他一边看,一边不由寻思——如果让孙有财去掌理他那片猪肉摊子,包管大发利市,孙有财很可能就把猪肉卖出龙肉的价钱来!   这时,周才的神色可就不怎么生动了,他在气孙有财杀价未免杀得太狠,五千两一家伙杀成一千两,还口称一千“大”两,同样份量的银子,尚有大小之分的?他也坐回椅上,却闷着头不吭声了。   孙有财观言察色,当然知道姓周的心里不痛快,他扬起面孔,不急不缓的道:   “怎么着?嫌少?周才,我可是把交情摆在上头谈斤两,你要是嫌少,大可拿言语,犯不着扮出这张孝夫脸给老子看!”   周才忽然啼嘘一声,沉沉的道:   “孙爷,你老吩咐的这桩事,本来我是不肯干的,等于丝绵吊豆腐,说断就两头断,‘双老阁’的规矩你老明白,出了统漏便吃不完、兜着走,我拿着性命听差遣,自信要你五千两银子不算多,你若认为价钱高了,我们好商量,但是,一下子就杀成一千两,未免就杀得离了谱,交情是要论的,孙爷你这么还价,恐怕就把交情论得太浅了……”   孙有财默然片歇,慢吞吞的道:   “再加一千两,怎么样?”   叹了口气,周才道:   “我看你老的面子,孙爷,四千两银子,委实不能再少了。”   “咯噔”一咬牙,孙有财双手握拳,像是在啃自己的肉:   “周才,我们一言到此,不再多说,我便认了命,再加五百两,总共是两千五百两银子,你要干,就这个价钱,不干拉倒!”   周才央求着道:   “孙爷,我这可是卖命钱,你老好歹再往上提一提,升一升——”   用力摇头,孙有财紧绷着干黄的面孔,斩钉截铁的道:   “最多我只能出到这个数目,增一文也没有,周才,我们不要罗嗦,二千五百两银子,你干是不干?但听你一句话,谁也别再粘缠!”   垂下视线,周才半天不做声,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无精打采的道:   “算你赢了,孙爷。”   孙有财可是一丝喜色不露,说起话来不但冷硬,还带着吃力的模样:   “多这一千五百两银子,已是大大超出我的预算,你不知道,可得多久才能赚回这笔钱来?也罢,我认了,这叫打落门牙合血吞,谁叫我们是自己人,谁又叫我有事求上你来?”   周才心中免不了在咒骂孙有财的祖宗八代,嘴里却低声下气的道:   “这全是孙爷格外体恤,份外赏赐,我必然会小心行事,说什么也不能替你老丢脸,里头的大小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孙有财道:   “求上你,原就为的是这些,若是出漏子,大伙可都玩儿完啦!”   周才又搓搓手,堆上笑道:   “孙爷,规矩是你老早就订下的,眼前这桩买卖,仍照以前的老法子办吧?”   眼珠子一翻,孙有财骂道:   “光是知道死要钱,娘的,你放一百个心,我们说多少是多少,一文少不了你!”   于是,坐在床沿上的杨豹冲着缪千祥点了点头,缪千祥赶忙起立,快步来到孙有财身边,双手奉上一叠汗渍油污的银票,孙有财一面接过一面低声问道:   “数目点清楚了吧?”   缪千祥凑上来道:   “点过三遍了,孙兄,一两不多,一两不少,恰好是二千五百两。”   孙有财顺手将手上这叠脏兮兮的银票递给周才,边叹惜着道:   “你看看,周才,钱是容易赚的么?人家可是一分一厘攒积起来的,这些钱上泊了多少血汗,多少辛苦哪,只你一票就楼了会,两相一比,你果然称得上有财(才)!”   用手指沾着口水,周才一张一张的点数着手中银票,皮里阳秋的道:   “孙爷,你老这么横政硬杀,咬着牙压我的价钱,我还当是孙爷你自掏腰包,要替朋友垫底帐哩,原来弄来弄去,仍然是贵朋友付钱,孙爷为朋友设想打算,真正热诚感人,精神可佩……”   孙有财重重一哼,道:   “你懂什么?他们五个都是我的好兄弟,他们的钱如同我的钱一样,能省为什么不省?大家都是苦哈哈,谁的家当都不富厚,叫老子慷他人之慨,我不做这等混帐!”   将银票朝怀里揣好,周才上身前俯,陪着笑道:   “所以我才说孙爷你热诚感人,精神可佩呀,这年头儿,能够替别人设想的角儿,业已是少之又少了,孙爷的是不同凡响!”   两个人两张嘴,俱是翻云覆雨,变化万千,要不是场合不同,级干祥第一个就待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时,汪来喜轻咳一声,目注那周才,口气十分轻松的道:   “周兄,银子你已收了,下一步,就该告诉你我们待要潜进‘双老阁’的目的啦。”   脸色一整,周才摇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故作严肃的道:   “正是,事情要明白其中脉络来去,才能办得妥当,尚请老兄有以见教。”   汪来喜先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慢条斯理的像在和朋友闲聊家常:   “前几天,贵居停竹老范寒峰的贴身踉随桑干,不是引介了他一个老兄弟庄有寿去谒见竹老么?”   周才颔首道:   “不错,老桑介绍的那人是叫庄有寿,听说还是‘仙霞山’‘七转洞’一个什么黑道组合的头子——”   说到这里,他徒的一怔,不由满脸狐疑之色:   “怪了,这档子事除了府阁里有关的人知道,根本不可能传扬到外面来,老兄你却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汪来喜淡淡的道:   “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神通,症结只在于事情是否关已,但凡切身利害临头,便是石缝里的蚂蚁也非得挖出来数个清楚不可,这一层,周兄就不必追问了。”   周才忙道:   “当然,当然,还请老兄继续见示。”   汪来喜道:   “老桑那位兄弟庄有寿,前往谒见双老的时候,曾携带了一件珍宝翠玉龙去做见面礼,这回事,不知周兄你知道不知道?”   周才不禁神色微变,却坦白的道:   “老兄的消息真叫灵通,居然连这件秘密也晓得,莫不成除了我之外,各位尚另有卧底之人?不错,老兄你说得完全正确。”   坐在竹椅上的孙有财,半眯着眼接口道: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么简单,周才,你设法将他五位引进‘双老阁’,指明双老藏匿宝物的所在,然后再暗里掩护他们出来,大功即乃告成!”   汪来喜望了望孙有财,轻笑一声:   “你说呢?”   周才把竹椅往床前拉近,放低了声音,形态中有着暧昧:   “约莫,呃,报酬也不会少吧?”   不待汪来喜回话,孙有财已“呸”声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又重又冷的道:   “周才,你在起什么心思老子清楚得很,好叫你得知,人家五位乃是真正讲义气、论交情的人物,这趟出来流血卖命,不但半个蹦子不向事主要,开销花费更是贴老本,这种担当,你做得到么?怎么着?莫非你还盘算外帐加一,多捞几文?”   双手急摇,周才尴尬的道:   “不,不,孙爷切莫误会,我只是问问而已,敲定说妥的事,我怎敢再生变异?孙爷放心,就这个价钱,我算豁到底啦。”   孙有财吊着两只眼珠子道:   “除非你活腻味了,我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周才,我对你,可是向来宽厚有加,你要敢坍我的台,哼哼,就沐怪我姓孙的心狠手辣!”   周才苦着脸道:   “没这回事,孙爷,你老关照我、拉拔我,我哪能这么没有天良?”   周才倒抽一口冷气,眼皮子不住跳动,嗓音发钞:   “我的皇天,说来说去,你们竟是打算潜入阁中,盗取双老的珍宝?”   汪来喜古井不波的道:   “这不叫‘盗取’,周兄,我们只是替一个朋友京回原就属于他的东西罢了;这条价值不菲的翠玉龙,本来是‘归德县’富豪费三裕的传家之宝,‘仙霞山’庄有寿那一于土匪掳劫了姓黄的一个爱妾,逼着黄三裕赎人,黄三裕一时凑不出偌大款项,拿着这件传家宝便到‘马前镇’‘聚丰泰’当铺找朱掌柜的押当,银子拿走了,消息也泄漏出去,庄有寿他们恶性难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又派人去朱掌柜那里劫走了这条翠玉龙,如今证实宝物已由庄有寿孝敬给了竹兰双老,我们受人之托,无论如何得索回此物,否前,不但有人要倾家荡产,断送大好姻缘,说不定赔上人命亦大有可能!”   思忖了半晌,周才呐呐的道:   “那么,各位,咂……是替那黄三裕出力呢,还是帮着那当铺的朱掌柜?”   汪来喜道:   “你不用费心管这么多,总之两人之中必有其一就是了。”   甜甜嘴唇,周才又试探的道:   “老兄,你们大概和那委托办事的土地,有着极深的交情吧?”   孙有财面色稍见缓和的道:   “娘的,这才像句人说的话,我问你,周才,你打谱什么时候展开行动?”   搔搔油亮的头皮,周才审慎的道:   “让我回去准备一下,两天工夫尽够了,不过,孙爷,有件难处我得提在前头——双老收藏珍贵物事的所在我虽知道,但详细位置与启闭方法我就不清楚了,若要我点明那条翠玉龙的确实置放处,我可叫没辙……”   孙有财温道:   “鼻子下生着张嘴,你不会去探听?”   周才形容悸惧的道:   “孙爷明鉴,以我在‘双老阁’的身份地位,却到处去刺探翠玉龙的隐密,这不叫找死是什么?只要稍稍露出痕迹,他们不活剥了我才叫有鬼——”   汪来喜向孙有财抛了个眼色,道:   “老孙,周兄之言有理,他还是少打听为妙,一朝漏了口风,怕就前功尽弃,进退维谷了。”   周才赶忙补充着:   “不但如此,老兄,恐怕各位也就再找不着第二个周才为各位效力啦!”   孙有财冷冷的道:   “好吧,我们就这么定规,周才,你先回去准备,大伙决定后天晚上摸进‘双老阁’,等你来此地通知我们,再行商议各项细节!”   周才咯咯连声,站起来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打开房门,先伸出头去探视一番,才鬼头鬼脑、蹑手蹑足的溜走了。   闷热的空气仿佛凝结在室中,形成了一股压迫人心的滞重,这一刻里,没有人觉得开朗,更没有人感到松快,前途就摆在面前,而前途却如同房里的光线一样晦暗,六个人偶而互觑,却都发现对方的神态间是一片苦涩茫然……   仍是在这间柜台后的暗室之中,仍是昏沉的烛光,仍是这几个人。   现在的时间,只是刚刚入黑,店掌柜的依然戴着他的老花眼镜在拨弄着算盘珠子对帐,好像一天到晚就有那么些收支进出搞不完。   暗室里唯一的一张木桌上,业已摊开一张简图,凑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周才不厌其烦的在为各人讲解着“双老阁”内外的形势与格局,警戒同防卫,一边讲,一边犹指点着草图上的位置相印证,在惨黄的烛光照映下,他那张胖脸油汗隐泛,越发透黄了。   等到该说的说完、该问的问过,周才迫不及待的抢前抓起房角一隅那方小几上的粗瓷茶壶,也不管是他娘什么时候的陈茶老对,仰起脖颈对准壶口就咕嘻嘻的猛灌一通,放下茶壶,用衣袖抹去唇边残债,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二千五百两银子,却也是不好赚的哪。   汪来喜目光灼亮的仍盯着桌上的草图在研究,姜福根扒在另一头仔细端详,两个人不时交换着意见,神色十分专注——不专注也不行,他们心里有数,万一坏事,只怕这一辈子都出不得‘双老阁’了。   杨豹背着手来回踱步,有些心神不属的样子,缪千祥怔怔的望着杨豹移动中的脚步,过了一阵,忽然抬头问坐在竹椅上的孙有财:   “孙兄,这‘富安集’离着‘彩溪’有十五里地,不知路上好不好走?”   在闭目养神的孙有财睁开眼来,微笑道:   “此去‘彩溪’,有三条大道,五条小路,好走得很,腿上加把劲,不用半个时辰就到了,来喜老兄的意思,是抄靠山区的一条小路走,不但比较近便,且木落痕迹,到时候,我会亲自为各位引路。”   一向少说话的潘一心,此刻从床沿上站起来,颇为安详从容的道:   “我们来喜二哥说过,孙兄这次真是仁尽义至,帮了大忙,事情若是侥幸能成,他日少不得要与孙兄多亲近亲近……”   拱拱手,孙有财笑道:   “言重言重,朋友嘛,略尽棉薄也是应该的;潘兄,我就在阁外约定的地方接应各位,等各位奏功归来,再摆酒为各位压惊……”   杨豹这时站住步子,低声道:   “孙兄,我是说的真心话,万一情况不对,我们决不希望你涉险卷入,一见信号,你得急速离开,一切后果,我们都会自行承担!”   孙有财凝重的道:   “我会斟酌,杨老大。”   汪来喜已将桌端的简图卷起,就着烛火点燃,火光熊熊中,他双眉紧锁,面无表情,双目注视着燃烧中的焰苗,仿佛要在其中探索或窥见一些什么征候……   孙有财问道:   “关节都弄清楚了吧?”   点点头,汪来喜丢下手中残图,却面向他的兄弟伙们,语声沉缓的道:   “伙计们,事情进行的细节,我们已经再三叙述过了,相信大家都会牢记不忘,我要再强调一次,设若形势到了最不可收拾的程度,各人便须自行逃命,这‘富安集’‘乐合居’乃是老孙的暗窑,能逃到这里,即可受到老孙的掩护,先到的先送走,他会一直等到再没有人来的时候……”   孙有财接着道:   “我当然希望在‘双老阁’之外,就能全接着五位,大伙可得多保重!”   说到这里,他目注周才,声音里充满了不可言喻的压力:   “周才,你务必尽心尽力——”   周才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笑得比哭还难看:   “如今我和他们业已是一根丝线挂着的蚂殊,孙爷,能不尽心尽力?我有家有业,还打谱活下去啊……”   孙有财冷着面孔道:   “你知道这一层就好!”   杨豹想起了一件事,问周才道:   “周兄,在你回去的这两天中,可有‘血合字会’那边为庄有寿的事答复双老的消息?”   周才摇头道:   “还没见回信,双老这几天的神色不大好,整日价阴沉着两张老脸,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没有事,大家都远躲着,谁也不愿凑上去招骂。”   杨豹喃喃的道:   “看来那条翠玉龙木止替我们增加麻烦,它沾上谁,谁的乐子就大了……”   室中起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孙有财方清理了一下喉咙,轻声道:   “杨老大,要是没有其他问题,就好叫周才早点回去等着了。”   杨豹点头无语,孙有财向周才示意,于是,姓周的便又像前天离去的动作一样,活像个做贼心虚的东西,鬼头鬼脑的走了人。   汪来喜开始收拾着他自己的各项须用物件,每一样都依性质分别置缚在身上不同的部位,打算随时应用,缪千祥、潘一心、姜福根等人也纷纷动手抄扎,一时之间,那种无形的紧张气氛里宛似泛着血腥,沁入人的口鼻而挤涨着胸口,连呼吸都是恁般沉浊了……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章 险涉巧真塔 第十章 险涉巧真塔   “彩溪”实际上是一条河,一条波涛壮阔,宽有半里的大河。   河流的两岸,有青山、有平畴,也有连绵道澳的松林,风景相当不错;“双老阁”便建筑在一座可以俯瞰河水的山岗上,梯次重叠的亭台楼阁不但盖得豪华恢宏,那等大户人家的气势尤其压头而来,有股子说不出的霸道意味。   就算现在是中育吧,半山岗上的这座府第,还大部分灯火辉煌,探如繁星,好像蜡烛油脂,都是不花钱的一样。   孙有财领着五个难兄难弟一路悄然疾走,方向是对着“双老阁”的南侧面,亦就是山岗的斜起峭陡处,路是崎岖了点,却冥无人迹,荒凉得出鬼,当然,越是这种地段,越不容易泄露行迹。   逐渐接近“双老阁”,杨豹等五个人固是心清紧张,呼吸急促,连惯经风浪,见过大场面的孙有财也不禁神色严肃,大气都不敢透一口,瞧他在前头引路的那种谨慎小心法,活脱就像踩在生死界上相似。   隔着前面那堵依着岗脊起伏形势而砌筑成的青石高墙尚有十多丈远,孙有财已经停下步来,一边招手示意杨豹等五个人忧身圈拢。   眼睛打量着前头那堵黑黝黝的高墙,汪来喜不觉有些唇干舌燥的压着嗓门道:   “到地头啦?”   孙有财细声细气,生怕惊着了他自己似的道:   “到了,那堵石墙下面,有一口废井,各位沿着井口用下去,一朝到底,便可发现一条地道通往墙内,地道只有两丈多长,出处是在一片干涸的荷花池边,周才如今应该等在那里恭候各位大驾了。”   杨豹噎着声道:   “多谢你冒险引领,孙兄,大德后谢——如果还能见得上面的话!”   轻拍杨豹的肩膀,孙有财安慰着他,也等于给每一个人打气:   “吉人自有天相,豹哥,别看‘双老阁’的双老名震遇过,威凌天下,百密也有一疏的地方,他们太平粮吃多了,自诩神圣不可侵犯,以为没有人胆敢太岁头上动土,咱们就不妨动他一遭试试,只要行事审慎,成功的希望仍然极大!”   杨豹苦笑道:   “托你的福了,孙兄。”   孙有财目光四转,轻轻的道:   “我就在这里等候各位回来,天亮之前,无论是否得手,都请不要恋栈,赶紧追兵,一次不成没有关系,咱们第二次再上……”   杨豹点头:   “就是这话,孙兄,我们上路啦!”   五个人离开孙有财,迅速往石墙那边潜进,这一次,带头的换成了汪来喜。   前行中,姜福根又犯了不服输的老毛病,他扯了扯杨豹衣角,附着脸道:   “豹哥,为什么非要穿壁钻洞不可?就那么一片墙,高是高了点,可是凭我的轻身功夫,翻越过去并不困难,只待一提气——”   杨豹佝偻着腰身往前疾淌,一面狠狠瞪了姜福根一眼:   “周才早已说妥了从那口枯井里进去,我们就必须依照他的交待行事,他如此叮咛,当然有他的道理在,此外,你他娘轻身功夫好,可以提口气飞升,我们几个呢?莫不成拿着脑袋去撞墙?”   吃了一顿抢白,姜福根才闷着头不再吭声,可不是么,恁高的一堵石墙,并非人人皆能跃过,一旦跳不上去,除了撞墙,还能怎的?   很容易就找着了墙脚下的那口枯井,前行的汪来喜从腰上解下一盘麻绳,把带钩的一头卡在井沿的石隙里,试了试力道,然后,他抛绳入井,自己一马当先,手攀麻绳贴着井壁溜将下去,动作利落,竟是半点声息不带!   片刻光景,麻绳已在连连抖动,这乃表示汪来喜业已安全到底了,紧跟着自杨豹开始,四个人逐一沿绳而下。   井底不但没有那种惯常的腐湿气味,反倒干燥得很,而且还有光亮——汪来喜燃起了火折子,在等着为众家兄弟照路啦。   两丈多长的地道,一眨眼就到了尽头,出口处原有一方石板掩盖,此刻石板却已移开,从下向上望,可见天光,以及,周才那张淌汗的胖脸。   汪来喜一跃而出,周才急忙拖了他一把,嗓眼里掖着一把沙:   “人都来齐了不曾?”   点点头,汪来喜道:   “齐了,你这边情况如何?”   周才抹着脑门上的油汗,拿眼睛点数着从出口冒现的人影,边暗哑的回话:   “今晚的时机不巧,却也叫巧,端看各位的造化了……”   汪来喜不解的问:   “此话怎说?”   蹲着身子,周才悄声道:   “‘鬼啸滩’‘血合字会’的‘九手勾魂’谢独,就在今日傍黑有回音来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东西,竟然胆上生毛,打了我们双老的翻天印,二姨娘和向头儿全撞了一鼻子灰,落得大失颜面,双老闻得回报,十分震怒,如今正在和府里管事的爷儿们商讨对策,其他闲杂之事,一时就难以兼顾了——”   汪来喜高兴的道:   “这不是正叫巧么?却又怎说或者不巧?”   周才阴郁的道:   “越是这样,越不能稍有差池,在双老现在的情绪下,万一各位出了继漏有所闪失,恐怕就不被八马分尸,亦必落个凌迟碎剐,是而务请各位加意小心,早进早出,便不替自己打算,亦千祈替我设想则个……”   汪来喜不由舢牙一笑:   “你宽念,周兄,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同你一样,都还打谱延年益寿哩!”   半伏在旁边的杨豹接口道:   “时辰不早,少扯些闲淡,周兄带路,我们便直打双老日常藏宝的所在!”   又抹了把头顶上的汗水,周才的声调居然有些颤抖:   “各位跟我来,动作千万要轻,我只是个巡更的头儿,挡不住大事,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强横霸道的顶上人太多,但出一丝漏子,我就和各位一样死定了!”   汪来喜道:   “我们知道,走吧。”   周才果然是太熟地熟,领在前头专拣那暗影曲角去走,在周遭的隐约灯火照映下,竟半个守更巡夜的角儿不见。   “双老阁”说大可是真大,不仅庭院深幽,亭台处处,回廊连接着长房,楼阁层叠着厅堂,便花树掩张,也是繁浩如海,若是没有人向导,别说进来上事,光叫你转也都转迷糊了。   六个人闪闪躲躲的走了一阵,右侧方向,一座五层塔状的建筑物矗地而起,直插入空,在这里居然造得有如此一座高塔,非但显得格调突兀,更且有种令人稀奇迷惑的感觉。   快步抢到一排矮树之后,周才端了口气,向各人指了指右边的高塔:   “这座塔叫做吗真塔’,高有五层,每层峰凡三丈,其中有旋梯上下通达,双老平日收藏的一干奇珍异宝,便都置放塔中……”   汪来喜抬头端详,嘴里不闲:   “你可知晓他们把那条翠玉龙放在何处?我们只要这一件东西,对双老别的玩意没有兴趣!”   周才沙沙的道:   “我早说过,只知道藏宝的地方,却不清楚详细确实的分类位置与开启的方法,你们以为我算老几?有这个份量参予如此机密?看在老孙面子与银钱份上,我才斗胆领你们来到‘巧真塔’前,换成平时,我可连往前靠都不敢!”   话固然说得不大中听,但却是实话,汪来喜无可奈何的道:   “也罢,你既然不知道东西的确实摆置处,有关‘巧真塔’里头安排了一些什么机关禁制总该清楚吧?我们应如何进塔,进塔之后需要注意哪些物事,你可得仔细说明。”   周才哭丧着脸孔道:   “在‘乐合居’我业已再三强调,我有法子领你们进‘双老阁’,但府中一干机密重地,我就没有把握保你们平安出入了,老实讲,我对‘巧真塔’的内外警戒设施所知有限,且多为道听途说,是不是可靠,我却不敢说……”   汪来喜放重了腔调道:   “周兄,在‘乐合居’的当口,你不错指点过我们,说待进入宝库以前,四周三丈方圆的花色地砖都不能踩,要端挑素白的部分落脚,又说底层那片铁门重逾千斤,没有挂在双老裤腰带上的那串钥匙根本无法开启,你仅仅透露了这两项,甚至连这座宝库是尊高塔都没说明白,现在若叫我们往里愣闯,岂不是等于光着脊梁滚针板?”   杨豹也有些不满的道:   “塔外的花巧先不说,至少塔内的各项关防设备总得让我们心里有底,搞到如今,这座塔内是个什么格局,我们还摸不清,玩笑开到这个地步,莫不成拿着我们几条性命耍把戏?”   周才连吸了几口气,期期艾艾的道:   “各位大哥,各位老兄,你们千万别误会,别误会啊……”   汪来喜往前一凑,几乎把面孔抵上了周才的鼻尖,他恶狠狠的道:   “姓周的,你别尽想好事,以为留着一手就算对得起你家主子,少吐露点机密便可将功赎罪,你是完全错了;我打个譬方你听,抢人一两银子,和抢人万两银子,犯的都算一个抢罪,一朝趟了混水,便合身趟了混水,岂有单个以手脚来分论的?你要是不实不尽,害得我们栽斤斗,别说孙有财往后饶不了你,我们也包管咬你出来,叫你垫棺材底,到了那个时候,双老如果肯听你喊冤,我就是你的灰孙子!”   “嗤”了一声,杨豹道:   “周才,若是你竟在敲这种算盘,你就和个白痴差不远了,正同你先时所说的一样,眼下我们是一根丝线挂着成串的蚂炸,假设我们遭了殃;你还想到何处消遥?”   猛力晃了晃脑袋,周才的两边须肉全在抽搐,他宛如在和什么无形的禁制挣扎着:   “我,我决没有这个意思,各位千万莫想岔了……如今是怎么个形势,我还有不明白的?我不是隐藏着什么不肯说,只是怕听闻有误,反倒害了各位,这个责任,我可背不起……”   汪来喜阴沉的道:   “你只管照知道的说,出了漏于我们自认倒霉,他娘做事就要爽快干脆,哪有像你这样推三阻四、虎头蛇尾的?”   频频咽着唾沫,周才呐呐的道:   “是,我说,我说就是……这‘巧真塔’,上下五层,高逾十丈,听府里的人日常谈起,双老的习惯,大多把最珍贵的宝物摆在最顶一层上,塔里上上下下,全设置得有细若发丝般的拌脚线,线的另一端,或是连着警铃警钟,或是扯着石灰硫磺;墙壁梯板间到处都有翻坑暗隔,里面隐藏着飞矛怒矢,暗嫖刀轮,一旦触及机关,埋伏立时便会发动——此外,听说还有若干极毒的毒蛇蝎虫置放在箱柜抽屉里,人要伸手凑近,这些玩意受到人体热气的吸引,马上向前扑噬……”   汪来喜道:   “还有呢?”   周才指天盟誓的道:   “我只知道这些,要是还有什么知而不言的事,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黑暗中,一直沉默着的潘一心,忽然冷冷开口道:   “这些机关埋伏的布置方位,我们需要清楚。”   周才憋着声道:   “老大哥,我要是晓得它们都摆设在何处,岂有不明说的道理?上天可以鉴证,我是的确不知道,打从进入‘双老阁’当差开始,‘巧真塔’我就不曾踏入一步,刚才禀陈各位的这些事,还是私下听说,我连询问的资格都没有……”   缪千祥在旁边叹了口气:   “唉,这两千五百两银子,花得未免不值。”   任是心中有火,周才却不敢发作,他粗浊的呼吸着,肥大的肚皮不住起伏,模样活像一只管自生着闷气的癫蛤模。   汪来喜抬头上望,目光凝聚在塔顶,久不出声,似乎在转动着什么脑筋。   姜福根有些沮丧的就地坐下,懒洋洋的对杨豹道:   “五层塔眼上都装有铁栅,而且里外用铁板密封着,大小又只若拳头,便练得缩骨术也钻不进去,豹哥,我看非要设法盗取双老裤带挂着的钥匙,别的念头是你想啦!”   杨豹没好气的道:   “这算什么馊主意?盗取双老腰带上的钥匙,还不如敲锣打鼓,请他们开门欢迎我们进去干脆,你当我们真是来此做客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   “否则又怎么办?拿头去把那道千斤铁闸撞开?”   低声一笑,汪来喜道:   “虽说情况不大佳妙,你也犯不着这么想不开,姜三,且看哥哥我的计较!”   哼了哼,姜福根道:   “这阵子以来,你的那几下子也不过如此而已,瞧不出比我高明几许!”   杨豹不理姜福根的前咕,忙问汪来喜:   “你想出法子啦?”   汪来喜笑眯眯的道:   “娘的,姜三居然狗眼看人低,把我‘巧班才’贬拨到此等地步,要是不露两手给他开开眼界,他只当我‘巧班才’是白闹着玩的,豹哥,咱们这就上事行动!”   杨豹精神一振,急切的道:   “好极了,但待怎么个上事行动法,你可得千万摸准,成与不成,端看此举,来喜,好比砂锅捣蒜,就这一柜子买卖!”   汪来喜道:   “豹哥放心,我自有斟酌,法子由我想,成败却须看运气,反正走着瞧就是!”   姜福根的口气透着几分疑虑,好像对他的来喜二哥不大信任:   “慢来慢来,法子由你想固然不错,但是个什么法子我们总该知道,别他娘又弄得半半吊吊,不上不下,让大伙全跟着遭累。”   汪来喜不恨不火的往塔顶一指,侵吞吞的道:   “周才刚刚是不是说过,双老一向把他们最珍贵的宝物都收藏在最高的一层塔顶上?而这‘巧真塔’里外既已布下各种机关埋伏,照常情判断,虽则越是重要的地方,关防越是严密,我们为了省时省事,也只好顾不得艰难,专挑那最难闯的一层去闯,无须冒那其他不必要的危险,从底下一直往上攀!”   姜福根不解的道:   “为什么端挑最难闯的地方去闯?顶层既然关防严密,我们正该避开才是……”   汪来喜促狭的道:   “好叫你得知,因为依我的看法,‘翠玉龙’很可能便是置放在塔的顶层上,那玩意还不算是奇珍异宝么?若要避开那一层,咱们算是干什么来的?逛风景看庙会?”   知道汪来喜是在吃自己豆腐,姜福根恨得牙痒痒的:   “就算你对,你有把握破除顶层的机关?”   摇摇头,汪来喜道:   “没有把握,我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姜三,且看大家的运道了。”   杨豹亦不由满头雾水:   “但是,怎么个上去法呢?”   汪来喜先不答话,由背囊中摸出一卷细若小指,却又韧又牢的牛皮软索来,软索两头,各缀有一枚钢珠,他霍然站直身子,觑准目标,抖等之下,软索有如飞矢般直射塔顶尖端上嵌饰的山形叉,黑暗中看不清索绕珠回的情景,只听得“克啦”一声轻响,汪来喜振臂扯索,似乎已经将那一头缠紧在上面了。   姜福根无精打采的道:   “不错,但除了证明你抛掷这根绳索尚有准头之外,又有什么作用?”   汪来喜没有回应,他目光四转,发觉矮树之后有座石墩子可以承力,立时把皮索的这一端紧缚其上,于是塔顶与石域矿之间,就由这根牛皮软索连接起来,只是,那等角度却斜侧得吓人。   杨豹业已看出妙头,他低声道:   “莫非要攀着牛皮索升上塔顶?”   汪来喜道:   “正是,豹哥,我们个个轻功不怎么样,但手脚倒还利落,凭大伙的体气,沿着皮索往上攀,辛苦固是辛苦,大概都还没啥个问题,用这个法子到顶,你看行是不行?”   杨豹苦笑道:   “反正从正门也进不去,尚可避免触及埋伏,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这时,姜福根站了出来,表情带着脾跟群伦、唯我独尊的意味:   “好吧,有酒食先生授,有事弟子服其劳,谁叫我就有这么个门道呢?众家兄弟,随我来!”   不等哪一个说话,他已经一跃而起,这一蹦足足三支有奇,但见他人在半空,暮然挥臂挺腰,双脚猛蹬,喝,又是硬生生拔上丈许,这才两手抓住皮索,捷如猿猴般急速攀升上去!   仰头观看的杨豹,不由低喟一声:   “娘的,姜三在这一门上,果然有他几分火候!”   汪来喜嗤了一声,别过头去:   “桩儿,该你上了!”   缪千祥赶紧在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再用力一搓,蹲身弓背之余猛然一个虎跳,他这一使劲,倒也跃起丈多高,却是有些手忙脚乱的才抓牢皮索,由于身体的重心没有把持好,斜垂下来的皮索竟随着他身形的摇晃不停颤荡,塔顶更传来几声咯吱咯吱的响动,瞧在眼里,委实令人捏一把冷汗。   就在大家提心吊胆的注视下,缪千祥总算动作笨拙又吃力的缓缓攀升至塔顶,接着,汪来喜、潘一心、杨豹等人陆续而上,手脚却都比缨子祥利落得多!   周才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一一升空上塔,禁不住有点今昔何昔、此时何时的迷茫想法;他呆了一阵,才骤然打了个寒呼,匆匆伏下身去。   十丈高的“巧真塔”顶端,夜风习习,露凉透肌,底下灯火明灭,楼宇亭阁尽收眼中,果然别有世界,像到了另一个不染凡尘的清奇之境。   五个人环伏在塔顶的山形叉四周,顶面的琉璃瓦又冷又渴,斜度甚大,可不是个适于长久坐卧的地方;刚上来的辰光,还未免有几分新鲜感,略一停留,就觉得不大利便了,姜福根一手攀住叉端,边急躁的道:   “来喜二哥,眼下可不是看风景的辰光,要动手就得快,是你先下去还是我先下去?”   汪来喜冷冷的道:   “姜三,你轻功好是不错,但下面塔孔仅得拳大,又有铁栅隔着,铁板里外封着,试问你能用你的提纵术钻入其中?”   姜福根不禁有气:   “我没有这个能耐,莫不成你就行?”   嘿嘿一笑,汪来喜傲然道:   “办法不止一眼眼,姜三,我要没能耐进得去,把你们一个个吊上来作甚?娘的,也好叫你明白,光是蹦得高跳得远,管不了多大个鸟事!”   杨豹沉声道:   “别他娘净耍贫嘴,干活要紧!”   汪来喜慢慢溜向瓦檐,双脚勾搭檐坎,身子一翻已到挂下去,嗯,别看他轻功不怎么样,这一手“金钩倒卷檐”的把式却还相当漂亮!   从他倒挂的位置,恰好是与一个塔服平行,他的脑袋,正巧就在塔眼的正面晃荡,这个姿势虽不好受,但他却打熬得住,先是从腰里摸出一只带有轮轴、附有摇把的小巧钢钻,接着就标定落点,开始以手摇动钢钻摇把,在塔眼四周钻动起来。   缪千祥小心翼翼的趴在檐沿边上朝下望,虽不是自己在使力,却亦觉得十分耗劲,他也不知在对谁说话:   “我的天爷,人倒吊着拿钻子钻墙,却要钻到几时才能钻透?”   杨豹靠在山形叉后,颇有信心的道:   “来喜那杆钢钻,别看外表小巧,钻头却比同号的家伙来得长,不但有摇柄转动轮轴省却不少力气,钻头也是一种特别坚硬的蓝钢所打造,休说是砖壁粉墙,就他娘铁门铜闸也一样钻得开,你们等着看吧,不须多少时间,他包能钻开一个可供人出人进的大窟窿来!”   潘一心迎风笑道:   “如此一来,那塔眼内的铁栅铁板,岂不是全派不上用场了?”   杨豹道:   “可不,别看塔眼只有拳头大小,容不得人朝里钻,咱们索兴给他开个天窗,大家方便,娘的,一番心思,叫他白搭!”   潘一心感慨的道:   “有时候,最奏效的法子,也就是最简单的法子,这吗真塔’尽管在关防上设想周全,一杆钢钻就能首先破除它的外体,恐怕是双老当初所始料不及的……”   忽然,倒挂下去的汪来喜双脚曲提,人已扭腰翻回,只这片刻,他已累得脸色发青,喘息吁吁。   杨豹连忙伸长身子,有些紧张的问道:   “来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问题?”   汪来喜吸着气,两只眼珠子往上翻:   “问题……只有一个,我他娘真叫累熊了!”   杨豹思忖了一下道:   “用这种势子去干活,的确吃力,看看有谁能替你一把,轮流着上事!”   趴在檐沿的缪千祥,立时自告奋勇:   “豹哥,让我来。”   横了缪千祥一眼,杨豹道:   “你来?凭你那几下子也敢来?一边歇着吧,搞不好一个倒挂下去跌成倒栽葱,这高的距离,也不怕摔烂了你?”   潘一心接口道:   “我自信这些巧活儿比桩儿要强,豹哥,还是由我接替来喜二哥吧。”   摇摇头,杨豹目光停留在姜福根脸上,却不像是冲着姜福根说话: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人可以替来喜分劳,这个人却不吭气,大家说怪不怪?”   不待兄弟们的视线移转过来,姜福根已往前挪动,倒翻身猛往下栽,等整个身了几乎溜脱,他的两脚脚尖才向内微翘倏收,准确无比的扣住了玩檐内侧,动作之干净利落,委实要比汪来喜先前露的一手更见高妙!   杨豹似笑非笑的道:   “人家的驴,两头见日能跑八十里,咱们这条驴两头见日能跑八百里,麻烦在于咱们这条驴若不逼上节骨眼,他就愣是不跑,这不叫人犯呕么?”   汪来喜已经略略恢复了点精力,他手抚胸口,还多少带些儿险:   “姜三向来就有这个毛病,开口上好拿人一把,作风倒和孙有财近似……”   下面传来轻细而紧密的钻动声,显见姜福根已在工作了,缪千祥望望天色,模样中透着忧虑:   “来喜二哥,这塔墙不知有多厚?使这杆小钻子去钻,得要多少时间才钻得透?待要钻的部位又不止一处,我怕天亮前赶不上趟……”   汪来喜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道:   “你宽念,桩儿,我业已估量过了,照这‘巧真塔’的建造格局与塔基吃重力来换算,顶层塔墙的厚度至多是一块青砖左右,我找着砖隙间的泥缝下钻,要破开它就越发容易;掌大的塔限,我以圆心为轴扩大六倍,一共在周围标定三十六个落钻点,照点下钻,又快又稳,等到三十六个钻点打通,只要稍稍用力一项,进塔的出入口便开妥啦。”   缪千祥转忧为喜的道:   “果真有这么简单?依我的想法,要没有金刚罗汉的开山作,怕是破解不了塔外的各种隔绝设施……”   嘿嘿一笑,汪来喜道:   “所以你不是‘巧班才’,我才是‘巧班才’;同一个问题,看在我们两个人眼中,自则便有难易相别的反应,桩儿,牛皮不是吹的哪!”   杨豹不耐的道:   “来喜,你刚才到底已经钻通了几多洞眼?”   汪来喜道:   “三十六个落钻点,已经钻通了二十一,还剩一十五,就叫姜三消磨了吧。”   杨豹道:   “天亮前约莫来得及?”   汪来喜有十足把握的道:   “包没问题,豹哥,问题只在于我们进得去,是否还能出得来?”   脸色一暗,杨豹道:   “你是说塔里的机关埋伏厉害,怕我们受制其中?”   缪千祥跟着道:   “来喜二哥,这可全得着你的了,‘巧班才’岂能像银样的蜡枪头?”   笑着在缪千祥腿肚子上拧了一把,汪来喜故作轻松的道:   “别把责任朝我一个人头上推,豹哥从前夜走千家,日行百户,对一干警戒装置或机关花巧亦非毫无经验,总之大伙都加意小心,随时留意,靠我一个人两只眼,恐怕照顾不了这么周全!”   杨豹神色凝重的道:   “我倒不是推托什么,实际上亲身涉险,也无从推托起,我是担心单凭以往的那点见识,破除不了塔里的各般禁制,这里面的玩意,必然要较外头寻常人家的设计精巧细密,所以一旦开始行动,来喜你得多肩承点才是!”   汪来喜颔首道:   “这是当仁不让的事,豹哥,我总然尽力而为就是,这不仅关联着众家兄弟的性命,我这付臭皮囊也一样挂在当中呀!”   就在这样急得患失的顾虑中,瓦檐下忽然一声轻响,姜福根已经倒翻回来,他和方才的汪来喜一样,也是头脸见汗,累得直喘粗气。   缪千祥急忙扶住姜福根,伸手在他胸前用力搓揉,一边关怀的道:   “歇会儿,福根哥,真叫辛苦你了……”   汪来喜可不管姜福根累是不累,开口就问成绩:   “还剩下那一十五个钻孔,你都站通了没有?”   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姜福根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装做轻松平顺:   “我是干什么吃的?要不钻通了岂会翻转来风凉?简直多此一问!”   汪来喜不再二话,当机立断:   “兄弟们,这就上事!”   姜福根忙道:   “不给我歇口气?娘的,这一阵折腾下来,人已累得眼冒金星,五脏翻腾啦!”   一拍姜福根肩头,汪来喜笑得古怪:   “时间不够了,姜三,再说,倒也看不出你有什么倦容,咬咬牙,好好挺下去,待出了‘双老阁’,有你歇息的辰光!”   说完话,他双脚勾住瓦檐,人往前一栽,业已垂挂下去,紧接着‘嗡’的一声闷响传来,有重物坠地的沉闷声随后,于是,汪来喜在压着嗓门从下面招手:   “伙计们,我先进去,你们一个接一个吊下来,动作千万小心,姜三记看押后!”   杨豹向大家点点头,自己首先攀攀塔顶的边沿凹沟,非常谨慎的将身子降下去,直到下面的汪来喜接住他的两脚,他才在缪千祥与活一心的四臂紧捉缓松里溜入已经扩大到足供人体出入的塔限内,跟着是缪千祥、潘一心两个如法炮制,总算是有惊无险的逐一角落入塔,轮到姜福根就简单多了,只见他身形一挂,人已像泥鳅一样滑钻进来。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一章 破土龙从凤 第十一章 破土龙从凤   众人立身的这层塔内,猛然一看,仿佛放大了许多倍的多宝隔,寻文方圆的空间,四壁整齐排列着乌心木的架子,架框的内格尺寸却大小不一,完全是依照其间摆置物件的体积而定制,摆在框格中的各项奇珍异宝,真是洋洋大观,令人大开眼界,就算一般的银楼或古玩铺子吧,恐怕都没有这里的东西收藏齐全,价值方面,就更不用提了。   框格之中,或是各样翡翠德用、玛揭珊瑚的雕刻,或是串珠缀玉、镶钻嵌晶的各式饰品,也有成叠的画轴,古拙清奇的玩物,这些宝贝凑在一堆,非但外貌的光彩绚级,那种沉甸甸而蕴孕其中的价值感,更是压得人心里发烧,无论哪一件,拿出去大概都够寻常人家过一辈子的了。   五个人十只眼睛,已被面前的各项宝物映得发花,说是目眩神迷,决不为过,尽管像杨豹与汪来喜也算多少见过世面,然而似这样丰硕的宝库,他们亦是头一遭瞻仰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的豪富人家,却不知是拿什么法子积攒起来的。   忽然,汪来喜向兄弟们努努嘴,伸手朝顶上指了指,大伙抬头上望,不禁齐声惊叹——乖乖,顶头上一片素白的承尘中间,单单嵌着一颗大似地拳的夜明珠,银乳色的清莹光华,波波流闪扩映,就像一圈圈永不停息的水面涟漪在循环散聚;银乳色的光辉衬合着四边幻丽的异彩,活脱到了财神爷的内堂!   光源的来处已是这么神奇豪华,独运匠心,它所映照的各般收集,其行价必更惊人,五位难兄难弟,东张西望之余,几乎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姜福根先是长长端了一口大气,用力揉揉眼睛,憋着嗓音道:   “他娘,这也是公侯巨卿以外的人家?我看双兰双老是挖到金矿了,否则何来如此富可敌国的身价?这里头的玩意,只要随便拿一样,咱们下辈子就不用愁啦!”   缪千祥舐着嘴唇道:   “可不是?便让我再卖上一百年的猪肉,也买不到其中的一件宝!”   姜福根恨恨的道:   “这就叫人比人,气死人!”   这时,汪来喜猛的冒出一句话来:   “翠玉龙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那条翠玉龙呢?满室的宝贝是不错,为什么就独独不见那条龙?刹时间,十只眼睛又忙着搜寻起来。   不错,翠玉龙没有置放在这里,至少,没有明摆在四边的框格之内。   缪千祥第一个心往下沉,额沁冷汗,他目光巡顾,有些张煌失措的道:   “完了,这次又算白忙活一场,那条龙,莫不成真能飞了?”   白了缪千祥一眼,杨豹低叱道:   “不要语无伦次,胡扯八道,咱们慢慢找,除非东西不在这里,否则迟早也会找出来,好歹就是巴掌大小这么点地方,翻搜应该不难。”   潘一心插嘴道:   “当心触动机关!”   颊肉抽搐了一下,杨豹强持镇定的道:   “不要紧,大家多加谨慎,千万别急躁,定下心来仔细找,发现可疑的地方莫去贸然拨弄,只须知会一声,我和来喜自能处置……”   汪来喜忽道:   “不,豹哥,这样做不妥!”   杨豹愕然道:   “怎么不妥?”   汪来喜表情凝重,声音低沉:   “人多手乱,难免不出纸漏,豹哥,我们可出不起纰漏,只要有一次失误,就通通算完,我的意思,除了你我二人,谁也别动手!”   潘一心深为同意的接腔:   “豹哥,来喜哥言之有理,我们五个人里,就你二位对这方面的技术知识涉猎较广,其他全是门外汉,由你们行动,出岔子的可能性将会大大减低,横竖这么大的地方,搜查起来亦费不了多大功夫!”   略一沉吟,杨豹道:   “好吧,大家原地站着,不可随意走动触摸,来喜,我们开始干活!”   两个人才一行动.汪来喜已发现了第一桩机关——每一样框格之内的宝物,都由不同数目、色泽浅谈得几乎不易辨认的细线由各个部位挂系着,只要稍稍移挪,就将拉动细线的另一端,而拉动之后的后果如何,不用想也能知道。   他们的举止极端小心,不去踩踏以各色花砖平铺的地面,只把脚尖跟在乌心水的木架底层,来回转恻之间以小幅度的跳跃方式完成,于是,杨豹也跟着识破了几样防范装置,塔里依五角形方位暗设的强省洞口,照洞口的高低位置来看,甚至把射向与交叉角度都标定好了,可以预见的是,一朝触发机关,只怕连只耗子也跑不脱,如此设计,不但精密,更且狠毒;三处翻板,俱安排在常人习惯落步的踏足点,且属青白花饰的地砖之下,由于翻板的特殊构造,平面比其他地砖稍稍凹陷分厘,若是不经仔细察看,实在难以分辨。此外,承尘顶的夜明珠亦是一项陷讲,那粒大似儿拳的珍罕珠子,自镶嵌的中心点延伸四周尺许正方,仅由一层伪装并望以白粉的皮纸糊粘,接受拉扯的力道极差,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欲待伸手摘取或旋动那粒夜明珠,必然会连带着把皮纸扯落,皮纸后面藏着什么玩意虽不明确,但包管乐子大了却可断言。   经过柱香光景的两遍彻底搜查之后,杨豹与汪来喜二人都不由额头见汗、肌臂透麻,觉得出奇的疲劳,而辛苦的代价是零,又使得他们有着无比的沮丧同懊恼!   拿衣袖擦了擦头脸上的汗水,杨豹十分不带劲的开口道:   “来喜,会不会东西根本就不在这里?”   汪来喜吁了口气,神色间透着困惑:   “照说不该不在这里,豹哥,这‘巧真塔’原本就是竹兰双老的藏宝重地,关防严密、机关四布,宝物搁在此处,按说比放在一般所在要安全牢靠,双老又不晓得有人来打他们的主意,怎会未卜先知的把翠玉龙藏到别处?”   搔搔头,杨豹烦恼的道:   “说的是呀,但东西没找着也是不争的事实,来喜,你再忖思忖思,双老有没有可能认为翠玉龙的价值特别不凡,另开了个地方去单独置放?”   汪来喜道:   “人家的财富雄厚,一干奇珍异宝也见得多了,翠玉龙就算身价不凡,双老亦不一定会另有安置,你想想,光这里的一些宝物,单件论可能不及翠玉龙的价值,若是加起来包管大大超过——双老岂有专注于翠玉龙,而将这些宝物漫置于心的道理?”   杨豹茫然道:   “可是,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发现,莫不成还有不曾被我们察觉的密窝?”   目光四巡,汪来喜的双颊垂搭,竟也透着一股难言的无奈:   “已经找了两遍,可也并没有发现丁点蛛丝马迹,娘的,还真把我难住了……”   在爬入的塔眼下头,潘一心和姜福根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失望神气,缪千祥尤其手足冰凉,双腿发直,仿佛连心腔子都不大跳动了。   发直的两眼焦点是投注在墙脚一只矮几顶端听摆置的盆景上,盆器是硕大的方长形透深青色夹杂着白云纹的细瓷盆,用皎洁的碎粒白石铺底,在塑造成起伏凸凹的盆面上点缀着山川林锋的雏形,老榕垂须,松柏挺虬,倒也是幅境界不差的盆景,但缪千祥却视同不觉,好一阵子之后,他总算定下神智,仍只凝注着那万盆景发愣。   看着看着,他忽然“咦”了一声,伸长脖颈细细端详着盆景,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姜福根没好气的道:   “咦?你还他姐咦个什么玩意?眼瞅着就是白忙活一场,亏得你尚有这等闲情逗乐子!”   潘一心也面带疑惑,更且免不了现露着忧虑的道:   “桩儿,想开点,看开点,可千万别朝牛角尖里钻,那会憋出毛病的!”   缪千祥一听不像话,这不是把他当成癫狂了么?他赶紧解释着道:   “你们不知道我的意思,弄豁了边啦,福根哥、一心哥,我是忽然发现了一极不大寻常的物事,说不定这里头就透着玄机……”   姜福根无精打采的道:   “寡妇死了独养儿,没啥个指望了。玄机?玄机是诸葛亮掐着指头:出来的,你是老几?也看得出玄机?桩儿,只准备逃命就好!”   汪来喜望着缪千祥,十分注意的道:   “说说看,桩儿,你发觉什么物事不寻常?包不定能找出什么端倪来!”   用手一指墙角矮几上的那盆盆景,缪千祥生怕自己闹了笑话,不禁犹豫着道:   “来喜哥,你先瞧瞧那座盆景……”   汪来喜顺着缪千祥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声应道:   “不错,那是座盆景,我早就看见了,布局尚称不俗,格调亦算清雅,这座盆景可给了你什么启示?”   缪千祥着急的道:   “我不是说它的格调或布局,来喜哥,你再仔细瞧瞧,它的轮廓像什么?”   再次端详着,汪来喜摇头道:   “不就是些幽山闲水、疏林奇峰的形势?你说它还能像什么?桩儿——”   话尚不曾说完,汪来喜已喜地降大了眼睛,表情中透露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他目定定的瞪着盆景打量,反应越来越见兴奋:   “有苗头了,桩儿,你个小子好眼力,有苗头了,你们看,整座盆景所布置成的幽山闲水、疏林奇峰,却是摆在一个什么样的地形上?”   大家聚集视线,毫不稍瞬的细细观察,姜福根横看竖看,愣是看不出名堂来:   “就是山水树木的景象而已,何来苗头可言?你们休他娘走火入魔,在那里牵强附会——”   杨豹突兀脱口道:   “综观整个地形的轮廓,好像是一条龙的形状!”   汪来喜颔首道:   “正是,山峦是龙头,两边尖峰是龙角,中间延绵的岭脊是龙身,那片疏林便仿佛龙尾,豹哥,盆景的山水陈设,就分布在这块龙首龙尾的地形上!”   杨豹激动的道:   “过去扒开看看!”   汪来喜做了个“小心”的手式,道:   “别急,且由我来给它验明正身!”   谨慎的移到墙角那座盆景之前,汪来喜轻轻用手拔弄着上面巧致的布局,在他十指的捻捏刮掰下,泥屑与石皮纷纷脱落,拔除了榕苗松丫,推开了洁白的细碎衬石,刹那间宝光闪耀,碧绿透剔的晶莹芒彩似水波颤,一条其长二尺有三,体高三寸挂一,翘首扬尾,姿态矫昂而通身青翠透明的翠玉龙业已赫然展现,龙眼似火,鳞甲隐蠕,其栩栩如生的模样,宛如随时都将抛脱尘俗,乘风飞去!   在俄顷的惊窒以后,五个人皆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叹为观止的长吁,汪来喜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翠玉龙,透过指尖的传达,他能感受得到一种无比清润与腴腻的灵韵,令人满足极了,也舒畅极了。   深深吸一口气,杨豹喃喃的道:   “人世间真有这等至宝,今天我才算开了眼界……”   潘一心和缪千祥都没有说话,形容里,却像是沉醉在那闪泛流探的碧绿幽光之中了。   “咦”声吞了口口水,姜福根又咒骂起来:   “那竹兰双老,端的老好巨猾,居然想了这么个人匪夷所思的法子来隐藏这件奇珍,要不是桩儿凑巧察觉,我们还真被这对老东西当孙子耍了!”   杨豹感慨的道:   “其实这亦是个常见功效的法子,最明显的地方,往往也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最艰难的任务,有些最简单的策略即可解决……”   姜福根一看汪来喜还在摸着翠玉龙过干瘪,忍不住催促着道:   “伙计,你就别在那里自我陶醉了,东西即已到手,下一步便该打算如何逃命,光摸着那条龙,它能载着我们破云飞升?”   缩回手来,汪来喜干笑道:   “现在多摸两下,好歹算是亲身接触过这件至宝了,往后,只怕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啦!”   杨豹顺手从腰上抽出一叠四折的木板,他迅速将木板撑合,便形成一只木盒,木盒里垫衬着厚棉,尺寸大小正好装入那条翠玉龙——敢情真是有备而来哩。   等汪来喜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翼翼的将翠玉龙装进盒里,杨豹赶紧拿一方包袱裹卷,斜斜背在后肩,两指一弹,低声道:   “大功告成,兄弟们,准备走人!”   姜福根道:   “怎么个走人法,豹哥?还是照上来的路子?”   杨豹道:   “当然,你的轻功好,人出了塔眼,一纵身便能握牢皮索吊下去,我们几个恐怕不行,势须再翻回塔顶,从头上往下溜,否则万一蹦出去握不住皮索,这近十丈的高度,人就不跌烂也差不离了。”   眉尖一挑,姜福根当仁不让的道:   “我先下去,替众家兄弟打前锋——”   口中说着话,动作是半点不闲,这位“一阵风”腰身微扭,人已自塔眼中窜出,然而怪事也就在此时发生——只见姜福根的身形已经窜出大部分,却骤然回挫,尚未跟着出去的两条长腿急速翻叉,好不危险的堪堪卡别在塔眼两侧墙壁上,上身暴缩,人又倒射回来!   去而复返的姜福根,一张脸孔白里透青,神色在惊悸中渗合着迷惑,模样意似撞到了鬼!   杨豹心腔子猛缩,喉咙发干的急问:   “怎么啦?可是发现哪里不对?”   姜福根两手一摊,嗓门带着哭腔:   “那条斜挂下去的皮索,断啦!”   像是后脑勺子上吃人猛敲了一记,杨豹不但眼冒金星,更且脑瓜里一阵晕黑,他跟跄一步,手扶住塔壁,舌头宛似打了结:   “什,什么?你你说什么?皮索,那条挂下去的皮索,断了?”   姜福根苦着脸道:   “要不是断了,我缩回来干啥?豹哥,兄弟我的轻功虽说不差,却也好不到那种地步,十多丈的高下,这一跳,就怕跳到阿鼻地狱玄峻!”   缪千祥立刻冲着汪来喜道:   “来喜哥,你有没有带得有备份的皮索?对准两头再抛一次试试看——”   汪来喜的表情活脱刚刚吞下一只老鼠,附牙咧嘴的吸着气:   “桩儿,情况不妙了,便再有十条皮索,咱们也下不去啦!”   缪千祥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其实不大可能,我觉得皮索靠塔顶的这一头,本来就绕得不够紧,往上一吊摇晃得厉害,先前在我攀抓皮索的当口,还隐隐约约听到塔顶传来扯动的声音,或许是它自个松脱了……”   汪来喜摇头道:   “你别净朝好处盘算,桩儿,沿着皮索朝上吊,你是第二个,后头还跟着三个大活人,如果缠绕得不够紧,他们吊得上去?只怕半截腰里就断了线!”   靠在塔眼边的姜福根,这时总算定下心神来,他眼珠子翻动,冷冷的道:   “都不用争了,皮索是从中间断的,从塔顶上还垂搭着一小截哩!”   杨豹跺脚道:   “完了,显然是走漏风声,被‘双老阁’的人打横切断了那条救命索!”   在须臾的僵寂之后,谬千祥囁嚅着道:   “但,但那周才不是在下头替我们把风么?假若有变异,怎的却不闻声息示警?”   姜福根唇角一撇,又气又恨的道:   “那个杀胚,一定是发觉场面不对,独自个逃之夭夭了,他娘,我早就看他不是东西!”   潘一心一言不发,从塔限内向下张望,却只能看到远近灯火明灭,塔下景象源脱如故——如他们先时登塔之前所见的情状。   杨豹焦切的问:   “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潘一心沉沉的道:   “光影迷蒙,不见人迹,就是那么花花糊糊的一片,看不出苗头来。”   手指援捻着耳坠,汪来喜嗓调中带着沙哑:   “不用看了,一定是坏事啦,人家能把牵吊着的皮索给切断,莫非还猜不透其中是怎么一个玄虚?那花花糊糊的一片迷蒙之后,便是危机四伏,刀斧如林,谁下去谁倒霉!”   姜福根道:   “没有了那条皮索,实际上谁也下不去了,就好比在‘仙霞山’‘七转洞’那间石室里的情况相同——又叫人家‘瓮中捉鳖’了!”   耸耸肩,他双颊颊肉松垂,又自嘲的道:   “不同的只是那一遭在石窟洞里,这一次在半悬空上,我操!”   缪千祥莫名其妙的接嘴道:   “还有一桩不同的地方,那一遭不曾找着宝物,这一次可让咱们找到了。”   瞪了缪千祥一眼,姜福根恼火的道:   “找着了又如何?你难道尚指望这条龙驮着你破云飞升?认命了吧,我说桩儿!”   缪千祥咽了口唾沫,呐呐的道:   “大家想想,或许,呕,能想出什么逃命的法子来亦未可言……”   姜福根泄气的道:   “人在这般半天云高的塔顶上,拿我这一等一的轻功修为都束手无策,凭你们几个落地滚的本事又有屈的法子可想!玩儿完啦,如今我们除了候着挨宰,再也没有其他的路子好走……”   一想及落到“双老”手中可能发生的后果,缪千祥有些不寒而栗,他脸色灰败,全身冰冷,说起话来竟控制不住语尾的颤音:   “莫不成……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   嘿嘿一笑,却是笑得辛酸——姜福根吸吸鼻子,咧开嘴巴宛似在哭:   “坐以待毙?好叫你得知,我们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啊,惨……”   汪来喜冷静的道:   “别他娘这么没出息,我就不相信逃不掉,大伙先稳下来,平心静气,面对艰难,好歹总会有条活路给我们走!”   杨豹似乎也大感沮丧,他沉重的道:   “来喜,你要知道,‘双老阁’不比‘仙霞山’那伙毛人,‘仙霞山’上我们靠着几分运道,才险险脱出虎口,眼下的情景,怕是难获侥幸了。”   汪来喜神色镇定的道:   “你宽念,豹哥,让我来寻思寻思——”   姜福根讥消的道:   “寻思的结果,可别又是举手投降,例如你有这个打算,亦不用花脑筋去寻思了,我早就想到这一步啦。”   潘一心优戚的道:   “投降我是坚决反对,竹兰双老万万不会饶恕我们,于其引颈就戮,还不如冒死一拼,哪怕里外豁上一条命,至少尚落个硬气!”   摆摆手,汪来喜道:   “稍安毋躁,老实说,拼不拼都是一个鸟样,我们拿什么去同人家拼?‘仙霞山’‘白麒麟帮’那干小混子我们都拼不过,又有什么能耐来抗括双老这等的江湖大豪?我们只可朝一个方向去想——避战逃命方称适切。”   杨豹道:   “却是如何逃法?”   好像是告诉杨豹不必空费心思图逃了,只在突然间,从“巧真塔”的四面八方,亮起了一片灯笼火把,不但缓如繁星,更似条条流走的火龙,塔下是亮若白昼,塔顶亦被映照得一清二楚,五人容身处的藏宝间,连那粒镶嵌于承尘顶上的夜明珠都不由黯然失色,光彩低迷。   杨豹蓦地窒噎一声,惊悸的问:   “这……这是怎么码事?”   潘一心凑到塔眼旁边急往下瞧,天爷,塔底下业已密密麻麻围满了人,那些人一个个劲装疾服,虎背熊腰,手上的兵刃在火光的反映下娼烟生寒,却是静肃无哗,阵势森然,数一数,怕不近二百余口!   缪千祥也伸头看得分明,他不禁气急败坏,一张圆脸都走了样:   “我的亲娘,这不是吃人家包围啦?如此光景,还指望朝哪里逃去?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投,算是作的哪门子孽啊……”   低斥一声,汪来喜板着面孔道:   “兄弟们全是为你的事才落得这等进退维谷,才陷入眼下的困境,别人都不埋怨,你还有什么好嘀咕的?”   缪千祥亦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关态,免不了又羞又愧,正待加以解释,塔外面已有一个雄浑粗实的声音,字字着力的传扬上来:   “朋友们好本事、好胆量,竟敢夜闯‘双老阁’、暗潜‘巧真塔’。朋友们既有这等胆识,何不露个面出来让我们瞻仰瞻仰?也好拜认一下是哪一路的高人?”   姜福根“喀噎”一咬牙:   “他娘,明火叫阵啦!”   汪来喜往塔眼凑近,轻声道:   “我来应付他,先把情势暂且稳下来再说。”   清了清嗓门,他露出半张脸去,提着气吆喝:   “下头发话的是哪一位?”   在塔底周遭的灯火煤亮中,一个卓然独立的金袖大汉仰起面孔,由于距离太高,仅能约略看出那金袍人蓄着一把赤焰般的红胡子:   “我是向继终,‘双老阁’护卫首领,道上朋友称我为‘金戈’,不知尊驾是否亦有个耳闻?”   有个耳闻?汪来喜和他的众家兄弟们不但是素仰已久,更且觉得如雷灌耳,乖乖,姓向的可是竹兰双老手下第一员大将哩,瞧那番气宇威风,果然透着不凡,汪来喜扭回头来,冲着大伙低声道:   “是姓向的出面了,该怎么说?”   杨豹紧张的道:   “怎么说都好,来喜,你看着应付吧!”   汪来喜于咳一声,又凑近塔眼:   “呃,原来是向老大,真叫久仰了,今晚得以识群,也算幸会,只木过,嘿嘿,场面和时间上有点不对付……”   话说得尴尬,听的人心中自然有数,却是七情不露,极为稳练的道:   “朋友何不亮个万儿?还有其他几位,也请一并引见引见!”   汪来喜暗里咒骂,表面上打声哈哈:   “人呢,都该有名有姓是没有错,向老大,但此刻在下我却不便泄底,并非是畏首畏尾,实乃形势所逼,还请向老大你包涵则个!”   塔底下,向继终缓缓的道:   “尊驾现在不说,我亦无须勉强,因为早晚能叫你说,而且是彻彻底底的说;尚有一问,各位是自己下来,还是要我们上去请各位下来?”   汪来喜手心出汗,硬起头皮发一声笑,嗓调嘶哑得像在同什么无形的压力挣扎:   “向老大,你不想想,你们上得来么?”   向继终暴笑如雷,泰山笃定的道:   “我们上得来,朋友,但我们上来与你们下来,其中的待遇大有分别,至少见面的当时会有愉快和大不愉快的差异,各位考量考量,敬酒总比罚酒容易下咽,错过机会,就后悔莫及噗!”   贴在塔眼另一侧的姜福根,忍不住低声骂道:   “听听这姓向的一番屁话,简直打门缝里看人,把咱们看扁了!”   杨豹忙道:   “来喜,告诉姓向的我们要商议商议方能决定,先磨他一阵再说!”   汪来喜将言语传下,下面的向继终却十分老辣,回答得毫不含糊:   “可以,但我只能给你们半姓香的辰光商量,过了时间,立即入塔拿人,决不延宕!”   汪来喜操了一声,口沫四溅的喝吼:   “你放心,包管限期内有回话——”   杨豹已经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停搓揉着两只手,连声道:   “怎么办,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姜福根脸色铁青的道:   “怎么办都行,就是不能投降,‘仙霞山’上的好事决难重演,运气不会老跟着我们,如今全指望我们的‘巧班才’出点子,且看他的主意吧!”   汪来喜像是下了决心,声音从齿缝中逼出来:   “我们逃!”   “嗤”了一声,姜福根斜吊起眼珠子:   “说得容易,谁不知道该逃?却是怎么逃法,往哪里逃上?”   汪来喜不再多言,迅速从配置在后腰间的囊袋中掏出一条宽约三寸,长逾九尺的灰色带子来,这条似皮若胶、弹性极强的带子,两端各连得有一枚寸许长短的螺钉;他手掂带子,走到塔眼之前打量着两侧的距离角度,又自靴简内摸出一把小榔头,分将带子两端的螺钉敲入墙缝,再加旋紧,带子便形成弓弦状平坠下来,中心点正好对着塔眼,他拿手试试劲力,一扯一放之下,带子后张前弹,发出“嗡”的一声颤响,果然力道甚大,弹性无碍。   姜福根不由看得满头雾水,他疑惑的道:   “这是在干什么?”   抹了把鼻头上的汗珠,汪来喜僵硬的道:   “这是在帮你逃命,我说姜三!”   姜福根不解的道:   “眼下可不是玩笑的时候,一根软木拉几的带子如何能帮人逃命?”   汪来喜冷冷一哼,又从百宝囊似的囊袋中取出五块把叠得周整平滑、方正如豆腐干也似的黑色绸布,他拍起其中一块,猛然迎空抖开,但闻“哗”的一声,绸布向上澎升,竟变戏法一般展现出一朵略圆的菇伞形状,绸布中空之内充满空气,靠着气体的浮力飘动,似乎承载力还相当之大,而菇章形的绸布四角,都有极细极韧的钢丝以钢扣缀紧,沿四角延伸向下,集中嵌连在一对坚牢的红木握把上,双手握着握把不停扯动,绸布上下浮沉,兴劲带力,活脱是一把无骨的巨伞。   五个人里,其他四个全看傻了眼,不明白汪来喜是在摆弄什么玄虚,这位“巧班才”二话不说,拿起另外的四块绸布,逐一塞进他四位伴当手里,面无表情的道:   “咱们按步就班的来,等一歇我先示范几个动作,你们千万要练熟了,到时候才堪保无碍,否则搞不好弄个跌腿断胳膊的,可怨不了我。”   杨豹也禁不住迷悯的道:   “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还有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又是干啥使用的?”   缪千祥抚摸着手中油滑密致的这块绸布,楞呵呵的跟着道:   “来喜哥,这块绸子看起来是方的,经你抬手一抖就变成圆的了,只这种巧劲,恐怕就不是一时半刻学得会的,待要练多久才能有你同样的火候呀?”   连连摆手,汪来喜沉声道:   “你们别打岔,我说过,咱们按步就班,一桩一桩的来,不用急,可也磨不得洋工,等我把这几样东西的作用向大伙解说明白,自然就知道它们的好处所在了,想逃命,还得看各位能否心领神会,和我亮出来的玩意相配合,是以在我教示的当口,务必要听仔细——”   姜福根不耐的道:   “快说吧,别他娘又在找机会训人!”   指了指那条宽韧的灰色皮带,汪来喜道:   “这条带子,是拿像树的胶汁渗合着鹿骨熬煮之后才定的模,其中尚加得有铜丝铁线,以增强它的弹力与韧劲,现在我把带子两端的螺钉嵌入墙缝旋紧,它的作用就如同弓弦相似,等会待要逃命的辰光,每个人将双手分撑塔眼左右,双脚并拢悬空,蹬踩于带子中央部位,并尽量向后伸张,模样好像上弦之箭,到绷满了弦,双手快放紧贴股边,人就会以稍稍上仰的高度往外飞射而出……”   “咦”的吞了口唾沫,缪千祥面青唇白的道:   “来喜哥,这塔高已有十好几支,如果再借这条带子的弹力将人往上射,岂不是越窜越高?到了那等半天空里,掉下来还有命在么?”   汪来喜道:   “下面就说到第二步了——人到了那种高度,跌下来自然难以囫囵,所以就用得上各位手中的这块绸布啦,在上冲的力道衰竭,感觉往下坠落的一刹,你们便须像我方才那样,立时抖开绸布,使其迎风兜气,尽快蓬涨成圆菇的形状,人借着绸布浮空的阻力,朝下坠跌的势子即会缓慢得多,我们可以利用握把来调整下降的方位,它四角处交叉扣系在握把间的钢丝,就是转向的关键……”   姜福根心腔子里似小鹿乱撞,口干舌燥的道:   “但,但是,我们怎么知道以何种手法将绸布适时抖开?”   汪来喜道:   “这正是我要给大家示范的几个动作,只要将窍门拿捏住,运用起来十分容易。”   缪千祥喘息着道:   “来喜哥,你玩熟了自则十分容易,我们初学乍练,定规比不上你的得心应手,尤其人一到了高处,业已意乱神晕,若是一旦疏失忘了动作,不就没得活了?”   汪来喜严肃的道:   “桩儿,眼下不是挑三顾四的时候,这样做虽然危险,脱走的比算却不小,要是束手就缚,便半点机会都没有了,你要明白,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这一招,即是死路一条!”   潘一心接嘴道:   “不错,来喜二哥,你就开始教我们抖展绸布的手法与技巧吧,辰光不多了!”   点点头,汪来喜首先讲叙分解动作——从力竭下坠的开头说起,他一边示范,一边仔细告诉兄弟们身形该怎样翻转,双臂如何抬扬,两腿如何摆动,绸布挥抖的角度,双手与握柄的抓取方法……连续做过三遍之后,他又以持续动作演练给大家看,一时之间,只见他身形腾舞滚旋,手则的绸布“澎”“澎”上扬内收,光景十分的热闹怪诞。   塔下面的人看不到塔中的情形,若是吃他们看在眼里,十有九成会以为这些困在高处的不速之客,通通得了失心疯、个个起癫狂啦。   兄弟几个一遍又一遍的复习着每一种动作,汪来喜不惮其烦的为大伙指点修正,学的人和教的人相似,没有多久已是一头一身的大汗。   当然,四位难兄难弟里,学习最具成效的人是姜福根,他不但一点就透,更且触类旁通,几下子就完全进入情况,最苦的是缪千祥,笨手笨脚,运转沉滞,害得汪来喜恨不能索兴背着他一头撞出塔去!   杨豹忽然停止了动作,他倾耳聆听,一面胸口起伏,呼吸粗浊的道:   “且慢,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其他各人立时静止下来,凝神屏息间,果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隐隐传来——声响传自塔底,仿佛是轮轴旋动时的鞭辅之声,还混杂得有链条的磨擦声,好像是,呃,好像是有什么极为沉重的物体正被缓缓启开!   汪来喜慕他身子一震,脱口道:   “不好,这些王八蛋果然明毒,闻声不响的待要抽冷子打突击,他们已经在开动机关吊升塔底的铁门啦,各位兄弟,准备走人!”   姜福根愤然道:   “不是说等我们商议之后回过话才有所行动么?居然把约定当做放屁,尽阴着摆弄人,这般家伙真正不是些东西!”   凑近塔眼往下观望,潘一心边向兄弟回报所见:   “他们是在启动塔门,一大堆人簇雍在门外四周,光景是待启门以后一拥而入……”   缪千祥着急的道:   “那就快点行动吧,如果等他们冲了上来,怕是一个也逃不掉啦!”   潘一心镇静的道:   “先别急,何妨等对方大部分人手扑入塔里,在他们忙着关闭各项禁制又攀登到半截腰不上不下的时候再走?我们也好歹捡个便宜,减少见分危险!”   杨豹道:   “有道理,就这么办,他娘你奸我滑,谁也甭提那些仁义信守!”   塔外面,又传来“金戈”向继终的呼喊:   “半柱香的辰光到了,各位倒是商议妥了不曾?再要拖延,我们可就不客气啦!”   汪来喜向姜福根道:   “前锋已动,兵戈将起,犹在那里掐着卵蛋唱他的平和调,这不叫可恶叫什么?姜三,给我骂,狠狠的骂,最好也能把这姓向的骂进塔来!”   姜福根露出半张脸去,冲着下面吐一口口水,吊起嗓门破口大骂:   “向继终,我操你的六舅,你个尽说人话不办人事的狗头,明着暗里完全口是心非,阴险到了极处,明明已在开启塔门,待要上来对付活人,却还睁着一双白眼放些浑话,你想要诓骗你哪一个爹?告诉你,老子们江湖跑久了,你这点小花巧只当是幼儿的开裆裤,你以为风凉,我们看着好笑……”   塔下面,向继终似乎真被激怒了,声调立转亢厉:   “大胆毛贼、三流混子,竟敢以污言秽语辱骂于我!且看你今晚如何超生!”   姜福根瞅着事情业已逼到这等节骨眼上,不豁出去也不行了,他毫不示弱的跟着吼:   “向继终,继你娘的终,老子就骂你,你这龟孙王八蛋能啃得了我一根鸟毛?”   于是,向继终的咆哮声宛如平地起了一记焦雷,隔着这么高下犹震得人耳膜发麻:   “好小辈,你且等着!”   缩回身来,姜福根又是得意,又是悸惧的朝着各人眨眨眼:   “成了,塔门已开,姓向的也一头发情公牛似的冲进来啦!”   汪来喜忙道:   “咱们这就走人——桩儿最小,功夫亦差,让桩儿先走,记得刚才练习的动作要诀,千万不要慌乱,沉着应付,自可平安无事;落地之后,别忘了立时赶到集合地点,老孙正在等着,若是有落单的,便到‘乐合居’见面,兄弟们,稳着干!”   杨豹冲着缪千祥一瞪眼,低吼道:   “快,你还在磨赠什么?”   汪来喜赶紧以宽松的口气道:   “不慌不慌,大胆小心,照步骤来。”   缪千祥仍然免不了紧张异常,他战战兢兢的来到塔眼之前,由汪来喜与潘一心帮着他摆好姿势——双手分别撑支在塔眼两侧,脑袋对正塔眼,两腿蹬在胶皮带上尽力往后绷张,整个身形不但悬空,而且笔直如箭,他的左手上还紧握着黑绸布下端缀连着的握把,由于过于用力,五指关节已呈现着凸突青紫,人也汗水满额。   汪来喜猛的向缪千祥背心拍下,喝一声“走”,“刷”声弹震暴响里,人已仿佛怒矢般从塔眼中飞射出去!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二章 比翼难共飞 第十二章 比翼难共飞   缪千祥在身形腾空的一刹,先是眼前发黑,心脏猛烈收缩,混身的血液似乎都冲集向脑部,耳旁风声呼呼,天地一片晕暗,他不免有些惊恐,生怕自己就这么不停不歇的往上飞,直达飞霄之外!   很快的,这样的忧虑迅速消失,但新的恐惧又接蹈而来——他发觉上冲的势子虽已停止,人却似陨石般打着旋转坠落下来,四周的景物搅混翻腾,大地像是迎着地扑面而至,点点灯火,更似鬼焰飘忽,不比人间。   在极度的慌乱中,他悚然惊悟及该做的动作,想到了汪来喜那短促却仔细的各项教示,于是,他努力将下坠的躯体前翻,勾首弓背抛腿中,双臂迎风挥场,一个急速的斤斗过后,头顶响起“澎”的一声充气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震荡,往下坠落的速度立刻转缓,而震荡从开始到停止的瞬息里,差一点就把他的双臂关节拉脱了臼!   所有情况的发生,仅为须臾,人却已从十多丈的高空降下了三四丈,缪千祥依照汪来喜的指点,费劲的操纵着握把连系于绸布四角的钢丝,他的目的,要使这朵菇荤形的大圆伞尽量斜飘——飘得越远越好,至少,也希望能飘出“双老阁”那高大的围墙外面。   圆菇状的绸布兜风飘荡,摇摆的极为厉害,缪千祥咬牙突目,拼命拉扯握把,调整方向,使他降落的角度偏向高墙那端,真个说时迟,那时快,就眨眨眼的功夫,人已险极的擦着墙顶掠过,由于过份紧张,他竟忘记拳收双腿,足踩家伙碰上墙头,不但痛得他泪水迸流,下落的身子亦猛的打了个翻转,就这样重重的摔跌在地!   原以为有那块伞形的绸布缓冲,着他的反弹力会微弱甚多,缪千祥却没料到这一下来,居然仍有如此强烈的冲撞劲道,直跌得他滚了三滚,满天星斗环绕,险些将隔夜饭都挤压出来!   任是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时刻他却没有时间去留意是否有人追赶,也没有余暇来观察周遭的动静,他只集中全部精力,朝着大概选定的方位奔跑——那个方位的某一处,孙有财正在等候他们,亦是他们事先约妥的集合地点。   其实,缪千祥只是自己认为在“奔跑”,事实的情形却可怜又复可笑,他决不是奔跑,却几乎是在连滚带爬,三步一个踉跄,五步一个斤斗,跌下去再挣扎着站起来,站起来又很快的跌下去,但不可讳言的是,过程虽则这般辛苦,他总是向着目标区逐渐接近了。   四周一片晦暗,地形崎岖起伏又山岩叠布,缪千祥爬着摔着,跌跌滚滚,满头满脸的灰沙渗合着满头满脸的汗水与泪水,仅这短短的一小段路途,他已觉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但不能死在当场算了!   就在他后力难继,无比沮丧的当口,暗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右肩,触受到这意外的侵扰,他尚来不及惊喊出口,人已被那只强有力的手掌猛然拖入石隙中间,耳边踉着响起孙有财低促的声音:   “老弟,不要出声!”   缪千祥知道已经抵达地头了,精神一松,竟有着全身瘫痪的感觉;他斜倚在山岩脚下,吁吁不停的喘息,在心腔上的剧烈跳动中,光能龛张着口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轻轻拍着缪千祥的肩头,孙有财隐在黑暗里的面孔贴到近前,那张面孔上如布阴霾,沉翳得令人心惊肉跳,里外着慌:   “看光景你们是出事了?”   点点头,缪千祥仍然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说起话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不……不知怎么……搞的……那……那根吊人上下的……皮索……忽然断了……接,接着,‘双老阁’的……人……人马就大批出现……包围了我们……”   孙有财哑着声道:   “事先没有接到警告?”   缪千祥手捂胸口,吃力的道:   “没有……情况的演变,就那么突兀,只一下子,我们就吃人家圈套了……”   孙有财冷着脸道:   “周才呢?周才不是说好在下面替你们把风的么?他却去了哪里?”   干呕了一声,缪千祥又吞了口唾沫:   “不晓得周才去了哪里,一发觉皮索断掉,大伙业已陷在塔顶了,事前事后,全没看到周才的人影,亦未闻及任何动静……”   咒骂了一声,孙有财一面向石缝外探头探脑,边焦急的问:   “你们是用什么法子往外逃的?其他的人呢?你看到他们跑出来没有?”   缪千祥人都好像虚脱了,他靠在又冷又硬的山岩上,有气无力的道:   “大家都是依来喜哥想出来的法子逃命,那法子有些不可思议,但相当有效……我是第一个飞出塔外,我那四位老哥是个什么情形,却根本没有时间去察看……”   孙有财疑惑的道:   “飞出塔外?”   缪千祥苦笑道:   “一点不错,飞出塔外,从十多丈高的塔顶飞射出来,和腾云驾雾差不离……”   愣了片刻,孙有财神情古怪的打量着缓手祥,欲言还止的道:   “老弟,你从塔顶逃出来的辰光……呃,有没有捧着或是碰着脑袋?”   缪千祥愕然道:   “跌是跌得不轻,但,但好像不曾碰着头部,孙兄,你为什么这样问?”   敲敲自己脑门,孙有财喃喃的道:   “稀奇,真稀奇,‘飞’出塔外,从十多丈高的塔顶‘飞’出来,还腾云驾雾哩……”   缪千祥忙道:   “你不要不相信,孙兄,我说的都是实话,否则你可以问我四位老哥—-”   叹了口气,孙有财道:   “我倒是真想问问,老弟,如果他们能够逃出命来的话!”   蓦地打了个寒颤,缪千祥不觉心往下沉,舌头也宛如发了直:   “孙……孙兄,我的几位哥哥,他们……该不会遭到什么事故吧?”   孙有财沉默了一会,才十分艰涩的道:   “话很难说,你知道‘双老阁’的厉害,道上同源,只要能够不招惹他们,都尽量远避着,咱们却主动虎嘴拔毛,上门触人家的霉头,若是一旦失风陷落,乐子就必然小不了!”   缪千祥心似油煎,惶惶不安:   “孙兄,莫非你已判定我那四位老哥是落在‘双老阁’手中了?”   抹了把脸,孙有财笑里透酸,看得出他和缪千群一样不落实:   “我又不是未卜先知,我如何能以骤而判定什么?但形势不妙,却可断言,人不回来,就难往好处去想……”   缪千祥愁眉苦脸的道:   “孙兄,我已经乱了方寸,倒要请你点一条明路出来,该怎么办是好?”   孙有财怔怔的道:   “什么怎么办是好?”   缪千样道:   “我是说,万一我的老哥们陷了进去,要用什么法子去搭救?”   暗影里,孙有财的表情一片模糊,但光是意会,也体验得到他形色的无奈:   “老实说,这会儿我还想不到那上面,但求上天保佑,把他四个熊人通通送回来,我就阿弥陀佛了;老弟,你是方寸已乱,我也心乱如麻,你看的是眼前,我瞧的是往后,假设果真出了统漏,别说你几位拜兄遭殃,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缪千祥有几分不高兴的道:   “你会有什么麻烦?”   低吁一声,孙有财哑着嗓门道:   “‘双老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龙潭虎穴,你四位老哥在这种情形下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为了追根究底,势必会动刑逼供,‘双老阁’在这一方面的手段十分杰出,方法歹毒无比,你四个老哥不是铜铁罗汉,岂有不据实吐露的道理?如此一来,机密全泄,我,我朝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僵窒了半晌,缪千祥颇怀歉意的道;   “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孙兄,牵连了你,实在不好意思……”   摆摆手,孙有财道:   “如今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咱们好歹是在一条船上,要同舟共济,才有希望渡过难关,且走一步、算一步吧,唉……”   缪千祥怔忡着没有说话,脑袋里是一片混乱,亦是一片茫然,他实在不敢想像,万一他的四位拜兄落入“双老阁”手中,他该如何因应是好。孙有财固是一个可以帮忙的朋友,但看他的模样,仿佛亦是六神无主,慌了手脚,此情此景之下,委实令人难以对他产生信心。   孙有财同样一语不发,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身子缩成一团,不但纹丝不动,且毫无声息,要不是缪千祥知道有个活人窝在那里,姓孙的简直也像块山岩一样了。   时间就这么悄悄流逝,一分一寸的流逝,天地之间,什么事物都有个早晚迟速,只有光阴这玩意是决不稍停的,不管你怎么苦挽强留,它总是按照它的固定顺序消失,换来一个同样的假象,却已是另一段未来了,现在也是如此,天色已经慢慢透亮,漆黑的天幕,不落痕迹的在东方翻起一抹淡鱼肚般的灰白……   孙有财忽然轻咳一声,脸上和东方的天幕同样的一片灰白,他十分疲乏又十分沮丧的道:   “天快亮了,老弟。”   悚然一惊,缪千祥震悸的道:   “怎么还没有人来此会合?”   孙有财气色委顿,无精打采:   “说的就是这话,老弟,恐怕真个出了大问题啦!”   缪千祥迟疑的道:   “那,我们却该如何是好?”   望望天色,孙有财一骨碌爬起身来:   “我们得走人,否则一待天光大亮,视野清楚,就一个也脱不了身!”   缪千样急道:   “但,但我的老哥们!”   一把将缪千祥拖起,孙有财低声咆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剩下你我两个,还能在外头动动脑筋,走走门路,如果吃人家一网打尽,便抓瞎到底,又到何处喊冤去?”   想想也对,缪千祥连忙爬起,随着孙有财闪闪躲躲的离开匿藏之处,趁着那一抹迷蒙的天色掩护,尽速逃往山岗之下,说狼狈,可还真够狼狈!   从“乐合居”的后门绕进密室,缪千祥和孙有财都已累得同孙子一样,正待舒一口气,却赫然发现那张大床上横卧着两个人,孙有财反应迅速,猛退一步,右臂倏翻,袖筒中一柄双刃匕首已到了手中,级干祥顿时醒悟,也从后腰间拔出单刀比划着,目光瞧向大床上的两个人,却怎么看怎么眼熟。   于是,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竟是汪来喜的口音——虽然暗哑低沉,却确是汪来喜的口音:   “唉,到底还是掉进去两员……”   孙有财立刻收回匕首,踏前一步,又惊又喜的叫嚷起来:   “来喜老兄,我的皇天,来喜老兄,果真是你,乖乖,还有我们杨老大也在,谢天谢地谢菩萨,好歹是回来了一双半,不曾全军覆没……”   缪千祥不禁一阵激动,眼眶发热,鼻端透酸,他哽着声叫:   “来喜哥,天可怜见,还饶回了你同豹哥!”   孙有财赶紧点起蜡烛,在青红色的火苗闪动下,映照出床上两个人的模样,不但衣衫破碎,披头散发,而且混身青紫,瘀血斑斑,形状之狼狈,比他二人尤有过之,好像才从一群恶狗嘴里逃出来的德性,真叫惨!   杨豹的眼神郁倡僵滞,一睑的预唐,他有气无力的道:   “你们没有等着姜三同潘肥?”   缪千祥抹着泪道:   “一直等着快天竟还没等着人,孙兄说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然,恐怕通通走不脱。”   点点头,杨豹沉重的道:   “回来是对的,既然等到这个时间尚不见人,十成十是凶多吉少,叫人逮了,再等下去也是白搭,没得还又赔上一双……”   孙有财道:   “二位怎么不到预定的聚集地点会合?却叫我和缪老弟担了半夜的心事!”   汪来喜接口道:   “还说呢,我是落在一片松树林里,摔得个七荤八素,待将爬起来,追兵已近,好不容易翻过墙去,却离着集合点成相背的方向,眼看人家横在中间,想过来也过不来,只有脚底抹油,朝着‘乐合居’干活了……”   杨豹也倦怠的道:   “我运气较好,掉在一幢楼顶上,只压碎几片瓦,幸亏没有穿顶坠落,我是慌了,自楼顶下来后,光晓得拣那僻静的角偶走,不知怎的竟从一道小侧门中溜了出来,那时节业已不辨东西南北,哪还找得着集合的地方?好在经过一番瞎撞,却糊里糊涂到了大路,顺着路才回到这里,我抵达的时候,来喜也才刚刚到……”   孙有财沉吟着道:   “也不用泄气,说不定那两位老兄如今正躲在什么地方避风头,咱们无妨多等些时,要是运气好,他们自个就溜回来啦!”   杨豹木然道:   “但愿是如此……”   略一犹豫,缪千祥轻声道:   “孙兄,为什么不设法走走其他路子去探一探?争取时效最为要紧,早点知道结果,也可以早点拿定主意!”   孙有财皱着眉道:“你倒说说看,有什么路子可走?”   缪千祥道:   “譬如说周才那边,是不是能从他那里问出点消息来?”   不由悚然惊悟,孙有财微显不安的道:   “我几乎忘了这个王八蛋,不错,得赶紧着人到‘双老阁’去探探消息,如果周才也掉了进去,此地便不安全了!”   汪来喜关切的道:   “在‘双老阁’里,你另外还有路子?”   孙有财道:   “可以试试看,至少打听打听动静还能找着人,来喜老兄,我这就出去安排,此外,各位也得立即离开‘乐合居’,我会另给你我找地方安置……”   说完话,孙有财急匆匆的推门出去,看他那种脚不沾地的忙活状,显然是真个看了慌,谁都预想得到,万一周才失风被擒,他可决不是咬得住牙关的人,这里迟早会叫人抄了窝!   缪千祥坐在桌前,有些失魂落魄的瞧着烛火发呆,江来喜下床跃着鞋子来到他对面坐下,先低咳一声,才神色和悦的道:   “你在想什么,桩儿?”   唏嘘里谬千祥痛苦的道:   “要是福根哥与一心哥真个落到‘双老阁’那些凶神手里,事情就大大的不妙了,他们是为了我才历这一劫,说什么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汪来喜慢吞吞的道:   “你不关心那条翠太龙丢了没有?”   身子倏然一震,缪千祥失声道:   “莫不成是丢了?”   汪来喜摇头道:   “东西好端端在着,豹哥跌在瓦面上是偏仆下去的,要是换成仰跌,就包管将宝物压碎,里外一场空了,我特为告诉你一声,好叫你放心。”   缪千祥面颊的肌肉抽搐着,极为难过的道:   “翠玉龙固然是到了手,但福根哥同一心哥却陷进了虎穴,就算我能保着这条龙回去换来秋娘委身下嫁,这段姻缘亦未免太过血腥冷酷,会使我终生不安,来喜哥,我想通了,如果东西能换出两位老哥,我宁肯不娶老婆,也不要叫良心受一辈子责难!”   汪来喜长吁一声:   “你能这么想,足见你毛心仁厚,不曾昧于私欲,但现在隔着那一步还早,该怎么应付,我们到时候再打算,且走着瞧吧!”   床上,杨豹哑着声道:   “等听过孙有财的回信再做定夺,趁这个空暇,大家都小睡一会,养足精神才好办事,光犯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缪千祥除了满怀忧虑,却是毫无睡意,心里悬挂着两位拜兄的安危,根本就睡不着,他是越寻思越懊恨,耳边不禁想起了孙有财早先说过的话——天下之大,有几个女人是值得好几条性命的?   山偎林旁,筑得两间茅屋,茅屋外面,有竹篱围绕,一条土狗,几只斑毛雉在追逐奔跑,光景很是平静祥和,但是,茅屋内的气氛,却是一片肃然,半点祥和的味道也没有。   茅屋中并无任何陈设,只泥地上平铺着一张大草席,杨豹、汪来喜、缪千祥三人都盘腿坐在草席上,孙有财打横陪着,这时节,四个人的四张脸孔,全似抹上一层灰,阴霾得紧。   僵窒了一阵之后,汪来喜打破沉寂,嗓眼里却似塞着一粒枣核:   “这么说,已经确定姜三和潘肥掉进‘双老阁’手里了?”   孙有财黄脸上透着一股黑气,干干涩涩的道:   “消息不会错,两个人都被押了起来,听说潘一心潘肥还跌扭了腿……”   汪来喜沉沉的道:   “那么,他们丢了什么东西,也必然查出来啦?”   孙有财一摊手道:   “这还用说。”   杨豹搭腔道:   “周才呢?这家伙失风露底没有?”   孙有财道:   “他见机得快,倒是腿脚滑溜先走了人,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有找着他,八成是暂避风头去了,‘双老阁’里头的眼线告诉我,周才托人请了病假,依我判断,他是躲着观望风色,若是牵连上他,居然一走了之,否则,他们将回去当差……”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拿眼瞅着汪来喜:   “如若仍须利用周才这条路子,必得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万不得咬他出来,否则,他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替我们卧底做接应?来喜老兄,我要冒昧请问一句,姜潘二位兄台,是挺熬得住抑或挺熬不住?”   哼了一声,汪来喜不快的道:   “人是肉做的不是?刀斧相加之下,谁敢保证扮得成英雄好汉?别说他两个我应承不起,既便换成你我,恐怕也一样会心余力细!”   孙有财打了声哈哈,忙道:   “你别生气,来喜老兄,我只是问问罢了。”   杨豹也叹喟的道:   “‘双老阁’是什么地方,那些人又是什么样的恶煞?逼供迫招都是一等一的行家,要叫他两个挺熬不吐,实在是难,孙兄,里面的情形你比我们更清楚,应该不会对我的兄弟有所强求。”   搔着头皮,孙有财道:   “这档子事,可叫麻烦了……”   突然,汪来喜道:   “老孙,竹兰双老‘血合字会’谢独那桩公案,这两天有没有新发展?”   孙有财也是个反应快捷、心思细密的角色,闻言之下,立时有了精神: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来喜老兄,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这个枝节,不错,弄得巧,或许可以在这上面找空隙、玩花样!”   汪来喜并没有什么喜悦的表情,他双目平视,不徐不缓的道:   “可是有了状况?”   点点头,孙有财道:   “双老下了‘青蛇帖’,还由阮姨娘、向继终亲身出面拿过言语,但胜谢的硬是不买帐,尤其话更说得难听,双老这一下算动了真怒,两边业已约定三日之后在‘白花坪”谈判,所谓会无好会、冥无好宴,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恐怕也谈不出个了局来,极可能弄到半截腰上就是一场恶战。双老这边正在加紧准备布署,忙得人仰马翻,目前大概抽不出空来搭理姜、潘二位老兄的事,只要他们一朝离开老窑,就是绝妙机会,我们趁隙设计救人,大有成功之望!”   缪千祥两眼发光,禁不住也兴奋起来:   “这可是天赐良机,来喜哥,他们真个有救了!”   汪来喜淡淡的道:   “法子固然要想,可别先往好处盘算,尽管‘双老阁’精英皆出,却是必然留下后守之人,这留守的角色,便不易相与,人家伸根指头,足比我们大腿,打谱潜进去行事,仍然危险重重,要是认为捡着便宜,掉以轻心,很可能就落得一窝炒!”   于笑着,缪千祥呐呐的道:   “是,来喜哥说得是,不过,呀—…总比,双老在着要容易……”   汪来喜又凝神思量了一会,低声道:   “老孙,你还是得回去铺排一下,能找着周才出面自是最好,若是找不着,至少也要设法把押人的地方查清楚,误打误撞总不是路数,时机是稍纵即逝,三天后的机会如果把握不住,大家就只好认命!”   孙有财一跃而起,十分带劲的道:“我这就去办办看,各位等着我回消息便是。”   望着孙有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竹篱之外,杨豹有几分惴惴的问:   “来喜,你看能成不能成?”   索性一头躺下,汪来喜问声道:   “又是那句老词儿了,豹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看大伙的运道吧!”   缪千祥的视线投注向屋外的天空,而天空却是阴霾的,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祷念无所不在的神抵大发慈悲,好歹也让这次空郁云,亮出一抹青天吧……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三章 空城回马枪 第十三章 空城回马枪   又一次来到“彩溪”,又见到壮丽宽宏的“双老阁”,又在这座山岗的侧腰上。   缪千祥的心情十分沉重,有一种犯了莫大罪过的感觉,他的两位拜见如今就被系押在“双老阁”里,吃苦受累自不消说,原因却全是为了他,而能不能救人出困,能否对那等负疚深沉的自责自惭有所补偿,就只看眼前这次机会了.问题是,清形并非乐观。   他门仍旧匿坐于山岩参差的石隙间,静等着天黑,这样的等待非常枯燥无聊,但却无可奈何;杨豹变得相当沉默,不到必要,半句话不说,一张嘴扣得像用丝线缝死了。   汪来喜倒挺汗朗,不是他故作洒脱之状,书到如今,愁眉苦脸也一样解决不了困难,乐合点总比眉眼打结容易过,所以,他靠依着那块斜竖的岩石,还翘起二郎腿,荒腔走板的轻哼着小调哩。   孙有财叹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的道:   “来喜老兄,你真是看得开,放得下,这辰光,尚有兴致哼上一段……”   汪来喜笑笑,道:   “要不怎的?学我们豹哥那样份一脸的愁云惨容?老孙,形势逼到头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七情六欲是否据心形色,乃是另一个章回了!”   孙有财遥望“双老阁”的重叠檐角,心事重重:   “来喜老兄,这一次也是我们运气好,周才半亏没被牵连进去,但今晚如果救不出人来,周才就非得跑路不可了,你要知道,不是人家逼不出姜、潘二位的口供来,只是还没时间去逼而已,捏着姓周的这么一桩短处,他亦非得破力帮忙不可,但人是关在‘双老阁’的柴房里,柴房位处偏院之内,幽深曲折,光是潜进去便十分危险,双老又留下‘黑衫八秀’中的两秀专司监守之责,咱们待要行事,恐怕不大容易……”   汪来喜淡淡的道:   “你也别叫‘双老阁’这块腐朽招牌唬破了胆,老孙,事是太平的。路是人走的,‘双老阁’任他龙潭虎穴,我们哥几个还不照样登堂入室,探囊取宝?上一遭能得了手,安知这一趟便不能奏功?”   摇摇头,孙有财道;   “上一遭也不能说完全奏功,你们掉进去两个人,又该怎么讲?”   汪来喜瞪着两眼道:   “若依双方的实力和份量对比,我们掉进两个人去仍算占足上风,照你的说法,‘双老阁’固似金汤,险如鹰崖,结果怎么着?我们哥几个仍然功成计售,大部脱出。老孙,各人有各人的门道,先别把自己看扁了!”   这时,缪千祥略显焦躁的问:   “孙兄.仅老的人马确实已在两个时辰前出发了?”   孙有财道:   “不错,但天未入黑,我们却不能贸然闯关,‘双老’和向继终几位我们固然招惹不起,便他的‘黑衫八秀’亦人人验勇,个个剽悍,轮到硬碰硬,我们四员不一定对付得了人家一个,何况另外尚有阮二姨太太、小铃档,以及一干护卫在。总之是要暗渡陈仓,明着筑道就非栽不行!”   注视着自己一双宽大厚实的手掌,缪千祥喃喃的道:   “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汪来喜亦不允笑得泛苦,是的,要把本领用在当场,方知道功力竟然如此不济,平素的调教磨练,待到拼命的时节,才体悟及太他娘稀松了!   第二回进“双老阁”,不是沿枯井底下那条老路,而是从“巧真塔”左边院墙的一个窄洞中潜入,那个窄洞并非自然破损,乃是周才花了不少功夫偷偷刨开的,洞口边就是一片松林子,正好可做掩蔽,不过洞矮孔狭,像个狗穴,爬进爬出之间,多少令人有几分尴尬。   周才阴着一张胖睑,神情比上一次打接应时更要紧张,他贴凑在孙有财耳边,呼吸着满嘴的蒜臭气息:   “孙爷,今晚上务必要得手,否则我除开赶紧逃命,就别无他途了,你不知道前几天那等险法,差一点便将我揪了出来……孙爷,这口饭能不能吃下去,端看各位的布施了,好歹都请撑持着,这趟豁力,我可没收孙爷你的一分银子啊……”   孙有财不耐烦的道:   “少罗嗦,我朋友的性命莫不成比你的命贱?我当然会全力施为,还用得着你来多说?现在那柴房外都由什么人在守着?”   周才压着嗓门道:   “‘黑衫八秀’中的二秀,齐雄齐爷与司徒全忠司徒爷两人轮流带头守卫,两人分三个时辰轮班一次,另还有八名护院留值听差……”   孙有财盘算着道:   “如此说来,随时都有一个带头的领着八名护院守着柴房了?娘的,那八头人熊倒是不算什么,只领头的两员叫人犯咕咕……”   周才苦着面孔道:   “要不是双老待抽调人手去‘百花坪’对付‘血合字会’那帮杀胚,只怕柴房的监守犹更要严密,孙爷,双老丢了那件宝,气可呕大了……”   哼了哼,孙有财板着脸道:   “宝又不是他们打老家带来的,怎么得怎么去,有什么好呕?”   一旁,汪来喜催促道:   “老孙,这就上事吧,叫姓周的引路!”   “周兄”也不叫了,开口变成了“姓周的”,周才当然满心不是味,但自己上次未能善尽职责,溜腿在前,人家不兴问罪之师.业已算是给脸留面,一声姓周的,便不认也只好认了。   仗着路熟径巧,又在夜幕低垂之下,周才领着众人闪闪躲躲的行向偏院,一跌倒是有惊无险,但脚步一踏入偏院,他就不肯再往前多走半步,指着一口水池旁的那幢石砌柴房,慌慌张张的道:   “人就关在那里,各位,我可不能再朝前淌,一切多请小心,善自珍重——”   说着话,人已像只兔子一样窜进黑暗之中,恁大的块头,却有这么滑溜的身手,不到眼前的紧要关头,还真看不出姓周的动作竟也能麻利至此!   汪来喜唇角微撇,又示意杨豹、缪千祥与孙有财三人聚过头来,轻声交待了一阵,孙有财吸了口气,忑忑不安的道:   “这法子,成么?”   汪来喜道:   “成不成谁也不敢说,但总归要试上一次,否则,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杨豹哑着声道:   “就这么办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情势如此,好比骑上虎背,不冲也不行了!”   四个人分成四个方位,极其小心的弯着腰向柴房那边淌近,待凑到近前,才发现柴房的每一面上都站得有两名青衣汉子把守,八个人是一式的配挂腰力,手执长枪,神态专注警惕,模样蛮像那么回事。   柴房的门扉大概是新换上的,因为一般的柴房不会装设着铁门,窗口上也不会装嵌着铁栅栏,现在,从窗口里正透露着灯光,看情形,“黑衫八秀”中当值的那位似乎还亲自把守在柴房之内呢!   汪来喜蹲在一张石椅的后头,他谨慎的转动着姿势,一边调整面对的角度,边用手指沾儒口沫试探风向,等他认为差不多了,方戴起浸过解药的厚密棉布口罩,极其仔细的从后腰上囊袋里取出一只竹制的长圆形卿筒,手握卿筒的推进塞柄,顺着风向朝空中轻轻推送——于是,一蓬淡淡的粉雾随风而去,光景只像夜风中渗合着一缕不可捉摸的轻露。   迎风站在柴房三边的六个青衣大汉,先是表情愕然的朝四周打量着,又仰起头来纵动鼻孔频频向空中吸嗅,他们闻到的是一股甜腻的香气,带点腥,却不知道这股香气来自何物及何处。然后,他们就更不会知道香气来自何物及何处了,因为六个人忽然觉得脑袋晕沉,双眼泛黑,快得不可思议的立时委顿下去,宛如喝酒喝瘫了的六个醉汉!   柴房避风的另一面上,另两位仁兄听到一些响动,大约觉得有些诧异,两个人探头探脑的转过来察看——汪来喜拿捏住时机,顺着风向又推出一蓬粉雾,相同的效果便马上发生在那两个汉子身上,瞬间业已倒叠成一堆。   稍稍向前摸进,汪来喜对他的三位伴当摇手示意,意思是暂时不要行动,他自己则匍匐着身子移到窗口下面,手执卿筒,对准窗口。   果然不出他所料,柴房的那扇窗户突被拉开,一张冷峻的脸膛现露出来,同时发出一声严厉的叱喝:   “苏强,蔡志翔,你们几个混帐在外头搞什么玩意!”   “意”字还只刚刚飘出那人的口唇,汪来喜已经老实不客气的瞄准对方面孔,“唆”声推送了半筒迷魂雾进去,那人在窗后狂吼如雷,一掌扬起,窗格震动,石屑溅下,甚至连装嵌其上、粗逾拇指般的铁栅栏也立时崩弯了两根!   汪来喜伏身蹲下,形态毫不慌忙,他对自己精心调配的这种“香来倒”蒙汗药十分具有自信,有关药性的霸道更则清楚得很,只要嗅入他这“香来倒”,别说是一个人,哪怕是一头大象,也得服服帖帖的趴地躺上一个时三刻!   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柴房里很快就静了下来,汪来喜招手唤来杨豹启门开锁,杨豹早经知会,自是屏住呼吸,动作神速,不到三两下,铁门上的暗锁已被打开,当锁中的机簧弹起,他又避瘟疫一样匆忙退了回去。   柴房中当然难满了柴薪,但除了柴薪之外,还有三个活人横躺着,一个是刚才在窗外露面的黑衣汉子,另二位,乖乖,就是混身被捆得和粽子相似的姜福根与潘一心。   汪来喜已抽出小刀来替他二位拜弟割断身上层层的细麻筋,然后一人嘴里塞进一颗红丸子解药,只两手握住鼻腔下颚一张一合,解药已然顺当下肚,他力气不够,一次仅能背着一人出来,好不容易喘吁吁的把两个兄弟都搬出了柴房,缪千祥和杨豹正才赶过来接应,一条黑影已快似惊鸿,掠空而至!   骤觉疾风扑面,缪千祥不识利害,挥起手中单刀便劈,一刀挥出,却劈了个空,身子方待抢前,右臂倏然震荡,手上家伙已抛脱出去,而脖子上的酸痛感触尚未及传到,胯骨上又挨一脚,直被端了个四仰八叉!   杨豹一见缪千祥栽了斤头,闷不吭声的从侧边暴袭,两只亮闪闪的“阴阳环”急抖猛翻,眼看着已沾上对方那黑衣人的背脊,却不知怎的视线一花,人家已绕到自己后头!   还是咬着牙关不出一声,杨豹迅速挫腰滑步,双环斜排成孤,跟着再攻,黑衣人竟在弧芒闪现的同时腾空三尺,一脚如飞,足尖碰击上杨豹下颔,清脆有声,于是,这位“大空空”凌虚一个倒翻,层层跌落地下——好歹却施展了两招!   黑衣人“刷”声旋身面对汪来喜,汪来喜不但识趣,更且上道,决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他双手一摊,人已顺势坐下,居然是一付“束手就缚”的姿态:   “慢、慢、慢,这位大哥,不管你是‘黑衫八秀’中的齐雄还是司徒全忠,我都认输了,好身手,真叫好身手!”   黑衣人双目锐利,光似寒星,他冷冷的看着汪来喜,面露不屑:   “我是司徒全忠,你们是谁?却是好生识时务!”   汪来喜望一眼地下躺着的四个哥儿们,心中大不是滋味,嘴里可又不能硬挺:   “回老兄的话,我们是前几日各位逮着的那两个人的伴,呃,也是叩头弟兄……”   司徒全忠回头朝柴房的方向看了看,毫无表情的道:   “你们把齐雄和那八个护院干掉了?”   连忙摆手,汪来喜陪着笑道:   “绝对没有,老兄,便玉皇大帝给胆子,我们也不敢这么心狠,那几位伙计只是中了一点蒙汗药,暂且睡上一阵而已……”   目光投注在姜福根与潘一心身上,司徒全忠睑上肌肉僵木语气生硬的道:   “你们倒是把人救出来了,只不过还差那么一步,差得未免要命!”   汪来喜心中巴望尚隐在暗处的孙有财能赶紧想个法子出来解围脱困,表面上又丝毫形色不敢显露,只求拖得一时算一时:   “司徒老兄大哥,兄弟嘛连肝胆,哥们似手足,当初大家一个头叩下去,总得福祸与共,他们有了难,其余的便不能见死不救,你说可是?其时也叫身不由己、拿鸭子上架哪……”   暗影中,又有十余名穿着青色劲装的大汉现身出来,他们同样的配刀执枪,只不过,此时却全把枪刀对直了汪来喜和他几个伙计。   暗里叹了口气,汪来喜不禁越想越恨,眼瞅着已将成事,偏偏半途上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弄得功亏一货全盘皆输,这算走的哪一门背运?如今只指望孙有财千万别临危抽腿,好歹出个点子帮一把才是……   司徒全忠冷着面孔往后一挥手:   “通通绑上!”   十数名青衣大汉轰睹一声,倒有大半涌了上来,抽出腰间悬挂的细韧麻筋,把当中坐着躺着五个人架起,就待毫不客气的加料上绑!   夜空中,猝然亮起数点寒芒,寒芒的移动速度异常快捷,但见光尾闪映,已有几名青衣汉子惨号着滚地,司徒全忠身形暴起,迎风翻腾,一溜冷电便也随着他身躯转动的垫子流旋回绕,“叮当”两响,一对“倒钩钉”应声磕落,他人已稳立在地,雪亮的“破浪刀”竖比胸前,这位八秀之一声调如冰:   “很好,你们还有多少帮手伏在暗处,不妨都滚出来,看我司徒全忠能否刀刀诛绝,半口不留!”   变故开始,连汪来喜也认为是孙有财起了狠心豹胆,抽冷子发难了,接着来的情形却使他大生疑窦——孙有财从来没有用暗器的习惯,更没听过他擅使这种“倒钩针”,况且,如此的力道准头,亦必不是孙有财那几下子庄稼把式能玩得出的,然而,若不是孙有财动的手、又会是何方神圣?   他这边脑筋还在转动,黑暗里已鬼魁般闪出七八条身影来,由柴房泄出的灯光所映照,可以隐约看出那七八个人都头扎赤巾,穿着枣红的紧身衣,只有为首的一个加了一袭宽大的同色被风。   司徒全忠南始发现这干不速之客;脸上神态竟然倏变,惯有的冷峻表情顿时像被惊恐融化了,他大瞪着两眼,声调窒噎迫促:   “‘血合字会’……谢独!你,你们怎样来到这里?”   肩搭披风、身形模高有如门板的那人狂笑一声,满脸瘦病的赘肉都在抖动,他举起手上的大号板斧直指司徒全忠,嗓音粗烈,不在咆哮亦宛如咆哮:   “我们怎会来到这里?好杂种,我们不来这里却该去哪里?‘百花坪’么?‘百花坪’只是白痴和猪头去的地方,‘血合字会’不去,我谢独更不会去!”   好家伙,这位模样狞厉粗陋,混身上下充满戾气的仁兄,敢情就是那恶名值赫、专横刚愎的“血合字会”首脑:“九手勾射”谢独!   司徒全忠自是颇出意外,同时也感觉到形势大大不妙,他退后一步,又惊又怒的道:   “谢独,你原和我们双老约好在‘百花坪’见面论断是非,双老已经准时赴约,你们不在‘百花坪”候驾,却潜行来此,意欲何为?”   碟碟怪笑,谢独形色越见狰狞:   “好叫你这野种明白:范寒峰与沙含恨两个老王八蛋仗着那点恶势,挑着过往的一块臭烂招牌,处处伸手管事,大包大揽江湖恩怨,简直视道上同源如无物,我虽则早就看他不顺,但事不关己,好歹也容忍着,不想这一遭两块老货竟为了‘仙霞山’庄有寿的漏子找到我姓谢的头上,明迫暗求、软硬齐下,要我抽腿化解与姓庄的那段纠葛,我只稍有申诉,居然就恼羞成怒,放下话来在‘百花坪’谈判了断;他娘的皮,两个老东西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无非是想武力迫和不然就斩尽杀绝,行,你一对老小子待断我的路,我就要抄你的窝,‘百花坪’姓谢的不去,偏偏绕来‘彩溪’血洗你‘双老阁’,倒要瞧瞧是谁吃得住谁?”   司徒全忠面孔苍白,却是看得出他已横了心:   “住口!天下尽多帮会组合,也只有你们‘血合字会’才做得出这等不信不义之事,亦只有你谢独才有如此胞胎卑鄙的行为,你们不仅无耻,更且无胆,有种的便明火接刃,正面交锋,暗袭偷截,算不得英雄好汉!”   谢独目光似血,气势如虎:   “野种,我从不自诩英雄好汉,但求益寿延年,名利双全,你要充英雄扮好汉,我却正可成全于你!”   司徒全忠振吭大叫:   “快示警!”   几名青衣护院手忙脚乱的纷纷从怀中掏出银哨,凑上嘴巴便狂吹起来,尖锐的哨音传扬在夜空里,显得特别凄厉悸颤,但谢独却并不阻拦,他像在观赏一出闹剧似的嗑味而笑:   “吹吧,马上便有四面回应,我却要看看你们能吹出什等样的救命菩萨来!”   就在这边哨音激越的同时,整个“双老阁”内也处处响起了同样急促的声响,还加夹着不断的吼喝呼叫,间歇的悲鸣长号,很快的,有火光燃烧,有兵刃的撞击不绝,形势仿如立刻沸腾起来,情景已老炼狱!   谢独气定神闲、泰山不动的道:   “野种,整外‘双老阁’,我们共有三路人马,你眼前看到的,只是其中一路罢了!”   坐在地下装熊的汪来喜,早就把眼前情况弄清楚了,因而不由得暗暗叫苦,这岂不是虎吻未脱,又陷狼群了么?两边交锋在即,却将他兄弟五个夹在阵势中间,万一有个什么长短,该有多冤?缨干祥和杨豹亦已撑起身来,只瞧着这一片火爆场面发愣;缪千祥不知怎么搞的,虽然仍在臂酸股麻,私心里竟偏着‘双老阁’这边,他呆呆注视着‘血合字会’那个一身赤红,打骨子里就起了增厌!   谢独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兄弟五个,大板斧往司徒全忠身上一指,突然暴喝:   “宰了!”   七名赤衣大汉里,有三个猝然扑出,三个人是以不同角度进袭,俱是身手矫健、招式凌厉,几乎在同一时间,攻击的焦点便齐头并落!   司徒全忠反应猛辣,大斜身,“破浪刀”卷若匹练,镐锋破空如啸,毫不退让的尽全力反攻上去,四个人甫始接触,便已看出都是拼命的架势!   望了望那几名青衣汉子,谢独不耐烦的道:   “一遭宰了,少摆在这里碍眼!”   于是,又一名赤衣人冲了过去,但见他身影一动,寒光初现,三颗人头已滴溜溜的抛上半空!   固然也经过生死的豁斗、博命的场合,但像这样惨怖的杀伐,缪千样犹是头一遭遇上,现在,他才知道,什么是狙击的技巧、什么叫歼灭的手段!   于是,谢独一双阴酷的三角眼已瞄向了他们这边,缪千祥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肌肤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由衷的恐惧来自内心,他好像已经感觉到冰冷的锋刃接触于脖颈,差点连丹田的那口气都提不住了;汪来喜又何尝不是心胆俱颤?他却多少还拿得定主意,急忙扯开嗓门嘶叫:   “谢大当家,谢舵把子,你老可千万莫生误会,我们不是‘双老阁’的人,我们也和‘双老阁’结有梁子,今晚潜了进来,原待放火烧他个满堂红,不幸出师失利,火没放成,反倒被摆平了,谢大当家,你老却竖义旗、伸铁拳,不向恶势力低头,正好为我们一干江湖后进吐口怨气,立一个凛然不屈的好榜样,我们服了你啦!”   后面的一段话,才真正使谢独心花怒放,受用十分,他眼中的杀机立敛,故作矜持的道:   “我可不敢承当那么些抬举,不过呢,我就是受不了有人倚老卖老,抗着招牌欺压人,他娘不就是一口气不是?都是肉做的,谁该低谁一头?别个逆来顺受,心起含糊,我偏要往上抗!朋友,你们也遭过那两个老家伙的迫害?”   汪来喜一副诚惶诚恐、五体投地,幸见青天大老爷的德性:   “谢大当家说对了,要不是双老仗势欺人,逼得我哥几个无路可走,凭我们这点气候,也敢冒死同他们争抗?”   频频点头,谢独这才真想起了什么,他大声道:   “难怪方才这些王八蛋正待捆绑你们,原来却是旧事重演,娘的皮,这就叫物极必反,两个老货招得天怒人怨,遍地仇孽,气数就快尽了……”   说着,他又挥了挥手:   “也罢,你们赶紧离开此地,免遭池鱼之殃,既属志同道合,这把火你们也不必放了,且由我来代劳,不但要烧他个满堂红更要宰他个满堂红!”   汪来喜一叠声的谢着,赶忙示意杨豹与缪千祥,合力背起地下那两个要死不活的,几乎是连翻带爬的逃了开去,也只是刚刚到了城外,背后已传来一声闷障,听声音,似乎是出自司徒全忠口里!   五个难兄难弟,踉踉跄跄抢进了这片松林里,孙有财始幽灵似的冒了出来,不等汪来喜开口责骂,他已一伸大拇指,全心全意的赞道:   “来喜老兄,行,确是行。你这一套,我才真叫服了,要不是你知机得快、应付得妙,你们五位恐怕早已向阎罗殿报到去了;姓谢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压根不识慈悲二字,若非临时叫你搔着了他的痒处,这会儿,我只剩替列位收户的份啦!”   汪来喜吁吁喘着道:   “你就一张嘴巧;娘的,刚才你倒是死到哪里去了?我还指望你大显神通,前来救人哩!”   孙有财苦笑道:   “我这几下子三脚猫的把式,你又不是不知道,碰上那凶神恶煞,救人不用谈,至多再缀上我一个,唉,先时可把我急疯了……”   手抚胸,缪千祥余悸犹存的道:   “老天、三十多年没受过的惊吓,这阵子却受全了。以前不晓得什么叫害怕,如今才知道,这人间世上,吓人的事儿还真不少!”   杨豹这时悄声搭腔:   “来喜,你看看,他两个像是醒过来了……”   汪来喜移到近前,俯首查视,可不是么,姜福根与潘一心正在悠悠醒转。两个人揉着眼皮,晃着脑袋,像是宿酒才过,迷迷糊糊的挣扎着要坐起。   伸手按住他们,汪来喜低声道:   “别动弹,药力正在行开,再躺一会就没事了……”   姜福根努力睁开疼涩的眼睛,怔怔向松林的顶端凝视了一阵,开口有如梦中吃语: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到了何处?先……先时好像听到来喜二哥的声音……”   汪来喜柔和的道:   “已经把你两个从虎口里救出来啦,你两个旦放宽心,等一歇我们就永离苦海喽……”   透了气,潘一心缓缓眨着眼,神情似是相当疲惫,他涉着嗓音道:   “该不是做梦吧?我刚才还隐隐听到杀伐呼号之声,以为这一遭可万劫不复了……”   不禁鼻端泛酸,杨豹安慰着道:   “你们干真万确是脱险了,潘肥,只是时机不巧,尚得淌一关……”   是的,尚得再淌一关。“双老阁”偌大的范围里,烛天的火光正炽、惨烈的拚杀方兴,这一关,却似历经了阿修罗场!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四章 此去随所欲 第十四章 此去随所欲   混乱的场面仍在持续着,奔走呼号的声音翻江倒海般向四周浸漫,空气中飘漾着浓重的血腥味,金铁交击的脆响绵密而紧凑,火光炫花了人眼,也颤悸着人心,松林之外,真是一片惨烈。   就在林中的六个人屏息如寂、华若寒蝉的窒怖里,两条人影宛如两条丧家之犬,慌不择路的一头撞了进来,人才入林,已经喘息着瘫软成一团!   汪来喜固然是大吃一惊,招子却也够尖,一瞥之下,即已看清闯进林子来的这两个不速之客,居然还是一双雌货,其中一个更似受伤不轻,半边身子全是血污!   那两个狼狈不堪的女人虽则精疲力竭的叠做一堆,反应仍旧敏捷,目光抬处,亦已发现了林子里的这一伙好汉,不由惊震更甚,双双分滚开去,两人手中的四柄短剑同时挥舞,却是软弱虚缓,瞧得出强辇之末,不堪一击了!   汪来喜他们赶紧退避,孙有财已抢着低喝:   “兀那两个婆娘体得误会,我们可不是‘血合字会’的同党——”   受伤的女人半跪地下,身躯不停摇晃,林外闪耀的火光映照着她一张清瘦却尚未脱形的瓜子脸蛋,虽是面色惨白,但风韵犹存——约莫四十好几的岁数了,不过,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美人胎子!”   另一个娘们的年纪比这一个轻了些,大概三十出头的味道吧,身材娇小玲珑,长得也挺标致,只是眉宇之间隐透精悍,眼下的辰光,竟然还在咬牙,听她吁吁喘着,口气倒狠:   “若不是谢独一帮的……你们又是哪一路牛鬼蛇神?”   孙有财不禁上火,冷冷的道:   “你还是顾着自己保命吧!我们是何方神圣,用不着告诉你,至少,‘双老阁’那份粮我们一样吃不上,两头都远着去!”   忽然,潘一心哑声呼叫:   “我的天,那不是阮姨娘与小铃噹杨姨娘么?怎么也搞成如此凄惨法儿?”   半跪在地下的女人认出潘一心,亦失声道:   “你不是那窃贼潘一心吗?几时被你逃出来了?”   一声“窃贼”,六个人听着全免不了感到刺耳,孙有财没好气的道:   “阮姨娘,现在可不是你过堂审案的场合,没那多威风好使,二位同我们差不离,全到了屋檐下,不低头也不成,哼哼,‘窃贼’?窃贼比亡命总要好过一点!”   娇小却泼悍的“小铃噹”杨姨娘柳眉倏竖,杏眼圆睁,愤怒的道:   “你——”   阮姨娘伸手示意,容颜凄黯;   “三妹,这人说得不错,我们中了好计,被‘血合字会’趁虚而入,如今正是家毁人亡、四顾彷徨的境地,不忍讳着,又能怎么样呢?”   杨姨娘尚不待回话,林子外面传来不寻常的人声鼎沸,而寒芒闪耀,厉叱暴吼之声起落不绝,看情形,竟似有人抄向这边来了!   阮姨娘形色大变,急忙转向孙有财道:   “这一位——呃,朋友,能不能请各位行行好,帮我姐妹一个忙?”   孙有财端着道:   “我们哥几个人微言轻,只怕帮不上二位姨奶奶什么忙!”   移近了些,阮姨娘十分恳切又委屈的道:   “不须要各位帮什么大忙,但求你们别出声响,让我姐妹躲过追兵就行……”   火焰透过松隙的散碎光影中,反映着缪千祥那张敦厚的圆脸上一片深切的同情,他的声音仿佛融入了阮姨娘的委屈里。   “你们二位放心,如今我们都算是落难人,同船过渡也有五百年的缘份,何况现在又串连着陷于险地?好歹得帮着你们……”   阮姨娘注视着缪千祥,幽缓的道:   “多谢各位成全——”   松林之外,人声嘈杂,而且逐渐逼近,有个粗大的嗓门猛然吆喝:   “甘老六,这片乌林子还没搜过,你领几个兄弟送去打探打探,我就不相信那两个骚娘们有得上天入地的本领,能逃出我们手掌心!”   一个尖锐的声音立时回应,随即便有五条身影掩向林边,周遭跳动的火苗子拉长了这五条鬼魁般的影像,染照着他们暗红色的衣装,手上的兵刃烟增晃亮,杀气逼人,没有错,是“血合字会”的追兵到了!   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孙有财双目凸瞪,喃喃自语:   “天老爷,这一下乐子可大了……”   姜福根任是身子虚软,脑筋却已清醒,他暗暗扯了汪来喜一把:   “二哥,若是万一吃对方发现了我们,却该怎么应付是好?”   汪来喜正在犹豫,缪千祥一直愣愣的道:   “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不拼也只有拼了,何况二位姨娘正巧窝在这里,要讲不是同伙,怕他们亦不相信……”   狠狠瞪了缪千祥一眼,汪来喜小声骂着:   “你倒会怜香惜玉,英雄救美,桩儿,你可明白我们乃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哇!”   缪千祥闷闷的道:   “莫不成就见死不救?”   这边在悄悄争论,那头人家业已一字排开,大模大样的搜了过来;杨豹深深吸了口气,神色非常沉重,呼吸都浊了:   “准备拼吧,这次不会再有好运道了,就算来喜舌上生莲,约莫亦说不动老谢啦……”   现在,五个“血合字会”的杀手已到了近前,甚至可以约略看清他们的面貌,那五张人脸,乖乖,真叫凶恶得紧哩!   照对方搜查的方式来看,他们是决计隐藏不住的,而距离的延伸,仅是迟早的问题,大难方兴,很快就要临头了!   于是,伏在草丛的阮姨娘暗一咬牙,身形暴起,抢先发难,两柄短剑在幽沉的林隙间闪过两溜冷芒,由于位置接近,她又是出其不意的动手,眨眼下已与当中那个“血合字会”的朋友撞成一堆——短剑刀口,尽入对方胸膛!   另外那四个反应极快,几乎同时吼叱出声,分向四个角度跃开,缪千祥这时也不知吃了什么狠心豹胆,居然弓背弯腰,一头冲去,单刀是没有砍中人家,却与四个中的一个滚翻在地,双双扭打起来!   汪来喜叹了口气,铜萧倏挥,招呼向其中之一,孙有财带着哭腔骂了一声,两手握转着他的宽刃短刀,狠命对准剩下的两位刺去!   那两个“血合字会”的仁兄,由于林中幽暗,变起突兀.骤遭袭击之下,亦不禁慌了手脚,以为中了人家的埋伏,双双后退不迭,一个瘦高条回刀模截,嘴里狂叫:   “来人哪——我们中伏啦——”   斜刺里,“小铃噹”杨姨娘一头雌豹般扑上,短剑罩心插落,这瘦高条抽刀不及,急忙侧掠,由于一脚踏进个洼坑,身子重心不稳,又碰上了一株松干,还不等他反弹回来,潘一心的两腿已绞上了他的脖颈,更倒抛出三步之外!   和这瘦高条一齐朝后退的,是个五短身材的壮实汉子,眼见同伴头下脚上的栽跌出去,更是心惊胆颤,他一对虎头钩漫天划地的狂舞着,边直着喉咙宛如嚎丧:   “快来人哪,‘双老阁’的一干罪魁祸首全都窝在松林子里打埋伏——”   嚎叫声像裂帛也似的传扬出去,杨豹的阴阳环也同他的双钩猛然交击了三次,这位仁兄无心缠战,身形挤向林子边缘,却没注意姜福根从背后倏闪上来,又轻又巧又准确的一匕首捅进了他的脊梁!   和缪千祥在地下翻滚扑打的那一个,固然已经狠狠在缪千祥身子上捶了几拳,却不曾占着便宜,缪千祥亦毫不客气的咬了他两口;这样的打法,早就乱了章法,“血合字会”的这位论功力自是高出缨千祥不少,但落到这步景况,已失常态,只等于是打混仗了。   甚至混仗也打不下去,因为孙有财、姜福根、潘一心、杨豹四个人分别转头扑了过来,好比群狼袭瘸虎,但见刀光环影,交相起落,血溅肉绽的一刹,便只剩下惨号如丝如泣。   五人中仅存的那个,场面亦大大不妙,因为和他拼搏的,已不止汪来喜一人,眨眨眼里,阮杨二位姨娘早凑了热闹。   林幽光暗,两个会合下来,这位“血合字会”的朋友业已里外全透了红,赤血染浸衫下,他才待朝外窜逃,潘一心自旁觑准时机,腾空弹腿,足尖结结实实踢中对方脑袋,当那人的身子旋转捧出,同时传来一声骨路的碎裂暴响!   火把的亮光便在这时映照进来。二十余名“血合字会”的杀手从松林四边抢入,带头的,正是有如凶神恶煞般的“九手勾魂”谢独!   在熊熊的焰苗跳动里,原先的沉黑就像缩了水似的被挤迫向角隔,现场的景况便无所遁形的展露出来,谢独双目瞥处,不由勃然色变,模样活脱要吃人:   “好一群歹毒杂种,居然拿这种阻报手段来坑害我的属下,若不将你们刀刀诛尽,个个轨绝,何能泄我心头之恨!”   说着话,目光又火赤的转投向汪来喜脸上,恨得他满口牙“咯”“咯”挫磨:   “你们这群王八蛋尤其不是东西,用一番花言巧语蒙混于我,原来仍和‘双老阁’是一丘之貉,先时吃你们混过,饶你们几条狗命,如今正好一并解决,且无论生死,都得把那付舌头勾割下来!”   汪来喜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华,正想硬着头皮申辩几句,阮姨娘已挺胸脯,气势凛然的道:   “谢独,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冲着我们‘双老阁’的人来,这些朋友的确与‘双老阁’毫无关联,你不该皂白不分,横施暴虐!”   重重“呸”了一声,谢独指着地下倒卧的五具尸体,口沫四溅:   “不管你们有关联没关联,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牵扯,老子死的这五个人却必然被你们共同谋害无疑,只此一桩,便通杀不赧!”   阮姨娘面色煞白,激愤的叫:   “从来也不曾见过似你这样阴险卑鄙又冷血残暴的匹夫,谢独,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今晚你所做的,你终将遭到报应!”   狂笑如雷中,谢独猛然挥手:   “宰,通通给我宰了!”   往后瑟缩着,孙有财仓皇的问:   “来喜老兄,我们该怎么办?”   汪来喜的声音进自唇缝:   “豁上了——”   不错,眼前的情况,好比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看,任你丢灿莲花,能说下个大天来,只怕姓谢的也六亲不认啦,汪来喜心中有数,除了豁上,再无他策!   二十余名“血合字会”的杀手轰路一声,纷纷扑前,阮杨二位姨娘与杨豹等六个人也准备奋力迎击,就在白刃交接的刹那,但闻衣袂兜风之声骤起,先是六条黑影飞鸿般掠进,人一入林,立时便冲向那平“血合字会”的朋友,而金衫碎闪,额下蓄着一把红胡子的“金戈”向继终亦罩顶搏击谢独!   形势的转变是异常突兀又急剧的,只照面之间,双方已混战成一团;“双老阁”这边,出现的是向继终与“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他们原是跟随双老前往“百花坪”和谢独一伙人谈判去的,如今天兵神将般降临,很显然双老亦在不远!   不仅是不远,简直就在眼前,混战才起,“掌飞雪”桑干那庞大的身影业已映入林中,在桑干的恭谨侍奉下,是两个衣着华丽、举止雍容的老人,两个老人,一位身材修长,面如白玉,留着三咎青须,另一位略见矮胜,却长眉垂梢,鹰目狮鼻,形像十分威猛;这两位老人甫一现身,那股子蒙伟之概,便已镇慑全场!   当然,就算是白痴,此刻也知道是双老来了——名扬天下的“枯竹白骨”范寒峰、“碎兰断肠”沙含浪!   一见双老,阮姨娘同杨姨娘儿有隔世的感觉,两个人容颜凄楚,咽声轻呼:   “双老……”   这两位江湖上的巨枭,很容易就能叫人分辨出来谁是范寒峰、谁是沙含浪,因为他们关切又怜爱的眼光,正各自投注向属于他们的女人身上——面如白玉,额蓄青须的一位殷望着阮姨娘,鹰目狮鼻,形貌威猛的这一位则疼惜的盯视着杨姨娘;“竹兰双老”憧然分明!   到底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佬,此时此地,仍沉得住气,一先不叙那等的企念与悬思,却只交待了“掌飞雪”桑干寥寥数语,然后,双双逼近“九手勾魂”谢独!   桑干疾步侧行,朴刀在手,竟是过来卫护着际杨二位姨娘,而杨豹等六个难兄难弟跟在二位姨娘身边,不消说一齐沾了光,看样子,局面这就大转了!   缪千祥暗中透了口长气,俯在汪来喜耳边悄声道:   “真是天降救星,来喜哥,我们这遭大难不死,后福可就无穷啦……”   汪来喜显然不似他兄弟这样乐观,使铜萧吹孔的一端搔了搔耳根,摇着头道:   “你可别想得太美了,桩儿,双老饶不饶过得我们,谁也不敢说,‘血合字会’固然是他们决不并立的仇敌,咱哥几个亦不能算是人家的朋友,搞不好,双老摆平了姓谢的那一伙之后,约莫就冲着我们下手啦……”   缪千祥愣了片歇,有些不安了:   “说得是,我差点忘记“巧真塔”上捅的继漏了,来喜哥,只怕双老不会放过我们,趁着此时一片混乱,正好走人——”   汪来喜闷声道:   “不用痴心妄想,你瞧瞧眼前的局面,‘血合字会’已成强弩之末,情势完全控制在双老手中,除非人家点头,又朝哪里走去?”   缪千祥赶紧放眼过去,这才发觉俄顷之间,双方的战况已大有变化——“金戈”向继终抛开了谢独,转而支援“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二十余名身着赤衫的“血合字会”朋友,早就躺下了多半,六秀这边,不过赔上两员而已。   另一头,双老侍候谢独,谢独乐子可大了,任他粗横的身躯左冲右突,形似疯牛般展舞着那柄大号板斧,却根本挣不出双老联手下的禁制圈;“枯竹白骨”范寒峰轻易不露的“斑竹杖”挥洒如漫天雨雪,角度移动的每一环全是封死逼绝对方的精妙杀着,“碎兰断肠”沙含泪则游走似鸿飞电闪,双掌幻做无尽无终的“兰花手”,指弹指戮,仿佛恶魔的诅咒,隐现于不可测的虚渺之中,枯竹白骨、碎兰断肠,果然不假!   现在,缪千祥终算开了眼界,除了杀人的功夫之外,他更瞻仰了形意层次的武学威力、外敛内蕴的至高艺业竟华,现在,他才真正明白武林之道千奇百异、浩瀚无涯,须弥芥子,何其玄化。   以双方的优劣形势来看,“竹兰双老”应该早将谢独解决,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只是围罩着谢独,偶而不疼不痒的敲击两下,逗引得这位“九手勾魂”吼叫怒骂,暴跳如雷,一双眼也全泛了红,双老的意思已至为明显——他们显然要尽情的羞辱谢独,在做最后一击之前,磨光姓谢的所有尊严!   当那边向继终的一对金戈灿耀着金光再次挑起一名赤衫敌人的时候,“竹老”范寒峰的“斑竹枝”亦淬似蛇电掣掠,一点透入谢独额门,而谢独的巨斧正往上扬,“兰老”沙含浪的手指已弹击在姓谢的胸膛,血花爆起的一刹,竟将这位“血合字会”的首脑震飞七尺,四仰八叉的重重摔下!   于是,一声尖锐的嗯哨响起,所有残余的“血合字会”人马立时狠奔系突,四散奔逃,大略一算,二十余名同伙,躺在地下就有十三四个!   “金戈”向继终并不罢休,叱喝连声里率领手下四秀随后追杀,当人影吼声一路远去,双老才缓缓回身,就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件一样从容走了过来。   在这座烧毁了大半的厅堂里,“竹兰双老”默默听完杨豹等六个人的解释,“竹老”范寒峰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师弟“兰老”沙含泪,语气中透着几分乏倦:   “江湖争纷,遗患无穷,不想七十归隐之年,犹受其牵连茶毒,几乎弄得家破人亡,含浪,我委实累了,这桩事,你看着办吧。”   沙含浪人如其貌,竟是比他师兄火爆得多,闻言之下,两只眼睛尖利如刃般瞪视着一排站在面前的六个人,恶狠狠的道:   “居然胆敢潜入‘双老阁’盗宝伤人,这种行为,不仅构成大不敬,尤其张狂跋扈到了极处,不加惩罚,何做效尤?非重重治罪不可!”   六个人站在那里,狼狈之状,活像重演了“仙霞山”“七转洞”的一幕,不过,眼前的处境,却要比上一次凶险得多,沙含浪这~变脸,他们六个就不让腿肚子打转,六颗心亦不由齐往下沉,个个的头皮都似起了炸!   深深吸了口气,汪来喜陪着笑,哈着腰道:   “前辈慈悲,下情皆已上禀,我们兄弟纵有不是之处,亦乃形势所逼,受情感道义所趋不容推倭,前辈明鉴,务请高抬贵手……”   孙有财也凄凄惶惶的道:   “两位前辈都是江湖大豪,一方圣贤,自也明白人与人相处理该首重情义,道上同源,尤难规避,‘双老阁’是什么地方,里头住的是些什么人,小的们何尝不清楚?冒死犯颜,也是迫不得已,鸡蛋碰石头的事,要不有那份情义撑着,谁活腻味了来触这等的霉头?小的们并无大恶,尚乞二位前辈看在兄弟照肝胆这一层上曲予包涵,饶命超生……”   “竹老”范寒峰微见动容,他又望向沙含浪,正待启口,沙含浪已重重一哼,大声说道:   “就凭你们这等的胆大妄为,视我们‘双老阁’如无物,岂是几句卑词屈言就可想得的?如果人人援例如此,将来我兄弟还有安宁日子好过么?不行,非严惩不可!”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阮氏姨娘,忽然挺身站出,形色憔悻却语气坚决的道:   “含浪,有件事,或许可以改变你的心意——”   沙含浪赶紧站起,放缓了腔调:   “二嫂不去歇着,何苦让这些琐碎事烦心?”   阮姨娘平静的道:   “先让我把话说完——含浪,就在你与你师兄尚未赶回之前,我和妹妹已被谢独的手下追赶到松林子里,是他们这几位掩护了我姐妹,也是他们这几位帮着我姐妹力抗姓谢的围杀,当时,我们已经精疲力竭,我更是负创在身,要不是他们慨伸援手,你和你师兄这时刻只能为我姐妹收尸了;含浪,岂能因小过泯绝大恩?待怎么处置,你就斟酌着办吧!”   旁边的“小铃噹”杨姨娘跟着走过来,仰脸注视沙含浪:   “姐姐讲的一点不错,若不是人家冒着生命的危险协助我们,师兄早就失去了姐姐,老爷,你也一辈子见不着小铃噹了……”   沙含浪在刹那的怔愕之后,态度立刻起了变化,他几乎有些失措的问:   “竟……竟有此事?果有此事?”   杨姨娘嘟起小嘴,瞪着两眼:   “如今是什么时候、我姐姐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诳语随便打得的吗?”   沙含浪连忙转向范寒峰,十分尴尬的搓着手道:   “师兄,呃,这档子事,自然不能以小过而泯大恩,还请师兄有以裁示……”   微微一笑,范寒峰颔首道:   “那就免责了,连‘翠玉龙’一齐奉送,就算我们师兄弟给缪千祥的新婚贺礼吧;人命几何?尤其阮妹与杨妹的性命,更同你我生死相连哪……”   于是,阮姨娘和杨姨娘羞涩却情意绵绵的投向双老一瞥,翩然退去,梨花海棠,谁说黄昏的恋情不依样甜蜜,而隽永呢?   杨豹等六个兄弟,不但感激零涕,内心振奋,若非尚得顾着三分面子,早就举手立呼万岁了。   本来是兄弟五个回“马前镇”,如今多出一个——“鬼听壁”孙有财,他是专程跟着去喝喜酒的。   那条“翠玉龙”,已由缪千样自己背着,肩龙于身,美人在望,“聚丰泰当铺”朱胖子的模样回映入脑,似乎也不怎么讨人嫌了。   六个人胯下全是“双老”赠送的坐骑,高大神气,兼而有之,缨千祥落在后面,正逐一端详着四位拜兄与孙有财,经过一番惊涛骇浪之余,他在品味着现在的感受——人活一生,有兄弟、有朋友,该有多好?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五章 麒麟如虎来 第十五章 麒麟如虎来   打“双老阁”回来之后的这段日子,,缪千祥真可谓惬意又风光透了,献上“翠玉龙”给朱胖子,讨来的是一番出自心肝的千恩万谢,得到的是韦秋娘隐不住的脉脉情意。朱胖子并没有食言,第二天就替小俩口子行了文定之礼,婚期约在下个月,日子也挑好了,天气凉一点再合房,确是设想周到,缪千祥每一思起那一天,就不禁心跳气喘,混身燥热,巴不能早早到来,几十个晨昏叠做一宿过了最妙。   晌午时分,他收了肉档,兴冲冲来到杨豹住处,打算找着老哥哥一谈迎亲细节,顺便再喝上两盅解解痛;杨豹住的地方,坐落在横三街的大路边,算是市集中心,光景十分热闹,他把所属的两幢楼房分租给人家当仓栈,自己却窝在窄巷后一间小屋子里,那间小屋子,原是堆放杂物用的,这位“大空空”为了多收几文租金,便免不得个人受点委屈了。   缪千祥和杨豹都是自家兄弟,没有那么些俗礼可讲,他摸上门来,一边嘴里吃喝着,一边就管自推门而进,门是应手开了,他却不由微吃一惊,因为屋里头站着的人不是杨豹,竟是汪来喜,除了汪来喜,满屋的家具一片混乱,四散抛置着,像是刚有几头烈马冲将过去一样!   汪来喜正在观看着手中的一张纸条,脸色阴沉,眉宇间宛似聚浮着一层黑气。   跨入门槛,缪千祥移目盼顾,愣愣的道:   “这是怎么回子事?来喜哥,豹哥呢?豹哥人去了哪里?”   汪来喜伸手递过那张巴掌大小的灰褐纸条,闷着声道:   “真要命——你自己看吧!”   接过纸条,缪千祥读着上面龙飞凤舞、书写得简单明了的两行字:   “欲求杨豹不死,入夜城隍庙来晤。”   纸条上除了这两句话,既无上款,亦未署下款,意思很明白,有人劫持了杨豹,要他们兄弟晚上到城隍庙去谈判,而什么人劫持了杨豹,待谈的又是什等内容,就一概讳莫如深了。   咽了口唾沫,缪千祥有些迷惆的道:   “这,呃,来喜哥,这不是带着掳入勒索的味道么?”   汪来喜沉沉的道:   “一点不错,不止是带着味道,明明白白就是在掳人勒索,否则谈什么?有什么可谈?真他娘的流年不利,刚才由鬼门关上打了几转回来,就碰上这等触霉头的液监事,你说冤不冤?”   缪千祥苦笑道:   “我连晌午饭还没吃哩,急着收了摊子待赶过来和豹哥商议一下迎亲的事,顺便喝上两盅,做梦也没想到豹哥这里竟出了纰漏!”   汪来喜皱着眉道:   “倒是巧,我也打谱来问问豹哥,你同秋娘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前脚才入,你后脚就跟了进来,看看这个场面吧,可不乱得叫人心烦!”   搓着一双大手,缪千祥道:   “来喜哥,目下谈不得我的婚事了,先准备救人要紧,你看这档子麻烦该怎么处置才好?时间急迫,业已逼上眉梢啦!”   来回踱了几步,汪来喜顺脚踢开地下一只锡壶,在锡壶“喧卿卿”的滚动声里,他慢吞吞的道:   “下手的那干王八羔子,必是对我们哥几个的日常情况与生活习惯做过详细观察,否则,他们不会知道豹哥午间大多时都耽在屋里,也不敢肯定我们兄弟总有人每天来豹哥处盘桓,对方留下条子,就表示我们之中必然有人看得到,这些蛛丝马迹,足见人家蓄意已久,早计划妥了做这一票。”   缪千祥呐呐的道:   “来喜哥,呕,你有没有想到,可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汪来喜摇头道:   “此刻尚不能断定,也不用急,到了晚上朝过面,就会知道是何方人马了!”   望一眼满屋的凌乱,缪千样小声道:   “要不要知会福根哥与一心哥?”   汪来喜道:   “当然要告诉他们,人多自则势强,如今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形态上已属不利,再不多找几个帮手,岂不越落下风?”   缪千祥忽然胆气一振,双臂环胸,两眼里也闪射着光芒:   “那些抽冷子打闷棍的三流子货绝对玩不赢我们,来喜哥,你想想看。连‘血合字会’、‘双老阁’这么厉害的码头帮口,都任由我们全身进出,无可奈何,区区跳梁小丑,岂足一笑?我们哥儿几个可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大风大浪也见过经过,想威胁我们?只怕那干东西牙口不够硬!”   汪来喜不免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他咧咧嘴,模样透着古怪:   “我说桩儿,话可别讲得太满,前些日子,我们固是屡屡化险为夷,侥幸活命归来,其中除了机智运气之外,算是逢着了责人帮忙,像这样的好事,却可一不可再次,运气总难遭遭都有,今后行事,还得谨慎戒惕为上……”   缪千祥陪着笑道:   “来喜哥,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能先挫了锐势,对方那拨人熊,就算再凶再横,还强得过‘血合字会’与‘双老阁’去?”   汪来喜道:   “江湖上原就步步凶险、处处强豪,有很多情况是难得互相做比的,同时形势变化,往往亦微妙非常,此一时乃调异于彼一时,桩儿,千万莫叫前些日的幸运冲晕了头,多准备多防范,才是求存自保之道!”   缪千祥哈着腰道:   “你说得有理,来喜哥,晚上去城隍庙,我当会加意小心。”   叹了口气,汪来喜道:   “劫持豹哥的人也不知是本地的抑或外来的,连‘马前镇’有座城隍庙都打探得清清楚楚,那地方鬼冷阴森,我这土生土长的老民犹不曾去过几次……”   缪千样道:   “可不是!尤其这几年只在庙门外打过几转,里头是个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了!”   拍拍缪千祥肩膀,汪来喜道:   “桩儿,我这就去知会委三与潘肥一声,好叫他们及早准备,豹哥这里,麻烦你替他收拾收拾,待到人头聚齐,大伙一同来此处碰面!”   缪千祥连声答应,汪来喜已急匆匆的跨门而去,屋里,缪千祥一边开始收拾四处的凌乱,脑袋边不停的转动着,他在寻思,到底是些什么人掳劫了杨豹,又为什么理由偏偏把目标定在杨豹身上?   夜空清朗,有星,还斜挂着半弦月。   镇南方向,座落着这爿年代已经相当古老,而且破旧失修的城隍庙,庙后紧邻着一片荒坟地,相当冷清幽森的所在,气氛也阴沉得很。   荒坟地上,时有惨蓝的鬼火流闪,点点团团的打着飘忽,叫人看了不觉头皮发炸,难免亦跟着怀疑,城隍爷是否待要开堂审冤了?   汪来喜在前头领队,缪千祥与姜福根、潘一心三个随后缀着,哥儿几个提心吊胆的来到庙门之前,庙门竟是开着的,往里一望,黝黑乌暗,任什么景物也看不清楚。   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左窥右探之余,忍不住骂了起来:   “他娘,有一说是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今天既非初一,又不是十五,城隍庙的大门却开得像要吃人似的,莫不成牛头马面打饥荒,饿昏得忘了日子,瞎拣个时辰就待收拾供奉了?”   知道姜福根是指桑骂槐,阴着损人,汪来喜赶忙低嘘了一声:   “你小声点,姜三,豹哥还在人家手里,可别先把局面闹拧了!”   姜福根悻悻的道:   “什么地方不好挑拣,偏偏选了这么一个所在来谈斤两?真是鬼头鬼脑,与庙后那片荒坟里的角色都属一路子货!”   汪来喜没有搭理姜福根,站在庙门口管自向内张望,庙里仍是无灯无火,乌漆麻黑,伸手见不了五指,当然啥玩意亦看不到。   缪千祥凑到一边,压着嗓门问:   “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汪来喜道:   “你带着火折子没有?”   点点头,缪千祥从腰板带上取出火折子,迎风抖燃,在微弱的火光跳动里,可以大概映照出庙殿的轮廓——半坍的神案、残破的垂幄,烟黄泛黑的城隍爷雕像,缺了胳膊的牛头马面,以及遍地的鼠粪污,却就是不见人影。   熄了火折子,缪千祥纳闷的道:   “不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么?怎的鬼也不见一个?来喜哥,别是故意逗我们乐子吧?”   汪来喜道:   “豹哥失踪了可不是逗乐子,桩儿,许是我们来早啦?且安下心等他一阵再说!”   绕着城隍庙前后转了一圈,潘一心回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无奈之色,他摊开手道:   “没有人影,荒坟上倒是热闹得紧,鬼火串串,像是全站出来纳凉呢!”   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道:   “这算开哪门子玩笑?掳了我们的人,还吊这等的胃口,娘的皮,图道混世有这种混法的?来喜二哥,我们愣是不侍候,看那干泼皮能啃了鸟去!”   哼了哼,汪来喜道:   “他啃不了你的鸟,却能摘掉豹哥的飘儿,姜三,你他娘就安静一下行不行?几十岁的人了,也没见有你这样毛躁的!”   潘一心笑了笑,道:   “主要是这地方呆着叫人不顺贴,我们三哥不是毛躁,吆喝两声,好壮胆罢了!”   瞪了潘一心一眼,姜福根恶狠狠的道:   “少说风凉话,潘肥,与鬼为邻,莫非你心里就塌实?”   潘一心尚未及回话,城隍庙对面那道土堤之后,已冷冷传来一个声音:   “一群不出息的东西,连死人都怕,难怪成不了气候!”   汪来喜霍然转身面向土堤,提高了嗓门叱喝:   “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那里?还不快滚出来给你家汪二爷亮相?”   土堤上立即出现了几条人影,其中一个开起回来声调还挺亢厉:   “狗娘养的汪来喜,才一阵子不见,居然变成汪二爷了,前些时在‘七转洞’装孬粉熊,枷镣上身的辰光约莫全忘啦?”   听这嗓音竟有几分耳熟,汪来喜正在琢磨对方是谁,缪千样已自脸上变色:   “来喜哥,大事不妙,这不是‘仙霞山’‘七转洞’‘白麒麟帮’的三当家,‘角蛇’裴四明么?他一眼就能认出你来,豹哥怕是栽在他们手里了!”   几个人从土提上跳下,借着星月的微光依稀可以辨认出面貌的大概来,走在前头的那一个,身形瘦削,额上长着一颗肉瘤,不是“角蛇”裴四明是谁?   不止是裴四明,他身边那死眉死眼的胖汉,除了“飞棍”齐灵川不会有第二个,齐灵川之后,跟着另一个体格粗矮,浓眉暴眼的人物,汪来喜猜都不用猜,便笃定是“白麒麟帮”的大当家,向来缘一面的“活斧”庄有寿了。   三个人来到距离哥几个丈许远近的位置站住,“角蛇”裴四明眼露凶光,粗声粗气的道:   “真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七转洞’一别,又在这里朝面啦,嗯哼,四位可是一个不少,通通到齐,手足到底情深哪!”   汪来喜踏上一步,先是深深作揖,陪着笑脸道:   “没想到竟是‘白麒麟帮’的几位当家驾临,暖违多日,近来想必诸事顺遂、财源茂盛吧?汪来喜这厢给三位请安了……”   一挥手,裴四明火暴的道:   “汪二爷,甭他娘在老子跟前磨你的嘴皮,你当我们为什么会跑来这鬼地方风凉?”   汪来喜打着哈哈道:   “约莫不会是碰巧了吧?”   裴四明大声道:   “少跟老子爆皮笑脸,破明了说,留下纸条约你们前来的就是我们兄弟,杨豹如今在我们手上,要不要他活命,就全看你四个了!”   汪来喜忙道:   “各位也知道,杨豹是我们拜兄,兄弟连心啊,我们怎会不要他活命?”   缪千样接口道:   “不仅要他活命,而且活得越长久,我们哥几个越开心……”   昂起头来,裴四明重重的道:   “很好,难得你们之间有这么深厚的手足情份,要姓杨的活命,十分简单,拿银子来赎就行!”   两颊的肌肉倏紧,汪来喜明知早晚是这么回事,心里仍不免起落打鼓:   “这个……三当家,你明白我们哥几个都是苦哈哈,穷措大,实在凑不出几文钱来,但为了我们拜兄的事,好歹也得咬着牙关应付,三当家,只要你开的数目不大,我们兄弟便当裤子、卖老婆亦得卯上!”   裴四明不耐烦的道:   “我不管你们如何去凑钱,银子够数才能放人,姓汪的,价码不高,只要十万两银子就成交!”   “十万两”三个字仿佛平地响起三声焦雷,不但震得汪来喜两眼泛黑,缪千祥等三人亦不免脑袋发胀,腿肚子打转,十万两,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既便随地拣上十万颗石子吧,恐怕也得拣个十天半月才行,这不叫狮子大开口叫什么?   汪来喜定了定心神,苦着脸道:   “三当家,你说的十万两,可是指的银子?”   裴四明神色一沉,嗓门又高了:   “你在吃我豆腐?娘的皮,不是指的银子,莫不成十万两废铁?”   干咳一声,汪来喜低声下气的道:   “好叫三当家得知,这个数目实在太大,别说十万两银子,你真要十万两废铁我们兄弟也负担不起,三当家,我们全是穷人,就算你拿我们兄弟四个连肉带骨卖了,亦怕卖不出这个价钱的一半,求你行行好,三当家,再往下压一压吧……”   冷冷一哼,裴四明道:   “这是在市场卖青菜龙带着讨价还价的?十万两银子,分文不能少!”   旁边,“飞棍”齐灵川阴沉沉的道:   “限你们三天之内交付万两银子,过时不候,端留着杨豹的脑袋给你们拎回去!”   夜沉露重,汪来喜纳戴门上却汗水消律,他沙哑着声音道:   “请几位当家的发发慈悲,高抬贵手,这个数目,杀了我们也拿不出来,好比一十人能背一百斤,却硬叫他抗一千斤,除了压死人,还别什么结果?三位当家,我们哥几个决不是装穷,委实凑不上啊……”   裴四明嘿嘿笑道:   “凑不上拉倒,且等着替姓杨的收尸吧!”   忽然,缪千祥仗着胆子道:   “三当家,天下有钱的人多得很,你们为什么偏偏挑上我们大哥?”   横了缪千祥一眼,裴四明粗暴的道:   “谁让你们到‘仙霞山’‘七转洞’去伤人捣蛋?谁又叫你们跑去‘双老阁’偷盗那条翠玉龙?你们胆上生毛,敢出面搅局,老子们就要从你们身上捞回本钱!”   缪千样争辨着道:   “话不能这么说,三当家,那条翠玉龙本就不是你们的东西,‘白麒麟帮’掳人索赎,人家姓黄的付了赎银,你们竟不罢休,更进一步把宝物也抢了去,里外里一把抓,独吃狠吞,却让收当翠玉龙的当铺主人活不下去,我们冒险替他找回来,有什么不对?”   双目一瞪,裴四明怒道:   “‘白麒麟帮’将翠玉龙献给了双老,你们凭什么去盗取?”   汪来喜插进来道:   “但是,双老已经亲口答应把翠玉龙交还我们,以便物归原主,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你的好朋友桑于,当时他也在场听到!”   缪千祥接着道:   “你们强将这笔帐记到我兄弟头上,滥施报复,就不怕双老生气?”   这时,那身材粗矮,浓眉暴眼的仁兄墓地怪笑一声,又冷又硬的道:   “别看这小子生像老实,居然还懂得拿大帽子压人哩,不错,双老是把翠玉龙交还你们了,我们今天也不是向你们追索那件宝物,我们只是干我们的老行当——掳人绑票而已,因为你们得罪过‘白麒麟帮’,所以便选中你们老大为对象,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双老向来清楚‘白麒麟帮’吃的是哪碗饭,决不会伸手断我们财路!”   “飞棍”齐灵川亦慢吞吞的开口道:   “双老日前险些家毁人亡,如今正在收拾残局阶段,心情特别恶劣,你们假若想去双老面前告状,保证会给轰将出来,再说,双老那里,有我们老伙计桑干护着,也不怕你们扯淡;宝物我们不要了,买卖却得做下去,黑道有黑道的一贯传规,双老是明白人,怎可能偏袒你几个夹生泼皮?”   裴四明烦躁的吆喝起来:   “不用再罗嗦,十万两银子赎活人,干是不干?多一句闲话,老子们拍屁股便走!”   汪来喜央告着道:   “三当家,无论如何,请你体谅我们,把价码降一降……”   那浓眉暴眼的仁兄答腔道:   “我庄有寿做这等无本生意,已经做了大半辈子,从来,还没有让过价,姓汪的,一文也不能少,少一文,就提杨豹人头给你看!”   窒默了片刻,汪来喜咬着牙道:   “那……也罢,三日之后,如何交钱?”   庄有寿面无表情的道:   “三天之后,仍是同样时间、同样地头,我们等着点收银子!”   裴四明加强语气道:   “十万两,数目够见人,数目不够见尸,你们要敢玩花样,姓杨的人头先落地!”   汪来喜沮丧的道:   “放心,我们兄弟便豁上性命,也得把十万两银子给凑齐……”   庄有寿向他的两位伴当做了个手式,三人一体,跃上土堤,当他们身形消失在上堤后面的一刹,汪来喜已急忙拉过姜福根,低促的道:   “姜三,快去暗里缀着,看他们在何处落脚,要能查出豹哥被囚的所在,事情就大有转机了,你千万留神,别露了痕迹!”   姜福根连连点头,悄无声息的追蹑上去,看他身法矫健麻利,动作之间宛似轻风飘拂,不着迹象,汪来喜才不由透了一口长气。   夜空如洗,仍有星、有月,但哥儿三个的心情却沉重异常,他们踏步归去,三双人腿竟一样的沉滞瞒册、都似是肩荷着好大一付担子。   孤灯一盏,要死不活的在桌面上闪跳着,汪来喜、缪千祥和潘一心便围坐桌边,六只眼睛全瞅着灯光发呆——这是在缪千祥狭小的蜗居里,桌上有一壶老酒,三只酒盅,但是,杯中酒却仍满溢,动也没动。   于是,房门突启,灯火一阵摇晃,姜福根已鬼魁似的溜子进来,不等他将门扉掩好,汪来喜已急忙站起,焦切的问:   “怎么样,姜三?摸着他们的落脚处没有?豹哥的消息可查明了?”   姜福根先不答话,走过来拿起桌上的一盅酒,仰脖子平尽,这才抹了抹嘴角余渍,眯着两眼,带有那种说不出的自负之色:   “你且让我喘口气行不行?来回几十里地奔下来,连两脚都还没有跨进门槛,你就叫魂似的叱喝个不停,莫非以为我‘一阵风’只会饶上功夫白搭?”   汪来喜赶紧拖过凳子,接着姜福根坐下,又取过另一只酒盅双手奉上:   “好、好,你就先歇口气,如今你是我们的爹,活祖宗,里外里全指望你,姜三爷,再来一杯,过了瘾方开尊口不迟。”   “嗯”了一声,姜福根接过酒盅来仍是一口干了,他支起一条左腿到凳子上,目光在三个兄弟脸盘间巡了一转,慢条斯理的道:   “你们倒是说说,我跑了这一趟,有没有点收获?”   汪来喜扮着笑颜道:   “当然有收获,凭你‘一阵风’的本事,岂有白忙活的道理?”   缪千祥也拍着马屁道:   “要说跟踪追蹑这一rJ,我们兄弟谁都比不上福根哥,先时大伙全看见了,福根哥手脚之麻利轻巧,直同飞燕惊鸿,乖乖,既便孙悟空的斤斗云吧翻来蹦去怕亦不过如此而已!”   潘一心想笑却不敢笑,只好低下头去,擎起酒盅来抿了半口。   姜福根十分受用的挺挺胸膛,大刺刺的道:   “桩儿固然是抬举三哥我,但是呢,我这身提纵之术却也不是吹的,自有其独到之处,就拿今晚的情形来说,人家三个可不是省油的灯,皆届一等一的高手能人,待要暗里跟随,却不露迹象,真是谈何容易?亏得我功夫深,身手强,才幸不辱命,好歹把任务圆满完成了!”   汪来喜耐着性子道:   “你的意思是,姜三,已经探着他们的落脚处所了!”   姜福根傲然道:   “何止探清了那三个人王的落脚之处,豹哥的消息也一并有啦!”   陡的精神一振,汪来喜忙道:   “快说,人在哪里?”   姜福根使劲抹了把嘴,得意洋洋的道:   “离着城隍庙往东去,大概十五六里路吧,在一片枣林子里,有家荒废了的农舍,庄有寿他们便窝在农舍之中;我等他们进去了一会,才潜行入内,四合院的士角屋共分七间半,那半间屋子约莫是以前拿来难犁具的,人一靠近,便闻到一股牛粪臭,门窗还新换上粗木条,就像个大号站笼一样,豹哥的人我是没见着,不过却听到他的声音,正夹着屋外守卫的两个家伙给他送碗水喝……”   汪来喜仔细的问:   “你确定那是豹哥的声音?”   姜福根不悦的道:   “多少年的老兄弟,别说他的嗓调一听就着,哪怕他放个屁,我也包管分辨得出!”   汪来喜两手互叠,眉开眼笑:   “这就好,我叫‘白麒麟帮’那伙三八蛋等着做发财梦去,你们心狠,就莫怪我兄弟手辣,谁待栽这斤斗,犹得走着瞧!”   缪千样有些心里不落实的道:   “来喜哥,你的生意是,咱们不凑银子赎人,要和他们来硬的?”   汪来喜举起酒壶来替自己斟了盅酒,一口饮下半杯,双目透着红光道:   “庄有寿那三个杂碎,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黑心黑肝,贪婪恶毒到了极处,大家想想,他们明明知道我们兄弟凑不出十万两银子,却硬是分文不肯减少,拿豹哥的性命迫着我们要钱,这不是逼我们去上吊,去偷抢拐骗么?娘的,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我们四条汉子?结,他们不给我哥几个留路,我哥几个便只有豁上拼了,宁肯玉石俱焚,也半个蹦子不拿!”   潘一心深有同感的道:   “我赞成二哥的做法,有些人是天生的食髓知味,得尺进步的,这一遭,我们既使倾家荡产的把银子凑给了他们,谁敢担保他们下一次不会重施放技?如果接着再掳去我们兄弟当中的任何一个,何来另一笔十万两银子补赎?与其受人宰割,不如挺身搏击,横竖输赢就此一裙子买卖,大家玩完拉倒!”   汪来喜点头道:   “大伙要搞清楚,‘白麒麟帮’这一拨熊人,专门靠打家劫舍、掳人绑票为业,若是在其淫威之下,只求顺受,不图反抗,必然事故迭起,后患无穷,他们待赶尽杀绝,我们就拿命硬顶,鹿死谁手,犹未可言!”‘   缪千祥咧嘴笑道:   “拼一场也罢,‘血合字会’、‘双老阁”我们都不怕,还会含糊了这几个东西?”   眼睛不停的眨着,姜福根似乎并不若他三位兄弟那样胆壮气豪:   “银子凑不齐,当然只有硬抗,问题是,我们拿什么力量跟人家抗?单以我们四个人的能耐而言,恐怕挺不过庄有寿那一票亡命之徒!”   汪来喜沉沉的道:   “我早提过,兵在精而不在多、斗力不若斗智,前些时日,水里火里我们也进出好几次了,亦不见哪一个挺了尸,固然运气占了一部份,但谁能说我们毫无计谋机智?我们不想流血拼命,事到临头却非得面对现实不可,人要朝下活,就得自己求取生存之道,兄弟们,挺上了!”   缪千祥猛一拍手:   “兄弟同心,黄土变金,是死是活,都非要和他们抗争到底不可!”   耸耸肩,姜福根道:   “你们别以为我孬种,我可是他娘的就事论事,谋定而后动,既然大家全是一个想法,我也没有话说,拼就拼吧!”   潘一心道:   “还得靠三哥出点子,设谋略,如果正面蛮干,我们只怕胜算不大!”   摸着下巴,汪来喜道:   “当然要以智取,无论我们实力如何,却投鼠忌器,别忘了豹哥还在人家手里!”   缪千祥有些急切的道:   “来喜哥,你现在心里有没有什么定见?”   汪来喜笑笑道:   “你真把我当成诸葛亮了?莫急,我说桩儿,容我好生寻思寻思,包管能想出个巧法子来整治那些狗操的货!”   晕黄的灯火又在轻摇,汪来喜的面孔上便幻映着如波的光纹,他不再讲话,眼睛上瞅着屋顶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又神游到哪一计中去了。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六章 仗胆求仁义 第十六章 仗胆求仁义   第二天晚上,刚起更,由姜福根领路,兄弟四个摸向了那片枣林子;十多里的路程,索性不骑马,拿两条腿淌过去,隐密妥靠些。   姜福根不但轻功好,记路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几乎连半个弯都没多转,便找着了目的,果然不错,是片枣林子,枣林子里亦果然有那么一户半坍不倒的废弃农舍。   伏在林中朝内观察,只见人影闪动,进进出出,好像“白麒麟帮”这次还来了不少兵马,光景竞相当热闹。   哥儿几个隐伏着不动,时辰还早,且等夜深入更静,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蹲在树脚下面,潘一心眼珠子不停转动,不觉透着疑惑的道:   “来喜二哥,你算出姓庄的带来多少人么?”   汪来喜低声道:   “约莫有二三十员吧,一时也看不清楚,奇怪,他们带这么些人在身边干啥?”   潘一心道:   “疑处就在这里,二哥,以他们的行动力量来说,掳持豹哥绝对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只要挑几个手脚利落的角色就足可办到,但事实上却来了这么一老票人马,我认为其中恐怕另有文章!”   汪来喜沉吟着道:   “不错,但另外又会是什么文章呢?他们明白豹哥的十万两赎身银子已经榨得我们民穷财尽,再无油水,总不合丕有第二着手段吧?”   潘一心道:   “我看不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在豹哥这票买卖之外,也们可能也同时进行别的勾当,反正决不会是好路数乃可断言!”   哼了一声,汪来喜喃喃的骂:   “真叫贼不空手,出山一次,便想捞个满盆满钵——这些杀子刀的……”   两个人正在咕嚷,一侧伏着的姜福根已忽然发出“嘘”声,伸手朝农舍门口那边点了点,低促的道:   “你们看,又有人来了,模样却不像是‘白麒麟帮’同伙的!”   几双眼睛迅速瞧将过去,可不是,从枣林的另一边,两条彪形大汉毫不掩遮行藏的大步走向农舍,举止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付桀骛跋扈之态!   缪千祥压着嗓音道:   “好家伙,这两号人物的块头可真不小——”   汪来喜道:   “瞧瞧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是一身雪白,又不知是何方来的凶神恶煞?”   当那两个身着白衣的大汉来到农舍门前的当口,里头已有一批人拥了出来,从这边瞧得真切,“白麒麟帮”的三个首脑居然全露面了,三个人冲着这双白衣大汉又是打躬、又是抱拳,模样之奉承巴结,活脱像见到天皇老子!   隔着这段距离,倒听不清庄有寿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光景,十成十是抱着人家大腿拍马屁,姜福根不由轻“呸”一声,不屑的道:   “那两个,好像是“白麒麟帮’三个头儿的亲爹,看那等的孝敬法……”   汪来喜却凝重的道:   “此时此地,忽然多出这一对怪物来,只怕对我们行事大有妨碍,伙计们全得加意谨慎,步步小心,眼下可栽不起斤斗!”   大伙都静默着不再出声,其实用不着汪来喜提警告,谁也知道栽不得斤斗,只要阵前失风,别说难救杨豹,就连他们自己亦将求天不应、呼地不灵啦!   世间事,真个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单摆着一个“白麒麟帮”业已是令人伤足脑筋,应付维艰,如今又半途上冒出来这么两号企图不明的人物,把情况就越发搅混了,待到行事的辰光,还不知要遭到多少麻烦呢。   时间悄悄的过去,夜渐深渐沉,农舍里开始安静下来,灯火也大半熄灭,一片幽寂中,显得梦乡境界,朦胧在望,该都入睡了吧?   熬时间的等待,最是磨人无聊,虫叮蚊蛰之外,尚得嘈声屏息,随时注意周遭动静,可比不得围聚桌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般豪放开怀。   终于熬到了此一刻,姜福根已忍不住催促道:   “差不多了吧?再耗下去就快天亮啦,我说来喜二哥。”   汪来喜点头道:   “可以摸上去了,记住大家单在一起,前后左右俱可呼应,千万别走散了!”   于是,姜福根一马当先带头潜行,领着众人绕了个半圈,避开农舍正门,准备从另一边矮墙中间摸进去。   所谓“矮墙”,仅仅是个称谓罢了,其实根本已算不上是堵“墙”了,坍倾的土砖剥落参差,造成一个又一个大小不同的缺口,墙基失散多处,末倒的土壁也一付摇摇欲坠的模样,人要进入,不须攀登,甚至用不着跳跃,如果没有顾忌的话,大摇大摆直着朝内开步就行。   姜福根轻车熟路,照着脑子里记忆的方位,带着大家起起伏伏的来到他所说的那“半间屋”,这“半间屋”确是狭隘窄小,倚筑在四合院正面右侧厢房的后檐下,果然在门窗上还新加了儿臂粗细的木栅栏,而且只有这里派了守卫,门框边尚插得一只火把,哗哗剥剥的吐放着青红色的焰苗,映照得左近一片通明。   守卫共是两员,他们身着“白麒麟帮”的制式服饰,手提“鬼头刀”,无精打采的在火光映及的范围内慢吞吞的兜着圈子,看情形,两位仁兄对于他们目前的职司,似乎都不怎么带劲。   吸吸鼻子,缪千祥小声道:   “福根哥,是有点牛粪臭,他们把豹哥关在那等腌制场所,真叫缺德!”   姜福根悄声的道:   “能留得命在就不错了,人叫那些魔攒着,还容你挑东拣西,嫌吃嫌住?”   汪来喜摆摆手,压低嗓门道: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动手,由我和姜三对付那高个子守卫,桩儿与潘肥便收拾另一个,动作千万要快,死活不论,速战速决最是要紧,完事之后,桩儿活肥赶快套上那个家伙的衣服,暂且掩人耳目,等救了豹哥出来,立即按原路退走——”   交待过了,四人略一抄扎,兵分两路掩了上去,先由汪来喜躲在颓墙后头,火光照不着的地方,捏着喉咙发出一声细细的呻吟,夜深人静,声音虽细,却足以令那两个守卫听得清楚。   两人听到声响,起初是微微一愣,停止了兜圈子的脚步,那高个头朝颓墙后声音传来的方位瞧了半晌,才低叱着道:   “谁?是什么人?”   伏在墙脚下,汪来喜自然嘤声不答,那高个子望一眼他的伙计,有些迷惑的道:   “老赵,刚才有点动静,像是谁在哼卿,你可听见了?”   他那伙计点头道:   “是有那么个声调,会不会是野猫子叫春,或是其他什么小兽在降叫?”   高个子摇头道:   “像是人在哼,老赵,过去看看怎么样?”   这老赵伸了个懒腰,要死不活的道:   “要看你去看,我瞅着你就是了,在这荒林僻野,难不成还会出鬼?”   高个子手握“鬼头刀”,大步走近颓墙,老赵则不以为然的脉牙耸肩,索兴拖了只木桩头坐了下来,把家伙横搁在双腿之上,打谱高个无所发现之后,再加讥消一番。   来到颓墙近前,高个子左窥右探,俱无所见,他又跨过颓墙,弯身察看,这一弯身,便正好将脑袋伸进了姜福根两手撑着的一个牛皮活套索之中。   于是,姜福根猛然收缩活结,套索立时深深勒进高个子咽喉.汪来喜配合得恰到好处,重重一记木棍敲上了对方的脑门!   那老赵见到他的伙计俯腰趴过颓墙探视,才自感到好笑,却已同时发觉情形不对,因为高个子这一趴伏墙端,除了全身骤然抽搐之外,便已没有任何连续动作,此时此景,人的反射举止,绝对不该是这种形态——!   老赵赶紧从木桩头上站起,还来不及有第二个意念产生,缪千祥已双手握着单刀,从黑暗中一步冲出,对着老赵的心口位置便扎!   大吃一惊之下,这老赵往后暴跳,“鬼头刀”横架,方待张口示警,潘一心已斜刺里一个斤斗翻出,双腿盘绞如电,挟起老赵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倒摔出去,不必再费神去看死活,光瞧姓赵的头面扭转的古怪方向,就知道这位仁兄永远也挺不直脊梁了。   缪千祥奔至墙边,飞快剥下高个子的衣服朝自己身上套,潘一心也是同一动作,只三两下,便已换穿停当,贸然端详,倒还真能蒙混一时哩。   他们这么更衣易帜,汪来喜与姜福根也早就把两具尸体拖了出去,等缨干祥和潘一心提着“鬼头刀”来回戒备的时候,汪来喜已经用他特制的细巧钢锯锯开了门锁。   当汪来喜、姜福根推门进屋后的须臾,姜福根又匆匆伸头出来丢下一句话:   “豹哥在里面!”   木门重又掩好,级干祥已禁不住望着门板起了一阵兴奋,他憋着笑声道:   “一心哥,老天爷真是帮忙,就这么容易便救得豹哥脱险啦!”   潘一心目光四巡,低沉的道:   “希望不要再起波折,桩儿,要高兴,还得等一会……”   缪千祥得意洋洋的道:   “你也别小看了自己,一心哥,不论在‘七转洞’‘白麒麟帮’的窑口,‘彩溪’‘双老阁’的龙潭虎穴,哪一次我们救人没救成功?这一遭的行动,更再度证明了我们的能力、技巧,都是第一流的,哈,不是不行,只缘不动!”   忍不住也笑了笑,潘一心正想说话,厢屋尽头的拐角处,突然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揉着眼睛,还带着三分睡意就叱喝起来:   “半夜三更,你两个不好好当差,却在那里咕味些什么?他娘,要是有了闪失,看我不剥你两个的人皮!”   二人打眼一看,不由连忙哈腰藏面,怯于抬头——说话发威的那一位,不是别个,正是“白麒麟帮”的二当家“飞棍”齐灵川!   齐灵川大概是叫尿憋急了,下床出来小解的,这会还提着裤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系着裤腰带,他骂完了,本已转过身去,想一想,却又兜了回来。   缪千祥顿时一身冷汗,心里祈告着姓齐的千万不要走近才好,齐灵川却像叫什么邪端勾引着一样,偏就摇摇摆摆的凑了过来,人还隔着好几步远,已能闻到他呼吸间浓重的酒气!   暗里碰了缪千样一下,潘一心低促的道:   “注意应变,听我的招呼行事,桩儿,只怕要出漏子了!”   缪千祥惶惊不安的道:   “莫非我真的高兴得太早啦?”   这时,齐灵川已来到近前,他先朝囚人的半间房屋门窗上看了看,才双手捧着肚皮踱到缪千祥身边,睁起两只红丝满布、迷迷糊糊的醉眼打量了缪千祥片刻,喷着满嘴羊骚味的道:   “你,呃,不是周祥大么?”   缪千祥将“鬼头刀”单手支地,深勾着脑袋,有意变着嗓音道:   “回二当家的话,小的正是周祥大,这晚了,二当家还不歇着去?”   哼了哼,齐灵川翻动着眼珠子,巴掌拍着自己凸出的大肚皮:   “倒是怪了,周祥大,你管得着我呢、还是我管得着你?尊卑有别,上下有分,这个规矩你懂是不懂?我歇不歇着,是我的事,你却犯的哪一门心思?我操!”   缪千祥忙道:   “是,是,小的失言,还请二当家恕过……”   吐了口气,齐灵川大概夜来马尿灌多了,竟有着少见的唠叨:   “你们这些兔崽子,一天到黑,光知道吃冤枉,完全是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之属,他姐,你们可晓得如今日子有多难熬?为了保存这座山头,维持大伙兄弟的嚼粮,我们三个做头儿的花费了多少心血,绞尽多少脑汁来找路子、挣银钢?若是早明白立帮混世有这么难法,孙子王八蛋才干这一行,出一样的力气,却把肥油朝大家嘴里分摊,落到眼下,仍然鸟蛋精光,要是只得我哥三个,八百年前就大发啦!”   缪千样身上冒着冷汗,只有唯唯暗暗的道:   “三位当家确然是够辛苦的……”   打了个酒嗝,齐灵川喃喃的道:   “说起来,‘一青二白’这几个家伙,也不算什么好东西,斤斤计较,吃人不吐骨头……”   缪千祥迷惑的问:   “‘一青二白’?二当家说的是——?”   挥挥手,齐灵川有所警惕的道:   “不关你的事,少问,总而言之,若要求人,就不得不受几分鸟气,你当这天底下真有什么道义节操、慷既大度的说法?娘的,要是有,也早叫狗吃了,如今是利字在前、贪字顶头,有好处才有交情,没有好处,便算亲爹亲娘亦只好一边风凉去!”   缪千祥陪笑道:   “二当家息怒,保重身子要紧。”   瞪眼瞅着缪千祥,齐灵川低着舌头道:   “周祥大,咂,你那档子狗屁倒灶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可不能‘舍盘’哪!”   呆了呆,缪千祥愕然道:   “我,我哪桩事儿?回二当家的话,不知二当家说的哪桩事儿?”   齐灵川身子晃了晃,粗着嗓门道:   “娘的个皮,晚上我多喝了几杯是不错,莫非你也和我一样喝多了?我是指你媳妇的那档子事,她不是和你吵嘴跑回娘家去了么?你去要人又吃她娘家亲戚轰了出来,这桩事你都能忘了不成?”   哈着腰,缪千祥赶紧道:   “没有忘,小的没有忘……”   齐灵川大马金刀的道:   “小子,你,呃,用不着客气,下一次见到你老婆娘家人,无妨把话放出去,他们算是什么玩意?庄糊孙、土老子,不够爷们使小指头一戳。怎么着?吃了狠心豹子胆啦?竟扣住‘白麒麟’帮兄弟的媳妇不放,约莫全活腻味了……周样大,你去跟他们说,再不把人交出来,嘿嘿,就怪不得姓齐的要去抄他们的老窝!”   缪千祥心里焦急,表面上只得扮做一派恭顺的道:   “多谢二当家关怀,小的自会依二当家吩咐去办……”   “嗯”了一声,齐灵川点着头道:   “这才像话;我说周祥大,你放心,一切都有我替你担待,天塌下来我先使头顶着,哼,哼,凭你老婆那一窝子娘家人还能啃得鸟去?”   咽了口唾沫,缪千祥小心的道:   “天色不早,二当家,还请回房去困一觉吧?”   齐灵川怒道:   “又来了不是?回不回房困觉是我的事,你少喀嗦,周样大,可别给你鼻子长了脸,惹毛了我,照样叫你嫌难看!”   缪千祥干笑着不敢再多说话,齐灵川这才像刚刚发现旁边还有个潘一心似的,上下打量着这位“回龙腿”,含含混混的问:   “呢,你叫什么名字来看?看起来面善,却是一时记不清了。”   踏上两步,潘一心躬身道:   “小的潘肥。”   在嘴里反复念道着“潘肥”这两个字,齐灵川打着酒嗝道:   “潘肥,潘肥……娘的,怎么不大有印象?你是最近才入帮的吧?”   潘一心笑道:   “回二当家,小的人帮,约莫也快一年啦……”   齐灵川又拍了拍自家肚皮,一双眼睛迷里马虎的向四周巡视着:   “那关在屋里的杨豹,没耍什么花样吧?”   潘一心道:   “好端端的锁在屋里哩,二当家,任姓杨的胁生双翅,也飞不出这半间屋!”   满意的呵呵一笑,齐灵川道:   “要知道,这厮的身价不低,值得上十万两银子呢,他那几个狗头兄弟,这一阵只怕业已忙得鸡飞狗跳,削尖了脑袋在钻路子凑钱啦,你们给我好生守着,可不能让财神爷出一点纰漏!”   潘一心谨慎的道:   “小的们省得,打值班到现在,就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一下。”   齐灵川用力抹了把脸,自言自语的道:   “他娘,莫不成真个年纪到啦?喝得几杯酒,竟有些头晕眼花.迷迷饨吃起来,呃,你两个给我放出精神,好生当差,我且去躺一会再说……”   缪千祥就像是送瘟神似的,刻不及待的道:   “二当家请,二当家好走!”   也才潜堪转身,齐灵川犹豫了一下竟又兜回来,他摇头晃脑的道:   “不。不行,这姓杨的干系太大,我要不亲自检视查探.还委实放不下心来,周祥大,呕,给我开门,我得进去瞧瞧!”   心腔于蓦地一紧,缪千祥人就不觉拦向了齐灵川的面前,他憋着嗓音道:   “二当家,你老宽念,姓杨的人就好端端锁在屋里,还怕他化做一阵清风飘散?二当家这几天来也够劳累了,好歹先歇着,天一亮,尚有得二当家忙活的呢,这里的事,小的们自有分寸……”   猛一把将缪千祥推出四五步远,齐灵川吹胡子瞪眼的咆哮着:   “分寸?你们有鸟的个分寸!堂口里的事,大大小小,哪一桩不要我们哥三个操心耗神?若是依靠你们,早他娘叫人端了窑啦!”   踉跄未定,缪千祥已赶忙回身再拦:   “二当家,人就锁在那果,,实在不须烦劳工当家的情神,小的们职责在身.决不敢稍有怠忽……”   齐灵川叱喝一声:   “少废话.还不快给我滚到一边去!”   潘一心急道:   “二当家,你是非过去查看不可?”   活脱一头莽牛犯了拗性,齐灵川嘴角流涎,口沫四喷的嚷嚷着:   “我操你个亲娘,这是在我一亩三分地里,你们又是我的手下,我要查看我的虎囚,莫不成还须经过你两个狗头允准?潘——一咂,你叫潘什么来着?”   潘一心低声道:   “潘肥。”   齐灵川一伸手,指头差点戳上播一心的鼻尖:   “赶快把门打开,再要耽误我的时间,便休怪我出手无情!”   抛了个眼色给一旁于着急的缪千祥,潘一心脸上堆笑,欠着身道:   “是,二当家既然非要进去查看那张肉票,小的们怎敢拦阻?二当家,小的这就去开门,还请二当家稍待……”   此时,厢房拐角处,突然闪出三条人影来,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仁兄开口就骂:   “是哪一个混帐东西吃撑了不困觉,半夜三更在这里鸡毛子喊叫?你他娘兴头好,也不怕扰了人家清梦?”   潘一心连忙低下头,轻声道:   “二当家,有人出来干涉啦。”   齐云川一回身,双手叉腰,火辣辣的哈喝着:   “不困觉的就是你家老子我,你是什么人,管得着我这一段么?”   来人一见竟是齐灵川,立刻矮了半截,那高头大马的一位急急退后两步,满脸堆笑道:   “不知道是二当家在此,属下们听到这边有不寻常的动静,才特地过来探视,没想到是二当家正在巡夜查勤,先时有所冒犯,尚请二当家包涵……”   “呸”了一声,齐灵川悻悻的道:   “日子就有这么好混的?我不多操份心,光凭你们。成么?滚滚滚,都回去倒着,别在我眼前惹厌!”   三个“白麒麟帮”的朋友唯唯而退,暗地里,缪千样早已是一身冷汗。   嘴里喃喃不清的咒骂着,齐灵川发现潘一心没有了动静,不由心火又起:   “咦,今晚上是撞了邪啦?你们一个个好像都突的冒升了一截,居然冲着我人五人六起来?那叫潘什么肥的,你还不去开门,莫非等着老子一脚端你过去呀?”   潘一心道:   “二当家仍然要进去么?”   齐灵川吐了口酒气,怒冲冲的道:   “你以为我喝醉了?我要不进去,却叫你开门做甚?”   潘一心慢吞吞的来到门前,假意动手启锁,在连续的拨弄声里,屋内门缝后面透出了汪来喜低促紧张的声音:   “外头到底是怎么码事?哪一个王八蛋在穷嚷嚷?这不是活搅局么?”   潘一心双手不闲,嘴皮掀动:   “是齐灵川那杂碎灌多了马尿,半夜三更心血来潮,跑来查勤来了,来喜二哥,他非要进屋查看不可,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门后的汪来喜略一犹豫,突然咬着牙道;   “也罢,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娘的,是他自己找生活,可怪不得我们手段辣,潘肥,就放这老小子进来。”   潘一心忧虑的道:   “你待做掉他?”   汪来喜悄声道;   “要怎么办,现在还谈不上,但至少得先把他服侍到横躺下来,否则照这样吃喝下去,非吵出纰漏不可!”   潘一心忙道:   “我和桩儿,可须进来搭配?”   汪来喜迅速的道:   “不必,看这老小子满嘴浑言,摇晃不稳的一副德性,八成是叫酒曲淘虚了,我同福根两个抽冷子下手,有把握摆平他!”   背后,齐灵川他在不耐烦的叫嚷:   “潘肥,你是在开门还在搬山?就有这么个磨赠法?真是废物一个!”   潘一心拔掉铁锁,用力推栅启门,回过头来脉牙一笑:   “门开啦,我说二当家。”   骂了一声,齐灵川摇摆着身子走了过来,更不忘横起一肘,将潘一心推出两步,人朝屋里踏进,却忽略了脚下的横槛,脚尖被横槛绊住,胖大的躯体便猛一头撞向前去。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七章 一报还一报 第十七章 一报还一报   屋里一片黝暗,无灯无火,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格局,齐灵川这块颇有“斤两”的尊体朝前踉跄一跌,正是汪来喜与姜福根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两个在黑影中待久了,眼睛比较习惯屋内的光度,严阵以待下,齐灵川甫始撞入,姜福根已偏身斜扫一腿,“哆”一声,绊得齐灵川仆地一记大马爬!   不等姓齐的发出任何声响,汪来喜手抡铜萧,重重敲落,正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齐二当家甚至尚未回过一口气来,头顶上已着实挨了一击,他却挺有个狠劲,人在地下猛一翻腾,居然还有力气往上起!   姜福根动作如电,抢前半步,足尖暴出,“吭”声踢中齐灵川的下巴,姓齐的人往后仰,汪来喜趁势又是一萧敲下,这一次是敲在齐灵川的脑勺子上,于是,齐二当家仿佛叹了口气,人已烂泥似的萎成一滩了。   凑近俯身查看,汪来喜不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娘的,险着哪……”   姜福根在黑暗里问:“敲死了么?”   摇摇头,汪来喜道:   “只是打截了气,这么一副块头,要敲死他可也不容易……”   屋子的角落处,杨豹的嗓门有气无力的传了过来:   “咱们快点走人吧,再延宕下去,万一引来‘白麒麟帮’的其他煞神,想走也走不了……”   汪来喜忙道:   “说得是,豹哥,我来搀你一把。”   这一边,姜福根目注缩成一团的齐灵川,若有所思的道:   “慢着,来喜二哥,我另有计较!”   站住脚步,汪来喜迷惆的道:   “别他娘耽误时间了,情况这么个危急法,你还有什么计较?”   姜福根贼兮兮的笑道:   “来喜二哥,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狠将他们一军?”   汪来喜不解的道:   “怎么说?”   姜福根低声道:   “这些三八羔子,能黑着心肝掳劫豹哥向我们敲诈勒索,我们又何尝不能架走姓齐的反过头来捞他们一票?”   汪来喜迟疑的道:   “怕有后患,如此一来,‘白鹿城帮’越发不肯同我们兄弟善罢甘休了!”   “嗤”了一声,姜福根道:   “你想得美,来喜二哥,难木成我们救走豹哥之后,‘白麒麟帮’就会轻饶了我们?好歹会留着条尾巴在,索兴来一招狠的,至少,也叫对方投鼠忌器,方便我们收场!”   回头望向坐在屋角,萎靡不振、形容推粹的杨豹,汪来喜问道:   “豹哥,你的意思如何?”   杨豹咬咬牙,恶狠狠的道:   “姜三的主意有道理,他姐,只这两日,我已叫他们整惨了,一口怨气憋得心窝作痛,要不多少找补见成回来,想想只怕夜里都睡不着觉!”   汪来喜道:   “好,就这么办;姜三,你叫桩儿进来帮你合抬姓齐的,潘肥前面开路,我扶着豹哥走人!”   在缪千祥和潘一心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前,已被姜福根招呼进屋,哥几个抬的抬、搀的搀,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匆匆溜出农舍,抄着小路逃之夭夭。   在黑呼呼的荒径野道上,姜福根才把他的点子断断续续的告诉了缪千祥与潘一心两个,之所以断断续续,乃因为姜福根抗着齐灵川的两条肥腿,压得他连说话都带喘的原故。   抬着齐灵川的上半身,缪千样虽说颇有几斤力气,也未免吃他不消,一脚低一脚高的朝前淌,他的心情却与此刻的负荷一样,越来越觉沉重了。   什么事也干过,愣是没办过这种反掳票的勾当,他一面担忧往后的麻烦如何解决,一面尚在寻思,这等营生该要怎么进行才叫地道?   兄弟五个人没有出声,显然全有着心事,回家的路途并不太远.走着行着,竟似那般漫漫无尽了……   兄弟五个干下这么一桩大事,当然不能、不敢带着齐灵川这块活宝回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住处——“白麒麟帮”既能找出杨豹的老窝,待要抄他们几人的根底,料亦不是难事,除非吃撑了,谁会闷着头缩在家里端等着恶鬼上门?   南山郊野,活来喜有个老酒友,干的是挺奇特的一种行业,专门到深山僻岭,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挖掘各样草药灵木,回来兜售给镇上的药铺,如果运气不好,采桔的药材量少,就顺便砍他几捆柴火担到熟识人家换顿酒饭;人是极为知命乐天,性子直爽,有一付枯牛似的身体,尤其对汪来喜,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言听计从,这位仁兄,名叫崔鳌,汪来喜习惯称呼他是“卖野药的”。   崔鳌在南山脚下,住得一栋自己建的木造房子,别看房子是木造,却愣是附着茧厚老皮的实心原木钉成,坚牢结实,不输石砌砖堆;房子只一明一暗两间,地处偏僻,汪来喜正好暂且借用了。   “白麒麟帮”的二当家齐灵川,这时就被五花大绑在明屋,不但四肢捆得有如一只粽子,脖颈间还套着一枝铁环,环扣锁在房间木柱上,模样活脱挂着一条狗—一说实话,这副铁环,原来也就是崔鳌用来控他那只大黑狗的,只不过,去年天寒逾常,他一时兴起,早就将大黑狗炖做一锅香肉祭了五脏庙啦。   现在,屋里一张粗糙却厚重的木桌上,正摆着酒菜,大小不一且缺痕斑斑的几只海碗里,满盛着热腾腾的菜肴,全是大块油汪汪的各式兽肉,刚出土的新鲜野菜,另加一盘杂面漠.一大提壶老酒,东西虽粗,却挺能引人食欲。   杨豹和他四个兄弟围桌坐着,赤红脸膛、浓眉大眼又留着一把骚胡子的崔鳌仍在里外忙活,取碗递筷的好不兴致高昂。   汪来喜吸吸鼻子,赞一声“香”,然后拉开嗓门吃喝:   “我说那卖野药的,你还不过来陪着上啃,却叫我们兄弟子坐在这里咽唾沫?”   一叠声回应着,崔鳌抹着头上的汗水急匆忽的走了过来,他敞开胸前衣襟,露出黑茸茸的一片胸毛,看上去不像个卖野药的,倒有几分卖野人头的味道:   “来了,来了,喜哥,我这不来了吗?平素只我一个人吃喝,清锅冷灶的,难得今天贵客上门,好歹也得张罗张罗、就是家伙不够,东西又粗,实在不成敬意,嘿嘿,不成敬意……”   伸筷拍起一块嫩滑的肥肉,汪来喜一边往口里送,边含混不清的道:   “又不是他娘的外人,客气个啥劲?”   崔鳌望着汪来喜大口吃肉,不觉喜勃勃的搓着手道:   “二哥,你吃的是兔肉,味道还可以吧?嗡,那一碗里是樟子肉,红烧的,漳子肉旁边那碗是山鸡,来,请请请,大家都尝尝。”   杨豹撕着半个杂面馍,一点一点在嘴里咀嚼,显得心事重重:   “来喜,我在寻思,经过这一晚上,‘白麒麟帮’的人约莫也该发觉出事了,只不知他们是个什么想法、什么打算?”   缪千祥先把提壶里的老酒逐一给大伙面前的饭碗添满,自己喝了一大口,咂着舌头道:   “噎,酒还不错,就是呛了一点——豹哥,就不知道庄有寿那一帮子人,有没有这个脑筋,想到这票买卖是我们干的?”   汪来喜又夹了块山鸡肉,尚未入口,便笑了起来:   “他们要是想不到,干脆别再闯道混世了,通通卷铺盖回姥姥家去吃现成吧,我说桩儿,豹哥人不在了,齐灵川也恰好在巡视囚房的时候失踪,这桩把戏不牵连着我们还能牵连上谁?姓在的一伙人不是白痴,用不着多琢磨便会想到是我们干的好事。”   杨豹唤了口酒,沉沉的道:   “那么,你看他们会怎么办?”   汪来喜道:   “先是一阵大乱,然后派出人来分批到我们居住的窑口去抄查,在行动落空之后,便等着我们传口信,谈斤两啦!”   狼吞虎咽了好一会的姜福根,这时用衣袖抹去满嘴油渍,笑呼啸的道:   “来喜二哥谈的只是推测对方行事程序,却没有言及他们心态的反应,我敢担保,‘白麒麟帮’这次偷鸡不着蚀把米,阴沟里翻大船,光是那股子窝囊,也足够这一伙熊火捶胸顿足的了!”   潘一心道:   “越是如此,只怕他们心中的怨恨越深,愤意之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施展出哪些报复手段来,所以我们更须谨慎才是。”   姜福根瞪一眼锁系在木柱下的齐灵川,这一时,齐灵川早就苏醒过来,只是隔夜宿酒尚未退尽,又挨了顿好摸,如今还是头晕脑涨,混混饨饨,不但全身上下像散了骨架子,胸口腰腹各处亦隐隐作痛,连吸一口气,都能把内脏掀腾半天,有人望他,他还不知道,管自垂着脑袋,悠悠忽忽的在追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缪千祥小声问道:   “他醒啦?福根哥。”   姜福根扭回头来,鄙夷的一笑:   “想想这头肥猪在‘仙霞山’‘七转洞’审问我们时的那股子威风,再看看他目前的熊样,能说风水不是轮流转么?昨晚上折腾了我们一路,这老小子却补足一场好觉,现在可不是醒啦,桩儿,不过至多是醒了一半吧。”   汪来喜咽下嘴里的东西,笑道:   “姓齐的怕有多少年没挨过这一场狠打了,我和姜三联手合力猛敲猛踢,捧得他歪七叉八,当堂缩做一堆,但眼下看了,这老小子却又似伤得不重,除了几处瘀肿,好像血都没溅一滴……”   缪千祥道:   “皮粗肉厚的人,比较经得起打,有些大号诸公,几十棒子敲不倒,换成瘦猪,一家伙就砸瘫了,我捉猪宰猪好些年,全是经验之谈。”   摆摆手,杨豹皱着眉道:   “谈正事要紧,兄弟们,我的意思是事情既然干了,便必须直撑到底,不能畏缩,不可半途而废,终究也要对方拿出个交待来,否则,不但让人看不起,反倒认为把我们吃定了!”   姜福根颔首道:   “当然,要就不干,干了就不能虎头蛇尾,我们来这一手,全是被人逼出来的,江湖黑饭我们不吃,但人家要吃我们,不反打一耙如何活得下去?”   崔鳌先是听得津津有味,继而意兴风发,激出一股同仇敌汽的豪气,他持起衣袖,拍着毛茸茸的胸膛道:   “各位老哥说得没错,我nJ大伙将本求利,安安份份过日子,又是招谁惹难了?这一千山上下来的白眼狼却恃强逞暴,绑豹哥勒赎银子,固然豹哥是被救了出来,却乃各位老哥冒着凶险拿血拿命去换的,他们能够横夺硬抢,我们这些受害者为什么就不可如法炮制?钱是小事,主要得出一口冤气,也算给那些人一个教训!”   汪来喜笑呵呵的道:   “卖野药的,别看你成天挖草根剥树皮,却叫你磨出一番道理来啦,没想到亦能中规中矩的说上一套,不简单,真不简单!”   崔鳌有些腼腆的打着哈哈:   “二哥,我只是说我心里想说的话,哪有什么道理,你别挖苦我行不?”   姜福根接口道:   “来喜哥,你打谱要他们多少银子来替姓齐的赎命?”   喝了口酒,汪来喜放下酒碗,双手十指一叉:   “老价钱,他们要豹哥什么数,我们便要他们什么数,这不是挺公平么。”   姜福根道:   “十万两?”   汪来喜慢吞吞的道:   “豹哥同意不同意这个价钱?”   杨豹“嗯”了一声,道:   “说起来也不算过份,到底他们还有山头、有地盘,比我们几个苦哈哈强多了,他们能够狠下心来压诈我们十万两,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讨?”   潘一心搭腔道:   “叫谁去传递这个口信呢?”   杨豹目注姜福根,姜根福但觉后颈窝泛凉,连忙干笑着道:   “去呢,自则是由我去最合宜,不过技巧方面得研究研究;豹哥,不是我含糊,此去若万一失风,恐怕一身人皮就叫那干凶神活剥了!”   汪来喜摇头道:   “姜三不必去,我们都不必去,其实,这只是小关节,根本不须我们冒险。”   有些不解的看着汪来喜,杨豹道:   “莫不成你另有计较?”   汪来喜道:   “谈不上计较,法子简单得很,镇上‘万香酱园’的小伙计快腿陈三,每天都要送两缸原酱到东边村头的胸菜铺子去,路程正好经过‘白碘鳞帮’盘踞的那户农舍,咱们顺便叫他悄封信带过去,还会有什么问题?”   杨豹沉吟着道:   “问题是没有问题,怕的是那些王八蛋留难陈三。”   汪来喜道:   “这倒不会,因为陈三本来就是酱园伙计,以他们的经验,略一盘查便知底细,留难陈三,对他们半点好处没有,这些人不讲江湖规矩,至少却分得清利害攸关与否。”   潘一心接着道:   “豹哥,来喜二哥说的确是实情,这个法子既简单又直接,单送个信,犯不上转弯抹角替咱们自己再增麻烦。”   杨豹点头道:   “好吧,就这么办,记得多赏陈三儿文脚力钱。”   汪来喜笑道:   “错不了,陈三这小子人也够机伶,吃不了亏的,今晚入黑,我就去交待他。”   缪千祥心里想着事,低声道:   “来喜哥,关于放人取赎的细节,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步都错不得,稍一失慎,不但银子拿不到,弄不巧我们还得掉进几个去!”   汪来喜迷着眼道:   “你小子宽念吧,这一步妙棋,我不但考虑周详,更且早有了腹案,到时候你端等着点银子就成!”   忽然,潘一心低唱出声:   “只不知,他们如今村不衬十万两银子呢。”   汪来喜无动于衷的道:“那是他们家的事,潘肥,当他们掳持豹哥的时候,有没有有顾虑到豹哥或我们兄弟不衬十万两银子?”   冤冤相报就是这样形成的,但是非的占多占少,便须分一分谁是始作确者了,“白麒麟帮”首先陷入于困境,谁又会同情他们到头来自食其果呢?   一声杀猪也似的嚎叫,惊得正在板凳上打瞰的缪千祥与崔鳌差点一头摔下来,缪千祥揉着眼睛,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又一声同样的嚎叫传来,他一个虎跳蹦起,这才发觉是锁在木柱下的齐灵川正在直着脖子鬼叫。   崔鳌手捂胸口,不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抢上两步,指着性齐的鼻子大骂:   “你是在嚎你哪门子的丧?大天白日,莫不成中了邪啦?胡天胡地的鸡毛子喊叫!”   暗室里,杨豹伸出头来问:   “怎么回事?”   缪千祥忙道:   “没有事,姓齐的大概神智恢复过来了,吆喝两声算是知会我们,豹哥,你不用操心,回房歇着吧。”   杨豹叮咛着道:   “来喜和麦三、潘肥出去办事,你们两个可得加意小心,看紧姓齐的,千万出不得批漏!”   等杨豹缩回脑袋,缪千祥踱到齐灵川跟前,曲腿蹲下,开始面对面的端详着这位“白麒麟帮”的二当家;齐灵川这时算是完全清醒了,满嘴酒味换成混身汗臭,胖脸上泛着一层黄漓漓的油光,额头上一大块青肿,下巴也擦破了一片表皮,后脑勺上亦有明显的两团肿疤,一双眼里仍然布满红丝,现在,人正吁吁喘着,便睁着这双红眼直愣愣的瞪视缪千祥。   缪千祥扮出一付凶狠的模样,冷冷的道:   “姓齐的,这里可不是你‘仙霞山’‘七转洞’的地盘,你自己检点着,再要大呼小叫,一顿生活免不了你吃!”   齐灵川的呼吸十分沉重粗浊,他挣扎着,嗓音沙哑的道:   “我认识你,你不就是杨豹的那个把弟,叫,呢,叫缪千祥的来着么?”   缪千祥哼了一声:   “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级干祥,一次在‘七转洞’,一次在镇外城隍庙,不计昨晚上,眼下算是第三遭和你朝面了,只不过,哼哼,这一遭和前两次的场面大有不同,前两次你是呼风唤雨,高高在上,这一遭,咱们算是反了边,变成我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啦!”   齐灵川喘吁吁的道:   “缪千祥,我身子胖,素有气喘的毛病,人这一被捆紧,就越发透不过气来,你行行好,先给我松绑,再拜托拿碗水我喝,打昨晚上到如今,我是粒米未进,不但饥渴交迫,又受了一顿折腾,人快挺不住了……”   缪千祥大刺刺的道:   “要喝水可以,松绑办不到,想那时,我们兄弟吃你关在石牢里,却是半口水没捞着,姓齐的,我这可是以德报怨哪。”   齐灵川舐舐着嘴,呐呐的道:   “那,那就先来口水吧,级干祥,我快要渴死了……”   缪千祥招了招手,慢条斯理的道:   “崔哥,你听到了?我们齐二当家要先来口水,还不赶紧送上来侍候着?”   崔鳌不知缪千祥是真是假,迟疑着道:   “桩儿,你是说,要我端碗水给齐灵川这老小子喝?”   缪千祥嘿嘿一笑:   “看光景,再不给他滋润滋润,还真有渴死的可能,崔哥,他可死不得,齐二当家是块宝,咱们有没有横财发,全在他身上了。”   崔鳌答应着拿一只海碗到外头水缸里舀满一碗清水进来,递给缪千祥,缪千祥用手捧碗凑上齐灵川嘴唇,乖乖,姓齐的真像长鲸吸水,咕略有声,不消片刻已把一海碗清水喝了个干净。   缪千样道:   “够了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碗?”   长长透了口气,齐灵川撼着肥唇上的水渍,模样像是舒坦了许多:   “这会喝够了,等下再口渴的时候,还得麻烦你舀一碗来……”   缪千祥把海碗交回崔鳌,转过身来的时候,发觉齐灵川正怔怔的瞪视着他:   “真像,实在长得像……”   缪千祥疑惑的道:   “长得像?难和谁长得像?”   齐灵川靠着木柱,苦笑道:   “你这副模样,和我一个叫周祥大的手下十分酷肖,贸然一见,你倒似他。”   缪千样道:   “难怪昨晚上你不绝口的叫我周祥大。”   呆了呆,齐灵川呐呐的道:   “昨晚上,呃,我们就见过了?”   缪千祥觉得有些滑稽的道:   “否则,你以为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齐灵川迷迷茫茫的道:   “我正想问你,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只记得半夜叫尿憋急了,出房小解,后来,不知怎的似乎到了囚房外头,恍憾和什么人谈了不少话,接看身子一个踉跄,眼前一片黑,迷糊里,似是有人攻击我,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缪千祥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错,昨夜你是到了囚房外头,和你交谈的人就是我与潘四哥,本来我们并没打谱掳你回来,是你灌多几杯马尿,唠叨个没完,又叫囔着非要进囚房查看不可,那时节,我汪二哥同姜三哥正在屋里救人,如何能容你碍事?眼看再不阻止你,你那一窝子同党都会被你吵醒,无奈之下,只有将你制服,大伙临时一商量,顺道便拍你回来将息着喽。”   齐灵川愣了半晌,才懊恼的道:   “娘的,酒这玩意,真正害人误事!”   缪千祥耸耸肩,道:   “也不一定,妙在适量才好。”   眼珠子转动着,齐灵川道:   “你们把我弄了来,可是另有目的?”   缪千祥笑道:   “没有什么太大的目的啦,只不过想拿你换几个钱罢了。”   齐灵川胖脸上的肥肉一绷,冷森的道:   “你是说,你们是待绑票勒赎?”   缪千样轻松愉快的道:   “不错,我们正是这个主意,齐二当家,这没有什么稀奇,当初你们不是玩的同样的把戏么?我们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呀!”   重重一哼,齐灵川愤怒的道:   “简直是胡闹,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们不过一群下三滥,二混子,市井流痞之属,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张胆,过界捞财?娘的,行有行规你懂不懂?只我们这种帮口才能做这等买卖,你几个半路出家,也想分一杯羹?我看你们是穷极生疯,异想天开,通通嫌命长了!”   缪千祥笑嘻嘻的道:   “这话就不对峻,我说齐二当家,于无本生意,还有论资格、讲出身的?‘白麒麟帮’一干恶煞土匪,又是谁给你们特准专吃这一行的?不要关着门起道号,齐二当家,哪一个有本事才罩得住,造成形势方可占上风,譬如现在,你不就是我们嘴里的一块大肥肉么?”   齐灵川大声道:   “我是你们嘴里的一块大肥肉?缪千祥,你不要做梦,你们半个铜板也拿不到!”   摊摊手,缪千祥一派无所谓的道:   “那也叫没法子,但齐二当家,你可就苦了。”   齐灵川火爆的道:   “我苦?我有什么好苦的?”   做了个砍杀的手势,缪千祥道:   “拿不到赎身银子,齐二当家,我们当然只有撕票,非得把你宰了不可!”   全身一震,齐灵川不禁咆哮起来:   “什么?你们竟敢杀我?你们要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包你们谁也活不成!”   缪千祥淡淡的道:   “我们为什么不敢杀你?齐二当家,事已至此,你倒说出个不敢杀你的道理出来,至于杀了你之后我们的处境如何,那是另一码事,你也用不着操这份闲心啦。”   齐灵川忍不住又开始喘息起来,一边喘,一边不停的叫嚷着:   “你……你们敢?你你们……哪一个敢?”   缪千祥笑道:   “如果拿不到赎银,齐二当家,我们哪一个都敢,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看把戏看了许久的崔鳌跟着道:   “要是轮到我来动手,却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我会了天割下他的耳朵,一天剜掉他的鼻子,然后,逐次把这些零碎包起来送给他的伙计们传观,到末了,再砍下他的人头当球踢……”   哇哇怪叫起来,齐灵川好像承受不住精神上的压力,又再次以这种杀猪般的嚎曝来做宣泄——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八章 麒麟如虎狼 第十八章 麒麟如虎狼   一灯如豆,崔鳌的这间内室,还散发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污酸气。   晕黄暗淡的灯光,映照着几张模糊的人脸,好像人脸的轮廓也眩花了。   汪来喜正在低沉的说话:   “……快腿陈三已经把信息带给了那些杀胚,情形正如所料,他们盘查过陈三之后,并没有多加留难,听陈三回来说,‘白麒麟帮’的伙计们面色都非常不好看,个个招子里都似在喷火……”   姜福根轻描淡写的道:   “这还用说?要是他们在知道这档子窝囊事之余,犹尚开口大笑,乐在其中,岂不是全发疯啦?”   杨豹轻声道:   “来喜,你是约他们明天夜里起更时分交银子赎人?”   点点头,汪来喜道:   “不错,地方就定在镇西‘勾子胡同’里,我信里说得明白,叫他们携带十万两银票,投进胡同尽头张家大院墙外的那座破香祀内……”   缪千祥不由一愣,迷惆的道:   “你没搞错吧?来喜哥,银票投到破香祀里,我们怎么去拿?”   汪来喜笑笑,道: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只要他们把东西摆进去,我就有法子取到手,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让那干王八蛋连做梦都梦不到我是如何移转乾坤的!”   干咳一声,潘一心道:   “不过,他们如果日夜派人坚守那爿破香词,来喜哥,你又怎么办?”   汪来喜胸有成竹的道:   “当然我有我的打算,你们都宽念吧,我要没有十成把握,岂会选择‘勾子胡同’做为收钱的所在?”   缪千祥忧虑的道:   “来喜哥,你仅仅留给对方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凑钱,在这么短促的辰光内,他们凑得齐这笔钱么?”   汪来喜道:   “这该由他们来伤脑筋,不关我们的事,桩儿,且看这批杂碎对姓齐的心意如何了!”   杨豹又仔细的道:   “先交银子后放人,来喜,这一招‘白麒麟帮’是不是会接受?”   沉沉一笑,汪来喜道:   “不接受也只有接受,我说豹哥,如今刀把子抓在我们手上,没那么些顾虑周全法,当初他们掳劫你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先收银子才肯放人?再老实讲一句,既便他们收了银子,会不会放你生出,我到现在还在疑惑着呢!”   姜福根恨声道:   “来喜二哥的说法我颇有同感,豹哥,那可是些披着人皮不干人事的凶煞,任什么心黑手辣的勾当都做得出来!”   缪千祥暗里机伶了一下:   “眼下想想,委实大有这种可能,娘的,跑江湖玩狠,我们真叫玩不过人家——”   杨豹激甜嘴唇,道:   “就算他们乖乖的交付赎银,我们也拿到了手,来喜,姓齐的却如何个放活?”   望一眼自己这位把兄,汪来喜似笑非笑的道:   “大约是这几天来豹哥你受了不少折腾,没有把脑子也折腾晕了,这一间不是问得滑稽么?放人还得怎么放?蒙着姓齐的头面,领到个僻静处,一脚险翻了他,等他爬起来自己找路回去不就结啦?”   杨豹敲敲自家额头,讪讪的道:   “他娘,我真是糊涂……”   缪千祥接口道:   “来喜哥,事情也别想得太美,依我的看法,‘白麒麟帮’姓庄的那一伙熊火,只怕不肯这么顺贴老实,随我们摆布……”   “嗯”了一声,汪来喜的面孔在灯焰的摇晃中显得阴晴不定:   “桩儿,你的判断自有道理,我也早就这么琢磨着,所以该做的防范亦都尽量做了,且看届时情况如何演变,再行进退吧。”   潘一心缓缓的道:   “明晚上,我们是全体出动?”   汪来喜道:   “不,只我和姜三前去就行,人多了反而碍事。”   潘一心不解的道:   “这样说来,无论事情怎生变化,都是不打算正面动手的了?”   汪来喜颔首道:   “正是,而且摆明了讲,就凭咱们这几块料,一朝与人家正面冲突起来,除了吃瘪,剩下的也只有吃瘪,是而除非到了无可避免的关头,能够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   哼了哼,缪千祥有几分不服的道:   “来喜哥就是这副德性,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也不想想我们在‘七转洞’在‘彩溪’‘双老阁’又是如何杀出杀进法的?”   哈哈一笑,汪来喜拍着缪千祥肩膀道:   “我的老弟台,那可担了多大风险,凭着多大的运气呀?人不能老求侥幸,应该实事求是,桩儿,老赖巧合是不可靠的!”   姜福根哧哧的道:   “桩儿,英雄好汉,是谁也想充扮的,哪一个不愿出头露脸?问题在与有没有这等本事。衬不衬如此份量,要是自己摸不清自己吃几碗大米饭,愣待逞强称能,一个弄不好,就是拿老命在做耍子啦!”   缪千祥悻悻的道:   “哪怕是拿命在做耍子,我们兄弟不也耍过好几遭来?谁又缺胳膊少腿不成?”   杨豹叹了口气:   “到底桩儿年岁还轻,仍然血气方刚,我可没你那多的雄心壮志,能保百年之身,业已是阿弥阳佛,常言道江湖跑老了,胆子跑小了,真是一点不错……”   潘一心道:   “桩儿别搅合,正题尚未说完哩——来喜二哥,你与姜三上事的辰光,我们哥几个又该做什么?”   汪来喜沉稳的道:   “等待,仅是等待而已。”   姜福根插嘴道:   “当然,姓齐的那块大肥肉你们可得看紧了,别让煮熟的鸭子起盖飞啦!”   往房门口看了看,缪千祥道:   “那头瘟猪,只崔哥一个就守得他四平八稳,飞?朝哪里飞上?”   杨豹打了个哈欠,有些疲倦的道:   “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家还有意见没有?娘的,许是几天来遭的作贱不轻,人竟这般容易乏累,连多坐一会都觉得头晕身子软……”   汪来喜笑道:   “不用怨叹,我说豹哥,一旦银子到手,包你百病全消,精神抖擞,活脱返老还童!”   又打了哈欠,杨豹懒洋洋的道:   “去你的……”   于是,大伙鱼贯退出房间,来到外面的堂屋,堂屋里,齐灵川仍旧被锁捆在原处,木桌上点着一只蜡烛,烛火摇曳中,崔鳌坐在桌边,横膝搁着一柄铁叉,正目光炯亮的瞪视着齐灵川,而姓齐的却垂头晃脑,早睡着了。   夜空中挂着半弦月,有几点疏星在眨着冷眼,天色暗暗暗的,却多少分辨得出远近景物的大致,这种天候,最适宜户外行事——不论是好事抑或坏事。   “勾子胡同”是“马前镇”直街头上的一条巷子,两边的住户大都把后门开在胡同里以方便进出,走到底处,可以看到靠着一户人家院墙下蜗着一座尺把高两尺宽的香祀,香祀里也不知供奉着什么孤魂野兔,总之缺角塌瓦的破落得紧,连一支香、半截烛都没有,祀前的供台都坍颓一大块啦。   就在这寂静的夜暗中,先是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从郊野那边传近,接着蹄声放缓放轻,几声狗吠以后,又都停止下来,没有多久,十几条人影飞也似的扑到胡同口前,在一声暗示下又纷纷散开,有的抢进胡同里,有的腾身翻屋上墙,模样几十分紧张,真正是如临大敌。   于是,有辆蓬车从来骑的方向慢慢驰近,包匝着钢圈的水轮滚压过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发出骨碌骨碌的沉响,车行的速度实在是慢,好像车把式与拖车的马儿全都睡着了似的。   这一伙夜行客,不消说全是“白麒麟帮”的英雄好汉,他们太多好办事,只一登场,已把这条“勾子胡同”明里暗里全围住了。   领头奔入巷子的,正是“白麒麟帮”的瓢把子“活斧”庄有寿,跟在庄有寿屁股后头的自乃三当家“角蛇”裴四明,另外尚有几条大汉簇拥左右,他们哪儿也不去,直冲着巷子底那爿残破的香祀奔到。   随行的几条大汉一到香词之前,立刻左右散开,兵刃斜举,双眼乱转,光景是怕叫人打了埋伏。   庄有寿走近香祀,俯身低头朝里面端详了好一阵,又伸手进去细细摸索,然后,他缩回手来,在裤管上使劲擦了擦,板着一张横肉累累的面孔道:   “这香祀里头,鸟的玩意也没有!”   裴四明愣了愣,有些不解的道:   “不知大哥是想在香词里找什么?若是待找人,这巴掌大的小香祀,躲只耗子差不多,要是藏人,恐怕藏不住!”   暴眼一瞪,庄有寿怒道:   “我他娘又不是白痴,难道还看不出这香祀中藏不住活人?我是想搜搜看他们有没有在其中做过什么手脚!”   裴四明摸出怀中火折子,“呼”声抖燃,凑近香祀,里里外,查看了一遍,当他熄灭火折子又套回竹筒,脑袋已摇得宛似“搏浪鼓”:   “尺把高、两尺宽的这么一爿破香词,连鬼都容不得身,他们那干下三滥毛贼还能做什么手脚?大哥你是过虑了……”   目光四处巡顾,庄有寿恨恨的道:   “这些邪盖龟孙约我们今晚起更来这里,怎的却不见一个人影?”   裴四明低声道:   “大哥,他们信里只要我兄弟把十万两银票放进香祀内,等他们收妥银票方始放人,并不曾表示要和我们朝面,所以说,不见对方出现,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庄有寿冒火道:   “天下事就有这么简单的?十大万两银子随手一丢就算了屁?娘的个皮,他们把我兄弟看成哪一等肉头?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四明轻轻的道:   “大哥,你别急躁,对方既然指定我们把银票摆在香祀之中,便必然有取得银票的法子,我猜想他们眼前便有人伏在暗处监视我们的举动,只是人在哪里,黑黝黝的不易察觉——”   庄有寿咬着牙道:   “那又该怎么办?”   拍拍腰带,裴四明压着嗓门道:   “我们便先施这第一计——以假做真,把这包废纸摆进去,看看能否诱出他们的人来,只要逮住一个,就不愁齐二哥回不来!”   庄有寿寒着脸道:   “真他娘阴沟里翻大船,八个老娘倒崩孩儿,干了大半辈子无本生意,到头来却叫一千二半吊子给摆了道,这不是整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怎的?”   裴四明陪着笑道;   “大哥宽心,有道是百密难免一疏,这次咱们马前失踪不要紧,早晚找补得回来,单凭那几个鸡鸣狗盗之徒,还真能上得了天去?”   庄有寿一挥手道:   “好吧,就先施用你这一条计!”   裴四明从腰袋里取出一只预先备妥的褐皮纸封套来。——封套之内折叠着一层废纸——装做小心翼翼的放进了香祀中,而庄有寿双目紧盯不瞬,模样是防备着什么人突然出现搜取封套,正好手到擒来。   现在,他们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但等待什么人,什么场面、甚至是否等得出名堂来,却实在不能预料,可是他们的形态并不十分急迫,似乎这一招不灵,还另有下一招挺上。   张家后院与那爿破落的小小香词一墙之隔,有一口早已废弃不用的枯井,由于长年干涸缺水,井里已被瘀沙败土填得半满,野草落叶堆集其中,没有井的作用,却像个人工凿成的地洞了。   这口废井,井口突出地面的平行高度,正好与墙外香祀相偌,井底的深浅,则恰在香祀的底下半尺不到之处,换句话说,只要人站在井中,量妥井壁和香词间的直线距离,顺着地层下挖出尺把远,就能钻到香祀的下方,如果技巧一点敲落香沉底部的石板,做一扇活门,人只要躺半身在地道中,就能掀开活门伸手取物,神不知鬼不觉,连老天爷也看不出诀窍来。   当然,地方是汪来喜挑拣的,形势是他相妥的,张家屋主人丁单薄,日里夜里全碍不着,因而这个法子他早就想好了,不但想好.也亲自设计动工竣事,此刻他业已取到了那只褐皮纸封套,略微缩身,人已回到枯井之内。   枯井里,还有一位仁兄——姜福根。   汪来喜人一缩回,姜福根已忍不住焦切的问:   “怎么样?东西拿到没有?”   低“嘘”了~声,汪来喜扬扬手中的封套,迅速拆开,就看井口透入的暗淡星月光晕一瞧,不由气得“咯崩”咬牙,猛一把塞到姜福根怀里。   姜福根心知不妙,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冷笑着将封套和那叠废纸揉成一团,狠狠压进脚下的泥沙里,阴着腔调道: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愣是不甘心拿出这票银子——”   汪来喜凝思着道:   “事情不会这么单纯,姜三……”   姜福根忍不住恶向胆边生:   “管他娘单纯不单纯,来喜二哥,我们就这回去,先割下姓齐的一只耳朵给那班三八羔于加菜!”   摆摆手,汪来喜沉吟着道:   “他们明明知道这包假东西瞒不住人,也明明知道赎银不到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他们竟敢这么做,其中必有蹊跷!”   姜福根重重吁着气:   “有什么蹊跷?他们半分银子不拿,分明是不把姓齐的人命当回事,简直一窝子猪狗,满箩筐绝情绝义的畜牲,来喜二哥,这些人既然如此不顾他们兄弟渊源,我们又顾个鸟?宰明了看!”   汪来喜若有所感的道:   “姜三,你倒说说,他们为什么还守在这里不走?”   迟疑了一下,姜福报道:   “左右不过是想等着我们出面拿钱,好逮个正着,他们却哪里想得到你这一记妙招?操他娘,就算等白了胡子,这些杂种也别想见到我们人影!”   汪来喜又慢吞吞的道:   “有道理,但是,如果他们等不到有人出现,又明知这一子幼稚诈术后果堪虞,如此作为岂不是太愚蠢了么?”   姜福根道:   “依我看,继庄的和姓裴的根本就不关心齐灵川的死活,否则,哪有用这种笨法子使诈的?完全是拿他们把兄弟的老命开玩笑!”   汪来喜皱着眉道:   “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姜三,他们全是坏水不错,但到底同甘共苦了这些年,没有情义亦关乎利害,尤其江湖打滚,最重名声,这各财断义的包袱,他们承担不起,所以……”   姜福根忙问:   “所以如何?”   汪来喜憋着声音道:   “所以,我认为对方必然另有阴谋。”   姜福根疑惑的问:   “什么阴谋?”   摇摇头,汪来喜道:   “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们要使什么阴谋,但用不着急,很快就会图穷匕现了!”   姜福根索性一屁股坐下,呆呆的瞅着眼前那条又短又窄的地道,不禁叹起气来:   “他娘,银子真不是容易赚的,想要赚这些泼皮的银子,更就难了,我说来喜二哥,尽管他们有余人命攒在我哥们手上,不拿钱硬是不拿钱,姓庄的兄弟俩可也叫狠!”   汪来喜道:   “狠是不见得狠,我看他们必有所恃!”   姜福根不吭声了,心里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直觉告诉他,事情有了麻烦,白花花的银子,恐怕不似原先想像中那样易于到手。   而汪来喜的臆测更要不妙,只是他不肯在此时明说,免得姜福根起浮躁……   在有寿背负着双手,在巷子里不停来回走动,由于他身材粗横,脚步就重,踏在石板地上,略略有声,裴四明却比他老哥沉着得多,独自个依在墙壁上,仰头眺望着空中的半弦月,形色悠游,只差没哼上几句相思调啦。   其他几位跟着来的仁兄,无精打采的或立或蹲,不耐烦是早不耐烦了,但凭他们的份量,哪一个敢开口嘻嘻?   又过了片刻,庄有寿幕然站定,大声道:   “老三,等到这一歇还不见有人前来收取银票,我看他们八成是破了胆,不敢发这笔横财了!”   收回闲眺的视线,裴四明淡淡的道:   “不可能,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拿钱的。”   庄有寿粗声道:   “到如今也不见鬼影一条,我就不信这几个草包能有法子在我们重围之下拿走封套,我们却只在这里呆鸟一样的死等,老三,等到何时才算了结?”   裴四明赶紧道:   “快了,大哥,这就快了……”   口里说着话,他边走向香词之前,不很在意的俯身往里一看,却猛然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将起来:   “不好.大哥、封套不见啦!”   庄有寿大大一怔,立刻气急败坏的抢了过来,抖亮火折子照着光朝香祀中察看。可不是,空空如也,那里还有那只封套的影子!   气得把手中火折子向地下掼去,这位“白麒麟帮”的大当家不由暴跳如雷,口沫横飞:   “通通一群废物不是?叫你们睁大眼睛防着对方来人,却一个个傻鸟似的毫不中用,现在好了,就在我们招子底下,竟吃那班跳梁小丑动了手脚,这多活人居然没有半个起警觉,娘的皮,你们全叫鬼勾了魂啦?”   挨骂的几位低头哈腰,默无言语——他们又能说什么?就在现场,你瓢把子不也同样一尊门神似的守着么?莫不成也叫鬼勾了魂啦?   裴四明伸手进香词中不断摸索,一面仔细里外查视,禁不住啧啧称奇:   “真邪性,那玩意怎么会飞掉的,不见人不见影,东西就没有了,难不成他们会隐身法、摄物术?奇怪……”   庄有寿咆哮着道:   “不用找了,巴掌大点的地方,内外一看就得分明,封套早不在啦,你还摸你娘的头呀!”   搓着手站起身来,裴四明有些尴尬的苦笑:   “大哥,你别急,我们还有一记‘杀手锏’没用上哩!”   猛一跺脚.庄有寿怪叫道:   “如果他们太早跑了,我看你这招‘杀手锏’能管个屁用!”   裴四明十分有把握的道:   “没关系,假使对方没有人在附近隐着,赶到天亮以后他们也一样会听到消息,差别只在迟早,效果却无二致!”   重重一哼,庄有寿怒道:   “老三,若有关闪,有你受的!”   裴四明回头叱喝一声:   “牵车进来!”   于是,一辆单辔乌篷马车在轮声辊辑中缓慢来近,停到靠墙的一边,裴四明挥挥手,车把式向蓬里咕味两句,垂帝倏掀,两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已挟着一条纤弱窈窕的身影跳下车来!   被扶持着的人不住挣扎着,口里含混不清的“晤”“晤”出声——乖乖,非但上了绑,敢情还被东西堵塞了嘴巴。   这人,我的老天,竟是韦秋娘!   裴四明冷冷看了韦秋娘一眼,然后,仰首一阵狂笑,罂铭有声的吆喝起来:   “杨豹与他那几个上不得台盘的伙计全给我听着,你们胆上生毛,不知死活,竟敢掳劫了我齐二哥,更反过头来向我们兄弟敲诈勒索,你们这叫财迷心窍,自不量力,叫寿星公吃砒霜,嫌他娘命长了,我操你们的六舅,如今齐二哥在你们手中,缪千祥的未婚妻室却到了我们掌心里,好让你们明白,要是不放齐二哥回来,姓韦的小娘们就会被五马分尸,分了尸尚得丢去喂狗,利害得失,你们自己琢磨,明天起更时分,仍在此地,老子们听回信!”   庄有寿忍不住也嚷嚷道:   “要是有人听到,给个信号,我兄弟包不难为!”   过了一阵,四周仍是一片寂静,哪来乌的信号?   裴四明内心窃笑,却当然不敢形诸于外,他知道自己这位拜兄是气糊涂了,否则不会闹这种离谱的笑话,想想看吧,人家千方百计,躲的就是正面朝相,假若给了信号,岂非痕迹全露?拿砖头砸脚背的事,谁有这等呆法?   庄有寿气淋淋的道:   “他娘,竟是没有半点回音,说不定人早跑了!”   裴四明打着哈哈道:   “大哥宽念,既便人跪了,不须多久他们也会获悉此事,姓韦的丫头攒在我们手中,还怕她长翅膀飞啦?只要飞不了,就不愁杨豹那一伙青皮混子不向我们低头,听说缪千祥对他这个未过门的老婆,死脱得很呢!”   庄有寿一言不发,调头就走,裴四明赶忙踉上去,低声下气在一边解释着,两边的墙顶瓦面上,但见人影奔掠穿走,护着鸟篷车重又离开胡同口……   缪千祥呆呆听完汪来喜的叙述,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样愣在那儿,仿佛三魂七魄,全叫韦秋娘给带走了。   汪来喜非常关切的道:   “桩儿.你用不着这样失魂落魄的,事情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严重,我们几个老哥哥总要设法把秋娘给救出来,在姓齐的放回去之前,谅他们也不敢让秋娘受委屈……”   杨豹一拍桌面,却叹息着道:   “真是百密一疏,怎么先前就没想到庄有寿这些王八蛋会来上这么一手釜底抽薪?设计得好好的一桩行动,如今完全泡了汤不说,还叫人家拿了我们的七寸!”   依在竹床上,没精打采的姜福根接口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充其量放人就行,将姓齐的换回韦秋娘,彼此至不吃亏。他们还能怎的?”   汪来喜沉重的道:   “你想得倒简单,拿人换人,该怎么个换法?对方骨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如何行事才不致上当?这些细节都要详加斟酌,万一交了齐灵川换不回韦秋娘,我们的乐子可就大了!”   姜福根双眼一瞪:   “‘白麒麟帮’要真敢这么恶毒,老子将心一横,先把姓齐的宰了再说!”   沉默了很久的潘一心不由“嗤”了一声:   “你省省吧,姜三,秋娘的一条命还握在人家手上,投鼠忌器,如何由得你这般胡搞?”   两手抓扯着头发,缪千祥忽然嘶吼起来:   “庄有寿、裴四明与他们那一干土匪强盗,全是些孬种外带死不要脸的东西,有本事冲着我们兄弟来,绑架一个姑娘家是什么英雄行径?还闯道混世哩,都混到狗身上去了……”   汪来喜忙道:   “沉住气,桩儿,裕安毋躁,稍安毋躁,法子是人想出来的,事在人为,我就不信斗不过那群装一脑袋豆腐渣的粗胚!”   “我是怕秋娘受他们的侮辱,被他们糟蹋……天啊,都是我害了秋娘……”   汪来喜呵慰着道:   “别老朝坏处想,桩儿,我不是说过了么,姓齐的还在我们手上,他那票熊人便不敢乱来,否则,不怕我们将姓齐的零碎片了?你放心,这件事我包管替你办得圆圆满满,还你一个清白如玉的未婚妻来。”   缪千祥像在呻吟般道:   “来喜哥,我已乱了方寸,秋娘的事,千万疏忽大意不得,务必求你深思细算,救她出来,切切不能有一星半点的失闪……”   干笑一声,汪来喜拍拍胸膛:   “你释怀吧,桩儿,我要自己兄弟媳妇和保不住,还称什么‘巧班才’?不如回家放牛算了,砸招牌的事,焉能不尽心力?”   姜福根有气无力的道:   “今晚上就待换人了,来喜二哥,你已经想妥法子不曾?”   吁了口气,汪来喜带几丝倦意的道:   “昨夜折腾了一宿,到现在尚未合眼,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来,且容我困上一觉,解解乏,巧计妙着就源源而生了……”   杨豹道;   “那你早点歇着吧,伙计们,别扰了来喜清梦,大家外头干活会!”   缪千祥木然站起,拖着两条腿木然走出去,动作僵硬沉滞,双眼发直,光景像是犯了失心症,叫人看了,还真难受得紧。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 凤凰罗汉坐山虎--第十九章 霹雳全鸳盟 第十九章 霹雳全鸳盟   不到中午,汪来喜就睡醒了,他独个地溜到镇上兜了一圈,匆匆忙忙又赶了回来,背上背着一只竹篓子,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便就着屋侧空地,拼拼凑凑的把其中玩意搬弄起来。   等到入晚,汪来喜才算工作峻事,却累得面颊垂塌,两眼发花,一双手膀子都几乎抬不起来啦。   潘一心检视着汪来喜堆进屋里的这些东西,不禁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那是十几节五寸长短、龙眼粗细的青竹筒,一头是竹节做底,另一头用皮纸密封着;另有七八枚扁扁凸凸,状若图盘似的铁质物事,每一枚圆盘的侧沿都留着一个小孔,半卷黑色引信,便接在小孔之内;最奇怪的一样物件,乃是一面网兜,乌黝黝的麻丝网兜,网兜的顶端,延连着一根极为细韧的长索,另外,还摆着一个拳大的滑轮,就是这些玩意,竟耗费了汪来喜一个下午的辰光,至今,他午膳尚未用哩。   姜福根这里翻翻,那里弄弄,莫明所以的道:   “真搞不懂你,我说来喜二哥,你折腾了这一下午,弄出这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不知有什么用途。看在眼里,实在叫人莫名奇妙……”   汪来喜灌下一杯茶,把含在口中的茶汁“咕嘻嘻”翻漱着,然后又“咯”声吞下肚去,抹了抹嘴角的残渍,他嘿嘿笑道:   “好叫你开开眼界,增增见识,姜三,看到那十几节细竹筒啦?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飞焰箭’,单手执握竹筒,拿皮纸密封的一端向前,对着硬物猛惯,竹筒便会立时炸裂,烈焰飞溅,烧起人肉来宛如烤猪……”   姜福根乍舌道:   “一只小小的青竹筒,竟有这么厉害法?倒是看它不出!”   汪来喜得意洋洋的道:   “最好你是不要尝试,姜三,这玩意一旦发威,能把你炸没了影;再来,你们注意到这几枚扁凸的铁盘子啦?却休要小觑了它,铁盘子中间紧塞着火药,将它理在地下,点燃引信,铁盘子就会爆开,它是由下往上爆,一家伙可以炸碎一窝子活人,不过引信得穿过一条软木管同时理进土里,这样点起来才不至泄出火花,被对方发觉。”   姜福根不觉远远避开那些故扁圆形铁盘,语气里流露着几分戒惧:   “来喜二哥,这玩意,呢,不会自己爆炸吧?”   汪来喜笑道:   “当然不会,否则你刚才摸摸弄弄的,岂不早炸开他娘的了?”   潘一心问道:   “这东西也有名称?”   又倒满茶杯喝上一口,汪来喜颔首道:   “我叫它‘隐地雷’,专门埋设在敌人可能大批聚集或出入的地点,燃起引线,炸他个人仰马翻!”   坐在木桌边,原是愁眉苦脸的缪千祥,亦不由引发了好奇心,他指着那面网兜道:   “来喜哥,这面渔网似的东西又是做啥用的?看似渔网,面积却较小……”   汪来喜兴致勃勃的道:   “这是‘遁天网’,救人用的,桩儿,你家媳妇能不能逃出魔手,端靠这面‘遁天网’了,我以前试验过几次,灵得很哩!”   眼珠子不停打转的杨豹,有些迷惑的道:   “先不说如何拿这面网子救人,来喜,那附连着的转轴又是什么个作用?”   汪来喜详细的解释道:   “原是二而为一的设计,就以‘勾子胡同’的地形来说,是条宽敞的巷道,两侧人家的后院里大多种得有百年老树,绿荫如盖,枝丫盘错,咱们不妨选择上一棵位置合适、枝干粗实的树叉,先把这‘遁天网’经过滑轮支点业已固定好的树叉垂扯下来,平铺于地,网上洒些落叶尘土什么的为掩盖,顶头的长索绕经滑轮贴着墙壁悬挂,叫他不易察觉,然后,几个伙计站在院子的另一边,也就是垂挂长索的树又底下,只要听到一声暗号,众人合力拖扯,被救的目标便被网兜卷裹而起,遁空飞走……”   潘一心忙道:   “慢来慢来,来喜二哥,我们将要搭救的人,如何才能知道网兜的位置,从而恰巧站到其上?”   汪来喜笑道:   “问得好,这就要靠事先的指点了,而暗示明喻的方法很多,临机方可应变,秋娘心眼儿灵活,要和她沟通,该不致太过困难。”   杨豹插口道:   “照你的说法,来喜,事先还要前往现地布置一番了?”   汪来喜道:   “当然,犹得我亲自去才行,姜三一个充我的下手就足够啦。”   姜福根咕映着道:   “像是看我特别顾眼一样,什么事都缺不了我这一份……”   那一头,潘一心哈哈笑道:   “能者多劳嘛,至少出了事你跑得快,回来送个信最称硬当!”   “呸”了一声,姜福根骂道:   “肥点子,就不会说些好听的?”   杨豹又谨慎的道:   “至于人质的交换,来喜,你是个什么说法?”   汪来喜正色道:   “照目前的情况而言,豹哥,银子怕是不好到手了,我的高思,只要秋娘能够平安回来,财物方面,倒不必过份强求……”   杨豹苦笑道:   “虎嘴攫食,本来不是桩易事,得了算白拣,不得也没折损什么,我固然遭了几天罪,他们亦饶上一个齐灵川,彼此是扯平了,其他想头,如今哪还谈得上了?”   潘一心道:   “辰光不早,来喜二哥,你和姜三也该上路了!”   汪来喜站起身来,一边嘱咐缪千祥:   “桩儿等会出去帮着卖野药的看守齐灵川,旁黑把姓齐的新堂屋移挂到前院里,是为了方便我们谈话,可别吃他得机跑了!”   缪千祥答应着走向屋外,杨豹正对汪来喜殷殷叮咛:   “你两个早去准备,今晚起更时分换人,还得来喜预定步骤,千万不能临时乱了阵脚,我们也会提早赶到集合地点……”   于是,汪来喜与姜福根略作抄扎,把地下堆置着的各般宝贝归拢在竹笼里,两人合抬,搬到外面,这一趟,他们趁骑马入镇。   起更时分。   天上,仍有疏星,仍是半弦月。   杨豹与汪来喜、姜福根、潘一心、缪千祥哥儿五个业已在汪来喜事先安排好的隐密处所守伏着,这一遭,连“卖野药”的崔鳌都上了阵。   那张肉票齐灵川,也被安置在附近一个冷僻地方困觉,杨豹兄弟们不会点穴之术,却懂得如何将人绑得结实,再加灌上半碗蒙汗药,齐灵川此刻可服贴极了。   在汪来喜的设计运筹下,他们兄弟每个人的隐伏处都经过特别的安全考虑同实效运用,无论是地形地物的掩护,进退的出路,应变的捷利,全已做过通盘衡量而选择了最适当的位置。   现在,时辰已到。   与昨夜的情势一样,仍是蹄声在前,车声在后,仍是十多条人影上墙登瓦,仍是庄有寿和裴四明进入巷中,当然,左右还跟随着三名手下。   裴四明在巷底的香调前站定,双手叉腰,气冲牛斗的叱喝起来:   “兀那杨豹同杨豹的一干狐群狗党给你家裴爷听着,眼下已到了换人的辰光,还不赶快夹着尾巴滚出来回话?”   庄有寿故意阴着喉咙道:   “老子们可没多等,风声早已放遍了这‘马前镇’,任你们装聋作哑,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档子交易,除非,嘿嘿,你们是不想叫那葱白水净的花姑娘朝下活了!”   回应着他的话尾,香祀上头张家后院的墙顶,一条身影突兀冒升,人站在墙头,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竹竿——不是姜福根是谁?这位“一阵风”先是冷冷一笑,才大马金刀,若有所传的发话道:   “少他娘在那里鸡毛子喊叫,老子们不受这个唬;姓庄的,姓裴的,你们不中用栽了斤头,却拿着一个无拳无勇的女孩施威,横加掳劫,暴虐相同,你们还算是些闯道混世的角色么了哦呸,简直丢人显眼到了姥姥家!”   斐四明注视着墙顶上的姜福根,厉烈的道:   “你狂你狠吧,我们兄弟现下不与你几个计较,且等我齐二哥人换回来,咱们是骑在驴背看唱本,还有得瞧!”   姜福根大声道:   “那鸟操人不爱的齐灵川,拴在我们手里不但累赘,更且恶的慌,能早一刻送他出去,算是烧了高香,不必废话,你们先把韦姑娘送过来!”   裴四明重重一哼,粗声道:   “我们要先看到齐二哥,才能让韦秋娘现身——”   墙头上的姜福根凶悍的道:   “做得美梦不是?姓裴的,论武功,你们强,讲人头,你们多,齐灵川只要一亮相,你们要不仗势硬抢,才叫有鬼,这种邪当,我哥儿是万万不上!”   回头看了庄有寿一眼,裴四明低声问:   “大哥,如何?”   庄有寿恶狠狠的道:   “便依了他们,娘的,跳梁小丑,我就不信能玩得出什么花样,迟早也叫这几个狗东西倒翻肚皮横躺着!”   裴四明微微点头,提高嗓门道:   “好,爷们就慷慨一遭,也叫你们这干杂种瞻仰瞻仰爷们的风范气度!”   说着,他向身边的一名手下打了个暗号,那人奔向巷口,顷刻间,车轮滚地的辅股声缓慢传来,昨夜出现过的那辆单辔乌篷车,又已再度出现。   等车停定,裴四明哈喝一声,车帘掀起,仍是那两个彪形大汉,左右挟着不断挣扎的韦秋娘跳了下来。   两名大汉挟着韦秋娘走到香词之前,裴四明“呼”的抖亮折子,让青红色的细微光焰在韦秋娘旁闪耀了片刻,才熄灭火光,呼喝着道:   “看清楚了吧,姓韦的娘们已经带了出来,该你们让齐二哥亮相啦!”   韦秋娘一张清水脸儿,被那毒森森的火折子光芒一映照,虽是须臾之间,却已明显出她形色上的惊恐与憔悴,好不可怜生的,墙头顶的姜福根不觉得什么,躲在右侧树丫中的缪千祥却感到心腔子一阵绞痛,险险把持不住,跌落树下!   裴四明狞笑如鬼,又在吼叫:   “不要想动歪脑筋,人摆出来了,你们也只能干瞪眼,若不交出我齐二哥,这个丫头现在是活的,转眼就会变成死的,包管叫你们汗毛都沾不上一根!”   姜福根道:   “只要你们不搞鬼,有诚意换人,我兄弟亦断不会节外中枝,另出花巧;姓裴的,稍等一歇,这已派人去提押齐灵川啦!”   像是“提押”二字听着刺耳,裴四明“呸”的往地下少了口唾沫,咕咕咬咬不知在咒骂些什么。   过了盏茶光景,庄有寿已是等得不大耐烦,他仰起脖子,火爆的叫嚷:   “你几个狗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韦秋娘我们早早就带来现场,我们的人却迟不见影,怎么着?是打谱来邪的么?”   姜福根目光一闪,朝左侧墙项指了指:   “少发熊,曙,那不是来了?”   众人的视线立即移注他手指的方向,不错,是有两个黑呼呼的人影正好由墙头上跳了下来,后面一个押着前面一个,前面的这一位身材粗胖,行动瞒珊,似乎还加了绑,押人的朋友高头大马,形态膘悍,手上还拎着一把板斧——哈,他并非别人,“卖野药的”崔鳌是他!   崔鳌押着的人,当然亦不是齐灵川,这一刻,齐灵川尚在某处睡他的大头觉哩,假扮齐灵川出现的,是潘一心,潘一心体态肥胖,黑暗里,与齐灵川的身影约略相仿,如果不出声,非得靠近了还真不易分辨。   庄有寿左右的几名手下提起家伙便待逼近,崔鳌的大聆斧作势扬起,厉吼道:   “通通给老子站住——韦姑娘不先放过来,休想释回姓来的,哪一个胆敢妄动,老子一斧头下去,也叫你们只能得回个死人!”   摸摸鼻子,裴四明嘿嘿冷笑:   “还真有点架势哩,娘的皮,人已攒到手掌心里,却愣要张牙舞爪,不服那口气,这狗娘养的分明是活腻味了!”   摆摆手,庄有寿阴整的道:   “事情就快结束了,可别在最后一步上出差池,齐老二还在他们手里,眼下好歹仍得让着点,老三,不妨先押着姓韦的小娘们过去,记住动作要温和小心,千万别惊着了那山汉!”   裴四明与庄有寿之间,像是早已默契,他点点头,狞笑道:   “你宽念,大哥,惊不着他,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啦!”   庄有寿“嗯”了一声,自己一派洒脱的朝后退了两步,裴四明伸手抓牢韦秋娘瘦怯怯的肩膀,推着她往崔鳌站立的地方凑近,脚步移动间,不忘先发声招呼:   “二哥,齐二哥,你还好吧?忍着点,马上就脱离苦海喽……”   崔鳌与潘一心脚边,即是“遁天网”铺设的位置,这时,潘一心故意扭动身体,嘴里嗯哈不清的出声,表示他口中塞着东西,难以回答;裴四明仿佛接受了他的暗示,又前咕着咒骂起来。   双方的距离,不过是五六丈远近,裴四明押解着韦秋娘向前走,动作虽慢,也眨眨眼就到了跟前,于是,潘一心缩肩垂着,仍不停扭动身子,崔鳌则在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隔着崔鳌还有四五步左右,裴四明已停止前进,他目光锐利的打量着潘一心,嘴里却冲着崔鳌轻喝:   “人已带过来了,还不赶快放回我齐二哥?”   崔鳌猛力一推潘一心,大叫着:   “还你的人——”   潘一心半是借着崔鳌猛推的力量,半是发足一股力气前冲,肥壮的身体,顿时像头疯牛般撞向裴四明,裴四明意外之下,不由惊呼一声,自己要躲,还不得不拦扶潘一心一把,刹那间二人已跌做一团,潘一心往下倒,左脚后弹,不偏不斜的端上韦秋娘臀部,韦秋娘踉跄前倾,已被崔鳌顺势拉到“遁天网”之上。于是,但闻“呼”的一声,网地卷飞而起,在半空中一个晃荡,业已吊升至一家后院的高墙之后,林幽深处。   一切的过程,都在瞬息间发生,也在瞬息后结束,快得像是脑子里闪动的一串意念,像是飞速明灭的电光石火,于人们胜目结舌,不知所措的愕然里,所有演变即已成为过去。   潘一心尚在地下与裴四明翻腾扭打——现在,裴四明总算知道这不是他的齐二哥了。   于震惊过度后的须臾,庄有寿宛如吃多硫磺末般跳了起来,狂声怪吼:   “我操你们的老娘啊,这些三八羔子逛了我们,你这群呆鸟犹在发什么愣?还不快快冲上去给我杀,给我宰,给我半口不留?!”   旁边的几名大汉惊魂甫定,连忙发一声吼,提刀便冲,庄有寿双手倒翻,背后交叉背着一对“尖矛斧”也旋到手中,他双斧并舞。模样活像要吃人般跟着扑来。   便在此刻,一声爆炸霹雳似的响起,烟硝碎石夹杂着一道火光上扬,前面的四五名“白麒麟帮”朋友首当其冲,宛如几只破木偶般被炸飞半空,又发着那种不似人声的哀嚎纷纷坠落,空气中充满了呛鼻的火药味,充满了令人作恶的血腥气……   心胆俱裂的庄有寿连滚带爬的向后躲避,尚不待他摸清哪儿才是安全处所,又一记爆响起自他的脚下,火光四溅里,这位“活斧”便起了空,五藏六腑刹时溢他遍地!   第三次爆炸声再起,好像锦上添花,却没啥玩意可炸了。   篷车上的把式,早被崔鳌一斧背砸翻,而潘一心趁着裴四明在“隐地雷”爆开的一怔间,亦将模自靴筒的短刀送进这位“角蛇”的胸膛之内——他当然明白自己是如何侥幸,设若不是以这种违反常规的方式打斗,只怕姓裴的此时已将他活拆了!   突兀里,有几溜火焰伴着阵阵爆炸声传自右侧的院墙后,而十余条人影刚从巷口及两边屋顶掠来,连续的四次爆炸便布成了一片烟幕火网,掀得人仰马翻!   烟雾弥漫中,炙热的气流阵阵波荡,呛得人喘不过来,潘一心伸手抓住崔鳌,拖着他跌撞撞的奔向巷底……   崔鳌的山居木屋,群英毕集,笑语喧腾。   灯光雪亮,还挂起两只褪了色的红油纸灯笼,透几分洋洋喜气。   韦秋娘也不再害臊了,小鸟般依在缪千祥怀里,缪千祥则只会咧嘴傻笑,和日间的愁眉苦脸相比,活像换了个人。   汪来喜、姜福根、潘一心与崔鳌四个,头面手足上布满斑斑焦痕灼伤,连衣衫上下也烧破好些洞眼,人看起来糟黑脏乌,全不怎么像样,但他们却恍若不觉,一个比一个开心。   囫囵完整的只有二位——杨豹和缪千祥,包括韦秋娘都受了点擦伤。   这次同“白麒麟帮”的冲突,斗心斗力,他们总算得了一个全胜,却也胜得好不艰难凶险,潘一心老是惦着件事,找个间歇,他问汪来喜道:   “来喜二哥,就在我与崔鳌逃出‘勾子胡弄’之前,忽然看到右边院子里冒出几溜火焰,还带着爆炸声,那是怎么回事?莫非另有相好的摸后门上啦?”   汪来喜正拿一条油污的面巾在擦睑,闻言之下,不由呵呵笑道:   “一点不错,潘肥,还记得咱们在搭救豹哥的时候,于那爿废弃的农舍之前,暗里窥及的两个白衣人?”   潘一心道:   “当然记得,姓齐的不是叫他们什么‘一青二白’么?”   汪来喜笑道:   “就是他们,这趟他们三个找上姓庄的一伙,不知准备着合干一票什么买卖,但可以确定的是,‘白麒麟帮’半截腰上出了这桩纸漏,买卖是干不成了;大概他们彼此之间有过约定,琢磨着摆乎了我哥几个再接着办事,那‘一青二白’三位便不得不帮姓庄的一把,因此巷子里正热闹着,‘一青二白’就闷不吭声的从后头摸了上来,他们摸上来的时节,亦正是秋娘由网儿兜着荡过来的一刹!”   姜福根骂了一声,接口道:   “还是我先发觉的,他娘那三个兔崽子却好一付身手,我才往前一拦,三个人鬼也似的圈了上来,我招子尚未瞥清,腰眼上已挨了一记,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的,竟差点打叉了气,我顺势滚向地下,来喜二哥的‘飞焰箭’业已出手,他老人家亦是够狠促狭,‘飞焰箭’不是冲着人掷,乃是对着那三位的兵刃投射,当然啦,人家挥动家伙就待磕落,火药箭碰上硬物,轰轰连响,‘一青二白’立时变成了三条火虫,却也没翻腾几下就动弹不得了……”   汪来喜双手一拍:   “这叫剃头拍巴掌——完事啦。”   杨豹眯着眼道:   “来喜,那齐灵川,咱们待如何处置他?”   做了个诧异的表情,汪来喜道:   “这还用问?豹哥,你说说,如果姓齐的得命回去,咱们兄弟往后尚有好日子过么?”   姜福根道:   “来喜二哥才不是讲明了?我兄弟伙与‘白麒麟帮’之间的架子,正如剃头的拍巴掌——完事啦。”   杨豹默然,心中却不无感触,固然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固然因果报应,只争迟早,但血淋淋的事实,却总是令人难以释怀的……   不知什么时候,缪千祥已经挽着韦秋娘走出屋外,自带角悬挂着的红油纸笼光晕投洒下,两个人正依偎好紧,粉蒙蒙的华辉,虽有点褪色,却仍掩不住那一片绔丽馨芳,在这一刻里,他们的世界,大概不会有别人了吧?   夜空中,疏星闪烁。   有半强月。 ——全文完——   ------------------   银城书廊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