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刺杀 第一章 佳人如玉   大热天,连一丝风也没有,朝西方向那轮半浮半沉的血红落日,就越发像个硕大的熊熊火炉,仿佛将大地万物烤融成一团,粘腻得连空气都化不开。   华灯尚未初上,这条街道就已经嚣闹起来,什么样的人都有,挤挤赠蹭的从人口里发出各形各式的声浪,布散着百般异味体气,这些,再搀合著那等闷燥的热腻,精气神火候若差了点的,还真个挺熬不住哩。   何敢从一家小酒馆里冒了出来,抹着满头的汗水,眯着眼吁了口气,这口气才吁到一半,又叫一个酒嗝给截断了;他微显厌烦的牌视来往的人潮,心头却不禁在盘算——歇息是去街尾的玉兰阁呢?还是到对面胡同中的燕语轩?要不,他又想,干脆去给大兴记的李瞎子棒棒场,掷上几把也好,但不论打谱去哪儿,现下的辰光都嫌早了点。   又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他不自觉的移动脚步往前走,就凭他何敢这副块头,活脱一扇铁铸的门板,人朝路上一挺,在近的伙计们就不让道也非得让不可了。   出了那条乌烟瘴气的窄街,三两步便到了镇郊,嗯,这里是稍稍凉快点,至少还有那么几丝若有似无的微风,而耳中听不到嘈杂,见不着那干挤去扎来的疯子,心情上就宛似轻松多了。   提到疯子,何敢不由得自嘲的咧嘴,只不过眨眼前,自己不也在那一群人中搅合著么?此时想想,人在无聊光景里做着无聊事的当口,还愣是悟不透那等无聊法。   长长伸了个懒腰,又大大打了个哈欠——他确实已有几分酒意,却只是几分而已,干他这一行的,喝酒不关紧,可万万醉不得,哪怕是醉上一次,就极可能千古不须愁啦。   那声哈欠犹在发着倦慵的尾音,路旁深草丛猛的扑籁声响,一道寒光却自声响发出的另一个不同角度倏射过来,目标正对准了何敢张开的嘴巴!   视线还只刚刚被那声怪响吸引过去,这阴狠的一家伙业已到了跟前,何敢有唇角边上那道细细的褐色疤痕立即扭曲,像一条痛苦痉挛的蚯蚓——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只见他的左手微翻,就那么一下,射来的这抹寒光突然颤落,有若一条矫纵的小蛇般平躺在何敢的手心里。   当然那不会是一条矫纵的小蛇,躺在何敢手掌上的,是一柄七寸长的锋利小缅刀,是那种韧性极强,可卷可弹又杀人不见血的要命玩意!   细窄的刀刃闪泛着冷森的光芒,青熠熠的芒彩仿佛在向何敢眨着鬼眼;何敢端详着这柄小巧缅刀的镂花象牙刀柄,一双浓黑如刷的眉毛不觉渐渐纠结起来。   于是,那条身影便翩然落下,由那棵高大的榆树顶上落下。   这是一条纤细的,婀娜多姿的身影,衣袄飘动间,散漾出一股淡雅的芬芳——仿如茶花的香气,隽永又清灵。   何敢定定的注视着眼前这位自天而降的女人,他不能不承认,这确是一位美得叫人魂魄动荡的女人;不但美得俏、美得艳、美得柔丽,更带着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成熟风韵,如果定要挑剔什么缺点的话,呃,似乎稍稍透着点幽冷的味道,令人有种隔着层冰膜的感觉。   那女人一双冰凌凌的凤眼冷凌凌的盯着何敢,就如同何敢在望着她;好半晌,她才淡淡的开了口。   “你是有两下子,何敢。”   舐了舐厚阔的嘴唇,何敢嘿嘿笑了:   “过奖,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醒悟,此刻兴师问罪犹且不及,怎的倒与对方客气起来?两眼一瞪,他硬是把刚刚浮在面庞的笑容抹了下来:   “我说,方才这一暗青子,可是你的杰作?”   那女人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不错,是我招呼的,也只能算雕虫小技而已。”   何敢忍不住肝火上升:   “这位姑娘——”   对方平静的接口道:   “我叫金铃。黄金的金,风铃的铃。”   何敢怒道:   “不管你金铃也好,银铃亦罢,我可没有这个兴致在这里同你叙旧套交,扯闲谈;我倒问你,我们一无怨,二无仇,甚至连认识都不认识,你他娘抽冷子使这要命的家伙暗算我,却是为的哪一桩?”   金铃十分从容的道:   “不为了什么,只是考验考验你。”   微微一怔,何敢大声道:   “考验我?考验我什么?”   金铃仍然平淡的道:   “试试看你的功力是否如传言那般精湛神妙。”   何敢有些得意,又猛一下板起脸来:   “如果名不符实,我岂不被你这一刀捅穿了喉咙?”   金铃神态自若的道:   “若是学艺不精,浪很虚名,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何苦留在人间世上活显眼?”   何敢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粗着脖颈骂:   “娘的,这算什么歪理?简直是横行霸道,视人命如草芥,把我姓何的当做肉头拨弄,我他娘是可忍孰不可忍——”   金铃随手摘了一根草梗在手指上缠折着,边闹闹的问:   “你想对我怎么样?”   何敢不禁咆哮:   “对你怎么样?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刚才打谱要我性命,行,如今我也正好如法炮制一番,娘的,考验考验你!”   金铃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惊惧或疑虑的表情,她安安详详的道:   “我不会同意,因为我打不过你。”   何敢正在捋袖摩掌故做架势,闻言之下不由啼笑皆非——牛鬼蛇神见得多了,稀奇古怪的经历也不少,像这种场面,这等角色,他还真个头一遭遇上……   金铃又道:   “再说,我考验你有原因,有你的好处;你考验我,则纯属意气报复,一个大男人,尤其似你这般名声响叮当的大男人,如此作为岂不是显得太幼稚、也太欠缺风度?”   窒了好一阵,何敢才悻悻的道:   “用不着给我高帽子戴,我只不过是一个江湖草莽,四海浪荡,凭几手把式混碗饭吃,没什么了不起……呃,你既然这样说,我他娘也只好憋口气拉倒,好男不同女斗,算我倒霉,喏,家伙还你!”   金铃轻轻摇手:   “等一等,你不想问我这样做的理由?也不想问问你会有些什么好处?”   何敢略一迟疑,手中站着那把精巧的小须刀:   “你这娘们鬼点子不少,我总觉得带着邪门,不是好路数……”   美丽的面庞上第一次呈现出果和的风韵,金铃的语声也柔得像水:   “何敢,你不必怕我!”   何敢怒道;   “我怕你什么?天下之大,或许有不敌之人,却没有我畏惧之辈!”   金铃颔首赞美:   “好气魄,何敢,你跟我来。”   何敢戒备的道:   “去哪里?”   金铃没有回答,转身而去,何敢望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好半歇,才咬了咬牙,大步跟上。   疏林、小溪、俯严;一幢朴拙的茅屋,依筑在矮岗之下,是个清幽僻静的所在。   茅屋中的陈设也非常简单,只是个最起码的居住之处;何敢坐在这张白木桌前,正满怀狐疑的四周打量,金铃已给他端了一杯茶过来。   茶具的讲究,却迥异于这幢茅舍的寒怆——象牙般的细致玉瓷,在杯口镶镂着金边,杯面上浮绘着极其精美的松鹤图案,杯底的暗纹,则随着碧绿的条液晃动,而茶香沁心,隽永芬芳,如同它的女主人。   在白木桌的对面坐下,金铃低柔的道:   “茶凉了点,将就着喝。”   大口饮下半杯,何敢余味犹存的啧了啧嘴巴:   “天热,凉亲正好。”   瞅着何敢,金铃不似笑的一笑:   “最近生意不大强,可是?”   呆了呆,何敢道:   “什么生意?”   金铃抿着嘴,停了一会才道:   “你这一行的生意。”   又啜了口茶,何敢瞪着金铃,道:   “看情形你对我的底细还真知道得不少。”   金铃道:   “差不多都知道,我承认这要花不少功夫时间去打听,但却不算项难,要确知某一桩事,总有些迹象可寻,是吧?”   哼了一声,何敢道:   “其实我们也谈不上什么神秘,只要找对了路子,生意成交就容易,设若大伙全似缩头乌龟窝在洞里,身份是隐住了,却靠什么嚼食?”   金铃点头道:   “所以我根本不去找你的中间人,直截了当和你见面,你免掉一层抽佣,我也落得隐密,岂不两全其美,彼此上算?”   细细端详着桌子对面这位美得带点古怪的女人,何敢谨慎的道:   “你找我,是要委托我去保护什么人?”   金铃道:   “当然,你原是干这一行的不是?”   手指转动着茶杯,何放扬着脸道:   “正是,而且还属顶尖儿的!”   金铃笑了:   “这就是我不考虑别人,单单挑上你的原因,到目前为止,我对你各方面还算满意!”   何敢眼睛看着桌面:   “先不要把话说齐全——满不满意,不是只由你,你这票买卖,我接不接还难包准,就算接了,担不担得下来也未敢断言……。   金铃平静的道:   “那么,你接不接受我的委托?”   干咳一声,何敢道:   “首先,我得知道你要我去保护什么人?为了什么事需要保护?可能的危险是哪些?必须防范的对象是何人……”   金铃十分干脆的道:   “你要保护的人就是我!”   何敢眨眨眼,神情有些不解:   “你?你这身本事还不错,有请人保镖的必要?”   金铃冷冷的道:   “那要加害于我的人,本事更不错;如果没有必要,我犯得着耗费这许多功夫四处寻访你?更何况你又决非义务性质!”   搓援手,何敢打了个哈哈:   “卖命营生,事关血肉,实在义务不得……”   金铃道:   “那么,你是首肯了?”   何敢忙道:   “且莫急躁,我说金铃姑娘,凭你这副俏模样,恕我讲句轻优的话,人们连巴结奉承都来不及,哪一个黑心黑肝的王八蛋会这么狠毒平起辣手摧花之念?你可别把人忧天,想岔了边!”   金铃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又变得冰寒了,她正视着何敢,缓缓又冷硬的道:   “你看着我,何敢。”   何敢咽了口唾沫,十分尴尬的瞧着对方;金铃道:   “我像不像个疯癫、白痴、或者是神志不清的人?”   摇摇头,何敢老老实实的道:   “自是不像。”   金铃冷锐的道:   “那么,我有没有反应过敏或是疑神疑鬼的不安症状?”   又是摇摇头,何敢道:   “一个似你这般思维细密,行事审慎的人,必然头脑冷静,心性踏实——”   金铃的声调稍见缓和的道:   “这不结了?”   何敢吁了口气,仍有些纳罕的道:   “奇怪,真会有人打算加害一个妇道人家?尤其还是这么标致的一个妇道人家?想不透,实在想不透……”   金铃幽然一笑,道:   “种种股般的天下人,就结下种种股般的天下仇,连三岁稚童,纯真如天使,仍会为了块糖,一方饼而抓咬同伴,又何况我辈成人,江湖中的成人?”   何敢干笑道:   “说得不错,金铃姑娘,那个对待你不利的家伙却是何方神圣?”   沉默片刻,金铃道:   “你确定接受我的委托,我才能透露。”   何敢正色道:   “金铃姑娘,所谓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们一行的规矩,是必须在事前弄清楚欲待抗衡的可能对象,再付度一下自家的力量是否承担得住,这才决定接不接某票生意,如果愣顶着张嘴大包大揽,等事到临头又撑不下来,岂非害了客主又害了自己?你放心,生意上门没有向外推的道理,但是能接,强凑合我也顶住,就算万一和人家相差太远,至少守口如瓶的这点职业道德我还有……”   金铃考虑了好一阵,才低声道:   “其实对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压不到你头上……何敢,‘八幡会’这个组合,你可曾听说过?”   一听到“八幡会”这三个字,何敢就宛如猛一下吞落三颗带壳热栗子,那表情委实不怎么中瞧——他连忙用力揉面颊,笑得又干又苦:   “说‘八幡会’?黄河两岸、上下盘踞三百里的‘八幡会’?嘿嘿,我听说过,当然听说过……”   金铃察觉何敢的脸色不对劲,立时心中忐忑,语声也透了僵直:   “何敢,你该不是含糊他们吧?”   用力挣出一声狂笑——何敢预期的笑声应是允烈又豪壮的,但他拚扬的这声笑却竟恁般艰涩加暗哑,像撕开一匹老裹脚布,闷沙沙的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丹田中那股劲道,却已泄向何处?   金铃微微变色的道:   “何敢,你是在笑?”   何敢用力出声:   “自是在笑!”   金铃叹了口气:   “听来竟似在嚎。”   一双豹眼骤睁,何敢拍着桌子:   “好个金铃姑娘,你敢小觑于我?我何某人铁血江湖二十余年,火里来,水里去,鬼门关上打转,阴阳界口翻腾,却是怕得谁来,俱得谁来?提着脑袋玩命也玩了半辈子,他‘八幡会’莫非就个个是大罗金仙,打不死,揪不倒?我操,含糊他们,我含糊他们个鸟!”   金铃紧跟一句:   “真是汉子——咱们生意成了?”   胸口热血翻腾,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何敢暴叱如雷:   “成了!”   金铃站起来,微微裣衽行礼:   “多谢赐助,‘九命无常’果然铁胆傲骨,豪气干云!”   何敢脱口吼出两个字之后,此刻不禁有些发愣,他坐在那里,双目直视正前方,茫茫然的好似没有听到金铃在说什么。   金铃轻声呼唤:   “何敢,何敢!你怎么啦?”   突的激灵了一下,何敢像是魂方人穷,他使劲抹了把脸,挺了挺胸:   “怎么啦?我没有怎么啦,这不是好端端的坐在此地么?”   金铃小心的道:   “我看你有些心神不属的样子,何敢,是不是还有什么难处?”   嘿嘿一笑,何敢大声道;   “难处?这会有什么难处?俗语说得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姓何的既然把事情应承下来,好歹总得肩扛下去,畏首畏尾便不算人物!”   金铃道:   “我知道你会项下来,何敢,你一向言而有信,是真君子!”   何敢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他把杯中小半残菜一仰脖子饮了,又重重放回桌上,模样透着那等无可言喻的悲壮情怀:   “说吧,金铃姑娘,你是和‘八幡会’哪一个兔崽子有纠葛。”   柳月般的细长眉毛轻轻皱结,金铃幽幽的道:   “官玉成……”   何敢的脸色僵木了片刻,喃喃的道:   “‘血灵幡’‘玉童子’官玉成……”   金铃的表情十分奇特,这个名字对她仿佛有某种玄异感受,她似乎有些怨意,又有些征忡,好像透着哀伤,却在哀伤中掺合著那等不能说的回忆;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态反应,是一种爱与恨同存同在牢不可分的矛盾情怀;何敢看在眼里,不禁暗觉迷惑。这官玉成与金铃之间,到底是怎么一码子李连?他更私下里提高了警觉,这湾混水若趟了进去,可千万得加意谨慎,一个弄不巧,这一辈子恐怕就他娘夹缠不清啦……   金铃垂下视线,有些不大自然的道:   “你和官玉成,可曾相识?”   吁了口气,何敢道:   “他是专杀人的主儿,我是专救人的伙计,怎会搭到一块?只不过杀人杀多了也会出名,姓官的在这一方面称得上不含糊!”   金铃道:   “他不大好惹……”   何敢微微一叹:   “何止不大好惹?太不好惹了。我说金铃姑娘,你准不好去得罪,却偏偏跟这姓官的结怨架梁?你——唉,真是找了个大户头!”   金铃哼了哼,不悦的道:   “什么叫大户头?何敢,说话就说话,可别夹枪带律的,我不爱听!”   何敢苦笑道:   “实话你说不好听,我是个粗人,不大懂得咬文嚼字,若有唐突之处,你好歹包涵则个,往后,咱们也算是同一条船上的落难伴当啦……”   金铃不由心中有气:   “看你这副窝囊相,方才还在那里拍胸捋袖,一派泰山石敢当的好汉气势,一提到官玉成,你就活脱个扎破了的猪尿泡,软塌塌的充不起来了;你,何敢,孬也不孬?”   何敢又叹了口气:   “我既已应承了你,总不会反悔,但我有言在先,对付这票人王,可不比一干鬼头蛤蟆,我尽我的全力,能否竟功,实在不敢打包票……”   金铃道:   “何敢,你无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八幡会’不错人多势大,官玉成手底下亦很有几下子,然则你又何尝是盏省油之灯?在你们保镖护命的这一行里,你何敢乃是朝前数的几把高手,拔尖的硬角儿,你莫不成就自认低了他们一头?”   舐着嘴唇,何敢涩涩一笑:   “人家拧股称霸,强取豪夺,我们是单枪匹马护人保发。挑明了豁上,占便宜的机会不多……算了,不谈这些,我说金铃姑娘,咱们既然生意成交,往下就该提提正事了。”   金铃反应极快:   “钱?”   何敢颔首道:   “这原是先决条件,不谈费用,我们卖命还喝西北风?我想,你大概也早摸清了我们行当中的规矩以及我个人的价码?”   金铃笑了笑,道:   “其中伸缩性相当大,你们敲人竹杠早就敲成习惯了。”   何敢打了个哈哈:   “这是玩命的营生啊,血肉交关的事,能用买猪蹄膀的价钱来称量?冒这大的风险,那几文钱委实赚得可怜。”   金铃以她如半透明象牙般的玉指轻理鬓角,淡淡的道:   “你开价吧,不用客气——我得先说明,我的地头是关外‘大鹏岭’,到了那里,便算你责任尽到,无庸偏劳了!”   何敢道:   “关外‘大鹏岭’?我的天,可真叫远,至少几千里地呐!”   金铃静静的道——   “你要多少钱?”   何敢搓搓手,盘算着道:   “平时嘛,我出趟差是每天五十两银子不带吃住,危险性较大的生意呢,每天再加二十两,可是接姑娘你这票买卖,情况又不一样,这绝对是玩命的把戏,所以说,价码免不了得往上提,我看——”   金铃打断了何敢的话:   “每天算你三百两银子,我先付你六千两,等到了地头,再总结时日,一并给付,怎么样?”   何敢喜出望外,几乎就要打平致谢了:   “行,行,咱们就这么说定;金铸姑娘,你可真叫又干脆,又大方,女中须眉,一代雌货——啊,不,一代英雄,我这厢先多谢了!”   金铃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何敢一眼,袖祆轻翻,就和变戏法一样,一叠银票已经整整齐齐的放置桌上:   “‘悦丰钱庄’的银票六张,每张一千两,你点点数。”   何敢取了银票往里揣,边笑呵呵的道;   “不必点,不必点,你救我保命,还少得了分毫?”   金铃道:   “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走,嫌不嫌伧促?”   何敢忙道:   “不嫌不嫌,咱们走得越快越好,快得叫‘八幡会’那千三八羔子追不上才妙!”   说着,他又若有所思的问道:   “对啦,我还忘了一桩,金铃姑娘,你是怎么和那官玉成结下架子的?结的又是什么梁子?你说说看,以便我估计估计他们可能施展的手段——”   金铸的神色突然变得冷峻,她生硬的道;   “我们之间有极深的仇恨,这仇恨深到不能并存,你知道这一点就行——我告诉你,官玉成将会使用任何可行的方法来取我性命,这其中决无转圜余地!”   愣了片刻,何敢无精打来的站了起来,一边喃喃自语:   “他娘,一天三百两银子,这钱岂是好赚的?” 拂晓刺杀--第二章 梦魇之始 第二章 梦魇之始   也才是刚刚迷糊了一下,何敢已被门外那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了,他本能的先朝窗口瞄了一眼——天色仍旧乌漆墨黑,透着一片沉暗,这等时光,会是哪个短命的跑来吵扰?   嘴里咕哝着,他懒懒起身吸着鞋子走到门测,一边拔闩,一面粗着嗓音发声:   “你这门也就甭再敲了,我的二大爷,我这不是来了么?”   门外传来一个低促的声音:   “老何,老何,是我呀,快点开门,我有重要消息知会于你……”   何敢嘿嘿笑了,横闩往地下一丢,自顾自的躺回那张竹榻上:   “刁滑溜,你他娘约莫又是输干了银子没地方睡觉了不是?半夜三更扰人清梦,真不是玩意……”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干瘦汉子,蜡黄的一张马睑衬着尖鼻薄唇,再加上那个滴溜溜打转的三角眼,透着明摆明显的机灵和精狡味道,也透着那等无可掩隐的江湖形韵。   这人姓刁,叫刁余,混号滑溜,是何敢生意上的几位中间牵线人之一。   刁余一屁股坐在房中唯一的那张破圈椅上,拿起搁在矮几项的半杯冷茶便朝嘴里灌;何敢瞅着那根脖子间上下移动的喉结,没好气的道:   “刁滑溜,你要在这里凑合也行,只是一张竹床容不下两个人,就委屈你打个地铺将就一宿,我明天一大早有事可得先睡了。”   抹去嘴角上的茶渍,刁余忙道:   “我真个不是来困觉的,老何,我有重要消息得知会你,其他几位伴当我老早就通告过了,只是找你难,孤魂野鬼一样,谁也摸不准你晚上会宿在哪座坟头里……”   “呸”了一声,何敢把双臂枕在脑后,翻着眼珠子道:   “少他娘触我霉头,天一亮老子就护镖上道,你不讲几句好听的,却端来放些浑屁,刁滑溜,你是越来越不滑溜,该叫你刁疙瘩才对!”   刁余将上身前倾,压低了嗓门,一副十分神秘又事态严重的表情:   “别逗啦,老何,这可是正事体,就在今天傍黑,我们这一行的各个间栈都收到一件东西,并且附有口信,警告我们有桩生意不能接……”   何敢哼了一声,道:   “这倒是少有的事,刁滑溜,咱们接到的是什么东西、什么回信?”   刁余先不答话,伸手往怀中一掏,往外一抖,在半明不亮的灯光映照下,一片耀目的红光艳丽炫目,仿佛是一朵颤动的血花!   那倒不是一朵血花,而是一面小小的三角形旗帜,猩赤透亮的丝质旗面上精工凸绣着一个白色骷髅图案,在骷髅的两只眼眶里,还分绣着两个“玉”字;现在,这面小三角旗就在刁余手中微微晃动着,旗尖那一抹闪漾的朱红,好像随时都会滴落于地!   吸了口气,何敢喃喃的道:   “‘八幡会’‘血灵幡’官玉成的警告信物!”   刁余点头道:   “正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收到这面‘血灵令’,姓官的还附得有交代,说是在任何情形之下,我们都不得掩护一个名叫金铃的女子,更退论替她保镖了,姓官的说一旦等他擒住了那金铃,必会对我们有所补报——老何,这件事你要放在心里,别他姐误打误撞真个中了彩,‘八幡会’咱们可招惹不起……”   何敢顿时感到浑身燥热,却偏手脚发冷,塞在腰板带里的那六张银票,似是猛然间炙烫起来,烤得他再也躺不住,一骨碌翻身坐到床沿,两眼直瞪着河余手中的这面血红小旗,小旗上凸绣的白骷髅头,宛若正在朝他做着无声的狞笑……   刁余又在说话,多的是牢骚:   “有时想想也叫窝囊,吃咱们这碗饭,何尝不是火里来,水里去,尽朝着刀头能血,却还得看人脸色,受那股熊气,像是天生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同样都是卖命,莫不成我们的命比别人的命贱?我操,这一行真是干不得了!”   咽了口唾液,何敢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哑了嗓门;   “我说,呃,刁滑溜,姓官的那边有没有把那姓金的女人模样描述明白?”   刁余道:   “大略讲了一下,那婆娘叫金铃,二十来岁花不溜丢的年龄,长得十分标致,身材不高不矮不肥不疲,北方口音,只单身一人——哦,对了,这娘们的左耳垂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红痞,总之‘八幡会’的来人拿了言语,要咱们多注意一下,包管走不了眼!”   何敢回想着,却记不清金铃左耳垂上是否有那么一颗红痞?或者他根本见过了不曾留意?他以双手捂着脸孔,有一股欲待狂吼狂叫的冲动——不管他见着的金铃耳垂上有没有红痣,但那女人一定就是“八幡会”急于搜寻的金铃则毫无疑问!   这一下,可直接着一个烫手的热山芋了,不,不止是个烫手的热山芋,简直就是一场灾祸,血淋淋的灾祸!   刁余目注何敢,有些诧异的问:   “你怎么啦?老何,气色怎的这么个坏法?”   何敢差一点呻呻出声,好歹鼓出一腔恼火:   “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刁滑溜,我实在好呕,‘八幡会’凭什么向我们发号施令?我们可曾吃着他们,用着他们?彼此不沾边,却这般颐指气使,老子不受!”   刁余双手乱摇,急惶的道:   “老何,老何,你可别他娘又犯了牛性子胡整一通,这不是玩笑的事,‘八幡会’人多势大,手段一向毒辣,你比我更要清楚,犯得着为赌一口气拚老命?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们在这一带相当兜得转,咱们没有必要去硬扛,老胳膊总拗不过大腿,你要明白……”   何敢恨恨的道:   “挑明了说吧,‘八幡会’猖狂跋扈了这许多年,我早就看不顺眼了,看着他们党翼丰壮,力浑势雄,我也一直忌讳退让,不愿和他们发生冲突,现在可好,咱们是又忍又让,人家却得寸进尺,气焰越盛,如今居然骑上我们脖子撒尿啦;刁滑溜,我向来就这样,如果我们俯首听令,这一行还想不想干?这碗饭还能不能吃?”   急急以指比唇,“嘘”了几声,刁余目光搜过门窗,低促的道:   “轻一点轻一点,老何,我的何爷,何祖宗,你别嚷嚷行不行?小心隔墙有耳呀,万一有什么风声传进了‘八幡会’,他们很可能先拿你我开刀立威,这不就冤透了?老何,活着是为了挣口饭吃,得过且过,犯得上拿老命去争长短?”   何敢长叹一声,悠悠的道:   “活着不只是为了挣口饭吃,刁滑溜,更为了争一口气,这一口气争的是个理,是个义,是个做人的原则……设若人活着不要尊严,不要羞耻,不要格节,即使活得再好也失去意义了,畜牲都活得消遥自在,到末了,不过仍是些音牲而已……”   脸上是一阵红,一阵青,刁余憋窒了半天,才十分窘迫的道:   “你别绕着弯儿骂人,老何,我总是为你好,要不,何须半夜里四处找你通报消息?我也知道你那不服输的倔强性子,但倔强是倔强,照子却该放亮了,心头亦该清明,识时务才算俊杰,凭你单人匹马,自信斗得过‘八幡会’那一群邪魔鬼祟?再说,事情既未临到你自己头上,忍口气也就罢了,他下他的‘血灵令’你过你的太岁日,犯得着去呕?”   何敢不由暗自苦笑——事到如今,扛得下要扛,扛不下也要扛了,那“太岁日”,还不知道这一辈子能否有幸再过?   刁余站起身来,轻轻的道:   “约莫也快天亮了,老何,我就不再打扰,好歹你还能睡个回笼觉;中午我过来邀你喝两杯,‘风春居’,如何?”   到了午时,何敢想,只怕自家业已保着金铃出去百多里路啦——他干笑一声,道:   “再说吧,横竖我就不在小三儿这阁楼上,你也总有地方找得着我。”   等刁余离开,何敢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这“回笼觉”了,他来回踱着步,脑子里是一片纷乱,他没料到“八幡会”的行动这么快,这么彻底,而他一口允诺并且收了前金的生意却决不能反日推诱,这不止是信用,不止是钱财的问题,其中更关系着一口气,一个人活着必须争的气,他宁肯豁上这条命去扛,也不甘心自认窝囊的让这桩事化做一件刻骨的羞辱终生啮啃着他……   又朝窗口望去,何敢发觉已有曙光初透,可不是快天亮了?天一亮,他就要上道讨生活去,这一去,日子包管逍遥不了,有人说“势成骑虎”,大概就是他如今这种进退维谷的情景吧?   两匹骏马在荒僻的山道上狂奔,黑马上的骑上是何敢,白马上的姑娘是金铃。   这一带的地势何敢非常熟悉,他尽量领着金铃绕行于比较人烟稀少的野径樵路上走,走是难走了点,照常理危险性该相对的减低了。   自一大早两人就发马北驰,谁也没有多话,这一路来不停的奔跑了近两个时辰,马儿口鼻间急促的喷着白气,油光的皮毛汗水透湿,坐骑固然显露了乏态,就连骑在鞍上的金铃也大大的觉得吃不消了。   何敢却像若无其事,他领头在前,一个劲的催马疾行,尘土飞扬中,他在马背上的身形稳定不动,看模样,他似乎可以用这种姿势一直挺出三千里!   出发之前,金铃原是周身雪白的裙据,打扮俏丽脱俗,纤尘不染,现在可好,鲜洁的云裳变成了一片灰黄,沙土满脸盈发,除了两只凤眼依然晶莹明亮,从头到脚,全都不像是金铃了,真叫够狼狈的,而前前面,何敢犹在那里快马加鞭,光景是不达地头誓不歇啦!   忍了几次之后,金铃再也憋不住了,在那颠踬下,她呛着扑鼻的沙尘招呼:   “何敢,何敢,你慢一点,我有话说……”   一连叫了多少声,领前的何敢才依稀听到,他缓下奔速,回过头来大声问:   “什么事?须知时间宝贵,片刻也耽误不得!”   金铃索性勒缰停马,边不断吁吁喘息着:   “我太累,实在走不动了,何敢,我们好歹休息一会……”   何敢也只好煞势稳住,他瞪大双眼,火爆的道:   “你是骑在马背上,又不是劳动自己的两条腿,怎么会累,又怎么会走不动?我说金铃姑娘,咱们这是在逃难避凶,和在家里当少奶奶纳福大不相同,能争一时是一时,不到该歇息的所在决不歇息,你把境况弄清楚,自就熬得住啦……”   金铃实在不好意思说明她的两侧胯骨部位酸痛难当,下半身又麻又僵,她在鞍上艰辛的转动着姿势,苦着睑道:   “真的很累,何敢,全身骨架子都像要颠散了,而且沙土这么大,吸口气能呛得人发慌,你帮帮忙就在这里先小想一会,要不然,末到地头之前我怕人早瘫了……”   何敢抛镫下马,十分勉强的道:   “也没见过这么娇嫩的主儿,有坐骑代步还嫌灰沙大——好吧,反正命是你的,你要怎么着随你,大不了我姓何的替你垫底便是!”   将马儿策至路边一片斜坡旁,金铃落地的当口打了个踉跄,险些跌跤,幸而及时扶住一棵倒地的树干,才将身形稳定下来,她咬着下唇,脸上的神情好委屈。   何敢抬头望了望天色,心绪不宁的走到一侧,却不时目光闪动,频频朝四周搜视。   轻喟一声,金铃沙沙的开口道:   “你也是这一行的前辈了,风浪必经得不少,可是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比我还要紧张仓皇——何敢,你真的这么怕他们?”   呆了呆,何敢立时重重一哼:   “我怕谁?我他娘的任是谁也不怕,我这叫小心,小心才驶得万年船;金铃姑娘,你当我们这碗饭是好吃的?若是没有点计划,不加点计谋,早三百年前我就埋进土里了,今天还能替你保镖?”   金铃平静的道:   “打一早见到你,你的神色就不大对,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何敢,昨天晚上一宿,你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干干的咽着唾液,何敢道:   “官玉成动作很快,比我想像中更快,他已经显示出他的影响力了!”   沉默了一会,金铃道:   “譬如说?”   何敢道:   “譬如说,他已用他的‘血灵令’肋迫各有关同道不准掩护你,不得包庇你,当然,能向他我报信将你出卖尤为欢迎,相反的,谁抗拒他的‘血灵令’,谁就等于和他对上了!”   金铃缓缓的道:   “那么,你已决定和他对上了?”   两边太阳穴猛然跳动,何敢怒道:   “我若非如此,眼前怎会站在这里?”   金铃微笑道:   “恐怕你这样做,不是完全为了我。”   何敢道:   “什么意思?”   捏拳轻捶着自己双腿,金铃慢条斯理的道:   “很简单,你也为了赌一口气,争一份个人的尊严,何敢,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表面大而化之,骨子里极为自重好强的人!”   嘿嘿笑了,何敢摸着下巴:   “真正高报我啦,金铃姑娘,其实我只是觉得,呃,一个人,一个江湖中人,不该那么畏缩怯懦,在面对一桩应该挺直脊梁承担的事体之前,更应如此……”   金铃低柔的道:   “何敢,你的想法没有错,我也明白你为了允承我的事,心头负担必然极重,我会补偿你的,只要我们一旦抵达目的地!”   何敢忙道:   “我可不是要机抬价,我说金铃姑娘,该我拿的分文不能少,不该我拿的也不多取一个,你别以为我——”   这个“我”字还在何敢的舌尖上打转,突然一声高亢的吟唱自侧传来,震动耳膜:   “好心的老爷,善心的太太啊,赏我老汉一个……”   何敢大吃一惊,疾速回身探视——我的天,就在隔着他们、七步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老叫化子,那鹑衣百结的老花子顶着一副紫红色的国字脸膛,脸上是朵朵横肉,一双细长蛇眼半眯半阁,三尺长的青竹打狗棒正一轻一重的顿拄着地,看他神足气闲的模样,似是那乞讨生涯还相当惬意哩!   及至和对方朝了面,何敢的表情又从惊愕骤而变成恼怒,他双臂环胸,恶狠狠的叱喝:   “万花子,真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两座山不碰,两个人又遇在一起了,你这阴魂不散的臭要饭,却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那万花子磔磔怪笑,其声如袅:   “年把不见了,我花子倒好生思念着你,犯不上一朝面就摆出这副嘴脸给我,咱们无怨无仇,两不相欠,可不是?”   何敢面无表情的道:   “我们还是少见的好,长见不如怀念;万花子,每次遇上你,总他姐不是好路数,说吧,你这趟猛古丁的显出了魂。该也有个因由?”   万花子仰起脸孔,大大的狮鼻四处乱嗅,一边嗅,一面就朝向了金铃。   金铃镇定的注视着这个怪人的动作,内心却十分警惕——方才她在和何敢说话之际,面对的乃是万花子出现的方向,然而,她却同何敢一样没有察觉万花子行动时的丝毫声响,直到人家来到跟前发了话,她才惊觉有了异变,如此的身手身法,就不算炉火纯青,也是火候老到,金铃明白;如果这人是个仇敌,恐怕又是个不易相与的仇敌,奇怪的是,这万花子似乎和何敢还是素识呢……   这时,何敢大声喝道:   “你顶着个熊鼻子呼嗤呼嗤的做什么怪?”   万花子那只细长的蛇眼盯着金铃倏然张合,精芒闪映中他哈哈笑道:   “好香,真香,我原道就凭何敢这块粗胚,哪来这股子幽若茶花般的清香味道?咱今才见着了香味的源由,呵呵,好个标致可人的大姑娘,模样俏,气味足,相得益彰,不错,相得益彰……”   金铃默无一言,形容冷峻,何敢却冒了火:   “万花子,你用不着在这里装疯卖傻,假扮痴呆,这位姑娘俏也好,香亦罢,却是关你什么鸟事?”   万花子怪笑道:   “哟,哟,哟,敢情你老何是在吃醋啦?怎么这么个小家子气法?我说老何,你的艳福可真不浅,能搭上这么一位葱白水净的花娘子,足见你确然有两手,我姓万的是自叹弗如,不过你也犯不着这般防守严密,老花子我有自知之明,决计不敢动歪脑筋,你就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吧……”   何敢重重的道:   “不要胡说八道!万花子,如果你没有事,我们这就上道了!”   青竹棒往肩上一搭,万花子似笑非笑的道:   “一年多不曾相见,老咱们正该叙叙阔契,怎么就急着开路啦?总不会是我老花子惹你生厌吧?”   何敢道:   “我们有什么可谈的?你闯道混世的立场干变万化,身份说改变改,任是谁也摸不透你的主意;娘的,前几次和你碰过面,整得老子鸡飞狗跳,我忘不了,姓万的,还是少套近乎的好!”   万花子依然呵呵笑着:   “立场可以变,身份可以改,唯一持久不易的就是银子,只要有银子,我一定坚守阵营,把牢方向,包管忠心到底;老何,你什么都不错,只在这一项观念上略微显得生嫩了些!”   何敢神态木然,一派“道不同不相与谋”的语气:   “万花子,我们将军不下马,各奔前程,这里先告辞了——”   万花子嘴巴一咂,道:   “这就走了么?”   何敢怒道:   “走不得么?”   侧移两步让出路来,万花子道:   “走得走得,不但你走得,连这的这位金铃姑娘也一样走得!”   暗叫一声“苦也”,何敢咬着牙问:   “你在说些什么?万花子!”   万花子笑得带几分皮里阳秋的味道:   “我在说,谁敢拦你九命无常的路呀?你要走,当然走得,不但你走得,连‘八幡会’官三爷的心上人金铃姑娘也一样能走得……”   何敢明着脸道:   “万花子,你怎么知道她是谁?”   万花子皮笑肉不动的道:   “为什么我就不该知道?”   迅速动着脑筋,何敢嘴里却不闲着:   “好吧,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万花子,你又有什么打算?”   万花子半扬起面孔: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何,你该明白我有什么打算!”   何敢冷森的道:   “要钱?”   双须耸动,万花子那只硕大的狮鼻也往上吊起:   “不错,要钱,有了钱就能使我守口如瓶,而只要钱的数目够,我更会忘了这件事,权当我们从未遇上,呵呵,打一年多以前就不曾见过面啦……”   何敢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你竟敢勒索于我?”   万花子大刺刺的道:   “这不是勒索,老何,这乃是要我尽一种义务的代价,你生意固然已经拿了下来,但犹须有人帮衬着,你这票生意才能接得安稳;老花子我就是帮衬你的人,所以,你吃面,我多少也该喝碗汤,好处不该叫你全占了——”   于是,那柄锋利无比的小巧缅刀,便在这时闪电般射向万花子的后脑!   扛在万花子肩上的青竹棒,宛如生得有眼睛,蓦然弹起,就那么准,“当”的一声敲击在尚差三寸便可沾肉的缅刀刀刃上,而这柄斜抛而起的小巧缅刀才带着一溜曳尾坠落,又两抹寒芒分取万花子的胸膛小腹!   “狠哪!”   万花子口中怪叫,庞大的身体却突兀笔直拔升——不见他有任何预备或辅助动作,就那么一下子朝空中腾起了丈许多高!   满面严霜的金铃正待双手再翻连袭,何敢已急忙阻止:   “且慢,金姑娘且慢!”   人在半空微微一仰,万花子头下脚上的栽了下来,却在头顶触地的一刹那翻了个跟斗,稳稳当当的落回原地,甚至连先时所留的脚印也正好丝毫不差的套上!   金铃自然识货,他知道这是轻身术中最难练的几项独特功夫之一——“魂游形在”,就凭这一手,她已了解自己的本事较之对方要差上一截了!   万花子一张大睑此际业已气得红中透紫,他哇哇大叫道:   “我操他个六舅,这成什么世界,成什么江湖?我一番好心要帮衬朋友,却他姐险些吃上暗青子,更且着着朝要命的部位招呼;老何,你以为我姓万的含糊你们有一双?豁开来干,谁死谁活还不包准呢!”   何敢皱着眉道: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万花子,如果我们真有意思要算计你,刚才我为什么不曾出手?这纯系误会,你别想岔了!”   万花子气吁吁的道:   “纯系误会?那三把小缅刀把把锋利,又薄又快,全是冲着我老花子要命的地方来,亏我腿巧胳膊活,不然早已血淋淋的躺着啦,这等阴狠手法如果还称做误会,他娘杀了人也都算笑话一句了!”   “好男不同女斗,好狗不与鸡争,万花子,你大人大量,包涵则个——”   不待万花子有所表示,金铃已寒着脸冷叱:   “何敢!”   何敢忙道:   “啥事?”   金铃愤怒的道:   “此人存心不良,立意可卑,你不但不筹思对策,加以惩除,却在这里与他好言相慰,何敢,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玩什么花巧?” 拂晓刺杀--第三章 妖丐婴煞 第三章 妖丐婴煞   何敢叹了口气,道:   “我正是在解决这件事情,金铃姑娘。”   金铃尖锐的道:   “用什么法子解决?央他、求他、给他钱、和他妥协、接受他的讹诈?”   何敢沉沉的道:   “就是这个意思,金铃姑娘。”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铃瞋目切齿:   “什么?你你你——何敢,你居然如此软弱无能、畏缩?你怯,你就这么熊、这么没有骨格?好,你怕他,我不怕,我非杀了这老匹夫不可!”   何敢急切的道:   “听我说,金铃姑娘,你且莫冲动,我自有道理!”   金铃猛一跺脚,脸色泛青:   “你有道理?你还会有什么道理?何敢,要卖你卖你自己,休想沾上我!”   何敢搓着手道:   “唉,越说越不成话啦,我还不是在为你打算?我——”   那边的万花子颇不耐烦的打断了何敢的语尾:   “老何,你们窝里反起内哄乃是你们的事,我这桩义务你可是要不要我尽呀?再磨蹭下去,花子我一拍屁股走路,到了那时,只怕二位就后悔莫及罗,我他娘一旦吆喝起来,嗓门包管小不了!”   何敢大声道:   “用不着出言威胁,万花子,今天算你狠,你就开价吧!”   万花子忽然攒眉大息:   “也罢,说起来你这趟也是苦差事,担的风险不小,彼此乔属老友,我又何忍搜刮过甚?算了算了,我便抬抬手,只收你象征性的一点钱……”   何敢急问:   “多少?”   伸出一根指头,万花子道:   “不多,这个小数目。”   何敢瞅着对方那根又粗又长的手指,忐忑的道:   “一百两银子?”   万花子从鼻孔中“嗤”了一声:   “娘的,你老何狗眼看人低,真把我当讨饭的来打发?”   舐着嘴唇,何敢呐呐的道:   “那么……是一千两?”   万花子摇摇头:   “再往上高抬一点就对啦。”   愣了一刹之后,何敢像是猛古丁被人踢了一脚般跳将起来:   “你是要一万两?”   万花子笑吟吟的道:   “小小的万把两银子,却可买来你一路顺风,无忧无虑,更进一步说,不啻是二位买了两张保命符,呵呵,这区区之数,却维护了两条生命,委实太划算了!”   何敢凸突双眼断声咆哮:   “个狗操的万人杰,你他娘横吃竖吃,吃到我姓何的头上,我憋一口气也就认了,你偏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竟然要讹诈我万两银子?你知道我保这趟镖一天多少钱?我便把全身上下加骨头片下来卖,也卖不到你说的这个数,万人杰,你是要逼得老子铤而走险,大家玩完!”   万花子万人杰冷冷一哼,沉下脸来:   “少在我面前哭穷,姓何的,你是给也不给?”   何敢厉声道:   “要这个数,干脆先要我的命!”   万人杰阴例侧的道:   “老何,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敢暴烈的道:   “你唬不了我,姓万的!”   说着,他微退一步,展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右掌平举向前,掌心向外,左掌沉至小腹,竖立如刀,一双豹子般的眸瞳毫不稍瞬的注视着万人杰的两眼,只是这么一个功架的转换,周遭的空气便宛若凝结起来,恁般无形的杀机,亦仿佛化做浓血腥味沁透进了人心……   万人杰的额门上青筋浮现,呼吸不由逐渐争促,他干咽着口水,犹在不似笑的笑着:   “老何,你他姐是要玩真的?冲着我老花子亮出你那‘地狱门’的起手式,你也拉得下这张睑?咱们老哥俩犯得着为了丁点小事拼命?老何,你是越混越毛躁啦!”   何敢缓缓的道:   “是你逼得我无路可走,万花子,人急上梁,狗急跳墙!”   连连摆手,万人杰忙道:   “别急别急,有话好说,老何,咱们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何敢怒道:   “你开的这个价码是吃人不吐骨头,又如何商量?”   万人杰赶紧道:   “老何,咱们好兄弟,好朋友,我便退一步,减一千两!”   何敢“呸”了一声:   “减一干两?万花子,现在是你把我当讨饭的打发了?”   干笑着,万人杰十分勉强的道:   “那么,减两手两如何?”   何敢唇角的疤痕扭动,目光如火:   “万人杰,你准备出手吧——”   大叫一声,万人杰吼道:   “何敢,你少他娘冲着我使横卖狠,我万某人可是被唬大的?你、你说,你到底要出个什么价钱?”   何敢伸出一只巴掌:   “五百两。”   这一回,轮到万人杰像是被人猛踢了一脚似的跳将起来:   “五百两?何敢,你简直是在侮辱于我,我姓万的走南闯北,出生入死,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这一上线开扒,却只扒得区区五百两?你,你他娘真把我‘妖花子’万人杰看扁了?!”   何敢泰山不动的道:   “就算五钱银,也是我何某人的血汗所得,凭空给你挖去,你还有什么好委屈的?万花子,不出力不劳心的便宜事,你犹嫌多嫌少?”   万人杰粗暴的道:   “姓万的从来没接受过这等价码,何敢,五百两贱烂银子,你就自家留着买药吃吧!”   何敢淡淡的道:   “全心领受——五百银子还能买到几支上好人参哩!”   青竹棒虚空挥了一下,万人杰威胁着道:   “好,我这就走,姓何的,你等着瞧,我这一走之后,你马上知道厉害,你们将会发现步步荆棘,处处艰险,不独是‘八幡会’追兵涌集,道上希望邀功领赏的朋友也必纷至沓来,合狙并袭!何敢,到了那时,我看你还能保着这姓金的女人走出多远!”   沉默了好一阵的金铃,这时幽冷的开了口:   “何敢,初时我们一起动手杀了这老匹夫,就不会在白耗功夫之后还留下同样的麻烦;人间世上有许多情况的发生便注定了永远不变的结果,姓万的先是要挟,继则讹诈,在目的不遂后跟着就扬言报复,这乃是典型的刁徒嘴脸,下流手段,对付这种人,只有一个最有效的方法——灭口!”   万人杰怪笑道:   “好个心狠手辣的婆娘,你当我是泥巴做的,一捏便碎?来呀,我他娘人就站在这里,你倒是过来灭我的口试试!”   何敢表情残酷,深深吸了口气:   “万人杰,我本来念在素识份上,不想流血搏命,彼此也留个将来再见的余地,可恨你先是起念贪婪,后则用心恶毒,任我百般迁就退让,你愣是不肯包涵,如今更竟打算通风报信,泄我行迹,好使那一干强价大敌围杀于我:万人杰,你既然如此组情绝义,势必置我于死地,也就怪不得我先发制人了!”   万人杰觉得背脊有些泛冷,两手手心也在冒汗,他却仍在硬着嘴道:   “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何敢,你无须一再以动手相胁,我姓万的是干什么吃的?打打杀杀的把戏吓得住我?”   一侧,金铃尖声道:   “我们动作要快,何敢,务求将他一举击杀!”   何敢的“地狱门”起手式又展现出来,他阴沉的道:   “放心,姓万的撑不了多久!”   万人杰突然有种唇干舌燥的感觉,喉管里像被掖进一把沙,连腔调都变嘶哑了:   “何敢——你是真要干?”   何敢冷然道:   “这还有假的?”   万人杰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起了若干回忆,就仿佛许多张活动的图片在迅速掠现——他想到三年以前,在一个荒湖边亲眼目睹何敢以一己之力诛杀湖舟帮十一名舵主的往事;他又想到有一次经过路州道,在旷野间巧遇何敌独斗虎岗七雄的情形;最近的一遭是在年半左右吧,何敢一个人搏击“金刚堂”的双掌门黑白两金刚……那真是一场复一场的决战,是力的拚斗、技的较量,是胆识、心智、韧性所融汇的竞赛,而用猩赤的鲜血、横飞肢体,冰寒的锋刃来显示其过程,以生命的存续判定其结果,除了这些亲自看过的,更逞论那极多的残酷传说了!好像九命无常真有九条命,九命无常真是催魂的无常君,以他的“地狱门”,以他难以抗衡、疾若闪电的“响尾鞭”!   用力摇摇头,万人杰似乎也在用力摇掉盘踞脑海中的好些个魔鬼般的回忆,他伸手抹了把脸——亦顺便抹掉额门上的冷汗:   “何敢,这价码……不能再升一点了?”   何敢平板的道:   “一分钱也不能升。”   金铃急叫:   “杀掉他,何敢,杀掉他!”   万人杰叹了口气:   “不一定杀得了我,但我却冒不起这个险,姓何的有九条命,我只有一条……罢了罢了,五百两就五百两吧,权当拿去买几支上好人参进补……”   何敢道:   “一言为定?”   万人杰像在这片刻间里老了很多:   “不定也得定了,老何,算我倒霉。”   从腰板带里数出几张银票,何敢拈在手指中,加强语气道:   “保证不泄漏我们的秘密?”   万人杰无精打采的点头:   “你知道我的规矩,老何。”   递过手中银票,何敢笑了起来:   “这才叫老朋友,但凡有进帐,大家腥腥手,落个有福同享不是好?贪图过了份可就伤和气了,万花子,你说对不?”   万人杰惨兮兮的一笑: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不对么?”   等万人杰垂头丧气的离开之后,金铃立时爆发开来,她指着何敢的鼻尖,模样活脱是要吃人:   “何敢,我要你为此事负完全责任,你是患了失心疯,得了痴呆症,你这个不知轻重的莽夫,不知死活的愣头,你为什么不杀那姓万的?你是故意放他的生,你叫他出去泄我们的底,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何敢,你看吧,‘八幡会’马上地提统追临,杀手云集,你令我好恨、好悔、好不甘……”   何敢瞪着眼道:   “你说完了没有?娘的,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旦泼起来也真够瞧的……”   金铃愤怒得面庞都微微扭曲了:   “何敢,我费尽心机的找到你,原是指望你能保我的命,照现在情形看来,我这条命就快送在你手上了!”   何敢也冒了火:   “金铃姑奶奶,你开口讲话可得有凭据,不该单以自己的想法来衡量全盘的事实,你怎么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的意见,问问我如此施为的因由?”   金铃咬着牙道:   “你还有什么意见、有什么因由?你拥下这么一个大纰漏,我看你如何来收场!”   何敢靠近了些,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万人杰万花子,功夫不见得如何出类技萃,但是却有一项特长——非常了不起的轻身术;假如我们朝他下手,他可能不敌,然而他却有本事逃走,以他在轻身术上的造诣,我实在没有把握追上他,只要他一旦脱出我们钳制,那才真纰漏大了,这就是我一直不愿豁开来干的原因……”   金铃仍然青着睑道:   “姓万的只拿到区区五百两银子,你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不甘不愿,难道说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出卖我们?”   摇摇头,何敢道:   “莫说只拿了五百两银子,即使他收下五两银子,也算我们付了代价,他得了酬金,就有保密的义务,这是大家在外头混世的规矩,万花子是老江湖,断不敢冒此不韪触犯禁忌,否则,他就难立足于两道了!”   形色稍稍缓和了点,金铃却悻悻的道:   “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姓万的在这种灰头土脸的情境下,你敢打包票他不会暗中搞鬼,向‘八幡会’摆我们一道?”   何敢肯定的道:   “如果万花子还想往后混的话,他就绝对不可能走这条蠢路子,再现实一点说,这样做对他毫无益处,万花子一生都不会干没有益处的事!”   金铃道:   “不见得,官玉成也会给他报酬。”   何敢笑了:   “在他收了我们的银子以后,他有胆量再去向姓官的开口?他不怕‘八幡会’掀他的底、控他的根?官玉成只要问他一句——为什么不在发现我们行踪的当口先去报信,却在我们远离此处已久才往通告?这样一来,万花子又何以为答?他两头要钱的把戏还瞒得住?我说金铃姑娘,万人杰老奸巨猾,精得出油,他会傻到自己打个绳结往自己脖颈上套?”   细细寻思了一会,金铃似乎想通了,但还有点不放心:   “可是……他只要到那一点银子,心里一定呕。”   何敢笑嘻嘻的道:   “白手捞鱼的事,五百两也不算少了,他不是说过吗?足够买几支好参进补啰!”   傍黑时分,天上有几点疏星,半弦月。   冷清清的小镇甸,冷清清的小客栈。   何敢要了两间客房,紧临在一起的两间客房;金铃进入客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小二打水沐浴,何敢没这么多讲究,先弄上一壶老酒,几碟小菜,自顾自的在前堂里浅酌起来。   他才只喝到第三杯酒,店门口跳跳蹦蹦的走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孩子右手上拎了个小瓦罐,左手上拿着一只长竹杆,走动间两条冲天辫子摇摇晃晃的,衬着他那张红啧啧的嫩脸蛋儿,十分惹人喜爱。   坐在柜台后的胖掌柜淡淡望了这孩子一眼,没有做声。   前堂中只坐着何敢一个客人,那小娃娃先冲着何敢娇憨的一笑,走进前来,一边高举着小瓦罐:   “大爷,要不要来点油炸蚂炸?刚炸出锅的,又脆又香,个个带得有蚂炸子,弄一碟下酒,最是适口适味了……”   何敢哈哈笑道:   “好张伶俐小嘴;我说你这小娃儿,你卖的蚂炸是什么价钱,怎么个称法呀?”   小孩子露出两排细密洁白得有如小扁贝般的牙齿道:   “一个铜板五只,大爷你是今天头一趟生意,开市大吉,我算你每个铜板六只,大爷你要买多少?”   何敢干了杯中酒,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笑吟吟的道:   “这里约莫有三钱银子,小娃儿,我统统给你买了吧,余头也不用找啦,呵呵,好一个开市大吉!”   小孩子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连声道:   “多谢大爷赏赐,多谢大爷关顾。大爷,你老别沾了手,我先用筷子夹一只给你尝尝,包管又香又脆又新鲜——”   何敢夸张的吸了吸鼻子:   “好香好香,一定适口适味……”   那小孩将瓦罐摆到桌上,用手掀开罐盖,推向何敢面前,边以稚嫩的嗓音问:   “真是香吧?大爷——”   其实何敢一点香味也没有闻到,他正打算凑近瓦罐一点,那小娃娃左手一双竹筷竟未伸向罐口,却叫人做梦也想木到的碎然插向他的两眼,同一时间,那只瓦罐亦当头砸来。   距离如此接近,又是在全无防范的情形下,再加上那小凶神的动作这么个快狠老到法,何敢仓促中实在难以躲避,他本能的猛力上身后仰,左臂暴横于面,刺来的这双竹筷便“扑味”一声透过了肘肌之内。   当头砸到的瓦罐子只一凌空,里面的东西业已洒抛出来,哪里是什么油炸蚂炸,居然是一罐子的蜈蚣,而且还是那种具有奇毒的金线蜈蚣!   何敢的反应迅疾得无可言喻,在仰身横臂的刹那,整个人已斜转腾空,有如一个大风轮般“嗖”声回旋,漫天的金钱蜈蚣四散纷飞,那小孩子也急忙倒蹿而出!   顾不得臂肘间插着的那双竹筷,也顾不得身上好几处蜈蚣螫咬的刺痛,何敢人还未曾落地,“噼啪”暴响中一条赤红色的牛皮长鞭已怪蛇般凌空飞扬,直取那小凶神!   小家伙的身手极为不凡,鞭影才起,他已一连翻了七个空心跟斗,移换了七个不同的角度!   何敢双目尽赤,他大吼一声,手中的赤红皮鞭不再发出“噼啪”之声,只见长鞭骤闪,鞭梢子带过空气,竟是尖啸如泣。   小家伙觑准来势,刚刚又一个跟斗翻起,明明由上而下的一条鞭影却蓦然幻化为十六条红带,破空纠舞,交互穿织,像是一下子把每一寸容身的平面都分割了。   那样痛苦的嗥叫决不似从一个十余岁的小孩子嘴里发出,只见小家伙的身体翻腾滚跌,在一溜溜喷洒的鲜血中辗转哀嚎——一鞭一蓬血、一鞭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一鞭一声鬼哭狼嚎!   正狂怒出手中的何敢猛的想起了什么,这个想法使他不由打了个冷颤,脚步一转,他发了疯似的扑向后面——那两间连了号的客房。   两间客房的房门都是关着的,而且很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经验的累积和某一种在灾难来临时的特殊心灵感应,使何敢有了突兀的动作——他不冲向金铃的房间,更不进入自己的房间,反而直扑向甬道尽头的门扉,薄薄的一扇木门在他怒牛似的飞撞下立刻四分五裂,外面是一座后园,一座非常简陋的后园,没有什么花草树木,椰树亭台。感谢老天,就因为没有这些选眼的东西,何敢一眼便发现在半弦月暗淡的光辉照映下,一个粗大的身影正准备跳越矮墙,很明显,那影子背上还背负了另一个躯体。   何敢的视觉反应,与他脑中意念的成形,出手的动作完全连成一气,当他察觉了那人,一柄蓝汪汪的弯月形回旋刀已暴飞而出,刀锋回转着以极快的去势斩向那粗大的人影,只听到撕裂空气的“嗖”“嗖”刺耳音响,对方已怪叫着一头倒翻回来,连背负着的另一个躯体也掼摔于地!   身形腾空的何敢右手伸缩,且恰好接住了绕旋回来的弯刀,在同一时间,他那赤红色的“响尾鞭”一抖笔直,宛如一根长枪,暴戳敌人额心!   那大块头来不及从地下翻起,仓皇间合身滚动,笔直的皮鞭蓦然弹扬,猛一下就把这位仁兄卷起三尺,又重重拖跌地下。   大块头喉中发出一声闷嗥,反手拔出一对又沉又利的板斧,然而不待他那对板斧分握,接头盖脸已挨了十三鞭!   血是红的,是热的,也是腥盐的,这位个头巨大的朋友可是在一刹间全体验到了,他丢弃了手上家伙,双手蒙着脑袋连滚带爬,嚎叫得如同一头正在挨剐的猪。   何敢只一挫腕,他的“响尾鞭”已“嗖”的一声缠回腰际,仅露出一截尺许长短的裹皮铜柄,他看也不看那个已被鞭笞得晕天黑地的仁兄一眼,只管走过去检机躺在一侧的另一个躯体。   那个躯体用一张白色的被单包着,何敢一伸手,触感就告诉他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赤裸裸的女人——男人决没有这么滑腻细致的肌肤;于是,何敢开始小心起来,他先撕开裹着头部的被单,虽然光线昏暗,映在眼前的那张面容他也熟悉得紧,不是金铃是谁?居然正在作海棠春睡之态哩!   长长吁了口气,何敢十分庆幸自己不曾砸了招牌,他先把那痛得半瘫于地的大块头点了穴道,再将晕迷中的金铃送回房内,瞅着房中木盆里漾荡的温水,何敢不禁摇头——洗澡有什么好处?   等何敢来到前堂,那小凶神早已纵影不见,只留下遍地的散碎物件,斑斑的血迹,店掌柜还和先前一样坐在柜台后面,不过换了个目瞪口呆的神情,仿佛是泥塑的。   何敢想问什么,又住了口,他注视着一路滴向门外的血迹,料知那小小子业已逃之夭夭,但他并不着急,后园里还留着另一位哩。   翻过那大块头的身子,何敢俯视着月光下的这张面孔,这张宽阔的、凶恶的、满是络腮胡子的面孔,这张面孔对何敢而言,十分陌生。   清清喉咙,何敢慢吞吞的道:   “先报个万儿吧,我说朋友。”   那人牛蛋子似的两只眼珠一瞪,其声也若牛鸣: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老子就是包达,‘熊哥’包达!”   何敢勾动着唇角,不似笑的一笑:   “‘熊哥’包达?不曾听过;我说包达,咱门不用急,一样一样来,你那伴当,呃,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那个毛头娃子,又是哪一路的神圣?”   闷声爆笑起来,包达似乎相当幸灾乐祸;   “十一二岁的毛头娃娃?嘿嘿嘿,好叫你得知他是何人,姓何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婴煞’白不凡;十一二岁?他快有五十岁啦!”   何敢呆了好一会,才不由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这“婴煞”白不凡的出身来历;白不凡的父母都是天生的畸型侏儒,生下他来体型也仍然长不大,在他六岁的时候投到西陲“长生娘娘”施小娇门下学功夫,施小娇的一脉武学十分阴柔奇特,不但走的是内家异途,更着重药物的培调和人体精华的摄补,久而久之,白不凡竟成了一个奇胎,像是永远长不大,老不了,看上去永远都似是十余岁的孩子,不但模样像,连嗓音也像,唯一不曾随着体形停滞的乃是他的心智,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幼童,却绝对具有中年人的老到成熟,尤其这白不凡出身那样的家庭,那样的师门,性情便越发怪诞阴鸷,在黑道上,他是个传奇人物,行事应对极不易捉摸的传奇人物。   包达一听何敢在叹气,却不禁会错了意:   “你怕了?姓何的,我不妨把话摆明,但凡我们白大哥要对付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的手掌心,你也不会有例外,今晚你躲得过,包管逃不了明朝——”   何敢忍着火气。   “包达,我和你们无怨无仇,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你们却为何如此处心积虑的算计我?莫不成背后有什么人教唆纵使?”   包达突然大声道:   “姓何的,你就这样朝我问话?还不快快解了我身上的禁制,你当心我们白大哥随时就会出现收拾你!” 拂晓刺杀--第四章 剑门情缘 第四章 剑门情缘   何敢瞪着包达的嘴脸,有一种想将其撕裂的冲动,他当然还是克制住了,语气十分平淡的道:   “你那位白大哥,包达,只怕一时半刻是来不了啦,所以你奢望他来收拾我的念头最好还是不用再起,目前最要紧的是你该如何保护自己——你一定明白,等到你的白大哥光临,约莫除了替你收尸,就没有别的事好干了!”   包达色厉内在的哮叫:   “姓何的,我不会上你的当,更不会受你的唬,你要不放我,到头来包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何敢突然沉下睑来,形态显得极其狠酷:   “我是可怜你方才挨了好一顿皮鞭子,悲悯你那一阵不似人声的鬼哭狼嚎,盘算着叫你少吃苦头,多活几天,想不到给你鼻子竟长了脸,你以为我不能零碎剐你?你把我看成了哪一类的慈悲善土?”   表情已略显畏缩,包达好像自己在和自己挣扎:   “用不着跟我卖狠使狂……姓何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有种,冲着我们白大哥发熊去……”   哼了哼,何敢冷冷的道:   “要是他在眼前,老子一样整得他五音不全;你们白大哥早被我一阵鞭子打了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跑得不见活人了,你犹在这里自吹自擂,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包达,你真叫茅坑之上搭凉棚——离死(屎)不远了!”   包达愣了片歇,才疑惑不信的道:   “你,你说你把白大哥打跑了?”   何敢道:   “如若不跑,他为什么不来救你?你们原先的计划该不会是这样的吧?任由你吃鞭子受活罪,姓白的缩着脑袋不朝面?”   包达喃喃的道:   “的确木是这样子……白大哥说由他对付你,我背起人走路便行……”   何敢恶狠狠的道:   “现在呢?现在他独自逃命去了,却留下你来承担后果,包达,像这种大哥还有什么可依恋的?你他姐犯不着愣抢孝帽进灵堂,扮那等的孝子贤孙!”   包达又咬了咬牙:   “不,我不能背叛白大哥!”   何敢阴阴的笑了起来:   “我不管你背叛不背叛,包达,只要我问你的话你照实回答就成,如你不肯合作,恐怕这个场面就不大愉快了——叫人吐真言,我是行家,有千百种方法逼供诱情,你要自认挺得住,咱们便不妨耗到底!”   包达双目中掠过一抹惊恐,他强持镇定的道:   “你……你待如何?”   搓搓手,何敢悠闲的道:   “首先,我们先切下三斤人肉来玩玩——当然是你身上的肉,你会发觉我切肉的手法又熟练又利落,接着么,洒下五两辣椒粉,在那掉肉的部位,最好再搓揉上几把,如果你还能撑,且从脚后跟割道口子抽下两条大筋,人这两条大筋一旦抽掉,整个身体就会像虾米一样弓曲起来,痛么自是非常之痛,你要是仍旧咬得住牙,我们继续挑个眼珠子耍耍,用刀尖把血糊溜圆的眼珠子剜出来,正好趁热进口,新鲜人眼,最是清心明目,再来呢,我们——”   包达呻吟出声,痛苦得仿佛这些酷刑业已施用在他身上了:   “何敢……你是个屠夫,是头野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煞啊……”   嘿嘿一笑,何敢道:   “此刻知道,为时未晚,等老子开始动手的辰光,你再想求饶也来不及啦!”   包达深深呼吸着,嗓门暗哑的道:   “不是我自己愿意露底,乃是你姓何的逼迫我不得不说……凡是个人,就没有熬得住那种刑罚的……”   何敢点头道:   “一点不错,血肉之躯的人身子,谁遭得了这样的罪?别说你,白不凡也搪不过,就算是我,亦照扮狗熊不误,在此等情景之下,白不凡如何再能责怪于你?”   包达低弱的道:   “我已经尽力撑持了,唉……”   何敢十分同情的道:   “老大不容易啦,我可以为你做证!”   干涩的咽了口唾沫,包达呐呐的道:   “何敢……你是要问些什么?”   轻咳一声,何敢索兴蹲了下来:   “是谁唆使你们前来暗算于我的?”   包达沙沙的道:   “没有别人,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做的……在前面九拗河的弯道上,我们就发现了你二人的行踪,暗里一路追了下来……”   何敢低沉的道:   “你们也听到了‘八幡会’的风声,接到了口信?”   包达舐着嘴唇道:   “附近几百里地的道上同源,只要稍有头脸的角儿,就算是一干三流混子也多少有个耳闻传言——‘八幡会’誓必要追擒一个叫金铃的女人,那女人的容貌也大致描绘出来,再加上你干的这行营生,两头一凑,我们白大哥便判断八九不离十,财路到了……”   何敢悻然道:   “我从未见过你们,你们又如何认得出我何某人来?”   包达的面颊微微抽搐着:   “人的名树的影,我们以前虽未和你照过面,但你的卖像却听人提起多次……九命无常嘛,在你们这一行里算是头几把好手了……”   何敢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他僵着声音道:   “那金铃,你们是用什么迷药把她弄倒的?”   包达有些瑟缩的道:   “是白大哥神机妙算,料定她一进客栈就会先洗澡,是以早把一种名叫‘王母香’的蒙汗药备妥了,只等店小二转身提水,他在隔着十多步远的墙头上便将那‘王母香’凌空投入桶内;这种蒙汗药有股溶水蒸发的异香,一旦吸入便能把人薰倒,要差不多两个时辰才会清醒……”   心里咒骂着,何敢突然问道:   “我且问你,在迷倒金铃之后,你可曾占过她的便宜?”   包达先是呆了呆,然后才悟透了何敢的意思,他一叠声的喊着冤道:   “谁占了那女人的便宜谁就叫天打雷劈,在恁般紧张急迫的光景,就是给我十付色胆我也提不起这个兴头来啊,只一进门,我就顺手扯了床上的被单裹人走路,即便如此,却仍然没有走得脱……”   何敢按着程序又往下问:   “有种金线小蜈蚣,你很内行吧?”   包达迷惘的道:   “我又不是养虫蓄虫的巫土,对这种毒蜈蚣怎会有什么认识?哦,对了,白大哥倒是挺有研究,我曾在他行囊中见他带得有一罐,还每天两次喂食呢……”   何敢放做轻松的道:   “那玩艺一定很毒?”   包达道:   “据白大哥说,只要被这种金线蜈蚣螫到,最多一个时辰毒性就会发作,中毒的人内腑火热难当,肌肤泛赤转黑,呼吸变得急促,如果不适时投药解毒,最多能挺个两三天,就将七孔流血而亡!”   心头一跳,何敢努力平静着腔调:   “有这么个毒法?”   包达道:   “当然也要看中毒的轻重,被螫者的体力强弱,从而有不同的情况变化,这中间有个什么区别,我就不大明了了。”   何敢忙道:   “白不凡可有解药?”   包达奇怪的道:   “自是有解药,要不自己不小心挨上一下还得了?你怎会对这玩意特别注意?莫非你也是专门饲养毒虫什么的?”   何敢不耐的道:   “我不养毒虫,专饲老虎——你少他娘废话,快把你与白不凡碰面的地点告诉我!”   包达又迟疑了,他嗫嚅的道:   “这……你想知道我们约见的地方干什么?只要你一去,白大哥准会猜到是我泄漏的……”   何敢压着性子道:   “不是你自愿泄底,乃是被迫漏底,白不凡身为仁义大哥,难道说连这一点包涵都没有?”   包达无可奈何的道:   “‘大仙脚’下那块朝天石,你知道?就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场……”   何敢道:   “只他一个人?”   包达慢吞吞的道:   “说不定,我们这趟出来,一共是四个,另两个伙计前两天受白大哥差遣去办另外一桩事了,今晚上是否也在‘大仙脚’聚头,我不清楚……”   何敢奇快的伸手点了包达晕穴,还不待包达哼唧出声,业已一把将那巨大的身躯招提起来,他早已想到暂时安置这位仁兄的处所——自己房间的床底下。   “大仙脚”是一处突起的子岗,形状略似人的脚形,就那样奇兀的矗立着,何敢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称,想必也有一段神话般渲染的传说吧,他眼下业已没有心思再去推敲“大仙脚”的渊源由来,因为他身上被金线蜈蚣螫叮的部位已开始肿痛,而且隐隐有一种多热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令他回想到包达告诉他的那些话——他绝对不愿意在两三天后七孔流血而死。   在被螫叮的当时,他已经暗运一股内力封住了受伤部位的血脉,他一共被螫到三处;左肩头、右腰侧及右后背,这虽然都不是要害之处,而且运气闭脉也较容易,但无论如何他不能长久持续这样的内劲施转,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毒伤,到底能支撑到什么程度,他必须设法祛除这蕴于体内的要命毒素,所以,他只有来寻白不凡。   那块朝天石果然便在“大仙脚”下像块硕大的乌黑墓碑一样竖立着,怕没有三大多高,往上望去,在幽寂清荡的夜空衬托下,特别有一股阴森肃然之气!   何敢就坐在朝天石不远处的一丛矮林里,打客栈赶来此地,他约莫已等了个把时辰啦。   本来,等人就是一桩既烦且躁的事,尤其等这个人来救命,而对方又根本不愿意救命,枯候坐等,就更伤感情了;何敢心里已不知咒骂了多少遍,探望了几多次,却也只好乖乖等下去。   淡淡的月光之下,终于有了动静——一条人影疾如飞鸿般自斜刺里掠到,一沾又起,半空一个旋身,毫无声息的再度翻回。   好俊的身手——何敢在想,那白不凡可真是靠蹦蹦跳跳起家,主子奴才全在这一项上练出了名堂!   月色暗淡中,那人一身青靛劲装,瘦高的条儿,脸孔倒也白净,他一边四处张望,边连续急促的击掌,一次三下。   何敢不稍慢怠,赶紧也还拍响应,一次三下。   那人似是松了口气,低声发问;   “可是熊哥?”   何敢怕出声漏底,没有回答,只是闷闷呻吟一声。   对方脸上露出一股惊异之色,匆匆走进:   “怎么啦,熊哥?莫不成你也挂了彩?”   何敢哼聊着,又轻摇树枝,以造成对方一种错觉,表示他正在挣扎着朝近处爬动。   那人立时一个箭步抢了过来,语气十分关切:   “伤得重不重?熊哥,可是那姓何的栽了你?!”   蓦然自树丛中挺身而起,何敢笑呵呵的道;   “不错,是那何敢伤了你熊哥!”   摔立三尺之外,那人张口结舌,手足无措,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何敢非常友善的道:   “不必紧张,朋友,你们的熊哥因为一点小意外,所以不能前来与列位会合,又怕列位焦虑,才托我跑一趟捎个信息——”   那人定定的看着何敢,过了片刻,才嘘出一口气:   “阁下是准了”   何敢微微躬身:   “我是何敢。”   身子猛然震了震,那人暴退五步,双手倏翻,一对精光雪亮的短剑已交叉胸前:   “你,你,你……你真是何敢?”   拱拱手,何敢道:   “如今四面楚歌,风声鹤唳,冒充姓何的可是半点便宜不占,我既是何某本人,便只好硬着头皮自认不讳了,”   原本白净的面孔已变得和那人的衣裳色泽有些相近——透青,这位仁兄半边脸颊向上斜吊,说话之间,口齿竟有些不关风:   “何……何敢,你你把能哥如何糟蹋了?”   何敢和气的笑着:   “他现在很好,身上免不了带点小伤心痛,却包管要不了命,你知道,你们那位熊哥皮厚肉粗,相当熬得住……”   那人双眼乱转,十分警惕的道;   “你到此地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何敢笑道;   “没有什么坏心眼,朋友,只求会见白不凡一面。”   那位朋友疑虑的道:   “为什么要见白大哥?”   何敢口气略显僵硬了:   “姓白的能暗算我,陷害我,我就不能找他讲个道理、评个是非?你们是干什么的?皇帝老儿的六舅,还是阎罗王的外甥?这么个又横又硬法?”   那人勉强技一丝笑容,干涩的道:   “这件事,我不能做主;何敢,你该明白,我们听人使唤的角儿得凭上头当家的交待,再说,白大哥又在你手里受了伤,如今正气在火头上,越发不好招惹——”   何敢平静的道:   “我非得见他不可,事实上,你也非领我去见他不可!”   那人的两边太阳穴在急速鼓跳,连脖颈上的大筋也涨了起来:   “如果我不应从?”   何敢又嘿嘿笑了:   “恐怕你非要应从不可,我有许多法子会叫你应从——就如同我叫包达吐露真言一样;朋友,你以为我是怎么找来这里的?未卜先知?”   那人僵愣了半晌,才沮丧的道:   “看来你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了?”   何敢斩钉截铁的道:   “正是,而且你绝对逃不掉,朋友,虽然你轻功不错,可以试试!”   略一犹豫,那人收回手中短剑,垂头在前引路——他不必试,他心中有数得很,连他们当家的都在人家手下栽了跟斗,弄了个皮开肉绽的结局,他们这些跟着吃饭的伙计就更不必谈了,硬要见过真意,便包管是个灰头上脸的下场。   一路不急不慢的走着,何敢边闹闹的搭讪:   “这里到白不凡的落处,到底还有多远哪?”   拖着脚步好像千钧的那位朋友,开起回来居然是恁般沙哑:   “大概有七八里路远近……”   何敢“哦”了一声,又道:   “还不曾请教朋友贵姓大名?”   前行的回头望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道:   “姜盛,姜子牙的姜,茂盛的盛……”   摸着下巴,何敢道:   “倒是个好名字。”   姜盛没有答声,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沉默得相当的不合调,何敢正打算再提点轻松话题,把气氛弄得活泼点,黑暗里突然有一个尖锐的怪声响起——就似有什么隐冥着形体的魅魑在呐喊叫啸:   “我的乖,兀那浑东西不是何敢么?”   声音传来,不但领路的姜盛吓了一大跳,就是何敢也颇吃一惊,他的反应却快,只一听那怪异的嗓调,立刻就想到了对方乃是何路神圣——轻轻拍了拍美盛肩头,何敢站住脚步,笑呼啸的道:   “老伙计,又是你呀?可真是久不相见啦,近来可好?”   那尖锐的嗓音越发高亢了: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就算退一万步说,也比你目前的情景好得多!”   不待何敢再说话,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树上,夜鸟般腾起一条人影,却又像踩着一抹轻风,那么平顺自然的在一个半弧形的飘移下冉冉而降。   这一手,比之姜盛的轻功造诣,至少高出不止一肩!   来人亮了相,竟是一个容貌奇丑、肥胖如缸的人物,站在地下,高不过三尺,却偏生斜背着一柄松纹龟壳长剑,剑柄超过他的头顶,鞘端几乎拖地,看上去不但怪模怪样,而且予人一种滑稽的感觉。   何敢似乎和对方颇为熟检,语气透着恁般个亲热法:   “赵老大,一别经年,你仍然是英姿风发,神采飞扬。这股子帅劲儿丝毫不减,和你一比,我可真是不能瞧啦   那位赵老大闻言之下,原是宜喜宜嗔,随时可做极端变化的一张尊睑,居然松散下来,显露着十分受用的笑容:   “你呀,何敢,就他娘生了一张巧嘴,翻云覆雨全凭你这根舌头在搅合,人家恁是冲得满眼冒那赤火,听你几句言语也都发作不得了……”   何敢笑得愈发甜美。   “还不是你赵老大一向宽容于我、包涵于我;我说赵老大,今晚怎么如此巧法.恰好在这里与你碰上啦?”   赵老大先不答话,老实不客气的伸手一指那垂头缩脑的美盛;   “这个家伙是干什么吃的?”   何敢忙道:   “他叫姜盛,正弓俄去见一个,呃,一个朋友。”   赵老大道:   “有些话,他听着不碍事么?”   扯着赵老大走开几步,何敢压着嗓门道:   “姓姜的同我没啥交情,如果比较机密的事,还是不教他知道的好;赵老大,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见告于我?”   赵老大的一双金鱼限往上翻动,脸孔微微扬起:   “何敢,今天遇上你,是你命大,更是老天爷要我这个贵人来助你逃过劫数;此番到‘大仙脚’左近来,我原是准备做一票生意,不料却先听到一个消息——何敢,你可是和‘八幡会’结下什么梁子?”   何敢舐着嘴唇道:   “你且先往下说。”   赵老大道:   “就在今天午时光景吧,我正好歇脚‘苟家集’一片茅店打尖,不意碰上‘八幡会’‘黑煞幡’所属的五名好手,这五人当中有两人原是素识,免不了寒暄几句,我问他们有何公平,他们的回话却吓了我一跳!”   何敢急切的问:   “怎么说?”   赵老大低声道:   “他们告诉我,要找你澄清一件事情,因为他们风闻你接了一趟生意,而这趟生意又是他们早先打过招呼,传示信物,要求同道必须拒绝的生意,好像关系着一个女人什么的,何敢,你是不是有这码子牵连?”   何敢坦然造:   “不错,我的确接了这么趟生意,那个女人叫金铃,似乎和‘八皤会’‘血灵幡’的官玉成有点纠葛,姓官的要杀她,她来找我护送到关外——”   赵老大又瞪起金鱼眼,同时连连摇头:   “何敢啊何敢,算起来你也是老江湖,眼皮子不谓不宽,心机不算不灵,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你难不好去招惹,却偏偏要和‘八幡会’打对台?你他娘‘一条钢鞭顶裤裆’,与‘八幡会’硬着卯上,岂会有你的便直占?你是糊涂了不是?!”   何敢叹了口气:   “人要脸树要皮,我总得争一口气,说得好听是不做那缩头五八,说得难听是势成骑虎,欲罢不能;赵老大,我也是背不过才应承下这档买卖的……”   哼了一声,赵老大道:   “脸亦好皮亦罢,都没有老命重要,何敢,一朝断了气,你就任是什么气也甭争了,这桩营生,你还是赶紧回了吧!”   何敢苦笑道:   “已经说妥敲定的事,又如何回绝人家?况且还收了前金,更护送了这么一段路程,赵老大,你替我想想,我朝后还得混下去呀……”   赵老大默然片刻,突兀冒出一句话:   “我妹子的事,你怎么说?”   何敢的表请马上痛苦起来,他朝朝艾艾的道:   “令妹,嗯,赵老大,令妹莫非仍然待字闺中?”   赵老大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他冷峻的道:   “你这算什么驴话?三年以前,在你救了我妹子一命之后,她业已以身相许,一再表示过非你不嫁,如今你却问她出阁不曾?何敢,你是故意污蔑我妹子的名节,轻觑她的信诺?”   连连摆手,何敢急道:   “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赵老大,我只是顺口问问——”   赵老大仍然不悦的道:   “自来是男求女、隔层山,女求男、隔层单,想我‘不回剑’赵大泰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而北地‘赵氏剑门’更乃声威渲赫,我妹子赵小蓉素有‘断肠剑’之美誉,这种种般般,还压不过你小小的三寸名头?却是害我妹子对你百般屈求迁就,我‘赵氏剑门’上下无不对你巴结奉承,盼望的只是你能允诺这门婚事,做我赵家姑爷,可恨你他娘却拿跷端态,竟再三拒绝我妹子的一番深情厚意,何敢,你当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居然将我妹子看成敝展不如?”   何敢又窘又冤,几乎就要指天盟誓:   “唉,唉,赵老大,你说起话来活脱放连珠炮,莫不成就不让别人有申辩的余地?令妹名高艺精,又是你‘赵氏剑门’三代以来唯一的掌珠,我何某人何才何能,得其垂青?我之不敢应允这门婚事,其一是自忖门户不当,高攀不上,再则我对令妹有过薄惠,施恩望报,岂是我辈为人之道?三则么,我他娘一个江湖浪荡,吃的是这行刀头饭,将来拿什么来保障令妹的终身幸福?赵老大,我不是不识抬举,实在是承受不起,自己业已混不出名堂,又何忍牵累令妹跟我遭难吃苦?”   重重一哼,赵大泰道:   “说得倒好——我问你,三年前我妹子中了那‘鸠雀花’的奇毒,是谁为她渡气运息?而且还是嘴对嘴的渡气运息?又是谁替她蒸浴排毒,以内力通脉行经?我妹子一个冰清玉白的黄花大闺女,被你一个素昧平生的臭男人在去除衣裳之后如此赤裸裸的摆弄,你,你叫她还能再嫁谁去?”   何敢面红耳赤的辩诉:   “那是要救她的命呀,常言道嫂溺援之以手,如何还能顾得了男女接受之规?再说,我本亦不愿逾越,都是那住在山坳子里的老郎中逼迫我这样做,他自己又瘦又干,搬动不了令妹,况且亦毫无内家修为,才把这桩倒霉的差使扣到我头上,我,我全是依那该死的老小子指点施为……”   越大泰硬绷绷的道:   “不必再说那些闲篇了,何敢,三年已经过去,你害得我妹子够惨,今天又碰上你,好歹你要还我一个公道!”   何敢尴尬的道:   “上一次,赵老大,在你找到我的时候,我不是讲得很清楚了么?刚才又一再向你解释我的苦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我——”   赵大泰的声音蓦地拔高:   “好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我‘赵氏剑门’,与你不是亲家,就是冤家,姓何的,你要抛弃我妹子,便且先同我了断过再说!”   何敢退后一步,急促的道:   “赵老大,赵老大,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你这又是何苦……” 拂晓刺杀--第五章 血肉黄雀 第五章 血肉黄雀   赵大泰圆浑的脑袋一昂,头顶上剑柄所缀的猩红穗子飘起,他恶狠狠的叫:   “不必份熊装孬,姓何的人,人家忌讳你的那条骡鞭,我赵某人可不含糊,我他娘做不成你的大舅子,至少能换成个催命阎王!”   何敢正想有所表白,猛然觉得一股突如其来的炙热透升内腑,虽是一瞬即消,也令他心脏痉挛,全身抽搐,不由自主的晃动了几下。   方待翻脸出手的赵大泰是何等经验,见状之下大感诧异,他稍稍逼近,审视着何敢的面容,神情逐渐转为凝重:   “何敢,你可是中了什么毒?”   何敢斜瞄一眼站在那边呆若木鸡般的姜盛,低声“嘘”了一声:   “叫几条金线蜈蚣叮咬了几下,不算太严重……”   赵大泰睑色一变,气急交加:   “什么?你竟然被那种毒蛊伤着了?该死,这是要命的事,还说不算严重?解药呢?咱们赶快去拿解药救命呀!”   何敢点了点头,道:   “正请这位朋友带路,去找那持有解药之人。”   赵大秦那股焦虑样儿,就好像是他自己被毒虫叮咬了一样:   “走走,咱们快走,这种事何等紧要,片刻也耽搁不得,亏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与我叙旧,该死,真该死!”   何敢一边挪步,边笑道:   “差点挨了你的剑,岂不比毒发而死更快?”   金鱼限又瞪凸出来,赵大泰怒道:   “你他娘少说风凉话,你以为我稀罕你?要不是为了我妹子,我早同你豁开了;小蓉也不知叫什么鬼迷了心,千挑万拣,单单看上你这个不成材的!”   姜盛又开始在前领路,却吃赵大泰一叠声催赶着,他搞不清楚赵大泰与何敢到底是种什么关系?一会亲亲热热,一会吵吵闹闹,但他却搞得清楚一点——不管人家是什么关系,却绝对没有他渔翁得利的机会就是!   一道土堤横拦在前,土堤后是一排三间砖瓦房,丈许高的堤面上植有防风林,密密郁郁的枝叶纠结参差,倒还相当隐蔽。   姜盛带头到了砖瓦房的门口,方待举手扣门,门已从里面开启,一个五短身材的仁兄冲着姜盛便嚷嚷:   “你好歹算是回来了,这往返不到二十里地居然去了大半宿,大哥已不知问过多少次啦,小姜,你他奶奶是爬着走的哇?熊哥呢?大哥急著有话问他,还有,那个妞儿带回来没有?”   姜盛一脸苦相,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已被后头的赵大泰一把推进了屋,几乎和那五短身材撞成了一堆。   五短身材方始惊呼一声,赵大泰已跨进门里,大刺刺的四处搜视:   “白不凡呢?快叫白不凡出来见我!”   那位五短身材一见赵大泰比他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又是这么一副其貌不扬的尊范,竟敢如此目中无人——大声叫嚣,立时便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你是打哪里钻出来的乌龟王八?黑天黑地撞到我们居处鸡毛子喊叫?白不凡,白不凡是你能挂在嘴上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大泰一双金鱼眼鼓起,却皮笑肉不动的道:   “你,又是何人?”   五短身材一挺胸膛,十分有气概的道:   “好叫你得知,‘滚地虎’曹非就是你家老子——”   “子”这个音韵尚在曹非的双唇齿缝间回荡,赵大泰已伸手一巴掌将他打了个大马爬,这一巴掌快如石火,根本无从躲起。曹非甚至连人家抬臂扬手的动作都没看清,但觉脸颊碎然火烫,人已趴在地下了。   赵大泰哧哧笑着:   “我就端打你这个不开眼的‘滚地虎’他娘,冲着我发狠”算你八字生倒了!”   门边的姜盛有心去帮伙计一把,却又委实不敢造次——在他背后,还双臂环胸,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何敢哩。   从地下一骨碌爬将起来,曹非捂着红肿的面颊,指着赵大泰跳脚叫骂:   “好个三流窑子,你竟敢暗算你家曹爷?你今天是死定了,我要不将你剥皮分尸,就算是你“揍”出来的!”   赵大泰两条疏盾一扬,挪揄的道:   “我没有你这种窝囊儿子——就凭你这几手,连我孙子也能一脚险翻了你!”   怪叫一声,曹非往前便扑:   “看我活拆了你——”   这时,深垂的门帝一掀,白不凡人显声出:   “曹非退下!”   前扑中的曹非扭腰卸肩,一个回旋走出三步,拉开嗓门大叫:   “大哥,大哥,这不知从哪个鼠洞里钻出来的下三滥,竟然到咱门居处生事启端来啦,方才还抽冷子暗算于我,大哥——”   浑身上下又是缠着白布条、又是涂抹着各色药膏,衣衫上还沾有斑斑血迹的白不凡,灰头土脸的委顿得不似个人样了,他挥挥手打断了曹非的话,眼睛瞅着赵大秦,一口童音里夹着沙哑:   “阁下想是‘赵氏剑门’第三代大弟子‘不回剑’赵大秦?”   瞧着白不凡狼狈的模样,赵大泰嘴里不由“啧”了两声:   “正是我赵某——白朋友,你好像发了点意外?”   白不凡已经发现站在门外的何敢了,他眼神极其冷硬的道:   “艺不如人,活该要受这场教训;赵大泰,倒不曾听说你与何敢也是一条路上的,眼下你陪姓何的突兀到来,一定有事?”   赵大秦咧开了肥厚的两片嘴唇,仿佛有意展示他那一口凸凹不齐的黄板大牙:   “找你呢,当然是有事,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竿子捞不着,五鞭子打不着,若是无事,我老远巴巴昼夜登门做甚?只希望你能赏个薄面,将麻烦摆平,我担保何敢不会再找你索斤头……”   白不凡的娃儿脸上浮现着一种诡异的老辣神形,他缓缓的道:   “我得先知道是什么事,才能决定有没有商量余地。”   何敢一脚踏进房里,火爆的道:   “白不凡,你少他娘在那里拿跷,依得我的脾气,见面就剐人,还有这许多场面话可说?你使诈暗算于我,竟还敢端着人架子扮一个人样的人?!”   白不凡毫不动气,十分冷静的道:   “在江湖里混,原就是这么个名堂,孰是孰非,更是纠缠不清,我对付你,自有我的道理,你用不着怨恨,便如同我吃了你恁大的亏,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一样!”   “呸”了一声,何敢怒气上冲:   “你吃亏?你吃亏全是自找,若非你歪点子动到我头上,怎么会招来这个后果?我这里一腔怨气还没有发泄,你倒振振有词的搬出春秋大义来啦?莫不成你暗算我乃是顺理成章之事?我应该闷着脑袋受割挨刮?”   赵大泰适时往中间一站,摆出和事佬的姿态: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用争不用吵啦,事情既已发生,要紧的是如何善后,将问题解决方为当务之急,是非孰属,目前且不必追究——”   转脸朝着白不凡,他又道:   “我说白朋友,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很简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用你所饲养的那些个毒虫子螫咬了何敢,只好麻烦你再把解药拿出来救人,就此一事,然后咱们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   白不凡先是沉默,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更且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表情越是得意。   赵大泰沉下脸道:   “你是娶了新媳妇啦?这么个高兴法?”   白不凡强忍住笑道:   “我是高兴,赵大泰,的确高兴,我原以为根本没有伤到何敢毫发,根本对他不曾造成丁点损害——而我却挨了一顿好打,这口窝囊气,憋得我几乎吐血,现在我知道了,我虽吃了亏,姓何的可也并不囫囵!”   对面的何敢冷冷一笑:   “你他娘阴着坑人,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赵大秦忙道:   “白朋友,如果这样能使你心里好过一点,你大可继续朝下高兴;如今既已晓得何敢也受了伤,该答应把解药拿出来了吧?”   往后一退,白不凡大声道:   “解药拿出来?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赵大泰一愣之后勃然色变:   “这是什么意思,白朋友?”   白不凡童颜如霜:   “我也不是你们的朋友,决不是!”   何敢叹了口气,慢吞吞的道:   “姓白的有心打落水狗,妄图乘人之危,赵老大,我看不硬上弓是不行的了!”   阴恻恻的一笑,白不凡道:   “任你们用什么方法,只要我不说出解药的隐藏处,即使你们刮地三尺,也是枉然!”   赵大泰僵着脸道:   “我们不须刮地三尺,因为我们不信通不出你的解药来!”   就在方才白不凡出现的房门内,突然传出一个仿佛金铁碰撞的铿锵腔调:   “好狂的口气,奶奶的,咱家倒要见识见识,是谁有这等绝法!”   门帘再掀,走出来一位面如锅底,大把赤髯的怪异人来,这人身着闪亮如缎的黑饱,腰间围系一条三寸宽的金扣白玉带,再衬以他魁梧的体魄,威武的容貌,委实透露着一股热气,一股几乎摸得到,嗅得到的热气!   屋里的数对目光只一接触,赵大泰已脱口长呼:   “我的乖——这不是‘火韦陀’力向双么?”   何敢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好像已经闻到麻烦的味道了,他没有出声,只静静的注视着面前来意不善的“火韦陀”   双目炯亮的瞪着赵大泰,力向双笑得十分古怪:   “我道是谁有这个胆量,在我白兄弟眼皮子下也敢如此耀武扬威,扮那一等的人王,原来却是尊驾你——赵大泰,咱们久违了!”   赵大泰颇为沉得住气,不急不缓的道:   “犯不着再敲过门,力向双,你窝在屋里这一阵子,早就知道是我与何敢两人,节骨眼上你才显露全身宝相,分明是要先摸清我们的来意才做定夺,现在你业已有了底啦,怎么着,又待如何指教?”   力向双宏声道:   “口气倒硬得紧哪,越大泰,你以为我顾忌你们?‘赵氏剑门’同何敢加起来去唬唬一子跳梁小丑堪堪是份量稍够,要想压我一头,却是做梦!”   赵大泰笑了:   “你约莫是吃多了硫磺来,净放些火燥底,力向双,一上来你就打算玩硬的,合得着么?白不凡与你是哪一种过命的交情呀?”   力向双凛然道:   “老朋友了,为朋友两肋刀都插得,伸手相肋一臂又有何不可?”   摇摇头,赵大泰道:   “我们并不一定要逼迫白不凡见真章,只要他拿出解药,我们一拍屁股走路,从此便把是非恩怨抹消;力向双,我们如此委曲求全,容忍退让,有什么不对?你倒说句公平话出来!”   力向双重重的道:   “当然你们大有不是之处!”   赵大泰忍着气道:   “说来听听。”   力向双黑脸透亮,双目如火:   “非常明显——你们硬要解药,白兄弟不愿给你们解药,解药原是我白兄弟所有,爱不爱给,能不能给,权利在他,二位凭什么可以强人所难?这种行径,与掳掠劫抢毫无二致,简直就是江洋大盗的作为,如此还不叫错,什么才是错?”   赵大秦差一点将心肺气炸,他深深呼吸了几次,尽量压制着自己那股冲头的怒焰:   “力向双,你开始在胡说八道了,伤人的是白不凡,而且还是因为白不凡起念贪婪,存心不德的情形下暗算何敢,我们不究以往,已是宽宏大量,难道说在他此等违悖道义的手段之后,我们跟他要点解药救命还算过份?”   力向双声音冷硬:   “我不管你们之间那笔滥帐,只是目前你们不能强迫白兄弟做他不愿做的事!”   沉默了好一阵的何敢懒洋洋的开了口:   “赵老大,‘火韦阳’不好招惹,跟他结仇不如交朋友的好,但是他逞强出头,不问是非的大包大揽,把我这条命当做白菜梗子,我可不甘这般自贱,是好是歹,我他娘豁起来看了!”   赵大泰目注力向双道:   “看样子你似乎也想松动松动筋骨?”   力向双嘿嘿大笑:   “‘赵氏剑门’的剑,何敢的鞭子和刀,江湖上赫赫有名,我是早就期盼领教了,只恨机缘不逢,如今同时遇见二位,正可拜识高招,一遂心愿!”   何敢接着道:   “外头地方大,姓力的,咱们好生亲热。”   那“滚地虎”曹非兴奋无已,殷勤十分的道:   “力爷,我这就先去点上几根火把,将场子照亮一点,力爷你看准了,下狠手教训这两个混帐东西!”   白不凡一挥手道:   “姜盛,你也去帮忙。”   望着那两位匆匆而出的仁兄,何敢笑了笑:   “真像急着看把戏哩,赵老大,咱n借会可得卖力耍上几套,别叫人家说稀松!”   赵大泰道:   “你且歇着,我先上场,白不凡动不了手,他那一双手下也属酒囊饭袋之流,登不得台盘,只有一个力向双,我能凑合了!”   走向门外的力向双冷嗤一声:   “能不能凑合,现在只怕还言之过早!”   跟在力向双身后的白不凡,此刻看去果真像一个尾随大爷屁股的撞役,模样是那等巴结法,只差没替力向双撩起衣裳下摆过门槛了。   这一排三间的砖瓦房外,是一片小平场,阔幅约有三丈方圆,此刻,早由姜盛与曹非在乎场四周的树丫上或插或缚的点燃了七八支火把,在青红色的焰苗闪映下,堪堪也能将人的脸面照出个轮廓了。   何敢同赵大泰比肩而立,两个人都是久经大风大浪的老江湖,每逢这种拚搏争战的场面,亦委实说不出有什么特殊感受来,对他们而言,仅是又一次功力的磨练,又一次血肉的创痛而已,当然,他们也确信类似的情形总有一朝会是生命的终点,可是在不知终点于何时何处之前,能过亦就先朝下过再说……   赵大泰的一张丑脸在火苗子青绿赤红的颤映中,越发诡异狞厉,可是他的语气却非常柔和,一反平素里惯有的尖锐亢昂,现在.他正非常柔和的向何敢道:   “你有毒伤隐伏在身,正如你在路上告诉我的,你还不知道中毒的深浅,支持时间的久暂,但是,先前你的气色已透着不妙,若非必须,还是不要运力动气的好,我上这一阵,不是拔你的头筹,显什么威风,何敢,你心里可要谅解。”   何敢笑道:   “赵老大,你如此出力帮我的忙,我感念都来不及,岂会往那些无聊的事上想,况且跟力向双动上手,也决不像打三流混混那般松快,又有什么威风可显,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赵老大,你顶得住自是彼此欢喜,万一险了点,我可是非出手不行!”   赵大泰也笑了:   “这还用讲?你总不能看着我挺尸呀!”   一看赵大泰与何敢两人有说有笑,神态轻松自在,力向观就不由心火上升——面对似他这等高手,对方原该异常紧张忧虑才是,如此,才有肃穆的气氛,凝聚的杀机,才有豪上对决的悲状,一代英侠洒血之前的昂烈情怀;但眼前,人家居然在谈笑,在闲散的等待,他奶奶的,这岂不是对他有意蔑视、存心羞辱?   咬着牙,力向双咆哮一声;   “火把弄妥了不曾?”   曹非和姜盛气吁吁的跑了过来,诚惶诚恐的道:   “全弄好了,力爷,就等力爷收拾他们啦!”   靠近了点,白不凡悄声道:   “力兄,姓赵的那柄剑,号称‘不回’,听说厉害得紧,在‘赵氏剑门’中也数得上前几把手,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力向双黑面冷沉,毫无表情的道:   “我‘火韦陀’不在乎他‘赵氏剑门’的那些个破铜烂铁!”   白不凡不敢多说,唯唯诺诺退到一旁,跟他两个手下站在一起。   朝前走了六步,力向双伸手一指赵大泰:   “还等什么吉时良辰?赵大泰,现在正是好光景!”   赵大泰缓步行近,肥矮的身形宛如一口平推向前的粗缸,而猩红剑穗子在他头顶晃动,这副架势,实在不怎么起眼,和那力向双凶悍勇猛的情态一比,不能不叫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力向双鄙夷的一笑,两手抄向衣袍之内,再往外一翻——套句赵大泰的口头语:我的乖,业已左手握着一只银光璀璨的五指钩爪,右手是一具晶亮锋利的倒刃刀轮!   金鱼眼微微眯起、赵大泰赞美起来:   “好气派,只这一亮势,端的就已满堂彩!”   力向双沉稳的面对赵大泰,半点也不疏忽:   “少耍贫嘴,姓赵的,你是远来,我让你先出手……”   赵大泰笑嘻嘻的道:   “多谢,我便大胆僭越了,但明人不做暗事,我得告诉你一句,我的动作可是非常快的,有时候,快到连老天爷尚未发觉之前,业已竟功了!”   力向双冷然道:   “那就露一手给我看。”   赵大泰搓搓手,模样有几分踌躇:   “真当是吃定了?奶奶的,我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   对面的力向双正在不耐烦,那道宛若流电石火般的光茫已猝然炫映于眼前,来势之快,好像这溜寒光早就现市在这个位置上了!   暴叱如雷,力向双贴地旋回——头顶刃锋所带起的森森凉气沁肤透骨,他在那道锃亮的剑芒反照中业已是面容扭曲,目瞪如铃,显然有着极度的愤怒!   赵大泰一击落空,身形腾起,那柄几乎长过他体高的松纹古剑随着他的动作幻做一道匹练,由光与刃凝结成的匹练。“嗖”声啸唤卷荡,又将力向双逼出了五六步!   狂吼宛似泣血的力向双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向一侧奔刺,却在移动的同时倒折而回,右手刀轮飞旋急射,像一个翩舞不定的月晕,“铮”、“铮”剧响着倏忽上下掣闪,当匹练绕转捕捉刀轮的瞬息,他的左手银爪已凌空抛出,飞扣赵大泰天灵!   “我的乖——”   赵大泰一个斜肩让出三尺,长剑抖起一朵亮丽的剑花,直罩敌人面门!   黑袍飘拂蓬鼓,力向双右手伸缩,准确之极的握回刀轮,而刀轮下斩,与剑花磕击,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响,闪现一溜灿烂的星辉!   银爪便在这时像恶魔的诅咒般突然从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出现——来自赵大泰的背后,而爪柄所击的那条细长银链竟然在旋飞中形成难以思议的折转,仿佛受着冥渺里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   赵大泰长剑由胁倒倒翻,芒尾吞吐如焰,堪堪沾触银爪,力向双身形碎进快贴,刀轮闪耀,硬挡赵大泰胸腹。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形式,完全是拼命豁死的打法,凶险无比,力向双显然是想找回开头时被逼失着的颜面,企图狠狠在对方身上捞回一票。   赵大泰在一刹间更是怒火上心,双目皆赤,他掠后的长剑原本已截住扣背的银爪,却在甫始接触的须臾电掣也似穿回.灵蛇般透过刀轮的中空横叉,绞推外拗,同时硬生生倒纵抽身——   锋刃切肉的声音总是那么沉闷刺耳,又总是那么惊心动魄,血光赤漓漓的飞扬,有青毒火红的火把焰苗映照下,尤其显得凄厉怪诞,赵大泰和力向双两个人粘在一起,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哼!   尖叫声裂帛似的响起,白不凡心胆俱破的往前便冲。   红中泛褐的皮鞭就在这时啸叫着掠过白不凡的头顶,骇得这位婴煞连连打着转子躲避——他尝过这根鞭子的滋味,今生今世,他绝对没有兴趣再尝一次了。   何敢大步走了过来,一张面庞铁青,几乎还可以听到他挫牙切齿的声音。 拂晓刺杀--第六章 两路伏兵 第六章 两路伏兵   赵大泰并没有死,力向双也没有死,两个人都活着,都在瞋目怒瞪着对方——一个低着头瞪,一个仰着脸瞪。   力向双的刀轮切进了赵大泰的右肩肿,赵大泰的长剑刺入力向观的左肩窝,两件家伙以这种相拗的位置透到骨肉里,彼此就都不好动弹了,当然,除非他们是真不想活,则又当别论。   来到两人身边,何敢略一审视,便已完全了解这是怎么个形势,他腔调竟平静得出奇:   “赵老大,可要我替你出这口气?”   不待赵大泰回答,力向双已咆哮道:   “你要敢动一动,我这刀轮便能一下子切落姓赵的半片身子!”   赵大泰反唇相讥:   “或者你可以,力向双,不要忘记我的利剑也一样能将你分作两边!”   何敢只望着赵大泰:   “只要你一句话,赵老大,我保证姓力的什么也办不到,他唯有死路一条。”   大脑门上汗水涔涔,赵大泰却嘘着气笑了,笑得好尖锐:   “听到了没有?力向双,你听到没有?我的老友何敢说话了,你要是他娘的有种,就撂下声言语,看看我们两个谁是二十年后的那条好汉!”   力向双咬着牙道:   “何敢,你居然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真正卑鄙无耻之尤!”   何敢淡漠的道:   “江湖道上,是该讲仁义、重规矩、守传统,不过,却也得看对什么人,论什么事,像阁下这样混淆黑白,强词夺理,愣要包揽是非的角儿,就没有这些三贞九烈可表了,老实说,宰一个少一个祸害!”   力向双不知是急是气抑或身上的创伤痛得厉害,一张黑脸业已泛了紫,和赵大泰一样额头上淌着汗,他嘶哑的叫嚷着:   “姓何的,你剧毒在身,挨得了一刻,挺不过一时,亏你还敢在此大放狂言,胁迫于我?我力向双又岂是这等受唬的人物?”   何敢沉沉的一笑:   “人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力向双,你倒与众不同,眼看着就要血溅尸横,却仍然似风干的鸭子——嘴硬,也罢,多说无益,分出存亡才能见真章!”   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力向双大吼:   “白不凡,我拼着与姓赵的同归于尽,你先把这何敢给我做了!”   站在一侧形如呆鸟的白不凡,闻言之下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他用力咳了两声,趋前两步:   “力兄,嗯,你是说,叫我把姓何的摆平?”   力向双吸着气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   白不凡又靠近了一点,苦前脸道:   “要能摆平他,早就摆平了;如何会拖到如今更将纰漏越捅越大?这家伙棘手得很,只凭我这几下子,恐怕济不上事……”   黑紫的面孔扯歪了,力向观恶狠狠的道;   “你含糊什么?何敢早中了奇毒,目前完全是在虚张声势,放作姿态,实则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白不凡,只要你一动手,姓何的包管据不过三招!”   白不凡转眼望向何敢,何敢正大马金刀的挺立于斯,瞅着他皮笑肉不动的微微颔首。这等形态,如此功架,岂像是“强弩之末”或“摇摇欲坠”的模样?几乎是响应他的看法,身上的鞭伤又火辣火辣的抽痛起来……   “朝上扑呀,白不凡,你也算是道上有名有姓的角色,怎能要孬纷熊?!”   白不凡干干的咽了口唾液,稚嫩的童子面上浮起一扶难言的怆楚;   “我倒不怕再挨上一顿,力兄,问题是你,我不能让你为我垫上这条命,我担不起恁的情……”   力向双差点气得吐血:   “老子都不怕豁上性命,你又有什么好在乎的?白不凡,今晚的踉头是栽到家了,若不多少扳回几成,咱们往下还能混么?”   白不凡呐呐的道:“一旦死了人,力兄,就更不必混了……”   何敢阴恻恻的接上来道:   “而且死的一定是你们这边,力向双离着阎罗殿只差一步,姓白的充其量是一步半,待要跨过去,可是快得紧,眨眨眼的功夫,幽明立判。”   面颊痉挛着,力向双口沫四喷:   “老子拼了——”   “响尾鞭”便在这时像煞西天的一抹闪电,“嗖”声穿入露在赵大泰肩头外的刀轮横又中,同时飞快的上扬,将那面刀轮滴溜溜的抛上了半空,更带得力向双一个侧转,赵大泰的长剑顺势也自力向双的肩窝里滑出!   力向双在踉跄,而赵大秦却是静立不动,长剑滑退的一刹,他有绝对的机会再将长剑透进对方身体的另一个部位——他可以任意挑选的部位,但他却没有这样做,他只把长剑斜斜拄地,脸上浮现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奇异的表情。   鲜血从两个人的创口间朝外喷,两个人却都像没有感觉,力向双在打了个旋转以后,本来犹是反冲的势子,又在身形骤起之前颓然僵顿,他大概也在瞬息里觑清了形态,明白人家已经放他一马了!   何敢亦没有趁机追击,尽管他说得狠,事实上却一向缺乏打落水狗的习惯,如果他想讨便宜,可能比赵大泰的出手角度更为有利。   白不凡与他的两名手下立刻拥上来要替力向双检视伤口,却被力向双一把推开,这位“火韦陀”目光赤毒毒的盯住着何敢同赵大泰,好半晌,猛然跺脚,一语不发的奔向夜色之中。   哧哧低笑的赵大泰空出右手来,伸入怀里摸出一只黑玉小葫芦,慢条斯理的道:   “何敢,来帮我上药止血吧。”   何敢接过小葫芦,一边撕开赵大泰肩头的衣衫,将葫芦里的白色药末子朝伤口上倾倒,边悄声问:   “赵老大,你自己觉得伤势如何?”   赵大泰笑容不变:   “肩肿筋骨皆已受损,伤得不算轻,好在还不致残废,只是要一段日子,将息了……”   何敢凑合著把撕下的碎布包扎赵大泰的伤处,心里十分难过:   “赵老大,都是受了我的牵累,才害你遭上这样的罪……”   赵大秦金鱼眼一翻:   “少来这一套,只要你还存有一点天良,把我那可怜的妹子往心中搁一搁,别说这点小伤,要我赔上性命我也甘愿!”   何敢苦笑道:   “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情份,赵老大,我会报偿你的……”   赵大秦调门又尖昂起来:   “很好,你一定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报偿我才会令我满意!”   连连点头,何敢道:   “我省得,赵老大,我省得……”   忽然,白不凡蹈蹭挨挨的走了上来,陪着一脸惶恐的假笑:   “何兄,赵兄,二位好本事,我们这叫……嗯,这叫不打不相识,越打越热络……”   何敢冷着脸道:   “甭用你那张火热盘儿来贴我们两个冷屁股,咱们远着点好,我说姓白的,如今你还有什么咒念没有?”   白不凡的表情倒是相当挚诚恳切:   “何兄,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我又何苦非坑下你这条性命不可?打开头说,是我的不对,却也是为了生活糊口,才起了这么个骚主意,不过呢,我也没占上便宜,吃了你一顿好鞭子,你一口气亦算是出了;那解药我双手奉上,但求纠葛一笔勾销,彼此两不相欠……”   一旁的赵大泰嘿嘿笑道:   “白不凡,你他娘倒挺会见风转舵,眼瞅着靠山坍台,马上嘴脸就全变了样,早这么落槛,力向双何须吃这一剑,我也可免了皮肉之苦,事到如今,恐怕已不是拿出解药便能以摆平的问题了,我们还得往下找回点什么,方不算赔本!”   白不凡急切的道:   “赵兄,赵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人已受了重伤,你们的条件我全都接纳,况且也向二位认了输,二位再要苦苦相逼,非但不合江湖道义,更是逼我无地可退了!”   何敢有些无精打采的道:   “算了吧,赵老大,咱们就抬抬手,放他姓白的一马,我还留着个尾巴在那家客栈里,得赶紧回去处理……”   赵大泰一伸手:   “解药先拿来。”   白不凡弯下腰去,从靴筒子里摸出一个八角形的油黄纸包,两手捧呈到赵大秦面前:   “赵兄,这就是我精心研制的独门解药,纸包里头分三小包,每两个时辰以温茶吞服一包,再歇息个两三天,毒性即可完全祛除。”   赵大泰注视着对方双眼,重重的问:   “不是假的吧?”   白不凡几乎要举手起誓:   “真是黑天的冤枉,赵兄,我怎敢搞这种绝于绝孙的恶毒把戏?”   赵大泰狠厉的道:   “如果你还想闯道混世,我谅你也不敢——没有外敷的药么?”   摇摇头,白不凡赶紧道:   “不必用药外敷,何况中毒不深,这三包内服解药,已足可去毒有余。”   顺手将纸包交给何敢,赵大秦道:   “我们走吧?”   白不凡上前一步,哈腰胁肩,模样好似要下跪:   “何兄,何兄,我那手下包达,是不是可以开思释他回来?”   何敢咧嘴一笑:   “我留着那大狗熊干啥?嫌白米子儿耗不了么?”   白不凡还想开口再问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一个劲的连连打恭作揖,表示感激。   半弦月早斜了边,淡淡的光辉,映着何敢与赵大泰的身影遂渐远去,也映着白不凡那张孩儿脸,孩儿脸上,却正有一抹诡诈的神情在凝形……   天,业已蒙蒙亮了。   何敢且先将赵大泰安排到自己房间歇息,同时暗示了他床底下还有位委屈了一宿的人熊,然后,他才十分谨慎的来到隔壁,轻轻举手敲门。   房里没有任何回应。   何敢不由心中疑惑起来,照那包达所说,那迷药只有两个时辰的效力,如今两个时后算算已过,莫不成金铃还在昏迷状态?否则,是包达故意胡扯?他不相信包达敢班他,因为,姓包的一条命眼下犹攒在他手里,而这位“熊哥”,却绝对不是个视死如归的角色——皱着眉,他又多用了点力气敲门。   仍然没有丁点响动。   何敢有些急了,他刚才打算使劲推门,伸出去的手在刹那间又收了回来,他实在不愿暗影里再吃飞刀,如果金铃早已清醒且尚在房内的话,这乃是极有可能的事,于是,他先重重咳了一声,报出万儿:   “金铃姑娘,你在房里么?我是何敢,这边厢招呼过啦   短的沉寂之后,门里总算有了回音,金铃的声音,虽说有点儿喑哑,是金铃的腔调没有错:   “何敢……真是你吗?”   何敢呆了一下,忙道:   “当然是我,金铃姑娘,你,嗯,还好吧?”   金铃在房内幽幽一叹,好似非常的屈怨:   “你进来吧……”   小心的推门进去,何敢发现金铃坐在床沿——自是衣裳整齐的坐在床沿,脸色在透窗的曙光中泛着恁般的苍白,神态更是凄美推怀,她注视着何敢,露出一抹好生苦涩的微笑:   “这一整晚,你都到哪里去了?看你模样,像是累得不轻。”   何敢陪笑道:   “有几个不开眼的兔崽子,妄想动我们的脑筋,害我折腾了一夜,现在总算把事情摆手了,我说金铃姑娘,天一大亮,我们就该登程啦……”   金铃咬着嘴唇,好一会,才低声道:   “昨晚……是你救了我?”   何敢十分尴尬的道:   “真叫险,那千五八蛋分两头下手,一个在前堂抽冷子暗算我,另一个潜进来想劫掳于你,幸亏我反应还快,及时赶了过来将你救下,否则,后果就木堪设想了。”   目光下垂,金铃显得颇为吃力的道:   “我……我……我可曾……可曾被那些人……”   何敢恍悟金铃所指为何,他赶紧道:   “绝对没有,可能你的身子吃那邪龟孙瞄过,但灯光昏暗之下加上那邪角孙心慌意乱,料也看不十分清切,他拿一条被单裹着你就跑,几乎才出窗口已遭我截住,前后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即便他有心使坏,也没那个时间!”   金铃默然半刻,又道:   “那……你呢,”   何敢怔怔的道:   “我?我怎么啦?”   金铃又低下头,不再作声。   愣了一会,何敢才算想通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金铃姑娘,你放心,我连瞄也没有瞄一眼,只认清是你,就这么原封不动的包着你送了回来;先时我也曾考虑到由谁抱你进房比较合宜,但当时光景太急迫,除了我,也实在难找个适份的人选,这不是不敬,事贵从权。”   抬起头,金铃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一丝朱酡:   “你别见怪,何敢,不是我多心,你知道,我们女人最顾忌的就是这些,女人的贞操,甚至超逾生命,我不能不问清楚……”   何敢嘿嘿苦笑:   “说得正是,我也用我这条老命替你担待过了。”   金铃这时才把一直搁在膝头上的双手收回,双手中,各夹藏着两柄闪亮精致的小巧缅刀,她在收置暗器的当口,不免有些赧然的朝着何敢一笑。   何敢猜对了,先前若是贸然推门进来,这照面的四把飞刀必将由他消受——出了一夜力气,如果到头来还获得如此回敬,岂非冤上了天?   金铃的气色好了些,也显得兴致高了:   “何敢,昨晚上,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来生事?”   何敢简单明了的把事情经过叙说了一遍,金铃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肘挂彩,一截衣袖早已被凝血浸染成赤褐色了。   金铃好柔好柔的道:   “全亏了你,何敢,一旦抵达地头,我会好生补偿你的,现在你赶快去上药包扎,然后再休息一阵,你得保持住充沛的体力,千万不能糟蹋自己呀……”   当然,糟蹋自己不啻也糟蹋了此行的使命,亦就是说等于糟蹋金铃的生活——何敢耸耸肩,笑得有几分僵硬:   “已经上过药了,金铃姑娘,我会自己保重的,吃我们这行的饭,如果身子骨不够硬朗,就只剩回家抱孩子的份啦!”   转身出房,何敢觉得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悲凉——铁血江湖,肉做的身体,只一条性命,而谁也顾不了谁,要往下活,全得指望自己,想想,这生之旅途,实在是多么艰幸,多么冷酷,又多么孤单……   赵大泰的伤势不算轻,眼看着此行想做的买卖已不能做了之外,他有心伴护何敢远出关外的厚意也硬被何敢按捺下来,不是何敢充好汉,而是赵大泰的伤实在劳累不得,娶不娶赵氏剑门的大姑娘是另一回事,这如天的人情他可承担不起——抱伤豁命的恩谊,乃是卖上脑袋都难以报答的啊!   何敢放走了“熊哥”包达之后,又破出一大早的时光,先将赵大泰安置妥当,包括找好了养伤的所在,请到附近最高明的铁打郎中,甚至临时雇用了一个老苍头侍候赵大秦,把一切想得到的大小事体全弄舒齐了,他才偕同金铃启程,临行前,却仍被赵大泰强着留下一份预订的行程路线,敢请赵大泰犹打谱追上去哩,好个准大舅子!   一路前行,金铃的情绪相当不错,夜来的惊变,似乎早已淡忘,她骑在马上,俏笑如花:   “何敢呀,那个姓赵的矮胖子好像对你挺够意思,听他说话的口气,你们早晚会结成亲家,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何敢手扶鞍前判官头,微微有些发窘:   “别听赵老大瞎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远得连影都不见,再说,凭我这块料,又如何配娶亲成家?一年到头,拎着脑袋打滴溜,自己保命已经幸苦,再添上个累赘,岂非害人害己?”   轻轻一笑,金铃把坐骑靠近了些:   “你这只是个借口,何敢,谁说身在江湖不能成家?身在江湖的大爷们有着三妻四妾的多得很,吃刀头饭的同行也不会个个都想断子绝孙,不续香烟,问题仅在你愿不愿,爱不爱罢了,我说得可对?”   干咳一声,何敢打着哈哈:   “这是你的看法,金铃姑娘,我有我的难处,在不能给人家一个安定的环境之前,说什么都是奢谈,像眼下的辰光,今朝不知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活蹦乱跳的人竖着出去摸不清何时横着抬回来,这样若也弄上个家,不用多久那做老婆的就不疯也必成癫痴了……”   金铃不以为然的道:   “笑话,你也未免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像‘八幡会’的勾小七,他一个人除了元配之外,妾侍就有五个,另在外头拈惹的花花草草还不算在内;人家勾小七手掌‘八幡会’第七面的‘白骨皤’,过的日子不比你更要凶险!却照样有家有业,安适自在,哪似你这般悲观落拓?”   何敢笑道:   “提起‘八幡会’的勾小七,倒令我想到一桩事——”   金铃道:   “什么事?”   何敢闲闲的道:   “那官玉成,我说金铃姑娘,敢情曾和你有过一手?”   柳眉倏竖,金铃的脸色沉了下来:   “何敢,嘴巴不要这么不干不净,什么叫‘有一手’?你将我金铃看成了哪一种人?又将官玉成喻做了哪一种人?!”   何敢料不到金铃的火气竟是说来就来,更料不到她对这个问题如此敏感,尤其意外的是,金铃好像对那官玉成还有几分袒护!袒护那一心要取她性命的人!用力摇摇头,何敢不开腔了。   金铃冷着声音道:   “何敢,以后不准你提我和官玉成之间的事,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彼此只剩下如天的仇恨,似海的冤怨!”   例咧嘴,何敢讪讪的道。   “我只是好奇,而且使用了一句有关此类事项的习惯语句,你不爱听,权当我没问,不过,对这个问题,我觉得你似乎反应尖锐了一点……”   金铃默默片刻,方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情到多时情转薄……”   何敢正在体会这句话的意思,半空中却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那是一种尖厉的哨音,哨音来自一个儿臂粗细、黑铁铸就的巨箭前端风孔,那巨箭乃是从十丈之外的一座矮岗顶上射出,凌空划过一道半弧,在拔起一个颤抖的泣响之后,“嗖”的一声斜斜插进他们马前尺许远近的泥土中。   好强的臂力,好准的手法!   吓了一跳的何敢正莫名其妙的打量着巨箭射来的矮岗方向,金铃却已花容惨变,全身不由自主的簌簌抖了起来!   暗暗诅咒了一声,何敢侧首道:   “其他娘的晦气,这玩意又不知是啥个名堂,我说金铃姑娘”   噎住了下面的话,何敢发觉金铃这副德性,立时感到事态严重,他放低了声音:   “金铃姑娘,你镇定点,不用害怕,天塌下来我姓何的先使头顶着,这个驴箭,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吸了口气,金铃满脸的惊悸之色,连说话都有些舌头发硬:   “他们来了……何敢,是他们来了……”   何敢看着插在地下的那枝巨型铁箭,沉稳的道:   “你是指‘八幡会’的人?”   急急点头,金铃目光恐惧的向四周探视:   “这是‘黑煞幡’的警示标记——‘黑煞箭’;何敢,说不定马二哥已经亲自到来,何敢,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一颗心不禁小鹿乱撞起来,一撞一抽痛,一看金铃的脸色他便知道金铃口中的“马二哥”是谁——“八幡会”坐第二把交椅的大人物“黑煞幡”马二哥马无生!   如果眼前的场面,果真是马无生亲自驾临那乐于可就大了,胜负之分且不去说,好歹总得脱下层皮来;那马元生,娘的在这块迄逦三百里的地面上,能吓得小儿不敢夜啼,端的是块狠货!   金铃几乎已经在泣告:   “何敢,何敢,你快点想法子啊,莫不成就死在这里叫他们横加宰杀?”   激灵了一下,何敢苦笑道:   “我会豁命卫护你的,金铃姑娘,即使是我死在前头,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包管会保着你先逃!”   金铃急切的低呼:   “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往后退——”   何敢无奈的摇头:   “你该多学点闯道的经验,金铃姑娘,对方截路的警示标记一旦出现,则必已事先封住了你的退路,而且,以此人发箭的功力准头来说,算得上是个强者,人家敢在十丈之外给咱们这记下马威,还怕咱们脚底抹油?”   金铃神色愁惨的道:   “那么,你是说我们没有生路了?”   何敢平静的道:   “我只是说退路已封,倒不一定没有生路,总之是拼力搏杀一场,很可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哪!”   金铃的面庞又是猛的一僵,由喉底出声:   “来了……他们来了……”   何敢直视前方,不错,矮岗上正有三条人影如飞而来,三人腾拣起落之间,身法之快捷,动作之矫健,绝不是一干混饭吃的伙计能够比拟于百一。   同一时间,从他们经过的后路上也扬起蹄声得得,两人两骑,竟那么轻松自在的逐渐接近。   露面的有五个人,何敢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心里不由浮起一抹希望,他但愿自己的预测没有错,若然,机会就将大多了。   随着那前后五个人的临近,金铃的脸色便越发白中透青,呼吸急促,连额门与唇角边的细微筋络都浮凸出来,惨蓝的丝脉愤张于柔莹乳腻的肌肤之下,假如说惊恐可以凝形的话,惊恐的形状约莫就是这样的了……” 拂晓刺杀--第七章 血溅三步 第七章 血溅三步   从前面来的那三个人,与后头堵上来的两位骑士,全为一式一样的穿着打扮——黑衣黑巾黑靴,一身的黑,更奇特的是每人双肩及前心后胸上,都缀得有黑色钢甲麟片,行动之间,发出那种细微的铿锵声响,无形中更增添了几分威猛之气。   现在,他们已到了跟前,五个人静静的停止下来,正面的三位,全以恁般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何敢同金铃,而何敢感触得到,后头马上的两个,也一定是以同样的眼神在盯望着自己与金铃的背脊梁。   嘴唇有些干燥,何敢伸出舌头舐润了一下,边压着嗓门问金铃。   “这几位,你都认识?”   几乎不易察觉的点点头,金铃的回答细如游丝:   “都认识……”   屏着气,何敢又问:   “里面有没有马无生?——不要转头看!”   金铃极轻极轻的道:   “这五个人里没有马二哥——”   还他娘的“马二哥”哩,何敢心中骂了一句,却觉得精神上宽松了许多,只要马无生不在现场,他自信就能撑得住局面——照常理讲,马无生在“八幡会”的地位,犹要超过官玉成,做兄长的该有他的威严在,就算再是疼爱阿弟,也不作兴为了点阿弟的男女之私,御骂亲征吧?热闹还不到那等光景呀!   前面三位黑衣朋友当中,站在右手侧的一位窄脸短髭仁兄首先开了口,却竟是冲着金铃而发:   “金姑娘,这些日子来一定辛苦你了,大热的天气,何须如此劳累奔波?有什么事不妨回去说;二爷曾有交代,好歹他会护着你!”   金铃的双颊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她尽力克服自己的惊惧情绪,却仍然显得十分怯悸的道:   “我……我和官玉成算是完了……我,我不回去……”   另一个双眉黑白斑杂的魁梧大汉放重了语气:   “金姑娘,我们奉命请你跟我们回去,你要是拒绝,就是跟我们哥几个为难了,组会的规矩,想你比我们更明白,三爷也早有言语,家丑不可外扬,他要面对面的与姑娘你解决问题!”   金铃突然激动起来:   “他有什么问题好同我解决?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不可挽回,是我做的,我也从来没有否认推诿,但始作俑的祸首是谁?官玉成何曾替我设想过?他又何曾自省自问过?他把责任全扣到我头上,将痛苦硬逼我吞咽,我,我不服,也不甘,他要我的命来宣泄他的私欲,掩饰他绝情绝义的丑行,我岂该如此逆来顺受?”   蓄着短髭的那位僵便的一笑,道:   “金铃姑娘,这些话何不留着去跟三爷说?讲给我们兄弟听实在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姑娘的委屈,还是回去申诉比较妥当。”   眸瞳中的悲愤与凄怨神色,几乎能够滴落下来,金铃现在的情态,不光是惶栗,惧怕,更掺合著无以名状的羞恼同辱忿恨!   花白眉毛的朋友,话可说得益发不客气了:   “看我们哥几个顶着日头吃着沙的这趟苦差份上,姑娘你就别再磨蹭,好走也是走,歹走更得走,姑娘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金铃青白着脸庞,连声音都气得发抖:   “邵昆山,就算你是马二哥属下的先锋将,也犯不着如此张狂,你,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花白眉毛的邵昆山冷冷一笑:   “否则,金铃姑娘,我又该如何对你说话?眼下的光景,你总不至于希望我向你三跪九叩首吧?”   金铃唇角痉动,语不成声:   “真是……真是卑鄙小人……势利奴才……邵昆山,你以前敢对我如此放肆无礼!”   一扬脸,邵昆山重重的道:   “以前是以前,金铃姑娘,以前你是三爷的心上肉,袖里珠,兄弟们当然要让你几分,现在情形却完全不同了,我们何苦再低三下四自己糟蹋自己?金铃姑娘,你认命了吧!”   怒火像在熊熊焚烧着金铃的脏腑,也在熊熊焚烧着她的理智,她疯狂似的嚎叫: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你们通通是一群野兽,一群畜牲,一群枉披着人皮的虎豹豺狠,我不会跟你们走一步,我宁肯死,宁肯死啊……”   留着短髭的那位寒着面孔,无动于衷的道:   “金铃姑娘,你若真有这个打算,我便不得不据实相告——我们所奉的指令中正有这么一条,如果你敢抗拒随行,我们可以权宜行事,死活不论!”   宛如焦雷殛顶,金铃蓦地窒噎住了,半晌,她打了个寒噤:   “这是谁的意思?”   邵昆山抢着道:   “三爷”   痴痴迷迷的笑了起来,金铃却笑得带泪,笑得透血,笑得比哭还愁惨: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我原先还指望这只是他的气语,是一时的愤怒……想不到他真个铁了心、绝了情……他……他一点不错是执意要我的命,要我以死来赔补那贱人的自作自受……”   短髭朋友视同不见,听若不闻,也和他们“三爷”是一个模子铸出来——铁了心、铁了情的德性。   “金铃姑娘,辰光业已延误老久了,该说的说完,应表的表过,你要跟我们走呢,抑是非要我们失礼不可?”   一边马背上的何敢,这时才有说话的机会,他先朝对方三位抱拳致意,满面堆笑:   “三位大哥,在下何敢,这厢有礼了——”   打开始,人家就是一派不把何敢置于眼中的神态,冲着金铃连逼带哄,是吃定了要押人走路的架势,好像根本没看见旁边还有何敢这么个大活人存在,如今何敢开了口。他们才装做突然有所发现,宛若何敢是刚刚从地下冒出来的!   蓄着短髭的这位斜睨着何敢,狭窄的瘦脸上毫无表情: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何敢?那个要钱不要命,明着想抗拈我们‘八幡会’谕令的何敢?”   何敢又连连拱手,笑得更殷勤:   “不敢不敢,这纯系误会,纯系一场天大的误会,三位,我何某人何才何能,算是哪一块料?怎敢与名震两道、威慑江湖的‘八幡会’争抗?我只是,嗯,一时不察,未明此中因果厉害,方才糊里糊涂接下这趟买卖,如今想想,真是该死,务乞各位大哥垂谅下情,高抬贵手,恕过在下这无心之过……”   正在满怀哀戚愤恚的金铃,此时不由迸泪如雨,尖泣着叫:   “何敢,你你你……你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   何敢颜色不变,仍是一副低姿态:   “三位大哥有什么吩咐,但凭一句话,在下是无不遵从,无不应命,嘿嘿……”   那邵昆山“呸”了一声,盛气凌人的叱喝:   “你是见到棺材才落泪,姓何的,早不缩手迟不缩手,却被我们堵上了再来表这些馋言谎词,你当我们就这么心慈面善,好哄易骗?他娘的,四处兜了几十个大圈子,风吹雨淋,日晒飞沙,憋得爷们一肚皮鸟气,天可怜见吃我们截住了你,你打谱几句过门便交代过去?做梦,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何敢呐呐的申辩:   “在下委实不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在下只是拮据多日,想弄几文进帐,便天老爷做胆子,在下也不敢开罪各位啊……”   金铃怔怔的注视着何敢,好像她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好像是在看一个与她毫无牵连的人在做一件与她毫无牵连的恶心事;她的泪水沾在面颊,沾在唇角,她宛如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触了。   蓄着短髭那位挥了挥手,冷沉的道:   “昆山,不必同姓何的多费唇舌,他说他的,我们自有我们处理的规则,眼前倒是先把金铃姑娘请回去最是要紧!”   三人中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那位小瘦子朝前走了两步,相当温文有礼的对着金铃微微躬身:   “金铃姑娘,你身边的这位保镖,是指望不得的了,为你自己好,还是请跟我们回堂口去吧。”   说着,他伸出手去接过金铃手中的缰绳,而金铃并没有丝毫反抗挣拒的反应,就那么顺从得近乎痴迷的任由对方摆布——小瘦子往金铃身后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于是,堵在退路上的双骑中一骑驰近,接过金铃的马缰,牵马调头绥缓离去;直到三人三骑的背影消失在来路上,何敢都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表情和金铃一样,也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女人遭遇到一桩与他毫不相关的厄运似的……   不过,面前的三个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何敢吁了口气,再度抱拳为礼:   “三位大哥,事情总算过去了,多谢三位大哥明镜高悬,尽仁尽义,免了在下一场无妄之灾,三位大哥,山高水长,咱们是后会有期啊——”   留着短髭的朋友阴恻恻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道:   “你要走了?”   何敢忙道:   “不敢打扰各位的宝贵辰光,在下就此告辞。”   摇摇头,对方道:   “不,你走不得。”   何敢愣了一下,陪着笑道:   “这位大哥的话,我不怎么明白,我——”   那人淡淡的道:   “你曾获悉我们向各行各道提出的警告口信,也曾见过代表官三爷的‘血灵令’,但是,你仍然我行我素,照样替那金铃跑腿卖力,扮她的奴才,何敢,你是存心藐视我们‘八幡会’,执意要同我们为敌做对,或者你也想赌个运气,妄图侥幸,然则天下何来这么多侥幸取巧之事?今天叫我们圈上,何敢你就好歹承当了吧!”   何敢急急辩说:   “不,这位大哥,在下真的不知道贵组会的这道禁令,也没有见过官三爷的‘血灵令’,在下实在是冤枉,这位大哥,不知者不为罪啊……”   一边的邵昆山忍不住大吼:   “放你娘的浑屁,你会不知道?你去问刁余知不知道?去问白不凡知不知道?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的事,岂能容你狡赖?!”   何敢面容一僵,随即哧哧笑了——这一笑,仿佛和刚才那诚惶诚恐的他突然换了一个人,换成一个绝对不带窝囊味的人!   “好,很好,你们调查得非常周密严谨也更有些下三滥的青皮混子一心想抱住你们的大腿企盼求日残饭吃,这些人卖我不要紧,却要看看到头来是否抱错了主儿,他娘,我正是要和‘八幡会’做对,正是要同姓官的干起来看,你们能啃了我?”   一番话,一顿骂,猛的翻江倒海般倾出,截然迥异于先前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由于变化太快,太不可以常理推论,任是“八幡会”这三名老江湖,也不禁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原来哀求他们的“高抬贵手”的同一个人!   那小瘦子目瞪何敢,喃喃的道:   “这家伙莫不成是个疯子?”   留短髭的那位蓦地暴叱:   “宰了!”   声出形动——却不是邵昆山或小瘦子先动,先出手的是何敢。   “嗖”的一声尖啸骤起,响声甫入人耳,鞭梢子已到了邵昆山头顶,姓邵的闪身急退,鞭颤宛若蛇盘,不分先后的套向小瘦子脖颈。   留短髭的仁兄身形突掠,双手猝翻,两团金黄透亮的光影齐斩马上的何敢——乖乖,竟是一对打磨锋利的铜钹!   何敢人在鞍上,就势贴着马背滚落,却不是滚落于地,他贴着马腹倒翻向另一边,正好迎上邵昆山咬牙切齿的一刀,砍山刀!   皮鞭上扬,硬兜对方这力有万钧的一刀,那小瘦子已低窜过来,快捷得像煞一头狸猫,两个又尖又锐的“分水刺”晶芒迸射,陡然间十七次暴戳何敢!   空气在激荡,无形的流涡在回转,长鞭便在这时飞速接触了砍山刀,更在眨眼间卷缠刀身三匝——鞭缠刀身的同一时刻借势横拖,出力之强,直如九牛拉拽,令邵昆山大吃一惊;   于是,“分水刺”的十七道寒芒有如一蓬被狂风吹斜吹散了的光雨,刹时四处流泄,邵昆山那把又沉又利的砍山刀恰好穿入小瘦子的左肋,再从右肋透出,更将这小瘦子活活钉死在地下!   不等小瘦子的哀嚎发出,不待邵昆山的惊吼迸裂,钹光掣闪如石火倏现,何敢全身奋力弓身,却仍一个施转撞歪三步,鲜血津津的自他背上飞溅,好一道半尺长的伤口!   邵昆山狂嚎如泣,抽刀猛砍何敢,一边嘶声叫骂:   “我活劈了你这阴毒畜牲!”   尚未站稳脚步的何敢挫腕扬肘,尚缠卷在大砍刀上面的皮鞭立时直绷如弦,邵昆山的大砍刀突被扯带吊抬,他却并不收势换招,人仍朝前扑,双脚猝然平飞,狠痴无比的蹴向何敢胸腹。   那对团团如光轮也似的耀眼铜钹,又在此际以可怖的快速斜斩而至。   何敢的身形往后倒倾,双脚钉地,上半身几与地面平行,缠在大砍刀上的长鞭向下猛压,犀利的刀锋,便刚刚砍到那两只飞踢过来的脚踝上!   钹刃的锐风掠过何敢的头顶,邵昆山痛曝着在地下翻滚,他那两只血淋淋的断脚也在抽搐着做了几次蹦跳;这是一幅十分奇诡骇异的画面,原先组合为一体的肢体突兀分了开来更表现着那刺目的扭曲,虽则是瞬息功夫,也足够令人惊心的了!   蓄着短髭的朋友站在七尺之外,双钹交叉胸前,圆钹的金色光芒显透着冷森的韵息,熠熠反映着他的面孔,一张铁青的面孔,歪扭的面孔。   何敢缓缓抚着手中的长鞭,静静注视着对方,他不急,一点也不急。   现在,那邵昆山凄厉的嚎叫业已低沉下去,变做断续的呻吟,人趴在地下只是偶尔颤动抽搐,血流得很多,邵昆山躺在血泊里,如果不加急救,恐怕撑不了多久,然而,他的伙伴,那蓄着短髭的窄脸朋友,却丝毫没有施以救援的意思,此时此刻,这位朋友约莫没有想到救命的问题,大概只在盘算如何保自己的命!如何取何敢的命!   何敢忍着后背伤口的痛楚,咧嘴一笑:   “这位大哥,直到现在,你还不曾想通是中了我的计,上了我的当?”   那人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声音冷硬得带点沙哑;   “你有这么机灵?何敢!”   何敢又笑了:   “不错,我有这么机灵,或许外表看不出来我有这么机灵,我看起来像个老粗,像个莽夫,可是,实际上我是张飞卖豆腐——粗中有细,比各位想像中稍稍聪明点;这位大哥,你们已经上了我的老当啦!”   那人阴沉的道:   “我们上了你什么当?”   何敢装做气定神闲的道:   “这位大哥,你们原先一共有五个人,对不对?”   双目死钉着何敢,这位朋友没有答腔。   何敢十分热心的分析着他的“计谋”:   “以一敌五,当然要比一敌三来得困难,所以一上来我就扮孬装熊,叫你们把我看成个懦夫,当做个徒有虚名的窝囊废,再加上金铃对我的责骂,加上各位原本嚣张狂妄的习性,你们就会越发不将我放在眼中,你们认定了‘八幡会’的招牌唬人,吃定了我何某人斗不过你们,因而,各位顺理成章的分开了手押走了金铃,你们打谱以列位三人之力,足可摆平我何敢,我也正企盼你们这么想,不管到头来孰胜孰负,好歹我已占了便宜,从五个对手减少到三个,我的希望增大,相对的,各位的成功就减少了。”   那人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脖颈上青筋浮凸,表面上却仍然相当镇定:   “何敢,这只是你的如意算盘而已,眼前还有我顶着,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   嘿嘿一笑,何敢道:   “阁下那几下子我已见识过了,说真的,很不赖,但却不至强过我,这位大哥,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你我自己能吃几碗饭,大概彼此心中都有数吧?”   铜钹在胸前旋了一圈,原本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短髭仿佛就在这一阵子突然生长得参差杂乱了,窄脸朋友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泛灰:   “就算你赢得了我,何敢,‘八幡会’也断断饶不过你,他们会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何敢耸耸肩,乏味的道:   “都是些老恐吓词儿了,其实废话一箩筐;人要挺到一死,横竖只是一死,人死之后,待怎么折腾全不关紧要,死人还会计较什么呢?”   不等对方答话,他又“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语声突然转为暴烈:   “不过,要我死也不容易,至少你们‘八幡会’要赔上大批人命给老子垫底!什么东西?完全依恃人多势众,以大吃小,可笑犹在那里沾沾自喜,不可一世,江湖上的颜面,武林人的传统,全叫你们‘八幡会’这干无耻禽兽给丢光败尽了!”   那位仁兄气得嘴唇透紫,双目如火,忍不住怒吼:   “该死的何敢,你竟敢如此辱骂我‘八幡会’?!”   何敢大笑:   “何敢何敢,何所不敢,有何不敢?我就骂你们‘八幡会’的祖宗!”   “宗”字的余韵尚在何敢的舌尖上跳跃,“响尾鞭”已笔直如戟般弹插向对方的胸口,那人双钹上下横截的一刹,鞭似匹练回绕,又快如闪电的卷缠至脖颈。   窄脸的朋友一个斤斗斜翻,当这个斤牛的的翻腾过程方才展现,他又蓦地一个反方向倒仰回来,钹光飞映若穿舞的流灯,又似盘旋的落月,锋刃割裂空气,更发出如泣的锐啸,威势异常犀利!   于是,长鞭就幻成了一条神奇的赤龙,一条通灵的怪蛇,在连串密不可分的“嗖”“嗖”挥响里倏扬倏射,矫腾怒昂;鞭头和鞭身随时做着不可预知的舒卷,演变着难以思议的形式。钹光霍霍,鞭风纵横,双方一时竟陷入胶着状态!   何敢不知道这蓄着短髭的窄脸人物是谁,也不清楚他在“八幡会”“黑煞幡”中的地位如何,但料想不是无名小卒,而眼下一旦拼起命来竟也这般凶悍狠辣,更显见是个有斤两的角色!   这一缠斗,瞬息间已逾二十招,二十招的过程虽然极快,但对何敢而言,却已觉得十分漫长了——他还有比眼前挤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办!   双钹分扬,一断胸膛,一劈下腹,正对着何敢致命的部位削到,何敢却已不按常理加以躲闪,他觑觑准钹刃的切入角度,两手倏握长鞭头尾,在鞭身紧绷笔直的一刹迎拒双钹,长鞭滑韧且富有弹性,与钹锋里初始接触,业已带着反震的力量将何敢挫出半步——双钹便在此时切空,窄脸朋友的身形也因势头前倾,刚好同何敢擦身而过!   何敢要的就是这个时机,这个眨眼即逝、擦身而过的时机,他的右手在鞭柄铜底盖的罗纹图上轻旋猛翻,只见蓝汪汪的一溜寒电俨然伸缩,那位窄脸朋友已突的尖嚎出声,整个人打着旋转飞跌出去,而每一次旋转,就随着转势蓬贱出大片的血雨,那血雨缤纷四溅,不但是凄怖,更显示出这一场拚搏业已结束。   何敢手上是一柄半尺长的短剑,尖锐双刃,锋利无比,短剑的锋面两侧各有两道深凹的血槽,剑身闪泛着海水般的湛蓝光芒,明澈森寒;短剑刚沾过血,可是锋刃上却连一丝血痕都不染。   短剑有个名字,叫“龙舌”。   轻轻将“龙舌”还归入长鞭那半截铜柄之内,何敢连多看那窄脸仁兄一眼都没有,他用不着再去端详,因为他十分清楚方才那一段的结果,往往,经过数十年悠悠辰光才成长的大活人,只须这偶尔一戮,便白白糟蹋那多年的光阴了。   坐骑还在附近徘徊,何敢赶紧上马奔向来路,他得抄近道追上金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是?可不能坏了招牌……” 拂晓刺杀--第八章 南海珍珠 第八章 南海珍珠   押解金铃的那两位“八幡会”朋友不急,一点也不急,他们消消停停的朝前走着,只等后面收拾何敢的另三个伴当早追上来。   金铃人在马上,垂首无言,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又叫她说什么?一张姣美的脸蛋儿苍白如纸,更透出几分推停的病黄;人的精气神就有这么灵法,仅不到大半个时辰的前后,情绪同际遇只要一变,整个人就完全不似原来的样子了。   前头一骑是个尖嘴削腮的中年汉子,颇带点猴像;他一边缓步放马,边扭转脸来端详金铃,又贼兮兮的淤牙一笑:   “金铃姑娘,倒看不出你花朵一样娇嫩的美人儿,居然这么个心狠手辣,动起粗来毫不留情,你可把我们三爷的感情伤透啦!”   后头那位是个大圆脸盘的朝天鼻,跟着幸灾乐祸的搭上腔:   “可不是么,三爷恨得差一点就挫碎了满嘴牙,你们二位也真是,好的时候蜜里调油,说多甜腻有多甜腻,一朝翻下脸就全那等绝情绝义法,啧啧,男女之间这个‘爱’字,想想委实沾惹不得……”   金铃仍然没有做声,只是脸色愈发难堪了。   猴像的仁兄忽然叹了口气:   “你可别怨我们不念旧,我说金铃姑娘,帮规之下任是谁也不敢河私放水,这是二爷三爷一再严令过的,而你呢,也未免做得太绝了些,换成我‘灵猴’潘七,也一样忍不下这口鸟气!”   朝天鼻亦跟着叹息:   “这一路往回走,金铃姑娘,你好歹顺从着别出歪点于,我们兄弟自会善待于你,你也等于帮了我们的大忙,人嘛,总有情份在,虽说你桶下了这么大的纰漏……”   金铃一摔头,冷冷的道:   “潘七,贺强,你们两个一搭一挡,到底是有完没完?”   两位仁兄呆了一呆,那“灵猴”潘七勃然大怒:   “姓金的贼人,我兄弟俩看你落难至此,离死不远,这才好心安慰你几句,莫不成我兄弟还错了?你发你娘的哪门子雌威?真正不识抬举!”   后一骑上的贺强也瞪着一双牛蛋眼骂:   “金铃,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身分?还是三爷的老相好?哦呸,你如今只是一个待罪之囚,还摆什么臭架子,一个弄毛了我们,三不管先给你吃一顿生活!”   金铃生硬的道:   “你两个要是够狠,最好此刻就杀了我!”   潘七怪叫:   “娘的,你当我们兄弟不敢?”   金铃极为不屑的笑了起来:   “潘七,你同贺强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马二哥手下跟班跑腿的小角色而已,好不容易捞到这趟差事,碰上了运气,就人五人六的扮起架势来了!我告诉你们,纵然我眼前和玉成撕破了脸,你们这两块料也断不敢沾我一下,若是不信,你们就试试!”   那大睑盘的贺强愤怒的叫哮起来:   “潘老七,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有道是王八好当气难受,这婆娘恁般泼法,我们无妨先替三爷整治整治他,也好杀杀这婆娘的狂态!”   潘七也是一肚皮恼火,却还相当能把持:   “我说老贺,我要不想教训这娘们,就算是你‘揍’出来的,问题在这等事莽撞不得,至少也该问过储祥老大,他是领头的……”   贺强气冲牛斗:   “问储老大等于白问,我们来个先斩后奏,且把这贱人狠狠整治一番以后再向他汇报,事情已经做了,储老大又能奈何我们?”   潘七连连摇头:   “不光是储老大的问题,回去还得向三爷交代。”   重重一哼,贺强似是真个发了狠:   “我们就说姓金的贱人使计想逃,迫不得已才伤了她,娘的,她一个快要挨宰的人,还辩得过我们两张嘴!”   潘七不禁犹豫了:   “这个……让我想想……”   金铃轻蔑的抬头望天,思然自若的道:   “你们商量够了没有?我仍要说,你这两个下三滥绝对不敢动我毫发!”   贺强气得一张大圆脸胀成了一副紫猪肝色,他咬牙切齿的道:   “潘老七,你听听,你可是听到这婆娘在说的了,她简直不把我们兄弟当人看,仍在使那三爷小姘妇的气焰,你我若是硬要吞下这口气,说不准回去之后还得替她打洗脚水!潘老七,我恁清认罚,也非做她一遭不可!”   潘七双眼乱转,沉吟着道:   “最好不要显露外伤……”   口气是同意了,贺强立刻兴奋起来,摩拳擦掌的道:   “放心,对这一道我是行家,包管叫她死去活来身上却不带伤痕,他娘的,谁要小看我兄弟,我兄弟就要她脱层皮!”   金铃冷漠的道:   “你们不敢。”   磔磔怪笑,贺强形容狰狞的道:   “不敢?姓金的贱人,你马上就知道我们敢不敢了!”   金铃平静的道:   “我未受束缚,可以反抗。”   潘七接口道:   “反抗,你那几下子我们清楚得很,要怕你挣拒的话,我们还会让你这么自由自在?明说了吧,金铃贼妇,我们兄弟若收拾不了你,储老大也不肯交付我们这趟差事!”   贺强也暴烈的道:   “最好是玩场硬的,老子巴不得松决松决!”   金铃无动于衷的道:   “若是我打不过你们,自然会受伤挂彩,等我们回去之后,我就向马二哥与官三爷哭诉,说你们两个下流畜牲妄图在半路上强暴于我,经我竭力抗拒才落了个遍体鳞伤——我曾是官玉成的女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容不得你们对我有所染指,到了那时,二位再看看我一个待死之囚是否胜得了你们这两张嘴!”   于是,潘七傻了,贺强也变成了一个呆鸟,两人愣然互觑,却全僵窒着发不出半句话来。   他们心中有数,金铃是个绝对耍得出这种花样的女人,而且必定表演精彩,无懈可击,不论他们的申辩能够发生的作用大小,一旦马无生与官玉成起了疑,他们两颗脑袋就算提在手上打滴溜了——“八幡会”帮严苛,对内对外,向来是宁肯错杀,不肯错放的传统!   贺强突然大吼一声:   “气死我了!”   潘七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兀自嘴硬:   “我叫这贱人使刁使赖,稍停储老大跟了上来,且待我逐一禀报,总要还我兄弟一个公道!”   贺强正要说什么,目光移动间却猛的愣了愣,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用力在双眼上揉了揉,然后,情绪不受控制的“嗷”“嗷”怪叫起来。   大吃一惊的潘七回头叱喝:   “你是活见鬼啦?鸡毛子喊叫的吆喝什么?”   伸手指向道路右侧的一棵白杨树,贺强抖索索的似在呻吟:   “看……潘老七……看那棵树下面……”   潘七转睑瞧去,这一瞧,也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白杨树下,何敢正靠着树根悠然而坐,翘起二郎腿,嘴含一丝草茎,方冲着他二人颔首微笑哩。   金铃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好清脆,好愉快,好爽朗!   倒吸着冷气的贺强禁不住牙根发软,舌头打卷:   “潘……潘老七……这厮……这厮如何能活着来到此地?储老大呢?邵……邵昆山呢?还有,瘦狼方一志……”   潘七直着两眼,呐呐的宛如发着梦呓:   “糟了……绝对是糟了……我们低估了姓何的……”   这时,该金铃幸灾乐祸啦!她笑吟吟的道:   “储样他们三个人是留下来要何敢性命的,现在何敢却好端端的在这里向你们致意,可见储祥他们三个没能摆平何敢,双方争生斗死的事,一朝储样他们未克制胜,就笃定是叫何敢摘了瓢儿啦!”   贺强怒目瞪着金铃,模样似要吃人:   “你不要得意,一待情况危急,我们会先劈了你!”   冷冷一笑,金铃撇着唇角:   “就算我真打不过你们两个,至少抗括一阵的余地还有,贺强,何敢从那棵树下来到这里你以为要多久的时间?”   贺强张口结舌,无以为对,潘七更是满心焦急,又怕又怒——怕的成份自是大过怒的反应,因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衡量问题,如果连储祥他们三人都不是何敢的对手,则潘七与贺强加起来又能形成一种什么声势?   伸了个懒腰,何敢慢吞吞的站立起来,大步走近,而每在跨步之间,那等无形的逼迫力道使压头涌至,几乎令潘七和贺强透不过气来!   金铃一伸大拇指,由衷的赞美着:   “何敢,有你的,我算服了!”   抱抱拳,何敢嘿嘿笑道:   “护驾来迟,姑娘你包涵则个,好在虽然稍迟,还不算太晚!”   金铃有意加重播七与贺强的心头压力,她故作讶然的问:   “储样、邵昆山同那方一志呢?何敢,你该不是都杀了他们吧?”   何敢摊摊双手,十分无奈的样子:   “原也不打算斩尽杀绝,但我有心慈悲,他们三位却无意行善,并肩子齐上想要我老命,迫不得已,只有打发他们上道啦!”   金铃夸张的惊呼着:   “什么?你一个人就宰了他们三个?你真好本事,何敢,你还不知道,他们都是我马二哥‘黑煞幡’属下的好手呢!”   这时,潘七紧绷着面孔,尖突的嘴唇便越发显得尖突,他强自镇定的开口道:   “姓何的,你,你打算怎么样?”   何敢呼啸一笑:   “我打算怎么样?这话问得滑稽,你倒是告诉我,猴息子,此情此景之下,我会怎么样?”   潘七的削腮抽搐,两眼变赤:   “如此说来,你是想下毒手一网打尽了?”   何敢老老实实的道:   “一点都不错,我要是放了你二位,岂非替自己找麻烦?现在不是适宜找麻烦的辰光,所以只好委屈二位蹬蹬腿朝上升了。”   贺强狂声大叫:   “潘老七,我们豁上拚一场,他娘的,天下哪有吃定的事?”   何敢赞许的道:   “对,这才像条汉子,在道上闯荡原本不作兴耍孬种,混世面若混成了一滩鼻涕,还不如早早窝到老婆裤裆底下来得有遮掩!”   贺强暴叱如雷,从马鞍上一跃而起,凌空侧身,好家伙,一条包镶锅头的三节棍“哗啦啦”兜头劈落,势子果然凶猛。   何敢大笑:   “看来不是滩鼻涕——”   “响尾鞭”的鞭梢“嗖”声弹飞,鞭影的赤芒倏然闪动,已将盖顶的三节很撞歪一尺,而长鞭翻颤,恍如怒龙昂卷,“呗”的一记便撕落了资强的半片头巾!   那潘七眼见不并肩子上是不行了,暗里一咬牙,身形刚往上拔,鞭梢子仿佛早已明白了他心意似的打斜刺里猝飞而到。   尚在马上的潘七怪叫一声,像极了一只猴狲般拳身弓腰,随着鞭势来了个十分漂亮的空心斤斗,同时双手翻挥,四点黄光急射何敢!   咧嘴笑得颇为愉快的何敢右腕反挫,长鞭打模展现出一道美妙的半弧——奇怪的是鞭身绷起弹开了那四枚黄闪闪的金钱镖,鞭梢却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折射,“啪”声击肉,兜脸将潘七抽成个大马爬!   一侧隔山观虎斗的金铃忍不住鼓掌喝彩:   “好,打得好!”   人还滚在地下,潘七两手连抛,又是六枚金钱镖翩舞飞旋,然而,这次却不是冲着何敢,目标乃是鞍上的金铃。   何敢脚步闪移向前,口中大骂:   “猴崽子,想拣软的捏?”   几乎不分先后,贺强又已抖开三节棍直点何敢背脊,而金铃突然在鞍上倾斜,手上变戏法般冒出一段彩色缤纷的绵带,眨眼间将六枚暗器裹入带内,顺势抛向远处,身法之利落,比何敢想像中要高明不少!   显然,金铃这两下子也颇出出潘七的预料,他才只一愣,花花绿绿的绵带已长虹跨空也似卷到了他的面前,带过风涌,力道不小。   何敢暗暗叫好,左手贴胁反攫,五指有如一只突张的钢爪,贺强眼看快要戳上敌人的背脊,却不得不大吼着场搞旋身,改换另一个攻击角度。   三节很的前两节甫始翻起,“响尾鞭”有如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回窜过来——由何敢的裆下回窜过来,从下向上,撕裂了贺强的黑衣黑甲,扯粘起一缕连皮带肉的肌肤,也击中了贺强的两腿!   “嗷……”   大脸盘立时扭曲成一团不辨五官的异像,惨叫声仿佛从贺强的肺部挤压出来,他捂着大腿连连蹦跳,惊得在锦带翻飞之下不住滚扑的活七险险被扯缠抛出!   金铃跌下马来,非常兴奋的叫:   “何敢,你威风够了,且把这只猴子留给我……”   潘七从地下猛一个横走接近金铃,左手抖射两枚金钱镖,右手暴挥处一对缀连着细韧铁链的“流星锤”分开上下截断金铃的退路,出招又快且狠,显见是打算和金铃拼命!   也许是方才那一嚷嚷分了神,也许是以为落水狗打定了,金铃竟未料到潘七以这种方式近身扑袭,她的锦带回卷金钱镖,在身形本能后倾的一刹,早就估准位置的流星锤业已击向她的脑侧与腰肋。   何敢眼见不妙,疾若鹰隼般居中切入,长鞭倏然抽闪为二,鞭梢子锐响着分点两枚锤头——就在运劲发力的瞬息,他骤觉五脏翻腾,像猛然烧起一把火,那种强烈的炙痛使他全身筋脉收缩,血液沸升,两枚锤头的一枚被鞭梢顶斜坠地,另一枚却在长鞭力道不贵的刹那间微微一沉飞前,“嘣”声击中何敢胸膛,将他整整打跌出五步!   这突兀的变化,不但令金铃大惊失色,连播七也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眼看就要失效的一招,居然能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胸口挨上一击的何敢,只觉血气涌荡,心脉断续,不仅双眼发黑,喉头泛甜,那股子烧自内腑的炙热更似要将他肝肺融化,痛苦极了,难受极了……   呆了片刻的潘七蓦地跳起,也忘了大脸颊上那道浮肿瘀紫的鞭痕,狂声大笑不已:   “上天有眼,上天真是有眼啊,这叫活报应,他娘的皮,贺强讲得对,天下哪有吃定的事?姓何的,你算得准,老天爷比你还要准!”   疯狂笑骂中的潘七又突然沉寂下来,他想到了他的伙计贺强,惊惶四顾下,他发现贺强手捂两腿,半跪在路坎边,双目凸瞪,脸孔歪扭,凡看得见的肤肉全透了青;这副模样,不只不像是贺强,更不像是活着的贺强!   猴脸不可抑止的抽搐着,潘七咬牙切齿的咒骂:   “姓何的,你这天打雷劈的杀胚,心狠手辣的屠夫,你有胆整死了贺强,老子就能将你剜胸剖腹,取出你的五脏六腑来祭他,老子要一寸一寸的凌迟你,一丁一点的活剐你!”   惊魂甫定的金铃任是内心忐忑,也只得定下神来应付眼前的危机;她冷冷一哼,斜明着潘七:   “怎么着?这一刻你就当换成你吃定了?何敢出了什么毛病我不知道,如果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也未免想得太美了点,潘七,何敢躺在那里是不错,可是,有个没躺下的,你琢磨着能摆平?”   潘七皮笑肉不动的道:   “我包得你好看,金铃贱人,你那几手三脚猫的把式唬不住七爷我!”   暗中有点忧虑,金铃表面上却安然不惧:   “莫不成你练的几套花拳绣腿就叫我怕了?潘七,你稀松得很。”   上前一步,潘七阴狠的道:   “只待我收拾了你,贱人,再剁下姓何的脑袋拎回去,就是大功一件,你且等着瞧,稀松不稀松,一时三刻便能见分晓!”   躺在地下的何敢不是听不到,他不但听得到,而且字字清晰,句句分明,只是躯体的痛苦未减,四肢百骸都像针扎刀刺般在痉挛拳曲,尤其十指僵硬,不能发力,那感受就宛如处身梦魇之中,恐怖加上焦急,怒愤,却偏又无奈!   先前那一锤之力,好在是受了鞭端的阻截,虽说力道中消,未曾完全顶拦,到底也化解了不少劲势,否则,何敢明白自己还要伤得更重,但令他迷惑的是,硬物的击撞在后,身体的突变于前,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金铃似乎也豁出去了——拚不拚都得拚一场,横了心朝下耗说不准尚有生望,若是示弱露软,包管会叫姓潘的连肉带骨全吞了;她显得相当镇静的道:   “潘七,我人在这里,你要有本事,加上何敢的脑袋全由你带回去领功,怕的是你平步青云不得,却要打进十八层地狱!”   潘七双眼透红,尖声叫骂:   “看我活剥了你这利嘴利舌的贱妇——”   丈长的五彩铜带“霍”声飞卷,潘七猴模猴样的急速腾跳躲避,一连舞动着他的流星锤,一轮紧似一轮的逼向金铃,双方进退攻拒,刹时便混乱成一团。   何敢业已定下心来,一面忍受着身体的痛楚,一面静静的运气调息;他倾耳聆听着金铃同潘七的搏斗,在风声的拂荡、力道的冲激、脚步的回旋交错里,他可以分判出两人的招式形像与动作景况来,于是,他稍稍感到点宽松,因为他知道金铃还抗得住潘七,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落败。   要争取的辰光就在这里,何敢非常希望自己能在这个空隙间使体内气顺脉畅,恢复功力,再不济也要爬得起,挣扎得动,他明白只要他挺身站起,那潘七不用再打,光吓就吓瘫了……   就在他默默盘算的当口,蓦然听到金铃一声尖叫,跟着就是手掌击肉的闷响,有一个躯体重重跌倒,跌倒在另一阵来嚎般的狂笑里。   心腔子猛烈收缩,何敢奋力挣开眼皮——眼皮酸涩沉重,而视线朦胧模糊,在这样的一片晦迷里,他仍能看到金铃伏卧在地,潘七正一步一步逼向前去;在金铃倒卧处不远,那条锦带与那对流星锤纠缠成一团的弃置者,有若两条互相绕粘的怪蛇!   何敢急得几乎喷血,他再也顾不得运息通脉,双手撑地上挺,口中大喝:   “猴崽子,你给我站住……”   这一使劲,才刚刚平歇下去的血气又突的浮荡翻搅起来,火炙般的痛苦也骤然撕扯着他的腑脏,他自己不知道脸庞已变成赤紫,眼看着就像是去了半条命!   方在逼近金铃的潘七,闻声之下不由惊得一哆嗦,他慌忙转身戒备,目光所及,才发觉何敢的状况,于须臾的征窒过后,这位猴模猴样的仁兄禁不住笑得活似花果山上称尊的齐天大圣:   “姓何的,你就省点力气别再吆喝了,你看看你这副能样,业已是瞎子闻臭——离屎(死)不远啦,还在虚张你哪一门子的声势?”   何敢任是两眼昏黑,五内如焚,却仍咬牙硬撑,嘶声吼叫:   “猴崽子,你要是敢动金铃姑娘一根汗毛,我就能将你这身人皮活剥下来!”   嘿嘿笑了,潘七吊起一双“火眼金睛”道:   “你一边风凉去吧,姓何的,我把你好有一比,你业已是心余力绌,强弩之末,鸟用也不管了,可笑犹在这里发威作态,当你家七爷是被唬着长大的?”   又一阵逆血上涌,何敢拼命压制着喉头那一股欲起的咆咳,吸着气将声音逼出齿缝:   “潘七……潘猢狲……狗急跳墙,人急上梁……你要再越雷池一步,我宁肯一头栽死,也会先把你的脖子扭断!”   潘七双手叉腰,气势凌人:   “可真是挖煤老三打飞脚——黑(吓)人一跳哪,姓何的,老子人就站在此地,你倒是上来扭断我的脖子试试?”   何敢用力跃起,却在身躯上腾的一刹那又跌落下来,这一跌,他顿觉天转地旋,五脏六腑全移了原位,血气与心火在交互混冲沸荡,骨节筋脉也都在纠缠叉错,这瞬息间的肉体折磨,仿佛是一波汹涌的浪涛,差一点就吞噬了他的老命!   望着仰躺地下,出气多于入气的何敢,潘七得意的搓着一双手:   “早他娘叫你省省力气,你却不肯,现在这一摔才算把你摔老实了;姓何的,你且安心静养片刻,待七爷我将那金铃贱人弄服帖了,自会前来侍候于你。”   尽管身子内外的痛楚到了极处,何敢却是神智清明,潘七的每一句话都令他觉得穿耳如穿心,他挣扎着,扭动着,竭力想站立起来,但他的四肢百骸竟是如此的不争气,任他怎样使劲,愣是没有效果。   潘七朝着何敢遥遥吐了口唾沫,面露不屑之色。   “我操,这等货色也敢出来保镖闻道,却叫命好,白白容他端架势端了这许多年……”   说着,他又转向了金铃,脸上浮起一抹狞笑,有些迫不及待的走了过去。   也就是潘七那双猴爪子刚刚沾到金铃衣裳上的时刻,他觉得有条影子掩进了视线——影子没有移动,只是静静的映在一侧,相当修长的一条影子,却决非树木或桩石的形象,显然是条人的影子。   潘七呆呆的望着这条一动不动的影子,他在想,何敢是不能动弹的了,他的伴当贺强早就直着双腿挺了尸,而金铃就躺在眼前,自己便站在这里,那么,怎会忽然多出条影子来?又会是谁的影子?   想到这里,潘七像突然见到鬼似的猛古丁跳将起来,一个箭步抢出三尺,抛肩回身,手掌心内业已暗扣住四枚金钱镖。   一点也不错,映在地下的果然是条人的影子,那个人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边,嗯,好俊好俊的一个男人,黄衫黄靴配着飘扬的黄色束发带,衬得他如玉的面庞越发英挺端秀,无形中有股子逼人的雍容气势。   干澳涩的咽了口唾沫,潘七捏着金钱镖的两只手,手心全透了冷汗,他清了清嗓门,故意摆出一副狠厉霸道的姿态:   “兀那后生小子,你放着坦荡大道不走,却跑来这里偷觑人家什么隐私?瞧你模样也像是混过几天世面,莫非不明白江湖上的忌讳?闷着头瞎撞乱撞,你眼看就离着倒霉不远了!”   那人背负于后的双手轻轻伸展开来——我的天,敢情还握着一柄鹅黄色皮鞘的宝剑,鹅黄色的丝穗飘呀飘的好不洒逸;人家态度十分温文尔雅的却措词强烈的开了口:   “第一,我告诉你,我不是后生小子,第二,你行动鬼祟,话又太多,可见你干的不是桩好事,天下人打天下不平,我有责任查明底细。”   潘七不禁浑身发燥,心火上升:   “你有责任查明底细?你他娘算什么东西,竟敢半截腰冒出来管我潘七爷的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属于哪个帮口?你是不想活了你!”   那人目光四巡,文雅如故:   “这地下的死人活人,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位姑娘,你似乎别有企图?”   任是潘七老脸厚皮,自己见不得人的心事被一个陌生汉当面抖搂出来,也未免有些挂不住,他咆哮一声,恼羞成怒:   “你是存了心来找茬?你当我潘七爷会含糊你?混帐小子,再要意毛了我,我把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撕下来生吃了!”   那人微微摇头:   “我已告诉过你,我不是后生小子,更不是混帐小子,我有我的名姓,你这样随口海骂,我很不喜欢,只要我不喜欢,你就要后悔了——”   潘七跺脚大叫:   “竟来恫吓我?你这不开眼的相公兔子——”   黄色的杉油轻拂,这人也轻声叹了口气:   “我是‘珍珠’,南海‘蒐丽堂”的珍珠,我的名字叫贝心如,你知道我这个人吗?”   潘七忍不住破口咒骂:   “管你是他娘的珍珠还是蚌壳,但凡冲着我‘八幡会’挑衅启端的角儿,不论是哪一路的王八兔子贼,通通都要脱层皮下来;珍珠?老子且先捏碎了你这颗珍珠再说!”   垂下目光,贝心如意有几分怨惜的意味:   “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还算是武林中人吗?尤其又这么嚣张狂妄,姿意辱骂于我,无名无实无分且通规矩通格,这种不知自量的人物我最是不能忍耐——”   潘七恶狠狠的叫:   “我操,你当我就能受得了你?”   忽然,侧卧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动静的金铃幽幽透了口气,肢体也在轻微的移动,甚且能够暗哑的发出声来:   “心如,杀了这个人……”   贝心如料不到居然有人在此时际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来,他在短暂的证愕之后,立时兴奋的问道:   “姑娘如何知晓在下之名?莫非曾是素识?”   金铃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惨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惨白的笑:   “我是金铃。”   那贝心如骤见金铃,仿佛受到什么巨大的震撼一样全身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双眼发直,如玉的脸孔涨红,唇角更在一下急似一下的抽搐着:   “金铃……金铃……我的小金铃,六年多没有你的音讯,却是找得我好苦,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金铃舐舐下唇,不知是内心的痛苦或是肉身的痛苦令她的神色阴暗晦涩,她勉强坐稳,语声虚弱无力:   “先杀了这个‘八幡会’的奴才,我再详细告诉你……”   贝心如连连点头:   “当然,当然,我的小金铃,只要是你喜欢,休说为你杀一个人,就是杀一百个我也心甘情愿,眼下且无废了这厮,聊算是我们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吧……”   潘七亦同样不曾料及金铃会认识这位自称“珍珠”的南海来客,而且看情形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十分特殊,不用说,他又算落了单,不独落了单,人家更要将他的一条人命当做“见面礼”来奉献,这股子很气未免吞咽不下,明明胜券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了,却半途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破坏好事,叫他如何不横心不眼红? 拂晓刺杀--第九章 巫山惊雷 第九章 巫山惊雷   觑准那贝心如注意力分散的一刹,潘七“恶向胆进生”,抽冷子四枚早已扣在手中的金钱镖暴射对方脑侧,同时身形疾进,双掌挥劈若电,分击敌人腰肋小腹,动作之狠之猛,打谱是要一家伙便叫姓贝的挺尸当场。   金铃是面朝着播七的,见状之下不由脱目惊叫:   “小心——”   “心”字甫始拉着个颤动的尾音在空气里传扬,贝心如的左手倏忽伸展——展现出的是他握在手上的鹅黄色剑鞘,创鞘触及四枚晶亮的金钱镖,四声叮当撞击合为一响,他握在右手的长剑正闪耀着一抹海水也似的汪汪蓝芒,横切向下,寒光所及,刚好阻截于潘七攻击的部位之前!   “哦”的一声怪叫,潘七赶忙挫腰振臂,人往侧跃,一脚辞飞,踢向贝心如的下体,而贝心如的姿势不换,剑式不换,只将剑刃下挥的角度微移,就那么准,“嚓”的一记便将播七的一只左脚齐胜斩掉!   肢体的断落自然是十分疼痛的,潘七先是一个踉跄跌扑出五尺之外,接着便杀猪般惨嚎起来,一边嚎,犹一边拖着身子往前爬。   贝心如连正眼也不看潘七,只是柔声的对金铃道:   “小金铃,你看,这是一桩多么简单的事?你要我杀这个人,这个人已等于被我杀了一半啦,他还想逃命吗,我不相信一个刚断了腿的人能逃出多远……”   金铃也笑得好有意思:   “不错,我也不相信他能逃出多远,但是,我们不要把辰光延宕下去,因为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说,心如,别叫这奴才耽搁了我们的时间。”   深情的注视着金铃,贝心如顺从的道:   “你说得对,没有人可以阻扰我们相聚的时刻,任是谁都不行;小金铃,你放心,仅只再一点点延搁,一点点,大约是你眨几次你明媚双眼的功夫——”   拖着一只断脚的潘七,禁不住恐惧至极的鬼叫起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啊,哪有这么赶尽杀绝的?我他娘业已受了重伤,变成残废,你们如何还忍心下那毒手?”   贝心如眼皮子也不撩一下:   “只怪你的人头尚未点地——”   鹅黄色的剑鞘破空而至,仅见贝心如的手臂微动,剑鞘已敲到潘七头顶,潘七满脸满身合著灰土血污,狂叫着独脚怒撑,奋力挺身去抓攫临头的剑鞘。   于是,贝心如让对方抓住剑鞘,他的长剑尾芒吞吐,宛若一流闪荡的秋水,在潘七试图将剑鞘压落阻截来剑之前,已透胸把这位“灵猴”捅出一丈多远——潘七甚至连最后一声爆吼都来不及发出!   剑锋斜挥,一溜滴滴打转的血珠子迎着阳光弹起,又以那等艳丽诡异的色彩坠向虚无,贝心如创刃回鞘,神情就宛如根本没有这回事:   “小金铃,幸不辱命,你交代的事我已经办妥了。”   金铃赞许的道:   “办得好,心如,我这里先谢谢你——”   俊逸的面容上现露出一丝怨恚,贝心如的语韵略带苦涩:   “小金铃,六年不见,莫非你已把我当成了外人?只这么一点小事,何必言谢?小金铃,你是在故意疏远我?”   金铃急忙解释:   “我怎会故意疏远你?心如,你救了我,帮了我这个大忙,礼貌上我总不能太轻忽,道一声谢,只表示我心中的直接感触,你又想到哪儿去啦?”   贝心如沉思了一会,才颔首道:   “希望你只是这个意思,否则就太令我难受了……”   金铃陪着笑道:   “你还是这么小心眼,遇事老钻牛角尖。”   叹息着,贝心如道:   “只是对你……小金铃,你不知道这六年来我的身心受了多少煎熬,精神上是如何空虚落寞……六年了啊,我想你想得好苦,小金铸,你怎的说走就走,事前连句话、事后连一字音信都不给我?你也真狠得下心……”   金铃的表情有些窘迫,她赶紧道:   “这些以后再说,心如,此处很不安全,我们还是早早离开为妙,你可另有代步?”   贝心如道:   “‘大黄’就在附近。”   金铃的眉梢子扬了扬:   “你还在骑大黄?这么多年岁下来,大黄只怕也老迈不少吧?”   贝心如缓慢的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幸大黄脚力仍健,体气皆强,最重要的是它对主子忠心不二,称得上是个好伙伴,你要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人往往还不如一头牲口,人会见异思迁,忘恩负义,牲口至少没有这么些现实观念……”   金铃脸色阴霾下来,僵硬的道:   “你可是别有影射?”   摇摇头,贝心如微微一笑:   “不,只是忽有所感,小金铃,希望我讲的这几句话不至引起你的不快。”   金铃冷幽幽的道:   “我不敢不快,尤其在此刻,我更不敢不快!”   贝心如淡淡的道:   “我们走吧?”   金铃指了指还躺在地下的何敢:   “麻烦你把他扶上马背,我们一道走。”   人鬓的剑眉轻轻皱结起来,贝心如道:   “这个人是谁?”   金铃简单的道:   “朋友。”   贝心如的笑容显得牵强起来:   “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   金铃已经有了怒意,却仍按捺着自己:   “普通朋友,心如,你以为是什么样的朋友?”   贝心如吁了口气,神色木然:   “时值非常,既是普通朋友,就不必凭添累赘了,看他身体结棍,料想挺得过这阵折腾;小金铃,我们早早登程要紧!”   金铃对贝心如这等的悻清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但她却坚持着;   “我们一定要带他走,心如,因为这一路来都赖他出力保护我……”   忍不住轻蔑的笑了,贝心如道:   “有赖他出力保护你?小金铃,我不明白这位仁兄的力出在何处?我只看见他半个死人一样挺在那里,而你却险遭狼吻——算了吧,对这种不能尽份尽责的人物,未加惩处已属开恩,如何还应格外怜恤?小金铃,行事江湖,不可有妇人之仁,听我的话,且随他去!”   金铃固执的道:   “他就是因为要保护我才受到伤害,我怎能弃之不顾?心如,这不是妇人之仁,这是做人的道理,行事江湖,总不该见死不救,何况这个人还曾是帮助过你的朋友?”   贝心如冷冷的道:   “这个人不一定会死!”   金铃已不掩饰她的愤怒,提高了声音道:   “如果你不肯为了我帮他一次,你就自己清便,我会另外设法救助他!”   贝心如的表情十分难看,过了好一会,他才非常勉强的道: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不过正如你所说——这全是看在你的份上!”   金铃紧绷的脸蛋稍稍松懈下来,客气的道:   “谢谢你了。”   贝心如不自然的笑笑,喝唇出声,打了个尖长绕转的唿哨,于是,远处马嘶如啸,蹄音骤起,片刻间,一乘高大神骏的黄马已越野而至。   马儿油光水滑的细致毛皮上配着裹以黄锦的鞍橙,益发显得风采不凡,气态昂扬,贝心如上前轻抚马头,喃声低语,一副疼爱有加的模样,马儿也前蹄跃动,鼻端直往主人怀中钻嗅,看光景,确是一对好伴当。   等贝心如将何敢扶上了那匹黑马的鞍背,金铃自己也强撑着走过来,更细心的把“响尾鞭”缠回腰间,一边还不时笑切的问:   “好了一点没有?现在觉得怎么样?”   其实,何敢一直是身子受罪,心智清明,除了血气不稳,胸腹滞闷使得四肢瘫麻孱弱之外,看还勉强看得见,听更是听得仔细,方才金铃与贝心如的交谈,他可是字字不漏,全已入耳,此刻伏在马上,难受固然仍是难受,已能提着气低声说话:   “多谢……只要撑过这一阵,我想……就不会有碍了……”   金铃轻声道:   “我们先找个地方打尖,再替你请位郎中来瞧瞧,何敢,你好歹挺着……”   何敢闭上眼睛,吃力的道:   “放心……包管死不了人。”   那边,贝心如已有些不耐烦的道:   “小金铃,你对你这位‘普通’朋友的体已话儿也该说完了吧?我们要上路啦!”   一股火直往头上冲,金铃咬着牙忍住,半句话不说的上了她的那乘白马,当然,黑马的缰绳由她攒在手中,牵引向前。   贝心如随后赶上,与金铃并肩而行,他一面端详着要死不活的何敢,一面带着疑忌的口气道:   “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出身?小金铃,你找这个家伙保镖,可已将他的底细摸清楚了?”   金铃冷冷的道:   “我做事一向稳当,尤其像这种保命求生的大事,更是比谁都仔细,若是不知此人底蕴,如何会请他相助?大街上那么多人,随便拉一个不就结了?”   受到一顿抢白,贝心如却没有生气,他笑道:   “看你还是老脾气,几句话不对马上就冲了起来;小金铃我是一番好意,你可别想岔了。”   眼睛瞪着金铃,贝心如又迷惘的道:   “奇怪,你好好一个人走你的阳关大道,却请个保镖做什么?”   金铃心烦的道:   “当然有此必要,否则我吃撑了?”   贝心如狐疑的道:   “小金铃,你有事不该隐瞒我,譬如说,那些人为什么要加害于你?你为什么请保镖?要防范谁?告诉我,大忙我不敢说,小忙相信还帮得上。”   金铃沉沉的道:   “刚才你杀的那个人,他曾向你报过帮口的名称,你还记得?”   略一回思,贝心如道:   “好像……好像是什么‘八幡会’?”   金铃点头道:   “不错,‘八幡会’。”   贝心如平静的道:   “我也听过江湖上有‘八幡会’这么个组织,似乎势力不小,但详细情形却不太清楚,小金铃,你可是和这些人结下梁子?”   金铃道:   “就是和他们有纠葛;心如,你久居南海,少履中土,对这边的武林情态还不了解,‘八幡会’是个相当霸道的帮口,人多势大,行事狠毒,一般黑白门派都不敢招惹他们,这次我闯了祸,也不想连累你——”   重重一哼,贝心如不悦的道:   “你这是在下逐客令?”   金铃憋着气逼:   “乾坤大道,任人倘样,我有什么权力逐你的客?实际上我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牵累你趟这湾混水,心如,你远自南海来此,必然另有要事待办……”   贝心如板着脸道:   “我是有事情要办,我们掌门人海玉大哥派我专程赶来向他的亲家‘极山派’俺老爷子贺甲子之寿,这是我到中上唯一的目的,但现在这件事都不顶重要了,顶重要的是我遇上了你,你明白?”   唇角抽动了一下,金铃低声道:   “往事已矣,心如,你还想追寻什么?”   神色微变,贝心如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我还想追寻什么?小金铃,难道你已忘记了我们在南海出云山的邂逅?忘记了那一年多晨昏相处的甜美辰光?你答应我要与我终生厮守,你告诉我对我的情感永世不渝,小金铃,这都是你亲口所作的允诺,可是言犹在耳,你却突然不辞而别,走得那么快、那么隐密、那么决绝——为什么?小金铃,你为什么待我如此冷酷残忍?为什么会毫无因由的离我而去?六年以来,你知道我多痛苦、多灰心、多孤寂?我好想你,好需要你,只要是我足迹所至的地方,无不尽力打听你的消息……天可怜见,今日叫我巧遇着你,小金铃,你倒说说看,我还想追寻什么?!”   金铃苦涩的一笑,别过脸去:   “心如,我不怪你责备我,更要对我当年的行径致歉,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之间的缘份。大概也只尽于那年许时光……”   贝心如沉默了片刻,玉般的面庞一片青白,他僵着声音道:   “这只是你的想法,小金铃,你不能就这样背弃我,我少不了你,没有你的生活将变得灰暗与空荡,我受不了,你知道吗?我受不了!”   叹了口气,金铃道:   “时间一长,你就会慢慢把我淡忘,心如,别这么想不开……”   贝心如突然愤怒的道:   “不要向我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容纳我?为什么当年要离弃我?你说,你一定要把原因说出来,天下没有女人可以这样轻视我,戏侮我,纵然是你金铃也不行!”   金铃没有任何超逾理智之外的反应,她十分冷静的道: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缘份已尽,欠缺深入一层的因果;心如,这种事是难以勉强的,你不要误了自己也误了我,我或者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却决没有轻视你及戏海你的念头……”   贝心如的双额不停痉挛着,呼吸也显得急促,他咬着牙道:   “不管你怎么说,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谁也不能阻止我得到你,包括你自己;金铃,小金铃,我不惜玉石惧焚!”   于是,金铃不作声了,她毫无表情的凝视向远方,但眸瞳中却是一片茫然,一片不知将来何在何往的茫然……   伏在鞍上的何敢不由心里犯嘀咕——看来金铃的桃色恩怨还真不少,“八幡会”官三爷的麻烦正方兴未艾,猛古丁又冒出这么一个南海情种来,从这份粘缠劲瞧,想要有个了断失不容易,下一程又该怎么办是好?红颜总是祸水,这句话似乎又一次说对了……   小村庄、小茅屋,倒是金铃替何敢请的这位郎人中还算是个祖传有方的明白人,在这片小村子里为何敢治了三天伤,使何敢的情况颇有起色。   据老郎中说,何敢的外伤并不严重,就是潜伏体内的一股郁毒十分麻烦,这股郁毒是由某种罕见的蝎蜈类毒虫所传染,由于毒性奇热,本当早就发作,只因何敢中毒的份量不算太重,加以身底子强壮,才得勉强压制了这些天,最令老郎中奇怪的是,好像另有一种什么药物暂时把这股毒性圈围住了,使其不能迅速蔓延,但这种药物的力量却在逐步谈退,若再有一次外力的冲激,很可能就会使毒性二度进发——像前几天何敢骤然不支的同样模式。   何敢思量之下,自然心中有数,不禁也骂翻了那白不凡的三代祖宗;白不凡所给的几包解药,那几包声言百灵百验的解药,显见只是障眼法,仅是一种治标而不能治本的临时药方!   老郎中对何敢体内的积毒,似乎没什么有效的法子医治,开了些散热通脉或导汗祛郁的方子暂为疏引,他明白表示不能根治,再三劝说何敢万勿耗劲使力,尤忌妄动精气,保元守一,才是眼前应付之道……   对何敢而言,这样的因应方式几乎是行不通的,吃他这行饭,尤其目前的险恶形势之下,前面尚有一大段坎坷路途要走,若是临阵观火,逍遥自保,休说自己不会原谅自己,便是敌人也放他不过呀!   三天以来,除了老郎中每日两次前来看伤治病,就只有金铃时时到房中嘘寒问暖,亲奉场药饮食,那位“珍珠”,却是连影子也不见。   此时,又已初夜起更时分了。   门上轻敲,金铃翩然而入,手上依例端着一碗冰糖莲子粥,香风过处,她先把莲子粥置于桌面,又剔亮油灯,笑盈盈的向竹榻上的何敢一伸手;   “请啦,还等我扶你起来?”   身着中衣的何敢披上外衫,趿着鞋子来到桌前,一边拉板凳,边笑呵呵的道:   “每天麻烦你送这送那,委实不好意思,我说金铃姑娘,我人已好得多了,赶明朝开始,你们在哪里用饭,告诉我一声,我自己来吃就行……”   金铃也坐到一侧,柔柔的道:   “别客气,何敢,你还是多养息两天好,上次那一仗,你身子亏损不少,正可借着这几日功夫滋补滋补,说真的,我也不是完全为了你,往后一大段路,还多有倚重之处,若是身子不够硬朗,岂不你我全要遭殃?”   一口喝下半碗粥,何敢咂着嘴巴:   “这倒是事实,所以我也来者不拒,有药灌药,有肉吃肉,总是他娘的补气强身,看情形再一两口也就差不离啦。”   手托着下颔,金铃闲闲的道:   “再说吧!等你自觉痊愈了我们才走……”   金铃是个极重衣着打扮的女人,对自己的仪表向来非常注意,此刻是一袭翠绿衣裙配着翠管翠色耳坠,一片清丽的翠绿被莹莹的灯光照映,越发显得容颜焕然,艳研炫目,灯下看美人,何敢觉得比这碗莲子粥够劲多了。   发觉何敢的眼神老在自己身上打转,金铃不由佯嗔:   “喂,你只管吃你的粥,一双贼眼朝我梭溜什么?”   何敢笑了:   “老实说.金铃姑娘,你长得真标致,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比你更美的女人哩……”   金铃“噗妹”一笑: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曾发现我这个优点呢,何敢,这一路上来,你对我的言行态度完全和对一般人相似,在你眼里,好像我除了是个女子之外再没有其他特异的地方了……”   何敢又吸了一口粥:   “也不是这样说,干我们这一行有许多禁忌,对主顾更不能逾了分寸,我又不是有毛病,漂亮的女人怎会不懂欣赏?只是自己得克制点儿,稍稍失态就会损了个人尊严,更别说遭至主顾憎厌啦……”   明媚的双眸闪动着,金铃的声音好甜腻:   “平时看你粗,却粗得蛮可爱,何敢,讲真的,你为什么不娶亲?”   摇摇头,何敢道:   “我早已说过,谁肯嫁给我们这种吃刀头饭的江湖浪荡?朝不保夕的日子,能把老婆逼疯,就是有个迷了心窍的姑娘愿意过门,我也不敢要,糟蹋人家大好青春,与心何忍?你再甭提这档子事,赵家姑娘不是我该高攀的,我不能对不起人家——”   说到这里,他话风一转:   “对了,你的问题怎么办?我不提那官玉成,提了你会恼火。金铃姑娘,倒是南海来的这一位,你琢磨着待如何应付?”   一提起贝心如,金铃的形态就有了变化——极为厌烦的变化,她冷淡的道:   “怎么应付?还不是叫他早死了这条心!男女之间的情感归属岂是强求的?也没见过这么死缠活赖的人!”   何敢微笑道:   “叫他死心恐怕不容易,他不是表明了么?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你,甚至不惜玉石惧焚;金铃姑娘,我看这小子对你用情很深哩,一个男人一朝迷上某个女的,啧啧,那股痴狂法,九牛都拉不回来……”   金铃瞪了何敢一眼:   “天下哪有这等强横霸道之事?又不是生意买卖,还能硬逼着人家交身交心?实在缠不过,大不了悄悄溜走,看他再往哪里去找?我就不情尚有另一个巧遇!”   何敢将碗里粥底喝干,放下碗,龇牙一笑:   “就和你六年前的使的那招一样?”   金铃咬着嘴唇,好半晌,才幽幽的道:   “我知道你实际上是在指什么——不错,六年多以前,我喜欢过他,也和他好过一阵,但那时我年纪还轻,还不能体会真正的情爱内涵,贝心如外表英俊儒雅,又是出身南海名门,我很快就被他吸引住了,直到交往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发觉在他锦绣的外貌之内里含着太多的缺点,善妒、多疑、心胸狭窄、自高自大,而且总是一厢情愿的以自我为中心,我受不了他,又摆不脱他的纠缠,只好一走了之……何敢,人不可能不犯错,与贝心如的这段冤孽,我承认事先认识不清,然而,我并不亏欠他什么,一点也不亏欠……”   何敢静静的道:   “在贝心如的想法,大概和你完全不同,至少,他会认为你欠了他太多感情的债。”   冷冷一哼,金铃道:   “他要这么想,也只有随他去,不管怎么说,我和他决不可能再续前线!”   何敢轻喟一声,道:   “男女之间这个‘情’字,委实沾它不得,一旦沾上,不仅夹缠不清,更会惹出多少匪夷所思的复杂风波来,甜头一点点,苦恼却是一大堆……”   摔摔头,金铃有些伤感的道:   “我常常沉思回省,这么多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些什么?何敢,结论实在令人泄气,有形与无形的收获全没有,连最起码的个人情感问题都没处理好,搞得一团糟。我曾伤害过别人,别人也伤害过我……除了心灵上的创痕,精神上的负累,剩下的只有一片空虚。何敢,人活着如果失去指望,日子就太痛苦了……”   何敢十分同情的道:   “从外表上看,倒看不出你有这么多烦恼;我说金铃姑娘,你总不会没有亲人吧?在你目前的双伶情况下,亲人的慰藉将对你大有裨益——”   金铃笑得好苦:   “我投奔关外,正是去依靠我如今唯一的亲人——我的二叔,除了他,这人间世上再没有和我血缘相连的亲属了   何敢豁达的道:   “金铃姑娘,你也用不着自怨自艾,至少你还有个嫡亲的二叔,我呢?我他娘可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两岁死了爹,六岁没了娘,靠我师父收留把我养大,十六岁那年老师父也上了路,就凭自己一个愣小子昏天黑地的胡闯乱撞,在这又险又毒的世道里碰得浑身是伤,满头是血,新疤加旧创,跌倒再爬起来,如今我不也好端端的活着?所谓空虚是填饱肚子的人才够资格讲的话,譬如我,成天要找生意嫌钱活命,想空虚也空不起呀!”   金铃禁忍不住完尔:   “何敢,你真是个老粗,人活着总不该只为了吃饭,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像理想、抱负、精神的寄托等等,最低限度也得打谱如何过得更好……”   何敢点头道:   “一点不错,前提则在生活安定之后才能想到这些,人要整日为了嚼谷忙,再大的抱负亦不过尔尔了!”   金铃掩嘴打了个哈欠,略显倦态:   “明天再聊吧,何敢,不打扰你了,早歇着,别忘记睡前服药……”   她的话尚未说完,虚掩的门扉突然“砰”的一声被重重推开,灯影的映照下,门外是脸色铁青的贝心如!   金铃吓了一跳,待发觉是贝心如站在那里,不由怒火顿升,她一边伸手拍着自己胸口,边冷峻的道:   “你这是干什么?半夜三更还想拆房子不成?”   贝心如板着面孔,火辣的道:   “半夜三更?你也知道现在是半夜三更?半夜三更了你还待在这个臭男人房中做什么?孤男寡女,干得出什么好事来!” 拂晓刺杀--第十章 再现魅影 第十章 再现魅影   这一番话不但说得冲,而且十分恶毒,金铃固然气得浑身发抖,连何敢也颇觉承受不住,他的立场原是置身于这二位的情感纠葛之外,尽量保持超然,眼前姓贝的却一杆子把他也打了进来,尊严有关,便不得不有所表示了——干咳一声,何敢站立起来,目注贝心如,不温不火的道:   “贝朋友,说话还请口中积德,我一个混混子没关系,随你叫骂两句也就罢了,人家金铃姑娘好歹是个小姐,你如此不问皂白的横加污蔑,未免欠缺修养,更不是一个出身名门的人物应有的举止,阁下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内外的差距,总不该大过遥远吧?”   贝心如双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浮,哮喘似的破口大骂:   “你这不开眼的窝囊废,下三流的青皮无赖,居然还敢数落我的不是?我不知道金铃是叫什么鬼祟迷了心,竟被你这种浑汉粗胚勾引得意乱情痴,深夜还流连忘返,自贬身份的投怀送抱……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恁般胆大妄为,简直视我如无物,可恨可鄙,是可忍孰不可忍!”   语气像是在他娘的捉奸啦,金铃的脸庞扭曲,白里透青,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着:   “住口——贝心如,你给我闭上你那张脏嘴,你满脑袋的龌龊,一肚皮的污秽,你不要睑……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天下的每一个人都似你这么无德无行?贝心如,你越活越回去了!”   何敢更是稳得住,他平平静静的道:   “最重要的是,金铃姑娘,这位贝朋友不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他有什么权力干涉你的行动?又有什么证据可以随意诬栽于人?”   猛一跺脚,贝心如那张英俊的面容突然间变得十分狞厉怕人,他挫着上下两排牙齿,神态令人联想到一个疯子发作前的模样:   “好好好……你们两个狗男女串联起来编排我,陷害我,明明叫我捉到了你们不干不净的苟且丑行,还敢强词狡辩,我若不重重加以惩罚,则天理安在?伦常问存?”   金铃差一点就气炸了肺;她得用手扶着桌子才能支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由于呼吸急促,使得她的胸脯起伏不定,言语都走了腔:   “你是个疯癫,是个悻逆,是个自大狂;贝心如,六年前你已是如此,六年后你更是无可救药;你曾问我当时为什么要离开你?现在你该知道答案了!”   贝心如此刻的形态不但谈不上俊,谈不上帅,简直像一头吃人前的猛兽,恶形恶状外加张牙舞爪,这位南海珍珠嘶裂的咆哮着:   “金铃,你自己不尊重自己的感情,你羞辱了你自己,更羞辱了我,我一定要痛切的教训你,但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离去,我要终生拴着你,盯着你,看着你,你不能用任何借口背弃我,你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占有你,除了我!就算你死了,你的尸体也属于我!”   金铃用力吸气,一再的用力吸气,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窒息,不至于晕厥,她一阵阵的颤抖,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何敢不禁连连摇头,喃喃自语:   “娘的,疯了,真叫疯子,这个家伙必然是哪里有了毛病……”   一指何敢,贝心如吊起半边面颊:   “你给我滚出来,不知自量的东西,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那副狗熊模样,竟敢染指我的女人?你起了这等卑鄙念头,就要付出代价!”   何敢皮笑肉不动的耸耸肩:   “贝朋友,吃醋也得有个因由,不作兴妄加论断,信口雌黄,明明没有的事,你硬朝人家头上栽,这不是糟蹋自己也糟蹋别人么?我受了伤,金铃姑娘只是来探视一下,顺便聊了几句而已,这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与金铃姑娘亦算相识一场,何苦非要把此般莫须有的肮脏臆测强加其身?”   贝心如咬牙切齿的吼叫:   “鬼话,一派鬼话,你是她什么人,值得她一天多次到你房中嘘寒问暖、侍奉饮食?你二人要是并无苟且私情,何须深更半夜闭门独处?你们当我是三岁稚童,如此好欺好骗?你这个粗鲁莽夫,你想占我女人便宜,我就要你的命!”   何敢咧着嘴苦笑:   “贝朋友,你打话怎么办都行,但这口黑锅,恕我不能背上!”   突然间,金铃像火山爆发般尖锐的泣嚎起来:   “贝心如,谁是你的女人?谁和谁又有苟且私情?你无耻,你专横,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似你这般含血喷人的邪恶畜牲!”   贝心如粗浊的喘着气,睁得两只眼球向外突出:   “你骂……金铃……你尽管刻薄的骂,狠毒的骂……早晚我会用我的嘴堵住你的嘴,以我的舌塞你的诅咒……金铃,你永远都是我的,无论你是否憎厌我,误解我,我都要一辈子据有你,我将以我的熊熊情爱来融化你,以我沸腾的热血来拥抱你……”   桌侧的何敢忍不住咽着口水,心中暗忖:   “这小子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虐狂,如假包换的痴妄汉!看情形少不了麻烦,唉……为一桩不存在的事情流血搏命,可真叫冤……”   金铃已不愿再与贝心如多费唇舌,她扭过脸来叫:   “何敢,不用理会这头疯狗,你有伤在身,自管自去,我的事自由我来担待!”   何敢舐着嘴唇道:   “我们的贝朋友约莫不肯就此甘休,他这几天吃了不少瘪,遭了不少气,他大概早想借机找个人宣泄一番,目前我不正是个适当的对象?”   贝心如大声叱喝:   “金铃,你不必替这匹夫掩遮,慢说有伤在身,哪怕他即将断气。我也要他多吊一时,痛加惩处!”   一横身挡在何敢面前,金铃愤怒的道:   “你可以试试——只要我先死就行!”   贝心如喜地仰首狂笑,笑声里却没有笑的味道,听在耳中,竟是那样怖烈、那样怨恨。那样的酸气冲天;他一边嘶哑的叫着:   “我们多年的山盟海誓,两心相许,却敌不过你与这无赖的萍水之交,金铃,此人何德何能,何处强过于我,居然令你替他拼命?你还敢说我冤枉你、委屈你?”   金铃冷凛的道:   “随你怎么想都无所谓,贝心如,你若打算乘人之危,就必须通过我这一关!”   退后一步,贝心如缓缓将别在后腰带上的长剑连鞘抽出,他显然已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这瞬息,竟又恢复了他贯常的懦雅之态:   “金铃,你让开,我不能容忍这厮对你的野心,但我却容忍你对他一时的迷惑,金铃,我一定要除掉他,野草有根,不拔再生……”   金铃卓立不动,面露鄙夷之色:   “这算不上英雄行径,贝心如,你在这个时候找人家麻烦,只是落井下石;我不妨告诉你,我的朋友若在正常情况下,你可能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他旧创未愈,体气自虚,你端挑此等节骨眼启衅,也不怕碰了你们‘蒐丽堂’的招牌?”   贝心如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动,双瞳的神色杀气盈溢,他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却已经明显的写出了决定!   何敢的心头火也慢慢的被扇引出来,他觉得十分窝囊,十分没趣——这算他娘的哪一门?无因无由成了姓贝的嫉恨对象,不清不白被扣上一顶暧昧的帽子,如果真有此事倒也认了,偏偏是捕风捉影,遭诬受栽的冤枉,而眼下这位金铃姑娘又在挺身相护,不论实效若何,他有一种托庇于裤裆底下的肮脏感觉,憋着这口鸟气,那姓贝的似乎还不罢休,瞧光景硬是要来狠的啦!   金铃多少知道贝心如的习性,一见对方的形色变化,就明白不妙,贝心如好像真已起了杀机,她往桌边微微倾身,冷叱道:   “贝心如,你敢?!”   贝心如轻轻巧巧,却异常坚定的道:   “我要杀了他!”   于是,另有一个声音从贝心如后面的黑暗中飘来,冷冽得仿佛一把散碎的冰碴子飘来:   “你不能杀他,南海来的朋友,只有我们才能杀他。”   贝心如的神态一僵,在俄顷的怔窒之后,他镇定的、缓慢的转过身去,深浓的夜色里,静静的走出三个人,三个黑衣黑甲的人。   房内的灯光是晃漾着,那三个不速之客的形容也在灯光中摇荡,宛似三个冉冉出现于青黄幻影里的鬼魅,有一种诡异的、不真实的幽秘气息。   借着灯火的映照,金铃同何敢也都看到了这三个人,他们当然明白这不是鬼扭,不是幻觉,这乃是如假包换的三个勾魂使者!   不错,“八幡会”的杀手,顶尖的杀手。   金铃的脸庞又是一片惨白,她双手紧抓着桌沿,十指的骨节绷得透青泛紫,大概是近日来一连串的惊涛骇浪与情绪冲激已令她麻木了不少,虽然她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却比前几次安静了许多,不曾当场失态见彩。   何敢觉得喉咙里又有了干渴的反应,后预窝的汗毛亦竖立起来,他拼命吞咽唾液,一面压着嗓门低问:   “金铃姑娘,好像又是‘八幡会’的人?”   几乎不易察觉的点点头,金铃的声音似乎在抽噎:   “‘冥魂幡’的‘断魂论’、‘绝魂棍’……另外一个是他们的主子崔寿崔老四……”   崔寿崔老四不是别人,正是“八幡会”第四号首领,江湖上以心狠手辣闻名的“独目吊客”崔四爷!   何敢如何不知道崔寿是什么人物?他觉得背脊上一股寒意迅速攀升,与后颈窝竖立的毫毛互为呼应,下裆竟然有松坠的感受——他最不喜欢在存亡之斗前有这样的生理情态,这表示他的紧张已经过度了!   门外,贝心如疑惑却极为警觉的打量着对方那三个人,片刻后,才神色不变的道:   “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告诉我,说我不能杀屋里那个人?”   三位仁兄中,一位身材粗壮,容貌平凡的四旬汉子沙声开口:   “正是,你不能杀屋里那个人,男人女人都不能杀。”   贝心如和气的道:   “可以给我说个理由?”   站在中间那瘦削清癯、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独眼朋友接上了腔——正是先前有如冰碴子一样冷冽的语调,而且飘飘忽忽的:   “可以说个理由:那个女的,名叫金铃,是我们‘八幡会’誓欲追拿的对象,男的那个,名叫何敢,靠保镖跑腿混饭吃的江湖浪荡,他不顾我们的警告,私下协助金铃逃命,所以我们一样饶他不得;南海来的朋友,这个理由够不够?”   贝心如沉着的问:   “你是何人?”   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右眼里搭的眼皮似是痉扯了一下,那人道:   “‘八幡会’‘冥魂幡’幡主,叫崔寿。”   贝心如摇摇头:   “不曾听过你的名号。”   崔寿骨高耸的瘦脸上僵硬得一无表情:   “南海武林一脉从来崖岸自高,固步以封,不知我崔某名号无足为奇,其实就算知道,也拍不了我崔某身价;朋友,前言表过,你是让开一旁叫我们办事呢,还是非得经由你这一关不可?”   贝心如虽说个性孤奇,思想偏颇,在艺业的修为与江湖的历练上到底也是行家,他先时一见面前的三个人物,便知不是寻常的角色,他自许甚高是不错,然而叫他闷着头打混仗却还不至于,若非有动手的必要,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有他的主意。   “要我让开可以,崔朋友,但我却有个小小的请求。”   崔寿仅存的那只左眼眨了眨,目光甚至带着那种沉沉的浊色:   “讲讲看——我一向是个守原则的人,也希望你的要求不可逾分。”   贝心如清晰的道:   “当然,对我而言,毫不逾份;崔朋友,屋里那个粗胚,任由各位处置,我决不稍加干涉,至于金铃,还请各位将她放过,我自有管束她的方法;如此我退一步,二位也退一步,崔朋友是否认为允当?”   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崔寿以问为答:   “你为什么独对金铃有兴趣?”   贝心如直率的道:   “因为我爱她,她和我曾有一段久远的恋情。”   好像感到愕然,崔寿与左右两个伙伴交换了一次眼色,淡淡的道:   “哦,我们竟不知有这么回事……你的黄衫后领两侧各绣有三道波纹图记,我们晓得这是南海一脉的独门标志,本在纳罕南海奇士何来雅兴牵扯在其中,却想不到和那金铃有这么一段情怀纠缠,金铃好段数,居然缱给千里,风流到南海去了!”   一听语意不善,贝心如也沉下脸来:   “崔朋友,我同金铃早年即已相爱相许,她有困难,我自不该置身事外,我的心意已坦诚表白,赏脸与否全在于你,又何须这般冷言讽语?”   崔寿摇着头道:   “方才在远处,便已听到这边呼骂咆哮之声不绝,金铃频频叫唤一个人的名姓——贝心如,想就是尊驾了?”   贝心如生硬的道:   “不错,就是我。”   崔寿道:   “南海‘蒐丽堂’的‘珍珠’贝心如?”   贝心如微显得色,矜持的道:   “正是。”   伸手向屋中的金铃点了点,崔寿的口气突然转为冷峭:   “贝朋友,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八幡会’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的追拿金铃吧?这个女人自然不够份量与我们作对,更不是什么江湖上的恩怨纠葛,说穿了只有一项,和尊驾所沾的是同一个麻烦——嗯,又是另一段情怀纠缠。”   贝心如脸色变了变,脱口道:   “和谁?”   崔寿平淡的道:   “我们‘八幡会’‘血灵幡’的土地官玉成。”   顿时一股酸味涌在心头,贝心如悻悻的道:   “官玉成?我也没听说过这个人!”   崔寿古井不波的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档事实存在;官玉成和金铃狠狠的好过一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他们之间的隐私,不便细探;总之两人又闹翻了,男女相悦,离合原不能勉强,也无以责备孰是孰非,缘至即连,缘尽即分,本来该好聚好散,想不到金铃却心狠手辣,在与官玉成分开之后不到一个月,突然深夜潜回,将官玉成身边的另一个女人毁了客……容颜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丑了形貌,情何以堪?金铃赋性恶毒至此,我们当然要她受到惩罚,绝对公正的惩罚。”   贝心如僵窒了一会,又用力摔摔头——仿佛要摔掉这些他不愿接受的现实,然后,他暗哑的道:   “我……我不相信金铃会做出这种事,她不必,也不屑……有的是人追求她,爱慕她,她是个世间少有的好女人,犯不上争风吃醋到下这等毒手!”   带几分悲悯的神色注视着贝心如,崔寿缓缓的道:   “事情真假,金铃人就在这里,你可以亲自去问她,我们‘八幡会’不是一干闲得无聊的小帮小派,岂有这些闲功夫劳师动众的去造谣生非?再明白的说吧,贝朋友,为了这桩漏子,我们业已赔上五条人命了……”   贝心如沉重的扭头瞧向金铃,入眼的是金铃那张苍白惊悸、但却美艳不减的姣好面容,在这样险恶情况压迫下,更平添了几分楚楚怜人的韵息,贝心如顿时觉得好心疼、好心酸、又好心焦。   何敢木然的注视着眼前形势的发展,他决不指望贝心如能帮上什么忙——纵然只是帮金铃一个人的忙;他努力盘算着该要如何应变脱困,救金铃、也救自己,有一种状况是几乎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崔寿和他的两个伴当,决非似上次储祥等那批人般好打发!   轻轻望了何敢一眼,金铃幽戚的道:   “崔寿已经把我的疮疤全挖出来了,他希望将我伤害得越痛越好,越血淋淋的他越高兴,他不但要我的命,还要损毁我的名,我知道,他早就想把我弄臭弄烂,他对我怀有成见已不是一天了……”   何敢干涩的吞了口唾沫,呐呐的道:   “那姓雀的所说,可是真事?”   金铃神色凄黯的道:   “表面上没有错,骨子里却另有因由,何敢,不植根,哪来果?每一桩不幸的发生,都有它的因果关系存在,将来,我都会详细告诉你……”   将来?何敢不由苦笑了:   “我很愿意听,金铃姑娘,假如我们还有‘将来’的话。”   金铃窒噎了一下,悲哀的道:   “恐怕没有法子逃生了,是不?”   何敢觉得十分惭愧,他低声道:   “现在还不敢断言,金铃姑娘,我总会倾全力维护你,无论希望大小,我保证将尽自己的本份!”   金铃场了杨头:   “多谢你,何敢。”   叹了口气,何敢再把目光移到门外,老天,他竟惊讶的发现崔寿与他的两名手下大步通过贝心如面前,来到了门口。   贝心如僵立原地,没有任何动作,模样活脱一只傻鸟!   崔寿一只独自冷冷的盯视着金铃,声音也是一样的冷:   “是你自己跟我们走,抑或要我们抬你走?”   咬咬牙,金铃强行掩隐着自己的激动,形色平淡的道:   “你知道我不会跟你们走,即使要死,我也不愿死在‘八幡会’所属的地方!”   对金铃的答复,崔寿并不感到如何意外,他点点头,道:   “很好,不论你是哪一种心愿,我们总会成全于你;死亡只有一个确定的意义,至于死地何处,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金铃尖刻的道:   “崔寿,你期望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对不对?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早就想找个机会排挤我,现在眼看着就要达成目的,你高兴了吧,满足了吧?”   崔寿的瘦脸上寒凛如故:   “今晚的任务,我乃是奉命行事,并没有你想像中这么多复杂因素,至于我个人对你的好恶,那是另一回事,很欣慰的是你心头明白。”   金铃提高了声音道:   “我不仅明白你早就对我怀有不正常的偏执感,我更清楚你是个冷癖怪诞的变态者,你自己得不到女性的关爱,你就嫉妒天下每一个能获得女人的男人!”   崔寿尚未答话,他身边另一个形貌剽悍,五官棱角突出的朋友已断叱一声,暴烈的接上了口:   “金铃,你行为阴毒,罪大恶极,事到如今,不但毫无省悟悔过之心,更且强词夺理,出言轻藐本幡幡主,你当堂口的规矩能由你如此放肆?”   金铃望着对方,似是豁出去了:   “李少雄,有人畏惧你的‘绝魂棍’,我可从来不把你当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就算你自许是三头六臂,大不了也只挣个狗腿子的身份,狂吠乱猜,说穿了乃是在你主人跟前丑表功而已。”   那李少雄神色倏变,声若霹雳:   “贱人该死,竟敢辱骂于我?!”   面容乎实,体格粗壮的这位随即向崔寿躬身道:   “禀幡主,金铃丧心病狂,业已毫无理性可言,还请幡主下令拿人——”   崔寿胸有成竹,十分悠闲的道:   “不用急,咱们依计行事,煮熟的鸭子还飞得上天去?要紧的是切勿徒逞意气,乱了章法,苏亥,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叫苏亥的这位应了一声,跨步进入门内,那李少雄则一把将门边的窗户推开,伸手自后腰带上抽出一截核桃粗细的三尺亮银棍;两个人形态肃然,全是一副勾魂夺魄的架势!   崔寿又淡淡的开口道:   “金铃,你想在屋里斗,还是到外面来显露?屋里狭窄,你与何敢便于互相掩护,但外面地方宽,脱逃的机会较大,对你而言,各有利弊,随你怎么打算,我们都一定奉陪。”   金铃冷硬的道:   “我有什么打算是我的事,犯不着你费心,你们要拿人,人就在这里,有本事使出来,总归我不会俯首就擒!”   旁边的何敢悄声道:   “目前不宜出去,我们先在屋子里和他们耗一阵再说!”   金铃微微颔首,表示意会;崔寿站在那里,不似笑的扯了扯唇角,于是业已进屋的“断魂枪”苏亥一个箭步跨向前去,猛抓金铃胸口!   接手的不是金铃,却是何敢,何敢双手扶着桌沿,下身滑入桌底,一脚暴飞,蹴向苏亥两腿之间,同时,金铃掌中的小巧缅刀寒光闪动,也倏刺对方咽喉。   苏亥大喝一声,弓背抬肘,身形倒退三步,边瞋目叫骂:   “姓何的,这就是你师父教你的下流招式?”   何敢旋掠到桌前,板着脸道:   “你也并不高尚,你师父可曾教你一旦和妇道动手,乃是先抓人家胸部?”   苏亥不由窒噎了一下,又恼羞成怒的咆哮:   “好一张利嘴,何敢,你要能硬到底才叫有种!”   眼珠子翻动着,何敢冷冷的道:   “不要鸡毛子喊叫,姓苏的,你吓不着谁!”   苏亥双手向腰间较拨,“砰”的一声脆响,一杆老藤为干的五尺软枪已经弹现出来,灰白泛着斑斑褐点的枪身,嵌配着晶亮尖利的枪镞,看上去在那一点精辉中宛似闪透着赤芒!   何敢沉声道:   “这约莫就是你的吃饭家伙了,苏亥,但能不能断我何某的魂,还要看你在这杆家伙上下的功夫深浅,不过我先告诉你,姓何的这条命虽贱,却不会白搭给你!”   苏亥单手握住枪尾,微微一抖,整条枪身颤颤如蛇,起着波浪似的曲线,更发出一种细密的嗡嗡声;在他平凡的面孔上,显示出与他容貌绝不调和的狞厉神情来:   “我浸淫了大半生的心血在我枪上,何敢,我和我的枪可以心意相通,方才它已经暗示过我,它已嗅到你鲜血的味道了!”   门外,崔寿阴森的道:   “苏亥,光闻到血腥气不够,要尝到血腥昧才行,不要忘记这个人身上背着五条人命——我们‘八幡会’兄弟的五条人命!”   双目中闪现一抹赤红,苏亥系笑着:   “不会忘记,幡主,我决不会忘记,血债要用血偿!”   何敌漠然道;   “要是列位看得开,何妨将你们这三条命也一并叫我背上?”   枪尖仿佛流星碎泄,一点寒芒射向何敢的额心,仰头旋身的何敢还不及有所反应,但见苏亥手中软枪颤抖如风,刹时光束四溅,锐气透空,有若电神抛飞的闪失,狂猛又密集,而光炫夺目,竟不知哪是枪的实体,哪是幻觉了。   这时,“绝魂根”李少雄破窗而入,直扑形色惶然的金铃。 拂晓刺杀--第十一章 灵蛇摆尾 第十一章 灵蛇摆尾   屋内的空间局促狭窄,金铃的锦带不宜施展,她只能把惯做暗器使用的小巧缅刀权当兵器,在缅刀的软韧伸卷中抵挡李少雄的攻击,然而,才是第一波棍影翻飞,已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何敢在苏亥的密集进袭下亦颇觉压力沉重——姓苏的功力之高,显然犹要强过前次遇上的储祥,那杆老藤软枪不但收发自如,招式变化莫测,且批刺崩打之间狠准无比,这位“断魂枪”似乎并没有夸大其词,在他使用的家伙上可确实下了功夫。   精亮的枪尖穿织成光雨漫天,又如梨花飘零,似撒舞着旋转浮沉的芦絮,不尽不绝的来去隐现,何敢便在那不容发的间隙中闪躲,毫厘之差的沾肌距离下移腾;屋子里幅度狭隘,同样也不方便他的长鞭挥洒,但是,眼前他宁肯多承受若干窒碍,亦不愿冒险冲出,原因很简单,他不相信“八幡会”的来人,只有现下露脸的三个!   站在门口的崔寿,轻持着颔下的山羊胡子,表情阴冷的注视着房中的拚斗,他似有所恃,毫无忧虑的形态。   这些人当中,心情最矛盾的大约就是贝心如了,他不知道在这个场合里如何来扮演他该饰的角色,爱与恨、情同怨在他五内激荡纠缠,他痛苦得双手紧握着长剑,就像要将他的郁闷经由手指的压迫来宣泄,然而,痛苦却更形四溢了……   苏亥动作已越加猛辣,老藤枪随着他的进退游走翩掠弹射,刺耳的枪尖破空声有如起落不息的短促唿哨,他狞厉的大笑着:   “姓何的,你认命了吧,明朝的清风阳光,再也与你没有关系了!”   险极的连连躲开对方如电矢也似的六枪,何敢已经知道不能再像这样耗力缠战下去,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而言,他耗不起,只要潜伏体内的余毒再发作一次,就会真个应了苏亥的讥诮——享受不着明朝的清风阳光了。   背上的旧伤痕不过刚刚合口,用力过度则势必引发那股子蜈蚣潜毒,何敢现在的情形委实贴切了“内外交迫”的那句话,他决定还是要以死相拚,趁他目前尚有力气拚的时候说不准能侥幸拚出一条生路,再拖下去,恐怕就只有吊颈一途了。   几步之外,金铃已加肩连臀的挨了李少雄好几棍,姓李的存心羞辱金铃,也可能奉令尽量活捉,他下手出招是又刻薄又轻佻,专找金铃肉多皮韧的部位敲打,用力恰到好处,打得金铃痛叫不绝,却不至于伤得太重;李少雄的想法,金铃如何会不明白?但艺不及人,处处都束手束脚,展动不开,她虽气极恨极,除了咬牙拚拒,便没有再好的应对之道……   崔寿开始有了笑容,照现况演变下去,他认为得手只是迟早之事,他的主要任务,已由替两名属下掠阵转移为防范贝心如,他不相信贝心如会一直袖手到底。   就在这时,何敢对准苏亥刺来的一枪偏身猛迎上去,这一枪原是刺向他的肚腹,虽然他身形斜侧,仍可刺到胯骨,苏亥在微微一惊之下抢头倏跳,转扎对方颈项!   何敢骤然暴叱:   “去你娘的——”   “响尾鞭”辞而自何敢的左腋下扬飞,“呛”的一记抽歪了苏亥的老藤抢枪杆,他矮蹲回旋,“龙舌短剑”闪烁如极西的电火,于是,苏亥闷嗥着凌空倒翻,老藤枪挥起一道圆弧,晶莹一点,串连起数滴血珠——何敢的颔头上正好开了一条寸许裂口!   苏亥踉踉跄跄的撞出几步,有大腿根上血流如注,可能是伤及了某条管脉,鲜血喷溢得吓人,这位“断魂枪”的一张面孔立时便透了青白!   紧逼金铃的李少雄反应快不可言,他怒吼如雷,手臂反挥,三尺长的亮银棍“嚓”声脆响,已经伸展了一倍,棍头颤炫着寒光,飞点何敢的心胸!   在何敢的狂笑腾走间,崔寿急促的大叫:   “快出来,苏亥!”   姓苏的大概也知道此时逞不得英雄,血流多了是会死人的,他一个旋转冲出门来,却几乎一屁股跌坐地下。   崔寿“刷”的撕下自己衣衫的下摆,极为熟练的替苏亥缚紧伤口上部的肢体,又从怀中摸出一只灰黑条相间的小犀角,拔开角口的木塞将其中所盛的白包药粉倾倒向苏亥的伤处——   那一剑便毫无征兆的斜刺崔寿背肋。   刚把小犀角中的金创药倒出一半,崔寿屈身子突然就地暴翻,风起尘扬,一面乌油漆亮、缀满锐利倒钩的黑色罗网已飞展扣下,扣向那刺来一剑的人。   当然,挑选这美妙时刻出剑的朋友是贝心如。   贝心如左右晃闪,长剑宛如流波涌涛,畅快息密的迎拒雀寿手中黑网,崔寿独目圆睁,口气却仍是那么冰冷得十分自制:   “你很会拣辰光,贝朋友。”   贝心如游走迅捷,剑锋挥霍若难云洒雪,层层重重,他平静的道:   “如果你是我,还有比此时更好的机会么?”   黑网像一只伸张双翼的巨大黑鹰,气势凌厉的飞舞罩卷,崔寿冷冷的道:   “不要把算盘打得太称心了,贝朋友,如果我是你,我便一定不会这么鲁莽行事!”   剑刃弹翻又圈成九个大圆,贝心如穿过圆心,剑尖挥出一溜星芒:   “崔寿,我很明了你的计较更非巨细不遗……”   崔寿的黑网随着敌人的剑式蓬散聚合,力量雄浑均匀,他淡然道:   “当然我不能计算得巨细无遗,但至少我清楚一点——你决不会任由我们押走金铃,我知道你迟早要出手攻击我们。”   贝心如似乎越战越勇,并不畏惧对方那周密得近于完美的守势:   “那又如何?”   崔寿黑网纵横,第一次昂烈的大笑起来:   “所以,贝心如,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不待贝心如有任何反应,崔寿跟着高声叱喝:   “‘冥魂幡’四面超度何在?”   房顶瓦脊的后面,应声冒出四条人影,四条鬼健似的人影,只见四条影子轻轻一晃,便像四片树叶一样悄无声息的飘落地下。   那是四个生着鬼脸般面容的怪人,他们的面孔宛如戏台上戏子们勾出的脸谱,一张银白,一张深青,一张谈金,一张黑紫,然而,这四张脸孔却绝非是人工涂染而成的。   崔寿趁着贝心如怔愕的瞬息退出六步,阴鸷的笑了笑:   “这是我们‘冥魂幡’的四面超度——‘银面超度’潘英、‘青面超度’姚其壮、‘金面超度’范伟、‘紫面超度’饶上才;贝朋友,给你先引见引见,一朝上了路,也该明白是谁送你的终。”   贝心如的神色显得有些僵硬了,是的,他未曾料到崔寿还按得有这么一支伏兵以供呼应,他以为,以为“八幡会”的来人就只眼前出现的三个,这才促使他下了决定,他原来臆测,这是多么适宜又两全其美的决定;但如今看来,显然他的判断有了错误,更是个严重得可能致命的错误!   崔寿的独目中开始闪动着灼灼的光芒,他凝视贝心如,仿佛可以透悉贝心如的内腑:   “你有点后悔了,是么?因为你的计算有了失误,很大的失误,而这种失误会要了你的命,你原本抱着五成以上的成功希望,现在呢?你忽然发觉已陷于绝对不利的困境之中,你并不想死,并不想为任何人去死;你年轻、英俊,有好功夫,好出身,死亡对你而言应该还算是长远以后的事,目前突兀临头,你一定感到十发惶惊惊恐,贝朋友,你会想到将来,美好灿丽的将来,你也不甘把永生的幸福就此抛舍,女人算什么呢?尤其像金铃这样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妇道,更不值做如此牺牲,凭你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比金铃强十倍的女人?贝朋友,我说得可对?告诉我,你真的后悔了么?”   贝心如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呼吸也不由粗浊起来,他的脸色泛着那等凄惶激动的惨白,嘴唇亩颤,目光茫然,长剑已缓缓垂指向下……   崔寿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低沉,有几分催眠的味道:   “贝朋友,你号称‘珍珠’,不错,确是光华内蕴,圆润其貌,雅致端秀,洁丽芳腴,‘蒐丽堂’有奇才若你,就此夭失岂不可叹可惜?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设若你肯回头,我仍旧放你离开,我手下的‘四面超度’将会非常恭敬的目送于你,把他们原要加诸于你的行为转移到另外的目标上,贝朋友,你意下如何?”   贝心如抹着满头的汗,张合著嘴巴已有似涸辙之鱼:   “我……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崔寿笑得极其亲切和煦,这种笑出现在他这张寡绝的脸容上,无形中也将他的脸孔衬托得慈祥了不少:   “贝朋友,我告诉你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不思念南海故乡的明媚风光?不怀想那里的亲朋威友?或者,某位倾慕于你的姑娘、单恋于你的小姐?走吧,早点走,早点到家,贝朋友,只要你一挪步,梦境即可成真——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啰。”   贝心如突然全身一抖,狂叫若泣,就带着那样的嚎嗥,他像发了疯一样奔入黑暗的旷野,好一阵后,空气中似乎还飘浮着袅袅余音……   于是,崔寿笑,真正的笑了,不战而降人之兵,乃是最精妙的武家法则;南海“蒐丽堂”一脉高手迭出,能人甚众,一旦翻脸成仇,对“八幡会”说来也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他犯不上替组合惹下这么一个厉害仇家,就这般摆出架势,软一阵硬一阵的攻心为上,便将极可能捅出大纰漏的这位对头攻得“走为上策”,他安能不心胸欢畅?   坐在地下,容颜青白憔悴的“断魂枪”苏亥,没有忘记来上适时一拍:   “幡主,你老真是了不起……我还没见过光用嘴皮子便能退敌却仇的,尤其姓贝的小子,可叫倔强得紧哪……”   崔寿得意却矜持的一笑:   “不算什么,我只是看得透他的心思,抓得住他的弱点而已。”   正在屋子里以一对二的“绝魂棍”李少雄经过这一阵狠斗,并不曾占着上风,他难免有些沉不住气,焦灼的吼叫起来:   “幡主,幡主,何敢这厮专门游闪滑走,稍油即退,不肯发力硬抗,显见另有图谋,金铃贱妇却死缠活赖,乘隙逼攻,他们必有诡计待使,咱们可别着了道呀!”   崔寿经这一吆喝,才从那阵自得中拉回了现实,他的表情随即冷沉下来,又以冰碴子般的语调发号施令:   “‘四面超度’,往上圈——”   李少雄银棍扫掠中又在大喊:   “幡主,不能进屋,里面施展不开……”   崔寿的独眼中杀机盈溢,他厉声道:   “便是拆了房子也要撂下他们,事不宜迟,竟功就在目前!”   鞭梢子抖向李少雄的棍端,何敢在对方收棍换招的一刹后跃,口中大叫:   “你们不必麻烦了,我和金铃姑娘自己出来!”   金铃本欲夹袭而上,闻言之下赶紧煞住垫子,惊愕的问:   “何敢,你是说我们要出去?”   何敢点头道:   “不错,我们自动出去,房子是向人家租的,眼前已糟蹋得这等模样,对东主如何交代?干脆我们到外头尽早豁上,也不能叫姓崔的毁了人家宅居!”   目光溜巡过满屋的破烂家具,金铃仍不明白何敢的葫芦里在卖些什么药,然而,她却绝对不认为何敢要离开屋内的理由是为了保存这间房子,那么何敢真正的打算又是什么呢?   李少雄全神戒备的注视着何敢与金铃,人略略显得有些喘息:   “天罗地网早就布妥,任你们两人玩什么花样也是插翅难飞!”   何敢圈回他的长鞭,一摊双手:   “眼下的光景就好比笼中抓鸟,瓮里捉鳖,在各位来说,业已是十掐入攒的事啦,金铃姑娘与我任是怎么个挣抗,到头来亦只得认命,与其遍体鳞伤的认命,还不如趁此刻尚算囫囵的时候且先认了……”   亮银棍直竖胸前,李少雄狐疑的道:   “你会认命?姓何的,我看你又想搞鬼!”   守在门口的崔寿也不禁有些迷惑,他冷锐的接口道:   “何敢,你所谓的‘认命’,是打算出来死拚到底呢、抑或有意束手就缚?”   何敢嘿嘿笑道:   “老实说,两种可能都有,这就要看我的情绪反应了,待我一步踏出门槛,若是高了兴,说不定乖乖俯首听令,假设不高兴呢,难保再同各位较量较量,但我要走出这幢房子却乃千真万确……”   坐在地下的苏亥赶忙嘶声叫嚷:   “姓何的一定有名堂,幡主留意,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刮一指额心的血洒向门外,何敢道:   “苏朋友,你受创不轻,这里的事自有你们生子担待,你还是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多喘两口气,犯不上操这份子闲心!”   话中有刺,意含讥讽,苏亥不是白痴如何听不出来?他气得猛一挫牙,瞋目如铃:   “你不要得意,姓何的,你现在得意还太早了,我挨你这一家伙,会连本带利向你讨回来!”   崔泰朝苏亥挥了挥手,寒着脸道:   “阿敢,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先出来再说,玩硬玩软悉随尊便,不要尽在唇去上卖弄……”   望一眼那盏桌上一直不曾打翻的油灯,从开始何敢就存心不将灯弄熄,苏亥与李少雄自然也得指望灯光来照亮,所以那盏灯才能得以留到如今,如今,何敢却祈祷着这盏灯多少帮上点忙了……   虎视眈眈的李少雄已有了几分不耐:   “姓何的,你到底要磨蹭多久?别以为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今晚上你是死定了!”   何敢大声道:   “要我与金铃姑娘出去可以,但你得先请!”   李少雄怒道:   “我先出去?何敢,你在做梦,我李某人不上这种邪当!”   何敢冷笑道:   “没见没识,无种无阻的东西,你将情势看看清楚,只这么一间房子,我同金铃姑娘又在你们众多好手围持之下,还能变得出什么把戏来?老实告诉你,我之要你先出房门,乃是防你从背后抽冷子暗算我们,你当我们会使出隐身法开溜?”   李少雄火气上冲,出言厉烈:   “姓何的,你休要高抬了自己,凭你这块料,咱们面对面怎么摆弄李某人都不含糊,用得着暗算你?真他娘会朝脸上抹粉!”   何敢僵着声音道: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嘴巴说得大方,骨子里阴着使坏亦难保准,李少雄,还是你先请。”   连崔寿都有些憋不住了,他急躁的道:   “少雄,你就先退出来,我不信这两位釜底游鱼还逃得出我们的掌心!”   李少雄不敢再多说,他面对着何敢金铃,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倒退着移向门外。   金铃略微靠近何敢,以极低快的声音问:   “我们到底有什么打算?何敢,你是否已有了主意?”   何敢注视着李少雄的动作,也察觉那“四面超度”皆已贴靠上来,并且各自守住了有利的出手方位;他压着嗓门道:   “听我招呼跟着我走,金铃姑娘,保不保得住性命,端看这一着了!”   这时,李少雄已完全退出门外,站到一侧,亮银根斜指向右,身形微弓,纯是一副可以立即行动的姿势。   崔寿阴沉的开口道:   “何敢,轮到你和金铃了,早点请,我们彼此都不必白耗辰光……”   何敢沉声道:   “放心,我们不会再耗下去,这就出来亮相啦!”   “啦”字重重的尾韵刚抛出口,何敢抬腿如飞,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木桌,在桌上的油灯坠地熄灭的瞬间,木桌顺势横起碰上门扉,恰巧不过的将木门撞合关拢,于是,长鞭暴起卷住屋脊当中那条唯一的直梁,在何放奋力拉扯下梁身骤折,齐中断落,“哗啦啦”一阵震天价响,整个屋顶夹杂着瓦檐灰土通通坍塌倒倾,一时只见烟尘四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传来远处的狗吠不绝,这一家伙,乐子真叫大了!   何敢的动作又快又准,从踢桌到断梁,过程只是人们呼吸的顷刻,其出手之利落,估计之稳确,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到崔寿等人惊觉有异,眼前的情景业已铸定形成!   在须臾的怔窒之后,崔寿像挨了一刀似的跳将起来,扑面的尘灰呛得他连连干咳如三十年病历的肺痨鬼。   “该死的何敢……真正龟孙王八蛋……追,咳咳咳,快给我追,绝不能让他们跑了……咳咳,快呀,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都是一群不中用的废物……咳咳咳,气死我了……”   山坡野草更生,有丛丛的低矮杂树布着,一条干沟嵌在坡腰,人在沟里,便获得了绝好的掩蔽,地方清静又干爽,如果再有个漂亮的女人相伴,则就越发美了。   现在,何敢正倚着泡壁而坐,可人的金铃,就在他的对面。   何敢的精神还算不错,气色虽差了点,到底是经过夜来那一阵折腾;金铃的形态就比较狼狈了,疲乏中带着几分灰头土脸的凄惶。   他们此际隐身的所在,距离昨晚的住处,少说世隔上了五十里,夜来豁命的奔突,几十里路竟不觉得太累,但兴奋的劲头一过,那股子倦惫就袭涌到身上的四肢百骸,眼下不止是累,更饿得受不了……   金铃肚腹中响起了咕噜噜的声音,她捂着出声的部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这会儿是什么时候啦?何敢。”   手遮着眼抬头望向阳光的照射角度,何敢懒洋洋的道:   “近午了吧,约莫。”   金铃讪讪的道:   “你饿不饿?该找点什么东西垫垫底才好,连唾沫都快咽干了……”   何敢爬起身来朝干沟外面张望了一会,叹着气道:   “真是荒山僻野,极目之内不见半户人家,昨夜这一阵狠跑,竟不知来到何处;金铃姑娘,我们算是迷了路啦……”   金铃又咽着口水道:   “迷路不要紧,总打听得出正确方向来,眼前饥火如焚最是难耐,何敢,你好歹想想法子弄点吃的果腹……”   点着头,何敢道:   “待我想想法子……娘的,附近不见人家倒不说,怎么连只飞鸟走兽都没有?若能逮着头兔子,打下只鸟儿,凑合著生火烤来吃也蛮适味……”   金铃胃里一阵泛酸,她忙道:   “别说了,何敢,越说我越饿,你出去转转看,光待在这条干沟里能逮着吃的?”   何敢谨慎的顺着沟沿翻身出去,好半晌才又回来,从头到脚处处沾着草屑泥土,见到金铃,他苦笑着递出手上两个野山芋,又枯又瘪的两个瘦小野山芋。   金铃吸了口气,摇摇头:   “这东西如何下咽?再找不着别样可吃的了?”   何敢掂了掂手里的野山芋,十分抱歉的道:   “除了野草就是野树,别说鸟兽不见一只,想捉个蚂伴都没有;我说金铃姑娘,这山芋虽难入口,到底也能暂时搪饥,你且委屈吃了,待我再试试另找其他可食的东西……”   金铃幽幽的道:   “我不吃,你吃吧。”   何敢把两只野山芋平放在一块石头上,怔怔的盯着不动,金铃也似乎有些赌气的背过身去,沉默着不哼不响。   又一阵咕嘻哈的声音从金铃的肚腹中传出,何敢听得清清楚楚,这可真合了那句话啦——“饥肠辘辘”;他搔了搔头皮,再一次往干沟外翻出。   双手攀着沟沿,他才待引体向上,动作却突然停止下来,人就那么趴在沟边,连呼吸都屏制住了。   金铃发觉情况有异,赶忙转过身来,紧张的问:   “有什么不对?何敢,你看到什么?!”   低低“嘘”了一声,何敢向金铃招手:   “你自己来看,轻一点……”   凑到何敢身边,金铃眯起眼睛从晃摇的野草间隙中望了下去,正好看到两条人影自山坡的另一侧闪闪缩缩的绕了过来,又迅即伏身到一丛杂树后面;何敢用手肘轻碰了金铃一下,示意她再朝反方向看——   山坡脚下那条小径的来处,出现了一匹青花小毛驴,小毛驴上斜坐着一个年轻妇道,因为距离还远,看不清那妇道的面目美丑,但穿着打扮却明显并不老气,岁数大不到哪里乃是一定的……   两个行动诡异的汉子,一位独行荒野的妇女,由两点连成必然相遇的一线,意味着什么当可领会,看样子绝对不是桩好事。   金铃一时忘了腹中饥饿,她双目专注,喃喃的道:   “何敢,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两个鬼头鬼脑的男人恐怕要对骑驴的女子不利……”   何敢低笑道:   “不错,我的直觉也这样对我说了。”   金铃悄悄的道:   “那么,我们管不管这档子闲事呢?”   何敢能放嘴唇,道:   “且看形势演变再说,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并不全若它表面征兆的显示,我们等着瞧吧。”   眼看着毛驴上的妇道经过他们视线的中央,缓缓移到右边,驴蹄子敲打着地面,声音轻脆而有韵律,斜坐在驴背上的女人似乎相当悠闲自得,没有一般妇女独行荒野时那种惶恐不安的模样……   于是,两边慢慢接近了。   于是隐伏在树丛后面的那两个汉子突然跳了出来,两人手中,都握有一柄明晃晃的鬼头刀!   小毛驴骤然受惊,扬蹄撅股的嘶叫着窜向一边,驴背上的妇人猛力带扯缰绳,硬是将窜出好几步远的驴子又引了回来,她人在其上,却是纹丝未动。   不错,这女的也是个练家子。   手执鬼头刀的两名大汉开始吆喝起来,吃喝什么因为隔得太远听不甚真切,但是驴背上的女人显然并不畏惧,她也在照常回话,举止镇定安详……   沟沿边,金铃极有兴致的在何敢耳旁道:   “这女人似乎有一身功夫,看她的神情,好像没有把那两个翦径毛贼放在眼里……”   何敢目光凝聚,淡淡的道:   “我看那两位仁兄不见得就是翦径的毛贼,在这样的荒野拦劫一个独行妇女,又能抢到多少财物?要发横财,有的是比这里更好的地点。”   金铃一怔之后随即颔首道:   “你说得有理,可是,他们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何敢道:   “这就要问他们双方了,天下有很多事发生得干奇百怪,错综复杂,更有些莫名其妙的因由内情互为牵连,若要猜,却从哪里猜起?”   金铃正想再问什么,山坡底下业已动上了手,只见那两个手执鬼头刀的朋友分成左右齐往上冲,驴背上的妇人腾身而起,一脚就踹翻了一个,另一位挥刀落空,刚刚抽身换式,已吃那妇人抖起双掌打了个大马爬!   “先前滚跃在地的那位顺势翻腾,刀锋闪处,斩向妇人胫骨,那妇人一跳三尺,落脚点恰好踩在刀面上,那么纤细的一只足尖便将对方挑了起来,回手一记,又把那汉子打了个四脚朝天!   两个人发了一声呐喊,就好似吃了同心丸,居然连家伙都抛弃不要,恁般窝囊的双双落荒而逃。 拂晓刺杀--第十二章 巧刃伏尸 第十二章 巧刃伏尸   这边一直注意着情况进行的金铃,不由暗暗叫好,颇为兴奋的抑声欢呼:   “谁说女人是弱者?何敢,这一下你可瞧见了吧?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照样被一个妇女揍得鼻塌嘴歪,而且还是空手太白刃呢!”   何敢皱着眉道:   “你且莫高兴太早,金铃姑娘,我看这其中透着蹊跷……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基于对同性胜利的维护感,金铃有些不以为然的道:   “何敢,你是看到你们大男人吃了瘪,心里不是味?输赢已经明摆明显的搁在眼前,还有什么蹊跷?其复杂性又在何处?”   摇摇头,何敢道:   “起先,我们业已判断过这两位仁兄翦径打劫的可能性不太大,一定有另外下手的原因,如此,他们对于目标本身的强弱必然早有估量,不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事实证明他们愣是以弱凌强,自找苦吃,金铃姑娘,你想想,天下岂有这样的糊涂人,岂有这样不合情理的驴事?”   金铃微显迷惘的道:   “叫你这一说,连我也有点糊涂了,的确不该有这样反常的情况发生才对,然而,那两块宝货却硬是这样做了,莫非他们是皮肉发痒,安了心找打挨?”   何敢缓缓的道:   “所以说其中透着蹊跷;咱们不用急,且等着好戏吧。”   金铃嘴角一撇:   “我可不只是等着看戏,何敢,假设那个女的有什么危险,或者叫人摆了道,我得去帮她一把,总不能眼瞅着一个独身女子被坑啊……”   何敢苦笑道:   “如果接下来的场面不在我们眼皮子之下出现呢?你还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去追根底不成?金铃姑娘,现在我们可惹不起麻烦!”   瞪了何敢一眼,金铃悻悻的道:   “真没有同情心,连半点侠土风范都不带!”   何敢咽着唾沫道:   “金铃姑娘,我们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而且,你已经不觉得饿了么?”   用手轻抚腹部,金铃失笑道:   “许是饿过头啦,倒没有先前那种难熬法……”   何敢忽然使了个眼色,金铃急忙望向山脚下,嗯,那妇人已把她的毛驴牵回,又好整以暇的将头发衣角扯理平顺,悠悠闲闲的斜坐上驴背,神情之潇洒,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金铃有些失望的道:   “她要走了……”   何敢淡然一笑:   “早晚会有热闹,可惜我们看不成啦。”   驴背上的妇人顺着小径往下溜,看光景是要转到山脚的另一边去,可是,那头小毛驴才走出几步路,异变即已发生——妇人在驴背上猛的摇晃起来,她似乎想要努力坐稳,却在几次的摇晃之后软塌塌的滑跌下地,仰睑躺着更一阵阵的不住痉挛!   正在目送中的何敢与金铃都不禁愣住了,金铃憋住呼吸道:   “她受了暗算,何敢,她已遭到暗算!”   何敢镇静的道:   “受了暗算不会错,问题是什么东西以什么方法暗算了她?我竟然连丝毫征兆都不曾察觉!”   金铃低促的叫:   “何敢,你看!”   草丛深处轻手轻脚的钻出三个人来,是三个男人;其中二位赫然就是方才挨打逃跑的一对宝,只这片刻前后却把衣裳换了,另一个满面红光的大块头,看模样像是他们之中的领导人物,三个人一出现,并不马上趋前,他们远远站着,十分谨慎的注视着那个妇道的动静。   拨开干沟边的枯梗,金铃小声道:   “正主儿上场了吧?”   何敢道:   “难说,但这个大狗熊的身份显然比其他两个要来得高。”   金铃迅速的道:   “我们该怎么办?”   何敢兴味缺缺的道:   “如果你要问我,我的意思是什么也不办,金铃姑娘,烦恼皆为强出头,尤其我们目前的境况,实在不能再捅纰漏……   眉梢子扬起,金铃温道:   “你不管我管,何敢,亏你还是个大男人,是个闯道混世的大男人!”   何敢耸了耸肩,闷声不响了;伸手拦事,讲得好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义胸襟,然而一个拦不好便是仇怨牵连,枝节横生,说不定后半辈子都不得安宁。但这些话此时此地又如何向金铃谈起?人家一个姑娘都有这份侠情,你何敢总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作兴扮这等孬!   现在,那三位仁兄开始慢慢向女人躺着的地方靠近,又经过一阵专注的观察之后,那满面红光的大块头突然仰天狂笑起来,倒是好大的嗓门:   “力向双啊力向双,你他娘在头年活活打死了我的老婆,今天我就要向你讨还公道,我不但要你老婆的命,犹要叫你戴一顶终生摘不掉的绿帽子!”   金铃竖着一双耳朵倾听,却有些不解的问:   “这家伙在叱呼什么?好像提到一个人的名字……”   何敢的表情业已有了变化,从原先的毫无兴致转为带几分有趣,他低笑着不住摇头:   “天地是何其大,又是何其狭隘啊!世事是多么无常却又有多少早经注定;他娘的,人活着,真不知何时何处就会遇上些奇事!”   金铃疑惑的望着何敢,怔怔的道:   “你怎么啦!何敢,说起话来竟有些疯疯癫癫?”   何敢咧着嘴道:   “这桩事以后得空再告诉你,金铃姑娘,好叫你知道,我已经改变主意啦!”   金铃睁大双眼:   “改变什么主意了?”   一搓手,何敢道:   “这桩闲事,咱们要管!”   “噗哧”笑了出来,金铃道:   “只要我一伸手,你不管怕也不行。”   山脚下,那大块头约莫担心夜长梦多,动作快得很,他扯开嗓音大吼:   “小九,歪嘴子,你们两个分别到前后两头给我把住风,我就在这里幕天席地消遣了这娘们再说,我完了事,你们再跟着上!”   那两位嬉皮笑脸的回应着,分开两边放风去了,大块头又狂笑起来,一边迫不及待的替自己宽衣解带,同时朝在地下的妇人走近。   金铃干呕了一声,又惊又怒的道:   “这不要脸的混帐,他,他竟打谱要强暴人家!”   何敢颔首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刚才一上来这家伙就先表明他的心意啦,娘的,居心却是歹毒,还想轮着上哩!”   金铃啤了一声,蓦地长身而起,身形连打了几个踉跄,却去势极快的奔向山脚之下。   何敢操了揉面颊,也沿着干沟的另一边匆匆抄了过去。   碎石土块的滚落,随着金铃的势于一起到达,正待行其好事的大块头反应相当机灵,他猛的回头探视,同时已向一边移开三步。   金铃大概是饿久了身子虚,只这一阵奔掠居然令她气喘吁吁,额角透汗,一张面庞也泛了青白;她抚着急速跳动的心脏,呼吸急迫的叱叫:   “你,你这个下流的东西,还不给我姑娘滚到一边?”   大块头先是颇为意外的愣了一下,随即又磔磔怪笑起来:   “好一个葱白水净的花姑娘,你这是干啥?想打抱木平,拦下你家曲大爷的好事,抑或怕你家曲大爷玩一个不过瘾,自愿投怀送抱来了?”   金铃愤怒的跺着脚,伸手遥点着对方鼻尖:   “满口污秽的无耻匹夫,光天化日之下,竟图施暴于一个软弱妇女,你还要不要股,算不算人?真正禽兽不如!”   大块头不以为然的嘿嘿笑着,这一接近,金铃才发觉对方不但满面红光油亮,而且横肉累累,暴眼塌鼻,一副凶像;她又咬着牙厉声斥骂:   “枉你披着一身人皮,行为却不似个人;有仇有怨理该明着摊开明着解决,岂能像你这样暗箭伤人?你要是还有半分人味,就不会起这种卑鄙心思……”   大块头猛的暴喝如雷,掀唇露齿,两眼红光如血,模样活似一头噬人的狗熊:   “住你娘的嘴!他娘的皮,你这雌货算什么玩意,敢半截腰里冒出来教训老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子要不好生收拾你,还叫你以为曲大爷的事体容易坏得——歪嘴子、小九,你们给我过来,且先把这个贱人剥了再说!”   早就闻声靠近的那二位一声轰喏,双双奔回,叫小九的这个生得津头鼠目,形容猥琐;另一个可不是嘴巴有点歪斜?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将地下的鬼头刀拾回手上,现在正亮晃晃的对着金铃在比划呢。   大块头粗烈的道:   “不知打哪里钻出来这么一个臭娘们,居然有胆上线开扒,踹我的事,这践人不管是何来路,都留不得,你们把她放倒后随意处置,但记住一定要灭口!”   嘴不关风的那歪嘴子乐呵呵的道:   “放心,曲爷,包管她跑不了!”   小九也色迷迷的道:   “多谢曲爷赏赐。”   金铃冷冷的道:   “先别往好处想,世间不如人意的事情可多着呢!”   大块头恶狠狠的道:   “不用充壳子,就算你有三头六臂,曲大爷我也能一口水把你生吞了!”   就在两人对话的当口,那歪嘴子悄不吭声的从侧面摸上,摔然扁过刀背砸向金铃后颈,左脚倏伸倒钩,意思是顺势再将金铃绊上一跤。   金铃的身子突兀跪了下去,看样子是想冲着大块头叩首,这一跪,膝盖却正好项在歪嘴子左腿关节上——歪嘴子一刀砸空,跟着被钩倒地下,要不是小九挺刀来救,他这条腿就只怕非断不可!   微移半尺,金铃劈手击拍那小九的刀背,正在对方抽刀挪位的须臾,她旋身靠肘,“吭”的一记已把小九撞出五步,手捂胸口,差一点没闭过气去。   大块头却一点也不紧张,宛如他早就了解这两个手下的本事稀松,也像早知道金铃会占上风一样;他面孔扬起,皮笑肉不动的道:   “难怪要管闲事,原来有两下子,好贱妇,且叫你试试你这几下子对我曲大爷灵不灵光!”   金铃重重的道:   “比起这两块废料,你也不会高明到哪里——若是技艺精湛的角色,何须用明毒手段去坑人?!”   大块头狂笑一声,道:   “曲大爷的行事法则不必向你解释,贱妇,曲大爷的功夫,倒可以令你好生领受!”   于是,后面草丛里传出何敢的声音,懒洋洋的声音:   “慢来侵来,我说曲大爷,对付一个葱白水净的花姑娘,又是以众凌寡,又是车轮战,像话么?你们三位也不怕丢了我们男子汉的颜面?”   大块头神态微变,急速转身,何敢正朝着他对面而立,脸庞上也是那种皮笑肉不动的表情,其所显示的促狭味道犹要入木三分。   累累的横肉颤动了一下,大块头恼怒的问:   “你,你又是谁?”   指了指那边的金铃何敢神色自若的道:   “花姑娘的朋友就是我;曲大爷,你高姓是曲,我小姓称何,你是大爷,我是不才,但是,不才不玩你这种把戏,大爷对一个妇道竟这般霸王硬上弓法,也未免叫人难以尊敬……”   姓曲的一脸红光透着杀气,他瞋目咆哮着:   “好小于,看来这不是一桩巧合,乃是你们早就设计妥当的圈套,行,老子决不含糊,力向双在哪里?叫他滚出来,老子一遭成全你们便了!”   何敢笑眯眯的道:   “力向双不是受了伤么?如何能到此地来?”   这姓曲的大块头呆了呆,想想不错,然而眼前的场面,若非力向双早已知情且做好如此安排,却怎会有恁般突兀意外的变化?莫非力向双本人未至,乃是托请了朋友代为布下陷阱相坑?他越想越气,口沫四溅的大吼:   “不管姓力的来了没有,老子且先拾摄了你们再去找他算帐;这个小小的阵仅唬不了我,照单全收也便是了!”   何敢摸着下巴的胡茬子,道:   “曲大爷,先不说你收得下收不下,你叫曲什么来着?不妨报个万儿听听。”   姓曲的重重一哼,火辣的道:   “不要再演戏了,你们与力向双乃一窝蛇鼠,捻成股的烂污,岂会不知道我‘火狮子’曲有福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何敢在脑子里思索着“火狮子”曲有福这个人,却是没有什么印象;他微微一笑道: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得你对待他的浑家如此心狠手辣?”   曲有福脱口就骂:   “力向双那杂种头年杀死了我的老婆,我当然也要他老婆的性命来做抵偿!”   何敢“哦”了一声,道:   “他为什么杀你老婆?另外,他也用你同样的手段对付过尊夫人么?”   曲有福窘迫俄顷,马上又愤怒起来:   “你是哪个龟洞里钻出来的邪盖三八?你有什么权力查问我这些事情?他姐,你找铝寻开心的主儿了!”   另一头的金铃已开始不耐,冷冷的发了话:   “何敢,同这种丧心病狂的混帐东西有什么可说的?下手摆平了才是正道!”   曲有福狂笑如雷:   “来未来,你们这双瞎了眼迷了心的狗男女不妨并肩子上,试试我曲大爷怕也不怕?”   何敢目光扫过地下的妇人,她现在的情况似乎稍有好转,人已不再痉挛,但是仍然躺在那里不能动弹;叫小刀与歪嘴子的两个愣货还呆呆的站在一边,两个人脸上是同一副愁苦不安的表情。   金铃又在催促:   “别磨蹭了,何敢,早早完事,我们还得赶路。”   何敢笑笑,道:   “好,你罩着那一对废料,我专来侍候我们的曲大爷!”   曲有福突然闪前五步,五步的距离只见他一跨即到,双掌左右合拢,端的“如雷贯耳”;何敢却没有兴致和对方空套招,他不退反进,蓦地踏入中宫,“响尾鞭”的尺长铜柄石火般戳向曲有福的胸口——比掌式的合拢更要抢先于一瞬!   别看姓曲的人高马大,活像一头狗熊,动作之快却匪夷所思,就在鞭柄触体前的刹那,他一个斤斗漂亮无比的翻过何敢头顶,右掌倒挥,左掌由下往上回起,一阵无形的劲气已应式涌升,呼轰卷扬   “龙吟掌!”   何敢口中大叫,暴腾七尺,却仍被劲气边缘扫得身形摇晃,落地时几乎拿不住桩!   曲有福狂笑再起,掌影穿错包圈,在那波波的罡力纵横交织中,他的嗓门也宏烈得震人耳膜:   “不错,是龙吟掌,姓何的,你如今才知道曲大爷竟练得有这手绝活,业已是来不及了,好歹认命也罢!”   何敢在敌人汹涌激荡的劲道间隙中飞掠旋回,“响尾鞭”倏出倏收,赤褐色的鞭身弹射绕舞,有如连闪连隐的蛇电,他也沉着的打着哈哈:   “龙吟掌是龙吟掌,却还不至像阎王爷的催魂帖那般霸道,曲有福,练得龙吟掌,并非表示你已吃定了!”   曲有福招式更快更密,劲气澎湃四溢,卷得尘土齐飞,光景是打算将何敢几下子砸倒!   瞧着眼前的拚斗,金铃不仅颇觉意外,也相当替何敢担心,她忍不住叫着:   “何敢,何敢,你挺得住吗?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身形掣闪若魂影飘忽般的何敢回答得十分平静:   “不要紧,我说金铃姑娘,这龙吟掌力道雄浑,威势迫人是不错,却全凭一口内劲的运用催发,只要这一阵子不被打中,我们曲大爷便耗不多久了……”   十六掌立时串为一掌挥出,曲有福大吼:   “看你躲到几时——”   那十六掌虽是同时齐到,却分成十六个差距极其细微的角度,也就是说这十六掌的攻击位置随时都可变化互换,对手便要在相同的时间里应付不同的十六种侵袭,那曲有福的掌上功夫达此境界,亦算高杆了!   金铃睹状之下心腔急跳,失声尖叫:   “何敢小心——”   何敢的长鞭就在这眨眼之间也闪现出十六条鞭影,十六条卷云一样的鞭影,每一条翻腾绕旋的鞭影便封住敌人的一掌——两边的攻势立刻接触,裂帛似的刺耳声连串并扬,但见掌风挥霍激荡,长鞭穿射扭曲,何敢的躯体球般震上了半空,于坠落前的须臾才险极的一个斜身以脚沾地,却差点没一屁股坐下。   那“火狮子”曲有福居然半步没有移动,只直挺挺的站立原处,叫人疑惑的是形态不对;他凸瞪着一双眼球,大张着嘴巴,满面的横肉似是全扯向一边,脸上原有的红光油泽竟消失殆尽,如今的脸色是一片蜡黄,一片不该属于活人应有的蜡黄!   金铃僵窒了半晌,才猛然打了个寒噤风也似的奔向何敢身边,一面忍不住兴奋的欢呼:   “你赢了,何敢,是你赢了啊……”   何敢的气色也不见多强,白虚虚、青森森的透着那等衰竭,尤其浑身汗湿,喘息吁吁;他吃力的摆了摆手,没有回话。   金铃情不自禁的伸手替何敢在心口处使力搓揉,好低柔的道:   “真是事出意外,何敢,谁也没料到这个无赖泼皮竟具有那么好的一身功夫,可是,你还是胜了他,何敢,到头来你总是会赢……”   先前,何敢以十六鞭封对曲有福的十六掌,由于何敢日来体力虚惫,加以余毒在身,内劲方面就比别人差了一截,好歹封住敌招,吃亏的也一定是他,何敢获胜的方法是他除了同时展现十六鞭抗括对头的掌势外,还多出了一剑,在他身形翻舞间掩饰于肘底的一剑,那吐吞仿佛闪电的一剑——他藏隐在鞭柄中的“龙舌短剑”,整柄全送进了曲有福的肥硕肚皮之内。   没有人看清何敢的这一剑,不但金铃没有看清,包括挨剑的曲有福也同样不曾察觉,待到有了征示,一切也就终结了。   好一阵子,何敢才长长吁了口气,摇着头,嗓音暗哑的道:   “姓曲的功力甚高,他才一出手我就觉得不好应付,要不是豁立命使险招相搏,还不一定讨得便宜……他娘,这种角色,我怎么没听说过?”   金铃撇着唇角道:   “江湖之上,能人异土所在多有,姓曲的使有点功底,想也只是个坐地为恶的土霸,咱们哪能记那么多,知那么全?”   何敢咽了口唾液,道:   “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就凭这个看上去比我还粗的粗胚,居然摆得出龙吟掌的功架,你说这草莽世道,谁还敢小觑了谁?唉,朝后是越混越难混了……”   金铃笑道:   “想这么多干吗?过得一天是一天,犯不上如此感慨——”   到这里,她忽似记起了什么,急忙移目四巡,边狠狠的道:   “何敢,我只顾探视你,倒叫那两个小狗腿子逃掉了!”   何敢无精打采的道:   “我却看到他们两个开溜时的窝囊样,一个好像还湿了裤裆……算了,由他们去罢。”   金铃扶着何敢朝那妇人躺着的地方走过去,悄声道:   “这女人的丈夫你好像认识?”   何敢道:   “认识,还有过冲突,就在你那次中了迷药的晚上,我追到白不凡的住处逼要解药的辰光遇上的,我后来向你提过,大概你不记得了;那家伙叫力向双,也是一身好本事,却不料今天在此地反过来救了他老婆!”   金铃道:   “无论敌友,总不能见死不救,这亦算是功德一件,况且人家老婆也没把惹着你……”   来到那妇人身侧,何敢俯下腰来端详对方;三十来岁的年纪,五官清秀端正,体态丰腴肤色白皙,挺有几分官臣世家少奶奶的味道,这时,她仍双目紧闭,不过呼吸却已相当平顺均匀,何敢向金铃使了眼色,自己退到一边。   金铃会意的蹲下身去,轻轻出声:   “这位大姊,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妇人的眼睑微微颤动,终于缓慢的睁开,她毅动着嘴唇,语调模糊低哑:   “谢谢二位……我虽然身不能动,心里却很明白……我……我知道是你们二位救了我……”   金铃柔和的道:   “不必客气,像这样的事,相信任何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人遇上了都不会袖手旁观;这位大姊,你可明白你是如何遭到对方暗算的?”   妇人深深呼吸几次,以较为清晰的声音道:   “这叫终日打雁,反叫雁儿啄瞎了眼……老实说,我对医术颇有心得,尤其对于各种毒物毒性的效能及解用方法也下过一番功夫,万料不到今天竟着了那个曲有福的道……我在察觉中毒之后,待要自救已经来不及了……”   金铃不解的道:   “你是说你中了毒?但是,他们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法子给你下的毒呢?打你一从山脚那边转过来,我们就发现了你,事情经过全落在我们眼里,对方似乎没有下毒的机会呀!”   艰涩的笑了笑,妇人慢慢的道:   “二位可能看到我打退那两个狗奴才的情形了?他们穿的衣裳上就事先浸泡过毒液,属于沾肌之后毒质可极快渗透毛孔的那种速发性毒液,我没想到他们也会玩这一手,几乎就把性命送掉……”   金铃讶异的道:   “老天,只是沾上肌肤就会有这样的结果?世间真有如此阴邪的毒药?”   妇人疲乏的做了个“当然”的表情:   “不过,这类毒药的浸透性虽然快,往往不会致命,它只是令人麻痹、晕眩,暂时失去肢体的运用功能……要是我提早一刻发觉,他们便不能得逞……”   金铃极感兴趣的道:   “这位大姊,如此说来,你是有自救之道了?”   妇人沙沙的道:   “姑娘,烦你伸手进我的胸衣暗袋里将一只斑竹小管取出来——”   金铃依言而行,果然在对方购衣内摸出了一只食指粗细的斑竹小管,妇人又要她启开管头的旋盖,然后张口接下半管量的黑色药粉,跟着闭目不再开口。   何敢在一旁静立默观,示意金铃也站到边上去不要打扰人家,片刻后,只见那妇人喘息急促,汗出如浆,通体冒现淡淡的雾气,浑身上下衣裙顿湿!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妇人的情况又恢复平静,脸上气色也转为红润,她用力舒展着四肢,睁眼微笑间竟已能够自行坐起。   金铃拍手笑道:   “妙,妙,真是妙,这位大姊,你果然不愧是行家!”   妇人深深的望着金铃,又转眼注视着何敢,非常挚诚非常恳切的道:   “大德不言谢,二位的深思,潘三娘永志在心,日月轮转不敢稍忘!” 拂晓刺杀--第十三章 以德报德 第十三章 以德报德   金铃赶紧道:   “这位潘大姊,可别这么客气,我们只是适逢其会,稍稍尽了一点做人的本份而已,你要说得这样严重,岂不折煞我们了?”   干咳一声,何敢也接口道:   “不错,一旦遇着这等的龌龊事,如果只做壁上观,还算是个闯道混世的角色么?嫂子你作再记挂于心……”   潘三娘笑了笑,道:   “如果别人救了我,权当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们救了我,则除了这些之外,更有不凡的含义——二位是多么的宽宏大量,竟以德来报怨。”   何敢与金铃面面相觑,金铃不解的道:   “潘大姐,我们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所谓宽宏大量,以德报怨,又从何说起?”   潘三娘柔和的道:   “姑娘,我在受制僵卧的当口,曾听到你呼唤这位朋友的名姓,他叫何敢,是吧?他既是何敢,你一定就是金铃,前些日于我老公才与何敢发生过节,他却不记旧恶,慨然助我于危亡边际,这份情操是如何高尚、这份德义又是如何恢宏?两相一比,我都替我那老公羞死臊死!”   何敢不觉有些难以为情,他打着哈哈道:   “惭愧惭愧,谬誉有加,何某人何敢承当?我说力家嫂子,这是两码子事,全是两码子事,嘿嘿嘿……”   潘三娘望着何敢,正色道:   “说真的,何敢,你上了白不凡的老当,知不知道?”   点点头,何敢微窘的道:   “到后来才晓得,姓白的那个杂种居然摆了我一道,给我的解毒药份量不足,只能暂时压抑毒性,却不能根除余毒……”   潘三娘叹了口气,道:   “我也是听我家那个死鬼事后谈起,才知悉白不凡留了这么一手,当时我还埋怨我家那个死鬼太过促狭,却料不到恶有恶报,这报应不就应验在他老婆身上啦?他伙同白不凡坑人,结果救了他老婆的竟是他要坑的,何敢,说起来不是你惭愧,该是我家的死鬼和我感到无地自容才对!”   连连拱手,何敢忙道:   “言重言重,事情已经过去,只要力兄不记前仇,我就感激不尽了。”   潘三娘在鼻腔中哼了一声:   “他还敢记仇?那个死鬼要是有一句话说得我不乐意听,就包管叫他好看!”   何敢笑道:   “力家嫂子,力兄现在何处得意?”   潘三娘扬着眉道:   “还得意呢,打上次与赵大泰拚刀子挨了那一下,直到如今伤口才算合愈,我这趟到山前汪家埠去就是替他抓几味补药回来添添血气,却差一点出了大纰漏,说来说去,都是这死鬼惹的祸!”   这时,金铃的肚子又在咕噜作响,她吞着口水,苦着脸道:   “潘大姐,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卖吃的地方?我已经饿得心口发慌了……”   拍了拍自己脑门,潘三娘歉然道:   “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倒忘了问你们吃过晌午饭没有,此地荒郊僻野,委实找不到东西果腹;走,到我家去,我家里有的是美食!”   何敢搓着手道:   “这……不大好吧?力兄看到我们,若是一下子火气上升,场面就尴尬啦!”   冷冷一笑,潘三娘道:   “他要是有这个熊胆,我就跪下喊他一声亲爹!何敢,甭朝这上面犯愁,我担保不会有事,我不仅要请二位上我家里,还要替你把体内余毒清除干净,是那死鬼留下的烂摊子,他老婆理所当然得为他收拾!”   金铃轻声问道:   “那种金线娘蚣的毒性,潘大姐自信治得了?”   潘三娘笑吟吟的道:   “大妹子,要是治不了,怎敢讲这种狂话?你放心,白不凡那几下子稀松得很,什么祖传秘制解药?在我看来纯系江湖郎中唬人的玩艺,两相一比,我铁定高明多多!”   于是,何敢与金铃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小毛驴仍由潘三娘骑上,领头带着往她家中进发,据这位力家娘子说,她的居处并不很远,由这山脚下朝前走,约二十里地也就到了,那个所在叫做“卧虎岗”。   岗确如虎踞平阳,岗下便是力府的那座四合院宅居,挺宽敞、挺气派的格局;待潘三娘带着何敢与金铃入了门,几名下人早已一叠声的传报进去,大厅之内,力向双魁梧的身影快步迎出,尚未照面,已先响起一阵中气不足的笑声,看样子前先的剑伤,真把他消磨得不轻。   这位火韦陀现时的打扮,倒不似在外面那样威武,他穿着一袭轻便的紫绸长衫,足登薄底软鞋,原先漆黑油亮的面孔透着一抹疲惫的焦黄,那把火赤胡子也似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宛似一丛杂生的乱草;他跨出门槛,冲着潘三娘伸出双臂:   “我的好老婆,你这来回不过几十里的路程,怎么去了这么久?日头都快落山啦,倒叫我好生悬挂——”   潘三娘一把推开老公伸过来的手臂,没好气的道:   “有命回来已是侥天之幸,死鬼,你知不知道老娘差一点就让人栽了?”   力向双呆了一呆,随即怪叫起来:   “竟有这等事情发生?是哪一个不开眼的混帐东西胆敢侵犯于你?他是不想活啦?”   潘三娘斜扬起一边的眉梢子道:   “别这么大呼小叫的,现在发威唬得着谁?老娘要不是幸亏碰着两位好心肠的朋友相助,这条命早就完了不说,连身子也一遭叫那几个下三滥糟蹋尽啦!”   力向双陡然青筋浮额,双目暴睁:   “什么?不但要命还待劫色?他奶奶个熊,他们是打谱刨我力家的祖坟,叫我子子孙孙不得翻身——三娘,快告诉我都是些什么王八蝎子盖?我要不活剥了那干畜牲,就算是他们“揍”出来的!”   潘三娘啐了丈夫一口,大声道:   “不劳你事后使劲,那几个泼皮早被我的两位朋友打发了,死鬼,我已把人家请来这里,你还不快去替我道谢?”   吸了口气,力向双忙道:   “应该应该,人在何处?这不但要道谢,更须有所补报,救了我老婆的命又保住我老婆的节,三拜九叩加供长生牌位都使得,这可是天大的思德啊……”   潘三娘朝檐廊下站着的何敢与金铃一指:   “喏,两位思人便在那儿。”   天色昏暗,何敢和金铃又都站在檐廊的阴影里,力向双一时未能看得真切,他趋前几步,重重抱拳:   “在下力向双,二位所救之人乃是我的浑家,全赖二位古道热肠,千恩万谢亦道不出我心中感激,二位且先容我一拜再说——”   何敢忍住笑,赶紧往前虚虚一扶:   “不敢当,不敢当,力家大嫂有了危难,我何敢岂能袖手一分?原是旧交,力兄你就不用多礼了……”   力向双身子才往下矮,闻言又猛的挺直,他瞪视着何敢,僵怔好半晌后才大吼出声:   “原来是你?姓何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咱们正好把以前那段梁子在此了断!”   何敢连连摆手,陪着笑脸:   “力兄且慢,往事已矣,来者可追;我们原无深仇大恨,虽说你帮着白不凡强行出头揽事,双方也是以一对一公平较量,我们并未占你便宜,你实际上也不算吃亏,如今巧在贵宝地遇上力兄,又何苦非要翻脸动手不可呢?”   力向双暴喝如雷:   “大胆何敢,竟然摸上我的居所来扬武耀威,混充人王,今日任你说破嘴皮,舌上生茧,亦不能将你轻易放过,姓何的,你认命吧!”   后面,潘三娘的声音冷峭传来:   “你是叫谁认命呀?力向双!”   力向双急忙转身,指着何敢叫:   “三娘,三娘,这个人就是那叫何敢的家伙,前些日我挨的一剑正是他的伴当赵大泰下的手,你别搞岔了,他们——”   潘三娘袅袅娜娜的走上前来,却是面如冰霜:   “我搞岔了?死鬼,恐怕是你晕了头,迷了心,连家谱都背不上啦;他是谁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他救了我的命,保全我的身子,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老娘危在旦夕的当口,怎么不见别人,不见你那于抓群狗党来搭救我?甚至连你也不在身边,你还有什么险面在这里张牙舞爪,发你的穷威?”   力向双窒噎了一下,期期艾艾的道:   “但,三娘,但姓何的和我曾有过节……”   “呸”了一声,潘三娘凛烈的道:   “就是因为如此,才越发显得人家度量大,气宇宽,人家不记前仇,帮着对头的老婆渡厄解难,这种以德报怨的行径是如何崇高坦荡?假设他也像你这般心胸狭窄,存念不正,大可隔岸观火甚且落井下石,若然,你的老婆安在?那顶该死的绿帽不但要叫你扣一辈子,更要你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   力向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气焰开始萎缩,一睑的凶横也迅速消散,他干涩涩的苦笑着:   “你是说得不错,三娘,只怪我一时没想到这么多,猛一口怨气冲上来,脑子就未免稍稍迷糊了……”   潘三娘寒着睑道:   “自己不争气,护不住自己老婆,人家好心相助,反倒落了个不是人,天下有这种杀千刀的浑理吗?我请了恩人来家,原望你代我一谢,万料不到你竟恩将仇报,刀尖子反朝着恩人指,力向双,你大概嫌我这条命不该抬回来?”力向双一叠声的喊起冤来,他指天盟誓,脸红脖子粗的急忙辩解:“三娘,三娘,我的老婆,我的姑奶奶,我要是有这么一丁一点的存心,便叫天雷打我,闪电殛我,叫我喝了凉水也呛死;三娘,我可以赌咒,我多么需要你,多么依恋你,我宁肯干刀万剐,也不愿你受丝毫伤害。三娘,我是句句实言,字字出自肺腑,若有虚假,老天爷便罚我来世变牛马,变猪狗,变个不是人……”冷哼一声,潘三娘道:“你还待同人家翻脸吗?”用力摇头,力向双忙道:“不,不,我已经想通了,三娘,何敢是好人,够朋友,我报答他都来不及,怎会向他动粗?刚才是我糊涂,未能认清事实利害,惹你生气,你千万得包涵我……”潘三娘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慢条斯理的道:“你挨的那一剑,还记在人家何敢头上吗?”力向双赶紧道:“冤有头,债有主,捅我一剑的是赵大泰,又不是何敢,这笔帐怎会张冠李戴朝他名下记?三娘,你尽管宽念,我——”潘三娘打断了丈夫的话,嗓门又转为尖锐:“人家何敢说过啦,一对一的公平较斗,起因又是为了那不出息的白不凡,你替姓白的大包大揽已有不是,印证的结果亦各有损伤,说起来谁也没占便宜没吃亏,你却愣要不绝不休的往下纠缠,死鬼,你还讲不讲一点气度风范?”   舐着嘴唇,力向双结结巴巴的道:   “三,嗯,三娘,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潘三娘表情生硬的道:   “什么意思?你与赵大泰之间的梁子,错不在人家,况且赵大泰又是何敢的好友,爱屋及物,不看憎面看佛面,就此了啦!”   力向双抹了一把脸,低声下气的道:   “了就了吧,你说了就算,我还有什么辙?”   潘三娘道:   “晕天黑地的,还不请贵客屋里坐?站在这边厢干耗着好看呀?”   力向双唯唯诺诺的转身过来,形色相当窘迫:   “何——嗯,何兄,这位想就是金铃姑娘了,所谓英雄不打不相识,加上二位的德惠,我力某人先道谢,再致歉,二位,且清屋里奉茶。”   何敢与金铃正待客气一番,潘三娘又开了口:   “人家为了我的事整日本进粒米,奉一杯茶水就算表达心意啦?叫厨房先整顿一桌酒席出来,记得菜要丰盛,酒要佳酿,再把客屋打理清爽,好让人家早点休息;多用点脑筋,别什么事都要老婆操心!”   力向双嘿嘿笑道:   “你宽怀,娘子,这些事我自有安排!”   说着,这位一家之主开始大声哈喝调度,将那几个一直缩头编脑的一干下人赶得忙不迭的来往奔走,个个恨不能多生出两条腿来。   潘三娘延客进入大厅,这时厅内早已灯火通明。何敢目光倒览,不由啧啧赞好——大厅布置,是一式的斑竹家具,一色的湖水绿帘垫相陪衬,彩泽清雅明爽,烘托得恰到好处,人坐在这里,有一种特别宁静澹泊的感觉,舒适极了。   一个男仆刚刚奉上茶来,力向双已匆匆进入,只这片刻前后,却有点神魂不定的模样,冲着他老婆直使眼色;潘三娘眉头一皱,不耐烦的道:   “你又是怎么啦?客人才坐下来,莫非你那桌酒席就弄妥摆齐了?”   力向双干笑一声,朝潘三娘暗暗招手,潘三娘一面走过去,边嘀咕着:   “鬼头鬼脑的,真是年岁越大,毛病越多……”   两口子凑到门外,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是又低又快——金铃看在眼里,无来由的心头忐忑,她将上身微倾,低语何敢:   “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何敢,别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何敢沉声道:   “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你别紧张,这么些风浪我们都过来了,无论再生什么枝节,也就是那么回事而已。”   金铃忧戚的道:   “这样惊惶无主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多久?有时想想,真不如死了好……”   何敢没有做声,本来想说几句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话劝劝金铃,却又觉得多余;人的求生意志宛如波浪起伏,也有高低潮之分,为要活下去所做的挣扎如若太过艰辛,便难免会兴起悲观的念头,金铃总是个女人,其耐力自较薄弱,但相反的,女人的情绪亦较易受到鼓舞,过了这一阵,心境便又不同了。   这时,潘三娘已经由门外转回,却是独自一个人回来,她的老公不知到哪里去了。   金铃望着潘三娘,有些不安的道:   “潘大姐,可有什么不对?”   潘三娘形色阴暗,却强粉笑容:   “有点小麻烦,不关紧,我已经叫我们那个死鬼应付去了!”   金铃小心的问:   “可是有关何敢与我?”   在一侧的矮凳上落坐,潘三娘低声的道:   “二位是否和‘八幡会’有什么过节?”   金铃颔首道:   “不但有过节,而且怨隙极深,更明白的说,我们正在躲避‘八幡会’的追杀!”   何敢也接口道:   “相信力兄早有所闻,当初那白不凡同我发生冲突,便是为了姓白的想陷害我,再前去‘八幡会’邀功领赏……”   潘三娘道:   “二位与‘八幡会’的这一段,我是刚刚才知道,那个死鬼以前没有提过……”   何敢笑笑,道:   “力大嫂,如果真有什么状况发生,你无须替我们承担,横竖与‘八幡会’的梁子早就结下,而且是个死结,索性豁出去也就是了!”   潘三娘沉吟着道:   “老实说,事情不大妙,‘八幡会’的第二号人物马无生已经领着他下面几个幡生追到附近,带路的就是那个纰漏精白不凡;听讲你们昨天夜里曾给那‘独目客’崔寿吃了个闷亏,‘八幡会’发誓要用二位的性命来做抵偿!”   何敢一龇牙道:   “这个誓,他们早就发过许多次了;至于昨夜的情形,虽然危险,我和金铃真个是冒死逃生,而且并非毫无代价,力大嫂,你看我脑门上这道伤口,还粘着血痂呢。”   金铃惶然道:   “潘大姐,姐夫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一声大姐,一声姐夫,无形中又把关系拉近了一步,潘三娘听在耳中,只觉无比的慰贴,满心的受用,这片刻,她竟感到双方益增亲切,瞅着更是恁般的顺眼:   “本来是嘛,那死鬼不吃‘八幡会’的粮,不支‘八幡会’的饷,这等绝子绝孙的肮脏事他怎么会沾上边?恨就恨在他交的那个好朋友白不凡呀,姓白的杂碎专靠投机讨巧、阴枪暗箭在外面混生活,这一遭为了要向‘八幡会’领几文赏金,就全力巴结着做狗腿子啦,他将这一干人王引来附近,岂会轻饶了他的老哥力向双?方才姓白的业已差人送来口信,请他力老哥相机为助,帮着搜捕你们……”   金铃吸了口气,呼吸略显急促:   “那——姐夫怎么说?”潘三娘笑着拍拍她“大妹子”的手臂:   “你放心,我已叫那死鬼回复白不凡派来的人,就说一定帮忙,另外死鬼又赶写几封短柬,分送地头上数位混世的好友,也请他们一体相助,这都是障眼法,叫那些杀千刀的去瞎忙活吧!”   何敢仔细的道:   “白不凡有几个手下认识我们,他差来的人是在何处晤及力兄的?”   潘三娘定神的想了想,道:   “人没进来,是死鬼到门口跟他谈的话,你们正在这里,该如何掩遮那死鬼应该还有这么点机灵……”   何敢平静的道:   “可知马无生都是领着哪些人来?”   潘三娘道:   “有‘冥魂幡’的崔寿,‘玄明幡’的曹洵,‘白骨幡’的勾未还,‘寂幽幡’的黄泉,另外还带得一干爪牙随侍左右,总之是来势汹汹,何敢,看样子这一回他们挺认真,你千万别赌气和他们玩硬的……”   何敢笑道:   “这个当然,我又不是活腻味了,岂会挺着脖颈朝刀口上愣撞?‘八幡会’摆下了生死场,阎罗阵,我闯不过,逃命该行吧?”   金铃面色苍白的道:   “何敢,潘大姐这里不宜久留,我看我们还是早早离开为妙,再说,也不该连累人家……”   何敢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等咱们填饱肚皮,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双眼一瞪,潘三娘不悦的道:   “你们二位这样说就差了,莫非我这条命犯贱不成?”   何敢与金铃不禁愕然,还是何敢反应较快,他忙打了声哈哈:   “力大嫂言重,也太言重了,却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潘三娘板着面孔道:   “我这条命是你们救的,我的名节也是赖你们保住,此思此德,比之天高,较之海深,在我遭遇危难的时候,你们能舍身相助,莫不成在你们逢到逆境的辰光,我就不该略尽棉薄?说穿了一句话,我的命贱,你们的命高尚,只准你们帮我,我却不配回报?”   何敢干笑着道:   “真是黑天的冤枉,力大嫂,谁要有这种想法,就该天打雷劈,我同金铃决无丝毫轻视之心,只是不忍拖累贤伉俪;‘八幡会’和我们结怨已深,谁沾上边,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贤伉俪无缘无故,何苦为了我们趟这湾混水?”   金铃也温婉的道:   “潘大姐,你切莫多心,何敢说的都是实话,明哲保身,才是处世之道——”   潘三娘连连冷笑:   “我活到快四十岁,难道还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问题只有一个,如果二位一向遵循自保之道,则我今在何处?”   何敢与金铃一时答不上话,唯有在一旁笑;潘三姐大声道:   “都不用再说了,这档子事,总之我是管定了,咱们走到一步算一步,做到哪里是哪里;更何况何敢的毒伤还待医治,若是任你们往虎口里跳,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何敢感动的道:   “力大嫂,你实在不需冒这种风险……”   挥了挥手,潘三娘变色道:   “亏你还是个男人,我都不怕,你操的哪份闲心?”   金铃也不禁动容,语声哽咽:   “潘大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在世态如此炎凉,人情这般浇薄的今天,竟还有一位像你这样行仁行义的人   潘三娘大笑道:   “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不要说,更少给我高帽子戴,他娘,我不吃这一套!”   大厅的边道中,力向双满头大汗的奔了进来,却衬着那样一脸的谄笑:   “酒菜全弄舒齐了,老婆请,二位贵客也请……” 拂晓刺杀--第十四章 冤家路窄 第十四章 冤家路窄   住在力家的这五天里,潘三娘用一种不寻常的方法来替何敢祛除体内余毒,每日三次给何敢服食好几样罕见草药熬煮成的辛辣场汁外,并特制一只顶端露孔便于伸头出来的大木桶为何敢“蒸薰”;这只特大号的木桶底部遍留洞眼,摆在一口盛满清水的大锅之上,锅下是炉灶,火一燃起,水沸气升,何敢就每天一次,每次一个时辰坐进桶里享受这类似“气浴”般的蒸薰,在高热的水气冲腾下,不止汗毛扩张,汗出如浆,涤除了大量陈污积垢,更在垢腻搀杂着带有恶臭的黄绿色粘液;每在蒸童过后,何敢都觉得十分疲乏,但却舒适畅快无比,他知道残留体内的余毒,就会这么排除殆尽了。   潘三娘给予何敢的饮食,严苛到决不似招待客人应有的内容,甚至连客人的仆众都不该受到如此待遇——一日只有两顿,顿顿一个式样;稀粥一碗,果子两枚;她把何敢当做苦行僧看啦。这样的折腾,何敢不觉甚苦,整日价饿是饿,精神却极其抖擞,体气亦颇为充沛,以前总感到胸隔闷怄,腑脏滞重,现在已完全消失,继之而起的是恁般清爽顺遂的康朗状况,吸一口气,仿佛也透着花香。   现在,何敢正喝完了药对,抹着嘴朝屋外走,也只是刚刚踏出门槛,一个日常派来侍候他的力府老家人阿根业已急匆匆的迎面而来,神色间且透露着相当的惊惶。   站住,何敢笑吟吟的道:   “阿根,什么事这般急毛蹿火的呀?”   花白头发的阿根一步抢了过来,伸出双手便将何敢往房里推,边低促的道:   “进屋再说,何爷,进屋再说!”   进到屋里,阿根先把房门关好,然后才转脸对着何敢道:   “何爷,情形不大妙,我家夫人交代小的赶紧过来知会何爷一声,如未得到通报,千万别走出房门,以免和那些人碰上……”   何敢不解的问:   “谁是‘那些人’?为什么又不能朝面?”   阿根忙道:   “就在先前一刻,‘八幡会’的人马到来我家啦,乖乖,簇簇拥拥的是个叫马什么生的人物!”   何敢脱口道:   “马无生?”   连连点头,阿根道:   “对,对,就叫马无生,瘦高条的个子,白惨惨的一张马脸,下巴刮得青虚虚的,两只眼珠直定定的好像不会转动,看上去委实吓人……”   何敢搓着手道:   “他娘,这些邪盖龟孙怎会摸到此地来?莫非他们对力兄起了什么疑心?”   阿根是力家多年的老仆,也是力向双夫妇信得过的人,何敢与金铃的事他都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何敢这一说,他立时做了解释:   “小的看‘八幡会’那伙人不见得是对我家老爷起了疑,他们是由白不凡白爷领着来的,所谓行客拜坐客嘛,大概是来礼貌一番……”   何敢笑了笑,道:   “金铃姑娘呢?”   阿根道:   “夫人也派了她身边的春荷去知会金姑娘了,此刻约莫与何爷一样窝在房里。”   心中有些不是味,何敢一屁股坐到床铺上,喃喃咒骂:   “阴魂不散的白不凡,死缠活赖的王八蛋,‘八幡会’算是你哪一门的老祖宗?你他娘愣抢孝帽子进灵堂,就是要扮那等的孝子贤孙……”   阿根在旁陪着笑道:   “我家老爷好像也不大高兴,尽是在干打哈哈,夫人怕老爷沉不住气,亦赶到前厅去帮着应付啦。”   何敢暗里盘算,“八幡会”这一下亮相了几十个人,带头的又是位列第二号首脑的大人物“黑煞幡’幡主“三日阎君”马无生,显见潘三娘提过的另外几幡的顶尖角色也到了;眼前的形势凶险得紧,他自己同金铃固然大限难逃,连累力家夫妇,就越发于心不安了。   一侧站着的阿根,以安慰的语气道:   “别急,何爷,小的想那干人不会逗留多久,很快就要离去,这段辰光里,倒要何爷多少受点委屈了……”   何敢苦笑道:   “这倒无所谓,他们人多势大,斗不过总躲得起,只是心里有些憋气,如果‘八幡会’的人敢于一对一的单挑,谁要含糊谁就是孙子!”   阿根亦颇生感慨的道:   “说得是,但今天的江湖可比不得以往啦,讲规矩重骨节的主儿是越来越少,哪来这么些公平道义讲?譬如前些天那杀千刀的曲有福吧,不敢明着和我家老爷做了断,居然使出那样一条下三滥的毒计明着暗算我家主母,何爷,要不是幸亏遇上你与金姑娘,你说这后果还堪设想么?唉……”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何敢道:   “对了,那曲有福口口声声说力兄在头年杀了他老婆,阿根,可真有那么回事?”   “我家老爷杀了他老婆是不错,却有杀的道理,我家老爷又不是个嗜血的屠夫,岂会无缘无故朝一个妇道下毒手?姓曲的完全是,嗯,完全是断章取义,歪曲事实……”   何敢颇有兴趣的道:   “然则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结下这段梁子?”   低咳一声,阿根悻然道:   “何爷,你当那曲有福两口子是干啥出身?纯纯粹粹的江洋大盗,而且还是毫不顾行规,最最心狠手辣的匪类,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是家常便饭,是他们赖以过活的营生方式;头年入冬前后吧,曲有福两口子在打樵岭下的偏道上截住一辆双辔乌篷车,先把车夫活宰了,又将篷车里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妻加两个孩子拖了出来,曲有福一巴掌把男的脑袋打进了颈腔里,他老婆却以一柄牛耳尖刀零割那两个小孩的身上人肉;可怜这家收拾了买卖赶着回家过年的生意人,就这么呼天抢地的满地滚爬……”   何敢不禁瞋目道:   “天底下真有这种劫财兼要命的歹毒人物?娘的皮,竟连妇孺也不饶过!”   阿根握着拳道:   “一点也不错;便在这当口,我家老爷和他的两位好友恰巧路过遇上,骤见之下忍不住血脉责张,怒火立生,跟着就伸手拦住了曲有福两口子,双方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结果是我家老爷与他一位朋友挂了彩,曲有福逃之夭夭,他老婆则命丧我家老爷手里……何爷,你说这婆娘该不该杀?!”   用力颔首,何敢道:   “不止该杀,原该凌迟碎剐的杀,换了我,就把那柄牛耳尖刀拾起来,一刀一刀朝那恶婆娘身上剜,就好像她对付那两个小孩一样……”   一拍手,阿根笑道;   “何爷果然也是一位性情中人,我家主母亦曾这般对老爷说哩,却没想到姓曲的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将一口怨气出在我家主母身上,更使的是这么条阴毒下流的计策,要不是巧遇何爷同金铃姑娘搭救,行好行善竟落得如此下场,未免就没有天理了!”   何敢道:   “后来呢?那家子倒霉的苦主还留下几个活口?”   阿根道:   “除了当家的送了命,老婆孩子全保住了,只是两个小孩伤得不轻,听我家老爷说,两个半大孩子身上的伤口加起来有二十七道之多;何爷,你看那老帮子狠是不狠?”   何敢道:   “真是个该死的东西,要不被力兄及早除掉,将来还不知要祸延多少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感到有些内急,略一犹豫,只好老实告诉阿根:   “我这会想方便一下,阿根,就到侧院的茅房,大概不要紧吧?”   阿根沉吟着道:   “他们人在前厅,照说是不会绕到这边来,但还是小心点好……这样吧,小的先到外面探看探看,若是不碍事,再回来招呼何爷出去。”   何敢连声道好,阿根谨慎的开门走出房外,片刻后又转了进来,笑嘻嘻的道:   “边廊这附近没有人,何爷,小的陪你一起去,顺便也替你把风。”   两个人匆匆沿着边廊到了侧院,何敢先进茅厕办事,阿根就站在廊阶口与茅房当中的位置守候,防备有什么不速之客突然闯入。   不一会,何敢业已提着裤子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松快:   “人就是这点麻烦,吃喝拉撒,每日必办,缺少一桩便觉得浑身不带劲——”   阿根笑脸相迎,尚未及开口,从他背后骤然出现一条矮小人影,边急步快走边伸手解除裤腰带:   “我就记得这里侧院还有一处茅房么?二位借光,我是迫不及待啦,外头方便处客满来兮——”   这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何敢与阿根听,声音清脆嫩稚恍若幼童,何敢先是一呆,和对方照面之下不由双双愣在当场,我的天,来人竟是白不凡,“婴煞”白不凡!   阿根赶紧回身,想要拦阻,却任是什么也拦不及啦!   白不凡猛的僵在那里,俄顷之后才似见了鬼般指着何敢,舌头像打了结: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何敢的反应极快,他目光四巡,发现只有白不凡独自一人,立即便走下心神,双手且将裤带打牢,边慢条斯理的笑着:   “白不凡,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连上个茅房都碰得到,咱们也算有缘;我这厢出来,你那头要进去,只不过我出来容易,你进去却难了,白老弟,把裤带系好,咱们换个地方叙旧……”   在突兀的惊恐之下,白不凡早将一肚子屎尿憋了回去,他退后一步,一张孩儿脸完全变了颜色:   “你你……姓何的,这一遭你可是死定了,你知道这是谁的宅居?这是我力向双力大哥的住处,而且,‘八幡会’的大批人马此刻就在前面……”   何皮笑肉不动的道:   “白老弟,你不用吓唬我,我晓得这里是什么所在,也清楚‘八幡会’那干杂碎就在前面大厅,但是,从现在开始,这些与你不再有关连了!”   后颈窝一阵冷麻,白不凡恐惧的道:   “姓何的……你是什么意思?”   何敢好整以暇的道:   “你个王八蛋就如同老子和你前世结怨,今生积仇,那等的不共戴天法,先是用毒蜈蚣坑我,接着又以假解药害我,眼下更领着‘八幡会’的人马四处追杀于我;白不凡,我是抢过你的老婆抑或刨过你的祖坟?竟使你对我如此步步紧逼、赶尽杀绝?行,你既然不想叫我活下去,我也一样容不得你,明年今日,老子会好好替你烧一柱香!”   双手乱摇,白不凡又惶惊又急迫的道:   “不,不,姓何的——不,何兄;何兄,你误会了,你是完全误会了——”   何敢冷笑一声:   “我误会?白不凡,我一点也没有误会,是谁指引崔寿老弟们来追截我?是谁领着‘八幡会’的牛鬼蛇神到处盯我的消?白不凡,咱们从无纠葛,自来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可恨你只为了几文赏额,便格也不存、脸亦不要,愣打算拿我这条性命为你垫底,你想得美,我却没活腻昧,今朝喜相逢,彼此不妨带刀子嫖窑姐——豁起来瞧吧!”   白不凡脸青唇白,呼吸急促,嘴里犹在央告,却不住向一边的阿连使眼色:   “何兄,你万万不要听信谣传,这是有那居心叵测之徒故意离间你我,妄图借此一石两岛……何兄,我决没有丝毫冒犯之念,上次我是不对,业已向你赔补告罪过啦,你要不信,可以问阿根,他最了解我的为人……”   斜着眼俄向阿根,何敢想笑却忍住了:   “可有这么一说?阿根。”   干咳几声,阿根有点失措:   “这个……这个么,小的只是个下人,主子们的事,小的实在不清楚,况且白爷虽来过两次,前后没讲上几句话,谈到白爷的为人处世,小的真不知如何说起……”   白不凡一听不像话,又气又值又焦煌的低压着嗓门:   “阿根,阿根,你是老糊涂啦?我和你家老爷是甚等交情莫非你不知道?这个人来意不善哪,他和你家老爷也结有梁子,你,你他姐还想不透?”   阿根不住点头:   “白爷的意思,是要小的赶紧去禀报老爷一声?”   白不凡的表情,活脱偷糖吃的孩子被大人一把抓车时那种尴尬,他又赶忙掩饰:   “这位何敢兄和我与力大哥以前有过一点小小过节,我已经向他再三解释,当然还有言不尽意之处,力大哥此时出面最是恰当,事情是我们三个人的,大伙三头六面讲明白不就结啦?阿根——”   阿根笑呵呵的接上来道;   “好叫白爷得知,也欢喜欢喜;我家老爷与何爷之间的误会已然冰释,如今他们可热火着哩,只在白爷来前的五六天,何爷就住在这里啦……”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不凡做梦也想不到情况会是这么一个发展,他用力摇摇头,一脸的错愕加上一脸的迷们:   “阿根……你是说,嗯,力大哥已经同何敢化敌为友了?”   阿根笑道:   “可不是,还在家里住了一阵子,否则白爷怎会在此地遇上何爷?天下事巧是巧,不过也该巧得有个因由,白爷你说是不?”   此刻,白不凡才发现已经陷入绝对不利的地位,他顿时起了一种遭到愚弄及戏侮的感觉——费了如许心机,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追猎的目标却匿藏在自己大哥的住处,这位大哥犹竟是一口允诺相助的大哥;眼下的情形是,大哥不但没有相帮,更且把他老弟活活套进坑里来!   童稚的面孔上不再有天真无邪的神态,刹那间流露着那等诡异的愤怒,奇突的怨恨,白不凡的双目如火,几乎挫碎了满口的牙齿。   阿根见状之下大为畏惧,踉跄退后……   何敢却啼啼笑了:   “用不着怕,阿根,姓白的这副熊态样子只可去唬唬一干九流鼠窃,老子们看着嫌烦,怎么着?白不凡,打谱玩硬的啦?”   白不凡两边的太阳穴开始连续鼓跳,唇角不停抽搐,一双眼珠子滴溜溜旋转中,脚步已在难以察觉的轻轻移动。   何敢恍如不见,依旧谈笑风生:“我给你一条路走,白不凡,你如今就进茅房里去,瞅准茅房中间那根横梁,然后再解下你的裤腰带往横梁上一搭,两头打个死结,把脖子伸入死结,一蹬腿就不犯愁了,这样虽说也不好受,总还落个全尸——”   于是,白不凡就在这时身形猛起回射,一边拉开喉咙狂叫:   “来人——”   鞭梢子便似极西的一抹电闪,“嗖”的一声抽中白不凡的后颈,打得他不但噎回了尚未完成的喊叫,更且扑面跌了个狗吃屎!   何敢动作快不可言,右肘微抬,长鞭点地又卷,硬把白不凡兜起三尺,姓白的却随着腾空之势借劲猝翻,双手飞挥,两只“蛇头梭”只是倏现之下已到了何敢面门!   “响尾鞭”突然脱离何敢之手,宛如矫龙昂升,卷屈间准捷无匹的扫落了两只蛇头梭,而何敢身形侧移七步,左掌抛成半弧,右掌目半弧中暴出,狂飚骤起似恶鬼无形的舞动,白不凡一声短促的闷吭,整个人打横跌出!   是的,这是何敢擅长的掌技“地狱门”四大散手中的第二式——“不渡亡灵”。   白不凡躯体着地,便像一滩烂泥般软塌塌的不再动弹;阿根惊魂甫定,颤着声问:   “何爷,何爷,你可是要了白爷的命?”   何敢迅速上前,一把将白不凡拦腰扶起,边拾回自己的长鞭,头也不转的道:   “快将此地整理一下,注意姓白的那两件暗器别漏了;这小子死不了,只是一时闭过气去!”   不待阿根回答,何敢已经挟着白不凡匆匆离开,看光景是回他自己的房间去。   从侧院这里,隔着前厅还颇有一段距离,白不凡方才喊出两个求救字音,显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不见引起骚动,也不见有人循声过来探视——宅子住得宽广,往往就有这些好处。   阿根呆了好半,才惊觉的跳将起来,赶紧过去收抬地下那两只蛇头梭,又找了柄扫把,十分仔细的开始清理“现场”。   扫着地,他忍不住想:“八皤会”的人一旦发觉不见了白不凡,这个摊子又待怎么收?   金铃怔怔的望着何敢床铺下面,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床铺下,白不凡正躺着风凉——就同以前对付他的手下包达一样,何敢想法泡制,也给白不凡点了晕穴与哑穴。   何敢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蹀躞,显得心事重重,窗外,业已录入黑时分了。   叹了口气,金铃低幽的开口道: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阴差阳错的偏偏就碰上这个鬼……你也是的,何敢,什么辰光不好去方便,端挑在那个节骨眼上!”   何敢哭笑不得的道:   “我怎么知道姓白的会在那一刻跟我一样起了出恭的的念头?要是能早晓得,我宁可拉在裤子里也不去找这种麻烦,真他倒霉。”   金铃愁眉苦脸的道:   “现在怎么办呢?何敢,善后问题总要解决呀;‘八幡会’的人全是白不凡引来的,如今他突然失踪,那些人一定会起疑……”   又开始来回踱步,何敢懊恼的道:   “所以我不停的在动脑筋,就是要想出一个能以掩遮的法子……唉,心越急越乱,竟没有一条合适的计策可用……”   金铃道。   “阿根也去了这一阵子,大概潘大姐已经得到消息了,她反应快,思路活,说不定会有对付的方法。”   捻着颔下的胡茬,何敢用力扯下两根胡子来:   “老实说,我们给人家添的麻烦已经不少,如今又加上这个纰漏,真叫不好意思,力家大嫂一旦知道白不凡的事以后,还不知如何头痛法哩!”   门儿轻敲,前三下,后三下,何敢以为是阿根回来了,他赶紧过去抽闩开门,进来的不是阿根却是潘三娘自己。   金铃也急忙离椅,站起,迎上两步:   “你可来啦,潘大姐,事情都听阿根说了吧?”   室中光线晕暗,潘三娘的神色更是阴沉,她先回手将门关上,才低缓的问:   “白不凡的人呢?”   何敢朝床底下一指:   “喏,就窝在那里。”   金铃歉疚的道:   “潘大姐,委实对你不起,打搅了你这些天,又弄出这么一桩麻烦来,何敢与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还得请贤伉俪包涵……”   摆摆手,潘三娘低声道:   “快别说这些客气话,我既然敢承担,就不怕负责,况且这件意外也只是碰巧的,又能怪得谁来?目前最要紧的是怎生把外头那干人王敷衍过去……”   何敢忙道:   “力家大嫂,他们发觉了什么没有?”   潘三娘忧虑的道:   “本来白不凡顿那些人来,只是礼貌上拜访一番,应个景就过去了,岂知才寒暄得一半,白不凡就急着出来方便,一走个多时辰不人影,我家死鬼和我陪着这批恶客穷聊,话都聊尽了仍没见他露面,刚才打发人去找,阿根已暗里传了话给我;直到如今,我家死鬼尚不知有这么个变化呢……”   何敢涩涩的一笑,道:   “若说白不凡突然没有任何理由的不告而别,‘八幡会’这伙人王恐怕不会相信……”   潘三娘道:   “当然不可能相信,无缘无故的一个大活人一下子消失不见,总该有个说法,他在我们这里失踪,谁都会觉得内有蹊跷,‘八幡会’那边必然要求追查因由,找出结果。”   金铃呐呐的道:   “你……潘大姐,你是否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   微蹙双眉,潘三娘沉吟着道:   “我尽量合计合计;大妹子,你知道‘八幡会’那些人不好对付,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鬼,若叫他们看出半点破绽,情势就难收拾了……”   房里开始沉寂下来,在片刻的僵窒之后,何敢忽然平静的启口道:   “事情业已迫在眉睫,我们在这里苦思对策,力兄在那边还不知如何坐立难安,我看解铃犹须系铃人,眼下的困境,理该我来承担!”   潘三娘不悦的道:   “这可不是赌气扮英雄的时候,你敢承担,我又有什么不敢?问题是要有个适当的安排,平平稳稳的过关才叫划算,如果拚上性命争长短,也就不用谈计谋了!”   何敢恳切的道:   “力家大嫂千万别想岔了,我绝对不是意气闹事,更非逞能卖狠,目前情况迫急,已不容我们在此从长计议,事实上也不一定就能想出什么周全法子来;我的方式很简单,由我出面向他们展开狙袭,装做是从外头潜入的模样,如此一来,他们很自然的便会联想到白不凡失踪的原因,你这边的嫌疑即可相对减除……”   定神思索半晌,潘三娘犹豫的道:   “如果他们怀疑天下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再臆测你突兀出现的动机与来由何在,不是仍有缝隙可寻?”   何敢笑道:   “不然,他们或许会朝这上面去想,却无法追根究底,重要的是我实际上已经出现,他们一心一意要逮住我,枝节问题就不是关键所在——力家嫂子,在主观上他们还会有一个顺理成章的想法,那就是,我们之间依然是敌对的呀!”   潘三娘苦笑道:   “我承认你的构想有行通的可能性,但是,对你而言却未免过于危险……”   何敢抱拳道:   “多谢嫂子关怀,我自会小心谨慎;说真的,与其大家都得入地狱,不如我一个人跳进去,置之死地而后生哪!”   摇头叹气,潘三娘道:   “事到如今,亏你还俏皮得起来……”   金铃又是怔忡,又是优急的道:   “那……何敢,那我怎么办?”   何敢道:   “你什么也不办,就好生在这里,等我把‘八幡会’的杂碎引走了再回来接你;金铃姑娘,你可得帮着力家嫂子看牢白不凡,万一给他逃掉,就大大的坏事啦!”   潘三娘点头道:   “这个你放心,包这小子插翅也难飞,倒是你,务必多加仔细!”   金铃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她容颜恻然,语声幽凄:   “何敢……你好歹活着,别愣要拼命……”   嘿嘿一笑,何敢说走就走,他轻轻启门,身形一闪,便已不见踪影。 拂晓刺杀--第十五章 搏命图存 第十五章 搏命图存   这几天光景,何敢早已把力家宅子内外环境摸熟了,人一越墙出来,自是老马识途,知道该从哪个方向进,哪个方向退。   天已黑透了,有几点星光,倒是力府前厅左近灯火通明,亮晃晃的照着幢幢人影,也照着大门外那数十匹拴成两排的骏马,瞧上去可还真个称得起“军容壮盛”四字。   何敢心里明白,这一出头诱敌,就不开杀戒也不行了,他本不愿与“八幡会”正面卯上,能避过冲突最好,如今势成骑虎,你让人,人不让你,除了硬拚到底就只有俯首认命;江湖汉子那一口气好歹撑着他,脊梁骨想弯也弯不得,认命他不甘,剩下的一条路便是刀口子之下见真章了。   不过,见真章也有见真章的方法,不作兴挺着脖颈愣朝虎嘴里钻,眼下的形态好比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著,人家是高手云集,兵悍将勇,他自己只得孤家寡人一个,便活拆八块,亦抗不住那么多双手来卸,所以拚是要拚,干亦得干,在动上手之后,如何能连本带利捞回来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不指望力向双夫妇的帮助,他是确然不指望,他不忍把这对夫妇拖下水陪着受牵连,力家待他和金铃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没有理由再加重力家两口子的负累——而又极可能是一种倾家舍命的负累。   何敢伏在黑暗中,双目炯然注视着大门内外的动静,脑子不停在转,他在盘算如何诱引对方,分化敌人,盘算如何下手狙击,如何周旋因应,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盘算在何等情况之下如何逃命。   干是深深吸了口气,他自阴影下大步走出,两名看守马匹的“八幡会”所属很快便发现了他,其中一个瘦高条以怀疑的目光向他上下打量,一边虚虚伸手相拦:   “朋友,你要找谁?”   何敢停下脚步,嘿嘿笑着:   “借问老哥,这里可是力向双那王八羔子的鳖窝?”   瘦高条脸色一变,索性横身截路:   “力向双力爷是我们‘八幡会’各位当家的好友,你算哪一号人物?居然这般放肆,出言不逊?”   何敢瞪起双眼,大刺刺的道:   “好极了,你说你们是‘八幡会’的伙计?”   另一个粗矮汉子凑近一些,冷冷接口道:   “不错,我们是‘八幡会’的人,怎么着?你看得不顺眼?”   何敢端详两位仁兄的黑衣黑巾,撇着嘴道:   “二位大概不知道,我和力向双有仇,不但和力向双有仇,和你们‘八幡会’的梁子结得更深;今天真叫巧,竟一遭遇上了。”   粗矮汉子鄙夷的扬起面孔:   “报个万儿听听,看你够不够份量和我们给梁子?”   何敢笑嘻嘻的道:   “我的万儿叫操你娘,操你们‘八幡会’每一个人的亲娘,乖儿,你可听清楚啦?”   正当那两位仁兄一愣的瞬息,甚至火气还未及升涌,何敢右脚翻弹,双掌上下飞挥,动作如电中对方二人同时倒跌而出,连哼都没哼一声。   当然,何敢出手极有分寸,他不会要这两个人的性命,他要利用这两张活口去佐证他的立场——与力向双有仇的敌对立场!   进入大门,正巧碰着另一个“八幡会”的朋友匆匆迎面而来,何敢冲着对方龄牙一笑,那人也本能的点头回应,于是,何敢兜脸一拳击出,那人突遭狙袭应变却快,危急中猛向后仰,出声怪叫:   “有奸细—一”   何敢的另一腿便刚好封住了对方下面的话,这一记正瑞在那人小腹之中,偌大的汉子便手舞足蹈的腾空跌出——当然他决不是真个快乐得手舞足蹈,因为这一腾跌,鲜血已喷得满天红雨也似!   前厅里外立时起了一片骚动,但见人影内掠,叱喝之声迭起,目标方向却只有一个——全冲着何敢来啦!   看准奔在最前面的两位仁兄,何敢身形暴进,“响尾鞭”尖啸如泣,眨眼卷起干条怪蛇般的鞭影,直打得那两人撞跳滚翻,哀号连连!   一个冰碴子似的语声此刻却响起若炸了一枚冰球:   “是何敢,这打不死的程咬金!”   哈,“独目客”崔寿出来了!   何敢侧掠九尺,抖鞭又答翻了另一个汉子,一面狂声大笑着:   “八幡会’的灰孙子们,你们不是要追拿我何敢么?不用你们追,何爷自己送上门来,还有那助纣为虐的力向双,咱们新债旧帐通通一并结算!”   笑吼奔突之中,何敢发觉涌来的人影正在迅速分散,却非混乱的分散,而是各自进入阻截位置,占取有利攻击的角度,换句话说,他们已企图将何敢圈牢!   就在另一次折回的动作里,何敢猝然冲向大门,七名黑巾黑衣的大汉挺刀围堵,他已快不可言的凌空倒翻,越出墙外。   也只是背脊刚刚擦着墙头而过,各色闪亮又形状不同的暗器已狂风骤雨般飞袭而至,锐啸合著劲力,在一片金铁撞击声里,好像连那面墙壁都被打得摇晃了!   脚才沾地,何敢已急忙一头扑进他早就选妥的一处暗角里——那是一个干洼的浅洞,洞上四周还难得有几叠干草。   几条人影便在这时如鹰隼般掠头而过,好快好疾的身法!   人声喧腾着,脚步声在周遭奔动,有火把燃起,青红的火苗子闪炫于夜暗,气氛刹时便幻化为阴森又怖栗了   何敢侧伏在暗角内,眼看着一簇簇的火把焰光流灿移走,耳听着不绝的叱喝叫骂忽远忽近,他十分镇定的屏息蛰卧。他有个打算,杀机非常强烈的打算,他有心要将敌人各个击破,分而歼灭;当然,或许他找不着适当的时机,也或许他欠缺所须的好运道,但结果难料,说不定他的计划可以实现——斜着望向黝黑的夜空,下一步的形势优劣顺逆,就全靠老天爷帮忙了……   轻轻悄悄的,一条人影掩近,有兵刃的寒芒闪了几闪。   何敢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专注的聆听。   细碎的“窸窣”声又起,跟着是渐渐沥沥的淌水声息,何敢不禁有些发怔,这又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忽然,他想到了,这不是什么淌水声,这是有人在小解——外头那个王八羔子在小解!   猛一咬牙,何敢宛若一条毒龙也似暴出浅穴,去势之凶悍狂疾无可言喻,那背对着的人影果然正在提着裤子尿尿;甫闻异声,那人面孔才自半侧,何敢的“响尾鞭”已当作绞杀器,奇准奇快的绕上对方脖颈,更将对方在一个半旋中带起!   令何敢意想不到的情况便在此时发生了!   那人脖颈被鞭身缠绕扣紧的瞬息,已注定了死亡的命运,但是,他却不像一般垂死者那样徒做无益的挣扎,更没有任何慌乱而毫无补益的自救动作,就在他身子被扯提斜旋的俄顷间,他竟奋起最后余力,拼命撞向何敢!   双方的距离过于接近,这人的反应又完全通异于在此等情况下该有且必然的回射,何敢意外之下锅劲弓腰吸腹,硬往侧移,颈骨断折的声响清楚传来,几在同时,何敢的左肋鲜血溅溢,被划开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怔怔的望着俯卧地下的那具尸体,何敢甚至不明白人家是在什么时候拔出的匕首,狙杀的过程只是眨眼的功夫,人在这样紧迫痛苦的压力中,照说根本不可能有还击的余地,然而对方不仅做了反扑,更且在濒绝之前尚有容发之隙拔使匕首的精力,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尸体是俯卧着的,头颅却怪异的倒转向上,突凸的眼珠,半伸的长舌仍在滴血,乌紫的面容扭曲歪斜,形像可怖而然,仍能依稀分辨这是一张尚属年轻的面容,一张不会超过三十岁以上的年轻面容。   这个人,会是“八幡会”中的哪一号角色呢?   不待何敢再有思索的机会,已有六七条人影往这里奔来,一个亢烈的嗓门出声发问:   “八幡耸立——?”   好家伙,联络切口都搬出来了,“八幡耸立”接下去是什么何敢当然不会知晓;他双臂倏振,人已冲天拔起两丈多高,凌空急泻,直扑四丈之外,嘴里却不闲着:   “八幡就快倒了,我操你的六舅!”   接着而起的是一阵怒骂惊呼,有人煞势察看,有人跟着追来:   “是姓何的,快截住他!”   “老天,咱们又躺下了一个,赶紧看看是谁……”   何敢现在没有时间等待揭晓他摆平的角儿是谁了,脚下加快,直朝卧虎岗上狂奔,后头除了仍有三四条人影急迫不舍外,斜刺里又有一位打横参入,而这一位的身法显然比诸他的同侪快捷得多!   上了卧虎岗,何敢走着之字路,修东倏西,忽左忽右,但那几位仁兄硬是半步不放,豁了命般在后紧盯,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模样。   来到一堆乱石峻峨的断崖边上,何敢估量着时机差不多了,他辞然止步,转身昂脸,双手背在后面,意态悠闲的等着追兵到达。   夜影中,一个瘦削的身躯大鸟般自空而降,在星光的朦胧闪烁下,可以大略看出这是一位岁数约在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的皮肤惨白得毫无血色,双目如线,约鼻薄唇,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狠手辣的寡绝人物。   恁是左肋的伤口火多般抽痛着,何敢却扮出一副“泰山石敢当”的笃定架势,他嘿嘿一笑,大马金刀的道: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好朋友,姓何的业已恭候多时,你跑得端也不喘?”   那人细眼平视,表情僵木,语调也和他的表情一样僵木:   “不用装腔作势,何敢,你心里很紧张,至少比我还要紧张,但我有后援,你却只是孤伶伶的一个人;情况对你不很有利,何敢!”   何敢端详着对方,慢吞吞的道:   “你说的倒也是实话,可是得看看你后头那批‘后援’属于哪一类的角色,方能断定彼此的胜算。”   那人容颜不动的道;   “何敢,你我中间是一座秤,我们双方便好比法码,份量相同的法码,哪一边多加一点重量,便可能倾向这多加重量的一方,所以说,我的帮手具有若干能耐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如此一来彼此间的态势便不会均衡;很可惜,我的比重较你要大!”   说到这里,后面的人已追了上来,一共是四个,四个人块头都不小,只是经过这一阵狠跑,每一位全喘得像条老牛了!   何敢笑吟吟的道:   “各位别急,我既然到了这里不再往前逃,各位自会心中有数,知道我何某人业已打算把这件功劳留给各位去领啦;你们先歇口气,我好歹等候着,脑袋瓜子便暂且寄在我的脖颈上,到了该你们来领的时辰,各位尽管动手就是   四个人面面相觑,却做声不得——他们想不透,这又算哪门子的慷慨与洒脱呢?   面目惨白的这一位,轻轻朝前逼近两步,双手伸向后腰,等手掌翻回,已经各握着一柄短斧,又沉又利的短斧!   何敢见到双斧,神情怪异的变了变:   “骷髅斧,黄泉路!”   那人脸色冷漠,缓缓将双斧的另一面向何敢展现,不错,双斧的另一面,果然分别铸镶着一个亮银骷髅头。   不用再说什么,这一位的身份已等于表明了——“八幡会”列属第八的“寂幽幡”幡主黄泉,“骷髅斧”黄泉,好他娘的一个名姓!   黄泉生硬的道:   “现在,我们都已明白了对方是谁,也都清楚彼此的意愿,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各为自己的意愿而努力了!”   何敢摇头道:   “不只是努力,姓黄的,这叫拼命!”   黄泉道:   “随你怎么形容都行,何敢,我知道你的想法,更知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引来此地,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永难成功。”   耸耸肩,何敢道:   “我却不似你这般悲观,黄大幡主,相反的,我认为我的机会大得很!”   黄泉细窄的双目微微张合,精芒闪动中他的口气却带着厌倦:   “对一个已经受了伤的人来说,你的机会绝对不算好;何敢,渲染夸大是你自己的事,问题要看听你说话的那一边相信与否。”   干笑一声,何敢道:   “他娘,倒是好一双利眼;不错,我是受了伤,而且还伤得不轻,可是我半点也不惊惶,我心安理得之至,因为负伤拚杀,成败都是光荣,再者,叫老子流血的人老子早已将他送到你的名下了!”   眼皮子难以察觉的一跳,黄泉阴沉的问:   “是谁?”   何敢道:   “不晓得是谁,总之脱不开是你们‘八幡会’的哥们,我还敢保证是你们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不定,嗯,是哪位幡主之流亦未可言……”   黄泉声音突转厉烈:   “大胆匹夫,你没有这个火候!”   何敢皮笑肉不动的道:   “试试如何?”   四名围持在四个不同角度的汉子,便在此时一齐动手,四柄朴刀映着星光反射出冷芒溜溜,溜溜的冷芒却泻向一个焦点——何敢身上!   “响尾鞭”暴起的一刹,仿佛正月里点燃了一枚大花炮,“劈啪”声扬里两柄朴刀已打着旋转抛上半空,另两位仁兄家伙虽是没丢,却各自斜睑带面挨了一鞭,痛得鬼哭狼嚎般跌出去。   又沉又利的短斧劈头而临,来势之快,好像这两柄短斧早已摆到那个位置似的,寒气阴森、硬骨若削;何敢一步未动,长鞭倒卷斧刃尺长的鞭柄却透中突戮,直指敌人胸膛。   冷冷一哼,黄泉前扑的身形猝侧急移,斧锋偏飞,眨眼将十七斧并为一击,光景是待一家伙便把何敢凌迟碎剐了!   “哦呸!”   怪叫声中的何敢一个斤斗翻到另一块岩石上,斧影却有如冤魂不散,也是那么连串翩旋着随后罩落。   何敢蓦然将长鞭绕臂数卷,只以三尺长短的鞭梢子挥截扫击;鞭梢子吞吐弹射宛如蛇信伸缩,奇谁也是奇险的着着招架对方猛烈又密集的斩劈,黑夜多少帮了他点忙,起伏差别极大的乱石地形也对他颇为有益。   现在,何敢已经贴切感觉到黄泉的份量,这枚法码,还真他娘的不轻哩。   暗中的另一块山岩之后,猛古丁钻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活像吃了迷魂药,照面之下一头朝何敢撞将过去,而且还是怀抱朴刀撞将过去。   正在全神应付黄泉攻击的何敢,突兀里受到这么一扰,紧急下只有矮身斜闪,当朴刀擦过腰侧的顷刻,他左掌猝挥,硬是把那不要命的汉子打飞五尺,狂嚎着坠入断崖下面。   一柄短斧便在这须臾间刮过何敢肩头,连皮带肉削去了巴掌大那么血淋淋的一块——还是何敢躲得快,这一记原本可是冲着他脑袋来的!   黄泉挺身紧逼,斧刃纵舞下他冷冷的道:   “秤在中间,何敢,我的比重的确超出于你……”   闪腾跳跃着的何敢恶狠狠的回应道:   “你那四颗小法码只剩其三啦,姓黄的,重也重不到哪里去!”   越过两块山岩,黄泉转由侧攻:   “你想想,何敢,牺牲一粒小子,便可在你身上索回大片血肉;我这四粒小子不惜抛弃,你却有多少血肉可供宰割?”   鞭梢子暴抖猝的,何敢又被逼退到下一块石头上,他眉心沁汗,口沫四溅:   “他姐的,你是早就备妥这个阴损点子啦?黄泉,用手下的人命去换取作的胜利,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   黄泉步步迫前,惨白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生死豁斗,胜算乃为最高原则,手段如何运用,不关紧要;何敢,你若要讲仁义,来生再另找个对象去琢磨吧……”   腾空五尺的何敢瞋目怒骂:   “个狗操的,真正不要脸——”   “脸”字余音还在他口唇间袅绕,又一条人影从何敢背后扑下——这一次是举刀过头,人在高岩往下跳,刀锋也就顺势砍落!   卷在手臂上的长鞭像一条激怒的赤蛇般贴着何敢额边朝上飞穿,何敢同时斜身挺迎黄泉的进扑,只听一声惨叫,那从高岩上跳落的仁兄竟被长鞭透腹扎入,似是吃一根尖硬的木桩捅进肚子,连人带刀撞下山岩,而黄泉的双斧正适时斩向何敢天灵!   何敢的长鞭倒弹回来,他人已欺近在黄泉三尺以内,当那锋利的双斧迎头劈落,他竭力缩头蹲身,尺长的铜鞭柄闪电般横截于顶,于是,双斧的斧刃刹时砍在铜柄之上,火花迸扬中因力道过猛,压迫铜柄倏往下沉,这一沉,便正好敲在何敢脑门,当闷窒的骨肉撞击声甫起,何敢暗藏铜柄内的“龙舌短剑”便也没入黄泉的胸口之中!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却一起倒下——一个朝后仰,一个往前仆,这一沾地,便全不动弹了。   夜色仍很黝暗,只有空中几点星芒在眨着冷眼。   片刻之后,两条人影小心翼翼的爬上山岩,星光闪烁下,两个人的面孔上都带一条斜脸的血痕,这两位,敢情就是先前各挨一鞭的朋友,黄泉口中的“小法码”。   两个人弯腰伙身的四处张望,费了一番功夫,才发现躺着不动的何敢与黄泉;两位仁兄立刻分开,朴刀前挺,战战兢兢的往这边凑近几步,又再次停下,个头较大的那位清了清嗓门,低哑的出声:   “幡主……幡主……你老还安好么?”   人都挺了尸,还如何个“安好”法?黄泉趴在宕面上,自然是不能回答了,假若他这两名手下看清他凸目咧嘴的模样,看清他身底下那一大滩血清,恐怕也会吓得出不了声!   这两位对看了一眼,原来开口的朋友稍稍提高了腔调:   “幡主……我们来支援你啦,如果……如果你能回话,尚请交代一句……”   黄泉已赴黄泉,魂都飞了,何敢却幽幽醒转,他只觉得脑袋沉重昏眩,睁开眼但见金星迸射,忽明忽暗,额头上一片僵麻,不用模,也知道肿起老大一个包;他徐徐呼吸几次,人已清醒得多,至少,他明白自己没有死,脑壳亦不曾碎裂——因为脑壳碎裂的人,是无法清醒过来的……   两个人又凑近了些,比较矮小的那位忽然全身一抖,惊恐的向他同伴道:   “丁四哥……我看情形不妙,幡主……幡主与那姓何的,只怕都完啦……”   另一位干咳一声,也是喉咙沙哑:   “光景挺像,眼前的样子,似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哩!”   矮小的仁兄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姓何的真够棘手,谁都想不到他能有这么个本事,居然把我们幡主拉上垫背,另外还加缀孙大和全保忠两个,这一下,他可是连本带利捞回去了……”   被称做“丁四哥”的腰杆一挺,人也站直了,放宽声音道:   “小吴,别他娘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姓何的棘手又怎样?还不是被我们摆平啦?豁上命同他干,哪能次次全让他占便宜?”   这“小吴”呆了一呆,尚未会过意来:   “被我们摆平了?丁四哥,我不懂你的意思,嗯……是谁被我们摆平了?”   丁四哥手中朴刀一挥,没好气的道:“谁被我们摆手?当然是姓何的呀,你这脑袋就笨成这样?真叫猪头!”   小吴迷惘的道:   “可是,可是,丁四哥,他不是和我们幡主同归——”   丁四哥打断了小吴的话,重重的道:   “你给我听清楚,更好生记着:姓何的先将幡主撂倒,我们兄弟一看不对,豁命冲上援救幡主,姓何的挥鞭把我们打翻,又回头刺杀幡主,我兄弟二人睹状之下悲愤填膺,再度拚死冲扑,就在姓何的刺杀幡主那一刹里,姓何的也被我们使刀劈死,整个情形就是这么回事,咱们要说法一致,别讲岔了!”   怔了半晌,小吴才算通了窍,他脱口道:   “这,这不是冒名顶功么?”   丁四哥怒道:   “放屁,什么叫冒名顶功?难道我们兄弟脸上挨的鞭子是假的?难道我们今晚担的风险也是假的?小吴,这是我哥俩祖坟方位好,运道强,若是稍有差池,孙大和全保忠就是先例!他娘,是我们受的理应我们受,替‘八幡会’卖了多年命,早就该露露头面,光彩光彩了,你到是弄明白没有?”   那小吴连连点头,一叠声道:   “明白了,丁四哥,我全明白了……”   丁四哥“嗯”了一声,不忘再加嘱咐:   “记得我刚才告诉你的话,照葫芦画瓢,跟着我说,千万不能前后对不上或和我的说词岔了边,那就漏子大啦!”   小吴笑道:   “错不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朴刀指了指岩面上躺着的两位,丁四哥神气活现的道:   “来,小吴,咱们一个背一个,下去向主子们交差领赏去!”   小吴畏惧的退后一步,呐呐的道:   “还得背他们下山?丁四哥,我看不用麻烦了吧?”   丁四哥大声道:   “真他娘豆腐渣脑筋,不把尸首背下去,拿什么证明我们有这桩功劳?不但如此,姓何的身上还得补几刀,别忘了他是被我们砍死的,没有刀痕,能像么?小吴,你我放大胆,两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没出息!”   小吴嗫嚅着道;   “天爷,这桩功劳,实在是不好领……”   哼了哼,丁四哥大步先上,边不耐烦的道:   “得啦!姓何的块头大,由我来背,幡主个儿小,便算你的,补这姓何的几刀也由我来办,你他娘光享现成就行!”   说着话,他已跨过黄泉尸体,对着何敢略一端详,才慢慢举起刀来——他还有这份兴致挑拣着刀的部位哩。   这时刻.何敢不有所表示是不行的了,他忽然伸手摸着脑门的肿包,睁眼龇牙一笑:   “丁四哥,手下留情啊你。”   举起的刀寒光闪闪,丁四哥在蓦然一震之下却见了鬼似的“嗖”的跳起老高。   “我的亲娘,僵尸鬼啊……”   何敢坐将起来,叹了口气:   “僵尸鬼倒不是,这叫还魂啦。”   那丁四哥踉跄歪出好几步,小吴更是目瞪口呆,手中朴刀也“锵啷”一声跌落下来……   何敢晃晃脑袋,十分倦乏的开口道:   “却是狠狠晕过一阵;二位,你们的幡主黄泉业已实至名归了,可惜我没有死透,二位这桩功劳,只怕一半时还记不上功劳薄……”   那丁四张口结舌,哈哈咿咿,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的伙伴小吴就更如得了羊癫疯,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只差不曾口吐白沫……   伸了个懒腰,何敢吃力的站起,在肋伤口又是扭绞般的猛然抽痛,他暗里用手摸了摸,乖乖,里外衣皆被鲜血浸透了,眼下却得想个法子先行止血才好。   丁四哥在慢慢向后退,不落痕迹的向后退——打谱是想退到山岩边上,抽冷子往下跳。   何敢摆了摆手,哑声道:   “兀那丁四哥,你不用再朝边上退了;我要你逃,你才逃得掉,我不要你逃,包管你人未着地已经变成一具尸首啦,你们幡主我都能叫他实至名归,你二位这等角色还有不十掐八攒的?”   打了个冷颤,丁四哥马上僵立不动,活脱一只呆鸟般傻在那里。 拂晓刺杀--第十六章 有凤来仪 第十六章 有凤来仪   这时,“扑通”一声,那小吴业已冲着何敢跪了下去。   搔搔头,何敢正不知该如何处置面前这两位,黑暗里突兀有三条人影冒了出来——宛如是自幽冥中悄然凝形的三个鬼魂,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显现在对面的山岩上。   心头一跳,何敢仔细辨认,木由暗叫一声苦也;这三条鬼魂般的影子,一个正是“八幡会”“冥魂幡”幡主“独目吊客”崔寿,其余两位,则是崔寿左右的哼哈二将,“断魂枪”苏亥,“绝魂棍”李少雄!   客来了,断魂绝魂的主地亦已到齐,热闹是够热闹,只是何敢觉得头大如斗,脑门的肿包又在“嘭”“嘭”胀痛起来。   崔寿现在的模样,更加十足十的吊客德性,他紧绷着一张瘦脸,独目半塌不闭,眉心攒锁,腮肉下陷,形色阴沉得像能舀出水来:“断魂枪”苏亥大概旧伤还未痊愈,枯黄的面孔是一片病容,他的伴当“绝魂棍”李少雄更是瞋目切齿,煞气盈溢,光景恨不能这就将何敢咬下一块肉来!   何敢干笑两声,自己也觉得笑声不大好听,竟似泛着几分呻吟的味道;   “嗯,崔老兄,苏老弟,李朋友,列位倒也眼尖耳聪,晕天黑地又在这么一座乱石堆里,列位居然就找上来啦,而时辰又拿捏得这么个准法,真叫不可思议,嘿嘿……”   崔寿的声音仍和冰渣子一样,能飘进人的心里,这一次开口,更似带着血的冰渣子,飘进人的心坎:   “何敢,你与‘八幡会’的血海深化永不可能化解,我们向上天起誓,向鬼神赌咒,任凭‘八幡会’上下死光死绝,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你聚首分尸,以你的心肝五脏奉祭曹洵——”   微微一怔,何敢道:   “曹洵?”   崔寿独自暴睁,血光漓漓:   “好个心狠手辣的匹夫,我出道多年,犹未见过似你这般恶毒的杀胚!你绞死了曹洵不说,竟让他课程下体,暴死人前,叫他冤死之后还遭到如此羞辱;何敢,你这是何等居心?何等阴损下流的居心?”   原来被何敢勒死的那个人就是曹洵!“八幡会”坐第六把交椅的“直阴幡”幡主曹洵,大名鼎鼎的“袖里乾坤”曹洵——难怪那回身一刀是如此狠法!   面色铁青的李少雄嗓音沙哑的接腔道:   “幡主,现在又得加上一位了,‘幽寂幡’的黄幡主显然也遭到姓何的毒手!”   颊肉痉扯着,崔寿努力吸气:   “多少年铁血江湖,遍历艰险,多少年祸福与共,患难相依……八幡耸立,如手如足,就在这一夜里,便生生折损了两个,更竟死在何某一人的手中,此仇不报,怎堪苟活!”   何敢吞了口唾沫,陪着笑道:   “你且先莫激动,崔兄,事情是由你们开始,各位来势汹汹,一而再三的四处追杀于我,把我赶耗子也似赶得东藏西躲,惶无宁日,我是个人,不是俎板上的鱼肉可以任由宰割,各位一心要杀我,我总不能不自卫保命吧?各位一上就是一窝,我可怜兮兮的单个独挑,侥幸留下一口气来,算不得罪大恶极,所以说,其咎委实不在我……”   崔寿怒极反笑,笑得像哭:   “天打雷劈的何敢,黑心黑肝的何敢,我‘八幡会’大小多少条性命吃你糟蹋,鲜血溅喷如水,你却还有理讲,还有词辩,我要不将你凌迟碎剐,誓不为人!”   何敢忙道:   “我也不是白拣便宜,崔兄,这小身子亦搭缀上不少零碎,再说,流血豁命嘛,原本就是这么回事,生死存亡,谁亦怨不了谁……”   崔寿裂帛般大吼:   “你死定了,何敢!”   随着这一声叱吼,何敢背后蓦地蹿起一条人影,活脱饿虎扑羊般冲向何敢,嘴里一边喊叫:   “吴福为幡主效命……”   吴福,就是先前还冲着何敢下跪的“小吴”,这一刻“福至心灵”,竟然转向恁快,马上替他的幡主表演那一番视死如归的赤诚了!   何敢连身子都懒得移动,一腿后弹,恍同电闪,那吴福尚未够上位置,已经凌空抛起,鬼哭狼嚎般跌落山岩之下——真是“无福”。   于是,亮银根宛若西天的流芒,兜头点到,那一朵掣掠如寒星似的枪尖,亦同时从斜刺里飞泻过来。   长鞭绕着何敢的身体旋舞,鞭梢子割裂空气,带起如泣的尖啸,何敢身形腾掠之间,却感到情况不对——脑袋沉重得像灌了铅,眼睛也时而眩花迷朦,动作方趋猛烈,便有一种反胃欲呕的窒胀,而目下崔寿还没出手,光是苏亥与李少雄这两面夹攻,他业已觉得十分吃力了!   崔寿的观察何等锐利?何敢的滞重现象才露,他已看在眼里,阴森森的传过话来:   “姓何的已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了,这是曹洵和黄泉的冤魂缠住了他,叫他使不开、转不动;苏亥、少雄,你们抓住时机,下狠手给我杀!”   左截亮银棍,右挡老藤枪,何敢忙得不可开交:   “崔兄,要快容易,你别闲着吆喝,下来一起凑乐子便行——他娘,你真当是吃定啦?”   亮银棍晃洒出一蓬光雨,逼得何敢挥鞭反卷,而老藤枪猝然出现,宛如幽暗中一点鬼火,极险极险的擦过何敢鼻尖,锐风生寒,惊得何敢背脊透泛冷汗!   崔寿似笑又不似笑的在鼻腔出声:   “这就快了,方才少雄只要上身略挺三分,便能将姓何的脑门洞穿,你们两个要紧加把劲,谁先宰杀姓何的,谁就是大功一件,连我也跟着露脸!”   在空中猛翻了六个厅斗,何敢鞭舞鞭飞,声势是够凌厉,却掩不住他的喘息!   “你也未免太朝好处想了……崔兄,要我的命,不找一大串垫背的怎成?”   那棍头便猝然从六尺又崩出来尺半长的一截,兜胸戳中何敢的胸口,这一戳力沉劲强,顶得何敢一跤横摔,几乎闭过气去。   苏亥的老藤枪趁机打落水狗,“嗖”的一声暴指向地,贼亮的枪尖硬是直刺何敢颈项——打谱是想来个两个对穿。   危急中,何敢贴着岩面奋力滚扑,右手闪电般翻挥,暗嵌干鞭柄内的“龙舌短剑”激起冷芒一溜,仿佛神低的悲叹,“噗”声透进了苏亥的胸膛,更将他针出三步之外!   崔寿的喝彩却馒到了半分:   “刺死他——”   僵愣刹那的李少雄目睹惨变,不由狂声怪嚎:   “姓何的又杀了苏亥啊……”   崔寿顿时发觉了情况的逆转,惊怒交集中腾身而起,黑网张开如一朵呼啸的乌云,冲着何敢漫天盖地的罩落。   何敢嘶哑的大笑,双手握鞭,打算豁死拚个同归于尽!   大鸟似的一条人影便在此际由地面腾扑直升,来势强悍凶猛,一道耀眼的寒电随着这人上冲的劲力暴射飞溢,照面间愣是把下击的崔寿通退五尺!   崔寿在瞬息的骇异间尚以为是他们自己人搞错了对象,后退的脚步未稳,已昂声大叫:   “八幡耸立——”   那人虚空旋落,竟破口大骂:   “耸立你奶奶个熊,八幡这就快倒了!”   这位不速之客嗓调尖锐,身形矮胖,手持长剑形式古拙,却净芒雪亮;哈,正乃“赵氏剑门”的“不回剑”赵大泰是也!   故人乍通,尤其是这种情景之下碰上,何敢的感触可就深了,他觉得眼眶发热,鼻端泛酸,要不是向来达练老到,说不定一把泪水就抛将出来啦!   崔寿怔愕之下,厉声叱道:   “‘八幡会’复仇报冤,禁制早列,知者决退,不知不罪,来人莫要事非不明,自寻烦脑——”   赵大秦理也不理,尖着喉咙叫嚷:   “何敢,何敢,你情况如何?要是正常还留着口气,赶紧回我一声……”   一骨碌爬将起来,何敢脸红脖子粗的打着哈哈:   “别嚷嚷,赵老大,嗓门放低一点,我这不是在回应你了么?”   赵大泰突然声音便咽,惊喜交集:   “老天保佑,何敢,真是老天保佑啊,我们还以为来迟一步,遗恨再也补……”   何敢攒级长鞭,连连拱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赵老大,你来得恰是时候,先一步来我还挺得住,迟一步来我就没命啦,真个鬼差神使不是?”   两个人的热络劲,崔寿看在眼里,便知不妙;今晚他轻骑追敌,认定只有何敢放单,自忖力量足够,岂料正在节骨眼上竟生如此变化,对方帮手偏偏凑在这时掩至,而照方才那一剑相拒的功力判断,来者必然不是等闲!   赵大泰又是安慰,又是感叹的吁了口气:   “你也未免太自负了,何敢,叫你多待几天,让我陪你走完这一程,你却不肯,以为你独个能够担承这沿途艰险,现在如何?差不点送了命,你不想想,好虎亦架不住一群狼啊……”   何敢干笑道:   “只是运气不佳,吃他们前后率连着堵上啦,要不然,还不至于这等狼狈法!”   崔寿一看眼前的两位一搭一档竟叙起家常来,在目下双方对峙,杀机凝聚的时刻,居然将他与李少雄摆到一边,视若无物,这口怨气如何吞咽得下?随着冷厉的一笑,他特意提高了嗓音:   “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人杀一双;姓何的,别以为你耍奸使诈,暗里埋伏了帮手就笃定能保活命,任是谁敢与我‘八幡会’作对,通杀无赧!”   赵大泰斜记着崔寿,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不停:   “听这几句话,似乎是冲着我赵某人来的了?姓雀的,我要不敢和你们‘八幡会’作对,却跑来这里显的哪门子宝?明白告诉你,老子既然亮了相,就决不可能与你们善甘罢休!”   崔寿寒着面孔,阴恻恻的道:   “口气倒是不小——然而你知道我姓崔,我却不知你是何人?报个名上来,让我掂掂你够不够同‘八幡会’作对的份量!”   尖声一笑,赵大泰道:   “‘赵氏剑门’‘木回剑’赵大泰就是我本人;姓崔的,说起来我和‘八幡会’的几位朋友还有点小小渊源,亦曾有过几次交道,但是,拿这些关系与我同何敢的情份一比,就全他娘比到南天门去啦,你们要对付何敢,我赵大泰第一个挺在他前头!”   崔寿的独目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他缓缓的道:   “原来你就是‘赵氏剑门’中的赵大泰;不错,你‘赵氏剑门’在道上算得一块招牌,但你可曾仔细考虑,由于你这出面瞎搅和,好好的一块招牌说不准就砸了,名头闯出来不容易,这样做划算么?”   赵大泰冷冷的道:   “我们的招牌会砸在谁手里?你是指‘八幡会’?”   崔寿毫无表情的道:   “很有可能;赵大泰,玩狠玩邪,‘赵氏剑门’没有我‘八幡会’在行,你若愣要拖他一门大小趟这湾浑水,恐怕要后悔莫及……”   重重一哼,赵大泰道:   “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眼前‘赵氏剑门’业已算是趟定了这湾浑水,九牛也休想拉得回;崔寿,要怎么玩法,悉随尊便,老子木管你多狠多邪,凭着剑锋切人肉总错不了!”   摇摇头,崔寿居然还忍得住气:   “这是何苦?赵大秦,你与那何敢有什么交情,犯得上如此为他卖命?一个弄不好,更牵连你赵氏全门遭殃,这样惨重的牺牲,就算替亲娘老子承当都该再三斟酌,区区朋友,尤其似何敢这类二混子朋友,更是大可不必了   赵大秦声色不动的道:   “只有一个办法能以解决你我之间的冲突,姓雀的,要不要听听?”   明知不会是什么好点子,崔寿在衡量眼前形势之下,却不得不勉强颔首:   “说说看。”   赵大泰说:   “十分简单——你们走,我就走;更明确的说,你们不攻击何敢,我便不攻击你们,如此一来,不是双方皆可避免冲突了么?”   额头上青筋暴起,崔寿独眼骤睁:   “放你娘的狗臭屁!赵大泰,我是一番诚心,一片悲悯,劝说你退出是非,好保百年之身,你却不识抬举,故装糊涂,附着吊我的胃口,姓赵的,你马上就会明白,逗乐子你找错对象了!”   赵大泰笑哧哧的道:   “是你找我打商量,不是我求你打商量,原本就说不拢的一桩事,你却愣要搬弄唇舌,姓崔的,你这叫麻子照镜——自找难看!”   何敢也沙着声音道:   “他娘,又想玩对付贝心如的把戏?崔寿,所谓‘不战而降人之兵’,得看看是什么样的兵,贝心如意志不坚,贪生怕死,是个十足的孬货,难免受你的唬,你把赵老大当成姓贝的一体看待,认为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活人,则就大大走了眼,算错卦啦!”   崔寿狠厉的道:   “你不用得意,何敢,胜负之数尚在未定之天,赵大秦撑你的腰亦未必撑得住,而自今以后,我‘八幡会’便与‘赵氏剑门’势不两立!”   尖声一笑,赵大泰道:   “自今以后?姓崔的,你有没有以后还大成问题,将来的事且少烦心,你多多注意眼前的处境吧。”   崔寿断喝:   “少雄何在?”   严阵以待的李少雄微微躬身:   “属下听令。”   崔寿脱口只得一个字:   “走!”   这一个字,不但听得李少雄大惑不解,何敢与赵大泰也不禁颇出意外,然而三个人都是极其机敏的角色,脑筋灵,反应快,几乎在同时业已体会出崔寿的用意来——敢情崔寿是叫手下突围去讨救兵,现在的形势,他已忖量着吃不住了!   李少雄的动作非常快,他脚步一滑,人已弹射而起,何敢想横身拦截,赵大泰却扯了他一把,好整以暇的道:   “看他往哪里跑?”   一言末已,侧面的一块高突山岩上辞然掠起一条人影,疾老鹰隼般由上扑下,身形飞腾中带着一溜炫目的光华流闪,仍如流星的曳尾!   李少雄弹升的式子尚未及变换,已被这股凌厉的气势硬生生压了回来——落脚的位置恰就是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崔寿是又惊又怒,心念转动间来人已姿态美妙的翩然着地。   那竟是个女人,是个丰腴圆润,身段啊娜的长发女人;这女人生得不能算美,但五官端整,肌肤细白,有着十分的妩媚味道,此刻虽是杀机隐伏,恶斗将起,她仍显得如此温柔恬静,丝毫不带瞋目竖眉的凶悍之状。   赵大泰呵呵笑道:   “妹子,叫你干熬在上头好一阵,咫尺恍若天涯般的白瞪眼,焦心肠,可真是多有委屈啦……”   不错,这女子便是赵小蓉,“断魂剑”赵小蓉,对何敢死心塌地、非君不嫁的赵小蓉,“赵氏剑门”中唯一的一颗明珠!   赵小蓉定定的凝视着何敢,她的神色平静,但却泪光盈盈;她是这么深切,这么专注,这么痴迷的凝视着何敢,宛似要把多少天来的刻骨相思,多少日来的至诚怀念,全在恁般幽送的睬望里收聚回来,补偿回来,她眸瞳里所显示的意义只有一桩——看到何敢,即得永恒。   何敢不禁面红耳赤,手足失措,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期期艾艾的打招呼:   “赵……哦,赵姑娘,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好?”   赵小蓉轻轻点头,竭力忍住眼眶中滚动的泪水:   “你也好,何敢?”   干笑着,何敢讪讪的道:   “我可不大见强,日子凑合著过,东奔西跑的劳碌命一条……你知道,我这行营生就是这回子事……”   赵小蓉声音低柔,却透着无比的心疼:   “何敢,你瘦了好多,胡髭这么乱也不修整一下,衣裳透着血斑不说,脸上还带着伤,他们真是忍心,竟把你糟蹋成这副模样……”   不自觉的摸了摸面孔,何敢苦笑道:   “江湖生涯嘛,脱不了皮肉受罪,好在我本也不是小白脸,盘儿上添点痴痕亦丑不了什么。”   赵小蓉幽幽的道:   “看你还是老毛病,总不知爱惜自己……”   赵大泰站在一边,颇受感动的看着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男女,而那股子柔情,那股子深挚,那股子轻怨与那股子极富韵味的窘迫也感染了他,这位“不回剑”但觉双眼发热,鼻端泛酸,几乎就要跑上去把两个人揉为一体。   憋不住气的是崔寿,面前的光景是啥的名堂?先是叙旧,后是诉情,直将一场生死搏杀当做了楼台会,他的威严何在、容颜何存?对方待他的这番轻描淡写,等于表示他不算个玩意!   暴叱一声,崔寿怪叫道:   “一双狗男女体要在本幡主之前做那难入人眼的丑态,你们尚有多少同党不妨通通出来,且看本幡主—一诛杀,半目不留!”   赵大泰的金鱼眼突凸,口沫四喷:   “不是人摸的崔寿,崔你娘的寿,你是吃错药了,净放些癫狂屁?我妹子又不曾在你祖坟上撒尿,竟吃你如此呵责她?姓崔的,你等着瞧,老子包有你的好戏看!”   崔寿厉声道:   “便让你们并肩子上,崔某人决不含糊!”   何敢嘿嘿笑道:   “你放心,我们不会客气;‘八幡会’几时讲究过武林规矩、江湖道义?哪一次不是车轮战外加多吃少?崔寿,这一遭也让你们尝试尝试!”   赵小蓉静静的道:   “让我来对付他,何敢,你暂且歇息一会再说……”   何敢忆道:   “不,赵姑娘,姓崔的相当辣手,你可千万不能有所失闪,还是我上,你替我掠阵就行——”   踏前一步,赵大秦笑服眯眯的道:   “你们两个不用争了,姓雀的便交给我来打发;何敢,你陪着我妹子多聊一会,顺便叙叙旧往,这里的事,我一肩承当足足有余……”   何敢赶紧凑上去压低嗓门:   “赵老大,你迷糊啦?那崔寿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身边的李少雄亦是一把好手,你以一敌二大有不妥,我看还是我们一齐上——”   龇牙一笑,赵大秦神秘兮兮的道:   “不必紧张,何敢,山人自有妙计,只在今晚,我就要‘八幡会’焦头烂额,损兵折将,也好叫他们明白江湖之大,并非他‘八幡会’能以独占独吃!”   于是,那面乌云也似,布满尖利倒钩的黑网便猝然发难,对着赵大泰卷罩过来,几乎不分先后,李少雄的亮银根亦抖出点点光朵,蓬洒齐落。   赵大泰的长剑幻成六个圆弧,弧活则是刃芒与锋焰所组合的灿丽形象,仿佛六个硕大晶莹又排列严密的剑轮在滚动飞旋,照面;司,已将崔寿与李少雄逼退三步。   崔寿似乎豁将出去了,他人腾半空,身形翻回掠舞,黑网呼轰纵横,自各个不同的角度做着怪异的攻击;李少雄也搭配得严丝合缝,亮银根闪缩点戮,又快又狠,两人相互支援,左右呼应,眼看着就要抢回主动。   何敢一瞧不是事,正要上前出手,赵小蓉已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捏,低声道:   “没关系,我哥哥吃不了亏……”   的确的,赵小蓉不是故意安慰何敢,因为从左侧的山岩背后,又一条人影暴射而至,人尚未到,千百星芒已有如半空爆碎了一个冰球,那么缤缤纷纷的飘回旋散——这自然不是冰球碎裂后的屑渣,却是点点片片的刃光!   崔寿吃惊之下急向侧移,手中黑网反卷倒挥,来人凌虚逾丈,却格格怪笑着猛往下落,而只在身形一转一翻之间,整个躯体刹时变成一道光柱,一道粗若圆桶,周遭冷电迸溅的光柱!   老天,这是“身剑合一”的招式,剑术中至高无上的几种心法之一!   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境遇到一个练成这种剑法的好手,崔寿不但是惶恐颤栗,更且斗志全失,他大叫一声,拼命跃向岩下!   堂堂的“八幡会”“冥魂幡”幡主,居然施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怪招,而且步调又是这么快速,不禁把一个何敢当场看傻了眼!   光柱略一舒卷,发出割裂空气的“哗”声异响。匹练般随后追上。   李少雄却在此时瞋目怒啸,奋不顾身的切入横截,他的亮银根狂舞急旋,硬是迎堵光柱——那道身剑合一、威力无比的光柱!   于是,绵密的金铁交击声急骤响起,猩红的鲜血喷溅四扬,光柱在连连波震中倏然收敛,李少雄打着转子抢出九尺,一头翻跌不起。   身子布满交错的、深刻的割痕,皮肉的绽裂与衣衫的破碎只融合成一团颤蠕的殷红,李少雄趴在那里的形状令人直接联想到死亡——这条汉子却在遭到如许痛苦,面临死亡的前后过程中不曾哼得一声。   崔寿已经鸿飞冥冥,不见踪影,那丁四哥,则更不知在什么时候,早他娘逃之夭夭……   那杀死李少雄的人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女人,这女人看上去福态又平常,就如同大街上随时可以遇到的任何一位老太太一样,没有煞气,没有阴鸷或凶狠的神情,多的是一副慈眉善目。   这位老妇就是“赵氏剑门”第二代掌门,也是赵大泰与赵小蓉的生身之父赵极的嫡亲二妹,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活屠妇”赵素素。   赵小蓉暗里推了何敢一把,自己先开口叫:   “二姑……”   何敢干咳一声,双手抱拳:   “不知前辈驾到,有失远迎,多时未见,前辈功力却越发精进,真个愧煞吾等……”   赵素素格格一笑,走了过来:   “少给我老人家扯些闲淡,这一路上来吃辛受苦,日晒雨淋,今晚更窝在那块山岩上头憋了这一阵子,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你们小两口?我说何敢呀,只要你稍稍有上点良心,对我们家蓉丫头好一些,别说这区区劳累,便豁上我这条老命,也是值得!”   何敢愣呵呵的傻笑着,自觉一张脸热到了耳根子:   “是,前辈,多亏前辈一门老少相助,何敢幸能得出生天,有余之年,皆报恩之时,何敢——”   一挥手,赵素素打断了何敢的话:   “‘赵氏剑门’不用你报恩,我老人家更不稀罕这一套,何敢,一朝你做了我赵氏姑爷,便成一家人,一家人何须报恩?换句话说,只要你娶了蓉丫头,也就等于报了恩,对不对呀?”   何敢呐呐的道:   “这个……这个……,前辈,何敢才流学浅,草莽出身,恐怕会屈辱了赵姑娘……”   赵素素斜明着赵小蓉,道:   “我说蓉丫头,你可在乎他的才学、他的出身?”   赵小蓉大大方方的摇摇头,羞怯的道:   “我不在乎,二站……何敢他人好、心好,这就够了……”   “嗯”了一声,赵素素又道:   “也不怕他屈辱了你?”   赵小蓉垂下目光,低幽幽的道:   “如果我有这种想法,还会千里迢迢跑来见他?”   直瞪何敢,赵素素道:   “话说到这里,业已到了头,何敢,你手摸着良心,好歹做个交代!”   眼前的情势,已到了拿鸭子上架的光景,而真个凭良心说,赵小蓉任是哪一项也足以匹配何敢,况且还加上这些情,这些恩,这些义。在如此的厚爱深德之下,何敢再要以个人条件的不妥做推倭,就不仅不上路更带着虚假了;他望着赵小蓉,赵小蓉也望着他,双目中又见泪水波莹……   用力颔首,何敢大声道:   “只要赵姑娘不嫌弃,我就要娶她做老婆!”   赵素素笑得面如春花,灿丽开怀:   “真是粗,却粗得好!”   那一侧的赵大秦快步走近,一手拉着妹子,一手拉着何敢,又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这位准大舅子的语声竟透着梗塞:   “老天有限,总算了却赵氏一门几年来的大心愿,但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五世其昌……”   赵小蓉才羞得埋下脸去,赵素素已笑骂道:   “真是二愣子一个,还不到成亲行礼的时辰,你就急着祝颂做什?咱们快离开这里,另找个地方先好好热闹热闹   何敢过去拔出苏亥尸身上的“龙舌短剑”,这才会同赵氏老少三人,匆匆由山岩向东逸走——领头的是赵大泰,他好像对附近的地形相当熟稔——   东方,已透出一抹暖色,有习习的晨风吹拂,风有点冷峭,而卧虎岗伏踞如故,夜来连串的搏杀拚斗,却已似春梦无痕…… 拂晓刺杀--第十七章 八方风雨 第十七章 八方风雨   半山腰上的这个石洞,也真难为赵大秦他们怎么找到的;石洞不深,干燥且通风良好,石洞外面有层层竹林掩遮,一片碧绿中透着那等沁人心脾的清幽意韵,非但看着顾眼,便住上几天亦挺安逸。   石洞中打扫得相当洁净,还铺得有细致的草、牙骨枕、丝夹被,甚至连茶壶茶杯外加资制食具都不缺,只要在洞口的凹壁处理石成灶,就能举炊啦——这哪像是出远门准备狙杀豁命的情形,简直同郊游野宴的光景差不离……   赵大泰才替何敢把肩头、腰肋、以及脑门上的伤处敷药包扎妥当,赵小蓉已端了一壶香茗进来,更顺手递了一件灰绸长衫给何敢,然后取过两只盖杯搁在席上,轻轻悄悄的将茶水注满杯中。   何敢望了望手的上长衫,转脸向赵大秦:   “这可是你的衣裳,赵老大?”   嘿嘿一笑,赵大泰道:   “我的衣裳?你也不瞧瞧咱们两个的体型差得这远,我的衣裳你如何适身?好叫你知道,这是我妹子特地为你手缝的哩,还不止一件,大约替你缝了五六件,另外一双软鞋,两双快靴,也都是她一针一线为你做好预备着,有这样的一个浑家,何敢,你说你是不是叫命好?”   连连点头,何敏感动的道:   “不只是命好,更是前生修来的福份,论起来我又算老几,却蒙赵姑娘青睐有加,厚待至此,每一思及,实在心中有愧……”   赵大泰笑道:   “你现在总晓得我妹子对你的情份了?何敢,虽则领受稍迟,好在还不算太迟,你是他娘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妹子这样般般上品、桩桩高雅的标致淑女,大家闺秀,挑着灯笼也无处找,就凭你姓何的一个老粗,更连提都不用提了,可她就偏偏看上了你,又来得这么个死心眼法,你瞧你是走的哪步运?敢情祖坟的风水好啊……”   何敢哭笑不得的干声打着哈哈,表情十分尴尬;赵小蓉双手奉了一杯茶过来,边白了她哥哥一眼,低声埋怨着:   “哥哥,你就少说一句行不行?何敢面皮薄,也不怕他承受不住?”   何敢接过茶杯,涨红着面孔道:   “没关系,没关系,我和赵老大一向玩笑惯了,明白他的个性,再说,他讲的也是实情,早晚皆属郎舅至亲,几句话还有受不了的?”   一句“早晚皆属郎舅至亲”,不但赵大泰听得舒心透顶,赵小蓉尤觉甜蜜温暖无比,她深深望着何敢,无限柔情的道:   “我哥哥这个人就是口没遮拦,难得你能掠解他,有什么说得过份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何敢忙道:   “不生气,不生气,赵姑娘,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赵大泰自己伸腰取过茶杯,掀起杯盖把杯面上的茶花吹拂到一边,嘬唇浅吸一口,这才颇为感慨的道:   “所谓‘女大不中留’,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错,嫡亲的兄妹哪,一眨眼妹子长大就向着外人啦,养丫头的确不如养儿子好,何敢,对不对哇?”   何敢窘迫的道:   “其实,两姓结亲,便成至好,也和一家人一样,不能说是外人……”   赵小蓉斜明着乃兄,道:   “听到了没有?哥哥,你再要放言高论重男轻女那一套,休要怪我在二姑面前告你一状,包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双手急摇,赵大泰赶紧道:   “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放屁便是,你切莫在二姑耳边造谣生非,妹子,我们只是聊聊而已,你可不作兴如此整人!”   得意的笑了,赵小蓉道:   “谅你也不敢不怕,二姑生平最恨的就是人家说儿子强过女儿,男人优于女人,为赌这口气,她宁肯豁上一辈子不嫁,亦非得标着爷们争争长短不可,现在如何?天下之大,有几个男的功夫比她强?就算爹吧,大概也不能不让她三分!”   何敢一想起那位“活屠妇”赵素素,亦不禁背脊泛寒,他呐呐的道:   “赵姑娘,你的二姑本事真叫高,居然连‘身剑合一’的剑法都练成了,我出道江湖这许多年,还只是第二次看到这等精湛艺业的显示,乖乖,芒锋所至,寸草不留,在一把剑上,能有如此造诣,堪称观止了……”   赵大泰抢着道:   “何谓‘赵氏剑门’?这就是了,你以为我们光靠虚名去唬人么?好叫你小子大开眼界,知晓剑术之境,深瀚无涯,剑术之奇,莫可比拟!”   赵小蓉微皱双眉:   “哥哥,你又来了!”   何敢却颔首道:   “不错,赵姑娘,令兄说得有理;剑原为兵器之祖,属于最基本的刃械,会用容易,用得精到就难了;而剑术的上乘修为也有多种,想练到那等技艺,不仅是苦心与毅力,更要深具悟性,有特殊的禀赋和诀窍,所以习剑者千万,有成者便如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了‘赵氏剑门’的火候,在你二姑身上已经得到证实,确然不凡!”   一拍手,赵大秦喝声彩道:   “说得好,何敢,有你的!”   “噗哧”笑了,赵小容道: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羞也不羞?”   赵大泰道:   “这叫当仁不让,受之无愧,妹子,不信你数数看,当今武林有几个人使得出二姑的那一手?”   何敢若有所思的道:   “对了,赵老大,我还忘记问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又缀上来的?”   赵大泰道:   “还说呢,我他娘也只是刚刚将伤养好,就迫不及待的照你行前所交待的路线追了下来,一面另托人回家,传书告急!”   何敢不解的问:   “传书告急?告什么急?”   金鱼眼一瞪,赵大秦道:   “我可不似你,好歹拚上一条命,直脖子不弯的硬朝刀口上撞,眼前明明是个坑,你也三不管的愣往下跳,我却得合计合计,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否敌得过‘八幡会’那一群豺狼虎豹,合计的结论是绝不可能,利害权衡之下我当然就要讨救兵,家里接信以后,马上派来二位娘子军,一位是我二姑,一位就是我妹子;我们约定在北边‘朱雀镇’一家‘喜来客栈’会合,却亦在那里失去了你与金铃的踪迹……”   何敢道:   “本来是预定经过‘朱雀镇’的,因在半路上遭到‘八幡会’拦截,才临时岔了路;赵老大,拦截我们的人,就是你在‘苟家集’遇着的那几个,全是马无生手下的悍将……”   赵大泰道:   “储祥和邵昆山那一伙?”   点点头,何敢道:   “正是,也幸亏你提过这几个杂种,我才断定马无生本人不在其中,方能静下心来谋动歼杀,不曾当场乱了手脚!”   赵大秦恶狠狠的道:   “早知情况会是这样演变,那时便下手做了他们,也省得后来凭添如许麻烦!”   何敢又道:   “赵老大,‘朱雀镇’以后呢?你们又是如何跟上来的?”   赵小客接口道:   “我哥哥实在迷糊,把二姑和我召了来,竟然不知道你在哪里?客栈中闷了两天,想想这样傻等不是办法,就只有三个人分成三拨,顺着‘朱雀镇’内外瞎转,不料这一转还转出眉目来,哥哥遇着几位黑道朋友,经他打听之下,获悉‘八幡会’大批人马前几日路过附近,听说是由那白不凡带头领路,但他们的目的地何处,却不清楚……”   赵大泰不由自得的一笑:   “姜是老的辣嘛,我他娘灵机一动,另外找人刺探力向双的宅居坐落何处?一问之下,果然距那‘朱雀镇’不远,我直觉便联想到白不凡与那力向双仍有勾结,而且‘八皤会’如此大张旗鼓,劳师动众,极可能是为了对付你,几种迹象一凑,便决定先摸到卧虎岗性力的那儿,好歹探探风声再说……”   何敢问道:   “路子是走对了,赵老大,你遇着力向双没有?”   先喝了口茶,赵大泰咂着嘴道:   “在我们抵达的当口,正好逢上那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辰光,力向双的宅子里外,简直像沸了锅啦,人来人往,吆喝得神鬼不宁,火把灯光,绕着姓力的宅子四周打转,我一看情形,就知道出了大事,而且也判断又是你老弟捅的漏子,经与二姑妹子略做商量,只有冒险从后院掩进去弄个明白再说,我们才一越墙而入,哈!你猜却碰上了谁?”   何敢脱口问:   “谁?”   赵小蓉微含醋意的道:   “金铃。我哥哥和她见过一面,认得她,人长得好美哦……”   何敢咧嘴苦笑,又忙道:   “这娘们跑出来瞎撞乱闯干吗?我一再交待她要注意隐藏行迹,最好躲在屋子里别出来,因为力向双已和我消除前怨,反过来帮我们了,万一教‘八幡会’的人在哪里遇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赵大秦道:   “这个金铃已告诉我了,她也不是故意瞎撞乱跑,只是由你的房间回到她的房间而已,就这么巧,她才掩掩藏藏的出来,就恰巧接上我们翻过去的那一刻;这女人很他娘会说话,言简意胲,马上便把前因后果讲得一清二楚,更推测你会引诱‘八幡会’的朋友往岗上去,她表示卧虎岗地形崎岖复杂,黑夜中又宜于伏击,她说你是第一流的伏击行家,狙杀奇袭,并世无双,我们听了亦颇有同感,立时转向山岗这边,一阵搜索,好不容易才算找着了你,何敢,你可正在热闹着呢!”   叹了口气,何敢道:   “幸亏各位及时赶来,否则我的乐子就大了;待到崔寿他们出现的时候,我已是筋疲力竭,强弩之末啦……”   赵小蓉轻声安慰道:   “人身是肉做的,可不是铁铸的,何敢,你夜来连番恶斗,血战不歇,歼杀了对方那么些好手,自己又遭到多处创伤,如何能不累不乏?‘八幡会’仗着大批人马想检便宜,却半点上风没占着,比较起来是他们灰头上脸,更越发显出你是一条汉子!”   赵大泰道:   “我妹子没有说错,何敢,你的确是条好汉,强敌环伺,如狼似虎的险恶情势下,你依然能冲进冲出,反复拚杀,胜负是另外一回事,光这份胆识、这股勇气,就不是常人能及的了……”   何敢坦白的道:   “这是为了要生存下去,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可不愿白白将老命献上,他们想置我于死地,我好歹总得拖几个垫棺材底!”   赵小蓉道:   “你也不用自谦,何敢,如果你心虚情怯,大可一走了之,又何必回过头去招惹那干人?乌天黑地,还愁跑不掉?”   何敢笑了笑,道:   “老实说,我要一跑,那白不凡在力家失踪之事,就不好收场了……”   赵小蓉道:   “所以说你是条汉子嘛,为了别人,就不管自己死活——何敢,以后可不准你这样充英雄!”   好家伙,尚不到交拜天地的节骨眼,命令业已颁下来啦,然而何敢不但不觉得恼火,反感到心中甜丝丝的,他嘿嘿笑着:   “以后,哦,有了家当然就该斟酌着点,不替自己打算,也得为老婆孩子设想……”   赵小蓉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何敢那只粗厚的大手,她脸色酡红,却神态深挚又欣慰——最是多情在此时。   赵大泰把眼前的事看得挺自然,他双掌互合,望向洞口:   “二姑说今天要庆贺一番,硬抢着到镇甸上去买酒食,这个光景也该回来了,可别半路出什么岔子才好……”   那边何敢与赵小蓉手地紧握,四目脉脉相传,谁也没听到赵大泰在嘀咕些啥玩意,奇的却似念咒一般,洞口人影轻闪,赵素素已笑眯眯的出现。   赵大泰连忙站起,快步迎上:   “二站,你怎的去了这么久?都买的些什么好吃的呀?”   赵素素举起双手,嗬,一手挽着大包小包,另一手是只二十斤的粗瓷泥封酒缸,看样子,她老人家可真是要来次野宴,好好庆贺一场呢……   经过昨天的一顿饱食畅饮,又舒酣的睡了一大觉,何敢很早便醒了,醒来之后,但觉精神振作,心境开朗,连体内流循的血液都感到那么鲜活,伤口还在隐隐抽痛,却已构不成官能上的负担;他坐起身来,微笑着瞧一眼悬挂在洞穴当中的布幔——布幔之内,权充赵素素与赵小蓉的寝居,他和赵大泰便睡在外头,现在,赵大泰睡得正熟,鼾声不绝,看样子仿佛仍在一场好梦之中……   何敢步出石洞之外,深深呼吸着山野林间的清新空气,他在想,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又是多么难得使身心都能暂获休想的一刻。   一条流溪自洞侧蜿转淌过,溪水澄澈冷冽,他蹲在溪边掬水洗嗽,冰凉的水花泼触他的脸颊发隙,恁般沁心涤肤的感受,就更令他情绪爽逸了。   忽然,很轻很轻的一个声音响自竹林的边缘,听起来似是人们在示意噤忌的“嘘”声,可是又像在招呼什么,十分顾虑的在招呼什么。   抹去满面的水痕,何敢目光四巡,微露疑惑之色,他怕自己听错了,就在此时,那透着十分鬼祟的“嘘”声又响了一次!   何敢急忙循声探视,竹林掩映处,可不正有一条人影?那条人影犹在冲着这边连连招手哩!   略一迟疑,何敢放轻脚步,迅速凑近,来在竹林之前,他才停下低问:   “里面是谁?再不亮相出来我可要硬请啦!”   于是,一根青竹棒猝然横向何敢眼前,而何敢的“响尾鞭”也同时当胸竖立——他眼神焕寒,压着嗓门咒骂;   “万花子,我操你个六舅,你是阴魂不散?老是夹缠不清,天上地下全能叫你缀着!”   一声低笑,斜刺里闪出来那个大个子不是妖丐万人杰是谁?万人杰一现身,便朝着何敢不住打恭作揖,堆起满脸谄笑:   “我老花子不是早说过么,天下无处不相逢呀,老何,咱们这一遭又是喜相逢啦,瞧你气色红润,印堂开亮,眼见就是好运临头了,老何,将来还得多多仰仗罗……”   哼了哼,何敢没好气的道:   “遇上你,天大的好运也能泛霉;姓万的,你倒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怎么在什么地方都能吃你摸到?你这回跟上来又打算玩哪一手把戏?”   万人杰喊了声冤,一脸的委屈:   “老何,老何,你看你这是什么话?我老花子挽着一根打狗律,行乞要饭是不错,可从没向你讨过一口剩莱残羹呀;我们是老朋友,对不对?老朋友来探望一下老朋友总不算罪过吧?”   何敢板着面孔道:   “你这种‘老朋友’,还是少交几个为妙,一朝弄不巧,被人吊了脖颈都不知道是怎么挨的吊!”   闷声打了个哈哈,万人杰涎着他的老盘儿哈了哈腰:   “别这么把人不当人看,我说老何,我姓万的自来不曾有一丁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就拿上次你和金铃的那档事来说吧,区区五百两银子,便把我万某人打发得四平八稳,我却几曾在人前人后吐过你半句不是,泄露过一字隐密?老何,我老花子还算不够意思么?”   何敢“嗯”了一声,神色略微缓和了几分:   “这倒也是实情,至少,你比白木凡那王八蛋要高尚得多……”   挺了挺胸膛,万人杰似乎一下子长高了两寸:   “说得是,老何,那白不凡简直不算个东西,混世面岂有像他那样的混法的?就如狗撅屁股,引着‘八幡会’的大队虎狼四处断你的生路,为来为去却只为了人家赏口残汤、承几点唾沫星子;这种角色不但没出息,连他娘半点格调都不带,和我一比,姓白的差远去啰,我万花子虽吃的是杂八地,可是盗亦有道,老何,你说是吧?”   何敢皮笑肉不动的道:   “万花子,你也休他娘得几分颜色便想开染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遭突然来到,又有什么名堂?”   万人杰忙道:   “主要是睽违已久,心里惦记得慌,一思及久别未晤,再念到你如今正身处险境,两条腿便不听使唤,愣朝你这边移过来啦……”   何敢嘿嘿笑了:   “倒是值隆谊厚呢,万花子,我先谢关怀之忱,而除了你对我的关怀以外,可还有次要的事体?”   居然有些忸怩起来,万人杰原本赤红的脸膛,更加透出一色褚紫:   “次要的事么,哦,有是有那么一点,你若要问,我顺便提上一提亦无不可,但却预先说明,此乃纯系帮忙,绝对没有其他含意……”   何敢慢条斯理的道:   “我且洗耳恭听,至于你的好意,谨领在心了。”   万人杰靠近了些,先是朝各方搜视了一遍,又只手附嘴,神秘兮兮的道:   “老何,说实话,我对你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凭你单枪匹马,一个鸟人,竟将素以凶悍闻名的‘八幡会’搅得天翻地覆,灰头土睑,这份能耐,岂比寻常?尤其前晚上你可大大露了一手,独个儿便干掉了‘八幡会’的两个幡主外加两名硬把子,如今你的声望业已更形提高,行情越开,往后,还要多请提携关照……”   吁了口气,何敢道:   “你待告诉我的就是这些话?”   万人杰立时接道:   “当然不止,当然不止,这就紧跟着向你禀报——自前晚上你重创‘八幡会’之后,‘八幡会’上下算是全军震撼,举帮惊动,接着来的反应,我花子不提你也知道,他们连夜调度精英好手,倾巢而出,发誓要为死去的弟兄复仇雪耻,现在已由‘八幡会’的首席幡主‘轮回幡’金光照亲自率领着赶达‘卧龙岗’,随同金光照前来的,还有此次事件的头号关系人物官玉成,列属第五幡的‘奈何幡’幡主场巧,当然,他们也把能够带在身边的得力手下尽量带齐,再加上原就汇集这边的马无生、崔寿、勾未还等人,‘八幡会’可说已把整个组合的力量聚集这边的马无生、崔寿、勾未还等人,‘八幡会’可说已把整个组合的力量聚拢,准备孤注一掷了!”   何敢不由沉默下来,这样的形势演变,虽然早已预料之中,但一朝铸为事实,仍难免有一股沉重窒迫的感觉,感觉里有隐隐的血腥气息,有漫天的愁云惨雾,有生死一瞬的呐喊,有存亡一息的悲叹;明明是迟早要来的事,却竟来得这么快!   万人杰观言察色,小心翼翼的道:   “老何,我所告诉你的消息都有事实根据,更有的是我亲眼目睹,绝非空穴来风,如今的情势对你可说十分不利,要怎么应付,你千万三思……”   何敢苦笑道:   “娘的,‘八幡会’用他们全部组合的份量,来赌我一个人的输赢,这个注真叫下得不轻,看情形,他们是非要我这条老命不可了!”   万人杰低声道:   “其实你也用不着悲观,老何,打不起跑得起,你又何苦跟他们玩硬的正面上?他们兵多将广,人众势大,你就算有‘赵氏剑门’撑腰,干起来也未必能占上风,依我看,干脆避他一避,待锋头过去,再反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何敢摇头道:   “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退缩逃避的事我姓何的干不来;老花子,咱们活在世上,不光是保命苟安便能满足,活要活得理直气壮,若是活得连自己都感到窝囊,也就没啥个意义了……”   万人杰忙陪笑道:   “话这样说是不错,但也不能明明知道是个坑却硬往下跳呀,老何,以‘八幡会’如此阵容,你是无论如何抗不过的!”   舐舐嘴唇,何敢无精打采的道:   “正面抗,当然是抗不过,换一种方式,大家仍有得玩……”   万人杰兴奋的道:   “躲过去,反回来——就像我方才的倡议?”   何敢摸着下巴:   “不是这种方式,咱们还是老法子,游斗狙击,分而歼杀;孙子王八蛋才会傻得同他们列阵硬拚,‘八幡会’以多吃少的战法天下有名,我们不上这个当!”   万人杰又殷勤的道:   “眼下他们全住在离着力向双宅子不远处的‘尾村’里,上百人租下村子最大的几幢三合院房舍,便以‘尾村’为中心,沿着周围扩展搜索,自然,他们也向附近坐地的码头帮口打了招呼,要求协助追查于你;他们认为你必不致远去,一定匿藏在左近某个隐密之处……”   眼珠子一翻,何敢道:   “这些杂种何以认为我不会远飘?”   万人杰谄笑道:   “老何,这就是你比人强的地方;‘八幡会’他们对你都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对你的个性、脾气、行事的法则皆曾加以分析,他们明确的判断你不会逃避或畏缩,否则,前天晚间的血战便不可能发生——如果你怕,你何必回头攻击?如果输怕,甚至早就不接金铃这桩生意了!”   未免也引起一缕豪情,何敢喃喃的道:   “倒还知道我姓何的不是个孬种……”   一仰大拇指,万人杰夸张的道:   “如果你是孬种,我们这些人不全成了酒囊饭袋?老何,你是条好汉,响当当的好汉,朝地下一丢,都包管铿锵有声!”   何敢耸耸肩,一点不带笑意的笑笑:   “别究他娘的夸我了,还铿锵有声哩,到时候不哭天抢地的满地打滚,业已算是祖上有德,烧了高香——”   柔柔的、静静的,赵小蓉的声音飘了过来:   “何敢,用不着含糊‘八幡会’,‘赵氏剑门’上下老少,全誓死为你的后盾……”   万人杰惊得心头一跳,慌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赵小蓉、赵素素以及赵大泰三个,早就一排站在左侧丈许之外了。   何敢半转过身去,强颜笑道:   “前辈,赵老大,赵姑娘,你们起来啦?”   脑袋一缩,身形微矮,万人杰形色惊惶,摆出一副拿码子开溜的架势:   “老何,老何,消息传到,算是你我相交一场的知报,赵家人我招惹不起,就此告辞——”   不等何敢说话,赵大泰已尖声叫了起来:   “兀那妖花子朝哪里给我走?还不乖乖站住听我问话!” 拂晓刺杀--第十八章 计施苦肉 第十八章 计施苦肉   万人杰走也不是,留亦不甘,他面向何敢,低促的道:   “老何,这赵老大最是刁钻难缠,那越素素更是喜怒无常,女阎君一个,弄不巧能叫他们活剥了,你帮我讲句话,我且脱身要紧——”   何敢使了个眼色,悄声道:   “你别瞎他娘慌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赵家人亦非豺狼虎豹,还能生吞了不成?放大方点,有我替你遮拦着。”   这时,赵家二位已走了过来,赵大泰上下端详着万人杰,金鱼眼转动不停:   “久不相见啦,我说妖花子哪,你和老朋友一朝面就待脚底抹油,敢情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生怕有人揭底,嗯?”   万人杰满面堆笑,打恭作揖:   “约莫有年把没遇上了,赵老大,上一次还是在小诸葛那里喝春酒见的面,呵呵,这一向可好?赵老大你是越发精神兴旺,体气丰健啦……”   赵大泰嘿嘿一笑:   “我倒不怎么样,反正日子总得凑合著过,我说妖花子,你最近又在哪里发财呀?”   万人杰忙道:   “一双毛腿到处转,替人跑路,受人差遣,赚几文赏钱将就着糊口,赵老大,不怕你见笑,一尊穷神老是扛在我肩头,苦来兮。”   赵素素半眯着眼接口道:   “今天一大早,莫非是想来这儿冲着我们赵家姑爷捞几文?”   呆了一呆,万人杰愕然道:   “二姑奶奶的话我不懂,赵家姑爷,谁是赵家姑爷?”   用手一指何敢,赵素素笑吟吟的道:   “喏,你与何敢叽叽喳喳谈了这一阵子话,还不晓得他就是我们赵家未来的新姑爷?”   万人杰迷惘的道:   “何敢?那,那赵家娘子又是哪一位?”   赵素素又一指赵小蓉,笑得越发高兴了:   “这不就在眼前,怎么样,一对儿配得挺体面吧?”   万人杰先对赵素素打了个揖,又向何敢、赵大泰、赵小蓉三人重重抱拳:   “恭喜各位,贺喜各位,这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所谓珠联壁合,鸾风和鸣,正是天设地配的一对,男才女貌的一双,万人杰这边厢有得礼颂,哎,乃何赵结姻,五世其昌,英雄淑女,相得益彰!”   何敢站在一边,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心里不停的暗骂——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句不离本行,姓万的饭讨久了,连说吉祥话也带着数来宝的味道……   这一招,却把赵素素和赵大泰逗乐了;赵素素老怀欣慰,不住拍手:   “好,好,妖花子赞得好,又贴切,又妥当,你们瞧瞧,这小两口儿,可不正是天设地配,男才女貌么?大泰呀,赏!”   赵大泰一叠声的答应着,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塞到万人杰腰带里:   “纹银百两,联表谢意,妖花子,就讨你个好口彩啦!”   万人杰虚虚推让了一下,紧向赵素素哈腰谄笑:   “二姑奶奶,多谢厚赐,多谢厚赐……”   赵素素笑意不减,望着万人杰道:   “人家都说你这花子惹厌,到处刺探隐私,挖人壁脚,借而讹财勒索,今日一见,传言也未必可信,瞧起来,你还蛮会奉承的……”   万人杰垂手恭立,打蛇随根上:   “二姑奶奶明鉴,有人背后说我坏话,我不计较,江湖环境原本复杂,就像个大染缸,一旦脚踏进来,恁是多么本质白净也得染上点颜色,只要问心无愧,何妨尽其在我?而且嘴在别人身上,又哪能对得住呀?好在还有像二姑奶奶这般明察秋毫,讲公道话的前辈先进主持正义,便让那些烂舌头去瞎喳呼呼……”   赵素素颇为受用的点头道:   “说得也是,嗯,说得也是……”   一拍万人杰的肩头,赵大泰眉开眼笑:   “好老小子,有你的,大清早就碰上你这个喜来报,我妹子同何敢算是有福了。这可是个好兆头哇!”   万人杰一派谦虚:   “应该应该,其实是我沾了各位的喜气……”   一直不曾再开口的赵小蓉,轻轻靠近何敢,微仰着脸儿问:   “不全是来报喜吧?何敢,我们只听到后半截儿,好像还有坏消息?”   何敢勾动着唇角,呐呐的道:   “情况不怎么妙,‘八幡会’业已倾巢而出,誓言要与我硬拚到底,如今怆们大批人马已到达‘尾村’,就是力向双住处不远的地方……”   赵小蓉深情的望着何敢,道:   “你放心,何敢,我们生死全在一起!”   何敢有些不好意思,自觉面皮又在发烫,回答也有些含混不清:   “我明白……我,我没有不放心……”   赵素素笑容顿敛,气也变为冷硬:   “我说妖花子,‘八幡会’可确实把他们好样的调齐了待豁上干一场?”   万人杰必恭必敬的道:   “绝对不假,二姑奶奶,我的消息来源相当可靠,而且,我也亲眼看到了他们瓢把子金光照在‘尾村’出现,还神气得紧呢!”   哼了哼,赵素素凛冽的道:   “是欺我们这边人少?我倒要卯起来试试,看到末了哪一方坍台!”   赵大泰也火辣的道:   “这些年来‘八幡会’吃横粮吃惯了,以为天下同源都得矮他三分,奶奶个熊,此番正好趁着机会和他们一决雌雄,来个彻底了结!”   干笑一声,万人杰小心的道:   “敢问赵老大,这一趟,‘赵氏剑门’来了几多好手?”   赵大泰道:   “三个,喏,不全在这里?”   万人杰咽了口唾沫,十分谨慎的道:   “贵门只到了三位,按功力说呢,个个高强,照人数讲呢,就未免稍嫌单薄了一点,要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赵大秦眉梢扬起:   “不见得吧?光凭何敢一己之力,就能把‘八幡会’整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如今再加上我们三人,‘八幡会’还有多少便宜可占?”   万人杰倒是不怕忠言逆耳,他十分恳切的道:   “赵老大,话不是这样说,何敢先前之所以屡有斩获,一在‘八幡会’过于轻敌,二在何敢使用狙击游斗的方法得直,三在‘八幡会’力量分散,未能集齐,现下情势却已大不相同,他们非但是有备而来,且行动一致,芒锋所指,锐不可当,这边若不妥思应对之策,鹿死谁手,恐怕未敢预料……”   赵大泰嘴里说得把握十足,其实也是替自己争颜面,“八幡会”气焰之盛,份量之重,他怎会不明白?此番若不是为了替何敢拼命,叫他去与“八幡会”架梁,他还真得仔细琢磨呢。   赵素素侵吞吞的开口道;   “妖花子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咱们可别犯了‘八幡会’同样轻敌的毛病,须知满饭好吃,满话难说;‘八幡会’能成今天的气候,亦非易事,自然有他们不比寻常的条件,要如何对付才算合适,大伙该多动动脑筋!”   赵小蓉低声道:   “二姑,我认为何敢以前用的法子最好,奇袭狙杀,分而歼之,如果正面列阵抗拒,我们这边的实力未免不足……”   赵大泰眨着眼道:   “是不是赶紧回去加调入手前来助阵?”   赵素素道:   “回去调人,时间上怕已不及,人家不会光坐在那里傻等,刚才妖花子不是说过了吗,‘八幡会’业已紧锣密鼓的在搜寻我们啦!”   忽然,赵大泰直瞪着万人杰,锥子一样冒出两句话:   “我说妖花子,你却是怎生找到此处的?”   言下之意,乃是透着另一个疑问——会不会是替“八幡会”探路卧底来的?   万人杰如何体悟不出赵大泰的弦外之音?他猛觉心腔子收缩,冷汗涔涔:   “赵老大,你千万不要瞎起疑心,冤枉了我;我能找到这里,也是巧合,二姑奶奶不是昨天到东边那个市集去买吃食么?我恰好在摊子上喝老酒,一眼瞥及,这才偷偷跟了过来,目的是为何敢传送消息,我所以不敢显露形迹,就是生怕引起各位的误会——”   赵大泰道:   “那么,你又如何知晓何敢是与我们在一起?”   万人杰忙道:   “自从老何借三位之助,在卧虎岗上大做了‘八幡会’一票,一夜之间已成了名人啦,只要附近地面上混世的角色,谁不清楚这件事?别人能知道,我岂不更有数?而二姑奶奶足踪所至,当然也就是各位落脚之处,这点小小推理,说起来实不为奇……”   赵大泰这才释然:   “娘的,你倒是精滑得紧!”   微微哈腰,万人杰表情十足:   “为了帮朋友一点小忙,费些心思总是免不了的……”   赵素素瞧着何敢,道:   “你有什么想法?何敢!”   略一沉吟,何敢道:   “前辈,我的想法,方才赵姑娘已经说过了。”   眼珠子翻了翻,赵素素道:   “在一个赵姑娘,右一个赵姑娘,也不嫌生份?迟早要结夫妻,嘴巴上犯不着这么拘谨,直叫名字比较亲切得多!”   何敢尴尬的道:   “是,叫名字,叫名字比较亲切……”   万人杰趁机拍上一马:   “老何,二姑奶奶可全是为了你,要是不关心,不痛惜,谁管你怎么称呼?你得好生开开窍,几十岁的人啦,别老让长辈大小事情都劳神……”   狠狠瞪了万人杰一眼,何敢问的话却一本正经:   “万花子,你见到力向双两口子没有?”   万人杰也装做没看见何敢那一眼之瞪,他摇头道:   “没见着;你为什么会忽然问起他们夫妇?”   赵小蓉似笑非笑的插进来道:   “只怕想问的不是力向双两口子吧?”   何敢苦笑道:   “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有此一问,自然有我的盘算,照目前的状况而言,我们的处境相当艰险,能多找个帮手岂不更好?”   万人杰不解的道;   “老何,你是指力向双?姓力的不是和你有过节么?怎的找帮手找得到他头上?”   何敢定定的注视着万人杰,一眨不眨,目光中显示的神情极为古怪——有着无比的热切与殷盼,甚至近乎到威胁性了;万人杰退后一步,忘忑的道:   “干嘛这么瞪着我?老何,有话不妨直说,少摆架势……”   何敢正色道:   “可以再帮一次忙么?万花子。”   干笑一声,万人杰的回答极为小心:   “帮老朋友的忙,原是义不容辞的事,但我个人力薄才鲜,只怕能耐有限,万一砸了锅,可不是玩笑得的,所以……”   何敢打断了万人杰的话:   “你先别推托,万花子,只问你有没有心再帮我一次?”   灵慧的赵小蓉这时悄悄向赵大泰努努嘴,赵大秦会意的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硬塞到万人杰手上,边笑妹妹的道:   “来来来,妖花子,这三百两银票且带着买壶酒喝,帮不帮忙是另一码子事,交易不成仁义在,总得先顾着你的难处。”   万人杰双手虚推着,连声打着哈哈: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就凭何敢同我的情谊,凭三位的金面,我姓万的还能不尽此棉薄?赵老大,厚赐不敢,厚赐实在是不敢……”   口中说着不敢,银票业已进了荷包,万人杰面不红,气不喘,冲着何敢一拍巴掌:   “老何,谁叫咱们哥俩这么要好来着?你的事,也就是我万某人的事,更何况尚带着赵府三位的交情?你说,有什么差遣要我去办?他娘水里来,火里去,就算两肋插钢刀,我姓万的也恁情认了!”   有钱可使鬼推磨,这句话真个一点不错——何敢皮笑肉不动的道:   “你倒是面面顾及,涓滴不漏,八方交情全卖遍了;万花子,这个忙,你是帮定啰?”   胸膛挺起,万人杰意态豪壮: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何我姓万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来着?”   赵素素在万人杰肩膀上拍了拍,低声细气的道:   “妖花子,你只要好生巴结,等到事完之后,包管亏待不了你,眼界放远点,胃口充大些,三几百两银子乃是小食,一朝功成,有你吃喝不尽的辰光!”   万花子立即兴奋起来,胁肩笑道:   “多谢二姑奶奶关照,你放一千一万个心吧,但凡我能力之所及,必然全力以赴!”   何敢靠近过来,赵素素、赵大泰、赵小蓉也自然围拢,将一个万人杰众星拱月般拥在中间,何敢低声传述着心法,万人杰一面细听,一边不住点头,只是头越点越慢,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到后来,模样竟似如丧考妣了。   世事原是如此,没有耕耘,何来收获?那吃喝不尽的辰光,岂是容易得来?   金光照坐在堂房中间那张铺着虎皮的大交椅上——这张酸枝为料的大交椅,不但在总窑口里,到任何地方他都携带着,坐惯了嘛,而且不可讳言,这亦是权力的象征,人在其上,会感到更多的自信与满足。   这位“八幡会”的首脑人物,面孔方正,巨目隆准,古铜色的脸庞更显得严酷而冷沉:现在,他双眼炯然的望着站立于三步之外的一位仁兄:“妖丐”万人杰。金光照尖锐的眼神似乎能将万人杰的五腑六脏看穿看透,盯得姓万的额头冒汗,心如鹿撞,好似喉咙管都被什么钳紧了!   金光照的下手坐着马无生,马无生一张白惨惨的狭长脸盘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倒未朝万人杰打量,只是盯视着头顶一根横梁的某一点上,眼珠子动也不动,宛似横梁上的那一点有着极大学问等着他去研究也似……   另一位站在门边的就是崔寿了,几口不见,崔寿的模样推停了许多,眉宇唇角流露着凝形的毒气,看上去有几分发头上脸的味道。   此外,四名黑衣黑甲,壮位有如粘牛般的大汉一字排开于金光照后侧方,四个人一样的形容猛悍,一样的态势粗豪,四个人全是双臂环胸,有股子一触即发的功架。   微微吁了口气,金光照沉缓的开口:   “万人杰,你刚才说的话都是事实?”   打了把脑门上的冷汗,万人杰弓身哈腰,一派诚惶诚恐的样子:   “回大当家的话,想我万某人算是哪一号角儿?就老天爷给我做胆,我也不敢来欺骗大当家,我可没活腻味怎能拿老命开玩笑?”   金光照望了望下手的马无生,低声问:   “二弟,姓万的方才那些说词,你认为可信性如何?”   收回盯在横梁上的视线,马无生嗓调暗哑,有气无力的道:   “我看应该有几分实在才对,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还想活下去,既然想活下去,就没有理由来诳我们,这于他毫无益处。”   金光照又问门边的崔寿:   “你呢?崔寿,你又有什么看法?”   崔寿清了清喉咙,道:   “老二的判断不差,我们不妨一试,好在不论真假,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金光照上下端详着万人杰,冷硬的道:   “你说何敢同赵家人目前躲藏在风坡附近的一处石洞里?你说你是在临沟集喝酒的时候窥及赵素素的行迹方才循线跟踪探悉?”   万人杰连连舐着嘴唇:   “正是如此,大当家,万某所陈句句是实,字字无虚;一看到那老虔婆,我就知道机会来了,偌大一件功劳,怎能白白放弃?别人想拣还拣不到呢……”   金光照不带笑意的一笑……   “不过,赵素素功力绝高,轻身术又是超人一等,万人杰,即使你想跟踪,却跟她得上么?”   万人杰提高了腔调,是当仁不让的气概:“回大当家的垂询,我万某人艺业稀松是不错,唯有一桩长处,就是自小勤练提纵身法,且小有心得,在这一项上,对任何人都未退稍让!”   “哦”了一声,金光照尚未说话,马无生已要死不活的点着头道:   “当家的,万人杰没有夸口,他的轻功确然有独到之处,我虽未亲见,却早听人提过不少次数了。”   金光照颔首道:   “那凤凰坡,离着这里有五六十里路?”   万人杰忙道: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远近,大当家若相信我的禀报,我自愿为各位带头引路——”   摆摆手,金光照道:   “无须偏劳,我们找得着人引路,而在我们回来之前,恐怕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待上一阵,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万人杰十分肯定的道:   “为了证实我的忠实与诚心,我愿意待在此地静候大当家及各位的凯旋捷讯!”   金光照对这几句话很听得进,他这才算有了点带着笑意的笑容:   “很好;但还有个问题要请教——万人杰,你这么替我们卖力,更不惜冒险开罪何敢与赵氏剑门,你的目的何在?”   马无生适时加上一句:   “说真话,别来些春秋大义,我们不听那套片儿汤!”   干咳几声,万人杰略带腼腆的道:   “是,我便坦陈直述,不绕弯抹角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要填饱肚皮才能往下活,活也有活得好,活得孬之分,这全非银钱莫办,我万某人一条劳碌命,两只飞毛腿,外带领着根打狗棍,无才无德,除了替人传传消息,送送口信,还有什么高招泥饭吃?所以么,嘿嘿嘿   金光照淡淡的道:   “想领赏金?我也知道你是打的这个算盘,万人杰,只要你告诉我们的话是事实,一等我们出动回来,不论有无斩获,绝对不会亏待你!”   万人杰赶紧抱拳打礼:   “多谢大当家赐赏!”   摸着刮得一片铁青的下巴,马无生又发话了:   “万人杰哪,不会我们人赶到那里,只剩下一座空城吧?”   万人杰恳恳切切的道:   “回二当家,在我来的时候,也就是今天一大清早,还亲眼目睹他们窝在石洞里,那地方清静隐密,照说是个藏身的好所在,但他们会不会临时起意,突然离开,便非我此刻能以保证的了!”   点点头,马无生道:   “倒也是实情,当家的,我看事不疑迟,这就调集人手抄过去吧?”   金光照沉吟着道:   “你看调哪些人去比较妥当?”   马无生想了想,道:   “如果何敢与赵氏剑门的人都在那里,则非全军出动不足以压制对方,但考虑万一扑空,则仍须预留后备人手,方可运用自如;因此,我们宜将大部主力调出,再留几个好手为接应,头尾相连,才不至乱了阵脚。”   金光照道:   “却是留谁在此地呢?”   马无生一派军师爷的味道:   “当家的自须亲临前锋指挥调度,我也必得一旁相辅,如今官玉成的人马正在距离凤凰坡不远处的六合圩一带巡搜,杨巧和他的手下也快要转回,我看就我们四幡出动,留下崔寿和勾小七准备接应……”   那一头,崔寿似乎不大甘愿:   “老二,你是知道的,前几天在卧虎岗上,我栽了一个大斤斗,连我最得力的两名爱将也一并横死,这口鸟气我是无论如何也吞咽不下,好不容易等到了报仇机会,你却把我摆在后边风凉,我,我可不同意……”   马无生叹了口气:   “崔寿呀崔寿,情势糟到这步田地,咱们又全是同生同长一条根,还有什么争长论短的?谁打前锋打头阵不都是为了兄弟报仇雪恨?我之如此调派,自有我的道理在,你千万忍上一忍,要以整个大局为重!”   崔寿咬着牙道:   “老二,我好恨啊……”   先是轻声咳嗽,金光照这才开口:   “崔寿,小不忍则乱大洪;老二说得对,仇恨是全帮的仇恨,耻辱亦是大家的耻辱,凡我‘八幡会’所属,哪一个不是身领神受,痛恶推心?你且当你份内的差事,好歹总有机会叫你出气也就是了!”   崔寿欲言又止,却只好转过脸去不再出声,瓢把子的吩咐,即等于是结论啦。   金光照头也不回的道:   “八流星何在?”   一排站立墙边的那四名彪形大汉齐声应诺,各自踏前一步,双双躬身。   金光照轻描淡写的下令:“立即派人前往知会官三爷,留在六合圩就地等待会合,另通报杨四爷,叫他马上率众转运,准备出发!”   四名大汉答应着鱼贯出门传令去了;金光照望向万人杰,严肃的道:   “我们不一定回来得早或是回来得晚,万人杰但你必须等我们回来才能离开,等一下崔幡主将替你安排暂住之处,你安心候着,我保证辰光不会太长。”   再次抱拳,万人杰说话就像吟唱:   “谨此预祝‘八幡会’旗开得胜,奏歌凯旋,金大当家威扬天下,举世无双!”   哈哈笑了,金光照自虎皮交椅站起,偕同马无生走向后室;万人杰这时才透了口气,却突然发觉连小衣都被冷汗湿透了…… 拂晓刺杀--第十九章 兵不厌诈 第十九章 兵不厌诈   这是一间单独建在后院的土砖房,宽有四尺,长约寻丈,大概原是这户人家用来堆置余粮或杂物什么的所在,房里有股子奇怪的味道,霉潮潮的闻着颇不舒服,万人杰便被“请”进了这间房子。   人一进屋,门外已经站上了两名黑衣黑甲的大汉,两人神情凶恶,虎视眈眈,决不是一副友善的架势。   不一会,崔寿也闹闹的走进屋来,自己拉了只圆板凳坐下,独眼瞧着万人杰,嘴里却相当客气:   “我说万朋友,地方狭窄了点,好在我们也是临时凑合,大家都将就将就,待慢之处,你还得包涵则个。”   弦外之音,莫不是尚要请万人杰到他“八幡会”的总堂口去尝尝水车的滋味?万人杰心口一紧,赶忙陪笑道:   “好说、好说,出门在外,又是办的这种刀血之事,哪能有许多讲究?有幸找处玩檐下遮雨避风,已经相当不错啦,何况还是这么一整间房子呢……”   崔寿阴恻恻的一笑,道:   “万朋友,今天一大早,你果然见到了何敢与赵家那几个杀胚么?”   本来也想拉张板凳坐下的万人杰,闻言之下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崔幡主,这岂是诳言虚语得的?若非确有其事,我怎敢拎着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你们‘八幡会’不是省油之灯,骗你们就是嫌命长了,我万某人混世混了大半辈子,还不至于干这等吊颈的事!”   “嗯”了一声,崔寿慢条斯理的道:   “话说得是不错,但我总觉得太巧了一点,怎么别人都没遇上,偏偏你就遇上了?”   万人杰子笑道:   “无巧不成书呀,崔幡主,其实我也是有心人,对这方面的事经验丰富,反应较快,只要嗅着味道便能找上门去,吃这行饭,不机灵点,成么?”   不待崔寿回话,他又跟着道:   “再说,如今我人在这里,跑又跑不掉,溜又溜不脱,专等各位当家的回来赐赏,假设我诓了各位,别提踢赏,土坑倒早挖妥了一口;你想想,我风吹雨打的两头奔波,该不会是为了找一口免费的土坑吧?”   崔寿独眼微眯,道:   “万朋友,你不要怪我多疑,当今江湖之上,是什么花巧都使得出,什么名堂都有,稍不留心,包上大当,所以凡事总得谨慎点……”   万人杰连连点头:   “是,崔幡主之言极是,谨慎点决没有错!”   崔寿道:   “你好生在这里待着,吃的喝的到时候自会有人给你送来,但我另有一项不情之请,万朋友好歹担待一二,就是行动方面么,暂时不准离开这间房子,在我们大当家返来之前,多少要委屈你了。”   万人杰故作豪迈之状,大声笑道:   “应该应该,崔幡主,这才更显出我的诚意诚心,你尽管释念,我是一步也不会踏出房门,否则,便叫守候的兄弟拿刀来砍!”   站起身来,崔寿详笑道:   “这倒不必,万朋友,总之大家自爱,彼此愉快就好!”   万人杰鞠躬如也的送走了崔寿,不觉又是一身冷汗,他实在有点心寒了,只盼望何敢赶快依计行事,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他越早脱离这个鬼地方越妙。   力向双两口子站在大厅门前,满脸带笑的迎接着一位贵宾——“八幡会”第七幡主,“粉面无情”勾末还。   被其同侪称为“勾小七”的这位“白骨幡”幡主,长得一表人才,骨架儿也相当挺拔均匀,就是脸色泛青,一双眼珠子邪犯桃花,水盈盈又骨碌碌的乱打转,看上去予人一种色迷迷的感觉。   现在,勾末还正大步向厅前走来,只带着两个人,一个是“煞刀”焦有德,另一个是“飞后”鲍可,这两位,全是句末还手下的前锋骁将!   力向双夫妇一见勾未还到了,急忙迎上,力向双边连连拱手道:   “七幡主真是赏脸,我还怕请不动七幡生的大驾哩,未来来,且先里请……”   勾未还双眼转动,压着嗓门道:   “老力,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如今麻烦事一大堆,我和崔寿是奉命在‘尾村’待令支援呼应,可不能离开太久,万一发生情况我若人不在场,乐子就大啦!”   力向双笑嘻嘻的道:   “当然是好事,要不,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惊动你七幡主?屋里坐,坐下再说。”   潘三娘一面跟着朝厅里走,一面笑得花枝乱颤:   “你们男人呀,就没有几个是好东西,我们家死鬼一得着那件玩意,便如获至宝,一刻也不敢搁搁的派专人去请七幡主前来共赏啦……”   似乎也感染了潘三娘那股戏押的兴致,勾末还有些猴急的道:   “是什么宝贝玩意,值得你夫妇如此慎重其事?听二位口气,想非凡品?”   这时,力向双暗暗向勾未还使了个眼色,勾未还会意,人朝椅中落坐,转头吩咐他那两个寸步不离的手下:   “有德,鲍可,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外头候着去!”   两人躬身回应,迅速退出厅外;力向双这才露几分阿谀之色道:   “七幡主,上回有个南边朋友路经此地,顺道前来看我,带来两缸风味极好的女儿红,咱们今天且开上一缸,另一缸我会着人给你送过去。”   勾未还摆了摆手,道:   “老力,这个时辰若说喝午酒已经太迟,喝晚酒却还尚早,尤其有事在身,我也不能多喝,一朝喝醉了,贻误戎机,我们老大可是要办人的哩……”   力向双笑道:   “随你喝多喝少都行,七幡主,你知道在贵组合之中,我最佩服、也最投线的只有你一位,这段日子相聚,使咱们有更进一步的交往认识,说起来亦不容易,才几顿饭的把晤,业已同老朋友一样啦,七幡主,喝酒只为助兴,老酒三杯下肚,观赏起那玩意来才越发有趣……”   搓搓手,勾未还道:   “别再打哑谜了,老力,到底是啥宝贝,快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   力向双点着头,转向潘三娘:   “浑家,去把东西取出来,请我们七幡主仔细瞧瞧!”   潘三娘走到大厅角落处的一只雕花木柜之前,拉开柜子下层抽屉,取出一方锦盒,然后,笑不露齿的将锦盒递到勾末还手上,在勾末还伸手接盒的那一刹,她还悄悄在对方掌心中搔一搔。   这一搔,不禁搔得这位勾小七心头一荡,浑身燥热,几乎将锦盒接脱了手;他连忙定了定神,调匀呼吸,十分好奇的掀开盒盖——   锦盒之中,装着一枚大小圆润有如鸡蛋的半透明玉石,玉石呈淡淡的青绿色,石质之内隐约可见驳杂的红白彩纹,就是这么一桩“宝贝”。   勾未还难免大失所望,却还得说几句客气话:   “嗯,不错,是块‘琉璃玉’,只是内有杂斑乱纹,品质略现微假,如果颜色再绿一点,色泽更清纯些,价钱就会越高了……”   力向双啼啼笑了起来:   “我的七幡主,我知道你见多了珍珠宝玉,是位品鉴行家,设若只是请你来看这块并不算上品的‘琉璃玉’,岂不是吃你的豆腐么?我力某人怎会做这种半调子事?”   勾末还不解的道:   “莫非还有另外的稀罕玩意?”   力向双神秘兮兮的道:   “七幡主,稀罕玩意就正在你的手上,这一次你算看走眼了;这块‘琉璃玉’宝贝的地方便是其中那些杂斑乱纹,你要不信,请对着光亮处细瞧。”   勾末还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盒中“琉璃玉”拈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正对过午的阳光眯眼瞄过去,这一看,不由看得他热血沸腾,浑身三万七千个毛孔都齐时张开了!   玉石中的杂斑乱纹乃是自然天生,却偏偏生得奇妙无比,纹理串连之间恰好构成男女两个赤裸裸的图形,这还不说,每在迎亮转动玉石,由于折光的道理,这男女形像便做交合之状,惟妙惟肖,纤毫毕露,端的是一桩宝贝!   力向双观察勾未还的反应,哈哈笑道:   “怎么样?七幡主,是个好东西吧?”   勾未还青白的脸孔此时透出一股兴奋的赤红,他一屁股坐回椅中,连声赞美:   “好,好,果真是件妙品,老力难为你是怎么找到的?”   力向双得意的道:   “因缘巧合罢了,却也费了我几百两银子;七幡主,这类珍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没有运气的话,花多少钱也买不到,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一类玩意,是以才特地邀请前来共赏……”   勾末还高兴的道:   “多谢盛情,多谢盛情,老力,拿酒来,我与你浮一大白!”   趁潘三娘出去吩咐取酒的空档,勾未还放低了声音,涎着脸笑道:   “老力,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力向双笑道:   “七幡主的事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且请明示,我在洗耳恭听。”   干咳一声,勾未还道:   “这件宝贝,你是多少银子买的?我出你双倍价钱,且让予了我如何?”   用力一拍胸膛,力向双大方的道:   “什么话?就凭七幡主同我力某人的交情,这点小鼻子小眼的东西还谈什么价钱?七幡主,就算我送给你结啦!”   勾末还惊喜的道:   “此话当真?”   力向双故作不悦之色:   “七幡主,小小一件珍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能打诳语空逗你七幡主高兴么?”   小心翼翼的将“宝贝”放回锦盒,勾未还冲着力向双重重抱拳:   “谢了,老力,真的谢了,我见你这份交情,特会酒来,咱们好好喝上一盅!”   力向双展额一笑:   “不怕喝多了耽误戎机?”   勾未还邪笑起来:   “去他娘的戎机,有我们老大在,加上他们三个先锋将,还有大批儿郎助威,实力已是足够,姓何的与赵家那几块料包管占不了便宜,我们老大只是小心过度,硬拴着我和崔寿在这里干耗,说起来没啥个道理!”   力向双拍手道:   “好极了,七幡主,我们且先痛饮一番,算是提早为贵组合开上庆功筵!”   勾末还手抚锦盒道:   “等到把酒喝足,我再好好欣赏一下这玉中奇景,然后拿回去逗逗者崔寿,包这老小于直痒到心窝里!”   力向双道:   “崔幡主为人严肃古板,不苟言笑,只怕他看不惯这种旁门异物吧?”   嘿嘿一笑,勾未还眨着眼道:   “别叫他那套假正经唬住,全是他娘的表面功夫,骨子里,老崔比谁都骚!”   谈笑间,潘三娘已领着一名下人走了进来,这个下人身体硕壮,穿戴着青衣小帽,低头捧酒,模样十分恭谨。   力向双接过那只黑瓷釉描白竹花纹的精致小酒缸,当着勾未还面前拍开泥封,拂去泥块,揭起里层油纸的一刹,香醇的酒气已扑鼻而来。   深深呼吸着,勾未还酒瘾大发,抚掌笑道:   “好酒好酒,这股子香味浓而不腻,甘纯中并无杂搀的酸甜气,尚未入口,我已能确定必乃佳酿之属。”   就着潘三娘取过来的大号酒盅,力向双满倾两杯,酒做琥珀色,微带粘性,却一望到底,力向双举杯示意,自己先一饮而尽。   此时此情,勾未还的警觉性仍然很高,在故做矜持的一让中,先等力向双喝了,他才连声道谢,仰颈喝干。   力向双又将林引满,哈哈笑道:   “真是酒逢知己干杯少;七幡主,朋友告诉我,说这陈年女儿红,后劲极大,怎么喝起来却像水淡?敢情是找对了饮酒之人,厚谊比酒浓啊……”   再尽一杯,勾未还砸嘴舐舌:   “可不是,我说老力,往后咱们得多亲近,有什么大小事,但凡我姓勾的能派上用场,你千万别客气,尽管吩咐便是。”   力向双赶紧将勾未还的酒杯斟上,两个人一碰而干。   这一小缸酒,说多不多,说少亦有五斤多,两个人你一杯,我一盅,不一会就见了底。   潘三娘一直打横陆坐着,力向双将缸底朝天,拍拍桌面:   “浑家,酒没有了,快快再取一缸!”   潘三娘笑笑道:   “说好两缸酒送一缸给七幡主的,别喝光啦,死鬼,换老黄酒煞煞瘾吧?”   一张黑脸透着紫酱色,力向双大声道:   “不管什么酒,是酒就好,浑家,把空缸撤下,满樽捧来!”   盈盈站起,潘三娘白了力向双一眼:   “还转文呢,我看你是马尿又灌多了!”   说着,她朝一旁站立着的那个下人招了招手,那下人急步走上,仍然低着头双手捧起酒缸——   就在这时,力向双突朝右边地下一指,低呼道:   “七幡主,你看!”   勾未还已有三分酒意,闻声之下醺醺然侧脸望去,那双手捧着空缸的壮健下人身子微躬,空酒缸已“哗啦啦”一声正砸在勾未还脑袋上!   这一砸力道极猛,整个酒缸四分五裂,瓷片瓦屑纷飞中勾未还的一颗大好头顿也开了花,他闷嗥着未及有任何反应,坐在他一侧的力向双已出手如电,恁般锋利的一柄匕首陡然间全送进勾未还的心口!   于是,那下人抬起脸来,冲着力向双龇牙一笑——这下人不是别个,竟是何敢!   潘三娘行动迅速,轻轻拍手,大厅例门人影闪晃,老家丁阿根已领着两名汉子进来,七手八脚抬着勾未还的尸体悄悄离去。   大厅檐廊之下,焦有德与鲍可依稀听到里面传出异响。两人对望一眼,狐疑的朝厅内张望,隔着窗栏,又外亮里暗,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们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看看,檐廊那头,已转出两个妇道来,一位白发皤皤,一位青丝如云,照面间,和和气气的对他二人点头微笑。   焦有德与鲍可也十分礼貌的报以一笑,白发老妇走到近前,往大厅一指,压着嗓门道:   “厅里有点怪,好像砸碎了什么东西,又有人在呻吟一样,二位主子正在里头,要不要进去探视探视?”   本能的感到不大对劲,焦有德皱着眉道;   “老大娘,你是力府什么人?”   白发老妇笑吟吟的道:   “我不是力府什么人,却是你的什么人。”   呆了呆,焦有德不禁有了火气:   “不要开玩笑,你会是我的什么人?”   白发老妇慈祥的道:   “我是要你狗命的人。”   一刹的惊怒之后,焦有德暴退半步,配在左肋之下的尺半弯刀飞快出鞘,但那老妇的动作却比他更快,水抽轻扬中一道冷芒仿佛一声叹息,倏现又敛,焦有德踉跄扑出,左胸前血如泉涌!   旁边的鲍可慌忙旋身掀盾,欲待对付老妇,他却忘了身后还有一位青丝如云的女子,这女子倩笑如花,一对合并未分的十寸窄剑毒蛇吐信般严然伸缩,鲍可闷降着手捂咽喉,一头翻过廊栏倒跌出去。   不错,老妇是赵素素,年轻的女子便是赵小蓉。   檐廊转角处,赵大泰带着几名力家下人笑呵呵的奔了过来,两具尸体很快移走,溅洒的血迹亦即刻清除;厅外的两条命加上厅内的一条命,合起来宛如是个零,任何痕迹亦没有留下,就好像原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何敢与力向双夫妇走出厅来,力向双的一张黑脸依旧胀赤如酱。偶尔还打个酒嗝,赵小蓉迎上去,声音低低的:   “姓勾的摆平啦?”   何敢笑道:   “连挣扎的功夫都没有,这小子叫半缸老酒冲晕了头,加上心神荡漾,摔不及防,便再缀上一个姓勾的也照样死透!”   赵素素赞许的道:   “何敢呀,你是张飞卖豆腐,还真个粗中有细呢,这条妙计施展起来是又轻松,又灵快,不费什么劲道,‘八幡会’就又倒下一幡啦!”   何敢忙道:   “前辈谬誉了,乃是大伙搭配得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我这个脑筋,却算不上高明……”   赵素素又道:   “先别客气,我说何敢,咱们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何敢道:   “下一步,前辈,就该去搭救万人杰那老小子了,他如今人在‘尾村’,必是如坐针毡,心焦如焚,连头皮都发了麻啰!”   力向双接口道:   “何兄,咱们豁上了,我两口子也陪你们一起去!”   何敢摇头道:   “不,贤伉俪还是暂时不要揭底,暗里帮我们观风察色比较妥当,情况的发展眼下尚未可预料,总得留一着棋,以备不时之需。”   潘三娘笑道:   “阴着使坏,我最拿手,我们家死鬼一根肠子通到底,又是火爆脾气,只怕不太称职……”   何敢不由芜尔:   “嫂子也太谦了,方才的表演,贤伉俪唱做俱佳,毫无破绽,将那勾小七逗得乐呵呵的心花怒放,我还一直犯前咕呢,生恐二位是真要与他交朋友啦!”   笑畔一声,潘三娘道:   “那个色狼,我们再隔三辈子也不同这种人打交道!”   这时,赵大秦望了望天色,道:   “辰光不早,我们得快点行动了,万一金光照那批人熊扑空之后兼程赶回,形势就将完全逆转,这个风险可冒不得!”   赵素素颔首来吧:   “这就卯起来吧。”   何敢走过去,低促的对力向双夫妇嘱咐了一些什么,在力家夫妇不住点头中,他回身招呼赵氏剑门的三位,绕过大厅行向后门。   太阳挂在天空,略略朝西偏了一截,阳光炎热,晒得人心烦心焦,而不知怎么着,过午的日头,好像都带着那么一点赤漓漓的彩焰……   何敢很容易就找到了监禁万人杰的那座小屋,他悄悄上了屋顶,掀开几块粗瓦,人还没下去,耳聪目明的万花子已仰着头在朝他窃笑啦。   轻飘飘的落地之后,何敢尚未开口,万人杰已以指比唇,往外点了点,又伸出两只指头,何敢凑到近前,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看到外面那两块料了;万花子,这次的事,你干得漂亮,我先谢过,待麻烦告一段落,包有你的好处!”   露齿一笑,万人杰道:   “这个好处我却是当仁不让,所谓无功不受禄,受必有功也,你看我现在轻松愉快,事情开始的前半段可差点要了我的命,那光景你不在场,真叫身入虎穴哪,‘八幡会’的几个头子轮流审问,又凶又狠,且句句问在节骨眼上,只要我回话稍一不慎露了马脚,他们绝对会将我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何敢笑道:   “你这一功我替你记上了,万花子,看不出你还颇有胆识呢。”   万人杰忽然叹了口气:   “别他娘给我高帽子戴啦,什么颇有胆识?老实说,那一刻就险险乎尿湿了裤裆,如今想想,心腔子犹在发紧!”   轻拍姓万的肩膀,何敢小声说:   “稳着点,‘八幡会’这些邪盖王八没什么好含糊的,就算他们生有三头六臂,我也一样一样给他拆下来,你瞧着,这就待开始了!”   万人杰忙道:   “老何,你得留意,人家尚有两幡人马扎在这里,一幡崔寿,一幡勾未还……”   何敢憋着嗓门道:   “现在只剩崔寿唱独脚戏了,勾未还是永远还不转啦。”   万人杰愕然道:   “此话怎说?”   何敢一龇牙:   “顿饭功夫之前,我们已摆平了姓勾的与他手下两员大将,他那一幡目前仅存些鸡零狗碎,用手一哗啦当垃圾抛就行。”   倒吸一口凉气,万人杰觉得后颈发麻:   “我的皇天,你们几位动作真快,却是狠得离谱了……”   何敢正色道:   “万花子,这可是悲天悯人的辰光?‘八幡会’要将我割头剜心,不取我性命决不甘休,莫非我就该伸长脖子让他们砍?娘的,你不杀他,他便杀你,人要朝下活,不用点手段保命,成么?”   咽了口唾沫,万人杰道:   “话是不错,我只觉得这么砍来杀去,血光剑影的有点犯呕。”   何敢冷冷的道:   “江湖就是这么形成的,要不,早早别再混世,否则,便必须适应这种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   万人杰苦笑道:   “不混世吃什么?看来不适应也非得适应不可了。”   何敢嘴唇往门外一努,轻声道:   “把那个弄进来干掉,咱们还有正经事办。”   万人杰点点头,走到门边,用力在门板上敲了几下:   “兀那外边的两位老哥,请你们开开门,我要与二位打个商量……”   门外有人反踢一脚,一个粗砺的声音叱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鸡毛子喊叫什么?”   万人杰打了个哈哈:   “二位老哥,我肚子不大舒服,得方便一下,屋里头既没马桶又无茅坑,总不能在地上拉吧?请开开门,让我出去解决解决问题……”   那两个守卫似乎彼此讨论了一会,这才传来开启铁锁的声音,木门微敞,粗确的嗓调又不耐烦的响起:   “真啰嗦,还不快出来?”   万人杰蓦然怪叫:   “来不及啦,糟,哎唷唷,泻到裤裆里啰……”   一颗脑袋伸了进来,冲着屋里的万人杰大吼:   “他娘的,你在搞什么鬼!”   早已贴在门边的何敢平起一掌,准确无比的臂在那颗脑袋的后脑勺上,当清脆的颈骨折断声甫扬,万人杰已兜胸将这位咽了气的朋友拖入。   打开门,万人杰走了出去,只见另一个守卫正倚在墙角望着天空发呆;他嘻嘻出一声笑,引过那名守卫的视线,然后才挤眉弄眼的道:   “老哥,我拉在裤子里啦!”   那守卫愣了一愣,又是诧异,又是恼火的道:   “我管你拉在哪里?老曾呢,老曾刚刚不是替你开了门么?这一转眼人却去了何处?”   万人杰笑晓晴的往屋中一指:   “你得劝劝他,老哥,你的伙计不高兴我拉在裤子里,生着闷气哩。”   那守卫狐疑的瞪着万人杰脚步却移了过来,一边推门一边低喊:   “老曾,老曾,你跑到屋里干啥?这老小子……”   一语未毕,何敢的左手已猛然叉扼住了这人的咽喉,五指有如钢钳般骤向内收,这位仁兄的两只眼球已立时暴突出来!   万人杰嘴里“啧啧”有声,耸着肩道:   “老何,成啦?”   何敢走出门外,双手一拍:   “杀鸡还得拔毛,宰个人倒不算挺费事。”   万人杰想笑一下却笑不出,他表情痛苦的向前面正屋比了比,领着何敢悄然掩去。 拂晓刺杀--第二十章 追魂夺命 第二十章 追魂夺命   就在万人杰上午受讯的那间堂屋中,虎皮交椅仍然四平八稳的摆在那儿,如今坐在椅上的人却不是“八幡会”首脑金光照,而是猴子充大王的崔寿。   崔寿手下的“四面超度”一边两个分立左右,还挺有那么点气派,就像真的一样;此刻,这位名列第四幡的“冥魂幡”幡立正在大发脾气:   “他娘,勾小七也未免太随便了,这是什么光景?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跑出去喝酒,更连个招呼也不向我打一声,要是没事便罢,万一发生情况,叫我到哪里去找人?真正岂有此理,目无帮规,当家的回来,说不得要狠狠参他一本!”   “四面超度”垂手肃立,没有人敢搭腔,崔寿又恼火的道:   “潘英,叫你派人去把勾小七叫回来,怎的直到如今尚未回报?”   那“银面超度”潘英清了清嗓门,低声道:   “回报幡主,顿饭时光以前,属下业已派人去请七幡主返驾啦,约莫再候一阵七幡主即可到达……”   哼了哼,崔寿犹在说话:   “简直没大没小,痞赖成性,这个帮口再不整频是不行了……”   堂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何敢满面堆笑的走了进来,先对着崔寿拱了拱手,再向分立两侧的“四面超度”做了个罗圈辑:   “又是两日不曾相见啦,崔老兄,这一阵子过得变惬意吧?我何某人专程拜访,给各位请安来罗!”   在一刹的惊窒之后,崔寿像吃了火爆热栗子般猛然从虎皮椅上跳将起来,他独目凸突,面颊抽搐,指着何敢,嘴不关风的道:   “你你你……何敢,你是怎么来的?你不是窝在‘凤凰坡’那边的一处石洞里么?”   摇摇头,何敢笑眯眯的道:   “我原是窝在那里,但人是活的不是?我生得有两条腿,总该可以移动移动吧?所以,我这一移动就移动到贵宝地来啦!”   喉管中响起一阵咕噜声,崔寿呻吟般叫着:   “那——万人杰他告诉我们的消息,莫非、莫非……”   何敢笑道:   “莫非是假的?崔老兄,当然是假的,若是真情实报,我本人如何还能站在你面前同你谈笑风生?恐怕早就吃你们那四幡好汉瓮中抓了鳖啦!”   崔寿独目圆瞪,血光漓漓,他全身上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几乎发了狂般大吼:   “来人呀,去把那杀子刀的万人杰给我宰了!”   不等“四面超度”有所行动,门外人一闪,万人杰已哈着腰走进屋来,表情带几分尴尬的干笑连声:   “罪过罪过,崔幡主,并非我有意欺骗各位,实乃形势所迫,不得不出此下策;试想贵会兵多将广,占尽上风,若不分出点人手去,何敢他们如何得以公平对阵?我万某人冒死前来扯此一谎,为的只是求个双方力量均衡,这样一来,输赢之分方称允当……”   崔寿气得不停哆嗦,脸色泛青:   “闭上你那张鸟嘴……万人杰你胆敢以虚言妄语诳骗我们,叫我们上这种血淋淋的大当,你你你……你是死定了,你这天打雷劈的卑鄙恶丐……”   何敢接口道;   “这一计,有个名堂,叫做‘调虎离山’,好让崔老死你心里有数。”   “四面超度”已被眼前连连变化的形势弄得目眩神迷,满头雾水,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个因果循环,然而,有一点他们却十分明白,强敌突兀临头,那一番凶危只怕是避免不了啦。   崔寿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暗里调匀呼吸,一面控制着嗓调不使走盲:   “何敢,你以为我们大队空出,剩下的就只是老弱残兵了?你不要做得好梦,光凭我们留守的人马,已足够将你们围而歼杀,寸草不存!”   何敢望向万人杰两人不约而同的哧哧笑了,崔寿一望对方模样,没来由的心往下沉,只是火气却大大冒出:   “笑?我让你们笑,到时却看是谁要号啕大哭!”   一指崔寿,何敢道:   “必是你要号啕大哭;崔老兄,各位是茅坑之上搭凉棚——业已是离死(屎)不远了,可叹你还在这里瞎吹大气,替自己壮胆,崔老兄,单靠你手里这点儿本钱,大概是充不起场面来啰!”   崔寿声声冷笑:   “你且叫嚣张狂吧,何敢,你的好时辰就快到了!”   何敢好整以暇的道:   “崔老兄,我知道你拖延着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你是在等勾小七回来打算并肩于一齐上,对也不对?”   崔寿所怀鬼胎被对方识破,不禁恼羞成怒:   “你当我就含糊你?姓何的,日前在卧虎岗上,要不是赵家那几个混帐东西突然出现放我的冷箭,你如今早就发臭发烂,还能站在这里人五八六?”   何敢一点也不生气,他笑吟吟的道:   “那并不表示你本事高、手段强,崔老兄,那只意味着你们‘八幡会’全是一群死不要脸的泼皮,以众凌寡之外又加上车轮大战,我何某人独力抗拒,好歹也活宰了你们几双,别说我如今尚留着一口气在,便当场死了人,亦算对本捞足了!”   牙齿猛挫,崔寿恶毒的道:   “只是今天,必叫你难逃公道!”   何敢一拱手:   “很好,咱们都别延宕,这就上场松散松散吧!”   崔寿迅速向一侧的“银面超度”潘英使了个眼色,潘英会意,立时转身抢步窗前,就这一跨之间,嘴里已含着一只银哨,没命的狂吹起来!   哨声又是匆促,又是尖锐,透窗传扬,宛如在空气中打起一连串的旋转。   何敢双臂环胸互抱,皮笑肉不动的斜睨着潘英在那里鼓着腮帮子猛吹银哨,而万人杰却沉木住气,几乎笑弯了腰……   崔寿情知不妙,却不知不妙到何等地步,他僵麻着一张瘦脸,有些手足无措的呆立着,潘英的哨子,越吹越凄厉,崔寿的表情也越来越惊恐!   哨音持续在响,响了这一阵却不见任何反应,既无共鸣,也没有半个鸟人奔来查问,宛如“八幡会”其他的伙计们都挺了尸啦!   崔寿喜然吼叫:   “不用吹了!”   哨音立时中断,堂屋里一片死寂,一片空茫的,饰栗的,充满不祥征兆的死寂,隐隐似飘浮着血腥气息……   一边面颊痉挛不停,崔寿形色狰狞的逼视何敢,声如泣啸:   “人呢?何敢,你把我的人如何坑害了?”   何敢慢条斯理的道:   “有的杀了,有的跑了,除了这间屋里,你再没有人了,所以,我任由你的手下胡吹哨子,我知道吹也是白吹,崔老兄,你们没啥指望啦。”   崔寿惊窒片歇,忽的大笑出声:   “我两幡人马在此,就你一对毛人,便能毫无声息的将他们通通斩尽杀绝?何敢,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受你的唬?简直荒谬!”   何敢叹了口气,十分有耐心的解释着道:   “崔老兄,你两幡人马在此是不错,问题是蛇无头不行,军缺将难兴,小七那一幡少了他勾幡主及焦有德、鲍可两员急先锋,其他的一干小弟兄济得甚事?你这一幡自从死了苏亥同李少雄,带头的又全窝在这间屋里,下面那些人失去指挥,试问如何拼战?这些可怜的二混子角色,一旦遇上赵氏剑门的三位顶尖高手,你说,他们不死的死、逃的逃,又能叫他们干什么?”   呆了一下,崔寿忍不住捶胸顿足:   “该死的勾小七,这次他可是误了大事,若非他好酒贪杯,在此紧要关头擅离职守,情形又怎会遭到这步田地?只要过去此关,我与他势不两立!”   何敢带着安慰的口气道:   “你也别埋怨勾幡主了,更用不着和他势不两立,他的遭遇比你更惨,你眼前好歹还算活着,勾幡主他——唉,却再也立不起来了!”   全身猛烈一震,崔寿的一只独眼几乎掉出了目眶,他不敢相信的噎着声问:   “什么?你是说……你是说勾未还他?——”   何敢颇为抱歉的道:   “是的,说他仍然未还,只怕一辈子也未能回还啰……”   大大晃动了几次,崔寿的脸色吓人:   “何敢,你杀了勾未还——勾小七?”   何敢扳着指头数:   “不止勾小七,还有他左右的哼哈二将,焦有德、鲍可,一共是三员。”   崔寿狂叫:   “我不信,这是谎言,天大的谎言!”   何敢的表情相当的悲天悯人:   “顿饭功夫之前,你已经派人去召勾小七回来,这里距力向双的宅子往返不过三几里地,快马加鞭,此刻应该见到勾小七了,但勾小七人呢?怎的不曾出现?”   崔寿喃喃的道:   “喝酒的人性习磨蹭,不会说走就走,多少还得延宕一时,而且派去的人亦不见得真个快马加鞭,说不定在路上消消停停——”   蓦地一激灵;崔寿震骇的脱口问:   “你,何敢,你怎么知道勾小七是到力向双家里去喝酒?”   嘿嘿一笑,何敢道:   “缘是我叫力向双请他去的,怎会不知道?”   崔寿痛苦的长嚎:   “完了,勾小七是跳进了陷坑,力向双啊,你觉也与何敢暗里串通好来算计我们,‘八幡会’断断不和你这匹夫干休……”   门外突然传来赵大秦尖锐的声音,是不耐烦了:   “何敢,你和妖花子在屋里粘缠什么?辰光不早,再不动手就来不及啦!”   不待何敢回答,崔寿暴叱如雷,大旋身,那面缀挂着闪闪倒钩的黑网已罩头扣向何敢,“四面超度”亦同时行动,四件家伙分别朝万人杰招呼上来!   何敢长鞭飞起,宛若蛇舞,人却溜地翻腾,万人杰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木棍,权做青竹竿使唤,抖闪之间硬是将近身的四样兵刃磕击开去!   长鞭挥掠中,何敢大笑:   “万花子,果然是有两手哪!”   木棍横架开劈头的三尖两刃刀,万人杰身形暴进暴退,无可奈何的道:   “总归是叫你拖下水了,唉……”   这时,崔寿猛往上拔,手里黑网乌云般回扫,就在何敢疾速躲让里,回扫的黑网倏然震荡,缀挂其间的无数尖利倒钩猝而部份崩散飞泻,何敢投料到对方有这一着,手臂腰肋的部位已连中三记,痛得他一个踉跄,几乎撞到墙上!   崔寿一声狞笑,凌空倒翻,网落似电,左手早已暗中扣好一柄淬毒匕首!   何敢长鞭爆起连串密响,鞭梢子仿佛一条怒龙穿突矫腾,冲击得崔寿的黑网不住跳动弹扬,而崔寿蓦地弓背屈腰,淬毒匕首便自在肋下摔射激飞。   匕首的光华青中透绿,倏闪已到,在千钧一发的间隙里,何敢猛一咬牙,以左臂侧迎,鞭柄倒挑,射来的匕首“当”声脆响,仍然插入何敢的左肋之内,可能由于受到碰撞,力道抵消不少,插在何敌左肋上微微一颤,便自坠落!   匕首入肉的深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否已经破肌沾血——崔寿大喜过望,兴奋莫名,他当然清楚自己这柄匕首上所淬的毒性如何,虽未剧烈到见血封喉的地步,一旦刺入人体,也包管对方活不过一个对时!   “你死定了!”   崔寿振吭大叫,几有手舞足蹈之势,何政便在这瞬息间恍同野豹般跃起,快不可言的一头撞到崔寿胸前,崔寿闷哼一声,感觉到胸骨折裂的痛苦,他独目突瞪,黑网反扬,骤而兜住了何敢的下半身,何敢更不迟疑,手中“响尾鞭”又当绞索,面对面的猛然围绕住崔寿脖颈,用力扭转——   一刹的挣扎之后,崔寿独限上翻,舌尖吐出,点点滴滴的粘稠鲜血从他舌尖淌下,一张瘦脸也顿时松搭起皱,整个人往地面缩滑……   “紫面超度”饶上才半声不响,踏步抢上,一对峨嵋刺又急又快的狠戳何敢背心!   下半身还裹卷于黑网内的何敢,苦头可是吃足了,网上缀连着的细小倒钩,少说也有十数枚扣进肉中,稍一动弹,倒钩扯拉着人肉,那种痛法实在无言可喻,如今饶上才抽冷子又施狠招,他只好挫紧牙关,腰际以上骤移突闪,峨嵋刺扎空的须臾,他鞭柄隐藏的龙百短剑已石火般映炫,饶上才曝吼着扑向前面的虎皮交椅,又将椅子一起撞翻——这位“紫面超度”的喉管间业已血如喷泉!   万人杰招架着“银面超度”潘英的日月环,又得防范着“青面超度”姚其壮的三尖两刃刀,“金面超度”范伟的链子斧,早已是在支右细,有心无力,若非凭着他的轻身功夫超人一等,这会恐怕已经难看了;他一边拼命挪扬回转,边嘶声喊叫:   “老何,老何,我这里撑不住啦,你别闲着看光景呀,赶紧来帮我一把……”   何敢痛得龇牙咧嘴,差点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吸着气,尽量把嗓调放得平静稳定:   “万花子,你人朝我这边移动,靠近来我才好帮你宰杀。”   险极的躲过那对锃亮炫目的日月环,万人杰一棍捣开姚其壮的三尖两刃,显得中气不足的鬼嚎着:   “我的亲祖宗……老何啊,你生着一双人腿,干嘛不劳驾来我旁边相助一臂?我他娘要是冲突得出,早走活人啦……”   何敢是哭笑不得,有冤难诉,现在休说叫他移动,便是稍稍呼吸重了些,那入内的十多枚倒钩也刺得他痛彻心脾,扯得他五脏收缩,但他却不能把这种状况据实告诉万人杰,否则,他自己暴露弱点之外,姓万的就更无斗志了!   万人杰又在叫嚷,何敢再度吸了口气,“响尾鞭”飞挥而出,虽未够上攻击位置,却也将那三位超度惊得后退,于是鞭梢子急扬猛弹,一阵劈啪暴响不绝,总算暂时令万人杰减少了些许压力!   木棍上下舞动着,万人杰复又开叫:   “你倒是人过来才着得上力哇,老何,隔了这么一截,连人家汗毛都够不着,不是白他娘的忙活着?”   何敢心里在操万人杰的舅子,却气得怒吼如啸,龙舌短剑抛空而起,长鞭直指“青面超度”姚其壮,姓姚的明知鞭梢够不上距离,仍本能的急往侧闪——指来的长鞭便在此刻突然回卷,卷住空中短剑猛射倏甩,剑如流星的曳尾,只是映掠寒光一溜,姚其壮已倒撞墙上,透胸被剑钉死!   “金面超度”范伟睹状之下,不由心胆俱丧,稍一失神,万人杰已乘虚扑进,兜头一棍打得范伟脑袋破裂,浆血齐涌!   “我同你们拼了!”   “银面超度”播英惨烈呼吼,日月环合并分翻,冲着万人杰居中切入,分明是打算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惊慌中的万人杰,一时尚未确定自己该怎么办,但闻“哗啦”震响,窗碎框裂里一条人影飞穿进来,剑芒赛雪,颤炫千波,那播英已连连打着旋转滚跌出去,更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下不动了。   来人正是赵大泰。   心跳气喘的万人杰,一面手抚胸口,边余悸犹存的嚷嚷着:   “我的老天爷,这算拼的哪门于命?差一点就到阎罗殿应卯去啦……”   长剑回鞘,赵大泰目光巡视,却迷感的道: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先前还打得挺有声色的么?我只到附近去搜寻一遍,看看还有无残敌,场面怎的就全变了?”   万人杰吁吁叹息着道:   “赵老大,你们早该进来帮上一把,窝在外头放风安卡乃属次要,这里只有我与老何在以二拼五,该是何等吃累?你们舍本逐本的一旁闲散,我与老何几乎便转世投胎去啰……”   赵大秦赶忙来到何敢身边,仔细验看之下不由惊呼出声:   “我的乖,这份罪可受大了,何敢,倒钩全反扣进肉里,已拉扯得血糊淋漓,皮开肌裂,你,不觉痛么?”   没好气的瞪了赵大泰一眼,何敢冷汗直淌,悻悻然道:   “不觉得痛?赵老大,我他娘也是人肉做的,又非银烧铁铸,这一根根尖利倒钩刺在身上,翻扯刮拉,怎会不痛?不但痛,而且痛得要命!”   赵大泰蹲下身子,开始小心翼翼的绷开网线,替何敢拔除刺在肉中的倒钩,他虽然动作非常仔细轻柔,每在拨弄之间,仍把何敢痛得连连抽搐,面色发青。   来在一边观看的万人杰不住摇头:   “这玩意一旦弄进肉里最是麻烦,拿不好拿,取不易取,性命虽是无碍,却能痛得人发狂,稍一触动,便似锥骨绞心,那等折磨,唉,不说也罢……”   何敢咬着牙,脸颊不受控制的颤抖着,说话吐字都在打结:   “你……你也知道有这么痛法?方才……却为何非嚷着叫我移到你那边不可?我移一步像是过刀山……你老小子三不管,只一个劲鬼哭狼嚎……肉里的倒钩尚未令我发狂,你那不停的叫嚷却差点逼疯了我……”   万人杰干笑着,颇为窘迫的道:   “老何,我是不晓得你被这些零碎钩住了,当时性命交关,你站那里半步不动,我如何不急?要早明白你的处境,打死我也不会哼一声……”   大概是又一次触动,何敢痛得直吸气,汗水业已侵透了衣衫。   万人杰细声道:   “忍着点,我说老何,想当年关夫子刮骨疗毒,一面还能饮酒奕棋,那是何等的定力?你就比不上关夫子,也该自充一条好汉,超然于物外,将这副臭皮囊视同无质无相,如此一来,再大的煎熬亦不算什么了。”   何敢闭着眼,鼻翅龛动甚急:   “说得好,……然则这副臭皮囊既是无质无相,先前你却吆喝什么?干脆叫那几个大汉将你超度了,岂不大解脱?”   万人杰怔了怔,词穷的支吾着道:   “这……老何,我是我,你是你,两码子事嘛……”   门外微风拂处,赵小蓉翩然而入,她一见何敢的情形,不由玉容剧变,快步走近前来,惊慌的问道:   “哥,何敢怎么又伤了?伤得重不重?”   也是满头大汗的赵大泰双手不停,口中应着:   “重是不算重,就是人受罪,这些倒钩扯肉刮肌,一朝扎入人身,可是相当够看……”   赵小蓉取出一条丝巾,温柔的替何敢试抹额头汗水,又是疼借,又是埋怨:   “你看你,何敢,这些日子简直就没囫囵过,不是这里破就是那里裂,自己遭蹋自己,也不怕人家心里难受?莫非你每一次同人交手都必须这么豁命去排?”   何敢龇牙咧嘴的道:   “我也不愿吃这种苦头呀,形势所逼,不豁上点皮肉去拼又如何保命?”   斜眼望了望地下崔寿的尸体,赵小蓉却蓦然发现了那柄淬毒匕首,匕首仍眨着青绿暗彩,尖端却微沾血迹,她忐忑的问:   “何敢,这柄匕首淬有奇毒,而刀尖带血,可曾沾到你的肌肤?”   何敢道:   “我用左肋相迎,由干鞭柄倒挑横截及时,化消了不少来劲,只是刚刚浅入,即已坠落,姓雀的手法也称得上歹毒了!”   赵小蓉身子一抖,面庞立刻转为惨白:   “什么?何敢,你是说这柄匕首已经沾过你的血了?你,你知不知道这柄匕首上的毒性剧烈,足可致命?”   何敢忙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别急,匕首不错是浅入左肋,只是不曾破肤染血,我哪里原就有伤,赵老大日前已用净布替我厚厚包扎了三道,匕首尖刃仅仅刺进市带的第二层就掉了下去,决不关紧,你放一千一万个心……”   赵小蓉凝重的道:   “何敢,这是性命交关的事,你可不能骗我!”   何敢用力扮出笑脸:   “绝对没有骗你,我还想朝下活,怎会充这等毫无意义的英雄?”   一旁,万人杰嘿笑着招腔:   “错不了,赵姑娘,老何便不为他自己设想,也不能不替你打算,估量着早死早投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小蓉正在啼笑皆非,屋外已传来赵素素的急叫。   “蓉丫头,蓉丫头,要你来递口信让大家立即撤走,你却在屋里磨蹭什么呀?‘八幡会’的大队离此不出三里,人站在九槐口上已经能望见马匹扬起的烟尘啦!”   赵小蓉这才想起来自己所负的任务来,她赧然道:   “二站一直淌祥在前路六七里处,监视着可能发生的情况,方才敌踪已现,是叫我回来通报大伙一声赶紧撤离,我,我一下子竟忘了……”   万人杰神色微变,急促的道:   “不好,金光照他们一定发觉形势不对,兼程赶回来了,各位,快快快,三十六计,走为上招哇!”   站直身子,赵大泰将满手的血污镶在裤管上:   “我们这就离开,何敢身上的倒钩已全部取出,只是来不及上药了,且先躲过这一阵再说;妖花子,你轻功好,又身大力不亏,背着何敢上路!”   踏前一步,将何敢斜背上背,万人杰心浮气躁的催促:   “只要赶快逃命,别说背着何敢,一座山我也恁情扛了!”   何敢叹了口气:   “看看这德性,唉。”   外面赵素素又在呼喊:   “你们动作快点行不行?又不是大姑娘上花娇,还作兴打扮舒齐?”   赵小蓉一声“来啦”,与赵大秦、何敢、万人杰等急步离去,没有人往屋中再留一瞥。   这间堂屋里,横七竖八的躺着那五具尸首,血腥气息非常浓厚,类似铁锈的这种特异味道仿若凝形,仿若再也化不开了。   阳光已经偏西,偏西的阳光,却更透着那等的猩赤…… 拂晓刺杀--第二十一章 拂晓之血 第二十一章 拂晓之血   本来是何敢保着金铃两人两骑往关外走,如今却加上赵氏剑门三位,以及不得不跟着趟着浑水的万人杰;万人杰表面上是自告奋勇,慨示“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的豪义,骨子里却有其说不出的苦衷,乃因他这趟立了功劳,而那“吃喝不尽的辰光”尚未到来,既不便开口提,更不甘半途废弃,只有硬着头皮挺下去再说。   晚上,一行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扎营,这片山坡附近,全是密密的杂木林,还有一个地泉涌聚的小湖,湖水泛着微蓝,却是清澈得很。   万人杰是荒郊露宿野游的老经验,他先升起一堆熊熊柴火,又在柴火两端各做了一只木叉架,然后,从他那件破烂罩衫的夹层里摸出一根粗粗的摺叠铁杆来,铁杆拉直,便是一件可以烤炙食物的工具了。   大家团团围坐在火难四周,倒不是想要获得温暖——天气仍然热着呢,只是一入了黑,火光的明亮闪耀,总会予人一种亲切安全的感觉。   升起了火,万人杰就神秘兮兮的钻到林子里去了,赵小蓉从行囊中取出干粮,一样一样子摆在铺地的油布上,无非是些锅饼、馒头、火烧,外加风鸡、蜡肠什么的,尚未进口,便叫人觉得嘴巴发干,喉咙泛涩,怎么也引不起食欲来。   赵素素叹了口气:   “又是这些粗食冷肉,看了都怕,要不是为了填饥充腹,我宁可一口不吃。”   赵大泰也是愁眉苦脸:   “二姑说得是,我恁情吃上一碗阳春面或羊肉泡馍,总还热呼的有汤有水,强似干啃那又冷又硬的锅饼火烧,就连风鸡腌肠吧,也都韧如老牛皮,除了死威,啥的味道都不带,唉……”   半坐半蹲的何敢——他下身处处在痛,不能完全盘坐——只有陪着笑,心里转着念头到哪儿去弄些适口适胃的东西来补偿补偿人家。   这时,赵小蓉说话了:   “二姑,哥哥,我们出门在外,又是身处险境,当然比不得家里舒服安逸,好在时间也不会太久,二姑和哥哥就忍耐几天吧。”   金铃接口道:   “是呀,其实真要饿极了,能啃两口冷饼干馍还挺香的呢,就怕什么吃的都没有,那才要命!”   赵素素回头朝夜暗中的树林子望了望,无精打采的道:   “那妖花子跑到什么地方去啦?他在火堆上支起木叉铁杆,莫不成能找到东西炙烤?”   一拍手,赵大泰吞着口水道:   “说不准呢,二姑,这妖花子过惯了荒山野地餐风饮露的生活,获取猎物的经验自要较我们丰富得多,而且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有可能弄点野味回来给大伙换换胃口,滋补滋补!”   赵素素也觉得嘴里透酸,她笑笑道:   “如果妖花子能弄到好东西回来,大泰,要赏,不作兴叫人家白辛苦!”   连连点头,赵大泰道:   “当然,勤劳且会运用脑筋的人必将获致代价,妖花子有福了。”   正说着,万人杰可不回来啦?左右两手上各提着一只肥大的野兔,肩头串扛着三四只山鸡,摇摇晃晃的倒似兜售山产野味的猎户!   赵大泰一跃而起,伸出大拇指:   “好老小子,硬是有你的,乌天黑地,你居然还能获得如此丰美的猫物,这份本领确实不是一眼眼!”   丢下手中肩上的野味,万人杰呵呵笑道:   “雕虫小技,没什么大不了,别说是几只山雉野兔,便有雄狮猛虎,我万某人也可将之擒来烹之,为各位下酒!”   牛皮固然吹过了火,可是现在的雉免却是不假,若无几分能耐,亦委实难以擒获;何敢扬着眉梢道:   “万花子,今晚你便显显身手,先做只‘叫花鸡’给我们尝尝如何?”   万人杰得意的道:   “不但‘叫花鸡’,火烤兔肉,另外我再敬各位每人一只油焖兔腿,包管又香又嫩,别具风味;不用锅,不使灶,且看我手下功夫!”   赵大泰兴致勃勃的道:   “我来帮你打杂提水,顺便也学上两手,妖花子,你真叫行!”   山郊夜色中,一伙人情趣颇浓,忙得十分快活,光景哪像是在避敌逃难?   营火已熄,只剩下一堆余烬尚在冒烟,黑暗中仍有微微闪动的残红,约模已是三更天了吧?大家都已合衣席地的睡熟,只有何敢与赵小蓉没有睡,何敢恰好轮到这一班守夜,赵小蓉是甘愿陪着他。   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棵树下,赵小蓉的一只柔美被何敢紧紧握着合在手心,他们在说话,声音却极低,低到只有彼此才听得见,何敢似乎轻轻笑着:   “……万花子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不跟着来,怕许他的好处泡了汤,跟在一起又提心吊胆,唯恐被对方堵住,陪我们一齐遭殃;不过他跟着也好,至少有人给我们做‘叫花鸡’和油焖兔腿吃……”   赵小蓉也有些忍俊不住笑道:   “二姑同哥哥对姓万的印象越来越不错,他挺会巴结奉承,几句话逗得人直乐,一路往前,还不知要骗去二姑多少赏银呢……”   何敢突然低喟一声:   “小蓉,但愿此去不再遇上凶险,能躲过‘八幡会’的追截,平平安安特金铃送到地头,一朝回转,就该办我们两人的事了……”   赵小蓉微低下头,有些地羞涩却十分坦率的道:   “盼了三年多,总算听到了你这句话,何敢,我不用讳言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付托的情感!只要你时时记得有个我,就不冤我这一番苦等……”   合拢的双手更紧,何敢的语气里透着愧疚:   “回想以前那段日子,自己也真不识好歹,放着的幸福不知道把握,现成的一颗心却任由人家悬挂着,尽编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糟蹋人家的好意,说穿了,是他娘自卑感作祟,害怕担不起一个家的责任,小蓉,有时我越思越恨,越忖度便越窝囊,这些可恶的念头,几乎使我辜负了你的一片真挚,你可得原谅我。”   赵小蓉柔柔的一笑,低声道:   “我木怪你,何敢,我明白你的矛盾,我更清楚你的心性本质,你是个粗豪的男子汉,却也是一个内在腼腆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你的每一样优点和缺点我都喜欢,怎么看你都顺眼!”   两眼发亮,何敢在编织着未来的美景:   “赶转回来之后,我就上你家去求亲,小蓉,将来我也不打算于这一行了,咱们积攒点银子,开爿店或买块地,做生意种田都行,我要你替我生一大堆孩子,我要天天同你及孩子们守在一起,你洗衣煮饭,我挑水砍柴,干完了活,我爬在地下当马给小仔子们骑,逗着他们又疯又闹……”   赵小蓉不觉眼眶湿润,微微便咽:   “何敢,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何敢叹息着道:   “怎么直到如今才算想通?过去那段辰光,我他娘却是混混僵僵的做些什么迷糊梦去啦?”   枝丫的阴影投射下,赵小蓉的神情多么妩媚又多么满足:   “还不晚,何敢,现在想通,一点也不晚……”   轻吁一声,何敢道:   “最是患难见真情,小蓉,人家姑娘是过了门才为夫家有担当,你尚未过门,已经在替我卖命了,这份挚诚,这份心意,只怕我一辈子也补报不完。”   赵小蓉十分宽慰的道:   “别这么说,何敢,以前你虽然没提娶我,我却自己认定了迟早是你何家的人,而你能体悟我用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就比什么补报都令我高兴……”   何敢笑道:   “这会儿我可是真有点急了!”   怔了怔,赵小蓉道:   “急什么?”   何敢附嘴在赵小蓉耳边:   “急着讨你做老婆呀!一想起虚耗了恁多辰光,就恨不得掴自己见巴掌!”   这一次,赵小蓉是真的害臊了,她将脸儿埋在何敢怀中,只觉得全身发热,血流加速,心腔子跳动得又快又急,没来由的心神荡漾起来。   突然“唿啦”一响,一只夜鸟惊瞅着飞起。   赵小蓉吓了一跳,怔愕的抬头四望,何敢也警觉的朝夜鸟扑腾的方向注视不瞬。   咬咬嘴唇,赵小蓉轻轻的道:   “不会有事吧?”   何敢形色凝重:   “难说,在眼前的境况下,什么异变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必须谨慎。”   坐直身子,赵小蓉忧虑的道:   “何敢,你那些钩刺之伤并未痊愈,如果再经折腾,怎么受得了?”   何敢沉沉的道:   “好在只是些零碎伤痕,木碍大事——”   他蓦然地住口不说,倾耳聆听,赵小蓉也几在同时闻及有枝叶的响动声传来,衣袂的窸窣声轻起,而且,声音的来源不止一处!   何敢静静的道:   “他们来了,小蓉。”   点点头,赵小蓉起身闪出两步,将顺手摘取的一把树叶扬手抛射,那把又轻又细的叶子离手,却似化成了一蓬钢矢,如此强劲的掠过睡在地下的自己人上方,更嚓嚓有声的飞泄向黑暗之中。   赵素素与赵大泰好像没有感觉似的仍在侧卧不动,金铃和万人杰却霍然惊醒,不约而同的坐起身来。   就在金铃和万人杰的惶疑探视里,黝暗的周遭纷纷亮起了火把子,火招子赤光闪闪,在夜色中飘浮有如坟头的鬼焰,而朵朵鬼焰引燃了无数只火把,熊熊的火把烧得哗啪有声,无声的却是站在火把光芒下的那些人。   那些黑衣黑甲,恍若恶魂魔灵般的人。   金铃噎窒一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刹间,脸色惨变,全身簌簌颤抖不停。   另一个直了眼的人是万人杰,他呆呆的望着四面出现的“八幡会”人马,难以控制的觉得呼吸迫急,冷汗沁冒,甚至连头皮都发了麻!   于是,火把开始缓缓移动,火把下的人也在缓缓移动,看得出他们已经布妥一个圆阵,一个铁桶般的包围降势!   金光照走在最前端,他一旁是马无生,马无生的后面是个肥大壮硕,头发流落的团脸中年人物,靠着这人的,是位唇红齿白,一剑眉星目的俊俏青年,他往那里一站,直如玉树临风,翩翩不群,其形质之优雅,气度之雍容,把一干人全比下去了;   这位俊俏风雅又英气逼人的青年,谁也没有理,谁也不曾瞧,只眼定定的注视着一个人——金铃,而金铃在如此的惊栗恐惧中,目光仍被这人吸牢,似漆似胶般的粘合著,再也移不动、转不开。   眼神不只似一种心电的感应,更若炙魂的呼喊、精魂的契合,它诉说由衷的言语、表露至真的意愿,虽然无声,却比一切有形有质的传达方式益为深切、益为坦挚;现在,金铃和那仪态出众的人物便正是用眼神来交换他们之间的思维与意念。   黑暗里的何敢看得明白,他知道,和金铃四目相对的那人,一定就是官玉成无疑,转头去看赵小蓉,赵小蓉领会的微微颔首。   于是,金光照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更含蕴着掩藏不住的愤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遭受报应的人,便迟早逃不过这天怒神怨的一劫,我以‘八幡会’的幡旌立誓,拂晓之前,必将你们的每一颗头颅悬于幡顶,遥祭我们不幸牺牲的弟兄……”   万人杰的一张大睑几乎扁凹成一张干饼,他拼命吞咽着唾沫,仍觉喉咙沙砺,心腔收缩,几乎连下裆的一口气都提不住了。   金铃的视线依旧不曾收回,只是形色逐渐转为凄侧灰黯……   就地而卧的赵大秦,一个翻身站起来,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阴着声笑道:   “各位真好本事,上天入地全能吃你们追着堵着,你们不该高擎八幡在江湖称霸。随着皇帝老子去西郊狩猎绕叫物尽其用——好一群狗才!”   金光照双目凛烈的望着赵大泰,模样像要吃人:   “我们不会忘记你,赵大泰,你是何敢的头号帮凶,也是双手染我八幡子弟鲜血最多的死仇之一,你等着,你的人头将比别人更快的挂上幡顶!”   赵素素也懒洋洋的站起,一边伸腰吐气,边斜眼着金光照:   “开口八幡,闭口八幡,金光照,你们到哪里再竖八幡?如今只剩下四幡啦,而在拂晓之前,恐怕连一幡也余不下啰!”   在金光照身旁的马无生冷森的一笑:   “赵素素,就数你这老虔婆最恶毒阴损,什么邪点子都是你拿的主意,看你表面一派慈祥,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杀胚,你干的好事,今晚上便须全部付出代价,‘八幡会’说不得要超度你了。”   嘻嘻而笑,赵素素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我知道你就是这四幡余孽中的马无生,等一歇我自愿由你来超度老身,你可得看准了我,别找错主儿呀!”   一番笑谈,竟是杀机盈溢,隐见血光,就连马无生这等不信邪的角色,亦不禁觉得后颈窝的汗毛竖立,暗自惊心!   这时,金光照蓦捐万人杰,声同霹雷般咆哮:   “还有你这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王八蛋,你竟施计诓骗我们大队空出,从而今何敢等人阴谋得逞,万人杰,崔寿与勾未还以下三十七条性命完全害在你的手中,我要不将你分成三十七块血肉,如何能使那三十七条冤魂瞑目!”   万人杰畏缩的退后两步,说话居然含着颤音:   “大当家……哦,我,我也是受人之托,身不由主……”   那肥大壮硕的疏发人物重重“呸”了一声暴厉的道:   “还敢狡辩?无行无德的下流匹夫,乞讨混子,就凭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竟也坑杀了我帮数十条人命,死的人该多冤多屈?便凌迟碎剐,亦不能赎你罪愆于万一!”   不待万人杰答话,赵大泰已冷锐的接口道:   “妖花子,你他奶奶就放硬气一点,早晚都得卯上,好歹免不了一场拼杀,含糊他们个鸟?要挂人头?行,且看到时候谁将谁的人头往上挂!”   赵素素也轻描淡写的道:   “我说妖花子,你也是人模人样这么老大一个块头,江湖上闯荡这许多年,莫不成脊梁骨还没磨直?事情你该看得明白,‘八幡会’业已去了一半,没啥个指望啦,咱们不吹牛,不扛着招牌哈喝,照样站得四平八稳,他‘八幡耸立’却耸到南天门去了!”   万人杰连声哈哈都打不出来,只苦着一张脸盘躬身哈腰——若是能在地下找着一条缝,八成他就钻进去土遁个二大爷的了!   于是,一直沉默的官玉成终于开了口,却像只对金铃一个人在说话:   “为了这桩事,流的血、丧的命已经太多,铸成这样的形势,乃是一件大错,而错误既已发生,便必须有人负责,金铃,我们都有义务来分担任何不幸的后果!”   身子抽搐了一下,金铃幽怨的道:   “我是被你逼迫如此,玉成,我再没有路可以走了……”   官玉成感叹的道:   “情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这些有什么用?金铃,你叫我好恨!”   金铃双幢中泪光莹莹,音调怆凉:   “你不该移情别恋,心中无我,玉成,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感,对你的付托,你……你是我的一切,是我生命中仅存的依攀,你要抛弃我,叫我怎生忍受?”   朗星般的眼睛燃烧着一片怒火,官玉成冷冷的道:   “不要扮出这副可怜相,金铃,更不要说话断章取义,我从来没有想到要抛弃你,只是你不能全部占有我而已,这就是你的问题,你永远要求完整、独霸,要求一个不可稍有缺陷的圆,但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件器物,能以叫你拴在腰间,抓在手里!”   金铃不由也激动起来,她哭泣着道:   “爱是双方的事,它必须完整无缺,它不可分割,更不该像舍施,玉成,我整个的心都交给了你,为什么你不能相对这样做?”   官玉成严酷的道:   “这只是你的观念,金铃,这是彻底的自私;你的天地太偏狭,却不该把我也局限在这偏狭的天地里!”   金铃梗塞着反驳:   “但是以前你并没有这样说过,在我们相遇之初,你已经再三表示对我忠诚,对我专一,永远不会再生异心……玉成,我们曾在神前跪地起誓言,焚香对苍天立下盟约,唇血犹在,你就全忘了,全变了!”   官玉成的表情生硬,话说得更是生硬:   “世间并无恒久不易的事物,海可枯,石可烂,见解与意识也会随着时空的蜕变有所转换,我的转换绝大部份的因由是自你而起,金铃,你从来容不下我接纳他人,哪怕只是一丝丝感情的回应,一点点心灵间隙的包涵,你完全要将之彻底截断,你想整个据有我,控制我,你已善妒到不能理喻的程度,但我却一直对你忍让宽纵,直到你做出那件事来,金铃,这就是你自己不宽容自己了……”   突然间,金铃哭着尖叫,情绪狂乱:   “官玉成,你是天底下最薄幸的男人,最无情的独夫,你只替自己的欲念打算,为自己的淫邪专横,你从未顾虑别人的感受与痛苦;你是个人,难道我就是块木头?我就该被你冷落、被你遗弃?那么多的情义、那么深的借爱,到头来只因你的见异思迁便一笔抹煞,如同春梦!官玉成啊!你做得太狠也太绝了……”   官玉成的态度也立时转为暴烈:   “我做得狠做得绝?比你对魏月媚的残酷手段来说,我的做法已是至大的慈悲,无限的仁厚;金铃,我再怎么也想不到你的小胜竟如此阴毒,行为这等卑劣,魏月媚不会武功,仅是一个纤弱少女,你却用匕首在她面孔上姿意切割,纵横深划了七刀之多;金铃,你毁了她的容貌,那等于毁了她的生命,她的一切,一个女人失去了脸庞,还有什么生活的乐趣、还有什么往后的指望?说到狠,说到绝,你犹要强我十分!”   金铃嘶哑的哭喊,泪洒如雨: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原本就不该有脸,她没羞耻的抢夺我的男人,我就叫她无颜苟活……”   深深吸了口气,官玉成竭力令自己平静:   “为了你,金铃,除了魏月媚遭受到无可弥补的创痛外,我‘八幡会’更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那些冤死弟兄的仇恨必须索讨,你的罪孽亦必须受到惩罚,我很惭愧引发这样的结果,也对不起死去的兄弟,金铃,最后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天下没有一种情感,没有一种爱,值得上这么多条生命!”   赵素素走上前来,拉了金铃一把:   “金姑娘,话说到这一步,业已是说绝了,你想开一点,别再朝牛角尖去钻,这个人既然打谱要你香消玉殒,你如何再能动之以情?人家铁了心,你便准备着了断吧!”   金铃以衣袖拭擦着满布脸上的泪痕,边喃喃的道:   “我不甘,我不信……这会是他?是玉成?是一直那么疼我怜我爱我的玉成?”   赵大泰也来到一侧,叹口气道:   “过去的只有让它过去了,金姑娘,无论是男是女,一朝变了心肠,便同中了魔崇,九牛都拉不回来啦,你振作起来,跟着临头的就是且看怎么保命了!”   对面,马无生阴阳怪气道:   “不错,且看你们怎么保命吧!”   官玉成视线巡搜,冷沉的问:   “二哥,那何敢人在哪里?”   马无生微微一笑:   “跑不了,一定躲在暗处,但却必然在我们的包围圈中!”   于是,何敢偕同赵小蓉从树影掩映之下并肩走出,模样是十分的从容不迫;他冲着马无生拱了拱手,皮笑肉不动的道:   “你真是诸葛神算,猜得准极了,姓马的,我果然是隐在暗处,也果然是在你们的包围圈中……”   金光照瞑目注视何敢,向身后微一招手,他的一名属下疾步趋上,附嘴在金光照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金光照重重的道:   “不错,是姓何的!”   马无生那张马脸拉得又长又窄,吊着嗓门道:   “何敢,‘八幡会’与你之间这笔笔血债乃是明摆明显著,谁也不必多提,我倒另有一问——你将白不凡如何处置了?”   何敢笑道:   “白不凡还活着,眼前正在找一个好朋友那儿歇息着呢,只是行动不大方便而已,当然,以他的所行所为来说,一定要多少吃点苦头,至于苦头吃得多少,全要看今晚上我们的遭遇如何,易言之,这乃是成正比的!”   马无生阴沉的道:   “就在力向双的宅第内,你当着我们眼皮子下算计了白不凡,无异是抓起一把灰土抹黑我们的面孔,何敢,只这桩,就要用你的性命做抵偿!”   耸耸肩,何敢不以为意的道:   “‘八幡会”的角儿我宰杀得不少,正如各位所言,这都是一笔笔的血债,我是他娘债多不愁,横竖一条命随你们怎么办都行,不过我若赔上了命,我的朋友便不会叫那白不凡完整了!”   其实,何敢早已对力向双嘱咐好,在此期间严密监穿白不凡,如果他此行之后能够生还,便毫无条件的释放姓白的,反乏,则要力向双将白不凡处死,他之这样交待,主要是为了力向双夫妇的安全,假设他能生还,则“八幡会”必已无能为力,否则,便意味着“八幡会”收拾了他,那时若再放出白不凡一张活口,力向双夫妻还能朝下混么?   马无生似乎对白不的死活不大有兴趣,他哼了哼:   “何敢,那白不凡完整与否是另一回事,只怕此刻你们就通通囫囵不了!”   赵大秦尖锐的笑着插嘴:   “别他娘净耗唾沫星子,马无生,且上来试试看呀!看你这个活脱吊死鬼现世,望之不似人君的邪祟东西,能有多大个道行!”   这时,官玉成有些厌烦的转向金光照道:   “大哥,辰光不早,话已说完,身亦验明,可以动手了……”   金光照形容威猛的道:   “记住,不留活口!”   赵素素又像在伸懒腰,却在上身一长之间旋步如飞,寒芒闪炫下直取金光照:   “我们也不会留!”   抛肩斜移,金光照的一柄九环紫金刀霍然反扬,带起的刀光盘绕若虹,立时迎住了赵素素!   不等马无生有所反应,赵大泰的松纹龟壳古剑业已出鞘,剑尖洒出一蓬星雨,兜头罩落,马无生动作快极,瘦长的身子侧飘!“嗖”声脆响里一管尺八铜萧已点歪了赵大泰的剑锋!   嘿嘿笑着,那体肥发疏的中年大汉朝着何敢伸出左手,小指向内微微勾动,神态极为轻蔑的道:“来来来,姓何的,你是正主儿,别站着风凉,我杨巧不才,却打算领教领教!”   何敢还未及说话,官玉成已冷然道:   “老五,何敢是我的,把他留给我,你另外找对象吧!”   那位列属第五幡的“奈何幡”幡主杨巧,闻言之下只得让开一步,冲着赵小蓉做了嘛牙:   “赵姑娘,我可不是乡下人买柿子,净拣软的捏,乃我们三爷有令,不得不遵,怎么着,咱两个捉对儿玩玩吧!”   赵小蓉并不因对方语意猥押而动无名之火,她浅浅一笑,却在笑容甫现一刹身形暴进,一双窄细利剑仿佛极西闪映的蛇电,那么密集又无从预测的涌刺而出,照面之间竟把杨巧逼了个手忙脚乱!   杨巧怪叫连声,慌忙躲避下挣了几次才将他技在后腰带上的一对短予技出,尽管奋力反搏,却已失去机先!   官玉成沉着异常,他望着何敢,吐字如冰:   “不杀你,便难使金铃受惩,不杀你,便难令那四幡昆死的兄弟瞑目,何敢,你是横在我面前的一道障碍,必须铲除!”   何敢淡淡的道:   “你这个想法毫不足奇,而且你早就这样打定主意了,列位更是为了执行这个主意才追了上来,我十分明白各位的希望,所以,我必须抗话才能自保!”   官玉成打量着何敢,微微摇头:   “为什么要找这个茬?何敢,为什么你能避免却不避免和我们的冲突?什么理由使你不在乎引发如此灾难,造成这般血劫?我知道你并非全为了钱,因为金铃付不起足够令你替她卖命的代价!”   舐舐嘴唇,何敢道:   “的确不是全为了钱,官玉成,让我们这样说吧,其中至少还包括了一点道义,一点对承诺的信守,一点自尊,以及一点同情心。”   官玉成缓缓的道:   “没有一点幻想绮念?你不能不承认金铃生得很美!”   哧哧笑了,何敢道:   “我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我同时尚有职业道德,于我们这一行,最忌与顾客搞七念三,此外,我讲究实在,不大幻想。”   官玉成道:   “你原是个很不错的人,何敢,你真是何所不敢、有何不敢!可惜我们都是在这样一个不能并存的形势下见面,我们该交成朋友,但竟为死敌!”   何敢也无奈的道:   “是很遗憾,问题在于时光不能倒流,咱们无法从头开始啦!”   仿佛无视于周遭激烈的拼杀,官玉成冷静的道:   “追上你们并不容易,然而你们总是活生生的六人六骑,你们无法隐形,不能不行动,道上有朋友指点我们,才算缀牢你们的行迹——何敢,我告诉你这些的原因,是为了我在半途曾发奇想,我甚至萌生了放弃追杀你们的念头,我早就心灰意冷,满怀枯搞,你信不信我所说的?”   点点头,何敢坦白的道:   “你还是来了,我知道你不能不来,而且有非来不可的道理,你绝对无法放弃既定的计划,绝对无法退出一致的行动,因为这是你的责任,其中也同样包含着道义、信守与尊严,虽然你明知此来的结果将充满血腥,一片悲惨!”   官玉成仰首望天,而天空漆黑,有几点星辰在眨着冷眼,正漠然凝视这大地之上小小一撮的暴戾场面——官玉成双手伸出袍袖,赫然已经戴着一对满镶三角形利锥的黑铁手套。   何敢轻轻的道:   “‘消遥铁手’……”   官玉成微叹一声,当叹息刚刚飘出唇际,铁手已到了何敢面前。   长鞭弹起,“嗖”声锐响中何敢人已拣出五步,官玉成铁手暴挥合击,逼得何敢连连翻腾三个厅斗!另一边,杨巧的双矛随身旋回,矛尖飞起莹灿进溅的光雨,急速抛射向赵小蓉,而赵小蓉却是半步不让,一对又窄又细的断肠剑焕然闪炫着纵横交舞的曳尾直迎硬撞,当连串的金铁碰击声并扬,双方各自震退的瞬息,赵小蓉身形暴腾三尺又凌空斜落,回手剑宛若幽灵的悲泣,猝然透入杨巧的背脊!   杨巧全身蓦弓,双矛分别从两肋之旁往后猛掷,赵小蓉的左手剑插在杨巧背中不及技出,右手剑上下掣闪猛截,却仅仅磕歪了双矛强劲的来势,一只短矛擦过她的肩头带起一溜鲜血,另一只短矛便噗声刺进她的右腿!   于是,杨巧痛苦的曝号骤起,身于一挺又俯捡跌倒——细窄的剑锋刚好洒着滴滴血珠子颤弹上指。   两个分别执着鬼头刀与双钩棍的大汉厉喝如雷,领着十余名手下一拥而上,冲着半跪于地的赵小蓉便是兵刃齐落!   赵小蓉十分镇定,她双眼圆睁,双剑吞吐逾石火,碎刺暴穿的俄顷,已有四条汉子惨叫着滚翻!   正与官玉成死战的何敢见状之下心忧如焚,他猛退丈余,振吭厉吼:   “万花子,你是个死人哪,小蓉危在旦夕,你还看的哪门子热闹!”   官玉成如影随形,铁手飞扬似乎百只惊扑的蝙蝠,何敢十三鞭反弹的一刹,背上已骤然一热,血光若彩!   就在何敢拼力攻柜中,万人杰终于咬了咬牙,抽起烤肉的木叉子冲将过去,好歹算帮着赵小蓉抵挡那群恶汉……   金铃像痴了一样僵立着,神色木然,双眸空茫,她宛似坠入一个梦里,一个险恶却似乎与她并无牵连的梦里。   一个奇异的音响便在此刻传来,只闻“嚯”的一声,一道圆桶般的光柱突兀形成,仿佛是条周身并耀着紫电精芒的怒龙,笔直掠向那金光照!   是的,赵素素业已祭起她的“身剑合一”!   九环紫金刀高举过头,金光照声似洪钟:   “八流星!”   四条人影大鸟也似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跃起,八枚系有长链的拳大银锤奋力飞击那道经空锐啸的光柱!   光柱波颤着洒下芒焰缤纷,八枚流星锤碎为粉糜,而光柱像长虹舒卷,四条人影便分裂为无数块大小不一的血肉,那种嚎叫,几疑不是发自人嘴!   金光照双目凝聚,暴弹而起,九环紫金刀环鸣如泣,贯注全身功力泰山压顶般对准一个焦点劈落!   浑圆如桶的光柱急速转动,金光照那雷霆万钧的一刀没入鳞鳞闪炫的寒波之内,光华刹时扩散,一条人臂抛空而起,金光照的人头也须眉怒张着骨碌碌滚落地下!   和赵大泰恶斗的马无生顿时心股俱裂,章法大乱,在他神智分散下赵大泰十九剑合为一剑,急刺对方全身十九个致命部位,马无生连闪连躲,却偏显露出后脑的要害,赵大泰剑走若风,倏晃便到。   马无生号称“三目阎君”,此刻才知道他这混号的来由——他脑后便似生着另一只眼睛;赵大泰的剑尖甫及,他突然侧首半寸,剑锋森森,擦着他脸额过去,他的尺八铜萧却如毒蛇反噬,一闪而出,同时箫口内骤然弹现两寸长短的一截锥舌,这截锥舌便大半捅进赵大泰的小腹之内!   赵大泰竟半声不吭,左手猛推右肘,刺空的长剑猝往侧偏,锋刃切入马无生的脖颈,几乎连脑袋都割了下来!   一阵纷乱的惊呼随着马无生的死亡爆出,“八幡会”的一干残存者已是个个魂飞魄散,人人胆裂志丧,就在那样恐惧骇怖的一片晔叫里,这些曾经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江湖好汉们居然撒腿便跑,瞬息之间已鬼影不见半条!   赵素素坐在地下,满头的银发蓬散,浑身血迹斑斑,她脸色蜡黄,精神还好,一只左臂齐肘而断,却经她自己把一大包金创药整个糊在伤口上;她痛得不可抑止的抽搐,然则形容仍是一片慈祥——这位“活屠妇”十分心安理得,她不错是少了一条胳膊,但少了一条胳膊还可以治,如果像她的对手金光照那样少了一颗人头,就无论如何活不下去了。   万人杰早跑过去为赵大秦止血治伤,赵大秦伤势极重,却非常清醒,他躺在那里粗浊的呼吸着,万人杰一边忙活,一边不住唉声叹气,直在嘀咕赵老大拼命拼得过了火。   最安静的是赵小蓉,赵小蓉默默坐着不动,插在腿间的短矛业已拔出,受伤的部位上端亦用丝绢紧紧缚牢,她的断肠双剑斜拄于地,两眼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何敢那边的情况演变。   何敢在吁吁喘息,官玉成也额头沁汗,他们已暂停厮杀,相对峙立;官玉成望着遍地遗尸,望着“八幡会”不见一个活人的空荡林坡,神色在凄凉里隐含着无限孤寂,死的人全是他的兄弟手足,逃的人也都是他的伙伴搭档,就在这里,湖光水色映着灰沉的天空,林梢在呜咽,他的声望、基业、组合便完全消失了,来到人间世三十多年,他第一次发觉这一切竟是如此虚空,如此易于幻灭……   是的,其中还包括生命。   东方天际,已泛出一抹鱼肚般朦胧的曙光。   即将拂晓。   突兀间,官玉成贴着地面不及五寸的高度疾射,一双铁手挥展成诡异的掌刀形,而掌刀有若翻旋的刃影,扑腾的黑器,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向四周并扬翩飞,劲气破空似如串联不绝的萧戾!   何敢暴弹三尺,长鞭响尾如千蛇舒卷,在溜溜的鞭芒穿织挥掠里,他隐藏鞭桶内的龙舌短剑流电般闪掣,同时人朝斜落!   官玉成闷哼一声,凌空折转,有助间血流如注,何敢却就地滚动,胸侧一片血肉模糊!   不可意料的异变就在这时发生了。   一直僵立如痴的金铃忽然尖泣出声,以超乎她一向能力的快速猛扑上来,双手各执着一柄精致小巧却锋利无比的缅刀,缅刀抖得笔直,竟然朝着滚动于地的何敢速刺而下!   何敢业已断了两根肋骨,此刻正是巨痛攻心、身似瘫拆的情景,金铃的缅刀刺落,不但大出意外,也实在躲让不开,他怒叱着翻肩硬搪,那两柄缅刀已刹时透过他的肩肉!   空中折转的官玉成人已罩头反扑,然而恰好遇着金铃的刺杀何敢,便形成何敢在下,金铃在上的层叠架式,官玉成眼见金铃遮挡住目标,急迫里只有悬虚翻腾,以便另换狙击位置。   高手搏命的时机是异常短促又细微的,尤其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更双双负伤的情形下,谁要抢到那瞬息的间隙,谁才有最后制胜的希望,官玉成只是稍稍错开了一点距离,当他的势子才转,何敢全身立屈,震弹起金铃之外,他弯月般的回旋刀也映泛蓝芒一抹,猝而切入官玉成胸膛,更把这位傲岸不凡的“八幡会”“血灵幡”幡生撞出六步之遥,重重横摔于地!   一刹的死寂之后,金铃惨怖欲绝的厉嚎狂叫起来,她滚着爬着来到官玉成身边,扑在官玉成身上,涕泗滂沱,哭天抢地:   “玉成啊……玉成……你是我的,你不能走……你说过爱我一辈子,十辈子……你说过我们会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玉成,我的玉成呀……”   何敢呆呆的望着这悲怆的一幕,不觉头脑晕乱,心思茫然,甚至忘记身上的痛楚,忘记了金铃的疯悖行为——这是怎么一回事、怎样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感搭配?爱是这样的么?是如此不计恩怨、不顾生命的么?”   天亮了。   暖色惨淡的映照着这几张苍黄淮停的人脸,映照着那一片不明所以的木然表情,曙色中,哭声宛如泣血,不但紧扣着人心,也像穿透到沉翳的云层里了……   篷车在颠颠晃晃的走着,赶车的是万人杰。   车中躺着三个人,坐着一位,躺着的是赵素素、赵大秦、何敢,坐着的是赵小蓉。   赵大泰一路哼唧不停,偶而还睁眼出声:   “何敢,说话可得算话,这一回去,马上就和我妹子成亲……”   何敢不住点头:   “这个当然,你们赵家便用棍子撵不走;坦白说,最近我才体会到生命是多么短暂虚渺,一份真正的爱却是多么坚实珍贵。”   轻轻抚着何敢额头,赵小蓉深情的低语:   “是金铃引起了你的感触?”   何敢忙道:   “不,是你给我的启发,小蓉,你用你的生命来证明对我的情意,因为你,赵家人也以生命来表达对我的关爱,天地虽大,再找不着比这更深挚的疼惜了……”   咳嗽几声,赵素素无精河采的搭腔道:   “一切都是天定姻缘,该谁的是谁的,红男绿女搭成对,亦莫非前世冤家——你们且慢高兴,养不好伤,如何办那喜事?所以大伙都得加把劲,快快吃药治疗,人一朝里外痊愈,干什么也多带几分精神。”   夹被底下,何敢悄悄握住了赵小蓉的手,他在想,这一把捉牢了这前世冤家,就永远放不开了。   车前的窗帘掀起,传来万人杰的吆喝:   “桐城在望,赵氏剑门的姑奶奶姑爷大爷小姐们,这就快到家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