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一 章 一声霹雳   昨夜的酒实在喝得太多了,当戴玄云被一阵剧烈的摇幌惊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里还以 为发生了什么山崩地裂的情况,睁开眼,模糊中只见屋顶在旋转,身子也像浮沉不定,他猛 然坐起,脑袋却“轰”的一声几乎就炸了开来,他赶紧双手抱头,额门抵住膝盖,一口急似 一口的透着气,而胸膈间又阵阵翻涌,有一种要呕却呕不出的难受。   于是,一切又趋向静止,没有山崩,也没有地裂,有的只是窗外悠长却融于宁逸中的蝉 鸣,还有那一抹淡绿的竹影掩映。   戴玄云发觉自己全身汗湿,肌肤冷腻黏搭的沾着中衣。喉咙管里又焦又燥,宛似烧着一 把火,他想伸手按住不停抽搐的后脖颈,臂肘一抬,才注意到另有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小臂 ——一双十指纤细,且涂染着杜鹃花汁的白晰玉手。   显见是这双手在刚才摇醒了他,愕然佣颐,他看到的是一张美艳俏丽的面庞,可是如许 的秀色却笼罩在一片凄哀,一片惊悸,一片说不出的怨恨里,这些错杂的神情真好像聚成阴 霾,将这样的姣好颜容也遮盖得黯然无光了。   慌忙穿鞋下床,戴玄云用力摇了摇脑袋,颇有几分窘迫的道:“真是该死,夜来和哥几 个喝多了老酒,这一觉困起来竟已日头晒屁股啦,弟妹,你今天怎么有空跑来这儿?可是有 阵子没见着你同世彪喽……”   说着话,他一面匆匆整理着衣衫,边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那张白木桌前,举起桌上的粗 瓷茶壶,便嘴对嘴的咕噜噜朝下灌。   那生像标致的少妇怔了望着戴玄云,突兀间“哇”的痛哭失声,“噗通”一下冲着戴玄 云跪倒,梨花带雨中,泣叫彷似沥血:“戴大哥,戴大哥啊,世彪死了,你要替我做 主…………”   戴玄云全身倏震,手上茶壶“哗啷”一声摔得粉碎,他凸目瞪着地下跪着的少妇,脸颊 肌肉痉挛,眼皮子急速跳动:“你,素玉,你在说什么?”   叫素玉的少妇仰起头来,满面泪痕斑斑,咽噎着道:“世彪死了,昨夜三更时分死 的……”   哆嗦了一下,戴玄云颤着声道:“是怎么死的?得了什么急症?莫非连送医延治都来不 及?”   少妇面容扭曲,长嚎在地:“他是被人杀害的,好狠好毒的心肝啊,从背后一剑捅穿, 连给世彪最后看一眼这人间世的机会都没有,就那么把世彪暗算了……”   一把将少妇扯起,扶她坐到床沿,戴玄云又找出一块布巾,沾湿了水递给少妇,自己吸 着气道:“你且莫悲恸过甚,素玉弟妹,凡事有我,只要我姓戴的活一天,就能替你夫妇作 主一天;你先擦擦泪,静一静,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告诉我!”   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少妇抽噎了好一会,才算勉强平静下来,她双手拧绞着手中的布巾, 幽幽的开口道:“事情发生在昨夜三更初,当时我已经睡着了,朦胧里似是听到窗户掀动的 细碎声,我睡眠一向容易惊醒,声音一起,我马上就有了反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 暗影中正好看到一个人的上半身探了进来,吓得我当场尖叫呼救,那个人也立即缩回身子, 匆忙逃走,隔院的世彪大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很快就赶了过来——”   戴玄云诧异的道:“半夜三更的,世彪不在房中睡觉,却到隔院去干啥?参禅么?”   少妇脸色浮起一丝红霞,微微垂下目光:“不瞒大哥说……我们,我们已经快有一年不 曾同房了,平日都是分开来睡。”怔了怔,戴玄云不解的道:“这是为的什么?”   少妇忸怩的道:“世彪他……他练功夫练得很勤,也很专,生怕与我同房分了心,影响 他在技艺方面的进展,他一再说,要使功力日益精进,最戒的就是女色……”   戴玄云低叹一声:“这个痴呆,学武的人固然慎滥色,便寻常人也不作兴纵欲过度,但 适当的调剂,却对身心颇有俾益,除非自小练的是童子功不能破身,否则皆无关紧要,世彪 是矫枉过正了!”顿了顿,他又道:“接着往下说。”   少妇又用布巾轻印眼角,继续说道:“等世彪赶过来,点亮了灯,一面听我叙说当时情 景,一面在窗户四周查看,结果竟被世彪在窗框下找到了一件东西——”   戴玄云注意的问:“什么东西?”   少妇哑着声道:“一颗铜扣,铜扣上还浮雕着一匹腾跃的奔马图形!”   双目中赤光暴射,戴玄云凛烈的道:“这是‘白马堂’的独门标志,素玉弟妹,世彪与 ‘白马堂’的人物可有来往?”点点头,少妇容颜惨淡的道:“他和‘白马堂’的三当家仇 一青素有交往,又是过从并不密切,事实上,仇一青当日路经‘留仙镇’,便来家中探访世 彪,而且留宿在家里。”   一拍脑门,戴玄云若有所忆:“不错,我想起来了,世彪以前亦曾对我提起此人,只是 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似乎交情不怎么顶好。”   咬咬嘴唇,少妇恨恨的道:“我就给大哥实说了吧,主要因为这仇一青贪淫好色,为人 不甚规矩,打第一次见着我,就拿一双桃花眼紧盯着人不放,后来较熟了,背着世彪老说些 瘟言疯语,提些不正经的词调,我讨厌这个人,再三劝导世彪少和他接近,这才来往疏淡 了。”   戴玄云沉稳的道:“然则世彪又为何留宿此人于家中?这不等于引狼入室么?”   叹了口气,少妇道:“大哥,你是知道的,世彪一向讲道义,重情感,把朋友看得比老 婆还重,我一再点醒世彪,说那仇一青不是好人,不值交往,他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我过于 敏感,至少,他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否则,仇一青来看他,他亦不会殷勤留客了……”   戴玄云道:“后来呢?”   少妇低下头,音调趋于哀痛:“在世彪发现那颗铜扣之后,自然怒不可遏,立时推门而 出,气冲冲的奔向前面堂屋,我不放心,也跟到廊边探看动静,当时又听到世彪一个人的咆 哮声,接着又听到仇一青在和世彪争吵,不一会,突然停来世彪一声惨叫,等我急忙赶过去, 世彪已经断了气,就死在堂屋的门槛上,头在外,脚在内,一剑透心穿,他鼓暴着两眼,扯 歪了面容,一口牙白森森的龇列着,大哥,世彪死得冤枉,他死得不甘心啊……”   说到这里,少妇已经泣不成声,整个人全怕趴贴到床沿上。   戴玄云额头两侧的“太阳穴”不住蹦跳,唇角也一下接一下的痉颤,以至他左唇边的那 道细小疤痕便泛起褚红,好像一条小蚯蚓般微微蠕动——   轻拍着少妇圆浑的眉头,他低缓的道:“曹世彪与我义结金兰,兄弟同参,有手足之情, 兄弟之实,当初我们哥儿俩一个头叩在地下,便曾誓表上天,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世彪遭 此横祸,受害于奸妄小人,此仇不共戴天,我要不把暗算他的王八蛋生杀活剥,就叫我不得 轮回转也,永沦地狱苦海!”   少妇咽泣着悲叫:“大哥………啊!”   戴玄云凝重的道:“你要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若不珍慑自己,那死去的 也难以瞑目,素玉弟妹,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先该替世彪慎办后事,让他入土 为安,再则通知‘南旺府’的唐力群,叫他火速赶来碰头,他们‘黑白双龙’情交莫逆,把 子比我还拜得早,力群一旦获此恶耗,尚不知怎生受得……等一切定规以后,我们就杀上 ‘白马堂’找那姓仇的出来算帐!”   少妇抽抽噎噎的道:“大哥,那‘白马堂’人多势大,好手如云,就凭大哥与力群两个 人,能抗得了他们吗?”   戴玄云阴恻恻一笑,道:“一夫拚命,万夫莫敌,管他‘白马堂’什么三头六臂,更不 论如何呼风唤雨,老子一朝豁上,包给他搅个鸡飞狗跳,神魂不安,说句狂话,‘白马堂’ 人多势大,莫非我‘大刽子’戴玄云就是只缩头乌龟?”   少妇期期艾艾的道:“大哥……我是怕大哥吃亏……如果,如果连大哥都栽了进去,我 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指望了……”   微紫的国字脸膛上现出一股凝形的杀气,这股杀气更像流散入戴玄云的躯体中,使他看 起来更为壮实,更为魁梧,似能力拔三山:“弟妹,你虽不谙武功,却也向来赋性刚强,颇 有决断,怎么此刻却变得犹豫踟蹰、畏首畏尾起来?你要明白,曹世彪的血仇不能不报,我 姓戴的将以这颗头颅和他们对搏到底;拜兄弟是干什么的?混江湖是混的个啥?若连这点义 气都顾不到,不如一头撞死去,多活着只落个丢人现眼罢了:我豁得出,你亦该挺得住,别 忘了你李素玉是谁的老婆,谁的弟媳妇!”   李素玉咽声答应,却又凄幽幽的一叹。   戴玄云眯着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促的道:“辰光不早,快近晌午啦,弟妹,约莫你 还不曾用膳,我且去弄点吃的,咱们好歹凑合着裹腹,吃过了就上路!”   不等李素玉有所表示,戴玄云已急步离去,他从来都是这样,永不耽误不该耽误的事!   背着手在小花厅里踱着方步,戴玄云心绪很烦,他刚刚接到唐力群派专人从“南旺府” 送来的信息,歪七扭八的潦草笔迹间道尽了唐力群痛苦悲怆的情怀;接到恶耗的当口,唐力 群正在病中,是不轻不重的风寒引发高热。   而一听到曹世彪的死讯,病情斗然转剧,竟连床都下不来了,在这种境况下,唐力群犹 亲书信函,要求戴玄云暂勿行动,一切事情等他病愈之后再共同进行,但是,他的病要多久 才能复原呢?   那送信的专差表示,治得顺当,最快也须个把月,如果不顺当,三个月两个月还有得拖 的,像这样干等苦熬,戴玄云实在是蹩不住,除了蹩不住,时间的延误对他们而言更是有害 无益;聪明人都懂得利用时空的间隙做有利于己的安排,那“白马堂”的仇一青却绝对是个 聪明人,戴玄云不愿让他把握住任何可资运用的辰光!   这里,是曹世彪的家,也是曹世彪过身的地方,戴玄云已替自己这位把弟办妥了丧事, 既对死者做了交待,现在,就要为活着的人挣一口气了。   门儿轻叩,戴玄云回头望去,是一色缟素的李素玉站在门边,那苍凉的郁白掩裹着她的 全身上下,鬓边的白绒花儿漾颤出凄清,凄清感染在她惨白的面宠上,流露出那样无告的孤 单与落寞,失侣的苦痛何止又于有形的悲怆?那是一种灭寂,情也死了,意也成灰……戴玄 云看在眼里,不觉一阵心酸:“弟妹,你这几天够累的了,怎么不去好好歇着?”   踏进门槛,李素玉的一抹笑也竟那般苍白:“我还好,倒是大哥你该多歇歇,办这些事, 真正忙累的人是大哥……”   戴玄云道:“我不要紧,只是心里蹩得慌。”   轻轻坐在椅子上,李素玉的双目透视着一片空茫:“力群他……不能来了?”   戴玄云点了点头:“迟不病,早不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躺下活人,你说呕不呕?”   李素玉喃喃的道:“想他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生病,知道了世彪横死的消息,他一定很难 过,要是赶得来,大概早就赶来了。”   戴玄云坐到李素玉对面,拧着双眉道:“我不是怨他不该病,只怪病得不是时候,其实 他又何尝愿意满怀悲愤,满心悬念的躺在床上呢?唉,这条黑龙,病中的日子可有得他消受 了……”   李素玉低声道:“但愿力群早愈勿药,快点起来,也好和大哥合计合计下一步棋用怎么 手法。”   甩手抹了把脸,戴玄云道:“弟妹,我正想与你商量这件事,照那信差的说法,力群的 病情本就不轻,在听到世彪的事之后越发雪上加霜,变得更为沉重了,那信差说,只怕一两 个月内还好不了,这么长的辰光,等下去难免夜长梦多,另生枝节,对我们来说,除了增添 麻烦,没有一点好处!”   李素玉不解的道:“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力群功夫不错,人缘又广,有他当帮手,对 复仇之事助益良多,为什么大哥却认为不能等呢?”   戴玄云耐着性子道:“弟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事不可只从单方面看,我给 你一解释,你就清楚了——我们若延宕行动的时间,便给予对方进退从容的准备,进,可以 先攻击我们,退,则有充分余暇躲藏远飕,我倒无所谓,而力群在病中,‘白马堂’的仇一 青如果要下他的手,实是较寻常容易得多,情况一旦由主动变成被动,我们的处境就将大为 艰困了!”   李素玉紧张的道:“大哥,他们真会对力群不利?”   戴玄云道:“这是可以想像的,事情既已发生,仇一青当然会做研判,推测形势发展的 趋向与可能出头为世彪报复的角色,不用说,他的结论必然认定有两个人不肯罢休,一个是 我,一个就是力群;要是仇一青畏惧了,或许早做隐匿之计,否则,先下手以求自保亦是正 常的方式,弟妹,据我看,仇一青退缩逃命的比算不高,准备硬抗的机率较大!”   怔忡了片刻,李素玉忧形于色的道:“我的心里好矛盾,大哥,又想为世彪报仇,又怕 大哥和力群遭到伤害……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人活着,除了酸辛悲苦,就没有别 的了吗?”   戴玄云肃穆的道:“你要想开些,弟妹,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为了曹世彪,你也要勇 敢的活下去,世彪身声九泉之下,亦必然期望你活得幸福,活得愉快;而我及力群,不过是 替兄弟尽道义,更无反顾之理,我走后,你务须多加珍重,万勿自怨自弃,就算你不为个人 打算,也得替世彪和我们设想……”   李素玉泪水盈眶,咽噎着点头:“我知道,大哥,我会记住大哥的教诲……大哥,你真 的不等力群了?”   从椅中站起,戴玄云沉声道:“兵贵神速,耽搁不得,我这就上路,事成与否,你很快 就会知道结果,弟妹,万一稍息不妙,你要尽快搬移,力群那里也是险地,暂不可去,我如 不幸,往后的日子,你就得自己照应自己了!”   李素玉先是抽噎,继而捂面悲泣,不能成声,戴玄云待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僵立半 响,终于一挥衫袖,大步离去,昂首挺腰下,连头都不回。   是的,戴玄云自来就是这样,不该耽误的事,他从不耽误!   日头很毒,火辣辣的晒烤着大地,没有风,连吸一口气都透着那等的焦灼味儿,似乎把 一股燥热全匀到五脏六腑中去了。   天空有几抹云,轻淡又懒散的飘浮在高处,云聚不成雨,望着那悠悠忽忽的几楼絮痕, 不禁令人热得怨叹。   戴玄云仿佛不感觉当顶的火炙阳光,毫无回应于那恼人的燠熬:只管驱策着坐下这匹毛 色浑黑的健马发力钻赶,人是一身汗,马也是一身汗。   路前头,就在那株枝叶如盖的树荫下,有座小小的土地庙,小土地庙傍,摆了个卖凉茶 的摊子,老远看着顾摊子的老大娘用木瓢掐起黄晶晶的冰凉茶汁入碗供客,戴玄云便不渴也 渴了。   咽了口唾沬,戴玄云这才觉得喉干舌苦,热得难受,骑马狂奔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他在想,就算自己熬得住,座下畜牲却不能太委屈,朝前一大段路途,还得赖这四条腿的伙 计代步呢。   尘土飞扬中,马儿打了个盘旋停下,戴玄云抛镫翻落,先把坐骑牵到树荫底,自己抹了 把额头上的汗水,冲着那头摊子的老大娘吆喝:“兀那大娘,给我也来碗凉茶!”   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结成个小髻的那位干瘦大娘,闻言裂嘴一笑,露出残脱不全的几 颗黄牙:“这就来啦,大热天赶路,晒得慌吧?我这凉茶可是头晚上先用井水冰镇过的,一 碗下去,包你凉透心底……”   接过那碗凉茶,戴玄云正待凑嘴去喝,傍边的马儿却突然喷鼻刨蹄,发出几声低嘶,他 转头瞧过去,一见坐骑混身汗漓漓的直冒热气,不由笑骂道:“你这畜牲,约莫也渴得等不 及啦,罢罢,便先侍候你解了渴再说,谁叫是你载着我呢?”   说着,他打横两步,将茶碗递在马首之前,马儿大概是真渴了,伸头使饮,涎液滴滴, 沾得戴玄云手上碗口全是,那卖凉茶的老大娘神情一变,赶忙阻止:“客人,客人,那碗茶 是给人喝的呀,你怎么拿去喂马?这一弄脏了,还能再用么?”   一边说,她一面颤巍巍的抢过来想要拦阻,但却如何得及?只这几步路的功夫,那大碗 凉茶早叫马儿长鲸吸水般喝了个点滴不剩,老大娘跺着脚叫:“看你做的好事,人用的碗, 你偏拿来喂畜牲,你叫我怎么再盛茶给别的客人喝?”   另两个喝茶的行旅也都放下茶碗,形色近乎冷森的注视着戴玄云——态度不上是不满, 竟流露着无可言喻的不善!   戴玄云有些疑惑,亦难免生气,一只粗瓷茶碗罢了,值得这么小题大作?他好歹把自己 的火性抑压着,尽量放缓声调:“老大娘,人会口干,马儿也会嘴渴,它是载着我赶路的, 虽是畜牲,何妨尽先?至于这只碗,你若嫌脏,我赔给你就是了,大暑天,犯不上这么急毛 窜火。”   那老大娘瞪着眼不说话,干瘪的胸膛在灰麻纱的衣衫内剧烈起伏不停,模样竟似气得不 轻;戴玄云不禁暗里嘀咕,这算怎么码子事?为了一只破碗,居然像流失了半亩田,就真有 这等痛肉痛法?   打了个哈哈,他陪着笑道:“老大娘,你这是怎么啦?横竖一只碗罢了,也值得生这大 的气?得,得,我赔你十只碗总够了吧?你说,一只碗多少钱?我马上点现给你——”   这时,另两个茶客当中那满脸横肉,生了双刀眉的矮壮角儿重重将手上茶碗往摊面上一 搁,“碰”然声响里,他“呼”的站起身来:“朋友,你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霸道, 欺侮一个卖凉茶的孤老太婆?茶是人喝的,你却拿去喂马,碗是人用的,你偏先给马用,你 自己把自己不当人,竟将我们一遭作贱进去,实在可恨可恶到了极处!”   戴玄云瞅着这位打抱不平的仁兄,仍然维持着笑脸:“我绝对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老 兄,你是误会了,就算我做得不该,赔补道歉总行吧?还请老大娘及二位予以包涵……”   那矮壮汉子刀眉一竖,正待说话,树傍的马儿忽然起了几声闷嗥,戴玄云循声探视,老 天爷,他那匹马儿竟在一阵阵的抽搐,又猛然前蹄跪地,数次挣扎不起之后突兀打横倒下! 脑子里猝然闪过一道灵光,戴玄云暴移五尺,双手微提至腰侧腹前,手心下压,指尖上扬。   他凝腼着面前的三个人,不由吃吃笑了起来: “好一碗凉茶,好一番说词,原来却是 这么个把戏;三位演来逼真,七情上面,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一道摆豁了边啦!”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另一个瘦长茶客缓缓站起,清癯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戴老大, 我们既然功亏一篑,未能将你摆平,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白马堂’仇三当家的那段公 案,又不是你自己的事,阁下何苦大包大揽,强行出头?”   戴玄云冷冷的道:“各位是仇一青派来的人?”   对方避重就轻的道:“我们是谁派来的人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奉劝戴老大切勿淌这湾混 水,放着消遥日子不过,楞是卷进这场事不干己的纠纷来,你自己盘算盘算,值得么?”   戴玄云笑得十分肃煞:“曹世彪是我的拜弟,有人因垂涎他的老婆不遂而下毒手暗算了 他,这本帐,我如不出来替他了结,还能指望谁?各位总不会认为图淫友妻,谋杀朋友的奸 佞应该扬长于惩罚之外吧?”   那人平静的道:“我们不是来研究事情的内容,判定孰是孰非,我们只希望你明白利害, 能收即收,仇三当家请你仔细考量,再思而行!”   戴玄云重重的道:“不必考量了,我若三心二意,不打算为曹世彪挣回公道,今天便不 会在这里与各位碰头,既然大家遇上了,有理无理不须再说,各位想怎么办,我一定奉陪到 底,反正眼前不逢朝后逢,赶早点彼此落个痛快,想要我往回转,现在是大白天,各位尽早 别做那等美梦!”   瘦长的脸孔甚至不见一根筋脉的抽动,这人古井不波的道:“戴老大,你不再琢磨么?”   “嗤”了一声,戴玄云道:“你们早知我的答覆,还琢磨个屁?”   那人目光冷峻,语气更冷:“可惜………”   戴玄云眼珠子一翻:“各位还是留着这句话替自己解嘲吧,当然可惜,迷不倒人却迷倒 了一头畜牲,岂不可惜?要人的命不着但却赔上自己的命,那就更可惜了!”   那人拾腿离开长凳,望了望老大娘。   老大娘的形态忽然变了,变得如此醒厉凶悍,如此杀气腾腾,虽则她的外貌还是那么干 瘪,那么瘦弱,那么穿着粗俗,就这瞬息间,竟似脱胎换骨,神韵气势完全像变成另一个人, 另一个如狼似虎般的人!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二 章 二渡关山   戴玄云看着这位斗然间从一个村俚老妇转换成了一个女夜叉的婆娘,不由暗里在想—— 是谁说的来着?相随心转,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错,瞧瞧吧,人还是同样那个人,又因心横 胆恶,邪念徙起,这面目居然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恁般可憎可怖,如何还有原来形象中的丝 毫意味?   那老大娘忽然阴凄凄的笑了,因为牙齿脱落不全,嘴不关风,她这一笑,尚带着断续的 “嘘”“嘘”漏空之声,叫人听在耳中,越觉怪异:“戴玄云,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 台阶你不下,楞要灰头土脸翻筋斗,这不是犯贱是什么?你既然活得不耐烦了,我们送你上 道便是,另外也叫你看看,是谁注定了要把性命赔上!”   戴玄云皮笑肉不动的道:“‘白马堂’里好像没听过有你这么一号人物,想是姓仇的打 外头请来的帮手,老虔婆,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不窝在家里修福积德,却抛头露面混迹于江 湖,干那阴着害人的勾当,也不怕短了后福?”   老太婆疏淡的眉毛扯横,哑着嗓门道:“姓戴的,我老婆子今年六十有五,打十三岁就 出来干这一行,不知活宰了多少王八冤子贼,却也没见短了我的后福,至今还活得健朗俐落, 能蹦能跳,待到把你做掉,则后福更无穷无尽啊!”   心中一动,戴玄云若有所思的道:“我想起来了,老帮子,你是‘老超渡’焦凤!”   这“老超渡”瘪着嘴“嘘”“嘘”直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不是?想要遮拦都遮拦 不住,姓戴的,你既然知道是我焦大娘御驾亲临,还不快快束手就缚?”   戴玄云摇摇头,道:“焦凤,这大的岁数,就不作兴往自己的老脸上搽胭脂抹粉啦,你 这块腐朽的招牌连三岁孩童都唬不住,又如何拿来唬我?慢说是你,就算你的亲娘祖老子一 齐搬了来,亦啃不掉我一根鸟毛,真是自我陶醉,莫过于此!”   焦凤不禁顿时气得全身发抖,她嗔目切齿的干嚎:“杀千刀的戴玄云,你这不入流的青 皮赖汉,居然胆敢当面奚落我?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老婆子要不好生整治你,你这一辈 子也不知什么叫做敬老尊贤!”   戴玄云笑嘻嘻的道:“凭你这块行恶败德堕衰料,越老越是歹毒,越活越是伤天害理, 还是少敬少尊的好!”便在这时,一柄双刃月牙斧蓦地对头而来,寒光闪处,正反映出那运 斧的矮壮汉子一双毒眼!   戴玄云使用的兵器极其简单,简单到近乎粗陋——只是一根颜色深黄,上布灰褐斑点的 老藤棍,这根老藤棍长只三尺,粗若铜钱,平时别在腰带上使外衫罩着不易发觉,便看在人 眼里也只以为是管旱烟袋罢了;现在,老藤棍飞起,竟带着“削”的一记尖锐破空之声,双 刃斧隔着他的脑袋尚差寸许,“当”的一响已震开半尺,运斧的矮壮汉子断叱出口,正待抽 斧变招,戴玄云猝而侧旋两步,手中喂马的粗瓷碗已全个扣上对方的面孔,碗碎血溅的须臾, 那矮壮汉子发出的惨号简直就不像人声。   半空中人影倏闪,生了张马脸的瘦长仁兄越过凉茶摊子扑来,人倘末到,一条蟒皮金箍 长鞭兜空抽落,戴玄云腰间使劲,人已连串三个筋斗倒翻出去,那人凌虚的双脚互碰,极快 斜出八尺,长鞭怪蛇也似再次卷扬,一边暴喝如雷:“那里跑?”   鞭稍子透着刺耳的尖啸卷来,戴玄云却十分凑趣的迅速伸出他的老藤棍,眨眼间长鞭回 绕,将老藤棍缠紧缚死,于是,戴玄云挫马蹲臀,吐气开声,光景是要力夺长鞭的架势,那 人飞快落地,加手于鞭柄,同样奋力挣抗——   老藤棍便在那人使劲回挣的刹时脱出戴玄云之手,彷若怒矢掠空,快不可言的倒射而去; 戴玄云没有发力,不曾耗气,他只做了一件事:略微调整了一下老藤棍倒射的角度而己!   头壳的碎裂声虽然不很响亮,它的意义却端的令人反胃作呕,尤其现场的情景,更为触 目惊心,老藤棍的前半截完全插入那马脸汉子的脑门之内,捣得那张马验血糊淋漓。整个变 形,而只有一种状况差堪比拟——砸碎了的烂柿子!   喉咙中“呜”“呜”的嚎叫着,那人伸手想去捂头,却在一度痉挛下颓然横倒,稍一抽 搐即己寂然不动,看样子,怕是永远也动不了啦。   焦凤瞪凸着两眼僵窒片刻,骤然尖叫起来:“戴玄云,你个天打雷劈的畜牲,你和魏老 九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下此毒手?你就不怕报应,不怕引起江湖同道的公愤!”   耸耸肩,戴玄云慢条斯理的道:“我和这家伙没有深仇大恨,更与各位一样,甚至素不 相识,问题在于他打谱要我的命,我又如何慈悲得起?你看看他,有多么不值,人躺在那里 却像头上多了只角,人是不该在头上生角的,那就不像人了,焦凤,这魏老九可不像人啦? 你若有兴趣,我亦不嫌麻烦,无妨也给你安只角上去!”   干呕一声,熊凤恶狠狠的道:“姓戴的,你不要神气活现,张牙舞爪,我要是含糊你, 便不会接下这票生意,既接下了,就没把你放在眼中,我倒要看看,是你给我头上装角,还 是我能活剥你这张人皮!”那满面是血,叫碎瓷片割划得一张脸盘支离破碎的矮壮汉子,不 由悲声呜咽:“焦大娘,今天要不宰了这黑心黑肝的东西,往后咱们全别混了………”   焦凤口沬四喷,神情相当激动:“你用不着害急,朱三矮子,我包管能把这场过节找回 来,姓戴的就算有三头六臂,我也一件一件替他卸落,是龙是虎见多了,单凭他这号角儿, 我老身还不放在眼里!”   那朱三矮子抹了一手的血,颤生生的呻吟:“要下手就得快……焦大娘,我这样流血流 下去不是办法,又这一阵,业已觉得两眼发黑,混身泛冷啦……”   啐了一声,焦凤吆喝着:“好歹给我挺住,不消一时半刻,我便能将姓戴的摆横一边; 流这点血还死不了人,朱三矮子,甭那么没出息!”   戴玄云接上来道:“焦凤,辰光不早,我还得朝前赶路,你若想超渡我呢,便尽快设坛 祭剑,如果又是嘴巴空喳呼,亦无妨把话点明,我好一拍屁股走人——”   焦凤阴侧侧的道:“走人?姓戴的,你永远别想走人了,走魂还差不多!”   戴玄云道:“敢情好!焦凤,不管我是走人走魂,那插在魏老九脑门上的家伙,总得容 我抽回来应急吧?”   鬼泣似的笑了,焦凤斜吊着一双眼道:“藤棍子就插在那里,姓戴的,你倒是去取呀, 谁又拦着你啦?”   略一犹豫,戴玄云小心翼翼的移向魏老九的尸体之侧,他目注焦凤,刚弯腰伸手,一溜 紫电骤然截射,锐风过处,逼得他连退三步。   焦凤“嘘”“嘘”而笑,十分自得:“去拿家伙呀,怎的又不拿了?戴玄云,手里没有 东西,拚杀起来多不带劲?赤掌空拳到底比不得刀斧之利,待要割肉碎骨,还是用兵器快当 些!”   戴玄云望着焦凤手中那柄泛现着紫红光华的怪异软剑,软剑正长蛇般垂吊幌动,细窄锋 利的两刃每在轻微愰动间映现淡淡赤芒,不必说,这绝对是一件要命的玩意;他双手环抱胸 前,悻悻的道:“老帮子,抽冷子打暗算也不是这种打法,你明明答应我去取回家伙,却又 半截腰里下手拦阻,怎么着,是安了心吃定我手无寸铁?”   焦凤这才脸色一沉,“呸”了一声:“是谁叫你手无寸铁的,你自己把你那根哭丧棒子 抛出了手,就这么容易让你拿回来对付我?戴玄云,你想得倒美,一根棒子捣死了我一个人, 此刻便该你嗜嗜捣死人的报应,好匹夫,且来空手入白刃吧!”   戴玄云忽然神秘兮兮的笑了:“不,焦凤,我不能空手入白刃,因为你的功力甚高,而 且你手上那件玩意也过于锋利,这种险,实在是冒不得。”   焦凤冷森的道:“这是你的事,老身我可等不得了!”   霎眨眼,戴玄云伸手入长衫,在腰后乱摸一阵;焦凤不禁疑惑的道:“你在摸索什么?”   大手从衫摆下退出,赫然已握着另一根同式同样的老藤棍,戴玄云一本正经的道:“我 在摸索这个,老帮子,既不能赤手空拳和你拚,便得找样东西招架,喏,我差点忘了还有一 根棍子带在身上!”   焦凤呆了一呆,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这个阴损刁滑的王八蛋,竟敢戏要于我? 休说你只是有了一根棍子,便再举一把大关刀,看我怕是不怕?”   老藤棍在戴玄云手中打了个转,他轻轻以棍端敲着左掌心:“我看你是有点怕,老帮 子。”   焦凤眼神一硬,挫着那口老牙:“几十年来,老身这‘紫虹剑’下曾经收过九十六条生 魂,戴玄云,今天你便是第九十七条!”   戴玄云无动于衷的道:“我这条生魂可泼皮得很,只怕你那柄破剑未能见收得住——”   “住”字尚在他的舌尖上跳动,老藤棍已兜头敲向焦凤的天灵,劲风甫扬,棍身倏颤, 又在突然间改变方位,削层带腹,速打而下!   焦凤鬼叫一声,仓惶后退,“紫虹剑”笔直抖出,瞬息里凝抡一弧,紫电眩耀中,戴玄 云闪腾如飞,忽上忽下,时前时后,宛如一抹流光,一团云絮,那般的疾捷快速,又那般的 难以捉摸,老藤棍在戴玄云手里,已不只是一根三尺短棍而已,它弹打戮点,截挑扫撞?不 但又狠又猛,更且虚幻莫测,千变万化,威力之强,直比长枪大战,不输巨锥粗杵,接不上 十招,焦凤已经是捉襟见肘,气喘吁吁,眼看就搪不下去了!   凌空七个翻滚,戴玄云棍出如风,弹敲挥打似骤雨洒落,人还能轻轻松松的发话:“岁 月不饶人哪,老超渡,身子骨虚啦,这碗饭难吃喽!”   “紫虹剑”纵横交织,剑出剑指看似犀利严密,却老是慢了一寸半步,眼不上戴玄云的 动作,截不住戴玄云的攻势;焦凤满身臭汗,张口扬鼻,模样十足一条涸澈之鱼,越喘越他 娘喘不动了:“你……你……不要张狂……老身与你……还有得斗……鹿死谁手……现在说 犹早得很呢!”   戴玄云猝然身形暴斜。就在焦凤一剑挥过的须臾直切而入,棍头飞挥出十六点光影,同 时喝声如雷:“不早啦!”   “吭”的一声闷哼,焦凤横身抛起,手舞足蹈的跌落凉茶摊子上,一阵“哗啦啦”震响 声,连人带摊子全已倒做一堆,她那柄“紫虹剑”则激射丈外,“夺”的一声插入老树韧皮 之内,剑身倒挂,却似一条死蛇了!   戴玄云插回老藤棍,只收回钉在人家脑袋上的另一根,拍拍手,踱着方步来到这破烂之 前,但见焦凤闭着一双眼,脸似黄腊,口鼻箕张的拚命吸气,半身透湿外,腮颊唇角还沾着 一滩黏乎平的涕延,光景实在不怎么中瞧。   他端详了片刻,才嘿嘿笑道:“老帮子,这几棍敲下来痛是痛,却还要不了命,你也就 甭在那里装佯了,若是我有心宰杀,你眼下如何尚能喘气?人生七十古来稀,你业已活了这 把年纪,我便行行好,送你过关吧,只是你要记得往后修辐积德,方能求个善终,想想你收 去的九十六条生魂,他们那有你这等的好运?”   焦凤哼哼啷啷的没有做声,仍然闭着眼,一下一下的抽搐着,戴玄云回过头来找那朱三 矮子,本想也教训一颇,抬起眼,却早已人影不见,不知什么时候溜了他个丈人的啦!戴玄 云不再理会焦凤,他得过去探视他那匹黑毛骏马,看看苏醒过来没有?往下一大段路,尚得 靠这四条腿的伙计驼着走哩。   小荒村,简陋的酒铺子,日已昏黄。   戴玄云是牵着马匹来的,这一条路,怕没有三四十里,马儿像是宿醉末醒,步履蹒跚外 带一摇三愰,戴玄云痛惜坐骑,不但未能上鞍,还得沿途侍候着,走走停停,便怎么也快不 起来了。进了这片茅顶竹棚的小酒铺,他渴得就快虚脱了,不仅是口渴,酒虫也在造反,混 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不对劲,透着那等的酥懒法。   酒铺里只有一个人在照顾,掌柜的兼做伙计,那人是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秃顶胖子, 戴玄云进去的时候,座上没有一个客人,胖掌柜正站在门边,闲得望着西边的斜阳发呆。   刚一坐下,胖掌柜已凑上前来,搭层的那条油腻抹布便移到桌面,习惯的来回擦了几遍, 胖脸上堆着笑:“客官来得巧,日头快西落啦,这一路过去,除了小店,再没得卖吃喝的, 找着下一顿,约摸也在五十里地开外了,去年闹荒旱,附近一带可凄凉得紧……”   戴玄云用衣袖拭着脑门上的汗水,吁了口气:“老板,你这里有些什么现成的东西卖?”   胖掌柜念经似的背诵着:“有,荤的有酱牛肉,牛舌牛肚另加猪心猪肺猪耳朵,卤鸡脚, 鸭翅膀,腌脆肠,你要现抄呢,来个炒黄菜,炒三丝也行,素的有粉皮拧黄瓜,水煮花生, 豆腐干豆腐皮疙瘩头,葱白大蒜一齐奉送,单饼烙饼小米粥全有,只是稍嫌凉了点………”   “咽”的咽下一口唾液,戴玄云舔着嘴唇道:“先来半斤酱牛肉,一碟卤鸭翅,十张单 饼,多加葱白蒜瓣,另来盘水煮花生好下酒,老板,你们卖的都是什么酒?”   胖掌柜笑嘻嘻的道:“有两种,劲大点的是烧刀子,淡点的是荷叶酒,客官你要喝那一 种?”   戴玄云毫不犹豫的道:“那就来烧刀子吧,荷叶酒?听这酒名就知道淡得出鸟来!一壶 四两不是?打上两壶来再说,不够再添;对了,有水有茶也弄点来解渴,这大热天,干得人 心慌!”   胖掌柜的动作相当快,只是一会的功夫,吃的喝的全已端上了桌,等杯盘碗碟摆在面前, 戴玄云反倒不怎么急了,他向胖掌柜招招手,笑容可掬的道:“老板,看样子生意不大好是 吧?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坐来陪我喝两杯?当然酒菜钱照算,大家聊聊,有客人上门你 再去招呼不迟。”   胖掌柜并不推拒,一屁股就坐了下来,口里却一边客气,边叹喟:“这怎么好意思,这 怎么好意思?唉,荒年大旱,十室九空,有办法能卖力气的早就迁地为良啦,只有我们这种 不上不下的小生意人才进退不得,除了死守着铺子,还能干啥?像这样下去,眼看着连嚼谷 都成问题喽……”   先拿自己的小酒杯替对方斟满,戴玄云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且 管他娘的,老板,敬你一杯!”   胖掌柜不知真是以酒浇愁或是也犯了酒瘾,二话不说,仰起脖子来就干了一杯,又到一 边多找出一份食具,在戴玄云对面重新落坐:挑挑拣拣的挟菜大嚼:“客官,你尝尝这鸭翅 膀,可是老卤汤细火熟透的,汁浓味厚,又酥又嫩,还有这酱牛肉,除了各式作料外连半瓢 水也不渗,刀切下去肉纹紧密,片片泛着晶紫,味道更是香醇适口,肥瘦合宜,就凭我这手 艺,这真材实料的货色,居然也引不了几个孤魂野鬼上门,一天做不到几吊钱的生意,你说 说,客官,这日子还能朝下熬么?”   说着,他又是一仰脖子尽了一杯。   戴玄云的本意自然不是要和胖掌柜的扯淡,他是藉此让胖掌柜的先把酒菜尝遍,以防其 中有鬼,这种做法,可能是神经过敏,也可能是杷人忧天,但江湖之上,什么稀奇古怪,意 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就拿午间的遭遇来说,谁又料得到一个卖凉茶的老妪竟会是一个下 迷药的杀手?   凡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认为还是多费点功夫,谨慎些较好。两个人 你一杯,我一杯的灌着,天南地北的胡聊一通,不片刻,两锡壶烧刀子早已涓滴无存,另打 上来的两壶也去掉一多半,胖掌柜像是酒兴甚浓,酒量更好,竟了无醉意,戴玄云反倒有几 分迷糊了。   将壶中剩酒倒完,胖掌柜又去提了两壶上桌,一张脸红通通的,嗓门也大了:“客官,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今天萍水相遇,也算有缘,这两壶酒,我请了,待你喝足,我再 去给你弄个热炒填肚子!”   砸砸嘴,戴玄云眯着眼道:“多谢多谢,这他娘的烧刀子,后劲却是不小,半斤下肚, 人就有点虚浮起来,再喝半斤,怕不就像腾云驽雾啦!”   一口干了杯中酒,胖掌柜哈哈笑道:“你是海量,客官,我看得出,咱们今天晚上来个 尽兴,不用担心喝醉,喝醉了两张桌子一并正好睡觉,就算再有客人上门,我也是猪八戒摔 扒子——不侍候(猴)了!”   戴玄云跟着也是一杯,边虚扶着杯沿由胖掌柜斟酒,边打着呃道:“时辰不早,约莫不 会有人来了,老板,说真的,这个地方也太偏了点………”   胖掌柜又是仰了脖子,一面抹着唇角酒渍发唠骚:“个舅子的,这片破店,我已开了十 啦年,当初,村里村外就我这一家铺子,行旅来往的也不少,生意做起来还挺热闹,好歹亦 赚了几文钱,谁知道去年一起旱,能搬的搬,该走的走,村子人十户倒少了八户,跟着过路 的客商也莫明其妙的越来越稀疏,买卖缺少人气帮衬,还做得起来么?客官你是亲眼见到了, 这一阵子除了你,那还有个鬼影上门?我不知道背了那一段时运,竟把店口摆在这块棺材地 上……”   喝了口酒,戴玄云正想安慰对方几句,门口人影幌动,竟陆陆续续走进来十几个人,这 十几个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一式的黑色劲装,黑色快靴,一式的斜背鬼头刀,手提 双头练子锥,更是一式的横眉竖目,满脸煞气;十几个人这一进店,不但没带来半点人味, 反倒有一股寒凛阴森的韵息在迅速扩张凝固,叫人觉得要多不得劲,就有多不得劲!   这些黑衣人进来,既不落坐,亦不招呼掌柜,他们非常安静有序的各自站开,分别把守 住每一个有利出手的位置,一个个就这么肃然无哗的挺立着,十几双眼睛,全都冷硬尖锐的 投注向一个人——戴玄云。   显然这些朋友不是来照顾生意的,戴玄云觉得脖颈发硬,背脊上寒意徙升,眼前的态势, 不就是冲着他来的么?这一日两次,碰得可也太巧了!   他放下酒杯,看了看对面的胖掌柜,奇怪的是,胖掌柜非但毫无骛愕失措的反应,更且 越发笑口大开,欢重下巴全层叠到了一处:“所以,客官,生意不好做,就只能下海混强梁 啦,江湖上搅饭固然不客易,却比搏这蝇头小利侍候人的行当来得实惠,招子是黑的,银子 是白的,人活一世,不为了钱又为了什么?日子难过啊……”   怔了好一会,戴玄云才如梦初醒般异常吃力的道:“老板……你是说,呃,你,你…… 是……?”   胖掌柜笑吃吃的道:“我是牛大壮,‘托山罗汉’牛大壮,你看到的这些个小子们,都 是我的手下,道上同源称呼他们是‘十五拘魂手’。”   干吞着口水,戴玄云道:“那,你不真是这片酒铺的主人了?”   摇摇头,牛大壮道:“铺子老板下午就回家抱孩子去啦,我们借了这个场所恭候大驾, 我重你是条汉子,是而陪你喝上几杯,叙叙故旧,老实说,和你这一谈,还真叫越聊越入巷, 蛮投缘的,可惜有这档子事横在中间,不得不先办正经,再是投缘,也只有对你不起了!”   戴玄云缓缓的道:“牛大壮,你果然有一手,装什么是什么,扮什么像什么,你要不点 破,孙子王八蛋才相信你是冒充的!”   嘿嘿一笑,牛大壮道:“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本来嘛,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唱 什么角儿便得像什么角儿,台上台下,还不就是那么回子事?”   戴玄云叹了口气:“也是仇一青请你们来的?”   牛大壮道:“不错,你楞要替曹世彪报仇,仇一青亦不曾活得腻味,他当然要求自保, 他待延年益寿,就顾不得你的性命长短啦,于其等你找上门去搅和,不如早早做掉你,落个 双方省事!”   愰了愰脑袋,酒意仍浓,戴玄云轻揉着额门道:“你知道‘老超渡’焦凤他们,失手的 事?”   牛大壮这一次笑得便不温和了:“我知道,但我们不会失手,我从来也没有失过手,这 一关,是专门替你摆设的!”戴玄云的脸孔有些泛白:“照说应该是如此——一比十六,你 们的机会原本大得多!”   牛大壮道:“不要暗示我在以多吃少,戴朋友,江湖上打滚,就是这么回事,为达目地, 不择手段,净谈仁义道德,我们一大票人莫不成张着嘴喝风去?”   摊开手,戴玄云苦笑道:“就在这里么?”   牛大壮双颊的肥肉下垂,相当沉静的道:“杀人拚命的勾当,犯不着挑剔场所,那里摆 上那里算,一朝对卯起来,必定是个天晕地暗的局面,谁还先观风水?”   抹着桌沿站起身来,戴玄云裂了裂嘴:“牛大壮,这几壶烧刀子,后劲的确不小。”   哈哈笑了,牛大壮一派同情之色:“给你讲荷叶酒比较淡,你却非喝烧刀子,这可怪不 得我!”   就在牛大壮的语尾将落未落之间,他们当中这张杯盘狼藉的黑漆桌面已突然倾翻,但见 剩菜残汁溅飞,碎片裂瓷四舞,戴玄云的人已弓背倒跃,脊梁贴上了屋顶!   牛大壮人生得肥硕,动作却其快无比,当桌面的角度甫变,他双臂倏扬,“呼”的一声 已到了另一付座头之后,同时口中断喝:“杀!”   背脊向上的戴玄云就在这个“杀”字声中泻落,一对链子锥堪堪擦过他的头皮击空,他 的老藤棍横起,上扑的另一个黑衣人立时脸上开花,惨叫声里,五官七窍全搅和成红糊糊的 一团!半回身,微弯双膝,老藤棍暴戮如戟,又一个挥刀冲来的黑衣人倒仰而出,肚皮和棍 头分开的一刹,瘰症蠕动的大小肠竟亦拖出了一大截!   牛大壮气涌如山,霹雳般吼叫:“稳着,稳着,觑准了上——”   雪亮的鬼头刀交并成双,对叉着宛如利剪切向戴玄云的脑袋,—他往后急退,又两对链 子锥抖起四团光珠,强劲至极的飞砸他的两胁,而他后退的身形猝向前窜,老藤棍的棍头抖 弹闪愰,四声撞响融为一声,于是,四枚系连着长镰的飞锥迅即歪荡激射,快得难以言喻的 打上了那交叉使刀的两位朋友面孔,而戴玄云贴地翻滚,老藤棍横扫若秋风卷叶,两声清脆 的骨折响动里,运锥进袭的另两位仁兄也各自断了一双小腿,   刹那间,一片鬼哭狼嚎,端的又现人间地狱!从戴玄云掀桌子动手,到此刻不过是几次 眨眼的功夫,牛大壮属下的“十五拘魂手”业已被摆平了六个,照这种情形继续发展,又怕 不用再眨几次眼,就会弄得全军尽墨,不存活人;牛大壮一急一怒,自己先奋身挺出,边嗔 目咆哮:“圈起来杀,轮番进退,上面使锤,下头用刀——”   不等他的吼叫声歇,戴玄云已一把抓住一枚飞锥,全身滴溜溜趁势反旋,老藤棍自肘下 猛然回捣,又一名黑衣大汉捂着胸口倒摔出店门之外。   牛大壮用的家伙是一把三尖两刃刀,他发了狂似的扑向戴玄云,刀锋带起晶亮的光焰, 像打翻了一蓬冰寒的雪花,那么飘舞不定的罩落,戴玄云却豁上了,非但不退不躲,老藤棍 更在手中活蛇似的流窜腾击,楞是硬迎硬顶!   当棍头扫过牛大壮胁侧的瞬息,他面孔扭曲,挫牙切齿,左手疾撞右肘,刀刃突颤之下 映起一抹半弧,又狠又快的斩;于是,前倾的去势使在他突兀吸气下斜侧,就一倾斜,即露 出了两寸的间隙,三尖两刃刀因此没能劈到他的肩背,只划过他的左膀,血花喷涌的一刹, 他一脚倒飞,既重且准的踢中了牛大壮的小腹。   牛大壮牯牛般的宠大身躯立时抛空而起,喉管里“呜”“呜”闷嗥着,唏哩哗啦连连撞 翻了好几张桌椅,才像一头瘟牛也似趴在地下老实了。剩下的八名黑衣大汉骤经此变,不由 个个胆寒心惊,相顾失色,八个人停住进追之势,活脱八只呆鸟一样僵立当场,原先那八张 面孔上的傲桀之气,冷悍之劲,全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却是满脸的惶悚,莫名的失措。   长长吁了口气,戴玄云以手中老藤棍指了指趴在那里,屁股蹶得老高的牛大壮,慢吞吞 的道“好戏落幕了,各位,你们得多分点神去照顾照顾你们当家的,如果他好得了,请那一 个转告他,恐怕有段辰光他不能喝烧刀子啦!”   八个黑衣人没有一个吭声,八张脸盘倒像一个模子雕出来的,不仅灰暗僵滞,更透着那 等的晦霉味儿!   戴玄云一步一步倒退着来到门口,略一停顿,如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门外,没有急剧的蹄声,只传来散落有致的“的答”慢响,渐去渐远,看样子,戴玄云 仍未能骑马上鞍,敢情又牵着坐骑溜腿去啦。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三 章 三更魂断   来到“流沙沟”“白马堂”的垛子窑前,戴玄云还不及用手抹汗,那两扇颇有气派的沉 厚大门已缓缓启开,先是数十名全身白色劲装的彪形大汉,沿着七级台阶雁翅般疾步排向两 侧,接着是六个胖瘦不一,俊丑迥异的人物并肩打横迎上,只听到薄底快靴踩在麻石地面上 的沙沙细响,只听到兵刃轻脆的碰撞声,气氛肃穆又紧张,不带半点理屈认罪的味道!   戴玄云一瞧眼前这个阵仗,自不免心火上升,恶起胆边,他顶着头上火毒的太阳,重重 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双臂环抱胸前,索兴也摆出一付上门挑衅的架势——横竖是要拚杀一场, 犯不着堆起和气生财的嘴脸!   那六个人显然全是“白马堂”首脑级的人物,六个人一字排开,站在第一阶石级上,最 前头那个腰粗膀阔,赤髯如戟的魁伟朋友轰雷似的开了口:“果然是霸道,果然是狠毒,姓 戴的,我们堂里管事小七虽说不合在酒后失态,于言词间冒犯了你,你的几个手下也将小七 殴打得偏体鳞伤,总算是给了他教训,我们兄弟正待忍气吞声,甘背上这股窝囊,不料却有 消息传来,说你竟是不肯罢休,硬要上门叫小七向你磕头请罪,姓戴的,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如此咄咄相迈,盛气凌人,企图以小故兴杀戈,莫不成将我‘白马堂’上下全看做一群酒 囊饭袋,可以任由你作贱糟塌!”   站在他傍边那位黑瘦仁兄亦连声冷笑:“你戴玄云在道上不错是个角色,我们‘白马堂’ 的哥们却也不是叫人唬着混世的,要踩我们盘子,大可把原因明点出来,藉事生非,算不得 磊落!”   戴玄云被这两人一说一讲,不由闹了个满头雾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犹当对 方是在故意混淆事实真像,存心给他扣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一猜疑,怒火更炽:“我不知道 你两个东西是‘白马堂’的那一号鸡零狗碎,也不明白你们是在扯些什么闲淡,如果你们想 胡编故事,捏造谎言以图掩遮那段血淋淋的丑闻,我劝你们尽早别打这个谱;我今天既然来 了,若不还我一个公道,要不抄翻你们‘白马堂’众人的祖坟,我就算你们大伙凑出来的!”   那赤髯人物仰天狂笑,声似霹雳:“真正是见识了——想我‘烈火星君’应瞻铁血江湖 三十余载,领率‘白马堂’十有七年,却还是头一遭遇上这种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匹夫, 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三头六臂,如何抄翻我们的祖坟!”   那黑瘦仁兄阴寒的接口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瓢把子,与这等狂徒何须多言?下手做 了才是正经!”在这人身边,一直沉默无言的一位高挑汉子,这时锁着双眉低声道:“洪二 哥,最好把话问清楚,我看其中或有误会——”   叫洪二哥的这位一瞪眼道:“有什么误会?一青,你可别剃头的担子——一头热,你顾 念着姓戴的同你的好友曹世彪交情不恶,姓戴的可念及这段情份来着?如今人已找到门上, 硬是要踹扬子砸招牌啦,你还有什么好琢磨的?”   戴玄云猛然身子一震,吃人似的死盯着那面容清癯的高挑个儿,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你,就是仇一青?”   对方苦笑一声,十分客气的道:“在下正是仇一青,与曹世彪份属至好,想世彪曾在戴 兄之前有所提及——”   嘿嘿笑了,戴玄云笑得好生硬,好僵冷,笑得不透一丝笑意,笑得竟是那般惨厉狠酷, 笑声中仿佛洋溢着血腥气息:“他提过,曹世彪给我提过,他说起你们是如何结识,如何兴 味相投,又如何交若君子——”   仇一青略带苍白的面孔上浮现起安慰的笑容,他挚诚的道:“世彪与我交往多年,相知 亦深,难得他在戴兄——”   一声暴喝,戴玄云打断了仇一青的话:“住口,谁和你称兄道弟?亏你厚颜无耻,还在 老子跟前扮痴作呆,演得好戏,曹世彪交了你这种朋友,算是有眼无珠,算是倒了八辈子邪 霉,仇一青,今日要不将你剖腹剜心,生祭我世彪兄弟,我恁情也将一条老命搁在此地!”   仇一青僵窒瞬息,受惊至巨的颤着声道:“你你……你说什么?世彪他他他……他怎么 了?”   戴玄云身形一偏,破口大骂:“去你娘的,先拿命来再说!”   于是,两条人影突然飞起,由左右向戴玄云挟击而下——是那六个为首者靠在最后面的 两个,这两人年纪都轻,而且,俱皆强猛如虎! 戴玄云卓立如山,双手分挥,两只老藤棍 破空眩抖,“叮当”撞响声中,对方劈来的一把紫金刀,一对铜钹,刹时斜荡一边,他一个 大旋回兜出五步,老藤棍翻飞暴打,疾似密雨狂风,照面间已将他的两名对手逼得连连后退!   那洪二哥一看不是路数,加上怒火膺胸,不克自己,半声不响的从石阶上猝掠骤至,手 上一条亮银鞭宛似蛟腾蛇游,变化莫测的玫了过来。   戴玄云亦是一个劲闷着头狠干,他右手的老藤棍倏忽敲出,竟是又准又重的砸歪了敌人 鞭头,左手老藤棍闪电般点戮,稍差分厘未曾戮中洪二哥的小腹,却将这洪二哥惊得“猴” 的一声,倒翻六尺。   脚步侧滑,戴玄云躲过削顶的一对铜钹,双棍齐出,震得那把紫金刀连人斜冲老远,他 反脚回踢,脚尖与他的另一只脚形成直线,擦过那使钹者的鼻尖,只一阵劲风带起,就险些 把这位仁兄扯横!   “白马堂”的瓢把子“烈火星君”应瞻也沉不住气了,这近乎一面倒的形势教他好生难 堪,尤其在自己大门口,聚多人之力居然顶不住一个匹马单枪的独角儿,这等筋斗,如何栽 得起?他暗一咬牙,恶狠狠的吩咐:“任什么也顾不得了,兄弟们,并肩子朝上围!”   就在他的一干手下正待冲扑上去的一刹,仇一青突兀跃向场中,双手高举,声音嘶哑凄 厉的大叫:“住手,住手,请大家通通住手,我有话说,我有冤屈要申啊……”   如此亢烈惨怖的呼号,尾音又拉得颤抖悠长,不但立时慑窒住了“白马堂”动手与未动 手的人,连戴玄云也不禁收住势子,满心疑惑的瞪着仇一青发呆!   “烈火星君”应瞻在一楞之后,忍不住又惊又恼的大声叱喝着:“一青,你他娘是怎么 啦?活脱邪神附体,中了魔崇的德性,眼下是什么场面,岂能闹这等笑话?还不快快闪到一 边,好让我们早点完事结案?”   仇一青悲恸的嘶吼着:“大哥,你务必等我将话问清楚,把事情搞明白,我们兄弟一场, 同生死了这多年,我就只求你这件事,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只待我顺出头绪,探明真象,到 时你要怎么办,我全随你……”   应瞻略一迟疑,显得极为勉强的道:“一青,我允了你,你可不能给我坍台,别人搅台 还说得过去,若是自己人挟在里面翻弄,‘白马堂’这块招牌怕就挂不住了!”   仇一青双目赤红,激动的道:“你放心,大哥,如果我没有个交待,你拿帮规治我,一 旦是非分明,任凭大哥处置,要杀要删,我必然承担!”   应瞻神色稍稍缓和了点,朝左右挥了挥手:“大伙退下,让三当家的发话。”   “白马堂”的弟兄依令退后,却依然各自占据着适宜出手的攻击位置,一个个全神戒备, 丝毫不敢懈怠。   踏前两步,仇一青面对戴玄云,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着,他双手互拧,声音微颤: “戴兄,不管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对我个人的观感如何,希望我们先能开诚布公,将事实澄 清,然后你不论如何施为,我一定舍命奉陪,决无怨言……”   戴玄云粗着嗓门道:“事实就是事实,而且已经发生,尚有什么可以澄清的?”   艰涩的咽着唾液,仇一青忍耐的道:“戴兄,方才听你言谈之间,似乎在说……在说世 彪已经不在人世?”   重重一哼,戴玄云火爆的道:“半点不错,曹世彪死了,不但死了,还死得极惨,是吃 人从背后一剑穿心捅死的,仇一青,你敢说你不知道!”   仇一青迷惘又伤感的摇着头:“我的确不知道,戴兄,为什么我应该知道?只是旬日之 前,我还去探望过他,彼此相谈甚欢,他留我住宿,我因堂口里有事待理,不能久留,连夜 赶了回来,岂会料到这次聚晤,竟成永决……”   大吼一声,戴玄云愤怒的道:“满口胡柴,一派谎言!仇一青,说你精,你还不算精, 说你狠,你犹不算狠,你既杀了曹世彪,就不该留下李素玉的活口,李素玉不是瞎子,不是 哑巴,你杀害了她的丈夫,她自有喊冤的地方,哭诉的所在,你当她一个女流,便不足为患? 她是不足为患,然则我尚未死,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逃不了公道!”   全身震悸的仇一青,在张口结舌了好一会之后,不禁痛苦的嘶叫出声:“我杀了曹世彪? 是谁说我杀了曹世彪?我凭什么理由去杀害我的朋友?这是蒙屈,是栽诬,是黑天的冤枉 啊……”   戴玄云厉烈的道:“演得好、扮得像——仇一青,老子便当着你众家兄弟面前,将你做 的好事抖露开!是你唾涎曹世彪的老婆的姿色,妄图染指,夜半偷香不逐,偏又在心慌意乱 之下失落一粒雕有你‘白马堂’标记的铜质钮扣于现场,被循声赶来的曹世彪拾获,他拿着 这件证物前去找你理论,一言不合,你使打背后抽冷子用剑刺杀了他;仇一青,事实俱在, 人证物证皆全,你,你他娘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全场死寂,一片鸦雀无声,“白马堂”方面的人,自应瞻以下,无不惊愕疑窒,以 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怔怔瞧着仇一青,那等意味,说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仇一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使头脑保持明白清醒:“戴兄,这是谁 的指控?曹家嫂子?”   戴玄云恶狠狠的道:“如今你后侮未曾将她一并除去?”   闭闭眼,仇一青沉缓的道:“戴兄,这都是谎言,没有一句真话,你在断定事实真像之 前,总不该只听信一面之词吧?但凡我做过的,我绝对承当,不是我做的,却不容别人含血 相喷,戴兄,我没有杀曹世彪,我发誓我是冤枉的!”   冷冷一笑,戴玄云僵着脸道:“李素玉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不去冤枉任何一人,端 来冤枉你?仇一青,要说冤枉,拿证据出来!”   仇一青高高举起他的右手,平静的道:“首先,请戴兄看我的手。”   目光瞥去,戴玄云边不屑的道:“这有什么好看——”   突然,他噎住了话尾;仇一青的那只右手,筋脉浮凸于黄褐起皱的表皮,指节瘦长,和 一般人的手掌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一截拇指,仅仅少了那么一截姆指!   仇一青笑得好惨:“半年之前,在与人一次拚斗中,我失去了这段姆指,因此,我已经 不能用剑,如今我正试着以左手练鞭,这半年里,我连剑鞘亦不曾触摸过,更别提随身携带 了……”   石阶上的应瞻大声道:“姓戴的,我可以用生命证实一青所言不虚,他的右手姆指,是 六个月前和‘七贤会’的老二‘刀贤’鲍汉对仗时被削落的,直到现在,事尚未了,你若不 信,鲍汉人还活着,可以去问!”   仇一青容颜黯淡的接着道:“这件事不光彩,除了堂口的兄弟,外间鲜有人知,连曹世 彪也不晓得,半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总将右手缩拢于袖,不注意使难以察觉……”   第一个疑窦自戴玄云心中升起——有“黑白双龙”之称的白龙曹世彪,向来功力极高, 若是面对面的厮杀,仇一青恐怕不是敌手,就算仇一青要从背后偷袭,照常理判断,亦必须 以他习用的兵刃求其一击而中,所以他不可能不使剑,但是,仇一青右手的情况,却明明显 示不宜运剑,而曹世彪却死在剥下,有伤口为凭,这,是怎么回事?   怔怔的望着仇一青,戴玄云哑着嗓音道:“但,但你也亲口承认,旬日之前,曾经过访 曹世彪,据李素玉说你是留宿曹家,你却表示并未住宿,乃是连夜赶回堂口,这一进一出, 关系不小,然则仍不能洗脱你血手弑友的嫌疑!”   仇一青沉痛的道:“今天是七月十七,我记得很清楚,去看世彪的那天是七月初一,当 晚辞别世彪之后,沿途兼程钻赶,到家的时间是七月初四晚上,我急着赶回来的原因,主要 为了处理一笔规费的收支问题,河西道往南的护路月给都由我负责经手,堂口里跑这条线的 弟兄也等着靠这笔钱养家活口,我不能败误了大伙的生计,昕以才匆匆撵返,以便在初五那 天把银子发出去,这是每月惯例,你要不信,随使问我们组合里那一个人都可证明……”   戴玄云拧着双眉道:“你那粒铜扣子,又是怎么说?”   仇一青眼神凄恻的道:“我虽然在世彪家里掉落一粒铜钮扣,那是在我起身接过世彪递 来的茶杯时,势子稍急了点,才把前襟的一粒扣子绷落,世彪当时就叫进嫂子来要她替我钉 好,我怕解衣穿衣太麻烦,便再三婉谢了,那粒扣子就一直摆在茶几上,因走得匆忙忘记携 回,但掉落这粒钮扣的事,我却记忆犹新……”   戴玄云的神色有些僵窒,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既然你问心无愧,又为何屡屡设下埋 伏,着人狙杀于我?”   仇一青愕然道:“着人狙杀于你?戴兄,我几时曾设下埋伏,着人狙杀于你过?在小七 的事情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来,更不知道你会打那条路上来,又如何去设伏堵截?这不 知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意图栽诬于我……”   戴玄云道:“那‘老超渡’焦凤,‘托山罗汉’牛大壮,以及牛大壮属下的‘十五拘魂 手’,不是你派去的?”   摇摇头,仇一青斩钉截铁的道:“绝对不是,戴兄,我可以用人格保证!”   寻思着,戴玄云喃喃的道:“这就怪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受了‘白马堂’的嘱托,是 ‘白马堂’委请他们上线布计,设伏下手,莫不成全是谎话?”   那边厢,“烈火星君”应瞻又粗声发了话:“岂有此理,我是‘白马堂’的瓢把子,怎 的却不知有这回事?仇一青虽是我们的三头儿,他要引求外援,预先发伏,亦必须经过我的 同意才行,连我都毫不知情,他又何来这等瞒天过海的手段?”   姓洪的二当家也忍不住咕哝着道:“一青成天到晚和我们伙在一起,这些日子来就不曾 外出过,除非他有化身分魂的本领,否则用什么法子去安排这些繁杂事体?”   仇一青接着道:“更明确的说,戴兄,我只听过焦凤和牛大壮的名字,从来没有同他们 见过面,彼此本不相识,亦无交情,如此重要行动,又怎生启口嘱托?”   戴玄云狐疑的道:“但他们为什么不诬陷别人,却端端指明‘白马堂’,暗喻幕后乃是 受你的指使?”   仇一青也是一脸孔的困惑之色,他咬着下唇苦苦思量,突然轻拍脑门,双目中闪映着一 片异彩:“戴兄,你有没有那位手下兄弟在日前打伤了李堂口的管事小七?何小七?”   呆了呆,戴玄云恼火的道:“你们休要无头无脑给我背上这口黑锅,我在江湖上闯道混 世,从来不结帮不捻股,进出都是单枪匹马,孤家寡人,何来的手下兄弟?至于什么何小七, 更是不会听闻,打开始你们提及这档子事我就一头雾水,迄今仍是雾水一头,毫不相干的麻 烦,怎作兴往我身上推?”   仇一青十分平静的道:“我、一说你就明了,戴兄,有人在暗中算计你和我,故意安排 下这条条毒计来挑拨我们,离间我们,目地但求我们互相火拚,两败俱伤;只要将这种种迹 象细加推敲,便可知道全乃预谋,皆为阴诡,是早经布置下的步步陷阱,企图深植仇怨于你 我意识之中,好叫我们积不相容,势同水火,最好一见面就杀个晕天黑地,玉石俱焚,这才 逐了他们的心愿,达到他们的期望!”   戴玄云细细回想着近日来昕发生的桩桩意外。忖度着每一样意外的内涵与因果,不禁形 色沉重,情绪悸荡,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仇一青又道:“戴兄,我不曾找人狙击过你,你亦没有为了何小七的事放言踹盘,但事 实摆在眼前,你确是遭到了狙击,我们也真正得到你要上门启衅的风声,是谁把步骤安排得 如此紧凑,时间拿捏得这般准确?知道你来‘白马堂’的路线,预测你大概抵达的辰光,甚 至将制造事端,传送谣言的程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而只要一方冲动,未能分辩情由,不就 杀成一团了么?戴兄,这幕后操纵之人,实在可怕可恶……”   戴玄云没有说话,脸孔透着灰青,眼下的一根筋络不断抽动,左唇边的那道疤痕又已隐 隐泛现赤红,他用手背抹去额门的冷汗,却几乎也抹下一把泪水!   仇一青见状之下,颇为颤震的低呼一声:“戴兄,你——”   由于上下颚咬得太紧,这一歇面颊竟有些僵硬;戴玄云仰天吐了口气,犹不甘心的道: “仇一青,你句句都是实话?”   仇一青严肃的道:“没有一字虚伪。”   戴玄云道:“敢不敢赌个毒咒?”   一手举起,仇一青断然道:“我仇一青的所言斫为,若有半点欺瞒虚假,便叫我五雷殛 顶,人神共诛,叫我死在你戴玄云手下,不得全尸——上天明鉴,戴兄明鉴,我‘白马堂’ 众家兄弟明鉴!”   话说到这里,已是说尽说绝了,江湖人最大的忌讳便是背誓毁诺,尤其赌这种毒咒,更 是非同小可,除非这个人不要脸,不要格,毫无羞耻之心了,否则,宁可赌命,也不赌咒, 在此等情况下,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人家必是内外一致,决无讹言!   心在绞痛,血在沸腾,戴玄云强自按捺着那摧肝断肠般的悲愤,不顾两眼望出去一片晕 黑,重重朝对方一拱手,转头就走。   “白马堂”的人没有一个出声,也没有一个有任何动作,他们只是僵窒的,沉重的,甚 或带有几分同情的目送着戴玄云离去,场面在寂静中别有一股说不出的肃煞之气!   这家小馆子只挂了一方破招牌,风吹日晒的有年岁了,招牌上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再 来吃”   “再来吃”是“南旺府”极有名气的一家饭馆儿,生意是独沽一味,专卖小笼蒸饺,而 且按时当令,随着季节变换蒸饺的肉馅,应合客人的口味,冬天他家卖的是猪肉青韭的蒸饺, 夏天就 换成藕馅,秋天是羊肉焦白或蟹黄,春天又变成猪肉渗野鸡脖儿,花素的也有,不 但每一种馅子用料实在,调味合宜,而且使的都是时鲜货,叫客人吃在嘴里,美在心里。   别看门窄店陋,又座落在这么一条幽僻的黑胡同内,闻名而来的吃客还真不少,去晚了 尚挨不上号哩。戴玄云刚从“再来吃”的湫溢店门中踏了出来,人是又黑又憔悴,还瘦了那 么一圈,满面风尘之外另加一身的汗臭,在他后头,一个生了只朝天鼻的中年小二送着他, 打恭作揖的似乎挺巴结。   戴玄云不是来吃蒸饺的,他半个饺子也没吃,他很饿,但却吃不下,他到“再来吃”的 原因很简单,只为了唐力群也爱吃这里白嫩兜油的蒸饺,而且嗜之极深。   现在,他就要到唐力群的宅第去,他发狂般兼程赶来,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瞌眼,可是 他并不觉得乏累,有的只是满腔的愤怒,盈腹的憎恨,这样的情绪反应,已使他失去了任何 胃口。他当然不会去敲唐家的大门,他知道唐力群居所的建筑格局,也晓得唐力群的寝卧之 处,潜行而入,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一点也不难。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   唐家在“南旺府”亦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这条“黑龙”在道上的声望不弱,居室住屋自 有其衬托身份的场面,宅第的范围很大,气派也不小,戴玄云要不是来过好些次,还委头摸 不清方向呢。   中院里,那东厢之侧,一角窗牖内正透出明亮的灯光,有人影在灯光映照下愰动,显然 屋主人尚未就寝——这辰光,亦不能算太早了。   来在门前,戴玄云先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轻轻叩门,只是极轻极轻的框格上敲了三下。 屋里,传出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声音并不仓惶,却有些不耐:“是谁?我不是交待过了么? 晚上我有事待办,不准前来吵扰……”   一边说着话,屋真的人边走近门后,拔栓启开半扇——在房中灯光的反射里,那人显露 出一付修长结实的身材,一张黝黑却英俊的面孔,以及一股相当烦燥的神情。戴玄云冲着对 方麻木的裂了裂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微笑,喉管中宛似塞着一把沙:“力群, 久不相见啦,病好了吧?”   门里的人——“黑龙”唐力群,在与戴玄云照面的一刹闾,不由神色骤变,英挺的脸宠 顿时起了一阵痉挛,仿佛见了鬼似的骇然倒退两步!   戴玄云舔舔嘴唇,哑着声道:“你怎么了?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   用力甩甩头,唐力群透了口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颜,舌头像打了结:“戴…… 戴大哥,你是,呃,几时到的?”   戴玄云也像舌头打了结:“到了一阵子了……我急着来看你,所以……所以便不曾经过 门上传报,迳自摸了进来,你不会见怪吧?”   唐力群艰涩的笑着,眼皮子不受控制的跳动:“不,当然不………”   两个原是情份极厚,渊源极深的人,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景况下,本该多么热络,多么兴 奋?但是他们双方却竟丝毫没有这样的喜悦与欣慰,只觉一道无形的藩篱阻隔在他们中间, 一股冰寒的疏硬感充斥在他们中间,还有那隐藏着的怨恨,抑制着的愤怒,那滚腾的血腥及 杀机,更全萌显在彼此的眸底深处了!   戴玄云干咳了一声:“不请我进屋去坐坐?”   喉管蠕动着,唐力群极其勉强的让开了身子:“请……”   屋里,是一片凌乱,有的东西打了包,有的物件装了箱,还有些零碎事物散乱搁置在桌 几及榻边,戴玄云随意溜溜几眼,僵着声道:“看样子,你似有远行的打算?”   唐力群咽了口唾沬,呐呐的道:“有点事要到外地办,可能得耽搁个月儿半载……”   “哦”了一声,戴玄云并不坐下:“一个人去么?”   身子震了震,唐力群吃力的笑着:“自是一个人去,戴大哥为何有此一问?”   戴玄云生硬的道:“似乎不像是只打算在外地耽搁月儿半载的模样,你东西收拾得很彻 底,物件携带得很周全,光景透着举家迁移,一去不回的味道!”   唐力群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声调也僵了:“戴大哥,不知怎的,我发觉你今晚上有点怪 ——”   摇摇头,戴玄云道:“不是我有点怪,是你有点怪。”   沉默片刻,唐力群低哑的道:“戴大哥……是不是你对我起了什么误会?”   戴玄云冷冷的道:“你说呢?我会不会,该不该对你起误会?”   唐力群的表情带着茫然:“我不懂你的意思……”   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戴玄云突然抬头,面对面的逼视着唐力群:“为什么不问问我 关于世彪的事,不问问我去‘白马堂’报仇的经过?”   唐力群躲开戴玄云的目光,只望着桌上的银灯:“我正想问,戴大哥,是你没来得及让 我问!”   戴玄云骤而变得平静下来,他缓缓的,十分清晰的道:“世间事,总有个理可解、有条 线可通,迷信点说,也有个因果可论,报应可倚,天衣无缝是老天爷的手段,不是人的能耐, 所以俗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这样讲,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一咬牙,唐力群道:“不懂!”   戴玄云叹了口气,沉沉的道:“那我就明说了吧,你为什么故意装病,不愿帮着我去替 曹世彪报仇?”   唐力群大声道:“我不是装病,我是真有病——”   戴玄云静静的道:“一个生病的人,还能每天吃上五笼‘再来吃’的小笼蒸饺,‘再来 吃’的店小二朱冲你该记得吧?早时亦曾替我介绍过,他告诉我这些日来每天为你送蒸饺, 不但送给你吃,还见着你吃,压根你就没有生过病!”   噎窒了片歇,唐力群才挣扎着道:“胡说,朱冲那狗头全是胡说!”   戴玄云不似笑的一笑:“这是你第一个破绽;谁会知道我行动的日期,去‘白马堂’的 经过路线?只有两个人,李素玉与你,这是你第二个破绽,谁有力量事先安排下杀手在我必 经之途狙击于我?你;谁能摸准我到达‘流沙沟’‘白马堂’垛子窑的时间而布置下何小七 那幕把戏,更适时传出风声意图引发杀戈?你,这是第三个破绽,现在,你不声不响欲待远 离,除非心中有亏,方才有鬼,否则何须如此?这便是你第四个破绽了……”   唐力群抗声道:“全是无中生有,揣妄之词,你如此含血相喷,陷我于大不义,至少总 得为我找个理由吧?”   戴玄云痛苦的道:“理由不是我替你找的,是我们那好弟妹李素玉替你找的!”   唐力群叫道:“你这是何指?”   闭闭眼,戴玄云道:“李素玉控诉仇一青因为意图染指她而不遂,惊动了世彪引起争执, 才被仇一青用剑自背后刺死,她却不知仇一青右手姆指早断,半年前已经弃剑习鞭了,仇一 青不能用剑,又如何以剑杀人?这是其一,当天晚上,仇一青并末留宿曹家,乃是寅夜兼程, 此有‘白马堂’上下为证,这是其二,我的行踪被那干杀胚了若指掌,沿途设伏加以狙击, 只有李素玉才能这么清楚泄底——自然,由她通知你,你也就同样洞若观火了,这是其三— —”   不等唐力群辩说,他又迅连接下去:“问题是,李素玉为什么要诬陷仇一青?答案不难 找,因为曹世彪的死亡,她必须掩护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凶手,为什么她要掩护那个真正的 凶手?答案就更明显了——此中必有奸情,唐力群,你和曹世彪来往密切,世彪对女色节制 甚严,第一个有机可乘的嫌疑就是你,恰巧你在六月尾至七月初世彪出事的几天不在‘南旺 府’,朱冲明记得你在那段空档里不叫他送饺子;而仇一青不用剑了,你却一直是个用剑的 高手,唐力群,这种种般般,再加上你托病不出,我的行程泄密,你意图远行,各项事实拼 凑拢来,不就是一幅真像么!”   突兀一声狂笑出自唐力群的嘴里,笑声彷若狼嗥虎啸,他形容狞厉,神色狰猛的怪叫: “没有错,你说对了,戴玄云,你完全都说对了,是谁让曹世彪冷落娇妻,是谁让我有和李 素玉接近的机会?李素玉和那块木头在一起是守活寡啊,偏生鬼差神使,当李素玉和我在一 起的时候又被曹世彪撞见,他疯了,他竟要杀素玉,我怎能不加阻拦?为了要救素玉,只有 造成那样的后果!两情相悦有什么罪过,两心相许算什么悖逆?这是爱,你明白吗?这才是 真正的爱,不渝的情,是天下至高至上的心性流露啊……”   戴玄云阴森的道:“你只错了一样,唐力群,你找错了对象——你苟合的人乃是你结拜 兄弟的老婆!”   唐力群笑得面孔扭曲,笑得口沬横飞:“姓戴的,我做的事我不后悔,我有担当,你要 替曹世彪报复我么?你要为了那个疯子,那块木头,那不识人间真情的东西杀害我么?”   戴玄云憎恶的道:“只怕别无选择;唐力群,你已经不是个人了,人有这样罔顾伦常, 不知羞耻的么?人有像这样冷酷狠毒,赶尽杀绝的么?你心中不存道义,眼里无视仁恕,十 足的禽兽之属,唐力群,你准备保命吧!”   蓦地里,唐力群的左袖飞起,宽大的袍袖遮掩戴玄云的双眼,身形同时暴旋斜进,右手 翻闪中,一柄尺半长的锋利短剑寒光眩映,快不可言的猛刺戴玄云小腹,出招之疾,用式之 狠,纯是拚命夺命的路数。   老藤棍猝然冒自戴玄云掌心,横压硬截,剑棍交触的俄倾,唐力群半步不退,左手倏忽 伸缩,又是一柄同形同式的短剑出现,那般出人意表的急戮敌人咽喉。   戴玄云也豁上了,他偏头侧脸,骤而张嘴一口咬住对方刺来的剑刃,由于这一剑之势太 快太猛,牙齿合拢的一刹,只算将唐力群的剑招封制住一半,另一半便穿过戴玄云的右颊, 血淋淋的透腮而出,就在这时,戴玄云的第二只老藤棍抖手飞扬,骨骼的碎裂声便在棍影的 颤弹里传响,唐力群整个人倒仰出去,老天爷,那张原本英俊风发的面孔呢?怎么会在瞬息 间变成这么血肉模糊的一团?   一条身影疯狂的扑了进来,尖泣着迎拥打横仰跌的唐力群,而突然尖泣化做一声凄惨的 哀号,进来的人与唐力群双双跌倒叠仆:“力群……力群……我的力群……啊!”   那是李素玉,不是全身缟素的李素玉,是上下红罗,装扮得有如新嫁娘般的李素玉,她 拥抱着已经断气的唐力群,或许是因为她拥抱的角度不对,也或许她早有做同命鸳鸯的打算 吧,唐力群的右手短剑,便正在她拥上的一刹插进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深到足够他们一齐 轮回转世了。戴玄云拔掉透腮的另柄短剑,狠狠向地下吐了一口血水,再不看那叠卧一堆的 两具遗尸,头都不回的大步推门离去。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于是,遥远 处,传来更鼓三声。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四 章 血誓索仇   马儿独自徜徉在那片如茵的线草间,悠闲的享受着它这顿鲜嫩又芳香的美食,草坪边有 一弯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动,粼粼的波彩反射着细碎的光影,投映在青葱婆娑的枝叶上,四周 很宁静,宁静得有一股懒慵的味道,树下,戴玄云双臂枕在脑后,正似睡非睡的打着盹儿。 偶得的一抹清凉,浮生愉闲嘛,可不是夏日炎炎正好眠?   于是,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便在这时沿路响了过来,路,原是在树荫的另一边。   戴玄云没有睁开眼去看是谁骑在马上,又是谁在这么大热天里急毛窜火的赶着路?人间 世上有的是稀奇古怪的事儿,不缺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休歇养神要紧,任是那一个乐意冒着 顶空的毒日头挨晒,全管他娘的!   蹄声一阵雷似的响过去,却又一阵雷似的响了转来;戴玄云仍然没有睁眼,连他那匹低 头吃草的黑马亦不曾抬起脖颈撩一撩,这头牲口与它主子差不多——不爱搭理闲事,而且, 懂得把握这份难得的自在悠游。   尘土飞扬中,路上那匹枣儿红的健骑倏然煞住去势,马上骑士在一个漂亮俐落的鹞子翻 身下抛蹬落地,扭腰挥臂,一头冲向树下,张口便是一阵鬼哭狼嚎:“我的亲娘,可算是把 你找着了……”   戴玄云听声辨人,立刻就知道来的角儿是谁,他只微微睁开一只左眼,瞅着那位满头大 汗、混身灰沙、长得活脱个猴崽子似的仁兄,懒洋洋的掀着唇:“天塌啦,地陷啦?看你这 付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正上不了台盘的东西!”   来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顿时抹成满面花黑,他却顾不得端肃仪容,只是上气不接下 气,火烧屁股般扯开嗓门急姥姥的叫:“老戴,老戴,戴祖宗,大事不好了哇,亏你还有这 份闲情逸致,即当着两枚卵蛋在这里乘风凉,可怜这边厢把我们哥几个都快急疯啦!”   这才算把眼皮子撑开,戴玄云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条斯理的道:“有话慢慢说, 沉住气,别他娘这么鸡毛子喊叫的,你不嫌喧嚷,我耳根子却要清静;人家称你“猴叫天”, 半点不错,嗓门一开,能把玉皇大帝吓一跳!”   凑近了些,“猴叫天”果然将声音放低了,但仍旧撤不掉那股子焦惶:“没告诉你出了 什么事,老戴,你当然潇洒自如,和个舅子一样,在你明白你捅的纰漏有多么严重之后,设 若你还是这等轻快,我就算你能罩!”   嘿嘿一笑,戴玄云眼珠子上翻:“甘为善,猴崽子,你是在吓唬你爹我?老子走三江过 五湖,肩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阵仗没经过?山倒了我来抗, 压不着你这把瘦排骨;说吧,是什么鸟事将你惊成了这付德性?”   干干的咽了口唾沬,这甘为善努力别着声道:“城东‘九环武馆’的馆主“九环神枪” 蔡心悟蔡老爷子今天大早接到一封‘侠义帖’,帖里要求蔡老爷子主持公道,同心协力来对 付一个人!”   戴玄云不解的道:“给我提这些干什么?他们要对付谁,该那被对付的人去伤脑筋……”   甘为善又几乎叫了起来:“人家要对付的主儿不是别人,就是祖宗你呀!”   呆了呆,戴玄云不由坐起身来,迷惘中带着气恼:“要对付我?凭什么要对付我?我他 娘一未作奸犯科,二未盗粮贪贿,是那一个王八蛋吃撑了没事干,冲着我触我霉头?”   甘为善紧拧着一双疏淡的倒八眉,道:“那封‘侠义帖’的具名人来头可叫不小,竟是 名震关外的‘金甲雪髯’胡非烈,老戴,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角儿,胡非烈是个什么来历 出身,总不会不知道吧?”   面颊的肌肉往上吊起,两腮相对的那两块疤痕便特别明显的突凸了;戴玄云深深的呼吸 着,形色业已转为凝重:“原来是胡非烈这老鬼撒的帖子,现在我明白了,甘为善,这档子 事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怪的是它原该很早之前就发生,却拖了这么长久的时间才有行动, 以至使我认为风波已成过去了……”   轮到甘为善迷惘了,他怔征的道:“到底是怎么一码事?你就别给我打哑谜啦,这些年 来咱们哥几个都合在一起,你在外面有什么风风雨雨我们全清楚,却几曾听过你和姓胡的结 梁了?老戴,莫不是他们弄错了吧?”   摇摇头,戴玄云道:“没有错,胡非烈完全没有错,他出面找我绝对是找对了人,问题 的症结只在于——他有没有理由找我,本身的立场是否站得住!”   甘为善急燥的道:“老戴,你几时学会绕着圈子说话啦?这内因实情,明白说出来不是 又快当又爽落?这边一段那头一截,光是憋也把人憋死了!”   戴玄云指了指自己两腮间的疤痕,低沉的道:“记得我腮帮子上对穿成双的这两块疤是 怎么来的?”   甘为善道:“这还用问?那‘黑龙’唐力群给你漆补的呀,约莫有年把了;怎么着?这 桩麻烦和那段往事,难道说尚有什么牵连?”   叹了口气,戴玄云道:“胡非烈就是唐力群的师父。”   脖颈间的喉结蓦地一颤,甘为善又吞了口唾液:“天爷,就有这么巧法?”   哼了哼,戴玄云白了甘为善一眼:“巧?一点也不巧,早在二十年前,胡非烈就是唐力 群的师父了,算一算,胡老鬼退隐封刀,亦快有十年喽,我原以为他不会出头搅合的,除了 唐力群是他徒弟这一层之外,从那一方面说,他都不宜再伸手包揽这段公案……”   甘为善道:“胡老头大概有七十好几了吧?既已金盆洗手,又是这么高的太岁,还他娘 有兴致摆出一把老骨头来翻江倒海,真叫何苦?”   戴玄云喃喃的道:“若是一朝风起浪涌,还不知道会溺灭了谁?”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甘为善,他忙道:“老戴,你就别他娘光坐在这里摇头幌脑了,姓胡 的老家伙虽说春秋已高,但功力精湛,修为是越陈越厚,他的名望又大,人面又广,潜势可 谓不小,这‘侠义帖’一发,尚不知会招来多少能手强豪圈堵于你哩,还不赶紧设法应付? 退一步说,要窝起来也得早早想个地方去躲呀!”   “呸”了一声,戴玄云怒道:“这是什么驴话?真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再不 算个人物,多少也在道上翻滚了这么些年,岂能让人吓成个缩头王八,有那么点雷声电闪就 往窝里躲?况且这桩公案我毫无错失,凭什么含糊他们?”   甘为善苦睡一张猴脸道:“你可别迂,老戴,若是胡老头子讲道理,此番便不会出面找 你晦气了,江湖上弱肉强食,胳膊粗的是大爷,这种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是非可论? 只要他们堵着你,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谁和你讲曲直,谁就是孙子!”   戴玄云沉默了一会,神色阴鹫的道:“不管怎么说、叫我躲躲藏藏我是决计不干,到了 时候,拚得过固然要拚,拚不过也一样要拚,横竖捞一个够本、捞两个有赚,姓胡的遍袒徇 私,老子就和他豁到底!”   甘为善小心的道:“既然你打谱硬抗,我们兄弟几个说不得陪你卯上,但总该有个应付 的法子不是?至少也得探探对方虚实,摸清人家底细,闷着头打遭遇战业已不时兴啦,而我 们人少力薄,楞着碰,恐怕吃瘪的光景多……”   摸着腮颊上的疤痕,戴玄云沉声道:“蔡老爷子是否帮着咱们?”   甘为善多嘴多舌的道:“这还用说?他老人家一接到这玩意,便私下打发人四处找你, 结果找你找不到,却在酒楼上把我拎了过去,老爷子讲明了事情原由,更特别强调其中的严 重性,我才急了,你的居处不见人影,平时里常去的地方也未曾露面,我在城里团团乱转, 把眼都寻花啦,后来幸亏遇着马小七,他告诉我你到‘头条沟’潘麻子家喝寿酒去了,我他 娘巴巴赶到潘麻子那里,却说你已打道回府,我赶紧掉身朝回撵,好不容易总算在这儿找到 了你,可怜啊,大热天,火毒的日头当顶烤,晒得我脑袋发晕,口焦唇裂,你却在树底下躺 着消闲纳福,竟似个没事人一般,老戴,你好命哪……”   戴玄云板着面孔道:“少给老子丑表功,兄弟朋友是拿来做什么的?光他娘聚在一块喝 酒吃肉玩姑娘么?老子有事,你们不跑叫谁跑?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又道是为朋友可 以两肋插刀,你这点辛苦,算个鸟?”   甘为善嘿嘿笑着:“两肋插刀就两肋插刀吧,为了你老戴的事,别说插刀,卖命也说不 得了,只是你想怎么办,好歹要交待几句,就算卖命,亦该卖在节骨眼上呀!”   戴玄云双臂环胸,思忖了片刻才道:“首先,蔡老爷子那里你晚上再跑一趟,把情况问 问清楚,譬喻说胡非烈突然出面的内由、对方如今的安排、实力深浅、以及发动的时机等, 通通给我搞明白,再来就是把那几个混帐东西从赌桌酒樽或骚娘们怀里拖回来,咱们好好合 计合计!”   连连点头,甘为善道:“不错,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上次为了唐力群的事, 你撇下我们不让帮忙,自个冲着一股牛劲去干了,结果怎么着?成事虽则成了,脸上却凭白 漆了一对蛤蟆疤,多犯不上?这遭哥几个聚齐协力,管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替你大大露 脸!”   戴玄云道:“唐力群的那桩事,关系到我拜把兄弟间的隐私,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才不 找你们,既开了头,干脆连‘白马堂’我也独闯到底了,眼前的麻烦完全冲着我来,已没那 么多忌讳,你几块料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就钱吃面,凑合着派派用场吧!”   这才一腔义愤,打谱卖命哩,人家兜头一棒子就将自己敲矮了半截,不是狗眼看人低是 什么?甘为善啼笑皆非的道:“老戴,人不可貌相,海水难以用斗量,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 你休要瞧我兄弟几个不起,到了关口上,说不定就是我们救你的命!”   戴玄云吃吃笑道:“那敢情好,且让我指望着吧,在此之前,你还是实心办事要紧,别 咂了锅。”   甘为善悻悻的道:“晚上,我们去那里找你?你那窖口最好少待,难保人家什么时候设 下埋伏,摘了你的瓢去,到了那步田地,大伙全没得戏唱啦!”   用力吐了口唾沫,戴玄云站起身来,大步行向坐骑那边,头也不回的道:“甭他娘扯些 丧门淡,触老子霉头;入黑来马小七那个破窝,我等你们!”   目送着戴玄云上了马,甘为善才证怔忡忡的去牵缰,他在想——凭自己哥儿几个,硬去 抗顶盛名喧赫的“金甲白髯”,是不是真个难以成事?   竹篱、茅屋、孤灯;依着坡地的徒势围成这么一圈疏落的篱墙,茅屋在篱墙的中央,而 孤灯便在茅屋内的木桌上——整栋屋子,里外里就只得这么一间。   远处有狗吠,声调悠长呜咽,似如狼嗥。   山风吹拂,近边的林木藤藤而动,彷佛无数个幽灵于夜暗中飘浮窥视,气氛悚然。屋里, 一灯如豆,晕黄跳颤的光焰映照着围桌而坐的几张人脸,人脸上使也染上一抹阴沉了。   戴玄云取过桌上的粗瓷碗来,大口喝下半碗凉茶,上身往椅背上一靠,他坐的这张陈旧 竹椅宛似不胜负荷般“吱呀”呻吟一声,令人担心随时会有支离破碎的可能;手指沿着碗口 轻敲,他斜睨着坐在一边的甘为善:“那胡老鬼,果真已请到这么些好手?”   甘为善颔首道:“错不了,‘大凉山’来的‘双手锤’赵起凡、长安城的‘尚义门’掌 门人‘白凤刀’公孙敬德,热河的头号大豪‘生死扁担’修长生、‘峨嵋’出身的‘罩魂灯’ 费杰、还有关外‘大风旗’旗主‘独臂肩山’杨宗、‘鹰侠’齐岗、‘黄虎’桂波,加上胡 老头子自己的师弟‘银甲赤 发’袭英等等……除了这些人,是否还另有帮手,尚未敢逆料, 蔡老爷子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打听,才算探得若干眉目,他一再交待,要我们千万小心对付, 如果实在认为抗不住,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且避过这阵风头再做打算……”   戴玄云目光缓缓移动,停在对面那个红脸胖子身上:“曹大宝,你怎么说?”   胖子喉头里“咕噜”一声,裂开两片肥厚的嘴唇干笑道:“我?我还能说什么?反正我 是看你的意思,你要干,我就跟着干,你待闪,我就跟着闪,秃子跟着月亮走,要怎么办, 你搁下言语我照做!”   目光又转至胖子身侧,那位突额凹眼,面皮干黄的仁兄,戴玄云道:“你呢?方不去, 你有什么意见?”   这方不去十分平静的道:“我的想法和大宝一样,老戴,全看你了。”   戴玄云又瞧向在坐诸人中块头最大的那个魁梧汉子——这汉子不但长得高,生得壮,尤 其面目狰狞,五官粗糙,坐在部里,活脱一头进化未全的黑猩猩;戴玄云一望着他,他已荷 荷怪笑起来,环抱着两只黑毛茸茸、宛如象椿般的臂膀,腔调浊重得似是老牛喘气:“甭问 我,老戴,我他娘没有别的,只得这一条性命,你要怎么摆弄,我全交给你就是了。”   戴玄云皱着眉,道:“我就知道你只有这几句话,鲁魁,你就想不出个新鲜点子来?”   鲁魁打了个哈哈:“点子长在肉上了,我说老戴,我要有个好脑筋,今晚上还会窝在这 里和你们扯淡?早他娘别处发财去啦;实话好说不好听,你可包涵着……”   最后,戴玄云看了看靠在他右手边的那一位——这人身材瘦小枯干,却是满面精悍之气, 他先清了清嗓门,从容不迫的开口道:“老戴,承你高看,既然要问我马小七的意思、我就 不惴浅陋,有话直说了;眼前的风浪,可叫又大又猛,凶险得紧,咱们共总就这几个毛人, 若待与胡老头子硬抗,只怕是大不乐观,胜算太小,我的想法,不如暂时躲一躲!”   戴玄云哼了一声:“这一躲,朝后就全别混了,闯江湖闯甭了种,尊严等于被人踩在地 下,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出来现世?再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长久,我姓戴的一不理亏、二 不情怯,摆到那里都说得过去,凭什么要躲?”   马小七笑笑,道:“我晓得你不会躲,老戴,我只是就势论事,分析利害罢了,这仅算 我个人的意思,话讲明了,该怎么裁夺,还是由你决定,虽然情况不妙,你要豁上干,孙子 王八蛋才会缩脑袋扮熊!”   那边,甘为善却嗫嚅的接口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戴,这,呃,这不是楞着去送 死么?”   戴玄云瞪了自己的伙计一眼:“放你娘的狗臭昆,我们是人,活蹦乱跳的人,又不是几 块死木头,就那么摆着让对方随意劈砍?凡是人,就该有头脑,生计谋,斗力斗智搅合着上, 诸葛亮犹能借东风,火烧赤壁,烧得曹操那狗鸟人仰船翻,八十万大军尽沦波臣,我们不此 诸葛亮,比他灰孙子总行吧?烧不掉老曹的八十万大军,挖个坑叫姓胡的那干人来跳却未必 办不到!”   甘为善期期艾艾的道:“老戴,我,我不是含糊,我是担心众寡悬殊之下未成其事,先 栽筋头……有句俗词儿不是说过么?好汉不吃眼前亏……”   用力一点额门,戴玄云恶狠狠的道:“所以我们要多动脑筋,筹思克敌致胜之计,你懂 不懂但凡论战对阵,都得讲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甘为善讪讪的道:“还是你来运用吧,老戴,我这颗脑瓜里,纹路不够……”   戴玄云喝净了碗里残茶,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抹去唇角余渍:“你不该号称‘鬼 爪’,甘为善,你该叫‘傻鸟’才对,就像人坐在磨盘上,楞是想不转——好,我便当仁不 让,从现在开始,就由我来运转筹惟幄,发号施舍,你们一个一个听命行事就行,且看是谁 的门道高!”   甘为善提心吊胆的道:“蔡老爷子说,按日子计算,胡非烈那一伙人,约莫已经入关了, 他们在关内一定会有人接应,弄不巧,在他们到达地头之前,有那邀功图名的角儿抢着先动 手亦未敢言;老戴,你要我向蔡老爷子对方准备行事的时间,这时间已迫在眉睫啦!”   马小七插嘴道:“有这么快?蔡老爷子也不过是今早才收到那张帖子,姓胡的一伙人就 已进了关?”   甘为善苦笑道:“蔡老爷子说啦,说他平素里人缘还不错,交结的朋友又多,提起来在 地方上似乎还算有头有脸,其实他只是顶个空名,靠着一手老招牌充场面罢了,既无实力, 亦缺雄心,加上年岁老大,舞刀抡棒亦不似当日了,姓胡的找上他,是因为有人从中推荐引 介,讲是一方重镇,不过沾沾边,面上有光而已,骨子里仅算聊充一格,替姓胡的张扬张扬 声势,他根本不是人家的硬里子,人家也未将他当成硬里子,发的‘侠义帖’辗转到了他手 中,恐怕正主儿早就大军先行,阵仗布妥了………”   马小七道:“蔡老爷子的意思,是说他只算个充数的?胡老头并不指望他真能帮上什么 忙?   甘为善道:“就是这话,所以人家不可能等待他的反应再做行动,有他无他,人家是按 照既定的计划进展,是而蔡老爷子判断,胡非烈那批人可能就快逼近来了!”   抽抽鼻子,马小七叹了口气:“好歹也混到这一把年纪了,蔡老爷子说起来也真够窝 囊!”   戴玄云淡淡的道:“这不能叫窝囊,马小七,与窝囊正好相反,这是豁达,蔡老爷子看 得开,悟得透,才有这样明白深入的看法;世间人多被不实的奉承迷了心,被过份的抬举乱 了性,有几个能像蔡老爷子如此自知知人的?”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其实,就算蔡老爷子有力量,他也不会帮着姓胡的对付我们, 除了交情之外,他总是个辩是非,讲道理的人,我与唐力群间的恩怨,屈直早存在蔡老爷子 心中了。”   马小七周到的道:“有关蔡老爷子暗里向着咱们的事,可万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他 就难做人啦。”   戴玄云道:“当然,我们又不是白痴,岂会干这种恩将仇报的勾当?”   这时,鲁魁楞楞的问了一句:“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戴玄云缓缓的道:“休息,尽量的休息;天一亮,我们便往‘十里混沼’那边拉,在行 动之前,尚须办几件小事,然后,就在‘十里混沼’等待了。”   鲁魁满头雾水的道:“往‘十里混沼’那边拉?老戴,那个鬼地方是一片沼泽,处处泥 潭,不但有瘴气毒氲,而且蚊蚋丛生,简直不是人待的所在,到那里去干啥?”   戴玄云笑笑:“等胡非烈的人马到来,鲁魁,挑个人间地狱,叫他们活也难受,死也痛 苦,不是要搏命么?搏命的过程便免不了艰辛。”   裂裂嘴,鲁魁干涩的道:“可是,我们不就跟着遭罪了?作贱敌人不要紧,自己兄弟陪 进去垫底岂不冤枉?老戴,能不能换个方便点的地方?那‘十里混沼’在冬天还算勉强,一 入了春积雪融化,‘三月河’的河水再一泛滥,加上几场大雨,那等泥泞混沼法委实寸步难 行,而沼泽远近一片迷蒙灰暗,浓雾腾腾,连日头也晒不进去,简直就是,呃,你说的人间 地狱,窝久了,不用挨别人的刀,楞是闷也就闷疯个舅子啦!”   戴玄云胸有成竹的道:“鲁魁,你要知道,我们固然是苦,对方却更要苦,玩命的事, 还容得去挑拣好风水处献耍?这挡子事,我自己计较,错不了!”   鲁魁呐呐的道:“可是,可是——”   马小七忽然吃吃笑了:“鲁大个,你同‘猴叫天’可以比美了,都是一对现成的傻鸟; 你也不多用脑筋想想,老戴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亦有相似好逸恶劳的毛病,若是没有道 理,他什么地方不好挑,怎会端端选上那个短命的所在?他拣的场合,必是最适宜于取胜的 场合,也就是我们活命机率较大的场合,眼前吃点苦,受点累,却为往后的寿限绵长做了打 算,又有什么划不来的?”   戴玄云“嗯”了一声,赞许的道:“马小七,难怪人家叫你‘马精刀’,果然是又精又 刁,我心里的想法你竟能猜中个八九不离,这等敏思,够你在道上吃一份了;不错,我之所 以引对方前来‘十里混沼’,自有我的打算,兄弟们提把劲,下力给我干,往后,咱们的好 日子正长远着!”   甘为善摸着下巴,神色忧戚的道:“老实头,老戴,‘十里混沼’是一片恶水,八方泥 泽,毒蚊邪虫能将人抬起来,我们去那里闷窝着,却看不出你的巧妙蕴于何处?”   戴玄云耐着性子道:“我先大概把我的构想说一说,也好叫你们心中存个底;大家都知 道,‘十里混沼’是处地形险恶,气候诡异无常的所在,也是处最不适于进行搏杀拼斗的所 在,在那里进行缠战,对我们,对敌人,都十分不利,但在表面的不利中,我们实则占了便 宜,因为我们比较熟悉那个地方,也比较能够掌握该地异常的天候变化,一朝对阵,在运用 各种天时地利的条件上,我们自则处于 优势,以此来抵消人数及技艺方面的不足,这般安 排,差堪扯平双方实力的悬殊………”   坐在戴玄云对面的曹大宝呵呵笑了,冲着戴玄云一伸大姆指:“高,果然是高,老戴, 你不但功夫好,思路更是细密,这场泥巴仗打下来,还不保准那一边吃瘪哩!”   戴玄云道:“到了关口上,方不去可得多辛苦点,马小七也免不了要动动脑筋,弄些陷 入的花巧出来帮场,其余的伙计,就跟着我接阵吧!”   不大多话的方不去,轻轻缓缓的答应着:“我总尽力而为就是,只不过在沼泽里闭气潜 行,要比一般净水下困难得多,黏滞呼搭的泥浆中能挺熬多久,实在没有多大把握。”   马小七道:“论起设陷阱,置机关,我确然小有心得,却是不曾在那种混泥荡的环境下 尝试过,功效是否会比平常时打折扣,要到了觐地观察以后才敢说………”   戴玄云道:“相信大家都会全力以赴,克服万难的;求生活命的事,说不得要委屈各位 了。”   甘为善接口道:“老戴,你刚才曾说明早出发之前,还有几件小事待办,不知是些什么 事?”   戴玄云低声道:“第一桩,得通知蔡老爷子,请他把消息透给对方,指明我们是在‘十 里混沼’候战;第二,我们自己也无妨朝外放空气,点露我们的去处,第三,要采购半个月 左右的粮食,好应付这一阵子饥荒,第四,马小七须用什么设伏的材料,亦须先行备齐,这 些事,都得在天亮前办,不等日出,我们就要离开城里………”   干咳一声,曹大宝困惑的道:“这几桩事都容易,只有第二件不好办,老戴,大清八早 的人家都还没起床,正是户户关门,街上冷清得出鬼的辰光,咱们又去找谁放风声?”   戴玄云笑道:“除了蔡老爷子那边之外,买粮食,购材料,都得敲开店门不是?店门一 开,就有地方张扬啦,老板伙计叫你们搅了好梦,正是一肚皮恼火,还想他口下积德?任是 有什么人前去打听我等行踪,也包会连底掀出,半句不留!”   马小七一拍手:“我们去西市集敲店门,那里一向龙蛇混杂,什么人物都在出入,大早 擂门的事,赶到开集的时候,包管已经传得满天飞!”   戴玄云道:“就这么决定吧,小七和甘为善便索兴辛苦一趟,你们两个分头去办事,早 去早回,大伙等你们转来立即开路!”   接着,他又侧首向曹大宝:“各人的坐骑都备妥了不曾?”   曹大宝道:“都齐了,就栓在坡下那片竹林子里,明早再喂次料便行。”   从椅子上站起,戴玄云伸了个懒腰,略现疲惫的道:“时间差不多了,各人在屋里自去 找地方歇息,少他娘胡思乱想,睡得越沉越好,养足了精神,才能和那干王八羔子硬耗!”   马小七也起身拱手,似模似样:“各位兄弟,蜗居狭小简陋,里外只得这一间屋子,不 论桌上地下,皆可躺卧,要在椅子上打盹亦请自便,嘿嘿,招待不周,实是招待不周……”   屋里,只有靠墙角处用三条木板两只长凳所搭的一张窄“床”,床上还铺设得有凉席, 此时此地,这张床不啻是最大的享受,最侈奢的设备,而戴玄云又是“当仁不让”,早就四 仰八叉的睡上去啦。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五 章 金甲白髯   “九环武馆”座落在城西的斜大街尾“祥瑞胡同”里,四合院的平房,房屋虽然老旧, 但里外却一片干净整洁,尤其占地广阔,看上去仍有那么一股固执的威严与倔强的气派,就 如同武馆门楣正中悬挂的那方牌匾,字迹模糊了,原漆斑剥了,却硬是高居不下,睥聣着来 往的人头,傲迎着时光的消磨……   原来十分清静的“祥瑞胡同”,这时可不大清静,不清静并非热闹,只是气氛不好,气 氛不对的道理在于紧张;胡同前后,散散落落的站着些劲装彪形大汉,这些汉子一个个腰粗 膀阔,神色冷峻,像是和谁有仇一样盯视着每一个进出胡同的人,于是,紧张中便带着萧杀 了。   “九环武馆”门前,凭空多出十数匹健马,也有几名汉子守在门口,站在马旁,光景倒 似把这个武馆封锁了一般。   武馆的大厅里,馆主“九环神枪”蔡心悟正和他的两名大弟子殷殷招待着一批令他颇为 头痛,却又不能得罪的贵宾——   “金甲白髯”胡非烈,以及随同胡非烈前来帮场的若干江湖大豪,武林贤达。   敬过一巡茶之后,容貌清癯,蓄着三绺长须的蔡心悟,朝着对面上首坐着的金甲白髯胡 非烈微微欠身道:“烈翁,兄弟说来惭愧,接奉烈翁诏帖,已有五日,接帖之初,自忖力薄 势单,生恐误了烈翁大事,因而迟疑不敢向那戴玄云下手,仅派门下弟子暗中监视,以便烈 翁及诸位先达抵达之时,合同围袭,一举歼杀此獠,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戴玄云不知自何处 听到风声,竟然连夜逃逸而去,兄弟愚鲁无能,未及截堵,尚请烈翁宽宥……”   大马金刀坐于上位的“金甲白髯”胡非烈,是个头顶光秃,仅剩一圈灰斑毛发的魁梧老 人,别看他顶上无毛,颔下一把白髯却是又浓又密,方正的脸形色泽略青,衬着他一袭黑衫, 越发有一种凛厉森严的气势,感觉上,令人十分难以亲近。   这时,他放下茶盅,表情生硬的道:“心悟兄客气了,我对心悟兄虽是仰慕已久,却无 缘识荆,此次幸得‘金枪会’陈老兄引介,才有拜识之机,心悟兄与我渊源不深,来往更疏, 承蒙不弃,慨接‘侠义帖’,赐力相助一臂,这等豪情壮行,实在令人感佩——”   蔡心悟一笑道:“烈翁言重,这乃是兄弟份内之事,仗义锄恶,原为我辈白道中人的天 职。”   胡非烈沉声道:“心悟兄,那戴玄云逃往何处,兄台这里可有消息?”   蔡心悟坦然道:“依兄弟门下查探的结果,据说是逃往距离此地不远的‘十里混沼’附 近……”   脸上形色不动,胡非烈道:“那戴玄云,禀性凶残强悍,是个顽冥不化的匹夫,照我看, 他离开本城,大约不是意图逃生,恐怕是有心择地抗拒,与我等决一死战!否则,天高地远, 他那里不好躲藏,为何偏偏选了距此甚近的那片沼泽?”   蔡心悟手捋长须,缓缓点头:“不瞒烈翁,兄弟我也是这个想法,然则戴玄云只是倔傲 不驯,好胜争强而已,凭他那点力量,欲待同烈翁及诸君顽抗,岂有幸理?”   坐在胡非烈身边的,便是来自热河,威名极隆的“生死扁担”修长生,他的身材高挑, 皮肤白皙,发顶系着青色的飘带,穿一袭青色剪裁合身的绸衣,加上手执大号香褶扇,竟是 一派斯文。   此际不见他那根要命的扁担,只见他舒展端整的五官,和和气气的接道:“蔡馆主,十 里混沼那个地方,不知馆主是否熟悉?若不熟悉,能不能帮我们找个向导?”   蔡心悟暗中戒惕,却呵呵笑道:“这有何难?我门下弟子乔澹就在‘十里混沼’不远处 的‘乔家集’生长,对那片沼泽可是熟之又熟,自小便玩着沼泽的泥巴长大,我派他去为各 位引路就是!”   修长生尔雅的拱拱手道:“多谢蔡馆主周全。”   不管蔡心悟客套两句,胡非烈又跟着道:“心悟兄,戴玄云那厮,听说不单是一个人, 他身边还另有帮手?”   蔡心悟谨慎的道:“兄弟所得的消息,好像他还领着几个小混混随侍左右,我看不过是 空马扬尘,虚张声势,凭那干人,能发挥什么作用?”   修长生含蓄的笑了笑,神态安祥的道:“蔡馆主怕是小看他们了,戴玄云身边的那几个 人,都各有所长,独擅一门,   其中叫鲁魁的一个,体魄奇伟,双臂有千斤之力,外家功夫极为扎实,几有万夫莫当之 勇,是以号称‘猛先锋’;   另一个人呼‘鬼爪’的甘为善,猴形猴状,说话大嗓门,使一只栓连蛟皮索的精钢五爪, 远扣飞鸟,近取狡免,兜起人头来自更不在话下;   还有一位曹大宝,是个红面胖子,别看他外貌臃肿,动作之快,却如奔雷惊电,两把 ‘贴肘倒弯刀’凌厉诡异,变化无穷,在他刀下玩完命的江湖朋友已经上百,所以他又有 ‘短命刀’之号;   第四个方不去,禀赋特异,水性惊人,不论陆上河底,都有超强的闭气之能,据说可以 在一个时辰之内不须呼吸,此人如果潜游沼泽,发袭引优,却是一大隐忧,上面四个,都与 戴玄云是八拜之交,有过命的情份;   再有一位马小七,外号叫‘马精刀’,是他们的好友,此人擅长奇巧淫技,惯制机关陷 阱,手法尤为刁钻阴毒,蔡馆主,这几个凶神恶煞配合在戴玄云左右,正是如虎添翼,越增 气焰,若说他们是虚张声势,不起作用,可就过于轻忽了……”   没有料到对方竟有这么周齐的调查,如此详尽的情报,蔡心悟惊觉来人之行事手段,关 系运用等实在不简单,他自己是坐地的大老,要想把事情查得这么仔细完善怕都不容易,而 人家来自外地,连屁股尚未坐热,即已提出这份资料,他先前对人家的估量,显然是太天真 了!   望着蔡心悟愕然的反应,修长生又淡淡的道:“蔡馆主,这只是我们委托几位朋友提供 的一点消息,或者不尽确实,但却相差无多,戴玄云那边,大概也就是这么个阵势了。”   蔡心悟强笑道:“佩服佩服,诸君远道方至,席未暇暖,敌情敌事竟已了若指掌,如洞 观火,正是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反观兄弟我老匮昏庸,益觉惭愧……”   修长生目光闪动,似笑非笑的道:“尊驾也太自谦了,我们不敢过劳馆主,方才做了如 此小小安排,馆主大力惠助,盛情仍然可感,但有不足之处,尚请馆主再加支援。”   蔡心悟当然听得出修长生话中隐约的不满,他保持镇定,一派从容的道:“应该应该, 兄弟能之所及,无不尽力,各位有什么须要兄弟效劳之处,务请不吝吩咐,兄弟一准做棉薄 之献——”   胡非烈望向靠在门边坐着的一位瘦削中年人,语气中透着交情不凡:“敬德,在心悟兄 这里,你看还有什么事须要再请托的?”   一叫名字,便不认识的也会连想到那位中年人即是长安“尚义门”的掌门人“白凤刀” 公孙敬德;这位大掌门狭长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仅是摇了摇头,模样带着几分兴味索然 的道:“我看没有什么事了,大哥,只要蔡馆主随时与我们保持连系就行。”   蔡心悟颔首道:“公孙掌门释怀,兄弟自令派遣门下弟子常侍各位驻马之处,听候差 唤。”   胡非烈道:“大概蔡馆主知道我们一伙人是住在城郊的‘翠竹园’?”   蔡心悟道:“兄弟猜臆各位可能会住在那里,不止因为‘翠竹园’地方宽敞,环境清幽, 兄弟也知道‘翠竹园’的主人韩卫在未曾退隐江湖之前,与公孙掌门情谊甚笃,在韩兄的关 照下,是要比借住他处方便得多。”   坐在公孙敬德略后的另一位仁兄忽然没来由的吃吃笑将起来——这人生了一张大圆脸, 但却是一张奇丑无比的大圆脸,脸上疤痕纵横,甚至一只左眼也被一道伤疤居中划过,把他 的眼脸都扯紧了,现在他这一笑,越发显得一眼大一眼小,形状颇为惊人。   “我看我们的蔡馆主可是一点也不老迈晕庸,反倒精明得厉害;想那‘翠竹园’的韩卫, 早年未曾封刀之前,只在长安一带厮混,曾和我公孙师兄交往的事外人大多不甚了了,然而 蔡馆主却查询得一清二楚,这等挖根究底的本领,足证蔡馆主手法不凡,别有通天之途,我 们对蔡馆主免不了还要多有仰仗!”   蔡心悟明知对方言词之中,弦外有音,表面上只好装做不懂,一再谦虚:“仇兄谬誉了, 兄弟在地头上总有几个朋友,大伙外面跑跑,消息便来得又杂又快,道上风传多,‘翠竹园’ 的韩兄当年名气亦不小,他的出身来历及种种过往渊源,被人知悉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了,兄 弟人坐家中,耳根未闲,却委实没有其他牵扯……”   那疤面人,不是别个,正是公孙敬德的师弟,“不死三郎”仇滨,这个姓仇的虽说是公 孙敬德的师弟,在“尚义门”中的权威,在黑白道上的名气,犹要强过他师兄三分,此无他, 仇滨的猛悍栗野令人畏忌,乃是个如假包换的拼命三郎!   仇滨睁大那只右眼,含意莫测的盯了蔡心悟半响,嗓调有些古怪的道:“一旦到了节骨 眼上,还请蔡馆主多少看在‘金枪会’老陈的份上,帮衬帮衬我们才是!”   蔡心悟忙道:“仇兄言重,此乃理所当然之事。”   于是,胡非烈与他的一干人起身告辞,蔡心悟率领徒众送到大门,眼见这批傲客上马扬 蹄,在前呼后拥下从容而去,却是再连一句多话都不曾说。   站在蔡心悟身后的,是他两名最钟爱的入室弟子廖昌与秦重,两个人岁数都不大,算是 年轻的一辈,然而,此时两人的面色,竟有着不符合他们年岁的沉郁及忧戚,那种无言的忌 虑,业已明显的凝形在脸容上了。   蔡心悟没有回头,即已感受到两个徒弟传来的滞重气息,他低叹一声,转身道:“进去 吧,记得把门关好,将来武馆的大门能否再开,端看这一遭的运气如何了……”   那廖昌正想开口说什么,蔡心悟已摆了摆手,独自行去,而脚步挪移之间,宛似拖拽着 不可期的未来,看上去就有那么艰辛……。   “十里混沼”并不是连衡着方圆十里,它也并非是一片整体的沼泽;大约有四五里地的 范畴吧,全被或大或小的泥潭占布着,较大的沼泽有几十丈广阔的,亦有三两尺宽窄的泥窝 子,而且沼凹有深有浅,泽浆有浓有稀;深浓的泥洼是搅合的混泥,呈现出黑褐暗淡的颜色, 稀浅的沼地则只是幌漾着的绿色污水,但不管这些潭窝是种什么样的卖像,却绝对引不起人 们亲近它的兴趣,这片混沼,实塌实不是万物之灵适宜居留的所在。   在那一眼望去,灰惨惨的雾氲迷蒙中,有些半死不活的枯树伸展着奇形怪状的光秃枝杈, 彷佛恶鬼舞爪,而黄黏斑赤的藤蔓四处衍生,有若遍布沼地的蜿蜒蟒蛇——这里便真有蟒蛇, 亦不足怪。   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那股稠得化不开的腥臭郁气,吸进一口,胸膈间少不了作闷,然 而这股恶臭却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人闻久了,几乎随时都有窒息的可能。   靠着混沼的稍此边,倒有一块隆起的高地,这儿土质较为干燥坚硬,稀罕的是还长着一 圈好似围墙般的杂木树,这圈杂木树固然也是恹无生气,却还生有疏落的叶片,叶片没有翠 绿光泽,默默垂俯的是抹抹苍黄,但好歹比它们的同类来得茂密。   两座人字形的羊皮帐蓬便搭建在这圈树木的中间,帐蓬的入口处还挂着纱幔,此刻,帐 蓬里没有人,人都在帐蓬外面,正围坐成个半圆。   戴玄云一腿盘起,一腿直伸,眼睛仔细看着手上一张字条,他看得非常用心,然后,把 纸条寒进嘴里,像吃糖一样的咀嚼着,又“呸”的吐到远处。   围坐四周的曹大宝、马小七、方不去、甘为善、鲁魁等五个人,全是满脸期盼的神情盯 视着戴玄云,他闲闲的把伸直的那条腿也盘收起来,光景倒像要老僧入定了。甘为善一下子 憋不住,嗓门就拉开了:“我说,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消息哪能?老戴,真叫急惊风遇七慢 郎中,你这么洒洒达达的,可把人呕死啦!”   戴玄云形色自若的:“什么消息?在这等关口上蔡老爷子冒险派人送信,还会有什么消 息?豆腐渣脑筋不是?你当蔡老爷子要请我们去吃饭?”   甘为善毛燥的道:“少逗,我当然明白蔡老爷子不是请我们吃饭,但到底是什么事,你 何妨直说了?也免得我们放在心里别得难受!”   戴玄云随手捏了一团软泥抛向空中,眼睛望着远近飘浮的雾气:“蔡老爷子说,胡非烈 那一伙人业已到达咱们地头了,而且来势汹汹,大有讨不回公道誓不还的决心,他老人家叫 我们千万谨慎从事,自求多辐……”   鲁魁重重一哼,暴烈的道:“他们有决心宰杀,莫非我们就没有毅力顶抗?操他的亲娘, 谁都是肉做骨撑的,不妨豁起来看,那一边死绝了那一边算完!”   甘为善忙道:“你且慢发火,鲁大个,这却不是冲动之事,我们要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他有他的千方妙策,我们有我们的不变之规,定下心来,才好按步就班的收拾这些满口仁义 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东西!”   轻咳一声,方不去冷静的问:“都来了些什么角色?老戴,和我们预先探悉的那批人物 是否相符?”   戴玄云笑得相当痛苦:“不但一个不漏,更有额外多加的帮手;方不去,这一遭乐子可 大了,你不能不去,我也不能不去,大伙谁都不能不去,非去卯起来不可啦!”   方不去古井不波的道:“看来胡非烈这趟出马,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来,他搬出这 么大的阵仗,目地显见是想赶尽杀绝,不让我们有苟存的机会;老戴,拼了也罢,人是一口 气,佛是一炉香,将人逼到这田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鲁魁大声回应:“一夫拼命,万夫莫敌,我就不相信他们全活腻味了,个个抢着卖肉比 狠!”   用手上一把锋利的短刀在轻削着一根竹签,马小七笑吟吟的道:“又不是已经面对面的 叫阵开仗了,都在自家兄弟跟前,却是卖的那门子慷慨激昂?留着精神力气交锋不好么?无 聊!”   戴玄云端整面容,神态十分严肃的道:“马小七说得对,大家先静一静,有怨有恨等着 朝姓胡的那群人发泄,眼下犯不着鸡飞狗跳,自己给自己找难过!”   说到这里,他目光四巡,又沉稳的道:“我们分组已经分妥,各人的特定任务亦已交待 峻事,且再三演练过了,但这只是我们单方面的安排,人家怎么个布局出棋我们还不清楚, 待到上阵接刃的当口,大伙切记要相互支援,彼此呼应,灵活运转既定的策略,别他娘死背 成规,不知变通,对方人多,折损两个无所谓,我们就这几块料,去掉一个少一个,所以拼 是要拼,希望各位务必爱惜性命,能活着还是活着好!”   马小七忍不住笑了:“这尚用你提醒?当然是能活着还是活着好,人生固然无趣,却总 比冷冰冰的埋在土窝里有趣!”   甘为善喃喃的道:“得要有法子活下去才行……”   马小七耸耸肩:“猴叫天,老古人有一句话,早就告诉我们如何在处于危境之际奋力图 存的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多记记,多体会一下,得,你活下去喽!”   眼珠子一翻,甘为善悻悻的道:“去你娘的,还有兴致逗哩。”   鲁魁若有所思的问道:“老戴,蔡老爷子有没有说明对方打谱什么时候展开行动?”   戴玄云道:“随时都有可能行动,蔡老爷子叫我们留神戒备,刻刻都不可放松,他还没 让姓胡的一伙起疑,已派遣他门下弟子乔澹引导姓胡的一伙人进入沼泽搜寻我们,但在进入 沼泽后,会想法以某种信号先行警告——”   甘为善急切的道:“可知道是什么信号?”   吁了口气,戴玄云道:“现在还不确知,在那等情况下,要发出这个信号必须要随机应 变,顺手自然,才不引起对方怀疑,如何做到两全其美,达成目地,只有看乔澹个人的机敏 了!”   方不去抬头看了看天色,而顶上的天空也只是一片翳窒的灰茫;他轻声道:“老戴,敌 人要来,多半是白昼,选择夜暗的可能性不太大,这里的地形特质,相当不利于夜战,我想 胡非烈他们必会考虑到这一层上。”   甘为善抢着发唠骚:“娘的,‘十里混沼’那里算得上是个人间世?堪堪就是个活地狱 的写照,白天是沼气蒙蒙,晚上是蒙蒙沼气?昼夜全是一个鸟样,没啥分别,而整日叫这股 子又臭又腥的味道薰染着,人都发馊啦!”   方不去笑道:“你慢吐怨言,猴叫天,用不多久,就会有人巴巴赶来陪你一齐发馊。”   “拍”的一声,甘为善扫手拍死一只停在大腿上的花斑蚊子,他一边圈指弹出,边唉声 叹气,“我恁情早做了断,也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片时,算一算,已经窝了五天有剩,天可 怜见,这五天竟若五年长啊……”   马小七嘻皮笑脸的道:“此地自是比不上‘烟水阁’,‘桃红院’,没有花不溜丢的大 姑娘侍候左右,猴叫天,也不过只是几日功夫,你好歹忍熬着,一朝渡过却难,你想要怎么 煞痒全随你,我马小七请客!”   眼珠子一亮,甘为善道:“当真?”   马小七一本正经的道:“这还有假话?哥儿们都听在耳朵里了,有那愿意奉陪的,我也 一概包到底!”   不知不觉的,甘为善见有了魂飞情驰的幻想,不可抑止的憧憬着那芙蓉帐里的温馨,鸳 鸯枕上的绮丽,那红浪翻颤,玉体横陈——他裂开嘴巴,无声的傻笑着,光景倒像已经置身 在桃花源了。   戴玄云脸色一沉,重重的道:“我把你两个好有一比——叫花子唱山歌,真他娘的穷快 活,眼前面临生死关头,若不赶紧打点精神准备豁抗,休说那风流梦做不成,吊死鬼倒有现 卖的一双,想要煞痒,刀口子玩过了才有那个指望!”   鲁魁也幸灾乐祸的调侃着:“若是玩不过,我说猴叫天,就等下辈子吧!”   狠狠瞪了鲁魁一眼,甘为善恼火的道:“老子不像你,中看不中用!”   哈哈大笑着,鲁魁安安泰泰的道:“你试过了么,我的儿?”   一巴掌又在面颊上拍死一只蚊虫,甘为善有些心浮气燥的咕哝:“剜肉刮骨的折腾也就 是那一阵子,这等要死不活的等待却不知还有多久?人不怕折腾,就他娘怕气闷……”   马小七放下手中削修的竹签子,又拿起另一只竹签端详着,倒是一付随遇而安的模样: “稍安毋燥,猴叫天,学学我,学学方不去,当然,更得学学我们戴老大,你瞧瞧,我们是 多么沉得住气?这才是个能撑大局的架势,说你是猴叫天,可别真个猴头猴像,猴急得离了 谱哪!”   甘为善没有吭声,独个儿站起身来往羊皮帐蓬里钻,其实,帐蓬内除了一股闷热,何尝 会有什么新天地?钻进去,亦不过是另一场枯燥罢了。   戴玄云摇摇头,心中也在犯愁——这种暴风雨前的沉寂,最是给人精神上的压力,令情 绪难以稳定,他自己亦是同样的烦,但是他的不安与忧虑,却只能强行掩饰,不宜像伙伴这 般随意宜泄表露,否则,影响个人尊严事小,动摇了军心士气,可就大大不妙。   方不去又在观望天色,而现在是白昼不会错,然则是白昼的什么时辰,就谁也不敢断言 了,那远近上下的一片灰沉笼罩,除了黯淡的天光之外,早已分不清时间的刻划,在这里, 光阴似是停顿了。   抓了一把黏湿的泥土在手心间搓揉,鲁魁的面孔上隐浮着一层幽绿:“老戴,眼前的这 种经历,你曾经体验过没有?”   戴玄云闷闷的道:“我又不是发疯,若无事实须要,去找这种短命的体验做什?”   鲁魁轻吁一声:“说得是,我也不愿再有第二次相同的尝试,这等日月不分,白黑混淆 的滋味,简直就不是人受的……”   当然不是人受的,要不是为了挣生存,求活命,龟孙王八蛋才会出这个点子,才会咬着 牙根在此地硬挺——戴玄云一言不发,干脆也学甘为善,一头钻进了另一座帐蓬里。是的, 帐蓬里亦不过是另一场枯燥罢了。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六 章 恶沼搏命   黑夜过去,又是一个白昼。   漫漫的黑夜,漫漫的白昼。   戴玄云哥们几个围坐一圈,默默的啃着又硬又冷的锅饼,锅饼就着腌渍的疙瘩头片,就 着味道不对的卤牛肉,却不知道现在吃的是早餐抑或中饭?反正肚皮饿了便填五脏庙,那一 顿,也都是这几样吃食。   忽然,雾气沉混的沼泽西边,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叫得很急,而且吠声在不停移动。 戴玄云倾耳细听,咀嚼的嘴巴不再动作。   尽快咽下口中的东西,马小七轻声道:“莫非是那话儿来了?”   又一阵连续的狗吠声透过烟氲传扬,甘为善居然精神倏振,喜上眉梢:“我的乖乖,八 成是来啦,上天保佑,快叫他们来吧!”   戴玄云放下手上的半块锅饼,神情凝重的道:“约莫是姓胡的找上门了,各位兄弟,千 万记住我们的行事步骤,应对策略,不要乱了章法,大家这就开始行动!”   六个人迅速分成三组——戴玄云和甘为善一组,鲁魁、马小七是另一组,方不去则搭配 曹大宝,为第三组,而只这片刻之间,方不去已换上一袭紧身的黑色油布水靠,头上亦套着 油布面罩,单露出一双眼睛,贸然一见,倒像个水怪。   戴玄云镇定的做最后交待:“这一阵狗吠,我判断就是蔡老爷子发给我们的警号,表示 敌人已经展开袭击了,有人冒着如此风险协助我们,我们便该下力争气,能成不成,全力以 赴;兄弟们,别忘了珍惜性命,留得住,还是留着好!”   于是,帐蓬扯平后卷紧藏妥,六个人分为三对,各自朝着预定的方向潜行而去。沼泽上 仍然飘浮着袅绕的雾霭,浓淡相互搅合,狺狺的狗吠声却又移了位置,远近不定的游动着。   戴玄云与甘为善隐伏在一堆枯萎纠结的树干后面,烟蒙蒙的前头,正有几条模糊的人影 在缓缓移动,甘为善细心点数,共是五个人。   戴玄云屏息静气的凝视着人影的动作,他紧闭着嘴,大张着眼,却没有任何表示。   舐润着嘴唇,甘为善小声道:“五个人;老戴,看情形他们也分了组,不曾把人手聚集 在一起……”   戴玄云压着嗓门道:“这样做和我们一样,有利亦有弊,人多了目标大,容易使对方惊 觉,人少了力量分散,难以做压倒性的攻击,是好是坏,端看彼此的运用了。”   甘为善露齿一笑:“还得碰了运道。”   “嘘”了一声,戴玄云以手点唇,示意噤默。   前面,五条人影来得更近了,近得几乎可以听到他们抑制的呼吸声。   戴玄云凑嘴在甘为善的耳朵边:“等他们背对这边的时候,我们分从左右下手,记得不 要挑肥拣瘦,干掉一个是一个,同时自己也要稍息,预留退步,别忘了,人家也都是些硬把 子!”   点点头,甘为善道:“你说过,我们要爱惜自己的老命。”   瞪了甘为善一眼,戴玄云开始不出出声,他定定的盯注着那五条缓慢动的身影,就在那 五人的行进方位与这边形成视线死角的一刹,他用左肘轻碰甘为善的右臂,自己已暴飞而起, 目标正冲着走在中间的那个杀才!   雾氲骤流波颤,五个人反应奇怪的倏向四边散掠,而戴玄云的老藤棍已敲向当中那人的 头顶,那人猝遭攻袭,上身后仰,一脚猛翻蹴踢,竟是又准又狠的对着戴玄云裆下!于是, 另一只老藤棍便毒蛇一样窜现在戴玄云手中,出棍的位置,刚巧在那一脚踹来的三寸之前, 但闻“克嚓”一声骨骼断折的声响,对方已一个踉跄摔出两步!   好快的一柄马刀便在此时削向戴玄云的脖颈,雪亮的刀光闪划过灰沉的烟雾,带起一抹 耀眼的寒芒,戴玄云的老藤棍蓦地打横,“当”的一记便将刀锋弹开,斜刺里,那把又重又 利的劈斧便兜顶砍落。   戴玄云没有躲避,不曾腾挪,他像疯了一样迎着劈斧暴冲上去,眼看着斧刃就要沾触他 的头皮,他却身形猝偏,一只老藤棍倒抗肩膀,一只老藤棍横挥如电——刹那间,沉利的劈 斧反震跳荡,而只跳得两跳,使斧的那一位已鬼哭狼嚎的跌了出去,棍扫骨折之间,尚带着 那种刺耳的皮囊碎裂声!   有铜哨的尖锐音响突兀扬起,不知是对方谁在吹哨,但谁吹都是一样,目地不过是示警 求援,召集伙伴前来试图“大锅炒”罢了。   空中爪影暴现,哨音骤寂,两条人影倏接倏分,使马刀的那一位,业已被甘为善圈上, 但显然甘为善的狙杀时机拿捏得不够准确,未能一击而中!   又有一条人影扑向甘为善,三节棍掠空飞舞,劲势强猛,出招快捷,功架一亮,便知不 是等闲!   戴玄云咒骂一声,也才是脚步甫动,一对精光眩灿的“穿心刺”已照面戳到,刺颤芒抖, 找的正是他这两只招子!   老藤棍挥指一点,却在一点的位置左右跳动,两只“穿心刺”蓦然磕翻,戴玄云侧削切 刀,对方极快的旋转半弧,刺尖寒光闪掣,挑的是戴玄云胸腹,忽然间,戴玄云手上的老藤 棍飞轮般在指掌中回绕,猛烈的绞合力道一下子便扭脱了对方的双刺,就配合得那么好,另 一只藤棍由下往上,竟像利剑般透进了敌人的肋部!   飘荡的烟氲往四周敌漾,宛如让开部份空隙来容纳那随着老藤棍的抽拔而标起的血箭, 一声窒闷的嗥号紧跟着一个人体的栽倒,栽倒的不是身体坠地的声音,却是“噗通”,一下 落入沼泽!   那边,马刀的光辉闪动,甘为善扑地而出,背脊上也是一片血芒映溅,他的五指钢爪却 从腋下向后倒飞,“呛啷”脆响中扣住了再次挥落的马刀,执刀者用力挣扳,他则翻身硬扯, 在这要命的一刹里,三节棍棍头带风,笔直点戳甘为善的额心!   戴玄云双腿微弯猛撑,人就像怒矢一般弹射过去,一对老藤棍并合上挑,险极的将点到 甘为善额前的三节棍震开,甘为善乘势跃腾,藉着对方发力扯挣的力道暴窜过去,但见爪索 抛绕,刀芒眩流,两个人缠做一堆,“哗啦啦”的泥水洒扬里,双双跌进了另一个沼窝。   远近不等的好几处方位,这时已传来哨音的回应,尖厉的锐响穿云裂雾,游移四周,然 而汇聚的目标却是这边,显见对方的援兵就快到了!   甘为善与他的对手掉落进去的那个沼泽里,持续发出激烈的泥水搅动声,隐约中似乎有 人头浮沉,更见一片污波泥浪翻扬,问题是分不清谁是谁,从灰蒙蒙的雾氲间看去,敌我俱 成一团混沌了!   脑门上是一头汗,一头冷汗;戴玄云抢步过去,急得双眼透红,嗓门发沙:“猴叫天, 猴叫天,你出个声音,我好帮你一把,只要喊一声就行——”   泥窝里影像翻搅,一会有人冒起,一会有人沉没,唏哩哗啦的污浆溅飞,偶而半声闷叫, 也被泥水窒息,在这种情形下,要分敌我,真是难上加难………。   各处的哨音越见清亮,以声音判距离,只怕已在附近了!   戴玄云双手紧握他的老藤棍,眼珠似欲突出目眶,连连跺着脚:“甘为善,猴叫天,我 操你的老娘,你就是要死,在断气之前也发一声喊,我好替你报仇呀!”   彷佛是答覆他的叫骂,泥潭中突兀水声震荡,一条人影连滚带爬的翻了上来,戴玄云喉 头低嗥,旋身暴起,老藤棍交叉狠落——   那人急忙缩脑弓背,两手乱摇:“是我………老戴,是我啊………”   老天保佑,这翻上潭边的人,可不正是甘为善?正是混身污泥,狼狈得不成人形的甘为 善!刹时里,戴玄云觉得双目润湿,鼻端冷酸,他掩饰的用力吸了口气,一把拎着甘为善的 后领将他提起,拖着姓甘的便走:“你这杀千刀的猴崽子——”   当他们的身形刚刚隐没于迷漫的灰霭中,已有十多条人影掠到方才双方拼杀的地方,一 片惊呼怒叫之声,亦随即沸腾起来………。   “生死扁担”修长生在前开路,“不死三郎”仇滨眼在他后头,第三个是虎背熊腰,两 只手掌巨大有如蒲扇般的“大凉山”怪杰“双手锤”赵起凡,他们领着的另三个人,是修长 生手下的得力兄弟“降魔三鞭”周贵、钟百柱,万子山;六个人成为一路,鱼贯而行,都保 持着极度的戒备。   仇滨目光炯亮的往周遭搜视,语气却已有些不耐:“长生兄,我看姓戴的一伙人,也不 过就是些钻墙打洞,鸡鸣狗盗之属,胡老爷子大概把他们估量得过高了,这种下三滥角色, 实在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小题大做——”   修长生小心异异的往前行进,口中漫应道:“仇兄何来此言?”   仇滨悻悻的道:“若是人物,称得上江湖好汉,就该明火对仗,列阵挑战,那有像这种 缩头缩脑,畏首县尾的窝囊法?我们一向搏龙斗虎,想不到今天却碰到一干上不了抬盘的二 混子!”   深沉的笑笑,修长生含蓄的道:“他们可能是认为力量比较孤单,才不敢正面与我方拼 杀,但不管他们是种什么打算,仇兄,我们还是谨慎些好,狗急跳墙,人急上梁,千万轻忽 不得。”   “双手锤”赵起凡挥扇了一把眼前飘荡的灰雾,声音低沉的道:“修兄说得有理,姓戴 的那一帮人,别个我不知道,戴玄云本身的传闻,我却听说不少,外传此人功力奇高,反应 极快,最麻烦的是他心狠手辣,悍不畏死,是个曲型的卖肉者——不珍惜自己的肉,当然更 不顾怜别人的肉;一朝和他对上,可得留意他这股凶残劲道。”   冷冷一哼,仇滨道:“这样正合了我的脾胃,他心狠手辣,我也不是慈悲为怀,他不怕 割肉,我这付臭皮囊亦舍得糟塌,倒盼望能尽早碰上,分个高下!”   修长生没有回答,赵起凡也默然无语——不错,侠义门中,讲究的乃是仁恕谦让,大度 宽宏,不作兴锋芒外露,举止傲倨,纵然是自持才具,目高于顶,表面上也得虚怀若谷,客 气三分,像仇滨这等锐势尽现,咄咄逼人的模样,未免过于横霸,为正派武林人士所不取, 但黍为同道,更属搭挡,二人内心虽不以为然,亦只有沉默以对了。   气氛僵寂中,修长生跨腿迈过一条横伸地面的藤蔓,他只是腿肚子稍称磨擦了一下蔓茎, 那条原本宛如死蛇般毫无动静的藤蔓,竟蓦然弹起,长虹也似翻卷倒扬,修长生应变奇速, 一声“小心”,人已掠空寻丈,其他五人亦即跃向周遭,而眼见那条活索似的藤蔓挥空坠落, 一蓬白茫茫的粉状物便在藤蔓落地前的瞬息间洒出——从藤蔓挖空的茎腹内洒出,四散喷扬, 彷佛雪花缤纷!   一阵呛鼻空喉的辛辣腥闷气息随着这片白雾冲人而至,在他们各自的躲避行动中,“降 魇三鞭”的第二号朋友钟百柱仅仅稍慢一步,已兜头洒了满身白粉,他嗥叫一声,双手捂脸, 立时痛苦的哀跌在地!   蒙着口鼻跃退出老远的“双手锤”赵起凡,趁着一阵送风轻轻吸了口气,尽量保持着平 静的道:“是石灰!”   修长生已过去查看钟百柱的伤势,再三检视之下,他的神态上略现激动:“不上是石灰, 石灰末里还渗得有琉璜粉,钟百柱这双招子完了!”   蹲在钟百柱身边的周贵语气急迫的道:“大爷,用水冲洗试试——”   修长生双眼一瞪:“没有知识,石灰经水,浸蚀性越发厉害,就算钟百柱的招子尚有万 一的希望,被这一烧也烧瞎了!”   蹲在另一边的万子山不禁忧惶的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不做点什么吧? 像这样干耗下去,老钟的眼睛势非报废不可,大爷,你倒是快拿主意啊!”   钟百柱用手捂着双眼,强忍着痛苦不出声,但由他身子的颤抖,面颊的扭曲情形看来, 受的罪怕是相当不轻!   赵起凡大步走近,沉声道:“修兄,眼前是救人要紧,尊属的伤势耽搁不得,我看立时 后送就医乃是常务之急,再说,尊属此刻的状况不但帮不上大家的忙,拖在身边也是累赘; 直言无讳,还请修兄莫怪。”   咬咬牙,修长生道:“好吧,亦只有这么办了;周贵、万子山,你两个负责将百柱后送 就医,记得行动要快。沿途不可迟误,但愿他这双招子能保得住!”   周贵与万子山二人不再多说,他们一边一个,分左右把钟百柱架起,迅速调头离开—— 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匆消失在雾氲中,修长生目透血光,形容肃煞的道:“真是鬼域技两,恶 毒陷阱……我要不替钟百柱湔雪此恨,誓不为人!”   赵起凡安慰着修长生道:“不必急,修兄,我们乃是同一个想法,但要稳扎稳打才是上 策,心浮气燥,则正合了对方的算盘。”   这时,仇滨寒着那张狰狞吓人的丑脸,粗着声吆暍;“二位老兄,老使嘴巴叱呼,饶不 回钟百柱那双招子来,咱们朝前淌,碰着一个算一个,看看我们能不能生剜那干杂碎的眼珠 子出来!”   修长生与赵起凡全沉默着,三个人又开始向前搜索,而三股怨气拧成一股火毒的杀机, 宛若凝了形。   周贵和万子山搀扶着钟百柱,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回走着,由于心情都坏,没有人愿意开 口说话;钟百柱的一双眼业已红肿得有如核桃,泪水顺着眼角不停的流淌,他偶而喘一口气, 身体便是一阵痉掣。   突兀间,周贵的哪步缓滞下来,他目定定的望着前面,呼吸立现沉浊——满腹心事的万 子山不由一怔,疑惑又烦燥的问:“你怎么啦?”   周贵站定,细微的语声里掩饰不住他的紧张:“前面有人拦着咱们的去路。”   猛觉内腑一阵收缩,万子山顺着周贵的视线看过去,老天,烟雾迷蒙中果然有一条人影 横阻在前,不,那几乎不像是条“人”的影子,人影那有如此高大,如此魁伟的?那影子粗 壮得彷佛一头猩猩,或者是,一只巨熊!   干涩的咽了口唾沬,万子山吃力的低语:“我的亲娘,那是个人?人有这么大的块头?”   周贵喃喃的道:“今天的运势不好,我看霉头怕要触定了!”   雾氲中的人影开始缓慢移动,朝他们三人面前移动,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是那种压迫 的感觉却沉重得叫他们难以承受。   牙根一紧,周贵急促的道:“放下老钟,我们准备干!”   钟百柱茫然站立边伸出双手探索,他抖着声道:“有什么不对么?你们发现了什么?”   万子山唇干舌燥的道:“你就待在这里,什么也别管,老钟,一切有我和老周担待——”   于是,烟雾中的人影已到了跟前——那是鲁魁,“猛先锋”鲁魁。   鲁魁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四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左手上是一面又厚又韧的黑牛皮圆 盾,人站在那里,像一座山,颇有顶天立地,睥睨群雄的气势!   周贵的脸色苍白,唇角在一下子又一下子不受控制的抽搐,他努力想把自己的声音发得 威严狠厉,但是开口之下,那股子瘩哑趦却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朋友,你想干什么?”   鲁魁嘿嘿一笑,露出满口宽平的大板牙:“我想干什么?这话儿新鲜,我倒要问问你们, 你们跑来这‘十里混沼’,又是想干什么?”   周贵觉得下腹松吊,丹田废施,一口气怎么聚也聚不拢;他沙着嗓门道:“休要打谱乘 人之危,落井下石,我们是护送这位受伤的兄弟回去就医………”   鲁魁笑得越见古怪,他裂着大嘴道:“你那兄弟,是怎么伤的?”   周贵呐呐的道:“他是中了暗算,一双招子已经看不见了………”   —点点头,鲁魁道:“这样很痛苦,索兴成全了他,叫他永不再受失明之累,岂非功德 一件?”   退后一步,周贵色厉内荏的叱呼:“你想怎么样?可别认为吃定了,来者不善,善者便 不来,真当我们含糊?”   鲁魁手中的“金背砍山刀”斜举,脸色倏然下沉:“少给老子扯这些闲淡,穷摆弄些场 面言词;你们摸进‘十里混沼’,不外是想要我们哥几个的性命,要命?行,总得缀补点什 么才能叫我们把命献上,空口说白话就打谱成事,我哥几个还没这等服贴法!”   万子山向周贵使了个眼色,比较沉着的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动武了?”   鲁魁重重的道:“不止是‘动武’而已,很对不起各位,今天耍各位把这付臭皮囊留下, 而且,很可能都囫圃不了!”   万子山慢吞吞的道:“你倒是很有把握——”   “握”字的尾音还在他唇际回绕,那条粗若儿臂的蟒皮长鞭已活蛇般暴卷斜扬,鞭稍子 “噼啪”弹响中,又准又快的圈向鲁魁脖颈!   大砍刀“呼”声横挥,飞来的长鞭立时荡往一傍,周贵乘隙窜扑,同式同样的另一条蟒 皮长鞭贴地而出,强卷鲁魁双足。   鲁魁根本不会移动,他任由对方的长鞭绕足圈紧,周贵一击得手,马上吐气开声,发力 扯带——这一扯一带,才知道上了洋当,他竟丝毫摇惑不了对方分寸,鞭稍所缠,几乎不是 缠着一双人腿,像是缠着一座山岗!   于是,大砍刀兜头劈落,周贵怪叫一声,只得松手逃命,他身形才闪,蟒皮长鞭已断为 两截,此刻,万子山虎吼如啸,打傍冲近,长鞭飞旋,再次绞卷鲁魁咽喉,鲁魁却猛然旋身, 皮直暴扬,“唰啦”声里档开了鞭势,大砍刀猝翻如电,万子山嗥号半声,手舞足蹈的横摔 出去,蒙蒙雾霭里,更凭添了一蓬血雨!   目睹万子山的惨状,周贵不由噎窒一声,满面恐怖之色,他连钟百柱也顾不得了,撒腿 便跑,慌不择路之下,却猛的与人撞个满怀——那是马小七。   当周贵从马小七的怀中挣出,业已双目凸突,大张的嘴巴里发出“嗷”“嗷”的声响, 他慢慢倒退,肚腹里一柄细窄短剑便慢慢滑出,短剑的另一边,乃是执在马小七手上。   鲁魁走了过来,用大砍刀指了指那茫然孤立,形态颤悸的钟百柱,低声道:“这一个, 留是不留?”   目注着周贵软软颓地,马小七看也不看钟百柱一眼:“叫他活着吧,没有眼睛,生不如 死,谁叫他投错了主见,办岔了差?”   鲁魁耸耸肩:“听你的,反正一个瞎子对我们也没什么妨碍。”   马小七收回短剑,神色凝重的道:“我们摸回去,看看能不能收拾得了另外那三个,真 正棘手的还是那一票货!”鲁魁点着头,领先向前行去,在飘渺的灰雾里,他那巨大粗伟的 身影,活脱就是一座移动的山,一座似能抗起半边天的山!   仇滨的表情十分阴沉,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里透着那种兽性的残野光芒,似是嗜血的原 始本能已在他体内萌发蓬勃,似是怨毒渗合着凶暴的浓烈戾气已掩盖了他的理性,他的外貌 虽然冷鸷静默,但予人的感受却像是一头发狂前的狮虎!   修长生自然也是郁气难抒,心里别扭得慌,再怎么说,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乃是他的手下 人,这不仅有着情感上的牵连,颜面上亦颇不好看,他急着想报复,急着要宣泄这股恼恨, 只是他的涵养功夫够,表面上还看不出他的激动罢了。   最能保持心态平衡的人是赵起凡,可是赵起凡却心存隐忧,直觉里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武林中人,在出阵交锋之前,最重各类先兆的现示,这不仅是迷信,而有着士气与心理多方 面的影响。现下的情况却在在显露着失利失算,无形的锐势这一消磨,待要克敌制胜,怕就 难了……。   三个人都没有出声,只在沉寂中往前行进,三个人的情绪也和四周的雾气一样,充满一 片灰暗。   忽然,仇滨开了口: “什么时辰了?”   修长生望望天色,笑得苦涩:“烟氲迷漫,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但现在仍是白天该不 会错。”   仇滨挫着牙道:“都是一群无胆匪类,阴沟里的老鼠,只敢抽冷子打暗算,没有种正面 对阵,这干人如果也叫江湖人,则江湖就没有人沾边了!”   修长生吁了口气:“像这样兜圈子,捉迷藏,却不知耍弄到什么时候才算了局?我们费 力耗劲,连鬼影也未碰上一条,如此事倍功半的折腾,恐怕不是好办法!”   仇滨突地提高了嗓门:“我真他娘的受够了,修兄,我们是来豁命斗狠,不是来和人家 玩把戏,这等死不朝面的穷兜穷转,算是怎么一码事?不如索兴回去,叫胡老哥筹思出一条 可行之计来,恁般将人消磨,简直就是作贱我们!”   略一迟疑,修长生脚步慢了下来:“赵兄的意思如何?”   赵起凡干笑着道:“我没有意见,不过当初约好了是齐一行动,闻得号角之声才该收兵, 假若我们提前回去,会不会引起其他人的误解,却不可不慎——”   修长生不禁泄气的道:“差点忘了这项约定……我看还是算了,且等角鸣之后再说吧。”   仇滨双手握拳挥舞,突兀昂烈的吼叫:“戴玄云,还有姓戴的那几个狐群的狗觉,你们 都是些软盖的鳌羔子,都是些见不得天光的癞蛤蟆,你们不配在江湖混,不配称做男子汉, 有担当的就滚出来挑单硬干,没这个种便爬回你们师娘怀里吃奶,犯不上丢人现眼,叫你们 祖宗十八代陪着抹灰!”   亢烈的吼喝声回响于周遭的蒙蒙烟气中,尾韵袅绕,终又幽沉一片,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任何异态,不曾出现的,仍然不曾出现。   赵起凡摇头低叹:“姓戴的那一伙也真叫沉得住气,彼人指着山门骂祖宗,竟亦闷不吭 声,缩着脑袋装聋做哑,这份修养,实在到家了!”   修长生青着面孔道:“这算不上什么修养,这是寡廉鲜耻,是没有人格,是不要脸!”   一大一小的两只眼怒瞪着,眼皮子在不住跳动,仇滨形状狞厉的又再咆哮:“人要这般 挺不起脊梁骨,还能称做人么?完全是一堆江湖垃圾,武林渣滓,枉顶着一颗人头混世,枉 披着人皮糟塌粮食,我呸,一群下等孽畜!”   修长生大声道:“骂得好,骂得痛快!”   蓦然以指比唇,赵起凡目光凝聚于一个方向,声音低促道:“注意,好像有状况了。”   修长生与仇滨跟着移转视线探索,不错,雾氲里,有一条影子出现,好高好大的一条影 子,看上去彷佛一座小山!   冷冷一笑,仇滨道:“犯贱不是?不骂不伸头,一骂就现原形,这也算是些人物?”   修长生盯着那条缓缓接近的人影,语调里竟有抑止不住的兴奋:“真是憋够了,好歹捞 着一个,且先拿他开彩再说。”   赵起凡审慎的道:“留心这个家伙,看样子他是有备而来,没有过份冲动的迹象!”   “嗤”了一声,仇滨傲然道:“管他有备无备,不是这一顿好骂,只怕还窝着扮熊哩, 娘的,今天要叫他走了人,我就不姓仇!”   于是,鲁魁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一派漠然的俯视着这三个来意不善的敌人。   修长生、仇滨、赵起凡等人,在看清楚眼前的鲁魁之后,心中不约而同的叫了一声:好 大块头;他们立时闪到三个有利出手的角度,显然除了惊异于鲁魁的高大身材之外,并没有 丝毫畏怯之意。   鲁魁右手的“金背砍山刀”垂指向地,左手的牛皮圆盾紧护胸际,他只是静静的俯视对 方,好像他出现的目地就是如此而已。   孤剑生 扫描 cndy001 OCR  旧雨楼 独家连载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七 章 取义成仁   仇滨踏前一步,圆大的面孔上每一条疤痕都泛着赤红,他仰望着鲁魁,语调粗厉:“你 是戴玄云那一伙的?”   鲁魁点点头,神态十分平静,没有一丁一点杀戈之前的紧张味道:“不错,我是戴玄云 一伙的,更清楚的说,戴兄是我拜把子大哥,我们要帮着他对付各位!正如同各位想对付我 们那样。”   修长生打量着鲁魁,缓缓的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猛先锋’鲁魁了?”   鲁魁忽然露出笑容,好像自己的名号被人知道,是一椿很有光彩的事:“我是鲁魁,但 很抱歉,我却不能确定你们当中谁是谁,要拿名姓去对照本人,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不是 容易做到的……”   “嗤”了一声,仇滨凶狠的道:“用不着对照我们谁是谁,姓鲁的,你只须认定一个结 果就行,这个结果就是你该死,你非死不可!”   鲁魁不愠不恼的道:“在你的立场,你有这种企望并不足怪,问题是我的生死不合仅以 言语来论断,这要看你们的手段高低才行,想置我于死地,恐怕各位多少得费点手脚。”   仇滨狂傲的道:“省着吧,姓鲁的,别看你个头大,身子横,充其量也不过是头狗熊罢 了,没什么惊人之处,爷们整日降龙伏虎,还在乎你这头狗熊?”   宽阔的脸膛上有一丝憨厚的微笑,鲁魁双肩轻耸,意态消闲:“一个口无遮拦,喧染夸 大的人,他的真才实学必也有限,否则,便不会以嘴巴去强调他的本领;你长得这么丑陋, 我不敢说你的功力深浅,但我却能以断定,你不会降龙,亦未尝伏虎,说不准你连龙虎是种 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话说得平平实实,而且鲁魁既不激动,也不生气,侃侃言来,却极其讽刺讥侮之能事, 仇滨这一下憋不住了,满脸的疤痕不但透红,更且泛紫,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就像能喷出火 来!   修长生一看不是路数,赶紧走到一傍,压低嗓门道:“这小子不简单,表面像是傻大个, 骨子里却深沉得紧,仇兄,他是要故意激怒你,从而乘隙拣便宜,可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仇滨一口牙咬得略咯响:“修兄,姓鲁的这厮,交给我来宰杀,我要叫他一口气喘得到 明朝,我便跟着他姓鲁!”   修长生慎重的道:“无须赌气,仇兄,我们还是相互支援,彼此呼应要紧——”   一直没有开口的赵起凡暗暗向修长生使了个眼色,故意把腔调提高:“搏命斗狠的场合, 争的是个生死存亡,没那多的规矩道理可讲,谁能活下去才是谁的本事。横竖将人放倒算完 ——”   鲁魁一派安详的道:“你们也不用演双簧了,这一位说得对,横竖将人放倒才能算完, 各位打谱要我的命,我亦在设计要各位的命,不如赶紧卯上,方可尽快知道结果如何……”   大吼一声,仇滨怒极狂笑:“看看这厮,没说他胖,他倒抢着喘起来了,二位兄台一傍 闪着,且让我拔个头筹!”   不请一傍“掠阵”或“观战”,脱口竟是一傍“闪着”,这等口气,不但嚣张,尤其失 礼貌,修长生难色十分难看,闷不吭声的退回他原来的位置,而赵起凡除了表面苦笑,也只 有暗里摇头的份……   鲁魁右手的“金背砍山刀”往肩头一抗,完全是“泰山石敢当”的架势:“你请,可得 小心避免急功轻进,别那头筹拔不了,先扭歪自己脖子。”于是,仇滨便有如一只灌饱气的 圆球,在怒惯地下之后又猛力弹起,以那般惊人的快速扑向鲁魁,一溜耀目的芒彩,亦随着 他凌厉的去势罩泻而到。   仇滨的家伙,是一只小号的亮银狼牙棒,长只两尺,粗约儿臂,但休看这玩意份量不大, 在仇滨强有力的内劲贯注中亦足以洞壁碎石,更何况血肉之躯?   鲁魁早有防范,芒彩突映的瞬息,他的牛皮圆盾暴接硬迎,“咚”声碰击里,金背砍山 刀横空如练,镝锋割分空气,发出尖锐裂帛之声,仇滨身形倒翻,以狼牙棒强截,“克嚓” 一声断响传出,他人飞丈外,狼牙棒上的利齿亦被生生削断三枚!   一傍守侍的修长生刚刚惊呼半声,丈外的仇滨竟突然悬虚打了个空心筋斗,就那么急劲 狂悍的一头又翻了回来!   大砍刀霍霍挥闪,将十八刀凝聚在一刹的流光腾舞间,仇滨却在冷焰般的光网中穿飞滚 动,一口气做着身不沾地的扑击——由外看去,仇滨和鲁魁的躯体巨细相差极大,然而仇滨 的那股骠骁之概,却决不因他身形的矮小有所逊色,“不死三郎”之名,果然不是虚得!   猝然间,仇滨斜旋暴切,鲁魁刀锋挥空,狼牙棒已在他胸前带起一片血雨,鲁魁的皮盾 倏扬,却未及碰上敌人的身子,仇滨怪笑着掠出九尺,双脚触地,人往回转,疤痕斑斑的脸 孔上充满得色——。   一条鬼魅也似的瘦削影子蓦而从一个狭窄的泥沼边缘飘出,雾霭迷蒙中但见寒芒隐闪, 仇滨脸上的得意表情已突兀僵窒,他往前踉舱一步,大旋身,狼牙棒划过一道全弧,风震力 啸下,竟见连一块衣角也没捞着!   修长生发觉情形不对,快步抢前,嗓调已经带着那种惊震的嘶哑:“仇兄,仇兄,你还 好吧?”   仇滨颤巍巍的挺立着,用一手捂住左侧腰眼,鲜血却不停的从他指缝间溢出,而只这俄 顷前后,他的面容血色业已大大的消褪了。   修长生神情大变,急促的道:“可是中了暗算?那暗算你的人呢?仇兄,你且坐下,我 先给你看看伤势——”   仇滨摇了摇手——手上沾满血迹;他吃力的喘息着道:“这些王八羔子实在阴毒到了十 分,摆我这一道更摆得狠……修兄,你得留心,姓鲁的是步明棋,他还有帮手窝在暗里打接 应,那杂种够滑溜,我回敬他一记竟没沾上,你多防着,抽冷子他仍会出现……”   修长生忙道:“我们会拎他出来,仇兄,你歇着,姓鲁的交给我们收拾。”   呛咳几声,仇滨笑得好不狰狞:“不,我非将姓鲁的干掉不可,我要亲手杀他,他的伙 伴在我身上开了彩,我就要这鲁魁来补偿,连本带利,分毫不少!”   修长生耐着性子道:“仇兄,你伤成这样,实在不宜剧烈劳累,血气耗伤太大,将来复 原的时间就会受影响了,还是让我们代劳吧。”   大小不同的双眼在痉掣性的收缩着,仇滨的视线望向空茫的一点,喃喃的道:“我有个 感觉,修兄,我大概不会有将来了,不知怎的,连下一时下一刻,我都觉得恍惚,恍惚得非 常遥远……”   心腔子猛然抽搐,修长生的背脊冒起一阵冰凉,他强笑着道:“什么话?不过是受了这 么点伤,何来生死之涉?你宽怀,我们好歹保着你平安回去,叫你结结实实再活上三十年!”   又是咻咻急喘,仇滨挣扎着道:“他们早已安排下赶尽杀绝的毒谋,修兄,不把我们做 光,他们是断断不会甘休的……我,我来殿后,修兄,你与赵兄准备突围!”   修长生只觉头皮发麻,但一股要强的怒火却在胸中燃烧,他额头青筋浮凸,两侧的“太 阳穴”不停跳动,连声音都哑了:“大不了拼死而已,仇兄,我们固非金刚罗汉,对方亦不 是三头六臂,折腾到底,总有补缀,却不能让你独担大险!”   仇滨忽然唱目咆哮:“不管你怎么说,那鲁魁都要交给我处置,我要抗不过叫他活杀了, 才能轮到你们,而待走待留,也全凭二位自行斟酌!”   赵起凡有些看不过去,冷冷发声道:“现在不是自己人争执的时候,修兄,仇兄要怎么 样,何妨依了他……”   好像台前观戏的鲁魁,根本无视于个人胸前那一片血糊淋漓,他居然笑得出来,而且笑 得颇有意思:“各位也不用推来推去了,谁待上来收拾我都成,那一位不是早有言语么?横 竖把人放倒算完,我等着叫你们放倒,可千万别学这使狼牙棒的,放人放不倒,自家的模眼 瞅着便倒他个丈人的啦!”   仇滨喉管中“咕噜”一响,胸腹间起伏急剧,他手指鲁魁,嘶嘶啸吼:“你逃不掉,你 跑不了。姓鲁的,我非杀你不可,我要把你杀透杀烂——”   鲁魁淡淡一笑:“这边厢久候着了,我的儿。”   仇滨手中的狼牙棒倏然挥舞,人挣扑着往前冲,口中一边嚣叫:“好杂种,咱们一块上 路吧——”   鲁魁霍然错步抛肩,圆牛皮盾泰山压顶般盖向仇滨,前冲的仇滨贴地斜窜,狼牙棒快不 可言的横扫敌人陉骨,而只见银幌幌的光华陵映,他人已暴腾九尺,一棒如电,猛捣鲁魁面 门!大砍刀飞闪猛卷,硬生生的与狼牙棒碰击,火花四溅中,仇滨的身形竟不可思议的绕着 刀锋往内翻滚,藉着棒体荡扬的势子,狠狠一记砸打鲁魁小腹。   鲁魁第一次狂笑出声,庞大的身躯往侧抢跃,当他的皮盾撞上仇滨的脑袋,仇滨的家伙 也失去准头的刚刚从他腰肋擦过,固然又是一蓬血雨洒现,但仇滨却被撞出七八步远,人落 地的时候,一颗大好头颅业已缩进了颈腔子里!   修长生急忙趋前救护,却在凑近的一瞥之下颓然僵立——死人和活人的模样是很不相同 的,仇滨此刻的形状便已不带丝毫活人的味道,活人是摆不出那种姿势来的;修长生久经战 阵,历阅生死,见多识多了,用不着再去检视探看,只要一眼,他就知道仇滨算完了,“不 死三郎”这一次可叫澈底砸了招牌!   赵起凡眼神暗淡,遥遥相问:“他过去了?”   修长生沉重的点点头,目光冷森的注视着鲁魁,鲁魁夷然不惧的笑了笑:“这不是游戏, 绝对不是游戏,在你们投入胡非烈的阵营为他助拳开始,你们就都明白事关生死,而且连串 的惨烈杀戈亦无可避免,现在不过是预料中的景像成为事实而已,所以,你们不必有什么怨 恨,保命求存的争斗,原就欠缺人性里的悲悯。”   修长生凛烈的道:“你能明白最好,因为你所施诸于仇滨的,马上就要轮到你头上了!”   鲁魁那张并不好看的脸宠上浮现着一抹更不好看的阴沉笑意:“相信二位会明白,我要 是含糊,此刻便不可能站在这里向二位讨教了,老实说,看破生死不容易,但一口气却憋不 得!”   赵起凡慢慢逼前,音调不带平仄的道:“姓鲁的,你们的机运不见得强过我们,若是你 认为业已泰山笃定,恐怕稍微乐观了一点,我们和仇滨不尽相似——”   鲁魁坦白的道:“不错,你们和他,的确不尽相似……”   赵起凡的巨型手掌便在这时猝然合击鲁魁腰胁,手起风动,“呼轰”有声,果似两枚铁 锤发力挥舞,声势不凡!   皮盾猛旋里鲁魁刀闪如轮,硬是强拒对方攻势,赵起凡身腾形移,又快又疾,眨眼间掌 挥拳出,彷佛飘飞着漫天的弧翼锤影!   另一边,修长生掀开长衫,从左右腰板带上各抽出一截焦铁扁担来,只见他将两截扁担 接头处的暗荀卡合,“嚓”的一声便连成了一根扁担,扁担两端还铸着倒勾,显然是件要命 的家伙!不见手上的香褶扇,却换成了这么一桩替代香褶扇的利器,修长生的形象亦极快发 生了变化——那股潇洒味,立时被煞气掩遮了。   鲁魁的长处在于力大招猛,皮粗肉厚,短处却在于行动较慢,灵巧不足,他当然明白自 己技艺上的优劣,是以游闪的动作少,强斗的手法多,赵起凡比他固是腿快掌俏,但也不敢 正面攫锋,以鲁魁的劲道来说,任是谁也挨不起一下!   修长生缓缓向前,焦铁扁担握在手里,表情之自信活脱能挑起两座山!   大砍刀纵横劈斩,皮盾应合挥舞,鲁魁舌吃吃的吆喝:“别延宕辰光啦,并肩子上吧, 好歹分个结果出来,彼此也算了却一椿心事!”   修长生冷涩的道:“姓鲁的,你的希望不大,再要笑下去,希望就更小了。”   原地翻身,刀掠盾转,鲁魁硬生生将赵起凡逼出三步,他笑得更带劲了:“话是你们说 的,把人摔倒了才算完,人还竖着,定论就不合下得太早——”   焦铁扁担一颤之下便到了鲁魁咽喉,他横刀暴截,扁担已换了角度,快得无可言议的顶 上他的前胸,倒勾挑处,血糊糊的一块皮肉应声弹飞,鲁魁堪堪退出一步,赵起凡双掌倏抖, 打得他一个踉跄!   盾回刀翻,鲁魁努力保住自己,依旧笑容不改,这两掌外加一扁担,好像是挨在别人身 上:“够劲头,二位是与先前断气的那一位不大同……”   绕步疾走中,修长生漠然道:“你的本事不怎么样,强在有一把笨力气,胜在挨得起捶 打,但人总是肉做的,鲁魁,多挨几下也一样吃不消!”   鲁魁混身是血,血不仅浸透衣衫,更随着他身形的动作而溅洒,好几处翻裂的伤口,赤 肉外现,颤蠕张合,模样十分可怖,他却眉头都不皱,该笑还是笑,该拼依然拼,半点不泄 气!   赵起凡左右幌闪,在躲过刀盾的交击下抛起一掌,重重拍在鲁魁小腹,鲁魁虽说被这一 掌打得身子侧旋,眨眼又已勇猛如常,连脸色都没变。   骤然里,修长生弹跃丈许,焦铁扁担对准鲁魁头顶扫落,鲁魁的皮盾“呼”声上扬,修 长生双腿飞绞,人已到了鲁魁背后,扁担暴挥,“吭”的一起打得鲁魁脚步歪斜,而赵起凡 腾扑若风,六掌融成一掌,斗然重击在鲁魁右胸。   于是,鲁魁抛去刀盾,双臂合圈,一下子便将赵起凡抱在怀中,他抱得那么紧迫,那么 热烈,好像拥着的是他久别的爱侣,是他重逢的老友,他以全心全力抱着赵起凡,而赵起凡 的感觉显然没有这等亲切美好,只见这位“大凉山”来的“双手锤”闷嗥如号,脸孔泛紫, 一双眼珠都差点凸出了目眶!   修长生大喝连声,焦铁扁担闪掣似窜,“劈啪”的钝器击肉声不绝于耳,但鲁魁恍同不 觉,只是山一样的挺立着,只是紧紧拥抱着赵起凡——。   说是心焦如焚,已不能完全形容修长生此时的心情,他简直急疯了,气狂了,一声啸叫 之后,他拔身而起,双手握着扁担,以平生之力挥向鲁魁天灵!   鲁魁的左臂便在扁担挥落的一瞬里横抬,粗壮的手臂与沉重的扁担在刹那间相触,骨骼 的折断声传扬,焦铁扁担反震斜飞,受到如此猛烈的力道回弹,修长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 身形,运连打着旋转向外翻滚——   那条细小的人影再度出现,就把时间拿捏得这么准确,这么凑巧,刚好从后面迎上了修 长生不受控制的躯体,寒芒映处,修长生已惨叫出声,他最后的一眼,看到的正是那透穿出 他心窝的剑尖!   惨叫声悠悠消失,剩下的是一片死寂,一片令人欲哭无泪的死寂。   马小七抽出透穿修长生心窝的短剑,步履不稳的走到鲁魁身前,而鲁魁仍然挺立如山, 仍然面带笑容,仍然以一只右臂紧抱着双脚悬空幌荡的赵起凡,他的左臂还在高举,却有一 截连着皮肉垂吊下来,和赵起凡的两只脚一样在摇幌。   凝注着鲁魁脸上僵冷又空茫的笑颜,凝注着他木然不动的双眸,马小七不禁热泪盈眶, 哽咽着难以出声。   这就是江湖厮混的结果,恩怨缠连的下扬?多么无趣,更多么摧肝断肠……   “罩魂灯”费杰坐在一段横倒的树干上,微胖的面孔透露着倦色,体魄修伟,脸若垂枣 般的“独臂肩山”杨宗则默默坚着四周飘缈的雾霭发楞;有“鹰侠”之称的齐岗背着双手来 回不停的跺踱,如鹰目似的眼睛里却闪漾着不安的光芒,他那只正如其号的鹰勾鼻也就免不 了时而耸动了。   四名杨宗“大风旗”属下的好手在侧傍一字排开,有如四根木桩般站在那里,四个人亦 和他们的主子一样,望着飘缈的雾岚发楞。   叹一口气,费杰沙沙的开口道:“杨当家的,咱们进入这‘十里混沼’,也搜索老大一 会了,却是连条鬼影都没碰上,除了先前隐隐约约听到那么几声哨音之外,连别队的情况亦 一概不明,像这样耗下去,我看不是办法……”   杨宗阴着脸道:“说得是,当初敌情判断是否正确,我就颇有疑问,但一看胡老哥那等 成竹在胸,十掐八攒的模样,亦不好多说,如今行动展开,却毫无接触,事实上透着玄奥, 入山打虎,竟不见虎踪,可不是好兆头!”   费杰轻揉着大腿,摇头道:“尤其对这片沼泽,我们不够熟悉,蔡心悟固然曾经画图指 点,但图示与现地不一定对照得起来,他又只派了一个乔澹来做引导,我们这么些人,又分 了好多个队,姓乔的不能分身,顾得了这一队就顾不了那一队,到头来还得靠自己摸索,这 种险恶地形,唉,别说搜索敌踪,自己不迷路就算烧了高香……”   哼了一声,杨宗道:“说句得罪人的话,那蔡老头子,我总认为他诚意不够,有几分敷 衍搪塞的味道,嘴巴讲得漂亮,办起事来虚虚浮浮……”   费杰苦笑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但各人与胡老爷子的交情深浅不同,我们能替他卖命, 却无法勉强别人也替他卖命,蔡心悟肯这么帮衬,说不定已经认为仁尽义至了!”   “鹰侠”齐岗停止了踱步的动作,颇为不耐的望了望天色:“遇不上对方的人,又不闻 撤退的号角声,像这么干熬着,不知熬到几时才算个了局?半辈子拼生搏死,还是头一回经 历如此阵仗,各位不知是否觉得有些滑稽?”   费杰无精打彩的道:“岂止滑稽?简直无聊,大伙全是一把年纪的人,少时不会玩过躲 躲藏藏的游戏,赶到这个岁数却返老还童起来,净绕着一片沼泽兜圈子,咳,这又是从何说 起?”   齐岗摸了摸他的鹰勾鼻,沉沉的道:“如果再没有动静,我们干脆转回去算了,横竖今 天找不到,明朝仍得来,不弄出个结果,胡老爷子是不会甘休的!”   摆摆那只独臂独手,杨宗道:“使不得,小齐,角声不鸣,不宜擅自收兵;我们这一遭 既然陪着胡老哥淌了这湾混水,便只有淌到底,些许委屈,受了也罢,设若出力之后还落人 闲话,那就大大不上算了……”   齐岗悻悻的道:“要么索兴真刀实枪拼个了断,否则就搞明白对方窝藏的所在再来,这 般要死不活的拖下去,把锐气都拖跨了……”   杨宗劝慰着道:“好歹再等一时,我们干脆也别往前搜了,只等角声响起,便鸣金收兵, 明天再做打算吧。”   费杰接口道:“可不是?再往前搜,是越走越深,一个弄不巧,连回路都找不着,笑话 就闹大啦。”   沉默片刻之后,杨宗若有所思的道:“不知道其他各队碰上情况没有?别都像我们一样 途劳无功,假若此次行动全然白搭,传出去怕不好听。”   齐岗深皱着双眉道:“老实说,杨老大,我已经怀疑姓戴的那一伙人是不是真个躲藏在 这‘十里混沼’里?保不准他们早已远飙他方,就算他们躲在‘十里混沼’吧,只要缩着头 不出来,如此一片邪烟恶水,又往那里找去?”   杨宗抹了把脸,道:“胡老哥是这么说,我们只好照这么听,消息正确与否,不干我们 的事,出力效命之余,再要费心伤神,可就没这么大的精力了。”   费杰道:“不过,传闻那姓戴的禀性强悍,为人刚烈,不是个临危退缩的角色,尤其这 挡子公案,他自认行正立稳,情理不亏,就更不会低头了,我看他必有打算!”   齐岗兴味缺缺的道:“无论那戴玄云一干人有什么打算,至今不见鬼影却是不争的事实, 强悍刚烈并非挂在嘴皮子上,要拿出来给人看过才能作数,凡是人,再怎么倔,怎么硬气, 一朝性命悠关,怕就不见得能挺直脊梁了……”   强颜一笑,费杰道:“姓戴的他们最好是逃之夭夭,也省了我们多少麻烦;家里软床大 被,不好倒头困觉?谁愿意来这个鬼地方穷耗?”   齐岗没有回话,又开始背着双手来回蹀踱起来,看他那模样,还真是烦。就在这时,远 处有角鸣之声隐隐传来,角声透过深深的雾氲,带几分不真确的蒙胧,但那是号角的声响却 没有错。   费杰从树干上一跃而起,兴奋的叫:“我的天,总算角声起了,可以回去啦!”   杨宗倾耳聆听,频频点头:“不错,是号角声,我们打道回府吧。”   说着,他向四名手下示意行动,由那四个人在前开道,他与费杰,齐岗随后,一行人众, 来得慢,去得却相当的快。   烟霭浮漾里,费杰脚踩软泥,心情倒挺开朗:“这一阵号角声,我说杨当家的,可真是 救苦救难,再朝下耗,眼看着就天黑了。天一黑,走在这片恶沼之中,岂不是和夜探地狱一 般?胡老爷子好歹还算体恤我们,没叫大伙摸黑找乐子……”   杨宗也显得神清气爽的道:“早早赶回‘翠竹园’,先洗他个痛快热水澡,去去这一身 怪抹,然后再弄他两壶老酒好好薰上一薰,解乏消倦,也算慰劳慰劳自己。”   胖敦敦的面孔上透着那一抹向往,费杰不由诋了舐嘴唇,笑着道:“少不了再漆上几道 好菜下酒,这大半天,委实把人折腾得不轻。”   杨宗刚要回答什么,他走在前面的四名手下已忽地上步,其中一个高举左臂,连连摆动, 并用一种极其警惕的声调高叫:“当家的,这里有点不对,好像布设着什么机关,你老是不 是过来看看?”   杨宗此次带来的四名手下,亦是他的得力部属,在“大风旗”里,分执着四大护旗“把 头”的军职,一般人合称他们四位为“大八刀”,一人双刀,八刀分四,端的不是易与之辈。   出声示警的人,是“大八刀”之首顾钦,他这时退向一边,目光炯利的注视着五步之外 的位置——那里贸然一见,只是一堆挡在路前,腐烂的藤蔓杂草,没什么特异之处,但若仔 细观察,则可发现有一条黑绳自其中引出,一直延伸到丈许外的那潭泥窝里,情形显示颇不 寻常。   杨宗来近一看,不由从鼻孔中冷哼一声,面现不屑之色:“雕虫小技,也来班门弄斧, 简直不值一笑;顾钦,不必大惊小怪,只要人莫靠近,拿刀挑拨绳索,把那机关引发也就是 了。”   顾钦答应一声,反手拔出一柄斜叉倒背肩后的鬼头刀,小心翼翼的去挑弄那根延伸于外 的黑绳,刀刃触切的一刹,黑绳立断,但闻“蓬”声弹响,一块布满尖锐竹签的钉板自蔓草 中霍然倒竖,声势好不惊人!   嘿嘿一笑,扬宗摇头道:“这种只能抓捕老鼠的玩意,也叫机关?我——”“我”字下 面的言语尚未及接续,黑绳缩没的那个泥潭里已毫无任何征兆的倏忽扬起一片啸响——是利 器破空之声,是非常密集的利器破空之声,瞬息间,满天寒星流芒闪飞四射;光景宛如炸碎 了一个悬空的巨大冰球!   杨宗反应奇快,上身一弓,人已出去三丈,费杰与齐岗亦难以自抑的惊呼着向心暴退, 但是,“大八刀”那四位却首当其冲,正在要命的位置上,他们想跑,距离与时间就未免过 于局促了——   几声颤人心魄的号叫起处,其中两位立即尸横就地,另两位虽没断气,也比他们的伙计 强不到那里,不管死的活的,身上全或多或少钉插着一种钢矢,一种特制的,打磨得又小又 尖的钢矢;这种长只寸许,粗细如同大号铁钉的钢矢,不仅矢体上刻有细窄的血糟,而且尾 分双翼,由它现示的深蓝色泽看来,显然还是淬过毒的!   顾钦仍然活着,肩背上却插着六七牧钢矢,他挣扎着过去搀扶另一位腿肋间也钉进三牧 钢矢的同伴,两个人都强忍痛苦不曾出声,只是动作都已显得十分滞重了。   杨宗惊魂甫定,满口咒骂着扑了回来,他一见到顾钦与另一个手下的脸色,便不禁心往 下沉,连说话也变成结结巴巴的了:“你们,厄,你两个,觉得怎么样?”   顾钦歪曲着面孔,十分吃力的道:“伤口很痛,喘气困难……有点发冷的感觉……”   那头的费杰亦匆匆赶到,他先招呼顾钦和他同伴坐下,观察过他们的气色,扒开二人的 眼睛看了看,又检起一枚钢矢仔细审视,在这一连串的过程中,他是神情越黯,频频叹息, 未了,他望向顾钦两个,模样就像在望着正待入殓的两具尸体:“这些钢矢上面淬有奇毒, 似乎是属于溶血封喉那一类的毒性,除了对方配得有独门解药,我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能把 毒性祛除……”   这番话,说了等于是白说,顾钦同他的伙伴神情木然,都没有什么反应,杨宗到底是他 俩的主子,却有些憋不住了:“费兄,好歹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救人才是,可不能干瞪眼看着 他们送死呀,对医道,我是门外汉,你比我懂得多,请你务必费心救救他们……”   费杰苦笑着直搓两手:“当家的,你的人就是我的人,你的弟兄也是我的弟兄,能有法 子,我会不想?这种淬毒的玩意,一定要明白它渗孱的各种毒物是什么,从而寻求能以克制 它的解药,如今我只约略辨明它的毒性,却不知是由那几种东西合成,就算知道了,此时此 地,要找克制它的解药亦难以着手,当家的,我,我实在是心余力绌……”   猛一咬牙,杨宗气急败坏的道:“马上后送,只有这一条法子,马上送他们回去医治!”   望一眼沉沉的雾气,四周彷佛张着巨吩般的阴暗沼泽,费杰再看看这两位体重都在百多 斤以上的负伤者,忍不位叹气:“当家的,这个法子恐怕不切实际,你想想,天色晕暗,地 形险恶,连我们几个腰腿灵便的人都行动不易,设若再背负着他们上路,就越发举止艰难了, 再说,他们二位中毒已深,能够支持多久,实在不敢断言……”   呆立着,杨宗固是心中气恼愤恙,但亦措手无策,费杰的话虽然过份现实冷酷,却是实 话,要把人背回去施救,不但沿途困难重重,而且时间上只怕不及,问题是,他总不能抛下 这两个尚未断气的伙计不管呀!   齐岗一直在那潭泥沼边上,凝视着方才发射暗器的装置——看起来很简单,三排缩制的 连珠弩紧紧缚结在六条细窄的横木条上,横木条分成一定的间隔钉牢衡接,每一把连珠弩的 机簧全用一根铁丝穿系于一条扭绞着的紧扯皮筋间,皮筋连着那根外露的黑绳,黑绳突断, 皮筋松旋,铁丝便弹回经过倒装并固定的机篑发射位置,于是,横木震动,十八具连珠强弩 齐时飞矢,便造成眼前的悲惨场面了。   此刻,顾钦抬起头来,脸孔已是一片青紫,他急促的喘息着,声吾却很平静:“当家 的……你们走……吧,我们眼看……是不行了,我们不能……不能给大家……凭添累赘…… 于其……于其折腾一顿死……不如……不如死在这里还……安稳!”   杨宗觉得鼻头泛酸,欲哭无泪,他跺着唧,唉声叹气的道:“叫我怎么办好?却是叫我 怎么办才好?”   费杰一付满怀同情,爱莫能助的无奈之状:“都是命,当家的,这都是命啊……”   站在泥沼边的齐岗,缓缓转回身来,不徐不缓的道:“还有个法子,杨老大,我们吹哨 子求援试试看。”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杨宗拍了拍自己脑门子:“可不是,怎么刚才就没有想到这一招? 吹哨子求助虽然不大光彩,为了救人也说不得了,吹,我这就吹——”   伸手在怀里乱掏一阵,杨宗终于把那只铜哨找了出来,他匆忙凑往唇间,正待张口运气, 沉暗的雾氲中猝见蓝芒闪动,兜胸射到!   杨宗一时间顾不得吹哨,身形侧起,急掠五步,就在他躲避暗器的同时,立于沼泽边缘 的齐岗突兀厉叱一声,抢飞七尺又凌空旋回,在齐岗回转的一利,已可看到他满脸的惊怒与 痛苦之色。   杨宗大吼如雷,将铜哨往腰际一插,反手已拔出隐于长衫之内的那把短柄山叉,他目光 四巡,气冲牛斗般振吭怒叫:“只敢窝在暗处打暗算的一干九流混子,有种就给你家杨大爷 滚出来,人头人面的明枪对仗,阴着使狠称不得英雄!”   齐岗却半声不哼,双眸火毒的搜视着沼泽附近,他的左肩肋下,竟已一片血浸!另一边, 费杰谨慎的,更有些草木皆兵的竖耳戒备着,他虽然尽力谋求镇定,但眉宇神情之间,业已 流现着难以隐饰的惶悚情态。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八 章 惊虹破胆   蓦地里,烟雾无风自动,一条淡忽忽的人影以奇快的来势卷到,由于他奔掠的速度太过 急猛,映入人眼的便只是一团以真如幻的轮廓,而两抹精芒随着这团似真如幻的轮廓闪映流 灿,杨宗尚未正式接触,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仓惶跃避!   影像暴转,这一次却对准了“罩魂灯”费杰。   许是发觉杨宗的举止有些窝囊,也可能是为了“峨嵋”一脉的威誉设想,费杰任是心中 乱犯嘀咕,倒拉不下脸来学杨宗的样;斗然间,他硬起头皮大喝一声,双手翻处,一对打磨 得净光雪亮的短柄“圆月铲”已飞袭来敌——“圆月铲”是一种怪异兵器,但形式却十分简 单,只是一片周沿锋利削薄的圆刃嵌连着杆柄的家伙而已,要说它另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 是特别光亮耀眼罢了。   两抹寒芒倏忽倒穿,光带甫映,又幻为一蓬星雨蓬散罩落,费杰的一对“圆月铲”环身 旋绕,弧刃眩抛下,竟似明灯飞舞,冷焰伸缩,就在这片瞬息万变的光交接里,一阵紧密的 金铁撞响声骤起,费杰身形踉跄,斜步后退!   杨宗暗里切齿,一声不哼的打横切进,独臂挥掠,山叉的叉尖冷芒抖现,又准又狠的猛 刺对方。   那人,当然正是曹大宝,“短命刀”曹大宝。   曹大宝的狙击原则只有一个——紧冲快杀,没那多的拖泥带水;杨宗加入夹攻,他可是 半步不让,足端撑地,人已正面迎上,山叉对着他的胸口刺来,他左手的“贴肘倒弯刀”猝 翻,“呛”声荡开了敌人家伙,右肘刀随身暴狞,芒电闪处。   吓得杨宗“猴”声怪叫,跳出三步!方才差点吃了闷亏的费杰适时从背后扑到,“圆月 铲”切斩挑戳,抖手便是七招十三式,月弧如灯,翻然流灿,而曹大宝弯背曲腰,倒射回来, 贴肘的一对弯刀纵横闪掣,其快若风;费杰连番招架之下,亦不由肝火顿升,他断叱一声, 铲飞铲出,业已全力施为。   曹大宝双刀贴肘,横斩扬挂,硬是拼撞碰顶,两边这一纠缠,杨宗又已调头冲至,沉重 的山叉霍霍挥展,招呼的全是曹大宝身上要害。   当曹大宝的一对贴肘刀三次截挡过两边敌人的攻势之后,他蓦然一头撞向费杰,就在费 杰满心疑惑的挥铲下切间,他的左肘刀猛挥过去,却藉着兵器相撞的弹力倏蹴倒翻,杨宗的 山叉趁机急刺,堪堪平斜着刺进他肥厚多肉的肩背,当杨宗正感觉到那股叉尖入肉的沉实震 颤时,曹大宝的身子已往上腾起,右肘刀寒光猝映,几乎将杨宗的脖颈切断了一半!   “圆月铲”抛出溜溜灯弧,随着曹大宝的形迹追罩,他猛的全身拳曲成一团,凌空旋滚, 贴肘刀在他身形的旋滚中刃连光与御,便凝成了一个以急速奔飞的芒球,有如经天的硕石, 直冲费杰。   于是,震耳的铁器撞擦成密如花炮般传响,火星溅舞下两条人影骤而分开,曹大宝左颊 上绽裂一条婴儿小嘴似的寸长伤口,胸前两道交叉血糟,费杰却一头仆跌在地,姿势怪异的 扭曲成了一堆。   不错,死人和活人的形状是大不一样的,死人的模样,活人不易摆得出来,费杰如今的 姿势,就绝对不像个活人摆得出的姿势。   那“鹰侠”齐岗,业已目瞪口呆的僵在沼潭边上,他不是不想过来协助他的两位同伙, 只是他不会料到以他同伴二人之力,竟对付不了敌方一个,更不会料到的是,他做梦也不会 相信这场拼斗竟然这么快就告结束,他原是打算独个对付那隐在暗里伤他的人,现在隐在暗 里的狙击者没有露头,明处的一位却待追魂索命了!   就赶得那么巧,一声泥水翻腾的声音响起,一条通体黝黑的人影,大鱼般从沼潭内跳了 出来——不是从齐岗搜寻的这个泥沼,而是从两丈外的另一个泥沼内跳将出来!曹大宝用手 指刮了一溜鲜血洒向地下,肥敦敦的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斜睨着齐岗,边舐唇砸舌,像 有几分待要生啖人肉的味道。   泥潭跳出的这位,当然是方不去,“人鳗”方不去;他半掀开蒙脸的油布头罩,长长吁 了口气,连看也不看齐岗一眼:“好小子,真有你的,两个野种全叫你摆平啦?”   曹大宝原本一张红通通的面孔,叫血污一染,越发红里透赤了,他皮笑肉不动道:“人 就死在你眼前,你他娘不会使招子看,我姓曹的办事,几曾办砸过?”   方不去活动着胳膊腿:“给了鼻子长了脸不是?要不要我替你牵扯住一个,以三对一, 有你忙活的!”   不经意的看了看齐岗,曹大宝道:“这一位,留着也是白留,辰光不早,一遭送他升天 吧?”   方不去抹了一把泥水,吐了口唾沫:“也好,我们照葫芦划飘,如法泡制,并肩子收拾 他!”   曹大宝贴肘的双刀“霍”声挥舞,吃吃而笑:“原是不死不休的勾当,那来这么些客气? 干掉了活人,咱们乐得早歇息。”面对齐岗,方不去淡淡的道:“好朋友,赶紧一步,你的 伴当们前头候着哩。”   齐岗的眼皮子急剧跳动,脸色白中透青,他五官扭曲着,哪步不停的往后倒退……。   曹大宝缓缓逼前,半眯着眼道:“别再退了,伙计,再往后退就掉进泥洼子里啦,莫非 你已安了心宁肯自己淹死,亦不甘被我们生杀?”   突兀一声号叫,齐岗声调宛似鬼泣:“等一下,你们二位千万请等一下——。”   站住身,曹大宝道:“为什么要等一下?这可不是绑赴法场,作兴预留遗言,交待后事, 咱们这里简单,宰过便扔,没那多闲功夫为死人周全!”   粗浊的喘息着,齐岗双手下垂,手上那只“鹰啄勾”便泄了气般的啷当着,他面颊抽搐, 喉结颤移,嗓门也度得沙中带哑,开口活似呜咽:“二位仁兄……我与二位,原无深仇大恨, 此次有所冒犯,亦是受人之托,情面难却之下才勉力为之,我,我已知错,还请二位高抬贵 手,放一条生路我走……”   不料姓齐的居然来上这么一手,曹大宝意外之余不禁望向方不去,方不去却阴阴沉沉的 一笑,冷着面孔道:“你倒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软硬全都来得,只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列位纠集人马,为了一椿缺德无理的因由,便大举杀来,意图将我哥几个斩草除根,鸡 犬不留,你们是存心来要命的,我们为了要自保,就不得不舍命挣抗,双方形同死敌,没什 么园转余地,反正除了死,就是活,决无其他选择,眼下你却变出了第三招,未免你大合宜 吧?”   齐岗已经完全失去斗志,失去勇气,甚至连精神都快崩溃了,他嘶哑的呻吟着:“杀人 不过头点地……二位,我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为了苟存一命,已经在践踏自己的尊严, 背弃自己的人格……二位,我实在很痛苦,一个武林中人,一朝出卖了骨节,除去残喘偷生, 也就乘不下什么了……”   方不去生硬的道:“那么,你是不想再对付我们啦?”   齐岗脸色青灰,颤抖的道:“我只想活命,想隐姓埋名的去过那下半辈子;我有我的家, 有我的亲人……我不愿死,我还不能死啊……”   方不去缓缓的道:“如果我们放过你,你又有什么打算?”   身体痉挛着,齐岗的声音也在扭曲:“远走高飞……二位,我马上就离开胡非烈,离开 此地,今生今世不会再来……”   看了看曹大宝,方不去道:“此言当真?”   齐岗垂下头去:“我还有理由欺骗你们么?还有一滴一点的自尊遗留于此么?”   方不去瞅着曹大宝,道:“怎么样?”   曹大宝耸耸肩:“也怪可怜生的,将人比已,倒有几分不忍。”   撇撇嘴,方不去道:“如此说来,你亦同意放他一马了?”   曹大宝点头道:“放就放吧,老古人不是一再告诉我们,要以德报怨么?他们可以不仁, 我们不能不义,好歹,算他娘的积阴德便是!”   方不去立即冲着齐岗一挥手道:“请!”   齐岗面对二人,深深一躬,然后如飞而去,头也不回。   曹大宝望着齐岗隐没于烟雾中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想——往后,江湖 上又要消失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了,而消失的内情,却是多么不堪,唉……。   没有灯光,没有营火,甚至连天空的星辰月弧都被那片蒙胧的沼雾所遮掩,在这块临时 露宿的高地上,此时充瞒了悲哀凄凉的气氛。   戴玄云神色僵寂的盘坐不动,只是一次又一次粗重的呼吸着,呼吸的声音像是唏嘘,这 种无声无泪的伤痛,最是断人肝肠。   在他对面,马小七双手捂脸,不时抽噎,头面身上敷着伤药的曹大宝正轻轻拍着马小七 的肩膀,低声劝慰;方不去和甘为善活脱两块木头一样楞坐在那儿,他们自己心中难过,根 本已提不起精神去安抚别人了。   甘为善伤得也不轻,背脊加上前胸,缠裹着厚厚的绷带,一张猴脸上还有多处青肿瘀血, 但这些有形的痛苦,全比不上那无形的悲戚,鲁魁的死,对他们每一个兄弟而言,都是一椿 沉重的,血淋淋的打击。   好一阵之后,戴玄云才长长吁了口气,音调沙哑低沉,宛如渗合着一股化不开的室翳: “鲁大个去了,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为鲁大个出这口怨恨,活着便该珍惜生命留存的不 易,鲁大个地下有知,想他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一个个这种垂头丧气的德性,大伙要振作起 来,挣到最后胜利,鲁大个的死才算死得有价值……”   马小七也放下双手,眼眶红睡,语带咽噎:“老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未能与鲁魁准 确配合,是我接应太迟……我,我该死,我混帐,我对不起鲁大个啊……”   又拍了拍马小七肩膀,曹大宝混言细语的道:“别难过了,我们都是久经阵仗的老手, 更都是好哥们,谁也明白交锋混战的当口,情况瞬息万变,任是多大的本领,亦不敢说能已 全盘掌握形势,你该做的全做到了,而鲁大个也死得不冤,死得有气概,他独自拼掉了对方 三员大将,另缀上几个半调子货,算起来有得赚了……”   戴玄云伤感的道:“大个说过,他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命,要怎么摆弄,全交给我,想 不到一语成缄,他,他算真的把那条命交给我了……”   甘为善也沙沙的接上来道:“在开仗之前,鲁大个就再三吆喝,表明了要豁起来干,不 拼到死决不甘休,他不是说了么?一夫拼命,万夫莫敌,那一时里,约摸他已打谱拿命去垫 了……”   戴玄云静默良久,才悠悠的道:“小七,你可以确定你们干掉的人是修长生,后来补行 加入的仇滨,以及赵起凡等人?”   马小七点头道:“应该不会错,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以什么修兄,仇兄、赵兄互称, 敌方的阵营中,姓氏不见重复,加上他们的长像,使的家伙来对照,我断定就是他们三人。”   这时,方不去开口道:“我同大宝这一组,一共是狙击他们七个人,领头的有三个,听 他们之间的称呼,分别是杨当家,小齐、还有个姓费的,依他们的称谓,只要稍加推敲,便 可确定是些什么人物,那杨当家,必然是关外‘大风旗’旗主‘独臂肩山’杨宗,姓杨的也 正好是一条手臂,姓齐的,包管离不了‘鹰侠’齐岗,姓费的手使一对形如满月般的净亮圆 头铲,大概错不开是出身‘峨嵋’的‘罩魂灯’费杰了,其余四名随行的角色,口称杨宗为 当家的,可能是他的手下人……”   戴玄云道:“通通解决了么?”   方不去笑了笑:“除了那齐岗,一个不留。”   甘为善插进来问:“怪了,姓齐的和你们沾亲带故?为什么端端放了他一人?”   干咳一声,曹大宝解释着:“姓齐的眼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破了胆,当场便求起饶来, 模样真叫可怜,你想想他在道上,也算个人物,‘鹰侠’哩,居然当着对头面前摆出这么一 付姿态,那等窝囊像,委实令人下不了手……”   哼了哼,甘为善不以为然的道:“这叫妇人之仁,姓齐的是自知力有不殆,性命难保, 才摆出那种低三下四的熊样,如过反转头夹,换成你们吃瘪落败,他要能饶了你们,我他娘 就算姓齐的生养!”   曹大宝呐呐的道:“你不在当场,感受不到那种气氛,英雄末路嘛,设身处地替他想想, 也够凄凉难堪——”   甘为善冷冷的道:“还设自处地替那些杀千刀的想哩,你怎不想想鲁大个死得多惨,不 想想老子跌进泥沼里怎么和人家翻腾挣扎?你会发慈悲,就不可怜可怜我们自家兄弟?”   曹大宝有些难以为答了,方不去板着脸道:“江湖有句老词儿——得放手时且放手,能 饶人处便饶人,我们从不自诏名门大派,更不标榜侠义正道,但我们有血性,有良智,有仁 恕的胸怀,这比一干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侠义旗号反侠义的伪君子要高明坦荡得多;今天我 们所做时,是我们认为该做的,不虚矫,不昧心,人就要有人性人味,斩尽杀绝的勾当,我 不赞同!”   甘为善正待顶驳,戴玄云已提高了声调道:“好了好了,不用在这桩鸟事上争啦,再争 也争不出名堂来,大家倒是趁着今晚切实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力气,准备迎接明朝的第二个 回合!”   马小七苦笑道:“还不知要拼上几场,才算有个结果……”   戴玄云严肃的道:“依我看,不会再有几场可拼,明天这第二个回合,恐怕就是最后的 结局了。”   方不去颔首道:“老戴说得对,今日首度接触,双方已是折损惨重,各有伤亡,赶到明 朝,再来一次对决,无论孰胜孰败,也就差不多力竭势尽啦!”   略一沉思,戴玄云道:“照我们所知的对方阵势判断,已经有‘生死扁担’修长生、 ‘不死三郎’仇滨,‘双手锤’赵起凡,加上修长生三员手下全遭剪除,另外‘独臂肩山’ 杨宗,‘罩魂灯’费杰,杨宗的四名所属亦一概被我们歼杀,剩了一个‘鹰侠’齐岗,约摸 早也逃之夭夭,算不上一号人头了,只是我同猴叫天干掉的那几个人,不知是他们中间的谁 与谁?”   甘为善皱着一双眉道:“我说老戴,那使马刀的家伙吃我按沉泥窝子里是没有错,你宰 了一个使双刺,一个拿斧头的,另一个叫你踹折了一条腿萎缩着扮了熊,但那用三节棍的泼 皮呢?我从泥窝子里爬起来却不曾看到那厮!”   戴玄云道:“我只截开了他的招式,又急着前去救你,再一回头,业已不见鬼影,八成 是趁乱跑了人……不要紧,今日不碰明朝见,迟早的事。”   方不去也接着道:“杨宗那四名手下,中了小七预设的埋伏,当场报废一双,剩下两个 看样子也伤得了不轻,我和大宝没有再转头回去追杀,却不知那两个还治着不?”   马小七十分肯定的道:“活不成了,我设下的三排连珠强弩,使用的全是特制钢矢,不 但上刻血糟,入肉内钻,而且淬有封喉溶血性的奇毒,一朝破肌沾肤,毒性立时蔓延,多则 半个时辰,快不须顿饭功夫,便能令人血崩气窒,魂断当场!”   曹大宝道:“这样说来,那费杰还挺识货,竟被他认对了钢矢上淬附的毒性类别,只可 惜他认得出毒性,却没有法子救人……”   伸手搓揉着面颊,马小七又道:“我和鲁大个也留下修长生的一名手下未加宰杀,理由 多少和方不去的道理相同,但论到慈悲心怀,却比他们差了一筹……”   甘为善又不大愉快了:“你倒又是为了什么高抬你那贵手?”   马小七低沉的道:“那人瞎了,至少,多半时他是看不见了,在这片恶沼里,我们便不 杀他,他弧伶伶的一个人,又有若干机会?”   怔了片刻,甘为善好歹算是闭上尊口,没有再做抗议。   夜深了,雾气更重,而雾气不止是飘浮在沼泽四周,更以笼罩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大 伙一时都没有说话,感觉里,全是那么窒郁沉重。   夜一过去,明天便会来临,到了明天,只怕谁也不敢指望能够同样聚合着渡过这么一个 夜晚——纵然是这么一个苦闷又伤感的夜晚。   “翠竹园”的大厅里,华灯高悬,巨烛灿亮,然而,照不亮的是那一张张灰暗阴霾的人 脸;大热天,空气里却似凝着一股严霜。   大厅的面积十分宽广,这么些人或坐或立的集中在厅里,仍然不见拥挤;人们没有喧哗, 没有议论,甚至没有人出声,在如此难堪的沉寂下,假如不曾亲眼看到,谁也不会相信这偌 大的厅堂中竟有恁多活人在场。   胡非烈坐在当中一张大太师椅上,双目发赤,宛似燃烧着一蓬火焰,他的面孔紧绷,额 门上浮蠕着蚯蚓似的青筋,颔下的白髯无风自动,模样怖厉吓人。   居亭主人韩卫,是个六十开外,风度气质相当儒雅的人物,他面容端整,肤色光润,举 止斯文有礼,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决难料到他也是江湖出身,看上去,更像个退休的士子; 现在,这位有着斯文外貌的韩卫,神情木然的坐在一侧,形态间包含着无限的苦,更是些不 能言的苦啊。   在厅中不停踱步的“白凤刀”公孙敬德,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右手握拳,用力击向左掌, 嗔目切齿的道:“老哥,此仇不报,此恨不除,我发誓决不圈马回头!”   胡非烈沉痛的道:“我也是这个想法,此次因为小徒的冤屈,牵连各位吃苦受累,更屡 见牺牲,血肉之情,生死之义,我是承铭在心,朝后对各位如何补报还言之过远,目前业已 伐伤死难的友好们,却不能不替他们复仇——”   公孙敬德的视线投注向坐在长几傍边,那个神态萎顿的矮壮人物身上:“邵老弟,你确 定对方的狙击人手也有折损?”   这位仁兄,便是首度与戴玄云,甘为善接战的五个人之一:“豹尾棍”邵慎,说得更清 楚点,他也就是那死里逃生,惯使三节棍的朋友,这时,邵慎打点起精神,干咳一声,嗓门 低哑的道:“暗算我们这一队的敌人,从他们的体形和手使的兵器辨认,十有八九是戴玄云 本身与他的伴当‘鬼爪’甘为善;姓戴的有没有受创,由于当时情况混乱,我不敢断言,但 他那伙计甘为善很可能已与桂波桂兄一齐沉入泥潭底了……”   公孙敬德大声道:“怎么说‘很可能’?你不能确定么?”   邵慎表情不免尴脸,他抹了把头顶的汗水,期期艾艾的答辩着:“那时节,由于事起突 兀,形势紧急,‘无影脚’季仲又腿折人伤,我为了抢救季仲,来不及留待观察最后结果, 但桂波兄和姓甘的双双缠跌进了泥潭里却决不会错,桂波兄的功力甚厚,似乎不该制服不了 姓甘的……”   胡非烈连连摇头:“老弟此言差矣,‘黄虎’桂波不错是功力深厚,然而却要分个陆上 水里,在陆上有一身好本事,到水里施展不开的例子极多,桂波一朝跌入泥沼,他所能发挥 的力量只怕就要大打折扣,确实的问题是——桂波人在何处?他没有回来乃是事实,这个事 实的真像告诉我们,桂波凶多吉少了!”   公孙敬德也气咻咻的道:“你们一队共是五人,除了你,桂波、季仲之外,还有‘黑蝎 子’包家雄,‘断流斧’纪清,这一对仗,五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半,照你听说,对方仅得二 人露头,以五敌二,竟落得这等凄惨下场,各位的警惕性,反应力,实在应该痛加检讨!”   一顿话下来,不仅是官腔官调,甚且已有斥责的意思在内,“豹尾棍”虽然道上名望不 比公孙敬德,却非他“尚义门”的属下,此次加入胡非烈的阵营,亦全是慨然美助的性质, 位同客卿,公孙敬德这一番申斥,他多少有些忍受不住。   头一昂,他已从椅子站起:“公孙掌门的教训我没得话说,我承认个人无能痴钝,才识 俱薄,但堪可告慰者,比上不足,比下却尚有余,我们一队共是五人,好歹还回来了一个半, 试向其他两队半个不见回来,又该做何解释?   我们这趟为胡老爷子办事,出力卖命,征结全在道义二字,不求名,不贪利?每一位朋 友都已克尽本份,豁死周施,在流热血,抛头颅之余,如果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这样的境 遇,未免过于令人寒心!”   公孙敬德狭长的一张马脸上神色阴沉,他缓缓的道:“我是对事不对人,此乃检讨战果, 研议因应之策,邵老弟如此说话,莫非是指责我公孙敬德失之公允,别具用意?”   邵慎硬绷绷的道:“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我是有话直说,把心里的委屈抖出来!”   胡非烈连忙向公孙敬德使了个眼色,开口打圆场道:“二位全是为我老头子的事才抛开 一切前来助拳,隆情高谊我是承志不忘,却万万不可因为观点上的互异而有所不快,二位千 不看,万不看,还请看在我胡某人这张老脸上息怒罢争,当务之急,是明日的形势该要如何 应付……”   邵慎向胡非烈微微躬身,坐回去算是不开口了,公孙敬德转向胡非烈道:“老哥哥,那 ‘十里混沼’的地形我们不熟,只有一个乔澹带着一条狗引路实在难以配合一致行动;我们 分队搜索的法子我看有商榷的必要;今日之战,就是因为我们力量分散,才遭到对方逐一狙 击,各个歼杀,赶到明日,我认为还是集中人手,合圈共围的方式较易奏功!”   胡非烈缓缓的道:“说到分队搜敌,亦是经过大家商议决定的结果,分队的好处在于运 用灵活,行动隐密,而且搜索的范围广泛,不似大队人马的活动较易行迹外泄,招至敌方的 警觉。   此次分队的人选,我们也有过慎密的考量,每一队的实力都不差,应该足以与戴玄云那 一伙人相抗,只因为受制于地形天候,才弄得这般出师不利,损兵折将,我认为非战之罪。”   公孙敬德凝重的道:“老哥哥,但拼战的结果,我们吃了大亏却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我 方损失极重,姓戴的那边是个什么情形我们一点都不清楚,明天再要接触,如若仍是循用分 队的老法子,只怕情形也不一定会强过今日,老哥哥可要明白,像这样折损法,我们实在承 担不起第二遭!”   胡非烈深沉的道:“你的意思,明朝之战,即乃决战?”   用力点头,公孙敬德道:“不错,邵慎的一队,仅回来了一个半,修长生,杨宗那两队 是一个都不见返转,看来是生机渺茫,不能指望了,换句话说,我们可用之兵,也就是现在 手头上的人马,设若大伙不能聚合发挥全力,痛歼敌撩,反倒再增伤亡,则我方制敌克胜之 机,怕就不大了!”   胡非烈沉默下来,是一种深深陷入思考中的神情;在一阵屏息的宁静之后,坐在胡非烈 后面,那个满头赤发,身材横长,厚实彷佛门板般的紫脸老头忽然开了口:“师兄,敬德的 话有道理,前车有辙,我们可不能重蹈覆辙,吃一次亏是疏忽,同样的亏吃上两次,就是愚 蠢啦!”   说话的人不是别个,乃是胡非烈的师弟“银甲赤发”裘英,他是个轻易不愿发表意见的 人,而言必中肯,胡非烈一看连自己的师弟也与公孙敬德的见解相同,亦就不再坚持原来的 用兵方式,轻轻颔首道:“也罢,明朝接战之前,我们便集中所有人力,给姓戴的一伙来个 迎头痛击!”   裘英平静的道:“要先找着人,才能迎头痛击,假使找不着人,欲击亦无从击起!”   公孙敬德大声道:“非找着他们不可,再是用尽方法,也要把姓戴的一伙人抄出来,如 今不只是胡老哥徒弟的事,还有我师弟的这笔血债,新仇旧恨,正好一遭结算!”   胡非烈望着公孙敬德,目光里有着极大的歉意:“敬德,关于合师弟仇滨的不幸,容我 再一次向你表达内心的惭疚与悲愤——”   摇摇手,公孙敬德强笑道:“老哥,不用这样说,这只能怨他学艺不精,命中注定;所 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武林中人,如果躺在床上寿终正寝,就算不得求仁得 仁了……”   不待胡非烈回话,“银甲赤发”裘英已蓦地喝了声彩:“好,敬德,说得好,不愧为侠 义一脉,慷慨忠烈之概,足可昭日耀目!”   拱拱手,公孙敬德形色凛然:“不敢当,裘二哥谬誉了。”   一直没有出声过的居亭主人韩卫,这时先干咳一声,清理了一下嗓门,然后才堆起一脸 笑——其实笑中带有一抹他自己都觉得出的苦味:“胡老哥,裘二哥,公孙兄,我想说一句 话,不知是否可以?”   胡非烈欠欠上半身,道:“当然,卫兄何须如此客套?”   又干咳了一声,韩卫十分审慎的道:“明日之战,事关成败,也就是事关生死存亡,不 知我方实力够是不够?依我的浅见,必须俱有压倒性的力量,才能做致命的一击!”   胡非烈微微一笑:“照目前的情形而言,我认为是足够了——”   他又转脸注视公孙敬德,道:“敬德的看法如何?”   公孙敬德望着他的这位好友——韩卫道:“老韩,眼下的形势,你不用担心,以实力论, 我们仍占优势;除了胡老哥,裘二哥二位,有我及‘尚义门’下‘尊义三鼎’另二十名得力 弟子,‘金枪会’的首席执事‘挑星追月枪’攀三水,‘豹尾棍’邵慎、‘白衣派’的‘白 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应坚等,以上诸人以外,我们还请到一位未为人知的高手,只 要他的底细一旦掀开,则所向被糜,胜券必然在握,戴玄云那一伙人态是死定了!”   韩卫这才算定了心,笑得也不似先前那样苦涩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那位不会露面的 高手,不知是谁?”   神秘兮兮的一笑,公孙敬德道:“现在还不能说,他一直隐在暗处支助我们,到了该他 亮相的时候,他就会出面;老韩,你且放心睡你的大觉,明天这个辰光,记得安排下庆功宴, 看我们得胜班师,提着那几颗狗头回来共谋一醉!”   双手互抚,韩卫连连点头:“我自将设宴摆酒,伫候捷报!这里先预祝各位旗开得胜, 马到成功!”   公孙敬德大笑道:“托福托辐,老韩,就讨你这两句好口彩啦!”   于是,大厅里的气氛开始热络起来,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分析敌我形势,更有入在建议 行军布阵的程序,光景像是果真等着“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九 章 大泽遗恨   还是由蔡老爷子蔡心悟门下弟子乔澹带引,乔澹仍然牵着那头摆样子强过实用的大黄狗, 光天白日里,一行人众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十里混沼”。   混沼的雾气依旧浮沉迷蒙,那种腥闷的味道亦一成不变,大小不同的泥潭浆泽偶而像是 活的不时“咕噜噜”吐涌一阵气泡——这块恶地,昨天才吞巫了若干条生命,隔了一宵,却 看不出在何异状,阴森沉寂,一如它往昔所呈现的面貌。   这一次,胡非烈是亲自临阵,在左右的簇拥之下率众朝前挺进,他的人马一共分做两排, 每排相隔五步,一字横列,逐步前搜,除了遇上较大的泥沼挡略,除形才稍有变化,就这么 气势不凡的把火拼序幕拉开了。   当他们甫行抵达混沼的边缘,戴玄云等人业已发觉,这一发觉,却不免触目心惊,戴玄 云与他的伙伴不曾料到,在昨日那么连串的狠杀痛击之后,对方依旧拥有如此强盛的阵势, 仿佛撒豆成兵,简直没完没了啦。   现在,戴玄云与他的伙计们还聚在一起,没有分散,而眼见敌方气势如虎,不得不让他 们慎重考虑:分组狙杀的方式是否照样可行?   注视着在烟霭中移动的幢幢人影,伏在一株横木后的甘为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乖乖, 胡老鬼到底调集了多少人手来对付我们?经过昨天那一阵狠杀,我还当至少把他们的实力消 灭了一半有多,怎的眼前却又冒出这一大堆牛鬼蛇神?借尸还魂么?”   曹大宝僵着一张胖脸,双眸中一片萧索神情,他沉沉缓缓的道:“可能是我们并未全部 采悉人家的力量深浅,也许是他们连夜又调集了帮手助阵,总而言之,今天的乐子大了!”   马小七连连摇头:“姓胡的老家伙本事不小,吆喝一声,就有这多人头往他档下凑,这 可是卖命,不叫分钱,他有如此的号召力,实在不简单。”   方不去轻轻以手背在油布衣靠上磨擦,仍是一付“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形态: “记着鲁大个的话,便包赢不输,至少也能弄个玉石俱焚的结局——一夫拼命,万夫莫挡; 别看他们气派大,还得不怕死才行!”   甘为善喉管里像掖着一把沙,讲起话来一下子变得恁般瘩哑了:“讲是这样讲,但他娘 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众寡如此悬殊,要拼,难了……”   默然良久的戴玄云打鼻腔真哼了一声,极为镇定的道:“没什么难的,对方有对方的合 计,我们有我们的打算,只要大伙协同一心,集中力量,再不济亦能捞个对本对利回来!”   方不去低声道:“他们的邀战法子变了,老戴,你看得出来?”   戴玄云颔首道:“不错,这次没有分组分队,而是窝在一起并排挺进,不去,照你说, 我们应付的方式该不该也换一换?”   不等方不去开口,甘为善已抢着道:“这还用得着商议?人家是并肩齐步,拧成了一大 股儿冲锋陷阵,我们如果仍旧沿用昨天的老法子分组狙击,十有八九要栽,看看人家这种阵 仗吧,我们哥几个栓在一起怕都顶不住,再要放单了飞,包准一飞一个砸!”   曹大宝也忧心冲冲的道:“老戴,若再分组,力量就更单薄了,你可得好生斟酌才是。”   戴玄云低声道:“不去和小七,你们怎么说法?”   马小七耸耸肩:“你的意思呢?老戴?”   方不去平静的道:“我看老戴的意思似乎不大赞同聚在一道,正面抗拮?”   点点头,戴玄云道:“刚才猴叫天业已代我说明了,咱们一共五个毛人,对方的人数多 出我们几倍,即便大伙栓做一堆,恐怕也顶不住,而正面上阵,更缺少灵活游移的优点,极 易被包围陷死,这样一来,利甩沼泽与敌周旋的意义就失去了,如果我们不仗着地形与天候 上取巧,仅以实力和对方硬干,那里拼上都没有分别,又何须选在这个鬼地方苦耗?”   方不去道:“完全正确,我反对正面硬抗,那么干准败无疑。”   甘为善苦着面孔道:“老戴的顾虑当然不无道理,但是人手一旦分散,再瞧瞧人家那种 阵势,老实说,心里真叫发毛,好比他娘螳臂挡大车,怎生挡得住?”   哼了哼,马小七白了甘为善一眼:“你也未免稍嫌窝囊了点,什么叫螳臂挡大车?对方 来势汹汹是不错,我们的反击力亦决不会小,他们就算大车,我们堪堪便是一根铁棒!自称 螳臂,猴叫天,你多少把众家兄弟低估啦!”   甘为善有些委屈的道:“我是就势论势,情形大不妙总不是假的……”   方不去接口道:“情形不妙固然不假,但如何在绝处求生,于逆困中争胜算,就免不了 得讲究方法,猴叫天,正面硬抗的策略决不可行,否则,我们五个人拴在一堆便也死做一堆 了!”   马小七道:“我赞成分组狙袭,别看他们人多势大,表面上摆得似模似样,一朝乱了阵 脚,说不定照样狼奔豕突,混做一团,那辰光,在这沼泽地里,就有我们斩获的机会了!”   甘为善瞧着曹大宝,道:“你怎么说?”   曹大宝吁了口气:“经过老戴他们这一分析,我看还是照老戴他们的意思比较合适。”   吸了吸鼻子,甘为善喃喃的道:“他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你们发落吧,好歹 算做怀着刀子逛窑馆——豁起来干也就是了!”   方不去转向戴玄云:“分组是怎么个分法?仍和昨天一样么?”   戴玄云道:“得稍稍调整一下,仍和昨天一样,马小七岂不挂了单?”   沉吟俄顷,方不去道:“这样吧,老戴,就叫马小七也和你一组,猴叫天同大宝一组, 我独自行动——”   甘为善瞪眼道:“你又不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莫不成刀枪不入?娘的,独自行 动,充什么英雄?”   方不去不以为忤的道:“我提出独自行动的要求,当然有我的道理在;我们哥儿几个当 中,数我的水性最好,闭气功夫也比各位稍稍强上那么几分,这里是一片沼泽,处处泥潭, 四方八面全是我潜伏隐蔽之所,四方八面也皆为我逃生遁形的至佳环境,试向诸君,在危机 一发之际,你们有谁比我更容易脱身?因此我才不惴托大,敢于一肩承负,说到我在充英雄, 未免把我方不去看得太意气用事了!”   戴玄云颔首道:“这样也好,不去,你就挂单了豁吧!”   拱拱手,方不去道:“老戴,大宝,猴叫天,我们大家保重,至多二十年后,又是好汉 一条!”   突兀间,戴玄云感到一阵凄楚,不是么?此时一别,或将生死异途,幽明互绝,兄弟一 场,肝胆相连,却不知再度聚首,还剩几人?   胡非烈的位置在第二排人马的正中,他左边是师弟“银甲赤发”裘英,右边是“白凤刀” 公孙敬德,公孙敬德手下的“尊义三鼎”紧侍两傍,再往双翼延伸,就是“尚义门”下的二 十名弟子了。   第一排的阵势,分别由“金枪会”的首席执事“挑星追月枪”樊三水,“豹尾棍”邵慎, “白衣派”的“白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应坚,以及十余名“白衣派”的门徒组成, “九环武馆”蔡心悟派来的引路弟子乔澹,则牵着那头大黄狗走在最前面,至于公孙敬德提 起的那位超级好手,则仍形隐迹匿,不知人在何方。   拂一把眼前飘浮的雾氲,胡非烈形色凝重的道:“这个地方真是诡异险恶之至,大白天, 日头当空的辰光,居然也是一片阴沉晦迷的景像,活脱一层雾翳,遮断成两个世界……”   公孙敬德目光炯然四巡,边回应着:“要不是有这一层掩护,姓戴的他们怎会挑拣此地 做为背水一战的所在?除开这里,我们昨天亦不可能折损如此之大,姓戴的一伙人亦未必还 能,在今朝再麻烦我们了……”   胡非烈低沉的道:“仍须加意小心,敬德,万万大意不得。”   公孙敬德苦笑道:“老哥哥宽怀,我识得厉害——姓戴的那一伙,乃是在做困兽之斗, —所谓狗急跳墙,人急上梁,眼下把他们逼到这个程度,正要防他们发狂反啮,我早巳传话 下去,一旦遭遇,便给我狠宰狠杀,朝绝处干,半个活口不留,横竖是不见生死不了局,也 就没什么慈悲可讲了!”   微叹一声,胡非烈道:“说起来,都是戴玄云作的孽……”   公孙敬德这一次却不曾答覆——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世俗经验俱不待说,眼下的浩 劫,到底是谁作的孽,大家心中有数,再要强调,未免就显得偏顿过份,反正是淌了混水, 若要论到孰是孰非,正如丝线吊豆腐——提不得啦。   此时,裘英接口道:“假如戴玄云他们警觉性高,现在大概已知道我们逼近过来了……”   公孙敬德道:“他们一定知道,而且,我判断他们可能就隐伏在附近,正暗中窥探我方 行动——”   双眼闪动中,裘英不禁摇头:“这雾氲飘荡,像是纱缦笼罩,看不清晰,竟半点端倪难 见……”   哑声一笑,公孙敬德道:“原是因为有这些道理,姓戴的一伙人才挑选了这个地方与我 们料缠!”   胡非烈道:“戴玄云他们今天不知采用什么方法应战?昨日他们和我方一样,也是分组 分队的策略,今天说不定会弧注一掷,正面抗衡!”   裘英不以为然的道:“师兄,假如你是戴玄云,在彼此实力这等悬殊之下,你也可能弧 注一掷,正面抗衡么?”   略一僵窒,胡非烈有些不快的道:“戴玄云也不是我,草莽匹夫一个,安知他不会如此 作为?”   裘英不愠不恼的道:“师兄息怒,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那戴玄云不但艺业高强,为人 骠悍,而且胆大心细,决非一般江湖草莽可比,昨日一战,在在证明此人之胆识不凡,手段 毒辣,我们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切切不可低估了他!”   公孙敬德也道:“裘二哥所言甚是,昨日轻敌急进,才闹了个丢盔曳甲,损兵折将的结 局,要是早像现下这么谨慎,也不会有恁大的亏吃!”   深恐自己师兄又不高兴,裘英忙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好在此际之战,方是关头 时刻,只要我们密切呼应,全力以赴,戴玄云那帮人的机会不大!”   咬咬牙,公孙敬德道:“我已经陪了一个师弟进去,怎么说也不能下对师门有个交待!”   裘英颇为同情的道:“我们会助你完成这个交待,敬德,你放心。”   前面引路的大黄狗,便在这当口突然汪汪大叫起来,本来,狗叫声并不是一椿什么特别 令人注意的声响,尤其这么一头土狗的吠叫,更不算一回事,然而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 氛之下,那头狗的吠叫就完全不同于平素的效果了,声音一起,不但动人心魄,还另有一股 子难以言喻的怖傈之概,宛如杀机顿织,魅影四现,飘缈的雾氲之中,也似手隐约传来不像 人声的阵阵呼号……   公孙敬德神色微动,他强自镇定着道:“他们来了!”   裘英目观四处,耳听八方,缓缓的道:“这不稀奇,你不是说过么?他们极可能已经隐 伏在我们附近,随时准备发动突袭,若是他们不来,才算透着离谱——”   胡非烈低促的道:“传令大家提高警觉……”   公孙敬德向一边“尊义三鼎”为首的何光点了点头,何光拔哨凑唇,又急又快的吹出一 连串短促的音节,“嘟”“嘟”“嘟”……。   前后两排人马,早已各自亮出家伙,以他们认为最适当的姿态指向不同的角度,而队伍 仍在慢慢挺进,只是每个人的脚下,似乎更见沉重了。   蓦然闻,一声悠长的惨叫骤起,接着“噗通”一声物体落水的音响传来,前排的行进者 立刻一阵混乱,骛睁厉叱之声纷扬,人影奔掠中,那身形瘦削,面白如纸的“白衣招魂”索 斌飞到一个泥沼之傍,一面双手连挥,寒芒暴射,边指挥着其他手下以暗器投掷向某一个方 位——公孙敬德大吼着:“后排立定莫动,注意敌人乘乱偷袭,大家稳住,稳住——”   一阵忙乱过后,“豹尾棍”邵慎跑了回来,他抹着满头汗水,气吁吁的道:“真正王八 羔子;‘白衣派’门下有一个中了暗算,连人都被拖进泥沼里,这半晌还没捞着,八成是寡 妇死了儿,没啥个指望啦!”   公孙敬德板着脸道:“不必捞了,捞起来也不过一具尸体,于事何补?邵老弟,传令过 去,继续朝前挺,叫大家再多加小心,别又着了道!”   邵慎不再多说,调头自去,胡非烈不禁形容忧虑的道:“这可得想法子对付才好,叫他 们如此蚕食边掠,我们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削弱了……”   公孙敬德悒郁的道:“除了加意防范,随时警觉,也实在没有什么有效的良策。”   胡非烈窒闷的道:“那‘火瞳’辛宛毒——”   不待胡非烈说完,公孙敬德已急忙“嘘”了一声,压低嗓门道:“他会出面的,老哥哥, 但不到紧要关头,怕他懒得伸手,这号主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狂,还有怪……”   胡非烈强笑道:“狂也好,怪也好,都没干系,只要到了节骨眼上,他别坐山观虎斗就 行了—— ”   公孙敬德左右觑探,小心翼翼的道:“这决不会,但老哥哥,咱们口词之间却得留神, 莫叫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否则他性子一起,拂袖而去,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胡非烈阴沉的道:“多年不曾求人,求人一次,才知竟是这么个难法,处处迁就,还得 时时察颜观色,生恐稍有得罪……唉,这算那一辈子亏欠下的?”   公孙敬德低声安慰着:“老哥哥,事到如今,你就看开一步吧,人到屋檐下,安得不低 头?好在就这么一遭,过了这个关口,天皇老子也不用侍候啦。”   裘英也十分感慨的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个不孝的小畜牲闯的祸,他固然死得不明不 白,却把一付千斤担子掷给了老师父,七十多岁的人了,不曾享过徒弟一天福,到头来却须 替他抛头卖命,想一想,连我都生气!”   胡非烈面颊抽搐,痛苦的道:“师弟,不要说了……”   公孙敬德双目平视,表情在无奈中带着那么一抹宽谅,他悠悠的道:“这里头另一层关 系亦不能不顾,力群的老娘跑到关外去哭求老哥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境况已够悲惨,老哥哥又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唯一有力量替力群报仇的人,从各方面来说, 都不能不管;小辈作孽,祸延尊长,但既有这个渊源,便无词推托,权当是还来生债吧!”   裘英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是的,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除开豁起来搏命斗杀,还 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亦不还白搭。   两排人马挺进的速度非常缓慢,过度的谨慎亦是行动迟缓的原因,但没有人嫌,没有人 怨,时光对生命而言,总是次要的,人要活着,才能享受光阴,此时此地,迟滞反而是一种 苟且的理由了。   蓦地一条人影飞起,打第一排的人头顶掠过,那条人影动作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只见 影像险闪,人已没入沉沉的烟沼之中,“白友招魂”索斌的两只“朱雀箭”紧随急射,却全 然落空!   一条连着长链的五指钢爪,便在这一利之间飞扣“豹尾棍”邵慎,邵慎偏身大喝,扬棍 翻磕,钢爪暴斜,反嵌入一名“白衣派”弟子头壳,眨眼下已将那人扯带进一个泥潭之中! 又一声号嗥,又一声“噗通”,索隐爪没,纷乱的这群人依旧不会捞着对方一丝衣袂,彷佛 那夺命的一记,是来自虚无,也去向虚无!   “白灰招魂”索斌苍白的脸庞上浮现着激怒的暗赤色泽,他与他的伙伴“白衣渡仑”应 坚二人双双交叉飞旋,朝着每一处可疑的角偶搜寻探索,“豹尾棍”邵慎也大声叱喝着来回 奔走助威,只有“挑星追月枪”樊三水沉静如故,柱着他那杆金光灿亮的尖菱长枪默立不动 ——有什么好搜探的呢?说到可疑的所在,这片沼泽四周全都得算上,若待一处一处翻搅查 寻,只怕折腾上三天三夜也是枉费力气!   公孙敬德把情形看在眼里,不由躲脚:“都是这片恶沼害人,地形不熟,才叫我们吃了 大亏,姓戴的一干人要不是仗持这层天然掩护,早就被我们一个一个活挖出来——”   裘英摇头道:“‘白衣派’又已折了二员,再这么下去,索斌同应坚两位老弟只怕沉不 住气了……”   胡非烈道:“后排的人手要不要拨一部份过去支援?”   裘衣笑得带几分自嘲:“不必多此一举,师兄,对方的攻击目标并非由我们决定,乃是 他们自行选择,原则上不过避强掠弱,乘虚而入,前排实力增加,安知他们不会挑后排下手? 变化转移,主动完全操在对方手上……”   胡非烈道:“如此说来,岂非人家制了先机?”   公孙敬德接过来道:“只要他们不出面,阴在暗里打突袭,目前来说,我们的确是被动 了些!”话刚说到这里,方才凌空飞掠的那条人影突然又再出现,但这一次出现,却不是向 着一干二流角色下手,竟笔直冲着“白衣招魂”索斌而至!   索斌用的家伙,是一对粗若鸭蛋,头尖的乌黑“判官笔”,他眼见来敌猝至,不但不觉 惊恐,反倒有一股出奇的亢奋反应——窝囊气别久了,无论拼得过拼不过,至少有机会一拼, 总比干耗着挨打好!   双笔飞扬间,索斌整个人“呼”声斜翻而起,两两道冷芒耀眼生辉,“叮当”两声合为 一响,已将双笔震开,来人身形凌空暴横,居然一头撞将过来!   索斌大喝如雷,双笔骤颤之下抖出千百参差刺影,宛如突然间将双笔幻成了一个把他本 人也含蕴在内的巨大铁刺猬,而这个巨大的铁刺猬滚腾四张,声势惊人,可是对方却半步不 退,纵横的两束寒芒随着他动作的急速冲扑,凝聚成一道像是流星曳尾般的眩目光华,双方 的接触只是瞬息,那种震耳颤心的金铁碰击声已经响成一片,两条人影利时抛起分坠,“白 衣招魂”索斌仆跌僵俯,他的一袭白衫,竟已染得上下血红!   那狙击者,当然是曹大宝。   抛落于地的曹大宝,同样和个血人差不多远,他全身都沾着血,在那等赤漓漓的猩艳中, 业已分不清他伤在何处,伤得深浅,但是他却没有跌倒,不会横仆,他仍然颤巍巍的挺立着, 绝对不同于死人那样的挺立着!   双方的交击仅是须臾,于须臾间接合,又于须臾后分开,然而只这须臾之间,弹指之微, 生死即断,存亡已定,把另一程旅途化为承恒了!   丈许外的“白衣渡命”应坚,于一刹的悸颤后,蓦地椎心泣血般狂吼一声,高举着手上 的“霸王锥”,像是发了狂一样不要命的猛冲过来!   “霸王锥”重逾三十余斤,虽是单锥,这双手合举并落之力,亦弥足惊人;曹大宝目瞪 瞪的凸视着那枚沉重的锥头砸下,猝然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回旋,当他身上的血滴溜溜抛洒, 应坚砸下的锥头已紧随流转,于是,他的左肘刀倏闪倏沉,硬截敌人的来锥,只闻“克擦” 一声骨骼断响,刀飞锥荡,而他右肘刀斜扬,应坚的半个脑袋已甩上了半空!   金灿灿的焰芒便在这时石火般掣映,那道焰芒是来得这么快,这么狠,曹大宝闷吭着往 前一个踉跄,枪尖已穿透他的背心,从胸侧刺出,曹大宝突然嘶哑的狂笑,顺着枪杆的方向 侧滑,偷袭得手的樊三水在意外之下,尚未及丢枪撤身,曹大宝的右肘刀已“刮”声旋飞了 这位“金枪会”首席执事的人头!   如此血腥又怖厉的场面,不论目睹者是经过多少阵仗,见过各少生死,都不禁为眼前的 惨烈情景所惊摄,可是,显然却有人未被惊慑住,因为又有号叫声扬起,两位“白衣派”所 属正打着旋转往外摔出,一旋一轮血,一转一声嗥!   那是甘为善,红了眼,横了心的甘为善!   震憾不已的胡非烈,见状切齿叱喝:“给我圈稳了杀——”   一条人影便从后面的沼泽低洼处飞起,宛似惊鸿乍现,身形掠过,已有三名“尚义门” 下的所谓“得力弟子”颅碎浆溅,“尊义三鼎”打横硬烂,又同时落空,那条人影暴射向前, 一双老藤棍对准胡非烈的天灵便敲!   公孙敬德冷叱出声,长身而起,他隐在长衫下那把白玉雕柄的利刃也顺势挥闪,寒光彷 佛匹练般卷缠——凌虚的那双老藤棍,在它主子戴玄云的挫腕振臂中,不再追击业已腾挪丈 外的胡非烈,棍身陵颤,猛砸公孙敬德的刀锋!   “尊义三鼎”呼啸着绕扑过来,但是,他们三个人刚刚奔到一处狭窄的泥潭傍边,潭里 泥水忽涌,两只“分水刺”突然冒出,有如毒蛇窜噬,分别插进了其中二位的裤铛,三鼎中 为首的何光回手一刀斩去,潭里的方不去“哗啦啦”倒翻反腾,两脚狭紧何光脖颈,就在何 光的尖叫声下,双双栽回潭底。   不错,两个人都栽进潭底,但是到了水里的世界,何光的机会怕就更加渺茫了。公孙敬 德不曾与戴玄云的老藤棍硬抗,他抽刀游走,运招如风,连续的几次接触后,这位“尚义门” 的掌门人骇然惊觉,对方真正是不要命了!   前面,“豹尾棍”邵慎正迎战甘为善,在这个战圈里,亦只有他堪与甘为善对敌,其余 的“白衣派”门人,不过充的是个架势而已。   公孙敬德在他这把刀上浸淫的功力,称得起浑厚精湛,而戴玄云打谱拼命,他却还没有 活够,因此进退攻拒之间,便免不了诸多牵制,双方一轮狠斗下来,谁也未占便宜。   这时,胡非烈已褪下他外罩的纱衫,展露出上身一袭耀眼的金锁甲来,裘英也亮出了他 与师兄一式异色的银锁甲,两个人一位是金甲白髯,一位是银甲赤发,手执的同形龙头杖, 看上去倒也威风凛凛、老当益壮。   戴玄云早已双目皆赤,心焦如焚,他知道面临的场合,万万不可缠战,辰光拖得越久, 对他们越是不利,敌方的阵仗业已明摆明显,是赶尽杀绝的打算,只要再稍有延宕,那边厢, 胡非烈和裘英师兄弟约莫就将夹攻而来,以他一已之力,待要应付这三个高手,岂有幸理?   白凤刀贴地卷起,却在刀光滚荡的当儿横抽快斩,戴玄云算是豁出去了,他的一双老藤 棍奋力推出,旋叉绞弹,公孙敬德正中下怀,侧身猛之余,刀双猝拖,一溜鲜血已自戴玄云 右臂喷出,血光涌现的瞬息,戴玄云左手棍暴击右手棍,棍似流虹飞射,透喉穿过公孙敬德 脖颈,更将这位“尚义门”的掌门人撞跌三步,硬钉在地!   斜刺里,龙头杖浪啸风起,以雷霆万钧之力罩头臂落,戴玄云已不及分辨是胡非烈抑或 裘英下的手,他十指横握仅剩的一根老藤棍,回身猛迎,于是,杖击棍身,震得他口喷热血, 一个筋斗翻出,但是,在他翻滚的一刹间,棍弯棍弹,有如强矢经天,“碰”的一声已将对 方砸倒!   那是裘英!裘英有银锁甲护身,没有被这根弹来的老藤棍戳穿,然而却也受伤不轻,他 右胸的银锁甲片不但撞扁撞脱了多处,连肋骨亦生生断了三根!   胡非烈怒叱厉吼,杖出如矫龙舒卷,狂飙突扬,飞舞的杖影便似排山倒海般压将下来, 两手空空的戴玄云嘴里咒骂,连连躲闪,情况狼狈之极!   又一条人影骤然拔空而起,以快逾鹰隼的速度扑击戴玄云;那人身体凌风,发出排挤空 气的“呼噜”声,事起仓促之下,戴玄云只有机会看到对方手中冷电吞吐,芒尾颤映,连是 何种兵刃都不及辨识了,他腰腿硬挺,一高扑出,暗付这遭怕要却数难逃——便像幽渺穹苍 中的另一颗流星出现,   那条细小的人影蓦地横撞上来,以无比的快速碰击狙杀戴玄云的凶手,两条身影立时在 一个焦点相撞,骨头的断折声响成一片,漫天的血雨纷洒——一边滚跌出马小七,一边滚跌 出一个陌生人物!只看出这人凸瞪的双眼是火赤色泽;而两个人,模样都不似活人了。   龙头杖再度呼啸挥下,戴玄云摧肝断肠般的一声长嚎——由于方才的撞跌,刚好扑到公 孙敬德仰卧的尸体边,他倏然拔起插在公孙敬德咽喉中的那根老藤棍,双手横握上撑,同时 身子竭力弹跃——   杖击的沉重力道,把戴玄云反震于地,其实他也利用这一段跃弹的空间造成缓冲,避免 背脊真接承力,在他反震回来的俄顷,杖头扬起,胡非烈却未料到带起的还有戴玄云的身体, 戴玄云左手抓牢龙头杖端,身子一起,右手的老藤棍飞出,一声闷响起处,捣得胡非烈的金 锁甲片碎落四散,人仰马翻,而这一记,老家伙的肋骨恐怕不止断了三根!   前头,又是一阵闷嗥传来,正与甘为善火拼的“豹尾棍”邵慎业已腹开肚裂,一大把花 花绿绿的肠脏随着甘为善的钢爪扯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紧抱着邵慎使他变成活靶的人, 居然是早已奄奄一息的曹大宝!   “十里混沼”此刻是一片沉寂,空气中散漾着浓重的血腥味,凝聚着有形无质的肃煞韵 息,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是死亡的况味,这里就是了。   除了戴玄云这边,以及地下呻吟着的伤者之外,其他再没有活人,活人全逃净了;泥潭 里混浆又涌,一身黑色油布衣靠的方不去翻了上来。   胡非烈与裘英师兄弟二人,背靠背的倚坐在一起,两个人一样的神色萎顿,形容枯稿。 戴玄云的气色决不比他们两个稍好,但戴玄云尚撑持得住,他捂着胸口,凝视着这同门的老 师兄弟两,他眼中没有杀气,   只有悲悯:“世间事,从明处讲,该有个道理在,自暗处说,总也离不开因果报应;唐 力群奸淫人妻,谋害人夫,这人又是他的结义兄弟,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如何恕得?二位为 武林前辈,侠门尊贤,却因昧于亲情,罔顾公理人伦,凭白搭上这许多条无辜性命,二位老 来造孽,于心何忍?”   胡非烈嘴唇颤抖,白髯拂动,却双目凄楚黯淡,无言以对,裘英更是垂下头去,发出那 种像唏嘘,又似呜咽的声息,不出一语。   深长的叹了口气,戴玄云低哑的道:“我不屑责备你们,更不愿报复你们,有生之年, 你们的良心会受煎熬,灵智将遭挞伐——如果你们还有良心与灵智的话……”   转过身去,戴玄云它着滞重的脚步行向沼泽之外,在他后面,方不去背着曹大宝,甘为 善背起马小七,表情僵默的随着离开。   “十里混沼”仍是“十里混沼”。   灰蒙蒙的雾丝一样在飘浮,泥潭里的气泡依旧不时在冒升,腥臭的气息亦未曾改变,不 同的只是,殒落的生命再也无法在此地复还。   方不去不是说过么?至多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谁知道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