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论诗及其他
[日期:2005-8-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杨振宁喜欢谈中国古典文学,最近北京的《人民日报》就有人引用了他的一段《诗论》。
  杨说:“用中文写诗极好,因为诗不需要精确,太精确的不是好诗。旧体诗极少用介词。译文中加了介词,便会改变原诗意境。”
  这段《诗论》引起颇多“议论”,那些议论也很有趣。
  《人民日报》引用《诗论》的作者荒芜是赞同杨氏意见的,认为“这话颇有见地”。
  不同的意见则主要是针对“诗不需要精确”这句话。举一段见之于香港报纸的文字作为代表:
  “即使李白,看起来‘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然而用来表达他的胸臆,又怎能说不精确?屈原不那么讲究押韵,可以说是中国自由(分行)诗的始祖,但又有哪一个字,不是用在恰当的位置?因此,杨振宁是说错了!诗怎么能不要求精确?只有越精确才越是好诗。”
  这段话也不能说是没有见地,但依我看来,恐怕是由于双方对“精确”的理解不同。
  当然我也只是猜度而已,我想,杨振宁的意思恐怕不是说诗的用字无需恰当,以及表达不出作者的胸臆也算好诗吧?
  他说的“诗不需要精确”,说的恐怕是诗之所以有别于科学的一个“特点”。科学的“精确”,“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在十进制中,一加一只能等于二,决不能等于三。诗恐怕不能“限”得这样“死”的。“白发三千丈”,你见过哪个人的头发真的有三千丈?诗的好处,往往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若是科学慨念上的精确,毫厘不差,又怎会不能言传?
  有句老话,“诗无达诂”。李商隐的一首《锦瑟》,不知有多少不同解释。有人说是政治诗,有人说是爱情诗。龚自珍的“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秋心三首》之一)这两句诗,也有人在问:“这是抒写个人、一辈人、一代人的感觉,还是概括了千古英雄的叹息?”(万尊疑《试论龚自珍诗的艺术特色》)。但“诗无达诂”,却并非是因为那些诗的“每一个字不是用在恰当的位置”。
  据说法文是最“精确”的文字,因此国际条约多是以法文为准。但法国象征派大诗人保罗·梵乐希写的《水仙辞》,据说却是一百个人读了就有一百种不同的解释。而《水仙辞》的诞生,是被法国的文艺评论家认为“是比欧战更重大的事”的。呜呼,诗的“精确”岂易言哉?
  撇开“晦涩”的诗不谈,即使一些“明白如话”的诗,也会因为读者的背景不同,际遇不同,而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理解。李后主《虞美人》词中的两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本是抒发他对旧日繁华的怀念,失去帝王宝座的悲哀。但在抗战期间,逃难到后方的人读起来却又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本来是帝王末路的哀歌,在普诵的百姓心中也会引起共鸣。(五十年代初期,中国文艺界曾因“李后主的词有没有人民性”而引起一场大笔战,参加笔战的名家对李后主的词的理解,就是众说纷纭的)
  不知我的解释是否符合杨振宁的原意。我倒另外有个感想,作为一个“美籍华人”的物理学家,杨振宁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爱好是值得称道的。至于你同不同意他的讲法,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今年(一九八零年)一月五日,他在广州“粒子物理理论讨论会”闭幕式上的讲话,引用了王勃的《藤王阁序》,他说:“王勃用美丽的诗句描述了当时的人力物力,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两句,很确恰地道出了初唐时代中国的潜力。以后一百年的历史,中华民族发挥了这巨大的潜力,创建了盛唐的文化,为当时世界之冠。王勃这两句诗,我认为也很确恰地道出了今天中国的巨大潜力。”
  还有一个佳话,中国年青一代的著名物理学家、中山大学教授李华钟(他以层子理论得到包括杨、李在内的国际物理学家的赞扬),他是这次物理学讨论会的主持人,也是诗词的爱好者。在从化开会期间,他曾写了一首欢迎杨、李二人的诗:

    碧带溪流映紫荆,天湖泻瀑注高情。
    春风伴有归来燕,不无诗客赋新声。

  倘若不用要求“诗人”的尺度来要求他,这首诗也是颇有意思的。
原子物理学家的诗
[日期:2005-8-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原子弹之父的诗
  世人皆知,第一颗原子弹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投掷在日本的广岛的;但第一次原子爆炸则是在美国的阿拉莫哥多(Alamogordo)。用作试爆的科学名称是“原子装置”,这次试爆成功才产生原子弹。据说当原子装置爆炸时,有一位参加实验的物理学家亲眼看到火球越扩越大,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恐怖的感觉,觉得火球会不断地扩大,以至烧光全世界。有美国“原子弹之父”称号的奥本海默博士,震惊于原子爆炸的威力,当场写出了几句诗:

    假如一千颗太阳的光焰,
    突然都迸射到天空,
    那就会像是——
    至尊的神的光辉。

  不错,原子弹的威力是巨大的,一颗原子弹就足以杀伤数以万计的人;但似乎也没有那位物理学家想象的恐怖。后来的事实证明,第一个受到原子弹轰炸的广岛,鸟儿还是在飞,树木还是一样生长,新的城市也在废墟上建立起来了。
  在人类进化史上,火的发现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恐怕还不是“原子弹的发现”所能比拟的。古代有拜火教,创于波斯,称为袄教,影响及于世界各地。曾于唐代传入中国(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明教”就是源于袄教的)。那位物理学家震惊于原子爆炸的威力,和古代人震惊于火的威力的“心态”看来正是一样。我不是科学家,但我有个设想,现代科学正在加速发展,过了几百年,一种什么新的能源可能代替了原子能,而原子弹也要被人当做“小儿科”吧?
  在战争史上,机关枪的发明也曾被人当做“最后的武器”;但到了现在,机关枪却已变成“落后”的武器了。奥本海默博士的预测,谁掌握原子弹,谁就是掌握人类命运的“至尊的神”,这个预测,恐怕也会为后人所笑的。(武侠小说就没有谁仗着一把宝剑可以天下无敌的,一笑)
  不过,请读者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个说法并非忽视倘若把原子能用于战争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灾祸。我和世界绝大多数的科学家一样,是赞成“禁止使用原子弹”的。原子能只能是作和平用途,这已经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了。

魔鬼和神一道大笑
  《现代科学谈趣》的作者——纽约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杰仁美·伯恩施坦也曾写过一首小诗,诗道:

    大自然和自然法则在黑夜里躲藏,
    上帝创造了牛顿就有了光。
    但魔鬼和神一道哈哈大笑起来了,
    创造了爱因斯坦,此人就恢复了原状。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原子物理学的先导,因此诗人把发掘了自然法则的牛顿定律和导致原子能发现的“相对论”相提并论;同时把这两大科学家放在同等位置——都是上帝的杰作。
  原子能可以令人类幸福,也可以令人类毁灭,所以原子能的发现令魔鬼和神都大笑起来了。这几句相当“玄妙”的诗,据说就是暗示创造了原子弹之后,人就具有魔鬼和神两种性格(或说“人性”本来就是如此,故此用“恢复”二字)。诗人认为把原子能用来准备战争,就是“魔鬼与神同在”的具体表现。他是反对原子战争的。(诗无达诂,对这首诗当然你也可以作别种不同的解释)
  《现代科学谈趣》一书,还提到另外一位原子物理学家——主持芝加哥“阿岗国立实验所”原子科学研究工作的罗伯兹博土所写的一首诗,也很“有趣”。这首诗写于六十年代初期,是有感于当时美国物理学的研究工作几乎都是配合军事需要的。诗道:

    在一座古老的陆军基地,
    世界上最好的电核器,
    一定花费十亿金元,
    一定发出百亿伏特,
    需要五千学者,花费七年时光,
    才使它活下去!
    当然这机器不过是一座
    更大的机器模型而已。
    那就是物理学的未来途径,
    我相信你们都会赞成?
    ……
    拿开你的十亿金元,
    拿开你那染污了的金子。
    ……
    拿开啊,拿开你那十亿金元,
    让我们再次成为物理学家。

  科学家不愿意为战争服务的心情,在这首诗中表现得十分强烈。

  
廖凤舒的《嬉笑集》
[日期:2005-9-15]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近代以广东话作对联最有名的是何淡如。以广东话入诗,则以廖凤舒最为可观。
  个人意见,我以为若论文学价值,廖风舒的广东话诗是远在何淡如的广东话对联之上的。
  不错,何淡如的对联往往有“匪夷所思”之作,令你笑破肚皮。但令你笑破肚皮的只是由于字面的诙谐,联语的本身却大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如“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联,用三个国名来对一句旧诗,确是匪夷所思,但三个国名串在一起却是没有什么含义的。
  廖风舒的广东话诗就不同了,咏史也好,纪事也好,往往能启人深思。尤其《广州即事》等待,描画旧社会诸般令人可笑而又可恨的事物,更是兼有“艺术性”与“思想性”的佳作。
  廖风舒原名恩焘,号忏盫,他是革命先烈廖仲恺的哥哥,原籍惠阳,晚年在香港定居,1954年4月去世,享寿90岁。他活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对旧社会的丑恶面是看得特别深刻的。
  他平生用粤语写的七律很多,经他详加选择,分别集成《汉书人物分咏》,《金陵集咏》、《史事随笔》及《信口开河录附存》,总名《嬉笑集》,生前曾一再付梓,印成小册分赠亲友,在书店是买不到的,在他死后,1970年,一位从事新闻工作的朋友曾清,对他的诗极为喜爱,曾手录全册,并加以校正。当时似乎是有代售的,但现在也很难找到了。
  他的诗大致可分三类,一,咏史,二、咏名胜风景(大都也有史事穿插其中),三、时事讽刺诗。
  咏史诗最为脍炙人口,因虽未公开出版,但有许多都早已为人传诵(如咏秦始皇、项羽等诗)。人所熟悉的不谈了,在这里只举两首比较少人知道的为例。
  一是咏秦二世的,诗云:

    够之大瘾火麒麟,呢件龙袍重几新。
    未必乖哥唔识鹿,果然太监系剦鹑。
    一堂鼻涕真衰仔,二世头衔咁吓人。
    点估江山全送晒,亡秦应在亚胡身。

  写秦二世之为“败家仔”,刻画传神。“未必乖哥唔识鹿”尤为“警句”,意即秦二世虽为“蠢仔”,亦未致于连马与鹿都分不开,赵高“指鹿为马”之能得逞,那是二世为势所迫,不能不做他的傀儡。败秦江山的责任,赵高大于二世。
一是咏司马相如的,诗云:

    十月天时芥菜心,突然挑起为弹琴。
    姑爷卖赋钱难捏,小姐当炉酒要斟。
    穷到牛头赊裤着,碰唁狮鼻打锣寻。
    茂陵重想装埋艇,头白吟成有晒音。

  写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隐隐道出此一大名士追求寡妇为的是钱;后来司马相如另有新欢,卓文君作《白头吟》冀求夫婿回心转意,史书上据说是有效果的。但诗人一句“头白吟成有晒音”却作了反面的看法。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本是文人雅士艳称的爱情故事,但在诗人笔下,则写出了这段爱情的丑恶面,最后一句讽刺意味尤为深刻。
  第二类咏名胜风景,举《金陵杂咏》中《天文台》一首为。

    报风报雨报埋烟,日本人称大话团。(自注:日谚谓撒谎为天文台)
    寒暑表真多事件,测量器便系神仙。
    挡雷机着雷嚟劈,得月楼啱月未圆。
    隔海宋皇台咁远,搬嚟呢处想摩天。

  写旧日南京天文台之“水皮”,令人发笑。更妙的是突然拉上香港,最后两句竟似乎是新文艺中“时空交错”的技法了。他“诗笔”之“放”,此诗也可见一斑。又,他是日本留学生,故此能够运用日本谚语,恰到好处。
  但我最欣赏的还是他在广州解放前所写的时事讽刺诗。选录三首,以见一斑:

    (一)
    盐都卖到咁多钱,无怪咸龙跳上天。
    官府也收来路货,贼公专劫落乡船。
    剃刀刮耐门楣烂,赌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红棉。

  当时广州通用港币,称为“咸龙”,做找换生意的十三行钱庄被人称为“剃刀门楣”,盖因其“出又刮,入又刮”也。光塔是广州名胜之一,红棉是广州市花。最后两句,颇有鲁迅杂文味道。

    (二)
    广州唔到十三年,今再嚟番见鬼冤。
    马路窿多车打滚,鹅潭水浅艇兜圈。
    难民纪念堂中住,阔佬迎宾馆里捐。
    酒店老车俱乐部,隔房醮打万人缘。

  写的是解放前夕,“国府”搬到广州的“时事”。难民、阔佬一联令人笑中有泪。而“中山纪念堂”作为“难民收容所”讽刺意味也很深刻。

    (三)
    水灾听话要开捐,预备从中揾个钱。
    猫面谁知监伊食,牛皮点肯任人煎。
    埋台照例烧轮炮,入格周时叹口烟。
    想咪剩番条鼠尾,汽车胎早喊冷完。

  写当时的国民党官吏在作鸟兽散之前,还要借水灾来发赈济财。“喊冷”想是香港的广东话“大拍卖”之意。
  还有一首《漫兴》也是广州解放前即景,写得也非常好。

    全城几十万捞家,唔够官嚟夹子扒。
    大碌藕真抬惯色,生虫蔗亦啜埋渣。
    甲仍未饱偏轮乙,贼点能知重有爸。
    似走马灯温咁转,炮台难怪叫车歪。

  此诗直斥当时的官吏是贼阿爸,害处比几十万捞家的总和还大。“生虫蔗亦啜埋渣”写官吏的刮削民脂民膏,与“禾米食完麻雀散”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车歪炮台在穗城城郊,车歪两字,在粤语中有越出常轨、转动反常之义。

  
闲话打油诗
[日期:2006-1-14]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一般人把俚俗的诗称为“打油诗”,何以称为“打油”呢?原来唐朝有个叫张打油,喜欢写浅俗的诗,曾有《咏雪》诗云: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笼统”是当时俗语,状“模糊”之貌。首句写大雪覆盖下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人看雪景,视野模糊,在白茫茫一片之中,只见井口开了一个“黑窟窿”。江山极大,井口极小,首次两句,以江山之白对照井口之黑,看似“荒谬”,对照却极鲜明。三四两句写黄狗与白狗在下雪时候的变化,更是具体生动,别饶“奇趣”。这首诗虽然没有谢家的才子才女(谢朗、谢道蕴)的咏雪名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那么雅丽,却更为凡夫俗子所乐道。这首诗流传下来,打油诗遂因此得名了。
  许多人认为“打油诗”难登大雅之堂,没有艺术价值。其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试以一首人所熟知的打油诗为例,说说它的“艺术价值”。

    生平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八长。
    不是诗人长丈八,如何放屁在高墙?

  这首诗是嘲笑那些乱去题壁的狗屁诗人的。第一句闲闲道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已寓有挖苦“诗人”的伏笔。第二句就奇峰突起了,怎的诗人会有“丈八长”呢?令你非追下文不可。三四两句自问自答,层层推进。结句画龙点睛,令人恍然失笑。这首诗层次分明,结构严密,而又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能说它的艺术性不高吗?
  又如嘲笑将“枇杷”写错成“琵琶”的诗:“枇杷不是此琵琶,只为当年识字差。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弦管尽开花!”虽然不及前作,也很有趣,结句尤见精警。
  古代一些著名的文人也有喜欢写打油的,如“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一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这些至今尚在流传的通俗的诗句,就是唐代诗人罗隐的作品。
  宋代有个名叫魏野的文人,和他同时的有个姓张的名妓,貌美而举止生硬,排行第八,人称“生张八”。魏野赠她一诗云:“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川熟魏三。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一生张熟魏”这个俗语由此而来。
  不但文人写打油诗,还有个写打油诗的皇帝呢。据说清代乾隆年间,有个翰林,把“翁仲”误写成“仲翁”,乾隆批以诗云:

    翁仲如何作仲翁,十年窗下少夫功。
    如今不许为林翰,罚去江南作判通。

  “通判”官名,清代设于各府,辅佐知府处理政事,地位当然不及翰林“清贵”。乾隆故意把“功夫”、“翰林”、“通判”倒写,嘲那一时笔误的翰林,并革了他的翰林,将他贬作通判。一字之误,损失惨重!乾隆的诗,一般来说,得个“俗”字。但这首诗倒有几分幽默感,不过是否他的所作,那就不可考了。
  近代人写打油诗以廖风舒最出名,他的打油诗用字非常浅俗,但却极有“深度”,我认为他的打油诗可说得是已经“突破”前人的境界的,以他的一首咏广州解放前夕的即景诗为例:

    盐都卖到咁多钱,无怪咸龙跳上天。
    官府也收来路货,贼公专劫落乡船。
    剃刀刮耐门楣烂,赌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红棉。

  “咸龙”是解放前广州人对港纸的俗称,“剃刀门楣”是找换店,“光塔”是广州名胜之一,“红棉”是广州市花。“禾米食完一留番光塔”两句,可以比美鲁迅的杂文。
  去年在上海逝世的《大公报》专栏作者唐大郎也是写打油诗的能手,他有题为《答友人》的“自白诗”两首,就是说他的打油诗的。诗道:

    向于趣味不嫌低,说我风流便滑稽。
    不信试看全副骨,红团绿绕更黄迷。
    诗如山药开场白,贫嘴终无片语佳。
    索笑不成成索骂,怪予从小习优俳。

  “山药蛋”是上海旧日一位说鼓书的艺人,他一上场例有一段开场白,俗话俚语,层出不穷,很得观众欢迎,但也有恶之者骂他“恶俗”的。唐大郎以自己的打油比拟为山药蛋的开场白,是自嘲亦是自傲也。
  最近逝世的本港名作家高雄(写“怪论”的笔名为三苏),很少写诗,但他也曾写过一首颇为脍炙人口的打油诗,是在某次宴会上,“即兴”写给影剧界的知名人士林檎的。林檎是影剧的宣传高手,当时正出任光艺公司的经理。高雄赠他的诗道:

    由来古怪与精灵,飞出宣林作老经。
    曾禁膊头皆老友,猛吹姑妹变明星。
    了哥自有飞来蜢,马尾多如搂蜜蝇。
    左手算盘右手笔,文章银纸两关情。

  林檎不良于行,因此他的老友都曾被他“禁”过膊头。“跛脚了哥自有飞来蜢”、“乌蝇搂马尾,一拍两散”均是广东俗语。此诗的妙处,就在于以俗语入诗,谑而不虐。结尾两句甚精警,“左手算盘右手笔”的文人岂只一个林檎?

  (一九八一年七月)
黄苗子的打油词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黄苗子是散文家,也是书法家。“天地”出版的《梁羽生小说系列》,封面题字就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而且在能文、能书之外,更兼能诗、能词,其诗词多是“打油”体,我尤其喜欢他的打油词。这里就先谈他的打油词吧。谈词之前,先来一段“闲话”。据程雪野在香港刊物发表的一篇文章《黄苗子春蚓秋油》中说,黄苗子的客厅有一副主人自书的对联:“春蚓爬成字,秋油打作诗。”其联亦是“打油体”。

抽油·秋油·咸诗
  中国本来有句成语,叫做“春蚓秋蛇”,以蚯蚓和蛇的行迹弯曲,比喻书法不工。来源出于《晋书·王羲之传》。王羲之批评另一位著名书法家萧子云道:“子云近世擅名江表,然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黄苗子的“春蚓秋油”可说是从这一个成语变化出来,而“自赋新意”的。黄苗子解释,广东人称酱油为“抽油”,那个“抽”字其实原本是作“秋”字的。故“秋油”者,即酱油也。以“秋油打作诗”,其咸味之重可知矣。黄苗子喜欢写字,也喜欢作诗。“春蚓爬成字”是自谦字写得不好;“秋油打作诗”则更是“自贬”其诗为“咸诗”了。不过,“咸诗”是广义的,一般而言,凡属其志不在“文以载道”,而只在自娱、娱人的,被正人君子目为“不大正经”的诗,大概都可以称为“咸诗”。黄苗子是名副其实的书法家,“春蚓”云云,当然是自谦的了;至于其诗,虽以“秋油”自喻,其实“油腔”有之,“咸味”是不重的。他虽不以“载道”标榜,其实是很有道理的。细加品味,甚至可以品尝出在他的打油诗词中,实有“微言大义”存焉。
  “闲话”表过,言归正传。黄苗子与黄永玉的“诗画交游”,那是由来已久的了。程雪野的文章就有一段说及他们合作的佳话。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四人帮”一网成擒,其时正是吃蟹季节,北京人闻讯,纷纷跑去街市买蟹,指定要四只,三公一母。黄苗子还以此为题材,题词一首,由黄永玉配画。

郭索江湖四霸天
  黄苗子的词调寄《江神子》:

    郭索江湖四霸天,爪儿尖,肚儿奸,道是横行曾有十多年。一旦秋风鱼市上,麻袋里,草绳栓。
    釜中那及泪阑干,一锅端,仰天翻,乌醋生姜同你去腥羶。胜似春光秋兰茂,浮大白,展欢颜。

  按:“郭索”,辞书的解释为躁动貌或多足貌。蟹的性格、样貌正是如此。故文学作品中多用“郭索”一辞来形容蟹爬行,或蟹爬行的声音。“四霸天”意何所指,那是人尽皆知的了。“四人帮”中的江青、张春桥,在“文革”之前就已搞风搞雨;姚文元以评吴晗的《海瑞罢官》起家,揭开“文革”序幕,他本人也成为“文革”期间御用的“金棍子”;王洪文则在“文革”开始后得势,坐直升机直上“中央”,官至“副主席”。各人情况不同。“道是横行曾有十多年”,道的乃是约数。二黄的诗配画是在“四人帮”一网成擒后的第二天(一九七六年十月七日)就完成了的,真是反应迅速。
  黄苗子用以题画的打油词甚多,而且也大都写得十分精采。选录几首,以见一斑。

    《玉楼春·题韩羽画关公战秦琼》
    你在唐来我在汉,糊里糊涂刀对锏。凭空怎的打一场,都为肚皮挣碗饭。
    戏场自古多虚幻,样板而今不样板。当年文苑窃红旗,今日铁窗囚女犯。

宜古宜今 空际转身
  “关公战秦琼”是旧日戏班笑话之一。据说有一乡下土财主做寿,请一戏班来家中演出。班主请寿星公点戏,此一富户目不识丁,但《三国演义》、《说唐》之类通俗小说的故事,他是听人说过的,于是遂点了一出“关公战秦琼”(按:此一“据说”,说法不一。亦有云是真人真事的,那一寿星公是民初某一军阀的父亲云云)。关公(关羽)是蜀汉刘备的大将,秦琼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大将,根据“演义”的说法,关公用刀,秦琼用锏,故云:“你在唐来我在汉,糊里糊涂刀对锏。”一汉一唐,如何打得起来,但为了挣口饭吃,打不起来也非打不可了。此词之妙,不仅在于嘲笑那一场“糊里糊涂刀对锏”,最妙的是,下阕突然笔锋一转,自古及今,和“现代戏”拉上了关系,从笑话关公战秦琼一变而为对江青窃取文苑红旗(江青当年改编样板戏之功,叫人捧她做文艺旗手)的嘲讽。这种“空际转身”的技法,要转得“奇”而又自然,是十分难得的。
  黄苗子的笔放得很开,似此宜古宜今、空际转身的技法,还可见之他的《菩萨蛮·题韩羽所作白蛇传图》。词云:

    无情无义无肝胆,要他何用将他斩。一做二不休,休教刀下留。
    乞怜还乞恕,跟着妖婆去。岂是两情投,无非怕斫头。

  按:《白蛇传》中的许仙是跟着“妖僧”去的,此处改为跟着“妖婆”去,当是以江青这一妖婆来比喻法海那一妖僧也。而现代的许仙亦是另有所指的。

如何比得陈阿大
  在“那个十年”,有些人跟着“四人帮”走,实是迫于无奈。“岂是两情投,无非怕斫头。”黄苗子之笔是只诛“妖婆”,对那些现代的“乞怜还乞恕,跟着妖婆去”的许仙,却是宽恕的。
  不过他也没有放过某一些甘为帮凶的“四人帮’爪牙。这见之于他的《渔家傲·题韩羽作十五贯图》:

    意乱心慌吞又吐,遮遮掩掩浑无措。耍尽花招瞒不住。娄阿鼠,如何比得陈阿大?
    十五贯钞何足数,抡抄打砸生财路。一日搭帮三代富。差一步,况钟忽尔来光顾。

  按:娄阿鼠是昆剧《十五贯》中的小偷,况钟是剧中一个富于机智的好官,他假扮相士,明查暗访,终将娄阿鼠缉拿归案。至于陈阿大(“大”读“度”)却是现实中的人物了,他是“文革”期间上海的一个造反派领袖,“四人帮”的大爪牙。据说他曾经想当张春桥那个“影子国务院”的副总理。娄阿鼠偷的不过是十五贯(一千铜钱为一贯),陈阿大靠打砸抢生财,有如明火打劫,其劫得的钱财,则不知是几千万个“十五贯”了。故作者曰:“娄阿鼠,如何比得陈阿大?”从娄阿鼠联想到陈阿大,一下子从古代跳到现代,从虚构的戏剧跳到现实的世界,作者想得妙,读者也会因作者奇妙的联想而引起深思。
  同样可发人深省的还有《菩萨蛮·题丁聪画不倒翁图》一词。词道:

    东西南北团团转,是非黑白何须管。风好护袍红,红袍护好风。
    小丁一幅画,裱好墙头挂。敢问有心人,宜笑抑宜颦?

红袍护好风
  丁聪的《不倒翁图》,画的是个红袍黑帽的官儿。这种“东西南北团团转,是非黑白何须管”的官场不倒翁,固然是“古已有之”,而今呢,即使不能说是“尤烈”,也还是随处可见的,只不过名称换为“干部”罢了。丁聪的画是借古喻今,黄苗子的词更为之“进一解”。“风好护袍红,红袍护好风。”此风也,当是小民痛恨的不正之风,然而对那些以权谋私的官儿来说则是“好风”也。“红袍”在古代是加官进爵的标志,在现代则也许还有一种象征意义,即披着“马列外衣”的红袍也。由于有了“红袍”保护“过关”,这才能使不正之风越刮越大。“风好护袍红”,颠倒过来,便成妙句。这种“回文”句子,古人多用之作为文字游戏(当然也有比较好的,例如纳兰容若的“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亲自梦归人,人归梦自亲”等等),而黄苗子的“风好护袍红,红袍护好风”,则不仅是文字游戏而已,它是具有更深刻的意义的。
  另一首具有深刻意义的词是题郁风、黄胄合作的《雪雀图》的。郁风画雪中寒枝,黄胄画枝上的冻雀。黄苗子的题词(调寄《鹧鸪天》)道:

    细细敲窗雪有声,雀儿催暖闹营营。从来变脸唯天易,一霎浓阴一霎晴。
    黄狗白,走车停,南人不识指为冰。长宜议论风花月,且莫忧愁雪打灯。

  此词作于一九八七年年头,可说是“感时”之作。

  (一九九零年三月)

  补记:我和苗子先后移家澳洲,他在布里斯班,我在雪梨,虽然很少见面,却常以“传真”联络,或唱和,或论文,亦一乐也。《黄苗子的打油词》一文系我用另外一个笔名在八年前发表的,尚未经他过目。日前整理旧稿,遂急检出,电传请正。他当日即以打油词代信作覆,真捷才也(九八年四月廿七日)。词如下:

    鹧鸪天
    文统道兄以八年前旧作见示,深感知音勉饰之意,赋此致谢。

    轧轧传真降雪梨,沐薰拜诵汗如斯。外孙幼妇①同鞭策,虱脑虮肝②早自卑。
    惊宠辱③,背时宜,不妨闲作打油诗。人多地痒④真奇想,悔不回归刮地皮。

  自注:
  ①“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见《世说》“魏武曹娥碑”条。②“烹虱脑,切虮肝”见宋玉《小言赋》。③“宠辱若惊”见《老子》。④“凿山则地痛,人多则地痒”见刘向《别录》。今十二亿以上人口,故地痒可知,刮地皮应为大地止痒耳。一笑。
  羽生读后感: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意为“绝妙好辞”(拆字会意格。黄绢为色丝,合成“绝”字;幼妇为少女,合成“妙”字;外孙为女之子,合成“好”字;齑是苦莱,臼是春米的器具,置苦菜于臼中,“受辛”之意,合成“辞”字。“辤”是“辞”字的篆书体)。曹娥碑如何我不知,我谓“人多地痒真奇想,悔不回归刮地皮”确系绝妙好辞也!
挑曹雪芹的错
[日期:2005-8-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晴雯在曹雪芹笔下是个性格倔强,十分可爱的少女。她在大观园中,身份虽然只是个小丫头,却像污泥池中的白莲。《红楼梦》五十二回下半回“勇晴雯病补孔雀裘”就是写她的事情。
  这件孔雀裘是贾母给宝玉的,名为“雀金裘”,贾母给他时说:“这是哦啰斯国(即俄罗斯)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曹雪芹以贵公子出身,非但饱读诗书,而且见多识广。《红楼梦》书中涉及的东西,纵然是一件衣服,一件玩物之微,他都说得头头是道,十分在行。不过上面所引述的贾母说的那句话,却是说错了。
  挑曹雪芹这个错的就是吴世昌。
  吴世昌对“雀金裘”的考证曾经下过艰辛的研究功夫,他说:“我以前曾因《红楼梦》中说到晴雯补雀金裘的故事,留意清初人著作中有关的毛织品的记载,连类及于晋唐和更早的这一类文献、材料。”这还不算,他还从一九四九年解放后的出土文物到实物作为证论根据,为了彻底弄清楚《红陵梦》中所写的一件雀金裘,你想想他费的是多大功夫。他是无愧于“红学专家”这个称号的。
  他在《从羽毛贴花绢到雀金裘》一文中,批判了《南齐书》的“文惠太子织孔雀毛为裘”的说法,也指出了贾母的错误。
“贾母对于各种丝织品,如‘慧纹’、‘软烟罗’等,确是见过世面的行家。但她说雀金裘是哦啰斯国织的,却是附会之谈。孔雀是热带飞禽,俄国哪里会有?而且俄国的纺织业不发达,锦绣工艺的技术也不高明,即使有孔雀毛这种原料,也织不出‘雀金裘’来的。”
  贾母说错,亦即曹雪芹写错了。至于吴世昌所挑的错是否真错,我非红学专家,不敢妄议了。
  吴世昌近年为外文出版局审校英译本《红楼梦》第一二卷。他有许多论文被译为英德俄等多种外国文字,和周汝昌一样,是一位有国际影响的学者。
水仙花的故事
[日期:2006-1-14]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影娥池上晓凉多,罗袜生尘水不波。
    一夜碧云凝做梦,醒来无奈月明何!

  这是元代诗人丁鹤年咏水仙花的名句。水仙花在中国诗人的想象里,常被比喻为清丽绝俗的仙女,例如清代大诗人龚定庵所写的《水仙花赋》,就是将水仙花当作“洛神”的化身的。赋中有几句道:“有一仙子兮其居何处?是幻非真兮降于水涯。将黄染额,不事铅华。”读之真如见洛神仙女,在月色朦胧之夜,凌波冉冉而来。这首赋是龚定庵十三岁时候写的,才气真足惊人! 

  说来倒很有趣,在中国诗词中,水仙花是仙女,但在希腊神话中,水仙花则是一个美男子。英文的Narcissus一字,本来就是希腊古代一个美男子的名字。 

  据说Narcissus因为生得太美了,常常临流独照,孤影自怜。有一个仙女名叫Eche在林中遇见了他,一见倾心,苦苦追求,但Narcissus却不理不睬。Eche本来是一个活泼可爱喜欢谈话的仙女,失恋之后,终日悲郁,远离她的同伴,独自漫游于山林中,她美丽的身体也渐渐因忧愁而消灭,只有余音不灭,散在山岭水涯。她临死前向女神维纳斯祷告,要求惩罚这狠心的少年。 

  维纳斯就是爱神丘比特的母亲,她也是司恋爱、美丽、欢笑与结婚的女神。她一方面恼恨Eche不知自重,有损仙女的尊严,于是罚她的幽灵居于山岩荫僻处,要复述她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以儆戒其他仙女。英文中的“回声”(Echo)一字,就是这样来的。但另一方面她也可怜Eche的遭遇,决定惩罚Narcissus。有一个诗人写道:“奥林匹斯山上的月暗云低,众女神在窃窃陈词,请将怒杯递给那狂妄的孩子,他委实轻视了我们众女的神祇。”描写的就是众女神请求维纳斯惩罚Narcissus时的情景。 

  有一天Narcissus又临流自照,他为自己美丽的面孔所迷惑,忽然在他的幻觉中,他自己的影子变成了极美丽的仙女,他开口向她说话,仙女的红唇也微微开阖,但却听不见语声;他伸出两臂,水中也有如雪的双臂向他伸来,他俯腰伸手想去抱她,但水面一被触动,仙女又迅速消失了。Narcissus因此发痴发狂,日夜守在池边,不饮不食不睡,终至于死,还不知道水中所见的仙女就是自己的影子。Eche的仇报了,但众神很可怜Narcisssus美丽的尸体,于是把他变成了水仙花,就以他的名字作花名。 

  因为有这个神话,所以心理学上又有一个名词,叫做“水仙花情意结”(Narcissus Complex),意思便是“自恋狂”。不过心理学上有“自恋狂”的男子,却不一定像Narcissus那样漂亮,而只是极端的“自我欣赏”罢了。有自恋狂的男子,多是心理上极端内向,而自尊心和自卑感都很浓厚的人。 

  西洋诗歌也有不少以水仙花为题材,最著名的是法国象征派诗人PaulValéry的《水仙辞》,此诗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中,当时的法国诗坛有人评论道:“有一件比欧战更重大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PaulValéry发表了他的《水仙辞》!”这首长诗写得非常晦涩,据说一百个人看了就有一百种不同的解释。对于象征派的诗我不懂欣赏。法国当时的诗坛对Valéry的诗那样推崇也正是代表了一种颓废的倾向哩。 

  希腊神话中的水仙花故事太悲哀了,比较起来,还是中国的神话令人心情欢悦。中国神话中说:有一个老妇人名叫姥姥的,寒冬之夜梦见“观星”落地,化作水仙一从,又美又香,就吃下去了,醒来生下一女,非常聪明,因名“观星”。“观星”既是“天柱”下的“女史星”,所以水仙一名女史花,又名姚女花。美丽的少女既是天上的星宿化身,又是清丽绝俗的花魂化身,真会引起诗人无限遐想。
日本汉学家的水仙词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中国文人以水仙花作题材的诗词很多,不足为奇;但在日本人中,也有人用中文写的水仙词,而且写得很好,这有点“特别”了吧。这个日本人是十九世纪中叶著名的汉学家野村篁园,他写的水仙词调寄《被花恼》,如下:

    碧湘波冷洗铅华,谁似绝尘风度?一笑嫣然立瑶圃。铢衣剪雪,银铛缀露,好入黄初赋。梅未折,菊先凋。檀心独向冰心吐。
    环珮碎珊珊,暗麝穿帘细如缕。低鬟易乱,弱骨难支,月洁风清处。怕仙魂直趁楚云归,把瓶玉寒泉养妍樗。爱澹影,闲伴芸窗灯半炷。

  “黄初赋”即曹植的名篇《洛神赋》(黄初是魏文帝曹丕的年号)。曹植的《洛神赋》写于黄初年间,而他所恋的“洛神”正是他哥哥曹丕的妻子甄后也。本来根据古代的传说,洛神乃是宓牺氏之女宓妃,溺死洛水而成洛神的。但曹植的《洛神赋》则另有所指,是借宓妃的故事来抒发他对意中人甄后的怀念的。这个甄后是当时一个军阀甄逸的女儿,曹操打败甄逸掳了他的女儿回来,不给曹植,却给了曹植的哥哥曹丕。因此曹植作的这个赋,本名《感甄赋》,后来才被魏明帝(曹丕之子)改为《洛神赋》的。
  这个传说不知道真假,但从此之后,诗人就把水仙花当作“洛神”的化身了。例如上一篇说的清代诗人龚定庵所写的《水仙花赋》,就是取材于《洛神赋》的。
锦心绣口笔生花——“沟通艺术”的对话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甲:喂,喂!你在读什么书,读得这样入神?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你竟然连令郎为我开门的声音都听不见。
  乙:对不起,我正在读陈耀南博士的新著《中国人的沟通艺术》。不是你走到眼前,我还不知道你已经进了房门呢!
  甲:这本书何以令你如此着迷?
  乙:你总应该知道陈耀南是谁吧?
  甲:我知道他是“一身而二任焉”,教授兼作家。
  乙:不错,他在这两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现。他讲文学课程往往中外兼陈、古今并列,擅言辞,多妙喻,听课的学生没有觉得闷的。写文章呢,也是不拘一格,骈、散、诗、词,件件皆能。不过以散文写得最多,尤其擅长于说理的散文。真是为文则显风格于庄谐雅俗之间,授课则见妙趣于缕析条分之际。
  甲:好,请言归正传吧。
  乙:稍安毋躁。你以为我说的是“闲话”吗?
  甲:请别误会。其实是“闲话”也不打紧,在适当的地方插入一些“闲话”正是散文的特点。
  乙:可是我刚刚说到陈耀南的散文,这“闲话”就给你打断了。
  甲:是我不对,请继续说你这不是闲话的“闲话”。
  乙:你说得对,许多堪称绣虎雕龙般的文字或者语言,就是从“貌似寻常”的“闲话”中道出来的。不仅“闲话”,连夸张都是一种艺术呢。你熟读中国文学史,想必知道像《左传》这样优美的文字,得唐代史学家刘知幾称赞为“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史通·杂说》上)的叙事文,都有学者认为其文字失之浮夸,有文胜于质的毛病呢。
  甲:所以这就引来了现代文史学家刘大杰的评论,认为“这都是那些死守六经为文章的正统的迷古派的意见”,“他们所说的浮夸与文胜于质,正是中国散文的艺术的进步”(见刘著《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刘氏说的不无道理。
  乙:可我从陈耀南的文章扯到了《左传》,你不嫌这个圈子兜得太大吗?
  甲:我倒觉得你好像已经“入题”了。
  乙:你终于看出一点眉目了。陈耀南这本《中国人的沟通艺术》,类别并非创作,而是古文今译,所举的例子,都是从《左传》、《战国策》、《国语》、《史记》等等古典名著中挑选出来的。陈耀南得兼“文”、“口”两才之美,自是得力于熟读这些名著之功。其实,甚至不必打开这本书,单单看书名的副题,也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甲:是啊,这本书书名副题是“锦心绣口笔生花”,说的当然是和语言文字有关的艺术。陈耀南在这两方面都出色当行,难怪吸引你了,对吧?
  乙:这正是我心中的答案。
  甲:但你说的另一句话,却似有点语病。
  乙:是哪一句?
  甲:你说这本书依类别不能划为创作。其实翻译也是一种创作,或云再创作。翻译也需要心思,甚至有时可能比创作更花心思。没有他的精彩译笔,你自是可以读得懂原文,但许多年轻学子就未必啃得下那些古典名著了。何况,他也并非全部直译,还有意译和改写,还有补充说明,说明其前因后果。这些都是有助于读者了解的。总之,是否创作,不能机械划分,你同不同意?
  乙:高见,高见。如此说来,“锦心绣口笔生花”这七个字,也可以用来送给陈耀南了。
  甲:当然可以。你刚才不是提到有关《左传》的文质之辩么?陈耀南在该书的“导言”部分说到语言艺术时,他提出十六个字的准则,就比刘大杰说得更加全面。虽然他这十六字,并非专为论证《左传》的语言艺术而设。这十六个字是:“知己知彼,合情合理,有质有文,不亢不卑。”
  乙:哦,原来你也看过这本书的,看得比我更仔细。该轮到我问你对于这本书的意见了,最好跳出学院派的范围。
  甲:好,那就一跳跳到“今天”吧。你看我们所处的时代像不像春秋、战国时代,尤其像《左传》与《战国策》所写的那个战国时代?
  乙: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记得好像是在四十年代初,中国内地出版的一本综合性半月刊,名称就叫做《战国策》。
  甲:我的问题,不局限于中国,是就整个世界而言。
  乙:今日世界像不像战国时代,我说不准。你说呢?
  甲:那就再来一个时空跳跃,让孟子先说。春秋、战国在孟子口中,乃是“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的时代。古代的圣王,能让万众归心,靠的不是政治独裁,更非军事镇压,靠的只是道德力量。孟子说的“圣王不作”和庄子说的“圣贤不明”,往往被人相提并论,说的差不多是同样意思。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偶像和权威都已消失,也没有共同的价值观、道德观了。于是列国纷争,各行其是(失了共主,诸侯放恣);不是掌权的知识分子,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主张,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失了共识,处士横议)。这就造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
  乙:这样说来,倒是有好有歹呢。
  甲:春秋战国的时代,就学术思想而言,本来就是个繁荣昌盛的黄金时代。
  乙:就算今日世界和春秋战国时代相似,却又和陈耀南的那本书扯得上什么关系?
  甲:那本书说的虽是语言艺术,但其所举的事例,大部分却是发生于春秋战国这个时期。
  乙:那又怎样?
  甲:“古为今用”你懂不懂?
  乙:哦,你是说陈耀南在借古讽今么?或者这只是你的意思呢。
  甲:或者是吧。不过我作此想,亦是有根据的。
  乙:什么根据?
  甲:你翻开“导言”所举的例子仔细看看,有许多例子,说的不管是国家大事也好,是个人应对也好,你都“似曾相识”,可以用以喻今。
  乙:好,我一定再三看看。但不管你猜对猜错,我都佩服你独到之见。
  甲:不算独到之见吧,我只是依书直说。你可以多问问几位有学问的朋友,听听他们是否也有同感。
  乙:我有一事不明,倒要先问问你。
  甲:请说。
  乙:你对陈耀南其人其书的了解,好像都比我深,为何还要特地跑来问我?
  甲:客气,客气。我是想集思广益。
  乙:如此郑重其事,真是小题大做。
  甲:不是小题大做,是大题小做。
  乙:吓,“大题小做”,什么意思?
  甲:实不相瞒,陈耀南请我为他的书写一篇序,这可是涉及古代的语言艺术的,题目够大了吧?
  乙:啊,他找你写序文,我还以为你们是尚未相识的呢。
  甲:世事多变化。前两年他来了悉尼,和我住在同一个区,距离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几乎可以说得是近邻。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之命,岂敢推辞。但他的书是“三有”,而我却是“三无”,无锦心,无绣口,更无生花妙笔,又怎能侈谈什么语言艺术?无已,只好找个有学问的朋友聊聊,说不定可以聊出一点名堂,便可聊以塞责。这就叫做大题小做。
  乙:其实你心中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好了。黄遵宪诗云:“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管他什么“三无”、“三有”。
  甲:我心中想写、口中要说的只得一句。
  乙:一句话怎可当作“题词”?
  甲:勉强也可以凑成一首打油诗,但翻来覆去,其实也只得一句,而且还是借用别人的成句。
  乙:这倒是前所未闻的了,姑且说来听听。
  甲:请听:

    锦心绣口笔生花,妙语奇文两足夸。
    读罢只能题一句,锦心绣口笔生花。

  乙:原来你借用的成句,就是陈耀南那本书的副题,“起句”是它,“结句”也是它。这是仿苏东坡的题庐山诗体——那首诗也是两用“庐山烟雨浙江潮”这一名句。虽然前后两句相同,但各有所指,不能算是重复。不过,寥寥二十八字,且还是打油诗,分量究嫌不够。
  甲:既嫌不够,那就惟有把你我的“对谈”搭上了。
  乙:谁叫我们是朋友呢,无可奈何,由得你吧。请请。
  甲:多承相助,无以为报。谢谢。
  ——“对谈”结束。

  (一九九六年五月悉尼)
看澳洲风流 盼大同世界——序张奥列新著《澳洲风流》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我和奥列相识,可说是一个偶然的机缘。前年冬天,悉尼澳洲华文作协选出十名杰出青年作家,奥列名标榜上。我应邀出席颁奖典礼,代表来宾致词,并作为颁奖人之一。但说来惭愧,我可还没有读过奥列的作品。颁奖过后几个月,我才收到他赠送的第一本书——在中国出版的《悉尼写真》。我依稀记得他获得的是文艺理论奖,心里想:“没想到他倒是一位多面手呢。”更没想到的是,一开卷就给他的文笔和题材吸引住了。文笔清新流畅犹其余事,他对悉尼(特别是华人社会)的熟悉才真正令我吃惊。他选择的一些题材,例如悉尼的唐人街、书市、华文报刊,以至文化人的处境等等,于我并不陌生,甚至还有经常接触。但他不是比我知道得更多,就是比我了解得更深更广,因此连我读来也不乏新鲜之感。唐人街和文化界以外的事物,那就更不消说了。我是一九八七年已经在悉尼定居的,而他只不过是才来了两年的新移民。
  其实这一点不足为奇,关键在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绝对不是过时的老话。我是老来从子的退休移民,来澳之前,有位朋友曾集龚(定庵)诗赠我:“且莫空山听雨去,江湖侠骨恐无多。”定居悉尼后,我回他说:“悉尼雨量甚少,附近亦无空山,只能海上看云,看云的情调也不输于听雨。人到晚年,例应退休,弃宝剑于尘埃,不得已也,君其谅之。”
  奥列不同,他正当盛年,一到悉尼,就投入新的生活,学英文,找工作,终于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文化岗位。现在他是悉尼自立快报的编辑。除了写新闻报道之外,还写了大量的各式各样的文章。这些文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把深深的感触,切身的体验,真实的生活,碾磨成一篇篇东西”。这就难怪他的作品不同凡响了。名作家陈残云说:“《悉尼写真》有一种广阔的视野和宏观的构架。”可知奥列也是在看云的,他看的不仅是悠然飘过悉尼海港的白云,而是时代的风云。
  《澳洲风流》是《悉尼写真》的姐妹篇,内容则范围更广,有小说,有散文,有特写,有评论。地域也不只限于澳洲,还有记述作者欧洲之旅的散文一辑。“风流”一词多义,在一般的汉语辞典中,最少有八种解释。除了风俗教化、流风遗韵、风度标格、风光荣宠、男女邪行等等不同含义之外,还有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苏东坡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辛弃疾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风流”,“古义”似乎也还不能尽包。我倒觉得英文中的Romance一字意义较为近似。中文译作“浪漫”是音译。若用作文学的语言(西洋文学有浪漫主义),则似可意译为“多姿多采的人生”。Romance常指所述事件比现实生活更为欢乐、雄壮或刺激的传奇故事。我所写的武侠小说,在西方与之相类的称为“骑士文学”,英文是Romance Chivalry,都是属于“传奇”一类。奥列写的短篇小说有没有传奇成分,那是另一个问题,《澳洲风流》却确实可以称得是多姿多采的。不过我们还是让奥列自己来阐释更好,他说《澳洲风流》“反映中国人在澳洲的千姿百态,但不仅仅是生存环境的揭示,更是人的生存行为的展现。……从多种角度去透视西方社会的人情世态,南半球袋鼠国的种种风流。既有拈花惹草的风流,也有开创事业的风流,既有受异域风情浸淫的风流,更有显中华文化本色的风流。澳洲移民的万般滋味,万种体验,尽在其中”。
  奥列在《后记》中表明,他的着笔点“都是从澳洲华人的独特视角去透视这个不为中国人所熟悉的西方社会”。“不熟悉”在移民病态中属于症状轻微一类,更严重的是“格格不入”,原因不外乎是由于“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早期的留美学生中流行一副对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上联写化不开的思乡情结,下联的“鬼”不一定是歧视外人(香港的外国人就常自称鬼佬,表示习惯了这个称呼),但既有“鬼”“我”之分,就当然格格不入了。在《未成年少女》这篇小说中,奥列有很精采的描写:母亲不满意女儿的暴露,不满意女儿要带男友回家,打了她两巴掌,结果女儿把警察叫来了。母亲到学校投诉,校长说不能管学生的私事。女儿说:“妈这辈人真没法,来澳洲都七八年了,还没融入澳洲,每次开家长会,我真怕她丢人现眼。”这也真是没有办法,大多数的中国人,根本就没有“私隐”(Privacy)这个观念。
  “望洋兴叹;与鬼为邻”这种牢骚,在今日的澳洲中国移民之中也许仍有。但更为写实的则是一副卡市(卡巴拉玛打Cabramatta)新华埠(越南华人聚居之地)的牌坊联,联曰:“既来之,则安之,最喜地容尊汉腊;为福也,抑祸也,敢忘身是避秦人。”越南来的移民,情况和中国来的移民不同,但彷徨的心情和面对的环境则应是大同小异。汉腊泛指中国的风俗文化,澳洲的华裔移民,当然最喜欢的是她能尊重中国文化。但初到贵境,前途未卜,也总难免心情彷徨。这也是绝大多数的华人为了生活,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不惜采用任何手段,来进行“搏杀”的原因。在小说《不羁的爱丽丝》中,奥列写了一个在赌场任职的少女,她说:“我不明白,中国人比澳洲人还烂赌,富有富赌,穷有穷赌,都赌得那么狠!”奥列对她说:“澳洲人好赌,是因为天性,是消遣中碰碰好彩,这叫小赌怡情。中国人好赌,是因为命运,是把自己作为赌注,这叫人生拼搏!”这段对话或者可以作为注解吧。
  当然还有第三种境界,那就是另一副华埠对联写的:

    四海皆兄弟焉,何须论异族同族
    五洲一乾坤耳,底事分他乡故乡

  这就不仅仅是澳洲的风流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于悉尼)
雪泥鸿爪 旧地深情——《美游心影》代序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文湘兄是我的老朋友,读了他的《美游心影》,不觉想起了苏东坡的名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去年三月,文湘兄嫂在阔别美国三十六年之后,旧地重游,历时两月,回港后写了三十五篇游记,结集成书,就是这本《美游心影》。
  文湘兄有他特殊的人生际遇,他本是美籍华人,一九三九年从香港乘“克利夫兰总统号”以移民身分来到美国的。在美国成家立室,也在美国干了一番事业。一九四八年和妻子甄清珠一同离开美国。“三十六年归故里,重寻旧梦不胜情。”想文湘兄也当和苏东坡那样,有“人生无定”之感吧?
  但这首小诗,也只能说出文湘兄《美游心影》的一面,他的情怀和苏东坡还是不尽相同的。
  对一般人而言,像美国这样大的国家,两月之游,自是只能比喻为“鸿飞留痕”;但对文湘兄而言,这两月之游,却绝非浮光掠影!
  这不但因为他是美国公民,在美国曾经度过十年不平凡的岁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在美国服兵役,在欧洲战场的美国第八十二空降师当反坦克炮兵,而且他的“根”就在美国!他的“老家”在洛杉矶,他的父亲在那里度过一生,他妻子的老家在圣塔芭芭拉,他的儿女在凤凰城,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都在美国。他在美国十年,回港后在《大公报》当了三十多年经济记者,对“西方世界”并不隔膜。
  正由于他这些特殊“背景”,他就比一般游客看得更加深入,而他的游记也是对中美两国都有深厚感情的。下面我将就管见所及,说说他这部游记的几个特色。
  特色之一,因他是旧地重游,就能对一个地方的景物进行新旧的比较。例如他在洛杉矶住过七年,因此他就能描绘出洛杉矶新旧不同的面貌,指出今天的洛杉矶不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初期的“暴发户”了,但仍是美国石油工业、飞机工业、宇航工业、电子工业及银行业蓬勃发展的一个中心,也能够为读者展示洛杉矶美丽的一面和丑陋的一面。
  第二个更大的特色,是他能够深入美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尤其是华人社会。他让我们了解,新一代的美国华人,在生活方式、思想感情各个方面,和旧一代的华人有了多大的分别。不仅止于叙述,还有他自己的见解。例如“根”的问题,他说:“人在世界上,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温饱,第三要发展,这是正当的权利和幸福。一我这一次在凤凰城居住了一个多月,深刻感受到,我的亲属的儿女,以及我自己的儿女,都是扎根在二亿三千六百万美国人民中间。我同时体会到,他们唯有这样,而不是把自己置于“局外人”、“边缘人”境界,他们才有可能解决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的问题。我亲眼看到,这年青一代美国华人的职业,和他们父母的职业和社会地位几乎完全不同。”(见《叶落归根与落地生根》一篇)又如“竹升”的问题,他在叙述了美国年青一代的华人,在社会上取得卓越成就之后说:“把今天年青一代的华人称为竹升,比几十年前错误得更加厉害。”他们可能不通中国文化,但是他们绝对不会不通美国文化。怎么可以把他们称为“两端都不通”,“既不通中国文化,也未通美国文化”的“竹升”呢?如果说,这年青一代的,出生于美国,长大于美国,受高深教育于美国,具有真才实学,专业技能,甚至本身是科学家的华人高级知识分子不通美国文化,那么我要问一句:“什么样的人才通美国文化呢?”因此他认为不应再把“竹升”这个“有讽刺意味的名字加在美国年青一代华人的头上了”(见《“偷渡的苦工”与“竹升”》一篇)。
  第三个特色,是他对美国的科技文明应用到各个方面,有甚为深入的观察和剖析。例如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的舞艺表演,“几乎无一不带色情”,但“这些节目的表演,没有高水平的科学技术和管理才能相配合是办不到的”。他详细描写了那“一场接一场,连半分钟的冷场都没有”的“接近两小时的表演”,“导演的调度有节,后台的密切合作,毫厘分秒不差”。那是一段非常出色的文字,希望读者不要错过。
  除了上述的三个特色,它对名胜风景的描写也是大有可观,可以媲美一流游记的。举一段他描写大峡谷的风景为例:

  我自己观看大峡谷的景物时,不论站在边缘上凭栏远眺,或是站在伸出峡谷上空的大岩石上环观四周与向谷底俯视,都恍如置身幻境。当远眺大峡谷的水平地层的轮廓时,它就像成万卷书构成的层层叠叠密集的曲线图案,随着大峡谷的曲回,酷似一条绸带,在大地上随风飞舞。这种自然景象,使我感到大自然的无限美妙。 
  由于《美游心影》具有这许多特色,我乐意向读者推荐这部游记。

  (一九八五年九月于香港)
柳北岸的旅游诗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柳北岸是新加坡的著名诗人,原名蔡文玄,原籍广东潮安,一九零三年出生,今年(一九八八)已经八十五岁了。但他得天独厚,望之仍似不过六旬。他平生最喜旅游,足迹遍五大洲,因之作品也以纪游的诗最多。结集出版的有《十二城之旅》、《雪泥》等等。他的旅游诗很有特色,讲究格律音节,注重修辞炼句;而且由于他对历史的熟悉,对各大名城的描写也就更富“内涵”,而感怀亦常寓哲理。新加坡作家赵戎这样评论他的《十二城之旅》:“读了它胜读十二本游记,与其读那些矫揉做作的散文游记,不如读柳氏那简洁明快扣人心弦的诗篇更为深刻与难忘。柳氏通过这七十多首诗,表现其艺术风格的老练与感怀底适当,非时下一般诗人可比。”已故名作家徐訏为《十二城之旅》所写的“序诗”则这样称赞他道:

    如今我又读到你纪游的新诗,
    对各地的风光与景色发问,
    我看你在十字街头静观,
    在象牙之塔前闲等,
    是一个灼热的灵魂,
    披着无情的外衣,
    细数古今东西的名城,
    向人低诉你对灿烂世界的幽思。
    ……

  “一个灼热的灵魂,披着无情的外衣”,说的也是他的艺术风格。诗人的内心充满激情,表现的形式则如冷静睿智的大夫,在透视和解剖各大名城。

凡尔赛归途
  世界各大名城,自是少不了有许多名胜古迹,由于作者具有丰富的历史和文学知识,因而对这些名胜古迹,也就能勾划出它的特征,剖析它的内涵,以及抒发与历史相结合的感慨,写景、抒情、哲理往往合成一体。这是柳北岸旅游诗的一大特色。下面是一些例子。

    凡尔赛归途(摘录)
    山容水意穿入了车窗,
    接来了一片初黄的丛林。
    三百年前皇帝在这儿行猎,
    妃嫔们在绿茵之上昼寝。
    豪华的宫庭终于建立起来,
    但亦有许多贵人经过这条大道出殡。
    同车的女人们对镜楼恋恋不舍,
    巴不得长坐那儿弹着竖琴。

    周遭全是拉丁人的声音,
    说来说去不外是爱情和黄金。
    女人们认为玛丽鲁意丝的睡床最柔软,
    望见男人便拨着云鬓。
    亦有人说拿翁只存一副白骨,
    休说能够听听约瑟芬的哀吟。
    初黄的林木连续从窗口飞过,
    习习的风儿吹着女人们的香襟。

  按:凡尔赛在巴黎近郊的凡尔赛城,始建于十七世纪,后来成为法国帝王的行宫。一八零四年拿破仑称帝,和他的皇后约瑟芬也曾住在此宫。镜楼是宫中一个著名建筑。凡尔赛宫一面是大花园,另一面有放射形驰道通向市区。这首诗将眼前的景物与古代的历史结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形式上隔行押韵,颇具音律之美。

二条城
  同样的历史感慨,见之于作者在旅游时所写的《二条城》。城是德川家康(一五四二至一六一六)所建,虽然没有凡尔赛宫那样宏伟壮观,但德川家康在日本历史上的地位却是非常重要,可以和拿破仑在法国历史上的地位相比。

    二之丸御殿有画栋雕梁,
    千匹骏马在屏风里驰骋,
    料不到德川亦有恐怖病,
    地板踏出了夜莺之声。

    妃嫔们小心进酒,
    家臣们跪出忠贞,
    佩剑的武士到哪儿去了,
    只留下小池的水澄澄。

  按:诗中的“德川”即德川家康。京都本是日本的古都,一六零零年,德川家康击败丰臣秀赖后,在江户(今东京)建立封建政权,对内抑削藩侯,大权集于幕府。史称他为“江户幕府的创建者”。江户幕府维持了将近三个世纪(一六零三至一八六七)才“还政天皇”。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迁都江户,改称东京,幕府制度方告终结。相传德川家康疑心甚重,居处地板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一踏上就会发声,防刺客也。

神州异域 时空交错
  柳北岸的旅游诗还有个特色,是在异国的胜地联想起中国的山川,抒发游子的心情,作出时空交错的比较。我想,这也说得是作者的“中国心”的一种表现吧。下面就是两个例子。

    看过了三万六千顷的太湖,
    登上了三万九千级的黄山,
    人比蚁还微还小,
    大地是绿绿斑斑。
    目前的山庄是用手所砌,
    妙处是蠕动的女女男男,
    在穴里饱赏小涧枫林,
    领略了幽芳与清山风。
    ——摘录自《椿山庄》

  按:这是作者在日本游览了“椿山庄”的联想。椿山庄是东京名胜之一,日本高僧一休和尚开山堂的地方,作者登椿山庄而联想到中国的太湖与黄山。前者是人工所砌,后者则是大自然风景。但作者并非抑此扬彼,而是认为各有妙处,这也显示出作者在美学上“兼收并蓄”的观点。

    弯弯曲曲小道,
    处处流泉潺潺,
    白鹭笑指赤脚的人赶路,
    仿佛是杏花春雨江南。
    ——摘录自《伊豆道上》

  按:伊豆是日本著名的风景区,颇有中国的江南风光。“白鹭笑指赤脚的人赶路”,构想新鲜,喻象生动。

花与树
  托物起兴,是中国诗歌的一种表现手法,“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如李商隐之咏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苏东坡之咏杨花:“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似,无情有思。”诗的形式容有新旧之分,但这种抒情手法却是一脉相承的。在柳北岸的旅游诗中也有许多“咏物”的诗篇,是借所咏之物抒情,且含人生哲理的。例如《花与树》:

    谁说四季有不谢的花,
    谁说万年有常青的树,
    过往的皇帝希望岁月长春,
    但终于不能永听晨钟暮鼓。
    庶士看见花树似薄还浓,
    希望减轻的是大寒大暑。

    其实何须为花树生了幽忧,
    乱世的人有的是长叉利斧,
    且看荒烟乱草的前身,
    当年住的还不是高僧贵妇。
    能站一站就算是人生,
    应为落日和花树相映而欢呼。

    攻城穷凶杀人盈野,
    能站一站已不算辜负,
    休怨轻浅飘忽的时光,
    秋虫之鸣,正是花树灿烂的脚步。
    肚皮里纵有希望的灰尘,
    可把灰尘看成花树的香馥。

  诗人因花与树而引起的感慨是深沉的,结句“可把灰尘看成花树的香馥”所含的哲理尤其值得咀嚼。

游子自比蜗牛
  又如《蜗牛》:

    廊下有不少欢颜,
    一只蜗牛却在石缝中受苦,
    它背上一个壳儿,
    慢吞吞地找寻归途,
    因为冬天即将到来,
    该爬回故居忍受孤独。
    ……

    故居有绮梦系心,
    待春天到来再爬向山麓,
    探问那坚深弥久的爱情,
    看看旧侣是否蓄上了黄胡,
    万一看到的只剩一个壳儿,
    它亦可自由爬到了他处。

    剩下的自由可以凝神细思,
    或再找个隙儿来一回踏步,
    在丁香花旁嗅嗅香味,
    在木槿叶上啜啜清露,
    宇宙既是上帝所营,
    除了羽化谁说是无权安住?

  蜗牛而有绮梦系心,把“蜗牛”和“绮梦”相连,真是妙句,充分显露出诗人的浮想连翩,构思独特。但读者也不难理解,因为蜗牛的绮梦是因怀念故居而引起的。作者把蜗牛拟人化,看来是把蜗牛比作异乡的游子的。
  这个“蜗牛”是“背上一个壳儿,慢吞吞地找寻归途”的,这象征了游于思归的心情;而蜗牛的“自叹”自己的壳儿重得可怜”,这个壳儿当然亦有双关意义,可以理解为令游子滞留异乡的包袱。看来,作者也是以“蜗牛”自况吧。

步儿踏碎旅人迷惘
  柳北岸的旅游诗不但擅于描写各个不同地方的特殊景物,也擅于描写“特殊人物”。例如他写日本的艺伎:

    肩儿披上了云和雾,
    脸儿贴上了花黄,
    香味从袖子里喷出来,
    琴声透过了纸窗。

    镜里有隙影风光常临,
    亦有春浓秋洁来往,
    多彩雨虹任扇儿轻摇,
    步儿踏碎旅人迷惘。

    红灯转移盈盈倩影,
    酒瓶儿在柔荑的手中发狂,
    说是蕴蓄无限情意,
    给旅人献上了珍珠时光。

    鸭川的水不舍昼夜,
    旅人从笑声中相忘,
    京舞文乐温存片刻,
    休管那西厢月色如霜。

  这首诗的表现手法是很新颖的,“写实”和“象征”并用。第一节是艺伎出场的画相,“肩儿披上了云和雾”,云和雾象征所披的轻纱;“脸儿贴上了花黄”的“花黄’则是实物(古代女子的面饰。《木兰辞》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句)。第二节写艺伎之艺,“多彩雨虹”象征彩色的扇子摇动时给人的感觉。三四两节写旅人的感受(包括作者自己)。“从笑声中相忘”意境超脱,“休管那西厢月色如霜”更留下不尽的韵味。
  从形式上说,这是一首典型的格律诗,句法齐整,通篇押韵,可见作者修辞的功力。

江湖载酒 避世佯狂
  柳北岸的诗,在表现形式上属于格律派,“使人有整齐、端正、稳健之感”(赵戎的评语),但其内蕴的“诗情”却是“浪漫”的,我很喜欢他的一首题为《牵惹》的小诗,就以这首诗为例吧:

    望望山山水水,
    给心灵讨了一个喜欢,
    而今又从九州飞过,
    送行的云团千万。

    碧浪朱栏系心,
    风吹落花纷乱,
    真是梦中寻梦,
    只惹得一片悲酸。

    昨日看过纱灯闪闪,
    坐过了笙弦交织的床,
    目前剩下千丝别绪,
    付与竹影纸窗。

    天边的落霞岂有今古,
    江湖载酒才是避世佯狂,
    浅颦深笑都已消失,
    谁想春红秋白,月黑山黄?

  这是收辑在作者的日本纪游诗集《旅心》中的一首小诗,戏剧有“主题曲”,这首诗或者也可说得是《旅心》的主题诗吧,因为它表达的就正是作者的“旅心”。“落魄江湖载酒行”,柳北岸用上杜牧的诗句,柳北岸并不“落魄”,但诗情(或说旅心)却是相通。从其诗而想其人,我想柳北岸也是有其“避世佯狂”的一面吧。牵惹诗人旅心的是难以名说的惆怅,用诗人的话来说,就“真是梦中寻梦,只惹得一片悲酸”。

苦瓜藤上开的淡淡小花
  《雪泥》是《梦土》与《旅心》的合集,作者为《旅心》写了一首“序曲”,题名“静思”。这是作者心灵的独白,也说明了他为什么写下了这许多纪游诗。就让我们看看他所思的是什么吧。

    我们似一条藤上的苦瓜,
    默默地开过了淡淡小花,
    看骄阳摆着好大架子,
    亦让轻佻的风姨乱刮。

    因为要在这片土地生长,
    便不能说为寂寞所啮痛,
    我们还得到一份矜持和沉静,
    最少亦可望见朗月朦胧。

    上帝指定我们制造苦味,
    但我们自生了智慧和孤高,
    心上亦敲着相同的音节,
    配合了翡翠一般的美貌。

    至上的恋情常常霉锈,
    大地那无衰老的一天,
    你还在怨艾着什么呢?
    难道想到那青幽幽的烟。

  赵戎的评论说得好:“诗人以苦瓜自比,多么谦逊与虚让,这和晋陶渊明以傲霜的秋菊自比,是有异曲同工之效的,因为同样地有着‘一份矜持和沉静’,‘智慧和孤高’。……这素来不登大雅之堂的为高人雅士所轻视的植物,正显出其质朴无华的高洁,比起春兰秋菊之类,更大众化更有意义得多了。‘因为要在这片土地生长,便不能说为寂寞所啮痛!’这些话不但代表诗坛,也是代表整个文坛的。”

  (一九八八年八月写于悉尼)
尤今就是尤今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在新加坡年轻一辈的作家中,尤今是很受人注目的一位。她可以说是新加坡文坛的一颗新星,一出现就光彩夺目。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有作品发表,其中一篇小说《飘》,曾获得新加坡“全国五大专短篇小说创作比赛”第二奖。新加坡作家谢克给她的评语是:“尤今是这批文艺新兵中很受注意的一位。……有很好的旧文学根柢,驾驭文字的能力不在一些老作家之下,作品不多,却很有深度。”
  谢克这篇文章发表于一九七六年《新加坡文艺·创刊号》,题为《新加坡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华文文艺》,距今已有十二年了。十二年前的“当时”,尤今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女,大学毕业才三年,刚刚转入《南洋商报》工作(在此之前,她是新加坡国家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当时她的“作品不多”,而现在则是“很多”了。
  从一九七八年,她的第一部作品《社会鳞爪》(这是她在《南洋商报》担任外勤记者期间所写的“新闻特写”结集)开始出版算起,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出版的著作(未结集的不算)就有:新闻特写集《社会鳞爪》;短篇小说集《模》、《面团与石头》、《沙漠的噩梦》;游记《沙漠里的小白屋》、《南美洲之旅》、《奇异的经验》;游记散文集《缘》;小品文集《玲珑人生》九部之多。在上列简表中可以看出,在她的著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异国风光”作题材的,她和新加坡的老作家柳北岸年龄虽然相差四十多年,但却都是同样酷爱旅行。
  尤今的著作,主要可分两类:游记和小说。作品的形式虽然不同,但却有个共通点,善于通过人物(在小说中是虚构的,但却是有典型性的人物;在游记中是作者所接触的真实人物)来探索社会的问题和反映多样化的社会面貌。如游记散文集《缘》共收十九篇作品,作品的背景包括沙地阿拉伯,埃及、印度、印尼、澳洲、菲律宾等地;人物包括来自各种不同阶层的警官、店东、侍役、马车佚、船主、农场主人、海外华侨等等,通过他们,当地的社会面貌也就呈现在读者面前了。小说集《模》写来自不同层面的五个女性;小说《面团与石头》则对爱情与婚姻、老人与社会等问题进行了敏锐的探索。
  短篇小说集《沙漠的噩梦》则是比较特别的,它收录了九篇以沙地阿拉伯为背景的小说,“本质”当然是“小说的”,但也有“游记的”异国风情。古人说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我们似乎也可以说尤今的小说是“小说中有游记的”。九篇小说都是尤今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写成,每一篇都包含了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
  《沙漠的噩梦》是去年出版的,是尤今最新的小说集;她的第一部游记《沙漠里的小白屋》也是以沙地阿拉伯为背景的,出版于一九八一年一月,曾获新加坡的“华文最优秀作品奖”。她之所以常用沙地阿拉伯作背景,那是因为她的丈夫曾在沙地阿拉伯工作之故。一九七九年她跟随丈夫在红海之滨的吉达市住了一年多。
  我欣赏尤今的小说,也欣赏她的游记。就个人的爱好而言,也许喜欢她的游记更多一些。新加坡和台湾两地的文评家,对她的游记都给以很高的评价,综合来说,文评家指出的她的游记有两个特色:一、善于通过敏锐的观察力,清新细腻的文笔,写她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二、理性的剖析和感性的描绘兼而有之。其实,这两个特色,在她的小说中也是具备的。台湾著名女作家琦君则用“文艺的语言”写下她对尤今作品的读后感:“幽默处令人莞尔,沉重处令人叹息。”我亦有同感。
  一九七九年,尤今出版她的第一部小说集《模》时,写了一篇自序,从序文中我们可以了解这位女作家是怎样成长的。
  一九七三年她在南洋大学中文系毕业,同年进入国家图书馆工作。序文说:“我跃入了一个更广阔的书海,在那儿浸了整整三年……书本为我的精神世界开拓了一个又一个新境界。”其后,“进入南洋商报,是梦的实现。这个梦,不是苍白无光的,而是绚烂多彩的。从广阔的接触面里,我吸收了许多书本所无法给予我的知识,这些活的知识,不但充实了我,启发了我,有好些还给我利用作为小说的题材。《暮》这篇小说,就是我多次到老人院采访新闻,逐渐搜集材料而写的。”图书馆的工作和记者的职业给她打下了良好的写作基础。前者充实了她的书本知识,后者扩大了她的生活面。八十年代初,她离开报馆,从事教育工作,现在执教于新加坡的华义中学。
  尤今是在一九七九年七月随同丈夫前往沙地阿拉伯的,当她离开新加坡的时候,报馆的同事给她饯行,席间就有人“开玩笑地”对她说:“你这回去沙漠居住,不是可以变成新加坡的三毛吗?”
  三毛是台湾的女作家,成名较早,七十年代中期,她以撤哈拉大沙漠为题材的一系列游记,已经出版。除了同事将她们相提并论之外,新加坡的“三毛迷”(同时也是尤今的读者)也曾“拜托”她去探望三毛。
  尤今说:“说这些话的朋友,不知道我和她所去的地方虽然同属沙漠地带,但地理位置却相差很远!她去的是北非,我的目的地是沙地阿拉伯,中间隔了一道红海,两地不论在政治背景、风土人情、社会习俗、语言宗教上都迥然不同……”(《我到沙地阿拉伯去——写在出国之前》)两人所去的地方不同,所写的游记题材也是不同的。
  这段话是尤今九年前说的,如今她不但去了沙地阿拉伯,也去了世界其他许多地方,所写的游记,论质论量,比起三毛,都是不遑多让了。或许因此,文艺界的朋友还是往往喜欢把她们相提并论。但尤今却是不喜欢这样相比的,她常说“三毛是三毛,尤今是尤今”。不错,她们都是各有自己风格的作家;而且尤今除了写游记之外,还兼写小说。我们不能说“尤今是新加坡的三毛”,也不能说“三毛是台湾的尤今”。不过,有一点相同的是,她们都是同样具有爱心,爱家人,爱朋友,爱她们笔下那些质朴善良的土人。

  (一九八八年九月悉尼)
音符碎在地上
[日期:2006-1-12]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我喜欢读尤今的游记,尤今每有新书出版,也必定寄一本给我。不过,我最近才有机会拜读的一篇新作,却不是她寄给我的,而是我自己“发现”的,因为还没有结集出版之故。她今年暑假有东欧之行,这一篇“近作”是南斯拉夫的游记,发表于今年(一九八八)八月十七日台湾《中央日报》的副刊上,题名《音符碎在地上》。我发现她的游记是写得越来越好了。
  “音符碎在地上”,多有诗意的篇名,是不是?不错,尤今游记的特色,就是“理性的剖析和感性的描绘兼而有之”的,这一篇也正可以作为典型的代表。我就比较“完整”地介绍它吧。
  “那条石板路,不算长,不算阔,但是笔直而美丽。路的两旁,树影婆娑。树下,一间连一间的,是餐馆,是手工艺品店。
  “白天,这条被称为‘士卡达丽亚’(SKADARLIJA)的街巷,像个睡公主,沉沉静眠。傍晚七点过后,夕阳去,夜色来,‘睡公主’便在杂沓的脚步声,喧哗的谈笑声,还有悠扬的音乐声中,霍然醒过来。
  “说来好笑,我在南斯拉夫的首都伯尔格德(Belgarde)待了四天,每天晚上,都是在这儿消磨的。
  “伯尔格德是个沉静的大都城,问当地人晚上有什么好去处,就算你问一百个人,你依然只能得到一个答案:‘士卡达丽亚街。’”
  写游记必须抓住最有特色的地方,尤今的手法也正是这样。

罕见的浮雕
  地方有特色,这个地方的人和物也有特色,尤今就是抓着这些特色,来观察南斯拉夫的现状,甚至深入它的社会本质的。
  “第一次去,好奇;第二次去,喜欢;第三和第四次再去,却是为了我刚结识的南斯拉夫朋友高丹娜——我去找她谈天。
  “高丹娜在士卡达丽亚街租了一个小摊位,卖手工艺晶。不是大批生产、粗制滥造的那一类。摊上的每一件成品,都好像是有个性似的,它们各各通过不同的原料、不同的形态,努力向你表达它内蕴的思想。”
  从好奇到喜欢,到为了新相识的朋友而去,“层次”是逐渐提高的,这亦说明了作者的观察已是突破了旅客的“猎奇”。作者那新相识的朋友就是个有特色的人物,但作者却故意留待后面才说,先说“物”(新朋友摊位上摆卖的工艺晶)的特色。
  “我一件一件细细的、慢慢的看。爱不释手的,是一件罕见的浮雕,雕的是一条牛,身上怪异地长了一双翅膀。叫人难忘的,是这只牛脸上的表情。它嘴巴略张,仰头看天,圆睁的眸子,不可思议地流出一种极端无奈的悲哀。据我猜想,这头牛大约是被生活沉重的担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它很想飞。然而它却生活在一个‘即使有翅膀也飞不掉’的环境里,所以,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留下了被痛苦地煎熬的痕迹。”
  这里,作者用浪漫的笔触来写这罕见的浮雕,警句不少,在给人以美感之外,也令人沉思。

表达它内蕴的思想
  这件牛的浮雕不但“好像是有个性似的”,它还“努力向你表达它内蕴的思想”。作者是从自己的猜想转移到老牛身上:
  “它使我想起了臧克家的老马,然而,它的痛苦比老马来得更深沉。老马在‘抬起头来望望前面’的时候,心中还存着一丝‘挣脱命运残酷摆弄’的希望;但是,浮雕上的这只老牛,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插翼难飞’的。”
  按:臧克家是中国著名诗人,他写过一首题为《老马》的诗,那头老马,在受鞭打的时候,常“抬起头来望望前面”。作者从浮雕的“老牛”,联想到臧克家诗中的“老马”,而又从她所领会的“老牛”努力向她表达的“内蕴的思想”,感到“老牛”比“老马”更为可哀。这一段有关浮雕的描写(包括上篇的引文),可说是典型“尤今式”的“感性的描绘”。
  尤今描写了这件“物的特色”之后,然后才回转到“人的特色”。这个女摊主和制作这浮雕的人,原来都是“颇不寻常”的。
  “正当我捧着这件浮雕痴痴地看着时,一直站在我身畔的女摊主,突然开口说话了:‘制作这个的,是大学一名文学系的学生。我觉得它是我整个摊子里最好的一件东西。’
  “她说的,是流利的英语,真叫我喜出望外。‘实在做得很出色。’我点头赞同,指了指摊上其他的东西,我又说道:‘平心而论,你这儿卖的,每样都很有特色。’”

大学生成个体户
  下面就是从对话中揭露出来的社会现象了:
  “她很高兴,毫不吝惜地把她整排刷得雪白的牙齿暴露给我看,笑意甚至飞溅到她的声音里:
  “‘全都是大学里的学生做的。她们做好了,便拿来这儿,托我卖,赚点额外的零用钱。’
  “‘这么说来,你所经营的,算是自由买卖哕?’(目前流行的说法是“个体户”)
  “‘是的。’她坦然承认:‘不过,这也只是我的副业而已。’
  “‘那你的正业是……’
  “‘我是大学商科毕业的,白天,我在一家银行工作。’
  “‘在南斯拉夫,兼职的现象是不是很普遍的呢?’
  “‘只要有办法,人人都兼职。’她坦白地说:‘我们的收入低,偏偏物价一天天上涨,更要命的是货币时常贬值,生活的压力,令我们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情况之下,南斯拉夫的‘家庭副业’非常盛行,许多人都利用工余之暇,学习手工艺品的制作,然后,把成品拿到商店或货摊寄售。也有一些人,白天当文员,晚上呢,当店员或侍役。
  “‘最糟的是,有些人以非法的手段来赚取外快。’她悻悻然地说:‘他们以观光客的身份到西欧各国旅行,大量地购买各种消费品,好像手表啦、电器啦、衣服啦,回国以后,再以高价转售出去!”

大吃大喝的少年
  尤今说:“这一番话终于解开我心中的一个疑团。”她的这个疑团是由于数日前,在一个小城餐馆所见的现象而产生的。虽是小城餐馆,装璜却很华丽,吃的也是名贵海鲜。因为那个小城是在南斯拉夫著名风景区,傍着蓝色多瑙河而建的诺维萨(Novisad)。在那个餐馆里,她看到四个衣着异常时髦的少年,她说: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们异常时髦的衣着,而是他们桌上的食物。才四个人,但是,居然叫了足够八个人吃的东西;还有葡萄酒,大瓶的,红的白的,都有。算了算,六瓶,足足六瓶哪!……当他们结账时,我特别加以留意,他们总共付出了十一万丁那(合共美金五十五元)。”
  初时尤今以为他们是外国游客,后来和他们交谈,才知“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南斯拉夫人,由首都伯尔格德来这儿度假”的。引起尤今疑问的是:“在一个大学教授月薪只有仅仅五十万丁那的国度里,这四个青年,居然一餐便花去这么一大笔钱,而且更叫我吃惊的是,他们走后,桌上的盘子里,还‘豪气’地留下许多吃不完的鱼和虾。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挥霍金钱,浪费食物?”现在她懂了,在南斯拉夫,是可以通过“捷径”赚钱的。除了“捷径”,还有“正途”,那就是“做生意”。女摊主告诉尤今:“最近十年来,政府鼓励人民经营私人企业,所以,国内好些人因经商而致富。”

乐声的呼应
  高丹娜说:“在伯尔格德,有好几家著名的大餐馆,都是私人经营的。他们有机会赚取美金和德国马克等外汇,生活过得非常的舒适。”
  这是南斯拉夫社会的一面,那另一面又是如何呢?“忧愁与饥饿”是否存在大多数人之中?对此,尤今不能无所怀疑。在她离开那小摊子的时候就怀疑了。她写道:
  “我不想妨碍高丹娜做生意,所以,买下了那件令我爱不释手的浮雕以后,便向她告辞了。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可是,士卡达丽亚街的人潮依然川流不息,乐声也依然飘扬不绝。芬芳的酒味与烤肉的香味,强烈地散在墨黑的夜空里。
  “啊,南斯拉夫的这条‘不夜街’,忧愁与饥饿,是不存在的。但是其他的地方呢?”
  她来的时候,是“傍晚七点过后”,士卡达丽亚街是在晚上才热闹的,所以她把士卡达丽亚街形容为“睡公主”,这个睡公主是在傍晚时分,方始在“悠扬的音乐声中,霍然醒过来”的;去时是深夜十一点,“乐声也飘扬不绝”,前后呼应得好。由于她心有所疑,于是第二天晚上,再到那条不夜街找高丹娜聊天。这次,仍以“乐声”开头:
  “刚下过雨,石板路湿漉漉、滑溜溜的。时间还很早,游人不多,站在街首第一间餐馆前的一名乐师毫不起劲地拉着他的手风琴,音符跌跌撞撞地从手风琴里掉落出来,碎在地上。”

爱好音乐的南斯拉夫人
  南斯拉夫人是爱好音乐的,“乐声飘扬不绝”象征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一面,那么,“音符碎在地上”是不是象征希望幻灭了呢?耐心读下去吧,会有答案的。
  高丹娜问她的游踪,她告诉高丹娜:“早上,去看卡列梅格丹古堡,那气势,啧!雄伟!”尤今朝她翘起了拇指,“下午嘛,到多瑙河畔坐了一阵子,又到市中心去逛。你猜,我见到了什么?”每一个人都是喜欢别人称赞自己的国家的,尤今写道:
  “她耸耸肩,双眼发亮地等我继续叙述。
  “‘市中心的广场,穿着传统服装的男女老幼,载歌载舞,一群又一群,看得我眼花缭乱。’
  “‘哦!,她轻快地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夏天传统的消遣。由五月到八月的这四个月份里,每逢周六,大街小巷里,总是有歌也有舞。奏乐跳舞的那群人,既娱人,也自娱。’
  “此刻,整条士卡达丽亚街都浸在美丽的乐声里。每一间餐馆都有乐师或乐队奏乐以助兴。由不同餐馆、不同乐器里奏出来的乐声,在空气里活泼地撞来撞去,形成了一种凌乱的和谐。
  “‘在南斯拉夫,我们有着很丰富的精神生活。音乐节、舞蹈节、电影节、戏剧节,全年不辍。歌与舞,都变成了我们工余之暇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把南斯拉夫人的爱好音乐描写得淋漓尽致,这就更加能够突出后文描写的“音符碎落”的悲哀意义。这是文学上的欲抑先扬手法。

通过文艺反映现实
  接下去尤今写道:
  “我听说许多南斯拉夫人都利用年假外出旅行,问高丹娜这到底是事实还是传闻。不知怎的,她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黯淡。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过去,社会的经济状况比较稳定时,人民的确是常常出国旅行的。我自己也曾到过美国和西欧的好些国家去观光。可是最近这几年,百物飞涨,许多人都必须束紧腰带来过日子,出国旅行,已成奢望。’
  “她并没有言过其实。
  “记得有一天,我去参观旧宫殿,有一名文质彬彬的青年主动找我攀谈。他肄业于医学院,很为毕业后的前途担心。他说:‘目前,南斯拉夫失业的浪潮,汹涌澎湃,我很想到国外去找工作。’
  “优秀的医科学生,尚且担心工作无着,其他没有专业资格的更不必说了。”
  尤今是今年夏天,到南斯拉夫作暑假旅行的(文章见报的日期是八月十七日),才不过几个月光景,十月十七日,南共中央召开一个要求“从基本上更新社会主义”的会议,承认南斯拉夫目前存在着严重的经济危机和社会问题:通货膨胀率高达二百一十七,失业率高达百分之十五,外债也高达二百一十亿美元。官方的报告是用数字来说明问题,尤今的文章,则是通过具体的事例(她在南斯拉夫的所见所闻,包括高丹娜所说的情况),来反映南斯拉夫的现实。文学所反映的现实往往比数字所反映的现实,令得读者的印象更深刻。《音符碎在地上》这篇文章就是一个例子。

音符碎在地上
  《音符碎在地上》的象征意义是十分深刻的,它是“文学的语言”,是“感性的描绘”,虽然缺乏“官方数字”,但“理性的分析”已寓于“感情的描绘”之中。
  高丹娜和尤今的谈话中还提到了农村人口大量涌到都市来,造成的“许多令人头痛的问题”、青年人道德败坏的问题等等。
  尤今说:“我似乎听到了高丹娜心坎深处叹息的声音。”她这篇文章,最后也是以“文学的感叹”来结束的。她写道:
  “唉,唉,唉。
  “这天晚上,我们的谈话是在一种沉重的心情下结束的。
  “沿着士卡达丽亚街走向大路,经过街首的餐馆,那位乐师还在奏乐,只是神情比刚才更慵懒,意态也更阑珊。一个个的音符,继续不断地从他的手风琴里掉出来。我朝下一看,满地都是音符碎片。
  “人,无数无数的人,若无其事地坐在音符的碎片上,喝大杯的酒、吃大块的肉。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
  “走出土卡达丽亚街,回首望望,裂满一地的音符碎片,在月色的映照下,冷冷地闪着寂寞的微光……”
  文章起尾,深具一咏三叹的韵味。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杜运燮和他的诗
[日期:2005-8-13]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十年浩劫”结束之后,我也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许多久已断了音讯的朋友,好像雨后春笋似的,忽然又“冒”了出来,和我也重新恢复了联系。杜运燮就是其中的一个。
  说起来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晚报》创刊那年(一九五零年)他是翻译兼编副刊,和我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后来他走了,他编的那个副刊《天方夜谭》就是由我接手的。
  虽然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但最初的一个月,我们却很少交谈。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好像很难令人接近。后来渐渐熟了,发现彼此的兴趣相同,我这也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的“表面印象”完全错了。他的热情其实是藏在“质朴”之中。
  我是先识其人,然后才识其诗的。他写过一首小诗《闪电》,开头两节是:

    有乌云蔽天,你就出来发言;
    有暴风雨将来临,你先知道;
    有海燕飞翔,你指点怒潮狂飙。
    你的满腔愤慨太激烈,
    被压抑的语言太苦太多,
    却想在一秒钟唱出所有战歌。

  这首诗是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写的,四十年代后期,他曾在新加坡的南洋女子中学及华侨中学教书。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也正是他准备回国的时候。大概他是因为看到当时的那个正处于“方生未死”之间的中国有感而发吧?但这几句诗写的,不也正是有点像他自己吗?

公路满载激情
  他最出名的一首诗《滇缅公路》,写于战时,也是充满激情的:

    路,永远兴奋,都来歌唱啊!
    这是重要的日子,幸福就在手头。
    看它,风一样有力;航过绿色的田野,
    蛇一样轻灵,从茂密的草木间,
    盘上高山的背脊,飘行在云流中,
    俨然在飞机的坐舱里,发现新的世界,
    而又鹰一样敏捷,画几个优美的圆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倾听村落里,
    安息前欢愉的匆促、轻烟在朦胧中,
    溢着亲密的呼唤、人性的温暖,
    于是更懒散,沿着水流缓缓走向城市。
    而,就在这粗糙的寒夜里,荒冷
    而空洞,也一样担负着全民族的
    食粮;载重车的黄眼满山搜索,
    搜索着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轮不绝滚动着,
    人民兴奋的脉搏,每一块石子,
    一样觉得为胜利尽忠而骄傲!
    微笑了,在满足而微笑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华的凯旋日子的好梦里。

  袁可嘉评论这首诗的特点是把“静止的公路作为动物来写,使它进入充分的动态”。诗人是以跳跃的想象,歌颂这条为中国争取抗战胜利的公路。

冷静的智者
  但杜运燮的诗的风格并不限于表面的激情,他更多的诗是像冷静的智者一样,观察万物,用隽永的语言,用机智和活泼的想象来写。举他两首分别写于少年时期和中年时期的小诗为例:

    异邦的旅客像枯叶一般,
    被桥拦挡在桥的一边,
    念李白的诗句,咀嚼着,
    “低头思故乡”“思故乡”……
    仿佛故乡是一颗橡皮糖。
    (节录自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写的《月》)

    一年年地落,落,毫不可惜地扔到各个角落,
    又一年年地绿,绿,挂上枝头,暖心窝。
    无论多少人在春天赞许,为新生的嫩绿而惊喜,
    到秋天还是同样,一团又一团地被丢进沟壑。
    好像一个严肃的艺术家,总是勤劳地,耐性地,
    挥动充满激情的手,又挥动有责任感的手,
    写了又撕掉丢掉,撕掉丢掉了又写,又写,
    没有创造出最满意的完美作品,绝不甘休。
    (《落叶》,一九六二年写于北京)

  新奇的比喻,机智活泼的想象,在这两首小诗中可见一斑。

九叶诗人
  三十年前有九个年轻诗人出了一本他们在四十年代所写的作品选集,名《九叶集》,杜运燮就是其中之一。也因此,他和另外八位诗人——穆旦、陈敬容、郑敏、王辛笛、杭约赫、唐湜、唐祈、袁可嘉被人称为“九叶诗人”。艾青在近作《中国新诗六十年》中曾这样评论他们:“日本投降后……在上海,以“诗创作”为中心,集合了一批对人生苦于思索的诗人,王卡笛、穆旦、杜运燮……等,他们接受了新诗的现实主义的传统,采取欧美现代派的表现技巧,刻划了经过战争大动乱之后的社会现象。”有一个尚未为外界知道的“佳话”是,艾青这篇文章原是在一九八零年六月在巴黎举行的“中国抗日战争时期文学研讨会上”宣读的论文,在这段评论“九叶诗人”的文字中本来还有一句“这是属于四十年代后期的像盆景似的园艺”的,后来有人对他提出不同的意见,艾青重读《九叶集》也发觉这句评论是不大符合事实,因而当他把此文交给北京的《文艺研究》刊出时,就把这句话删了。
  杜运燮是一九一八年在马来西亚吡叻州出生的“华侨作家”,在当地读完初中回国就学,毕业于战时昆明的西南联大外文系。一九五一年从香港回到北京,初时从事新闻工作,后来到设在临汾的山西师范学院外语系任教。“文革”期间和许多遭受迫害的文化人一样,被送入“五七干校”接受“改造”,实则是被打入“牛棚”。有位朋友告诉我一件在当时被目为“大胆之作”的事,他在受批斗之余,闷极无聊,居然敢写信去给当时也被打入“牛棚”的巴金,问巴金借一部《陆游诗集》。陆游虽然是宋代的爱国诗人,但在“文革”期间,陆游也是被列为“右派分子”的。(此事甚趣,原来因为陆游写的一首《钗头凤》词中有句云:“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东风恶”犯了大忌,因而古代诗人亦不免获罪矣)巴金也居然寄了给他。

令人气闷的朦胧
  欧美现代派的技巧之一是诉之于直接的感觉,要求意象更加鲜活,想象更加瑰奇。因而读者的“联想”如跟不上作者,就往往觉得不可解。杜运燮去年写的一首诗《秋》被人“批”为“令人气闷的朦胧”,原因恐怕就在于此。现录此诗第一节作为例子:

  连鸽哨也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评者认为第一句就莫名其妙,“鸽哨”的声调有什么成熟与不成熟之分呢?而第二句据评者说,他和另一个写诗的朋友研究了一个多小时,才明白“那阵雨喧闹的夏季”是暗喻“十年‘文革’的骚乱”。因此认为其立意虽好,表现手法则未免写得过于深奥难懂,因而是“令人气闷的朦胧”了。
  批评的文章出来后,杜运燮写了一篇《我心目中的一个秋天》替自己辩护:“诗歌同其他一些艺术作品一样,也容许读者(观众)在欣赏时进行再创造,可以有和作者不同的联想、想象和体会。”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诗无达诂”的意思吧。
  替杜运燮辩护不仅只他自己,名诗人卞之琳也是替他辩护的。上月卞之琳来香港讲学,在某次一个关于中国新诗的演讲,就提出杜运燮这首《秋》作例子,也评论了对它的评论。卞是肯定此诗的艺术价值的,限于篇幅,他的论点我就不想详加引述了。
  香港报刊上也有为此诗辩护的,引其中一个意见为例:“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在秋季里,诗人来到田野上,被周围成熟的自然景物所迷醉,天上传来鸽哨,这声音也包围在成熟的气氛中,当时他自然会感觉到那声音也是成熟的,而不能去分析这声音是嗓子发出的,抑或是从发声器中发出。这是鉴赏者起码应该有的认识吧?”(作者怀冰)
  诗的好坏,见仁见智,各人的鉴赏能力也有不同。杜运燮那首诗是否“令人气闷的朦胧”,还是让读者自行判断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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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家侦探 及 海三少 及 秋湖夏草 及 展令扬 共同制作

制作者注:在 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的 《笔·剑·书》 中的同名文章里,最后一部分“令人气闷的朦胧”以及本文的写作日期均被删除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段话:

  最后要说一说杜运燮的“近况”,他在北京出版的一本以介绍国外知识为主的杂志《环球》担任编辑工作。上月(一九八零年九月)廿三日,他接受西德有关方面邀请,赴西德访问。定期半月,这两天大概正在回国途中。

舒巷城的文字
[日期:2005-10-19]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舒巷城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作家,熟悉香港的小市民生活,他的作品可说是最有香港的“乡土”特色。但在这里,我只想谈他的文字的特色(“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全面评论我是不够格的,留待文艺批评家去发挥高见吧)。
  我认为他的文字最少有三个特色:一、不事堆砌,朴实自然。他和徐迟的喜欢用夸张的描写不同,和何其芳(少年时代)的“唯美是尚”也不同,但却正如一个无须藉助脂粉的美人,自然而然地显露了他的文字简炼和优美。二、他善于观察事物,因此不论是写人物的内心或周围的风景,笔触都很细致,而人物的内心和周围的风景也是作有机的配合的。三、他对新旧文学都有相当造诣,这就是说他的“基本功”打得很好,因此在文字技巧的运用可说已是可以挥洒自如,你很难在他的文字里找到一粒“沙石”。
  还是举一些实例吧。他有一篇题为《鲤鱼门的雾》的短篇小说,写一个在筲箕湾(面对鲤鱼门)长大的水上人,父亲某次出海捕鱼,消失在鲤鱼门的大雾中,他在父母双亡之后,出外飘泊了十五年,又回到了故里。回来那天,恰好又碰上大雾。

《鲤鱼门的雾》
  请看舒巷城是怎样写《鲤鱼门的雾》:

  雾喘着气,在愤懑地吐着一口口烟把自身包围着。……那包围的网像有目的地又像漫无目的地循着一个大的浑圆体抛开去,扩展着,缠结着,或者来来去去地在低沉的灰色的天空下打滚,一秒一秒地把自身编成一个更大更密的网。偶尔碰上了大浪湾外向上喷射的浪花时,它,雾的网,便会无可奈何似的,稍一回避,似乎让开一条路来了;但很快地,等那兀突而来毅然而退的浪花由白色的饱和点——那颗颗向上溅起的水点——随着一阵哗啦的哀鸣而败退下来还原成海的一部分——蓝——的时候,雾,喘着一口口气的雾,又慢慢地向海的平面处降落,伸出,开展……
  从四面八方,雾是重重叠叠地滚来的呀——
  从清水湾,从将军澳,从大浪湾,从柴湾,从九龙的山的那一边,雾来了;雾集中在鲤鱼门的海峡上,然后向筲箕湾的海面抛放出它的密密的网——它包围着每一只古老的木船,每一只身经百战满身创痕的捕鱼船……它包围着每一只上了年纪而瘫痪在水浅的地方的可怜的小艇,连同那原不属于筲箕湾海面的仅有的几只外来的舢舨……

如在雾中的迷失感
  这段文字,是我所曾读过的写雾写得最细致的文字,而且他不是泛写一般的雾景,而是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鲤鱼门的雾景。被雾包围的古老的木船,瘫痪的小艇,满身创痕的捕鱼船,不属于筲箕湾海面的几只外来的舢舨……既是鲤鱼门特有的景物,也象征了主角梁大贵飘泊了半生的坎坷命运。
  “雾喘着气,在愤懑地吐着一口口烟把自身包围着。”一开头就是把雾“人格化”了的,这个“雾’不也可以理解为主角的化身么?和生活搏斗得遍体鳞伤的主角,仍然好似被浓雾包围那样找不到出路,不也会感到无可奈何的“愤懑”么?
  在读了全篇小说之后,我们还可以理解得到主角那种“如在雾中”的迷失之感。他飘泊了十五年,回到故地,是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因此有一个老妇人向他问路,他只能回说:“阿娘,我也不知道哩,我是刚来的……”小说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他把头抬得高高,他做梦似的望着鲤鱼门海峡上那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雾。
  ……啊,雾,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唔,十五年啦。
  “嗯,我是刚来的……”他迷惘地自己和自己说。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着。

唱歌人仔几时还
  雾,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人,也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梁大贵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旧地,最能够唤起他的回忆的是埗头小艇一个姑娘唱的“咸水歌”:

  日出东山——啊
  云开雾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几时还呢?……

  这首咸水歌,他的母亲唱过,他儿时的女友唱过,而现在他也是唱着这首咸水歌又再离开鲤鱼门的。依稀景物似当年,只不过并没有如歌辞所说“云开雾又散”,而是令得他在离开的时候,还要“做梦似的望着远处鲤鱼门海峡上那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雾”。
  《唐诗三百首》中有一首贺知章写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以白描手法,表达了游子回乡的怅惘心情,成为传诵千古的名诗。但若论起感情的“层次”,它还是比较“浮面”的。《鲤》文的层次则似乎更深。当然,我这样说并非是认为《鲤》文的艺术性比这首诗更高,《鲤》文是写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的表现,这首诗则是写“一般”的游子,它的感情是更有“代表性”的。

人景时空交叠融化
  “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的《舒巷城选集》,编者在《前言》中也曾特别谈及这篇《鲤鱼门的雾》,评曰:“作者通过自出机杼的艺术处理,将人、景、时、空,现场与回忆,环境与心境,交叠、融化,前后呼应,成为一篇感人的出色作品。”这评语我认为是很恰当的。
  这篇短篇小说是舒巷城在一九五零年用另一笔名写的,当时他大概只有二十多岁吧,文字的功力已是颇见不凡了。如果要勉强挑剔的话,有些句子似乎稍嫌长了一些(我个人是把三十个字以上的句子就当作是长句的),但舒巷城的“长句”也是写得流畅自然,不能说是“含有沙石”的。
  二十四年之后(一九七四),舒巷城写了另一个短篇小说《雪》,写一个香港的“新界少年”(新界是香港的郊区)到英国谋生,也是用细腻的笔触,写出离乡别井的感情。文字则是比《鲤鱼门的雾》更加简炼和优美了。
  下面是摘录自《雪》中的一两段写景的文字,是写那个新界少年在航机中作鸟瞰所见的景色。和《鲤鱼门的雾》一样,这里的写景也是和人物的身分以及心境配合的。

云点云块 豆芽白菜
  转眼间,窗外的下面是沉睡的海,山,远方有淡淡的云,明灭不定的星星,跟着,云过后,亮着一颗特大而孤单的星子。童年时在新界的乡下,他白天看过离群独飞的鸟儿,夜晚呢常常看过这一颗离群的星子——它像一盏盏低挂的火油灯,亮在门外,榕树前。现在它却在窗外伴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失落。
  ……
  他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拉开窗帘看时,天已渐亮了。云点云块像鱼鳞像豆芽像白菜似的铺在铅灰色的天角那边。他能望到的机翼下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放眼望去,前面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山峰从茫茫的云海里钻出来。霞光开始在青褐色的起伏的山峦间镀上一层黄金。然后他看见云海上映射着一阵眩目的光辉。接着,是满窗的红霞。他身旁的旅伴也醒过来了。余华道过早安之后,怔了一下,只见对方的脸颊一下已一片墨黑,那些密密麻麻的胡子几乎像新界乡下的野草一般粗,仿佛突然在他的睡梦中长起来似的……

切合身分的形容词
  这两段文字,好像画家的速写,勾画下航机所见的景物。但并不是一般的“所见”,而是一个特定人物——“新界少年”余华的所见,文中一些“特别’的形容辞,如把一颗离群的星子形容为“一盏低挂的火油灯”,把云点云块,形容为“像豆芽,像白菜”;把旅伴一夜间就长得密密麻麻的胡子形容为“像新界乡下的野草一般粗”等等,都是切合这个特定的人物的。
  舒巷城是一位有多方面才能的作家,写诗,写散文,写小说,都有他自己的风格。我在上面摘录的是他小说中的文字,现在,再介绍他散文中的一些佳句。他有两篇题为《小流集》和《浪花集》的散文,形式比较特别,是用三言两语,来表达一种“意念”,来说明一个“人生哲理”,或只是像摄影机一样“捕捉”下一个有美感的镜头,既是散文,而又具有诗的韵味,我很欣赏这两组散文诗,就在其中摘录一些片段吧。

隽永的文字

  一
  如果生命停留不进,连美丽的清溪也将是一堆发臭的烂泥。这世界将会满身肮脏。
  流吧,小河。

  二
  自高自大的人来自盲人国。
  他把别人想象得比他矮许多小许多。

  三
  我站在窗里,你站在窗外。
  一片薄薄的玻璃把我们隔开。你向我招呼着,微
  笑着走了。
  我打开了窗。
  然后把你的微笑关在窗里。

  四
  深沉的夜。
  沉睡在群山。沉睡的树林。静。
  我们听夜潮拍岸。
  寂寞间,有月亮升起。

  这些片段,是摘录自舒巷城的《小流集》的。从这些片段,你可以品味到舒巷城文字的隽永。

智慧的火花
  《浪花集》和《小流集》一样,都可以当作一组散文诗来读。不同的是,《小流集》是“无题”的散文诗,《浪花集》则是在每个片段之前,都加上题目的。这里摘录三段,以见其风格。

  山泉
  山泉的路是曲折的,它要越过许多障碍才能走到山下去。
  穿过草丛,绕过山石,山泉缓缓地走着曲折的路。
  暴风雨后,山泉很快地越过障碍,向山下奔去,向大海奔去。

  瀑布
  谁说对自己热爱的工作全力以赴会有一天形枯力竭呢?
  我想起了瀑布……
  谁说对人倾心而谈会有一天把所有的倾尽呢?
  我想起了瀑布……

  青春
  青春向每一个人告别。
  但青春对那些热爱生活的人说:“我一定会回来!”

  每个片段,都含有一点“哲理”。篇名《浪花》,它的文字则是闪耀着智慧的火花的。

  (刊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新加坡《南洋商报》)
铿然一瓣莲花去
[日期:2005-9-15] 来源:私家侦探  作者:梁羽生 [字体:大 中 小]  

——谈舒巷城的诗

  连日滂沱大雨,想起舒巷城的一首小诗《雨伞》:

  (一)
  有人雨阻归程
  在渐沥声中羡慕
  一个手中有你的行人

  啊,你撑起满天银雨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前。

  (二)
  在谁家沉睡的门外
  雨伞,你在雨夜中绽开
  如一朵水中的睡莲

  哦,你穿过灯下的迷濛,
  去时,越过路上的泥泞
  归时,携着一个无尘的梦

  这首诗的“意象”很美,如“撑起满天银雨”,“如一朵水中的睡莲”,“归时,携着一个无尘的梦”等等,都是很新鲜,?很有“诗境”的构思。他并不刻意押韵,但在音韵上也予人以一种和谐的美感,是一首经得起咀嚼的好诗。
  舒巷城的好诗常有“神来之笔”,再举他的一首《邮简上的诗》为例:

  (一)
  远航的窗外,云在天涯
  踏千层白浪而来
  人向东行,又是向西飞去
  而西飞却是向东行
  谁知道我耳畔的机声
  响过了多少
  鲤鱼门海峡的潮音

  (二)
  此时在遥远的东边
  正是万家灯火
  这里,客中的时间
  巳渡过了昨夜的银河

  但你可曾想到,我的思念
  竟象星光一样飞奔
  向着前一夜陆地上

  抬头与我共看星星的人从“耳畔的机声”,突然联想到“鲤鱼门海峡的潮音”,堪称“飞跃的联想”。从这首诗可以领悟到“时空交错”的写法。
  舒巷城能写新诗,也能写旧体诗,选录他的三首七绝如下:

    看羽毛球比赛(两首)
    铿然一瓣莲花去,如雪飘飘眼底明。
    白羽翻飞千变化,横空急鸟挟风声。

    峰回路转轻盈过,看似闲云却不停。
    各挽天河分界上,龙腾鱼跃扑流星。

    乒球曲
    横空跃马银球转,去也蹁跹急前催,
    直到旋光奔似电,四方霹雳爆春雷。

  写球类比赛,一要写出该种球类的特点,否则若是只用泛泛的形容词,就可能弄到羽毛球和乒乓球不分了。二要写出“动态”之美,一般而言,“动态”是比“静态”为难写的。作者在这里用上新奇的比喻,比喻又十分贴切,这就能够具体生动的写出了。例如羽毛球之如“铿然一瓣莲花去”,之如“横空急鸟挟风声”,都是设想奇特的比喻,尤其在“一瓣莲花”上用上“铿然”二字,本来是静态的莲花,也就显出“动态”了。这也可称为飞跃的联想吧。他的旧体诗和他的新诗一样,都是风格清新,时有神来之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