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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1)  疗妒仗灵丹 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 相逢隔世话前因
第一回(2)  疗妒仗灵丹 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 相逢隔世话前因
第一回(3)  疗妒仗灵丹 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 相逢隔世话前因
第二回(1)  无意儆凶顽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红花
第二回(2)  无意儆凶顽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红花
第三回(1)  御邪除凶 万顷烟波飞血雨  临危遇救 千重雷火拥金莲
第三回(2)  御邪除凶 万顷烟波飞血雨  临危遇救 千重雷火拥金莲
第四回(1)  义重师门 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 绝海屠妖龙
第四回(2)  义重师门 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 绝海屠妖龙
第四回(3)  义重师门 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 绝海屠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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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1)  疗妒仗灵丹 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 相逢隔世话前因
 
  离徽州北门二十余里,过了二十里铺,再往西折,沿着临溪前行三数里,便见前面绿云如雾,柳浪含烟,一大片垂杨掩映着数十所人家台榭,地名景贤村。全村沈姓最多。
  沈祖明初曾为御史,为人刚正,不附权贵,因忤时相去职。饱尝世味之余,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险恶,祸福无常(明初官极难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薄,稍不称旨,立有杀身夷族之忧)。自己年将半百,只有独子丕绪,年才十三,人虽谨厚,天资并不聪明。
  读书只求明理,田业足能自给,何必要什官做?于是连儿子也不令进取。入学之后,有了一领青拎,便不使再习时文,去赴科考,父子二人家居耕读。地当新安江的上游。山则黄山白岳,矗然入望;水则绩临二溪,一苇可航。家业又颇富厚,七八顷水旱田园之外,城里还有两处制笔墨的大店铺。所居又具园林花木之胜,庖厨精美,生活优裕,山光水色,焕紫索青,嘉木名葩,争芬竞艳,无不常年领略,尽情享受。至于遥山近水,选胜登临,更是年时例举。为了家居安乐,并还时常告诫丕绪,子孙不必远出争求名利,只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读家风已足。以后子孙从小读书时,便应教以农耕和经管家业之事。大来去应科考,取得衣冠,便即归耕。既免受那宦途风险劳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气息。
  丕绪因乃父风雅旷达,濡染成习,名心极淡,当时应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遗嘱,不事进取。家居自多乐事,只是和乃父一样,子息艰难。娶妻田氏,十多年并无生育,性又妒忌。丕绪忠厚懦弱,并不敢作纳妾之想。
  田父济农,人颇迂腐,又受过沈家好处。封建时代,重男轻女,妇女不育,曾列七出之条。见女儿嫁了多年,子女全无,又不代夫纳妾,认作大逆不道,惟恐无后。这年忽接乃女归宁,再三严词告诫,晓以利害。田氏虽妒,却听父母的话;又想起再拖下去,万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家业,岂不便宜外人?当时也颇感动,回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
  连看了几个,俱觉所相女子,比自己年轻好看,恐丈夫宠爱变心,百计挑剔。似这样茬苒经年,终未把妾买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时,乃父见她久未办成,以为有心延宕,竟代她做主,买了一女送去。为防女儿作梗,并令乃母前往主持,立逼当日收房。那妾名叫凤珠,小家碧玉,颇有丰姿。田氏才知弄巧成拙,无奈内迫亲命,外忌人言,只得勉强谢诺。丕绪中年纳妾,情趣可知。田氏见他专爱新宠,自然妒火中烧,偏生从小就怕父母,不敢违抗。乃母偏受乃父之命而来,守伺婿家,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闹,看去简直非要呆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气,休说争夕,连想和丈夫吵架都办不到。丕绪见有岳父母做主,非出自动,妒妻面前有话可答,乐得消受。虽还不敢公然恣意温存,夜夜专房,但是心头爱宠,诚中形外,有时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当夕时,悄声数说责骂外,在恨得牙痒痒,无计可施。还算好,只过了三个月,凤珠便有了身孕。
  田母这才回家,行时暗中诫女说:“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须知你是结发原配,女婿为人又好,爱点新鲜,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对你仍和从前一样,决无宠妾灭妻之事。侧室儿女,名份上仍是你的,只借她肚皮过路,有什相干,况且家业全归你管,有什不足之处?我去之后,你格外要对新姨好,使她好好生养;不要因你几句气话,使她孕中气苦,伤动胎气。丈夫面前,切不可说气话。多年夫妻,他本无纳妾之念,是你父母强他如此。你越体贴恭顺,他越觉你好;争吵气话,白伤情感,全无用处。”说完出来,由丕绪亲送回去,称谢不置。田氏果觉出子息生育关系重大,只当晚和丕绪吵闹了一夜,对于侧室并未发作。
  凤珠还当正室贤淑,哪知就里。只是丈夫近来进房时少,几乎十天八天才来同夜一次,说是日久情淡,偏又温存备至。问是何故。答说日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无如相爱大深,恐到时情不自禁,只好狠点心肠,不常到房里来了。风珠因别的相待都好,哪知丈夫苦处。每当同夜之际,总说:“我非荡女,知道子息重要,同床并无别念,你也深知。无奈一人寂寞,虽不敢想夜夜厮守,只想时常见面,和以前那样,隔一两天,来我房中夜谈一回,有何妨害?”此时丕绪爱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家,到爱妾房中聚上些时,苦中作乐,分外情热。
  田氏看在眼里,忿恨已极。快要熬到临月,凤珠年幼娇痴,有口无心,头生胆小,又正赶田母闻信,赶来照料,竟当着田氏母女说:“我并非不知胎教,老爷近数月不大肯进房来。连日常做怪梦,醒时吓了一身冷汗,老是胆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对老爷说,请他另外搭张床在房里,临生再搬出去,可好?”田母闻言,便知乃女表面对她好,暗制丈夫,不许同房。风珠又柔顺天真,动人爱怜。不等女儿开口,立命下人照办,并把爱婿唤来告知。丕绪自是心喜。
  大家盼儿心切,已经足月,又经医诊断,说是日内必生,全家都在留意。产妇母子所需各物,也早停当。谁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并不下垂。一晃多过了两三月,急得翁婿两家到处求神许愿,终无灵应。田氏先疑怪胎,当延名医诊治,脉象却又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个月份上,这晚丕绪,正陪爱妾说笑,引她喜欢,突然阵痛发作。
  幸而富家准备齐全,田母又有经验,当日下午见凤珠凸腹下垂,前胸内陷,料定日内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等赶往房中一看,产妇竟是难产,已经疼晕过去。此时生产,全凭收生婆与老年妇女经验,一遇到这类带有危险症候的难产,只有求神拜佛,直无善策。
  一家人又盼予心切。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侧室得宠,已经气极,又怪她假装胆小撒娇,利用乃母,老早把丈夫霸占了好几个月,男女二人终日厮守房中说笑,恩爱非常。偏又来了一位只顾女婿喜欢,不管女儿闷气的亲娘。平日向着那小贱人,百般将就,并还故意睡向自己房内,明为作伴,实则是怕自己争丈夫。每日气得心痛,偏生无法出口,于是把所有怨毒种向凤珠身上。好容易熬到临月,又是一个难产。半日之间,凤珠死去活来,疼晕过去好几次。胞浆已破,流了满床血水,婴儿头早倒转,已经露出顶上胎发。无奈婴儿头大初生,产门窄小,嵌在里面,钻不出来。照此形势,时间一久,母子全伤。收生婆已说只能顾一头,不能全保,请问主人是保母保子,走哪一头,以便下手。田氏自然巴不得借此公报私仇,去了这眼中钉,还白得一个儿子。
  幸而丕绪平日虽怕老婆,当此爱妾生死关头,一时情急,竟然据理力争起来,说:
  “取子弃母,万无此理。她入门不久,便有身孕,可见生育容易,不过头胎艰难而已。
  休说婴儿男女未分,就算是个儿子,命中该有终须有。我本无心纳妾,原是岳母恩怜,贤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并无失德,决不能为了保全婴儿,草营人命。”一面正色坚执,大争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只要大人无伤,必有重赏。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报应,只想母子都保,无所主张。田氏见丈夫自发动起,说什么也不离开产房,为护爱妾,竟改常度,向己力争,面有忿色,越发恨极,乘着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际,气得咬牙切齿,连男带女,一齐咒骂。凤珠在床上听得清楚,连气带急,当时逆血上行,哭喊得一声:“老爷,由我死吧。”就此死去。夫妻二人正在吵闹,还未听见,收生婆一报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愿,自不再闹,而且转怒为喜,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取胎,免得婴儿闷死在内。丕绪忽然冷笑一声,喝道:“哪个敢取?我宁断子绝孙,也须还她一个整尸。这等家室,不如无有。我日内便出家了,要这送娘儿作什?”话未说完,目中痛泪也自夺眶而出。
  同时田母原看出乃女近来神情不好,恐她吵闹,守在房里。后见情势越险,情急无计,才往佛堂求告。闻报大惊赶来,进门知道人不救转,女儿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赶往床前,细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许能有万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领大差,不顾唤人,忙将大碗浓醋往火盆上泼去。一面忙喊:“取纸来熏。贤婿不要优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无横死之理。”丕绪终是忠厚,气急悲愤之下,和田氏闹了几句,见岳母如此关心,反而不好意思,满面通红,无话可答。泪眼注视心头爱宠,正在伤心凝盼,忽见丫头奔人报信,观音庵聋师父同一中年女尼,要见外老太太。
  田氏一听丈夫为了妾死,竟要出家,虽然气愤,也是惶急,坐在旁边,正没好气。闻报方喝:“蠢东西,也不看看是什时候,你老爷为了心上人,快要当和尚去了,谁还有什心肠接待她们?”话未说完,田母已一迭连声直说快请。丫头刚一转身,便听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号走进。田母喜道:“这就好了。”随说,人已抢步接出。
  原来观音魔老尼是个聋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只因素来信佛好善,所居邻近,见她年老耳聋,庵中清苦,时往拜佛布施。聋尼时常求助,并说不是己用,乃是代她行善,接济好人。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实是清苦,颇为赞佩,不问多寡,有求必应;自己有什事,也常向她庵中许愿虔求。日子一多,渐渐觉其每次求告,只要聋尼在侧,似有意似无意地偶然答上一两句话,日后必有灵应,情知有异,信奉观音也愈勤谨。便这次凤珠怀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机。后来足月不产,两三次前往访问,均值老尼远出未归。上年家人重病,便因她赠药得痊。知她向不无故登门,此时前来,必非无故。
  等到外屋一看,果然还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来。状甚恭谨,迥与往日相见,耳聋懒散之状不同。见面便指中年女尼说道:“这是我大师伯,在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居住,法讳上芬下陀。偶经门外,闻说主人侧室有孕难产,恰带有两丸催生药在此,不论产妇母子及已生未生,只要在当日内,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来另有去处,从小也当男儿看待,不必缠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财产,便可因她保全了。还有你和令婿,俱是积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这些缘孽,已求家师伯代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赠令爱丹药一粒。就在产妇回醒时,将符焚化,再请令爱服此丹药,自有灵效。出家人不愿轻人血房,请自将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终微笑,一言未发。
  田母喜出望外,闻得房中哭声呜咽,知在危急,不愿多说,匆匆礼谢,赶进房去。
  见产妇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母子全无生理,恐受埋怨,已经溜走。忙喊:“贤婿躲开,包你能活,灵丹来了。”丕绪已经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听得见。田母终恐时久耽误,老年人气弱,拉了两下未拉起。
  所幸产妇死前发话,未一个字是开口音,口张未闭,忙把两丸丹药塞向口里。初意产妇已死,不能下咽,忙唤人取水冲灌。忽闻异香自口发出,跟着口便闭拢,一个喷嚏,人便悠悠醒转。田母喜极,急喊:“姑爷,快些躲开,新姨已醒,肚里还有胎儿,莫被你压坏。”
  同时凤珠本是污血逆行,将气闭住,虽然两太阳穴直冒金星,闷胀无比,知觉并未全失。耳听丈夫哭喊,与正室争吵之声,心如刀割,只干着急,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了一会,周身血脉全滞,快要走上死路。猛觉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气,由喉间冲人腹内,晃眼布满全身,关窍立通,遍体轻快舒适,痛苦全消。只是腹中震动,产门似要分裂。
  当时神智清明,知将分娩。睁眼一看,丈夫泪眼模糊,伏身胸腹之间,正在哀声悲哭。
  忙也伸手,连推带喊道:“老爷请走开,我底下不好,怕要生呢。”
  丕绪原知岳母拉他,以为人死不能复生,不信能够活转,悲恸之极,意欲尽情一痛,故作未闻,目光仍不时扫到爱妾脸上。嗣听田母说得紧急着重,又放了两丸药在爱妾口内,猛想起常听岳母说起聋尼,绝望之余,方生希冀。爱妾已妙目流波,面色转变。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兴之极,正待抚问温存,吃田母、凤珠一喊一推,立时明白过来。
  平日拘谨的人,不禁羞得满面通红,连忙爬起。一回身,正赶上田氏看出这场乱子太大,丈夫固执,爱妾情重,人如死去,纵不出家,必不会与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万分,后悔无及。人一醒转,一想丈夫可恶情景,重又勾起妒火。虽因人刚回生,恐再气死,话未出口,两下里这一对面,由不得恶狠狠瞪了一眼,叹了口气。丕绪此时心气渐平,见田氏双目哭肿,想起以前夫妻也颇和美,只嫌她脾气乖张了些,适才话实在太重,也自内愧。刚把头一低,想不起说什话好,田母早把那道灵符向烛上点了。符火光中,似见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田氏立似头上有人击了一掌,跟着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觉疲倦异常,随即转身坐下。田母见她面色转和,不知灵符已经生效,随把丹药递过道:
  “这是老师父给的灵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这药,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过服了。这本是瞬息间事。
  田母忙完这头,又忙那头,因料定婴儿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唤人去催时,忽听产妇急喊:“外老太太快来,底下胀得厉害,肚子偏又一点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钻出来吧?”田母以为产妇生时必有阵痛,婴儿在里面闷得时候太久,虽信灵丹神效,终是悬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无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谢,就便询问两句。问言还未及答,忽听床上“哇”的一声。这一来,连田氏一齐慌不迭赶了过去一看,婴儿前半身子已经钻出。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无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见得多了,忙伸手轻轻一扶,婴儿便随手而出。跟着绰起旁放的新剪刀,将脐带剪断,打上个结。压住一看,是个女婴,虽觉美中不足,总比没有的好。匆匆略拭儿身浆沫,包好递与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听产妇失惊道:“外老太太,请不要走,里面还在动呢,难道还有一个?”田母闻言奇怪,刚伸手想摸肚皮,哪知这个生得更快,“哇”的一声儿啼,又钻出大半身来,忙伸手一扶,竟是一个滚壮男婴。并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婴周身紫黑,一点也不好看,又生着一颗大头。忙又剪了脐带压住。一会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后果,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赶回,进门道喜,认为这等转危为安,毕生未见。高兴头上,又累了些日,田母也未说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来洗脸水,令丕绪夫妻一同往谢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与各亲友家报喜。及至堂屋一看,两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乱,也无人见她们走出。准备过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谢。到日,田、沈两翁婿亲往道谢。庵中原有住持,说聋尼原是寄居,自从上次走后,便未再来。只得多布施了些银子,重新翻盖,时往虔诚礼拜不提。
  沈丕绪也是平日为人忠厚,乐施好善之报,不特心头爱宠死里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兴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后未再争吵,并还从此改了脾气,和风珠亲如姊妹,互相敬爱礼让,端的美满已极。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轻女,凤珠又只生此双胎之后,更不再孕,儿子越成了宝贝。加以乃子沈瑶聪明伶俐,十分听话:长女沈琇聪明固是绝顶,但是顽皮强悍,生性奇特,淘气已极,又生就一颗大头,巨眼狮鼻,大耳阔口,头上还长着好些磊块,相貌十分丑怪。本来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双大脚。一个大家闺秀,偏是男子性情,从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纵矮。除读书还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内应习之事,全都不喜。又爱管点闲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纪虽只八九岁,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对于父母,也知孝顺服从,只一离开,仍是故态复萌,闹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无可如何。生母凤珠出身小家,因自己胜命几乎送她手内,丈夫几乎因此出家,对她恨极,时常背了丈夫、嫡室责骂。沈琇虽知父亲还疼自己,但恐父母争执,甘心领责,从不告诉,只专寻向乃母举发的人报复出气。凤珠也是一个强脾气,见她一任打骂多凶,从来咬牙忍受,倔强不哭,非等自己动了真气,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声求告,否则决不开口,越发厌恨。
  沈琇一晃十五岁,书读得颇多。见父母三人钟爱乃弟一人。父亲、嫡母对她虽不十分珍爱,却不打骂。爹爹也还有疼爱的时候,便说几句,也是温言劝解。生母偏爱兄弟不说,简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计承顺,按捺自己,不再顽皮生事,无奈怎么也得不到生母的欢心。爹爹不许打骂子女,嫡母也常劝告,偏是生母一背了这两人,非打即骂。
  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盗行诈,自己看了有气,时加做戒,于是成仇,时常偷向生母告发,并加枝叶,又嫌生相太丑,以致全无母女之情。总想大来稍好,反而更甚。
  外婆最爱自己,偏难得来。越想越伤心,独个儿背了家人,去往后园一块假山石后,痛哭起来。正在心酸泪流,息怨自艾,忽听后门外乞讨之声。
  沈琇性虽刚直,却有父风,最喜济贫。家又富有,丕绪夫妻宽厚,子女用钱随便。
  沈琇一则貌丑,生具男相;二则田母永记神尼之言,每来一次,必嘱丕绪夫妻三人善视此女,不要严管。因她生小顽劣,谁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只不过大家规矩,仅在后门口遇上穷人,施舍一些,不曾独出罢了。这时一听乞声悲咽,立动侠肠。收泪赶出一看,乃是一个中年丐妇,好似贫病交迫,挣扎乞讨,人已不支。随行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干,一目已眇,板着一张窄脸,面无血色,奇丑无比。见了沈琇,忽舍乞妇,过来跪下叩头,指丐妇道:“好小姐,她要死了。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也带我两三年。请你赏她一口棺材吧。”丐妇原想讨点钱来,或是残食,一听这等说法,急骂道:“该死瞎丫头,什话都对人说。你想我死,有什好处?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说时伸手要打,似想当人不应如此,重又装作有气无力,求告道:“小姐莫听这丫头乱说,她实是我亲生,想是昨日听了恶人的话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汤水不沾牙,求小姐发善心,赏点钱和吃的吧。”
  沈琇明已看出丐妇神情凶恶,装病骗人,不知怎的,会和眇女投缘,甚是怜惜,也不理那丐妇。见眇女仍跪地上,斜着一只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发不忍,脱口说道:“我答应你施一口棺木,你起来吧。”眇女叩了三个头,称谢起立。乞妇没料眇女一请即允,忙抢口道:“我实是病得快死,我女儿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过你没地方买去,折钱与我,自己去买,省得劳动小姐。”沈琇喝道:“你少装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买法?想骗我折钱去用,没那么便宜,我不是好惹的。你少开口,我向来说话算数。”丐妇见她变脸,凶睛一瞪,本要反唇相讥,听到未句,觉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大多心了。”沈琇也不理她,径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钱,我不晓得,也不放心交你,累你受气,但我信你的活。这花婆如死,可往前门寻一姓刘管家,说我已答应,叫他买口棺木,带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无法料理,岂不是好?
  他如不肯,我早晚必来后园,一喊我就出来,包你办到。还有你太可怜,且等一会,我给你找点吃的,再带点钱去。”眇女方说不要,沈琇已经回身飞步跑去。回房取了点零碎银子,另唤随身小婢去往厨房取那吃的,重又赶往后园。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妇决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脚步放轻,掩向门侧偷看。
  丐妇正指着眇女,咬牙切齿,低声辱骂。眇女年纪那么轻,神态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
  “我因这几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并不怀恨,反给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后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骗的吗?你如不要,我便退还人家。骗钱却是不干。我罪孽将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样,不信你就试试。我爹娘必还尚在人间,是你定没脸见我爹娘,才不肯说真话,偏有人对我说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寻去了。”丐妇越听越怒,口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吗?”随说,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两下。眇女也不躲闪,也不告饶哭泣,只眇着一只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无一毫表情。
  沈琇见状大怒,由门后抢出,大喝:“你敢在我门口打人?”纵身上前,就是一掌。
  沈琇天生神力,如换别人,这一掌决吃不住。谁知丐妇甚是矫捷,身微一闪,便已避开。
  沈琇还想追打时,眇女已抢向前面,跪在地上,双手连摇,口中急喊道:“小姐,你打不得。我手尽是泥土,莫为拦你,污了你的衣服。”沈琇向来任性,怒发时永拦不住,这时竟被眇女感动心软,立即住手。那丐妇也目闪凶光,冷笑了一声,独自走开。沈琇见丐妇行动矫健,哪有带病神气,越发忿恨,唤起眇女问道:“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过,怎也不躲?你家父母做何营生,因何落于此妇之手?可说出来,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这活罪如何?”眇女道:“难女也知恩主好心,无奈这是前孽,不到时候,不能明言。虽然她今晚必死,难女灾却未满,到时自会寻我恩主去的。此时她心中恨极,也许想出恩主一点花样。无如恶贯已盈,她那仇人到处寻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时前后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钱如取来,可赏给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后,无人帮我,仍要伸手向人。”
  说时,小婢已端了些菜饭走来。因知小姐脾气古怪,又未说给花子吃,只当自用,挑了两样好菜,连饭端来。沈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问道:“我看此妇分明是装病,如何会死?”眇女低声悄说:“恩主快莫再问,防她听见,和我作对。她也是被逼无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这几年她快成馋痨了,难得恩主赏了这好饭菜。
  她负气走开,不好意思回来,将死的人,恩主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容她做个饱鬼如何?”
  沈琇虽是将信将疑,但因眇女说话诚切,直似句句真实,只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极投缘,便允了她。恐饭不够,还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说无须,自己吃不多少,丐妇饭量虽大,这么多菜饭也必够了。沈琇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妇遇仇稍晚,先自发难,虽知无什大害,终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讨饭之言,便将回房时随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银子,全数先交与她道:“你先藏起,再叫这狗婆娘来吃,省她看见又要。”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怀里,只留了二钱重一块拿在手上。又向沈琇求道:“恩主可怜难女吧,她来吃时,千万不要说她,也不可再向难女问话。只作为见她打我,打抱不平,经我一求,消了怒气,因此舍饭赐银,最好。我知恩主也许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无如此时实不能明言相告。
  少时如能再来,定当奉告一二。也许恩主还能亲眼看见一点,只不要对外人说便了。”
  沈琇闻言,不由动了好奇之念,全都应了。
  眇女随将饭菜匆匆拨些吃了。正要开口,忽听丐妇远远喊道:“该万死的瞎鬼丫头,不管老娘了么?再不回来,莫怪我狠。”跟着叹息了一声,甚是凄厉。眇女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转惊惧,急喊道:“邬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说好,不怪你了。这里有好鱼肉,不是残食,你快来吃吧。”沈琇先见眇女说话吞吐,斜着眇目直看小婢,知她还有话想说,便命取壶茶来。小婢见了眇女虽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只得含忿领命去讫。
  眇女听出丐妇负气,只想自己讨了银钱回去。见小婢已经走远,四顾无人,忙凑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邬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规,罚她乞讨七年。人甚凶恶,如来,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异人指点,说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时后必死,并且就在西墙外空地之上。适见园中假山,正可看到,只藏处必须隐秘,千万不可出声,以防不测。我现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妇死后,必须寻去,否则此时便随定恩主了。邬二娘就来,请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后,我也许再见恩主一面,到时再说吧。”
  沈琇刚刚点头,忽见门外沿溪走来一个身材矮胖,长髯过腹的短衣怪人,眇女面色遽变,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生就一颗扁圆的头,浓眉如漆,巨目内陷,大鼻扁阔,长耳垂肩。时已十月,还穿着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黄夏布短衣,左胁下夹着一枝短篙,长只尺许,背上斜挂着一个粗麻布的包袱,神态甚是从容,缓步往左侧溪桥对岸柳荫之中走去。便问:“你怕那老头么?”话未说完,眇女忙摇手低语道:
  “恩主请信我的话,不要多问吧,夜来自会明白的。”沈琇见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
  又待了一会,才见丐妇由墙侧树荫中,如做贼一样,轻悄悄掩了过来,面上本就带着忧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争论,说了几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妇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几下,然后向眇女赶来。才到身前,眇女一面将银子递过,一面手指丐妇,悄声说道:“我们有一债主,已然寻了多年,便是适才那拿着一根短竹篙的老头,少停必要回来。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园里去,等老头走过,我们再走吧。”
  沈琇对眇女信任,本是出于自然,性又义侠,见丐妇此时凶焰尽敛,满脸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动了恻隐。一面点头应允,一面问道:“该他多少钱?欠债还钱,有什么害怕,莫非还逼死你们?”眇女不等说完,便忙插口道:“这债没法还,请不要问了。”
  说时,丐妇将银接过,已先闪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说,将所剩食物递过。丐妇接了便吃。小婢因见小姐行事奇特,赌气又往厨房取了点饭菜,连茶一齐端来。沈琇因见丐妇吃得又快又香,觉着穷人可怜,又嫌眇女吃得太少,执意要叫眇女吃些,并命丐妇饱餐。眇女道:“难女大胆,求小姐始终恩怜,由那位姊姊看住我们,小姐先去园门站上一会,听难女请再回。老头如向小姐打听我们行踪,可告以二娘到来,讨了饭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万不可得罪此人,越发感恩不尽了。”沈琇笑道:“这有什么?替你们支走债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你们当贼,待要回头看住什?”眇女忙道:“这盘碗还无人收呢,小姐快去吧。”
  沈琇刚到园门,便见那矮胖老头过桥走来,沈琇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门内草花,暗中留意相待。老头果然走向门外问道:“借问大小姐,适才可见一女花婆由此经过么?”
  沈琇侧顾老头神色甚是和善,随口答道:“这后园外常有人乞讨,我也没有留意。”老头道:“是持一根青竹竿,上面还带着两截残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
  沈琇道:“我想起来了,这人还带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小女花子。先向我讨吃的,口出不逊,被我赶走。只给小花子吃了点饭,剩了不少。她又回来,经小花子说情,才把剩的也给了她,一同往西头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怜,那花婆却不是好人,说话神气,无不讨厌。你打听她,可是你家人么?”老头先听沈琇说花子被其赶走,便不住四下查看。
  及闻去而复转,并还讨了饭去,意似奇怪,答道:“想不到此女竟会落到贼花婆手里,这几年的活罪,真够受的。小姐,那贼花婆不是好人,我寻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家的小姐,适才不合出口伤她。此妇为人凶毒,此时按说不会平安。就说她人穷志短,腹饥难忍,连她门中不吃回头饭的惯例都不再顾,仍向你讨了吃的而去,也必不会就此甘休。
  请你仔细想想,她如何走法?说些什话?或是放了什么东西?务要明言,免得少时吃苦。”沈琇听出蹊跷,想要盘问,但恐于眇女有碍,防漏马脚,没有出口,故作不经意之状,答道:“一个花婆,舍点钱和饭食与她,一走了事,谁还留意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样?”老头冷笑道:“我是好意,你还是再细想想的好。”沈琇没好气地答道:“人说上年纪的人嘴碎,果然。我只知她往西走,在前面桥下停了一停,我便进门来采花,别的全不晓得。你各自走吧。”老头倏地浓眉一皱,转身便走,自言自语道:
  “我不信贼淫妇会改了脾气,一时疏忽,竟会没有认出此女。且看贼淫妇闹的什么鬼,如何在我手底滑脱。”
  沈琇只作未闻,刚回向门内,小婢忽然跑来,说道:“那小花子实在可怜,她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她们的仇人还要走回来,也许有话盘问呢。”说时,沈琇已由门隙中望见老头去而复转,便把背向门外,算计人快走近,故意怒道:“你忙,你自吃去,我非把花采齐,够扎两个花篮,决不吃饭。再如惹厌,我打你了。”小婢也颇灵慧,见老头已向门外立定,似要开口,欲言又止之状,便接口道:“老爷大大都早吃过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锅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时,才来请的。既不想吃,我帮小姐采吧。”沈琇道:“今天遇到那个混账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气。后给她银子和菜饭,拿了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一会又来一个老头,向我打听,倒像是个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问不完。一个花子,谁还管她来踪去迹?他又说女花子不是好人,仿佛不该赶她,许要闹鬼害我似的。她要是好人,还不会当花子呢。我周济了她,反要害我?休说不会有此事,就算她是个真鬼真怪,我从小便有神尼芬陀师父保佑,外婆说我大来还要出家做神仙,会怕她么?何况明明是个穷人。”话未说完,小婢偷看老头面色,好似吃了一惊,匆匆回头,又往西方来路重新走去。沈琇虽然生有自来,终是年幼天真。因从小便听外婆说起神尼芬陀赐丹保产灵迹,听神尼行时口气,大来还要出家修真之意,自己对那二位神尼也极向往,对神尼芬陀更为在念。尽管从未见过,仅听外婆传说,时刻都挂在口边,成了习惯。原是一句无心之言,不料竞因此免去一场大祸。
  老头走了一会,忽听眇女在唤小姐。小婢已经先去,方想:“此女怎么恩主、小姐,时时改口相唤?”丐妇已和眇女走来,向沈琇道:“实不相瞒,我乃黑煞门中弃徒。照你适才言行,我此次回来,也不与你甘休。不料我狭路逢仇,你一富家之女,竟敢放我进门,还照小瞎鬼的话去做,将仇人引走,我又受了你的周济,再向你一个无知幼女计较,显我量小。无如我乍来时不知你为人如此忠厚,已然行法,不能收回。如信我话,今晚子时,你取一长竹竿,上绑雄鸡一只,插在那旁假山之上,人立其下。到时如有变故,无须惊慌,只把长竿一甩,鸡声一叫,便可无事,决不伤你。可是不到亥时将近,竹竿却不可立,以防不测。我那仇人是鬼母朱樱徒孙,幸你装得极像,他比我门中法规更严,永不无故伤人。你夜来只要不露出帮我,便可无事。”如在平日,沈琇见丐妇如此傲慢,定必发怒。这时竟会福至心灵,觉出事有跷蹊;又见眇女闪在丐妇身侧,频打手势,以目示意,便不去理她。暗忖:“你这恶妇,我如何会来帮你?”反是丐妇见她不答,行至门外,照话又说了一遍。沈琇只是不睬。丐妇朝眇女看了一眼,意似失望,要她搭话。眇女也故作不解,眼看别处。丐妇无奈,只得快快而去。走出不远,忽然说道:“好心指点,如若不信,送了小命,悔无及了。”又和眇女争论了一阵,方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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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2)  疗妒仗灵丹 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 相逢隔世话前因
 
  沈琇见丐妇既说老头是她对头,为何随后跟去?好生不解。还有行时所说帮她的话,也甚可疑。想了一想,忽然省悟:那竹竿雄鸡的布置,并非为了自己解法而设,许她想仗以闹鬼也说不定。刚要转身,小婢忽然跑来说:“小姐你看,小花子在后墙地上画些什么?”沈琇闻言,赶往假山后墙脚一看,地上画有“恶人所说,请恩主务必照办,否则双方有害,事后必来禀告”等字,用竹枝划土而成,字迹端正。一问经过,才知适才眇女自沈琇走后,假说内急,往假山后去了一会,回来暗打手势,令小婢人走往看。年轻人多喜奉承,小婢因丐妇说话和气,与对沈琇不同,眇女相貌丑怪,话颇动人,又是小姐所喜,便把厌恶去掉,依言往观,字多不识。沈琇始终信任眇女,命将字铲去,不许告人。问明鸡栅所在,见园丁走来,后门已关。知道丐妇入园,已被看见,因不敢劝阻,又恐生事失窃,躲在一旁暗中查看,为防丐妇闪人偷盗,故此把门关上。一想自己所为也实可笑,好在详情未泄,便不理他,各自回来。
  沈琇生性好奇,傍晚先去鸡栅外选中一只大雄鸡,假说要取活鸡翎毛做一玩物,命小婢向厨房中要来,放在院中。所居就在园内,相隔假山只有一重院落,园中望月本是常事。园丁、更夫都怕这位小姐不好说话,沈琇又老早便命小婢传话,说要赏月,不许下人往假山一带走动,自然全都避开。竹竿绳干早已备好藏起。
  到了三更人静,先把小婢遣睡。为防万一,还把祖传的一口宝剑佩上。结束利落,独自一人,带了雄鸡,去往后园。见月明如水,到处静悄悄的。把雄鸡绑好以后,因离子时还早,便把宝剑拔出,照着自己平日无师之学,连纵带跳,乱舞了一阵,舞完,时光仍然未到,沈琇素常胆大沉毅,对于当晚的事又是将信将疑,没有放在心上。见假山左边尽头危崖独高,前面更矗立着一根石笋。山势虽极玲珑秀拔,因是人工堆成,除山顶建亭之处四边奇石突出,多不牢固。沈琇幼时最喜往假山上纵跃游戏,有一次,竟将近边砌的一块大山石纵塌,连人一起纵落。总算生具异禀,机智灵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轻体健,一见不好,乘着将坠未坠之势,双足在石面上奋力一登,身子斜纵出去,纵向对面丈许远近的一株梧桐树上,人未受伤。坠石吃那猛裂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连带登塌了好几大块,当时声势甚是吓人。事后被乃母重责了一顿。由此睹气,好几年没有往假山上去。沈琇素来好胜倔强,言出必行,只是应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终不愿上去,故此只在下面舞剑徘徊。
  这时独个儿闲得无聊,又想物色插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刚到亭前,忽然瞥见亭后墙外疏林广场,月光如画,阴影交加,静荡荡的,四外不见一个人影,夜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极真切。暗忖:“丐妇说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语。她不令我早立竹竿,必恐窥见之故,此举决非专一为我释嫌解法,必还于她有关。眇女平日受她虐待,怎又劝我照她所说的行事?还有眇女一个小花子,竟似久别重逢的故人,由不得心中对她怜爱。
  她更非常亲热,无故称我恩主,言动神情又极神秘,不似一个无知女孩。”追忆前情,又好笑,又奇怪,只想不出个道理来。随把地址觅好,估计亥时将近,便把竹竿取上,对着外墙,立在亭外危崖石笋之后。觉着地势甚好,有那石笋挡住,墙外的人决看不见。
  插好仍去亭内,准备候到子正,不问有无异兆,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剑相待。
  刚往石头上坐下,便听后门轻轻敲了两下,微闻唤了一声“恩主”。知是眇女前来,心中大喜,连忙赶下。刚到门前,便听眇女悄声急唤道:“恩主先莫开门,我自会进来。
  但我知园中人多,只请告我何处无人好了。”沈琇忙道:“从这里起,直到你日里去的那一带,都没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托词赏月,俱赶到花房里去了。”话未说完,一条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飞堕。沈琇见她小小年纪,这么高的园墙,竟能悄没声息飞越过来,越发惊奇。未及问活,眇女已先开口急问道:“恩主,长竿、雄鸡立好了么?”沈琇见她神情惶遽,语声发颤,好似有什危难刚刚脱出之状,好生怜惜,便拉着她一只又瘦又干的小手安慰道:“你别怕,到了我家,就无妨了。那恶妇说的话,我已照办,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眇女吃了一惊,边拉沈琇往假山走去,边问道:“恩主何时插竿?
  可见园墙外面树林里有什动静么?”沈琇答说:“你来时我刚插好,入亭还未坐定呢。
  墙外空无一人,有什动静?你手抖则甚?什事如此害怕?”眇女闻言,吁了一口气道:
  “事情真巧。请勿见怪,此时不暇多说,好在只有个把时辰便完。假山形势甚好,定可隐藏旁观。少时我不说话,恩主不要开口,不久必有奇事发生。恶妇今夜遇见仇人,虽然十九难干活命,但我们已答应了她,决不失信。我上去,先给她一个信号,使有准备。
  双方都非好人,谁遭报也是应该。恶妇人较阴毒,尤其该死。约已践了,且看她数尽与否。只竹竿由我代掌,恩主旁观便了。”
  沈琇闻言不解,本想盘问,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墙外细看了看,又见插竿之处,丑脸上方始转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横宝剑,越似心安意喜。拿起略微观玩,便打手势要过,匆匆赶去亭外,用剑尖环亭乱划。划完取出一物,才有黄豆大小,向空弹去,立现一点绿色火星,飞向空中,一闪即灭。随上亭来,低声悄告道:
  “恩主福命真大,这就好了。”沈琇对于眇女,由不得心生怜爱,不论什事,都觉合心,丝毫不舍拂逆。两次想要问话,均被悄声摇手止住。幸亏素性刚直,如换别人,见此诡秘行径,定必激怒,非要盘诘出个底细不可,何况是个风尘中的小女花子。这时竟为眇女诚恳辞色所动,不特毫无忤意,反怜她人小力微,万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帮她。
  正在盘算,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后面,向墙外疏林中查看了两次。忽然凑近,低语道:“我来时,还见对方有人在左近来往,心恐恩主不知双方邪法厉害,甚是愁急;又听竿已插好,越发担心。恩主形迹未被对方看出,还可说是运气好,插时凑巧,人已离开。天已子初,按说就不交手,这等不见不散的死约会,不论何方,此时总该有践约的人到来,怎会一点影迹皆无?此事奇怪,莫要恶妇在途中先就遇阻,对头早已隐伏林内,我们被他相了面去。我虽是他们门里出身,昨今两日又遇高人指点,事情毕竟凶险。恶妇因我年纪虽小,身边带有我娘给我的法物,对方又知我来历,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们规条,决不肯随便伤害,本意逼我同去应敌。我因日里她己行法暗算,非恩主答应为她埋伏解围,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夜来难以脱身,不得不强劝恩主答应。回去一想,鬼母门下虽然法严,不许用法力伤害无知常人。但是此法阴毒,如由恩主代掌,对方更想不到,双方仇恨又深,万一骤中暗算,忿极迁怒,豁出回山受责,连恩主一齐为仇,如何是好?其势又不能向对头告密。再者,我和恩主两生主仆师徒,一向言出必践。恶妇虽是凶毒刁狡,我随她乞讨受罪,由于灭消前孽,出于自愿,否则照我母亲传授,先前随时皆可逃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时而论,我比恩主还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颇机智,怎会去年已然受害不过,准备逃走,临时反自吐实,吃她乘我不防,下了禁制,平白多添苦孽?我们已经答应了她,能否使其脱身免死,看她运气,但我们必须把答应的话做到。
  “只恩主安危可虑,越想越愁急,她又看定了我,苦无脱身机会。后来为坚她的信心,免使疑虑,又想不久与恩主异地重逢,便要改邪归正,特地把所知道的两件法物献出。她因我平时一任凌逼,始终倔强,又不肯认她为母;再知我爹对她仇恨越深,留我转是未来隐患,几次想下毒手。俱因这两件邪教法物,非我亲传亲授,不能使用一件,并且一害我,立有反应。当时招来好些强敌,就夺了去,也是有害无益,眼钉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报复,引来仇敌,寻踪为害。在恨得牙痒,无计可施。本来是她心病,不料日里还对她讥嘲争闹,夜来反是吐口送她,又当需用之际。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脸上,她始终不知,以为今晚脱险之后,便可将这后害除去,一时高兴,疏于防范,被我抽空逃走。本定同在上面观战,使恩主看回热闹。照理,他们两派邪教拼斗,未发时,越是平静无事,再一不按时限,形势越更凶险。也许今晚月色太好,对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归,恐被撞上,误伤犯规之故。现在兆头大是不好,总算是恶妇一党又还内行,或者无碍。便恩主今生也是仙福无量,未必会受什伤害,但是目前毫无法力,处此危境,终觉可虑。还是请恩主暂且下去,如见无妨,再请上来观战吧。”
  沈琇一则怜爱眇女,出于夙因,关心太切;二则心高胆大,一向好奇,难得遇到这等奇事,不舍离开。低声笑答道:“你都不怕,我还会怕吗,我虽不会武,颇有蛮力,寻常一二十人,决非我的敌手。这口宝剑,经我常磨,也还锋利,原是家传,曾杀过不少人,正可为你壮胆辟邪。”话未说完,眇女低声笑道:“剑乃人间凡铁,适想来此行法掩蔽,苦无用具,恰巧现成,所以高兴。如用此来对敌,休说辟邪,直是废物,连胆也壮不了。请想,我一奇丑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来,智慧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谊太深,怎会如此垂青,有求必应?实不相瞒,初相见时,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遗忘,我虽勉强认出,终是云泥分隔,只急在心里,怎敢放肆?如非看出恩主对我恩意更胜前生,也决不敢像此时这样,想到便说了。还是听我的好,免我多了牵挂,到时转难应付。”沈琇虽听眇女的话,要她下去却是执意不允。正商说间,眇女口说着话,目光一直注视林外,毫未松懈。忽然回手连摇,示意禁声,另一只手又朝外指。沈琇起立,却被阻住,面现惊怖乞哀之容,不忍相强,只得仍旧坐下。好在亭当假山最高之处,只比亭外山石稍低,略微偏头,便可望见疏林全景。沈琇此时也在外望,并无发现。忽见眇女神色如此张皇,定睛往外一看,就这转盼之间,林中已有怪事发生。
  原来就这应答转盼之间,林当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五六尺高,绿阴阴的怪火,火中各端坐着一人,当中一个,正是日间往来溪桥,并向自己打听丐妇,身穿黄葛短衣的长髯矮胖老头。胁下夹的一枝短铁篙,业已插向背上,微露出一点篙尖。另两人身着黑衣: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满脸浮肿,一双细长怪眼,肿得挤成了一条缝,看去已极丑怪;另一女子,面黑如铁,身子细长,瘦骨嶙峋,一双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直射绿光,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尸,哪里像个生人。三人中,只她嘴皮乱动,似在说话。方在惊奇,眇女似看出沈琇想听对方问答,蛇行绕向林外,藏向石后,暗中用手朝前划了几下,扬手往外一抓。再掩人亭内,先用另一手连打手势,意似双方就快交手斗法,自己必须去往竹竿下守候,力戒沈琇不可出声参与,也不可出亭一步,不然彼此均有大害。沈琇见状,自更信服,虽然胆大,无有畏心,因眇女比完手势,又跪下苦求,只得点头应诺。眇女方转喜容,又打手势,表示对方说话全可听到。二次比完手势,将前抓的手朝沈琇耳际微微一放,果然林外问答全都人耳,清晰非常。
  只听中坐胖子道:“贼婆刁狡异常,日里我发现她门中害人形迹,立即追寻,竟会被她滑脱。其实贼婆多心,我虽和她多年仇恨,决不能背本门规矩,当时暗算。就便狭路相逢,除她自愿当时了断,决不使对方一无准备,不告而诛。还有我看那黑煞阴手,去向方位,决不会离开我去的那一带。现在左近只隔墙这所人家,门口又立有两个女子,贼婆心毒手黑,也许乞讨未遂,受人斥骂,下此毒手。我当时不合过于隐讳行藏,又恐贼婆在前,想寻到本人再说。过时分明已看见那小女花子,竟未想到闵烈之女眇女前年失踪,后听传言,竟被贼婆骗劫了去的话。等我想起,生疑赶回,人已不见。那两女子,有一个丑胖的,似是主人,根骨真好。如非师祖前番下有严命,不许再收门人,休说诱劫,连自投的也所不许,违者都死,不敢违背,如在前几年相遇,决放她不过。因此格外生疑,细心盘查,也没问出个道理来。黄昏时再经探查,她那阴手竟自解去。料定她已警觉,恐我向此追踪,竟不惜自残肢体,连人也顾不得害,就此消解。一面故现形迹,出来打过场。定于此地赴约,拼个死活,实则乘我不意,就此溜走。你看如何?”
  黑女答道:“此妇虽然淫凶无耻,但她受罚未满,怎敢再犯她本门临阵脱逃的大忌?
  此时未到,许是等什救星也说不定。好在刚交子正,不算逾限。二师兄又有了安排,三五百里以内,不怕她逃上天去。拿我们和她定约时说,逃走已来不及。到时这地方正是那家后墙,贼泼妇诡诈刁猾,莫与那两女子勾结,出什花样吧?”和尚插口道:“这个不会。我已访出这家姓沈,为人甚有善名。中年生双胎,临期难产,幸有两神尼赐他灵丹、神符,才保全母子。大师兄说,听她主仆问答,并还提到神尼芬陀是她师父,大来出家之言。我先来此,也曾细加查看,最合用的便是那假山,至今空无一物。贼婆暗下阴手,必是恨她,如何还会暗助?师祖近年最恨与正教中人结怨,不要招惹人家吧?”
  黑女冷笑道:“二师兄,我看你自五年前大雪山一行,被这老尼吓破胆了。以前那等好胜的人,会说出这等话来。我不犯人,人如犯我,无故助敌为难,莫非也退缩吗?”
  和尚闻言,意似愤怒,一双细长合缝的怪眼突射出两道凶光,正要发话。中坐胖老头拦劝道:“你们两师兄妹近年不知何故,老为闲话争执。四师妹忒喜多口,这等老尼,便多败在她的手下,也不为丢人,提她作什?今夜善者不来,来必不善。已命十一弟前往查探,此时未回。这是拼存亡的事,谁也不肯平白送死。贼妇现虽失势,终是强敌,休看我们人多势盛,毕竟人到才能分晓。自己人斗口,外人听去,也是笑话,何苦来呢?”和尚冷笑道:“我是因师祖有命,真个欺到我头上,谁还怕她不成?”黑女似想赔话,鬼脸上方露出一丝丑笑,忽然失惊,改口道:“对头来了!人数还多。我用来取笑的埋伏,竟会阻她不住,就快冲过来了。”胖老头道:“我早料到。既然如此,索性连法火也暂且收去,以免万一约来能手,威吓她不成,反吃看轻。”说罢,同时把手一挥,笼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见,只剩三人仍坐地上。月光下望去,直和泥人相似,不言不动。
  对方来势也甚奇特,人还未到,先听林外有一妇人娇声俏骂道:“我看是哪几个老不死的杂种,敢在我幺十三娘家门前欺人撒野?请人赴会,还摆了一路的狗脚印。圣人门前卖三字经,这些零碎点心,不经老娘吃的。有本事,把整桌酒抬出来,包赏脸吃你一个精光。”那语声乍听若远若近,好似还远,可是话完人到,一溜黑烟过处,一排现出口个妇女,丐妇也在其内。
  为首一人最是妖艳,穿着一身纯白孝服,神情也极荡逸飞扬,直似与人调笑,不带一点对敌神气,才一现身,便指着胖老头媚笑道:“我当是谁个想打我小寡妇的主意,不好意思上门,知道我恨人在我门前头逗猫惹草,近年老头子死后,我又懒得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法近身,故意借题目来勾引我呢。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胖冬瓜呀,莫怪邬二娘狂风暴雨赶来寻我了。不错,你两家先前有过节,你恨她,原也应该。但我为人及我寄居在此总该晓得,事前或猫或狗差一个,向我打个招呼,总算我混了这些年,老头子虽死,没有当家人,居然还有人看得起我幺十三娘,不好意思踹我寡妇的门。我一喜欢,就与邬二娘有点瓜葛,不会帮你,也决不会帮她。怎么明知老娘在此多年,连纸煤都不来一根,便要在我寡妇门前撒野?不知也罢,既有人看得起我,把我请来,能不出来卖点小头脸吗?我素日心直口快,讲情理。知道你两家仇深,决不没脸强要脸,给你们和解。凭我一句话,便从此丢开,莫说你就愿意,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不过事前你不知道我会被人请来,我也不知是你们这一群宝贝。已然遇上,那是没法,我也不偏哪一面。人家虽然因犯家规,在外受活罪,正艰难的时候,也不致于就怕什人。这里总算在我的地面,如不是你这老胖冬瓜,换了别人,我老头子死了好久,丢得我孤孤单单,正熬得难受呢,我不把他抱回家去,摆布个够,暂时解馋才怪。既是你们这一群,别的话不说了,只请你们莫在这里勾我恶心,各自一南一北分头滚开。等过了她师门所限难期,她自会去拜访你们,再行了断。这一来三全其美,也显得行事光明,不比倚仗人多,打冷拳强么?”
  说时,对面三人除和尚面带忿激外,胖老头和那形似僵尸的黑女,各把目光注定来人,一言不发。黑女神情更是紧张。直到听完,胖老头方始答道:“十三娘,你除邹二贱淫妇,还同有两位朋友,一位是罗五姑,多年不见,我还认得,另一位呢?”十三娘笑答道:“胖冬瓜,你在自活了多少年纪,连我老姊子刘家婆都不认得?难怪大模大样,不理人呢。凭我三人出场打招呼,事有事在,只请双方暂停数年,日后再算总账,总该行吧?”胖老头目光仍是始终注定四妇身上,一瞬不离,也不起立,仿佛戒备甚严的神气。闻言答道:“十三娘,八年不见,你仍是那样火暴脾气。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家规甚严,素来不做错事。我只问你,容人说话不容?”十三娘仿佛事情轻松已极,仍是一脸媚笑,娇声答道:“噢,这是啥子话呢?别人不容说话,你胖冬瓜有屁要放,还不闻闻味吗?”
  胖老头闻言,倏地正色答道:“容人说话,就好说了。邹二婆娘这条骚狗,十五年前因想和我兄弟苟且,千方百计利诱威逼,无所不至。我兄弟虽是做木行的本分商人,但他经我引进,蒙我师祖鬼母恩收,也是一个记名徒孙。他知本门家规只许一夫一妻,最忌干犯淫戒,便加坚拒。因敌她不过,才请师兄弟们帮场。她当时固然吃了点‘亏,可是事由她自己不要脸,想勾引人而起。就算她恨我兄弟做得稍过,恼羞成怒,立意报复,也还可说;江西那批木排上人,不过是我兄弟行伙和些商客,与她何仇何恨,吃她潜伏暗算?她用黑煞手将所有木排在大江中震成粉碎,全排七十三人齐遭惨死,葬身鱼腹,尸首皆无。未了,又乘机赶到我兄弟家中,先把由木排上劫取来的财物作证威吓,说连人带排,已全被她制住,如能遂她苟且之愿,便可无事,否则,木毁人亡,一个也休想活命。可怜我兄弟因想保全财产和那七十三条人命,当时又不留神,被她制住,只得答应。她等我兄弟被迫与她成好之后,忽然借口说我兄弟应当休了弟媳娶她,同时自吐阴谋,说了许多称心快意的刻薄话,跟着发动一网打尽的毒手,想把我兄弟全家害死。
  幸而弟妇机智,看出形势不妙,不求取胜,专一自谋逃路。见丈夫已然受制,立乘她专顾淫欲之际,暗中换了替身,带了周岁女儿,逃出求救。可惜胆小,又没想到她已成好遂愿,还会连所爱人也下那等毒手,未能引虎离山,将母狗调开。只用本门化血分身,连断二指,逃出两重罗网。救兵又来迟了些,两下里一延误,吃这母狗又将我兄弟全家害死,只逃出了一妻一女。连伙友、丫头,带房子,一齐化成灰烬。至于她生平,手黑心毒,所行所为,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请问我们寻她,该是不该?
  “如说这是幺十三娘地面,我们欠打招呼;母狗又因罪恶滔天,连她那素来放纵徒子徒孙,淫凶害人的师长,也都觉她该死,两次要杀,均被同党猪狗求免,末了仍罚她在风尘中按家规乞讨三年。现在艰难之中,我们不该此时下手。但你十三娘也代我们想想,母狗何等刁狡诡诈。当时害人快意,以为她师父必要护庇。及至应召回山,她师父一得信,便自大怒,反要将她处死。几经多少狗男女苦求,并以巧词激将,死罪虽免,仍打了一顿黑煞神鞭,养了好几年,才得痊愈。我们当时妄信她所布谣言,不知是在山中养伤。师祖又因我兄弟违了戒条,不肯管这闲事,惟许自行报复。始而遍寻不获,后虽查出真相,无奈她刁狡好猾,善于隐藏逃避,费了多年心血,好容易才得寻到,布了罗网。我鬼母门下就多有仇,一向明张旗鼓,决不像她教下狗男女那样不要脸,专一暗算,乘人于危。可是人没寻到。她见踪迹败露,远隔数千里的仇人,竟在此狭路相逢,知道难讨便宜,才自行出面订约。我们事前原想到你,一则,知你和她有点瓜葛,而她近年所为,你当得知,未必不恨,事前说了,你也许难于处置;二则,时日太促,也来不及分人招呼。原料她做了一件亏心事,未必敢去见你。还有你近年踪迹隐秘,我们初来,急切间也实难寻到。心想事后遇上,提说一声,代你处置仇人,还许高兴呢。哪知你会为她所愚,出头作梗。黄昏时正寻母狗,她忽自行出现。我们原限她三天到场,她要答应,我们也设法寻你了。她偏说要了断,就在今晚子时,口气甚狂。我们料她不是想方法逃生,便是另有诡计。这时才知,她是先请妥了你三位靠山,才故示大方,来定约会,以免使我见面,说出她的罪状,真个狡猾已极。可是这样,我们益发容她不得。”
  话未说完,丐妇早已满脸怒容。话刚说完,立时破口大骂道:“你才是老不死的猪狗呢。你们不倚仗人多,老娘怎会请人帮场,十三娘是我于姊,你们过门不入,目中无人,已经该死,还敢在她门前卖弄。可笑路上还要使出你那障眼法儿,十三娘稍微动了点手脚,便把你那同党浸在茅厕里吃屎。你们少时能和他一样逃得狗命,有屎吃,还是十三娘看你家老鬼婆的面上,便宜你们呢。有本事,拿出来让老娘们开开眼,尽说大话离间,有什么用?”和尚在旁,怒喝了声:“狗淫妇!”手刚要抬,吃胖老头递眼色止住。同时十三娘一面摇手示意,不令丐妇再说,俏声骂道:“胖冬瓜,不用朝人做眉眼。
  你那鬼话说完了没有?”胖老头好似听出对方并未被说动,面色骤紧,厉声喝道:“话倒还有两句。我只问你:那三次救你活命的,你那恩人妹于幺十五妹,还有你那妹夫阂烈,虽然当年被你气走,从前情分还有没有?如若余情尚在,你可知他夫妻先被这贼淫妇害得骨肉分离?如今虽得重圆,十五妹已被狗淫妇害成残废。又将他夫妻认作他年保命吉星,并还还将独女眇女劫骗拐走,随她乞讨受活罪么?”
  十三娘闻言,似稍心动,面色略变,侧脸娇声笑问道:“二妹子,胖冬瓜说的是真话么?”丐妇略一咬牙沉思,忽然颤声答道:“我实因从那年见你,结了姊妹之后,太佩服你了,老想学你,什事说了必做,永不更改,哪怕多有波折,也把想做的事做完再说。偏偏爱你妹夫十年,他均不理,实在无法,才使计策,使他夫妻反目。当时不合妒忌十五妹长得太好,暗中约人,把她容貌毁去,并还断了一手。以为妹夫就日后明白过来,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得深了。谁知妹夫不久便查出是我闹鬼,我又不合将眇女带走。
  不特夫妻感情更好,反听十五妹之劝,仗着师长皆为极乐童子所杀,无人说他背师叛教,竟自公然声言改邪归正,与妖山四恶门下永绝交往,把我恨入骨髓。只未寻我报仇,也未寻他心爱女儿,好生不解。而我却因此受了活罪,师长既加重责,而眇女小小年纪,竟学了不少法术,人更比我还要阴刁。妙在是终日随我行乞受苦,并无逃意,偏又日常对我讥嘲作梗,不怕打骂,行事使性。我既不敢放她,又不敢杀害。起初只想拿她做押头,不料转成了附骨之疽,我背她去寻姊姊,回时还好好地在一起,临起身前忽然不见。
  我猜她对我必无好意,不知又闹什么鬼。我自从跟姊姊学,做了事便不赖,说了就算,也不后悔。不错,我伤了十五妹。姊姊来时,却许了我,不能使仇人称心。只要姊姊帮我出这口气,事完之后,杀剐任便,服罪就是。”
  十三娘手往丐妇身上一拍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子。”说时仍是满脸笑容,音声柔媚,好似亲热非常。丐妇却似骤出不意,如逢蛇蝎,当时面容惨变,低头不语,意甚沮丧。同来还有两妇,俱在中年,始终闲立,未发一言。忽然往侧闪开,离了丐妇,由左向右,走往另一旁去。对坐三人面上,方略转了一点喜容,待要开口,十三娘已先媚笑道:“果然胖冬瓜的话不假。可是好歹她总是我干妹子,不能看她受气丢人。她先做了见不得我的事,事急却来寻我,偏没料到我近年人老收心,当年火爆脾气改了好些,居然会容人开口说话,以致被你当场揭穿。我生平亦没有亏欠过人情,也没有说过不算的事,尤其对谁都无什真情分。但我十五妹夫妻,却是我对他们不起,侄女眇女,我们三人更是珍爱,她却这等相待。想起当初,也真不在姊妹一场,她还说是学我的样呢。我虽夭生淫妇,见了好男人,不勾上手不完,死在我肚皮上的也不算少,但都由于迷我太深,个个心甘情愿,哪个临死叹过一口怨气?不论上来男的多么心硬,也没一个不回心相爱的,几时为了爱人家,杀伤过一个人来?再要占了人家丈夫,不论男的死活,这女的如同我的债主,她想什么,我必办到。男的一死,他这一家老少生养死葬,全是我的,因我认为世上女子最是吃亏受气,男人到处奸淫,叫做风流韵事,女人稍微放荡,便是淫妇。为争这口气,不用人说,先以淫妇自居,还用它起了外号,立志嫖尽天下美男子。
  对方也是女流,她不能学我,如何再令她白丢丈夫呢,至今这类寡妇受我帮助的,少说也有一百多家。几时对人家老婆下过这等毒手?你们大概也看得出来,此时就你们肯解仇怨,她也不好意思回山去了。不过我向来话出必行,她急难相投,我已答应在先,适才所说是另一件事,仍要请你胖冬瓜先买我一个面子,暂时各自东西。日期也不甚多,只在一月之内,等我把十五妹夫妻和我侄女眇女寻到,仍请你们来此一会,无事不可商量。你看如何?”
  胖老头闻言,答道:“十三娘,我也知道这母狗忙中有错,弄巧成拙,误请出你这凶星。你又不似昔年那样冒失,上来就动真章,不容分说。如今罪状揭发,休说我们,便你也不容她活命。这类该万死的母狗,谁杀她也是一样。不过,我和她仇恨太深,必须亲自下手。再者,我鬼母门中规条,你也深知,见强就躲,从来没有。无论是谁,我们已然上场,哪怕不是对手,明知必败,也须尽力周旋,决无败退之理。你一上来,我们便先打你招呼,我两家素无仇怨。你先不知母狗是你对头,也还可说,现已对你言明,以后你对谁也说得出去,并还显出义气和你披麻教的威风。何苦受这淫贱母狗之愚,闹得双方失和,不欢而散呢?”
  十三娘先是媚目流波,含笑静听。可是胖老头这面三人,神情较前更为紧张,各把一双目光注定对面四个奇怪妇人身上。仿佛强敌当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一触即发之势。
  沈琇遥望双方,除初出现时那三幢怪火,一溜黑烟,看去奇怪外,只是对谈不休,别无动作,神情又是一松一紧。再看亭外山石后面所立竹竿雄鸡,仍是原样未动。眇女似以全神贯注墙外,也不再回头打手势。时久无聊,因眇女那等求告,总算是目睹怪异,有了一点戒心。想喊眇女来问,恐惊妖人,便学眇女的样,轻悄悄蛇行出亭,掩往山石后面。眇女警觉回顾,忙伸小手,连打手势,请在石旁隐处伏坐,不令近那竹竿。沈琇见她惊惶失措,方想用手势慰问,忽见眇女朝外连指。就着石隙往前一看,胖老头话已说完。只听十三娘媚声媚气他说道:“胖冬瓜,你想差了。我自来言出必行,永无更改。
  何况我这二妹子,她那年答应我一件事,还没有办呢,哪能由你们这一群称了心去?要不是她答应事完,教我那点床铺上的门道,我还不会来呢。十五妹的事,我当真一点不晓得,这样容易受人支使吗?便你不说,我迟早也须问她要个交代,不过事情是该挨一挨二地来。你们急惊风遇到慢郎中,放乖些,听老娘的话,那才真是不会伤两家的和气。
  她反正没死,你胖冬瓜忙些啥子?得人财礼,与人消气。你看刘家婆和天花娘两位老姊,哪一个是白给她帮场的?就老娘肯丢人,吃这吐出去的口水,这二位面软心慈的老姊,肯袖手一走吗?”
  胖老头子等三人似知事将决裂,面色虽极忿怒,尚自引忍持重,只管暗中准备,还未发作。丐妇自被十三娘拍了一下,便已垂头丧气,任凭仇人辱骂,并未答理。仿佛自知危机已临,又害怕,又在想主意之状。及听十三娘刚说到有事用她,立时精神重振,身挺头昂,目蕴凶光,怒视三人,神情甚是狞厉。等把话一听完,益发趾高气扬,不等对方答话,恶狠狠咬牙戟指,厉声刚骂得:“该万死的老猪狗,你离间我……”第二句话未说完,旁坐和尚见对方四妖妇,只十三娘一人媚声媚气和胖老头嬉皮笑脸,说之不已,连正眼都无人看他一下,意似不值一理,神态甚是轻蔑,早就怒极。只因强敌当前,连受为首人的暗示,不令发难,勉强忍住,正生闷气,无从发泄。一旦仇人又复凶横泼辣,指手跳脚,破口辱骂,由不得怒火上攻。因为胖老头法力高强,久经大敌,借着双方问答延宕,早把毒手准备停当,防御周密,正好由一人先发动,然后以静御动,看准来棋下于,未再暗中拦阻。和尚原是鬼母门下第三代弟子中的能手,只是心粗性暴,不如胖老头机智沉练,法力也要差些,出手却是又辣又快。激怒之下,口喝:“母狗贱淫妇,也敢人前猖狂!”扬手便是五根尺许长的针形碧光迎面打去。另三妖妇好似各人相中了一个,表面从容,暗有成算。十三娘依旧媚笑,望着胖老头,樱口微动,欲言又止,并未伸手。
  沈琇方想丐妇必伤,哪知针光飞出,丐妇不料对方出手这么快,觉出帮手未有言动,百忙中方在惊惶欲避,同时手伸口内,待用邪法抵御时,就这一眨眼工夫,针光忽在丐妇面前悬空停住,依旧作出向敌冲撞猛射之势,无奈似被什东西隔断,冲不过去。紧跟着,便听名叫天花娘罗五姑的妖妇骂道:“贼秃驴,不要脸,和老娘们在一起,不打个招呼,就放冷箭吗?几根棺材钉,也要拿出现世,没的给你师父丢人。再不收回去,献点新鲜玩意出来,老娘要解裹脚带捆你了。”沈琇见这妖妇一脸横肉,满布麻子,生相奇丑,又粗又蠢,声如狼嗥,甚是刺耳,下面却裹就一双三寸小脚,衣饰又极妖艳华美。
  先未言动,不曾留意到她。这时口中发话,好似有心卖弄。那比胖腿小得多的一双驴蹄般的小脚,故意做出俏生生,娇怯不耐久立之状,连腰身带那宽厚几及二尺的屁股,乱扭了好几下。说到末句要解裹脚布捆和尚,更把穿着绣鞋,方圆大小仅有三寸的小脚,朝和尚抬了一抬,眉眼乱动,神情越发丑怪,令人见了忍不住要笑;眇女知道,今晚双方全都不弱,情势险恶,逊出来时预料。尤可怕的是双方全是妖邪,如被发觉,必无生理。恐沈琇笑出声来,不住摇手乞告,又指令看。沈琇经她指点,才看出丐妇面前多了一片烟雾,将对方飞针阻住,不能穿过伤人,妖烟稀薄,又是淡绿色,针光纯碧而亮,不定睛注视,决看不出。和尚好似愧忿交加,伸手连指,五根飞针也随同飞跃,上下左右,分合前攻。可是无论飞针纵横击刺,飞向何方,全被妖烟挡住。
  丐妇自更得意,跳足乱骂不已。和尚反倒住口不再还骂,也不理天花娘,一面指针前攻,一面注视敌人动静,态甚庄重,下余双方各有两人仍作旁观,不言不动。丐妇咒骂正凶,忽然二次伸手人口。胖老头一眼瞥见,嘴皮略动了动,也未听出是否说话。右坐形似僵尸的黑女最是阴沉,自从敌人出现,手先和胖老头一样,缩向抽内,从此目注敌人,形如木偶。这时忽然冷笑,喝道:“骚母狗莫狂,先还你一点报应。”同时右手突伸,往地面上一掌砍了下去,动作极快。话未说完,便听一声惨叫。
  丐妇伸手人口,本因敌人厉害,想将手指咬破,施展黑煞教中最毒辣的血神掌,借着暴跳辱骂,去分敌人心神,然后骤出不意,逞凶一击。满拟此法比平日惯用的本门黑煞掌威力要大得多,不到事急,轻易不用以伤人。哪知对方早已看破,法力既比她高,出手更是稳练神速,早有反击之策。她这里张口才咬,敌人老早戒备相待,立意要使支解粉裂,尽遭惨报,鬼母门下最狠毒的移形代禁之法已先发动。黑女手砍地面,丐妇这里猛觉奇痛彻骨,臂上着了一下重手。跟着咔嚓一响,一条右臂竟然离肩数寸左右平空折断,坠落在地。
  十三娘等三妖妇上来轻敌太甚,对方老谋深算,上来便做出怯场无奈之状,又以准备严密,一切埋伏隐而不露,一时疏忽,不曾留心,在自分人监防,没料对方出手如此神速阴辣。十二娘专对胖老头,又是有名的风流寡妇,笑面夜叉,神态照例从容,下手越毒,越不发火,本领也真高。一见丐妇骤中暗算,痛晕惨嗥,人将晕倒,笑骂道:
  “二妹子,怎没出息,丢了一点零碎东西,也要这等猴急样儿?这里又没偷儿捡便宜,还怕丢东西么?”口说着话,人也走过,扬手先朝丐妇一拍,跟着便想拾那断臂,作法与她接上。哪知因想先给丐妇止痛,以为黑女已有人对付,没先抢手,又慢了一步。就这一转身,胖老头一声不响,手伸袖外一弹,叭的又是一响,那条断臂立即粉裂,碎骨烂肉连同血点四下纷飞,宛如雨射。
  这一来,三妖妇立被激怒。十三娘一面护住丐妇,暗中虽待发动毒手,表面上仍是不显,只回眸朝胖老头媚笑了一笑,娇声俏骂道:“胖冬瓜真乖,想不到老娘活了多半世,今天还走眼呢。既爱捡小便宜,都送与你吧,碎肉比整的好吃呢。”随说,手早朝地上微微一挥,那正往四下飞溅的粉碎血肉,立似一窝蜂飞起,化为一蓬火雨,先朝胖老头当头罩去。同时,天花娘,刘家婆觉出对方不是易与,自己这一面不合轻敌大甚,以致吃了大亏,就算结局能胜,丐妇一条右臂已被裂为肉泥,再也不能复原,人是丢定了。不由又气又急,各自喝骂动手,场上立时热闹起来。
  四妖妇来时,本是一字排开,自胖老头揭发丐妇罪状,天、刘二妖妇便舍丐妇,立向左侧。十三娘对敌时,最喜卖弄风骚,对于丐妇以前恶迹并非不知,因另具有一种深心,故意借着胖老头几句话,向其示威,不是事完真想杀她。又知敌人近年得了师传,法力愈高,口气神情虽似胆法,不可不防。便借说笑,点醒二妖妇,又往前走了两步。
  天花娘会意,知她恐丐妇力弱,自己还要独当胖老头,不暇分身相护,便借着与和尚动手,闪向丐妇身前,本意为她挡横保护,不料会中黑女暗算,废了丐妇一臂,不由大怒,手刚朝黑女一扬。和尚见她分神,正合心意,右手一指,前发飞钉光华暴长,威力骤盛,妖妇这类邪法,最重心神主驭,似此强敌当前,更忌神散,那阻挡飞针的妖烟立即冲动,几被乘隙冲过,射向身上。心中一惊,不顾再伤黑女,百忙中把口一张,先喷出一口黑气,将全身护住。同时右手就势转向和尚一扬,立有无数尺许长的箭形黑影向和尚飞去。
  刘家婆因自己专对黑女,竟有此事发生,情急更甚,上来破口大骂,便下毒手。头摇处,满头花白长发先自披散。同时由腰间麻布袋内取出一把剪刀和一把五寸长的薄竹片,另有三柄七寸来长的小钢叉。三洋东西,除飞叉明光铮亮,映月生辉,稍微异样外,下余剪刀。竹片,均不起眼。取时动作却是甚快,出手先把三柄小叉朝自己头上钉去,连叉头深深插向右额角内,只露出半截五寸来长的叉杆在外。入骨二寸,并无点血流出。
  如非眼见,直与天然生成相似,这时胖老头等三幢护身法火重又出现,光焰更亮,照得满林碧阴阴的,到处通明。
  沈琇天生目力,相隔又不甚远,看去逼真,乍见这类从来未有的怪事,自觉新奇,不由看出了神,眇女满脸忧疑竟未觉察。那刘家婆插完飞叉,左手扬处,七根竹片随即飞起,凌空直立空中。紧跟着又把剪刀钉向左手背上,二次手伸袋内,取出一柄小刀,先朝对坐黑女面上遥遥一晃,待要朝面前悬空直立的竹片上砍去。她这里两次伸手施为,动作虽极敏速,无如黑女也非弱者,又早得了胖老头以静制动的暗示。一面下手,欲使丐妇支解惨死;一面仍打定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始终留意,全神贯注对方动作,并不急于收功。一见丐妇被自己行法断去一臂,又吃胖老头合用代形解体禁制将断臂震成粉碎,对方纵然邪法甚高,也无法补救,断定三妖妇那等狂傲,丢此大人,定必激怒,以杀手相向。便不照预定向丐妇再下毒手,也不起身对敌,只把护身法火放起,并还加强威力,以防不测,恰在此时运用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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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3)  疗妒仗灵丹 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 相逢隔世话前因
 
  刘家婆成名多年,邪法虽高,这一暴怒,无形中已经吃了气浮的亏。黑女稳练异常,明见敌人当面施为,三叉已插向前额,并不离开禁圈本位,毫未上当,正以全力小心戒备。知道妖婆邪法另有专长,也是披麻教中头等人物,不在妖妇幺十三娘以下。此后斗法,一步紧似一步,非到对拼死活,分个强存弱亡不可。而这类邪教中的借物代形禁制之术,原是鬼母朱樱门中独擅胜场之作,虽然双方门道不同,但决不能侵害自己。黑女料定对方一向倚老卖老,狂傲自负,骤遭失挫,急怒攻心,不假思索,一出手,便把三种看家本领全使出来,本想不等卖弄,抢先破去。继一想:“此法对于别人虽极凶狠难当,自己却是不怕。反正成仇,正好借此取笑,丢她一个大人。”手伸袖内,暗中准备,也不还口叫破,仍然不动声色,静静地望着敌人,看她如何施为。说时迟,那时快,黑女心念动处,刘家婆手中小刀已朝当中竹片,咬牙切齿猛砍下去。那直立空中的竹片,相隔行法人约有三尺,与人差不多高,做大半圆形参差排列,高低不等。
  这类邪法非常厉害,对方如非敌手,这里一刀虽是虚砍,竹片一样应手立裂,敌人也当时由头自腹裂为两半而死。就是行家,事前如无防备和预设的法物做替身,只要被那妖术邪法祭炼过的斩魂刀朝头脸上晃过,或被摄了神去,占了机先,一任法力高强与之相等,连砍七刀也禁不住。除非到时自知不行,不等砍完,立即降伏;或是拼着残废,把四肢舍去一条,方能兔死,否则极少幸免。并且到时一切邪教中的护身法术法宝,十九难于抵御。不过也有一件短处:行法之前必须先行布置,预有成约,暗中布阵待敌,自是得心应手;如是狭路相逢,或在途中突然与人对敌,一任动作多么老练敏捷,终不如对方法宝飞剑来势神速。一个应付失措,邪法未及施为,人已身首异处,岂不是糟?
  再说,不是预知熟计,先有布置,也容易被对方见机逃走,并且害人不成,本身也有害处。所以各邪教中凡是精此法的,轻易不肯妄用。
  刘家婆因是此道中的能手,为防敌人先下杀手,或被逃脱,特地炼了一种防身之法和两件应变御敌的法物,加上披麻教特有的全身解数,平日恶行虽多,因是专与邪教火并,互相复仇,对于平常人不去招惹,除非有什么值得的希图,并不无故欺人。踪迹往来,多在木排和各省的大水码头上,近十多年更家居卖老,无事不大出门,因此幸逃正教仙侠诛戮。平日名震两湖长江一带,妖婆也以此自满,骄狂已极,除幺十三娘至好姊妹外,谁也不曾放在眼里。老来失风,如何不气。万分恨怒之下,只顾行使最毒辣的手法,不料上手便错,又吃大亏。
  幺十三娘凶横狂傲虽然更胜,人却机智得多,又极自私。早知妖山四恶门下多习此法,鬼母所传更较高明,此举无异班门弄斧。只因敌人不是易与,发觉已晚,丐妇断臂抢救不及,不比天、刘二妖党可以一时疏忽之言推诿。自觉丢人最甚,既想同党小受挫折,分任其咎,免得日后被人讥议,又想借此激发怒火,使出死力,与敌拼命,明明在旁窥见,故作不知。
  刘家婆自在梦中,满拟对方法力多高,也难禁此七煞分尸之厄,哪知一刀下去,所砍竹片虽然裂为两片,敌人只觑定自己微微冷笑,毫未觉意。不禁怒火越旺,略一定神,二次举刀又砍,仍是竹片分裂,人却无恙。连砍几刀,俱是如此。到第五次砍时,黑女忽发话冷笑道:“无耻老贼婆,你急心疯了么?薄得和草纸一样的几块竹片,也值把吃奶的力气全使出来?招呼闪了腰中风。我还想留你这条狗命,多看一会活把戏呢。我为你代劳,你再换点新鲜的与我看如何?”刘家婆到底久经大敌,知道照此施为,对方就有准备,也应现出一点狼狈强忍之状,怎会若无其事?难道那护身法火竟有如此奇效?
  心中不解。又在百忙中偷觑侧面两对,己互有胜负,声势也较火炽,不似自己被敌人视若儿戏,毫不理睬。
  正自愧忿,听出对方大有就势反击之意。未两句话刚一入耳,觉出不妙,敌人已经发动。黑女手随声出,早把大、中二指朝未裂两竹片远远弹来,竹片立有一根居中断裂。
  幸是手疾眼快,见势不佳,立把左手背所钉剪刀就势剪一片皮肉下来,慌不迭随手往竹片丛中掷去,差不多与对方同时发动,本身又有多年炼就的功力。虽未惨死,防御仍稍慢了一步,就这相差瞬息之间,己中了一下重的。当时只觉胸腹上有千斤重力打到,身子似要齐腰折断。剪上血肉掷出,方始停歇。余痛犹在,痛得周身直冒凉气,冷汗如淋,口里发甜,两眼漆黑,金星乱迸。知是骤出不意,遭人暗算所致。如换稍差一点的人,就这一下,立被齐腰打折,再无能手在旁抢救,休想活命。又知敌人必还要二次反击,威势较前更要猛烈难当,纵有预防解破,事前没料到对方功力比己更高,方才气馁情虚,慌不迭把舌尖咬破,含了一口鲜血意欲拼着再受一点苦痛,挡过这第二次毒手,再与敌人拼命。
  幺十三娘早在暗中留意相待,见状,知她苦头吃足,格外想要卖弄。一面仍和胖老头斗法,一面斜睨黑女俏骂道:“哟!看不出你这活僵尸,还有点鬼门道呢。你等着吧,我把胖冬瓜抱回成亲时,决舍不得丢你孤孤单单,或驴或马,定代你找个好老公如何?”
  口说着话,手一招,那些已裂未裂的竹片齐朝手上飞去。接着又道:“老姊子越老越小气,带着见面礼,不舍送人。这小黑鬼刚由土里钻出来,你偏把做棺材钉的材料送她,人家怎肯接受?就不舍你那头上三根金钗,变个样儿打发也好,你拿去吧。”跟着手一扬,那些散竹片便聚成一把飞回。刘家婆还当十三娘机智,从旁解围。刚负愧接住,便听黑女骂道:“贼淫妇,不须做那骚形怪样,老贼婆也不必害怕。你们平日凶横,好话不听,我师兄妹今夜立意看看你们和骚母狗到底有什门道,敢于如此狂傲。既吃不住,我就停手,不等你们原形毕现,不取你们的狗命,放心好了。”
  刘家婆没料对方故意奚落,使其难堪,并未再击,平白多丢好些人,越想越气,情急之下,决拼老命,挽回颜面。又以竹片收回,不再作法自毙,回手绞下一缕头发,先将竹片扎紧,以防万一。同时把头连摇,那三柄小钢叉立化为三股叉形血焰,朝黑女飞去。另外两对敌人也早出手。一时焰光如织,电舞虹飞卜五光十色,烟雾蒸腾,好看已极。
  黑女识得此叉厉害,虽不是没有破法,一则独力较难,要耗好些精血;二则中坐胖老头恨极邬二娘杀弟之仇,又愤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狂妄骄横,好话不听,欺人大甚,立意当着她面,照原定处治仇人的预计,将邬二娘粉身碎骨,索性丢她一个大人。无如对方邪法颇高,已有防备,再要下手便难,必须乘隙而动。鬼母门下,尊卑行次甚严,他是师兄,又是复仇主体,必须照他暗示,暂时相持。到了时机,师兄妹三人冷不防合力同下杀手,以图一举成功。能一网打尽更好,就有一两个妖妇漏网,已然结仇,也非所计。一见三叉飞来,知她还待行法,便加功施为,反正不能攻破护身法火,乐得装大方,不去理睬,到真厉害时再说。一面暗中准备防御之策,抽空再对邬二娘下一杀手。
  这时,只祸首邬二娘断去一臂,看出形势不妙。即或所约帮手能占上风,无如机密已泄,幺十三娘淫凶险诈,心意难测。自己不合贪淫,伤了她的妹子,纵有用己之处,也许暂缓一时,等把独擅胜场玄牝吐吞的绝技学去,焉知其不反颜相向?此时不死,也必难当,老想逃走。又怕眇女恨她刺骨,万一反常失信,借此报仇,并不照办,暗号一发,没有回应。在场诸人全都内行,当时警觉,仇人不消说,连三妖妇也必激怒,不等仇人下手,先将自己禁住,不论少时谁胜谁负,均必受尽酷毒,身遭惨死。阴手已听眇女强劝解去,照她今晚溜走情景,多半寻那富家少女报信指点。一个弄巧成拙,连想杀那少女出气,并报失约之仇,都办不到,越想越害怕,心寒胆怯,几次想发暗号,俱都不敢妄动。偷眼回望,隔墙土山上面静悄悄的,看不出一点迹兆,在自惶急万分,举棋不定,自知不敌,已然收手。
  双方除刘家婆与黑女做一对外,下余男女四妖人已全出手,各自施展邪法异宝,恶斗起来。战场上鬼火横飞,碧莹如雨,焰光交织,热闹非常。
  中坐胖老头虽是邪教,因鬼母朱樱在妖山四恶中除所习不正,凶横自大外,无故永不伤人,恶行最少,规条又严,尤其近年自知劫运将临,对于两代门人约束更紧。胖老头真名叫魏皓,外号神篙师,乃她大徒孙,本是木商,在小一辈中最为谨慎持重。为报杀弟之仇,多年处心积虑,知道妖妇好夫甚多,又是妖山四恶中黑七煞的门下,到处都有同党照应,所以行事非常审慎。果然添出三个强敌,料定十胜八九。但披麻教党徒甚多,颇有能者,与其余三恶均有勾连,不愿结怨,先礼后兵。及见对方骄横,口说着话,暗中早有成算,除由黑女断去仇人一臂,一直都在准备。好在法火护身,不怕暗算。先借斗法将敌人绊住,分去心神,一面加强施为,待机一击。
  三妖妇凶横多年,轻看了对头,不料恶贯满盈,上来受挫,激动怒火,全恨不能和人拼命。神篙师魏皓再迟迟不发挥全力,表面上好似两不相下,对方也不再施杀手,相持一久,怒火越旺,顿忘退路。内中幺十三娘独斗魏皓,心恨不能把仇人生吃下去,表面仍是卖弄风骚,娇声笑骂,先是扬手将十八颗赤红如血的火球打去。
  魏皓知是披麻教中最污秽阴毒的赤月珠,来破护身法火,一发十八珠,专攻自己一人,必是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法火被妖火爆散,血焰邪气得隙即入,全数随以攻进。
  一珠所化血焰上身,已经难当,何况如此之多。自己虽有防御之策,另两同门正与另两妖妇斗法,各不相下。黑女最工心计,老想挨到自己发令,同时下手,不愿耗损精血,遇到那么厉害的阴叉,一味运用法火防御,只守不攻,看似行险,实则无害。二师弟却是性暴心粗,对敌一味猛进,正与天花娘苦斗,心无二用。一个不巧,被对面妖妇看出破绽,乘隙将这妖珠分出几粒打去,却是可虑。心想:“此珠不先破去,终是大害。为了给兄弟报仇,苦志多年,好容易得有今日,就受点损耗,也顾不得了。”念头一转,气壮心横,借着法火闪烁掩蔽,暗将舌尖咬破,默运本门真传,喷出一口旁门道家最耗精血,轻易不肯用的真火。出时只是薄薄一片淡红影子,晃眼散布在法火内,将全身又包上一层。一面诱使敌人上当,一面发出暗令,通知左右两辅戒备,再待一会,乘机猛下杀手。
  妖妇也是久经大敌的人物,又看出对方不是好吃果子,已然留心,本不易于上当。
  恰巧敌人施为之际,另一旁天花娘连施法宝,刚占一点上风。不料和尚因先发飞钉,杀敌未成,反吃毁去,痛借情急,竟把师门至宝——轻易不准使用的五雷天方蜇使将出来。
  扬手五股赤阴阴的火光,中间裹住尺多长一根方头錾形的碧色精光,照准天花娘所发的一片网形黑烟打去,势极神速。两下里才一接触,立有五雷同时爆发,那破飞钉的黑色烟网立被震散,五股赤光也自分裂,化为一蓬大雨,随着碧光,朝前射去。总算天花娘应变还快,先前吃亏有了戒心,一见妖网破去,知道抵御不及,慌不迭随手放出一个替身,人化一溜黑烟,往旁遁去。那替身直和妖妇一样,发时烟光闪变,直看不出妖妇逃走。等到碧光下击,烟光四射,人已不见,地上只多着一些木屑。和尚见状,一指飞蜇,正待朝邬二娘击去,一团灰白烟光忽由斜刺里飞来,将錾敌住。天花娘也自现形飞回,大骂:“老娘精干玄功变化,秃驴能奈我何?”双方重又斗在一起。
  幺十三娘闻雷回顾,未免疏神,再加那十八团妖光又是暗赤色,正在法火之外上下飞舞,红绿相间,急切间自更容易相混,以致不曾看出。一见敌人面色惶急,嘴皮乱动,护身法火不住闪变,好似难于抵御之状。不知魏皓有心做作,以为此宝自经妖师秘传,取胜了多年,如非看出敌人厉害,不曾出手,照此十八粒全数发出,连今夜不过第三次,自必难当。对方虽然惊慌,仍能抵御,功力已是不小。故意娇声媚笑道:“胖冬瓜,这是你老娘怕你长不大,特意送你这十八粒月火珠。你如套在胖头上,包你快活得想成仙,怎还和老娘客气,不领情呢?胖心肝,乖乖收了吧。”说罢,猛施全力,一口真气向前啐去,妖珠立向法火猛冲。本来再冲不进,便自爆发,化为一片血花烈焰,将人包没,炼成白灰而死。猛瞥见法火似受不住妖珠猛冲,苍着起伏波动了两三次,倏地分裂,十八团珠光立似一窝蜂般涌入。方自心喜,以为成功在即,不料那幢绿阴阴的法火光幢忽又由分而合。忙定睛一看,妖珠竟被包在绿色光幢之内,已然爆裂,化为一片血焰,将敌人通身包没,映得外层法火光幢分外晶莹,绿里透红,色彩奇丽,人却未倒。心中奇怪,仍疑敌人法力尚高,已然被困,正在奋力强抗。事出未见,心虽惊奇,仍自媚笑道:
  “胖冬瓜,乖儿子,老娘疼你,给你一个血胞胎,好受用么?”说时,似闻光中冷笑之声。心方一动,伸手一拔头发上插着的一把小金蓖,忽见光中血焰发出熊熊燃烧之声,颜色也由浓而淡,晃眼之间又复红如烈火,只不似先前暗赤之色。再细一看,原来敌人贴身还有一层烈火,已将血焰烧化殆尽,现出本质,外层又被法火碧光阻住,连一点残余也收不回。
  平生至宝一旦毁灭,方知敌人真个厉害。平日虽善卖弄风情,以示谈笑应敌,决不在意,见此情势,也由不得痛借忿恨,难再作态矜持。刚把满口银牙一错,恶狠狠话到口边,又复缩住,只把媚眼一瞪,说了句:“胖冬瓜,你好!”忽见对面光幢一分,一片烈火迎面扑来,知道厉害,又不欲和别人一样示弱逃遁,忙把头上金篦梳了一下,往前一甩,立有一团浓烟迎将上去,准备暂挡来势再说。
  哪知魏皓志在先报弟仇,底下再相机行事,乘她慌乱之际,立照预计,一声暗号,猛施杀手。同党三人,各自伸手,朝地面上暗设的代形禁制砍去。满拟三妖妇倒有两个自顾不暇,此手一下,妖妇邬二娘四肢必断其三。哪知他这里手才下落,忽听一声鸡啼,一溜黑烟过处,妖妇已经遁去。不禁大怒,立时双手向四处一挥,一片惨碧光华电射飞起,布满空中,人也纵起一片绿色惨光,飞身追去。
  原来妖妇邬二娘旁观者清,早看出三妖妇不是敌人对手。及见赤月珠飞出,不如预期厉害,越发忧疑。暗忖:“此珠再如无功,非遭惨败不可。反正是死,还不如死中求活,姑照预计发一暗号试试。”主意才定,血焰已被仇人法火包没,燃化起来。再看另两对,天花娘已被和尚五雷天方錾杀得手忙脚乱,连失了好几件法宝,几乎受伤。黑女本在法火光幢之内,只守不攻,这时也已出手,发出一道交尾碧光,将叉敌住。刘家婆虽然尚无败意,但是上来便吃人亏,可知不济。仇敌好整以暇,必有杀手,再不冒险一拼,万无生路,忙将暗号发出。恰巧双方同时发动。魏皓蓄仇多年,一见有人助妖妇脱难,三人全都砍空,自是不容,怒火上头,惟恐仇人逃去,顿忘师诫,猛施杀手,舍了场上三妖妇,纵身追去。这且留为后叙。
  隔墙花园土山上埋伏的眇女,初到时发一暗号与邬二娘。因沈琇说,先在土山上眺望墙外,并无动静,只当妖妇已然接到暗号,不知被另一敌人抢前接去。如非此人跟着便被三妖妇赶来,将她困住,当时便是不了。眇女以为隐秘未泄,还在暗幸。及至林中双方妖邪出现,方始看出形势凶险,不同小可。单是自己还可,有了沈琇在侧,却是可虑,偏又不肯听劝,心中强忍愁急。一则生性太强,言出必行;又以日前遇见指点自己的女仙语气,终局好似无害,恩主并因此得有奇遇。想到这里,心又略放。嗣见双方斗法猛烈,对头法力之高固出意料,与妖妇所说不同,临事稍微疏忽,必被波及;便妖妇所约救兵,也因仇人说出罪恶,生了嫌怨。幺十三娘虽是姨母,无如此人淫凶阴毒,六亲不认,犯了她忌,断无生理。就算仍念骨肉之情,一被发觉,必将自己带走。好容易累生苦修,元灵未昧,熬得孽消难满,不久即可改投正教,如何能随她去?不论她心意善恶,均不可惹。先前未接回音,妖妇断去一臂,狼狈异常,明知久必不免,始终未想逃走,疑有别的原因。只要妖妇不将暗号发动,便不算违约背信。最好不等救她,即遭恶报,才可平安无事。正在盘算,委决不下。
  沈琇胆大异常,因与眇女多生师徒,怜爱大重。正看双方斗法,有兴头上,偶一回顾,眇女满面忧急之容,便掩近身侧,意欲慰问。眇女也在外望,出神想事,没料到她已然允诺不动,仍然掩来,心中一惊。恐她出声,又无法说,急得双手连摇。沈琇已到了身旁,顺手扶竿而立。眇女心想:“劝必不听,转不如二人同在一起,省得彼此悬念。
  照妖妇神情,似是恶贯已盈,不逃等死,也未可知。此虽应有之孽,为了师父恩主安危,说不得,只好见机行事了。”初念刚有一点活动,妖妇暗号已发。眇女正面向沈琇,令其伏得低些,没看墙外,更不知对方三人全暗设有移形代禁法物。此举只能暂时将她剩余的双腿一臂保住,不致立即分尸,并不能借血光遁走。而对方邪法又高,发动神速,如何能行?沈琇偏是记准眇女前言,人又好奇,手正握竿而立。妖妇暗号一去,竿上立冒火光,振动起来,眇女正打手势,没有留意,一见竿有反应,方才失惊。沈琇年轻喜事,手疾眼快,一见竿动火发,立即随手往外甩去。那本是妖妇设的替身,并可惜着死鸡血光遁走。做梦也没想到,仇人罗网周密,应变尤速,终仍不免惨死。沈琇甩竿处,只见竿头上起了三道血光。雄鸡一声急叫,鸡便分裂飞去。同时一溜黑烟斜射上来,其速如箭,迎着半段残鸡的鲜红血光一闪,待往自己这面飞越过来。猛听下面胖老头厉声大喝:“何人大胆,助此淫凶?”立有一片碧光迎面飞来。
  眇女早知闯祸,情急万分。刚刚挺身迎上,口喝:“我是阂烈之女眇女,手下留情。”碧光到处,胖老头也已飞起空中,须发皆赤,甚是忿激。左肩摇处,所佩短篙尖上,立射出大串碧绿火星,先朝黑烟射去。也不知听清眇女的话没有,跟着手一指,漫空暗碧光华,便有一片往二人头上压下。眇女见对方不理,本可逃走,因为不舍沈琇,明知无幸,立志舍身救主。忙喝:“事情是我做的,与这位小姐无干。”不但不退,反由脸上发出灰黄二色的烟光,连身往上撞去。
  那暗碧光华乃鬼母所炼独门碧磷砂,一沾人身,休想活命。第二代门人只传了魏皓一人,甚是珍秘,到手从未用过,鬼母也因此看重他些。先对三妖妇均未取用,因见仇人逃走,情急暴怒,知道黑七煞门下最精化血飞遁之法,事前并还无须行法,只消对敌之前,与一同党约好,不论牲禽,绑上一个备用,到时不济,即可借以代死逃走。一则恐迫不上,二则心想仇人同党必非善良,忘了隔墙人家。此砂乃千百年古墓阴磷与赤尸之气所炼,能由心灵运用,神速无比。仇人逃路已被看出,必须此宝始可追上。愤极迁怒,本想连助仇的人齐下毒手。耳听下面乱喊,先未在意。及至目光到处,瞥见土山上立着日里所见女子,另一瘦小眇女孩带起烟光,往上迎来。心方一动,碧光下压,势已无及。追仇心切,方想事已铸错,一面急收,一面仍自前追。本来眇女必死,沈琇也未必能保。眇女眼看碧光迎面,胖老头的人影已自头上飞过,方想:“我命休矣!”这时二女情势危急万分。就这心念微动,碧光盖顶,生死只差一瞬的工夫,猛听身后震天价一声霹雳,带着千百丈雷火金光,电也似急,斜飞过来。眇女立被震落地上,惊遽中瞥见碧光向空四散。胖老头和先逃妖妇两条人影,先后倒退回来,自空飞过,往隔墙坠去。
  二女只吓了一大跳,并未受伤。
  眇女内行,知是正教中极有威力的大乙神雷,情知出了变故,双方妖邪俱都无幸,又惊又喜,忙喊:“恩主快看,不妨事了。”沈琇虽然胆大,见此情势,也颇惊惶。闻言忙赶过去一看,墙外地上倒着幺十三娘、天花娘两个妖妇,似已雷击死去。刘家婆不见。黑女、和尚,护身法火全散,也是震晕在地,刚刚爬起,随同神篙师魏皓,呆呆惊站在一起。妖妇邬二娘一臂早断,头脸已被雷火烧焦,身上也烧焦了一大片,跪伏在地,瑟瑟乱抖,神情似痛楚已极。这四人面前却多了一个容光照人,气度高华的道装少妇,似对四人发话。眇女一见大喜,忙对沈琇道:“那便是将来引进恩主的仙人,雷火金光便是她所发。快去拜见。”沈琇见那道装少妇仪态万方,宛如神仙,由不得心生向往,闻言大喜。无如土山隔墙尚有丈许,两面离地均高,看不出落脚之所,从未跳过。时当深夜,园门上锁,只得同了眇女,跑下土山。尚幸临着后门一带,围墙较低,眇女先纵上墙,再把沈琇援上,一同纵落。
  绕到林内一看,妖妇已然裂成四片,尸横就地。少妇正向魏皓等三人笑道:“我念在昔年餐霞大师初入师门,偶因采药,误入妖山,承你师祖鬼母朱道友以礼相待,反赠灵药之惠;而她虽然名列四恶,平日为人颇讲情理,并不残杀生灵,为旁门中最知顺逆之人。虽然门人品类不齐,难免为她造下恶因,但非她的本心,法规也严,实是难得。
  便你三人此次报仇,也颇近情。虽不合适才情急,妄施毒手,几害好人,临机也想挽救,并非肆无忌惮。妖妇惨死,乃是她死前妄想乘机报复所致。故此特加宽免。又因鬼母门下最忌向人服低,索性人情做到底,不令你们开口。你那师门至宝碧磷砂,被我毁去一半,实为救人,情出不已。谅你回山不好交代,可对令师祖说,此宝于她有害无益。日前我在东海推算各派气运,以她为人,必有超劫之望。不过事前必须多加审慎,似此阴毒之物,最好毁去,或是收回不用。并告诉她,南海玄龟殿易周道友日前托我寄语,令其留意丙丁之日。她闻此言,必能看我二人面上,容恕你们。令师祖不久兵解,左道旁门万不可恃。你三人以前已有两人受过芬陀大师与姜雪君道友的警戒,俱因你们比别的左道旁门为人稍好,方得脱身。今日幸遇见我,如换别人,照你们行法那等邪毒,本该惩处,能有一人活命么?这些死尸,由我埋葬。你们还有同伴,已早为我遣走,各自去吧。”三人同声称谢,答说遵命,径直往林外走去。
  二女忙即上前拜倒。沈琇更是口称仙师,坚请收徒。话未说完,首被少妇一把拉起,笑道:“师妹,你怎才隔一世,便忘本来?还不如你那令高足么?”沈琇闻言不解。少妇一面唤起眇女,笑道:“当初佛波大师托人送你投生时,为你天性刚烈,曾将你灵光闭去,难怪茫然。我是你前生至友,今世同门荀兰因,外子妙一真人齐漱溟,也曾转劫多生,方始同返师门。你不久即有遇合,时机未至,不便恢复你的法力灵智。为践前约,且赠你灵丹一粒,稍悟夙因吧。”随取一丸丹药递过,手朝沈琇头上一拍道:“还不速醒。”语声清细,沈琇听去,却如轰雷贯耳,心神一震,不由省悟了好些。才知眇女最前诸生,曾在佛、道两门修炼多年,只因冤孽相寻,几遭堕落。两生以前,眼看遭劫,彼时沈琇也是一位散仙,怜她遭遇,犯着奇险,将她救出,法力又比她高,由此结为师徒。沈琇也因救她时造了恶因,师徒二人不久兵解转世,改投在神尼佛波大师门下。大师算出她师徒玄门中尚有好些因果,自己成道在即,为消前孽,任其为前生仇敌所杀。
  一面重托长眉真人,等其转世收归门下;一面托神尼芬陀护她们元神,前往投生。本身随即证果。妙一夫人荀兰因乃她前生好友,此次专为践约,指点而来。只是经过详情,一时还想不起。不禁感激涕零,将灵丹咽下,改呼姊姊,坚邀家中一叙。
  荀兰因道:“你那么豪爽的人,不久即可日常相见,何在此日时之聚,徒惊世人耳目呢。”随即行法,将手一指,陈尸之所立陷深坑,尸首下落,重又行法,复原封禁。
  又命眇女当场拜师,仍用原名眇女,分别指示机宜。告以眇女父母近已改邪归正,令先回家省亲,可给她一点盘川。此女虽然年幼,久在江湖,人既机警,又会一点旁门法术,父母颇有人缘,决可无碍。沈琇应诺。眇女看出妙一夫人要走,忙又跪下道:“师伯说弟子师徒重逢,便是成道之始。但是师父此时是个富家少女,防身本领一点俱无,不久入山拜师,此去关山遥远,她一闺中幼女,岂不可虑?还望师怕多少传一点防身法力吧。”
  妙一夫人道:“她前生法宝飞剑均为佛波大师收去,须她拜师以前,同你自往川边寻求。此行前半虽无危害,有了防身之具,壮胆也好,我原有此意。传法一层,她将来虽是本门弟子,在未拜师以前,不便私相授受,且尚有要事,传授也来不及。再者,学上一两样浅近的,反易惹事。现将我新得的一口宝剑,连同两枚太乙神针赠她,以备深山独行,防御蛇虎和寻常妖物之用,略壮行色吧。”随由囊中取出一剑二针递过。沈琇服了灵丹,益发领悟。见剑长尺许,晶莹如雪。那针长约二寸,托在掌上,宛如两根寒碧精光,耀眼生芒。各有匣套装存。知是神物,大喜拜谢。妙一夫人又传了用法,命即回家,照口诀勤习数月,即可由心收发运用,寻常妖邪恶物,当之立毙了。不过说她年纪尚幼,人山还须两年。又取两针,递与眇女道:“此针乃我用海底万年寒铁,与太乙真金合炼而成,共炼十二针,均已分赠友人,剩这两针,与了你吧。”眇女跪谢收了。
  沈琇还在惜别恋恋,妙一夫人笑道:“师妹前途努力,我在峨眉山候你良晤了。”说罢,一道金光,人已破空而去。二女重又向空拜谢,喜慰非常。
  沈琇在家中素来任性,这一明白夙因,问出眇女前生为师报仇,受尽苦难,终于兵解;想起前两生师徒情分,益发爱怜,便拉眇女一同回转,仍是越墙而入。东方已有了曙色,恐人看见,匆匆回房,把小时衣服取出,又把小婢唤起,命领眇女洗沐更衣,只不许对人说起。从此更不出门,每日晨昏定省而外,师徒二人便在闺中打坐,炼那剑和飞针。眇女本想先走,沈琇坚留将针炼好再去。眇女素敬师父,只得遵从。哪知日子二多,小婢见小姐忽然收了一个丑怪瘦小的女花子在旁,每日鲜衣美食,亲热已极,时常闭目对坐,一坐就是半天。往往坐到半夜不睡,并还常在天亮前同往后园无人之处,也不许人跟去,偶一偷看,便遭怒斥。又奇怪,又不服气,不敢告诉主母,便在背后向人谈说。到第十天上,便吃沈琇生母知道,喊去细问。本就不喜女儿,又见眇女丑怪,益发大怒,当时罚跪打骂,并将眇女逐出。正闹得凶,恰值沈父闯进,说女儿年纪渐大,应为留脸,此举不过出于怜贫恤苦,何故这等重打?互相争论,几乎大吵。后经嫡母劝开,但终不肯收容眇女。沈琇苦求不允,只得暗中给了些衣银遣走,师徒挥泪分别。越想家中越无趣味,恨不能当时人山,才称心意。无奈妙一夫人所说日期未到,飞针虽可由心运用,剑术未成,又不舍得老父,只得权忍一时。
  过了两年,沈琇飞剑早能自行出动,收发由心。向道之心更切,每日勤练,除问安外,房门不出。仗着前生法力虽失,门径修为还想得起,又经仙人指点,不消半年,已有根基。沈父本怜爱她,见她自从眇女走后,日守闺中,轻易足不出户。先以为快成人的姑娘,当着仆婢受责,羞愧气在心里,还不知女儿生有自来,不久即去。惟恐闷出病来,这日特意带她一人出门游玩,就便劝勉。始而沈琇推托说不想去,后经催促,方始走来。日常问安相见,沈琇急于用功,老是略坐即去。沈父不甚留意,日间多在书房,或集文酒之会。父女相见之时极少。当日唤往书房,本心是想察爱女有无忧郁气苦,再带出去,游船散心。及至对面一看,容貌未变,但是神采焕发已极。尤其那炯炯双瞳,隐蕴精光,亮得奇怪。方说:“你兄弟说,多日未见你面,连去你房中看你三次,你均呆坐,不似以前爱玩说笑。小小年纪,气苦作什?随爹爹出门散心去吧。”
  话还未毕,沈琇已流下泪来。沈父惊问:“何故伤心,爹爹爱你的。”沈琇忽然跪下,抱住沈父双膝,挥泪答道:“女儿知道爹爹疼我,亲恩未报万一,女儿却要走了。
  游船女儿不去,还是陪爹爹谈这半日吧。”沈父大惊,连忙唤起,温言慰问,何出此言。
  沈琇道:“爹爹忘了外婆常说,神尼催生时所说的话么?女儿前生原是散仙,遭劫转世。
  本来昨日该走,因闻外婆明早要来。外婆自小疼爱女儿,她年已老,恐来不及报恩,为此暂留,见上一面,传以延年祛病之法,然后拜别父母,入山寻师。虽然会短离长,女儿稍有成就,定必归省父母。爹爹尚未很老,又是积善之家,寿运甚长。女儿别的无可报恩,使父母兄弟同享修龄,将来当可办到。现定后日起身,便爹爹不唤,女儿明日见过外婆,也要说的。如留女儿,一则势在必行,徒自惊扰;再者,女儿一成道,全家均获福寿。最好趁此三日,请爹爹婉告二位母亲,劝其同习吐纳之术。此是前两生所习,近始逐渐回忆醒悟。如能勤习无间,便女儿不得灵丹孝敬,也可祛病延年了。”
  沈父闻言,方想起女儿初生时的异事,虽然怜爱,幸尚达观。一面命人传轿,提前去接岳母;一面盘问此去何往,孤身少女,如何走法。沈琇知乃父忧疑,决不放心,便将前事说了。又把所炼飞剑、飞针取出,同往无人之处,用山石大树演习。沈父见那剑、针已似神物,再见出手便是一道白虹和两针尺许长的青光,整块大石挨上即成粉碎。并且纵横电舞,收发由心,生平从未见过。照此本领,怎会吃亏?才自惊喜放心。女儿已近神仙中人,阻她不住。只是骤然失踪,恐启亲友外人猜疑,便同沈琇去往内室,明告妻妾。一会,岳母也已接到,屏退下人,细一商说。生母本不喜她,又听丈夫劝说女儿法力甚好,飞剑、飞针如何神奇,也就听之。田氏倒还有点不舍,经田母一劝说,也就罢了。连同沈弟,合家老少六人,强留沈琇又多聚了两日。最后商定,作为观音庵神尼令田母传语,沈琇不久有点灾病,必须出门,避往戚家,寄居三数年,才可免患。仍由沈父送去,以免物议。互相借别,自所不免。到日,父女二人一同上路,连换了好几次舟车,到了江西部阳湖附近。沈琇再三劝说,方始步行。到了无人之处,父女挥泪而别。
  沈琇因与眇女约在庐山含都口相见,想起前两生出家修道,海内外名山胜境几乎踏遍,只庐山因住有两个著名的妖邪,不欲招惹,又无力除他,九江鄱阳一带,均由空中飞过,不曾下落游玩。今生又是初次登临,仗着相貌奇陋,又故意扮作一个游方道姑神气,无人在意。一见澄波万顷,遥望庐山,高矗云际,山光水色,叠翠铺青,心神为之一快。好在眇女所约时日,还差一天,说定不见不休,先到先等,便起游湖之思。打算由湖滨放舟,游完大孤山,直驶姑塘,再上含都口。主意打定,独个儿带了随身包裹,往湖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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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1)  无意儆凶顽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红花
 
  翻阳为吾国有名大湖,幅员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节而有广狭深浅,虽不似洞庭湖承湘、沉、资、澧诸水,成为八百里巨浸,浪骇涛惊,气势雄扩。但当夏秋水涨,长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样是波澜浩瀚,上与天接,风帆沙鸟往来如画,比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尤妙是湖水来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鉴人。加以青山倒影,上下同清,云鬓拥黛,月鬓含烟,到处水木明瑟,不论花晨月夕,风雨晦冥,皆有佳趣,如论景物,仿佛还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块长方形的独石,高约数十丈,林树郁森,蔚然苍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岛,为湖中风景最胜之地。
  沈琇到了湖口,见湖滨木排甚多,随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两人,同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舟童,人甚和气。见沈琇是个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只有和尚庙,没有住处,师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预备斋饭?”沈琇才想起食物于粮,均未备办,自己又人地生疏,便取出三两银子,令其代办。告以自己虽是道装,师还未拜,此行是往含鄱口,与一道友会合同行,入川寻师,不忌荤酒。游完孤山,不论天色早晚,均须赶往含鄱口等语。舟童闻言,方说:“这两天湖中有事,夜里开船,如何能行?”操舟老太婆姓徐,媳妇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见道姑年轻,忽然觉出异样,忙接口道,“我们原随客便,且等到时再说。莫非师姑修道人,还使我们为难么?快同你娘买东西去。”
  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篮,自和乃母上岸去讫。
  徐婆随请客人入舱坐定,泡茶端过。船不甚小,专为载客游湖之用。沈琇见船上陈设极为清洁,徐婆满头白发,布衣浆洗齐整,步履行动均极矫健,不像是个老年人,心生好感,便令坐下谈话。徐婆谦谢。沈琇不允,说:“我们出门人,拘什礼数?”徐婆告罪坐了。沈琇问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儿子先开木行为生,十五年前为争码头,受人欺侮,父子二人,于两年内先后被仇敌请出恶人,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人,带了两岁孙儿,由湘乡逃来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听她丈夫、儿子死时惨状,激动侠肠,甚是愤慨,便问她仇人姓名,今在何处,什叫下手。徐婆老泪纵横,一面述说心事,一面在暗中窥察沈琇辞色。闻言好似有些奇怪,拭泪反问道:“师姑年纪甚轻,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动,你那一双眼睛和你上船时步法,分明是会家,怎连下手也不知道呢?”沈琇面上一红,答道:“亦不过有点气力,并未学过武艺。下手是什么,实不知道。但我师父,朋友,却有本领。你婆媳只要真为恶人所害,等我赴约之后,与我同伴商议,许能助你一臂也说不定。即便现时急于入川寻师,无暇及此,三数年后;也必再来,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徐婆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
  “我年近八十,始终未寻到一个能手。这山海深仇,怀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师姑这样好人,不同有无此力,只好一试。就为此泄露,再遭仇人迫害,也说不得了。”沈琇笑道:“我就无力相助,也断无坏事泄机之理,你放心实说吧。”
  徐婆道:“实不相瞒,我丈夫、儿子,连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并非无名之辈。
  只因先夫为人正直义气,爱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个小贼。彼时先夫有一好友黄四先生,法力颇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内行。先是小贼上门欺人,吃先夫和黄四先生,连所约帮手一齐擒住。当时如将来人禁物留下一些,凭着黄四先生法力,敌人永远受制,也不会有后来乱子。偏生一时疏忽,见小贼年纪轻轻,双方师友均有渊源,不忍下手毁他,又受所约同党诡计激将,只告诫了几句,轻易放掉,这才惹出杀身之祸。
  结果木行也被仇人夺去,剩下寡母、蠕媳、孤儿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仇人先还不容,到处搜寻孤儿寡母下落。彼时我孙儿才六七岁,本来危险已极。幸我媳妇先前不曾露面,我又在出事三数日内急白了头发,对于仇人门径也知道些,隐藏更秘,才得勉强保全性命。头两年直不敢露面。那黄四先生,已在出事前为黑煞教中一个妖妇所杀,无人相助。
  一则报仇心切,二则数年展转逃亡,将余剩的一点金银花费殆尽,眼看不能生活。
  “正在焦愁无计,这日忽遇救星。孙儿祥鹅,年幼淘气,在河边摸鱼,忽然陪了一位姓吴的道长前来。说此时仇人势盛,他又无暇相助,不到报仇时机。知我全家俱精水性,长于操舟,周济了百多两银子,命往鄱阳湖孤山一带,搭载游客。再过七年,黑煞教中妖巫在彼欺人生事,那时必有遇合,报此大仇。我看那道长仙风道骨,便令孙儿拜他为师。他先不肯,说孙儿根骨颇好,只是他自己将来还有劫数要应,不能始终相从。
  此时孙儿祖父大仇未报,也还不是时候。不如等到报仇之后,由他引进到东海一位姓齐的师兄门下,要好得多。后因孙儿再四诚求,才允收徒。随即带往陕西大白山积翠崖,孙儿师伯佟真人洞中,修炼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今回转,等报完亲仇再去。并说孙儿虽已学会剑术,仍非妖人邪法之敌,加以人少力薄,对方势众,必须在事前留心物色帮手。孙儿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着吴道长仙法,换了相貌,船上又下有禁法,仇人党羽虽多,竟未识破。孙儿回来,年已成长。我又小心,实不相瞒,平日对于外人,只说是我媳妇新雇用的小船伙,喜他少年勤谨,收作义子,从来不说真话。
  “果然前几天排上传出消息,说仇人近年越发猖狂自大,要独霸全湖生意。各木排上师父,也在约请能人,就此数日之内,双方斗法,今早算计日期将近,一点遇合皆无。
  忽遇师姑雇船游湖,先还只当寻常游客,及听所游之处正是双方斗法所在,师姑异乡人,孤身独游,又无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后,再一看你相貌目光,均与常人不同。黑煞教中人出来,身上多有记认,我们一看即知,断定不是仇人一党。我祖孙婆媳悲苦多年,早想冒险一拼。昨夜商定,今早再无遇合,今日也必寻上一人,作为外来游客,前往一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带,到时与之一拼,反正此仇必报,死活不计。难得这次仇人亲自出面,过后寻他更难。反正非拼不可,又看出师姑人好仗义,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怎肯实说?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习的一种点穴法,与武家点穴不同。大意是人身气血流行,按着时辰早晚,内有一指多宽一段属于真空,稍微一点,便可将气闭住,或令身死,一般爱和人打闹的,往往失手伤人,都是在无意之间,恰巧将那性命交关的要穴打中。明明出手并不重,人却一碰就倒,便由于此。会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分。本领最高的,将人轻轻点上一下,当时并无所觉,须到一年以后方始发作,自行身死;不到日限,人仍是好好的。即使明知仇人是谁,除却另约能手,或是子女亲友,另行设法报仇外,连官司也没法打。本就阴毒,况又加上邪法,我儿子便为这下手所伤。因仇人势大,无所忌讳,只过了百日,口吐黑血而亡。
  “我想师姑既在江湖走动,不会不知此事,听你一问,先还疑我看错了人。继一想,事机已迫,所物色的异人,只遇到师姑一个。再细察看目光神情,均与常人大不相同。
  也许法力虽高,初次出门,还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径,尤其是邪教横行的江西两湖一带,因此说了实话。我这叫急病乱投医。师姑如肯仗义相助,我祖孙全家固是死生感德,即或所料不中,也请今晚宿在我们船上,不要离此他去。一到明早,不问能助与否,只要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沈琇见她辞色时变,好似将信将疑神气,暗忖:“未离家前,曾见黑煞教中妖妇与鬼母朱樱门下斗法,甚是厉害。休说此时自己决非其敌,便是爱徒眇女虽是行家,也非对手。”无如平素好胜,不愿说软话。略一寻思,脱口说道:“我实初次离家远游,不知江湖上事。你可知刘家婆、天花娘与幺十三娘三个有名的妖妇么?”徐婆闻言大惊,回顾岸侧无人,只媳妇王氏同了孙儿祥鹅,买了鱼肉酒食,刚走回来,忙即低嘱师姑少时再说。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语,问答了两句,立命开船。王氏母子便去了跳板,撑船离岸,往孤山摇去。徐婆重又走进,沈琇见她祖孙婆媳神色惊惶,方欲问故。徐婆已先问道:“师姑年纪这么轻,怎会知道这黑煞、披麻两邪教中隐退多年的三个著名妖妇凶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说了些。
  徐婆惊喜交集道:“真个报应昭彰,三妖妇竟为仙人所杀。现我孙儿学会飞剑,对于仇人,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三妖妇。尤其仇人的姘妇帮手幺十三娘更是恶毒,邪法又高。每一想起黄四先生那么高法力,尚为所害,便自胆寒。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许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强敌,妖妇必定出头,不胜不休。近年又听人说,她与天、刘二妖妇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许多田业。虽然不大外出走动,但是多了两个同恶相济的妖党,势力更大。江湖上人,连她名姓都不敢提,恐怕无意之间犯了她忌,自取杀身之祸。此次许贼约人大举,多年情妇又是最好帮手,焉有不请到场之理。孙儿年幼胆大,还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只孙儿这条根,果真拼掉仇人也罢,惟恐仇报不成,反把一家三口平白葬送。孙儿性气又强,不准他拼,便要寻死,终日为此愁急。做梦也没想到,那么高邪法的三妖妇,会全遭恶报。许贼如知此事,还许为此减了气焰呢。少此三妖妇,便无帮手,也可一拼,何况师姑还肯仗义相助呢。”
  沈琇一听,对方强有力的帮手竟是前见三妖妇,不禁心胆一壮。终以见识过来,又听眇女时常告诫,说这类邪教主持人邪法甚高,异日相遇,无故千万不要招惹,当自己法力未复,藏珍未取得以前,不可冒失。想了想,答道:“我本心原想助你,但是此时还难定局。今夜住你船上无妨,事情却须等我明日含鄱口寻到我那同伴,方可决定,却不要倚仗我。”徐婆沉吟了一会,并未强求,随即拜谢,又命王氏母子替换人拜。
  沈琇法力虽未复原,前生之事已早知悉。见徐祥鹅虽扮作一个舟童,但是目蕴神光,一脸道气。知他师父便是前生师执、今生未入门的恩师长眉真人门下风火道人吴元智,连同陕西大白山积翠崖隐修的万里飞虹佟元奇,俱是自己未来师兄。便唤起道:“我虽年轻,你那师伯万里飞虹,与你师父风火道人,我均相识,受你的礼无妨。可惜我法力大差,身边仅带有妙一夫人所赠的两件防身法宝,只恐不能出什大力呢。”徐祥鹅在大白山七年,炼成飞剑,断定戴天之仇必报,虽闻仇人厉害,仍是蓄志一拼,有无助手,井非所计。只因天性素孝,不肯违忤,命拜即拜,先没把沈琇看重。及听这等说法,暗忖:“师父、师伯道号,因下山时奉命不许在外提起,连对祖母也未说过。妙一夫人更是东海三仙中的七师伯妙一真人之妻,异日本门掌教师长,有名九世同修,合证仙业的古今第一神仙美眷,法力高强,不可思议,为师父、师伯最敬佩的同门师兄,她是如何相识?常听师父说,本门异人甚多,行藏莫测。他年师祖飞升,七师伯承继道统,在峨眉山凝碧崖重开仙府,为古今未有之奇事盛举。可惜前孽深重,必须转劫重归,不能躬预其盛等语。照此口气,不是本门师执,也是各位师长同道之交无疑。”不禁大惊,忙跪下道:“弟子不知师叔来历,多有简慢,还望师叔宽恕,请示法讳。”沈琇唤起,笑道:“我姓沈,不是说了么,再见令师,你说十八年前,东海三仙座上,与晓月禅师曾有争执,蒙妙一真人夫妇和解的道姑,现在改名沈琇,入川寻师,他就知道了。”
  徐婆在后艄上本在留神倾听,闻言,越发心喜,忙又走进行礼,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老婆子有眼无珠,虽看出仙姑有点来历,却不料会是孙儿师叔。又见年纪太轻,一直未敢十分信赖,千乞恕罪才好。”说罢,又要把先收船饭钱退还。沈琇坚拒,答道:“老人家,不要如此。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我出身富家,身边金银带有不少。
  此行入川,一到地头,便无用处,所余还要留赠贫苦。令孙是我同门师侄,理应相助。
  本心还想事完修书,请令孙代我持往家中,请家父拨些田产,与你们从此安居,好使令孙早日入山修炼,免他两头挂念,致误前途。这点有限银子,退还则甚?”徐婆祖孙见她意诚,只得谢了。留下祥鹅陪侍,退了出去。一会,便备了几样酒菜,进来请用,全家殷勤。沈琇愈不过意,决计明日寻到眇女,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边吃边想,到时如何应付。吃完,祥鹅收去杯盘残肴。
  沈琇忽想起只顾说话,还未观赏湖中景物。凭窗一看,舟已行至中途,日朗天青,万顷澄碧,平波浩渺,极目苍茫。遥望大孤山,宛如一个极大青螺,背着一个古塔,横浮湖上。庐山诸峰,高插云际,烟岚杂沓,掩映明晦,令人有天外神山之思。暗忖:
  “前生飞行绝迹,时复横绝辽海,远渡沧溟,尽管波澜壮阔,但是浊浪排空,天水相接,望去一片混茫,气势过于犷悍。哪有这等平波若镜,绿水悠悠,苍雯千里,上下同清,别有清旷怡适之趣。”正寻思间,忽见侧面驶来一个大木排。天日晴美,湖面宽大,湖中风帆片片,时有舟船往来,原不足奇。但当地是大水码头,江湘一带木排常有经过,湖口一带木行更多。这类木排,走起来往往成群结队,首尾衔结一连串,长达两三里。
  似这样单排独游,已是少见;排的形式布置,又与常排不同:通体长只三丈,却有两丈宽广,当中一段稀落,立着一圈竹竿,上张布幔,旁设茶酒灶,幔中铺着锦茵文席。一个华服少年,同一中年胖和尚,隔着一张矮桌,正在举杯饮酒,旁立俊童四人。船头上堆着不少食物,还有萧鼓等乐器。另外四个摇船的,分向两边摇橹前驶,其行甚速,晃眼已越向前去。心想:“这等游湖,倒也别致。”偶一回顾,瞥见徐婆祖孙也在探头前望,刚刚回身。笑问:“这类木排,湖中常有么?”徐婆道:“我也是日前听人说起,新近甘棠湖中有了一只木排,主人是个姓岳的少年公子。大约家里有钱,人又豪爽好施,性情风流,每当晴日月夜,便用他特制的木排在湖上逍遥,有时并还带着妓女音乐。此排与传说相似,大约就是他了。”
  沈琇道:“那和尚可听说过么?”徐婆道:“我们在此多年,日常又肯留心,附近有名寺院中的方丈,差不多均看见过,这和尚却是眼生。我想这几日是久跑江湖的船排,对大孤山、姑塘、神鸦港一带水路全有戒心。那些本分没来历的行商,更吓得连船排也不敢开出,只等双方斗法,分了胜败,恭恭敬敬,听凭宰割分派。姓岳的好交江湖僧道,甘棠湖相隔甚近,不会不知信息,竟敢招摇过湖,去的又是神鸦港一面,其中必有原因。
  也许一时仗义,想管这场闲事呢。如我所料不差,今日前途便有事故。好在我们是常年生理的老船,许贼多年未到此地。勾结他来的万和老贼,五年前还是一个帮人的船伙,曾受过我婆媳救命之恩,前年贼星发旺,才有今日,去年老贼居然还想报恩。我虽得知他是恶人,后悔当初不该救他,不肯受报,只收了一点水礼,老面子还有一点。他手下人也认得我们这条船。敢往犯险试探,也由于此。神鸦港口住有我一个熟人,仙姑如若有兴,我们便托词跟去,看看有无事故,就便一探仇人虚实好么?”
  沈琇本来喜事,又与徐婆祖孙谈得投机,立即应诺。不知徐婆因听她是爱孙师执同道,过于信赖;又以乃孙所传师命,到日必有遇合,除沈琇外,更无二人,认做惟一靠山。偏生沈琇语意活动,非往含鄱口见过所约同伴,不能定准。知道仇人正在大孤山与神鸦港一带往来布置,所行邪法甚是残酷。以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不知邪教底细,意欲相机设法,引往一看,就便查探虚实,激起她的义愤。当时如能全胜,便即合力下手,报此血海深仇;当日如不可能,前对万和曾有恩德,也可因他设词化解,另谋善计。沈琇一答应,立即将舵一扳,朝那木排尾随下去。
  船走了一阵,遥望神鸦港,相隔只有里许。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排上少年竟率俊童奏起乐来。徐婆不便学样停舟,正命王氏缓缓向前摇去。一面留神查看最前面港口停泊船排上有无异状。猛瞥见左侧水面上驶来一条二尺来宽的船板。前头点着一对粗如人臂的大素蜡、一炉高香和一盏七星灯,灯前用长钉钉着一只大雄鸡和一些小刀叉。
  后面立着一个披头散发,黑衣赤足的巫师。似由孤山往神鸦港的一面斜射过去。船板长只六七尺,无篙无桨。那巫师独立其上,逆风乱流而渡,远看直似一个木偶,不类生人。
  其行若飞,晃眼越过前排,往港口驶去。港口木排上立时鞭炮锣鼓齐鸣,响成一片,似在迎接情景。沈琇悄问:“这是你们仇人么?”徐婆方答:“这是妖党。”
  忽又听船侧有一女子低呼:“师父,快命他们停船,不可前进。”沈琇听去耳熟,心动回顾,果是眇女,用一不到两尺的木盆,人坐其内,由水面上泅来。徐婆也已看见,方欲发话,沈琇已连声招呼。眇女也一手提盆,连身跃上。见面便朝沈琇跪拜,欢呼恩师。沈琇见徐婆面有惊疑之色,便令双方见礼,说:“此是我徒弟眇女。她父阂烈,原也妖山四恶门下,近已改邪归正。含鄱口所约伴侣便是她。虽然是我两世徒弟,年纪也轻,对于黑煞、披麻两教邪法却都知悉。有什么话,问她好了。”徐婆大惊道:“你是长笑天君小七煞阂老师父的女儿么?先夫徐成,亡儿金生,你想必也知道,还有好友黄四先生。”话未说完,眇女接口道:“太伯母不消说了,事情我一听就知。我知恩师性急,明日虽是约期,必要早来,三日前便赶到此地,在水陆路口寻访。恩师异相,原易打听,恰巧早来见一熟人,问出这里斗法之事,只不知太伯母也与有关,谈了一阵,问出恩师已到。正要赶往含鄱口相待,忽于无意中听一船伙说有一道姑乘船,出手大方,一问相貌,正是恩师。尚恐有失,只得用家传邪法赶来。如今事情已迫,也许今日便要发难。大伯母原是行家,快些准备,先保自己要紧。”
  沈琇本心还想将船摇近一些,因吃眇女止住,略微停歇。妖巫已经驶到,被港口船排上一伙人欢呼礼拜,迎往一条大船上去。原乘木板,也未见系,自停船侧不动。眇女原是行家,本在留心注视,见妖巫越过木排时曾回头斜视少年,面带狞笑。少年正举杯劝客,毫未理睬。便疑妖巫固是忿怒,不肯善罢,排上两人也决不是好惹,看那行径,就许有心向妖巫寻事,都在意中。初见徐氏祖孙,虽听出一点来历,不知深浅。师父前生法力未复,此时本领却是有限。虽然妙一夫人赠有一口飞剑和两根大乙神针可以防身,但是妖人邪法厉害,此次又是集众大举,必有煞手。水面不比陆地,万一观察稍微疏忽,便吃大亏。师父胆大,疾恶喜事,更甚前生,不可不虑。
  正劝回舟,不要参与,忽见港口船排上又有一块放落水面。跟着纵下一个通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披发壮汉,和妖巫一样,独立板上,向少年木排驶来,越料变生顷刻。同时沈琇也将徐家与妖人两世深仇补说了个大概,不禁大惊,忙拦道:“太伯母,我们还不快退?你也行家,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仇敌虚实,我在路上已然听说。此时行藏未露,正好装做久走江湖的游船,无心经此,发现他们斗法,为防波及,急速避开。先保全了自己,来个隔岸观火,看清形势,再打报仇主意,不是好么?”
  徐氏婆媳均极内行老练,当妖人一出现,便看出对头方面并未把事看易,定是闻说幺十三娘等三妖妇受报惨死,心存戒惧;事已发动,骑虎难下,除多约能手相助外,并将各种法物禁制准备周密,以防变生不测。这类邪法,事前如不布置停当,一遇强敌,便难措手。所以连派一个妖党出来示威,向敌人打招呼,不接对方回复,照例不会当时动手。也可把他门中最厉害的法物备好,方始出面叫阵。并还不曾耀武扬威,满湖飞驰。
  初出投帖时,虽未得见,看这来去情景,与昔年各派门法大不相同。自己三代深仇,隐恨多年,既防仇人警觉,又无什人相助,不便详为探询。仅知双方在孤山和神鸦港一带,各自约人戒备,定日动手,时地均出传闻,并未深悉。为此才想就着载客游山,前往窥伺。看妖人行径,巢穴必在神鸦港庙中和港口船排之上。他那对头,必在孤山一带。妖人前往定约回来,所经之处,一些船排如非敌人,本应望即远避。少年游排正当去路左侧,竟视如无睹,鼓乐依然。仇敌这面何等凶横,怎肯上来便当众丢人?这一僧一俗,决不好惹。算计转眼必有争杀,自己虽然豁出拼命,敌情未悉,尚不到下手时机。更恐行藏先泄,仇报不成,反而有害。本想回舟隐避,乘便观察仇敌强弱。只因仙人所说救星大援恰在当日遇到,先还疑信参半。及至问出沈琇竟是吴、佟二仙同门,跟着眇女寻来,又是昔年名震川湘的铁神手长笑天君小七煞阂烈之女,别的不说,有此一人在船上,到时一说来历,仇敌便不敢轻犯,无形中占了好些便宜。又知三妖妇伏诛,由沈琇师徒而起,心更放定,决计听凭沈琇师徒主持。嗣见对方派人出场,发难在即,又听眇女这等说法,才想起过于信赖沈琇。她虽峨眉派高弟,尚未入门,怎知她法力大小?并且仇人也未露面,此时能得胜,岂不惊走?否则更糟。不等话完,因水面太宽,离陆已远,只孤山最近,又是仇人对头在彼,忙今回舟,改往孤山驶去。眇女还恐妖人发难大快,势如猛恶,不行法抵御,船必受伤,一出手,必被觉察,心中愁急。正待拼耗精血,施展家传,暗中行法催舟,一面遥望前面形势,心情一宽,也就罢了。
  原来壮汉正在挺立逞威,凌波急驶之际,少年也正由侍童手中要过一枝铁萧,止了鼓乐,独自吹奏,音声甚是清妙,响动水云,好听已极。一曲未终,壮汉所乘木板相隔还有半箭多路,忽听风声呼呼,神鸦港左近陆地及孤山上面的乌鸦,千百为群,纷纷飞起,直似乌云翻滚,铺天映水而来。到了木排上空,一齐停住,密压压盖黑一大片,各把两翅缓缓招展,翔空不动。同时壮汉也已驶到,口中大喝:“排主人快出答话。”
  沈琇见相隔渐远,观听不真,便令眇女将上次家中隔墙观战之法施为。眇女心虽不愿,不敢违逆,略一寻思,便自依了。经此一来,沈琇的船虽然走远,神鸦港一带形势观听逼真。只见壮汉连喝两声,少年连理也未理,只朝侍童说了句:“喂吧。”船上侍童共是五人,早各拾起一根小铁叉,将船头木盘中切好的猪羊肉条叉起,争先恐后向空中甩去。头排群鸦立即纷纷飞鸣,凌空接去,不论甩得多高多远,全被接住,无一下坠。
  那肉条约有寸许粗,五六寸长,每鸦只衔一条,便即飞走。未得到的,仍是凌空微翔,更不争先抢夺,也不乱飞,前列得肉飞走,次列方始跟进,面向少年,排成一片黑云。
  细看仿佛久经训练,行列井然。侍童动作也极矫健,晃眼乌鸦便去了一大半。壮汉想是看出少年气度高华,又作这等豪举,摸不清是什么来路。喝问未理,便即止住,似等肉散完后再说,也正看到有兴头上。徐婆、眇女却是旁观者清,见壮汉来路乃是顺流,少年木排稳停水上,前头激起来的水花高达二三尺,木板驶离木排还有丈许,忽似被什东西阻住,不能再进。壮汉只顾仰望群鸦攫肉,竟未在意。鸦群得肉以后,也未远走,就在空中爪喙齐施,翻飞撕吃。吃完便百十为群,各做一队,在木排左近湖面上回翔不已。
  一会,到场群鸦俱得肉而退,只剩两只身作纯碧的大鸦,在排前飞翔。壮汉方始想起此来使命。重又厉声喝问道:“谁是排主人,没长耳朵么?”
  壮汉原是披麻教下门人,武功甚好,又会一点邪法。说时见排上主仆多人说笑自如,仍是不理,怒火上攻,往起一纵。本心少年必是富贵人家子弟,游湖行乐,不知江湖规矩,并非有意相犯。来时师长原命,问明对方如系事出不知,或是排上幺师,受了官家强迫,不令避让神路,略打招呼,也就拉倒。只因为素性凶野,又是粗心,连问数声不理,除这一僧一俗外,均是鲜衣俊童,看不出哪是排上水手,不由犯了平日凶横习性,自恃本领,意欲纵上排去,管他是谁,先用本门黑手打伤几个再说。谁知身已吃人定在板上,先不觉得,这一纵,竟似生了根一般,不曾纵起。反因用力太猛,如非武功还好,几乎将脚折断。同时瞥见对面排头浪花飞舞老高,排并无人驾驶,稳停波心,一动不动。
  自己所乘木板并未命停,怎也定住,先前只顾看鸦,竟未觉察,才知对方不是易与,又惊又怒。方想开口喝问来历,暗中行法抵御,并发动暗号通知自己人,赶紧应付时,忽见排上有一侍童,向少年躬身说道,“狗贼惹厌。”话未说完,少年秀眉微耸,冷笑道:
  “么么小丑,也值多说。鸦儿吃饱,须有个发付,就命双翠他们打发了吧。”幼童刚刚应诺,还未发话,当空两只初次见到的碧鸦,倏地一声怒鸣,那百十为群,四外环飞的鸦队,立时疾飞而至,齐朝壮汉当头压下。
  也是群邪该走背运。妖巫往孤山订约归途,想起主持人许泰所约能手,有两个尚在途中,又闻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的死讯,意欲谨慎从事。好在湖上船家均多得信,所择地点又是僻路,于是去来均未发令净湖。已将到达,忽见一船一排游行湖上。船隔较远,还不怎异样。排却正当去路右侧,相差只有二尺,再进一点,便即撞上。回顾船上人,又似贵家公子招僧游湖,不似有心作对,本想放过。到后同党商说,此举如不过问,大损威望。妖巫向化,乃粉郎君许泰师叔,也是披麻教中有数人物。便命乔装水手、准备斗法时埋伏作祟的徒党马二,前往相机行事,找个落场便罢。不料人未到达,鸦群已经飞集木排上空。当时虽见木排停水不动,觉出有异,却未看出别的异兆。对方豪情胜概,行迹不似江湖上人,适才不曾避让打招呼,好似事出无知,并非有意为难;那些乌鸦,多系当地鸦神庙原有鸦群,每日照例飞逐行舟求食,一般商旅常买食物抛空施舍,常有的事,无足为异。越认为对方志在游湖喂鸦取乐,学了一点寻常禁制之术,人前卖弄,无关紧要。偏巧许泰所约帮手恰在此时赶到,一个是许泰的师父、本门老前辈老排神麻衣长老罗亮,一个是黑煞教中有名人物鬼令牌神火萧原。知道萧原隐迹多年,久不出山,这次许泰约他,不过想凭乃师情面,略作万一之想。今早日限将近,所想望的能手一个未到。自己虽奉罗亮之命,期前代主全局,照着预计行事,往见敌人订约,因对方神态从容,声色不动,连日查探不出一点端倪,按照以往临场经验,这等形势,主持人明是劲敌,心中正在愁虑,不料萧原竞会亲身赶到。有此一人,多半可操胜算,何况还有罗亮和别的能手,心中一喜,问知人已来在水霸万和家中。遥望马二停在木排前面旁观,双方并无动作。不知马二粗心骄横,木板被人定住,不令挨近,并非自停。只当马二看出不是对头,欲等事完,再找过节。否则,就对方不发难,去人也该动手,怎会如此安详:马二又未行法报警。忙中有错,竟未仔细观察,立和同党赶往万家去讫。
  这里马二见势不妙,未及施为,湖上万千乌鸦已风驰云集,飞扑而下。马二自恃邪法,哪知厉害。因见来势疾如飘风,只顾迎御,忘了先向妖巫报警,匆迫问口中大骂:
  “扁毛孽畜,也要找死。”手还不曾扬起,猛觉狂风扑面,又劲又疾,休说行法伤害群鸦,连口气都被逼得不能透转。那风更似夹有千万斤的大力,无法与之相抗。同时眼前一黑,身子往侧一歪,就此翻落水中。马二既会邪法,又精水性,本可无害,无如身子吃人定在板上,并未解脱。落水之后,知道鸦群两翼风力绝大,寻常舟船如有误杀,鸦群定必合力来攻,各将两翼急煽,多大的船也吃煽倒。尤其是专啄仇人的双目,为数大多,防不胜防。出水前如不准备停当,一个措手不及,反为所伤。也没想到排上主人的厉害,反想水中行法,将群鸦一齐杀死,就势给对头一个好的。百忙中双足一登,打算泅向一旁,再行下手。不料和先前一样,木板紧附脚底;尤厉害的是连身子也不能弯转,头下脚上,倒悬水中,休想移动,灌了一口满的。鸦群也不入水下击,只是狂煽不已,一时骇浪如山,惊波乱漩。马二倒悬水中,吃四外水力挤压,有法难施,如何禁受。周身浪打奇痛,口鼻迫紧,气透不出。想喷水换气,又敌不住水力,微一张口,水便猛灌进去。越往后,越支持不住,晃眼淹死,板上禁法也解,就此随流而去。鸦群立散。这本是瞬息间事。
  港口船排均是万和手下,瞥见群鸦飞扑,马二人水,因知马二不是庸手,又未见排上少年有什动作,当是无意中惹了乌鸦所致,少停必有杀手,还在观望。及见木板漂去,群鸦飞散,马二人未再见,方觉不妙。木板上邪法一破,妖巫也自警觉,匆匆告知罗、萧二人,当先赶来,问起前事,又急又怒。因恃大援在后,纵上原乘木板,点上身前香烛,飞驶而至。见排上一僧一俗,仍和没事人一般,知非弱者。相隔丈许,将手一指,木板便停。随口大喝道:“我适才已与秦老定好约会,明早双方分个高下。你们是否与他同党,为何无故伤人?有本领的,通名领死。”少年还未答话,旁坐和尚已先开口道:
  “我们本来游湖,不想管什闲事,你们自己不好,无故欺人。你那徒党现已淹死,随水流往孤山,被你那对头命人将尸首捞起。他不合两次用力,脚筋已断,虽成残废,性命许能保全。我佛家以慈善为怀,依我相劝,最好免动贪嗔,缩头回去;或是仍与你那对头相持,自应劫数。否则不等明早,你们今日便难讨公道了。”
  妖巫向化素来凶狠阴毒,加以成名多年,明知对方必不好惹,无如恶气难消,无法落场,闻言狞笑一声,问道:“你两个叫什名字?”话还未完,少年冷笑道:“凭你这披麻教下无知余孽,也配问我姓名来历么?”随说,随将手中萧刚往起一扬,吃老僧隔座伸手阻住道:“这班余孽小丑,伏诛在即,师弟何苦又开杀戒?由他去吧。”妖巫本是借着说话,以待后援,就便准备邪法,暗下毒手。方想:“罗、萧二人行动神速,已知来了强敌,怎还未到?”猛听罗亮用邪法传呼,令其速归,千万不可动手,心中一惊,刚刚停手,猛又听和尚未句话一声“去吧”,人耳直似迅雷暴发,震得心神悸越,几欲散落。知道不妙,还想交代两句再退时,脚底木板已不由自主,箭也似急往来路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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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2)  无意儆凶顽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红花
 
  妖巫一走,少年转向和尚道:“我因双翠为同类乞食,知道神鸦港群邪盘踞,欺凌善良,偏生木行所约帮手也非善类,意欲任其火并,自行生灭,内中虽然牵涉吴道友的门人,到时也能自了。我又奉有恩师之命,不久回山,本心不想多事,连港口均未去。
  他们反来犯我,真个不知自量。如非师兄劝阻,怎能容他回去?”和尚笑道:“这伙余孽恶贯已盈,时至自然全尽,我们不值与他们计较。”少年道:“话虽如此,群邪恐我作梗,定将老鬼招来。另一面所助终是善良,岂不多了阻力?事因我起,老鬼不出,我不伸手如何?”和尚道:“此事我适已算定,老鬼不出,令师侄必有后患。他来最妙,到时自有人制,与我们何干?游湖清兴已为所败,你与家人分手在即,人事也须早为料理,且归去吧。”
  沈琇、眇女诸人在船上观听逼真,方觉二人必有极大来头,所说也有深意,木排已经掉转,往来路游去,相隔已远。行时似见少年将手一扬,眇女行法遥望,便不清切,语声更听不出。转瞬烟水迷漾,影迹皆逝。船也行近孤山脚下。船中商议,敌人之敌,即我之友,方欲上岸探看。忽见先前沉水壮汉马二,不知何时吃人救转,周身湿泥血污,神情若死,狼狈已极。身侧似有两人扶住,由前面山坡上,拖住半截腿足,飞也似往水中扑落。先前所乘木板,也正顺流而来,人扑其上,恰好接住,如飞往神鸦港一面逆流驶去。眇女认出行法人的来历,忙告徐婆祖孙留意,不可冒失上岸,转往僻处停泊。等自己一人上岸,探查明了这一面主持人的来历,再定行止。徐婆见她年纪虽小,言动老练,又是阂烈之女,适才行法窥敌,似得家传,闻言自是应诺。沈琇却坚执要去,徐祥鹅也要随往。
  眇女前生诸事全都记得,对这屡世恩主恩师,素来敬畏感德,不敢违命。只得先请徐婆觅地停舟,务要避开直对神鸦港的一面。然后悄向徐、沈二人道:“适才木排上两人声色不动,便使敌人重创惊走。记得前生追随恩师三四十年,所见高人甚多,再四回想正邪各派中知名之士,均无此人物。如说近年后起的,妖巫向化已不好惹,何况身后还有能手,见时又不认得,忽然惊走。看神气,分明为首同党认得这一僧一俗,知敌不过,甘挫锐气。乘其没有出手,不是有心为难,装作无知冒犯理亏,一经认明,便拜下风,不战而退,用邪法警告,命向化退了回去,以防越闹越糟,不可收拾。所以去得那么快,连手都未出。弟子虽不知他来历,也看不出是什宗派,听二人口气,必是正教中有名人物,并还与本门各位师长有交。他说木行所约,也非善良,分明是点醒我们,不要为了同仇敌忾,便与一路。如非说完将弟子法术破去,看出此时不肯相见,又曾示意,只作旁观,弟子早跟踪寻去了。他所说老鬼,不知是否在元元大师手下漏网,由此迁人妖山,久未出世的披麻教中第二长老矮仙翁尤南旺。老鬼炼有极厉害的神魔,与之对敌,稍失防御,便为魔鬼所乘,如影附形。除非遇上正教中几位有名老前辈相救,当时将魔鬼用法力炼化,早晚惨死,元神也被摄去,与之合流,永为鬼物,害人害己,休想活命。
  幸这两位异人以抵御老鬼自任,不然,木行所请为首主持人,如何能是对手?师父和徐师兄去只管去,但眼前诸邪教中人,弟子较知他来历底细,已然得了高人警告,虽是同仇,也须留意,无论什事暂由弟子出头便了。”徐婆闻言,早就失惊,接口说道:“黄四先生便是被这尤南旺破了防身法宝,才死在妖妇手内。老鬼阴毒险诈,照例杀人不见血,邪法更高。如若是他,我们真须留意呢。”
  说时,船已靠在后山。徐氏婆媳常年载客游山,人地极熟,才一停泊,便遇熟人。
  徐婆知他土著商农,与各庙住持和木行均有交往,情形甚熟,便请上船茶点。说沈琇乃官家小姐,前为重病许愿,扮作道姑,带一女婢,往岳爷庙烧香。自己受过她家好处,来时告以近日湖中排教斗法,恐受波及。偏是还愿心切,不肯听从,贪她船资,又见湖上尚无动静,只得载来等语。那人道:“各木行合请来的高人,为首的现只两位,听说还有人未来,全数住在岳爷庙东院以内。为首人姓黄,是个年轻道士,不像是排教中人。
  另一位便是有名排师父白手丧门秦老,同了四个徒弟。他们均颇和气,表面直看不出。
  听说黄道爷法力甚高,对方声势甚大,今早投帖的竟是向化亲来,本欲当面施展,试试这面深浅,显点颜色,到时神气很狂,不料一照面,便吃黄道爷打发回去。外人虽看不出双方有什动作,对方却已显出虎头蛇尾情景。这面只说随时候教,连照例送客过场都未做。向化来时,神牌上在备有那么多法物,一件未用,便自退回,不是吃了暗亏,定是自知不敌,缩头回去。你只招呼客人,东院莫去走动好了。”徐婆谢了指教。见沈琇等三人已然上岸,眇女将头微点,料已听去,自向那人设词往下探询不提。
  眇女因听那人所说岳庙主持人与庙中所闻不全相符,尤其那姓黄道士不知来历。先前又有高人警告,不便明见。本想请沈、徐二人少待,自己先往探看,只要师父不出面,便不致因此生出枝节。不料停舟之处离岳庙甚近,未等把话想好,已吃徐祥鹅领往庙前,沈琇已然走进山门。暗忖:“师父仍是前生刚直任性,已然走到,不便再请退回。好在这一面并非敌人,只要自己留点心,随时劝诫,不与合流,料必无妨。”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三人刚要走进,忽见二门内跑出一个道士,人还未到,便将手连摇,高呼:
  “道友留步,不可进庙。”徐祥鹅年小气盛,抢前说道:“这是官家小姐,因为病好还愿,改扮道装,坐我的船来此,为何不令入庙烧香?”
  道士先当沈琇是个游方道姑,闻言意似为难。想了想,拉了祥鹅走向一旁,悄声说道:“我先不知她是官家小姐,改装到此。现在话不好说,你们船上人难道不知这几天排上斗法的事?早来也还可说,偏来在这时候。适才秦师父说,向化回时无故欺人,虽然吃亏,又被黄道长将他手下党羽由水中救起,就命代递回帖,丢了他的大人,仇恨更深。一面所约帮手也均陆续到来,受此大辱,必不甘休,也许不到明早,便会发生恶斗。
  对面这伙人又极卑鄙阴毒,什事都做得出。他见我们将庙借与他的仇敌,难免怀恨暗算。
  为此我师父传命,虽因黄道长不许示弱,不能老早便关山门,如有人来,也须设词婉拒,不令入庙,以防万一。我方想近日不会有人游山,你们这船竟会载了客来。你能设法将她引往别庙烧香最好,否则我宁日后受她官家的气,也必不会放她进去。”徐祥鹅方要答话,忽又见大殿东角赶出一个少年,见面便朝道士道:“你师父已改了主意,说我们有事,不能拦住各方施主游客随喜,命你进去呢。”道士答道:“这样再好没有,我正为难呢,请施主进去呐。”说罢,便被少年拉了同走。
  眇女早看出来人朝道士暗使眼色,心方筹计,又一道士出来,说是知客,陪同入殿,只得一同走入。先去各殿烧完了香,见庙甚大,院落颇多,暗中查看,并无异状。知客陪行,却甚殷勤,未了引往后殿绕出。本意这类邪教,与父母多有渊源,途中并闻有两父执至交加入。恩师命助徐氏祖孙报仇,自己幼承家学,对方施为,一望而知。想看明来历,到时好作准备,以为人既在庙,多少总可看出一点端倪。及至来庙一看,似此强敌当前,由门外直达后殿,暗中并未设防。所遇道众,也极从容,如无其事。断定主持人不论派别,必是极有力的人物。眇女终是转世年轻,想看何人主持,当此变生瞬息之际,还是这等好整以暇。一念好奇,便忘先听高人之诫。一看行处是片竹林环绕的一所精舍,想起这里正是庙的东偏,知客怎会引来?人已同往一月亮门内走进。一眼瞥见屋外天井中设有一座,丈许方圆土台,上设香案盆水,一个披发仗剑的排教中巫师正立其上。知是主持人行法之地,知客故意引来,必有原因。
  眇女方要开口,拉了沈、徐二人回走,已是无及。台上排师长剑挥处,眼前一暗,四外烟云飞涌中,当空更有一片黑云罩将下来。沈琇、徐祥鹅一见大惊,各取飞剑、太乙神针,便要出手厮杀。眇女看出对方不似怀有恶意,忙即拦阻时,室中一个道装少年已经赶出,含笑施礼道:“此是敌人正在行法布置,我们防他暗算,不得不预为戒备。
  诸位道友恰在这时来到,幸勿多疑。如不见信,请至台上一看,自知就里。现当紧急之际,四外均已封禁,外人无法进出。我想诸位道友也是扶持善良,义侠心肠,决不愿坏我们的事。只好暂时屈驾,等事完后,请往室中接待叙谈,再走了。”眇女知落对方套中,无如用意非恶,不便反目。沈、徐二人年轻好奇,此来本为查探双方虚实,主人甚是谦和,闻言先自应诺。心想:“徐家仇敌是神鸦港诸邪,反正向着这一头。已然相见,对方无非是看出自己行径,想与联合,合力御敌。事完一走,以后不与同气,想必也无大碍。”心一活动,便未说话。
  三人随同上台一看,香案上放着不少长约三两寸的刀剪针叉以及各种法器,案前放着一个三尺方圆水盆,盆中对面一边,用沙土堆出一列浅滩和一些形似幼童玩具的小船、小木排。眇女内行,一望而知是妖山四恶门下最厉害的代形禁制。主人对自己师徒三人看得甚重,惟恐师父把话说错,被人轻视,故意对徐祥鹅道:“此是妖山红花鬼母朱教祖所传六戊代形大法,浅滩连那小缺口便是师兄仇人所居神鸦港一带。虽然行法人存心和善,为防双方斗法剧烈,或有强敌甘犯大恶,豁出两败,致伤生灵,只将敌巢摄向盆中,施为仅限本山和神鸦港一带,不曾齐全,但是敌人一举一动,均可由此掌上观纹。
  只要我所说的老鬼尤南旺不来,主人便可声色不动,就此盆水,便致他的死命了。”排师本来一手持着短剑,一手掐诀,全神贯注盆中,只朝众人略一含笑点首,便复原状,闻言好似吃了一惊。少年陪客在侧,面上立带惊异之容,欲言又止。
  同时沈、徐二人也看出那浅滩景物,与适见神鸦港全都一样。不特港口船排具体而微,无不逼似;那水乍看无奇,细一注视,竟似波涛浩瀚,深不可测;左右两侧并还有舟船虚影,缓缓驶行。帆墙人物,历历可睹,云影天光,上下相涵,仿佛与先前游湖一样,端的奇诡莫测。想起眇女先曾嘱咐莫妄言动,知是设辞点醒,不便再看。刚一回头,眇女又接上道:“如非家父母时常指说,我也不知就里。照例法台不容外人涉足,主人妙法已然见识,且到下面叙谈请教,等主人布置完后,再告辞吧。”
  少年原因事前受人指教,当日无意之中行法查看敌情,刚看出有两高人与敌人作对,所施邪法忽被隔断,只看出落水受制的敌党顺水漂来,另一游船也甚可疑。心虽骇异,以为敌人之敌,即己之友,乐得就势与他一个难堪,并还表示与那排上僧俗一路。行法捞起,修书回报之后,再照本门传授,细一占算,那一僧一俗,并不肯与己合流;船上来人,却是他年福星,此时并还与己同仇,正往庙中走来。知道适才庙主传命,谢绝游客,忙命人出去传命,并令知客接出,乘游玩之便,不着痕迹,将来人引往当地。见面发现三人根骨绝厚,尤以沈琇为最。不知来人转劫未几,法力未复,误认为正教后辈中能手,好生欣喜。为示无他,又认为鬼母秘传大法素不轻用,便各派成名人物也多听说,未必见过,意欲抬高自己身份,并示敌人已在掌握之中,借以卖好,破例延上法台禁地,便由于此。及见沈、徐二人意似惊奇,方想:“来人如是正教中能手,视此旁门法术,纵不鄙薄,怎会有此神态?如是寻常,岂能为己之福?”
  少年正在寻思,忽听眇女两次一说,立即应诺,陪同下台,请至屋内,重又施礼请坐道:“贫道黄虬,乃红花鬼母寄名弟子。此次应一友人之请,来助排师秦老,与敌党斗法。不料到后,秦老执意拜我为师。我念他虽江湖左道,只仗护排为生,非遇同类左道为难,平日并无劣行;他又力发恶誓,守我信条,本门许多恶毒法术,并不求学,只望多活些年,遇事不受人欺,于愿已足:我这才允诺。另外他还约了两人,尚还未到,只我独任其事。本定三日后动手,敌人不知何故,今早竟命妖巫向化来此投帖。说约会虽在十九日一早,因闻我们请有两位高明人物,如若有兴,不妨由今夜起,小试其锋,随时领教,等人到齐,再行大举。神情口气,无不骄狂。我给了他一个无趣遣走。可笑这厮已吃暗亏,归途还要卖弄,以致引起两位游湖高人的不平,加以惩治,逼得缩退回去。诸位在场,想已知道。自知旁门下士,本不便妄攀交游。只因适才算出诸位道友与我们同仇敌忾,内中并有两代深仇,因此冒昧命人接来此地。不知姓名来历,可能见示么?”
  沈琇见少年谈吐气度甚好,便答道:“我名沈琇,近往峨眉投师,尚还未去。这两人一是我师侄徐祥鹅,一是我门人阂眇女。”话未说完,少年面上立现喜容,惊道:
  “日前我听人说起幺十三娘与天、刘三妖妇伏诛经过,已知沈仙姑乃峨眉门下转世高弟,令高足眇女乃阂烈道友之女。不消说了,这位徐道友,想也是贵派门下了。”眇女见主人已知一行三人来历,师父又以目示意代答,便把徐祥鹅出身,以及与妖人许泰结仇之事,说了一遍。
  黄虬道:“如此说来,更非外人。黄四先生,乃我堂兄,便我投到家师门下,也是经他指点。只因家师近年收徒最慎,法规也较前更严,初拜师时,照例先为记名弟子三年,并立下决不叛教犯规的重誓。家师先颇期爱,眼看三年限满,即可正式入门。这日偶往后山秘窟禁地,窥见法台上同门师兄妹炼魂之惨。心想:‘视此残酷,岂是正经修道之士所为?虽是本门大法,也决不去学它。’“哪知念头才动,师父已在面前出现,将我唤往内洞说道:‘妖山四恶,只我法力最高,为人外刚内和,表面强做,实则无什恶行。可惜昔年求道心切,已然人了旁门,虽知其非,不能自拔。这多年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心欲以旁门成道。事虽艰难,前途吉凶莫测,从未以此自馁。无如前收男女弟子七人,多非善良,惟恐纵容,师徒两误,因此法规至严。我早不再收徒,因见你心性质地尚好,破例收留。本想将来遭劫兵解,必将现有七人带往转世,令你承受衣钵,完我素志。不料你今日偷窥同门行法,心存鄙薄,有了悔心。虽然所炼均是凶魂戾魄,极恶穷凶之辈,被我擒来,受此孽报,咎有应得,终是左道邪法。你存心原不算错,将来能得弃邪归正,也全系此一念。
  无如本门法规至严,门人稍怀二心,即算背教叛师,决无容恕。你已立过重誓,我令出必行,你也深知,既入我门,便无脱理。如照昔年,或是另换一人,此时已应誓言惨死。
  但是我终心善,表面严厉,实则师徒情重,但可宽原,定必委曲求全。何况近年心情,已非昔比。你虽菲薄邪法,对我仍然尊崇。何苦为我行法立威,害一好人性命?但那誓言,如不应过,不特难以服众,于你将来也大不利。好在我门中原有自赎之条,新收门人如有过犯,只要恶迹不曾实现,而我亦肯从宽发落者,由我令办一件极难之事,便可抵消誓言。你又恰是记名弟子,虽因得我期爱,已有不少传授,离正式入门尚有三月。
  所办之事虽极艰危,于你于我均有益处。须由今日起,一甲于内办到,才不误事。你那七个同门见你后进得宠,本就不快;再知心怀二志,逐出门墙,更所不容,遇上定必加害。姑许你在事未办成之前,仍是记名弟子,并在此三个月内,尽量传你防身御敌之法,以及诸般禁制。纵令他们怀忿,也无奈何。而你将来去往北海,办那要事时,也可少受危害。’
  “我求告了一阵不准,只得拜命,领了两封柬帖,每日按照所传,勤习三月。期满便被逐出,自此不曾回山。每日修积外功,以备他年改投正教之用。便此次参与斗法,也为对方邪法恶毒,恐其多害生灵之故。我为人如何,仙姑此去川湘路上,一问自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日前拜观恩师柬帖,才知家师竟在初收我时,已早算知未来,实是玉我于成。但是此事远在北海,详情在第二封柬帖以内,未到看期,我也不知底细。仅知所去之处,有数十条毒龙盘踞,每日兴风作浪,残杀海中鱼介,到时还要远出,为害人间。非得一正教能手,并还具有佛家降魔法力的人相助,不能成功。此举于他也有大益。事隔多年,未有遇合。我知邪正殊途,难于结纳,心正发愁,幸遇一老前辈指点,说是应在今日巧值。适才算出人已来庙游玩,接到此间。我知仙姑新近转劫,正要重返师门,前生法力未复。初次拜见,本来不敢冒昧相求。无奈事关我毕生成败,我与仙姑只此一面,便云泥分隔,不到时机,难再相见。好在诛戳毒龙妖物,以免其为祸生灵,也修道人愿为之事,何况还可扶助一个苦心归正的后进,谅所乐允。我此时不敢强求,只请仙姑将来如往北海,可先请示师长,事若可行,而仙姑法力又能一举成功者,便求赐助,否则作罢如何?”说完,便拜了下去。
  沈琇来时,见主人法力甚高,已是投缘,闻言越是同情,性又豪爽好义,虽料所求非易,但是对方话甚婉切,并不相强。暗忖:“修道人原主除恶扶善,引人归正。此人所说如有虚言,或是事不可行,休说师长,便恩姊妙一夫人也必劝阻。事须问过,并且法力能济,才算定局。答应一句活活,有何妨害?”本就心许,一见说完下拜,越发不好意思,忙即让避道:“道友请起。到日只要师长允许,我又力所能及,必助道友成功便了。”黄虬喜谢起立。
  眇女也觉主人这等说法,不应拒却。暗中留意,察看黄虬,虽是左道,不特神情举止,与以前习见邪教中人迥乎不同,人更志诚端谨。这等人,便遇上正教中长老,纵不援引入门,也必格外矜全,乐为之助。排上少年之言,似非无因,莫非另有所指,令我师徒留意,非对此人而言不成?想起前生,因为师徒二人俱都刚直疾恶,喜事结怨,屡受强仇危害,终于兵解。转世不久,前生法宝尚且封存,未取到手。尤其师父除却根骨更胜前生外,休说法力,连灵智均吃仙法禁闭,不曾复原。前路艰危,现才开始,既已有人示警,终以小心为上。念头一转,侧顾院中云网,悬空高起,已然有人出入。便起立对沈琇道:“秦法师行法已毕,敌人此时似乎无什动作了。”沈琇会意,便起身告辞。
  话未说完,忽听法台上秦老急呼师父。黄虬面上立现惊异之色,忙道:“请仙姑与二位道友少留片刻,我去去就来。”身随人起,一溜碧光,早往法台上飞去。眇女目光到处,瞥见秦老手中短剑正朝水盆中急划,另一手抓起一柄三尖小钢叉直往左额钉去,满面愁急,大有手忙脚乱之势。恰值黄虬闻呼赶上,一面止住秦老手中叉,同时扬手一片碧色磷光,将水盆紧紧罩住。随由怀中取出一物,向空撒去,脱手化为一片淡烟,电也似疾飞起,晃眼无踪。
  眇女料知敌人发难来攻,势在紧急,双方邪法均极恶毒。至少由孤山起,直达神鸦港,方圆数十里湖面,均在禁制之下。敌人那面,还不知道。照此形势,外面的船为禁法所隔,又都事先得信,这一带不是要冲,就走也早绕道远避,尚不致受波及。最糟的是事前深入禁地,不及退出,遇到双方斗法正急之时,风雾阴霆,波涛山立,甚或火箭横飞,迅雷暴发,都在意中。徐氏婆媳的船“,虽不在神鸦港正面,也是左侧禁地。事前不知双方行法虚实,变生仓促,决难幸免。自己来时,分明见法台设有最厉害的代形禁制,怎会忘了她婆媳二人已临危境?看神气,双方似已交手。这等决存亡场面,能否随意走出,尚还未定,更无使主人停手之理。自己固是幼承家学,但以夙根未昧,心厌邪教,因为法力未复,只学一点防身隐迹之法,本领有限。祥鹅甚孝,更恐情急债事,强行赶往,误人误己。幸而水盆被绿光罩紧,尚无异兆,此时当还无害,但危机瞬息,终属可虑。心中忧急,正打算老着脸,冒失上台,先查看好双方形势,再向主人商谈,设法解免。黄虬已向秦老和台下立侍的徒党低语了几句,赶将回来。徐祥鹅忽然想起祖母、母亲,二次开口告别。黄虬道:“沈仙姑和二位道友走不成了。”沈、徐二人惊问何故?
  黄虬道:“现在敌人来了能手。总算我这代形禁制,惟恐误伤无知行舟,不曾设全,又命小徒留心守伺,可实可虚。虽未吃窥破机密,但他来时已然生疑,故意行法试探。
  小徒虽在湖上多年,这等强敌尚是初遇,尽管照我传授,看出来了强敌,赶紧撤阵,放他人网。因是来势迅急,一面又须防他窥破,就此下手攻阵,闹得手忙脚乱,几乎误事。
  后我赶去,纵令入网。因那厮邪法颇高,拿不定看出也未。为防万一,连用师门至宝防护镇压,以期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非我敢存轻视,这类邪法专一暗算,防不胜防。秦老另约帮手,也我本门中人,已然埋伏在外。徐道友令祖母与令堂人在舟中,实是可虑,我命人去接,少时即至。为今之计,只好请诸位同在庙中暂住。等往探查的人归报,对方如已识破,今夜再若无事,明早同去湖边,索性明张旗鼓,与他决一胜败,不问如何,必使徐道友手刃亲仇便了。”眇女闻言,知是实情,也在旁劝说。沈琇素信眇女之言,还无话说。徐祥鹅志切亲仇,又担心两代老亲安危,不愿再留,坚执用飞剑护身,去往舟中探看。
  黄虬、眇女正在力阻,忽见两道绿阴阴的光华由月亮门外缓缓飞进。沈琇方觉绿光眼熟,光敛处现出男女四人。当头一个,正是初会眇女时所遇,与三妖妇斗法的神篙师魏皓。身后跟着徐氏婆媳和前见黑衣丑女,另一装束诡异,腰悬黄麻口袋,左耳已然撕裂大半,油头粉面的中年妖巫,似被法力禁制,目定口呆,吃黑女用一根其细如发,碧光闪闪的长线系在颈上,押同走进。魏皓一见沈琇,意似惊喜,忙和黑女一同拜倒。沈氏师徒对此两人原无恶感,又是护送徐氏婆媳而来,连忙谦避请起。诸人正要问答,黄虬倏地手向门外,往上一扬。众人抬头一看,一片暗赤色的妖光疾如奔马,正由前面高空中潮涌而来,晃眼便达庙前,斜阳回照,宛如一片血云,当头压到。俱知妖法厉害,方在惊疑,魏皓左肩摇处,一溜碧光首先电射而出,向空中血云飞去。同时黄虬手指处,空中绿网立即高起,跟踪飞上法台,正待施为。忽听远远有人冷笑道:“是你们么?真个幸会。今日大家全没准备,不消卖弄家什。明天早上明锣响鼓,就在湖上分个高下如何?”说时迟,那时快,漫空血云已快飞到法台上空,吃魏皓所发碧光由碧网中穿出,飞迎上去,双方才一接触,立似闪电一般退去,神速已极。只听对方发话之声若远若近,甚是刺耳。
  魏皓早将碧光收转,飞上台去。黄虬闻言,也自停手,一同目注盆中,静听对方把话说完,朝魏皓把嘴一努。魏皓便朝盆中厉声大喝道:“老贼无耻!你见暗放冷箭没有指望,今日动手平白送命,又改做明日对面。你不过想乘此一夜工夫,暗中捣鬼而已。
  既然告饶,容你多活一夜无妨。不过你们遣来害人的贼妖巫姚金娘,已被我擒住。如怕丢人,不妨来此一试,如等明朝,就要代你们现世了。”随听对方接口道:“金娘自不小心,误落你手。是好的,放他回来;否则,她去时元神已有附身,她素性刚强,至多暂时把肉体交与你们保存,我们中照例一条命换九条,事后终须你们赔偿。想凌辱她,直是做梦。”随听另一妖人急唤金娘归来之声,音更惨厉。室中妖巫本是面容灰败,垂头丧气,立在黑女身前。一听远远哭喊之声,先朝众人偷看了一眼,倏地面现狞容,目射凶光,冷不防咬破舌尖,张口一片血光,朝沈、徐诸人迎面喷去。眇女自从妖巫入门,便留了心,一见妖妇口皮微动,朝众偷觑,面色骤转凶恶,知要骤起发难。方想告众留意,血光已经喷出。喊声:“不好!”忙伸双手,把沈、徐二人推开,一面准备抵御时,满室碧光闪处,妖妇一面口喷血光,一面奋身纵起,待要自行仰跌。忽然连声惨号,手足蜷缩作一堆,似被人捆紧,横倒地上。血光也被碧光网去,一闪不见。
  原来黑女久经大敌,人甚稳练,早知妖巫人虽受制,邪法尚在。只因鬼母教规,对方只一降伏,除非再有什不利于己的动作,不能就下辣手。料定妖巫不是自己敌手,必向旁人肆毒。再听敌人邪法传音口气和哭喊之声,分明妖巫来时已有准备,必在元神逃去以前,猛下杀手,向室中诸人行凶;再用邪教中解体分身之法,能连人遁去更好,否则只将元神逃去,留下残尸,也可为害。此举甚为阴毒,又是仇敌专长邪法,如何能容。
  表面和沈、徐诸人说笑问答,暗中原在戒备。恰是同时发动,扬手一片碧光,先将血光网去。左手指处,妖妇身缠光线立如电闪灵蛇也似微一闪动,未容落地分尸,先似包馄饨一般,将全身束紧,横倒地上,不能言动。妖巫邪法已然发动,不料弄巧成拙,受了大制。当时四体欲裂,加上光线深嵌入骨,奇痛难禁。另一面,同党连唤元神未回,疑她怕死,为本教丢人,不住行法摄神催迫。两下夹攻,成了双层苦痛,任是铁人也难承受,疼得凶睛怒凸,泪汗交流,心神都颤。先还倔强苦熬,不肯服输。后实忍受不住这等活罪,方始挣扎着颤声哀告,苦求黑女宽容,或赐早死,免受活罪。
  黑女冷笑道:“我本不喜见此惨状,无如你师长同党正在行法,摄你元神。固然你门中那些鬼蛾伎俩,我们能制,终是惹厌,所以此时放你不得。想是你平日横行川湘之间,无恶不作,今日应该受报之故。别的不说,你和这里原是对头,各凭法力,一决存亡,便放冷箭,也还可原。徐家婆媳与你何仇?就说她们是我们朋友,你并不知底细,她们好好泊舟湖岸,并不碍你的事。只因迫她们为你掩蔽,以便行使邪法,她们不肯,婉言相拒,你便要下毒手,占人的船不算,还要用那五鬼分尸之法杀她婆媳,用新死人的血肉害人。这等伤天害理,在我眼里如何能容?趁早闭口,自应恶报,否则苦痛尚不止此,休怪我们大狠。”妖巫见求告无用,破口大骂,语甚污秽。
  徐祥鹅素孝,一听妖巫先前竟要害他祖母、亲娘,早就愤极,再听恶骂,益发怒火中烧。沈琇又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性情,出身大家,从未听过这等下流淫秽之语,立被激怒。二人年纪都轻,无什阅历,听不几句,双方不约而同,一声怒喝,各把飞剑、飞针电射而出。黑女和眇女正在叙谈上次和三妖妇对敌之事,一时疏忽,未将妖巫的口禁闭,更没料到二人会同时动手。见状大惊,连忙喝止,已是无及。剑光过处,妖巫尸横就地,斩为两段,身上光线也自断裂。黑女忙将残余光线收回。错已铸成,不便再有埋怨。又看出二人飞剑、法宝神奇。沈琇所发飞针,出手便是一根金色精光,打中妖巫头上,立裂两片。知道对头行法正亟,按理妖巫一死,残尸便成对方法物,立起为祟,决无如此太平。定是此针灵效,妖巫元神已为所伤,也说不定。
  于是黑女笑向二人道:“敌人邪法甚是凶狠阴毒,又善化血分身之法,平日横行江湖,无恶不作。我鬼母教下虽也旁门,但是师祖教规严厉,除却役使凶魂戾魄,祭炼恶鬼行法,向不与常人为难。便是无故受了常人欺侮,也不与计较,与一般邪教不同。他们不特积恶如山,并还专与外教中人为难,夜郎自大。罗亮、萧原两老贼更是阴险毒辣,害人甚多。以前罗贼吃过魏师兄的亏,因知是鬼母门下,不敢寻仇。多年凶名,面子上下不来,没奈何,连萧贼一齐退隐,潜伏了数年。这次应了许泰之请,本定暗中相助,不明出面。许贼偏要借他名望,威吓敌人,故意泄露出去,被魏师兄和我得信寻来。罗亮老贼心狠毒辣,知道风声传出,不欲人知,一到便想用他本门秘炼的血花熬火,将这里的人一网打尽。后见本门独有的碧磷箭,知魏师兄在此,宿仇相遇,自是眼红。以为师祖近年闭关不出,屡下严令,不许两代门人在外多事,报仇正是时机。只因强敌当前,虽不知黄师叔在此主持,料定不止魏师兄一人,冒失动手,决难取胜。意欲延到明天,乘空布置,或与萧贼合力下手。偏在事前骄狂,纵容门下妖巫来此暗算,已落我手,当日不敢轻犯。如俟明朝,必先当众害人。
  “为此将计就计,照他门中舍身杀敌的誓约,迫令妖巫行法自杀,再用她死后残肢行法作怪。被我窥破,用碧磷神线将妖巫已裂未分的肢体束紧,使其白受活罪,无法害人。到了明晨,当众出丑。不料二位恨她狗嘴伤人,下手杀死。本来妖魂残肢,全要为祟,人被扑中,如影附形,不死不休。有黄师叔在此,虽可制她,一则人在台上,无暇分身,室中人多,保不定先受侵害,破解大是费事;二则此次来意,原想代家师祖稍积外功,为江湖除此大害,将两老贼和几个厉害徒党一网打尽。他们来时,已看出本门六戊代形大法。黄师叔再一出手,老贼刁猾,必当本门师长也有人在此,就许见机溜脱,再要除他,便非易事。我正为难,欲以全力防护,妖巫死后,尸体并未跃起向人飞扑。
  徐道友飞剑虽是峨眉传授,尚未必能有此威力。沈仙姑飞针乃妙一夫人所赐,适才一针,正中妖巫头上,她那元神就不消灭,也必受了重伤,事情似可无虑。不过老贼诡诈非常,邪法又多,不可不防。现时死尸还不能移动,腥血污秽,看去惹厌。诸位不宜再坐下去,请到里屋小坐,晚饭后早点安歇吧。”
  眇女见黑女说时暗使眼色示意,便在旁随声附和。室共两层,外面三明两暗,地甚宽敞,内层还有五间。黑女说完,随请众人人内。等到里面,才打手势,只把徐氏婆媳和随侍道徒安顿在内,令沈、徐、眇女三人不要开口。扬手一片碧光闪过,连自己带三人身形一同隐去,轻悄悄一同走向室外,同向室角坐定,屏息观变。妖巫才死,便听对方喝骂,说魏皓欺人太甚,既愿今日纳命,有什本领,使出便了。跟着盆中水沸,起了变化。黄虬曾受高人指教,只在台上主持应付,不以全力施为。因双方用的全是代形之法,后来连话都不再说。
  沈、徐二人坐在室内,并不知道。一会入夜,毫无动静,二人又是气闷,又是腹饥,几次想要开口,均吃眇女阻止。未一次,眇女又用手划字,大意说:照例妖巫残尸必要扑起,若用兵器去砍,应手立碎,当时血肉横飞,越砍越多,飞扑不舍。一被沾上,便如附骨之疽,休想除去,立觉火热奇痛,一日之内,心化脓血而死。妖巫死后,并无异状,大出意料之外。对方有了这好法物,就算妖巫元神已灭,仍可害人,怎会不用?少时必有诈谋。此时身形全隐,除四人互看外,敌人到此决难看出,正好静以观变。千万不可出声言动,以防仇敌利用残尸,行法听出。沈琇最信眇女。徐祥鹅因沈琇是师叔尊长,见她点头,自是依从。
  二人忍饥等候,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正在无聊,忽见黑女手指陈尸之处,令众观看。二人见残尸狼藉,污血满地。室中无人,又未点灯,只凭空中光网下映,满室绿阴阴的,景甚凄厉阴森。方觉无什可观,猛瞥见一溜黑烟,由尸侧地底冒起,刚出地面,忽又缩入地内,神速已极。回顾黑女,一手已掐着法诀相待,一面摇手示意,令沈、徐二人各自戒备,听她号令行事。知有妖人由地底来犯,此是初步试探,精神立振,各自静悄悄目注地上,蓄势相待。又候了不多一会,黑烟重又冒出地上,仍是一现即隐。似这样接连三次过去,室外法台上,双方叫阵喝骂之声又起。
  黑烟似已觉出敌人均在法台之上,室中无人,始全出现。先是一溜黑烟钻出地面,略微盘旋转侧,忽然凝聚成一个手持黑红二色令牌,三尺来高的小黑人,朝妖巫死尸头上击了一下。跟着便见妖巫元神由头上缓缓升起,也化做一个小黑人,只是神情疲乏,软弱无力,好似受过重伤神气。头一个小黑人神情本极强横,及见妖巫这等神气,方始息怒,各用手比拟了一阵。妖巫意似敌人法力高强,身受重伤,无力与斗,打算待机而作,此时不宜下手。小黑人怪以胆小无用,又打手势,询问敌党共是几人,现均何往,有无能手。妖巫指了指里室和外面。小黑人便用手势告以地行逃遁迅速,无须害怕。随朝死尸将手连划,妖巫死尸便即断裂。再用令牌一照,残尸重又合拢。妖巫仍是胆小畏怯,小黑人忽然暴怒,略打手势,朝地一指,妖巫立化一溜黑烟,往地底钻去,小黑人便扑向妖巫残尸之上不见。要知后文新奇惊险情节,请俟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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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1)  御邪除凶 万顷烟波飞血雨  临危遇救 千重雷火拥金莲
 
  眇女看出小黑人乃对方妖党元神幻化来此,欲借妖巫残尸为害。及见妖巫生魂为太乙神针所伤,又极胆怯,逞能自恃,怒令妖巫生魂速回,自将元神附在死尸之上,代行毒计。知道这类邪法甚为阴毒,又系准备而来,难于破解;断定那小黑人决非庸手。黑女不等附体,便即发动,还可无害;这一附体,少时发难,必比先前所料妖巫死后情势更要厉害。沈、徐二人全是外行,一见死尸飞起,必用飞剑去斩,挨着立成粉碎。剑光一个防护不到,稍微疏忽,吃那残尸所化血焰沾上一点,立成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极少幸免。还有室中诸人,尤为可虑。心方忧疑,那死尸已将手举起,拍地作声。知它故意引人出视,以便发难。瞥见沈、徐二人面色紧张,恐又妄动,正忙摇手,示意阻止。
  黑女本来一手指地,另一手忽然举起扬了一下,也见有什法宝烟光之类飞出。
  另一旁,死尸连发了几次响声,不见有人出视,意似不耐,渐渐试探着欠身而起。
  先前妖巫本被飞剑斩为两段,又中了一太乙针,头裂两半。起时两段残尸已然合拢,只是看去吃力异常,两片头壳也仍分裂未合。连作了几次势,那具周身血污,带着两片头壳的残尸方始缓缓由地坐起。那头壳有一半片连头搭向肩上,头浆迸裂,眼珠也突出在外。室中无灯,吃窗外碧光一映,阴森森的,越显狞厉,看去怖人。死尸坐起以后,似想将两片头壳合拢一起,手才扶将上去,倏地缩转。看神气直似无心中触了痛处,疼得将手连甩,立即停歇。跟着全身缓缓立起,双手扶着腰间中断之处,先用半边脸朝窗外看了一看,轻悄悄转身,似要往内室门中走去。
  这时沈琇已看出黑女法力,又悔先前冒失,误斩妖巫,几乎惹下乱于。看眇女又连手势,已然决计不再妄动。料定黑女还有安排,尽管全身紧张,还不怎样。转是眇女、徐祥鹅二人,一个是深知邪法厉害,发难神速,惟恐失闪;一个是虽在仙人门下,无什经验,第一次见到这等骇入场面,又关心祖母、亲娘安危。如非死尸,除神情狞厉,看去可怖外,身子僵直,行动迟缓,另无异处。徐祥鹅已先动手。眇女虽承家学,对于鬼母朱樱门下,终已深悉。方奇怪黑女怎到此时还无动作,那死尸好似越往前走越难,尤其那两半头壳摇摇欲坠,仿佛苦痛已极,不能再耐,离门才只一半,重又退了回来。退时更缓,双手紧扶腰间,稳住势子,缓缓回移。好容易回到原处坐倒,尸首重裂两段。
  一溜黑烟过处,小黑人重由尸上跃起,行动如飞,向窗外法台略一张望,便往内室门侧掩去。
  眇女瞥见黑女手捏法诀,目注前面,方始省悟。徐祥鹅已是万分情急,刚喝得一声,飞剑还未飞出,忽听黑女疾呼:“道友且慢,妖鬼已然落网了。”话还未完,眼前倏地一亮,碧光突现,由内室门起,直到死尸前面,合为一个光网,恰将小黑人两头隔断,笼罩在内。小黑人本意是去往室中窥探,觑便伤人,忽听有人呼叱,立即警觉飞回。哪知黑女早就准备,先发埋伏,然后出声,光网已经笼向身上。死尸就在眼前,偏冲扑不出去。碧光厉害,不敢挨近。知道上当,立化黑烟,往地便钻。沈、徐三人见黑烟人地,方疑必逃,谁知那碧色光网竟有一半预埋地底,一晃升出地“面,不特小黑人未被逃走,连先逃妖魂也在其内。同似冻蝇钻窗,在里面左冲右突,往来乱窜。碧磷如雨,立射奇光,转眼缩小到酒杯大小,两黑人已化做一团黑气。黑女伸手一招,便往袖中飞回不见。
  随向三人道:“我本意来敌强弱难料,更不知有无别的伎俩。适见飞针、飞剑威力甚大,欲烦相助。我又慎重了些,却累沈仙姑和二位道友久等。此时想己腹饥。妖魂已灭,残尸不能为害,由我移去掩埋,以免惹厌。明日对敌,也不用它了。酒饭,知客料早备好,请至里面饮用,我尚有事,恕不奉陪了。”
  三人本就饥渴,便不再客套。到了里间一看,主人已设盛筵相待,荤素全备,徐氏婆媳也还未吃。刚同入座,黄虬忽来称谢作陪。沈琇知他主持法台,关系重要,谦谢令去。黄虬笑答:“无妨。倒是先前因为魏皓叫阵,迫得敌人羞恼成怒,双方斗法,甚是剧烈,差一点误为所算。正在相持之际,敌人也未现出败象,不知为何,适用邪法传声,交代了几句门面话,说定明早决一存亡,今晚已经领教,谁也难占上风,何必徒劳。我如相迫不舍,他在神鸦港候教,否则大家暂且歇手等语。说完,果然停手退去。连次探查,均无动静。我料此辈虽无信义,今晚决不致再做丢人的事。并且所遣妖巫与后来妖党一死,他已尝到厉害,也必不敢轻举妄动。不是匀出时间,求救约人,便是准备明早杀手。我这面又来了些帮手,还有魏皓与黑小姑在台上相助,有什警兆,立可赶去,何况未必。我也腹饥,正好来陪诸位嘉客。”众人见他这等说法,只得罢了。黄虬执礼既恭,人又温文尔雅,沈、徐、眇女三人俱都喜他。席终分坐,黄虬早命人搭好床铺,请众人分别歇息,然后辞去。
  沈氏师徒同住一室,眇女服侍沈琇睡后,想起途中所闻。这一面秦老约的帮手,内有二人,一名周卓,一名叶连生,昔年虽是父亲好友,人却凶恶异常。尤其周卓,生具阴阳两体,更是淫恶。先听游排上少年示意,自己不愿沈琇与众合流,便由于此。黄虬说有帮手到来,不知是否周、叶二人,欲往探看。刚到门口,便见外屋已经紧闭,并还设有禁制。料是主人谨慎,为防外邪侵入之故。心想:“已与合流,黄虬又未向这两人引见,明早事完,一走了事。”刚要归卧,忽听外屋说话,侧耳一听,黄虬似在向人规劝。听了一会,听不真切,如行法一听,立被查知,反致猜疑。心想:“黄虬实是端人,只不知劝的是谁,因何而起。”想了想,也就回房。见师父睡得甚香,终防万一有事,不敢就枕,便在床上静坐相待,一直候到黎明,尚无动静。暗忖:“照着双方定约情势,此时必已剑拔弩张。黄虬既请联合,早该请往湖畔待敌,如何静悄悄的?”
  心方奇怪,徐祥鹅忽然悄悄走出。低声一问,原来祥鹅也是担心有事,一直在内打坐。又惦记那条船有无损毁,意欲飞往湖边探看。眇女正在劝阻,忽听沈琇醒来呼唤。
  刚一应声转背,祥鹅已往外走去。沈琇已起身赶出,问有何事。眇女还想主人未起身,见了祥鹅,必不听其独往。忽听打门之声,祥鹅似在与人争论。随见青光闪处,哧的一声。情知有事,忙和沈琇赶出一看,室门已被飞剑斩裂。外屋有一道童,手持一符,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再看院中,法台仍在,只黑女一人披发仗剑而立。空中云网已收,另有一幢碧光护住黑女。黄、秦、魏诸人一个不见,知道双方已经交手。主人此举,料非恶意,只奇怪既请相助,为何不约同行,反将室门禁闭,并令道童持符守候,直到祥鹅情急斩关,方始撤林
  心念才动,道童已急口说道:“二位仙姑不要见怪。黄道长临走以前暗中吩咐,说他本定约请沈仙姑同往,不料昨晚来了两人,他有好些难处。故此禁闭门户,先同众人前往应敌,留下仙姑三位作为后援,最好听他传声信号,再开门请三位同去。万一三位醒来走出,可在门外劝阻,如真不听,不可相强,速用此符一扬,禁法立撤。只请去的人就要动手,也莫与他们立在一处等语。哪知徐道长不容分说,我刚扬符撤禁,他已化做一道青光飞走,门被斩碎,我在门侧,差点没被剑光杀死。详情我也不知,只听人说,昨晚两人与眇仙姑相识,前听被一妖妇拐走,已经寻了三年,今番相遇,定要请和他们一路。黄道长劝他不听,因此昨晚不令入见。天明前又有人来,说是另外有人,要和敌我双方一并为难。黄道长请仙姑们不要与他同在一起,也许因为这个缘故。”
  话未说完,眇女心中一动,忙令道童往告徐氏婆媳,说人均赴敌,胜前不可轻出。
  随对沈琇道:“师父,今日我们必胜。少时如有二人强我同行,不可拦阻,弟子自有脱身之策。”沈琇闻言大怒,忙问:“此是何人?”忽听台上黑女接口道:“沈仙姑无须生气,问道友也无须在意,徐道友先出也必无妨。此人原非恶意,不过道路不同,不合强人所难而已。如其逞能动强,便黄师叔也不容他。倒是今日恐有变故,出于意外呢。
  那头插黄骨簪,身材矮胖,咧着一大口黄牙的,便是尤南旺,仙姑遇上,须要小心。我此时不便多说,既要前往,请即起身,少时料难相见。只盼异日仙姑道成,许我这天生苦人一见吧。”沈琇师徒见她说时面容凄苦,似有难言之隐,因惦记着徐祥鹅,早想赶去,闻言一面应诺,便即起身赶出。
  到了庙外,遥望湖上,已被一片烟雾布满。眇女忙拉沈琇,沿着庙墙林树,绕向前去。因黄虬有不令一起之言,正想查见双方对敌之所,忽听头上有人低唤:“师叔,往这里来。”听出是徐祥鹅的口音。仰望是一突立地上的石笋,上丰下锐,高约两丈,广约丈许,石顶平阔,却不见人。忙由下面绕将过去一看,祥鹅忽在石边现身,面前似有一片淡烟隔住。二人忙即纵上,见面一谈,才知祥鹅由庙内赶出时,见湖上似下大雾一般,暗影沉沉中,仿佛有各色红绿光华闪动。正往前走,忽听头上有人喝道:“道友前进不得。”随由石顶上飞下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幼童,见面便道:“道友可是风火道人吴道长门人徐师兄么?”祥鹅闻言,知对方与师门必有渊源,立即止步,请问姓名来意。
  幼童匆匆答道:“此他说话不便,请随我来。”随拉祥鹅往石顶飞去。
  到了上面,说道:“我名岳雯。家叔玉洞真人,单名一个韫字,前数月方由海外归来,便是昨日你们所见用木排游湖的少年人。家叔此次回转故乡,本为扫墓,并接引小弟,拜在衡山追云叟仙师门下。因见双方都是邪教,本心不想管这闲事。昨晚因见妖巫斗法,我一时好奇,同了家叔新收门人,前往神鸦港探看。初意只作旁观,不想多事。
  不知怎的,会被隔湖那班妖巫看破,误当是他敌人,也不答话,冷不防猛下毒手,我们三人藏处,在他们巢穴旁边土坡顶上,相隔数十丈,并未在他禁地之内。这时天已半夜,为首妖巫尤南旺正在施展邪法。我们看见好玩,没有留意,儿为所伤。回去家叔得知此事,已然有气。只因双方都非好人,再说也不值他老人家与大空禅师出手,正想命我们三人来此寻他,相机下手,忽接一位老前辈飞剑传书。看完之后,说这一边有一转世道友,与你师徒三人在内。主持人黄虬虽然出身邪教,并非恶人。只因昨晚斗法时,事前小心过甚,施展鬼母朱樱所传移形代禁之法,被人看破,引来鬼母一个仇人,甚是厉害。
  黄虬虽得她本门传授,功力却是不够,必吃大亏。家叔现已改变初衷,对于此事,原有安排。只恐三位不知厉害,冒然上前,为邪法所伤。家叔又不愿先动手,为这一面排教中张目,特意命我来此等候,转告沈师叔与师兄,此石已有家叔灵符禁制,人在禁圈以内,诸邪不侵,又看不见,最好呆在石上旁观到底;再不,也等对方那个形如鬼怪的妖人伏诛,或是受伤逃去以后,方可上前。否则,家叔原定今早带我去往衡山,为此一事少留,只等这妖人一除,立往衡山赴约,便不再管底下的事了。彼时对方最厉害的一个虽已除去,尚有别的能手,稍一疏忽,便惹厌了。我尚有事,请转告沈师叔,恕不奉陪了。”随即递过一道灵符,命交沈琇,如遇危急,可以防身。说完,匆匆飞去。
  岳雯刚走,便见沈琇师徒走来。三人昨日已然见过排上少年法力,一听这等语意,明是与师门有交情的正派仙人。略微商量,便不再进,同在石上旁观,少时相机行事。
  待了一会,烟雾妖光越来越盛,碧萤血焰,飞舞如潮,也分不出哪一面取胜。中间更杂着一片殷雷之声,爆音繁密,宛如万鼓齐鸣,但是响声不大,仿佛由湖底山脚下隐隐传来。双方人物均在浓雾笼罩之下,一点也看不见。沈琇命眇女行法查看,哪知与以前两次不同,仍是一无所见。似这样待有个把时辰过去,忽见雾影中有一股黑气,粗约十丈,由斜对孤山的神鸦港那一面狂涛也似横湖急涌而来。这一面碧色云光早已加盛,宛如一条翠虹,在烟笼雾约之中朝前直射。当头碧萤箭雨,不住乱爆,如正月里的花炮一样,敌住对面一片血焰妖光。本在此进彼退,时往时来,相持不下,吃黑气猛冲过来,立时相形见绌。始而还在勉强抵御,无如那黑气越往后越浓,逐渐加强,几成实质,仿佛一股极浓厚的胶漆,墨龙也似向这边直冲。那道翠虹前头的万点碧萤,冲向黑气头上,随着萤雨爆射中,当头黑气虽被冲散了些,并无用处,终于变成一面突突前进,一面后退,难再支持。未了黑气忽然暴长数倍,只一下便越过近岸数十丈长一段湖面,直冲到孤山脚下。那道翠虹也电一般快缩转。
  同时前面山脚浓雾忽消,一片红黄二色的光华飞起,现出斗法诸人。三人这才看出,前面坡岸上还有一座法台。台上幡幢林列,黄虬披发仗剑,当先而立。身旁站着魏皓、秦老,另外还有四人:两个道装,两个俗家。秦老左臂已然断去。那黑气已快冲到台前,相隔只两三丈,吃秦老断臂上发出一片血光,连同黄虬面前香炉中涌起的一道黄光,暂时阻住,不令冲进。可是黑气看去威势绝大,一点不受摇动。黄虬左手拿着半截人的手臂,右手拿着一柄尺多长的月牙形小刀,头上鲜血淋漓,满面俱是愁忿之容。三人本觉黄虬人好,与别的左道中人迥乎不同,昨晚又曾答应相助。见他危机紧迫,已快临头,血流被面,狼狈忧急之状。旁立数人,除秦老自断一臂,拼死助战,魏皓所发碧光,不敌收回外,俱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神色多半仓皇。内一道人比较镇静,但也无什作为。眼看黑气更盛,红黄光华渐往台前移退,知道黄虬等必败无疑。想起黄、魏诸人对于自己师徒三人那等敬礼,如今坐视危亡,不加援救,实在问心不安。眇女因有仙人警告,比较拿稳,还在迟疑。沈、徐二人,一个天生义侠心性,一个情切父仇,见岳雯所说形如鬼怪的妖人老不出现,这面形势已甚危急,受人之托,如何袖手旁观?正在互相商议,跃跃欲试。忽听庙中法台上黑女远远疾呼道:“邪法厉害,黄师叔他们危险万分,沈仙姑再不出手,不特我们要遭惨败,全山生灵都不能活命了。”
  三人闻言,立时激动义气,正要赶去。猛瞥见黄虬低语了两句,秦老脸色一狠,将头一点,黄虬左手一扬,便将断臂朝前面黑气打去。一声爆炸,断臂立即粉碎,化为一团血云,将黑气撞退了两丈。紧跟着左手回挽头上长发,右手举刀一割,切下大把断发,往前一撒。同时咬破舌头,一口鲜血喷将出去。那断发便化成千万根尺多长的血色火箭,带着无数的火星,猛射出去。那黑气已是凝结愈固,一任黄虬施为,丝毫冲它不动。火箭一发,竟冲了进去,一片雷音过处,箭上火团纷纷爆炸,黑气立被冲散了一小段。这面三人也已飞身赶去,刚要到达,忽听隔湖神鸦港那面一声厉啸,由远而近,宛如一技响箭,横空飞渡。眇女知道不妙,忙拉沈、徐二人暂缓前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三人闻声却步,两句话不到的工夫,那怪声已横湖飞来,端的神速无比。同时声到人到,只见前面黑气之中,突然飞来一个妖人。生得尖头突睛,阔口连腮,白牙森列,身材矮胖,通体通红,上下赤裸,只腰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短裙,看去简直是个剥了皮的血人。再吃四外浓密的黑气一陪衬,便夜叉恶鬼,也无此狞恶丑怪。由黑气中现身,手舞足蹈而来,看神气似朝黄虬等猛扑。相隔数丈,还未飞出黑气之外,便将双手扬起,一手拿着一个死人骷髅。略一摇晃,骷髅两眼首先发出两点豆大的绿光,随由口里喷出一股灰白色的妖烟,迎着那些火箭,才一接触,火光便自消灭。
  另一只手掌上发出漩涡也似,由小而大,一圈接一圈的白影,正连人往黄虬台前扑到。
  黄虬见状,面色惨变,咬牙切齿,回刀便要往自己手上砍去。同时台左侧倏地闪出一高一矮,相貌凶恶,穿着一身短装,形如排师的两个妖人。俱都头插钢叉,耳贯铁钉,胸前还插一枝长箭和两柄双锋快刀。也是满脸狞厉悲忿之容,待要上台,与黄虬合力迎敌。
  眇女先在庙中听道童说昨晚来了两人,黄虬曾与争执,并将室门封禁,不令三人与之对面,疑是途中所闻父亲以前所交左道中好友周卓、叶连生。知此二人邪法甚高,因忿父母改邪归正,如见自己在此,必要强迫带走。虽有脱身之法,一则甚难,又恐师父不服,保不生事。及至出庙四面查看,台上虽有几个邪教中人,周、叶二人并不在内。
  先前双方恶斗,以为二人骄狂自恃,许在先斗法时死伤逃走。一时疏忽,台高七尺,又由台右走来,不料周、叶二人会在台左出现。知被看见,心虽发慌,尚盼二人如能抢先动手,为黑气中怪人所杀,便可无事。
  就在黑气中妖人出现飞来,周、叶二人刚纵上台,黄虬举刀要往左手砍去,这一眨眼的当儿,猛听空中有人喝道:“妖孽敢尔!”语声未毕,百丈银虹已自空中飞射下来,挡在黄虬前面,连妖人带黑气全被罩住。那血红色的妖人本在凶焰高张,得意洋洋,以为成功在即,万没有想到来了对头克星,银虹到处,邪法全破,手上骷髅立被震碎。知道不妙,血手一招,那横亘湖上,长达数百丈的黑气,立即猛缩回去,变成丈许长一幢黑烟。妖人在银虹光中挣了两挣,猛然挣出光外,带着黑烟,腾空而起,往西南方天空中逃去,晃眼飞出老远。妖人刚一脱身,银虹忽然不见,也未追赶。眼看妖人只剩拳大一点红影,就要窜向遥空云层之中逃去,猛又听一声轻雷过处,西南方天边现出一蓬五彩明霞,横张空际,挡住妖人去路。妖人飞星般或左或右,略一冲突,便吃那一片明霞彩网兜住。紧跟着网中金光电闪,宛如雨雹,一片风雷之声响过,连妖人带霞光雷火,全都不见,依旧云白天青,日耀当空,湖上浓雾也全消散。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妖人来得迅速,消灭得也更快,总共不过几句话的工夫。
  三人当中,除眇女因发现周、叶二人,又知妖人厉害,存有戒心而外,沈、徐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又都激于义愤,一见黄虬举刀断手,不由着急,忙于往援,也不等走到,各把飞针、飞剑发将出去,恰与空中银虹相继发动。银虹来势稍快,已先将妖人罩住。二人如收得快,也可无事,偏生年轻好奇。只见银虹飞堕,妖人遁走,雾散云消,面前现出大片碧波。目光到处,瞥见湖面上驶来一个木排,上有好些妖人。当头一个披发赤足,手执桃木剑的黑衣妖巫,身前设有一座首案,案前凌空飞悬着五只大雄鸡,离鸡头尺许,又各悬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左侧躺着五人,头前各有一盏点着七个灯头的油碗,身上撒了好些米豆五谷之类,装得和新死的人一样。右侧散立着几个奇形怪状,装束诡异的巫师。那排宽约三丈,长约七丈,由湖面上驶来,其速如飞,先有黑气遮掩,谁也不曾发现,已离山脚只七八丈。
  眇女行家,一见便失声喊道:“那是妖人金刀解体五鬼分尸邪法,容他近岸不得。”
  沈、徐二人本朝黑气中妖人进攻,因被银虹抢先,妖人逃走又快,失了目标。一见木排,便知来了敌党。再听眇女一喊,将手一指,空中飞剑、飞针一齐朝下猛射。金光到处,香案后的妖巫骤不及防,欲逃不及,左膀首先打断,再被飞剑赶上一绞,首先伏诛。案前五只雄鸡也被剑光略微扫中,全数了账。五把钢刀也成粉屑,一同坠地。雄鸡一死,左侧五人倏地惨号一声,连身蹦起,再倒下去,七孔流血而死。沈、徐二人知道这些左道妖邪横行多年,害人甚多,一见杀得这等容易,那形如鬼怪的一个强敌又已消灭,越发把事看易,正想全数除去。祥鹅心念父仇,还在急喊:“师叔且慢。师姊快看,仇人可在排上,我不认得,还要亲手杀他祭灵。”说时,耳听台上黄虬等连声疾呼:“仙姑、道友快到这里来。”眇女也疾喊:“师父、师兄快走。”二人以为必可得胜,闻言均未在意。
  就这微一停顿,晃眼之间,猛瞥见死巫身后还有三个锦墩,上坐三人。当中一个身材矮胖,大头圆脸,猪眼塌鼻,一张阔口,满口黄板牙,头上短发稀疏,横插着一根尺许长的金黄骨簪,穿着大半截黄麻短衫,左手拿着一个小铁钵,装束得非僧非道的妖人,见针、剑光飞来,排上连死六人,两道浓眉往上一竖,凶睛怒瞪,脸色骤转狞厉。也未起身闪避,随手在铁钵内抓起一把东西,向空撒去,把手一挥,一片黑烟冒过,木排由隐而现。同时排上跳起两条形如鬼怪,周身发火的人影,似要离排朝岸上扑来。
  沈、徐二人忘了黑女行时之言,不知中坐妖人便是尤南旺,邪法甚高,本是想由黑气掩护,暗中偷袭,来摄黄虬等人生魂,一网打尽。不料所约的妖人也有私心,意欲抢先下手,由黑气中亲身赶来,也是想把生魂摄走。尤南旺又不敢得罪此人,方在不快,忽然银虹飞坠,妖人当时伏诛,死得那等快法。知道来了正派中的能手,形势大变,凶多吉少,有心逃走。无奈木排上准备下好些邪法,急切间难于解消。有的害人不成,如不另借镇物替代,还要反害行法的人。素性刚狠,转念一想:“身为众中之首,排上都是徒子徒孙和些后辈,如若先逃,就能脱身,日后何颜见人?血翁子那等神速厉害,尚为敌人所杀,形神俱灭,自己逃也无用,徒自丢人。”心念才动,抬头细一查看,空中敌人已早飞走,好似专为除那血翁子而来,与双方无关,并无偏袒。心神略定,凶心又起。因邪烟全消,也不再作掩蔽,仍然行法,催排前进。虽然立意与敌一拼,因见空中那人法力太高,来去突兀,心中不无疑虑。又以有力同党有三四个,不到紧急,无须自己出手。正向空中查看,心神略分,沈、徐二人才得连伤六个妖党。再想下手,已是不能,何况邪法已然发动,有了防备。
  沈、徐二人不知那是幻影,误当妖邪,各指飞针、飞剑杀去。谁知那红影有形无质,针、剑光一穿即过,但是随分随合,仍然飞舞。总算二人所用俱是仙府奇珍,神物利器,一阵乱绞乱射,红影终于由浓而淡,以至消灭。正想指挥针、剑再杀排上妖人,不料又有两条红影飞起,与前一样,一会便消灭了好几个。因眇女和台上均未再喊,始终不曾留意,正奇怪那红影怎会去了一个,又来一个,祥鹅忽然失声说道:“怎的又有一个木排?”沈琇低头一看,果然是个木排,与先前所见一般无二,已然驶近山脚不过丈许远近,停在水面上,与黄虬等上下对敌,双方神色均甚紧张。再看前面,哪有木排踪迹,前面红影仍在与飞针、飞剑相持。想问眇女是何原故,回头一看,就这转盼之间,人已不见。再看台上,先前由台左侧闪出那一高一矮,形如排师,打算与黄虬合力应敌的两个妖人,也同时失踪,不知去向。想起今早来时,眇女所说有两个左道父执,想将眇女强行带走的话,不禁又急又怒,不问青红皂白,立即飞上台去,向黄虬急问道:“黄道友,小徒今在何处?可是方才那头插钢叉,耳铁贯钉的两个妖人将她逼走的么?”黄虬、秦老、魏皓等七人与尤南旺等妖巫斗法正急,本不暇分神说话。黄虬更是主体,先前分明见周卓、叶连生乘隙暗用邪法将眇女摄走,也因斗法正急,存亡关头,无力阻止,任其从容而去,自觉对不起沈琇,本就惭恐万分,再听沈琇一问,心越不安。想起恩师鬼母朱樱全仗此人,才得转劫重修,关系重大,如何能不使其怀疑不快?一时情急,竟不暇计及眼前厉害,脱口答道:“仙姑无须愁虑,事完,包我身上,将令高足寻回就是。”
  这时尤南旺正由手中铁钵内发出一股极浓厚的黑气,中杂无数血红色的飞针,朝上直射,被黄、魏二人一片碧色萤光合力抵住,互相时进时退,相持不下。尤南旺身侧两妖巫:一个面前凌空悬着十来个画有人形的木片,左手掐着法诀,右手拿着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右一妖巫身前放一木板,上面钉着五个雄鸡头,每个连颈长只四寸,鸡身早已斩断,看去鸡冠高昂,顾盼自如,神态仍与活鸡相似,也是一手掐诀,另一手拿着几根缠有红丝的铁钉。各把目光,注定台上七人,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这面七人除黄、魏二人各指一股碧色萤光,抵住那道黑气而外,秦老赤着上身,断臂伤口已合,胸前钉着十几根长钉,右手掐着法诀,目注敌人,两眼通红,似要冒出火来;余下四人长衣已脱,也是赤着上半身,头发披散,一手掐诀,一手持着尺许长的刀剑之类,全神贯注在敌人身上。双方神情均极紧张,本都是伺隙而动,只等敌人稍微松懈,立即下手。
  黄虬说话,心神一分。沈琇活完,徐祥鹅跟踪上台,又是一个初出茅庐,不知厉害的。木排上三妖巫巴不得敌人这样,见状大喜。旁坐两妖巫,一个朝着身前所悬木片扬刀便砍,一个手持铁钉便朝鸡头上钉去。说时迟,那时快,魏、秦二人见状,喊声:
  “不好!”魏皓忙即扬手飞起一片墨云,想将法台暂行护住;秦老回手去拔胸前铁钉,拼着受苦,想要破解,已经无及。只听喔的一声极洪厉的鸡啼,跟着哧的一声,一片血光突然涌现。台上便有两人,一个从头劈为两半,一个脑浆迸裂,尸横就地。黄虬一见大怒,口中急唤:“沈仙姑、徐道友,速用飞剑、法宝防身,我与这伙妖人拼了。”话未说完,咬破舌尖,张口一喷,立有大片血云飞起,将法台罩住。魏皓一声怒吼,把左肩一摇,身后所插短篙尖上立有一股墨绿色的奇光由血云中穿出,朝木排上妖巫射去。
  尤南旺哈哈笑道:“无知鼠辈,以为有了两件鬼母所传的法宝,使可横行,稳占上风么?
  却不知你祖老子尤南旺早就安排好了罗网,至多逃得你们为首三个鼠辈。这还是你祖老子开笼放鸟,不肯斩尽杀绝,饶你三人狗命。像秦老和所约的几个狗崽,连同两个小狗男女,休想逃我毒手。”说时,似闻黑女急啸之声,由庙中隐隐传来。黄。魏二人面色立转惊惶。黄虬正在悄告秦老说:“敌人厉害,还在其次,此时忽来正教中的高人,只恐敌我双方均不见容。你们可速逃命,待我一人与敌一拼,好歹也杀他两个出气。”语声才住,尤南旺话也说完,随听空中有一女子声音接口喝道:“只怕无此容易。”
  这时尤南旺邪法已全发动。先是铁钵内妖光黑气突然加盛,迎着黄、魏二人碧萤光雨,只一撞,便展布开来,反压过去,冲到上空,反卷而下,连血云带法台,笼罩一个风雨不透。又由身畔小葫芦内发出一团团连珠火球,将魏皓篙尖宝光敌住。左右二妖巫便将木片、鸡头连砍带钉,本来这一类代形邪法最是厉害,台上诸人如非那片血云护住,早和先前二人一样,裂体破脑而死。就这样,暂时虽然无事,血云一破,除黄、魏两个法力最高的行家外,连沈、徐二人也无幸兔。尤南旺等三妖巫正在志得意满,口发狂言之际,忽听空中有人发话,便知来了劲敌。素日骄横狂暴,心毒手狠,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终想敌人多半鬼母朱樱门下,不乘此时下手,留得一个,将来便多一个后患。
  闻言,一面扬手发出一片灰白色的妖光,将木排护住;一面仍旧加紧施展妖法,将那血云震破,去致敌人死命。妖光才起,眼前倏地一亮,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夹着数百十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一声大震过处,满空光华电闪,湖水群飞,如山高涌,双方妖烟邪雾,各色光焰,全被震散。
  沈、徐二人抬头一看,一个美如天仙的道装女子,带着一道金光,正往法台上飞来。
  侧顾台上诸人,全被那一雷震倒,并还死了两人。黄、魏二人刚刚由地纵起,似有逃意。
  沈、徐二人匆促之中,不知来意善恶,一时情急,便把飞针、飞剑齐放出去,准备挡上一阵。刚一出手,吃来人把手一指,一道金光先将两人针、剑裹住。人也落到台上,手指黄、魏两人,喝道:“你们无须害怕,我受人之托而来,事已尽知。新死两人,乃他们平日为恶大多,先被妖贼尤南旺邪法所算,我未看出,被我太乙神雷震破血云,自受邪法反应而死,非我所杀。且等在一旁,我见过沈道友,还有话说。”随对沈琇道:
  “五妹,才只一二十年之隔,你便不认得我了么?”
  沈琇已看出来人路数,与前生至好妙一夫人相似。又见黄、魏两人俯首无语,丝毫不敢倔强,越知来人乃正教中仙侠。方悔行事冒失,飞剑、飞针尚被来人金光裹住,收不回来,正在惶愧。及听这等问话,心才稍安,躬身为礼道:“小妹偶堕尘劫,前因已昧,幸蒙妙一夫人指点迷途,救护援引,但法力灵智均未复原。黄道友和这姓魏的,庙中法台上还有一个黑女,虽然同是旁门,性情为人全部不恶,黄道友更是正人君子。因为妖巫尤南旺等倚仗邪法,欺凌善良,约期斗法,这边主持人秦老,与一班善良木商,将黄道友等请来相助。小妹为助师侄徐祥鹅寻找妖巫,报那两代深仇,与黄道友不期而遇,双方谈得投机,一见如故,这才合成一起,同仇敌忾。适见仙姊一到,便将双方邪法一齐破去,匆促之间,误当敌人,以致现丑。此时只看出仙姊面熟,实不知哪里见过。
  乞恕无知之罪,赐教为幸。”
  少女笑道:“昨听妙一夫人说,贤妹虽经兵解转劫,根骨仍是极好。她只将你灵智稍微恢复,略知前生之事。我与贤妹昔年往还无多,不似妙一夫人与贤妹同门至交,日常相见,难怪你想不起来了。愚姊便是凌雪鸿,外子追云叟白谷逸,昔年曾在嵩山衡山两地见过几次。贤妹此时也未必全想得起,好在不久终要相见,暂时也无暇详谈。可将你们针、剑收回,等我发付完了这伙妖邪,免得惊世骇俗,又生枝节。”随对黄虬道:
  “今日双方伤亡颇多。妖巫为施邪法,曾用门下妖徒行使毒计,意欲暗算。自从邪法一破,这些党徒全都惨死。你们这边除秦老成了残废外,余人也死了好几个。这虽是他们为恶之报,但是地方上一旦死了多人,居民难保不受牵累。我知这类江湖邪教虽然仇怨相寻,循环报复不已,一落下风,便凭对方处治,决无话说。好在为首三妖巫,连同肇事的两个罪魁祸首,除尤南旺是我特意留给徐祥鹅手刃亲仇祭灵外,已然全数伏诛。少时可同魏皓去往神鸦港晓谕众人,最好不令经官,双方尸首各自掩埋,以后各照本行旧规。你们这一面虽占上风,如能照此行事,不去欺压他们,对方几个妖巫恶霸又均死去,自然就无事了。”黄、魏二人闻言立答:“后辈遵命。”说时,沈、徐两人早各将针、剑收回。
  徐祥鹅见自从凌雪鸿一到,神雷大震之后,湖上妖烟尽散,邪雾全消。木排上妖巫师徒,只有尤南旺一人跪伏在地,通身战栗,面如死灰。旁立两妖巫,一个全身斩裂成七八块,残尸碎体,血肉狼藉;一个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余人全被神雷震死。听出尤南旺便是杀害祖父之仇人,不禁悲喜交集,忙向凌雪鸿跪下说道:“多蒙仙长相助,得报血海深仇。弟子意欲往庙内请出家祖母与家母,就此杀仇祭灵,不知可否?”凌雪鸿笑道:“你不比我,并且还有两代老人,又在江湖上行船,如何可随便杀人?先不要忙,等我走后。由黄虬等二人择一僻地,助你下手便了。”黄虬接口道:“徐道友无须忙此一时,我与木排上人俱都不熟。等凌仙姑走后,我命魏皓去往神鸦港,照仙姑所说行事。
  我师徒安葬完了这些死尸,自会代你寻好僻静地方,设下香案,杀贼祭灵。表面作为是我主持,以免将来二位老人家在江湖行船,遇见妖巫手下党徒,又生事端。”徐祥鹅道:
  “这个无妨。昨日已蒙沈师叔赐我一信,只等报仇之后,家祖母便投奔沈师叔家中养老,不再做这船上生理;我也返回大白山,寻师父修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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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2)  御邪除凶 万顷烟波飞血雨  临危遇救 千重雷火拥金莲
 
  凌雪鸿闻言笑道:“我本为你两代老人发愁,正想不出安排之策,竟忘你沈师叔是个富家,这样再好没有。你根骨心性俱都不差,飞剑已得蛾眉真传,理应速往寻师修炼,不宜久留尘世;尤南旺受我仙法禁制,邪法全破,无异常人。待我将他擒来,将这木排沉入湖心,消灭之后,我尚有事,也要走了。”说罢,将手一招,尤南旺便从排上凌空往法台上飞来,到了众人面前落下,仍是眼含痛泪,跪伏地上。徐祥鹅想起两代深仇,咬牙切齿,正待上前,先暴打他一顿,少时祭灵,再行处死。忽见凌雪鸿扬手一道金光,射向湖中,湖水立往四外飞涌,现出一个大漩涡。木排连同上面许多残尸吃那激流一漩,晃眼沉入水底不见,湖上水波重又平匀如镜。凌雪鸿随向沈琇道:“五妹可速入川拜师,竟取前世藏珍,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说罢,将手一举,道声:“再见。”一道金光,刺空入云,晃眼无踪。
  沈琇刚想起问眇女下落,还未出口,人已飞走。正要转问黄虬,黄虬已先说道:
  “仙姑勿虑,周、叶二人对令高足绝无恶意,不过人各有志,道路不同罢了。听昨夜相见时口气,踪迹必在衡湘之间,仙姑可照此路寻去。我助徐道友报完亲仇,定必赶去寻回便了。”随将由当地去往湖南路径,以及寻访方法,一一告知。沈琇与眇女师徒情厚,又以妙一夫人和凌雪鸿的口气,俱主早日人川拜谒师长,又知黄、魏二人尚有好些事情必须料理,徐祥鹅也另有去处,便不再逗留。忙就徐家船上寻来纸笔,照昨日赠田之意,与父亲写了一封切实的信,交与祥鹅,令其事完,同了两代老母亲往投递。随即作别,起身往湖南路上赶去。初意妖人刚走不久,未必比自己还走得快,既然知道方向途径,当日便可追上,哪知周卓、叶连生均是邪教中有名妖人,邪法甚高。
  原来周、叶二人起初来意本是想助秦老与对方斗法,到后一看,敌势甚盛,一个尤南旺已非敌手,况又加上一个血翁子。照眼前形势,双方强弱已判,秦老这面凶多吉少。
  无如昨夜过信黄虬、魏皓、黑女三人法力,当众夸下大口,无法退缩,硬着头皮上场,本就打着相机行事的主意。一面又想把眇女摄走,遂他私图。后见血翁子为正派仙人所杀,尤南旺发动邪法暗中掩来,猛想起秦老已成废人,尤南旺法力甚高,那除血翁子的异人已不再现身,分明专除血翁子而来,此外无什偏袒。这一面既是非败不可,何必淌这浑水?心念一动,正想稍微出手,敷衍一场再走,猛瞥见眇女同了两个少年男女赶来助战。看出沈、徐二人针、剑神妙,知是正教门下,暗忖:“不乘此时下手,必难如愿。”便不再顾别的,乘着黄、魏二人对敌正紧,无暇分神之际,冷不防施展邪法,将眇女暗中摄走。走出不远,二人想起昨晚不该对黄虬说出实话,便由叶连生用邪法折了一根树枝,丢入湖中,化成一个小舟,带了眇女一同纵上,改由水路往湘江驶去。
  这类邪法水遁,也颇神速,沈琇走的又是陆路,如何追赶得上。富家少女,初次出门,路径不熟,只知照着黄虬所说途径追赶,又恐赶过了头,到处向人询问,均说未见这样三人走过。沈琇先颇愁急,既而一想:“二妖人落脚之处,是在衡山莲花峰方广寺后茅棚之内,据黄虬说,二人在彼至少要留月余,方始他去。沿途既然打听不出,不是妖人用邪法飞往,便是形迹已隐。反正早晚必到,若是早日赶往,妖人如在,固可将人夺回,如还未到,便在当地等候,早晚终能遇上。黄虬也必随后追来相助,愁它做什?”
  想了一想,便不再向人打听。一路加急飞驶,不消两日,便赶到湖南岳州。因忙着去寻眇女,也无心观赏洞庭云梦之盛。正打算经由岳阳。长沙,渡过湘水,由湘潭直抵衡阳,全照黄虬所说水陆途径,往前找去。
  这日行经岳州岳阳楼下,忽然饥渴思食,便走了上去。刚刚走上正楼,凭栏遥望楼外,洞庭湖上烟波浩荡,汪洋千顷,白鸥点点,掠水浮翔,远近征帆片片,往来不绝。
  楼前杨柳垂丝,绿槐如幕,树荫下停泊着两三小舟。船人已然他去,只两三赤身幼童,在船头上驰逐为戏。忽然身子往前一探,便刺波而下,穿入水内,身法灵巧已极,一个猛子,穿出两三丈,方始探头出水。望去活似一条大人鱼,水性甚好。觉着好玩,不由看出了神,也忘了招呼酒食。当时香火神像都在二层楼上,头层虽然附设酒肆,点缀三醉岳阳的仙迹,但因当地乃三湘名胜之区,游人香客甚多,并不一定买醉而去,加上那一带盛行排教,时有异闻奇事发生,店伙对于游人向不轻视,去留任便。见沈琇乃孤身道姑,上来便凭栏望湖,只当路过游玩,客人未发话,也没有去招揽。沈琇正看之间,瞥见楼侧仙梅亭上层,本来聚有不少游人,正在指点湖光,互相说笑,忽然上去一个穿黄麻衣的短装怪汉,向众说了两句。同时又一个小道士赶去,也向众人发话。二人神色张皇,语声甚低,也听不出说些什么。众人先听怪汉一说,尚自哗乱,有的转身走去,有的意似不服。及听小道士一说,一言不发,纷纷退下,面上立现惊惧之色。跟着,怪汉和小道士相继退下,亭中空无一人。看出怪汉与前见排教妖巫手下徒党神情装束好些相似,暗忖:“难道这里又有妖巫斗法不成?这类排教中人,多半声气相通,也许知道周、叶二妖人踪迹,何不守在这里,相机探问?”心念才动,猛想起忘了要酒菜,随即回身喊了一声:“来人!”店伙刘四忙赶过来,摆上杯筷。
  沈琇要完酒菜,刘四应声刚走,正想再往仙梅亭上查看,侧面一桌原是空的,就这回身说话之间,忽然多了一个黑衣少妇,云鬓风鬟,身材十分秀美。同来一个十来岁的幼童,正由窗前走回,向少妇耳语了几句。说完,又往窗前看湖。看神气,似是母子二人。沈琇自己貌陋,却最喜长得好看的妇女。见那少妇手白如玉,丰韵天然,衣服称身,从头到脚净无微尘,以为背影如此娴丽,品貌必佳,由不得心生爱好。客中无聊,方想绕向前去,向其攀谈,少妇恰巧回身,唤店伙端两碗面来。这一对面,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这少妇竟是一个瞎子。这还不说,最奇的是面上还有不少伤瘢,血花也似布满脸上。
  白眼珠往外凸出,只当中有芝麻大小一粒黑点,看去丑怪已极。那无伤之处,却是肤如凝脂,皮色细润已极,人更端庄静雅,语音清柔,也极好听。
  沈琇觉着刀瘫奇怪,便乘与店伙问答之际,留神注视。越看越觉那少妇以前是个美人胎子,不知患什奇病,瞎了双目,把顶好一副玉貌花容,变成这般光景,心甚怜爱。
  因少妇说完活又回过头去,二次正想上前探询,因何生此奇疾,那随行的幼童又由窗前赶回,重向少妇耳语,神色仓皇,好似有什么事情,便未过去。侧耳一听,微闻幼童道:
  “那厮已到亭上,带着两个徒弟,正在闹鬼,娘怎不作准备?那边一个道姑老朝娘看……”底下话未听清。说完,少妇停了一停,低语道:“这位道友是个好人,你只留神那厮动作,别的都不用管,时候尚早,至多欺我眼瞎,先下埋伏。你仍旧去看,随时告我,别的全不要管,我自有道理。”语声虽然不高,却比幼童清晰,句句入耳,好似并不避讳自己,越想越怪。暗忖:“双目全瞎,怎会知我是个好人?听那口气,好似有什对头,正要向她寻衅。先见亭中怪汉,甚是可疑,莫非这母子两个,也是排教中人不成?”
  再回顾窗外,定睛往下一看,仙梅亭上果有三人在内,为首是个排师打扮的中年麻子,另两人似是麻子的徒弟。先见怪汉也在其内,凭着亭栏,侧身面湖而坐。二徒侍立在侧,执礼甚恭。三人神情均甚暇逸,如换旁人,绝看不出有何异处。沈琇因有前几次的经历,一见对方是排上巫师打扮,便留了心。果然麻子待不一会,嘴皮乱动,手藏袖口以内,似在掐诀神气。跟着,把手向前一扬,日光之下,似有一丛极短的黄光,针雨也似一闪即隐。两壮汉随由身旁取出两枚铁钉。麻子站起,双手接过,照准二徒头上一按,六七寸长的铁钉,立时钉入脑门之内。二徒神色自如,直若无事。各自起身,一同下亭而去。亭外台阶上原有一小道士守候,见麻子师徒三人走下,连忙上前,行礼陪话。
  麻子只把头微点,神色甚做。一会便走出石门之外,顺道往湖边走去。小道士随将亭门关闭,见三人走远,面带忿容,叹了口气,也自走开。
  沈琇生性好奇,疾恶喜事,看出妖巫闹鬼害人,又见少妇乃残废弱女,心中不忿,激动侠肠。正赶酒菜送来,匆匆吃完,也未向少妇询问,会完账,便往下走,意欲寻那小道士探询麻子师徒来历。到了亭前一看,道士人已不在。亭侧石径旁插着一块两尺多长的木牌,上贴黄纸,写着“今日法师禁亭祭仙,敬请游客止步”等字。那亭正当入门孔道,本来游人甚多,必由之路,此时却是静无一人。偶有两三起游人进门,发现木牌,稍微一看,便各转身退去。回顾身后,由正楼上下来的香茶客,也都绕道亭左僻径,匆匆走出,仿佛有事神气。沈琇不知当日楼上游客本来就少,已将走完。见小道士不在,当中亭门虽然关闭,四面亭窗虚掩,内有两扇并还开在那里。一则好奇,二则当地风景又好,意欲登亭远眺,就便查看有无异兆,妖巫闹的什鬼,便往亭侧走去。相隔原只丈许远近,举步即至。
  刚到亭侧长窗之外,忽听远远有人急喊:“你进去不得。”回顾正是那小道士,由楼旁柳影中连声喝止,飞步赶来。亭中空空,并无神像。道士拦阻,分明是妖巫嘱托无疑,便不去理他,只一纵,便越窗而入。到了亭内,正要登亭走往上层,隐闻雄鸡喔喔之声。猛想起前几次的经历,这类邪教多用雄鸡行法,眇女不在,自己是外行,莫要冒失,入了他的埋伏。心中一动,便把飞针、飞剑准备定当,暗中防护,再往上走。上时满拟小道士必已追来拦阻,顺着亭窗回看,外面并无人影,也不再听唤阻之声,当时未作理会。因有戒心,刚刚上到二层,便即止步。定晴往四外一看,亭中空空,毫无迹兆可寻,鸡啼之声也止。心疑妖人埋伏不在亭内,但先前鸡啼分明在上面,如何不见?四顾无人,岳阳楼上茶酒客似已走尽,连先前凭窗偷看的幼童也不知何往。恐妖巫将埋伏行法隐蔽,意欲用飞剑试他一下,便将飞剑放出。惟恐惊众,暗运玄功,将剑光缩成尺许长短,先贴地一阵乱扫,仍无动静。因小道士闭亭神情可疑,如若无事,怎会禁止游客?此时不过申西之交,天色如此晴明,这等名胜所在,香客游人反倒绝迹,连楼前也无人走动。自从怪汉先前上亭发话之后,游人便自少起。等麻子走后,游人更是有去无来,连楼前也无人走动,其中必有原因。越想越疑心,定要查看一个水落石出。一时乘兴,又将两根飞针放出,化为三寸来长两道金光,上下四外,一阵横飞乱射。经此一来,无意之中竟将妖法破去。
  针光由下而上,刚刚飞到亭顶,只听轰的一声,满亭黑烟迸射中,所有埋伏一齐出现。沈琇骤出不意,本颇危险,幸仗事前先有戒备,飞针放出以后,早就防到有此一着。
  黑烟乍现,剑光也自暴长,挡向前面,将身护住。同时目光到处,瞥见亭顶中心悬着一只通身钉有长针的大雄鸡。因邪法已破,飞针也发出威力,针尖上射出金光雷火,黑烟全被击散。鸡已跌向地上,只还未死,几次腾扑欲起,似被什阻力挡住,飞不起来,疼得混身乱抖,目睛怒凸,将口连张,偏叫不出声来,神情甚是可怜。另外还有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已被飞针绞断,上面满是血迹。临湖亭窗上挂着一片尺许长的竹牌,上绘人形,缠有几根头发,也是污血布满,妖光隐隐,作暗赤色,不住闪动。
  沈琇原未看出禁物所在,随意试探,邪法并未全破。见雄鸡未死,状又惨痛,亭窗上竹牌隐现巫光邪气,正要飞剑斩鸡和那妖牌。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仙姑且慢。”疑是妖人赶回,忙收剑光,护身回看,正是楼上所遇少妇母子二人,同立身后,面带惊讶之容。沈琇虽料少妇也是左道一流,不知怎的,会有好感。又想探询妖人踪迹,脱口便问道:“我正破邪法,拦我做什?你可认得周卓、叶连生么?”少妇母子闻言,面色骤变,立时惊退了两步。略一定神,转口问道:“仙姑怎会与这两人相识?”沈琇见少妇突在身后出现,一手拉住幼童,行动甚是轻快,全不像是瞎子。闻言便答道:“这两妖人,我并不认识。只因一事寻他们,因知你们必都是黑煞、披麻两教门下,想能知道他们踪迹,为此发问。看你神气,不像瞎子,莫非是假的么?”少妇闻言,面色方转,凄然答道:“这两人,原是难妇以前熟人。仙姑问他们做什?”沈琇因与对方初会,不肯实说。少妇又要沈琇说出原因,方肯明言。后来听出沈琇已有怒意,幼童又将手连扯,忽然答道:“难妇双目为仇所害,失明已久,但是还有法想,适听仙姑口气,颇似一人。
  无奈难妇昨日行藏不慎,偶然忘带面具,致被仇人认出,定在今晚决一胜负存亡。本来也不怕他,无如吃了眼瞎的亏,邪法厉害。我因踪迹已泄,索性不再隐藏。此时强敌环伺,危机四伏,不得不加谨慎。请仙姑稍候,再行奉告如何?”说完,便朝幼童打一手势,人便跌坐在地,手扬处,先有一蓬黑光将身罩住。
  沈琇看出她是邪教中能手,与周、叶二妖人同一路数,断定是同党,又嫌她迟不吐实,不由有气。方要喝问,忽听少妇惊喜之声,黑光收处,起身喜问道:“仙姑可姓沈么?”沈琇见她满面喜幸之容,不似有什恶意,答道:“我正是沈琇。你是何人,怎会知我姓沈?”话未说完,少妇已拉幼童一同跪下道:“果然没有料差。仙姑三生爱徒眇女,便是难妇之女。此是小儿阂仁。因为双目失明,仇敌势盛,仙姑行径法宝,只听小儿所说,虽料是位正教中的仙侠,终以小儿年幼无知,不敢十分断定。后听小儿说仙姑入亭破法,连忙赶来。仗着仙姑法宝之力,虽将邪法破去一半,并还使妖人作法自毙,但是那面妖牌暂时还破不得,为此劝阻。正想求助,不料一开口,所问竟是掳走小女的对头,心中惊疑,惟恐仙姑是别的异派中剑侠,故此迟疑。后来仙姑追问,似将生气,只得班门弄斧,拼耗元神,附在小儿身上,借他双眼查看。这才看出仙姑异相,与小女所说一般无二,方始请问,果然不差。
  “小女现被妖人邪法禁制,押往衡山隐藏,尚在途中,不曾到达。他们由水路来,许还经过此地。便难妇背夫远出,也是为了小女。以仙姑的法力,救回小女不难。但她现为邪法所迷,神志全昏,便见她三世恩师,也如路人,必听妖人挟持,不肯奉命。为此难妇忧急,寻到此地,意欲迎头截住,先将迷魂邪法破去,免其受人愚弄,因而受害,致误仙缘。小女也颇机警,此次中邪迷性,乃是逃走心切,被妖人看破,骤出不意,致受暗算。只要我追上,一破邪法,立即灵智恢复,往寻师长。对两妖人我也早备有应付之法。不料当初我受妖妇暗算,双目失明,面有血花,形容丑怪,极易被人认出。昨晚君山归途,偶揭面具,行法照影,查看小女踪迹,恰值披麻教中一个强敌由彼经过,被他无心看破。我知无法善罢,只得定约一拼。但又不放心小女,恐其错过,只得来到岳阳楼上,命小儿行法,查看湖中舟船。偏巧又被对头寻来,意欲占我机先。
  “那麻子便是我的仇敌,名叫曾满成,所用邪法最是阴毒。知我吃了眼瞎的亏,只此一于,绝不舍将元神附在小儿身上,与之拼命。法力虽不比他差,上来必是只守不攻。
  但我有两件法宝,是他克星。为此他遍设埋伏,凡我今日所经之处,沿途均有邪法禁制,使我到时措手不及,好下毒手。谁知人太骄横,以为凶威远播,无人敢惹。他那禁制镇物,均有大阴六癸邪法防护,我如先去破他,无异自投罗网。因而不特公然当面下手,目中无人,事完,并还大模大样走去。如非住持命徒弟立牌警告,以防游人无心送命,连下面的门也不会关。只说这里的人全都把他畏若凶神,只要知他在此行法,绝无一人敢于走上。偏被仙姑看破,一出手,便将邪法破去,如今闹得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妖徒元神与那雄鸡互相感应,此时行法人周身奇痛,本难忍受。他又不知是仙姑所为,只当被我制住,反客为主,再如相强,恐我再使辣手,不特妖徒形神俱灭,他也连带要受损害。为此他不敢妄动,心中实是恨极,现正盘算救那妖徒,转败为胜之策,迟疑不决,未敢就来。仙姑如将此鸡杀死,妖牌破去,这妖孽见爱徒惨死,无法挽救,定必当时赶来拼命。以难妇之见,斗法是在黄昏时分,最好挨到那时,等难妇也准备定当,为船排行旅除此大害;否则,仙姑法力虽高,飞剑、法宝更具威力,但不知邪教底细与下手方法,一个不巧,仙姑虽不致于受害,妖孽必被逃走,再想除他就艰难了。”
  沈琇一听,少妇竟是眇女之母幺十五娘,又为眇女之事而来,好生欢喜,敌意全消,早伸手将母女二人,拉向亭侧坐下。听她说完,问道:“你说眇女快要由此经过,如等黄昏动手,万一错过怎好?”十五娘道:“先前因为我眼瞎力弱,好些难处,必须冷不防迎头下手,方可成功。既有仙姑同行,便可跟踪追寻,上天下地,不论藏向何方,均能找到,就惜过也不怕了。”沈琇闻言喜慰。因见那鸡疼得满地乱扑乱滚,觉着可怜,笑问道:“妖徒可恶!此鸡无辜,道友可有什方法,或杀或放,免此鸡连带受罪么?”
  十五娘想了想,答道:“仙姑如此心慈,此鸡也实可怜,待我姑且试解其难。不过那面法牌甚是厉害,我行法移动时,仙姑可将飞针放出,注定此牌,稍有异兆,或见牌上现出人形,立用飞针朝上下两团人血绘就的妖符上射去。那人影千万不要伤它,只用飞剑、法宝将牌绞碎,底下我自有道理。万一妖人赶来拼命,仍须用飞剑防身,再用飞针迎敌,绝可无虑。”
  说完,便由身上取出一把竹刀,朝亭中心画了一阵符咒,再将刀朝鸡身上又画了十几下,手掐法诀,朝鸡一扬,便有一道黑光射出。同时鸡身上便有一团暗赤光,光中裹着一条黑影,箭一般往上飞去,吃黑光往下一罩,当时裹紧。亭中心也有一蓬绿烟涌起,两下合拢,落向地上,聚而不散。那鸡忽然喔喔惨叫,好似疼得更凶。十五娘扬手一招,鸡身铁针全数飞起,往烟光中射去。那鸡立似急鸟脱笼,亡命一般,连飞带蹦,穿窗往外逃去。烟光中随发出极凄厉的悲嗥之声,声虽不大,听去十分刺耳。沈琇知是妖魂被禁在内,忙照所说立向牌前,将飞针放将出去,到了牌前停住,针光直指牌上血印妖符,耳听妖魂啸声越发狞厉。方觉讨厌,跟着又听远远有人喝骂道,“丑婆娘,你敢伤我徒弟分毫,少时现世现报,一命还我两命,不信你就试试。”那声音若远若近,又似由牌上发出。
  沈琇所用飞针、飞剑因是峨眉真传,已然炼得与身相合,能随人心意发挥妙用。这时因听怪声,微一分神,飞针失了主驭,立发出诛邪本能,朝前一冲。沈琇连忙止住,两下里已经相触。牌上立飞起大片烟光,激射如雨。同时又听身后一声厉吼,满亭黑光一闪,妖魂似已毙命。又见妖光发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针一指,两道金光突然大盛,打向牌的两头。当时那牌也化做大片暗赤色的妖光,当中裹着一条人影,晃眼由小而大,待要作势向人扑来,两下里才一接触,便被飞针炸成粉碎。妖光一散,人影立时脱身而起,本要向前飞扑,因沈琇防身飞剑已先放起,似见剑光强烈,不敢再进,略一停顿。忽听哭喊爸爸之声,幼童阂仁已拉着十五娘由身侧抢扑过来,朝那人影扑去。
  那人影扑向十五娘身上,便即不见。十五娘始而面色甚是悲愤,人影上身以后,忽现喜容。阂仁却在旁哭喊:“我爸爸呢,是被仇人害了么?”十五娘好似不暇答言,只把手朝爱子一摆,匆匆说道:“这妖孽真个阴毒,幸我今日小心,预先防到,否则我夫妻必遭毒手。此时事在危急,仍望仙姑大力相助,救我丈夫一命,请快随我走吧。”说罢,便请同行。
  沈琇知那人影是她丈夫阂烈,闻言应诺,匆匆不暇多谈,一同往外走去。赶到湖边无人之处,阂仁随手折了一根柳条,交与乃母。十五娘便将柳条掷入水中,立化成一条小船,拉了沈琇,飞身纵上,将手一指,便箭一般往君山漂去。十五娘母子独立前面,不时由身上抓出一把米豆之类,反手朝后打去,头却不回。沈琇回头一看,小船离岸已远,波光浩荡,夭水相涵,所行之处,不是正路,所有舟船均在侧面,湖上甚是空旷。
  乍看并无异状,可是十五娘每有米豆打出,必有好些妖光邪雾,连同人物影子出现,有远有近,两下里一撞,米豆立化为黑光爆散,双方同时消灭。船行如飞,不消片刻,便离君山不远,眼看到达,忽听十二螺后雷声大震。十五娘大惊失色,喊声:“不好!”
  一手拉着阂仁,一手拉了沈琇,由身旁发出一片黑光裹住三人,慌不迭离船而起,同往后山飞去。遥望湘灵洞口,光霞电闪中,飞射出一股黑烟,中问裹着两条人影。十五娘忙喊:“这便是那妖人。”沈琇因见十五娘行时惊慌。便料有事,早在暗中戒备,飞针、飞剑全部准备停当,本在目注前面,相机应敌,闻言把手一扬,全发出去。
  妖人原因邪法为对头所破,又死了一个妖徒,心中恨极,阂烈元神又被救走,愤无可泄,想拿阂烈肉身出气,就势诱敌。不料有人寻来,双方正在争执,又被一正教中的女仙发现踪迹,下来除害。一到,便发太乙神雷,将所设妖阵邪法破去,妖人肉身也为飞剑所诛。正用邪法往外飞遁,本就难免于死,刚一飞出洞外不远,迎头遇见沈琇等三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又因沈琇藏身黑烟之中,没看出来历,以为肉体已失,元神飞遁神速,尽可就势报仇,好歹也使仇人受点伤害,再逃不迟。做梦也没有想到,内有一人并非黑煞教门下,法力虽还不济,所用法宝、飞剑均具绝大威力。先见剑光强烈,方欲逃避,一根针形金光夹着一溜烈火,已经上身,立将妖魂炸散。残魂还待往侧射去,忽由洞口内飞来一道白光,其疾如电,只一闪,便追上残魂,裹住一绞,立即消灭无踪。
  三人也已停住,瞥见白光后面飞来一个红衣少女,方想招呼,少女消灭妖魂之后,随手一指,那片白光立向三人飞来。沈琇见势不妙,刚指飞剑迎敌,忽听洞口有一女子口音大喝:“徒儿,快些停手。”紧跟着,一道金光比电还快,飞将过来,将双方隔断,人也飞到。沈琇见是一个中年女尼,看去甚是眼熟,料无敌意,一面戒备,问道:“师姑何人?为何与我为难?”女尼答道:“贤妹,请至洞内再谈吧。你那门人也在那里。”
  话未说完,眇女已自洞内奔出,口唤道:“此是云灵山白云大师,那是师姊万珍。白云师伯乃师父前生好友。请至洞中再说吧。”
  沈琇随带闵氏母子引见,同去洞内一看,法台上面妖幡,连同邪教中的法物,均被白云大师破去,满地狼藉,台下倒着几具死尸,前见周、罗二妖人也在其内。另一美少年盘坐台上,状似入定。三人刚一进洞,立有一条黑影由十五娘身上飞起,向前扑去。
  少年立时醒转,先向沈琇和白云师徒跪谢救命之恩,随谈经过。
  那少年正是阂烈,因寻爱妻,行至湘江,遇见仇敌披麻教中长老白面瘟神曾满成师徒五人,暗用邪法将其擒去,元神也被禁住。同时,又发现十五娘踪迹,意欲借着乃夫元神为饵,一同害死。不料事还未成,忽被沈琇无心破去。二人合力,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死妖徒,破了邪法,并将阂烈元神救下,跟踪追去,妖人惊觉以后,又急又怒,正待施展毒手将闵烈杀死,用他尸体行法还攻,为妖徒报仇泄愤,周卓、叶连生带了眇女由洞庭经过,发现邪法禁制,知有同道在此,跟踪寻去。
  眇女虽受邪法禁制,实则初遇周,叶两妖人时,早在暗中戒备。因知二妖人心黑手狠,自从黑煞教瓦解,意欲重振邪教,不论何派妖人,均行结纳,势力颇大,邪法又高,惟恐乃师不是对手,为其所伤,只照妙一夫人传授,守定心灵,假作为邪法所迷,一毫也未抗拒。二妖人也以为她乃笼中之鸟,逃不出手,均未在意。及至进洞一看,见是熟人,所禁制的正是以前同门师弟阂烈,本来就要解劝,令其释放。眇女见父亲被困在内,一时情急,便把家传本领,连同眇目内所藏的一粒护魂珠,冷不防施展出来,抢上法台,将乃父全身护住。曾满成骤出不意,竟被捷足先登,急切间休说杀人,连那邪法毒刑均难使用。周。叶二人对于眇女,原有极深用意,看得最重,见她情急救父,以死相拼,自不舍其送命。一面苦口相劝,一面暗中戒备,以防破脸。妖人越发怒火上撞,说妖徒被杀,形神皆灭,新仇旧恨,越来越深,非报不可,执意要将闵氏父女残杀。
  双方正在争执,不料白云大师同了女弟子万珍,偶游君山,发现邪气与妖法禁制,知有妖人为恶作祟,立时赶来。眇女转世时,未经仙法禁制灵慧,一见面,便认出是前生师执白云大师,忙即自道来历,急喊求救。周、叶二人本不致死,也是恶贯满盈,不特未与眇女一起,求其解说,反因来人不是庸手,邪正殊途,原是水火,竟随曾满成同用邪法抵御。曾满成也将妖幡展动,还妄想把来人擒住,逼那少女顺从,供其淫欲。满台黑气刚刚涌起,吃大师扬手一太乙神雷,首将法台上妖幡法物全数震成粉碎。师徒二人的飞剑再吃剑光一绞,众妖人全数毙命,只有曾满成、周卓二妖魂乘隙遁走。万珍立即迫出,刚刚成功,大师也将闵氏父子禁身邪法破去,追出与三人相见。
  彼此说完经过,沈琇寻到爱徒,为三湘行旅除一大害,又经白云大师指点,不必再多耽搁,便可赶往岷山,取回前生所藏法宝、飞剑,再去峨眉拜师,自是喜出望外,欣慰非常。白云大师随说:“我尚有事,须往东昆仑一行。贤妹照我所说行事,十日之内,便可见到长眉恩师与众同门好友。不过此时恩师与玄真子师兄尚在东海,众同门也均他出,须等师父快回,方始回山等候,去早无用。如在八九天上赶到,决不误事。”说罢,一同出洞,施展仙法,将妖人尸首化去,封闭内洞,不令常人走进。一切停当,便自作别飞走。
  沈琇本要上路,因闵氏夫妻再三挽留,眇女又甚念父母,依依不舍,好在此行有他夫妻行法护送,当日可到岷山,日期足有富余,便即应诺。闵氏夫妻早年名震江湖,相识人多,此次最厉害的对头已然除去,无什顾忌,便在当地雇了一船,陪同沈琇在湘江洞庭一带,饮食游玩了几天。
  沈琇见那十五娘虽被妖妇暗算,毁容残废,但是天生丽质,仍具风华,依旧柔肌胜雪,吹气如兰;心性又是那么端娴温婉,音声曼妙。偏生美目已瞽,满脸创伤,好生怜惜,别时笑问有何方法可以复原。十五娘苦笑道:“女子略具几分美色,便是祸水,甚或误人误己。当受邪法暗算之后,速为医治,并非无望。只因难女稍具蒲柳之姿,未嫁以前,便生出不少事来,嫁后更遭仇敌环伺。丈夫又有美男子之名,江湖上淫娃荡妇追逐者多,他偏情爱专一,避之若浼。群邪忌妒,转与难女为仇,百计陷害,终遭暗算。
  如今虽然残废,却可少受好些烦恼。好在丈夫情厚,并不以人残废,变易初衷。遇事附在小儿身上,一样可见,日久已成习惯,也就不去想它了。”沈琇笑道:“昨见白云大师,越发想起前生之事。此去重返师门,只要有法想,我必助你复原如何?”阂烈父子同了眇女,闻言连忙下拜,称谢不迭。十五娘朝阂烈微哂,方要开口,阂烈已先说道:
  “你不必多心,没有眼睛,终是不便,莫非单是双目重明,你也不愿么?”十五娘方始改容,向沈琇谢道:“将来能使难女重见天日,自是感激不尽。不过时日太久,恐非仙府灵丹,不能如愿。此丹何等珍贵,能否赐与异教中人,实难预料而已。”沈琇道:
  “这个无妨,本门灵丹,本为救济仙凡之用,你夫妻虽然出身左道,近已归正,人那么好,你女儿又是本门徒孙,怎么会没有法想?”闵氏夫妻重又称谢。
  沈琇师徒便令行法上路。十五娘去至船头,将手一招,忽然一阵风过,那船便如箭一般朝前驶去,仍由川峡溯江而上,次日便到岷山。闵氏夫妻便行拜别,说道:“此山左近,多有修道之士隐居,正邪各派均有,除山后白犀潭住着一位女异人,我没见过外,余者多半相识。尤其前山玄女庙中步虚仙子萧十九妹,前年救过我夫妻一次,久欲登门叩谢,未得其便,难得到此,意欲就便拜见,以谢前恩。再者,仙姑藏宝之处,深居金凤山后,外人也不便随去,恕不奉陪了。”沈琇也未留他们,自率眇女往金凤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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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1)  义重师门 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 绝海屠妖龙
 
  金凤山在岷山之阴,地势幽险。记得前生藏宝之后,留有神吼守护。前山民家有一少女,看出灵异之迹,曾以虔心毅力,三次寻到自己洞府,定要拜师。因值转世期近,未肯收留,曾令先习坐功,传以吐纳之术。事隔多年,不知此女在否,也想就地访看。
  先到金凤山,见古洞云封,昔年盈把之木,已然合抱干云。杂草怒生,浓荫蔽日,洞口禁制原封未动。猛想起此是玄门大清仙法禁制,自己法力尚未恢复,如何可以破禁而入?方对眇女说起发愁。眇女道:“恩师昔年禁闭此洞时,曾说他年重来,禁法自解。
  为防万一,并在对面种了一株槐树,树下还埋着一件穿山行海的法宝,名叫五行如意舟,以防转世重来,日期有了先后,不得入内之用。何不取来一试?”沈琇虽得妙一夫人灵符神光照体之后,灵智逐渐恢复,但前生之事依然记忆不全。闻言重又回忆前生,果有此事,便命眇女移树取宝。话才说完,忽听一声怒吼,山鸣谷应,势甚惊人,但甚耳熟。
  眇女喜道:“这不是守洞神吼的叫声么?”话未说完,洞前烟云杂沓,风雷交应,金光电耀,一闪即灭,紧跟着现出一座洞门。一只狮面虎尾,独角龙鳞,目光宛似电炬的金毛怪兽,口中狂喷烟火,怒吼连声,由洞中飞将出来,待朝二人扑来。眇女知它厉害,连忙大声喝道:“你连恩主也认不得么?”
  神吼前随沈琇多年,沈琇转劫时,因它性太猛烈,又不忍将其杀死,命其留洞守候,不许倚仗地行本能,变化裂地而出。神吼居然知道厉害,独在洞中隐藏修炼,从未离开。
  事隔多年,每日想念旧主,加以终身茹素,沈琇为它所留的黄精、首乌等药草树叶之类食粮快要吃完,洞有仙法禁制,不知能否出去。虽以近年功候越深,绝食无妨,但是这些年来所食全是干枯陈粮,也想换换口味,吃点新鲜东西,正要缩小身子,由泉眼石窍中穿地而出,忽听洞外有人说话,当有外人前来盗宝,不由暴怒。同时禁制失效,洞门大开,越料禁法为人所破,一时情急,飞扑出来。因守主人之诫,对方如不进洞偷盗,不许伤人。出时瞥见洞外二人神态安详,又未行法,不似有心作对,怒火便消了好些,本是虚声恫吓。闻言立即倒退,瞪着一双金光四射的怪眼,朝二人上下一看,果是旧主回来。一声欢啸,二次扑向身前,不住摆尾摇头,做出许多亲热神态。
  沈琇师徒本极爱它灵慧,一面抚摸,一面取出法宝,同去洞内。见昔年石室数间,仍是整洁非常,地无纤尘,陈设用具也是原样未动,夸奖了几句。又去后洞收藏法宝之处,见那禁法也刚失效,当即将法宝飞剑全数取出,试一演习,什九均能由心运用。内中还有一部道书,乃是少清仙籍的副本。前生刚刚得到,未及修炼,便遭兵解。曾经媖姆严姑婆指点,仔细回忆,尚还记得。一算日期,才第六天,此去峨眉甚近,不消多时,便可到达。想乘这二三日的闲空,试为练习。事有凑巧,沈琇师徒本就夙根灵慧,而道书第一张便附有解破禁制之法,不等拜师,法力便恢复了一多半。
  到了第八日午后,想起前山老龙场的民女,顺道往访,就此起身。寻到那家一打听,原来那民女自受沈琇前生指教,回去便闭门修道,不问外事。三十几上,父母双亡,剩下姊弟二人,本也相安。前年近村搬来一个匪徒,名叫裘嘉。此人先是一个银匠,因为倾东灭伙,被人告发,逃往外乡,无可容身,仗着会点武艺,做了江贼。因为犯案大多,逃到老龙场,隐名避祸。初来尚知避风敛迹,渐渐为恶横行。山民良善,无奈他何,越发骄狂自恃,无恶不作。偶因上坟,路遇民女,想要人财两得,令一贼党强往说媒。民女守贞多年,向道心坚,自是不肯。不久,便将乃弟擒去,并欲强抢民女为妾。民女受迫无奈,情急自杀。仍被其将家产侵占了一多半去,方始将人放回。现离民女之死,才只百天。沈琇天性疾恶,闻言大怒。先去民女家中访看,见乃弟人甚忠厚。略谈了几句,便自走出。
  场上山民全都认得沈琇前生,知是异人。昔年还有多人往她洞中,求药治病。后来见洞不在,成了一片整壁,只当仙去,忽又出现,相貌未变,只是年轻得多。纷纷上前,向其诉苦。说裘嘉淫恶凶横,直无人理,山民偶有冒犯,往往失踪,尸首全无。想去告他,怕见官府,又无凭证等语。沈琇本想暗中除害,闻言,二次激发怒火,更不寻思,师徒二人立即寻去。正赶裘嘉同了一伙贼党入江行动,被沈琇暗随在侧。等船到川峡无人之处,将裘嘉连同全船贼党一齐杀死,沉入水底。再回老龙场,把贼窟金银摄了些来,分与山民,说裘贼不久遭报,你们各自安身便了。
  众正拜谢,忽听婴儿啼哭之声甚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中年贫妇,怀中一个生才两三月,满头癞疮的女婴,遥伸两手,朝着沈琇乱扑乱挣,哭得甚急,意似求抱,已然力竭声嘶,看去情急异常。沈琇见那女婴相貌奇丑,全身满是疮疤,脓血狼藉。随来丈夫恐其冲撞仙人,正在喝令退去。婴儿好似懂得人言,一着急,两眼翻白,小手脚一挣,身子望后一仰,当时晕死过去。沈琇急于起身,见那一对夫妇穿得甚是贫苦,未及细问,先将男的唤住,贫妇已扑地跪求救命。沈琇笑说:“无妨。”便将余剩金银赠与贫妇。
  手朝女婴微一抚摸,“哇”的一声,便自哭醒。这类善举,沈琇前生常做,只嘱众人不许传扬。好在当地居民无多,分处山间,共只二三十户,相隔裘家尚有七八里,无什可虑。说完,便自起身。那女婴仍是怒啼索抱,大哭不止。沈琇走出老远,犹听身后婴啼甚急,急于去往峨眉见师,当时也未注意。走到无人之处,便驾起遁光,朝峨眉金顶后面锁云洞飞去。
  彼时凝碧仙府尚未开辟,地在千寻绝壑之下,甚是广大,琪花瑶草,灵泉怪石,到处都是(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下面虽然别有天地,风景灵秀,由上下望,却是一片沉冥。离顶数十丈,终年云雾布满,其深莫测,游山的人轻易足迹不至。纵有大胆游客,沿着金顶后面危崖削壁攀援到此,见当地除有一座三数丈大的石洞和洞侧几树梅花、一片石地而外,毫无足观,路又险滑难行,也必兴尽回去,决想不到绝壑下面藏有神仙宫宅。沈琇前生到过,知道凝碧崖大元洞仙府一头通着锁云洞外绝壑,一头通着同门师兄髯仙李元化所居飞雷洞外平崖,也是山中最隐僻难到之地。心想:“同门师兄弟中,只晓月禅师与己不和。李元化为人虽好,但他乃是晓月禅师引进,二人交厚。此去相遇,难免被其轻视,不如径由锁云洞前绝壑穿云而下,直达凝碧崖前,见了恩师,再与众同门相见。并且妙一真人夫妇正同在仙籁顶旁练那六合旗门,望见自己,必要出迎,如能先与相见,由其引进,岂不更好?”哪知刚刚越过金顶,便见斜刺里飞来三道白光。
  内中一道光最强烈,宛如大白经天,长虹飞泻,与众不同,一见便认出是髯仙李元化。
  二人原是同门至好,许久不见,自是想念。方要抢前相见,无如转世不久,功力尚浅,对方却是与日俱进,比起前生同门又加强了许多,本追不上。那三道剑光来势绝快,沈琇师徒又被崖脚挡住,对方不曾发现,只看得一眼,便往绝壑之中飞射下去。等沈琇师徒跟踪追到,崖前已无影迹。素常心热情厚,劫后重归,遥望宫墙,早生依恋,况是同门至好,急于见人,也未想到有不愿见之人在内,急忙穿云直下。
  刚到凝碧崖古捕巢下,便见仙籁顶旁迎来男女五人。定睛一看,当前四人,乃是髯仙李元化,坎离真人许元通,妙一夫人荀兰因,同了黄山餐霞大师。后面一个相貌清奇的老和尚,正是前生对头晓月禅师。沈琇不禁想起一段往事。
  当初因为大师兄玄真子再四向恩师坚辞,说他本人道浅力薄,不堪承继道统,二师弟苦行头陀将来又要重归佛门,算来算去,只有妙一真人齐漱溟九世修积,道高福厚,又是夫妻同修,历劫多生,从未离过师门,并为恩师代完三千万外功的宏愿,不论内功外行,法力心性,全都高人一等,为众表率。事前为此曾向众同门商议,多无异词,实是众望所归。本派不久二次开山,发扬光大。恩师仙去以后,非像齐师弟这样道高德重的人,实不足以排除万难,当此重任。为此集众请求,敬祈恩师先期传以衣钵,使其早正名分,就便考查他的功行,而令众心悦服,免得日后另生枝节。弟子等也必从旁相助,决不使其辜负深恩。恩师长眉真人虽未当时答应,已经默许。一班同门多和齐氏夫妇交厚,道法也多弗如,再经过玄真子、苦行头陀三次请求,均认为将来必行之事。齐氏夫妇由此越发勤奋,功力大进。一班男女同门心悦诚服,个个归心。内中只有晓月禅师一人私心忌刻,前听说玄真子、苦行头陀两位迫随师父六七百年的开山门大弟子,一个谦抑退让,一个只等恩师仙去,便要重归佛门,众同门只他最长,从师年久,法力又高,对于继承教主,二次开山,从不作第二人想。不料玄真子忽然荐贤自代,好生嫉愤。无如询谋企同,众无异词,当然不能独持异议。当时默然,无所表示,心中实是气极。当玄真子第三次请求下来,恰值齐漱溟奉命出山未归。沈琇因听师父不特面示允意,并还说起荀兰因的功力仙福不亚乃夫,将来正可分掌男女弟子,为本门留一佳话,语多嘉奖。
  本是至好,自然心喜,一见面,便向其道贺。却瞥见晓月禅师在旁冷笑,恩师说完前言,立即飞走,不在洞中。沈琇知他不服,向其责问,言语失和,因而生嫌,后便惹出好些事来。便自己上次兵解,一半也是因为此人。如今事隔多年,见他仍然沉着一张脸,全不似前行四人神气,不禁想起前生屡受愚弄经过。心虽有气,但想到劫后重逢,终是多年同门之谊,如何刚见,便与人计较?
  沈琇念头才转,妙一、餐霞两同门姊妹已先迎上,执手殷勤起来。李,许二人也各礼见,互询别况,全都欣喜非常。谈不两句,晓月禅师也缓步走到,因是师兄,便先向其行礼。晓月禅师道:“想不到师妹居然前因不昧,未假师长之力,劫后重归。可同我洞中小坐如何?”沈琇答道:“妹子此来,尚未拜见恩师;再者,前生误犯教规,方遭此劫,也应先去请罪。请诸位师姊妹先领妹子前往参拜,领命之后,再往师兄洞中,一作良晤畅谈吧。”
  晓月禅师微笑道:“本门教规,最忌无故残杀。便遇妖邪恶人,也必分别首从,但可原恕,无不许其自新,重在化恶为善,不许操切。适才我由川峡飞过,发现江中有一盗船,内有三十多人,一齐被人杀死,又将尸首和船用禁法沉入江心,形势既极凶残,法力又差。我恐其为异教中人所破,或是日久失效,残尸浮起,岂不连累好人?为此又加了一重禁制,将破船残尸埋入江底泥沙深处,不令浮起。当时见那禁法,似是本门中人所为,但一班同门的法力不应这么浅。现时想起,定是妹子所为无疑。此事如被恩师知道,于你大是不便。难得恩师近日所炼大清仙篆功行完满,正在神游灵空仙界,不曾醒转。见时最好不要提起,日子一多,师父也就忽略过去,否则,不免怪罪,你又要吃苦了。”沈琇闻言,猛想起:“师父常说自己杀机大重,屡加告诫。今日那伙水寇虽极可恶,但是只凭众山民一面之词,因为急于见师,未照法规,事前细心考查,果然迹近滥杀,却又落在对头眼内。对方口气神情,又和前生一样,表面关照,实则幸灾乐祸,不怀好意。”慨然答道:“妹子虽然无心犯规,但对恩师岂可隐瞒,幸蒙师兄提起。妹子先去中元洞外待罪便了。”随命眇女拜见各位师伯叔。眇女早就恭立待命,立即下拜。
  晓月禅师又笑道:“令高足和师妹一同转劫,怎也还是这等形象?”
  沈琇知他讥刺自己师徒同样丑陋,越发不快。方要开口,妙一夫人知道二人嫌怨,全由自己而起。沈琇性刚心热,见晓月禅师本是同门至好,为了丈夫承继统道,忽然忌妒,先还隐而不露,后竟当众明言,说自己夫妇决难胜此重任,由此遇事作梗。沈琇看不惯,始而背着师父争论,终成仇隙。方要约集众同门为之释嫌修好,解除嫌怨,沈琇师徒已然转世。事隔多年,双方嫌怨依然不解,双方暗门,不便明劝,沈琇此时法力尚差,人又梗直,一个不留神,便吃大亏。只得暗使眼色,令其住口,想等晓月走开,再与明言厉害。同时餐霞大师和李、许二人也同声笑道:“师妹初回,我们理应畅谈,师父神游未归。那伙水贼,我们日前已有耳闻,本定前往除害,因事迟延。纵令处治稍重,也是无心之失,师父回来,至多警戒几句,不致重责,只管放心。还是同去晓月师兄那里叙阔吧。”
  沈琇苦笑道:“妹子因为心粗气盛,不知吃过多少亏苦。同门十四人,只我一人遭此大劫。如非两位老前辈鉴怜,几连元神也保不住。前生二百多年功力,一旦化为乌有,降生时夙因尽昧,几同凡人。如非荀师姊助我脱难,免此一劫,几死鬼母朱樱门人之手。
  想起身经,实是惨痛。好容易重返师门,不料又犯无心之过。此时心中实是畏惧,除了自知罪重,去往洞前长跪候命,恩师见我意诚心苦,或能宽恕一二外,更无善策。如若不知悔过,恩师必当我不知俊改,再要逐出师门,重遭苦劫,岂不为亲者所痛,而仇者所快么?盛情心领,且等拜见恩师,发落之后,再来领教便了。”说罢,慨然往中元洞走去。眇女知道本门法严,犯者无赦,好生愁急,战战兢兢随在身后。到了洞前,沈琇首先虔诚下跪。眇女也随同礼拜,虔诚祝告,跪在身后。此是峨眉派门人待罪旧例,一经通诚,自供罪状之后,不奉师命,便跪一年,也不能起来,谁也不敢近前与之问答。
  这时,开山教主长眉真人功行己将完满。飞升之后,众门人除玄真子、苦行头陀、妙一真人奉命东海炼法炼丹而外,余均各回自己洞府。真人所炼许多法宝、飞剑,均封藏中元洞内。除凝碧崖老捕巢让与白眉禅师暂居而外,余者数十百处灵景石室,连同通往飞雷洞捷径,一齐行法封闭。门下众弟子因为别远会稀,又想多得教训,各把所居洞府封闭,一齐赶来,随侍在侧,不奉师命,谁也不肯离山一步。
  众弟子全都修炼年久,道法高深,平日相处,情意至厚。只晓月禅师与风火道人吴元智,不久劫运将临。一个因为觊觎道统,妄动贪嗔;一个疾恶大甚,树下不少强敌,日后在劫难逃(事详《蜀山剑侠传》)。下余诸人,因沈琇侠肠刚直,勇于赴义,对人又极诚恳;门人貌虽奇丑,但她屡生修积甚厚,只因夙孽难解,历劫多主,始终未迷本性,对于乃师更是忠义,始终追随,同生共死,因此对她师徒全都看重,不以晓月禅师为然。玄真子和妙一真人夫妇,对她师徒更是情厚。这时众人恰均同在太元洞中修炼,闻讯纷纷赶出,问知经过,不便上前谈问。
  待了一日夜,沈琇师徒尽管转世不久,功力尚差,却始终神情丝毫不懈。众人正商议师父神游回来,万一怪罪,一起为她们跪求宽恕,忽见洞中值班弟子万里飞虹佟元奇出唤沈琇师徒和众弟子人见。众人应命,同去洞中。参拜之后,沈琇师徒仍跪地上,自供罪状。长眉真人笑道:“徒儿起来。你昨日行事虽然稍过,一则你元灵初复,行事不免鲁莽,实是无心之过;二则那伙水寇无恶不作,并未在杀一人,只是心粗罢了。你师徒又深知戒惧。念在初犯,料你下次必知改悔,故从宽免。我不久功行圆满,飞升天阙。
  本门心法,你好些不曾传授,又经过这一劫,照你此时法力,尚难下山行道。少时我便详为传授,只要用功,两三年后,异教妖邪便少敌手。努力修为,毋负我望。再犯杀戒,便难容了。”沈琇感激涕零,喜出望外,重又拜谢,侍立于侧。
  真人又向众说道:“昨游北海居罗岛毒龙礁,偶遇心如神尼,说她以前出身旁门,后归佛法,炼就极大伏魔法力,想收一女弟子,传授她本门衣钵。因在北极荒岛,坐禅多年,无暇到中土来,托我代为物色。并说她以前便是最恶的人,忽然悟道,立时参修上乘功课。所收弟子,只要资质真好,不问以前行为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恶均能度化。我如为她援引,便是有缘。这女弟子如是在佛、道两门修炼多年的,更合她意。行时并交我两件东西,等我将她心目中的女弟子寻到,代为交付,到了时机,便会寻去。心如道友与我多年至交,再三嘱托,不应置之度外。可惜你们未必肯去从她,否则此人佛法无边,不可思议,具有极大降魔威力,如往拜她为师,必有成就。”众女弟子闻言,全未答话。沈琇更是感激师恩,正图常在师门,一意修积,助本门发扬光大,闻言毫未理会。心还在想:“本派为玄门正宗,领袖群伦,师恩又是那样深厚,就算心如神尼法力高强,本派也自不弱,谁肯辜负师门深恩,去拜他人为师,岂非傻子?”朝众人看了一看,毫未理会。真人又将眇女唤至面前,谕勉几句,令其从师同修。再向众弟子分别考问了几句,便令退去,只留玄真子、苦行头陀。妙一真人夫妇与沈琇师徒,随侍待命。跟着便传沈琇太清仙箓。
  这时晓月禅师虽因夙孽太重,一念之差,妄动贪嗔,但以真人法力无边,除与众同门貌合神离而外,并不敢于稍微放肆,只恨在心里。先还恐怕满腹私心,被真人看破。
  及见真人相待如常,以为不曾觉察。眼看沈琇虽因转劫吃了大亏,不知怎的,师父对这以前犯过教规,经众求情,方许兵解转世,重归师门的徒弟,这次回来,反多怜爱,时常传授,又赐她师徒好几件法宝。不消两三年,功力大进,便和自己竟成伯仲之间,法力较差的同门,反不如她。沈琇对于自己,又是意存轻鄙,望而远避,非到不得已,难与对面。便是遇上,也只照例礼见,喊声师兄,略拜即去,一言不发。有时当众谈论,一味尊崇齐氏夫妻,话多刺心。又不便公然计较,越想越恨,本就愤急,无可如何。
  也是合该有事。沈琇师徒第三年便下山行道,想在恩师飞升以前,为本门多积一点善功。而且又眷怀师恩,每次下山办完一件事,必要回山一行,本意是舍不得离开恩师。
  晓月禅师见她时常独奉师命,下山修积,偏又积功甚多,几乎无往不利。师父除说她疾恶太甚,树敌大多,常加告诫而外,无一次不加奖勉。既觉师父偏心,又当她回山志在表功,本来积恨已深。这次众弟子只玄真子、苦行头陀奉派陪侍,余全奉命下山。沈琇师徒与妖人斗法,一时疏忽,被其逃去。恰值晓月禅师遇见,深知妖人乃东海散仙邱允之弟,必去投奔。乃兄虽也旁门成道,为人甚好,门徒众多,教规甚严。所居呼龙岛更是海外仙山,风景灵异。当沈琇转劫那些年,邱允还曾想拜长眉真人为师,意甚虔诚。
  真人嫌他门徒大多,品类不齐,与乃弟时常暗中勾结,出外为恶,根骨福缘也都太差,虽然坚拒未允,对他本人却颇嘉许。行时并还赐他一道灵符,以为将来转劫之用。晓月禅师知沈琇却不知道此事,而对方宫室华美,壮丽非常,不像正经修道之士所居,沈琇前往,必生误会。对方也极好胜,只一动手,沈琇败固吃亏,胜必多杀。就算师父偏心,也不能不加责罚。便用巧言愚弄激将。
  沈琇因先逃妖人淫凶狠毒,本欲除害,再听这等说法,果然上当。眇女在旁,本曾力劝不可造次,沈琇也料晓月不怀好意,但心想:“至多对方邪法厉害,自己带有两件师传至宝,胜固可喜,败了也能全身而退,何必示弱,求人相助?真要不行,再寻几个交厚的同门相助不晚。”哪知刚一寻到岛上,正遇妖人约了同党,在彼祭炼妖阵,越发怒从心起。那妖人原因乃兄访友他出,先勾结门下恶徒,盗了一件法宝,仗着弟兄情厚,不致为此反目,竟在岛上炼那妖阵,一时邪雾迷漫,高涌天半。只说辽海穷边,无人得知,一演习成功,便往中上寻仇。不料到才两三天,敌人便寻上门来。沈琇见邪法阴毒,因为孤身深入,惟恐失机,上来便用全力,剑、宝齐施,骤出不意,全岛二百多个门人侍者伤亡大半,妖人也全伏诛。沈琇自觉此行痛快非常,还在得意。归途又和轩轻老怪、九烈神君等几个著名魔头的门下相遇,连斗了几次法,均占上风,依然不知魔法厉害。
  还待穷追,忽奉真人千里传声,令用所传法宝防身,隐形飞遁,立即回山,不许迟延。
  彼时她正与群邪一路恶斗,已快被引到轩轻老怪所居魔宫前面,心还不欲隐形示怯,无如师命不敢违背,只得朝着妖徒去路大喝道:“我奉师命,有事回山,改日再寻尔等这伙妖孽,为世除害。”说完,刚一转身飞起,便听身后遥空中异声大作,一片乌金色的妖云魔光,夹着阴风鬼啸,漫天盖地,疾如奔马,潮涌追来,晃眼被他迫上。如非防身法宝威力神妙,闻令回飞,早已取用,几乎受了大伤,这才知道厉害。幸而身形宝光已先隐去,一见不妙,立纵剑遁,急忙回路飞驰。
  妖云原是轩轻老怪门下大弟于五淫尊者所炼金乌神障,一名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厉害非常。老怪师徒因为威名至大,无人敢惹,却被两个年轻丑女伤了两人,一时愤极,已然布就罗网,等其投到。对头忽似警觉,隐形遁去。妖人如何肯舍,立将元神合在一起,施展全力追来。虽因对方飞遁神速,不曾将人擒去,但那邪法厉害无比,稍微接触,立有感应。料知仇敌在前,为防改变方向,妖云展布越广,天都遮黑了大半边。只见黑烟滚滚,疾如奔马,千万点金花血焰,似电一般闪烁不停,阴风怒号,鬼啸凄厉,声势猛恶,比起前在孤山所遇妖人,还要厉害十倍。沈琇师徒正在有些发慌,忽然一道金光由横里飞来,比电还快,只一闪,便成了其长无际的金虹,放过自己,挡向妖云前面。
  识听嗷的一声厉啸,一直响到天边,金光立隐,重返清明,仅剩妖人啸声晃荡遥空。那奔山倒海一般的妖云,早已退去,一闪不见,定睛一看,四外井无形迹,知有前辈师执暗中相助,仍往回飞。
  到了凝碧崖前,刚刚下降,便见玄真子和妙一真人并肩走来,面有愁容,也未想到自己身上。方问:“师父唤我何事?二位师兄可知道?”玄真子道:“你前日去往海外追杀妖人,不应不加考查,一到便即下手,以致伤亡大多。适才师父说你近一年来屡犯杀戒,屡戒不俊,这次反更变本加厉,大为震怒。听那口气,大是不妙,师妹还须留意才好。”沈琇心想:“此行虽未查问对方门人,所炼诸天六丁神煞乃左道中最阴毒的邪法,炼时必须残杀许多生灵,任谁见了,也不放过。师父如问,也有话说。”随口应诺,理直气壮入洞。见旁边立着一个道人,与前杀妖人相貌相似,满脸悲愤之容,无什邪气。
  刚刚跪下请命,真人已先问道:“你知罪么?”沈琇知师父素来宽厚,从无如此严厉神色,知道犯过不轻,哪里还敢开口。真人便历数她近年自恃骄狂,疾恶太甚,凡是左道,遇上便即穷追,不杀不止:“因你以前所杀虽皆穷凶,为防由此开端,妄肆杀戮,自毁前修,并为师门之辱,再三告诫,未加责罚。谁知始终不知俊悔,反而变本加厉,任性妄为。对方妖阵虽然狠毒,但是岛上二三百人,即令妖人门下,岂无胁从在内,如何一到便下毒手?伤亡这么多。本门教规最忌妄杀,现在岛主人又前来诉冤。虽仗一位道友相助,以他佛家最高法力救助,除背师为恶的两个门人外,余者幸得无恙。但你凶心不改,罪孽已多,我门下哪有你这样徒弟?本应封闭灵智、法力,追回法宝、飞剑,逐出门外,任你自受孽报。姑念累世相随,事出无知,从宽发落,由此逐出师门,不许再来见我。你徒眇女,虽也从你行凶,但她事由从师,自然不敢违背,事前又曾劝阻,理应未减,去留听其自愿。你师徒均是美质,只因本门法严,犯者无赦,你虽被逐,仙业并非无望,各自勉力虔修去吧。”
  沈琇明知师父春温秋肃,恩威各得其分,一向言出法随,照例不容宽假,既然说出这等绝决的话,势在必行,已难挽回。再一回忆前生,本是人家弃婴,由怀抱之中,蒙师长虎口救去,始而转托同道女仙抚养。年才十岁,女仙坐化,由此长侍师门,随同修炼,小小年纪,便得玄门正宗传授。因为自己天性疾恶,树敌大多,如非师父爱护解救,早已形神俱灭,堕入轮回。满拟这次重返师门,永修仙业,不料中了晓月禅师阴谋暗算,铸此大错,误犯教规。虽然师父行法大严,不念师徒情义,但自己粗心大意,也实有不对之处。想起师恩深厚,从此宫墙远隔,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跪伏地上,哀求不已。真人始而未理,最后说道:“你随我多年,难道还不知我对门人平时虽甚宽厚,持法素严,向不询情宽纵么?你自有你前途,求告无益,各自去吧。”
  沈琇毕竟性刚,知难挽回,暗忖:“师父心肠真狠!”万分悲愤之余,亢声说道:
  “弟子实为那妖人邪法淫毒,积恶如山,到时又正值布那妖阵,心想正经修道之上,不会有那情景,又见人数甚多,男女都有,同在施展邪法,加以地介海荒,共只师徒二人,对方那等声势,惟恐有失,贻羞师门。以为照彼行径,决非善类,又有晓月禅师兄先人之言,一时疾恶贪功,致多杀伤。虽犯教规,实是无心之失。本门法严,恩师不肯原情宽恕,弟子也不敢强求。但是弟子累世追随,受恩深重,虽然身在江湖,依然向望宫墙,此后定当勉力虔修,决不有负深恩,玷辱师门。至于徒儿阈眇女,全是奉命行事,事前还曾劝阻,与她无干。弟子见嫉群邪,树敌众多,在弟子固是除恶务尽,群邪也必不肯相容;况离师门,敌人更无忌惮,势孤力弱,终必不保。眇女相随受累,实是无辜,伏望师父恩怜,许其仍在门下,令拜荀师姊为师,使得勉修仙极,感恩不尽。”
  眇女本吓得战战兢兢,跪伏在沈琇身后,一听师父词意刚直,方在代她胆寒,偶然偷觑真人,不但不怒,口角上反是含有一丝笑意,不由心中一动。不等开口,忙即跪叩道:“孙儿誓随恩师,出门待罪,等到功行稍可自赎,再求师祖开恩,恕其既往。伏望师祖恩允,永世铭感,无有尽期。”真人微笑道:“理应如此。念你忠义,特赐降龙宝珠二粒。只须一珠,任何海中精怪,决难加害。可随你师,去见齐漱溟夫妇作别,我已先有吩咐,由他代为传授。去吧。”
  沈琇还要开口求说,不令眇女同行,以免两误,真人座前忽起一片金霞,挡在前面,旁立道人未退,料还有事神游,再说无效,只得强忍悲愤,拜辞出洞。当时负气,本想就走,忽见妙一夫人走来。二人情感至厚,想起前事,越发酸心。暗忖:“师父行事,每在无意之中,微露仙机。所说降龙珠,必有大用,并且用时只消一粒,为何两粒同赐?
  分明师徒合用无疑。再者,恩师师徒情分最厚,犯规乃无心之失,怎会如此心狠,连眇女也被连累?莫非有什要事,故意将我逐出,使我立功自见,并为本门立法不成?”想到这里,悲怀略解。暗察妙一夫人,满脸惋惜之容。料他夫妇最得恩师器重,必已早知此事,如可挽回,怎会这等借别?心又一凉,忍不住泪流下来。妙一夫人便拉她师徒同往所居石室,殷殷婉劝道,“师妹不必愁苦,此后只要奋志修为,有了成就,纵然不在师门,一样不负师恩栽培。你修道多年,如何这等着相?你和眇女成就定必远大。但你为人疾恶太甚,以后遇事,还是放宽一些。”话未说完,沈琇愤道:“我如非这些妖邪,怎会被逐出去?此后誓以全力与群邪拼个存亡,非为世人除害不可。”
  妙一夫人知她性情刚烈,不便再劝,随将降龙珠取出传授。沈琇见那宝珠约有两寸圆径,形如青灰色的玉球,乍看只形体特大,与常见宝珠不同。细一照看,内里彩气氤氲,光霞徐徐流转,变幻不停。拿在手中微一拨动,隐闻到一股异香,知是一件异宝。
  妙一夫人再一说那妙用,心更惊奇。夫人道:“此珠专制各种精怪,宝主人功力越高,灵效越大。眇女虽然同受本门心法,到底还差,最好师妹先行炼过,再交与她自炼。一与本身元灵相合,便成第二元神。日后就遇群邪围攻,你师徒各有一珠,至少可免许多苦难,不致伤害本身真灵。千万不可轻视呢。”沈琇苦笑道:“师姊当我因为师父心肠稍硬,便敢忘却深恩,负气不受么?”夫人早识未来之事,防其性刚负气,以为此珠传与眇女,她便不再同炼,闻言心定,立现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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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2)  义重师门 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 绝海屠妖龙
 
  众同门也都得信,纷纷赶来,互相话别。沈琇见晓月禅师也随了来,想起屡受阴谋捉弄,以师长之明,不会不知,却只对自己一人处罚,并还这么重,越想越有气,待要发泄几句。忽听玄真子、齐漱溟同声说道:“师妹无须失意,师父雷霆雨露,皆是恩泽,此举焉知不是玉汝于成?你自有你前途去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仍返金凤山旧居清修,以待机缘遇合吧。”髯仙李元化接口说道:“师妹虽不在此,同门情义,仍是一样,只有更厚。以后如有什事,只管寻来便了。”沈琇见晓月禅师微笑不语,越发有气。
  又以李元化和晓月禅师私交最厚,疑心奚落,冷笑道:“小妹不才,已拼以身殉道,誓与群邪相搏,宁甘百死,也不畏缩。我乃本门逐徒弃材,性又疾邪,除恶如同剪草,何敢再劳师兄弟姊妹为我任过?只是恩师不久成真,此后白云在天,去德日远,不知飞升之时,能否容我拜送,是个心事而已。”还待往下说时,瞥见妙一夫人以目示意,爱徒眇女又在身后扯了一下衣襟。心想:“此后除三五同门至好偶然相见而外,誓以独力行道,决不要人帮助,也不再与余人见面。前路方遥,事贵力行,空言何益?”随向众人辞别。众中只晓月禅师一人见她神色不善,暗骂:“贱婢无礼,此后便是外人,如犯我手,休想活命。”愤然离去。余均送了出来,一直送出飞雷径后洞门外。沈琇再四坚辞,方各礼拜而别。沈琇师徒往金凤山旧居飞去。
  沈琇以前想将守洞神吼带往峨眉,也因晓月禅师当众力言仙府灵景奥区,素无兽蹄鸟迹,并且师长不久飞升,凝碧崖老楠巢须借白眉禅师驻锡,不如仍令守洞。沈琇知他遇事作梗,懒得再说,于是洞府也未封闭。经此一来,故居无恙,反省了不少的事。师徒两人回到洞中,因为伤心激刺,性更刚烈。心想:“邪正不能并立,树敌这么多,我不寻他,他也寻我。此时没有管头,只要不为恶,便可任意所如。索性见一个,杀一个,纵不能尽诛群邪,到底也为本门宣扬德威,与那对头看个样儿。”主意打定,乘着仇敌尚未得信,先将洞门封闭,照师门心法勤修苦炼,并炼那两粒宝珠。师徒心志俱都坚强,精进自不必说。连那守洞神吼,也增加了好些威力,预计再有一年,便出行道。
  同门除妙一真人夫妇、白云大师、餐霞大师四人而外,俱都避而不见。内中妙一夫人情分最厚,时往访看。偶然回山,谈起她的心志,被晓月禅师听去,想起前嫌,故意向外宣扬。一班妖邪本恨沈琇入骨,早已风闻被逐之事,想要寻她报仇。这一宣扬,越发证实,纷纷赶来寻仇。沈琇虽仗法力高强,未吃什亏,无如仇敌众多,此去彼来,闹得沈琇不胜其烦,终被激怒,往往不等敌人上门,先自寻去。杀戮既多,威名虽然大震,双方仇恨也越深,结果把几个著名妖邪首脑全都引了出来。师徒相依,孤立无援,又不愿受人帮助。平常遇到极凶险的局面,幸仗妙一夫人等暗中将护。沈琇发觉以后,为争昔日之气,虽然不愿,良友好心。不便明拒,只在暗中想尽方法隐避,老是独往独行。
  那几个著名的妖邪全都神通广大,心计周密。尽管对她恨极,因有两次命人前往加害,每占上风,必有她的同门至好解救,心疑长眉真人必有用意,恐怕由此牵动,心存顾忌;又以多年威望,不出手则已,出手便须必胜,未敢造次。沈琇因此也得无事,仅经过几次险难,也都逢凶化吉。
  这日,闻得长眉真人就要飞升,心想:“身虽被逐,师恩仍极深厚,此后除非修到天仙,永无再见之日。自己以前不合负气,被逐这些年,从未前往参谒,也未露过悔意,托人求情。”越想越问不过心,万分依恋之下,便往峨眉赶去。因是弃徒,不敢齿于众弟子之列,只在后洞门外通诚遥拜,跪伏待命,想等师父飞升时见上一面。哪知只听传言,时日不对,连跪伏了三日夜,不见真人仙云飞起。心想:“自离师门,便未再见,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又见师门一些至交陆续到来,飞升之事一定无讹,决计无论跪多少天,也要候到师父飞升才罢,心更诚敬。明知好些师执同道由身侧经过,只把双目垂帘,虔心恭候,既不招呼,也不探询。师徒二人恭恭敬敬跪到第六天上,真人方始飞升仙阙。沈琇见师父过时手指西方,目注自己,似在含笑点头。仙云电驭,瞬息直上天心,没入苍雯沓霜之中。看出恩师对己仍是昔年期爱神情,这些年来如往悔过苦求,未必不能原恕。偏生好胜负气,以致从此违颜,人天永隔。
  方在悔恨,心中依恋,妙一夫人忽然飞来,见面便递过一封束帖和一件法宝。说起真人因她一意孤行,不知悔过,这多年来,虽经门人请求,不曾允准。教规谨严,师徒之分已绝,师徒之情犹在。此次飞升,众同门各有法宝留赐,沈琇也得一份,宝名屠龙刀。柬帖现尚空白,到时自会现出形迹灵效。外附戒刀一柄,以备异日之用。沈琇闻言,心更悲痛,知道师恩至重,法宝虽好,不过留念,这张空白柬帖,定必关系他年成败。
  重又望空下拜,跪谢深恩,感激涕零。妙一夫人温言劝起。沈琇略叙别况和恩师去时情景,正要作别回山,玄真子、齐漱溟等旧同门和许多外来的平辈道友,都由洞中走出,与之叙阔,并请入洞聚谈。沈琇因晓月禅师尚在洞内,两生受罚,犯规被逐,多半由他而起;这次恩师将道统传与妙一真人,心正气愤,入洞难免受他冷言讥嘲;再则此时也实无颜见他,便用婉言谢绝。众人知她心意,也未相强。师徒二人便自辞别回山。
  过了不几天,这日眇女去往山场,忽然发现一个相貌奇丑,满头癞疮的小女花子,认出根骨甚佳,好似哪里见过。回来一说,沈琇忽想起那年去往峨眉,所遇女婴眉间有一小红痣,颇与前生定约的民女相似。彼时眼力相差太远,急于见师,女婴相貌丑怪,与民女前生迥乎不类,也未留意。二次回山,并未再往山场,心疑是那民女转世。前生本曾许她,等自己转劫再来,收她为徒,如何违约,使其失望?又想起女婴见时痛哭求抱,急得晕死过去情景,越料十九是她,心念一动,留下神吼守洞,一同寻去。
  到后一问,才知丑女姓王,名叫癞姑,家甚寒苦,父母已死,被人收去为奴。因她胆大力大,淘气顽皮,常受打骂,往往逃入深山,多日不归。收养人家如不因她力大,肯受劳苦,早不想要。日久成习,也就任其去留,不以为意。问她何往,她也不说,只朝人打听往金凤山如何走法。再问生日,恰是民女死时。断定不差,跟踪往寻。癞姑已于前半日出走,照例不知去向。眇女原因昨日路过山场时偶然降落,无心路遇,因尚有事出山,和土人说了几句话,便即飞走,匆匆不曾探询。沈琇心想:“此女小小年纪,能走多远,近年为防山民去往洞前,遇见妖人寻来斗法,致遭波及,山路已由仙法隔断,无可通行。此女苦志寻师,必在去金凤山的路上寻找途径,必能将她找到。”便往回飞。
  正在盘空查看,忽听崖后女子哭声甚急,正在狂喊沈琇前生姓名求救。过去一看,人在崖洞之中,己被邪法禁闭。刚破法人内,癞姑已然认出沈琇,扑抱上来,跪地大哭。
  对于眇女,却只看去眼熟,说不出她姓名。沈琇知她和眇女以前未见几次,故不相识。
  对于自己,却是精诚专注,又得过一点初步传授,刚被恶人逼死,便自投生,故此前因未昧,一见即知。再一问她别的事,果多遗忘,只前生所传坐功尚还记得,但也不全。
  只知前生有一女仙,曾允转世重来,收她为徒。出生不久,女仙果然寻来,偏为父母所阻,不能近身。生只数月,心中有话,说不出口,女仙也自走去,失望欲死。五岁父母双亡,才想到师父也许嫌她年幼,于是按照前生所习坐功,避人修炼,又不时人山寻访。
  不知怎的,金风山前生去过的,竟找不到,连去过的人也都迷路。心终不死,今日决计带了干粮,再往金凤山寻去,不寻到地头,宁死不回。哪知途中遇一美貌道姑,同了两个怪人,说是要往金凤山报仇。癞姑正苦无路,不合由林中赶出,向其打听道路。道姑忽令拜她为师,又听出是沈琇对头仇人,自更不肯。道姑发怒,将其封闭洞内。走时说,要布置好了埋伏,再去金凤山诱敌。因见对头去时会飞,周身俱有电光,既恐师父打她不过,又防本身受害,所以哭喊。
  沈琇问完前事,忽听破空之声,立将癞姑藏向林中。刚飞身空中,便见守洞神吼负伤逃来,后有三妖人追赶,不禁大怒。放过神吼,扬手一道金光,迎上前去。眇女也飞剑助战。那道姑乃崆峒派有名人物。下余二人均是轩轻老怪门下:一名红羽神君菇合索毕,是个番人;一名万灵童子茅壮,邪法甚高。此次原是奉命先来布阵,乘着长眉真人飞升,无什顾忌,想将沈琇师徒炼化成灰,将生魂擒去,使其永受炼魂之惨。少时,几个最厉害的妖邪首脑都要前来。沈琇哪知厉害,加以年来用功苦炼,法宝、飞剑无不神妙,近又得了师门至宝屠龙刀,威力更大。明见前面不远方圆五里之内,全被邪气笼罩,内中隐现数十百座大小旗门幡幢,邪法似甚厉害,依然自恃,不以为意,立意不令妖人生还。上来故用飞剑对敌,暗中运用全力,与屠龙刀合为一体,冷不防化成一弯金碧光华,朝为首妖人和那妖妇电也似急卷去。菇合索毕乃轩轻老怪第五弟子,邪法本高,也是劫运临头,骄狂自恃,此刀本来是他克星,又因敌人尚在阵外,一心只想移动妖阵,致其于死,心神已分。等到瞥见金碧精光耀目难睁,看出有异,想要逃避,已被刀光裹紧,只一绞,便已伏诛。妖妇也被刀光扫中,身成两段。
  沈琇意犹未足,双手齐扬,发出本门太乙神雷,两道数十百丈金光雷火,一道打向妖妇身上,全身震成粉碎;一道便朝茅壮迎头打去。当时满空电掣雷轰,精芒雨射,震得天惊地动,山岳崩颓,声势惊人,自不必说。眇女本非茅壮之敌,全仗这一雷,方免于难。沈琇二次飞刀朝茅壮射去,双手大乙神雷又打个不住,当地直成了一片雷山火海。
  茅壮见同党被杀,本是暴怒如雷,一面发出求援信号,一面移动妖阵,待下毒手。眼看敌人门徒已被妖光罩住,不曾想敌人法力甚高,来势神速,神雷先已迎面打到,金碧刀光又电驰飞来。如照平日,定必自恃玄功变化,任其上身,不但不退,反想就势暗算,本来也难逃此一刀之劫。幸而同党先死,看出厉害,不敢硬对,怒吼一声,化做一片云光,遁向一旁。
  沈琇见三妖人才一照面,便死了两个,满想这一个也难逃一刀之劫。及见刀光到处,妖人化做一片乌金色的云光,比电还快,一闪不见,同时前面所布妖阵也已失踪。虽然性刚胆大,毕竟累世修为,此生又得玄门真传,功力大进,见闻广博,原非昔比。见状知道敌人必是大举前来,妖阵厉害,决不会就此撤去,不是另有余党隐藏阵中,尚未出面,便是几个首恶要来为害。心念一动,忙令眇女速与自己联合,相机应付,不可离开。
  一面发出太乙神雷,朝前面打去,原想试探妖阵是否撤退。猛觉雷声暗哑,不似方才强烈,雷火金光也暗淡得多。知道不妙,忙喊:“徒儿留意。”刚把屠龙刀连同两人飞剑、法宝一齐放出,倏地眼前一暗,数十百座幡幢旗门突似转风车一般忽隐忽现,连闪几闪。
  再用慧目定睛一看,四面已被密层层的乌金色妖光云烟笼罩在内,这才认出此是老怪轩轻法王独门邪法玄武乌煞罗喉大阵,身已入网。四外乌金色妖云阴毒非常,只要丝毫上身,立遭惨死,并且得隙即入,最难防御。如用法宝、飞剑护身迎敌,难免不被暗算。
  如不轻动,当时无妨,时候一久,妖人势成骑虎,必然发动魔火血焰,全阵立成火山血海,多高法力,只要被困住,也经不起它多日化炼,早晚连人带宝同归于尽,连元神也保不住,不是被魔火消灭,便被摄去,永受炼魂之惨。这一急真非小可。所幸久经大敌,事前警觉,戒备尚快,一见不妙,立将法宝、飞剑紧护全身,暂时才保无事。就这样,只差分毫,定遭毒手,形势端的奇险。
  沈琇惊魂乍定,自知平日不要人助,势力最孤。虽有几个至好同门,一则变生仓促,未必得知;二则就令有人赶来,除非全数到达,这等厉害的妖阵,也是难破。当时无计可施,方和眇女小心戒备,敌人已经现身,为数不下二三十人,均是平日所树强敌,一个个咬牙切齿,厉声咒骂,百般污辱挑战,此去彼来。沈琇师徒知道妖人诱敌,想激自己发怒动手,以便夹攻暗算。这时阵中已现出一片奇景:一会金云弥漫,邪焰飞扬,乌光电闪,妖火空飞,数十百座旗门幡幢矗立在大片妖云之中,时隐时现;一会邪烟如潮,妖光压顶,上下四处全被逼紧胶住,难于动转。偶然气愤,由宝光中把大乙神雷以全力向外打去,不特雷火威力大逊先前,即使冲荡开去,转眼又复紧压上来,才知无用。雷火冲光而出,稍微疏忽,邪烟侵进,立遭毒手。心想:“死生听命,在数难逃。除却忍苦待机,更无善策。”只得连用太清仙法守定心神。在宝光环护之下,任其叫嚣咒骂,毫不理睬。
  似这样相持了三日夜,并无人来解救,护身法宝已被妖光炼毁了两件。愤急之下,心痛至宝被毁,几次想要强冲出去,与敌拼命,拼得一个是一个,省得束手待毙,均被眇女再三劝住。沈琇叹道:“我岂不知此举万无生路,无如邪法厉害,你我师徒早晚同归于尽,反正难逃,不如拼却两个妖人,还可够本,只是连累了你。总算癞姑不曾同来,否则又是白送。”眇女道:“弟子受恩深重,死何足惜。不过我想师父如应遭劫,师祖必有先示,便各位师伯叔也无坐视不救之理,这里离峨眉甚近,难道就无一人经过?到了急时,降龙珠也可抵挡一阵,决可无碍。”沈琇早想取珠一试,因料强敌还有极厉害的未来,心正盘算,闻言忽生一计,使用传声吩咐眇女,授以机宜。
  事也真巧。等到准备停当,恰值内一妖人乃九烈神君爱徒金蒙子,曾有断臂之仇,见沈琇师徒被困三日,只毁了两件法宝,人尚无恙,屠龙刀光照样精芒若电,护定二人全身。因为以前几次约集同党,刚快将她困住,定必有人来援,功败垂成。当地又离峨眉近,空中不时有人飞过,惟恐夜长梦多,有人发现来援。一着急,重又上前辱骂,连全身衣服也全脱去,赤身露体,形态丑恶已极。沈琇本就急怒交加,打算相机给妖人一个厉害,师徒二人双双把手一扬,两团五彩洋霞突然飞起,在宝光层内由顶倒卷而下,将全身裹了个风雨不透。同时手指处,屠龙刀立朝当前妖人电驰射去。金蒙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三日夜不曾动手,自顾不暇之际,竟会遽然发难,刀光过处,尸横就地。
  旁立众妖人全出意料,也伤亡了好几个。
  沈琇精神一振,正指飞刀想再加功施为,忽听异声凄厉,起自遥空,比起那年奉召回山以前妖人所发异啸,还要尖锐刺耳,知有首恶到来。又见众妖人邪法均高,先前伤亡多因骄敌大意,疏于防范之故,一经警觉,飞刀已难奏功。恐有闪失,刚刚把刀撤回,异声由远而近。妖人还未现身下落,猛瞥见豆大碧光一闪,立时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大蓬惨碧妖光已似火山崩堕,亿万萤潮暴雨一般,当头爆发,声势猛烈,从来未见。二人全身首被碧色雷火罩住,全阵立成火海,四外乌金色的妖云邪烟,也似狂涛激涌过来。
  到了身前,化成血焰,夹着无数乌金色的光箭,环身攒射不已。沈琇当时奇热的身,上下四外重如山岳,知道魔火阴雷同时夹攻,不禁心胆皆寒。接着宛如千万急雷当空爆炸,连人带宝全被碧色雷火罩住,全阵立成火海。四外乌金色云光也似狂涛恶浪,激涌过来,近身化成血焰,中杂无数乌金色的光箭,环身攒射,当时奇热如焚。始而上下四外重如山岳,不能移动分毫。后来魔火阴雷同时夹攻,越来越盛。
  这为首两强敌,正是轩轻法王、九烈神君两个最厉害的妖人,因见沈琇护身宝光神妙,互一商议,便把阴雷血焰此起彼伏,相继夹攻。沈琇师徒身困其中,四外均受重压,那万千阴雷连续爆炸,虽震得护身宝光金芒暴射,人在光中尽管心惊目眩,如运玄功镇压心神,勉力抵御,暂时还不妨事。敌人这一改变方式,却吃了大苦。先是无数阴雷时轻时重,上下左右,此去彼来,炸个不休。轩轻老怪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再从旁进逼,相助施威,互相应和,二人便如抛球也似,随同敌人阴雷来势,在血焰火海之中星丸跳掷,上下飞滚。沈琇知道敌人诡计阴毒,护身宝光稍有空隙,被魔火、血焰侵入分毫,立遭惨死,连元神也无幸兔。心胆交寒之下,总算近来功力大进,法宝神妙,降龙珠已炼成第二元神,只要把心灵守住,还可勉力抵御。初以悲愤心横,豁出遭劫,抗得一时是一时,先还触目惊心,几难自制。后把死生置之度外,专心运用师传心法忍受苦难,不去理他,果然好了一些。
  两老怪见沈琇师徒连受这等猛烈攻击,身外彩光反更鲜明,看出敌人功力甚深,急切间伤她不了。暗忖:“以前因惧长眉真人,不敢发难。此时真人飞升,敌人又是弃徒,被困多日,并无一人来援,可知同门已早断绝往来;否则峨眉相隔这么近,断无不知之理,如何置之度外?自身法力高强,即便对方几个能手来援,至多不胜,也无败理。如有人来,只消分头应敌,怎么也能将这两人杀死,报那杀徒之仇,有何顾忌?”于是重又变计,将阴雷撤去,由轩轻老怪用那千重血焰,将沈琇师徒先围了个风雨不透。然后逐渐施威,魔火血焰化为实质,层层包围,想把二人炼化。又将阴雷妖光包在外面,以防万一。经此一来,果然生效。二人身困火中,开头还能支持,到了后来,魔火热力逐渐加强,比起常火不知要热多少倍。只见四外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火势奇热,隔着丈许厚一层主光,依旧烤炙难受。还有那亿万乌金光箭,密如飞蝗暴雨,环身攒射,吃宝光一挡,立时爆发,化为红雨,血焰也自加盛。沈琇还好,眇女已热得气透不转。
  第二日晚上,妖人发挥全力,火力更大,看去万难久持。最可怕的是,身外宝光已由五色异彩,渐渐转成红色。此宝本是降龙珠炼成的第二元神,魔火猛烈,不能反击相抗,立生反应,渐觉奇热难耐,便由于此。其势又不能收转,另用别的法宝防护,端的进退两难,眼看形势万分危急。
  到了第三日黄昏,身外主光渐成一色,身子如在洪炉之中,如非功力尚深,又服了两粒灵丹,不等魔火上升,早已烤死。眇女已两眼通红,气喘汗流,口里似要冒出火来。
  沈琇虽在拼死奋斗,也是周身火热,眼红心跳,毛发欲焦。知道危机一发,只要宝光变成深红,全身立被炼化,成了劫灰。正在惶急无计,眇女实忍不住那苦痛,悲喊:“恩师,弟子明知师祖既赐宝珠,今日之事必早算就,不致便遭惨劫。但是弟子实在热痛难禁,望祈恩师赐弟子兵解,由恩师将两粒宝珠合为一体,弟子元神再与相合,必能多延时日,以待救援,免得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沈琇闻言,立被提醒,猛想起恩师长眉真人所赐无字素柬。当两老怪未来以前,形势也颇危急,百忙中曾经取视,并未现有字迹,心中失望,又忙御敌,未再取看。恩师既赐仙柬,必非无用,现已万分危急,也许现出解救之法。心念一动,刚由怀中取出,猛瞥见护身宝光只剩薄薄几色彩影,通体光色全转深红,被上下四外的千重魔光血焰一映,几似敌我成为一色。料知转眼炼化成灰,不禁亡魂皆冒,喊声:“不好!”手中仙柬未及注视,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惊魂欲颤,一瞥之间,柬上突现出一行朱篆,电也似闪得一闪,便自化去。方料是道求救灵符,还未及想到来人是谁,如何能救自己,猛听霹雳一声,身外千重魔光血焰,亿万阴雷,首先冲散。同时血焰汹涌横飞中,三丈多高一幢祥光紫焰忽自天空飞堕,照头下压。护身宝光先吃魔火烧红,本将消尽,经此祥光一罩,竟被压碎。方拿不定是吉是凶,同时脚底突涌起丈许大一朵金莲花,将身托住,与那样光紫焰上下一合,身上火热全止,立转清凉,师徒二人齐被祥光包没,腾空而起。
  眇女也已心神清爽,恢复原状。
  师徒二人各用慧目外望,那满空四外的阴雷魔光,血焰火箭,何止数百丈方圆一片,正如惊涛雪崩,狂风之卷残云,随同数十百座旗门妖阵纷纷消散。一道乌金色的妖光,中卷一个身材高大,相貌猛恶的妖人,另外一溜黑烟,中裹一个形似天神打扮,相貌奇丑的妖人,都和电一般急,一西一南,同时飞起,只闪得一闪,便投向天边密云之中,晃眼无迹。知道首恶轩轻老怪与九烈神君已先逃走。再看下余妖人,更是手忙脚乱,各纵妖光,四散飞遁,多半受有重伤,神情狼狈已极。料知伏诛的必也不少。心想:“此是何人,有这么高的法力,人又不曾露面。”祥光金莲,其去如电,就这升空一瞥之际,才瞟得一二眼,已飞出千百里外。那消灭未完的魔火血焰,已只剩了极小一片残影,晃眼消尽。紧跟着眼前一花,祥光大盛,好似越飞越高,四外光霞闪闪,耀目难睁,什么也看不见。耳听天风海涛之声洋洋盈耳,却一点也吹不到身上。正和眇女相对称奇:
  “照此飞法,少说也有万里,怎还未到?”待不一会,眼前又是一花一暗,忽然停住。
  定睛一看,人已落在大海中心一座无人荒岛之上。
  那岛乃是海中一座礁石,四外恶浪滔天,无边无际,湿云低幕,悲风怒号。全岛石黑如墨,草木不生,距离海面又低,方圆不过数十亩。有时一个激浪打来,漫岛而过,仿佛连岛带人,均要被浪卷去。前面不远,有一危崖壁立,崖前略有两三丈大小一片平地,此外全是怪石错落,长满海苔,险滑难行,无一平处。景物荒寒阴晦,从所未见。
  遥望崖前暗影沉沉中,好似坐有一人。忙走过去一看,山石上坐定一个衰年老尼,短发如雪,面容黑瘦,脸上满是皱纹,牙已全落,双目却是神光炯炯。
  猛想起昔年被逐下山以前,曾听恩师说起,东北两海尽头交界,有一居罗岛,老友神尼心如,在彼隐修多年。新近岛上相遇,说她想收一女弟子承受衣钵,只因荒岛坐禅多年,未来中土,托恩师代为物色。并说她以前便是最恶的人,忽然悟道,改修禅业。
  所收弟子,第一资质要好,不问过去为人如何,放下屠刀,立即是佛,以前善恶无关,自能度化。道友肯为接引,便有佛缘。这人如已在佛、道两门修炼有根基的尤妙。听那口气,好似把师父的门人要上一个,更对心思。今日灵符威力大得出奇,那么厉害的两老怪和众妖党,竟不堪一击,全数死亡逃散。自己才得升空,便被接引来此,两下应证,分明预有前约。久闻神尼以前所习,乃是专一伏魔功夫,近始参修上乘功果,佛法无边,不可思议,如蒙收录,岂非幸事?相貌又与恩师所说一般无二,定是此人无疑。
  不由福至心灵,手拉眇女,扑向前去,双双膜拜在地,虔心跪禀道:“弟子沈琇,率领徒孙眇女,为邪魔所困,眼看九死一生,多蒙恩师接引到此,因而想起先恩师长眉真人之言,悟知昔年被逐师门的深意。为此叩谢恩师救命之恩,并乞恩师大发慈悲,允许弟子和徒孙眇女一同拜在恩师门下,勤修佛法,同归正果,感恩不尽。”说完,跪伏待命,不再起立。心如神尼似正坐禅,不曾答理。沈琇师徒连跪了好些时,神尼方始开眸,先问戒刀带来也未。沈琇忙把师赐戒刀取呈。神尼将手一指,戒刀便自飞向二人头上,当时落发,赐以披剃,收为弟子。再说起前因,沈琇才知长眉真人因她善善恶恶,性情偏激,杀孽太重,早晚必遭大劫。念在累世相从,所建善功也实不少,除疾恶太甚外,从无大过,人又至诚刚毅,根骨功力无不深厚。惟恐遭劫时元神受伤,转世难于修为,强敌又多,危机四伏,真人飞升在即,非得神尼这样法力高深之人为师,终不免祸,并算出她与佛门有缘,便往居罗岛与神尼商议。神尼本早算出前因,便真人不去,也要请托接引。双方约定以后,依言行事。昔年被逐,实是有心玉成。沈琇听完前事,自是感恩刺骨。师徒二人随在岛上,从神尼勤修佛法。
  光阴易过,一晃十年,神尼也已道成坐关。沈琇因师父降魔法力之高,不可思议,不特有时想念,一经通诚祝告,立现法身。有时神尼昔年旧友,如大方真人神驼乙休之类偶然来访,索讨灵丹神符,人还未到,已先备就相待,直和昔日差不许多。知道师父昔年孽重,因见自己代发宏愿,修积善功,以报师恩,惟恐降魔法力功候未到,遇上强敌吃亏,特为自己多留两甲子。师恩如此深厚,修为越勤。那居罗岛僻居辽海,风涛险恶,湿云低压,寒雾迷漫,阴风刺骨,终年不见日光,全岛荒凉凄厉,阴森森的,直非人境,沈琇师徒一毫不以为意。
  这日见师传大小诸天伏魔大法已然炼成,休说自己,连眇女也把佛家最具威力的金刚掌法炼成,扬手能放佛光,遇见强敌决可无虑,想往中土行道,就便探望妙一真人夫妇与诸同门好友。又想起另一爱徒癞姑,在魔阵被困时失去。后来居罗岛,曾向恩师求问。答说:“现被一旁门中人度去,虽是左道,人却甚好。那日原往岷山访你,发现你为邪魔所困。癞姑藏在禁地以内,见你久去不回,知与妖人对敌,心中忧急,加以两三日未吃东西,饥饿难当,正在悲泣,向空求告,被那人无心发现。她本有事求你,认为奇货可居,又知你这场魔难不小,来时因事耽延,没有赶上相见,惟恐错过良机,为此把癞姑收去,等你将来往寻,以为进身之地。癞姑夙根甚厚,与你有缘,心性又极纯良忠义,苦盼入门已历两世,不可辜负她的诚心,但此时无须前往。”自己虽未往寻,平时和眇女谈起,颇为惦念,也想就便将她收回,以免久在旁门,染了习气。还有守洞神吼,也被那人暂时收去,想念故主,时常悲啸。师徒二人略一商议,觉着自从出家以来,每次在外行道,总要还乡省亲。未次分手时,曾与老父说好,明年准定回家多住些日。
  不久便遭魔难,在居罗岛一住十年,不曾归省。父母虽仗灵丹之力,得享高年。尤其父亲有志向道,修为颇勤,虽然今生无什成就,等到寿终转世,便有成道之望。一算日期,老父今年已是八十三岁,再有半月,寿限将终;庶母嫡母,也都六七十岁的人,同是本年寿终。虽然不便过于逆数而行,转世度化却可如愿。难得机缘凑巧,决计先回故乡,送终之后,再去寻访癞姑、神吼,并与峨眉诸友相见。主意打定,立往安徽故乡飞去。
  到了徽州临溪景贤村家中一看,正在张灯结彩,宾客满门。猛想起当日正是生母凤珠七旬整寿,忙往后园飞落。见了父母家人一问,才知兄弟沈瑶已做大官,新告终养。
  两个侄儿又是兄弟连科,中了进士。沈老夫妻三人见爱女一别十几年,音信渺无,只说道成飞升,忽在此时回家,这一来成了四喜临门,怎不喜出望外,欢腾满室,全家高兴,自不必说。沈琇师徒虽不喜在俗家居住,但因父母相聚已无多日,便也不舍离去。等寿辰过后,跟着又是两个侄儿奉旨完婚。沈氏富贵人家,全家好善,亲友众多,这一月中连办喜寿事,越显得声势渲赫,热闹繁华,盛极一时。沈琇早想背人告知父母寿限将终,准备后事,因全家都在高兴头上,不忍出口。
  这日正是办喜事的头一天,沈琇不耐喧哗,想起师侄徐祥鹅的祖母婆媳二人,就住近处不远的临溪对岸。那年回家,见她婆媳二人,老的已近百岁,乃媳也有七旬年纪,竟比父母还要康健。后来问知祥鹅孝亲,拼受重责,把恩师长眉真人飞升前数年恩赐第二代弟子,每人只得一粒的本门灵药大还丹偷带回来,分与徐氏婆媳,又将本门心法私相授受,自身虽然受罚,并还多耗三百年苦炼之功,徐氏婆媳却受了大益。自己为了此事,还自后悔,未曾想到把师赐灵丹带回。怎的这次回来,徐氏婆媳未见上门?心疑二人勤于修为,不愿来凑热闹,也未便向家人询问,便和眇女寻去。
  二人将要过溪,眇女发现前面田岸上有两人蹲在地上,一个手持竹枝乱划,一个目注右侧树林,和同伴耳语,手中还拿着一片黄麻布。这类江湖邪法未发生灵效时,无什形迹,常人眼里决看不出是在闹鬼。眇女却是行家,忙告沈琇说:“这两人必是披麻教中漏网余孽,我们此时除他,自是容易。但是徐家婆媳隐迹多年,这厮怎会搜寻到此?
  师父何不用法力将徐家的房屋护住,将身隐起,看他闹的什鬼?”沈琇因知徐氏婆媳本是内行,祥鹅至孝,不惜犯规,传授法术,连日未去,许早警觉,仇敌要来寻她们,闻言笑诺。此时沈琇远非昔比,因觉这类江湖邪法不堪一击,连禁法也未用,只把身形隐起。暗中走入林内一看,徐家所居三面是水田,一面临溪,门前环绕着一片竹林,甚是整洁清静。二人到时,见徐氏婆媳正坐林内竹床上纳凉,对面放着两把藤椅,当中桌上放有好些爪果茶点,意似待客神气。这时天已七月将尽,虽然残暑未消,时光也只申刻,但是林中搭有竹棚,左临广溪,右有荷塘,田野空旷,竹树萧森,林影在地,水风阵阵,也颇凉爽。徐氏婆媳,一个手持针线,在补一片旧布,一个面前放着一碗谷豆小米之类,旁有数鸡,床旁茶几上放着大小两把水果刀,好似想要喂鸡,又准备客到便切瓜果的神气。不时互相对看两眼,一言不发,表面从容,内心似颇紧张。方想:“今日来得甚巧,徐氏婆媳不往自己家去,必是发现仇敌,恐受连累之故。照此神情,也不知是否是来人对手。这类邪教虽是幺么小丑,也颇可恶。尤其是记仇心盛,越是同道,越不放过,不论事隔多年,父传子继,不报复了不休,委实可恶已极。反正无事,落得拿他解闷,并看徐氏婆媳法力如何,是否一类。”
  沈琇正告眇女,不到事急,不要伸手,猛瞥见左房窗内伏着一个丑女,满头癞疮,好似新染麻风刚好,面上好些紫斑,身材矮胖,穿着一件非僧非道的短装,越显丑怪。
  隐在窗内,向外愉觑。每值徐氏婆媳偏头回顾,便把怪眼一挤,扮上一个丑脸,神情甚是滑稽。匆促之间,也未看真,更没料到那矮胖丑女便是癞姑,会由五千里外来到徐家。
  加以事隔多年,癞姑又因私出寻找沈琇,误染了一次麻风,相貌变了好些,急切间自认不出。待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去林侧石墩上坐下。
  刚一坐定,便听林外有人问道:“这里是姓徐么?”徐婆立朝乃媳看了一眼,接口说道:“老身正是徐昌之妻杨玉珍,同了媳妇王四姑,在此种田度日。昨日闻听人言,得知向大先生要来寻我。老身为了昔年亡儿之事,也正想领教,未得其便。来客如是向大先生,便请光降,就在林中一叙;否则,素昧平身,老身虽然年迈,终是寡母孀媳,听客自便,恕不接待了。”话才说完,来人已应声走入,是个中等身材,满头自发刺猖也似,穿着一身蓝绸短衣裤,腆着一个大肚皮的胖子。左手托着一个鸟架,上站一只猫头鹰。腰带上插着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右手戴着三枚铁指环。生得浓眉如雪,一双猪眼,鹰鼻阔口,两颧高耸,腮肉下垂,神态甚是丑恶粗野,声如狼嗥。一进竹林,便朝上首坐下,拿起一个大桃子,咬了一口,碟碟怪笑道:“难为徐二娘,还认得我这老不死的。”说时,已然目射凶光,左手微抬。那猫头鹰本来瞑目若死,忽然双睛怒睁,翅膀微展,作势欲飞。胖子伸手将鹰按住,狞笑说道:“你忙什么?”倏地人影一晃,只听啪的一声,又嘭的一声,胖子脸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一拳。怪叫了一声,往旁纵开,人早疼得面无人色。微一定神,瞥见面前站定一个头长癞疮的丑女,看年纪还不满二十,生得又矮又胖,相貌奇丑,摇头晃脑,笑嘻嘻喝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此撒野?
  这桃子也配是你吃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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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3)  义重师门 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 绝海屠妖龙
 
  胖老头名叫向大元,乃披麻教中有名四老之一,与上次女仙凌雪鸿所杀妖巫尤南旺是儿女亲家,交情最厚。因为上次妖巫等惨败,披麻教瓦解,向大元恰不在场,事后得知尤南旺之死,由于徐祥鹅手刃亲仇。知道黄虬、魏皓等为首诸人,均是鬼母朱樱门下,自知不敌,本来可以无事。因徐氏婆媳在临溪住了多年,想起故乡坟墓久未祭扫,虽命祥鹅就便常往上坟,托有族人照料,终觉自己尚未去过。以为事隔多年,仇敌伤亡殆尽,就有两个厉害点的余孽,久未听说,想必老死。因而当年清明,回乡上坟。不料撞见向大无的徒弟,那年斗法原曾参加,徐氏祖孙报仇时又被偷看了去,竟被无心发现,立即往报妖师。总算徐氏婆媳运气还好,大无恰不在家。妖徒便暗中尾随下来,探明隐居之处,立回湖南,寻到妖师一说。大元原以为事情半由徐家而起,否则妖巫等死得没有如此惨法,也不会伤亡那么多。得信立即准备,带了两个徒弟赶来。初意徐祥鹅乃峨眉门下剑仙,还不敢轻于招惹。到后,先在附近庙中借住,暗中打听,得知徐家只有婆媳二人,有一孙儿已然出家,一年难得回家一次。
  这一耽延,徐婆无意之中听人说起,庙中来了老少三人,探听自家踪迹。一问相貌,正是昔年杀害爱子的帮凶之一。祥鹅曾往湖南寻他几次未遇,江湖上也未听说。不知老贼狡猾,自从尤南旺一死,便恐仇敌寻他,踪迹甚是隐秘,以为妖巫老死,不料寻上门来,幸而事前得知。近年虽从孙儿学练法术,但是对头厉害,仍非其敌。想了想,无计可施,只得把昔年丈夫遗留的两件法物取出,准备一拼。这还是近年学会一种防身法术,否则对头邪法厉害,万无生理。准备好后,不等对头上门,先命村童代往通知,约期相见。为防波及,所以沈家未去道喜。
  这日早起,正在愁急,癞姑忽寻了来。本是去往沈家,打听师父沈琇踪迹,无意中间到徐家,双方一谈,得知就里。癞姑天生侠肠,何况又是师门好友,自恃学会了一些旁门法术,初生之犊不怕虎,立即锐身急难,相助杀敌。徐婆虽然感激她的义气,但因昔年沈琇并未说有这么一个徒弟,便照所说,也未入门,恐其法力不济,连带受害,婉谢不听。没奈何,只得约好,令其埋伏房内,相机进退。本意如见邪法厉害,不是对手,还可乘机逃走。谁知对头刚在示威,癞姑便飞身掩出,照准大元胖脸上一个嘴巴,当胸便是一拳。
  大元冷不防,骤中暗算,负痛纵起。略一定神,惊慌激怒中,看出打他的是个丑怪少女,不由怒火上攻,暴跳如雷,将手一扬,立有五条黑手影,照准癞姑抓去。满拟所炼黑白丧门鬼手最是厉害,抓上必死,连魂也被摄去。又见丑女其貌不扬,除了力大身灵,似会武功而外,毫无奇处。打人之后,咧着一张丑嘴,不住笑骂,得意非常,毫无防备,分明是个常人,这还不是手到擒来。不料鬼手抓处,耳听徐氏婆媳同喝:“且慢动手,听我一言。”意思是想拦阻。声才入耳,大无还未听完,眼前黑影一闪,敌人已经失踪,一下抓空。瞥见徐婆口说着话,手扬处,面前现出一片青霞;同时手持金针,正待往麻布上刺去。看出对方不特早有防身之策,乃夫昔年所用法物尚在。越发激怒,二次扬手,待向徐婆抓去。猛听瞠的一声,后心上早又中了一下。这一拳打得更重,当时心脉皆震,两太阳穴直冒金星,晃了一晃,几乎跌倒。怒急之下,不顾伤人,连忙回顾,见又是那丑女站在身后,笑嘻嘻扮着丑脸,口骂:“无耻老贼,教你尝尝我的厉害。”
  大元怒喝一声,重又扬手抓去。这次黑影更长,全林几乎全在鬼手所及之下,又是改抓为捞,满拟抓中必死,万难逃命。做梦也没想到,敌人曾得异人传授,虽是旁门,法力颇高,人更灵巧,休说不会抓中,便抓中也伤她不了。眼看黑影纵横,上下飞舞,敌人身形也是忽隐忽现,出没无常,也不往左侧青霞后闪避,只管在身前身后滴溜溜乱转,抽空便打他一下重的。大元自己一把也未捞上,却挨了不少打,在自急得怒发如狂,咬牙切齿,分毫奈何不得。
  那猫头鹰也随同厉声怒啸,作势欲起。因见对方准备严密,持有厉害法物,惟恐妖鸟中了暗算,未敢轻易放出,欲发又止。后来实忍不住怒火,一声断喝,将左膀鸟架一扬,那鹰立时飞起,全身暴长丈许大小,二目凶光宛如明灯,环着竹林上空飞舞不停,也不下击。跟着左手起处,又飞起五条白影,正向敌人乱抓。忽听笑骂道:“这老胖鬼鬼爪子厉害,徐老太太,你自动手除害,我不逗他玩了。”说完,人影连晃几晃,便即失踪。
  这时,大元连遭重打,已看出敌人厉害,早放起一片灰白色的邪气笼罩全身,虽然不再挨打,敌人仍未抓中。等双手鬼影一起,人忽失踪,疑心又有别的暗算,正目注视。
  忽听徐氏婆媳相继说道:“老不死的妖贼,今日恶贯满盈,你那邪法全无用处了。”大元闻言,才想起只顾急怒,和丑女相持,还忘了两个仇人。暗忖:“对方虽持有她丈夫法物和正教中灵符防身,并非自己敌手。来时为防有正教中人相助,林外田岸上并还设有极厉害的埋伏接应,仇人不会不知。那丑女除精隐形飞遁而外,别无他长,稍有防备,便不能伤自己。先还看出仇敌表面镇静,内里情虚,如何出此狂言?”立把纽扣解开,大肚子上原画有五个鬼头,忽化五个恶鬼影子,厉啸飞起。空中妖鸟本在绕林急飞,突然飞下,朝徐氏婆媳当头扑去,眼看鹰爪离头不远。徐婆手中麻布已早停针放下,并无抵抗之意。
  大元心想:“就算仇敌仗有青霞护身,这五鬼抓魂何等厉害,妖鸟又善于呼音摄神,自己仗此成名,仇敌明有抵御之法,就是不敌,也应施展,如何不用?”说时迟,那时快,心念才动,猛瞥见一片佛光突在青霞上面出现,妖乌立时惊遁。想系复仇心急,未等发令,便急叫了一声。如换往日,这声急叫,敌人生魂纵不出窍,也必心神欲飞,不能自制,对方怎会神色自如?心方惊奇,这原是瞬息间事。那五个鬼头本已大如车轮,口喷黑烟,飞舞向前,也被佛光卷去,一片惨嗥声中,佛光、恶鬼一齐不见。这类邪法,多有反应,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元神立时受伤。大元心越惊惶,估量丑女无此法力,如是正教中能手隐形暗算,焉有活路。一时情急,咬破舌尖,向空一喷,一片血光先罩向身上,跟着拔刀一挥。
  随听风火之声十分洪烈,大股暗赤色的红光血焰火龙也似,立由林外飞来。方想:
  “胜败存亡,只此一拼。”忽听火云来路空中大喝道:“无知妖孽,敢用邪法害人,你那恶报到了。”声才入耳,猛瞥见一片碧光电驰飞来,竟抢向自己火云前面,全数往回一兜,晃眼消灭。紧跟着,空中落下两人:一个是道装少年,一个是瞎了一只眼的小眇尼。认出道人正是鬼母门下强敌黄虬,知道不妙,还待行法飞遁,并作最后一拼,回手举刀,朝胸便刺。另一手也拔出腰问小刀,正待向空中妖鸟掷去。面前人影一晃,又现出一个少年丑尼,一扬手,佛光重又飞起。随听头上妖鸟惨嗥,百忙中瞥见先前丑女突在空中现身,妖鸟已被撕成两半,连人飞堕,带着血淋淋两片鸟身,迎面打来。知道万难免死,手中刀本早刺人腹内,就势往下一按,血光冒处,妖魂飞起。正待遁走,佛光已经上身,当时消灭,尸横就地。众人也便停手相见。
  原来沈琇师徒先见丑女打人,神情滑稽,方在好笑,忽发现眉间红痣,认出正是癞姑,好生惊喜。沈琇恐其受伤,正要出手,身形忽隐。后看出得有旁门和鬼母教下高明传授,又见打得可笑,便停了下来。眇女知不妨事,请沈琇暗中保护,暂勿现身,自己去往林外,破了妖巫接应,再行除害,以免逃走。沈琇随用传声告知癞姑和徐氏婆媳,三人闻言大喜,癞姑更是喜出望外,因妖巫已有邪法防身,急于见师,不愿再打,立隐身形,赶往相见。行礼匆匆,说了几句,便往空中去杀妖鸟。
  另一面,眇女刚到林外,便见黄虬由侧飞到。因是由外回山,见癞姑私逃,知她胆大好胜,恐有闪失,想起日前探询沈家住处,知来此地,跟踪赶来。老远发现邪气笼罩,妖鸟飞翔,不顾先到沈家,忙即来援。并不知沈琇师徒三人均在林内。前面田岸埋伏的妖徒相隔尚远,也未发现。被眇女迎头拦住,刚谈了两句来意,妖巫埋伏发动,火云已经飞来。黄虬立放出大片碧光,破了妖火。二妖徒主持行法,受了反应,火云一破,全数惨死烧焦,受了恶报。黄虬原因北海兜率仙芝已将成熟,盘踞当地的二十三条毒龙也都成了气候,均在觊觎那炼毒龙丸的灵药,此事关系恩师转世后的成败,沈琇偏寻不见下落,心正愁急,不料在此巧遇,大家相见,喜出望外。
  沈琇说起今日杀死三人,恐惊俗眼。黄虬答说:“来时府上正在奏乐开席,左近乡民全数去凑热闹,田野中并无一人。弟子已早防到邪法反应,曾经行法掩蔽。空中妖乌,远望只是一片邪雾;火云虽猛,发动极快,一闪即灭,想必无碍。这三具死尸,弟子自会移往远处深山之中消灭。”徐婆也说:“当地人民富足,夜不闭户。府上好善,远亲近邻,全往道贺,人都锁门前往。老身为防波及无辜,特约妖巫今日斗法,也由于此,大概无妨。”黄虬随请沈琇稍待,随即行法,一片碧光,将林内外三具残尸连同血迹一齐卷走,一会飞回。沈琇因觉前遇黑女可怜,曾允他年相助,问其可曾见过。黄虬答说:
  “黑女自知孽重,意欲转世归止。近奉恩师遗命,已往北海相待,准备以身殉道,去应昔年誓言。仙姑如允助她转劫,再好没有。”随说起北海仙芝之事。
  原来妖山四恶中,只鬼母朱樱一人所习虽是邪法,人却刚正,法规至严。除因刚愎强做,行事任性,气量偏小而外,对于常人,向不无故加害。晚年自知孽重,门人良莠不齐,兵解以前,强迫门人殉师,一同转世,改归正教。只有一人故意后到,鬼母惟恐激变,迫令发下永不为恶重誓,方始化去;
  黄虬先在鬼母门下,因觉所习不正,背后腹诽。鬼母见他根骨深厚,心性纯良,对师又极忠义,表面将他逐出,实是有意成全,欲命从此弃邪归正,并为自己求取毒龙丸,以备转世成道之用。黄虬得知此丸须用三千六百四十七种灵药合炼而成。其中最主要的仙草,道家名为灵苏,又名毒龙珠,本是太清仙卉,万年前不知是何因缘,由灵空仙界,随着乾天罡风,飘堕了两粒种子。此草天府奇珍,种子奇坚,生长极慢,乃西方太乙精英所萃,长过一尺,本身便能发出威力,仙几所不能近。但它初落时,小如灰沙,并具反五行的特效,分明是元金赋质,偏是见土不生,只有南北两极元磁真气,始能培养,初期并还要生在两极磁光所照之区。似此一粒微尘,飘扬大千世界,种子未发芽前,又有好些禁忌危害它的生育,据说万千亿兆之一,也难存活。谁知无数机缘凑巧,落到居罗、未名两岛旁海底泉眼之中,下面正是元磁真气,地脉所经,两下里各生感应妙用。
  始而不过是浮在海眼里面,吃地脉中引出的元磁真气凌空托住的一粒微尘,渺小得目所难见。但它四外均有元磁真气护托,一任海泉猛力冲击,连经多少次地震海啸,从未摇动。到了于三百年期满,忽然子裂发芽,立即成长。四外元磁真气吃它分裂,化为一个形如六角形的星光托盘,仍将下面托住,随同长大,此草便植根在这六角磁星之上。初发芽时,虽只尺许高下,但它本身奇光迸射,远及数丈,无论人物鱼介,沾上立毙。年时一久,威力更大,任何金质法宝、飞剑,只一近前,立被下面星盘吸去,连人卷走,晃眼化尽。此宝深居海眼之下,共是两株。寻常修道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有幻波池圣姑伽因,费了十年心力,历尽艰危,取走一株,仅存一株。不论仙凡,得此灵丹一粒,可抵千年苦功。尤其邪教中人转世重修,更是无上灵药。
  师父鬼母得一前辈散仙指点,参详前因后果,得知此草将来要落在沈琇手内,预示先机,令其随时留意。不久巧遇沈琇,结为同道之交。孤山分手以后,便照师言,修积外功,静待时机一到,立往寻人,一同下手,采那灵药。黄虬因听人说沈琇重返师门以后,法力大进,好生欣喜。这日想起沈琇不久有难,双方道路不同,当初虽然投缘,年久难免疏远,意欲先往结纳。等到赶往金凤山一看,正值沈琇师徒受强敌围攻,仗着佛家法力,由一朵金莲花托住,冲破千重魔火妖光,往东北方电驰飞去。除轩轻、九烈等首恶法力高强,负伤逃去而外,到场群邪多半伤亡,数千丈火海一般的魔光血焰,晃眼全尽。黄虬见此猛烈威势,好生敬佩。正顺山路闲行,忽听远远神吼啸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满头癞疮的少女,藏身崖凹中,正在痛哭。面前有一神吼,正在摇尾吼啸。
  看出中有仙法禁制,便问何事啼哭。双方一谈,才知癞姑乃沈琇门人,已然饿了数日。
  神吼本在远方山头遥望,见主人为群邪所困,魔火厉害,不敢走近,正在悲急,忽见主人转败为胜,破空飞去,追了一阵未追上。闻得癞姑哭声寻来,知是主人未入门的爱徒,便往就近咬了些山果,连枝带来。无如仙法禁制,不能越过,一人一兽,正在连吼带叱,被黄虬闻声寻来。双方谈完前事,黄虬因那禁法难破,特由崖后穿山人内,将癞姑救出。
  与此同时,沈琇也到了居罗岛,想起癞姑尚在禁地之内,应敌匆忙,忘传出入之法,也将禁法撤去。
  双方见面,黄虬便说:“适才想起师父仙示,曾说沈琇日内有难,此别须要十二年,才能再见。”劝癞姑、神吼随他同回黔灵山修炼,到时再往寻师。癞姑人甚机智,看出黄虬人甚至诚,不似有假,自身本无法力。心想:“随他暂时修炼,日后寻师,方便得多。”便随了去。黄虬见她貌虽奇丑,根骨甚厚,又想借此见好,每日尽心传授各种法术,一晃十一二年。癞姑前三年因私自下山一次,染了一身麻风,被救回山。计算日期将近,不知黄虬因那仙芝已将成熟,比她更急,竟俟黄虬出外探询之际,二次私逃下山。
  暗忖:“今已十二年,人海茫茫,何处寻找?”正在发愁,忽遇黑女。双方本不相识,因为同管一件不平之事,黑女见她是本门传授,好生奇怪,问起前情。癞姑才知黑女正奉师祖遗命,去往北海守伺毒龙,助沈、黄二人斩龙采芝。又问出师父家乡,便寻了来。
  黄虬刚向友人问出沈琇已由居罗岛回转中土,只不知人在何处,正想带了癞姑,同往沈家试探,访问归未。回山人已不见,心中大惊,便令神吼守洞,连夜寻来。本意沈琇父母尚在,也许归省;如仍未回,到日只得赶往北海。如不采到仙芝,便以身殉。谁知不期而遇,连癞姑也在当地,自是喜出望外。
  沈琇由居罗岛起身时,早查见毒龙礁和居罗、未名两岛一带聚有不少毒龙,终日兴风作浪,本想除完毒龙,再来中土。因奉师命,这类万古难逢的灵药仙草,难得结实期近,不必忙此一时。只恐成熟之际,被异派中人取走,生根星盘,随同爆炸,势必引发地火,闯下大祸,又忙着回家省亲,便未下手。闻言笑道:“这事情还有半年呢,你忙做什?我还有点家事未了,到时我再下手。将来炼就灵丹,定必分赠令师,放心好了。”
  黄虬大喜。随说:“乃师遗命,必须期前三月赶往,不知仙姑何时起身?”沈琇答道:
  “既然如此,你可先去。”黄虬随即告辞,沈琇也未留他。
  沈琇随和徐氏婆媳,带了二徒,同返家中,住到喜事办完。过了数日,背人暗告父母,寿限将终。沈氏夫妻三人因年已老,后事早有准备。知道爱女已是仙佛中人,此去转世,只比今生更好,并有成道之望,闻言反而喜欢。在沈琇主持之下,到了日期,全都无疾而终。子孙自然尽哀尽礼。沈琇候到丧葬之后,又往东海、九华、黄山等处,访看齐氏夫妇和诸同门至好。然后带了二徒,往居罗岛飞去。
  刚一到达,遥望隔海未名岛、毒龙礁,相隔数十里的海面上,恶浪如山,波涛汹涌,水气迷茫,一片沉黑,仿佛天和海连成一起。阴云如墨之中,隐隐见有许多鳞爪闪动飞舞。毒龙怒吼之声,与惊涛骇浪相应,宛如海啸。知道海眼中大小毒龙又在兴风作浪,互相追逐,争斗为戏。一算时期,还有三十天。因恐芝实尚未成熟,又因出外时久,怀念恩师,意欲叩关求见,参拜法身之后,看看有无恩谕,再作计较。哪知回到岛上,照着往日跪祝通诚,法身并未出现,只在石壁上现出金字,大意是说:
  海中毒龙,各色皆备,为数几达百条之多。小龙多是蓝色,无什神通。大的共是二十三条。为首一条红龙,早就通灵变化,近更将内丹元珠炼成,越发厉害。因知芝实将要成熟,每日盘踞海眼之下,将那百丈长身盘绕仙芝生根星盘之外,张着一张大口,对准仙芝所结毒龙珠,只等果实成熟,张口一吸,便即吞下,窜入海眼之内。因它本身能发烈火,而吞芝实不久,必须昏卧些时始能成道,为防同类抢夺环攻,群起为难,定必就势引发地火,想将同类烧死,当时定成大祸。昔年圣姑伽因早防到此,曾在海底留有一块神木,除书明除龙之法外,并具别的妙用。下余群龙,因红龙最凶,又非同族,全都恨极。无如红龙神通变化,一经激怒,千寻海水立成沸汤。见它近两月盘踞芝旁,寸步不离,全都愤恨,无可如何。均想芝实未熟以前,暂由它去,等到成熟,再与一拼。
  这些日来,各在附近自炼元丹,意图到时拼斗。红龙明知众怒难犯,生性贪残,不特想吞仙芝,并想一齐残杀。本定期前二三日故意装睡,等群龙乘隙暗算,立发烈火,烧死一些立威。吞完芝实,再图一网打尽。不料天赋奇淫,芝实成熟的前数日,正当每隔九十八年一次的交合之期,到时色欲旺盛,不能遏制。虽有不少雌龙,一则是仇敌,再则龙阴奇寒,须寻生人始有乐趣。性又奇毒,对方一交必死。鬼母经人指点,特命黑女用她所传邪法引诱红龙,与之交合,以便沈、黄二人下手。命沈琇期前二日赶去,先将神木乘隙取出,照以行事。这时,红龙因以前所淫女子一交必死,黑女却是百战不疲,初经奇趣,不舍分离。可是到了未一天上,自知中计,必将黑女吞吃泄愤。黑女夙孽虽重,一则今生过恶不多;二则那红龙如不引开,即使沈琇法力多高,也难免不引出大祸,此举功德不小,舍身殉师,心志可怜。但此女死志已决,无须救她。只在事前用我佛家慧光将其护住,索性用她本门邪法尸解。经过慧光一照,不特免去毒火损耗元神,并将邪气去尽,转世更多智慧。另赐癞姑灵丹一粒,服后传以法术,便可速成。
  沈琇师徒看完,大喜谢恩。灵丹也在石上出现。立照师命行事。到日带了眇女,隐形飞往一看,毒龙礁上本有一片平崖,阴云中突现出一所高大楼台,知是黑女邪法所建,正绊住妖龙不令归巢。再用慧目下视,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黄虬孤身一人,仗着法宝、飞剑,正与群龙恶斗。小龙虽有几条被杀,那二十二条大毒龙,一条未伤,各吐出一粒龙珠,向前夹攻。这才想起居罗岛有佛法隐形,师父不许来人往见,休说人岛,连个岛影也看不见。黄虬必因寻不见自己,日期已迫,乘着为首妖龙迷恋黑女之际,犯险入海,意图不等全熟,便即采取,致被群龙围困。见他虽被二十二团各色龙珠环攻,难于脱身,因有法宝防护,暂时尚还无害,立即乘机飞下。
  到后一看,见那六角形的磁光星盘大约亩许,上生一株十三叶的灵芝,高约丈许,宛如碧云轮园,姿态灵奇,从来未见。更有奇光迸射,精芒万道,远达十丈。当中生出一柄形如莲萼的朱茎,萼瓣似有开意,隐闻异香。暗忖:“此时群龙不在,如遇不知底细的妖邪妄想采取,时机未至,星盘不能封闭海眼,立成巨祸。总算事还隐秘,只黄虬一人得知,期前采取虽然冒失,幸被群龙围困,无法下手。否则一个不巧,也成了滔天浩劫。再细查看圣姑所留针形神木,长约尺许,凌空悬在芝下近星盘处。方想运用佛法去取,猛觉一股奇大无比的吸力从对面吸来,几乎连身裹去。知道一时疏忽,身旁带有五金之宝,忙运玄功挣脱磁圈,差一点星盘上银电也似的光雨就要射到身上。沈琇忙将屠龙刀和身带金质法宝交与眇女,令其走远相待。为防万一,并将长眉真人留赐的宝珠放起,化为第二元神,飞身入内。刚达星盘磁圈之内,神木突往手上飞来,匆匆一看,好生心喜,忙即飞出。那磁圈左近,海水全空。
  师徒二人正待按照神木留书,冲波而上,猛瞥见三条妖龙张牙舞爪,各喷着一团寒光,迎面飞来。知将宝珠放起,被其发现追来。那龙两黄一青,身长少说也有七八十丈,还未近前,海水便崩山一般迎面压到,力大异常。法力稍差,不必近身,就这海水压力,也挡不住。妖龙口中又各喷出青黄二色的毒气,老远便觉冷气森森,侵入肌发。沈琇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现身,杀得一条是一条。”将手一指,屠龙刀化为一弯金碧长虹,电掣迎上,环腰一绞,当头二龙首先被斩为两段。眇女再飞剑过去,将另一条小的青龙杀死。方觉除龙容易,那三团寒光已经当头打到。沈琇觉出奇冷难禁,知道厉害,忙把手一扬,一片佛光飞起,迎着寒光只一裹,当时消灭。不料此是妖龙内丹元珠,破后腥香强烈,上面围困黄虬的大群妖龙,也都警觉,一齐掉头追来,大小数十百条,最长的竟达百丈以上,最小也二三十丈。来势比前更凶,海水群飞,几与天连。龙吟波吼之声,宛如地震海啸,猛恶异常。沈琇师徒各指飞剑、飞刀,迎上前去,虹飞电舞中,当头几条大的又被杀死,小龙全都惊逃。只剩十四条大妖龙,兀自不退,因见敌人飞刀厉害,各喷出一片毒气,将身护住,然后飞腾变化,时小时大,隐现无常。沈琇师徒再想杀它们,便非容易。跟着黄虬赶到,三人合力,又杀了五条。
  沈琇见下剩九条功力较高,急切间难于诛杀,忽想起神木留书之言,忙即如法施为:
  先将仙芝星盘方圆十里用移形换景仙法掩蔽,再将神木往前一掷。当时左侧海底现出一片幻象,照样现出海眼,上有星盘,仙芝凌空悬立,芝顶莲萼已将开放。再用传声暗告眇女:“如见龙群投入幻景之内,不可拦阻,兔其惊逃,又留异日之害。”说完,丢下群龙,往毒龙礁上赶去。
  飞到楼外一看,黑女已被蹂躏得一息奄奄,妖龙幻化成一个周身火也似红,人头龙鳞,身材高大的壮汉,正在赤身纵淫,两爪抓定黑女双膀,不时回顾窗外怒吼,好似又想走,又不舍的神气。黑女虽然憔悴不堪,仍是昵声娇唤,足钩妖龙的腰,不令离去。
  妖龙遥闻海啸龙吟之声,意似激怒,瞪着一双凸出的龙目,凶光电射,注定黑女面上,忽用人言怒喝:“我已闻出生人气味,你说随我同修,全是假话,分明与人勾结,来盗仙芝。我先把你嚼成粉碎,再找你那同伴。”话未说完,黑女似早准备,一见妖龙翻脸,突然身形一闪,脱出妖人怀抱。同时两道其细如针的碧光,便朝妖龙射去。妖龙闪避不及,左眼早中了一针,当时射瞎。怒吼一声,张口先喷出一团烈火,碧光立化,紧跟着周身齐射火焰,身形倏地暴长,化为一条百丈火龙。那所楼台共只十多丈方圆,哪里禁得起。这一来,随着妖龙现形,微一昂首掉尾之际,立即粉碎,飞舞空中,宛如平地铲去。仅留下少许石台残址,也被龙尾打成粉碎。所喷火球也自暴长,本待向人打去,忽又停住,由龙口内喷出火箭也似大股毒气,似想将黑女吸人口中,嚼吃泄愤。说时迟,那时快,就这黑女纵身飞遁,晃眼之间,沈琇恰好赶到,扬手一片佛家慧光,将黑女全身护住,双方恰是同时发动。妖龙先还自恃毒焰烈火和那龙珠厉害,一见沈琇突然现身,将仇人护住,越发激怒,全身一振,周身齐起烈火,向人扑来。
  黑女本定挨到正日,好让黄虬下手,不料被妖龙看出破绽,所用护神法竟支持不住。
  心一发慌,妖龙越发生疑,再听龙斗之声,自知上当,立时翻脸。黑女见势不佳,只得施展最后一着,想将龙目刺瞎,就便逃走,去寻黄虬兵解,免被妖龙吞食,损耗元神。
  没想到救星天降,沈琇飞来,不由喜出望外,忙在慧光中跪倒,带愧哭喊,“难女无颜求生,且喜师恩已报,夙孽已消,只求仙姑赐难女一剑。”说时,沈琇屠龙刀已朝妖龙飞去。妖龙才知厉害,又惦记海中仙芝,便即变化逃去。就这样,还断了三丈多长一段龙尾。暂且不提。
  沈琇见黑女可怜,忙告来意,令自尸解消孽。黑女越发喜极涕零,先向神尼谢恩,并求沈琇转世度化,连拜了几拜。然后施展邪法,连身跃起,震裂成了八块,坠于地上。
  元神跟着飞起,由沈琇用慧光收入袖内,再往海中赶去。到后一看,前设幻景之处,海水已成沸汤,满海龙尸飘浮,滚转不休,为数不下五六十条。那条红龙,已被神木所化一根长约十丈,粗约丈许的针形光柱,齐颈钉在地上,气仍未断,尚在狂喷毒焰,身发烈火,搅得海水通红。前面九条妖龙,想系耐不住海水奇热,先各负了点伤,看出两敌人法力有限,红龙又被乙木神雷针打死,去了一个强敌,妄想将人逐走,取那仙芝,升出海面,依旧向人环攻不退。沈琇知道妖龙误入幻景,见那群小龙环伺在外,怒火攻心,意欲残杀出气。群龙误入禁地,无法脱身,吃妖龙施展神通,环绕上去,猛发烈火,群龙均被烧死。乙木神雷针也生出了妙用,将妖龙钉在海底。沈琇忙指屠龙刀过去,先将红龙由头到尾劈为两半。再将先埋伏的佛光发动,上前助战。飞刀、法宝一齐施为,四面再用佛法禁制,一照面,便连斩了五条。下余数条妖龙,也全被太乙神雷震死。随向黄虬说起黑女业已尸解。一算时期,已斗了一日夜,群龙一齐伏诛,当地直成了血海,腥秽异常,便用佛法逼开海水,飞身直下,一同守在星盘之外。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眼看兜率仙芝顶上花萼已将徐徐开展,奇光精芒飞射如雨。知到时机,忙照预计,运用玄功,将元神飞起,直投莲萼之上。刚一到达,莲瓣忽开,中现百子莲房,随手摘下。同时施展佛法,飞起一片慧光祥霞,将那星盘裹住,不令飞起。
  芝实成熟,采到手后,星盘本应上飞,经佛家慧光一压,方始停止,缓缓在下降去,直落海眼深处。沈琇再用法力禁制,使其封闭严密。
  大功告成,方同飞回。先去毒龙礁,将黑女埋葬。再对黄虬道:“家师仙示,曾说芝实到手,尚须采取千余种灵药,始能炼成毒龙丸。令师虽然转世,正积外功,也还不到用时。我索性人情做到底,将丹炼成,再行奉赠如何?”黄虬闻言,大喜道:“家师遗命,曾说此丹应用尚早,采炼均难,尤其内有多种灵药,均是对头所有。如蒙炼成再赐,越发感谢。弟子意欲随侍仙姑,采药炼制,不知可否?”沈琇笑答:“如此甚好。”
  随即同返居罗岛,带了癞姑,四人同向心如神尼谢恩叩别。先送黑女转世,再往海外仙岛采集灵药,炼那毒龙丸。
  黄虬丹成之后,和黑女全被引进到正教门下,各有成就。沈琇法力日高,峨眉开府,将癞姑送回师门,与易静、李英琼开府幻波池,为后辈群仙中有名人物。沈琇因在北海连除二十三条毒龙,小龙不算,于是众称屠龙师大善法大师。不久全成正果,《蜀山剑侠传》另有交代。本书至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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