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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一、松荫下卧着一个断臂的乞丐
二、电光中瞥见一条黑影飞过
三、风雪中的贫儿
四、龙亭异丐
五、深林遇敌
六、五阴手
七、繁塔怪客
八、巧得千里马
九、姜小侠智伏群贼
十、铁牢中的小英雄
十一、铁蜈蚣双环
十二、凌空飞堕黄衣人
十三、女侠龙灵玉与铁蜈蚣
十四、渭南双侠初创红毛雕
十五、刺 客
十六、小侠女初学钩连枪
十七、松林中的黑影
十八、良友重逢
十九、幽谷异人
二十、平空飞下拿云手
二十一、奇侠小癞痢与小哑巴
二十二、铁蜈蚣怒发七禽掌
二十三、众英侠大破郎公庙
二十四、豪杰重返青云
二十五、锁心轮巧破五毒梭
二十六、会三雄 月夜走荒山 开石钵 禅林歼巨寇
二十七、杨枝裂石 侠丐创凶僧
二十八、萧声天际落 人在水中行
二十九、大雪满空山 地冻天冰 良朋何处
三十、惊喜交集
三十一、风雪空山 忽来良友
三十二、围炉煮酒 共结情鸳
三十三、庆芳辰 欢宴白莲磴 急父仇 初试碧雷针
三十四、小双侠再遇王鹿子
三十五、传剑诀 再见王鹿子
三十六、武功真谛
三十七、古洞飞身 凌空歼巨寇
三十八、孤篷夜话 截浪驶轻舫
三十九、临大敌 独挥双铁桨
四十、江心大战
四十一、人鱼的神威
四十二、截江开铁锁 浪花如雪火龙飞
四十三、小双侠初会童天保
四十四、黑店疑云
四十五、一个凶险的隐名老人
四十六、月夜渡江 欣逢异士 鲸波剪寇 快述奇情
四十七、珍重短长亭 良友殷勤 分飞劳燕
四十八、涉长途 小侠追异士 投旅店 黑夜矢同俦
四十九、颊有紫葡萄的异人
五十、入荆门 欣逢奇女子 谒三老 小住寿星坪
五十一、练水性 初学双剪手
五十二、岳阳搂上的遇合
五十三、独手丐大闹洞庭湖
五十四、双侠倒反湖心洲
五十五、丽景幻繁霞 锦仗画船 迎来祸水 深宵飞白刃 华堂红烛 变起萧墙
五十六、桑盆子大斗地趟刀
五十七、巧除双害 小侠立功 变起非常 群贼大乱
五十八、破君山 群凶授首 纠史实 总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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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松荫下卧着一个断臂的乞丐
 
  河南嵩山古称中岳,太室、少室峰峦奇秀,两峰对峙,相去约三十里,一则雄伟庄严,一则瘦削灵秀。而山阴沟阳一带,直达龙潭、卢岩两寺更多奇景,自唐以来高人隐士代有幽栖。而少林寺又为武家名区,自成宗派。四方英雄豪杰之上望风归附,以故异闻奇事众口争传。实则寺僧久惯山居,山势险峻,习于劳苦,单是体力便比常人健强得多,加上世传武功,自然看去个个精神,人人强壮。如论真正武功造诣,不特限于天资和体力强弱,便所传授的师长也有情感爱憎之分。那些因蒙师长垂青、认为衣钵传人的,固是独受恩知,秀出群伦;而资质愚鲁、性又桀骛的,不为师长所喜,在在寺中苦练多年,不特终日做些粗事,难窥本门心法,为了寺规太严,甚者还有重责被逐之险。这些人虽然未得少林真传,但自唐宋以来,寺僧注重武事已成宗风,代有名人,习武已成常课,平日耳濡目染,竞相仿习;而寺中风气,本领不到家的又决不许下山,除非偶然乘机逃走,即使犯规被逐,平日也曾经过考验,多少得有一点根底。否则重则处死,轻则禁闭庙后洞室之中,令其苦修,期满释出,想走仍是不能,甚或终身禁闭均在意中。此举原因少林寺名头高大,为防放出败类或是废物,在外面打着原来旗号招风惹事,有损本庙名望之故。无如全庙和尚太多,人心不一,更有江湖豪侠、绿林盗贼借着出家偷学武艺,只管庙规严厉,对于新投到的门徒限制甚严。初入门的三数年中只留庙中做那砍柴挑水诸般吃力不讨好的苦役,休说习武,连影子都看不见。后殿许多密室深房又均禁地,漫说不能走进,内里师长和先进同门多半具有一身绝技,武功高强,如冒奇险前往窥探,稍一行动便被警觉,不死必受重伤,端的厉害非常,非满年限,经师长同门暗中考察,试验过数次,休想学得一点门径。
  可是人类均有情感,而这些来人大都用尽心机,抱着卧薪尝胆之念而来,人又格外机警深沉,外表装得十分老实自然,丝毫不露来意和真实姓名来历,只说自来信佛好武,苦无名师传授,不远千里慕名来投,无论多么严苛规条全都遵守。对于一班先进同门以及全庙僧众个个恭敬,言动谦和,做事尤为勤敏。哪怕是烧火的也敬如师长,平日话都不说一句,专在暗中去用心机。等到三年苦役做过,能够学到一点基本功夫,全庙僧众凡能常见的差不多均成了他的至好。至于机缘巧合,偶蒙师长看重,不满年限便加传授的更不必说。来人明有一身武功,始终隐而不露,只作不会,从头学起,这等诚厚聪明、用功勤奋的徒弟谁不喜爱器重?等到武功练成,方始略露口风,逐渐表明来意,不是受有强敌危害,身家安危所关,便是父母之仇,意欲请命下山,前往报复。彼时师长虽然明白错用心机,无如师徒情义已深,再见来人词色悲壮,想起用心之苦与多年服役之劳,只得召集一班武功好的僧众,按照庙规定期送行。择一月黑风高之夜,设下数十重埋伏,令其由内而外打将出去。本意多想留难,谁知来人多年苦心,早与全庙僧众分别结纳,有了极深情谊,又得了师门真传,虽非敷衍了事,禁不住手下留情,除非来人性躁气浮,所学未到火候,连所交的僧众也恐其出去丢脸,将其打伤退回重学而外,十个倒有八个通行无阻。有那秉赋特佳、天资颖悟、尽得师门法乳的,竟无须乎僧众循情,凭着真实本领打了出去。下山时照例奉有严命,在外不许提起少林寺三字。但这班人以前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年不见,二次出世武功忽然大进,所习家数一望而知。再要有什仇恨前往报复,当时轰动,往往由此循环报复,仍要牵涉到少林寺的本身,连师长也被引了出来,几乎不可开交。因为投寺学艺的人本来底子就好,加上师长怜爱,自己用功,均有惊人本领,结果终是少林寺一面占了上风,所以多少年来前往学艺的不知多少。限于祖规成例,即便明知对方有为而来,也不能加以拒绝,只得在初来三数年中使其吃足苦头,知难而退,最上乘的武功也不再轻易传授。少林寺中诸长老又曾对外声言:本庙禅门乃是清修之地,世传武功专为山居防身之用。寺中戒律谨严,除为国家人民出力御暴,从不向外惹事树敌。何况佛门最忌嗔贪,只是本门弟子,不奉师命不许离山。这些外来专为习武的人虽因旧规难于坚拒,一出庙门便与本庙无关,以后遇事便他本身师长也决不加过问,善恶祸福听其自作自受等语。经此一来,虽然好了许多,学武的人依然来之不已。为了寺僧连经几次大风浪,对于来人多存戒心,往往苦上多年毫无所得而去。
  这年又一少年来投,名叫沈鸿,本是湘阴民家。因受上豪欺凌,母亲早死,老父良懦,田业被其侵占。胞妹年轻美貌,又被土豪狗子看中,强抢为妾,并将老父阴谋暗杀。
  始而悲愤欲死,想与仇人拼命。一则寡不敌众,又因老父临终时遗命悲号说:“我沈氏全家忠厚,本分人家,无端遭此家败人亡之祸。我儿以后必须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我申冤报仇。此时仇人财势两盛,无论官私两面均无异以卵敌石。最好对我今日被人用暗算之事隐而不露,能够暂忍奇耻大辱,假作你妹子木已成舟,与仇人匿冤相交,相机下手固好;如恐玷污清名,为乡党邻里所笑,不能忍受,葬事一完速往岳州。当地还有水田和一小园,原是昔年你舅父开荒所得,仗着终年勤苦力作,又开了一家木行。我一个读书人,稍微懂得一点江湖门径全是听他所说,否则日前被敌人黑手暗算也决不会知道。如今你妹虽被抢去霸占,趁着仇人新婚头上,知我父子文弱孤立,害我阴谋不曾发觉,你再装着胆小怕他,便住在此也可无事。再要照我所说移居岳州,更不致引起仇视。”话未说完,人已气绝。沈鸿位血悲号,盘算了一夜,安排好了丧葬,直往土豪家中,说是要见妹子一面,别无他意。土豪看他无用,狗子为美色所迷,竟然允诺。兄妹二人谈起父死,抱头痛哭了一阵,同往上坟。土豪也跟了去,以为阴谋未被发觉,还装好人说:“以前争执多是下人误会,所夺田产均愿奉还。”沈鸿推说:“别处田业颇多,本地一点薄产愿作舍妹陪嫁。你对舍妹虽以妻礼相待,借口双桃,无如先父固执成见,并未明媒正娶,易受外人轻笑。如今木已成舟,舍妹断无另嫁之理。我在本地委实无颜立足。等到田产交割清楚,便须移居外县,只望善待舍妹便了。”狗子虽然凶狡,因沈鸿说时十分诚恳,又是言明才走,交割田产尤为细心,怀有仇怨不会如此,一时色利昏心,专往好处去想,误以为真,竟令安然走去。
  沈鸿到了岳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点了死穴(湖湘间木排上人当年多善一种极厉害的点穴,称为下手),先只打算寻到舅父任安,请一名排师,学会点穴法,遇机报仇,暗杀仇人父子。任安认为这类点穴法无论多高,不会武功仍是无用。对方养有不少武师打手,本人又是行家,一个不巧,弄巧成拙,连想同归于尽也办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经人指点,说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学武,议定便即起身。沈鸿心志虽极坚毅,无如时机不巧,少林寺中几位高僧有的坐关,有的云游未归。住持人为了近二十年连出事变,生了戒心,性又固执,一任沈鸿血泪哭求,仍令和寻常新来的人一样服那三年苦役。沈鸿虽是小康之家,从未受过这样劳苦,为了血海深仇,仗着体力尚好,依旧咬牙忍受下去。只是复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贼年迈,寺中岁月深长,不知何年才将武功练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来。似这样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头。当地距离水源大远,庙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饮用,新来的人更是例行公事。沈鸿从未弄惯,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报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这日又挑两大桶水,由相隔好几里的水潭勉强往上走来。时正天热,昨晚又受了一点感冒。走到半山气力不济,独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抚两肩红肿之处,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说这种纨绔子弟也配学武,每以为耻。当日应挑的水才只一担已挑不动,习武报仇之事简直无望,不禁勾动伤心,痛哭起来。为了山路崎岖,沈鸿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较易走,但要远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见轻笑,坐处在崖后松林之中,地甚僻静,忽听身后有人喘吁吁喝道:“这是哪个该死的废物,人家既看不上你,还不滚回去另打主意,来此鬼哭神号,吵我老人家瞌睡,真不要脸!”回头一看,身后不远松荫下倒卧一个断了右臂的乞丐,仿佛大病初愈,腹中无食,在彼闷睡,刚刚惊醒,颤巍巍手指自己喝骂。说话虽是有气无力,形态却甚凶恶气盛。仔细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长,两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齐腕断去,只剩半截瘦硬如铁的秃臂。说话也有气无力,料其饥饿已久。沈鸿生来好善,又当忧患之中,闻言并不见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过去,俯身笑问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才偶然想起心事,一时难过,把你吵醒,很对不住。可惜这里无什吃食可买。天气炎热,我新由前山挑来的清泉可要喝上一点,稍微提神,我再给你一点钱,自去买些吃的充饥如何?”花子闻言,把两只怪眼一翻,喘吁吁气道:“你这娃娃好没道理,我已四天酒米不曾下肚,人又怕热,好容易在此睡上一会,被你吵醒,无心之过也还罢了,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买吃的去?你看云影天光,松风阵阵,何等清凉,我心里又没什事牵挂,这好所在怎舍得走?既然把我吵醒不好意思,身上钱又现成,不会去买点酒肉,陪我老人家吃上一顿,省得多受庙中秃驴们闲气,岂不也好,说这现成话作什?”
  沈鸿从小惜老怜贫,性情慷慨。这次弃家习武,又经任安指教,说出门在外,第一要忍气随和,虚心耐苦,对人不问贫富高低,均要一律平等,礼让为先,才不致上当吃亏,受人欺害。再一想到亲仇未报,当此卧薪尝胆之秋,横逆之来理应忍受。到了少林寺,又和一班新投来的同门常在一起,多闻江湖上人行径事迹,日子一多,看出无论是谁都比他强。第一样体格健壮先不如人,渐把书生气息去了一个干净,对人谦和已惯。
  这时候虽觉花子老气横秋,说话无理,回看自己所穿白布短衣裤,为了不惯缝补洗涤,每日所做均是苦力,两肩早已磨破,到处都是裂口,昨夜学人缝补又未缝好,东挂一片,西凸一条,皱痕累累,破碎之处尚多,方才挑水又撕裂了一片,连大腿都露出在外,布也成了黄灰色,这神气和花子本差不了多少,难怪对方看轻,认为同类,本就暗中好笑,又因花子谈吐不俗,书生积习,以为对方起初读过书,越生好感,便笑说道:“并非我说现成话,一则离人家太远,我还要挑水回庙,也无暇买去。钱却现成,你吃完再来,我也挑水回转,陪你同吃几杯不是好么?”花子笑道:“你只真心请客就好办,那不是卖酒的来了么?”
  说时,沈鸿已闻得松林后面丁了当当之声沿着山脚响来。这类响声平时曾经听过,因所行不是正路,心中有事,气力又弱,恨不能早点把那三十担水挑完,有时隔山望见一个挑担的手持铜碗边敲边走,出没林烟沓霜之中,听人说是山中卖白酒的担子,也未在意。闻声刚一想起这是个卖酒的,身受感冒,饮上几杯也许除去风寒瘀气。正在思忖,忽听一声长啸,宛如驾凤,起自身侧,回顾正是花子所发,方觉此人先前说话有气无力,此时啸声响振林樾,震得人两耳嗡嗡,怎有这长中气?再往林后坡下一看,那酒挑本顺坡后一片柳荫一路敲着手中铜碗沿溪前行,已快过去,啸声一起,忽然转身顺坡走上,笑嘻嘻穿林而来。再看花子已把双目闭上,紧靠松根不住喘气,仿佛方才一啸力已用尽,酒挑也到了身前放下。卖酒人是个头戴宽边凉帽的壮汉,前面是一大木盘,上堆凉粉和各种作料,另外一些熟牛肉、豆腐干和豆芽、卤蛋等酒菜。后面挑着一个大圆笼,内是一个酒坛,旁边还挂着两个酒葫芦。停担以后便朝花子问道:“你又遇见好主顾了么?”
  说时不住朝沈鸿身上打量,微现失望之容。花子先不理会,连问两声,花子忽把怪眼一翻,怒道:“王老三!你以为这娃请不起客么?”随对沈鸿道:“你这娃为何说话不算,方才把我吵醒,各自躲开也罢,偏装大方,说要请客,把我酒瘾勾动。我常年饭吃不吃没关系,全靠每月几顿酒度命,又没有钱,只好到处装死,遇见空子骗点酒喝。不提酒字没事,只一有人请客便发馋痨,肚皮里的酒虫先就造反。你如说了不算,比要我命还难过,那可莫怪我和你拼命!”
  沈鸿原因花子神情可疑,一个又病又饿的人,一声长啸震得四山齐起回应,半晌方息。想起来时任安所说,风尘中异人甚多,须要留心物色之言,只管留意察看,暗中寻思,不禁出神,忘了开口,闻言忙答:“朋友不要生气,哪有说了不算之理?”花子方转笑容,喘吁吁说道:“该死王老三忘了我日前嘱咐,不论何处,只听我那啸声,必是遇见空子,有人会账,酒瘾也发到了极点。否则,这样嫩娃十九难惹,吃他一顿好酒,当时痛快,以后必要纠缠不清,不知多少麻烦。不是馋得太难受,我才不屑于理他呢。
  说好一见面先给我吃上三碗五碗再说别的,还问作什,呆在那里等雷么?”王二闻言,望着沈鸿,一面用碗打酒,意似迟疑,口中低语:“我知你说得不错,无如你量太大,这位是庙中挑水师傅,身边带有那多钱么?”话未说完,花子已颤着一只铁也似的独手将碗抢过,一口气把那将近半斤的一碗白酒一饮而尽,满脸猴急之容,连呼:“好酒,快来两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要狗眼看人低你就差了!”王三一面接碗打酒,一面气道:“我上当不是一次,虽然酒钱早晚取到,无一次不惹麻烦,就算这位师傅带艺投师,是个有钱人,到底和你无什交情,你这顿酒要吃多少?人家肯给你包圆么?”沈鸿见花子连抢两大碗白酒下肚,精神立振,人也坐起,与先前判若两人,心想,此人也许真有酒痨,否则这类白酒何等香烈,怎能晃眼就是两大碗,前后强弱相差至于如此?因任安赠有不少金银,虽多存在庙内,身上也带有好些散碎银子,这卖酒的自不知道,见我和此人穿得一样破旧,知道寺中僧徒十分清苦,他人又是海量,难怪他不放心。见花子口中索酒,斜视自己,睁合之间隐隐有光,越发生疑,忙笑说道:“王掌柜不必担心,我既请客,自然管够。”花子立现喜容,先把第三碗酒抢过,狂饮而尽,回顾笑道:
  “你这娃倒有一点意思,如非早看出你腰问银包够我吃一两顿,还不喊他来呢!你既大方,索性亮一亮梢,叫他看清钱数再吃,省得狗眼看人,当你庙中穷和尚的小徒弟请不起客。”
  沈鸿见他好些怪处,单那酒量也是惊人,早生好奇之念,连方才疲倦心事全都忘却,素来大方,便把腰问所系钱袋解下,还未打开,花子已劈手抢过,掂了一掂,笑道:
  “这里面少说有四五两,再吃好多顿也用不完。可惜这好绣工,为了误信庙中和尚虚声,糟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怕暴殄天物?”说着,随将银袋揣入怀内,笑对沈鸿道:“这下子他该放心,我也胆壮,等我看酒多少,如有剩余,你也吃上半碗,解解疲倦。”随即起立,去往后挑,手伸坛内沾了一点尝道:“这酒更好,居然还可匀出半碗给你。”随用碗舀了半碗递与沈鸿道:“前面盘中还有牛肉,可以下酒,吃完人就精神了。”花子取酒时背向沈鸿,沈鸿先未留意,等把酒接过一看,酒色微微发青,与前见不同,只当此酒与葫芦所倒不同,虽觉花子用手沾过,有点嫌脏,因闻酒香扑鼻,中杂花香,平日也颇喜酒,只量不大,庙中清苦,酒直不曾见过,当此忧患艰难之际讲什干净,含笑应诺,又取了一块牛肉就酒。多日不尝肉味,觉着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边吃边饮。约有一盏茶时,将半碗酒徐徐饮完,人已半醉,觉着心身舒畅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后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坛已见底,才把前面的牛肉、鸡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咽吃去多半。未了只剩一堆凉粉和半斤多重一块牛肉,用担上荷叶把肉包好,递与沈鸿道:“庙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随他受这活罪作什?把这块牛肉带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来此地,同你吃一顿好酒,帮你挑水,以免挑不够数受秃驴们的恶气。”沈鸿人已半醉,随手接过,也未细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无人,直像几月没有喝酒的样子。未了又用独手抓起酒坛,嘴对嘴把坛底余酒饮光,笑道:“我已经叫王三把这担水送到庙旁山石之后,省你挑它不动。你回时把它挑进庙内,对和尚说,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补,索性养息几天,等人好了,愿意受罪就待下去;他们如不要你,或是看出无什指望,各自回家。到了开封如无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给你指条明路,本领且比秃驴他们强得多呢。照你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愿。此时夕阳西下,日光正照松林,我最怕热,要找地方睡觉去了。”说时,回顾水挑不见,王三刚由前面赶回,才知先前只顾看花子大吃大喝,并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为挑走。沈鸿初次在外,庙中过节规矩多半茫然,平日只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别的全都不知。又当酒后,更易忽略,刚点头笑诺,花子已给了王三一两碎银子,独自先行,头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摇晃着一条独臂,踏着斜阳穿林而去。
  沈鸿忽想起忘问姓名,所说指点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询问,人已走远,连王三也不知去向。以为明日必要再来,向其询问也是一样。饮酒之后,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庙,忽见阳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来时久,庙中清规甚严,吃得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无法挑满,索性在此乘凉,少时回告病假罢。念头一转,便倚着松树半坐半卧,想等酒醒之后再走。不料连日疲倦过度,天气又热,吃了大半碗白酒,被凉风一吹,就此昏沉睡去。梦中闻得有人呼斥之声,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庙中掌管杂役的和尚见沈鸿午前出来挑水,久出不归,命人查看,在庙旁山石后发现所挑水桶,人却不知去向。庙中清规甚严,近年为了带艺从师的人甚多,良莠不齐,常在庙中惹事,限于旧规不便拒其入门,便用釜底抽薪之法,借着三年劳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难而退,平日待遇十分严厉,除非真个病倒,丝毫不许偷懒。管领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见沈鸿是个文人,江湖上规矩丝毫不懂,又无一点本领,强要习武,本就轻视;而一班先来的同门又多江湖上人,沈鸿不善拉拢,加以心痛父仇,终日寻思,沉默寡言,苦力又从未做过,惟恐众人笑他文弱,挑水时节老是单独行动,不与众人合群,谁都看他不起,引为笑谈。内有一人名叫唐秋,是个小偷出身,人又阴刁,专喜捉弄同门,欺软怕硬。沈鸿曾在无意之中口头上犯了他的忌讳,心中怀恨,老想给他苦吃。无如沈鸿为人规矩,除却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辈练那无师之学,便把随带书本取出观看,与人无争,受人欺侮讥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无可如何。
  这日发现沈鸿失踪,便出寻找,见他醉卧林内,也不唤醒,先向志梵进谗说:“沈鸿纨袴子弟,带有银两甚多,嫌庙中饮食清苦,借着挑水常往镇上买酒肉吃,时发怨言。
  此时不归,也许买了酒肉藏在树林之内愉嘴。”志梵闻言大怒,命人一寻,果在林中找到,身旁还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气得志梵拿了家法戒尺,命人唤醒沈鸿,带回山门之外,亲出喝骂,责以不守清规,偷懒开荤。如还想回庙内,便须在庙中黑房之内罚跪三日,并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担泉水才许容留;否则当夜逐出庙外,沈鸿原因昨夜感冒,无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独手丐强劝,一时好奇,乘兴饮了半碗白酒。初次犯戒,无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难分。想起此来从师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强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处去寻异人为师,亲仇何日得报?闻言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坚执不允,反加辱骂,丝毫没有通融。
  沈鸿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恶气,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难挑满,事完以后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样。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两次几乎晕倒。原有的已难胜任,如何再加?别的罪都好受,这水再加十担万办不到,对方口气又如此坚绝,越想越伤心。正在强忍悲忿,哭求宽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独手丐好些奇处,行时曾说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为我指引明路。并还说起归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语有深意。
  这和尚全不由人分说,任怎求告均无用处。这班同门师兄弟不但不求情劝说,反在一旁肆意讥嘲,火上添油。自己来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闻,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见到,同处的人不是粗野蛮横,便是阴沉刻薄,十九气味不能相投,稍微有点年辈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后殿,连面都见不到,是否名下无虚也难定准。仇人父子和所养武师打手的本领均曾见过,未见面的和尚深浅不知。如照连日所见的人,实无出奇过人之处。闻说老方丈威名远震,本领甚高。为了习武的人打着少林寺的旗号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轻易传授,即便苦熬数年,如无机缘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无望。事已万难挽回,只好先照独手丐所说,等到明朝如不见人,再寻卖酒王三打听他的住处,将人寻到,求其指点,如愿自然是好,否则江湖上异人甚多,只要留心物色,到处访问,终能打听出来,岂不比受小人欺凌要强得多?念头一转,慨然说道:“老师父既不容我分辩,我也无法,只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愈,容我在庙中多住一两日,病好就走如何?”志梵厉声喝道:“照你家世,来我庙中闲居避暑,只不在内开荤,本可当你施主看待。既是来此从师,便应守我清规,不容丝毫违背,似你这样又懒又馋,荤。
  酒两犯,片刻也难容留,你还想回庙去么?”随命人入内将沈鸿行李取放门外说:“你已不能回庙,趁着热天,夜间凉快,月光又好,本庙出去的人只不离开本山五十里外,你便多么脓包也不会有外人欺你。念你是个读书人,听人怂恿,自讨苦吃,虽然犯我清规,你从未吃过这等苦楚,也实难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镇上投宿便了。”沈鸿气道:“我虽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这个不劳费心。仗着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够了。”说罢向众把手一拱,拿了原来扁担,挑着行囊衣物独自上路。
  沈鸿自来山中,除却每日挑水所行之路,从未往前山去过。只听人说离庙二十里有两处小村,还有上月挑水时遇见一个樵夫,名叫何昌,两下谈得甚为投机,后又遇见过几次,说是住在水源不远,有一窝铺,打柴之外兼带采药。每年三且入山,要到深秋才去,人甚诚实义气。挑水时曾帮过自己的忙,送他银钱坚不肯收,是个好人,曾约闲时往访。每日挑水累得力竭神疲,尚未去过,意欲乘着月夜前往寻他,就便打听独手丐与王三的住处。如不知道,当地离松林才六七里,明日回到松林守候独手丐也较近便。边想边走,耳听身后众人纷纷嘲笑,多说:“这样脓包也要出来现世习武,岂非笑话!”
  沈鸿只装不听见,加急前行。走了一阵,累出一身大汗,仰望明月已然高挂天半,繁阴在地,清光如昼。空山独行,顾影凄凉,不觉勾动心事,将挑放下,坐在山石上面,打算吹上一阵凉风,等汗干后再行起身,忽觉口渴异常,饿得难受,想起昨夜生病,早来未进食物,后遇独手丐,吃了几块牛肉,大半碗酒,醒来便被和尚赶出,未用晚斋。近数月来日服苦役,饭量大增。先前病中不思饮食,此时病愈,日间又是空肚,自然饥渴交加,所剩牛肉又因被人发现,情急惊慌,遗失松林之内,不曾带来。坐了一阵,实在饥渴难耐,夜静空山,少林寺不能回去,人家村镇相隔均远,路又不熟,何昌所居窝铺虽听说在西南角上,但未去过,是否能够寻到、有无现成饮食尚自难料,此外更无可投之处,只得强忍饥渴,挑担上路,朝前急赶。一口气赶了不少的路,算计应该到达。一望前面山坡之下乃是大片山野,与何昌所说地势不符。又不知走有多远,是否走错,饿得心慌,万分难耐。遥望前面,相隔二三里外有片树林,左面高山绵亘,来路已迷,越看越不对,竟不知如何会到此问。思量无计,勇气一壮,又挑担子走了下去。哪知行路无什经历,树林看去并不甚远,实则还有五六里路。先前把路走惜,心中有事,未计里程,人已走往出山路上,离少林寺已二十来里。
  初意林中许有人家,到后一看,乃是一片坟地,心正失望,觉着饿还能忍,为了牛肉太咸,又走一大段路,天气炎热,口干舌燥,渴更难受。心正失望,忽听村旁矮树上寨饵乱响,心疑上面有蛇,跟着便听折枝之声,嗒的一响坠下一物,定神一看乃是一个山桃,已经跌碎。再看上面树上桃子甚多,大半熟透,不禁喜出望外。连采吃了好几个,虽不甚甜,汁水颇多,饥渴立解,精神大增。随手挑大的采了十来个带上。仰望月正夭中,离明尚远,半山之上已有了云雾,山风吹动,空中浮云也越来越多。当头明月时被云遮,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所行之处,除那大片坟树外,道旁松杉甚多,树身高大,枝叶繁茂,天再一阴,越显晦暗。仰望密云布满天空,月光只在云隙中微微隐现,云多乌色,前途暗沉沉的,景色甚是阴森。既恐天降阵雨,昏夜深山不辨途径,又想起和尚行时之言,万一山狼隐伏,暴起伤人。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所挑衣箱被什东西绊了一下,心中胆怯,忙往前跑出好几步,再行回头,并无他异,料是黑暗之中被树干挂了一下,先未在意。又走几步,忽又听身后当的一响。原来初入山时为想习武,买了一口宝剑,到了寺中无人传授,尚未用过。行时唐秋相助结束行李,将其挂在箱上,想是没有结好,坠了下来。暗忖:我真蠢牛,明有宝剑防身壮胆,怎会忘了取用?随即取握手内。箱中本藏有二百多两银子,为了前后轻重不匀,路上连试几次,觉着箱子在后,前轻后重比较好走,一直不曾换过。等把剑握手内,忽觉后面分量轻了许多,想起行时箱锁忽坏,只用一索绑在外面,莫又松落?待要停下查看,前面暗影中忽有灯光闪动,同时空中雷声隆隆,知快要下阵雨,且喜有了人家,不愿再看,忙朝灯光赶去,果是一个村镇,并有一人提灯而行,心中一喜,刚喊得一声“老兄留步”,眼前金光一闪,惊天动地一声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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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电光中瞥见一条黑影飞过
 
  跟着空中电光连闪,雷声大作,便有狂风暴雨打将下来。一看灯光来路,乃是一个年老山民提着一盏灯往道旁土窑门外走去。忙即追上,刚喊:“老丈,可有地方容我暂避风雨?”话未出口,手指大的雨点已随狂风迎面打到。当时周身水湿,逼得口张不开,耳听老头急呼“决些进来!”手臂已被抓住,同往门内走进。就着灯光一看,乃是一座天然崖洞,中经人工开建出好几间洞室,地势颇宽,黑沉沉的。忙把挑担放下,正要开口,老头已先笑道:“我们这里傍黑即睡,因近日天热,我多吃了一点生冷,半夜跑肚,前往解手,不料被你寻来,总算凑巧;否则,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决想不到崖下还有人家,一个把路走错,到了低凹之处,遇见雨后山洪,就不送命也够受的。这里虽非正路,却是人山采药人必由之路。老汉在此设有几间店房,专供他们寄宿、存放药材之用。现正旺月,今夜客人不多,货却存了不少,还有两间空着。此时夜深,儿女家人均已入睡,待我把你引往房内,脱下湿衣,我唤他们起来烧水,可还要煮点吃的么?”
  沈鸿忙道:“我山行迷路,十分饥渴,半夜惊扰,心甚不安,明日行时再行补报,多给店钱罢。”老头听到未句面色微沉,更不再说,提灯领了沈鸿穿往隔壁房内。虽是土崖挖成,内里洞室也颇干净凉爽。靠壁一炕,旁有木桌,老头把灯留下,说了句“就是这里,我喊人去”,转身就走。
  一会,忽听入口门外有人叩壁和低语之声,待了一阵不见人来,身上已然湿透,仗着夏天衣服易换,便把衣包打开,且喜外有油布,衣服未湿。换上干衣,回顾箱子绑得好好,原样未动,饥疲交加,无心细看。这等山村土店用人不多,此时必在烧水,深更半夜,到处漆黑,人都睡熟,恐被吵醒,不便呼喊。一见炕上铺有草席,还有一个木枕,忙即卧倒,耐心等候。不料饥肠雷鸣,口更干渴,实在难忍。刚一下炕,打算呼唤主人,先讨一点水喝,忽见暗影中闪进一个壮汉,端了一瓦盆热水和一把缺嘴瓦壶放在桌上,转身要走。沈鸿灯光之下见那壮汉十分雄健,赤着上身,两臂虬筋蟠结,颇有力气,板着一张脸,似乎有气,以为深夜投宿惊其好梦,心中不快,忙赔笑道:“这位大哥慢走,我还有事奉烦。”壮汉转问何事。沈鸿这半年多学武未成,每日常受闲气,已成习惯,不以为奇,反觉深夜荒山,又遇狂风暴雨,如非有此一家土店,何处安身,忙又赔笑说道:“我因夜间迷路,无处投宿,行至此间又渴又饥,加上天降大雨,十分为难,幸蒙那位老丈收留,十分感谢,深夜惊扰,还望不要见怪。”壮汉见沈鸿词色谦和,面色渐转,答说:“我们父子虽然在此开店多年,因非正路,除却每年必到的老客,向例没有外人登门,对于钱财多少也从不放在心上。既已容你进门,有事只管说话,无须客套。”
  沈鸿一面取碗倒水急饮,闻言答道:“腹饥思食,深夜不便,无论何物,冷热均可。”
  壮汉笑答:“今夜真个奇怪,客人任走何路均不应到此,便是游山的人,不应孤身文人自挑行李,又是这等饿法。”沈鸿便说:“由少林寺出来天色已晚,想寻本山一个朋友,把路走错。”壮汉转问:“这一带并无人家,除却几座大庙,只有两个采药人的窝铺,客人外路口音,怎会有人相识?”沈鸿想起何昌也自称是采药人,忙问壮汉是否相识。
  壮汉一听何昌之友,忽然满面喜容,笑说:“如此说来尊客不是外人,等我先把酒食取来,吃完再说,也许还有事呢!”说罢匆匆走去。
  待不一会,端进大盘冷牛肉和锅盔冷馍,还有一大瓦壶新烫热酒。沈鸿知道山民生活甚苦,深夜之间竟会有此现成酒肉,好生奇怪。壮汉已二次走去,酒味甚好,牛肉也极鲜美,久不吃荤,又当饿极之际,吃得十分香甜。正想独手丐行时曾说,日后和尚不肯传授武艺,可去开封和老河口一带寻他。饮酒之前又说常往松林乘凉。明日看这店家如若可靠,便将行李寄顿,空身回往松林,等候他和王三。如不见人,再过两日便照所说寻访。忽见壮汉又端了半只肥鸡走进,似刚煮熟不久,又被人吃去了一半。跟着壮汉将鸡放在桌上,把另带来的碗筷取出,笑说:“我也饿了,牛肉原是日里老客犒劳,剩有半锅,这鸡还是你来之后刚杀不久,等我喝上两碗再和你说。”随将酒倒满,问知沈鸿酒量有限,便自顾自大吃大喝了一阵。然后把嘴一抹,笑道:“客人贵姓?怎会与我何昌三哥相识?有一位形似叫花、断了一只手的老前辈你可认得?”沈鸿闻言惊喜交集,一问断手人的形貌,正是前遇独手丐,忙答:“何昌一见投机,相识已久。这位独手异人今日才得遇到。自己本在少林寺习武,也为陪这位老前辈饮了半碗酒才被逐出,准备明日去往松林等候。大哥既然知道,如蒙指引,前往求见,感谢不尽。大哥贵姓?与这两位相识可久?”状汉笑答:“我名魏强,那位独手异人向来对人不说姓名,共只见到他两面。何三哥是我家老客,去年我父子受人欺凌,蒙他仗义相助,这才成了至交。本来不知沈兄来历,也是月初我往寻他,听他说起你为人、志气甚好。近年少林寺已轻易不肯传授外人武功,惟恐白受辛苦,徒劳无益,知道独手老前辈最喜你这样人,想代引进,无奈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不知允否,不便向你先说,迟延至今。前数日由此出山,过时又对我说,已代求了数次,老前辈未置可否。我知三哥为人义气,说到必做,他一个人独往独来,从不与人结伴,如不是你,还有何人?可惜你进门时两句无心之言把我爹爹得罪。我如早知是你,早就出来奉陪,也不致吃人的亏了。此时事尚难料,虽然这厮已走,许还能够追上,我已看出好些可疑之处。你仔细回想,离庙以后途中可有什事发生?有无遇见一个穿黑衣的矮子和你为难?”
  沈鸿刚答“没有”,魏强笑答:“无此便宜的事,你是一个读书人,虽由少林寺出来,并无本领。看这厮行径明是黑道上的朋友,深夜荒山尾随在后,方才匆匆进门,推说过路避雨,吃了一半,雨势虽小,还未停点,不等天亮匆匆溜走,其中定有玄虚。偏巧我不在旁,我爹被他所骗,不曾唤我,人走才得知道。先前我料他是想偷你,进门之后听我两人问答,以为是自己人,不敢下手,中途溜去,想等明日埋伏途中再行下手,便由他去,只和我爹说了两句,把他吃剩的鸡取来和你同饮。现在一想好些不对。第一,你由少林寺到此,老长一段山路,孤身一人,决非他的敌手,随时均可谋财害命,无须尾随人店,也许见你虽无本领,终是少林寺出来的人,离庙太近,还有顾忌,不敢在近处下手,一直尾随到了附近,正赶天变,黑地里把你贵重财物偷去。偏巧天下大雨,无处躲避,望见灯光,来此投宿,不料你已先到,才用黑话和爹爹谈说。我爹为人忠厚,又吃恭维,被他说动,又嫌你不会说话,刚一见面便拿银钱打动,心中有气,将我唤起,丢下你不管,先去款待这厮。为了来人说是避一仇家追逐,饿了一天,还特意杀了一只肥鸡。这厮也真狡猾,仗着一张狗嘴,花言巧语骗了许多饮食,借口仇人也许藏在附近避雨,欲往一探,分文不费,说了一套好听话就此溜走。可笑我爹还说他探完对头少时还要回来投宿,命我引来与你同睡,岂非笑话?你再仔细想想,路上有什动静没有?”
  沈鸿忽想起宝剑无故落地,由此身后箱子便轻了许多,闻言生疑,过去一看,箱子原样未动,用手一端,却比前要轻得多,正觉奇怪,魏强怒道:“果然这厮得手而去,方才明是来此避雨,还骗了我们一顿酒食,太已目中无人。如不迫上给他一个厉害,情理难容!”
  沈鸿细一查看,果然后面箱角有一三寸破洞,箱板和刀切了一般,内里金银二百余两已被人偷去。想起身上几两碎银已为独手丐吃酒用完,行时气愤,只换了一身裤褂,钱财全在箱内,今被偷去,分文皆无。前路尚远,如何应用?心正愁急,抬头一看,魏强已然赶出,方唤“魏兄”,忽听门外有人喝道:“你父子家住在此,如何与人结怨树敌!此贼又有一点来路,不可妄动。此事我料有人出场,这厮平白丢人,徒劳无功,还是便宜。”沈鸿一听口音甚熟,心方一动,两条人影已相继走进,昏灯光里朝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当头一个正是以前挑水时所交樵夫何昌,拉着魏强一同走进,互相见面,好生欣喜。一问来意,何昌答说:“方才我由山外回来,遇着阵雨,寻一山崖躲了一阵,想起魏老弟相隔甚近,雨也渐住,一时腹饥,冒着微雨赶来投宿。因防下面有水,由崖顶绕来,行至附近,恰值天上闪电,先瞥见前面有一黑影,其行如飞,驰往离此不远树林之中。跟着便见魏老弟门前露出灯光,有一黑衣人走出,跑得甚快,去路也是树林一面。我知魏老前辈在此隐居,也许还有旧日朋友来访,既然送出,当非外人,只对前一黑影生疑,赶来询问。刚一进门,正遇魏老弟说起失银之事,所说后走黑衣人的形相颇似你们庙中同伴。此人本是长江飞贼,现投少林寺,一半习武,一半避祸,化名唐秋,真名吴章,外号墨蝴蝶,又叫夜游神,轻功甚好,再练有一手好暗器,魏老弟仗义拔刀原是应该,无如家居在此,少林寺清规虽严,但这班专为习艺的徒弟当其恶迹未著以前难免护短。此贼又极阴险狡诈,党羽甚多,何苦与他结仇!日间沈老弟已蒙独手老前辈垂青,并还因他被逐,断无不知之理。先见黑影大是奇怪。我想此贼害人不成必害自己,且由他去。盘川我这里有,沈老弟只管上路,途中必见分晓。”
  沈鸿方在答话感谢,忽听门外又有叩壁之声。魏强忙要起身,吃何昌一把拦住,抢先追出,隔了一会不见人回。待了一会何昌含笑走进,见面说道:“贤弟不必担忧,像你这样好人必能逢凶化吉,因祸得福。方才那贼乃你庙中同门飞贼墨蝴蝶吴章,因被对头擒住,打了一顿,心中怀恨,投往少林寺学艺,欲报前仇,因其为人狡诈,善献殷勤,事情本有指望,不料昨夜他害你被逐之后,回庙不久遇见一人来访老和尚,正是他的对头。如在往日,庙中僧徒已各回房歇息。这厮为了害你,想起得意,正坐在前院乘凉,向同伴笑骂,致被来人听出口音,走来窥探,看出是他,问知化名唐秋,在此学艺。对方原是一位成名英雄,与老和尚相识,路过来访,无心相遇,只对他笑了一笑,意欲等其武艺学成再作计较,并不当面言明,谁知这厮做贼心虚,惟恐泄漏,学武不能如愿,还要吃亏。当你走时他原存心偷盗,假装帮助捆扎行李,暗下手脚,将箱子破了一洞,想等人走中途,僧徒入睡,再行赶去偷盗箱中金银。因被对头发现,觉着明早起来必有一场大辱,学武已是无望,连夜逃出庙来。虽知不曾得过传艺的徒弟只不另外生事,去留任便,庙中决不追究;一则投师以前便因恶名在外,恐事无望,未安好心,一肩行李而外并无长物,当夜又恐对头警觉,追来为难,好在夏天,匆匆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庙外存放的兵器、夜行衣靠偷偷出庙,连夜赶来。先不知你把路走迷,几乎惜过。也是此贼该当受报,行至中途登高四望,见山路上并无人影,以为当时月光甚好,你一文人,路走不快,路程时刻早已算好。又知你终日未进饮食,挑着一担行李,中途必要停歇,万元追赶不上之理,怎会不见人影?回顾少林寺那面也无动静,正疑赶过了头,也许人在来路不远山峡之中,打算回身寻去。
  忽见前面林内有人挑担走过,姑且追上一看,正是卖酒的王三。此贼口馋,时常背人向他偷买酒肉,本来相熟,问他半夜三更怎会还在外面?王三答说日问那花子骗了老弟几两银子,吃了许多酒肉,还不过瘾,又令回家去取,就着今夜月明痛饮一阵。一时不察,贪做生意,回家连饭也未吃,又挑了一坛好酒,连同一些牛肉麦饼与他送去。花子力劝同吃,酒钱照算,一同吃完,方始分手。随说起老弟是个书呆子,方才曾由林旁往左面沿崖走去,如非寻人,路必走错等语。此贼立时跟踪追来,果然发现,两次想要下手,均因月光大明,恐被看破。照着庙规,门人有过被逐,在未离山口以前,除非对方有意逗留,决不许入侵害。不敢当夜就谋财害命,打算再跟一段,如真不能暗偷,再行强夺,抢了银两连夜逃出山去。恰值老弟走往一片树林之内,立即赶上。乘着月黑天阴,巧用手法把箱内金银全数偷去。恰巧天正雷雨,无处可避,欺你是一文人,即使看破也无奈他何,跑来投宿,进门便看出主人不是庸流,忙用黑话奉承,并说后有仇敌追赶,雨中饥渴,来此暂避,井求食宿。魏老前辈听他说得可怜,提起以前几个老友又都相识,便留了下来,魏贤弟却看他不惯。此贼到底心虚,对于老弟虽无顾忌,却怕好谋泄露,主人必向双方盘间,泄露真情,本就悬心,魏老前辈刚一转身,便来房外偷听,听出魏贤弟已生疑心,和你又谈投了机,便觉害怕,匆匆吃完冒雨溜走。我方才听人叩壁,便料决非此贼去而复转,许与前见黑影有关,忙赶出去,果然所料不差。现在有好些话均难明言,少时只管安睡,包你珠还合浦,失而复得,还有好处。不过,你寻那人已于今夜起身,再回松林等他决遇不上。明早可自起身,照他所说沿路寻去,也许能有遇合。天已不早,我们睡罢。”沈鸿听出话里有因,两次设词探询,何昌均不肯说,魏强开口也被拦住,心想,何昌语气真诚,人又热心,所说明日珠还之言想必有望,否则口气不会如此拿稳。难得主人也是如此盛意,只得谢了。何昌随令魏强入内侍父,自和沈鸿并卧炕上,又谈了一阵,均是江湖上的行径,问他明日之事却是一字不提。沈鸿心想:江湖上人言行诡异,何。魏二人必是此中人物,故此不肯先说,也就不便多问,安心睡去。
  沈鸿连日疲乏,病后初愈,睡得又晚,越发香甜,等到醒来,魏强正在一旁代为收拾行李。一问时候,天已傍午,何昌不见。魏强随取二十两散银交过,说是何昌所赠,令沈鸿下午上路,天气大热,赶路不必太急,事在人为,前途虽然困难,坚忍地干去终可达到目的,无须愁虑。知他疲劳过度,庙中未明即起劳作,睡眠不足,正好借此静养半日,事情多半有望,不必忙此一时,对于失银之事一字不提。沈鸿自然不便询问,细详所说的话好些不解,问魏强,只将前言照说一遍,其他一问三不知,待客却比昨夜还要情厚,午饭时做了不少的菜,乃父却未出面。两次请见,均说我爹跑肚未愈,将来见面一样,无须客气,只得罢了。沈鸿急于赶往开封寻找异人,魏强把手一摇,去往门外解手,回来悄声说道:“沈兄,你这人真好,酸秀才像你这样的人头次见到。你的心事已听何兄说过,别的我不知道,只知有人看得起你,无论走往何方终能遇上,迟早如愿。
  这热的天,何必太忙!”沈鸿暗忖,何昌昨夜曾说异人独手丐业已离山,松林相见又有开封寻他之言,与何昌所说口气相同,昨夜还叫我一早起身,魏强却说何昌行时留话,改令下午起身,往开封城内走去,也许异人早来曾与相见,有什变故,恐我赶过了头彼此相左,本意对方这等口气,早日赶到开封,在当地等候终较稳妥,偏未说出一定地方,如何寻法?自己前途茫茫,毫无主意。那独手丐好些奇怪,何昌对他十分恭敬,必是异人无疑,莫如照他所说行事也好,便留了下来。
  因开封城内不曾去过,心料昔年汴京帝王之都,地方必不在小,便问魏强去过也未。
  魏强笑答,“沈兄不必多虑,你可由孝义县原路走去,出山无论骡马雇上一匹,最好单人上路,不要与人结伴。这二十两银子如要买马,恐路费不够用,我代你借上一匹好了。”沈鸿问那马如何还与人家,魏强随由里面取来二指宽一片。上有火印的竹牌,交与沈鸿,笑说:“你出山之后,到了三官驿路北镇店之中,将此火牌交与一个姓邱的,向他借马必能办到。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旁,自有人来收去。”沈鸿再三称谢。魏强笑说:“你我自己弟兄,这算什么?何足挂齿!本来小弟钱也方便,因知沈兄不久便有钱用,所以只代何兄送了二十两,不客气了。”
  沈鸿才知那二十两银子也是主人所赠,好生不安,正要开口,忽听隔壁有一女子在唤“二哥”。魏强笑说:“舍妹怪我多口,我们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了。等太阳偏西,吃点西瓜,请上路吧。”沈鸿越想越奇怪,因魏强不许再说,改谈了一阵闲话,天已未申之交。魏强出去,取来一只井水浸过的西瓜,一同吃完,便催上路,并说送往山口再行分别,沈鸿知他豪爽,不便推辞,于是一同上路,连绕了好几个弯,翻过两处崖坡,约行二十余里,才到出山正路,魏强辞别回去。沈鸿急于寻师,又见天色不早,恐错宿头,在山外小镇上雇了一匹骡子,连人连行李赶往三官驿。寻到姓邱的,一说来意果然应诺,请沈鸿明早起身时随意挑选,只把竹牌要过,领往上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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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风雪中的贫儿
 
  次早起身,店主已备一匹好马相待。沈鸿开发店钱,店主执意不收,说:“那火牌便是店账,沈兄不必客气。”沈鸿知道再说便假,只得骑马上路。途中无事,一路急行,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左近,正在察看有无魏强所说的人,忽见一个壮汉由侧面一家客店中赶出,将马接过,先朝马鞍下看了看,笑问:“尊兄如无什事,邱二兄这匹马请交我吧。”沈鸿行时早听魏、邱二人说过,忙即下马称谢,并托代向二人致意,壮汉便将马拉去,走往小巷之中。沈鸿想起此人由路旁客店中跑出,必与相识,自己人地生疏,托他引往住店要方便得多,如何忘却?刚把行李放在路旁,想去住店,便见两个店伙走来迎接,沈鸿一问方才接马壮汉可是相识,店伙答说:“此是北街杨家镖局的伙计,并不住在店内,方才那马是尊客骑来的吗?”沈鸿点了点头,见店伙面有惊奇之色,也未在意。一路奔驰,饥疲交加,因觉钱带不多,独手丐酒量又大,将人寻到还要款待,不敢多用。寻了一间小房住下,自去街上买了一点便宜食物胡乱吃饱,略微歇息,大已入夜,知道当夜无从访问,索性补足睡眠,养好精神,明日一早再去相国寺中查访。
  那相国寺原是数百年的大庙,内中僧房甚多,庙内并有不少摊铺,杂戏、评话和各种江湖卖艺卖药的人,热闹非常。沈鸿初次到达,所闻不多,隔夜便向店伙打听。沈鸿住的虽是小房,饮食自理,无什油水,店家因他昨日所骑的马来得奇怪,一到便有镖行中人将马接去,看不出是什路数,不敢得罪,有问必答。沈鸿天明起身,匆匆洗漱便往外跑。店伙笑说:“此时还早,尊客吃完点心再走。”沈鸿见店伙和气,心想,独手丐游戏风尘,既约在此,定必常来此间,店伙也许认得,便向他打听,有无这样一个花子。
  店伙笑说:“相国寺中花子甚多,多在山门侧面大树之下。此地花子与别处不同,都有师父传授,好吃懒做,把手背朝下当着职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极少好人,断手断脚的有十好几个,像你所说那样花子甚多,说不上是哪一个。如寻不到,最好明早再去,因为明天相国寺庙会,香客游人甚多,并有善人周济穷苦,散钱之处在西偏殿旁禅堂之内,各地穷人都要赶来讨领钱米。你说那人既在此地,不会不来。我不知尊客寻他什么意思。如有什事,最好今日不要前去,以免打草惊蛇,被他滑掉。”沈鸿知道店伙误把自己当成官差,心中好笑,不便明言,随口笑答:“这是我一位老长亲,多年不通音信,日前在孝义县听人说在此地,光景穷苦,特来寻他,并无他意。”店伙也未再说,沈鸿便往寺中走去。
  相隔只半条街,转眼走到。入内一看,山门里面广场上到处都是篷帐桌凳,杂乱不堪,许多卖早点零食的摊贩已将布篷支起,摆好桌椅板凳,生起火来。还有许多跑马解的,有的布置场子,有的还未睡醒,都是一些看摊的人,领头出场的尚还未到。这类摊篷不下二三百处。虽是清早,依旧人声嘈杂,此呼彼应,往来奔走,各人忙乱做一堆,游人却是一个没有,比起故乡那些大庙迥乎不同,哪像一所禅林清静之地?暗忖,还没到庙会己这样杂乱,明日不知如何热闹,寻人想必更难。先在庙中走了一阵,一个花子也未遇上。心想,独手老前辈既然隐迹风尘,必与庙中花子相识,何不去寻他们打听?
  因山门旁边大树下并无花子踪迹,又听摊上人谈说西禅堂今日发票,与店伙之言相合,心疑花子往领钱票,向一老年摊贩打听,那老头人甚忠厚,闻言朝沈鸿上下一看,笑道:
  “相公气派不像穷人,他们都有帮头,外人插不进去,就遇好心人送你一点钱米,走出门休想太平。再说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何苦手背朝下讨来用呢?真要异乡流落,缺少盘川,想别的方法也好。”沈鸿知他误会,便说不是讨钱,是寻一人,便将独手丐形貌说出,问可见过。老头闻言,越发惊奇道:“相公像个读书人,如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相国寺中另有一伙缺手断腿的花子,最是凶横,专一强讨恶化,有的身边还带有毒虫,厉害非常,无人敢惹。讨起钱来也是他们抢在前面,决无好事。再说这样人甚多,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沈鸿再往下说,老头已自走开。
  这时许多食物摊都已陈列停当,生火出卖。沈鸿觉着腹饥,随便寻一摊头买了一碗豆浆、几个烧饼,正想吃完寻往西禅堂一试,忽见旁边有一十二三岁的幼童,骨瘦如柴,穿着一身破旧短衣,坐在旁边树根之上不时低头叹气。心想,小小年纪,有何心事,也许家中穷苦腹中饥饿之故。因那幼童穿得大破,看去却不像个小花子,目光又常注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也许初学叫花,还不好意思张口向人。好好一个小孩,就此落入乞讨之中,养成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习气,岂不可惜?何不喊他过来,请他吃上一饱,少时同去他家,问明详情。如有大人,便省出一点银子分送与他,使能小本经商,勉强度日,养其廉耻,免得堕落,岂不比佞佛烧香要好得多?便笑唤道:“小兄弟请过来。”
  幼童应声走过,笑问客人:“可是要我领路走逛龙亭铁塔的么?我早就看出你是外乡来的客人了。”沈鸿一问,原来那幼童姜飞是个孤儿,随一寡母纺织度日,甚是寒苦。从小聪明,想要读书,家中无钱。恰巧左近富家的书房设在后花园内,因和园了相识,借着代他打扫浇花,渐渐混了进去。事完便在书房门外偷听,并将富家子弟丢掉的旧书拾起,暗中勤读。
  那富家是一土豪,家中妻妾成群,子孙众多,但都娇生惯养,贪玩逃学,把读书视若畏途。先生姓贾,外表是个中年寒士,人甚豪爽慷慨,没有一点头巾气。自从发现有一贫儿在外偷听,知道东家是个俗恶不堪的土豪:自己为他教读出于无奈,而这一班学生都是顽劣骄纵,恨书如仇,就想为他尽心也办不到,每日心情十分苦闷。忽然发现这样一个年幼好学的美质,甚是喜爱,极想加以造就。无奈东家习气太重,贫富尊卑之念太深,如与明言,决不肯容一贫儿和他子女共读。自己气味不投,平日又少见面。心正打算,这日大雪风寒,候到傍午,才见几个学生被一群男女下人抬抱而来,重裘之外还带上风帽,穿上斗篷。内有两个年已十八九岁,竟推天冷,惟恐受寒伤风,告假不到,因防先生不快,还由东家亲笔写了一张纸条。下人去后,贾先生方想:“膏粱子弟真个下材。如今大雪寒天,外面许多穷人不是衣食不周,便是为了生活在风雪中挣扎。可是人多筋强力壮,照样劳苦,什么叫做伤风怕冷全没放在心上。东家这里穷奢极欲,何等享受。休说他那重房密室温暖如春,便这书房之内,白天沾了学生的光,也是炉火熊熊,没有一毫寒意。我连一件旧棉袍都穿不住,他们穿了这许多的皮棉还要说冷,体力如此娇嫩,日后如何出去做事?东家还有誉儿之痹,只一见面必说他那儿女命相极贵,如何聪明孝顺,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一品夫人,功名富贵简直手到拿来,也不想想这般蠢材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知尽性享受,暴殄天物,休说一技之长,连几句死书都不肯读,就仗父兄余荫、亲友援引取得功名,也无非多害好些人民,除此一条做官的路,只要朝中有人,或者还有指望,更无其他谋生之地。看来这些未来的小害民贼不是做官造孽去害人民,便是害他自己堕落穷饿而死。反正害人害己都是一害,偏说得那等好法,当成活宝一样看待。我在他家为师,本心未始不想改变他们气质,化莠为良,就不能日后做点事业,以他的财势多为人民造福,至少能使安分守己,稍知善恶之分,不去害人,岂不也好;无奈全家混蛋,环境太坏,这些子女天生劣根,从小看惯父母尊长那样骄奢淫逸,耳目所及无非罪恶之迹,一任自己苦口婆心,百般劝导,少年天真,并非听不进去,也颇有感动时候,但是习与性成,一出书房便忘了一个干净,父兄大人非但不知教训,反认为他的富贵命中带来,理应享受,越考究越舒适,说将出去越有面子,一呼百诺才是威风,婢美妾娇才是福气。奴仆下人与劳作之事,皆是天生苦命的贫贱之人所为,有福不享不特冤枉,也失了身份。把自己平日所说勤俭持躬、推己及人、宽厚诚敬、爱群济世许多劝告的话,除用功读书是为将来升官发财没有反对而外,余都认为迂腐之谈。
  “那土豪并说:‘自来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先生。贾老师虽然无人引进,不知他的家乡来历,但我遇他之时也是严冬风雪。见他穿了一件旧夹衫,为庙中和尚写匾,手待两尺来长的大笔,运转如飞,四个五六尺方圆的大字一挥而就。写时人和生龙活虎一样,不似别的秀才一身酸气。写完到他房内,见那桌上所抄书本小比蝇头。别的不说,单这一笔字我生平便未见过。后听和尚说,初来庙中不久和尚也是看他不起、这日忽有两个贵官前来拜访,宾主三人闭门密谈,和尚派人在隔壁房中偷听,满拟他有此贵官好友必能发迹,哪知此人性情古怪,和来人越说越僵,最后竟翻脸怒骂,喝令来客快滚。
  后来送了两次金银重礼全都不收。不久还要离去。我由当地路过,料知必有来历,知他这样人都是怪脾气,用了许多方法与之结交,还在当地多住了好几天。他始终对我精神冷淡,除吃我两顿饭外分文不取。最后彼此要走,我才露出求师之意,不料他竟一口答应。但是说好,只教三年,要一清静书房独居在内,不与外人相见,主人宴会宾客也不入席,来此已一年多,每月难得见到一面,见时不问永不开口,屡次探询,始终不说他的身世,老是一张冷脸,不像教书时那样和气,有说有笑,越想越奇怪。我不知他才学如何,后将他所作诗文偷出,向本城两位老翰林请教,均说此是写作俱佳的奇才,屡次托我引进,想结一个斯文知己,他都坚拒,至今我还无法回复人家。你们想,这样怪人,多好学问也必穷苦一生。照他所说,有福不享专去救那苦人岂非呆子?天下苦人如此多法,哪里救得过来?而且这类苦人大都又穷又脏,蠢得可怜,卖苦力气是他本分。要是这些天生苦命的人都能享福,我们这些富贵中人也如何显得出来?他们休说有福可享,便是丰衣足食,也不肯再做我们奴仆,由我呼来喝去,随便打骂,不敢反抗了。就是为想多得点钱来服侍我们,稍微打骂也必不肯受气,各自辞退,那还成个什么世界?这些话简直不通。听人说他教得真好,虽然不肯打学生,管得却严。第一,以前你们不论多好衣服,当天就脏得不成样子。自他来后,每日放学回来身上总是干净,可见勤俭小气的人不肯糟蹋东西,自有他的好处。是他教过的书也能讲出。字更写得好,比前几个老师要强得多,总算难得。至于别的废话,听只管听,不可信以为真。老师那好学问,要不是这样怪脾气、怪议论,也不会穷苦多年,没有出息。那两个大官明是他的好友,想要引他出去做官,他会把人家得罪出去,有路不走,断无出头之日。你们学他,非糟不可。’这样东家和学生如何处得下去?自己偏又四海飘零,无家可归,既拿束脩,受人钱财,不能不出点力;这些子弟中毒已深,又无可救药。”
  心正烦闷,急听窗外响了一下。想起贫儿姜飞每日伏在窗外听书,这冷天气不知来否?忙走过去一看,果是姜飞,靠在窗旁正在搓手呵气。一张小脸已冻成了乌色,身上头上还有好些雪花未溶。穿着一身补了又补的短袄裤,一双破鞋,脚跟也露出在外,冻得红里透黑。胁下夹着两本破书,虽然冻得发抖,身子仍是笔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先生”,没有一点委屈乞怜之容,不禁又怜又爱。暗付,富贵人家的子女住的高房大厦,室暖如春,身穿重裘,还在喊冷,请了专馆先生,日高三丈尚未起身。此时快吃午饭,方由下人和搭木偶一样连抬带抱、前呼后拥送进房内,有书不读,一味享受顽皮。
  这个贫儿为了家中寒苦,无力读书,不论寒暑风雨,每日立在窗外偷听,已有数月。双方对比,不特苦乐相去天渊,看去也大令人不平。也未和学生商量,便将姜飞喊了进来。
  刚到门口,想要走进,侍候书房的下人面上便现不快之容。姜飞原受园丁嘱咐,知道偷听读书乃是情面,园丁担着责任。一个不巧,主人怪罪,必遭毒打,还要连累园丁。同时人在外面风雪之中冻了好些时,内外冷热相差太大。还未走进,便觉里面火炉也似,一股热气由帘缝中迎面扑来,逼得气透不转,忙即往后倒退,先生见恶奴朝着姜飞怒目相视,人已往后倒退,本要发作,继一想,这类奴才无可理喻,自己虽然无关,此子家住在此,难免吃亏。再则人在外面冻了多时,骤进暖房难免感冒。想了一想,笑道:
  “你在外面冻了多时,里面太热,就在廊内坐上一会,等我再来问话。”随将自己的茶倒了一杯,令在廊内坐定,一面吩咐开饭。恶奴虽然不愿,但知主人敬师,不敢不听,那几个小主人为了起来太晚,巴不得先生有事,不上生书,也一起跟了出来,朝姜飞问东问西,并把家中带去的糖果递了一些过去。先生笑说:“可见还是环境不良,人性本善,多少也有一点同情。他也是父母所养,不过少了几个钱,这等穷苦。你看人家比你们还小,为想读书,冒着风寒雨雪来此听讲,多么可怜!我意欲留他吃一顿饭,稍微周济,送他几本书读,你们愿意么?”那些学生到底都是幼童,想讨老师的好,加以平日顽皮,除几个年长一点的嫌脏没有开口外,余都同声笑诺。
  恶奴见姜飞周身湿污,老师还要留他吃饭,气在心里,不敢发作,故意笑对众学生道:“这是一个住在附近的放牛娃。都是园了老王偷懒,想他扫地,引进园来,要被大老爷知道,连他和老王都非倒霉不可。好的打上一顿鞭子赶走了事。重一点便当他小贼看待,一张名帖送到祥符县便枷起来,受罪更大。总算今天运气,被师老爷遇上,看他可怜,就是闹出事来也有师老爷担待,不与我们下人相干。按说小人不该多嘴,”不过诸位少爷小姐身子何等娇惯,平日由这屋到那屋,不穿斗篷都要伤风。今天师老爷大发善心,请他吃饭,好在饭菜都多,每天都剩不少,赏他吃点无妨。这样一件小事师老爷尽管做主,去做好人,用不着商量。外面这大风雪,诸位少爷小姐由暖房里走出,要是受寒小的却担不起。我看师老爷要请客,我到厨房传话,为这位小客人办上一桌整席,都比少爷小姐冒寒生病要强得多。他这一身又脏又臭,诸位少爷小姐千金之体,如何与他同座?快请回房,我叫厨房单开一桌,由师老爷陪他,随便哪里吃都行。这样大雪寒天,只不叫我们当下人的费事收拾屋子就承情了。”内中几个小的本已有了同情之心,及听恶奴一说,想起父母平时之言,再见姜飞穿得那样破旧湿污,立起轻视之念,便走了进去,隔着窗子向外偷看,书也不读。恶奴吴元立时跟进,从中挑拨,想由这些蠢子去向主人说先生的坏话。贾先生知那恶奴吴元势利刻薄,好猾异常,最得主人宠信,因自己不大爱理他,心中怀恨,几次去向主人进谗,均因主人听信那两个老翰林之言,对于自己十分尊敬,只管宾主性情不投,下人坏话却说不进去、碰了两次钉子,一直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好容易抓住题目,自然不肯放过。明听在旁冷言冷语,暗中挑拨,心中好笑,丝毫不以为意。因将开饭,索性不回书房,径在廊前盘问姜飞身世。听说寡妇孤儿一贫如洗,越发怜悯。因那走廊外有一层门窗,设有桌椅、火盆、茶炉,比起露天暖和得多。
  姜飞吃完热茶,坐了一会,面色已转红润,手足温暖,精神起来。知道书房太热,少时出去仍不免于受凉,也就不再勉强。跟着恶奴把饭开来,果然分成内外两桌。在外面茶桌上摆下两份碗筷。平日原有四盆八碗,菜极丰盛。恶奴故意分出两碗两盆,所有好菜都放在书房之内不端出来。先生知其故意侮辱,表示贫儿乃老师之客,只配这几样粗菜。其实上豪饮食讲究,就这两盆两碗也极精美,不是穷苦之人所能入口。心正想事,也付之一笑,只劝姜飞随意饮食,说:“今日也许无暇和你多谈,日内天如放晴,可去龙亭等我,还有话说。”这时,恶奴正在里面开饭,无人在旁。饭桶放在茶几上面,姜飞看出老师怜爱,万分感激。恶奴不在,少了拘束顾忌,便听先生的话大吃起来。主人因敬先生,每顿饭粥蒸馍之外还有一大盆点心,半咸半甜,味道极美。先生见他只吃一个甜包子便不再动,目光不时注在上面,似想心事,当他面嫩不敢多吃,可是别的菜饭吃得却极自然,心中不解,笑问:“你爱吃那甜的,何不多吃几个?”姜飞闻言,脸上一红,欲言又止。先生忽然醒悟,笑问:“你可想带几个回去与你娘吃么?”姜飞红着一张冻脸,强笑说道:“吴大爷能许我带走么?我娘今夜还不知有钱买小米没有,她最爱吃甜的,我家已三四年没见糖了。”先生见他话未说完,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已挂下两行泪珠,不禁冷笑道:“你今日来此吃饭,全是我的主意,少时只管拿走。如有人与你为难,我自会去向主人说话,放心好了。”
  姜飞闻言,猛想起这家土豪勾结官府,势力极大,手下恶奴狐假虎威,随意欺人,邻里常人稍微冒犯常遭毒打。听方才所说,口气大是不妙,莫要事后寻我母子晦气,心中一惊,又不敢当耐说出。正在为难,暗中发急,主人长子长女忽然踏雪而来,因头上带有风帽,又大怕冷,匆匆被几个下人送进,先生坐在旁边也未看见。到了书房见先生不在房内,此是从来所无之事,方要询问,恶奴吴元已上前讨好,低声说了经过,满拟这两位大少爷大小姐素来骄贵,见不得穷人,先生这等行为定必不以为然;老主人又最宠爱这一子一女,回去一禀告,先生饭碗就不打破,也必受气。哪知这两兄妹有力而来,加以年将二十。男的起初文理不通,自从先生来后,想起东家虽然不好,到底得人钱财,好歹也应教出一点成绩,觉着这大的两个人虽奸猾,染有父风,求名之心却盛,知道用功,教了不到一年便考上秀才。主人对于老师信仰也由于此。当日兄妹二人本已告假,打算围炉赏雪,忽然听说本省藩台日内为母做寿,土豪因听那两老翰林说,儿女近年得了名师,诗做得好,长子更是一笔好字,意欲人前显耀,便令两小兄妹连做带写。两人一想,藩台本省大官,为母做寿,人家所送诗文都是大手笔。听先生说自己写作并不甚佳,父亲只管逢人夸奖,实在还不能拿出见人,临时怯场,惟恐丢人,知道先生写作俱佳,特意来请捉刀。一听恶奴这等说法,再看外面先生与一贫儿对坐在前廊下人桌上,饭菜只得几样次的,也无一人侍候,虽然好笑,总觉恶奴做得太过。又想借此讨好,以防先生推托,不肯代写。兄妹二人互相使一眼色,先不发作,笑嘻嘻一同静听。恶奴以为小主人必已说动,越发得意,添枝加叶,连刻薄带挖苦,声音也越来越高。正在得意,忽听一声“该死混蛋”,接连便挨了两个大嘴巴。原来这两位小主人反帮先生。男的连踢带打,女的拍桌大骂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主人对老师何等恭敬,他老人家看那穷孩子可怜,想要周济,原是好事,你这该死的奴才怎敢无礼?待我禀告太老爷,打断你的狗腿!”一面吩咐随来恶奴将吴元带走,等候发落,快选一个老成恭谨的下人代替侍候书房,以后无论何事,只老师吩咐,不许丝毫违命。跟着便同走出,赔笑说道:
  “外面大冷,奴才无礼,学生业已责罚,请老师到里面坐罢。这个小孩穷苦可怜,少时多给他一点钱就是。”
  先生一任书房里面打骂吵闹,始终若无其事。刚和姜飞订好约会,准备将自己存而未用的束脩取出相赠,两小兄妹已自走出赔话。先生知这两人年纪较长,习气更大,先还打算如听恶奴之言,词色稍有不逊,立时辞馆而去,这等行径实出意外,先颇高兴,觉着少年人终有一点良心;知道姜飞不惯暖房,便令在外稍候,先将包子取纸包好,以备带走,然后归座笑道:“我今日因见这个贫苦幼童有志读书,无力求学,冒着严冬风雪来此听讲。一问家中又是那样寒苦。想起你家对我厚待,每顿饭菜丰盛,从吃不完。
  他也同是人家儿子,这样饥寒交迫,实在看不过去,一时多事,喊他进来吃顿饱饭。不料吴元嫌他贫苦,说话无礼。我因这一类事朱门豪奴从未见过,大惊小怪也是常情,并未与之计较,你两兄妹这一打一骂也觉稍过,既已责罚,不必再追究了。你们方才因病告假,怎又前来,可有什事要和我说么?”两小兄妹看先生面有笑容,又把恶奴骂了一顿,并向先生道歉,最后方始说起写作寿文之事。先生闻言,略一寻思,哈哈笑道:
  “原来是这样的么。我向不做谀墓谄寿文字,何况代你捉刀。也是你们运气,今日恰要钱用,我那束情前三月又被我用掉多半。自来救人应当救彻,好在非我出名,现成交易,你们偷点浮名,我也救两个孤儿寡母,这还值得;兔我用完,将来起身没有盘川也是好的。你拿四十两银子来,送与那个苦孩子,我为你们连写带做,一手包办好了。”
  两小兄妹也未听出言中之意,闻言大喜,忙命下人去取银子。先生等银取来,交与姜飞,又将自己一件旧棉衣与他披上,喊在一旁,低声说道:“我恐你母子将来受恶奴的气,方才未与计较,不料这两个小主人为想求我写作寿屏,仍将其打骂了一顿。旁立恶奴心中均都不平、你已结怨,须防小人暗算,此银拿去交你母亲度日。单读死书不切实用,可将近三月内听书所得闲时想好,等到龙亭见面,经我考问,再教你读书做人之法。回去只把前日我讲的《管子》、《墨子》各买一部,再有一部《通鉴》,足可够你随时用功。以后这里不要来了。”姜飞感激得泪流不已,连声应诺,一句话也说不出,临走说道:“老师是我恩人,我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这些少爷小姐都在窗内看我,不便多说。天一放晴便往龙亭等候,不见恩师我决不走,除却早晚两顿为娘烧饭挑水,都在那里。恩师也许有事,年前随便哪一天去都好。此时拜师好些不便,我到家中再向恩师叩头吧。”先生见他词色感愤,心想,主人家中子女众多,家财富有,到此一年多,从未见他穿过一次旧衣,小孩不用的衣服不知多少,随便糟蹋,有心代要两件,又觉那些衣服都是绫罗绸缎,少说也有七八成新,姜飞家贫,太不相称,又易引起奢华之念,便未再说。为防带了银子包裹出去被人拦阻,又命另一恶奴引他出去。
  姜飞回到家中,见母亲因寒冬无粮,连冻带急已然生病。一听儿子有此奇遇,几疑做梦。姜飞忙去买了柴米、应用诸物和那三部书,到家点起香烛,先朝先生望空遥拜,叩头谢恩。又将包子蒸好,连新做好的小米粥端与娘吃,一面指手画脚,连说带比,向乃母说:“早来为想听书,又恐昨夜所剩冷粥不够母子二人之食,假装吃饱,空着肚皮冒着风雪溜进园去,立在后窗雪地里偷听。不料那些男女学生怕冷晏起,久等不来,冷得发抖,手脚全都冻僵。偷看房中却是茶烟袅袅,温暖如春,贴着窗缝便有一丝热气透出,双方只有一窗之隔,相去天地。好容易盼到这些少爷小姐前呼后拥捧抱而来,人比平常大了两倍,穿得又是温暖,又是华丽,一路还在吵冷。正想,都是一样人,我母子怎如此苦法?我也不想到书房里去,能够在外面风雨廊中,和他家下人一样对着火盆吃碗热茶,坐上半日,偷听先生讲书,不受风吹雪飘,便是极大福气。后来又冷又饿,冻得心痛头昏,实在支持不住,知道快要开饭,饭后方才讲书,少说还有个把时辰,想要溜到王三叔花房中避一避寒再来。又因正开饭时,恐人多心,肚子已饿得发慌,看人家吃更是难受。那姓吴的人又凶横,已骂过我好几次。不是王三叔常说好话,还送了几盆梅花到他家里,早被打出。周身雪泥湿污,被他看见定要讨厌。正在忍痛苦熬,做梦也未想到恩师这样好法。”
  母子二人,边吃边说,话还未完,早抱头痛哭起来,姜飞聪明用功,先想听了数月,先生讲得又好,早已记熟,书上的字定必认得。哪知耳传心记,不曾眼见,先生虽讲得透,与书上的字好些不同。想起龙亭之约,不禁急得要哭,后来仔细回想,觉着先生开讲,必要念一句底下的话,不是原有,便改变方法,耐心猜想下去,仗着平日留心,常时向人请教,有好些字还认得,不久悟出先生所讲原文不多,有时四五句,或一二句,先念出来,照此推详下去,竟将平日所闻全数寻出。共只半本《管子》和两篇《墨子》。
  《通鉴》所讲较多,都是一段一段选择出来,所说都是历朝兴亡盛衰、得民失民之迹,对于每次亡国之因,以及人民愤怒、揭竿而起、与官家坚甲利兵拼斗之事,说得尤为详细。因不连贯,找起来极为费事,所幸不多。那雪连下三日,惟恐天晴赴约问答不出,日夜用功,不特把原来所听记熟,并还悟出许多道理。第四日刚见太阳便往龙亭跑去。
  等了一天先生未来,由此每日都往守候。姜母知道先生有心成全,什么事都不要他做。
  大还未亮便令带了昨夜备好的干粮和些散碎银子前往守候,接连数日均未见人。先还以为雪后路不好走,一晃半个多月。快到除夕,先生始:终不见,去寻园丁老王打听,刚到园门便被喊出,低声嘱咐,说:“老师日前放完年学,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去。主人还在到处寻他。如今吴元恨你入骨,我也几乎为你打碎饭碗,千万不可再来。”并催快走。姜飞闻言好生惊疑,主人不愿先生辞馆,决非为我之事而去,照恩师为人和平日教学生的口气,断不致失约,莫要故意试我?反正我母子不是恩师岂能度日?皇天不负苦心人,哪怕等上一年,也要将他等来才罢。主意打定,每日仍往苦等。姜飞从小穷苦,知道艰难,所带两许银子原防拜师时不时之需,始终放在身旁,未用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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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龙亭异丐
 
  这日已是除夕头一天。姜飞所得四十两银子,因乃母善于治家,将三十两藏好,埋在地底,准备开春买田耕种。余下十两留在外面,还了些债,添了几件粗衣服。又拿一两银子做本钱,与人合伙摆一年货摊,打算不再耗费本银,就新年里赚一点钱度日,等把用去的二三两银子补足再去买田。一面令儿子上学,从此便可安家立业,不再过那穷苦光阴。姜飞穿得虽然不好,从头到脚件件均是新制,人也精神起来。每日冒着寒风去往龙亭呆等。从小受苦,爱惜物力,惟恐脏了衣服,去时带着一块包书的破布垫在石阶之上,坐在那里一面看书,一面等候。偶然等得心焦,便绕着龙亭走上一圈,习以为常。
  这时残年将尽,湖水结冰(龙亭前有潘杨西湖,中隔长堤,为北宋故宫遗迹,汴梁名胜之区),雪住以后景物越发荒寒,到处残冰散雪狼藉地上,冻还未解,天气又冷,游人极少,庙内和尚不多,也无什人对他注意。到了中午觉着腹饥,便将带去的干粮取出,吃了一饱,想往庙内去寻和尚讨点水吃。刚一立起,忽听殿台阶上有人呻吟之声。
  走上一看,墙角阳光底下堆着两领草荐,一上一下,当中卧着一人,刚刚探出头来。那人一张长脸,瘦骨嶙峋,一双怪眼闪闪放光,一脸灰尘,看去和活鬼一样,朝自己看了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仿佛怕冷已极神气。看出所着只是一身破单衣。暗付,此人想是昨夜来此,冻了一夜,这还是庙中和尚怕冷,没有出来看见,否则早被轰走。我前二十天偷听读书时,风:雪交加,又冷又饿,不遇见恩师还不是和他一样?彼时母子二人当卖俱尽,挨到此时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越想心越寒,不禁起了同情之念,便走过去问道:
  “这里地高风大,今天太阳好,阳光正照还好一点,日色一偏西,北风一起,你怎禁受得住?还不如吃点东西,换个地方睡呢。”花子闻言,有气无力呻吟答道:“呆孩子,你倒说得好听,我连路都走不动,又是三天没有吃饭,除却在此等死,有什么法子呢?”
  姜飞闻言,心越不忍,偏巧当日腹饥,所带干粮已全吃光,买食物的地方往返有两三里路,惟恐走开,万一恩师贾先生走来错过如何是好?方在两难,花子听他没有下文,呻吟气道:“我已决死的人,你还寻我开心,不能帮忙,还要吵我瞌睡。你们身边有钱的人就这样没天良么!”姜飞忙道:“这位大叔不必动怒,我也是个穷人,近二十天蒙一恩师周济刚好一点。我那恩师约我在此相见,已等了多日未来,惟恐错过,不敢走开。
  我身边带得有钱,你如能够去买吃的再好没有。否则,这里居高临下,有人到此,老远可以望见。我代你去买吃的无妨,我这书包须要代我看好,恩师如来,更要把话说明。
  外面风大,请他往庙中稍待,我代你买了吃的就来。他老人家最是怜惜穷人,相貌也极好认,他脸肉得和玉一样,虽说四五十岁,看去还不满三十,眼睛极亮,眉毛细长,左眉有豆大一粒红痣,稍微留心便可看出。我代你去买吃的,你却要代我看住先生,把头缩在里面却是不行。”花子笑道:“你等那人他不会来,我不会误你的事,你自去吧。”
  姜飞一心盼与恩师见面,闻言心动,忙问:“我恩师人最至诚,与我约定,早晚必到、怎知他不会来?”花子笑道:“他要能来,不等今天早已来了。真要见你,不会到你家里去吗?你要寻他也行,但须好好请我吃上一顿,你看如何?”姜飞觉着语中有因,方想询问,被花子未两句话岔过,接口答道:“你只帮我寻到恩师,休说请你吃一顿,再加几顿也行,你怎知道他的住处?”花子笑道:“你不是说他左盾有一粒痣么,这位老兄以前和我是朋友,也同讨过饭。你这小玩意儿太鬼,没有请客便想套我的话,那个不行,反正我看你请客如何,再说如不小气,请我吃得舒服,开个大荤,我便多说一点,要请我吃个半饱,我便只讲一半,公平交易,你看可好?”姜飞见师情切,仿佛一个快要绝望的人忽然有了一线生机,自是高兴,也未想到所说真假,匆匆放下书包,便往街市跑去。
  龙亭宋宫旧址,由上到下有好几十层台阶,还有一条一里多长的湖堤。方到街上,姜飞惟恐事情太巧,贾先生恰在此时走来,一路飞驰。到了街上,本想买点寻常食物,后来一想,这两许银子带在身上已有多日,这花子也许真个认得恩师,知道下落,就算受骗,他如此穷苦,想吃一顿好的也是人情,好在单买吃的钱用不完,此人身上还着单衣,不如给他再买一身旧棉衣裤,省得夜来受寒。下余半两多银子就是遇见恩师要用也够了。主意想好,仗着彼时东西便宜,买了一斤牛肉、两只烧鸡和一些锅饼馒头,又去买了一套旧棉衣裤,共总用了不到半两银子,匆匆便往回跑。先还以为买得太多,花子可以分成两顿。遥望殿台墙角之下花子仍是埋头席内,并未如约,总算往返尚速,来去湖堤并未遇见什人。心想,花子也许怕冷,不能怪他,便往上走。到后一看,所留书包也散乱在一旁,花子睡得甚香,只得把书包好,喊醒问道:“你怎睡熟,也不知我恩师来过没有?东西买来,还给你买了一身棉衣裤,快些起来,穿好衣服再吃。”花子立时爬起,看了一看,气道:“我冻了好几天,你既请客,怎不买瓶酒?”姜飞见那花子得寸进尺,心虽不快,但一想到打听恩师,重又忍住,笑道:“你方才没和我说,将就吃完,只要说出恩师下落,我能寻见,再请你吃酒也行,你怎么不穿衣服呢?”花子气道:
  “我没有酒不能度日,无论吃多少东西也是白费,谁叫你买这衣服的?既这样说,这一顿只算点心,我也不白吃你,只说一半的话,等你请我吃酒之后再说下文,谁也不要亏谁。”姜飞觉那花子不通情理,有点欺小,尤其如此穷苦,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的鸡肉好菜为他买了许多,还不满意。现成衣服不穿,偏要吃酒。方才同情之心冷了好些。后想,我在此候了多日,恩师未来,所说不知真假,只要真能寻到恩师,便将钱用光也是值得,忙答:“你先把那一半说我听听!”花子怒道:“你这小孩怎不通情理,不知我肚皮饿正在吃么!如怕上当,我还去睡,不吃你的了。”姜飞见他一手拿着牛肉正在狼吞虎咽,往口里乱塞,吃得难看已极,惟恐得罪,不说出来,只得忍气静候,满拟所买食物三四人也吃不完,哪知花子风卷残云,不消片刻吃了一个干净,笑道:“味道还好,就是大少。”姜飞见他吃得那等香法,已是奇怪。再一细看,花子只用一手吃东西,起时身上披着一件旧夹袄,另一手好似怕冷,缩在胸前,始终没有伸出。虽是独手,动作极快,没有丝毫饥寒之色。
  这时虽有阳光,北风极大,自己着厚棉袄裤还觉手冻足僵,胸前直灌冷气,对方一身旧单衣裤,披着一件破旧夹袄,又赤着双脚,一点也不怕冷,越看越奇怪,便留了神。
  花子见他目光注定自己身上,怒问:“你老看我作什?人家说了不算,想拜我做师父,当小叫花子么?”姜飞闻言,心又一动。暗忖,那日恩师在书房中讲《游侠列传》曾说,江湖上颇多异人,往往隐身屠沽乞丐之中。你们以后对人必要谦和虚心,休以贫富论人。
  此人前后所说虽多可疑,这样寒冬天气,睡在当风之处,只穿一件单衣,手脚均无冻裂之痕,吃得又多又快,岂非怪事?同时想到,以前从未见过,便是今早来时天只刚亮,太阳还未出山,为听恩师以前所说,想要熬练体力,照例要绕着龙亭上下走上几圈,曾在殿台前走过三次,也未发现此人。听他自称在此冻饿三日夜,虽是假话,能够这样耐冷,常人决办不到。莫是师父所说异人,不要错过,且等探询恩师下落,看他说些什么,便笑问道:“大叔,不是我心急,实在我想见恩师的面大切了。”花予接口拦道:“你这娃儿倒真有一点意思,一会工夫便把我长了一辈,这样称呼我倒不好意思和你开玩笑了,我实在想吃两杯,这么办,你我同到街上,让我吃上一顿好酒,索性对你说明,省得你听上一半心中难过。你买这身衣服我用不着,拿去换酒,再把你身边半两多银子凑上,也足够我一顿了。”姜飞觉着,母亲平日省吃俭用,摆个年货摊才二两银子的本,东西好几大堆,今早却被花子把身上的钱全数用去,心中实是不舍。无奈急于要知恩师下落,又听花子把自己所剩的钱明说出来,心又一动。暗忖,吃亏上当只有一次,此人实是奇怪,为了想寻恩师,就是被骗,只好认命,我已答应了他,不如放大方些,便把身边的钱全取出来,笑说:“大叔,实不相瞒,我是一个穷小孩,此钱便是恩师所赐,放在身上多日,分文不舍得用。本心是想请你吃饱,穿好衣服,再送一点与你做一小本营生。你要吃酒,把它用光,我也无法。不过我恩师是位至诚君子,分手时节说好在此相见,早晚非来不可。也许人在生病,故未前来。天下事情大巧,万一走来错过,如何对得起他?这些钱请你拿去,自己买酒吃,我仍等在此地,你能先对我说真话自然感谢,便是先往吃酒,回来再对我说也无不可,你看如何?”花子闻言,哈哈笑道:“二哥眼力果然不差,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志气,你的钱仍拿回去,我虽隐身乞丐之中,不肯取那非义之财,每日一醉,还能凭我这三个指头取来,只不过我身边向无余财,没有多的送你便了。”说罢,将钱递过。
  姜飞早听出对方口气似与恩师相识,又肯将钱还他,分明有意相试,心中惊喜。见那银子除原有外还多了一两整的,忙问:“大叔所说我都不解,这银子也多出一锭,我已送与大叔买酒吃,如何再取回来?”花子把面色一沉道:“小娃儿家,能舍己从人已是好的,在我面前卖弄聪明却来不得。多出这一点为数有限,不能算是送你,斤斤计较作什,再说便假,你师父的话我就不肯说了。”姜飞不敢再说。心想,这位大叔虽是异人,光景也必穷苦,如何能要他的钱用,且等听完再说,忙即接过,恭身答道:“我非有意,大叔不要见怪,我师父的事你老人家怎会知道?近日可曾相见?”花子笑道:
  “非但相见,连他走还是我送的呢。行时匆匆,无暇与你相见,又恐对头看破,并还给你留了一信。本来早要交你,因他说得你小小年纪那样好法,不大相信。我和他打赌,并还到你家中探看几次。因那几日连我也防连累好人,不便来此。另命一人来此窥看,回去说你每日冒着冷风在此读书苦等,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丝毫懈怠,实在难得。昨日你师父的对头方离开封,才得亲身寻来。此信在你师父走时命我转交,离开你们见面落雪之日三四天,你师父本定第四日天晴便来赴约,不料当夜我使得到信息,对头已由北京赶来。本来事情还不至于泄漏,偏巧他为土豪之子写了一堂寿屏,他那一笔好字容易被人看出。本来他已隐迹多年,对头都不知他下落。自从前年在山东济宁州为了无钱度用,人又耿介,不肯伸手向人。正在为难,恰巧寺中和尚要写一个大匾,共只得了四两银子,几乎惹出事来。刚被对头手下看出字迹,他便被土豪请去教书。仗着事前小心,又无行李,说走就走,宾主双方当时起身,庙中和尚不知何往,等对头得信大学寻来,人已不见。知他性情孤高,富贵中人向看不起,没想到会去士豪家中教书。
  预定隐避三年。今秋我来开封,偶往土豪邻家行医,除一毒虫。他听下人说起,半夜出来寻我,才来龙亭相见,照例每来都在夜深人静之后,因那恶奴看他不起,学生一去便自回家,往来数月均无人知。前日月明之夜出来得早了一点,无意之中救一苦人,致被对头手下看出破绽。因在深夜,对方只得一人,虽经我上前戏弄,将其引开,未被看清面目,但已引起疑心。近一两月对头人来越多。落雪第二天关中来了两位好友,也是寻他多年,由我口里得知他的踪迹,风声已紧,再将笔迹现出,更易被人看破,经众力劝,方允起身。他还觉着土豪人虽俗恶,待他还好,恐有连累,行时并还留有一信。
  哪知本省藩台和土豪至交,因他不愿写那种应酬东西,写时没有用心,败笔甚多,笔迹并未被人认出。如其晚走一二日,必往龙亭赴约。那几天这一带对头正因当地官府巴结厂卫,在此赏雪饮酒,接连三次,他又胆大,难免相遇,非出事不可,总算运气,自他走后我们又布下好些疑阵,今已无事。我知你虽然聪明向上,为人诚毅,但你家中贫苦,难免小气,不知度量如何,今早故意来此相试,想不到你对自己那等刻苦,对人如此忠厚,实在难得。你师父走时所留的信虽然今日才交,累你多喝了一二十天的西北风。你为人心性已全看出,于你颇有益处。等你看完信再说罢。”
  姜飞一听,恩师避祸远走,暂时不能相见,好生难过。刚一接信,便认出上面字迹,与以前所拾!日书上的眉批一样,想起雪中送炭、解衣推食的恩情,不禁流下泪来。开信一看,才知那教读先生是个文武双全的侠士,真名早隐,人都称他乐游子。因其名望太大,又得罪了好些亲贵,仇敌太多。最厉害是宫廷中那般权好巨猾,一个不巧便要连累许多好人,不得不暂避凶锋。近一二年隐居土豪家中原非得已,本来早有去志。那日雪中分手,忽接良友警告,约往秦岭深山之中隐居避祸,一面准备结合人民,时机一至相机起事。因见姜飞年幼聪明,有志向上,本想收为弟子,偏巧事与愿违,连临别一面都苦无暇,特托同盟至友四师叔席泗代交此信,转达心意。并说:“目前官贪吏污,民不聊生,每一省县必有几个著名的恶绅勾通官府,欺压良民。朝廷信任权阉,无恶不作,以致民怨沸腾,盗贼蜂起。人民痛苦已达极点,不久天下必要大乱,单是读书还不能切实用,我又远去秦岭,无人教你,你母年老多病,又难远离。看信之后,可先求你师叔传授一点武艺,一面寻一好老师多认点字,照你最近数月听我所讲几本能切实用之书,用心研讨,只要用功,久而自通。你年纪还小,不可求进太急,别的话尚多,临行匆匆,也说不完,可向师叔求教,自会指点。你四师叔异人奇士,文武全才,为想救济人民,结纳同道,虽然隐迹风尘,并非真以乞讨为生;医道又好,如愿求学,将他医术得来也可救人。不过你四叔生有特性,虽经我再三求说,答应收你做一记名弟子,传一点武功根基,别的全要仗你自己虚心求教,能够对他心思,方肯传授。他又四海为家,行踪不定,我去之后他未必能多耽搁,至多在此三两月,不过明春必要他往,这短一点光阴必须用心努力才好。你年大小,不可自误良机,将来学成也无须去往秦岭寻我。一则我那地方隐在乱山之中,险阻甚多,去了也不易寻到。主人虽是我多年老友,但他世外之人,与我心志不同,我不时还要去往西南各省走动,未必能长在山。等你年纪稍长,学有成就,到时自会寻你。我信上不写明地方便由于此。”
  姜飞看完悲喜交集,忙向花子礼拜,口喊“师父”。花子笑道:“快些起来,你家住在此,被庙中贼秃看见,又惊俗人耳目,可先回家等我,和你母亲说好,好在你母子共只两间小房,无人同居。今夜我来寻你,再作长谈,这身棉袄裤我拿去送与苦人好了。”姜飞见他双目神光炯炯,不怒而威,说出话来直截了当,不容违背,料知不愿外人听去。刚一应诺,席泗忽然低声催走,故意笑道:“你这小孩带的东西我已吃掉,你和我吵有什用处,谁叫你自己走开,我还当是好心送我的呢。再如絮聒,连这几本破书我也不还你了。”姜飞回头一看,庙中两个酒肉和尚正走出来,知他用意,故意答道:
  “你这人好不讲理,书包还我,我买来过年的东西也不要了。”说罢假装赌气,拿了书包便往回走。到了下面湖堤,回顾席泗正与和尚争吵。和尚说席泗污了他的庙墙,必有虱子遗留,逼着席泗打扫干净,否则送往县衙枷起。席泗哈哈笑道:“你们这班贼秃驴不守清规,好吃懒做,因见此时无什香客游人,从上到下到处冰雪污秽,也不打扫,穷爷不过借了你不满七尺之地,便想叫我把这几十层台阶连同湖堤为你打扫干净么,简直是瞎了眼睛做梦呢!”和尚听他反口骂人,同声怒喝,立有许多僧徒相继赶出。和尚便说:“这花子污秽禅林清静之地,偷那小孩的年货果饼,是个恶丐匪人。”吩咐僧徒绑送官府枷打,活活饿死,并令将那小孩迫回作证。说时,早有两个精强力壮、神态蛮野的恶僧上前。刚一伸手,便失声惊叫,退了下来,甩手呼痛。别的和尚还不知道厉害,一拥齐上,有的并往庙中取出棍棒上前乱打。席泗也不理睬,口中仍旧笑骂不已,也不还手招架。晃眼之间,是打人的全受了伤。
  为首恶僧看出不妙,连呼“反了,这贼叫花会妖法,快叫地保官差送官究办!”另一和尚便追了下来,对姜飞道:“这乞丐是贼,他把你东西偷掉,我去报官,你不要走。”姜飞见众恶僧围攻席泗,早已愤急,闻言气道:“他又不是偷你们的,你们多少人打一个,我没有那么大的工夫。”恶僧怒喝:“你这小孩怎不知好歹,只要敢走,你便是他同党小贼,送到衙门叫你吃罪不起,乖乖上去等候,包你能将偷去的东西迫还,你走就吃苦了。”说罢伸手就拉。姜飞被人抓住,年小力弱,又挣不脱,正气得乱跳,说:“再不放手,差人到来,就说你们无缘无故多少人打他一个。”恶僧大怒,伸手一掌,姜飞刚往旁躲,猛觉急风飒然,唷呀一声,对面恶僧手已松开,立在原处不能转动。
  原来席泗已由上纵落,不知用什方法将恶僧定住,不言不动。再看上面僧徒已倒了一大片,好生惊喜,刚要开口,席泗已使眼色止住,怒喝:“你这小鬼想代秃驴作干证,说我是贼么?不看你年小,我便将你抓死,还不快滚!好容易一顿夜酒有了着落,你偏在此讨厌,就活不成了。”话未说完,上面又有一个肥头大耳、穿得极好的中年和尚一路摇手乱喊:“不要动手,有话好说!”喘吁吁跑了下来。姜飞认出庙中方丈法光,知其平日勾结官绅,颇有势力。又见席泗厉声怒骂,装得其势汹汹,闻言会意,只得故意咕哝着说:“连和尚带花子都不讲理,欺我小孩,我找人评理去。”边说边往回走,耳听法光在后高呼:“小孩回来,你到街上去寻那专治外伤的邢武师,请他带点药来,少时给你跑路钱。”姜飞装不听见,仍往前走,耳听席泗哈哈笑道:“你想叫那小孩寻那卖膏药的小邢来报仇么?有话明说,不必费事,我自到你庙中等候,还有两个未动手的还能跑路,只管寻人好了。”法光急得连声分辩,重又大声疾呼,说:“那小孩不要去寻邢武师了,省得这位穷爷多心!”姜飞回顾,法光已陪着席泗走去。先制倒的和尚也能走动,看神气似要跟来,被法光喊住,一同往上走去:因是寒冬岁暮,下面湖边虽有几家居民,相隔尚远,事情又完得快,多未惊动,只有三四人从远处看见,赶来探问,遇见姜飞,告以有一穷人在庙前晒太阳,和尚说他脏了地方,罚令打扫冰雪,争吵了一阵,穷人寡不敌众,已被迫答应。众人均知庙中和尚强横,闻言不平,咒骂了几句,便各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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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深林遇敌
 
  姜飞回到家中,方想起自己住处未对席泗说。虽有来过之言,不知是否他的本人。
  又恐和尚人多势盛,被其暗算,便把前事经;过告知母亲。姜母闻言流泪道:“我儿你不知道,你爹那年便是为了一句闲话,被一恶人捉去吊打了一顿,回家不久便自气死。
  无奈对头是大绅士,有财有势,家中恶奴连佃工有好几百人,和你偷听读书的那一家是亲戚,有名的城内外文武两阎王,龙亭和尚便是他们一党,因你年幼无知,惟恐走口闯祸,未对你说。你恩师命你习武大有道理。你娘年老多病,风中之烛,难得有此异人为师,真乃幸事。就是仇人势力太大,无法报仇。将来你孤身一人,有了本领便不至于受人欺侮,岂不也好?何况连文带武一齐学呢。”姜飞闻言悲哭,再三盘问仇人姓名,姜母说:“大来自知,现在还不到时候。那仇人田产甚多,老家是在湖甫,本是两地往来,近年讨了第八房小老婆,妻妾争宠,每日吵闹,这才分开居住,自带最宠爱的两个回转原籍,你便知道也无用处。你娘如能多活几年,等你长大再好没有。听说此人从三十几岁便在本地辞官不做,仗着财势当了大绅士,被他打杀的佃户苦人,连同霸占人家妻女,算计起来受害的何止百家!你爹被害那年他已年老,没有昔年性暴,否则当时便被打死,连想回家得一整尸都办不到了。这许多的血债早晚必有报应,我如早死必有准备,你只用功读书习武,到时再说,悲苦气愤有何用处?”姜飞想起方才被和尚抓住挣扎不脱,空自气忿,尚且无可奈何,何况仇人那样财势,由此激动,立志文武兼习不提。
  母子二人因席泗夜间要来,凑巧月初得了几十两银子,第一次过到这样肥年,又设有一个年货摊,东西现成,知道来客喜饮,先办了一小坛好酒和四样酒菜,准备敬客待师。母子二人跟着打个牙祭,也吃一顿好的。到了夜里,姜飞想起席泗爱吃烧鸡,想去买它两只肥的,明日便是除夕,虽然年景荒乱,开封省会所在之地,五方杂处,官绅甚多,离城十里乡村之中只管民生疾苦,家无余粮,四野哀鸿,朝不保夕,城内仍是商贾云集,热闹非常,一片繁华气象。加以残年将尽,官绅商民备办年景,互相馈送礼物,车马行人往来如梭,终宵不绝。姜家离大街近,上灯不久正是六街灯火灿如繁星,市声洋洋,人语喧哗最热闹的时候,姜氏母子平日俭省,因料席泗半夜才来,想借陪客吃顿好的。母子二人随便吃了一点冷馍,想等夜来陪客,均未吃饱。
  姜飞拿了几百铜钱走到鸡店,见那烧鸡刚有八九只新制好的由店伙端出,买了两只,看见还有好些肫肝,想起母亲最喜此物,近来有了点钱仍不舍吃,自己每买一次回去敬母,必要说上几句,难得这样新鲜,又是年终,方才不曾吃饱,老师也不知何时才来,刚买了两副回走,忽听身侧不远有两外方人口音低声争论。一个说道:“据我想,会这样点穴法的,除却关中那几个对头,只当年席老四有此本领,身材又高,不是他是谁?”
  姜飞闻言便留了心,回头一看,两人年约四十来岁,看去十分强健,也买了两只肥鸡,在人丛中边走边说,有好些话都听不懂,便装同路,跟在后面偷听。另一人道:“你说这话我想未必,我和这厮不见面虽快十年,但他性情为人我都知道。虽然听说他自从得罪九千岁,将家财散去,独身出走,以他为人,就是隐迹风尘也不会变成花子;何况他那高的本领,好些同党均是能手,怎会断去一条手臂无人知道?天下貌相身材相同的人甚多,风尘中的异人也不容易识透,这厮也许有点来历。如说席泗,好些不近情理。法光秃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必是仗势欺人,碰了钉子,想引我们为他报仇。那日又听我们无意之中说起这几个查访多年没有寻到的要犯,知道最厉害的那一个眉有朱痣,还有好些奇怪地方,无法作假。此人身材瘦长,目光颇亮,与我们所说席泗貌相相同,打算公报私仇。我们这些年来杀了不少人,结怨太多。武当派中不少能手隐迹风尘,好些都是极好医道。人家行医救人,并不多事,何苦无故结怨?便是席泗多年不见,也无人提起,事情已冷下来,能够混过岂不也好?照你所说,只顾贪功,也不想想对头有多厉害。
  我们本是请假回家过年,又未奉命捉人,放着肥年不过,偏去多事。真是此人还好,万一又和那年一样,把武当派一个刚下山的门人误当敌党,动起手来,不是有人出头讲和,几乎惹出大事,送了许多人的性命,双方成了不解之仇,岂不冤枉?”前人又说:“龙亭打人的花子形迹可疑,无论如何也要探出一点底细。就是我们不轻动手,既有这样怪人,也应有个准备。万一真是席泗重又出现,这厮行踪飘忽,本领惊人,稍微疏忽便吃他的大亏,如何置之不问?”
  姜飞听出那两人是恩师、师父的仇敌,虽知席泗已将全庙恶僧制服,人已离开,免去悬念;但这两人明是权阉手下爪牙,官私两面势力均大,师父还不知道。心中忧急,还想尾随偷听,猛觉一物飞来,打在头上,但是不痛,落到手里一看,乃是半个鸡盹肝。
  目光到处,瞥见席泗正立街树之下向己微笑,摇手示意,前面两人已先走过。相隔两三丈,人立暗处,虽有店家灯火,并未看出,忙赶过去。席泗将手一指,似令回家等候,还未走近,已闪人人丛之中,一晃不见,只得回转家内。心想席泗不久必来,到家便将桌椅安好,把酒烫上。等到三更将尽,人还未来。正觉腹饥,檐前忽有黑影飞堕,定睛一看,正是席泗。接到里面,母子二人礼见之后便请落座。席泗苦笑道:“事情真不凑巧,好在你年纪尚小,先扎根基,等我日后再来教吧。”姜飞问故,席泗说:“我本意传你武功,过了明春再走。不料龙亭那班秃驴实在可恶,我不合轻用点穴法,以致被人识破。我虽不怕,如知我们往来,你母子必受连累,为此不能久停,至多教过正月十五。
  今夜你所见那两个对头没有将党羽大举引来以前我便要起身了。少时吃完我先传你一点口诀,由明日起我去城外一个老农民家内暂住。我曾帮过此人的忙,那家老夫妇二人和一寡媳、一个孙儿决不致走口。你最好明早便去他家居住。他那房后是一土崖,地势偏僻,离城才七八里。每日天快明前我来传你武功,有这半月工夫,先将扎根基的口诀学会,照此勤习,有上两三年,出手对敌虽然不行,体力却极健强。等我和你师父不论何人再一见面,传了手法,便非常人所能抵敌了。教书的老师我也为你寻到,离那农家不远,你也无须天天去,每隔两日去学一次。照你师父所说读书之法自有进境。好在你母子有这几十两银子足可度用,我不再为你想法了。”姜氏母子连声谢诺。席泗酒量甚洪,吃完天已四鼓,席泗笑道:“今夜为两狗奴耽搁,来得太晚。幸是冬天,离亮还有一些时候,等我说完也差不多了。”随传内家口诀,姜飞一一紧记。席泗教完又复了一遍,笑说:“那两个奴才正在寻我踪迹,还不晓得我在这里,忙了一夜,此时想已回去,我回到城外正好。”说罢起身。
  次日除夕,姜飞连年也不要过,便往城外求教,对人说被亲戚接去。席泗每日均往老农家中指教,因爱姜飞质美好学,格外尽心指点。过了二十,风声越紧,方始起身。
  行时对姜飞说:“我今此去和你师父一样,至少也要两三年才回。你母于孤弱无依,住在城内做一小本营生尚不至于受人欺凌。你娘想要买田耕种原是好事,但是目前官贪吏酷,每一乡村均有土豪恶人,你孤儿寡母必难安身。以我之见,最好住在城里度过这两三年。等我和你师父来了再打主意,省得被人欺负。”姜飞那日夜里便看出席泗是只独手,另一手连时断去,几次想问,均因姜母事前嘱咐,没敢开口。闻言正在应诺。忽见席泗说完前言微微叹息,目光看着那条断臂,似有愤慨之容,忍不住问道:“师父这……”话到口边,想起母亲之言,又复止住。席泗似已觉察,笑道:“徒儿想问我这手是怎样断的么?此事说来话长,将来再和你说罢。明日一早我便起身,你那教书的老师我己托主人领你前去,我不便再出面了。过了三年,我和你恩师如其不来,千万不可往寻。到时我两人就是不来,也必有人送信与你。如找不到你母子,便留口信在这主人家中。由第三年起,每日可到这里来一两次。好在离你学堂颇近,往返甚便。昨日听说对头已派了许多党羽来此,因中移花接木之计,尚不知我本来面目。我断手之事是在南疆深山之中,他们又不知道,此来还是寻你恩师为主,我只附带文章。不走本来无妨,但恐引起别的枝节。你年虽小,颇有志气,更有至性。照我所传扎好根基,将来必有成就,好自为之。我还要往寻一人,明早便不与你相见了。”姜飞因这位师父虽然性情较刚,常时受罚,但是诚恳爱护,无微不至,心中感激,好生依恋。两次请问去处,想要送行,明早再见一面,席泗执意不允。快要出门,回身笑说:“徒儿不要难过,你那恩师不论本领为人、文才武功均比我好得多,他对你十分着重,三年之内定来寻你。你家离相国寺近,那里常有我们门人后辈踪迹,闲来无事不妨去往走动。以后如有人来,我们必令寻你,你只看见来人身边带有一根上面烧有双剑图记的竹牌便非外人,无论什事均可请其相助。”说罢,又将竹牌上面图记形式和暗号告知,方始走去。
  姜飞先到家中和乃母聚了数日,便由老农引往上学。事前早已说好,先是三日一往听讲,教些生书。塾师是一饱学老秀才,年已六十多岁,家况清贫,姜母早想买些田种,又见塾师韩秀才为人忠厚,因爱姜飞聪明用功,教得十分用心。常说三日一读进境尚慢,能够每日上学成就更易。姜母毕竟妇人之见,不知乃子所学并非高头讲章,既想儿子求一功名,又因以前原是农家,不愿在城中居住,想买几亩田种,不听席泗行时之言,第二年夏收过后便买了八九亩地亲自耕种。姜飞此时勤于用功,劝了两次,母亲不听,说:
  “我们原是种田人家,你年尚小,也应先学起来,万一功名无分,种田也可度日,免得将来没有职业。”姜飞因奉师命,有好些话不便禀告,知道母亲想他成名,不敢违抗,因见所买的田离塾甚近,省得日常往来奔走,三日一次韩老师也不愿意,只得应了。每日读书习武之外便帮老娘种田。母子二人日子过得甚好,又养了几条猪和十几只肥鸡,体力也更强健起来。因见老师穷苦,村童都是穷人之子,束俯甚少,一家老少三口度日艰难,便和母亲说好奉养先生全家。本来不愿人知,不料先生是个书呆子,感激他母子义气,逢人便夸,以致惹出事来。
  明末绅权与科名最重。韩老师是个秀才,本不至于这等穷苦,只为人大忠厚,非义不取,不愿管人闲事,以致无人请教,人也忘却他是一个秀才,有时反受欺侮,年又大老,不似别的秀才横行不法,地方上人对他害怕。姜母又太心急,人都知她穷苦无依,忽然买了几亩好田,盖屋养猪,供给先生全家,互相传说,引起村中坏人注意,始而借题勒索敲诈,仗势欺凌,常时伤财受气。后被韩老师知道,约了学中秀才出头做主,说姜家孤儿寡母,无故受上豪恶人欺凌,要递公禀,那班地方上坏人见老头子动了真火,当时不敢抗拒,忙托人说好话,从此不再寻他母子扰闹。韩老师人已约好,索性告到当宫,在众秀才公忿之下将那恶人惩治一下,众小也许由此敛迹,偏是面善心慈,禁不起儿句好话一骗,姜母又想息事宁人,所作公禀并未递出。韩秀才只凭一点老面子出头约人,事完没有请客,也未告知姜氏母子。那些包揽词讼、专喜无事生风的学中秀才本已不大高兴,群小和村中土豪再一挑拨,说姜氏母子去年发了横财,韩老师平日得了不少好处。这次姜家原有厚礼,均被他一人吞没,闹得这些出头的人全都恨在心里。韩老师虽成孤立,群小上次几乎吃他大亏,暂时本还不敢公然侵害。事有凑巧,群小当中为首的是一小土豪,平日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第二年春天,因为乃父觅地安葬,听一地师之言,说他家原有坟地极好,但被姜家的田破了风水,知道随便强占决办不到,又是上等好田,不舍出那高价。地师偏说得那么好法,只要将田得到,把姜家的房拆去,葬后三年便要大富大贵;否则龙脉已断,将来还有祸事。心中不舍,于是想下毒计。乘着雨后泥泞,韩老师由村中饮宴归来,命人埋伏在旁,将其推入湖里淹死。过了一月,又命几个同党前往放火。姜氏母子几乎送命。后知土豪所为,往求别的秀才申冤,俱都不管,反说了好些刻薄话,姜母连急带气,无可如何。不久所养牛、猪忽然相继倒毙。土豪和地方上的恶人勾结官差常来欺凌,实在被逼无法,只得把田和农具贱卖,迁回城内。
  姜母乡下人,想为爱子创立家业,那三四十两银子买田买牛之外都制办了农器衣物,又建了三间小房;经此一来全都弄光,只剩一点田价和一些残余衣物,所值无多,把积蓄去了十之七八,一到城中便气成重病。姜飞年才十一,每日延医诊治,服侍病母,钱快用完,姜母忽死,心中悲愤,无可如何。幸而同居乡邻还好,帮助姜飞把所有衣物全数卖掉,连同所剩一点余银,勉强将母埋葬,由此成了孤儿。因想起师父行时之言,常去相国寺中探望有无身带竹牌的人。去了好几天,师父所说那人不曾见到,无意之中遇见几个游客,偶因问路,觉他一个小孩,对于汴梁风景名胜记得极熟,并还知道好些古迹故事,又问出是个孤儿,不由生出同情,令其引导,陪往游玩。其实汴梁虽是以前帝王之都,所有名胜如铁塔、龙亭、禹王台等有限几处多半湮没,就这几处古迹也无什出奇之处。但是到了姜飞口中,说得有条有理,听的人均觉有趣;又怜他年幼聪明,第一次便得了二三两银子,足够好几月的用度。姜飞自是欢慰,觉着这行当不差。只要遇上几个有钱好客人,得点银钱,便可过上三五月,不致耽误功课。先想多积几个再去用功,哪知这类事可遇而不可求,以后接连去了多日,一个游客也未遇到,所得的钱又因添修母坟,用去多半。只得想一主意,买了开封府志和汴京名胜录诸书仔细看过,把东西两京名胜。沿革故事全部记熟,再写一面木牌,专为游客向导,并讲古迹来历。每日去至相国寺和各客栈中兜生意。因他年纪大小,写作都还不差,人都对他发生好感。虽因心高性做,无故不肯受人恩惠。每当春秋佳日,也常遇到一些游客令作向导,谈得投机,给钱也不在少。每月所得本有裕余,偏生天生侠肠,得钱一多常喜周济贫苦,往往舍己从人,分文皆无。幸而同居的人见他那点年纪如此用功,待人又极谦和厚道,个个喜爱,许其寄食,有钱公摊,也不多要他的,无钱也不计较。姜飞不肯白吃,每次得钱总是加倍奉还,信用极好,居然度了两年。
  因知春秋两季游客较多,夏冬之间虽然较少,但想恩师分别三年,始终不见人来,连往老农家中打听也无信息。日前老农丧妻,自己倾囊相助,钱已用光,白吃邻居已有多日,天气大热,许久不曾开张。明日中元庙会,去年便是庙会前一天遇到两个好客人,得了两许银子,何不撞撞运气?乘着早凉,前往一试,就便看看可有师父派来的人。因是以此为生,人又聪明,日子一久有了经历,外乡来人一望而知。看人专看气度,不论穿得好坏,知道凡是欢喜游山选胜的人衣服多半朴素。正在树下留神察看,暗想心事,忽见沈鸿走来买烧饼吃。刚看出那是一个外方人,但非有钱主顾。那面木牌寄存在一个说评书的那里,主人未来,心想这人虽不是有大油水,这样清早便来逛庙,又不烧香,明是外路游客,反正少得比不得好,何不上前探个口气?还未走过,沈鸿已招手相唤,双方一谈,才知对方误把他当成初学乞讨的贫儿,想要周济,心中失望,方自推谢,并说来意和自己所操职业。沈鸿见他不受周济,年纪虽小,谈吐不俗,越发喜爱。问知常来庙中为人向导,便向他打听独手丐的踪迹。姜飞先当对方是个寻常游客,没有注意。
  一听说要寻一位身材瘦长、目光极亮、断了半截手臂的花子,心中一惊,先不答话。回顾阳光已高,各处摊篷均已支起。附近买食物早点的人越来越多,对方心意难测,当人不便说话,想了想答道:“你说那样残废叫花相国寺中有二十多个,不知是谁。这里人多,不要耽误人家生意,客人吃完,同我去往后殿无人之处再谈。”沈鸿人本聪明,见姜飞虽然年幼,相貌英秀,神情好些可疑,想了一阵方始回话,又令去往无人之处细谈,钱与食物俱都不要,料知有因,忙即会账,匆匆起身。
  到了后殿石廊角上,姜飞四顾无人,便请沈鸿同坐石栏。沈鸿见他目注自己,也不开口,神态十分沉稳,似在察看自己神色,微有惊疑之容,心中不解,便把前言说了一遍,并说:“那位独手老前辈是乡亲,自己由嵩山少林寺不远千里一路寻来。”姜飞闻言越生疑心,脱口笑道:“你是湖南口音,他是关中的人,一南一北,怎会是你乡亲?”
  沈鸿闻言,才知对方认得独手丐,不知何故不肯明言。因受何昌之教,不肯明言来意,想了想答道:“小兄弟,此人是我一位师长,与我约定在此相见,不料寻他不见。你既知他是哪里人,想必相识,如蒙指点,必有酬谢。”姜飞知道把话说漏。便照师父所说先用暗语探询,身边可曾带有竹牌信符。沈鸿自然不解,姜飞仔细盘问,觉着对方不像敌党,人又文雅,像一个读书人,虽去了一点疑心,仍不敢轻易吐口,笑说:“我不要你酬谢,不过这样人此地甚多,我也认得几个。但是他们性情强暴,全是无赖,你不说明来意,寻他何事,双方是什关系,我自不便明言,免得惹出事来对你不起。你连姓名都不说,我如何回答你呢?”沈鸿因前遇何、魏二人均不肯说出独手丐的名姓,竟被姜飞问住,实在无法,只得强笑道:“我和这位老前辈共只见过一面,命我来此寻他,不曾寻见。我知他此来没有几天停留,便要往老河口去,惟恐错过,故此愁急。听老弟的口气好似与他相识。我和他分手才三两天,他本不在此,恐他昨日先到,业已起身,老弟昨天见到过他没有?”姜飞见对方词色诚恳,所说不虚,自己本在日夜盼望,好容易得到一点线索,如何错过,便说:“此人以前曾帮我母子大忙,已有三年不见。你在何处相遇,怎会不知姓名?”沈鸿无法,只得把前事说个大概。姜飞听完来意惊喜交集,便说:“独手丐是我师叔,我是他记名弟子。别时约定,至多三年必来相见,此来必是便道寻找。他老人家向无虚言,既令你寻他,又与我有约,这一二日内非来不可。我还不曾见到,我们彼此留心,互相通知好了。”
  沈鸿闻说独手丐人尚未来,心中略宽。再听姜飞说起拜师经过,好生感叹,笑说:
  “我虽年长几岁,身世悲惨和你一样,不过你比我光景更苦一点。同是孤儿,将来又是师兄弟,我们由此结为骨肉之交。我已无家可归,你也孤身一人,今日便在相国寺行礼,结为兄弟。你那破家不必要了。我身边还有一点银子,省吃俭用足够我们弟兄过个半年以上。真个用完,岳州舅父那里也可讨点接济,不问日内寻到师父与否,不妨同我一路。
  见到师父再好没有;如其错过,他老人家命我往老河口去,必有深意。我两弟兄恰巧志同道合,在未从师以前你教我扎根某的功夫,我教你读书,路上也不寂寞,你看如何?”
  姜飞早想再等一年两位师父不来,便往秦岭寻师,闻言正合心意。先还恐怕太穷,此后衣食路费均靠沈鸿不好意思,后见沈鸿词色诚恳,亲热已极,心中大为感动。听对方所说,师父口气对他十分看重,将来必是同门弟兄,也就不作客套。同时想起,师父三年前走时曾有要往老河口一行之言,恩师与武当派剑侠好些均是至交,山离老河口不远,此去必有遇合。念头一转,当时答应。沈鸿自是高兴,便同往姜家密谈了一阵,一同结拜,改了称呼。姜飞便将几件旧衣用物打成包裹,准备说走就走,并请沈鸿先移到家中同住,以免耗费,行时再把所剩破!日家具零物送与同住乡邻。先把招呼打好,推说自己常此流荡,总非了局,蒙沈大哥好心,带我去学生意,不久同行等语。一面赶往老农家中,托其照看坟墓。为防万一错过,走时并请沈鸿仍去相国寺一看,悄说:“师父对头甚多,他又不是真的叫花,也许不会在日里人群中出现走动,最好留心冷僻之处。他只要来,就不寻你也要寻我,只管放心。”说完匆匆走去。
  姜飞自与沈鸿结拜,连搬行李带吃饭已忙了大半天。为了急于寻师,又去了两次相国寺,分手时天已不早。次日庙会,各道赶会人多,庙中添了许多行贩和摊铺,许多赶庙会和抢头香的人头一两天便赶了来,午后游人愈多,拥挤喧哗,嘈成一片。秋暑正热,到处汗气熏蒸,尘雾飞扬,杂乱不堪。沈鸿见正日子还未到,每一殿台外面都有一座大炉鼎,无一处不是香火熊熊,烟气迷漫,稍近下风便呛得人透不过气来,眼张不开,银锭香烛堆积如山,成捆成束的香烛纸钱似流水一般争先恐后往火炉和石槽中投去,接连不断,一股股的黑烟带着焦香上冲霄汉。天气又热,好些香客衣服已被汗水湿透,粘在身上,看去难受已极,偏是高举香烛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兀自不肯丝毫懈怠。暗忖:这许多的香烛纸钱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怜是四郊乡村中那些无知农民,遇到这样年景荒乱、民不聊生之际,人民终岁勤劳不得一饱,平日省吃俭用血汗所得,却将它投入火中,付之一炬,晃眼成为灰烬,何等可惜!为了赶会,费时失业、破财劳神的损失还不在内。
  但是这等极端迷信正是政治不良、人民万分痛苦的反应。为了艰难困苦,日在水火之中,觉着生在暴政之下无力自拔,性又良懦,虽然怨毒已深,暂时无力与抗,以为天生苦命,好日子今世无望,于是把想尽方法求得的几个血汗钱买些香烛纸锭前来拜佛,把未来希望寄托在渺茫之中,使万分苦痛的心灵求得一点安慰,所以年景生活只管坏到极点,庙中香火反倒如此盛法。只要政治修明,男耕女织各安所业,人民劳作之余能够温饱,平日家有余财,不需要求神许愿,希望将来,便是习俗相沿也不会如此厉害。对于神佛本无所求,自然拜佛烧香之事要减少了。再有贤明官吏随时劝导,告以物力艰难,得之非易;神佛有知,本应慈悲济世,富国利民,号称正直聪明的神佛决不忍使人民血汗所得的金钱买上一点香烛纸锭向他献纳行贿便自高兴,降福免灾,焉有是理!所谓信仰,是指他的学说义理而言,此非有大学问的人不能研讨。你们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单靠烧香烧纸有何用处?个人信仰神佛并非不可,但是人生世上,不能以余力救人济世,互相亲爱,结成一气,至少也不应为了自己对神佛有了信仰便生依赖之心,靠着募化度日,不织而衣,不耕而食,消耗别人劳力所得。既是信仰坚诚,有了出世之志,便应去往深山之中自耕自食,只管念经苦修,没有家室之累,一人之力所得足能自给,就无余力助人,至少不去削剥他人,还可因此坚定心志,寻求上乘真谛,深探妙悟,求真解脱,岂不是好?只道理讲得对,不要操之过急,日子一久,人民迷信自然逐渐减少,无形中要培养好些民力。
  可见人民日子越不好过,迷信越深。为了泣血呼号告诉无门,万分无奈,只有求神拜佛,灵效虽是渺茫,还可把那悲痛的心情和未来的愿望跪在泥木所制的偶像前面尽情祝告,一吐为快。有用之财虽然用去,只管空手回家,暂时心中郁塞到底松了一些,不比去向官府求告,不是置之不理、多受好些侮辱,便是反受对头欺压。轻则伤财受气,一个不巧还要把那父母所生清白之躯被那些差役爪牙毒打一顿、关上些时,甚而家败人亡,连气也不能透一口,两下比较,要强得多。自来民为邦本,人民力量大得出奇,受害只有暂时。不过民智未开,性又善良,但有一线生机,苟延残喘,身家所在,不到万分压迫、忍无可忍决不肯轻易反抗而已。可是到了民怨沸腾,怒火中烧,一经团结,起而反抗,立时便如烈火燎原,堤防溃决,一发不可收拾,多少厉害的坚甲利兵和多大的暴力到时也似残雪之投洪炉,转眼消亡。明明双方强弱相差,那些主持暴政的帝王亲贵和手下那班贪官污吏、名臣武将竟会望风披靡、分崩离析,休想抵抗得住,连旁观的人看去都认为是奇迹。说完就完,真个再快没有。目前城市中的繁华与乡村中贫苦正反相映,决不是什么好现象。听姜飞说,他那恩师和独手丐便是胸怀大志,想要待机而动,帮助人民脱离水火。以我和他个人的私怨虽未必看得太重,但是国家之乱固然由于暴君虐民、官贪吏酷所致,要是没有那班为虎作伥、从中取利、残害人民的土豪恶霸、劣绅地主,也不致雪上加霜,使老百姓多出许多苦难危害。当此时机未至以前,将这一类恶人去掉几个,想必具有同情。
  正在寻思,忽听身旁不远有人说话,耳音颇熟,忙即回顾,乃是高矮两人,矮的一个已然穿向人丛之中,背影好似在少林时和自己作对、后又偷去箱中银子、化名唐秋的墨蝴蝶吴章,想已发现自己,业已溜去。剩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正朝自己注视,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去,人多拥挤,再者已不知去向。沈鸿自知无什本领,吴章偷银又无实据,便是遇上也无可如何。本来没有别念,又见那同党壮汉貌相狞恶,无故冷笑,好似为他而发,不由有点胆怯,也未跟踪寻去,觉着人多大热,便由人丛中挤了出来。正在东张西望,查探独手丐是否来到,绕到前面大树之下,想要稍微歇息再走回去,看姜飞回家已未,忽又听身旁有一北方口音的人冷笑道:“就是这个小子么?真要是和那厮一路,我不把他两腿砸断那才怪呢!”回头一看,正是前见壮汉。另一同伴便是吴章,相隔约有丈许光景,正朝自己指说。这时往来人多,虽未过来,神情大是不妙,知道无意之中又复巧遇对头,误认有心尾随,存了敌意。吴章本是飞贼,先打不过,况又加上一个凶恶的同党,心正着急,忽然瞥见姜飞由人丛中挤了过来,相隔三丈以外将手微招,转身就走,肋下还挟着一个布包,仿佛甚重,忙即跟踪赶去,微闻吴章说:“我想那厮有意作对,这小子是个书呆,怎会认识这样的人,也许无心巧遇,我们看清再说。”底下的话相隔已远,没有听清。因恐二贼跟来,连累姜飞,特意由人丛中绕出。先还不敢回看,快要绕到山门,方始和作贼一样东张西望,二贼已无踪形,心中略宽。正想,我是受害的人,平日只受吴章欺侮,并无仇怨,也许壮汉被他劝住,没有跟来。正在优疑,忽被人扯了一下,惊顾正是姜飞,久等不至又寻了来,未容开口人已先行,料有原故,便装不识,往外走去。
  到了山门外面一看,姜飞挟了小包在外缓步相待,见他走出,便往前走,知他虽然年幼,听口气江湖上的行径知道颇多,这两对头也许被他看出,故此不肯对面说话,心更惊疑,且喜街上人多,二贼不曾追来,便把脚步加快,由人丛中追将过去。跟着姜飞连转了几条街巷,随同到一家祠堂走进。到了里面,姜飞把小包递过,匆匆说道:“这是大哥失去的银子,师父快到,少时同去龙亭后面等他,我去看看风色就来。”说罢往外跑去,正遇看祠堂的老头走进,姜飞笑道:“这是我的堂房哥哥在此等我,回来同行,请老大爷给他一碗茶喝。我去家中拿点东西就来。”说罢走去。老头姓周,和姜飞以前是邻居,彼此相识,连声答应,便请沈鸿到他房内喝茶。沈鸿见那祠堂甚大,但已残破,院中野草甚高,老头住在厢房之内,大门已关,人颇和善,便拿钱包走进。屋中还有一个老太婆,正烧晚饭。夭已快黑,双方谈了一阵,姜飞拿了行李包裹叩门走进。原来当地离姜家甚近,为避二贼,特意绕了两条街巷。沈鸿见姜飞似有行意,方要询问,姜飞已把周老头喊出,背人谈了一阵,又向沈鸿要了一两银子与他,并将所带食物取出同食。
  背人打开银包,先取了些,二人分带身上,余银藏入衣包之内,一同交与主人存放。天已黑透,便同起身。沈鸿见他忽然移居在此,两次要问,均被止住,只说:“我家离相国寺近,大哥方才往相国寺连走了几次,无意之中被一恶贼看出,那贼恰与你那对头相识,我先不知,回时在庙前遇一乡邻,说起二贼见面时谈起有人为你和那姓吴的作对,将偷你的银子夺去,又在此地相遇等语。惟恐夜来生事,幸而他们不认得我,为防万一,想换一个地方住上两天再走。主人对我极好,别的话少时再说。”沈鸿未便再问。到了路上姜飞便自分开,去往前面引路。事前嘱咐:“专走人多之处,背着灯月,时刻留心。
  有人跟来也不要惊慌,可将脚步放慢,延宕些时,尾随在后,一同行止,和没事人一般。
  人多地方对头不会下手。到了龙亭便有救星。”
  沈鸿知独手丐要来,只把二贼目光避过,遇见师父便可无事。二人也无法交代,一路留心走去,双方相隔也只丈许远近,一直走到去往龙亭的路上。前面不远便是那条湖堤。因是热天,又当中元鬼节做佛事的时候,相国寺正开庙会。街巷人家都在外面乘凉,往来人多。龙亭地高风凉,湖中还有游船,刚黑不久,酒食征逐,笙歌四起,湖边更有两处法事,高搭席棚,钟鼓喧阗最热闹的时候。沈鸿觉着地方快到,对方不见,虽然纳凉入众,不似前段街小人多,显得杂乱。将圆明月已快升起,堤上垂杨高树临风摇曳,月光之下景甚清丽。前面龙亭高矗,红墙绿瓦,灯火灿烂,气象也颇雄伟庄严。心中一宽,便把前事忘却,少了恐惧。刚到堤上,姜飞始而边走边往回看。有时跑向前面,隐在暗处,往来路张望,立定相待。这时忽然反身迎来,见面拉手笑说:“今天月亮真好,地方比我们家中凉快得多。好在无事,你在嵩山被窃,朋友送来的五百两银子要明后天才到,落得在此乘凉,天明回去再行补睡。我已托人买了酒菜,我们爽爽快快玩他一个通宵。如非钱剩不多,只要身边多出半两银子,雇一游船,就在船上睡了。”沈鸿不知何意,方要开口,被姜飞用手紧了一紧,料有原因,只得随同说笑,往前走去。姜飞假装引路游玩,先在湖堤和龙亭一带缓步而行,忽东忽西绕了一阵,说往殿中看和尚念经,到了里面又推解手,回到外面看了一看立时赶回,暗嘱“快跟我走,由一小门绕出,去往后面树林深处”。当地已有两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幼童相待,旁边摆着一坛酒和许多酒莱食物。姜飞问知无人来过,意似惊疑,想了想,便朝两个幼童低声嘱咐了几句,每人给了钱许银子,二人便分头走去。沈鸿探头一看,一个已去前面,一个到了龙亭后面高台,坐在石栏之上乘凉,吃姜飞所分食物,不时上下张望,料知对头必已跟来。
  二童奉命往探,方要询问,姜飞已先说道:“大哥不要惊慌,虽有对头寻来,师父今夜非到不可。也许人已在此,暂时还不出面。”随说经过。原来姜飞因城外回时,刚一到家,问知沈鸿人往相国寺,忙即寻去。出门便遇一人,将他喊往无人之处,递过一个银包,说:“你师父今日黄昏后必到,因相国寺庙会人多杂乱,约在龙亭相见。你和沈鸿结拜弟兄甚好,此银便他所有,被墨蝴蝶吴章愉去。今早我与此贼途中巧遇,将他制住,代夺回来。总算此贼运气,你师父本要寻他,中途遇一友人耽搁,被我抢在前面,见他苦苦哀求,说是被穷所迫,并无杀人之念。我因久在江南,只知偷银之事,与令师匆匆一谈便自分手,不知此贼以前恶迹,只骂了他一顿,随便放掉。等你师父寻来,得知底细,人已逃走。听口气,此贼将往登封寻人,再往洛阳,不是来此,追赶不上也就罢了。我往老河口去原是便道来此,令师见银已取还,令我带来。到后正要去寻沈鸿,忽遇一友,说你这三年来用功勤敏,如何好法,昨日并和沈鸿结为兄弟,同住你家。此人久居在此,原是我们自己人。当初令师行时因想激励你的志气,那人武功有限,不知你母子不听他话,致受恶人欺凌,家败人亡。更没料到他去秦岭不久又往西南诸省游行,耽搁这久。心想,你家已能度日,忘了托他照看,前半年方托便人与他送信,也只令其暗中查探你的言行、用功与否,带信人偏又途中有事,直到上月才到,当日就走。此人原知你的身世为人,由此便留了心。你每日行止他都知道。此银本想面交沈鸿,偏生身有急事,就要离开,庙中人多杂乱,天热不愿进去,难得你二人成了弟兄,可代交付,今夜去往龙亭后面树林之中等你师父便了。”说罢走去。
  姜飞因未请教姓名,忙又上前追问,那人笑说:“我正忙着上路,问他好了。”姜飞随手指处一看,那人正是平日相识的熟人、近年代人看守方家祠堂、周老头的兄弟周云瑞,还带了两个儿子,正朝自己含笑点头。来人业已走去,上前一问,云瑞笑说:
  “此时快要黄昏,你师父不久即至,还不赶快买点酒菜接风。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早晚知道,忙他作什。”周家二子本是平日交好的小弟兄,庙中拥挤,寻人不易,闻言不便多问,便从银包中取了一点散银,托云瑞代买酒食,由周家二子送往龙亭等候,由往庙中寻人。刚一挤进山门,便遇同住乡邻,说:“方才庙中遇到两个北方人,一个姓吴,一个姓王。说有一人将姓吴的银子夺去,起因为了一个名叫沈鸿的书呆子,不料方才又与沈鸿庙中相遇。那抢他银子的人又说要将银子送还沈鸿,不知对头是否也在此地,约姓王的一同尾随,将银夺回报仇。”因听姜飞说过沈鸿被偷之事,名姓相同,令告沈鸿留心。姜飞先因急于寻人,忙将银包放回家中,再说同住人多,也不谨慎,虽听送银人说布包已然换过,终不放心带在身旁。等将沈鸿寻到,二贼也立在一旁,内一矮的正与沈鸿所说墨蝴蝶貌相相同,不敢上前,随将沈鸿引出。因恐二贼跟来,绕往周老头家中暂避,先在路上留心察看,未见二贼踪影。刚上湖堤不远,偶一回顾,发现二贼也在后面,并还添了一个同党。看神气好似乘凉游湖而来,各穿着一身单短衣,手里拿着蒲扇,连兵器也未带,其心难测。三次巧遇,幸而走在前面,否则更非疑心不可。因防师父未来,这类盗贼俱都贪财,想将他稳住再说,忙即回身,编了几句话,故作不知,使其听去,再和沈鸿同游,想多挨一点时候,避开他的目光,抽空赶往树林之中。就是师父未来,也可隐藏起来,偶一回顾,三贼业已尾随身后,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说笑,心更发慌,连用了许多心计方使闪开,避入林内。暗嘱两小兄弟照他所说假装寻人,向三贼请问,假说沈鸿由庙后绕往前面,说是回家,中途走散,问可看见,设词将其引开;一个在外望见,二贼一来立发暗号,仗着路熟,以便逃避。满拟师父黄昏前后必到,天黑已久,不知何故未来。那三贼中姓王的壮汉今春曾来相国寺中卖艺,硬功极好,身上刀斫不入,照自己的眼光已打不过,况又加上一个飞贼和另一同党,故此必须留意等语。
  “沈鸿虽知独手丐准来,心中高兴,不料同时又遇三贼,形势如此严重,惊喜交集,心甚忧疑。姜飞劝道:“那年我听恩师讲说,人当危难之中,无论形势多么凶险,第一是要镇静,不可慌乱。如能临事镇定,从容应付,该受十成害,至多也只受了四五成,稍微长于应变,便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这里地势偏僻,向无人来,我又设下疑兵之计,对头决寻不到。”话未说完,忽听林外殿台上幼童微微惊呼了一声,姜飞喊声“不好,我看看去!”二人刚同起立,便听前面脚步响动,料有人来,方想闪避,已自无及,抬头一看,正是那姓王的壮汉和一同党,见面便怒喝道:“小畜生敢动,乖乖听我招呼,不许开口!”壮汉随向二人低喝:“你这小狗人小鬼大,怎能瞒得过我!你们住在一起,太爷早已知道。白天相国寺内相见,被你们溜掉,虽然人多拥挤,一半也是太爷听朋友说书呆子不会与那对头相识,看出他身边带银不多,又知道住的地方,无论何时手到拿来,故未寻找。夜来寻到你们狗窝,才知搬走,只说连夜起身,不料方才龙亭途中巧遇。
  你们既是心虚胆小,走在路上分成一前一后,怎又出来作什?被时路上人多,没寻你们晦气。可恨你这小狗明知逃不脱,还累太爷们跟你上下绕走了许多冤枉路,差一点又被滑脱。你这小狗以为几句鬼话便可将我稳住,却不想想太爷眼里不揉沙子。你二人脚后带起来的尘土,身边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书呆子所带三百多两银子早被我朋友拿去。
  一个外乡人刚到此地,怎么还有许多?乖乖先将你们身上所有献出,再把家中所藏的一多半全数奉上,还可饶你活命;否则,你们和我对头一党,太爷向来杀人不眨眼,你这两个小狗就活不成了。话已说明,还不取出,莫非还要太爷动手不成?”未一句话刚一出口,姜飞早已怒火填膺,知道这类狗贼心凶手毒。这三年来师父虽未传授手法解数,但是仗着苦练,气力已大出好多倍,又在相国寺中看人打拳学了一些,虽未和人对敌,但是身轻力大,一纵就是两三丈,寻常砖石一掌就碎,一个打一个自信还能应付。就打不过,逃走必可有望。年轻气盛,也忘了沈鸿武功不行,闻言先不回答,只在暗中盘算,贼党还有一个飞贼墨蝴蝶不知何故没有跟来,也许伏在林外。这姓王的大汉最是可恶。
  如能一下打倒,或是逃出喊人,此时前而人多,也许可以脱险。本来还想支吾几句,一见敌人快要动手,越发情急,假装想逃,口说“大哥,我喊人去。”纵身便跑。二贼虽然强横,知道龙亭后面一带荒凉冷静,向无人踪,可以为所欲为。先因吴章胆寒,说沈鸿身无分文,既有许多银子,路上所遇对头定与一路,劝令仔细,人也借故伏在林外,不肯同进。初上来时原有一点戒心,及见林中只此二人对坐,月光照处神态惶急,虽然放心大胆,想将二人身边银子抢去,再行拷问余银藏处,同往盗取,忽见姜飞逃走,知前面人多,相隔又不太远,作贼心虚,未免情急,不约而同低声怒喝,相继追去。
  那一带原是林中一片空地,树木较稀。姜飞以前常来游行,地理极熟。二贼自差得多,做梦也未想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会是那么身轻力大,手硬如钢。便是姜飞,照着师傅苦练了两三年,平日对人谦和,未出过手,也不知道本领多高,情急拼命,上来便用全力,人又生得矮小,看去毫不起眼。那壮汉王老虎也是平日凶横太甚,奸淫偷盗无所不为,该当遭报,一心防备姜飞逃走,正往前面急追。姜飞早已暗中运足气力,看好地势,准备一击不中立时穿林而逃。刚想起沈鸿可虑,回顾二贼同时追来,心中一喜,身子一闪,便到了一株大树后面。王老虎望见前面有着好几株大树,光景黑暗,姜飞脚步又快,人已穿入黑暗之中,方在怒喝:“小狗快滚回来,你逃不脱,明日相国寺遇上把你抓死。”话未说完,急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箭一般由身旁树后黑影中蹿将出来。
  人刚跑过了头,骤出不意,想避无及,被姜飞猛然蹿出,照准腰问用力一拳,底下又是一腿。王老虎虽在绿林多年,颇有一点武功,但禁不住内家真力;姜飞身法又极灵巧,事前通没一丝防备,这一拳一脚受伤实在不轻,又当跑得正急之时,势子还未收住,已挨了两下重的。当时只觉敌人的小拳头比铁还硬,恰巧又打在腰眼左近肋骨之上,正是武家不易练到的地方。当时肋骨便被打碎了一些,底下一脚恰巧又踹在腿弯之上,便是铁汉也是难当。一声怒吼,连手也朱出,便自跌倒在地,痛得心抖,立不起来。
  另一贼本来追在后面,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书呆子,如被逃走岂不也糟?刚一转身想擒沈鸿,闻声惊顾,见同党被小孩打倒,重又惊怒回扑,急切间也没想到对头人小厉害。
  姜飞出手得胜,觉着敌人看去高大强壮,原来并无用处,毫不经打,精神立时大振,因料师父早晚要来,三年前曾与和尚结怨,本心不愿人知,惟恐壮汉起立,以一敌二要难得多,不等缓气,刚用力朝背上补了一拳,痛得王老虎两眼乌黑,两太阳直冒金星,口里发咸,方在急喊“小爷饶命!”同来贼党已自赶回。一见小孩踢人,王老虎平日那么凶横,竟会被他打倒,口中讨饶,这才觉着厉害,心惊情虚,呆得一呆,未容开口。姜飞瞥见贼党回扑,沈鸿手持银子,似恐自己受害,也正追来,心想,大哥无什本领,另外还有一个飞贼墨蝴蝶,此事急不如快,一言不发,照着平日所学花拳,纵身上前,上面小拳头一晃,底下便是一脚。姜飞有了三年内功根底,禀赋太好,身轻力大,虽未得到师传手法解数,因是人小聪明,手疾眼快,无形中占了许多便宜,自己却不知道。那贼虽是一个著名的勇金刚陶三奎,又打得一手好铁莲子,使得一双好板斧,兵器未带出来,拳脚并不甚高,又为敌人先声所夺。再见沈鸿追来,虽听说是书呆子,到底不知深浅。那小孩起初也说无用,此时便是榜样,未免有些发慌。一见拳到,左手一挡,右手便抓,不料姜飞手脚并用,自知人小,身又离地,恐被抓上,所学解数不多,又是花拳花脚,心里一急,手已撤回,惟恐被人抓中,百忙中改用平日斫砖之法,一掌朝敌人右手反斫上去。
  三奎虽知敌人不弱,还是有点欺小,又见他手法散漫,想要硬抓,始终没想到敌人手脚如此厉害。等到这一掌横斫上来,好似被人用钢铁重物猛斫了一下,当时骨痛欲裂,右臂全麻,几乎抬不起来。身刚一晃,姜飞下面一腿也自踢到,总算闪避得快,只沾上一点大腿,没有受伤。这一惊真非小可,忙即纵将出去,忍着臂痛还想动手,口中低哨,想将吴章引来相助,姜飞已跟踪赶到,举拳便打,只得独手招架。这才看出小孩拳脚不精,手和钢铁一样,不能硬敌,右臂奇痛,用个虚势尚是勉强,许多吃亏,时候一久必非对手;王老虎受伤大重,已立不起来;更恐惊动游人,只得卖一破绽,纵身便逃。刚想起身边还有几粒铁莲子,匆匆取出,待要朝后打去。姜飞相隔已近,不知敌人身有暗器,百发百中,本来危急万分,不死必伤,幸而沈鸿由后追来,先是自知力弱,胆小害怕,心想我和三贼无仇无怨,前面人多,多半谋财,不会害命,惟恐姜飞被贼追上,不舍银子,送了性命,取银追来,忽见连败二贼,心正惊喜,瞥见贼党往回逃来,手伸腰间取物,沈鸿虽无本领,前在少林寺曾见同门背了师长互练暗器,自己并还拾了两只旧镖背人学样,暗中练习,知道取发手法,料其想用暗器去打姜飞,心里一急,便将手中一锭五两来重的银子照准敌人的手打去。那贼惊慌忙乱中忘了旁边还有一个敌人;沈鸿先前不曾出手,并还急喊:“有话好说,不要动手!”要想追来,见双方对敌,方始站在一旁观战,由不得多了疏忽。等到觉着,已被打中手腕。三奎素来手快,虽然挨了一下,手腕几乎打折,铁莲子已先发了出去,只是手法不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同时发动,陶三奎手腕受伤,负痛急叫还未出口,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忽听哈哈一笑,一条人影猛由斜刺里飞将过来。姜飞首被抱住,离地而起,纵往一旁,那两粒铁莲子自然全数打空。沈鸿目光到处,看出来人正是独手丐,刚把姜飞放落,手朝贼党微微一扬,忽又停住。贼党双手受伤,唷呀一声急叫,正想穿林而逃,人影一晃,一阵急风由身旁飘过,耳听姜飞急喊“师父!”再看独手丐已到了前面,将贼党去路挡住。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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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五阴手
 
  前文沈鸿、姜飞去往龙亭寻独手丐席泗赴约,不料途遇墨蝴蝶吴章、勇金刚陶三奎和王老虎三个贼党暗中跟来。姜飞看出不妙,引了沈鸿上下绕越,掩到庙后树林之中,久候独手丐不至,贼党又在外面搜寻,心正愁急,忽听林外守望的幼童惊呼,方料不妙,陶、王二贼忽然赶到,想要行凶,夺银伤人。幸而姜飞灵巧机智,又练过三年苦功,解数虽然不会,内家功夫已有根底,身轻力大,手坚如钢,因未和人动手试过,自己却不知道,恐伤沈鸿,一时情急,穿林而逃,想将二贼引开。等到陶、王二贼随后追来,仗着身快手快,地理甚熟,掩向树后,由暗影中突然纵起,两拳一脚先将王老虎打倒在地,又乘敌人情虚,冷不防飞身一掌,将陶贼右腕斫伤。陶三奎虽是惯贼大盗,颇有武功,偏为姜飞先声所夺,不知深浅,反被闹个手忙脚乱,怒火头上刚将身边铁莲子发出,不料沈鸿在旁,看出敌人要发暗器,忙将手中一锭银子当暗器发出,陶贼手被打中,自然没了准头。另一面姜飞正在追敌,因知贼党厉害,得胜由于侥幸,并非真有本领,外面还有一个墨蝴蝶更是厉害,也是情虚着急,恨不能一下便将那贼打倒,脚底跑得飞快,追得正急,前面敌人倏地回身,把手一扬,心方一动,就这双方同时发动、时机瞬息之际,忽听哈哈一笑,跟着呼的一声,敌人所发两点寒星忽然中途一折,往斜刺里飞落,同时一条黑影横飞过来,一把便将姜飞抄起,纵向一旁。沈鸿看出来人正是连日苦寻未见的独手丐席泗,心方惊喜;另一面陶贼双手受伤,又见强敌飞落,唷呀一声转身就逃。
  沈鸿还未看清,耳听姜飞急喊“师父”,面前人影一阵急风已由身前飘过。再看席泗已落在陶贼面前,又是一声哈哈,陶贼似知厉害,急喊得一声“四太爷饶命!”人已跪伏在地。席泗手刚一伸,陶贼便杀猪也似哭喊起来。席泗骂得一声“狗贼”,手再一点便没了声息,单手一把抓起,拎将起来,将二贼放在一起,转身便走。
  姜、沈二人忙急赶上,口喊“师父”,未及行礼,席泗回顾笑说:“你们不要忙,我把那一个狗贼抓来再说。”话未说完,周家两小兄弟忽然急匆匆跑进,两下差不多撞个满怀。席泗停步问道:“那狗强盗逃走了么?”大的一个答道:“你刚将他点倒,放在殿台下面,刚一转身,庙场卖膏药的刑二忽由树林旁边跑出,怕他打我没有敢喊。幸而先并不知解法,连拍带捏了好几处,人都未动。后听低声说了几句,狗强盗也未开口,不知怎的竟会被他解了穴道,便同逃走。狗贼好似痛极,还叫了半声,被刑二将嘴按住,逃得甚急。因四太爷方才不许开口惊动外人,没有喊你。等我赶到下面,我兄弟正由前面赶来,他说并未遇见有人逃过,这条路无人往来,这好月亮,眼前的事竟未看见,真个奇怪。”姜飞惊道:“那卖膏药的和庙中和尚是一党,再加上一个墨蝴蝶,莫要走漏师父机密,我们快追他回来!”席泗笑道:“庙前人多,如何下手?二贼知我厉害。决不敢在此停留。也是我一时大意,只知贼党共有三人,没想到平日假作卖拳、实是黑贼的刑、与秃驴法光是一党,今夜三贼也与相识,方才三贼尾随你们,曾往秃驴殿房中去了一次,照此情势,三贼尾随想害你们,秃驴必已知道,只不知我会在此。也许刑二想要分肥,又料你两弟兄有点来历,掩在一旁偷看,见狗贼被我点倒,赶进林内乘机下手。
  我因淫贼墨蝴蝶作恶太多,想多给他吃一点苦头,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此。又恐你们吃亏,并想试试你们胆力,随便把狗贼气穴闭住,未点死穴,放在台下暗影之中,匆匆赶来,一时大意,被他同党救走。此时还有二贼不曾打发,秃驴想已得信,再往追贼难免生出枝节。好在我既安心除这狗贼,不怕他逃上天去,无须忙此一时。开封城内就有几个阉党,均是废物。秃驴知我的来历,决不敢当时发难,甚或先自避开都在意中。前往通风的人不等赶到,我们己早走开。我先发落这两个狗强盗再打主意罢。”
  这时陶贼已被点了哑穴,王贼想挣起逃走,见此情势,认出来人正是绿林中闻名丧胆的那位魔头,知其心狠手辣,疾恶如仇,乖乖听命或者保得残生,哪里还敢再存逃念,战兢兢爬起,蹲在陶贼身旁,低声警告,说这位太岁的厉害,并且软硬不吃,任你千言万语,他有一定之规,最好听凭发落,词色恭顺到底好些。否则,过于胆小怕死,没有骨头,固招四太爷生气,白吃苦头;稍微嘴硬,处置更是厉害,叫你哭笑不得,死活都难。正在心惊肉跳,愁颜相对,悔恨无及,忽听说要发落,王老虎忙即壮着胆子起身走过,颤声说道:“四大爷莫要生气,我们自知罪恶深重,犯在你老人家手中,能放我一条狗命自是感激万分。否则也请先将我那朋友陶三奎解开,任凭发落,只请手下留情,该死该活赏我们一个痛快。”席泗这次和沈、姜二人见面,直似换了一人,神态既极从容,词色尤为文静。本来面有笑容,见王老虎走过,将一双炯炯有光的英目注定王贼面上,一言不发。听完停了停,忽然笑骂道:“你这狗强盗倒会打算,知道我软硬不吃的脾气,又最恨那平日穷凶极恶,一旦被擒打败,便摇尾缩头、贪生怕死那样没骨头的狗种,想假充光棍,于中取巧,显得你力竭势穷,便自认命,决不含糊,也不和疯狗一样满嘴狂喷乱咬,一个投了我的脾胃便可从轻发落,日后再去为恶,还显得你是光棍,栽倒在我手中也不算丢人;却没想到你这狗贼欺软怕硬,经不起风浪,平日何等凶恶,此时知我厉害,心胆早寒,明知逃走不脱,出于无奈,口气仿佛软中带硬,不是脓包,实则声音都抖。我最恨这样无耻败类,比那真脓包还要可恶。你方才说光棍眼里不染沙子,也不想我怎会吃你这一套!”话未说完,王老虎已吓得浑身乱抖,由不得矮了半截。
  席泗见他跪倒,似更有气,两条长眉往上一飞,两目精光外射,哈哈笑道:“我果然看得不差,想活容易,你方才自称罪恶深重,你且照实说出,只有一线之路可以宽容决不杀你。”王老虎自知平日杀人劫财造孽太多,哪里还敢开口,跪在地下一路叩头,哪里回得出一句话来。姜飞想起他方才可恶,扬手就是一掌,打得顺口流血,握着半边痛脸,直呼“小爷饶命!”席泗便令姜飞将陶贼拖来。姜飞依言拖到,席泗先将穴道解开,使其自供罪恶;否则用五阴手点他重穴,叫他受尽罪孽,死活都难。二贼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心胆皆寒,没奈何只得备将平日奸淫杀抢种种恶迹说了出来。席泗笑指王老虎道:“我只知你杀人抢劫许多可恶,陶贼动辄杀人全家,好些良家妇女都是先好后杀,死有余辜,还不知他以前又做过捕快,如今积了许多造孽钱,在家做恶霸,已该万死,每年还要出来做上几次强盗,又与阉党勾结,鱼肉良民,无恶不作。今日犯在我手内,就这样死法未免便宜了他,我照例每次动手只诛首恶,一则他比你还要该死,、则我不愿留下死尸连累旁人。你虽万恶,偶然还能送点贼赃分与穷人,有这样一个替死鬼在前面,大大便宜了你,再想做强盗出去害人虽然无望,三五年的狗命总可保全,落个全尸回去。但我向不轻放恶人,必须代我办一点事,你愿意么?”王老虎知他下手必辣,听口气自己已可保全,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望外,连声应诺。席泗笑道:“此事容易,我因陶贼淫凶万恶,想替那许多苦主冤魂出口恶气,叫他死前多受上几天活罪,就便保一全尸,不使官差看出,免得连累好人。少时将他点了重穴,必须由你背他上路,雇一车轿送他到家;我再将你真气点破,由明日起你便一天弱似一天,终身不能用力。如其改恶归善,只要心平气和,也许多活两年。否则休说与人动武,稍微发怒便要早死。”
  话未说完,陶三奎久在绿林,比王老虎还要明白,深知敌人厉害,先知恶名久播,无法求生,只想求个痛快,不料敌人这等疾恶,情知那五阴手的厉害,一经点了重穴,六脉全乖,身软如棉,人便疯瘫,休说手打,便是一张纸头拂在身上也是奇痛钻心,胜如刀割;并且声音已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此是武当、昆仑两派对付敌人最厉害的手法,不是对方万恶滔天从不妄用。死期长短全凭下手人功力深浅。最厉害的使敌人受尽七日夜工夫的苦痛,方始狂喷黑血而亡。想起近年业有良田万亩,妻妾成群,何等享受,好端端静极思动,妄想勾结阉党谋个官做,又不舍得先垫本钱,遇上机会照样还是明抢暗偷。如非贪心太盛,大小不拘,遇上机会决不放过,凭自己的家财,像两小狗所带这点有数银子怎会放在心上?做梦也未想到恶贯满盈,为这有限几十两银子送命,还遭惨死,越想越不值。方才如非被小狗将手打伤,或者也能逃走,今已无望,不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假装胆寒手战,暗将力气运足,双足蹬地,突然纵起,冷不防照准姜飞一头撞去。本意暗算泄恨,死前试他一下,不问成功与否,人一落地便往侧面石笋上撞个脑浆迸裂,省得受那活罪,不料身刚一挺,耳听哈哈一笑,暗道不好,已被席泗夹背心一把抓住,宛如中了一把钢钩,其痛彻骨。刚惨号得半声,猛又觉腰隙间软骨微麻,人便不能言动。席泗随手将他放在王老虎肩上,令其捧住,笑道:“我近年不为己甚,虽恨此贼淫凶,强盗之外兼充恶霸,阉党,恨他不过,毕竟这类手法太惨,还在举棋不定。贼巢又远,更恐识窍的贼党中途解救又去害人。只有点他重穴才可无事。正在盘算,不料他会自作自受。我这两个徒儿均未成年,人又善良,你们素不相识,共总只有几十两银子在身边,不是什么豪绅富商。方才听你二人途中商计,你不过想将银子抢去便罢,他因吴贼说这银子乃他得而复失之物,料定家中还有,不特要逼人家全数献出,还要全数杀死,为吴贼出气。这等凶恶已无人性,此时死在临头,还敢当我行凶,平日随意残杀惨无人道可想而知,不给他多受一点罪孽情理难容。先想叫他上路之时再受活罪,给你省一点力,但我此法久已未用,还须费事,贼秃驴通风约人又将到来,好些顾虑,这样再好也没有,我已点了他的重穴,休说被人挤撞,你背在身上稍一走动他便痛苦难当。
  此贼便是恶入榜样,我现将你真气破去,以后无法为恶。如见同类贼党,可将今日之事告知,劝他们早日回头,免遭恶报,你背了他走罢。”
  王老虎早已心寒胆颤,痛悔前非,一面答应,忍不住痛哭起来。席泗把脸一沉道:
  “你见以后不能做贼伤心么?”王老虎哭道:“小人虽是强盗,当初原是出于不得已,不过性情太暴,杀了几条人命,有时想起也颇后悔,早想洗手改行,只为手头大松,好交朋友,接济苦人无什余财,迁延至今。这两弟兄事前不知是你徒弟,因和吴章交厚,听了一面之词,意欲代他出气,就便分点银子化用。曾劝陶三哥专抢银子,不杀他们,免留死尸连累别人,虽非有什好心,并无杀人之念。如今悔恨无及,活在世上成了废物,以后不能做贼,我又是个穷汉,转不如死了痛快,但我自己不能下手,四太爷可否算好日期,点我穴道,只不要用五阴手多受罪孽,我将陶三哥送到家中,能够到日无疾而终就感激了。”席泗注目静听,略一寻思,笑道:“你以后不能用力,无法谋生,果然死了的好。如今给你三个月期限,由你将人送到,安排好了后事,到时无疾而终也可。但我所说必须办到,三月之内力气还在,你如违背我所说,或者为恶,被我寻去,你这狗贼罪孽比他所受更大,莫怪我狠。”王老虎连声谢诺。席泗因见陶贼被王老虎用手由后托住,前身搭在肩上,头上正冒冷汗,二目凶光乱转,又教了一套话:“有人如问,你推生了急病,连夜雇车送他回去。并说陶贼财产妻妾均是偷盗霸占而来,照他所说并无子女。别的恶事你不许再做,陶贼死后却可代为做主,将他抢来的妻妾给资遣散,所有田财分与贫农穷人。如办得好,也许多活两月,到时我自前往寻你。”王老虎听出似有生机,心方一喜,忽听喝道:“话已说完,还不快走!”跟着,便觉背脊上软筋扭了一下,酸痛难忍,几乎叫出声来,料知点了奇怪穴道,大约还有三月寿命,只不知日后往寻是何用意,心乱如麻,只得谢别,背了陶贼走去。
  姜飞等人走远,笑问:“师父为何轻饶了他?日后寻他作什?莫非这样恶人还想救他么?”席泗道:“小娃儿家晓得什么!我们耽搁虽然不久,秃驴必已喊人,我师徒一走了事,周家两小弟兄却不可被其看出,好在方才没有与贼对面,我已另托了人,只不同路便可无害。此地不宜再停,分路走罢。”随令周家两小弟兄带了所余酒食由树林后绕往前面,自带沈、姜二人径由龙亭后面土坡沿着林间曲折小径直奔城墙之下,令姜飞伏在肩上,单臂夹着沈鸿越城而过。姜飞方说:“师父,我和大哥的包裹银两还在祠堂里面呢。”席泗笑道:“还用你说,方才我见三贼跟在你们身后,便料事完不能回去。
  恰巧遇见一位同伴,已托他前往代替,好在看祠堂的老头和周云瑞是弟兄,去的人又与相识,井还周济过他,不会不与,有这大一会想必也快到了。禹王台我还约得有朋友相待,行李便送到那里。时已不早,到后再说吧。”姜飞边走边问,“那代取行李的可是白天送银子的师叔吗?”席泗摇了摇头,笑说:“那是你八师叔,已起身往老河口去了,你年纪小,沈鸿武功还不如你。我目前身有要事,又不能常常带你们一起,我们这班人和阉党都是死对头,江湖上仇敌也多,你们武艺未练成时还是不要多说多问,免得走口多惹麻烦。墨蝴蝶漏网已颇讨厌,虽然他已知我来历,吃过两次苦头,又知你弟兄是我的门人,就是途中遇上也不敢随便侵犯,到底可虑。他如向有本领的贼党指点,你们走到路上就危险了。”
  沈、姜二人见师父催走,不令多问,料有事故,便未再往下说。因那龙亭乃宋宫旧址,偏在城北,禹王台与繁塔均在城南,三人由北城越墙而出,南北相去还有不少的路,到了路上,姜飞觉着沈鸿跑起路来似比自己还有长力,心想大哥文弱,无什本领,如何走得这样轻快,笑问:“大哥练过轻功么?”席泗笑道:“他在少林寺苦熬了几个月,什么武功也未学过。但他每日和人挑水,上下山路从未间断,此是庙中和尚考验新来人的心志,无形中却扎了一点根基,空身行走自然轻快。你虽练了三年,打好内功底子,但无实验,好些不能发挥,平日显得动作轻快,样样都比他强,走得稍远,再一快跑,稍不留神便没有他气匀。这个还在其次,初见时我怜他志行坚苦,与寻常酸丁大不相同,可惜人虽聪明,禀赋不够,也是机缘凑巧,我与你师父乐游子上半年秦岭相遇,无意之中我问他讨了一粒武当派特制的天雄丸,没有用去,我捏成粉末,和入酒内,劝他吃了。
  此药服后不久真力真气逐渐成长,与日俱增,再要得到名师传授,肯下工夫,更显出他的灵效,武功练到什么境界,真力真气也随同增加,今日想已发动,故此你练过内功的人脚底反没有他轻稳。你是外行还看不出,途中如遇贼党,像你两弟兄,一是脚底坚实,步法散漫,一是轻快而不坚实,看去像得过内家传授,却都是个二百五,对方误会你们有心做作,便难免于跟踪窥探,多出麻烦。我于百忙中抽空来会你们,一半是想自己事忙无暇传授,你们是我记名弟子,人又都好,不愿受人欺侮,想叫你们先往老河口去寻二哥乐游子,正式拜师,请他指教。他是个读书人,和沈鸿相近,必蒙赏识。再说你二人的仇家均在湖南,将来由当地起身除这两个恶霸也方便些。不过你二师伯形踪无定,常时往来均水、汉水上下流和武当山中,如寻不到,可往卧眉峰下寻他。再要不见,只寻到一个驼背姓崔的采药人便可间出踪迹。但是此时天下荒荒,盗贼纵横,你两弟兄走此长路难免危险,因此把你们引往禹王台,见几位老前辈,日后相遇好有照应。我再传授你们一点武功,暂时藏在铁塔上层,用上一两月的功,学一点防身本领,再同上路。
  好在姜飞练过三年内功,有了根底,方才龙亭御敌,看他动作甚是机警轻快,经我指点,不消多日便可应用。沈鸿暂时虽不如他,因已服了强身大力的灵药,本门秘传十八擒拿手最易速成,先将这十八手学会,闲时再由姜飞照所学传授指点,练起来便快得多。休看日浅,本门心法与众不同,只要本身真力不弱,或是内功有点根基,应用极快,遇见能手虽还不敌,差一点的毛贼必能对付。少时和各位师伯叔见面,再能得到一两件兵器就更好了。
  “禹王台和繁塔以前本是城里有钱人游玩纳凉之地,近年为了阉党专权,政刑暴虐,民不聊生,一出城门便不安静。这班豪绅巨富俱都宝贵性命,稍听风声吓得要死,一齐都住在城里,以为靠这一道城墙便可把千万人民的怒火隔断,永保富贵。一面仍在搜括人民膏血,供他穷奢极欲,把这些穷苦人看得畜类不如。自知怨毒已深,城外贫苦的人都是他的仇敌,一律当做盗贼看待,只管相隔不远,却都视为畏途,早已绝迹,缩头城中,暂时享受荒淫奢侈的生活,哪里还敢出城一步。今年为了水旱虫灾,年景大坏,人民无可搜括,只一逼得太急便群起反抗,不是全家逃亡,便互相团结揭竿而起。近城一带还好一点,稍微走远,没有来历,或是未雇有保镖的商客寸步难行,从夏天起便闹得连差人都不敢下乡。否则,今夜禹王台一会哪有这样安宁自在?虽然我们不会怕阉党爪牙,无故到底不愿多事。其实苦人和苦人在一起都能发生同情,互相扶助,只是狗官无能,虽有绿林出没,并无传言之盛,不过带有财物、结伴不多的行旅容易遇到盗贼,难免危险罢了。沈鸿初往嵩山乃是一时凑巧,又沾了往投少林寺的光,这次来到开封所乘的马又是他们一望而知的标记,而两湖一带鱼米之乡,光景又比中原稍好,才得平安无事。否则,由孝义到开封这条路正是绿林出没之区,如何能够安然通过呢?”
  师徒三人边说边走,禹王台已然在望。开封地形低凹,像个锅底,常受黄水之灾,地土都成了黄色,无什风景。乡村中都是土房茅舍,又当水旱频仍,民穷财尽,到处是静悄悄的,偶然听到一两声犬吠,显得十分荒凉。只禹王台一片树林较多,古吹台繁塔又是历史名迹,算是风景之区。月光下满地清荫,林木森秀,看去夜景也颇清丽。沈、姜二人遥望前面山坡向着月光有几株大树,树下有一高约两尺、不甚齐整的大圆石,石旁环坐四人,都是布衣布服,神态悠闲,看神气似在相对笑语。还未走近,内中一个身材矮瘦的中年人已先起立,笑呼:“四兄来了。那两个便是他新收徒弟。”一面迎将上来。席泗先令两小弟兄行礼,笑说:“这位是你六师叔,姓杜名德。”转问二人的行李可曾取到,杜德笑答:“归途我还探出阉党一点信息,听说要寻四哥呢。”席泗刚把两条长眉往上一扬,中座一个矮胖老人已笑呼道:“六弟就是这样性急,等大家见面再谈多好。今夜四妹并还办了酒莱,我们弟兄终日为他人忙,难得聚首,乘此月白风清,座无俗流,这里老香火又是我们熟人,尤须避讳,你们坐下畅饮几杯再谈如何?”说时,席泗等已走到石前,先令沈、姜二人朝上行礼,一一引见,二人才知方才说话的矮胖老人名叫李生同,并非本门师长。只旁坐一个貌相清癯、看似中年、实则年已六旬的黄衣人乃三师伯欧阳恒,号笑翁。另一中年白衣女子乃中坐老人之妹李玉红,均是关中大侠,成名多年的老前辈。行完了礼,便在下首席地而坐,众人先只随意说笑,不曾提到正事。
  一会当地香火老张用木盘端了两支熏鸡、大碗牛肉、许多花生、香干之类酒菜,连同杯筷一齐放向石上。众人便拉老张同坐,老张笑说:“蒸馍快好,等我连蒸笼端来,再陪诸位同吃罢。”说完转身走去。杜德便问:“这老香火是自己人么?”席泗道:
  “六弟和我们一起多年,如何说出这样话来?只要是穷苦人都和我们一路,决不会帮助阉党,走漏机密。我是想畅饮几杯再谈,可以助兴,你当是避人么?”杜德笑答:“我随便一说,四哥如何认真?”李玉红笑说:“席泗兄久别重逢,还是那样心直口快,看你这两个徒弟多么文静恭谨。”席泗笑道:“我还忘了和诸位兄弟提起,这两小娃虽是我的记名徒弟,别无本领,不久便往老河口去寻二哥拜师求教。这小的一个并且还是二哥以前看中的。这样长途千里,路上毛贼又多,我随身只有一根打狗棒,束在腰间当裤腰带,别无长物,打算少时传他十八擒拿手,如有称手兵器也好一点。”李生同笑道:
  “事情真巧,本来急切间还真没处拿去,昨日我由洛阳起身,本意想往山东访友,中途遇见四妹和两女友与一伙恶贼争斗。内一狗贼正是老贼燕双飞金育,仗着一手三暗器,甚是扎手。四妹有一姓陈女友已被打伤。老贼人多,正在苦战不退,被我无心撞上,上前助战。恰巧八弟夺回墨蝴蝶的银子,闻得喊杀之声,由侧面山凹中赶来。也是老贼恶贯满盈,他那毒药暗器硫磺枪被我逼住,未及施展,好容易抽空取出,吃八弟由身旁掩到,一粒霹雳火恰巧抢在前头。他与八弟初次相会,只当那是铁弹,我又追逼甚紧,无暇闪避,用枪头一挡,不料火弹爆发,炸成粉碎,老贼连手炸断,受了重伤。四妹恨他不过,不顾危险,由贼党围攻中飞身纵起,一剑将他刺死,跟着便将为首诸贼杀伤殆尽。
  正要起身,四妹觉着老贼所用兵器都是上好纯钢打就,又极灵巧,随手取走,现带身旁。
  妙在老贼两件兵器都是一对,所用判官笔才只一尺多长,另一件三折钩连枪又可收缩长短带在身旁,看不出来。他本昔年武当门下弃徒,如以转赠两位贤侄,正是本门兵器,再好没有。”说时,李玉红已由身边包裹内将那两对兵刃取出,另外还有几件暗器,一齐交与席泗,分赐两小弟兄,笑说:“老贼心机大深,无论兵刃暗器都有富余,照例手用之外另备一套,以防遗失毁损,有时只用一种。除毒药暗器业被炸碎,余均被我取来,不过我非武当门下,还要四兄亲自传授罢了。”席泗大喜,忙令两小拜谢,一面当众传授,告以用法,同坐诸人也各从旁指点。跟着老张端来蒸馍,沈、姜二人知道师父不久分手,好容易抽空传授,夜饭业已吃过半饱,无心饮食,禀明席泗,当众练习起来。众人见二人用功勤奋,人又聪明,一教便能领悟,俱都心喜,互相称赞,一面饮食一面随时指教。时光易过,不觉月影偏西,看核狼藉,二人手法也渐学会,但尚不能应敌。席泗想不到学得这快,照此勤习,不消多日遇敌便可应付。玉红更爱姜飞年幼聪明,又亲自起身传授暗器。
  二人一心练武,惟恐不能记全,始终全神贯注。师父和同坐四人所谈又多隐语,一句也未听出。后来相对演习了几遍,自觉不会遗忘,方想学那十八擒拿手,忽听杜德道:
  “四哥身有要事,须往北京一行,下月还要赶回关中,不宜在此久停,我稍微耽搁数日无妨。转眼天明,附近居民都要起身,更防阉党手下和我们对头走来又生枝节,我看诸位兄长和李四姊不妨先走一步,我代四哥传授他们,要是赶得回来,也许能和他二人同路,还可早点去寻二哥呢。”欧阳、李氏兄妹三人首先赞好。席泗略一寻思,方始答道:
  “六弟代我传授自是一样,他们也可多学一点,但我北京之行要到后日才起身呢。”杜德笑问:“四哥还是方才所说的主意么?”席泗答道:“并非一定为了此事,我还想要往汝南寻一朋友。好在话已说定,天亮前就分手罢。”随告老张,两小弟兄隐居塔顶练武,托他照应,代办食物,老张连声应诺。杜德又给了他几两银子。席泗命两小弟兄将剩的酒食吃上一饱,乘天未明,由杜师叔领往塔上安息,每日背人去往传授,比较预定可以多学一点防身本领。二人看出师长要走,甚是依恋,胡乱吃了一些。老张打扫干净,各自回屋,席、李、欧阳四人便同起身。沈、姜二人正随杜德往繁塔走去。
  这时残月初斜,天色尚无明意,到处静沉沉的。姜飞眼尖,想看师父走往何方,正在张望,忽然瞥见路旁土崖上两枝大槐树后似有黑影一闪,再看已无踪迹。树后不远临近官道有一列上房,因未看清,恐杜德说他大惊小怪,便推解手往崖上赶去。到后一看,树后空空,崖下两所土房似有一家豆腐豆正在夜作,磨声辘辘,微闻有人说话,声音甚低,心疑土人出门解手,也就罢了。归途忽然想起,师父命我二人藏身塔上,原是不令人知。塔旁不远便有人家庙字,方才又曾见人在树后一闪,难免被其发现,踪迹仍以隐秘为是。心正寻思,杜德见他赶回,笑问:“贤侄解手何必去到坡上?”姜飞低声笑答:
  “师父原令弟子踪迹隐秘,左近人家甚多,塔前还有庙宇,天已快亮,恐被外人看出,土崖较高,意欲就便察看形势。”杜德闻言,四面一看,忽似有什惊觉,故意说道:
  “此时起身,走到中午便可赶到朱仙镇了,我想和庙中香火说两句话,不知醒了没有。”
  姜飞会意,正在随声附和,杜德忽拉二人往侧面树林中一闪,说:“繁塔就在庙后,庙墙已毁,你们由此进去便上塔罢,不用等我,事完会来寻你们。”说罢分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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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繁塔怪客
 
  二人照杜德所说寻到塔前。借着月光斜照,每层塔顶俱都洞开,一同走了上去。到了第三层探头向外,往来路一看,方才大树后有两短衣人闪出,手指塔这面说了几句,看神气似要分人赶来。刚走出丈许,忽又相继退回,仿佛发生什事,匆匆往崖后土房中赶去。杜德人却不见,等了一阵毫无动静,只得走往最高一层,见里面空空。塔乃铁制,并还往外倾斜。借着月光将鸟粪打扫干净,摊开铺盖,再去塔门向外张望,终无影迹。
  天色已快明亮,远近田野里的人已在起来操作。杜德未回,土房内也无什人走出。二人看出不似有事情景,少年好胜,又将方才所学练了些时,直到东方大明,日光已上,料知杜师叔明去夜来,也许有什事情耽搁,白天不会来此,连日辛苦,又练了一夜武功,俱都疲倦,便各卧倒。醒来日头业已偏西,刚拿出昨夜带来的蒸馍冷肉分吃,并想弄点水来饮用,老张忽然提篮走上,茶水之外还有好些食物,对二人说,杜六爷方才命人带话,说他昨夜遇到熟人,自己的事不愿使其知道,恐和那人还要聚上数日才能来此,命、人不可心焦,更不可下塔走远,事情一完自会来此传授等语。
  二人自无话说,也不知所遇的人是何来路,既是朋友何以隐瞒,姜飞无意中笑问:
  “崖上那两家是否豆腐店?”老张闻言,面上好似微微一惊,低声答道:“你两弟兄年轻,此后走在外面最好少管闲事。如今年月不好,人心太坏,就遇什事也装不见,免去许多麻烦。”姜飞知他和师长相识多年,恭敬谢诺,也未往下再问。由此二人便在塔上用功,每日均由老张送上饮食,照例日卧夜起,偶然深夜无人,去往楼下野地里走动,也是片刻即回,并不走远,一直无事。为了用功甚勤,本领却长了不少,始而惟恐彼此误伤,还是各练各,并学一点基本功夫。未满十日,手法越来越熟,一打对子竟是得心应手,随意变化都能应付,无懈可击,二人自是高兴,每日盼望师叔到来,将十八擒拿手学会,好早赶往老河口去寻二师伯拜师。哪知一晃半个多月,信息渺然,连问老张,均说不曾见到。二人每日午后才起,天明方睡,因恐被人看破,练武跳纵都在深夜人静之时,白天只练内功。好在年景荒乱,游人绝迹,为防万一,只一起身便将行李打好,藏向隐秘之处。这半个多月内只有两次人来,均未到顶。
  这日忽来两个外方游客,时已下午,二人早就看出有人上来,假装附近居民来取鸟卵,故意一路说笑,赶往中间两层,然后东张西望,随同来人上到顶层,假装望远,暗中留意。见那两人年约三十多岁,像是孪生弟兄,中等身材,身边带有兵器,在塔上眺望了一阵便各走下,行时笑问姜飞:“家住哪里?雀卵取到多少?”姜飞想起先说取卵,并未照办,看出来人形迹有异,恐其生疑,笑说:“今日运气不好,没有什么好的,我们还想停一会,要到走时才取呢。”问话的一个耳际生有一粒手指大小的朱痣,又问:
  “你二人是亲兄弟么?家里有大人没有?住在哪里?”姜飞知沈鸿口带乡音,不善应答,负气答道:“他是我表兄,刚由湖南来此投亲,是个读书人,我领他游玩古迹。你这位相公问得这样详尽作什?”来人微笑未答,转身下塔而去。姜飞想起心疑,令沈鸿守在上面,假装失物往寻,刚跟到下面一层,来人忽然回身,递过一物,笑道:“这是你丢的东西么?”当地背光看不真切,姜飞方想答以不是,觉着眼熟,接到手中,正是方才练武用的判官笔。当二人上来时,曾将它挂向腰间,外有夹衫遮没,共只一尺多长,外面并看不出,怎会立谈几句话的工夫,动静全无,会到了对方手内,不禁大惊。刚呆得一呆,那两人见他不曾发话,微笑转身下塔走去。
  沈鸿由上赶下,问知前事,因不愿人知道塔上有人隐藏,见天已黄昏,来人走出塔门,连头也未回,便往西南方野地里走去,并未与人交谈,身法甚快,开头还不觉得,等到看出人影已消失在晚烟暮霭之中。当时不曾追去,料知不是庸流,善恶难分。老张当日又未来送饮食,月初天气,又无月光,虽有灯烛,恐被人看破,不敢点燃,照例是在暗影之中练习兵刃暗器。因见来了形迹可疑的人,不知用意,是否还要重来也不知道,只得小心戒备,同坐暗影之中。候到半夜,饮食虽有剩余,心终不安。正想去往禹王台探看,老张忽然持灯走上,开口便说:“日里来了可疑的人,因守杜六爷的话,又知你们还有吃的,未敢冒失送上。庙中有一香火原知此事,还防人知,饮食多半托他代办。
  每日只作来此访他,除却添送荤菜,难得带什东西。因来人对他已生疑心,曾往探询,本想明朝再来,真要不便,转托本庙香火代送。方才有人从未仙镇来说,那像是杜六爷对头的两个外路人正往镇上走去,六爷也在那里遇到,好似双方定有约会。我知人不在此,恐你们挂念,乘着深夜无人,又烧了一锅好猪肉,还是熟的,特意送来,请你们吃顿好饭。”
  二人问知连杜德那高本领的人均有顾忌,前些日并还避而不见,越发惊疑,再问对头形貌,正是先前登塔的两人,越发惊疑,告以前事,老张笑道:“你们不要多虑。老汉虽然无用,和你师父他们相识多年,知道好些江湖行径,以杜六爷的本领为人,多厉害的对头也不会放在心上。照上次命人带话和昨日见面所说,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便这两人我也见过,对于六爷虽极注意,却不像是盗贼恶人,内中必有隐情。六爷行时曾说,他本意是因四爷踪迹已被仇敌识破,人又好胜,不肯敛迹,恐其无心相遇,以一敌众,吃了暗亏,才想代传擒拿手,催他早日起身,赶往北京办那要事,使那几个强敌扑一个空,没料到刚分手不久便遇为难之事,有好些不得已处,无暇及此。照他计算,至少还有十天才能告一段落,但是事情难料,到时能否来此传授还拿不定,更恐连累你们。再过半个月他如不回,你两弟兄不妨上路,擒拿手虽未学会,新学这两件兵器必已练熟。真有本领的对头无故不会和后生小辈为难,寻常敌人凭这几样兵刃暗器足能应付。一到老河口便可无妨。你们行李只两小包,穿得又不讲究,如不露白决可无事,省得老在此地等他,万一你二师伯离开老河口,岂不徒劳?六爷向来说到必做,这次事出意料,觉着对不起你们,一心还想赶来抽空传授。本来命我等上半月,他不回来再对你说,我因前日见你弟兄打对子,竟和那夜你师父传授一样,又看出六爷为难神气,知道你们日夜盼望,方始明言。据我想来,六爷半月之约未必能来,你们住在塔上原为避人学武,他既不来,踪迹又被对头发现,好些不便。反正要走,防身本领业已学会,还不如早点起身为是。你们年纪不大,行囊衣物俱都单薄,只不多管闲事,便遇歹人也不会放在眼里。再待几天如无音息就起身罢。”说完,坐了一会走去。
  二人闻言,料定杜师叔遇见强敌,好生忧虑。姜飞提议先走,沈鸿素来谨慎,觉着杜师叔既令再等半月,也许能够回来。初入师门,对于尊长不应不告而行,又想刚学武功不满一月,遇见敌人能否应付也拿他不准,还是慎重些好。连商量好几天,俱都举棋不定。光阴易过,一晃又是月圆将近,杜德始终未来,那孪生弟兄也未再见。老张听二人说“功力尚浅,恐难应敌”,也未再劝。这日又送饭来,偶然谈起杜德走时曾说“可惜所遇难题不便去寻二哥,否则有他到场,当时可了”。姜飞闻言,猛触灵机,暗忖:
  听老张口气,六师叔所遇非但是个大对头,其中并有难言之隐,最好师父帮忙,不知何故自家弟兄不便往寻。他说事完应在半月之后,也许和人有什约会,此时赶往老河口,寻到师父禀告此事,必能助他一臂,挨在这里,万一两误,岂不冤枉?忙和沈、张二人一说,均以为然,当下商定即日起身。好在白天业已睡足,连夜起身正好避人耳目。谈了一阵,老张因近来路上更不太平,乡村之中难得买到好的食物,再三挽留二人多等半日,由他赶往家中办点干粮路菜以作途中之用。二人见他意诚,只得应诺。因要等天黑透才走,又见当地荒凉,连庙中和尚俱都怕抢,日前已避往城内。天才黄昏,路上便轻易不见人迹,反正要走,连日登高察看,又无可疑人物,所带银两均存在张家,恐其夜里送来,万一遇抢,并想送他一点酬谢,便不等他来亲身赶去。
  这时天还未黑,老张正忙着烤锅盔,见二人寻来,笑说:“你们还有二百多两银子,我老汉孤身送去正不放心呢。由我这里吃炮夜饭起身再好没有。”一面让坐,一面又将昨日代洗的中小衣取出,一同放人行李包内。姜飞早就觉着老张年将七旬,每日上下铁塔送饭毫不气喘,心中奇怪。这时细看动作竟是十分轻健,全不像个老人。心想:他和各位师长虽非至交,但极关心,像个自己人。两次说我两弟兄所练武功已能应敌,不是行家怎会知道?每次试探请教偏不承认,是何原故?心方寻思,老张甚是殷勤,一面同了老伴家人张罗酒食,不时嘱咐二人年纪尚轻,初学本领,最好路上不要多事。二人所赠银两,也欣然收下,并不推辞。吃完快要起身,张妻忽将老张喊往一旁说了几句,老张便请二人少候,随往里间小房内翻出两枚铁连环,递与沈鸿,笑道:“此是昔年老友铁蜈蚣所留,此人在江湖上颇留有一点情面,你弟兄带在身旁,走过河南边境,那一带黑店甚多,沿途井有绿林出没,如到不可开交,或在投店之时看出可疑,不妨将它露出。
  如有人盘间来历,可告以你们不必打听,只问认得这铁连环与否。环主人如其不在人间,这东西怎会到我手内,再要多心,我将它留作押头,由他本人来取如何?你们照此说法,只是真有名头的江湖上人,任他来势多凶,也必放你过去。”随又教了几句过节,沈、姜二人连声称谢。姜飞因老张送环时曾经嘱咐照他的所说行事,不可多言,更不可提他一字。再想起日前劝令起身,说得那么拿稳,越料不是常人,当时也未说破,将环收好,辞谢起身。老张送到门口,四顾无人,便自回转。二人走出不远,回顾灯光已隐,知其天黑即眠,也未在意。沈鸿箱子已被墨蝴蝶割破,为行长路,彼时天又不冷,听姜飞的话,把好些无用之物俱都送人,只将必需衣物打了两个小铺盖卷背在身上,途向早已问明,且谈且走。
  沈鸿见明月当头,地白如霜,想起上月月夜拜师习武之事,笑说:“我们来此快一月了,此时上路又是这好月色。”姜飞闻言,抬头一看,前面便是那条土崖,猛想起那日夜里和六师叔同路,因见黑影生了疑心,和六师叔稍微一提便似有什惊觉,转身走去,所行正是这条回路,左近只此两户人家,六师叔分明往这里来,由此人便不见,那条黑影身法又快得出奇。后来塔上遥望,见有两人想要跟来,好些可疑,想必与此有关。反正今夜上路,何不就便前往窥探,看这孤零零两户人家到底是什来路,六师叔为难之事是否与此有关?姜飞到底年轻胆大,沈鸿更不知江湖上深浅,人又义气,互一商量,也未细想,便往崖上走去。见里面又有灯光透出,姜飞暗忖,这种土人天黑即眠,此时不应还有灯光,越发生疑。因见门在坡前,似还开着,并有马嘶之声,心想:我们在当地并未露过面,何不装着问路,索性登门探看,也许能打听出一点消息。一时疏忽,不曾细想,以为连日塔上遥望,这两家并无什人来往与可疑形迹,当是土著居民,却未想到二人塔上遥望均在日落黄昏以前,天一黑便在塔内用功,难得向外张望,偶然也有下塔散步之时,但是极少,为时不久,相隔又远,那两所人家被土崖树林遮住,怎看出什动静,自以为想得周到,故意绕路,由侧面树林中穿出,假装路过,登门窥探,走到一看,原来那两家虽是土房,比起平日所见高大得多,井有一列马槽藏在房侧树林里面。到时正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由左近遛马回来,往林中走进。姜飞见那匹马十分肥健,鞍辔鲜明,一望而知是个久行长路的豪客所有,心中一动。忽想起师父和老张均曾告诫路上不许多事。起初以为这两家均是土著居民,离禹王台又近,如是歹人,老张久居当地定必知底,不会不提。六师叔上月曾往这里来过,由此失踪,不曾再见,那夜树林后黑影和后出现的两人好些奇怪,打算借题窥探,上月是否有什外来的人在此寄居,并没想到别的。及见这两家虽是土房,但均高大整齐,此时还有灯光,那马槽又极宽大,少说可养八九匹马,少年衣履也颇整洁,与寻常土人不同,不由生了疑念。姜飞人本机警,这两年来常在相国寺中留心察看江湖上的形径,颇有一点见闻。一见苗头不对,忙把沈鸿的手一拉,故意说道:“我们朝那位大哥打听道路,不是一样?”说罢便往林前跑去。
  少年先当二人是到他家的客,没有在意。及见二人过门不入,赶了过来,立定相待,面上微现惊疑之容,不容开口,先问:“你们哪里来的?”姜飞原因看出那两家形势可疑,不愿多生枝节,深悔方才冒失,没有细想,踪迹已被人发现,打算随意敷衍几句,起身拉倒,闻言笑答:“我们要往朱仙镇投亲,不料把路走错,有劳大哥指点一二。”
  少年人颇爽直,开口先说:“你们路并不曾走错,由崖后走直往西南都是正路,不知怎会来此,还不快由原路退出。幸而遇见是我,如换别人,走到前面再退回来,多走冤枉路不算,还要引起别的麻烦,岂不误事?”二人见那少年强膜有力,所牵的马鞍辔并未解下,只将肚带略松,鞍旁各挂有兵器弓箭,越知马主人不是善良之辈,连忙谢了指教,径由房侧崖坡往上走去。少年见那崖坡陡峭,想令二人由原路退出,及见二人往上走去并不吃力,自往林中送马归槽,也未理会。
  二人越过土崖走上大路,沈鸿悄问:“二弟为何改了主张,这等慌张?”姜飞悄答:
  “这两家不似什么好人,我们一时疏忽,几乎惹出事来,走得越快越好。”沈鸿点头应诺,同把脚底加快。刚走出一里多路,忽听身后有人喝住,回头正是前遇少年由后追来。
  姜飞见他没有同党随来,来路一面仍是静悄悄的,心中略放,故意迎前问道:“多谢大哥,可是我们路走错了么?”少年本因想起二人行迹可疑,随手拿了马上的刀赶来盘问,听姜飞这等说法,二人手无寸铁,一个又是幼童,不由消了敌意,气冲冲问道:“方才你们走后,想起这条路由南门往朱仙镇乃是大路,你们本地口音不会不知。城门早关,附近没有你们这样的人,有什急事连夜起身?袁家洼前向例没有外人穿过,无论走哪一方都不会岔到我那里去,看你二人来路,分明由崖前故意绕来,鬼头鬼脑,好些可疑,快说实话还可无事,否则休想脱身!”姜飞早将主意打好,一面朝沈鸿暗打手势,令其戒备,不要开口,从容答道:“我们日里先在北关亲戚家中耽搁了半日,刚把盘缠借到,因与庙中和尚相识,想问他多借两吊钱。后听人说和尚进城已有半月,只得在禹王台前吃了一顿冷馍起身。因这条路不曾走过,禹王台香火已睡,不好意思惊动,望见崖后灯光,想打听仔细再走,本是由崖前绕过向人问路,并无错处,你老远追来,莫非还当我们是歹人么!”
  少年见他从容应答,仔细察看二人实无可疑之处,冷笑道:“我看你二人小小年纪,也不像是个来讨厌的,真要无心便罢,否则由此直到湖北边境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只敢鬼头鬼脑来作奸细,再加几条命也休想活着回去!”姜飞假装害怕,赔笑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事情,请你明说出来,免得我们无心误犯,也感激你的好处。”
  姜飞口齿伶俐,未说先笑,又长得清秀,讨人欢喜,少年似为所动,笑道:“你们想是年轻,初次出门,哪知厉害。别的话我不便多说,此去途中遇事多留点心。少时如见有人骑马跑过,能够早点避开最好,如与撞上,问什么说什么,千万不可违抗。好在你们行李不多,年纪又轻,只要话说得好也许无事。今夜你们不该去往我家门前窥探,幸有两人不曾在家,遇的是我,否则哪有这样便宜?我出来已久,家中还有远客,既非有心,念你无知,不再难为你们,各自去罢。”说完匆匆转身走去。
  二人料知这两家不是盗党,也与盗党通气,再想起平日所闻城外荒乱情景,不敢久停,正顺大路官道往前急走。遥望少年脚底甚快,已离土崖不远,稀落落的秋庄稼中忽有火光闪动,少年正往火光迎去,全都惊疑起来。一看当地田野中好些庄稼均还未收,为了本年水旱天干,所种庄稼都瘦小得可怜,沿途肢陀土崖又多,满目荒凉。想起少年所说,生了戒心,又恐对方生疑,二次追问,一生疑心便难应付。回顾来路转折,已被土崖挡住,走上崖坡登高一望,前面还有两条岔道,互一商量,觉得官道上面尘土太多,加上一条条的深达尺许的车迹,反倒难走,不如改走岔道,并可防备后面贼党来。刚刚转入岔道,走了不远,便听远远马蹄之声,瞥见路旁土坡上种着一片玉蜀黍比较茂盛,忙即钻了进去,想等马过看清来势再走。刚把行李放落,探头往外一看,共是三骑快马由来路奔腾而来。月光之下尘土扬起老高,宛如三条灰龙随在马后飞驰而来。刚由前面跑过,看出前见少年也在马上,另外两个手持钢刀的壮汉,一身密扣短装,神态猛恶,一望而知绿林中人。心正不安,将身藏兵刃暗器取出,准备万一,忽听远远又是一声呼哨,由去路那面传来,跟着便听马蹄奔腾,由远而近。前见三马便朝前迎上去,隔不一会双方合成一起,重又赶回,到了坡前,并未停留,隐闻内中一人笑说:“这两只绵羊没有多少油水,凭你们弟兄也值得深更半夜亲出追赶?”少年似答:“我原说是两个寻常走路的,大哥三哥偏要说是奸细,还埋怨了我一阵。”说到这里马便跑远,只见尘沙滚滚,随同先后十来骑快马风驰而去。
  二人看得逼真,料知前面还有两人遇见强盗,财物想被劫去,不知生死如何。照此情势,盗党业已会合归巢,误把那两人当做自己,此去不会再来。沈鸿听姜飞说前途有两人遇劫,不由激动义侠心肠,好在来路已被途中崖坡挡住,盗党不会看出,提议仍顺大路前往探看。于是重上官道,一口气走出十多里,始终静荡荡的,除却偶然见到发育不全的庄稼和零零落落空无人居的上房窑洞,见不到人的影迹。暗忖:听盗党口气,那被害的两人相隔不远,为何走了十几里路不曾发现踪迹?又走了两三里,由一荒村绕过,忽听犬吠之声,遥望前面树下聚着七八条野狗正在争食,近前一看,乃是两具死尸,已被野狗分裂,肢体不全。一个农夫打扮的老者头被人斫去大半边,死状甚惨。沈鸿见群犬争夺残尸,不由大怒,钩连枪恰在手中,刚要上前,内中一条野狗汪的一声已蹿了上来,吃沈鸿闪身一枪刺进腹内,顺手一抖,那狗一声惨嗥跌死在地,连肚肠也被勾出。
  姜飞见状,忙喊“大哥快走!”到了前面说道:“大哥如何多事,你没见这些野狗两眼通红饿疯了么?要是疯狗被它扑中,休想活命。这两死人必是强盗所杀,尸首就在村外,狗咬得这凶,无人出看,分明村中人已逃光。我们总算运气,想是方才那小贼不打算害我们,恰巧新来同党在途中杀了两人,就此混过。否则杀人之处相隔这远,小贼只要一说形貌远近,定必四路搜索,我们吉凶还拿不定呢。就这样还要防他事后间出,重又追来,我们走得越快越好。虽然年景荒乱,朱仙镇到底热闹地方,赶到那里比较平安一点。
  我们已快走了一半路程,天明当可赶到。大哥初走长路,如不觉累,到了镇上再休息罢。”
  两人随又前赶,沿途连经好些荒村小镇,大都残破荒凉,无什居人,就有人住也是老弱残废,无力逃荒,守着附近一点瘦得可怜的农作物,在彼忍苦挣命。不时听到悲泣愁叹之声由荒凉的旷野里隐隐传来。二人途中口渴,想买一点水吃,好容易看出一家有人,并还未睡,天已高明不远,便去叩门求饮。隔了一会,才见一个蓬头乱发、赤着上身、年约七旬、枯瘦如柴的老太婆由土洞中探出头来。姜飞说明来意,又给了她几十个钱,老太婆好似喜出望外,颤声说道:“今年大水之后,加上天干,田里没有收成,衙门里的差人不容分说强要完粮。秋租交不上,田主还要追逼旧欠,实在无法,逼得人们,不是拉了杆子去当棒客,便是全家逃走。全村二十六家一百多人,只剩我这老不死的寡妇和东首第二家一个缺了腿的残废刘二秃子无法逃走。每日掘些草根树皮在此等死,想来也活不到几天。可恨那些财主们一个个造了土城石堡藏在里面,照样大酒大肉享福,口口声声说种田的都是强盗,一步门也不敢出。他造了土城,又招上许多打手,钱花了不知多少,一点用处没有。前几天洪财主家正做生日,搭台唱戏,被袁家两位寨主带了弟兄赶去,一夜天杀光烧光,连块瓦也未剩下。早知这样,待我们苦人稍好一点,不逼我们造反,就欠他一点租子,也比造土城请打手用的钱少得多,还落个大家平安。我们欠他租粮,又不是不还,何苦这样想不开!要照从前这里乡风,外乡来的客人错过宿头,莫说吃杯茶水,便住上一两天,连吃带拿都是常事。如今全村整天见不到一点烟火,承小相公好意还送我钱,热水却没地方找去。前些日下了点雨,井水倒有,我老婆子已有两大没吃东西,实在走不动。我家还有一个破水桶,井就在西南角槐树底下,请小相公自己去吊罢。”姜飞见她絮聒不休,好容易把话听完,取出水桶,拿了就跑。沈鸿又将带的冷馍分了她四个,未容称谢,赶到井旁。见姜飞已往回走,水并不曾取来。原来那井大深,井底还有死尸,只得将桶送回,忍渴上路。这一耽搁东方渐有明意,大半轮明月变成一团白影,悬在地平面上,东方已现出一片青痕,天边碎云均有红影,知天将亮。
  问过老太婆,当地离朱仙镇还有八九里,赶到正是时候。走了一夜,途中又未停息,意欲早到投店,弄两匹马往老河口赶去比较快点,于是加紧往前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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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巧得千里马
 
  二人走出不远,天光大明,沿途又发现了两处火烧过的城堡和一具残尸。一轮朝阳业已升出地面。遥望前面黑压压一大片,途中时有车马往来,多是好些人结队而行,孤身行客极少。偶然遇到两三人一起,都是穷苦土人,除却雇有镖师的官绅商客,所遇土人十九面有菜色,神情均极愁苦。沈鸿暗忖:自明中叶以来,阉党威权日重,地方上的土豪劣绅又极横恶,贪官污吏上下勾结,闹得民不聊生,刀兵四起,照此形势,天下非要大乱不可。自己的仇人便是一个著名恶霸。正在气愤,姜飞忽然笑说:“到了!”往前一看,朱仙镇相隔已只半里来路。镇上人烟稠密,甚是热闹,并有一列高大的土墙环绕全镇,比寻常小县城强得多。栅门刚开不久,好些赶集的商贩挑了菜蔬和各种用具正往里面抢进,全镇长达三四里,行店甚多,人语喧哗,往来如织。每家店内都堆满各种货点,饮食用具无不齐备,热闹繁盛,看不出一点兵荒景象。半条街还未走完,便有店伙来迎。姜飞精明仔细,先把价钱问好,说明打尖,只歇半日,再去投店。匆匆进店饮食,便就客房卧倒。
  午后起身洗漱,拿了行李便去看马,先想雇用,后问出雇马还要跟人,并管食宿,湖北马贵,带到老河口卖掉还有余钱,当日又是马市,可凭目力随意挑选。二人一、想买马上算,赶往一看,马群甚多,稍好一点便要百多两银子一匹,方觉大贵。忽听西北角上众声喝打嘈成一片,中杂马嘶之声。挤将进去一看,原来内中一匹花马性子太烈,周身泥土,试马时将马主甩跌了三四个,气得马贩将马绊倒,打得乱进乱跳,差一点又将马贩子踢伤,因此大怒,说要打死去卖马肉。二人见那马昂首悲嘶,怒吼不已,虽然周身泥土,形态难看,筋骨似颇强健。问知日前土人出售,说是拉车的马,只十两银子马价,料是无人骑过,故此惊跳,不肯容人乘骑。沈鸿在家时便爱骑马,识得一点马性,心想此马可怜,百多两银子一匹的马我也买不成,莫如用十两银子救它一命,能骑则骑,不能放向深山之中,省得活活打死可怜。心念一动,上前劝阻。马贩人颇粗豪,笑说:
  “此马实在可恶,三天工夫为我闯了好几次祸,耽误了许多生意。相公好心,只肯出十两银子,不要我包骑,便可由你带去。”姜飞幼童心性,因见价廉,又恃练有武功,和沈鸿一样心思,打算一试。见马贩不管试验,说定就算,还想争论,沈鸿己先答应,交了十两银子。马贩笑说:“你这位相公人倒痛快,我还有一副鞍辔,有八成新,索性代你上好,省你一点手脚。这马可恶到了极点,最好饿它几天才骑,真要小心一点呢,鞍辔价钱随便你付好了。”说罢便由棚内取出,将马放起,为防万一,后腿绑绳未解。
  二人见那马打得周身是伤,口角流血,昂头望着自己,一动不动。等到鞍辔上好,沈鸿又付了一两银子,便去解那绑绳。马贩子手抓马缰,刚喊“小心”,绑绳已解。那马四蹄踏地,昂首一声骄嘶,只将马尾一摆,目光斜脱二人,并未发作。姜飞看着,便将行囊扎在马上,笑说:“我来试它一试。”马贩子方要劝阻,姜飞人已纵向马上,见马立定未动,笑说:“我人小,大哥何不上来同骑,要不犯性就此走罢。”姜飞看出那马并不倔强,与方才所闻人一上骑便疯狂乱跳之言迥乎不同。只管周身伤痕,依旧昂首挺立,毫无畏缩之容,心中奇怪,笑说:“此马也许被人打服,看这神气决不妨事,可惜周身是伤,能给他上点药才好。”马贩子见姜飞骑上马并不动,虽然缰绳未松,与前几次倔强乱跳不同,只当马胆已寒,也觉奇怪,忙将伤药取出。姜飞重又跳下,讨些水来代它敷上,并将浮泥刷去了些,勒紧肚带。二人一同骑上马背,要过缰绳,稍微一动,马便四蹄划动。先环着马场跑了两圈,进退动作全如人意,又快又好。旁观诸人俱知那马凶恶,见状好生惊奇。马贩子久走江湖,颇有眼力,见两小弟兄并坐急驰,档里颇有功夫,迎前笑道:“果然马会挑选主人,我多年内行,从小吃这行饭,竟会走眼,看神气此马已不会再犯性,算我瞎眼,看准它是千里马,到了手中又被滑脱,活该我没有这样财气。光棍说话,如钉钉木,不能不算。二位相公快请上路,省得被人看见难过,还当是我出花样。”说时,二人遥望斜刺里有几个壮汉摇手跑来,也未理会,闻言还未及答,那马忽然脚底加快,往左侧面无人之处驰去,转眼便到大街之上。午后镇集已过,路人不多,二人一马穿镇而出,一晃便走出朱仙镇,顺大路往前赶去。快出城时,姜飞闻得身后呐喊,偏头回望,见方才那几个壮汉随后追来。马行极快,已先跑出土城,也不知为了何事,是否在迫自己。
  二人骑在马上,只见两面田野树木电一般往后倒退下去。遥望夕阳西坠,估计一口气跑了好几十里,那马还未停歇。越看那马越爱,想起马身有伤,余药尚在,低头一看,急驰了一阵,马腿伤口已有血痕浸出,好生怜惜。方想寻一有水之处下马敷药,那马跑得正急,忽把脚步收住,朝去路迎风昂首,似在倾听神气,跟着把头一偏,舍却正路,往斜刺里山沟中蹿去,跑得更急,竟不听主人之命。道路早打听好,恐其走错,本想勒回原路,不料马头已被勒弯,依旧前蹿,又见马口流血,恐其疼痛,前面恰有水声,正好寻水敷药,便由它去。松开马缰以后,那马急驰了十多丈,忽又停步,贴崖而立,好似借着崖侧大树掩避神气。心方不解,猛听山沟外去路一面有大队人马驰过,又有一支响箭飞起,这才明白那马途中发现警兆来此躲避,越发欢喜,便下马来,松了肚带,牵往前面小溪饮水,并代敷药。那马随在主人身旁驯善异常,二人万想不到无意之中花了十一两银子竟得了这样一匹千里驹,喜出望外。有此好马,计算途程,不消三日便可赶到老河口。到时能留则留,如其不能,便放向深山之中,省得落入恶人之手。一切停当,又吃了些东西,方始上好鞍辔,骑马前进,仍由沟中绕出,走上原路。
  沈鸿想起未备马料,只给它吃了一些野草,恐其不饱,意欲前途寻一村镇打尖,将马喂好,买些草料,连夜上路。一看天色已将入夜。正说方才曾有大队人马走过,前途未必有什大的镇店,这马没有吃的,如何是好?忽见前侧面高地上现出大片树林,四面均是田亩环绕,暗影里却未见有房舍。隐闻锣鼓之声,仰望天空星月无光,像要下雨光景。再走一段便是一片漆黑,风中时有雨点打到,道旁高地忽有灯光现出,锣鼓之声也越喧闹,料知前见村庄想是有什庙字,正在唱戏酬神。姜飞先觉目前到处荒乱,这孤悬旷野里的村庄未必是什好所在,后听锣鼓热闹,料是酬神唱戏,赶会人多也许无事,如其下雨也须觅地躲避,便把马头一偏,由田野中走了过去。到后一看,当地乃是一圈城堡,外面还有护庄壕和吊桥,堡门大开,灯火通明,内里果在唱戏,忙同下马走上前去。
  刚到门前,便有两个手持长枪的壮汉喝问来意。姜飞说是投宿避雨,并借马料。壮汉还未及答,忽有一人走出,朝二人一马看了两眼,立请同进。姜飞见里面地方广大,环着土城均是大树,外面又有大片树林围绕,恰将土城遮没。远望只是密层层一片树林,不近前决看不出。内里房舍高大整齐,并有两道小河和大片池塘,到处灯火通明。当中大片空地高搭席棚戏台正在唱戏。
  正面台前有一片小平台,上面放着二三十把讲究椅子和躺床,似是主人全家和至亲贵友,面前放着茶酒瓜果之类,气派豪华,并无庙字神位。看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数并不多,共只三数百人。除平台两旁和芦棚周围侍立的青衣壮汉而外,是看戏的人都有座位。心想荒乱年景,这家还有如此豪华场面,又是自家作乐,并非谢神,这一台戏要费多少人力财力?单所点灯烛就是一笔大数,足够人口之家好几年吃用。照此情势,主人不是官私两面都有势力,家财又极豪富的地主恶霸大绅士,便是平日所闻那些洗手纳福的绿林中有名人物。早知如此,不来也罢,心方怀疑不定,领路那人是个年约五旬的老头,装束也颇整齐,不像下人,忽令二人等在一旁,自往芦棚平台走上,向中坐一个身材高大、年约四旬、手戴铁搬指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便退将下来,重领二人往侧面假山后绕去。
  山后一列平房,有十好几问。东首两间还有许多人在划拳轰饮。西首两间窗明几净,炕床被褥甚是讲究。那人走到窗前忽然立定,喊了一声,便有一个青衣少年由房中赶出,将马接去,把行李取下。那马忽然怒嘶乱跳,倔强不去。沈鸿心中一动,笑说:“这匹马性子太烈,外人不能近身,承蒙主人厚意,我们途中业已吃饱,只想讨点马料,将马喂好,便要上路。请管家兀须费事,随便赏点马料,就感谢盛情了。”那人闻言好似吃了一惊,笑问:“这匹花马几时买的?”姜飞插口答道:“此是两年前朋友所送,性最猛烈,外人无法上骑,我哥哥费了许多心力方始上骑。此马又最忠心,我们骑它百依百随,比什么都灵,外人就难说了。”那人略一寻思,又朝人、马看了两眼,笑说:“此马好似哪里见过,也许被我认错。既然如此,那旁树下有一木棚,将它放在里面就近喂养,二位老弟也好照看。不过现将变天,少时恐有倾盆大雨,此去王官镇有好几十里,中间还有一段山路和两处河流,路上又不安静,风雨深宵如何走法?乘着今日庄主办满月酒,你们来的彩头甚好,庄主也颇喜欢,莫如在此住上一夜,稍微歇息,吃点酒食,去往前面看戏,明早雨住起身,少受许多艰难危险,免得走在途中人、马受伤,进退两难,老弟以为如何?”
  二人见对方谈吐不俗,神情也颇诚恳,又见马棚就在房侧大树后面,人立窗前便可看到,不由消了疑虑。心想听说这一带民风向来义气,也许这家上豪与众不同,就是绿林豪客也必洗手多年。看他势派决不会看中自己这样的人,只比大户人家还要优待,同声谢诺,答应少时天气如不转好,一定叨扰,并问主人姓名。那人答说姓商,自家姓田名通;随陪二人将马放人棚内,吩咐少年取来马料盆水,自陪二人往酋首里间走进。二人看出树后木棚并非马厩,乃是主人存放花盆之所,心甚不安,再三称谢,田通笑说:
  “小事一段,敝东好客,最喜与人方便。左近大片田地都是他的,近年年景荒乱,种田人均逃光,到处杀抢,只有商家堡种田人能够安居度日,他们都住在庄后城里,不怕外人抢劫。此是四夫人的别庄,庆主本家在光化县西南山中,为了四夫人新生一子,又是头生,唱戏谢客,明日还有一天,二位老弟如其无事不妨多住一日,戏完再走。”
  沈鸿初涉江湖,姜飞出身寒苦,近年虽在时刻留心,打听察看,到底年轻,无什经历。问了几句,见对方不曾细说,相待又极优厚,谈不一会下人便将面水酒食相继送来,甚是周到丰盛,均料主人是个豪侠有钱人家,师父和老张又有少问少管之诫,也就未往下问。田通先并不问二人来历、姓名,等到谈过一阵,强劝了一点酒食,方始问起来意。
  二人途中早把言语想好,因少林寺名头高大,打算借光,只说沈鸿是姜飞表兄,因往少林寺习武未成,回转家乡,路过开封,见表弟孤苦无依,自己家中还有几亩薄产,也是孤身一人,打算带他回去一同读书,并想学点武艺,但未寻到名师等语。田通先对那马似颇注意,自从姜飞说是骑了两年,便未再提。听完二人所说,忽又设词探询:马是何人所送,骑过了多时?沈鸿猛想起往投少林寺的人上来均须挑水和服各种劳役,忙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喂马,庙规也必不许。在庙中熬了几月,并未见人有马,闻言脸方一红。姜飞知他诚实,不会说谎,惟恐走口,被主人看轻,连忙接口答道:“我沈大哥往少林寺时,因其父母双亡,老家无人照看,又因此马朋友所赠,不舍送人卖掉,将它存在开封,交我照看。否则我也无法骑它。”田通微笑,说了一句“此马真好”,便未再说,随请二人去往看戏。
  二人听出主人待客虽厚,轻易不见外人,如无好友引进,平日过客均由田通和另两同伴接待,并不见面。有那缺少盘川的,走时还送银子。外边走动的人都知此是他四夫人所居。本人事忙,田庄产业又多,不常在此,也就不再惊动,住上一两天就走。心想双方素昧平生,主人既不肯见,落得养好精神,明日赶路,推说途中劳乏,再三辞谢。
  田通随即别去。那雨早下了起来,上路已难,二人只得住下。见天已不早,对房划拳轰饮之声已止,所有的人似已走往戏台,锣鼓之声越发热闹,主人始终以客礼相待。田通走后,并派前见少年随时服侍。二人再三辞谢不去,说:“主人法严,不敢偷懒。”耳听雨声越大,当夜决难上路,庄中难得有此热闹,何苦使下人在外守候,便说:“我们身子疲倦,要到明早才起,请各自便。”少年笑诺,二人也同卧倒。枕上想起,主人相待太好,明早起身无法酬谢。这样财主,其势不便送他恨两。沈鸿正说:“多送下人一点。”姜飞机警,始终觉着自己年纪太轻,对方待人优厚,好得出乎情理,又不知他跟脚,方才暗中留神,下人虽经力劝,口中应诺,仍守房外,并未离开。年轻人没有不欢喜热闹的。主人办喜事,他却守在外面,客人已睡,还不敢离开,法令之严可想而知。
  就以好客而论,如何只命手下人接待,端着架子不见外客,真正豪侠好客的人怎会如此?
  不由生了疑心。老张行时曾说:“江湖上什么怪事都有,必须处处小心才可无事。”莫要内里还有文章,便把沈鸿拉了一把,故意说道:“我们共总还有二三十两银子,要走大段长路,钱带不多,看主人这样气派,人又如此豪侠好客,他那用人决不会计较这些,还是将来设法报答的好,省得少了拿不出去,显得寒酸。多了路上不够,更是急人。”
  沈鸿便没有再说。
  长路劳乏,地方又极舒服,二人谈了一阵,姜飞先自睡熟。沈鸿心中有事,又想舅父年老,也常受当地土豪欺凌,打算老河口拜师之后,抽空赶往岳州看望。正在枕上转侧盘算,忽听外面马嘶之声,心中惊疑。姜飞已睡,也未喊醒,偷偷起身,掩住窗前一看,外面雨下正大,黑洞洞的,马房相隔虽近,一点也看不出。又有树林蔽住,正想不是自己的马,忽见两条黑影冒着大雨由马房侧面相继窜出,后面一个似已受伤,刚纵出几步便靠在树上,口里喊了一声,前面一个立时赶回,将他扶住,一颠一拐、连纵带跳穿林而行,身法甚是轻快灵巧。由窗前经过时,微闻“田二爷果然看得不错,非是此马不可,寨主立等回报,我们快走”。底下再听,人已走远,雨尚未停,门外已有积水。
  正面广场上锣鼓之声尚未停息。大雨阴黑,也不知天色早晚,虽觉所闻可疑,因见姜飞睡得甚香,一个幼童这样精明强干,勤俭耐劳,甚是难得。这两日人大疲劳,明早还要上路,此时大雨,无法起身,主人这样财势,人数又多,如是姜飞所说恶霸强盗,已然投到他家,也敌不过。看方才姓田的相待情景,也许没有什么恶念,至多看上此马,送他了事,何必先自惊慌?反正无力抗拒,不如听其自然,放大方些,免得二弟年轻气盛,不舍此马,因小失大,结果马仍被人夺去,还要吃人的亏。主意打定,便不去惊动姜飞,自往床上轻轻卧倒。话虽如此,再一想起那马机警灵慧,并通人意,走得更快,许多好处,虽只十两银子买来,到底不舍。主人如其强夺,方才不会那样待承,多半明朝当面商讨,素无仇怨,身无多财,也不致生出伤人恶念。否则便初来时不便动强,此时夜深,人都聚在戏场芦棚之内,尽可下手,如何全无动静?此马失去固极可惜,也无法了。
  正打算睡上一会,天亮人来相机应付,前面锣鼓之声忽止,雨也停住,跟着便见对面树林中有两次火光映到窗上,决计静以观变,也未起看。一面却想此时戏停人散,如有举动,现在正是时候。为防万一,到底还是清醒的好。因姜飞事前嘱咐,所带兵刃暗器睡时照例暗藏身旁,以防万一。钩连枪本在枕头底下压住,因听人声,心里一动,不由随手取过,握在一边,暗中戒备,但仍未喊醒姜飞,只是留神察听外面动静。经此一来更睡不着。后来连听几次有人带了灯火在对面林中走过,并有笑语之声,惟恐轻举妄动,被对方看出,反而有害,始终装不知道,也未再起。隔了一会,又听那马怒嘶和人走动往来甚急,窗外也发现两条人影,好似隔窗往里窥探,心方一惊,人影已随火光闪过,忽然不见。侧耳静听似已走开,窗外依旧一片漆黑,雨也由小而大,又下起来。因那人只在窗前略看即去,并未进房,越料主意打得不错,对方见人睡熟,没有疑他之念,无形中消了敌意。如将姜飞唤起,暗中窥探戒备,一被看出决无这样安静。听姜飞说,盗贼恶人下手多在三更左右,姓田的曾说戏尚要唱到天亮。此时虽还未亮,想已离明不远。马性猛烈,外人不能近身,方才虽听两次马嘶,并未被人牵走。必是主人见此马太好,只看了一看便即回去。就是想要也必好好商量,隔了这些时均无人来,睡前门窗出路二弟已早看好,全都关闭,外面服侍的下人久无动静,想也离开,一点不像有事神气。
  明日还走长路,不睡一会岂不疲倦?反正有事也避不脱,还是听天由命的好。心中一定,渐生倦意,晃眼便自睡熟。
  醒来一看,天已大亮,雨还未停,只是小了许多。桌旁放有一盆面水,觉着手中已空,想起兵刃暗器不应露出,自怨昨夜疏忽,伸手一摸,已全不见。正想二弟今日怎睡得这样香,人还未醒,回头一看,身后已空,姜飞不知何往。二人睡在南面横炕之上,本可睡四五人。姜飞自觉比较机警,多知一点江湖上事,睡时特意一同卧在炕的中间,自己面窗而卧,万一有事可先惊觉,沈鸿面朝里卧,行李包裹放在中间。沈鸿回顾无人,再一察看,所有银两衣物都在,行李包裹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只是二人兵刃暗器一件无存。心方惊疑,回顾桌旁盆水尚热,旁边还有洗漱用具,明是下人准备自己起身之用,主人仍以客礼相待,心又一定,以为姜飞早起入厕,不愿把兵器露出,见自己睡熟不肯惊动。故连暗器也一齐带走。耳听广场上锣鼓声喧,戏已开场,知时不早,暗中埋怨,我们在此作客,旷野孤村,主人是什来历全不知道,昨夜又有许多可疑形迹,天早亮透,二弟就要走开也应将我喊醒,如何悄悄起身,不言而去?一面寻思,一面穿衣下炕。忽见门外走进昨夜少年张五,手中井还捧有两盆早点和一小锅米粥,热气腾腾,味道甚香,放在桌上,笑说:“天已不早,请尊客洗手,用完点心去看戏吧。这样大雨,恐怕还要多留一两天呢!”沈鸿见主人这等待承,越发放心,称谢洗漱,正想等姜飞转来同吃,共商行止,偶一回头,瞥见碗筷只得一份,心中一动,忙问:“这位大哥,可曾见我那兄弟么,他什么时候起来的,如何没有喊我?”张五笑道:“尊客不要这样称呼,小人张五,那位姜三爷刚一天明便自起身,因听说你快天亮才睡,又知今日未必能够起身,故未惊动。他由田二爷陪着,用完点心往见庄主,此时想在前面看戏,没有回来。我见天已不早,少时还要入席,想尊客再睡一会,先将洗漱水打来,端来点心,再行惊动,请尊客吃完去往戏场就见到了。”
  沈鸿疑念已消,又听两声马嘶,越觉昨夜多疑,暗笑二弟终是童心,平日那样精明仔细,一有戏看,被人一喊就走,一去不回。不喊醒我,也未留话。匆匆吃完点心,因见主人这等势派,行囊中这点银子决不致失落,决计大方一点,只向张五称谢,连托他照看的话都没有说,便即起身。这时到处有人往来,对面几问房内正摆酒席座位,张五已将钉鞋雨伞备好,说要送去。初来人地生疏,也就听之。先还不觉有异,及至走到路上,连遇多人,这才看出所有男子,不同老少,差不多均是武家打扮,腰间多半带有兵刃,有的并还是背插刀棍的短装壮汉,行动均极轻健,。”也分不出是主是客。心虽惊奇,但因主人相待甚优,也未想到别的。走进树林又听马嘶,意欲就便往看,张五笑道:
  “此马真个性烈,无人能近。昨夜有人往看,还被踢伤了一个,尊客没有多日竟能将其制服,难得姜二爷那点年纪,也和尊客一样,这大本领,谁都看不出来。此马灵巧异常,它早吃饱,想是知道主人由此路过,想你去看它呢!”二人边说边走,相隔不远,一转就到。那马仍和昨日一样系在木柱之上,想似挣扎大甚,那么坚固的木墙已被撞坏了一半,墙板也有两处踢碎。旁边放着极好的草料,所饮水中并有酒味。身上伤处药已敷满。
  沈鸿问知姜飞曾往为马洗伤敷药,但是药色不同,有的伤处并还用布包扎。原来主人听说那马周身是伤,先曾命人医治,无奈马见生人乱迸乱跳,谁也无法近身。后由姜飞亲上,方始驯善。此时不知何故又在发威犯性,沈鸿见那花马经过早来全身冲洗,露出本身。周身黑白相间,斑纹分明,只管身有许多伤痕,照样不掩它那神骏无比英姿,周身宛如一片白雪,上面浮着大大小小一片片的乌云,毛色都是那样明朗清晰,毫不相混,通体油光水滑,略一动作便闪动起无数波纹,好看已极。这时仿佛受了什么委屈,正在发威,鬃毛根根倒立,迎风披舞,昂首怒嘶。那一双又明又亮的马眼凶光怒射,似要搏人而噬,说不出的威猛气概。本来那马正往外挣,缰绳被它拉得笔直,系马的木柱也似向倾斜了些,一见主人走来,忽然息怒,欢声低啸。那蓬半竖起的鬃毛立时复原披倒,长尾连摇。因头被缰拉紧,上面又加了一条极坚韧的皮绳,无法侧转,先将后半身倾向前面,贴在主人肩旁不住挨蹭,甚是亲热。
  沈鸿瞥见张五见状惊奇,似有不快之容,也未理会。这一路来深知马性通灵,忠于主人,心中也实爱极,忙即凑上前去抱着马头,连连抚摸,察看伤处,笑说:“我们蒙主人十分厚待,便你也吃了不少好东西。今日大雨,不知能否起身,你好好的在此饮食休息,等到天晴上路,不可胡闹强挣。我在此作客,如何将主人木板踢碎,听说你昨夜还踢伤一人,这多不好意思呢?”沈鸿原想借着说马,表示对主人的谢意,虽然事前声明此马颇有灵性,对喂料的人决不为难,如想随便骑它牵走,定必激怒反抗,不能近身。
  料定昨夜必是想要牵走,或有别的恶念,自找苦吃,毕竟自身是客,将人踢伤不好意思,有心表白歉意。说时微闻张五似在冷笑,不知何意,还当听错。不料那马本来将头颈贴在主人怀内亲热,神态也极驯良。一双目光却不时斜睨主人身旁。不知怎的忽然一声怒嘶,扬腿便朝张五踢去。不是沈鸿隔在当中,张五闻声惊退,闪避得快,差一点没被踢中。沈鸿见状大惊。虽料张五昨夜必已来过,将马激怒,方才冷笑也有原因,否则不会如此激烈,表面却不能不管,正要喝骂,猛想起昨夜曾听多人到马房中走动,马又怒嘶两三次,墙板被它踢碎,墙也撞歪。张五方才因马论人,曾说自己本领高强,能在短时期内制服此马,内中似有原故。昨日和姓田的说马已骑了两三年,虽是假话,得马没有多时,张五一个下人初次相遇如何知道;并还深知此马性情和马的威力,岂非奇事?心念微动,忽触灵机,见马虽因隔远不再踢跳,但对张五仍是昂头怒视,目射凶光,鬃毛重又往上竖起,哪里像马,分明像个极猛恶的野兽,遇见仇敌正在犯性发威,蓄势待发,稍有机会便要猛扑上前,将人咬死,神气比初见时还要威猛恶相,忙即一把抓住鬃毛,故意怒喝:“你这畜生怎不听话,我们是客,如何得罪主人?人家虽不与你一般见识,到底过意不去,你这一身伤还未痊愈,莫非真要我打你么?”说时,觉着那马立时收势。
  沈鸿心方暗喜,话还未完,无意中往下一按,马便乖乖伏倒地上。沈鸿因它腿上有伤,又刚洗过,心中不舍,忙又温言说道:“你知认错就好,主人处由我赔礼,不会与你计较,我也不会给你苦吃,放心起来吧。”说罢稍微一提,那马立时随手而起,又复原状,昂头摆尾,低声欢啸,和主人亲热起来。偷看张五似更惊奇,便对马道:“你好好的等在此地,我们就住在那边房内,相隔甚近,我弟兄现在看戏,求见主人,走与不走少时都来看你,再见外人不许闹了。”那马一声声骄嘶,好似回应。沈鸿也未在意,便随张五起身,途中回顾,那马探头门外,虽未嘶鸣,目光却注定自己去路,神态焦急,恨不能想要跟来神气,方想此马怎的如此恋主,仿佛片刻不愿离开。张五忽然笑说:
  “此马真个从来少有,我不过昨夜听说它太好,看了一看,稍微骂了它几句,还未近身,便这样记恨。这样猛恶的马性对于尊客如此听话,必有原因,单是武功高强恐还制它不住呢。”沈鸿初在江湖上走动,本不知外面的事,这时忽然聪明起来,假意谦逊说:
  “自己虽然好武,但未遇到明师,实在是个门外汉,便是这次去往老河口,也为寻访一位高人之故。”
  张五还未及答,二人身后不知何时跟来一人。路上往来人多,沈鸿先未在意,忽听身旁接口问道:“老河口离武当山不远,当地果然隐居着几位前辈高人,这位尊客寻的是哪一位呢?”沈鸿见那人中等身材,身边未带兵刃,手持黑油布伞,看去甚重,二目神光闪烁,满脸英悍之气,一望而知不是常人,不敢怠慢,因知各位师长现正隐姓埋名,不愿人知,对方来历善恶全不晓得,更应慎重,停了一停方始笑答:“我寻这位老前辈也是朋友指点,只知住在武当山卧眉峰下。老河口也常来往,名姓却不知道。”说时,忽然想起老张所赠铁连环现在身边,据老张说,环主人江湖上无论何方均有情面,此时观察主人虽无恶意,决非寻常人物,江湖上定有一点名头,此人再要追问,我便取将出来试它一试。心中打算,正在赔笑,转问:“兄台贵姓?”那人本对沈鸿注意,见他先想后答,意颇不快,及听人住卧眉峰下,不禁吃了一惊,随口笑答:“小弟姓洪名景,这位高人尊兄既不知他姓名,恕我冒昧多口,那指点你的贵友总有姓名的了。”沈鸿早和姜飞商量过,此去遇见疑难人物,取出铁连环之时如何说法,开言便将那上刻有铁蜈蚣的两枚铁连环由身边取出,笑答:“并非小弟有什么隐情不肯奉告,只为这位老朋友久已不在外面走动,因见小弟拜师至诚,指点明路之后,将他昔年信物送与小弟,说是有人盘问,或有什疑难之事,可将此环取出,必能得到一点照应。所遇高朋贵友、前辈英雄都由他将米面谢,只他名姓无论所遇何人均不许说,并说他多少有点情面,对方必能看他薄面,不会与我们这样后生小辈计较,兄台请看。此是小弟忘年知己之交,否则他这铁连环也不会随便送人,小弟不便失信说他名姓,还望兄台原谅。”洪景话未听完,已将连环接去仔细看过,越发惊奇,立时改容笑道:“想不到尊兄果有来历,竟是环主人的好友。此环不在江湖上出现少说也有十好几年。这位老前辈既对尊兄这等说法,小弟也不便多问。这里还有一人甚是想他,见环如同见人,小弟想将此环送他一看,少时便来奉还。天已不早,快要开席,开场的戏也无什好看。庄主初睡不久,暂时也见不到,等小弟去到里面,再和田二兄陪了令弟姜二爷一同回来奉陪,同饮几杯吧。”随喊张五:
  “你送这位尊客仍回原房,我和田二爷谈上一会就来陪客。既有铁蜈蚣双环信符,已与方才所说不同,你们听信好了。”说罢含笑点头便自别去。
  沈鸿听出内中有事,想起姜飞为人精细,决不会独自起身,一去不回,并且起床之后才响锣鼓,也与张五所说前面看戏之言大不相符,先颇惊疑,继一想,看对方神气,铁连环似已发生效用。事已至此,还是越镇静越好,从容笑道:“我本意往谢主人,并非为了看戏,既是刚睡,我就不再惊动了。”张五先对沈鸿虽也客气,但是说话随便,并不十分尊重,归途忽然改样,恭敬非常。二人行离戏场已近,回来还有一段路。还未走出树林,张五忽然笑说:“我命他们打扫房间,不知收拾清楚没有,我到前面看看,尊客随后来吧。”说完如飞驰去。沈鸿看出张五神态有些慌张,中途井还两次回顾,料有背人之事赶往准备,故意慢走,装看沿途风景,暗朝前面留心窥探。目光到处,瞥见张五业已赶进对面房去。跟着便见另和一人拿了自己行李由对面房中跑过,越知有异。
  正待停上一会再走,忽听树后有一女子声音低声说道:“你不要怕,包你无事,暗告姜飞以后遇事话要少说,像你这样沉稳才好。”口音甚熟,好似哪里听过,转眼一看树后那人头带一顶范阳毡笠,穿着一件黑色油布雨衣,腰间好似插有一口宝剑,头上并有一朵小红花,毡笠戴得甚低,连眉毛也被压住,又低着一个头,看不清面目。身材虽然不高,装束却不像是女子,这样打扮的人庄中甚多,有的比他还要显得武气,语声更急,匆匆说完便往斜刺里穿林而去。
  这时雨势渐大,往来的人不是带有毡笠,便撑着雨伞。那人脚底一双短统快靴,身法轻快,外人眼里仿佛是由旁走过,决看不出是在说话。大雨之中,往来的人走得那快,也无一人留意。正想此是何人,从未见过,怎会这样耳熟,并还像个女人口音;忽听对面呼喊,传话厨房快备上等酒席,隔着前面的树一看,正是张五朝一提盒飞驰的人发话,回顾黑衣人所行之处正是马房那面,走到门前,二次留意,已不再见出现,马也没有嘶鸣。张五已忙着接过雨具,接去雨靴,接到房中请坐献茶,加倍殷勤。明知双环效用,主人业已另眼相看,就有恶意也必打消。张五送上茶烟,人便退出。比起昨夜常守在旁。
  呼之不去、不时还要插口探询神气迥不相同,心中不解。侧顾那两件行李仍放原处,真是不曾动过,索性大方到底,也未往看。雨是越下越大,正愁当日难于起身,姜飞忽然拿了把伞由雨中飞驰而来,进门伞还未放,先往房中探头。一见沈鸿在内,方转喜容。
  所穿雨靴又长又大,匆勿脱下,由张五接去。刚往里走,沈鸿本要迎出,因见姜飞神情急遽,先忧后喜,好些失常,一手并还拿有兵刃,仿佛抓起就走,连那三折钩连枪均不顾好好收起,匆匆便赶了来。来路又非戏台一面,料已发生变故,否则不会如此。又见张五一面在接雨伞,目光偷视自己,决计沉稳到底,以静制动,等他进来问明再说,便装倒茶,重又坐下,故意埋怨道:“二弟真个贪玩,如何也不喊我一声?”刚说两句,姜飞已赶了进来;同时对面房中有人喊了声,张五立时应声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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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姜小侠智伏群贼
 
  姜飞回顾外屋无人,对面酒席业已摆好两桌,张五到了里面便同走开。外面大雨,四顾无人,低声说道:“我们真个危险已极,差一点没有送了性命。大哥你还这样但然,你当我是背了大哥去玩的么?乘此无人之际,我们快打主意才好。”沈鸿闻言大惊,又见洪景不曾回来,田通昨夜分手也未再见,双连环洪景也未送回,心更不定,忙问:
  “我已看出好些可疑,我身上的双连环已被一个名叫洪景的拿去,说是少时送还,同时觉着主人另眼相看,便有恶意也必改变,方才怪你贪玩原是假话,莫非这里真是你疑心的那样人家?你清早起身,发生什么变故么?”姜飞一面把钩连枪装好还原,分交沈鸿一支,各自收起,低声说道:“此事尚还难料,说来话长,我们同到炕上躺着再谈吧。”
  沈鸿闻言大惊,一同卧倒,听姜飞谈说经过。原来昨夜姜飞开头睡得甚香,快天亮时惊醒转来,耳听沈鸿打呼之声,知其平日睡眠安静,必是倦极。忽想小解,刚一坐起,瞥见沈鸿手边发亮,回头一看,正是那支钩连枪,业被抖直。心想,大哥真个粗心,这东西如何拿在手上,随手取过,放在自己一起,塞向枕旁。耳边戏已停止,雨声未住,里外一片漆黑,打算出去小便,下炕走不几步,见里外屋门大开,对面房中还有灯光漏出,想起睡前情景,这家主人好些可疑,此门业已闩好,怎会大开?疑是沈鸿夜起曾往外面窥探,或是小解,对屋也许住得有人,听戏回来刚睡不久,为了途中劳乏,睡得如此香甜。自己此时精神甚好,这一睡必已经了许多时候,戏都停住,想离天亮不远,大哥不知何时睡熟;且喜昨夜并未发生事故,否则岂不是糟。
  心正寻思,见旁边放着几把雨伞,料知对屋人必不少,也许刚睡,惟恐惊醒,不愿到雨地里去,立在门口台阶上小便完后正要回走,忽听身后有了声息,同时对屋灯光一亮,回顾正是张五,低声笑道:“姜客人,田二爷请你到对屋有事相商,沈客人刚睡不久,天已快亮,无须再惊动了。”姜飞闻言知有原因,但想沈鸿既是刚睡,手中又拿着兵器,分明昨夜有事,对方既能容他安眠,当无恶意,如其有事,便将他喊醒,对方人多势众,也难抗拒。我一幼童,主人只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来者是客,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上来又以客礼相待,无故加害,这类丢人的事也做不出,莫如放胆前往,看他如何,相机应付。想到这里,胆子一壮,决计凭着胆勇和这张嘴与他辩理,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忙笑答道:“我弟兄本定早来拜望庄主,当面称谢。此时锣鼓刚停,贵庄主想必未睡,能求田二爷引见,省得受了主人这样厚待,走时失礼,又不便为此惊动,真个再好没有。”说时,房中又有两人走出,也不理人,甚是粗野,张五便在前面引路,隐闻身后一人冷笑道:“这孩子真有种,怪可人疼的,你看口齿多灵,凭他也配面见寨主,这要不是看在马的分上,来历没有问明,田头领向来慎重,昨夜如换是我,至多叫他二人做个饱鬼,早送他回老家了,哪有这许多的麻烦!”另一人便说:“此事关系不小,谁像你这样冒失鬼。这两小人如无来历,这匹马刚得到手,怎能骑得上去?不把过节尽到,立好脚步,问明来历之后,如何可以乱来?”二人语声虽然不高,姜飞耳灵心细,却全听去。当时觉着兆头不妙,越发谨细,便装着结束裤脚,立定静听,张五又未把他看在眼里,当先赶去。姜飞因见那房一连好些间,连成一串,门都相对,张五在前已走过了两大长间,未了一间灯光更亮,恐被看破,对方意思业已明白,事由那马而起,也许误人贼巢,本来凶多吉少,全仗贼党认得那马,不知自己来历深浅,才未敢动;见张五掉头回顾,忙即起立,从容向前走去。
  又穿过了三大间,到了灯光明处,由一小门走进,才看出这一列均是群房,所有陈设卧具一律相同,分明贼党人多,常有来往,下一路的都在这类群房中居住。再看小门之内是一四合偏院,房舍高大华美,比来路所见讲究得多,隐闻男女笑语之声由上房传出,似刚看戏回来。倒坐三问大屋,两明一暗,门前均悬着极华美的门帘,门外立着两个美婢。见有人来将帘挑起,甚是气派。姜飞也真胆大,入门望见对面厢房内放着两排刀枪架子,上面陈列各种大小兵器,寒光闪闪,隐含杀气,一点也不害怕,大大方方昂然走进。明间也有两个美婢立在门外,另有四个手持皮鞭钢刀的壮汉,里间门帘早已挑起,田通同了一人正在对坐谈话,不禁有气,心想,是福不是祸,我不怕你,摆这些架子吓人作什?我先挖苦这贼一顿再说。心正寻思,耳听四壮汉厉声呼喝:“人到!”姜飞见这班贼党横眉竖目,装模作样,故意哈哈笑道:“想不到田二兄此时还未安眠,我弟兄年幼无知,打扰主人,累得他们弟兄此时还为我们两个小孩子在此站班,真叫人问心不安呢!小弟等既然登门拜访,客随主便,不奉命不敢走。田二兄请告各位大哥先去安歇,如蒙赐教,小弟奉陪,或将我那表兄命人情来一同领教也好。”和田通同坐的是个满脸杀气、眉心牛有一粉肉痣的中年胖子。姜飞进门时先并未理,正在对谈,忽听笑声,见姜飞小小年纪,身在虎穴之中,见到这等威势,非但旁若无人,并还借着客套发话讥嘲,意似说主人不应以大压小,虚张声势,并吓不倒人。他虽年幼,不见一个真章也必不走,口气一点不嫩,极像是个久走江湖的行家子弟,如无几分来历,怎会这等说话?再想方才忘了招呼,被人家才见面就赢去了口彩,自己所为也实小气,急切问并还回不上话来。二人俱都惊奇,田通还未开口,胖子已先狞笑道:“田二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小弟兄么?果然不是寻常。小弟一时疏忽,刚才忘了招呼他们,难怪小朋友挑眼。”话未说完,田通业已起立,把手一摇,不令再说,点头笑道:“姜老弟,这是二庄主商义,乃大庄主商仁胞弟,也是主人之一。昨夜二位老弟光降,本有一事奉商,彼时因二位庄主正在看戏,不便为此惊动,许多话均未出口。后听老弟已醒,特请先来一会,请坐吃上一些茶点再谈如何?”姜飞先说时人已进门,早见炕上放着好些精巧点心,茶酒都全,但已吃残,并非有意待客。初来时并有倚势威迫拷问之势,料被自己方才几句话镇住,方始改容相待,越发胆壮,随在一旁坐下,端起一碗热茶一饮而干,笑嘻嘻说道:“此时天还未亮,田二兄和二庄主看了一夜的戏还未安歇,将小弟喊来,有什么话要说呢?”
  姜飞到底年轻,阅历尚差得多,全凭胆大机警、聪明灵巧,遇见两次事均能应付过去,不由生了自恃之心。近和老张在繁塔上每日见面,又长了不少见识,便觉只要遇事小心,照着平日所见所闻时刻提防,便可应付。不料江湖上人情险诈,尤其是这荒乱年问,到处伏满危机,过节又多,还有许多行话交代,对人说话礼节均有分寸,不是平日所想那么简单。索性一点不知底细,照他那样年轻,对方认为一个幼童,不值计较,至多把所有财物强夺了去,人却不致加害。像他这样具有一知半解的二订五却极危险,说不懂又懂一点,并还是上一层的家数。对方见他年轻胆大,这好气派,极似一个有大来历的名家子弟,后起的小辈英雄真许被他蒙住,甚而还以客礼相待,轻轻巧巧便自放过。
  就算看中他所带财物不舍放弃,当时也必不会发作,非将来历深浅盘问明白不敢轻举妄动。这类年幼无知的人却经不起考验,时候一久必露马脚,不是言动不能合辙,文不对题,便是外强中干,胆怯情虚。绿林中盗贼大多凶横强傲,随意杀人如同儿戏,本没把人放在眼里,只为一时观察不真,失了眼力,误认来人不是寻常,上来赔了许多笑脸,甚或饶上许多酒食。结果不是那回事,说将出去岂不笑话?自然急怒交加,生出恶念,非要他命不可。最可气是刚刚看出破绽,想要发作,忽又发现来人一点异处,似真似假,仿佛上来是假装外行,故意取笑,有时并还当面讥嘲,使其难堪,如不发作,恶气难消,真个发作,又觉来人不是心中拿稳,有大来头,怎敢这样胆大气粗,旁若无人?自家成名多年,一个冒失看错了人,稍微不妙,闹个身败名裂,或是好端端树下许多强敌,岂不冤枉?再要由来人身上或是行囊车马之类,发现到有名人物的标记照应和别的可疑之迹,越发不敢大意,因此查探盘问也更细密,怎么也要分明真假,看个水落石出,以防来人是个毛头伙子,占了便宜卖乖,到处传扬,丢人难堪。万一真有来历,也好由此套拢,因亲及亲,因友及友。由小孩子套出师长大人,互相结交,彼此将来多个照应,增加自身威势。除却一班暴出道的无知盗贼和下三门的独脚强盗,只是立有家业的成名人物,以及坐地分赃的土豪恶霸、已洗手的巨贼大盗,更专讲究这类过节情面。
  商氏弟兄乃河南、湖北两省交界的著名大盗,又是两个大财主,党羽、田产比谁都多。这两日冈爱妾生子,特由大寨赶来办满月酒,搭台唱戏,热闹非常。虽是明末盗贼蜂起,荒乱年问,因商家堡主表面是本省豪绅巨富,拥有千顷良田的大财主,骨干里又是河南省里数一数二的江湖上有名人物,非但大小两寨人多势众,官私两面独一无二,堡中三尺之童都会武艺,便是他那佃工下人,在他长年训练之下,十九又是他的寨中哆罗和贼党亲属,休说穷苦土人不敢丝毫冒犯,便是远近小股盗贼和寻常绿林中人也不敢对他正眼相看。只管商氏弟兄因见近来财产越多,名望越大,也极知谨慎敛迹,威势仍是惊人。他那城堡周围向例不许生人窥探,但对本乡本上的人向不随便欺侮,更不在豫南一带出手抢劫。有时并把积年存入仓库的财米分些出来周济附近苦人,比官家放赈还办得好。只不许外人入堡一步,堡中一切应用之物多由各州府县抢劫采买而来。堡后一带地方甚大,佃农下人的家十九在彼,开有各种店铺,百物俱备。每隔三日必有集会,照样赶集。其中交易买卖都是他的贼党佃农,外人一个也走不进去。为了利不外溢,自家地主兼做生意,因其多半抢来之物,不劳而获,售价便宜,休说贼党便利,便是那些种他田的佃农也都能得好些实惠。在他势力之下,表面照样纳粮,实则官府上下均有勾结。所种十九多是黑田,官府既不敢得罪豪绅巨室,又因所纳的粮照例领头先交,无须催科之劳,由上到下又都受有常例贿赂,明知以多报少,不实不尽,乐得省心省事,并还可以随便侵吞、虚报年景,对方决不过问。遇到为难时节,只要平日敷衍得好,一开口便是大量金银送来,真肯帮忙。这样有大势力而又明白时务的财主只恐巴结不上,如何还敢得罪?
  商氏弟兄心计严密,连种田的人和他都有瓜葛,至少也是手下党羽的亲故。所收田租成头较宽,所侵占来的官家利益又是平均分配,并不独吞。豫南各县许多上豪地主、豪绅大富谁也及他不上。前庄所居地方还小,也有好几顷方圆,建有许多高房大屋、园林花石,另有大片高墙隔断,两家通往后堡的铁门日夜专人防守。便那堡中农民不是比较关系亲密,深信不疑,并还遇到年节喜寿、全堡欢宴唱戏同乐之时,也轻不许一人走进。他那贼党佃农和当地土人本是两起。他和这些农人也被隔成两起,无异三个等级,而这方圆将近千里的府县,商氏好似一个小土皇帝。表面上虽不在境内明火抢劫,暗中却是生杀予夺的无上威权,样样都可任性而行,休说全境人民不在他的眼里,便是当地官府也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对他敷衍得好,他非但不作对,有时还肯帮忙;要是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见他财势太大,加上种种耳闻,生了疑心,休说打他主意,稍微明查暗访,或是见面时礼貌不周,语含敌意,不消多日便见真章,丢了曾,保得全家性命回去算是便宜,否则连命也必送掉。加以官贪吏酷,民穷财尽,人多铤而走险,盗贼横行,官府贪污无能,连冤都无处诉。直到近三年来商氏弟兄才好一些,专用心机增加财富,扩充势力。表面不再过问官家的事,并还常时收买人心,惟恐树大招风,每次出手都非常谨细。自家只管骄狂到了极点,对于手下党羽管得却严,不许随便伤人惹事。当地居民均当他是个富可敌国而又侠义好善的大财主,都叫他赛孟尝,名声反而甚好。但他手下这些贼党平日专讲凶杀抢夺,性情凶暴,尤其下头这班喽罗,只管法令严密,堡中饮食、房舍又好,除却当中心一圈堡主所居而外,均可任性作乐,赌博饮酒样样随便,并不禁止,反比外面满目荒凉残破之景胜强十倍,因此谁也不喜违命外出,除随同堡主往来大寨,奉命而行,轻易没有一人外面走动。
  商家堡向例不容生人人内,来人还未近前便被贼党阻止,如真穷苦求助,也另有专人管理,领往偏门,每使如愿而去。正面堡门又面对官道,不是堡主回庄,准备接待江湖好友,或是年节喜寿,终日关闭,轻不开放。离堡不远官道上并还开有几家客店,有那错过宿头的商客望见灯光前往投宿,便领了去,决不使其近前。所开客店全是他的耳目,正门轻易不开,每一开放,官道上必有贼党假装各种行贩饮食摊分头戒备,软硬兼施,连劝带吓,不许外人走近。遇到远方来的同党好友立时迎接进去。有那死不知趣的人赶上守望贼党疏忽,只一走离正门数尺,遇到假装防盗、手持兵器的专门贼党,便算走到鬼门关上,肯好好经其指点,送往前面客店投宿,前后听上一套鬼话,还能活命;只要言动稍微疏忽,现出可疑行迹,或是话答不好,当时不被引进堡中杀死,明早起身前途必遇贼党,人财两丧,一齐断送,休想保全。这一门之隔谁也看不出内中伏有许多杀机。当日为了年景荒乱,路无行人,天阴路黑,堡中戏正热闹,贼党觉着无事,堡主这次并未发贴惊动远客,亲友均在前日到齐,见要变天,便各回转。官道上无人守候,被沈鸿、姜飞无意中误闯了来。
  守门贼党先见二人同骑一马,穿得朴素,行李又少,为了寨主喜事,尚无恶念;又听外路口音,只想指点投宿客店,赶走了事。田通乃商仁手下得力党羽,人最机警,恰巧有事出来,离门甚近,先听远远马蹄之声,便知是匹好马,觉着黑夜荒郊,此时此地怎会有单人独骑纵马急驰,好生奇怪。心疑来者不是寻常,本想出来探看,蹄声已由快而慢朝堡前驰来。等到赶出,来人业已下马,竟是两个未成年的少年,并马同骑,上来发话投宿的年纪还只十三四岁一个幼童,所说的话却极老练得体,已由不得看重了几分。
  忽想起那马跑得极快,从来少有。灯火光中再仔细一看,马身虽然布满灰尘,通体差不多成了黄色,但那黑白相问、乌云点雪的本相和那神骏昂藏的英姿,行家眼里非但认出是匹千里良马,并似哪里见过,只不知为了何事,身上斑斑黑黑都是伤痕,口眼间还有血迹未干。先疑二人心急赶路,一路鞭打而来,继一想这类千里马最是灵慧猛烈,不肯屈服,受人鞭打,稍微虐待强迫必生反抗。看这一身黄土,少说也跑了好几百里,如非主人对它有恩,不会如此尽力。再不便是来这两人真个本领高强,制服得住,但又不该对它这样毒打,连马眼都几被打瞎,一点不知爱惜。一面拦住守门贼党不令开口,正向那二人一马上下打量,忽见来人对马甚是怜爱,身边又各带有粮袋,像走长路神气,此来专为求取马料,并非投宿。下马之后满身风沙,人已成了灰人,全不在意。年长的一个先忙用衣袖朝马身上拂拭灰尘;小的一个把话说完,不等主人回答,也忙跟着上前,抱着马头抚摸,一面由身旁取出一块旧手中朝马身伤处轻轻拂拭血迹,甚是珍惜仔细。
  那马晃首回顾,嘘气如云,马身紧贴在二人身上,看去又是驯善,又是亲热。越看马越眼熟,忽然想起一人,心中一惊,忙先用手势打一暗号过去,来人竟如未觉,越发奇怪,暗忖: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否则马固埋没,常人也无法骑他。看这两人年纪虽轻,身手轻健,脚底坚实,好似得过高人传授。此马无缘无故怎会落到两个幼童手中?莫要轻看了他,决计把人引到里面,安顿之后查问来历,知道底细再作打算。
  因知商氏弟兄各有特性,老大表面阴柔,性更凶暴,近年满口树大招风,管得手下越严,事无大小均要请命而行,不许擅专,违令必杀。堡内只管随便,对外却不许丝毫自主,此时如将自己所疑告知,就许戏也不看,将这两小孩子喊去,一言不合立加威逼拷问,万一由此树下强敌,和上年一样生出事来,至今未了,岂不冤枉?不在告知,又是不合。略一盘算,先令一贼党前往禀告,只说有两少年来讨马料,见黑夜荒野,来人小小年纪并马飞驰,武功也似有点根底,人更伶俐可爱,意欲收为徒弟,现已留将下来。
  少时盘问明了来历,要是来人师长有什来历,便以客礼相待,就便卖好结交。如是对头一面,形迹可疑,肯拜师入伙便罢,如其固执不肯,再要不是材料,等过了寨主喜事杀死拉倒。心想凭着多年交情,暂时不与明言,可以做主,一面命人如言往报,一面细心考察。哪知这小两弟兄全都似是而非,说他不是线上门里的人,有时又似一个有来历的行家子弟;说是江湖上成名人物的后辈初出历练,又有好些文不对题,答非所问,好些门里的话全都不懂。始而又好笑,又好气,当时揭破也罢,偏又仔细太甚,既觉对方目光与众不同,仿佛内功颇有根底,又见始终只有小的一人答话,大的神态安详,沉稳已极,既未交代一句似是而非的过节,也未说过一句外行话,轻不开口,看去像个读书人,脚底偏是那么轻健坚实。一问那马来历,更是小的抢先开口,所说虽是不三不四,轻一句重一句,”有的地方却又不似寻常。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对这两个从未听到过的小人偏会吃他不透,同时看出大的一个虽是词色安详,毫无表示,小的似已明白神气,偏是那么但然自若,仿佛主人来历已被看破,并未放在他两人的心上。
  盘问了一阵,查看不出一个道理,又疑来人来历甚大,但不愿露出真相。这类事本来常有,来人往往含有用意,或奉师长之命,不愿人知,应付不好便是后患。也许姜飞年轻口快,一面应答一面掩饰,假装糊涂,无论如何这两小弟兄决非寻常。真要名家子弟由此路过,或是有为而来,再要盘问下去反显小气。无奈那匹花马颇关重要,头领如知此马落在别人手中,明知不问,定必大怒,又决不能轻易放过。想了又想,便改了主意。因料对方如其真有来历,小小年纪骑此名马长路奔驰,身后师长定是极有名望的能手。照例对方来历既经看出,便应按照江湖规矩以宾礼相待,越厚越好,这等待承业已失礼;如再双方叫破,当面考量,休说动手不胜是丢大人,对方这点年纪,口齿如此伶俐,过节上稍微疏忽,被他问住也极难堪。最可气是始终二人一样,含而不露,所说的话似真似假。来人武功全在所骑那匹马和动作之间稍微看出几分,深浅莫测。此事本极难处,幸而天降大雨,正好留客,不由又生一计,知那花马对方定必十分看重,来时口气业已露出,正好借此试探,夜来借着喂马上药去往马房走动,看他如何。如其所料不错,真有什大来历,此马又是那匹北天山异种、江湖上有名的千里驹,和来人所说一样,生人决难近身,对方必定惊觉,赶往察看。第一,来人本领路道先可看出几分;跟着再照预计试探明了来历用意,立可相机而行。越想越觉有理,便命得力喽罗张五在旁守候,暗察二人神色动静,一面照计行事。
  田通在贼党中地位颇高,又多计谋,是个有权力的头领,发令之后便去戏场,略探商氏弟兄对以前马主人的口气。回来自往后院卧房歇息等候,先听张五来报,说两小弟兄早已上炕,始终神态自然,若无其事。偶然向其探询,也问不出个道理。后来暗中察探,小的上床便自睡熟,大的似未合眼。跟着派去医马的人走往马房,那马果然厉害,用尽方法不能近身,还被踢伤一人,带去灯火也被踢灭。姓沈的闻得马嘶,忽然起身,悄俏掩往旁窗,向外窥探,也未见他持有兵器。我们的人原是有意叫他看破,他竟毫无举动。人走之后便自卧倒,也未现出惊慌神态。田通闻报大为惊奇,觉着这两人无论是什来路,这样宝贵的名马又不是不爱惜,有人深夜前往,现出盗马形迹,怎会置之不理,连同伴也未喊醒?先前暗中留意,身边好似带有铁器,但是极短,暗藏腰间,不是留心看他走动决看不出,必是一件奇怪兵刃,也许还有暗器,偏不露出,越是这样镇静,越不可轻视。正觉事情扎手,进退两难,没有此马还可大家装不知道,好好待承,明日送走了事;偏又有这一匹宝马,除非真有极大来历,便为此结仇树敌也决不能放过。何况自送上门的买卖,头领知道岂不大跳?正想当夜如再试探不出,索性明日告知商仁,与来人当面明言,再行定夺。忽又接报,贼党照他所说,连往马房路上往来走动了几次,这两小弟兄一个也未起身。后往窗前窥探,大的一个似仍清醒未睡。跟着张五来说,沈鸿因见窗外有人窥探,曾由枕旁取出一物,一抖便直,寒光闪闪,不知是何兵刃。隔门窥探没有看真,也未喊醒同伴,隔了一会便打起呼来,也不知他真假,是否睡熟还是做作。田通仔细一想,刚悟出一个道理,商义忽然寻来,谈起此事。商义外表凶恶,人却豪爽,闻言力主既是看准此马,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十九翻脸,无须顾忌。当下想好主意,喊来几个得力贼党,令往前面照着所说行事,对方如未惊醒,可将小的一个设法喊来。大的如醒自同喊到,否则暂时不必惊动。
  这时天已快亮,田通原想留个退步,以为姜飞年轻,又爱说话,就不吓倒也可问出来历。贼党到后一看,二人全都未醒,便在窗外弄些响声。姜飞早睡,业已睡够,又正内急,当时惊醒,走出小解。张五本要掩进,立时传话把人引走,窗外那贼最有阅历,先见姜飞收那兵器,当时认出他的来历,不禁大惊,想了想便掩进房中,将两支钩连枪连判官笔带暗器一齐偷走。沈鸿睡得正香,毫未惊觉,因此贼党对这两人越发轻视。途遇张五回来匆匆告知,由此并未再来。张五转托同党代为看守,在对面房中和衣而卧,醒来天已近午。虽料定沈鸿是个假充内行的半吊子,又好气,又好笑,知其至多还有半日活命。但因昨夜奉令不问姓沈的虚实真假、有无来历、本领大小,在未奉令以前仍要好好款待,设法敷衍,不可怠慢,露出本相,只得忍着闷气,拿来面水点心。因里面还无音信,对方又在盘问姜飞何往,先想领往戏场支吾一阵。后听沈鸿要往看马,打算就便试他深浅,不料洪景奉命窥探,见那马如此服从,已是惊奇。后听所寻的人隐居卧眉峰下,心更一动,跟着取出双连环,越发大惊,拿了便往回赶。
  另一面姜飞却几乎吃了大亏。因其上来胆大,发话讥嘲,田、商二贼本就气在心里,坐定之后,见姜飞大模大样端起茶杯就喝,先还忍气,疑心对方抓住自己过节,有意轻视,即此已难忍受,再听所说的话并不是江湖上人的口气,商义首先狞笑说道:“你师长贵姓?你那匹马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姜飞假话已说在先,年轻面嫩,改不过口来,咬定那马是表兄沈鸿两年前好友所赠,我们叫它花马,并未起什名字。商义哈哈笑道:“你连此马来历和它那年威震潼关、帮助主人独斗双雄五鸟、人称千里飞骑花云豹的英名都不知道,还在这里乱说。好好说出师长姓名和你的来历用意,只要问出有点交情,看你年幼无知,再要知道厉害,拜在我田二哥门下,还能转祸为福,否则休想活命。”姜飞闻言知露马脚,心想自己原是十两银子买来,几时知道此马名字?仗着胆大机警,觉着虽然误入贼巢,看他们前后相待仿佛并未轻视,事已至此,好说无用,平白丢人,转不如和他硬挺为是,立时假装发怒,冷笑道:“我和你们虽然道路不同,井水不犯河水。昨夜原是无心至此,本意将马喂好立时起身。你们真是好汉,看上我这匹马,只管明言。一匹马送人小事一段,我弟兄只要对方是个真好朋友,彼此投机,便比此马贵重百倍,也决不放在心上。如其恃强凌弱,倚仗人多,休看我们年轻力弱,气却不输,任他千军万马,好歹也须一拼死活,只要真刀真枪,死而无怨。这位田朋友先拿我们当客人看待,接进庄来再三挽留,我弟兄还觉主人是好朋友,不愧江湖义气,谁知竟是诡计。当面不敢动手,骗进庄来,天还未亮,欺我年小,命人引到此地,进门便耀武扬威,虚张声势,其实自己丢人,并不能将我吓倒,此时偏又说出无礼的话。实不相瞒,我们师长不止一位,说将出来也许要吓你们一跳。但我弟兄武艺未成,便背师下山,第一次遇到你们这样从未听说过的英雄人物,我已觉得丢人,不愿把师长饶上。明知你们人多,由昨夜到今早我早看出破绽,心想既是英雄好汉,定是光明磊落,真说真做,决不会以大欺小,以强凌弱。长路疲乏,睡得又香又甜,一点没把你们当成小人。方才命人来请,我们身边均带有师传武当派的独门兵刃暗器,也因不愿失礼,放在房内不肯带来。如今手无寸铁,要杀开刀,兄弟决不在乎。至于那匹花云豹,不错是有来历,名字也早知道,我既能随便骑它,不问何时到手,自有原故,否则这样好马怎会到手,再说也制它不住。
  素昧平生,马主人又是那样一再嘱咐,怎会一问就说?既落你手,死活听便,再要耀武扬威,我说的话就不好听了。”
  说时商义几次想要开口,均被田通止住,一面在旁细听,听完还未发话,先往窥探的贼党忽然拿了二人的兵刃暗器走进,走门便气冲冲对商、田二人道:“二位寨主,这两小狗竟是老淫贼燕双飞的门徒,这便是老狗独门兵器三折钩连枪和那几种暗器。除老狗所用硫磺枪全数都有,怪不得人小鬼大,如此刁恶。”田通还未及答,商义一见那些兵刃暗器已气得暴跳如雷,厉声喝道:“这老淫贼,万恶滔天,毫无江湖义气,我弟兄去年为他几乎不能做人,早想寻他拼命,为了老贼阴险狡猾,终年藏在乌龟壳里,不是害人轻易不肯出头,想不到他这绝子绝孙的无耻淫贼,他那独门钩连枪向不离手,也不传人的,怎会收了这样两个无知小狗出来现世,又将砀山大侠汤八的花云豹盗来?他知我弟兄恨他入骨,也许特意来作奸细,老淫贼跟着必来。我先将这两个小狗徒弟狗头抓下,挂在堡外,给老贼看个样儿。”说罢伸手便抓。姜飞见贼党把兵器取来,正想拿话激将,把兵刃暗器要过和他对打,拼得一个是一个,忽听这等说法,想起开封禹王台李师叔赐枪传授暗器经过,猛触灵机。刚打好主意,商义已暴怒发威,纵身抓到,姜飞自从再遇独手丐,二次得了传授,内家功夫已能运用,身法轻快,心又灵巧,身影一闪,轻轻一纵,便到了中心方桌之上。目光扫处,百忙中瞥见窗纸上半破了一洞,露出手指大小一点黑光,像是人的眼睛,心中一动。商义扑一个空,越发暴怒。另一贼党也要一同扑来。田通忽然纵起,双双拦住。外屋四贼也同拥到门前,齐声喝骂,声势汹汹。姜飞哈哈笑道:“我一个小孩,又逃不脱,就要以多为胜,打算杀我,也等把话间明,到底你说那老淫贼是否还在人间,随后必到,你们也好打个主意,单拿我的人头抓下有什用处?莫非来者是鬼,也怕你们会吵会跳就吓倒了不成!这样乱糟糟的岂不叫人笑话!
  显得你们小题大做,有什么意思呢?”说时,瞥见窗户上黑光不见,相隔不远下面还有一线寒光刺进,也刚撤退,跟着便裂了手掌大一片,外面现一人手,摇了两摇,便即隐退,知是为己而发,有人暗中指点。室中贼党正在怒骂吵闹,不知那人用什手法,纸窗撕裂这大一片,贼党并未警觉,心中惊奇,猛想起自己所说的话好些使人难堪,莫要恼羞成怒,这里虽是强盗,听口气既与老淫贼燕双飞是死对头,各位师长也许相识,何不相机提说,试他一试。念头一转,正想改变口风,田通已扬手笑道:“你先下来,坐定再说。听你口气不像是老淫贼的徒弟,再要是他对头,便有商量。小孩子家不可这样狂妄无知,随便出口伤人。”姜飞有心卖弄本领,一面就势改口答道:“田寨主说得有礼,商寨主恕我一时情急,年幼无知,容我坐谈,包你听了欢喜。”说罢轻轻一纵,便回坐向原处,声息皆无。
  田通本想收他为徒,再见姜飞这样胆大灵警,越发喜爱。先是爱才,觉着对方一个幼童,杀之不武,也太可惜。如其真是仇人门下,收服过来面上只更光彩,恐商义凶暴误伤,刚连另一贼党拦住,一听这等说法,便知有因。对方小小年纪,又有这高本领,师长决非常人,刚一开口,商义虽然性暴,也是一个久经大敌、有阅历的人物,为了老淫贼燕双飞去年与乃兄爱妾通奸,将人拐逃,淫妇人又阴险,乱放野火,二商半世英名几乎扫地,恨之入骨;无奈淫贼手中独门兵器三折钩连枪与判官笔已极厉害,硫磺枪更是凶毒。老淫贼虽做了一世强盗,党羽不多,因其贪淫好色,奢侈滥用,平日享受胜于王侯,但是到手就光,家无余财。两个月不出偷盗便无钱用。自己弟兄这大一片产业,不像老贼无家无业,东飘西荡,抢到一批便埋头享受,尽情淫乐,不把钱用完,便他亲爹也寻他不见,为贼党中最无赖的人物。为一淫妇与他拼命太不值得,胜了还好,败便不可收拾,就此罢休又咽不下这口恶气。日前还在召集同党,打点除他之策。一见所用兵刃,不由怒从心起,以为姜飞是他徒弟,纵起就抓,没想到小小年纪本领这高,二次怒扑被田通拦住,一听这等口气也自惊觉,明白过来。无奈姜飞话大难听,实难忍受。
  再要动手,对方赤手空拳一个幼童,还真不好意思,只得强捺怒火,想先问明仇人踪迹再说。姜飞偏是得理不让人,也不先说来历,开口笑道:“我想不到老淫贼会是你们对头,这样一个老不死的淫贼狗强盗,何值这样大惊小怪!他带了几个贼党在洛阳惬师附近和两位老前辈遇上,动起手来。贼党虽多,并无用处,被人家一霹雳弹将硫磺枪炸成粉碎,所有兵刃暗器全数夺下。妙在每样都是两副,这两位老前辈见我弟兄没有兵器,转赐与我弟兄应用。现往老河口寻师访友,路过此地,凭那老淫贼也配做我们的师父么?”
  姜飞以为对方口气业已听出,既是李师叔所杀淫贼的对头,定对自己发好生感,心中拿稳。少年气盛,只顾好胜,侃侃而谈,做出旁若无人之概,却没想到所遇的人均是绿林中有头脸的人物,自一见面,认出那匹宝马花云豹,便打定主意,不问如何也要想法将马留下。如办不到,这两小弟兄便有极大来头,否则,不是杀死便是强迫收徒。一进堡门,没有真章不会放他安然上路,因此对于本身来历姓名均未隐瞒。初意无论来人多么年轻,既由当地经过,像自己这样威震江湖的有名人物,师长断无不说之理。不料来人听了主人和自己姓名毫不在意,也不知是否假装糊涂。这时当面叫明,依旧若无其事,不打一句招呼,也不肯说本身来历和那杀死淫贼的两位老前辈是准。这样珍贵难得、名满江湖的独门兵刃暗器,怎会随便送给两个小孩子?并且前两月还曾听说,淫贼燕双飞大发狂言,要寻商氏弟兄讨还淫妇私有财物,以后只听人在嵩洛一带出没,形踪诡秘,似想待机而动,又抢他一票大的。新近不久,为想报仇除害,两次命人往探,连本人和他有限几个得力的男女死党、随身不离的淫妇均未发现踪迹。如其被人所杀,这样成名多年的人物早已到处轰传,断无不知之理。再说老贼何等好猾,本领又高,这多年来只听有受害,从未听他败过。随便被人杀死,所用兵刃暗器也被夺去,已是惊人奇谈,何况还有几个得力男女同党,敌人多大本领也不见得全数杀死,一个不留,并连死尸一齐消灭,竟无一人得知,情理不合。那匹花云豹也一字未提。想起对方虽是一个十三四岁幼童,但极机警,由昨夜到此相见虽无多时,处处现出精明强干,善于临机应变,狡猾到了极点。就许真是老淫贼新收爱徒,奉命假装路过,来此窥探,暗中下手,那马也是老贼将原主人暗害,得到手中,所以周身都是伤痕。此马性最忠烈,不知用什方法将其制服。看他方才纵避,非但武功颇有根底,并与老淫贼身法好些相似,极像武当门下解数,越想越觉与以前老贼所发狂言将要上门生事之言相符,日期也颇相近,必是老贼暗中教好,另外还有阴谋,和有本领的党羽跟来,否则不会如此胆大。经此一来,连田通也因想起以前仇恨和老贼的淫凶无耻、丧尽天良种种可恶可恨之事,觉着姜飞有其师必有其徒。小小年纪这样坏法,动了真气,认为这小孩任多聪明,既在老贼门下受了熏染,小小年纪,便命他拿了独门兵刃暗器出来犯险闹鬼,定是一个坏种。就是勉强收下,也难将其变好;何况老贼不死,他决不会降心相从。再一想到老贼本领比自己高得多,这小狗虽未学全,必已知道深浅高低,也必看我不起。方才的话又是那么尖刁刻薄,狂妄已极,越想越恨,不由把收徒之念消个干净,反更痛恨。一面暗打主意,朝商义等同党暗使眼色,不令开口;一面留神察听下去。
  姜飞自觉贼党被他僵住,还在得意,一点也不觉得。田通听他说完,阴恻恻笑道:
  “你说完了么?不错,你我素无仇怨过节,自来敌人之敌即我之友,你只说的是真话,怎么都好办。你的兵器果如你所言,我们也决不要。至于马的来路,你此时恐还不到肯说时候。我只问你,杀死老淫贼的那两人是谁?这两件兵器你可学会?演习出来先使我们看上一眼再谈别的,你愿意么?”姜飞想起师父曾说,外面仇敌太多,更有朝中阉党是我们的死对头,此去路上不可提说各位师长姓名,否则遇到自己人和对我们敬畏的绿林中人虽能得到照应,遇到强仇大敌立有杀身之祸,再不便要生出别的枝节等话,想了想,不愿明言,暗付:昨日不该说假话,没想到此马竟有这大来历,不回他一个真凭实据,对方决不相信。师长姓名虽不便说,本门武功和这独门兵器不是寻常,对方总可看出几分。近来这一枪一笔我已练得精熟,何不照他所说演将出来,然后相机应付?贼党现在对我已不敢轻视,他见我小小年纪,武功竟有高明传授,知我师长不是常人,必更另眼相看。只要看出他一点情虚,话便好说得多。主意打定,笑答:“田二爷无须多疑,师长名姓来时奉命,恐我们年轻丢他的人,不许在外乱说,未便明言。至于那马来路,我便实说也必不肯相信,只有动家伙才是真的。老淫贼实是我两位师伯叔所杀,我弟兄得到他这兵刃暗器才只一个多月。虽然年幼力薄,功大有限,但是本门传授我已学了两手。今当诸位演习一番。为了表明我弟兄实是无心来此,并无别念,老淫贼死鬼虽未见过,恐连那几根老骨头也被消灭,说不得只好领命献丑了。”
  田、商二人见他居然答应,因觉老贼阴险狡猾,一个小徒弟敢派出来做奸细,必有几分拿手。为防姜飞拿到兵刃暗器出什花样,乘机闹鬼,冷不防暗箭伤人,自己不怕,伤了别的同党,故意问道,“我们早看出你不是寻常幼童,得过高明传授,这兵刃暗器有好几件,你是如何练法?”姜飞只想全数得回,表面大方,眼看就在旁边桌上,没有去拿,心中却是盼望已极,笑说:“我的东西自然还我,我向例同时应用,都还给我好了。”田、商二人闻言越生疑心,但又不能推托,方要开口,姜飞又道:“这些兵器本是两份,听说老淫贼平日只用一份,另一份暗带身上,轻不解下,被我四师叔取来,分与我弟兄一人一份。你们既知此贼独门兵器,便应知道老淫贼如其不死,他这当年随身片刻不离的吃饭家伙怎会随便送人,一份不留?现在我只要取一份,另一份请你派人送与我那沈大哥,就便看他如已起身,请同来此一谈如何?”
  姜飞原防沈鸿阅历更浅,人又忠厚,受贼党欺侮,又不知贼党对他是否还有别的阴谋。又看出贼党似有疑念,想借说话探听,减少对方的疑心。不料田、商二人见他聪明绝顶,机警过人,疑念已深。他话越说得巧,越不放心,暗中早打手势,命人准备地方,闻言笑答:“你说得好,但是人心难测,我们和老淫贼仇恨太深,不是他的徒党自无话说,否则任你舌如莲花、胁生双翅,也必难逃公道。我们情愿暂时怠慢,等看准你的来历向你道歉,别的都谈不到。还有那匹马关系重要,你尚没有交代。为了敌友尚未分明,你如是老贼淫一党,就你年轻也难活命,那马另有主人。我们为了老淫贼,正在寻他,既是自行投到,当然不会放过,此时更不必提。房中地势较仄,又有许多家具,碍手碍脚,我领你去到里套间空房中演习,看看你是什么来路再定吧。”姜飞见房甚宽大,本门武功又是能大能小,方圆五尺之地便可施展,方在暗笑。贼党空有这样大的势派,并不开眼,以为练武便要往来纵跳,地方小了不行,方想就势点他两句,忽又瞥见房窗外破纸洞口有人窥探打手势,那人似穿着一身黑衣,并朝自己点头微笑,只未看清面目,一瞥即隐。天已大亮,阴雨之中光景还是昏黑,那人身法轻快到了极点,两次暗中隐现,房内外八九个敌人一个也未看出,心中惊奇,胆气越壮。因有来人示意,便未开口。田通又说:“你那同伴你来时刚睡不久,在未问明以前我们决不难为,无须探什口气,随我走吧。”姜飞方要拿那兵刃,田通已命方才来贼先送往隔室相待,只得罢了。
  田、商二人随领姜飞走到靠壁一面,姜飞见是一片油灰墙,油饰甚新。墙上挂着一幅八尺来长、两三尺宽的镜屏,并无门户。田通手朝墙上一按,铮的一串响声过处,镜屏忽然往下一沉,后面立现一门,笑说:“此是我们练武之所,地方尚大,也最清静。”
  姜飞未进门时,已觉那墙平整坚固,上有油漆,与别的灰墙不同,又有这样暗门,悄悄用手一试,通体竟是钢铁制成,料知此去伏有危机,一个不好休想脱身。见商义已先走进,田通满面诡笑同立身旁,这才想起换地方的用意,事已至此,不能不算,怕也无用,只得硬着头皮假作从容,笑嘻嘻同了进去。到后一看,里面乃是一间穹顶圆形、约有三丈方圆的空房。上下四壁都是铁板建成,先去贼党不知由何处走进,共总几句话的工夫业已先到。墙和地板虽是一片片的铁板拼成,各有条缝,急切问却看不出有什门户。只听铮的一声,回顾来路门已不见,也成了一片整壁,心虽惊疑,表面仍装镇静,笑道:
  “照我本门传授,只有五尺方圆之地便可练上一套,何必要费这大一片铜墙铁壁。自来客随主便,诸位真要挽留我弟兄,多扰你们几日,也只领谢盛意,决不会走。这样慎重其事,真太看得起我这小孩子了。”商义见他始终倚仗口舌灵巧,说话带刺,不禁怒道:
  “此时还看不透你是什么变的,谁看得起你这小狗,不过我们一经查明你的来历与所料相同,使要拿你开刀诱敌,好叫老淫贼自投罗网,打算一举两便,省得费事罢了。废话少说,兵刃暗器全数还你,只管演习去吧。”
  说时,姜飞早见前贼所送兵刃暗器放在前面铁桩之上。再看室中空无一物,只前半间高高低低竖着将近百根长短大小不等的铁桩。房顶还有好些碗口大小用以通风的小洞。
  上面一层好似还有罩篷,耳听雨打铁篷之声密如擂鼓,雨水却无一滴下流。闻言也是有气,冷笑说道:“自来双方动武胜者为强,以势凌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弟兄来者是客,何况此时真相未分,是否如你所料还不一定,你不过坐山虎,仗着人多,欺我人小,便出口伤人,谁还怕你不成?是好的和我一对一分个高低。我如打败,那马情愿奉送,死活听命,决不皱眉。我如得胜,便不必多言,好好送我弟兄上路,这样骄狂骂人作什?”
  商义性情毛躁,越发暴跳,刚怒喝得一声,田通在旁暗察姜飞到这生死关头,人已被困铁牢之中,始终神态自若,毫不在意,素性多疑,重又勾动前念,断定不是具有极大来历,便是大援在后。想起近年经历,再见姜飞理直气壮,发话刻薄,兵刃暗器就在旁边并不先取,决不似身临绝境,情急拼命之状。方才一纵身法又是那么轻灵。再想起目前几个最有名的大侠昔年初出道时也是年轻秀气,貌不惊人,本领却高到极点,许多江湖上有名人物全跌倒在这些人的手里。如无真才实学,便有大援在后,眼前总落人手,危机瞬息,怎敢如此胆大气盛?不能因其年幼便加轻视,真与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这人怎丢得起?不如始终当他敌人看待,到时还有说词,由不得心情一虚,不等商义发作,忙把手拉住,紧了一紧,一面暗中示意,一面笑道:“你这小人真个少有,不问你是什来路,有无本领,这大胆子连我也都佩服。现在我们因你形迹可疑,全当仇敌门人看待。本未和你讲什情理过节,无人和你对手,你又不肯明说,在未查明以前暂时只好委屈一点,你自己动手练吧!”姜飞知他最是狡猾,冷笑答道:“我知你老奸巨猾,样样都留退步,不比这胖子心直口快,人还忠厚。你们无缘无故当我仇敌,我还有什客气,恐打不过我丢人,我一人独练也好。”
  田、商二人俱都愤怒,正想喝骂,姜飞话到未句,人随声起,早将真气运足,冷不防轻轻一纵便是丈许高远。落到桩前,先将暗器佩向身旁,一手拿起钩连枪柄,看了一看,一抖便直。一手握着判宫笔,刚喊一声“献丑”,耳听丝丝两声,加上铮的一声微响,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原来就这奋身一纵、佩带暗器、手取兵刃转眼之间,同来三人已不知去向,四面都是铁墙。不知对方拿不准他来路,师长姓名又不肯说,疑念大深。一面借着练武看他本领来历,一面正在暗中察看。忙朝四面墙上一推一试,竟似通体一片,铁板甚厚,休想动他分毫,知已落在敌人牢笼之中,将人困住。想起大哥沈鸿走时未起,贼党对一幼童这等阴恶强横,口气又是那么凶残,对他决无善状。大哥是个读书人,人又忠厚,虽因服过灵药,身轻力健,又肯用功,进境极快,终是初学不久,算起来还不如自己。对于这类老奸巨猾的江洋大盗岂能应付,越想越情急,始而气得破口大骂:“贼党无耻,连我一个小孩子都不敢明刀明枪一分高下,只有阴谋暗算!”为了情急太甚,一面用兵器朝铁墙上乱敲乱打,口中大骂了一阵。见无回音,料知凶多吉少,事已至此,想起师长威名,老淫贼又是李老前辈兄妹所杀,贼党知道自己来历,只一害怕便有生机,忙中无计,说时又不愿将二位师长姓名明说出来,只将李氏兄妹杀贼经过照实说出,并说这些兵刃暗器均是女侠李玉红师叔传授,竟未提到独手丐席泗、六师叔杜德与此时往寻的乐游子等诸位师长一字。骂了一阵,正在气愤,忽听左边墙上有人笑道:“你那钩连枪还没有练过,闹些什么?”仰面一望,上面忽现一个小圆门,内有一人正是田通,说完人面即隐,门也关上。这才想起对方还是想借练武考验,人也隐在铁墙之后。仔细一看,果然小圆门左近有一列手指大小洞眼,干着急无用,只得强忍愤怒,把气沉稳,把师傅枪法、笔法以全力施展出来。初意贼党看出自己是武当派嫡传,必要另眼相看。二次见面索性告以真情,也许能够脱身,哪知他这一练反倒加深敌人惊疑仇视。刚把一套练完,还未施展暗器,忽听隔墙一声怒吼,跟着金铁交鸣,墙上一片乱响。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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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铁牢中的小英雄
 
  前文姜飞被困商家堡铁牢之中,正在强忍气愤,将一套钩连枪判官笔练完,初意以为敌人见他武当派本门嫡传必要重视;哪知这一演习正犯商氏弟兄之忌,认为他与老贼燕双飞枪法相同,必是新收不久的嫡传弟子,越加愤恨。姜飞却不知道,只想凭着武功将敌党镇住,不料主意打错。刚一停手,拿起暗器还未发出,忽听铁墙里面一声怒喊,跟着金铁交鸣,响成一片。定睛一看,原来墙上现出四个尺多方圆的小洞。里面各有一人,露出上半截身子,同朝自己观看。内中一人年约五十来岁,比商义稍瘦,一双凶睛对准自己,似极愤怒,满面狞厉之容。旁边两洞便是方才忽然隐去的田、商二人。另外还有一个贼党却未见过。方要开口,那和商义形貌相仿的一个已先怒喝道:“老淫贼这两件兵器独门传授,外人决用不来,他也不肯传授,你这小狗分明是他徒弟,还敢说谎,快说实话,并将老狗现在何处,打发你们到此有何诡计从实招来,否则休想好死。”姜飞怒答:“你想是这里为首的头领了,方才我对他们说过,老贼已被我师叔所杀,今已月余,你偏不信。你只知道这两件独门兵刃不传外人,可知老贼也是昔年武当派逐出来的徒弟么?我师父是武当门下有名人物,本门传授当然和他一样,方才不过忘了提起。
  你们在在江湖称雄,老贼和手下党羽、男女淫贼全数恶满伏诛,竟会丝毫不知,还要仗势欺人,真乃无耻。真有本事开门进来,和小爷分个高下,也算你狠。你们借着几面破铜烂铁,缩在洞中不敢出头,这样耀武扬威,连我小人都做不出来,称的是什么光棍!”
  说罢,扬手便将新学会的暗器丧门钉照准四个圆洞打去。
  姜飞一则气极之下没有细想,怒火头上,以为这类强盗最是凶横,无理可讲。再想起龙亭后面连伤二贼那样容易,何况又经师父指点,学了本门解数和这两件厉害兵器,妄想把敌人引出,借着对打相机行事,至不济也可拼他两个,总比困在囚牢里面要好得多。手法既准,下手又快,隔墙四贼商仁也在其内,本意是见姜飞武功和他仇敌十九相同,知道老贼武功不传外人,更生疑心。但听姜飞初被困时喝骂口气,又不像是仇人一路,拿他不定,打算仔细盘问明了再说,不料接连几支丧门钉迎面飞来,差一点没受重伤。虽然久经大敌,闪避得快,稍微疏忽,头上一顶壮士中竟被打穿一洞,险些送命。
  商氏弟兄首先大怒喝骂,说:“汤八爷日前忽然失踪,我们命人各路寻访均无音信,他那千里马花云豹外人不能近身,怎会到你小狗手内?分明老淫贼知道我们要请八爷出头,为民间妇女除此大害,恐遭恶报,先下毒手,不知用什方法暗算,乘着八爷酒醉之时将其害死,仗着他那辣手将马打得周身是伤,再令这两个小狗种去做好人。此马终是畜生,容易上当,才会那样听话。也许老贼和我们仇恨太深,先命这两个狗徒弟混进堡来闹鬼。
  再不便是由此地路过,自投罗网。小狗不说实话无妨,二弟速往传令,发下传牌,连夜冒雨随便拿上一件老贼的兵器往他洛阳老巢,不问老贼人在与否,把信留下,老贼自会寻来。”话未说完,姜飞见那四个圆门业已关闭,只剩一些小洞眼,并有火光由内退出,人语喧哗,纷纷议论。正越听越有气,又听一人从旁插口,要将沈鸿抓来拷问,不禁情急万分,踏着铁板跳脚怒骂:“放你们的贼屁,小爷本想不说我师长的名姓,免得吓你一跳。如今我们身有要事,赶路要紧,快将狗洞打开,小爷和你对面说话。”随听一人隔墙喝问:“你这小狗没有一句真话,眼看死在临头,再要造谎,死无葬身之地。你且说你师父到底是谁?”姜飞赶到墙前,怒骂道:“无缘无故你们自寻晦气,哪个骗你,我师父便是关东大侠独手丐席泗先生。”声才出口,墙上圆洞又开,田通、商义同在洞口现身,方骂:“小狗真会造谎,席泗先生从未收过徒弟,怎会收你这样无知顽童,武功还未到家,江湖上过节好些都不知道,便放出来为他老人家现世,哪有此理!你那铁牢四面都是机关埋伏,我们不过想等一人前来,探问那马怎会落于人手,一面再把姓沈的小畜生喊来盘问,非要间个心服口服不肯下手罢了。快说实话,免得吃苦,否则我们弹指之间便将你用铁钩吊起,死活都难了。”
  姜飞听他称呼,便知有了生机,决可无妨,反倒消了怒意,改口笑说:“你们不要误会,我们实是席泗先生的记名弟子,今去老河口便奉师命,往卧眉峰下寻一异人,正式拜师。初走长路,江湖上过节好些不知,但非自家出来走动,无意到此,被你留住,如何算代师长现世?至于那匹花云豹我们也不知来历,乃是路过朱仙镇,见它被马贩子毒打,实在可怜,无意中用十两银子买来,没想到此马好得这样出奇。”田、商二人先还留神细听,及听到未两句话相对冷笑,商义先怒喝道:“小狗你哄鬼呢!这匹花云豹威震江湖,便造谣言也要造圆,你说别的也好,偏说朱仙镇买来,只用十两银子马价,休说谁都知道由长江到潼关路上有这一匹好马,他们那些马贩子好眼力,不会走眼;便是镇上就有我们的人,又正奉命寻访马主人的下落。此马被人买去,事前又打了那一身伤,他们会不知道?难道都是死人?不给你一个厉害,也不知道二太爷厉害!”说时,回顾身后贼党,发动牢中埋伏,先上小狗一套刀圈,叫他尝点味道。身后贼党还未答应,姜飞早听出脚底铁板均是空的,闻言料知机关巧妙,贼党不信自己所说,转眼就吃苦头,又急又怒,方在急喊:“你们且慢动手,还有话说!”田通对于姜飞老是迟疑不定,闻言方喊:“且慢一步!”随听铁棚顶上有一女子声音喝道:“姜贤侄不要慌,他们自己有眼无珠,又没把耳朵伸长,老淫贼死时连同党尸首均被人消灭,一个也未漏网。正经的人他们平日巴结不上,怎会晓得?我是试试你的胆量,又嫌你欢喜多开口,自作聪明,假充内行,有意使你稍微受点急,警戒下次罢了。你且等在此地,无须害怕,有我在此,他这些机关埋伏不能伤你,少时自会放你出去。只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包你够他受的!”姜飞听出女侠李玉红的口音,忙喊:“李四师叔么?这些狗强盗无故欺人,太可恶了!”上面接口喝道:“小娃儿家不许多口!你还没有急够么?”
  群贼在隔墙听得逼真,当时一乱,被田通回身喝止,仰面向上问道:“那位女英雄何不下来一谈?”上面笑道:“你们连人家席泅先生两个记名弟子都认不出,一口咬定是老淫贼的门下。人家说了实活还不肯信。其实,你喊他来问时,我将他带走易如反掌。
  我因这娃儿胆子太大,聪明外露,想给他一点警戒,只要无人伤他,暂时不问。当商二想抓他时,我几乎伸手。如其不信,回到房中一看自知分晓。如今铁牢中的机关总弦已被我毁去。本想明言姓名,因他二人身边带有一位老友的信符,业已取出,我不愿再露面。那马虽是汤八所乘,但他弟兄实是十两银子买来,为了事前汤八受了敌人暗算,命在旦夕,危急之时恐此马落到敌人手中,先令逃走。次日马寻主人不见,又饿了两日,周身沙土,逃时又受了伤,起初行路都不能快,被一旧日马童无心撞见,认出此马,不知此马还能医好,卖与马贩。此马性情刚烈,马贩又大粗心,上来见它倔强,不该动强鞭打,马已怀恨,腿伤已好,马贩仍未看出,第一个出卖给你们朱仙镇上同党,因想洗它身上污泥,被其乱踢乱咬,无法近身。马童卖时因恨马贩刻薄,假说是他驾车的马,向来不让人骑,马性也不告知。本怠马如能愈,过上几天打听出旧主人下落,冷不防盗马逃走,等人卖好价钱。这班蠢人如何得知,将马退回。马贩明明看出是匹好马,用尽方法试不出它的脾气。马童走后,连马贩本人也无法骑上,连经数人,均在试马时被它踢倒甩跌。气得无法,正在毒打,被他们无意中用十两银子买下。除初到时怕你们向他强买,假说两年前朋友所赠,底下便是真话。自己不会听话,还要仗势欺人,幸遇是我,如换席泗兄在此,你们哪有一个讨得公道?信与不信任你们的便吧!”
  商仁正要喊人去抓沈鸿,闻声赶回,在旁静听。忽然想起一人,见商义正喊同党暗中传令,去将铁牢四面包围,并令手下贼党一齐动手,分头埋伏,不禁大惊,忙即摇手止住。正要赶上前去发话,田通业已料出几分,笑问:“这位女英雄可是昔年关中兄妹双侠长发龙女李四姑么?”篷上哈哈一笑,再问便无回音,知已走去。田通为顾商氏弟兄面子,想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一面挥手示意,请商氏弟兄速回,故意说道:“商二哥,今日之事实在怪我疏忽,请不要向大寨主说起,我和这位老弟还要谈上几句。”姜飞明见方才洞中出现那贼与商义貌相相似,必是商仁,知其做作,心方暗笑,铁门已开,田通走进,笑说:“老弟不要见怪,此事实是我们和老淫贼仇恨太深,愚兄无知多疑,以致得罪,还望老弟不要见怪,以后多亲多近。我们只想老弟年轻,可以吓出实话,不料这样胆大机警,少年英雄,真不愧是席泗先生门下高足。我们看是虚张声势,实则不把事情考察清楚并不敢任性妄为,因此不会惊动沈老弟。只有一桩奇怪,关中李老侠兄妹已有好几年不曾听说,这二位大侠并非武当门下,方才听老弟口气,老淫贼乃他二位所杀,兵刃暗器也他二位传授,经过详情老弟可能见告么?”姜飞便把禹王台拜师所闻说了一遍,二人也同回到原屋,谈完天已近午。姜飞见他重又礼待殷勤,自然高兴,也客套起来。田通问出篷上那人果是李玉红,对方所说一句不假,正想询问沈,姜二人身边所带信符是哪位老前辈所赠,忽见一人勿匆走进,耳语了几句,田通面色骤变,转而苦笑道:“本意亲送老弟同往前面去见沈老弟赔罪,少时人席,不料他在前面无意之中露出铁双环,因此发生一点枝节。小弟曾受铁蜈蚣老前辈的深恩,又是他的旧部,不能袖手旁观。如今我弟兄三人已成一家,事在紧急,暂时我也不作客套,老弟可往前面暂候,我如不来,千万不可起身,已命张五在旁伺候,无论何事只管吩咐他们,无不惟命。”说罢,便命一壮汉取来雨具,送往前面。
  姜飞方说:“来路均是房舍,穿房而行不必要什雨具。”田通笑说:“你那来路现已摆满酒席,内有几个无知之徒,过时难免招呼。老弟年轻,尚在从师习武之际,这班人都不宜亲近,不理他又要得罪。此时雨大,最好借着雨伞遮脸,不令认出,以免暂时又生事故。我们到处寻访汤八爷,便为请他相助去杀老淫贼报仇泄恨;今已如愿,再好没有。老弟的马主人已无他意,不过马伤甚重,外人本难近身,今朝忽来一位远客,见手下人奉命为难,自告奋勇代往医伤。那马不知怎的竟似相识,任其包扎调治,毫未倔强。此人身材瘦小,貌甚清秀,穿着一身黑衣,戴一斗笠,自称寨主之友。彼时商大兄刚睡,来人气度不俗,头上又带有事前请帖上附送的一朵小红花。这次商氏弟兄为了大仇未报,想起有气,不愿铺张,不是至亲好友均未下帖,那朵小红花看似寻常,内中却有暗记,并有临时约定的口号,外人万难得到,也无法冒充。我和二兄又正和老弟对谈,不在前面,谁也不曾留意,都当他是大寨来的自己人,所说的话又巧,不由不信。不料马刚医好,有那细心点的想寻那人,问他用什方法将马制服,还是本来相识,忽然不见。
  雨下正大,也无一人见他出去。沈兄业已起身,并往马房看望,张五假说伤药是老弟所上,正在谈论,我们这里洪景老弟奉命窥探,上前答话,他将双环取出与看,这才惹出事来。这位黑衣人可是二位同伴么?”姜飞见雨具业已取到,匆匆穿好,田通送到门前,忽又谈起此事,想了一想,忽然醒悟,笑答:“这位黑衣人并非小弟同伴,如我料得不错,当小弟刚进屋时曾见两次有人将纸窗撕破,朝我摇手示意,所穿好似一身黑衣,也许便是李师叔呢。”田通喜道:“愚兄真个见事则迷,房中破窗我已见到,别人哪有如此本领。李老前辈对于二位如此关心,人又在此,实是一个好机会,怎倒忘却?我想委屈老弟照我所说走法,独自冒雨回去,也许中途能够路遇再好没有,否则也望贤弟留心查探,能够会见,求她出头,彼此都好。”姜飞应诺,二次转身要走,田通忽又喊道:
  “我还忘了一事,你那兵刃暗器还有一份现在里面,还没有交你带走呢。”姜飞忙又停在,旁立美婢已如飞赶去,转眼将兵刃暗器取到。姜飞见那来路是在房外,几句话的工夫,便自取来,知这份兵器已被商氏弟兄取走,分明断定自己是他仇敌,如非李玉红师叔解救,吉凶尚还难料。
  跟着又见二人赶来,对田通说:“先到前面见沈客人,已和张五外出,正要前往请他来此,张五忽先赶回,说途遇洪寨主,发现沈客人身带铁双环信符,吩咐暂缓下手,听命而行。刚将行李送还,沈客人也由雨中走回。”田通神色匆忙,好似有什急事,匆匆听完,笑对姜飞道:“老弟请照他两人所说,改由牡丹台那面绕过,稍微一转,便将当中两问客房避开,回到原处,到后请在房内,我和洪六弟未到以前暂时不要离开,我还要赶到里面分解方才所说之事,恕不送你了。”说完含笑点头,把手一举,便忙顺着方才美婢来路赶去。姜飞料知又生枝节,关系重大,并还由那铁连环而起,心中惊疑,恐沈鸿不放心,匆匆点头。人又矮小,全数挂在身上行走不便,只得把另一份拿在手上,由新来两人引路,穿房而出,绕过一座小山亭和两处搭有席棚的花台,照着所说路径独自赶回。过时偷见先前来路,才知那一列群房前后有二十来问,三十多丈长短。中间一段就着地势往里凹进,被假山隔断,不走近看不出来。去时只觉房舍甚多,俱都通连,因听对方口气不善,心中有事,不曾留意房数多少。这时仔细一看,这座商家堡真比寻常小县城还大得多。单是前堡一角已有好大一片地方,所有房舍均极整齐高大,因而均有堡墙环绕,外围像是黄土建筑,其实里面全是山石砌成,大小相间,花色斑驳,厚约六七尺,并有望楼驰道。除所居平房这一带偏在正面,相隔最近,还看得见大段堡墙,下余几面多被房舍树木遮住,相隔甚远,只稍微看见一点望楼。后堡一面更是一点影子也看不出,端的又是坚固,又是整齐,比官道上所见壮丽何止十倍。这一列群房中多半陈列好了酒席,有的还在安排座位,看出去都像堡中用人,并无外客。对屋一大问席已摆好。刚一走到,瞥见沈鸿安然在内,神态从容,心方一喜,张五已由对屋赶出,将雨具接去,跟着人便走开。及至弟兄相见,互说经过。
  一看对屋已关,方料有什原故,张五忽同两人打着雨伞走进,一面吩咐来人就在房中安排座位,转对二人赔笑说道:“田二爷和洪六爷此时有事不能奉陪,万分不安。好在如今二位尊客已是一家,想必不会见怪,特命小人来此禀告,代为道歉。酒菜就到,今日命厨房备了几样稍微可口的菜,请二位尊客随意饮用。二爷他们如赶得及便来敬酒,如赶不上就不奉陪了。还有这场雨太大,方才闻报,白沙沟、郎公庙两处必由之路已被山水冲断,无法过去。二位所骑花云豹业已洗过,显出它那一身毛色,人多认得,不比昨日风大,满身黄沙,无论走到哪里,老远便可看出。以前离开商家堡方圆数百里内向来安静,就有江湖上人往来也是路过,因这里虽非总寨所在之地,也算是堡主的家乡,多少有点情面,不肯在这附近无故动人一草一木。自三年前起各地灾荒反乱,穷人越多,这些苦人出身的毛贼狗盗只知看见有钱的人就抢就杀,一个个饿得都红了眼睛。休说寻常大户人家、过往客商,连我们这大名望的地方他也照样想打主意,江湖上的规矩他们一点也不晓得,只知饿了要吃,见人就抢,和他相遇也不讲什过节情理。照例四五十一群,多的有好几百,乱哄哄的,不容分说,一拥齐上,又能拼命,都不怕死,除非本领真高,一照面先杀他一片,他见真个厉害,方始四散逃走,否则无论你讲什么过节来历全都无用,再要遇到强横点的,非但不认他和我们是同一跳板的人,反说不是我们闹得太凶,他们或许不致这样苦法。既是自己弟兄,便应帮忙,将以前抢夺来的衣物财米分散他们才算义气,你们吃好的,穿好的,见了我们苦人一点不肯分润,就凭几句好听的空话便要放过,没有那么便宜,不拿钱就拿命来,丝毫不通情理。他们的人是越来越多,东一片,西一片,没有一定地方,无名无姓,到处乱窜,事后寻他都难找到,闹得连我们的人走路都要小心。虽然我们都会一点武功,堡主威名远震,到处都有照应,人多无妨,一个走单,或是一时疏忽,没有防备,被他围上,照样讨厌。自来走路官不如民,民不如盗。只是绿林中有名人物,仗着手眼本领和江湖义气,均能互相照应。除非太平年间遇见官兵作死对,一不小心被他包围比较讨厌。要是本领真高,手眼真大,不是事前得信,人早逃走,便是暂时失风,不久也被人救出,至多买一个倒霉的苦人由官兵差人擒去顶替了事。如非大贪酒色,骄狂任性,得罪人多,孤立无援,或是只有虚名,并尤实学,真被捉去正了王法的能有几个?不是真正同行中人倒好打发,官兵差人都是废物,更谈不到,休说不敢作对,有的并还靠我们吃饭,见了只有恭维。偏是这些无名无姓的乱民苦人拿他无法,人数又那么多,到处都是,防不胜防,连强盗走路都不容易,岂非笑话?
  “堡主以前还不许苦人在本地骚扰,后见天下已快大乱,苦人越来越多,稍微有点力气的纷纷揭竿而起,多大本领也无法将其杀光。中间两次乱民过境,还曾攻打本堡。
  彼时堡主往总寨未回,为了把守寨门的不善应付,上来便和他们动强,伤了两人,因而激怒,被他们围攻了两日一夜,堡中人少,差一点被他攻进。幸而第二日田二爷由开封赶回,中途接到急报,约来能人,想好主意,才将围解去。这时总寨援兵也正赶到,因我们杀了三四十个乱民,又知堡中粮多,日夜分班攻打,口口声声非将他们全数杀死决不退去。最厉害是乱民越来越多,全堡被围,他们所用兵器虽不整齐,铁锹、钉耙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但是人多势众,情急拼命,每人手上都拿有好些石块,四面乱打。虽有两人仗着本领跳到下面冲杀一阵,杀上几个,自己也被石块打伤,还是逃了回来,接应稍迟照样被杀。第二天午后,连想派人冲出告急求救都办不到。田二爷一到,看出再打下去,多大本领也是两败俱伤,这片田产定被他们烧光。总算乱民都是远方穷苦农人,不知这方圆数十里的庄稼是我们所有,住在堡外那些自己人又极机警,看出厉害,假意与他合成一起。一面把家中有限粮食全数取出,暗中窥探,未说实话。一面分人逃出,各路求援,否则也是难保。带人来援的恰是二寨主,途中得报,也看出不妙,正想主意,田二爷已用信号将其拦住,请其埋伏听信,不是万不得已不可硬来。一面向众乱民分说厉害。作为别处来的中间人,由他做主。仗着后堡存粮甚多,答应送他四座大仓的存粮,才稍停手,还在咒骂不已。守城的人暗中奉命,照田二爷所说,先装不肯,说我们都是本地农人,既不是官,又不是绅士大户,不过为了天下兵荒,造这一圈土城保全自己身家,从来未与苦人作过对,仗着今年有点收成,积有一点食粮,藏在里面,免得官府强索,被盗贼来抢,这也是一年血汗,辛苦得来,凭什么分与你们?真要逼得太凶,情愿将它烧掉,大家没有指望。再经田二爷大声喝骂,好说歹说,才将粮食取出,按照人数分配,死的人也由我们埋葬,给他同来亲属每人加上三倍钱来,两面劝说,连真带假,费了许多口舌,才得无事。二庄主再带人赶到,当众示威,仍由田二爷和同来好友上前喝止,互相约定,此后决不再来。等别处乱民得信赶到,也想学样,一则人数较少,我们又有了防备,虽没头一次凶险,也费去好些人力财力,软硬兼施,方保平安。就这样,如非田二爷足智多谋,途中巧遇肠山大侠汤八爷,拉他同来,因为杀了他们好些人,也未必有此容易了事。
  “这位汤八爷虽是匹马单刀,孤身一人。因他本领高强,坐下一匹花云豹,其快如飞,形迹飘忽,无人能敌,这个还在其次;最厉害是他那义名传遍江湖,一向劫富济贫,挥金如土,遇到贫苦的人,不问多少,先是尽其所有当时分掉。除这匹花云豹他最爱惜,连鞍辔带马料样样讲究外,自家吃穿用度都和苦人差不多。终年一头沙土,满面风尘,穿着一身土布短装,头戴一顶宽边草帽,业已破旧,下面一双草鞋。遇到苦人,他把身带的钱分光,如其不够,只要对方不是好吃懒做,有力不用,是真受逼为难,他必约定地方,少则当日,至多四五日,定将银米送去,或将为难的事代为办好。这类事简直成了他的职业。由他手里周济,或是得到帮助、转危为安、成家立业的苦人,这十多年来不知多少。由长江以北直到关中一带,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他的。只是一件,他向来不说名姓,人都叫他汤八爷,非但形迹隐秘,穿得破旧,又善改换形貌,假装残疾,不到时候轻易不知他的真相。因防敌人和官家暗算,那匹马非走长路也不出现。因其行侠仗义,专喜救人,贪官污吏、上豪劣绅固是他的对头,便绿林中人他也照样作对,尤其是对方倚强凌弱,抢劫本分商民之时,被他遇上,不管多深交情,一样翻脸。因此他救的人多,仇敌也多,他全不在意,老是一个人孤身往来,神出鬼没。官府财主、加上许多绿林中的强敌无一不恨得想要咬他几口,因他和苦人最好,藏身容易,看似孤身一人,实则到处都是他的同党。敌人不等近前已早得信,如打得过,马上出现,将敌人杀个落花流水。如打不过,连影子都找不到。
  “那匹马经他苦心训练,能通人言,灵巧异常,要是看见人在马上,再想擒他更是做梦,休说是人,马毛也摸不到一根。有时一人一马分头出现,你如追去,更非上当不可。那马并能帮助主人对敌,曾在潼关见主人被围,上前助战,连踢带咬,竟伤了七个有本领的对头,内有四人的兵刃暗器均被踢飞,接连用嘴咬住两枝梭镖,真个古今少有。
  他救人时十九步行,马藏暗中,人马均不露本相,有时并将马毛染成红色,看不出来,知道的苦人还不多,江湖上人却都知道,并还多半见过。为了我们堡主看出乱民人多厉害,来时和潮水一般,越聚越多,杀他不完,自己有大片产业在此,一与动强,难免结怨越深,来数越多,无法收拾,只得紧闭堡门,不间外事。仗着附近居民和我们情分还好,加以多年威名,不肯勾结外人,引鬼人室,不等走到,已被我们两面埋伏的耳目设法引走,才未发生前两次的事。可是近三四月乱民越多,仍有少数走过,加上好些新结伙的毛贼,盘据在离此不远的深山之中。这类无知之徒他们不来投帖,又不懂什江湖规矩,我们自不愿理他。再说,本乡本上也有好些不便。想为地方除害,又恐生出别的枝节,便由他去。
  “昨日二位来路便要经过两三处关口,想是人少马快,天气不好,风沙太大,未被他们发现,或是没有被他迫上,凑巧闯过。再往前走,山地越多,关口有好儿处,本就难过,偏巧洪六爷一时疏忽,当着新来两位外客向堡主禀告。二位身有双铁环信符,本来铁蜈蚣双环走遍天下到处都有照应,只有一个和他结仇多年的老对头恰在今早赶来拜望。来人非但和铁蜈蚣有二三十年深仇,因他自知以前不敌,一直怀恨在心,表面丝毫未露,直到十年前练成绝技,想要报仇,敌人业已隐姓埋名,不知去向。此人虽然痛恨,人却阴沉,这多年来从未对人提过。便环主人平日待人宽厚,交情甚宽,又与仇敌相识,便此时相遇,也未必想得起以他为人还有对头。此人也真阴得厉害,直等六爷把话说完,又向二堡主仔细问明二位形貌。除二位堡主因知关中诸侠行迹隐秘,对二位的来历门户和所得兵刃不曾提起而外全被听去。此人听完方始发作。听说他和汤八爷也有一点过节,早想念这匹花云豹,如何甘休?方才已有不问汤八死活,主人如留此马自无话说,如因铁蜈蚣要放来人上路,请主人说出地方,护送这两人到何处为止,听口气,只等主人把友情过节尽到,他便下手。此人厉害徒党甚多,河南、湖北两省边境更是他的势力所在,此去各大小村镇多半有他所开黑店。
  “堡主料其又想报仇,由二位身上探询仇人下落,又起贪心,想将此马夺去。此人言不轻发,说到必做,本领又高,二位决非其敌。恐对不起环主人的重托,又不愿得罪此入,正在设法化解。他又带来好些徒党,业已知道此事。二位前脚一走,定必跟去。
  这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休看说得好听,要二位堡主说明送到何处为止,非要走出界限决不下手。实则他们诡计多端,就许途中暗算。休看二位马快,他也照样能用警急信号一路传令追赶下去,是否不被抢在前面却无把握。何况此马伤还未愈,据今早那位先代医马忽然失踪的黑衣人说,此马受伤颇重,又不该急驰了一段长路,虽有好药,也应养上些时再走,才可允害。二位尊客真个非走不可,只有将马留在此地,改变装束,冒着大雨,由我们派人拿了堡主传牌信符步行起身,水陆并进,赶到老河口,还要有人照应,方保无事。但雨太大,路更难走,中间还有两处被水冲断,绕越艰难,要吃不少辛苦才能到达。此马暂存这里,将来约好地方送还,或是二位来取均可。不过此马认主,必须事前指定一人当面明说,并令牵马试骑,等马明白主人心意,不再行凶倔强,才能离开;否则必要挣脱缰绳逃走,或是不食而死。此是小人之见,便二位尊客愿意也不容易走到呢。”沈、姜二人不知后面来了强仇大敌,主人既重环主人的情面,又不愿得罪来人,十分为难,最好二人吃饱之后将马留下,乘机远逃,比较安全,并免结怨树敌;无奈多年盛名,这类话当面说不出口,才命张五来此示意。
  沈鸿闻言方在寻思,姜飞因听那马许多奇处,如何肯舍?再一想起主人前后口气,误以为不是主人贪念未消,便是张五随便一说,李师叔既在这里,这样大雨必不会走,定是同路,也许特意尾随,暗中保护,怕他作什?接口答道:“多留一日无妨,等田二爷他们来了再商计吧。”张五也未往下再说。座位杯筷早先摆好,另有人用提盒送来酒菜,甚是丰盛。同来两人已先退出。二人刚吃两杯,田、洪二人也冒雨赶来陪客,主人早防沈、姜二人多心要他那马,想起经过也实难怪。同时想起一事,因此便未再提,只留二人等到雨住水退再走。二人知道性急无用,只得听之,一面探询那对头名姓。田通拿话点醒,不令多间,只得罢了。吃完又陪二人同往看马。二人不知主人许多为难,有好些话均不便说,只觉那马忽然改变,驯善起来,对这二个外人,连张五同去,均未倔强仇视,只对自己更加亲热,欢嘶不已,好生不解,便田通等三人看去也觉奇怪。回来谈了一阵,二人知道田通昨夜不曾睡好,再三请其回房安眠。田通先说:“我们这样人起居无常,已成习惯,数日不眠均是常事,何况昨夜还睡了一会,全不相干。”
  后来二人又劝,田通忽然笑道:“本来我不想睡,不过夜来也许有事。二位天晴起身,愚兄为报环主人昔年恩德,也许亲身护送,此非客气,另有原因,非我不可。前途之事难料,一个不巧难免出事,先把精神养足也好。洪六爷最忙,无暇奉陪。张五跟我多年,人颇机警忠义,我去之后,二位可由他陪往前面看戏,省得无聊气闷。愚兄一醒就来。商氏弟兄本想亲身奉陪,无奈事出意料,你那对头不知何时才能起身,为免同坐不便,万一言语之间又发生别的枝节反而不美,只好暂时奉屈,请二位老弟坐远一点。
  这类戏文只是热闹,无什好看。一则落雨天枯坐气闷,借此消遣。二则方才本想不令对头手下徒党看破,饭后起身,只不被他照了面去,也许途中不会遇险。方才闻报,前途两处路断,步行也实大苦,此马更少不得,前策既不合用,二位在此他们定必来此窥探,与其敌暗我明,被他暗中看清貌相,老弟还不知道,遇上被他暗算,转不如放大方些,连他们这班人一齐看清,到时也好戒备。李侠女人在堡中,我们未对他们说,便说也似吓他不退,不是有大力量的人暗助,对头这样固执,便我亲身护送多半也是无用,能否脱险并无把握。此人名姓暂时不说也有原因,到了途中,或是平安到达老河口自会知道。
  今早姜二弟说你二位是席泗先生记名弟子,本想向对头明言相告,又恐别的顾忌,未便宣扬,否则也好一点。事虽凶险艰难,经我仔细盘算,还是无害。不过我们不愿与此人结怨,照他那样强横无礼,目中无人,心虽恨极,一个除他不掉,必留后患,不得不谨慎一点。现在难题倒是主人最大,二位老弟不必在意。请先把对头面目认清再说罢。姜贤弟聪明已极,可惜外面的事不大晓得。敌人装束不同,腰带上各有一面三角金银牌,最好暗中留意,表面和沈大弟一样从容沉稳才好。”说罢别去。二人暗中商计,李师叔在此对头还不知道,多半人一现身便可吓退。主人既不便作陪,戏场上人无一相识,有什意思?这类恶贼十九凶横,万一当面为难岂不讨厌?就去也等见过李师叔,问明之后请命再说,先不想去。待了一会,张五接连劝说三次,料是奉有主人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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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铁蜈蚣双环
 
  沈鸿暗忖:我师长来历主人已全知道,李师叔并还亲自现身发话。田通自称铁环主人对他有恩,偏看得事情这样凶险,必有原因。听田通口气,与前判若两人,满口说他受过铁环主人大恩,甚是关切,江湖上事我们又不知道,此举终是好意,不可逆他。念头一转,立时答应。那雨恰巧又小了起来,三人刚要穿过树林,先是张五悄声说道:
  “二位尊客到了那里,最好不要提起动身之事。有人如问,可说主人要尽地主之谊,自家又没有要事,打算多交两个朋友,住上两日,等路好走方始起身。”二人正要回答,姜飞眼快,猛瞥见一团小黑影由斜刺里抛将过来。张五和沈鸿走在前面,自己因避地下积水稍微落后,恰巧无人看见,连忙接过,乃是一个纸团。以为人藏侧面树后,过去一看并无人影,旁边正有两人走过,认出堡中的人,不便再寻,只得罢了。沈鸿知他发现可疑,故意问他何事往看,姜飞推说:“我看树下那花开得甚好,还当是菊花呢。”沈鸿笑说:“这时菊花怎会开放?”张五笑答:“这里菊花甚多,中秋已过,只有些花朵了。”沈鸿瞥见相隔两丈假山旁边有黑影一闪,看出前见黑衣人的毡帽,当着外人不便赶去,只料李玉红始终暗护,还不知姜飞接了纸团,乘着张五侧顾打一手势,朝前一指。
  姜飞会意,又急于看那纸条,假装童心,笑说:“那座假山真盖得好,你二人先走一步,我由那面绕去,顺便看看如何?”张五何等机灵,知他人小鬼大,机警非常,故作不解,随口笑道:“姜二爷要往山前一看无妨,但是对头带了好些人来,方才已到窗前窥探,二位不可和我分开。好在由那里走往戏场远近一样,并还避开正面,免得主人不招呼失礼,招呼又有为难,姜二爷如要小便,山后向无人走,我们旁边等你也好。”说罢同行,相隔不远,张五停步。姜飞见他面朝侧面和沈鸿低声说笑,目光专朝来去两面偷看,不管自己,想起所说,知已有了惊觉,便装解手,往山后走去。方想这厮一个小喽罗,都有这样机警精明,以后遇人遇事真应小心,不可轻视。忽见眼前寒光微闪,又有一物斜抛过来,对面落下,忙伸手接住。铮的一声微响,目光到处,正是洪景方才拿去的铁连环,因不知江湖规矩是否应该讨回,以为走时主人还有交代,不便询问,田、洪二人也未提起,不知怎会暗中抛来。一看铁环来路乃是一片高只及人、密层层的小杏树,只有两株老槐在旁,花林中极易藏人,但又难于通过,故此山后一带人迹不到。知道对方不肯见面,赶去无用,细看无踪,忙把身子掩向一旁,打开纸条仔细一看,又惊又喜。原来连纸条带钦环均是李玉红所为。
  大意是说,商氏兄弟虽是绿林出身,比较寻常盗贼义气,平日抢劫也有分寸,善良商民并不加害,否则像花云豹汤八那样大侠也不会和他交往。只是家财豪富,人太骄狂,又太爱惜身家,所以今日连受两次闲气不敢发作。我国他接了人家信符,虽在暗中设法化解,只想保护出境了事,并非照护到底,因有凶人在座,竟不敢和两小弟兄相见。今早来贼乃豫西一霸,财势交情不如商氏弟兄,人最凶险,手下徒党个个厉害,豫南边境有他分寨黑店,久意除他,未得其便。此贼名叫红毛雕伍喜,绿林中败类,和老淫贼燕双飞号称河南二恶,同来还有他一个爱妾墨芙蓉,一样淫凶狡猾。方才竟不顾情面,向主人明讨铁双环。商氏弟兄顾忌太多,强忍怒火,不敢发作。最后还是田通赶到,气不愤和他打赌,说你口口声声要寻环主人报仇,并将此环拿去,激他出来送死,自来江湖义气各有各的交情,我们主人不能偏向一面,闻你门下有两位号称神偷的弟子,今将此环收存,指明地方,只他二人在今日黄昏以前将它偷去,非但铁环由你拿走,别的也无不惟命是从。我们情愿丢人,去向环主人赔罪,无须你去寻他,他也必来寻你。随当这男女二老贼将环藏向铁牢之内,并还指明道路和内中机关,地上洒了石灰,当面把人遣开,告以每层关口均无一人把守,但是内里这些机关却极难当,非要软硬功夫真高无法走过。我这里不用一点阴谋,全看令高徒的本领如何了。老狗男女不知那些机关埋伏的厉害,满口答应。因商氏弟兄既无胆量,接这双环作什,老狗男女更是可恶,实在气他们不过,意欲引使火并,叫他们双方丢个大人,便在暗中埋伏。可笑这两个小贼当时讨令入内一试,田通一则有气,又想就此翻脸,笑说:“既是明取,我连看守人也喊开,不过由下而上就你天大本事也要好些时候才到上层藏环之处。”一面将各处机关仔细看过,一面领了老贼师徒把上下三层八个关口、十几种埋伏一一说明,但不露出。等到对方看清里面空无一人,再引了两小贼由最下一层地道中走进,然后将门关闭。上下人口连同总弦小屋的小门一齐当面贴上封条,并告小贼,你们成功出来,我们当主人的只有佩服,决无他意。如其被困在内,必须照我所说,朝那几处小铜环一拉一扳,由此起直达戏台。前面正屋全有铜铃乱响,当时便有人来放你,千万不可恃强。可笑小贼一点不以为意,连男女二老贼也以为小贼暗带宝刀,真到危急也可斩关而出,话说甚满。没想到我早用缩骨法藏身其中,将两小贼暗中点了软穴,将环取出,与你们送来,先在暗中藏起,等到走时照我信上后面所说相机行事。此时男女二老贼正在前面看戏,以为小贼至多还有个把时辰便可成功,将牢中机关破去,没想到连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刀也被我用主剑斩断,一同陷身埋伏之内,身软如棉,眼看着旁边救命铜环,不到时候休想扳它得动,一个还受了伤,在刀尖上度日。为了迷乱这些狗强盗的目光,暗示此是两小弟兄所为,又在石灰地上故意留下一点痕迹。
  中间并说:大侠汤八虽受阉党暗算,业已遇救,现在山中养伤。那马寻不到主人,腿伤又重,才被以前马童牵去。三年前乱民攻打商家堡,先是路过求食,发生凶杀。后来那许多乱民也是汤八引来,未了再由他出面去做好人,代商氏弟兄散了不少银米。起初他也常来讨些银子分散苦人,因见为数一多,商仁虽未拒绝,并不高兴,被他骂了几句,一怒而去,便未再来。新近商氏弟兄为报老淫贼之仇,到处寻他,避而不见,不久便被阉党暗算,几乎送命。此人是个侠盗,身材不大,左颊有一紫斑。常时易容,也为恐人看破之故,贫苦人都当他救星。此去途中,不问何处,只是种田穷苦人家,一提紫印子汤,定必出力相助。休看这些苦人不会武功,用处却多,到处都可得到他的照应,比我暗中保护更强。我虽无心巧遇,此时另有要事,还要往别处去,前途只管放心,但要自家谨慎,善于应付,不可依赖,以为有人帮助便可无害。须知敌人是吃暗亏,不知道我在此,真要明斗,本领也不在我以下,何况他们人多,此时不妨照着田通之意而行。
  此人总算还有良心,商氏弟兄虽非为富不仁,有时也肯大量散财,但他多年抢劫,聚敛许多不义之财,还是这等看重,只知自己享受,以前杀人又多,决无好报。你们年轻力弱,不可得罪。他看环主人面上才肯照应,也无须十分谦谢。至于那匹花云豹非但相识,汤八还是我的好友,骑它起身虽易惹事,一则马快心灵,敌人追赶不上,到了急时,喊它一声阿云,随手一指,便即驰去,事完自会寻来。只不是看见真正穷苦的人家或是无人之处少要停歇,途中打尖更要留意罢了。
  姜飞见那纸条写字甚多,指示机宜极为详细,面面都到,虽觉李玉红不走一路,还要分开,有些失望,细想语气好似另有救星,此行必可安然到达,好生欢喜。勿匆看完,连铁环一齐藏起,又绕往那两株大树一看,连个脚印都无。恐张五等久生疑,只得回转。
  刚一见面,张五低喊:“快走”,跟着故意大声笑道:“姜二爷真个面嫩,解个手也要避人。”沈、姜二人回头一看,身后来路立着两个壮汉,腰间各有一面三角银牌,知是对头跟来。姜飞假装不见,更不回顾,随着张五绕往戏场,相隔不远,穿出树林一转就到。正面主人所坐小平台上人数没有昨日多,商氏弟兄连洪景均在其上。对面一桌坐有男女二人,都是面容精瘦,貌相丑恶。男的一脸络腮短胡子,看去一点也不起眼,一双三角怪眼闪烁不定,仿佛一堆乱猪毛,当中开着两粒鬼眼,小鼻子像一头灰白色的蒜瓣,嘻着一张牙齿已缺的狗嘴,看去活鬼也似。女的更是骨瘦如柴,面容灰败,蓬着一头灰白色的乱发,右手拄着一根短铁杖,上面突出一段,像是一枝铁拐,更生得和僵尸一样。
  二人年纪均似六十左近,说话却极和气。另外还有二十多人,倒有十来个腰问带有金牌,各穿着一身黑,高矮胖瘦不等。
  张五便引二人去往小台后面一旁坐下,张五便坐在二人的身后。另有下人端上茶点果品。台上宾主二三十人,虽也不曾朝后窥看,只洪景借着吐痰回顾二人,使了一个眼色,意似不便招待。二人正在暗中留意,察看那些人的面貌身材,先带银牌两人也由后面绕来,朝二人看了一眼,在斜对面坐下,相隔约有丈许远近。当这两人到时,前面两桌因日戏刚开不久,昨日又是通宵,看夜戏的人俱都疲倦,多半刚起,还在用饭,好些座位空在那里。二贼本意似往左邻一桌,忽有男女六七人由旁边两桌搬将过来,恰巧赶在二贼前面,二贼只得去往另外一桌落座,当中隔着两张桌子和七个男女看客。姜飞知道二贼特意赶来窥探,方想李师叔命我转告大哥,现有对头在旁,身边两桌男女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本在原处坐得好好,何故过来此地,必有原因,有心回去,又觉刚到就走也是不妥。正在盘算,探看二贼和身旁两桌人的动静,忽见张五由后走来,假装敬茶,低声说道:“左右前后都是我们的人,对头已被我喊人隔开,只留心带三角牌的人好了。”姜飞瞥见二贼正在偷看自己这面,张五说时背向二贼,一面倒茶,一面用桌布去擦桌上水迹,装得极为自然。心想此人真个灵巧,在这里做一个小喽罗埋没了他,忙装客气,笑说:“你太客气了,再要这样招呼,我弟兄于心不安,只好回去了。”张五也赔笑容套了几句,仍往后面归座。
  姜飞见他坐在后面一张桌上,有两个同伴新由外来,正在手指台上低声说笑,身后还有六七张空桌,就这一会业已坐满了人,二人恰被围在当中。斜对面两个挂银牌的对头似因自己装着看戏,沈鸿更是沉稳,像个静心看戏神气,坐处略微在前,看人必须回头,也有不便。台上正唱在紧要关头,因主人家财豪富,这些戏子均是常年教练,新由总寨调来的好角色,不是跑江湖的本地班子,非但唱做极好,行头也极考究,比别处草台戏大不相同。二贼看不一会便被吸住。姜飞心急,一面手指台上假装谈戏,暗将前事告知沈鸿。沈鸿不知江湖厉害,早来虽听姜飞说起铁牢涉险之事,事已过去,又知李玉红暗中相助,主人化敌为友,田通那样关切,本还不甚在意,一心只盼天晴好走;及听姜飞详说李玉红纸条所写,并还指示机宜,才料前途形势颇险,不是预想那样平安容易,心中有些优急,表面仍未露出,只将纸条要过,放在桌下偷看了一遍,重交姜飞藏起,暗中偷觑,并无一人对他注意,连二贼也未回顾。正想纸上之言,觉着主人素昧平生,来时虽有恶意,也是一时误会,现已成了朋友,自来疏不问亲,新不如旧,那男女二老贼与商氏弟兄交好多年,本领又高,主人不肯为我弟兄得罪他们也是人情,虽然不曾亲身接待,田、洪二人也是主人之一,相待又极殷勤周到,十分关切,李师叔不等人家把双铁环交还,暗中取回,并命我们走时那样说法,岂不使人难堪?前在少林寺常听人说,如在外面走动,最忌结怨树敌。主人虽是绿林大盗,看来颇讲义气,这样荒乱年间,以后难免往来江湖,就不靠他照应,能多几个朋友也好,何必非要得罪?越想越不安。再说那样有骨子而又难听的话,素来面嫩,也不好意思出口。正打算少时偷偷告知田通,使其先有准备,照另一种形势应付,以便两面兼顾,不得罪人,也不违背李师叔的好意。
  忽听外面响了三声,像是敲打铁板。洪景立由小台上匆匆赶出,隔了一会领进两人,也未往主台上去见主人,径由侧面树林中绕进,先还不知。后听张五与洪景低声问答,无意中回顾,才知洪景已将两个来客引到身后一桌坐下,并令张五准备酒食,就在当地陪客,连吃带看。原坐三人已早起立让开,一个走向身旁一桌,与人合坐。一个同了张五往里走去,洪景便在一旁陪客同坐。来的是两个矮子,各穿着一身油绸子的雨衣,脚底一双短筒快靴,头戴一顶宽边毡笠,上蒙油绸雨套。虽是雨中走来,看去都是那么干净,雨衣帽套已在初进来时取下,放在一旁,毡帽却未摘下,衣服质料均颇考究合身,年纪不过二三十岁,神态从容文雅,语声甚低,一点不像绿林豪客。最奇是二人非但由头到脚一样装束,连形貌高低也都相似。先因帽檐太宽,戴得太低,没看仔细,来客又坐在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不便再看。虽觉天下哪有这样形貌装束无不相同的人,既和洪景这样亲密,又特意引来身后一桌。张五陪同自己看戏原是奉命而来,洪景不会不知,别处不坐,却令张五让位,又不往见主人,分明是两个知亲好友才会如此。
  姜飞一心注意前面对头,稍微动念也就丢开。沈鸿心静,耳朵又灵,先不好意思多看,也和姜飞一样没有别念,后听宾主三人谈话口气,非但来客不是主人亲友,并还初次登门,又是新由开封起身到此,猛想起前在繁塔顶层所遇孪生弟兄,正是两个形貌相同的矮子,与来客差不多,只换了装束。那日看他好似两个寻常游客,如非带有兵刃,真像两个读书人,不像今日这样不文不武的打扮。心中一动,不由把头一回,恰巧两个矮子也正看他,头上毡帽已经取下,里面还戴有一顶软中,双方目光恰巧相对。沈鸿认出对方果是繁塔所遇孪生弟兄,想起这两人的本领手法快得惊人,曾在对面谈笑之间将自己兵刃盗去,临走重又交回,仿佛有心表示,暗中警告。当时怕他是敌人回来作对,后来告知老张,据说这两人并非恶意,不过因见自己弟兄防他看破行迹,好些做作,心中不快,故意点醒,表示真人眼里如何卖乖,后来想似看出二人年轻胆小,暗中练武,又偷偷住在塔上,一见人来先就情虚,这才没有计较。看他走时神气未必再来,但是人心难测,来历猜他不透,小心一点总好。如真再来,千万不可破脸,好好回答必可无害,便是所料的人也不要紧,迫于无奈,到时可将师长名姓告知,立可打发等语。后来这两矮子并未再来,可见不是对头,没料到在此相遇。因已对面,不禁点头赔笑道:“二位尊兄想不到在此相遇。”还未说完,两矮子竟如无觉,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转向别处,一个与洪景说笑,毫不答理,一个好似嘴角微动,暗中使了一个眼色,但极自然,仿佛对方认错了人神气。沈鸿见他不理,自然发僵,脸方一红,姜飞见他回身与人招呼,也忙回头,认出两矮,心方一动,见对方不理,猛触灵机,忙把沈鸿一拉,笑说:“大哥认错人了,我们那日所遇两位高人怎会来此。我们想要拜见,前途自有相逢之日,何必这样急于相见?”
  姜飞侧身说话,原是语带双关,偷见两矮面上均有笑容,洪景却现惊奇之色,越料对方决无恶意,与老张所说相同。再看斜对面二贼又添了个带金牌的同党,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说笑,似未留意自己。方觉大哥冒失,这两人如其为我而来,或是有什用意,人在后面,我们不知,洪景必要招呼引见,江湖上人形迹诡秘,如何当众不等招呼便先开口?想要警告,说他两句,又恐外人听去不便。正拉沈鸿的手暗中示意,令其留意,张五忽领两人送来酒食,摆向后桌。事完又凑到二人身旁,赔笑说道:“二位可要随便吃上两杯?”二人方答:“方才吃饱,你自招呼远客,不要客气。”沈鸿猛觉腰间一动,被张五暗中捅了一下,似摸了摸腰问兵器,疑其有什用意,张五已面现喜容道:“田二爷吩咐,请二位尊客准备吃一点呢。”二人听他说到“准备”二字低而且急,不留心真听不出,说完稍微一立,朝戏台上望了望,便自退去,隐闻身后两矮笑声。姜飞忍不住偏头偷觑,洪景好似敬了两杯酒便自退去。微闻内一矮子笑说:“主人也真为难,不能怪他。”二人因见张五仿佛借话点醒,刚用饭不久,怎会那样说法,两矮又有主人为难之言。沈鸿首先想起,自从姜飞回转,便各将兵刃暗器分带身旁。彼时张五恰正走开,因那兵器灵巧精细,便于佩带,外人不易看出,张五不知自己带在身上,似此特意提醒,必奉田通之命而来,莫非眼前便要发生变故?心中一惊,四顾人都看戏,锣鼓打得正急,偷偷告知姜飞,二人恰是不约而同有了警觉,再往前面仔细察看。
  就这不多一会,正面平台旁边三张桌子业已坐满了人。因那地方偏在男女二老贼的旁边,前面有两根柱头挡住日光,离开主台又近,堡主威严,差一点的手下人不愿受拘束,有来历的外客,或是主人至亲好友,均在小平台上受主人优待,余者也有专人陪往戏台正面得看之处落座,喜看戏的人并在当地饮食,酒席流水一样随到随开,日夜不断。
  有点地位的小头领和分班特许入座的喽罗均在主台之后,也有酒食,只没有客人吃的丰盛考究。主台左右两旁六张桌子不是人数太多轻易无人往坐。另一边还放着没端走的盘碗壶杯等用具。这时每张桌上均坐有四五人。内中倒有一多半腰间挂着三角金银牌,另外几个看去不像主人一面,并似新到不久,也在大吃大喝,面上十九带有愤急之容,不时交头接耳,互使眼色。再看主台上面两老贼本是认真看戏,男的还和主人偶然说笑,女的简直目不旁瞬,看出了神,忽然同向主人问答。商义说了两句便含笑起立,往上走去,似有什事光景。斜对面桌上三贼忽有一贼起立,先朝二人瞟了一眼,转往台旁,朝三桌十多个贼党互相耳语了几句,忽然掉头,各把一双凶睛一同扫向二人这面,面上多带愤怒之容,神态也多狞恶。
  二人见此情景,越料对方已露敌意,突然如此,心正不解。姜飞猛想起来时已久,两个贼徒被困铁牢之中,也许老贼师徒同党已有警觉,想拿自己出气。照李师叔所说,对这些贼党非但不要胆怯惊慌,反要格外镇静,行若无事,不令看出深浅,并还表示贼徒被困乃我弟兄所为才妙,心念才动,忽听丁零零一串铜铃响声由后厅和各处传来,声音响得又密又急,料知贼徒被困,业已被人发现,或是贼徒穴道已解,扯动旁边铜环,发出告急信号,老贼师徒当众丢此大人定必不甘,自己偏又同在此地,必难免于无事,忙打手势令沈鸿小心戒备。沈鸿也早看出不妙,刚把手伸腰间,握着钩连枪柄,表面仍装看戏,一有变故当时便可应用。正在戒备,耳听身后两矮低语“用不着这样急法”,也不知是否在说自己。张五忽由侧面匆匆赶来,笑说:“那马不许人近身,无法喂它,它已关了一日夜,想牵它出来遛上一趟也办不到,、位还有两日才能起身,请快自己照料去吧。”二人见他虽是满面笑容,语声急促,料知事变瞬息,奉了田通之命来请自己暂避,随口答应,忙同起立。刚一转身,瞥见前面桌上贼党全都怒目相视,中有两人突然立起,似要赶来。主台上老贼忽将乎微摇,重又坐下,意似怒极。二人毕竟年轻,未经大敌,见此形势到底有点情虚,匆匆跟了张五刚刚走出棚外,仍由原路绕回。迎头先是商义同了两个短小精悍、目闪凶光的短装少年满脸怒容狼狈走来,内中一个并还受伤,身上好些血迹,由两壮汉扶住。张五忙拉二人往旁一让,忽听怒喝之声。回顾先两挂银牌的贼党抢上前来。张五见二人还在张望,低喝:“还不快走!马已备好,此时雨住,正好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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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凌空飞堕黄衣人
 
  沈、姜二人忙往棚外树下一闪。姜飞忙中侧顾,二贼正向自己三人怒视狞笑,嘴皮微动,似见同党贼徒受伤不轻,不愿再寻别人晦气,匆匆便由旁边赶过。微闻内中一贼冷笑说道:“发昏当不了死,看这两个小狗躲到哪里!”说时三人业已走往林中,一会便绕到方才小山脚下。张五低声说道:“这里地势偏僻,还可窥探戏场对头动静,铁牢中的双环竟会被人偷去,两小贼偏又受伤被困,如非石灰上留有别的脚印,还当两小贼偷去。就这样二寨主还是疑心他们。这两小贼说话又极强横,二寨主业已激怒,看神气连本堡二位寨主也无法忍耐下去。田二爷得信在先,料定生出变故。我们主人想要两面兼顾决办不到,老贼师徒又是那么骄狂可恶,使人无法忍受,断定少时多半破脸,好了当时勉强交代,从此树下强敌,一个不巧当场动手,引起凶杀。老贼阴险狡猾,无论何事都有心计。田二爷一见两小贼被困,又在暗中传令,把本堡各位有本领的头领一齐调往戏场,装着看戏,将这伙无耻鼠辈暗中看好。事前并令我们将二位尊客隔断,以免吃他的亏。我们料定,老狗男女本领虽高,带来的人共只十五个,倒有六个废物。他见我们人多,吃亏的事向不肯做,至多要堡主交出带双铁环的人,或是置身事外,不再过问。
  我们连一个铁连环都保不住,被人偷走,已丢大人,再将二位支出,以后江湖上如何还能立足!二位寨主这口气决输不下,老贼定必交代几句过节,或是说上一些无理的话,一怒而去。二位走到路上岂不危险万分?如在堡中暂避固然无事,一则老贼阴谋毒计甚多,日子一久罗网更密,倒不如出其不意,趁着此时雨住就此起身。花云豹日行千里,只一相隔半里之外,多好轻功的快腿也追它不上。休说老贼没有防备,方才雨大,难于发动信号,就将他那传牌信号发出,有一两处关口凭着这匹马也可冲过。何况田二爷业有准备,本人也许还要跟去,所骑虽不如花云豹那样又快又有长力,也是本堡第一匹快马,前半路程多半可以赶上,刚巧赶过那两处关口,放心好了。我奉命来时,田二爷正赶往前面,代二位准备那两匹马。先防花云豹倔强,不肯听说,来时遇到同伴,朝我打手势,不知何故竟是顺手。如今马全备好,行李也扎在马上,因刚喂饱,又防贼党警觉,命领二位在此隐伏等候,待机而动,等田二爷招呼,便冷不防冲出堡去。如非堡门道路不对,田二爷好似还有别的顾忌,此时便起身了。”
  说时三人业已走上假山,藏身石后,向前张望,果然下面正对戏场、虽有芦棚挡住,不能全数看到,因那席棚搭得又高又大,台前一带仍可望见。来路所闻贼党喝骂怒问之声已止,宾主双方似在平台之上争论,交代过节,戏并不曾停止。跟着便有数人同两带银牌的贼党匆匆赶出,去往棚侧马棚之中,准备敌人原乘的马匹。另有两人由人丛中绕出,走往堡前。三人尾随在后,像是堡中小头目。刚认出那是身后两个矮子,忽见一人飞驰而来,还未到达,把手一挥,张五忙领二人一同赶下。那人还未对面,使把乎连挥,转身先走,神情甚是急迫。三人连忙追上。那人一面领着三人绕树急驰,一面低声急语说:“你们藏那地方不好,离马又远,请到那旁隐伏,起身更易。二位堡主均疑老贼诡计多端,盗铁环的贼徒不止一个,铁连环已被盗去,因有两贼徒受伤,无法脱身,故意发动警号,自将铁环盗了逃走,本就愤怒,贼徒又口出不逊,二寨主已是气极。老狗男女闻报,反而倒打一耙,咬定主人不讲交情,如不将二位尊客献出,便去前途等候。口中虽说卖主人的情面,只请二位寨主说出护送多远,只在所说界限之内决不动手,无论送到天边,总有完时,途程远近听便,但须明言,免得手下徒党无知,伤了和气。二位寨主如何肯向老狗男女低头打招呼?大寨主还未回答,二寨主已是怒极,笑说:‘我们今日接了老前辈的信符,为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连一点地主之谊都未尽到,反将当年名震江湖、谁都奉如神明的铁双环失去,人已丢定。不讲什么护送,好在这两位小弟兄年纪虽轻,既是不远千里而来,身边又有这样轻易不见的前辈信符,想也有他的来历。
  愚兄弟不过当年受过铁老英雄好处,知道来人不是他的至亲至友,不会以此相赠,意欲稍尽人心,其实此环乃洪六弟无心认出,来客并未先打招呼,可见他弟兄并用不着我们。
  凭愚弟兄这样无能之辈,也谈不到护送什人,不过雨下太大,事前没想到,昔年和铁老英雄常在一起、人前人后赞不绝口的人竟会是他的深仇大敌,铁老英雄隐姓埋名业已多年,来客不说他的住处自不便问。人在此地,冤有头,债有主,强存弱亡,哪有话说。
  本人不在,素昧平生两个未成年的小弟兄,强要寻人晦气,非但情理上讲不过去,主人面上也实难堪。为想化解此事,连水酒也未敬他弟兄一杯,实在惭愧。他弟兄如其赏脸,也许挽留两天,我们弟兄连两个小铁环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界限?兄台只不在堡墙以内出乎,使我们当主人的为难,便感盛情。他二位走时,我只送过庄桥为止,一切听便如何?’
  “二寨主也是气极,知道老贼恐所带的人寡不敌众,吃眼前亏,两个心爱贼徒又受了伤。心虽恨极,当时决不敢真动手。这样大雨,堡外到处积水污泥。老贼问我们讨日期界限,二寨主明知这雨还要下大,堡外二三十里方圆之内休说避雨,连人烟都极少见,叫他如何埋伏?又推留客,不说出二位走的时期,意思是说,他不在此欺人太甚便由他去,否则主人决不坐视。江湖上最讲过节,既要人说出界限,到时必须立竿见影,显出颜色,哪怕相隔一线之地,只不过界;任是多深多恨的仇人也如不见,只一过此说定地界,便对朋友面上已有交代,任他千军万马也不放他过去,讲究说到算数,必须照办,不能空吹大气。这样泥水地里,看老狗男女如何埋伏。敌人一过庄桥,如不下手将其斫翻,便被逃出半里之外也是丢人。我们这里却仗着地利,慢条斯理厚待老狗对头,等他把虚实探明,不定何时,悄悄指点,乘机逃走,他连影子都不知道,就能日夜命人轮流守望,也是防不胜防,怎么也非丢人不可。方才发怒告辞,又未挽留,老贼何等好猾,这样露骨的话怎听不出?无奈话已出口,更没想到二寨主口直心快的人,口气扣得这样严丝合缝,无话可答,气到极处,冷笑了两声,又硬着头皮说了两句狂话,便等马到动身。这一面田二爷又得到一个信息,得知老贼竟是老淫贼燕双飞的死党,汤八爷被人暗害便有老狗男女在内。因他和老淫贼交往,老淫贼恶满遭报,不知怎的他会不知。姜二爷先前所说不肯相信也由于此。老狗男女此来,原因分寨人数较少,库中所存金银甚多,妄想乘机下手,冷不防洗劫全堡。后听唱戏,天又大雨,无处可去,才装路过道喜,带了徒党登门求见。本是满腹恶念而来。田二爷听说正在愤怒,又听前面报说经过,得知老狗男女要走,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命将二位引往会合,仗着马快抢先起身,一面命人故意延宕,等对头的马备到,这里业已抢先冲出。”
  沈、姜二人均觉对头已快起身,此去难免被其发现,跟踪追来,不如晚走一步,跟在贼党之后,比较还好一些。心正寻思,这时田通业已准备停当,等在那里,相隔戏场颇远。四人边走边说,还未说完,忽听前面树林中有马走动,抢上一看,正是田通、洪景各骑一马,花云豹跟在马后,看见主人跑了过来。田通低声急呼:“二位老弟请快上马,前途再说。”二人见他神色匆匆,好似迫不及待神气,马又昂首扬蹄,作出腾骧欲前之势,知道那马忠义灵慧,平日生人不能近身,今朝对堡中的人还在发怒仇视,忽然如此驯善,听凭田通等生人代它装备,一同跟来,也有好些奇怪,匆匆不顾说话。再见那马经过洗刷,毛色越发鲜明,主人又代备了一副新的华丽鞍鞘,越发显得精神。身上的伤虽未痊愈,除眼、嘴两处而外大伤都经包扎,小伤经过灵药敷治,多半连影子都看不出,秋风一吹,头颈鬃毛根根飘拂,端的神骏非常,爱到极处。姜飞无意中喊了一声“阿云”,那马立时昂首一声骄嘶,前蹄同时扬起。田、洪二人因那马嘶杂有鼓音,格外洪亮,易被仇敌听出,方觉不妙,二人业已就着马蹄下落,不约而同骑了上去。姜飞在前,才觉那马未上套头,缰绳已被打成一结挂在马鞍之上,心中奇怪,待要询问,那马似知道主人要走,不等招呼,低低一声怒啸,马头一昂,便朝正面堡门那面当先驰去。
  田、洪二人所骑也是两匹健骨高躯的异种名马,本是聚立一起。田通还想招呼两句,未容出口,那匹花云豹业已当先前驰。以前硕山大侠千里飞来汤八骑那马时,二人虽曾见过几次,又听人说起它的异处和那不用马缰的骑法,还没料到这样灵慧神速。方才代它换马鞍时,只在旁边谈了几句便全明白,非但乖乖跟来,毫不倔强,并还不用主人招呼便知去路,好生惊奇。惟恐马快追赶不上,前面还有许多对头,戏台正对堡门,事前虽曾命人去往马棚暗会备马的人,故意迟延,对头曾有好几个跟去,分明怒极,急于起身未必有用,此去难免撞上,其势必须抢在对头前面,才可将白沙沟那一关硬闯过去,见已先走,恐迫不上,也忙催马往前追去。刚出树林,走到戏台与堡门相对的侧面广场之上,约有一箭来路便到正面堡门。方想马行如飞,台上锣鼓未停,仇敌也许还未警觉,忽听人马呐喊之声,沈、姜二人的马在前,抬头一看,那戏场本是主人正面九开间大厅前面的一片广场,约有数十亩方圆空地。两边均有极宽驰道,另外围着一圈树林,来路对面假山后乃是大片马厩,这时忽有十来匹快马,上面坐着六七个方才所见腰挂金银牌的短衣贼党,绕着戏场外圈驰道由杨柳荫中奔腾飞驰而来。内有数人已将兵刃拔在手里。
  后面还跟着几匹空马,同声喝骂,其势汹汹。
  田通大喝:“二位老弟只管先走,我们马快,不要理他。”刚说两句,沈、姜二人一马当先,离堡门只得两三丈路。贼党只管纵马急驰,奔腾而来,因所骑的马相差大远,隔得又远一点,眼看还有十来丈才到堡门,同声怒喝:“小狗快过庄桥纳命!”这面四人连理也未理。说时迟,那时快,守堡的人早已得到密令,往旁避开。当头二人一马业已到达正门旁边,马头微侧便可冲出堡去。后面两骑与前马相差也只两丈远近。就这转眼脱险之间,忽听一声极难听的怒吼,声音不大,甚是刺耳。马走正急,还未看清,两条人影已由戏台那面箭一般朝着自己双双飞纵过来。那马知有敌人纵身扑到,刚怒嘶得一声。沈、姜二人先没想到来势这快,骤出不意。刚瞥见那两条人影纵得又高又远,快要扑到马前,百忙中想起身边兵刃还未取出,敌人来势又准又急,马跑正快,连想回马闪避都办不到。耳听那马怒嘶,心方一慌。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两个敌人相隔马头还有一丈多高,快要落到马前,其势万难闪避,一眨眼的当儿,微闻两声“哈哈”,跟着眼前一花,人影闪乱中又听几声男女怒吼笑骂之声。等到看出一点奇迹,那马把头一低,身子微微往下一伏,前腿突然前伸,后腿往下一蹲,连人带马立时矮下半截,由那几条人影对撞乱晃的脚旁下面箭一般朝堡门外斜射出去。田、洪二人也跟踪追来。耳听身后笑骂之声。回头一看,原来先两条人影正是老贼红毛雕伍喜和他同来的爱妾老妖怪墨芙蓉。因为上来看出主人情虚,意欲两全,顾忌太多,本就骄横,越发气盛,及至贼党在铁牢中受伤被困,当众丢人,急怒交加之下先疑主人有诈,故意给他难堪,想要恃强发难。同来徒党业已开口,准备主人答话稍差,立照洗劫商家堡的原意就此下手,或将沈、姜二人要去以出恶气。老狗男女毕竟久经大敌,机警非常,虽在怒火头上,心并不乱,百忙中看出主人戒备甚严,不是易与,两个心爱徒弟又都重伤,只得忍气质问,并想把人带走。刚露出一点口风,便被商义问倒,回敬过来,当时无话可说,拼又吃亏,只得强忍怒火,交代了几句过场活便即告别,吩咐手下徒党备马。主人也未答理,所说的话都有骨头,意似来者是客,不在我堡中无礼决不慢待,一出堡门便是仇敌。如有本领,不妨守在庄桥那面,你要的两人早晚必走,只有耐心终能相遇,看你能奈他何!不要专说大话,在我门前丢人。
  老狗男女一向狂傲,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如何受这恶气;主人并还句句有礼,无法回敬,越想越有气。正等马到便即起身。忽听马嘶,中杂鼓音,与日前所闻花云豹嘶声相似。想起那日暗算汤八,马本藏在树林深处,见主人危急,忽然赶来助战。为了此马太好,打算生擒,没有杀它之意,微一疏忽,反被它将个得力徒弟手腕踢断。汤八周身是伤,眼看力竭倒地,万无生理,不料那马冲入重围,汤八恰巧窜到一株大树后面,快要倒地,见马一到,就势抓住马鬃,先连马背都纵不上去,那马也真灵巧,竟将身子低下,回头咬住汤八的腿往上一抬,将人救上马背,穿林而逃。事出预料,那马跑得比飞还快,连发暗器,均未将这一人一马打死,中有一镖打中马腿,眼看倒地,马蹄稍微一跪,重又蹿起,跑得更快。树林又多,马太狡猾,暗器不易打中,竟被救了主人逃走。
  汤八被众围困业已苦斗了一日夜,不曾饮食休息,一到马上人便伏倒,双手抱紧马的头颈,虽似快死,始终不曾发现他的死尸,每一想起便自心寒。仇敌本领既高,又得人心,虽用车轮战法将他打伤,看去离死不远,自己这面也伤亡了十多人才得成功。万一被人救活,将来定必报仇,岂非后患?近日心神不安便由于此。忽听马落幼童之手,以为这一人一马如影随形,从未离开,汤八必已伤重身死,心中略宽。跟着便听洪景来说,两幼童带有铁双环,想起前仇本就激怒,又疑汤八被以前仇人救去,命门下弟子骑了汤八的马,拿他信符出来约人报仇,如何不急?既想夺马,强讨铁双环,将仇人引出,报复前仇,又想将这两小弟兄擒去,拷问马的来历和汤八下落。哪知主人看重环主人的情面,一样也不答应,并有翻脸为敌之意。一听马嘶,越发激动怒火。静心一听,堡侧树林中并有马蹄飞驰之声,不止一匹,忽然醒悟,料知主人表面留客,暗中将人放走,急怒攻心,冷笑说道:“承蒙二位兄台相谅,容我放肆,我夫妇准在堡前等这两个小狗便了。”
  说完把手一拱,老狗男女同时起立,不等主人送客回话,径自纵将下去,回手往后一拱,道声:“一月之后准在白沙沟候教,恕我师徒无礼,要先走了!”匆匆说完,便往前面驰去。主台上下本来还有几个未走的徒党,连忙背了两个受伤贼徒,连招呼也未打一声,纷纷纵落赶将上去。
  商仁看出老贼想要当面出彩,欺人大甚,也忍不住怒火上撞。商义已得同党暗中送信,断定老贼此去必要丢人吃亏,忙把乃兄拉住,不令开口,悄悄说了几句。商仁惊喜交集,故意喝道:“贵客忙着起身,你们马还不曾备来,大失礼了!”一面同往台下纵落。他这里假装送客,还未走到棚外,老狗男女业先赶到棚前,瞥见左侧飞也似驰来四人三马,当头一骑正是想念多年的花云豹,急怒交加之下双双把手一挥,看准来势,冷不防一纵两三丈高远,飞扑过去。正准备迎头下击,猛下毒手,只想马跑大快,恐被逃脱,素性狂傲,忘了身在堡中,连堡门也还未出,主人如何能容!手下徒党素来凶横性暴,更不用说,不是老贼示意拦阻先已下手,一见师父和小师娘出手发难,哪还顾到别的利害?老狗男女素来手辣,起时早就看准马的来势,满拟一击成功,当时连人带马均可抓住,哪知此举要丢大人!他这里双双纵起,身子还在空中,未等下落,忽听“哈哈”
  一笑,一股急风随同啸声已到面前。事出意外,做梦也未想到对面堡墙上会伏有两个强敌,来势偏是又劲又急,快得出奇,目光到处,刚瞥见两条人影迎面飞来,去势大猛,无法避让,连念头都不容转。老贼情急之下把心一狠,猛用全力刚将双掌一收,再顺来势反击,猛下杀手。他这里手还未出,眼前一花,方觉不妙,双方业已对面撞上,吃来人右手一分,左手一掌打向胸前。不是老贼武功精纯,百忙中觉着不妙,忙即提气借劲,改进为退,往后倒翻,不死也必重伤;就这样仍被敌人一掌打出老远,落在地上几乎跌倒,受伤也是不轻。贼婆墨芙蓉和老贼一样,身刚凌空,还未下落,闻得对面笑声,瞥见人影对面飞来,喊声“不好”,耳听来人笑骂:“老二真坏,把这活吊死鬼让我,真个气人!”声才人耳,双方业已对面。贼婆知道厉害,情虚胆怯。不似老贼硬拼,来人也似不愿为她污手,眼看撞上,贼婆恰巧心里一慌,急中生智,仗着身法灵巧,忙使一个风毡落花的身法,身于一侧,待要让开正面,往侧翻落,一面留意敌人双手,暗中戒备。哪知敌人嫌她淫凶丑恶,竟不肯用手沾她,开头竟是个虚势,上面双手一晃,飞鹰捉兔,双手往前一探,仿佛就要抓到,等对方瘦腰一侧一扭打算让避,忽然双手一分,大鹏展翅,往旁一翻,就势猛伸左腿朝贼婆腰背间踹去。贼婆一身皮包骨头,哪经得起这一脚,如非双方同在空中,贼婆又有一身轻功,非将肋骨踹断不可。一声鬼叫,接连两个翻转,朝斜刺里倒纵出去,晃了两晃才得立定。再看敌人,正是方才看戏的那两矮子,老狗在在江湖多年竟不认得。手下贼党一见师父受伤,纷纷赶到,同声喝骂,便要动武。想是老贼看出来人厉害,冷笑一声,喊住群贼。跟着双方便喝问笑骂起来。这原是瞬息间事。
  正对庄桥是条直路。沈、姜、田、洪四人也就刚到桥上,各自回顾,看得逼真。洪景曾和商矮弟兄见面,只知必有来历,方才不辞而别,忙乱之中没有顾及。去与田通会合时,曾见有三个自己人尾随在后,不料突然出现,只一照面便将老狗男女同时打落,本领真个惊人。想把方才的话告知田通,前面三人两马业已相继走远,只得急迫下去,上了官路便顺大路往前急驰。大雨之后,沿途多是泥塘积水,险滑难行。可是走了一大段,回顾身后老狗男女师徒尚未追来。姜飞觉着自己的马太快,人家好意相送,不应抢先大远,脱口说了句:“阿云不要走得大快,我和他们还有话说。”语声才住,马稍一停,后面的马跟踪追到。田通见二人马停,方喊:“马这样快再好没有,老弟快走,莫管我们!”遥望后面又有两人骑马追来,姜飞方说“敌人来了”,田通回顾笑道:“此非敌人,不知何故追来,你们仍不可大意,可去前面等候,我在此稍候,问有何事。三位老弟在白沙沟前山谷口外等我一等,你们再跑出两三里,走进一条上山沟,对头便迫不上了。”说完将马勒住。前面三人晃眼便是老远。
  回顾新来两人正朝田通挥手招呼,老贼师徒又未追来,料知有事;田通又打手势催走,便朝前面加急驰去。沈、姜二人马快,洪景的马常时落后,觉着所骑的马虽然不如自己,比起常马也快得多。眼看前面不远便是田通所说山沟,身后山沟又是一片肢陀,遮住目光,断定敌人决追不上,使勒马相待,等洪景迫上一同前进。洪景方才得到堡中追骑暗号,知道事闹颇大,老狗男女刁狡机警,早防到两小弟兄逃走,刚到不久便发出传牌密令,前途贼党料已得信,只不知主人会与翻脸而已。断定前途还有凶险,因正随同急弛,无暇告知,及见二人勒马相待,暗忖此时正是要紧关头,越快越好,如何等我?
  既一想这两小人实在聪明胆大,江湖上过节虽不知道,人却至诚义气,又见自己马快,不走长路慢不多少,人家好意,再说前途如有敌人埋伏,趁着老狗男女第二次信号不及发出,双方破脸的事还不知道,马驰又快,还可打着首领旗号,假说得了老狗男女同意护送出境,也许蒙将过来,念头一转,便未多说。二马并辔同驰,大雨之后到处溪河泛滥,山洪暴发,前后路断,并无行人,便在马上警告二人,说方才追来的是自己入、照所打手势信号,仇敌早已发下传牌。自他师徒一来我们便留了心,并未见他同党出入,彼时又下大雨,所以走时不曾想到,此时想起老贼伍喜诡计多端,来时原有阴谋毒计,因见二位首领均在堡中,有本领的好友甚多,不敢下手,方始假装道喜,以客礼求见,实则外面伏有奸细,拿着老贼传牌信符在外待命。雨下太大,谁也不曾想到外面有贼,未出探看,不知他们用什方法发出密令,前面必伏有危机。田二哥那匹马也极快,他和来人共只几句话的工夫,不应看他不见。此时还未追来必有原因,我们弟兄越小心越好。
  沈、姜二人见田、洪二人真讲江湖义气,一成朋友便出死力相助,好生感激,不便明言李玉红盗回铁环之事。正想等田通赶来设词告知,见那山沟最宽之处不过两丈,侧处只得一丈以内,到处水泥杂沓,浮泥甚深,并有崖上崩塌的土堆,又松又软。如换常马,一不小心踏向虚处,马脚便陷在其内,不易脱出。两面上崖又高,形如深巷,阴森森的,形势也极险要。总算那匹花云豹灵慧机警,遇到水塘浮土不是收势缓步绕越,看准才走,便是一声骄嘶,飞越而过。洪景那马看出危险,已由并行改作尾随,走起来虽较吃力,仗着花云豹在前开路,又是一匹身经百战的名马,居然亦步亦趋紧随在后,没有失脚滑倒。洪景见那花云豹时快时慢,纵高跳远,连经好些险地全都安然渡过,不要主人操一点心,心想此马真个名不虚传,这样难走的路,没有此马在前引导,我这匹马能否安然无事,走得这快,尚自难料。猛瞥见前面的路被崖上雨水冲裂了一条小沟,虽不甚宽,右面崖势中断,有一缺口,下面崖脚已被浊流淘空,上半崖顶较大,摇摇欲坠,好些泥沙土块正在纷纷下落。方觉崖头要倒,那马又是一声骄嘶,一纵两三丈飞越过去。
  坐下的马好似得到暗示,跟踪往前一蹿,相继越过。因马起势太猛,骤出不意,事前又未想到,瞥见土崖要倒,心方一惊,马已凌空而起,刚一落地,便听轰隆大震,那离地三丈多高、两丈方圆的崖顶已整个倒将下来,打得地上水泥四下飞溅,宛如地雷爆发,声势猛恶已极。
  那马逃得虽快,业已蹿离原地三丈以外,前马相隔更远,连人带马也被那乱箭一般的泥浆上弹打中好些,仿佛中了几下石块。那马负痛越发朝前猛蹿。刚蹿出五六丈,一不留神,后腿陷在泥塘里面,深入尺许,急切间拔不出来,总算人强马壮,骑得又好,两次辔头一拎,居然跃起。前面恰是一片平整的沙地,雨水一冲路更干净好走。这一耽搁,前面那匹花云豹已驰出老远。耳听那马连声骄嘶,谷径到此有了曲折,马尾闪处,连人带马已走得不见影子。猛想起这匹花云豹乃是异种,嘶声杂有鼓音,绿林中人老远便可听出,老贼伍喜已经传牌堵截,岂不可虑?见路好走,正要纵马追去,身后又有马蹄之声急驰而来,忙中回顾,正是田通,还同了一个方才追来送信的知己弟兄梨花刀姚小泉,觉着自己这面三人均非庸手,便这两小兄弟的本领听说得有武当真传,年纪虽轻,武功不弱。沈鸿少年老成,气度安详,看不出他深浅。既是姜飞师兄,所用兵器三折连环枪和判官笔又和姜飞一样,乃老淫贼燕双飞之物,既能用这样兵刃暗器,料也不会差到哪里。我们五人合在一起,又有这样快马,便遇贼党也能应付,何必过分胆怯,不由胆气一壮。回顾田、姚二人业已追近,恐其涉险,必想后面敌人尚未追来,沈、姜二人见我落后定必回马相待,要有埋伏终须一拼,大家会合同行也好。念头一转,不顾再追二人,忙即勒马,回身大喝,指点那两处险地,令其留意。
  田通先见当中一段险滑难行,泥塘甚多,也恐失足。山沟弯曲,因听马嘶在前,只顾看路,绕避险处,没有留意前面有人。闻声一看,不禁大惊,一面照着所说绕越前进,口中大喝:“六弟还不快追他们,前面还有两重埋伏,均是老贼心腹凶人,听那马嘶已远,莫要追赶不上,他们不知厉害,万一被擒受伤,我弟兄日后如何见人?”洪景一听也着了急,纵马便追,略一转折,山口业已在望,人马却不知去向,马嘶之声已止。想起离口不远是片大树林,离开白沙沟贼巢只有十多里,也许贼党接到传牌,派人来此埋伏,二人出去正好遇上,忙即催马赶去。出口一看,哪有人影。树林相隔只有一箭多地,当中是片旷野,侧面山坡上疏落落几所人家,大都破房破壁,门前山田虽种有一点包谷,看去十分穷苦。几个老弱土人都是衣不蔽体,行动迟缓,不像有什事情发生。一眼望出老远,不见丝毫人影。方才还听马嘶,无论如何也不应跑得这样快法,心中奇怪,回顾田、姚二人业已赶到。暗忖沈、姜二人不会走往树林之中,林内外又是静悄悄的,不像有何警兆。路只一条,无论跑出多远,也无不见之理。两小弟兄自说三人同路,方才还在途中相待,听那口气,无故怎会单独前进,走出这远?越想越怪,以为二人山谷中驰出,坡上上人断无不见之理。不等身后二人赶到,马头一偏,朝侧驰去。朝那些土人一问,均说方才马嘶均曾听到,并未见有人马跑出。洪景闻言大惊,田、姚二人也相继驰到。田通一听这等说法,忙道:“他们无论往前或往对面树林,这里虽是沙地,马蹄脚印终可看出。来路只有一条山沟,那崖又高,别无出路,此事奇怪。如有变故,决非小可。忙中有错,千万心慌不得,那匹马和汤八爷的威名人多晓得。穷苦的人知道来人与汤八爷有关,均出死力照应,这些土人的话未必可靠,就许误把我们当做敌人。六弟可仍向前探看,稍有警兆先发信号,再与敌人交手。我和小泉分往树林出口察看马迹。他二人马快,自己先走,我们追赶不上,也还不去说他;无奈铁双环的主人和我关系交情二位老弟也都知道,这两位年纪又轻,最愁急是人未得到照应,反将双环失去,直到起身以前方始得到一点暗示,仿佛铁双环已回到原主人的手内,见面匆匆,未容询问,便赶了下来。此事没有交代,以后如何做人?我们只好三面跟踪,赶到白沙沟谷口外面山坡树林之中会合再说了。他二人年纪虽轻,颇有胆勇机智,人更明白,决不会中途疑心我们,快些走吧。”
  说时洪景看出前面地上和树林一带蹄印甚多,方才明有多人往来经过,土沟附近却只有自己来的蹄印,忽然心动,忙即回呼告知。田通本是先往来路察看脚印,闻言一惊,忙将洪、姚二人喊住,暂勿走动,纵身下马仔细察看。原来那些蹄形多向出口一面,好似只有三骑由此走出。这还不去说他,最奇是谷口前面分往树林和前面的路上空出六七丈一段一个马蹄印都无。忙一路看将过去,越看越像只有三骑,那匹花云豹所留蹄痕有异,与常马不同,极容易认,比自己三骑又小一点,寻进沟中八九丈,到了转角之处越发分明,最后看出人马到此停住,再往谷口一面便不见有痕迹。两面虽是土崖,但是又高又陡,离地两丈,虽听人说大侠汤八骑在马上蹿山跳涧,纵跃如飞,许多奇迹,也许跳上崖去,但照常理来论,如在宽阔之处,以那马的能力,两三丈的高坡峻崖由远处发脚也许纵将上去。这一带共只两丈来宽,虽有转角之处,到底照直跑来马不比人,如何能够旋身,往侧面蹿上?这一带上崖又比来路高大得多。下半壁立,崖顶都是高高下下的土包,又滑又陡,上面并还长满野草,如何能够纵上?即使真有这样奇事,马由平地纵起,直跳两三丈,蹿到崖顶,大雨之后泥松土软,多少总有一点痕迹,如何不见?右侧虽有几处倒塌的泥土,但那形势更高更陡,更加高险,休说是马,便三人一身武功,想要攀援纵跃,手脚并用,上去也非容易,何况直跳到顶?马蹄偏又到此为止,仿佛到了这里便突然失踪,连停都未停。越想越怪,全都惊疑起来。
  洪景因觉马如没有走远,沈、姜二人就不途中等候,也能听到马嘶之声,不会声影皆无。恐耽搁时久,事更棘手,方说:“这里看不出动静,马蹄又未退回。我看见那马转角时相去才一二十丈,连忙纵马赶来,人已不见,决不会再往回走。方才见马一纵好几丈,也许这一带均是砂地,此马身轻力健,没有留下蹄印。口外砂地更硬,看不出来。
  方才他们曾在中途勒马相待,我又催他快走,莫管我们,多半还是赶往前面。想是此马灵警,看出前途路上留有对头蹄印甚多,不敢嘶鸣,或是看出敌人埋伏,前面有险,避向隐僻之处。我们停在此地无用,这样高的土崖,马能跳上绝无此事。”活未说完,田通正朝左崖上下仔细察看,忽然发现一处坍塌的泥土上面留有半个脚印,当时醒悟,忙使一个眼色,故意说道:“果然在此无益,应往前面追赶,他们业已遇见敌人也未可知。”说完暗命洪景假意骑马前驰,到了出口左近停住,将马放下,觅路上崖眺望。一面暗中招呼姚小泉下马,连自己所骑均交洪景带往前面等候,相机进退。一面取出兵刃暗器,觅一坡道悄悄掩上。一路纵跃攀援,也不顾水泥污秽,同往崖顶援上。另一面洪景到了前面,无意之中发现有一新塌缺口。下马上去一看,似可盘旋到顶,比田、姚二人所上之处反更容易眺望。回顾田通挥手相招,似已看出破绽,忙即纵落,连那三匹马也拉了上去。到顶一看,果然田通所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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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女侠龙灵玉与铁蜈蚣
 
  原来沈、姜二人正在纵马急驰,忽听那马扬蹄奋进,连声骄嘶,跑得更急,仿佛前有急事,后有追兵,人在马上腾云驾雾一般,只觉两耳风生,两边土崖黄影闪闪,电一般往后面倒退下去,自从得马以来从未有此快法。因恐洪景追赶不上,连呼“阿云稍慢”,一面急拉马鬃,那马只是不理。姜飞在前,恐马拉痛,方把手一松,回顾沈鸿说:
  “前途或是身后必有变故,马跑太快,大哥留意。”就这两句话未说完,晃眼之间,猛听马前有人低声断喝:“阿云留意,你们坐稳,不要惊慌,前途有警,你们此时最好暂避。”目光到处,瞥见马前站定一个中等身材、满头须发纠结、手持半条索套的短衣怪人,将马拦住。那马跑得正急,相隔还有两丈,本是一蹿就到,二人只觉眼前人影一花,也未看清,刚听出一点意思,还未听完,连人带马已凌空而起,往侧边崖上蹿去,晃眼到顶,也是马头向前,起得大高,不是二人应变机警,几乎堕落。同时瞥见崖上还有一个蒙面黑衣人,先还当是李玉红。再一细看,那人身材高大得多,见面便朝马一拍,用乎一指,马便越过后面崖坡朝下面草树林中走去。先见短衣人也到了崖上,纵将过来,竟和马一样快。这才看出崖上下共是两人,黑衣蒙面的一个年纪似已不小,面具下面的须发已快全白,先在崖上手持索头相待,套上结有两个绢圈,恰巧将马的前蹄套住,只不知这高的崖,后腿没有套索如何纵上。姜飞年轻嘴快,看出那马如此听话,声息全无,来路如此急驰,刚到崖顶,前腿一抬,索套自然落下,甚是熟练。黑衣人业已当先往崖后走下,怪人刚巧纵上,猛想起大侠汤八身量不大,这人穿着一身对襟密扣的绸夹袄裤,装束虽然不像,照这情势,又知马名,就不是他本人,也与此马相识甚久,忍不住笑问道:“这位老先生贵姓,此马怎会被你们弄上来的,你认得汤八爷么?”怪人低喝:
  “此马是我托着后腿送上来的,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转眼前后皆敌。我们人少还在其次,你两个年纪太轻,更多可虑。我也是无意之中得知此事,快到前面朋友家中暂避一时。
  口外敌人刚被我想法引走,还要回来,不要多问,到了再说,决不会难为你们。”
  说时,马已顺着后面崖坡朝下驰去。怪人脚步甚快,先是紧随马旁,口中答话,时左时右,似在察看马的伤处。走出不远忽然不见。沈鸿回顾,人已跪向马的后股,三人一骑朝前急驰。因见那人脚穿一双新快靴,上身绸袄也是半新不旧,只嫌稍大,不甚合身,背后一个小包,一顶雨笠,肩插钢刀,腰挂套索,想起先前所闻汤八只是多了一脸络腮胡子,衣服不同,兵器套索俱都相似。暗忖,这类大侠异人形貌常时变易,不易认出。看马方才老远欢嘶,对他如此驯善听话,十九是他,忙喊:“你老人家是汤八叔么?
  我师父独手丐席泗和乐游子……”那人不等话完,抢口问道:“你后面还有三骑马,都是强盗,可是追你的么?”沈、姜二人知他误会,忙答:“他们是后辈新交朋友,因见我们带有铁蜈蚣双环,老贼伍喜夫妇想夺此马,我们蒙他护送,由商家堡逃走出来,人甚义气。”怪人哈哈笑道:“想不到老狗男女尚在后面,方才匆匆得信,只知有人想拦劫两个小孩,便赶下来。老远闻得马嘶,当是为了想夺此马,虽知内有老狗男女死党,还不知老贼也会追来,隔远没有看清,又当后面三马也是你们追兵,差点误会。照此一说,商氏弟兄居然还讲义气。当头一骑看去眼熟,既为铁双环护送你们,田通、洪景必有一人在内。商氏弟兄必与老狗男女为此一环一马翻脸成仇了。对头非但人多,并有两个凶人,与之无心相遇,合在一起。我还奇怪那两凶人虽是万恶,平日并看不起这几个狗男女,怎么如此出力,原来借此机会混水捞鱼,想将此马乘机夺去。你们先走,你后面三人三马业已会合,刚由下面经过,待我赶往前面引他上来,同往我好友家中暂避,将马藏起,免被他们暗算,再想法子除害便了。”匆匆说罢,不俟答言,人已纵身驰去。
  二人听出对方声如女子,先见那黑衣人业已当先急驰,其行如飞,连忙纵马追上,连呼“老人家贵姓,方才那位大叔可是姓汤?”那人始而一言不发,等马追上,姜飞心急,连说好话,问之不已,黑衣人忽然偏头低喝:“你两个怎不知利害?非要逼我开口,从此我不说话不许多问,以免为我添烦,彼此不便。”二人一听语音苍老,听去甚熟,前后一想,沈鸿首先惊觉,低声说道:“后辈遵命,恕我弟兄有眼无珠,相处多日,竟不知老前辈的真实姓名。方才那位想必是汤八爷了,此马千里龙驹,多重无妨,这里四无人烟,请老前辈上马,容后辈禀告几句如何?”那人笑答:“到底还是沈老弟年长几岁,比较心细沉稳,先谈几句也好,几多年不曾出世,不愿再露本来面目,不为你们也不会来此。如有外人在旁,不可和我说话。方才那位并非八爷,乃他平生好友女侠龙灵玉。她面上带有人皮面具,和我一样看不出来。她比汤八爷还要年长四岁,和你二位师父也是老友,你仍叫他汤师叔,别的不提不要多问,也不要说我教的,假装不知他是女扮男装便了。”正说之间,忽然取出一根铁管插在耳中,偏头一听,笑道:“有人上崖,不知来意,我们先往旁边暂避,就便一谈经过,省得你们年轻人心急。”说罢低喝:
  “阿云,快快觅地藏起。”那马立时往侧驰去。
  这时马已跑出老远,前途乃是大片荒野,肢陀起伏,树木甚多。还有一条山岭横在侧面,相隔不过五六里路。山前大片树木更是繁茂,看不出有无人家在内。路上野草甚多,多半高过马腹。马去之处乃是一堆乱石小山,野草更高,景更荒凉。那马穿草而行,并不甚快。人如下马,不必再寻地方便可藏起。晃眼转过山后,到了树林之中,寻一无草之地下马一看,三人下半身多被雨水湿透,各就树根坐下。一谈前事,才知那蒙面黑衣老人便是禹王台习武所遇的香火老张,真名劳康,外号铁蜈蚣,乃十多年前江湖上最负盛名三大侠盗之一,后来洗手,隐居禹王台做香火已十余年。因爱两小兄弟聪明纯厚,又肯用功,又是席泗先生记名弟子,爱屋及乌,越发看重。走前听说近日道路更不安静,一时高兴,竟将多年未用的双环信符取出相赠,本来也未在意。因听老妻说,二人用饭以前互相谈论,提起崖后那两家人形迹可疑等语。劳康早知那是一家坐地分赃的大盗巢穴,惟恐二人无知涉险,忙由房后绕往探看,二人果然冒失走往坡上。因知几个为首的盗党远出未归,又不愿泄漏自己机密,不便呼喊,跟在后面。正想主意应付,二人业已走出,方想可以无事,待要回转,忽见贼党赶回,先遇二人的小贼又追了去,忙即跟踪赶往暗助,看出二人应变机警,来去两路贼党均被避开,二次又要回转,忽然路遇二贼,谈起大侠汤八被老贼伍喜夫妇约了许多厉害同党埋伏暗算之事。洗手以前双方本是忘年之交,人又极好,不由激动义愤,便将二贼点倒盘问,得知汤八身受重伤,眼看必死,幸而义马花云豹突然冲入重围,将其救走,由此连人带马均无踪影。仇敌业已发下传牌,搜寻这一人一马的踪迹。至今多日,尚无下落。
  劳康知道那马灵异,汤八一身好功夫,只要当时没有遇害,十九还能活命,也许藏在什么土人界内;但他身有重伤,非求医不可,算来算去,只有两人可以救他,并还不怕群贼为难。事出仓猝,好些不曾准备,忙即赶回,拿了银子衣服兵器,稍微安排,便自起身。所行之路恰与两小弟兄相同。途中又遇两人,谈起那马方才驰过,周身好些伤痕,上坐两个幼童。仔细一问,正和两小弟兄貌相装束相同。知这匹马是个闯祸招牌,只是绿林中人遇上决不放过,何况老贼又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忙即追下,不料追过了头,又遇狂风大雨,次早连问几处必由之路,俱都未见有此两人一马经过。正往回找,便遇汤八苦恋二十余年的知己女友龙灵玉,知道二人至今虽是孤身,但是双方情爱深厚。
  近闻汤八为了一事与灵玉负气,已有一年不见,彼此一谈,才知龙灵玉也为听说汤八被老贼所害,不知生死,特意扮了男装,戴着人皮面具出来寻访他的下落,并为报仇,满脸均是悲愤之容。初遇时双方俱都蒙面,如非看出来人身法有异,均疑敌党,拦住探看,互现本来面目,几乎错过。
  事前灵玉因听人马奔驰之声,掩往一看,贼党甚多,埋伏在土沟外面三里方圆之内,前后共有四道关口。龙灵玉轻功最好,本领不在汤八之下,乘着内中一贼走单之时,由身后掩去,纵上马背,将其点倒,擒住一问,得知由两幼童并骑驰来,现正奉命分途埋伏,想将这两人一马擒去。因所擒那贼乃是老贼红毛雕伍喜门下,知道老贼此举树下强敌,汤八不知死活,这两幼童能骑此马长途飞驰,老贼夫妇自己不追,却令手下冒着风雨一路传下密令分头拦截,来历定必不小。又见擒他那个敌人本领极高,恐是仇人一党,并未说出他是老贼徒弟,也未明言马是花云豹,只说双方有仇,不知底细,另外还有两个有本领的大盗会合一起,始终未提老贼一字。龙灵玉因听花云豹就要赶来,恐落敌手,便将那贼绑在马上,钉了一刀背,任其狂窜而去,跟着便与铁蜈蚣劳康相遇。先不知老贼发令在前,见口外贼党太多,忙用巧计,一个抄向贼党后路,突然上前斫翻了几个,等贼党闻警赶到,一个埋伏在旁故露口风,说马已赶到白沙沟,随即逃走。仗着腿快,刚绕回土沟里面,便听花云豹骄嘶之声。登高一望,果是二人一骑急驰而来,后面还有三骑,一前两后,认出绿林中人。
  劳康因和灵玉见面匆匆,还未谈完前事,灵玉便说口外来了不少贼党,约往诱敌。
  及至回到原处,便听马嘶,看出两小弟兄同骑飞驰,以为二人前后皆敌;途中又听老贼日前传牌密令,无论汤八人、马见了就杀,不必再擒活的,以免逃脱。恐马受伤,当地青云山脚下恰住有一家相识的好友,意欲引往暂避。灵玉身带套索,前和汤八同游,遇到高险之处,马不能上,便将套索放下,那马只要前脚踏上套索,上面的人用力一提,便可纵将上去;便由劳康手持索头在上等候,刚说了一句“马上两小孩是自己人”,那马认得灵玉和所戴人皮面具,老远望见人在崖上,已连声骄嘶,飞驰而来。灵玉早将套索挽好两结,拦住去路,等马快到,一声招呼,那马业已跳惯,就着来势往侧一偏,作一弧形转身驰来,前腿往套索一搭,刚刚套住,灵玉低喝:“你们坐稳!”人已窜到马腹之下,双手抓住马蹄用力往上一送,两丈多高的崖坡立时纵将上去。劳康原是内行,早就势往上用力一带,马便落地,只往前蹿了两步。先还不想露出本来面目,当先前驰。
  灵玉也并不甚重视两小弟兄,后听说是关中诸侠的弟子,再听后面三骑乃商家堡派来护送的人,心想:商氏弟兄虽是绿林中人,和好友汤八相识多年,以前曾助汤八救济贫苦,今日又为这一环一马与老狗男女翻脸,不怕树敌结怨,也算难得。断定老贼大队人马还在后面,就要迫来。此时众寡悬殊,有这二人一马的顾忌,还不宜与之明斗。这些贼党狂傲凶横,全无江湖义气,后追三骑难免吃亏,不顾多说,匆匆赶去。
  劳康等老少三人谈完前事和商家堡逃出经过。姜飞听劳康说龙灵玉要将田通等引来,心中一宽,忙将铁双环取出,请问见了田通如何说法。沈鸿接口说道:“这位女侠汤师叔孤身一人,这多贼党,万一遇上岂不可虑?”劳康笑道:“你哪知道此人的本领,越是孤身,没有顾忌,越不妨事。我的仇敌只此两个老狗男女,以前我虽觉他卑鄙阴险,还没想到这样胆大妄为,对我记恨,恩将仇报。此贼大约恶贯满盈,不久必要遭报。还有前面两个凶人我尚拿他不准,此外多少均有照应。双环你们仍旧紧藏身旁,以为应急之用。田通如问,由我暗对他说便了。”说罢,姜飞探头外望,田通等三人业已骑马由崖上驰下,女侠龙灵玉却未见来。正想请问繁塔与商家堡所遇两矮兄弟来历姓名,以及六师叔杜德踪迹,所遇为难之事是否过去,劳康忽然起立,笑说:“我们上马,引了他们同往万家暂避。你汤师叔不知会见这三人与否,许知道老贼夫妇要来,心中愤恨,迎上前去也未可知。她和汤八虽未结为夫妇,双方情义已超出寻常夫妇之上,真个两心如一,安危与共。这多年来合力同心,一明一暗,想尽方法救济苦人,除暴安良,本领又高,真个难得。我送到你们之后,如其久候不来,许还要赶上前去助她一臂呢。”说罢三人一同上骑迎上前去。
  田通等三人原是到了崖上,见下面大片荒野,左面一条大广溪,将山沟去往前途的路隔断。左侧又有一列土坡,零零落落数十亩山田,恰将坡后这一片荒地遮住。因那土坡颇高,坡后小山乱石甚多,到处长满树林,那崖又阔,不到顶上决看不出来。下面野草经雨之后越发茂盛,并无路径,十来里方圆一片到处都是草树丛生。虽有好几处大小树林,大都数十百株聚在一起,景物荒凉,地比来路较高,陂陀起伏,隐在草树中的溪流两旁,均无人行之路。看出左近并无人家,那些树林多是坟地,也许年代久远,连子孙都没有,否则这大一片地不会不见田地房舍。再看对崖非但土崖高峻,崖后乱山杂沓,中间还有好些水沼和雨后积潦,无论人马均难绕越。姚小泉笑说:“二哥恐怕料错,这两面崖后均无道路,人已难行,何况骑马。我们还是照洪六兄所说往前追赶为是。”田通人最机智,早看出沈、姜二人马到当地便不再进,突然失踪,又未后退,断定人马越崖而过,闻言摇头笑说:“你不要忙,下面地势虽是荒野,但前面山脚下那片树林甚是整齐,元什野草,地方又大,似与山口相通。那黑的好似人家屋角。这等山野之地,荒乱年问孤零零有这一所人家,又是瓦房,内里的人不是洗手多年的同道,便是土豪恶霸,决非常人。虽然相隔尚远,路又难走,多快的马也赶不到前面树林中去,形迹却甚可疑。
  我想他二人必是被什能手引走,否则便遇强敌擒去,此马已被杀害,所以不听马嘶;也许被草树遮住,没看出来。你且留意下面动静。”小泉还未及答,忽然发现前侧面泥地里的乱草倒了两处,似被踏过。赶去一看,正是两只蹄印。田通跟踪赶到,仔细一看,越知所料不差。回顾洪景上崖,连忙招手,令往会合。
  洪景正往前走,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声音低喝:“敌人就到,你们寻的两人一马均在下面,速往会合。到了青云山暂避一时再说。”回顾乃是一个短装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由侧面坡上纵上。那座土崖宽仄不等,只身后一条最厌,上下壁立,崖势崎岖,宽只丈许,不似田通立处下面是片斜坡,估计那人是由三丈多高的崖腰纵上,知是一位异人,从未见过,听口气似与沈、姜二人一路,心中惊喜。料知两小弟兄年纪虽轻,师长多是武当派有名人物。看二人神态那样从容,大敌当前一点不慌,途中必有照应,此人也许和李玉红一样特意来此暗中相助。因见形势奇险,将其接去,人还不止一个,忙喊:
  “尊公留步!”那人连头也未回便越崖而过,往来路崖下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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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渭南双侠初创红毛雕
 
  洪景见那人已走,田通又在前面不住挥手,催令快走,只得骑马赶往。说完前事,便照那人所说骑马下坡。刚走出半里来路,见地上草多,水泥又深,甚是难走。方觉沈、姜二人的马多快,也不应走得不见一点影子。忽见侧面小山后现出一马三人并骑而行,马后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把手一挥,意似去往前面山脚会合,并还不令声张。沈、姜二人也在马上将手连招,似颇高兴,心中越喜,忙照所指赶去。双方作人字形一同前驰。
  沿途草树太多,双方时隐时现,中途几次回顾,来路土崖均无人上,知道未被敌党发现。
  沈、姜三人在前,树林业已在望,内中已有楼角隐隐现出。劳康笑说:“贼党业已追到,老贼心细多疑,稍看出破绽便要寻来,我们无妨。田通等三人尚在后面,路大难走,贼党只有一人上崖便可看出。主人隐居已久,莫要给他惹事。”沈、姜二人觉着并无动静,见劳康边说边朝后面挥手催快,田通等相隔还有两里来路,人马均被沿途野草遮住,马已不见,只见二人所戴雨笠在野草丛中隐现出没。有时只见草动,连雨笠都看不见,问怎知道贼党迫来。劳康递过手中铁管,二人插向耳中照样一听,果有马群踏地飞驰之声,由来路往土沟中驰去,还未过完,少说也有一二十骑,知是老狗男女大队追来,遥望崖上却未见人走上。贼马到了谷口附近转角之处似还停了一停,方始往前驰去。劳康将铁管要过,又听了听,笑说:“老贼果然机警,想是在土沟内发现有人骑马去而复转,生了疑心,前面还有贼党迎来,与之会合,不知何故不曾停留。否则,以老贼为人,必命徒党上崖窥探。我们有这树林挡住还看不出,后面三人决逃不过敌人的眼睛。虽然不怕,到底对头此时人多势盛,非但讨厌,还有许多顾忌,就难占得上风了。田通等与主人素不相识,我们且在树后等他一等。”说罢一同下马歇息。待不一会,田通等三人相继赶到。刚一见面,田通便认出蒙面人是劳康,惊喜交集,口呼“恩公老前辈”,拜倒在地。
  姚、洪二人一听是铁蜈蚣劳康本人到此,也同拜倒。劳康连忙拉起,笑说:“田老弟眼力不差,我此次出面,原出意外,本不想现露真面目,特将少年时所用面具带出,打算事情一完立时回家,不再出头。这副面具田老弟出道时我已多年未用,又未见过多少面,怎会认出是我?”田通慨然说道:“后辈不是恩公,早为仇敌阉党所杀,全家惨死。深恩大德,时刻在念。休说老恩公还是昔年英姿,身材形态一毫未变,只须发比前多白了几根,别的仍是当年一样。老恩公这部胡须便是记号,看去不多,但是根根见肉,钢针也似,自从十五年前一见紧记在心,没有忘记。左腮下面双环红痣更是老恩公的异相,如何会不认得呢?”劳康闻言哈哈大笑道:“本来我真不想露面,方才听说老狗男女定要寻找报仇,还说了许多狂话。我不知道也还罢了,今既得知此事,他又公然向商氏弟兄强要我昔年信符,双方并还因此翻脸,再如置身事外,非但使人难堪,也对不起商氏弟兄和你们的盛意。来时我已心动,老弟又是这等说法,只好老着面皮再出献丑,和老狗男女一分高低,看他这十五年来到底有何本领就此大话。不过老朽江湖上朋友太多,十九有点交情,他们都当我已不在人间。这一出面定必纷纷赶来探望,并与老狗男女为敌,未免有些招摇,并使老贼笑我倚仗人多。这面具暂时还是要用,恕我无礼,我就不取下了。”随听身后有两人笑道:“娘真料得不差,来者果是劳老世伯。”众人一看,左侧树后走出两个少年男女,年纪都在十六七岁光景,貌甚英秀,各穿一身密扣短装,外披英雄氅,鬓边各插一朵红花,边说边走过来,方要拜倒,被劳康一手一人拉住笑说:“我早看出树后有人,心想寻常绿林中人决不敢在此窥探,料是一家,因觉你母亲在此隐居多年,一向不与外人来往,她平生好友尚还未到,老朽又是蒙面来此,不知主人是否愿见外人?我们这几个生朋友都是素昧平生,想等他们赶到,我先登门求见,问明主人心意再说。不料你母亲业已看出来历。我方才途中留意,原料来路是片荒野,我们走这一大段,这里地势又高,老远便可望见,多半命人迎来盘问,始终不见影迹。
  走到这里方看出树后隐有两人,你母亲怎么看出会是我呢?”
  内一少女抢先答道:“本来侄女兄妹也不知道,只为从小便听我娘说起老世伯昔年威名、和先父的交情,可惜年纪大小,不曾见过。但那双环红痣的异相母亲常说。未到以前,娘在后楼无意之中发现一匹上绑贼尸的惊马在那旁荒野中乱窜,忙取老世伯昔年所赠铁管一听,竟有好几起人马在对面土沟内外奔驰走过,知道近年绿林太多,白沙沟和郎公庙贼巢相隔又近。为了这里地势荒僻,又只我们一家居住,所种数十亩田地均有竹林环绕,外面还有一层树林,便是有人登高遥望,也决看不出里面藏有人家。全家才十多人,除却每隔两三日往城市中买些应用之物,轻易不出走动。山口和上沟外面两处数十家土人当年受我们接济,决不会向外人泄露。而白沙沟、郎公庙两处又只近五六年才有贼党撤踞。青云山中那伙为首的人以前多与先父相识,听他劝告,虽未正式洗手,近十年来在山中开出大片田地,不是真个万不得已,休说再作绿林生涯,连刀枪都见不到一件。以前在江湖上名望又大,无人敢来侵犯,对于我家最是客气。每逢年节均来问候,最关紧要的一处也和自己人一样,不会生事,不要沾他的光,即使被人看出,也必当与青云山中四杰是一家,否则不会在此久居。因此多少年来无事发生。
  “新近听说老淫贼燕双飞和红毛雕伍喜这两起老淫贼互相勾结,声势越大,无恶不作。各仗着一点本领,非但骄狂任性,便对同道中人也无一点情分义气。先父在日与老世伯和汤八叔号称江湖上老少三侠,交情既深。虽然专杀土豪恶霸、贪官污吏,劫富济贫,对于江湖上的恶人照样不肯放松,反更严厉。疾恶如仇,犯到手内决不轻饶。本领又高,无人能敌,全都忌恨,觉着都是绿林中人,为何要管他们闲事。这两个老淫贼并还有仇,如知我母子在此,就许报复暗算,不得不加小心。又用望筒遥望,隔不多时,便见龙二姑姑和老世伯在对面崖上张望。二姑姑和娘交情最深,乃我家惟一常客。每年至少来住三五个月。自从前年和八叔争执,八叔那样和气的人对二姑偏爱多心,他两位二十多年来不知闹了多少闲气。分手那天便在我家,八叔说二姑对他并非真心,还不如对外人。二姑以前偏又有一为难之事无法分辩,于是说僵,双方负气各自走去。我娘想劝,二姑业已先走。隔了一年多二姑没有上门,但她那身装束和三副面具我们全都认得,一望而知是她。先虽看不出另外一位是谁,但是、姑自从孤身在外,除和八叔常见,偶然同走一路,永远孤身一人往来江湖,没有同伴,尤其是和男友一起,况当贼党人马奔驰之际必有要事发生。前日汤八叔又有被害的话,断定不是外人。后想能和二姑一路、神气这样亲切的只有昔年老少三侠,八叔是她心中丈夫,自先父去世,老世伯隐迹已十多年,无人再见,只八叔前几年常露口风,仿佛他知老世伯的住处,但是不便明言。我娘见那人黑衣蒙面,身材相似;已疑老世伯为了八叔被害仗义出头,跟着便见八叔的马驮了二人由下纵上,说不几句二姑先走,师伯正往我们这里走来。中途忽然藏起。一会又有三骑顺坡驰下,先还当是敌人,后见双方招呼,分路赶来。快要走近,越看越像老世伯,既与二姑一路,又往我家走来,自非外人。后面三骑却不认得,才命侄女兄妹来迎,一面准备款待。刚看出老世伯和娘所说相似,跟着这三位叔叔也同赶到,想听来意,稍微停了一停,还望老世伯和诸位不要见怪。”说时,老少六人业同起身,边走边谈。
  姜飞见这两兄妹都是武家打扮,又都生得英俊美秀,少女更是天真活泼,正在留心静听,少女说完,少年笑道:“芳妹就是这样性急,好些尊客还未请教,便说个没完。”
  少女笑道:“这几位尊客初次相见,老世伯不曾指教,想因地上泥污,恐脏了衣服,家中拜见不是一样?这里绕往前面还有一段路,随便向老世伯禀告几句,也要怪我。”劳康见姜飞望着两小兄妹听得津津有味,接口笑说:“你兄妹不必争论。我归隐时令尊尚在人间,你兄妹才两三岁,名字乃武当派有名剑侠乐游子所取。这两小弟兄便是乐游子高足,又是独手老侠席泗先生记名弟子,算起来也是你们世交。地上多是水泥,不必拘什俗礼,先代你们引见也好。”随将双方姓名来历分别说出。
  沈、姜二人才知昔年江湖上三大侠盗以铁蜈蚣劳康年纪最长,成名最早,实在年纪已有八十三岁。两小兄妹一名万英,一名万芳,乃父万云飞乃三侠盗的第二位,年比劳康只小两岁。以砀山大侠汤八年纪最小,其实人也将近五十。龙灵玉比他还长四岁,虽是多年爱侣,但因好些变故,未能如愿,情义却是越来越深,最后结为姊弟。因其武功精纯,看去不过二十多岁。万云飞才死六七年。以前劳、万二侠交往最密,只汤八心有难言之痛,常时孤身一人行侠仗义,除和龙灵玉偶然一起,从不结伴。三侠齐名,汤八比较后起,劳康归隐较早。双方以前难得往来。后因万云飞死前谈起劳康因听老妻之劝,在六十七岁上洗手归隐,连老朋友都不知他下落。昔年分手时还借他两样要紧东西,托其寻访,代为转交。汤、龙二位人最细心,料定劳康尚有两个孙儿女,不会隐入深山,到处留心寻访,居然寻到。因劳康再三嘱咐,并未告人,偶然也去禹王台相见,聚上两日再走,交情反比以前更深。为了三侠难得一路,尤其汤八照例单人独马,来去如飞,不可踪迹。龙灵玉自从遭了变故,孤身一人。除汤八是她多年知己,良友至交,就同出入也在暗中。万妻红侠女段无双是她至交姊妹,常往下榻,劳康偶然也和汤八往访而外,只管暗助汤八,救了不少土人,每出均戴面具,并还常时变易,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故此这男女诸侠的交情底细知道的人极少。江湖上人对于汤八更认为年轻后起,成名没有多年,劳、万二人便各归隐,均当双方虽是齐名,并无深交,不知相识多年,连这两位女侠的交情都是极深,只燕、伍二老淫贼晓得一点,也拿不准这三人的交情深浅。
  宾主八人正说之间,万芳已当先往前走去。万家乃是就着原有山势建成的一所园林。
  左面是一孤峰,右面一条溪流,背后乃众人来路。四面先是大片树林环绕,内里还有一层竹林果树。当中约有数十亩平地,田和菜园占去了十之八九。田岸上均有成行大树,吁陌甚宽。左山右水,小园居中,竹树包围更密,只有一角楼房隐隐露出,不到走进也难发现。众人正顺田岸前行,忽听前面柳荫中有人笑呼:“想不到劳大哥今日光降,二妹到哪里去了,如何不曾同来?”说完一看,田岸柳荫下走来老少两个妇女,一是万芳,同来是一中年妇人,步履甚快,转眼对面,知是女主人红侠女段无双,忙同赶上。劳康同了三小兄弟在前,已与主人相见,互相招呼。走不几步,天又下起雨来,主人忙领来客由一小桥走过,便是一列走廊,由此移步换形,不是花木丛生,便是怪石纵横,到处都是好景。
  遥望前面千行杨柳护着一所楼台,烟雨之中分外显得景物幽丽,劳康笑道:“想不到十多年的光阴,将这一片荒地修建得这样好法。记得当年我初来时,只有几堆山石、一湾死水和大片树木。如今却有这好风景,弟妹真会用心思。像我夫妇隐居禹王台,虽仗庙主是自己人,背后对我十分恭敬,样样方便,外人只当我是个老香火,随便呼来喝去,我也以香火自居,守我本分,连附近一些后起毛贼均无一人知我是谁。像弟妹这样清福一天也未享过。”无双凄然答道:“此是你兄弟生前觉着在江湖上奔走数十年,老是为他人忙,自家连一尺之地都无。偶往青云山访友,发现这片荒地,又蒙四杰相助,出了人力,才将它开辟出来。不久归隐,闲中无事,招了几个苦人一同耕种,共总数十亩田地,每年添修。你兄弟死前又将所有田地房舍分了一半与这两家苦人,算在一起才十多人。仗着青云山诸位老友常年相助,田地里的出产均叫他们出山贩卖,省了许多开销,因此才有积蓄。此是后山口,四杰弟兄威名远震,这里离他们所居后寨不远,地又荒僻,我们偶然出门也是穿山而过。三面无路,看似一片荒野,实则每一面均有天然阻隔。十年前后面那些坟地还有子孙来此祭扫,近年多成了无主荒坟。除二妹贪近,越崖来此,经年不见一点人迹。因此这多年来外人全不知道我家在此隐居。新近听说燕、伍二贼越发猖狂,正生戒心,跟着又听汤八弟遭了暗算,今日还和芳儿他们谈起气愤,想要托人打听,不料大哥光降。这二位少年只听芳儿说是乐游子将入门的高足,既与大哥同来,想必是他二位师执之交,来历家世也都知道的了。”
  劳康闻言,见无双对两小兄弟十分注意,忽然心动,说道:“我和他二人相识不久,但我深知席泗兄他们向不轻易许可,收徒更谈不到,既肯收作本门弟子,那日并还传他上乘口诀,定必器重。我们都非外人,弟妹少时再谈吧。”说时,万英手中拿有一枝铁管,不时插向耳中,向来路一面静听。劳康见万芳问乃兄要那铁管,便将自己那一根递过,笑说:“这东西我带出两根,送一根与你吧。”万芳谢诺接过,忽然惊道:“黄土沟口外如何有了喊杀之声,也许二姑姑和贼党动手了吧,她一个人莫要吃亏。我和大哥前往探看,娘说可好?”无双笑答:“你真不知二姑本领为人,这类仗着匹夫之勇和敌人对拼的事她向来不做。以我所料,不是贼党火并,便是另有高人在彼动手。”话未说完,劳康又将铁管插向耳中,听完笑道:“弟妹料得不差,老狗男女定遇强敌,二妹也许在内,虽因隔远听不清楚,照此形势老贼已转下风。二妹机警,本领又高,少时必有好音。”众人边说边走,不觉绕到前面楼台之内,里面乃是两层楼厅。前面还有四五丈方圆一片平台,房不甚大,地势极好。虽不十分讲究,但极整齐坚固,陈设清雅。楼上前后六间,一半是女主人的卧室所在,一面书房。为想察听贼党动静,同到楼上方始落座,重又分别礼见。
  无双颇喜两小兄弟,正在盘问二人家世。姜飞因听劳康说老贼又遇高人强敌,二次想起繁塔和商家堡所遇两矮兄弟,便问劳康可知来历,老贼所遇强敌也许是这两人和李玉红师叔。劳康还未及答,无双接口笑问两矮形貌口音。姜飞说完,无双惊问劳康道:
  “这两人好似我那两个孪生表弟,前年听说他为了一事与杜六先生争执,可有此事?大哥见到他两人没有?”劳康答道:“他二位我虽不曾见到,他那同伴却曾托我带话。杜六先生为了此事好生为难,明知乐游子一出面便可无事,但又不好意思寻他。我来前两日听说事情已了,双方把话说开,渭南双侠也和他成了好友。后来我均未见到,不知确否。不过我想他和商氏弟兄道路不同,怎会去作不速之客?不是和杜六先生把话说好,因防两小弟兄途中遇险,归途就便暗护,便是为了汤八弟之事有心寻老狗男女晦气。方才我听姜飞匆匆一谈,不知详情。田、洪、姚三位老弟是主人,可听出一点口气么?”
  洪、姚二人便将前事说出。双侠来时只说路过遇雨,想扰主人几杯喜酒,跟着人便走出,突由望楼之上飞落,将老狗男女打倒。这时两小弟兄业已上路,后听小泉弟说,我们走后,商氏弟兄已知来人便是渭南双侠,本恨老贼上门欺人,不通情理,见被双侠打倒,心中一快,正想上前理论,间其何故欺人太甚,连堡门尺寸之地都不给主人留点情面,只要老狗男女答话稍不中听,立时和他硬拼,就此将他师徒除去。不料老贼机警万分,脸皮又厚,上来冷不防被人凌空打翻,他师徒人多,单是渭南双侠也还不怕,并且他来者是客,又和主人多年老友,在堡内受了外人欺侮,不论对方来头多大,主人均无坐视之理。无奈骄狠太过,走前已将主人得罪,互存敌意,走时又不够交情,未等人马出堡便先出手,除却真个倚强凌弱、胜者为高,所行所为均犯江湖规矩,无一句说得出去。再见主人这面许多能手纷纷赶出,都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神气。单是双侠已未必能是对手,况又加上我们这许多人,他虽带有不少徒党,比较起来还是相形见绌。二贼党受伤最重的一个又是他最宠爱的妾童,好些顾忌。老狗男女真个无耻,百忙中竟将那些恶徒挥手止住,说了许多不要脸的话,意似他因和劳、汤二侠生死之仇,今见铁双环和花云豹,急于追问环、马主人下落,仗着主人多年老友情面,一时情急,情愿事后负荆请罪,明知无礼,任性行事,不料主人误会未等解开,便中鼠辈暗算。我师徒已有人受伤,此时动手恐伤多年老友和气。再说,我虽一时任性,不是仗有深交也不会如此。
  我夫妻师徒来者是客,我只背了江湖规矩,未出堡门动手快了一点,像这两个鼠辈索昧平生,和上门乞过的叫花子一样,大酒大肉白吃了一顿,连主人的面都未见,便在堡门之内埋伏行凶,本领多高,冷箭难防,无论如何总是外人,此时动手,主人对我误会未消,照情理上决不应帮助外人。如与我夫妻一面,便是以多为胜,鼠辈定必不眼,胜之不武,只好暂时忍气,先向主人告罪,哪怕不肯宽容,由此绝交,变成敌人,也等下次见面再分曲直。跟着便约双侠五日之内在郎公庙分个高下存亡,有什高亲贵友只管请来,我夫妻到日定备薄酒粗肴,竭诚恭候,真要当场出彩,也请换个地方,我师徒心往奉陪,免得扰闹人家喜事。我已太情交情,又知商家堡内无人敢动一草一木。主人弟兄威名远震,万没料到会有刺客奸细埋伏堡墙之上,才致被你暗算。这个不足为奇,是好的,我说那两条路随你挑等语。这时,手下群贼纷纷喊杀赶来,虽被老贼挥手止住,俱都愤怒已极。内有一个最凶恶的,口说“暗算不是英雄,冷箭谁都会放,反正主人不管,做了再说”。话才出口,冷不防接手便是几支连珠毒弩。
  双侠自将老狗男女打倒,便立在对面,神态从容,微笑望着老贼,一言不发。及至冷箭飞来,小的一个将手一扬,全都凌空打落,有的反击回去。大的笑说:“二弟真爱伸手。”小的笑道:“人家刚送的两件衣服,被这几根绣花针刺破岂不可惜?”老贼看出不妙,过去一掌将发箭贼徒打出好几步,假意怒骂:“好事你们不会,单学小人,还不快滚!”贼徒当然明白,正要就势上马,被小的纵身一跃,伸手拦住,笑说:“你们不必心慌,递什点子!此时我弟兄只是路见不平,不许倚强凌弱,欺人大甚,并不是和你们打架,要走容易,等我把话说完。”随对老狗男女笑嘻嘻说道:“你这一套说完了么?无须这样挤眉弄眼,多么好听的话也当不了恶贯满盈。我弟兄蒙主人以礼接待,方才引我进来的那位洪朋友几次要引见主人,是我弟兄不愿和狗男女同坐,加以长路到此,腹中饥渴,准备先扰主人一餐,然后相见。后见你们欺人太甚,那两人一马又和我们有点关系,既然遇上,不能坐视,才来这里等候。初意你如守约,便在堡外相见,问你有多大本领,如此强横?你如动手,非但违背江湖规矩,也没有把主人当成朋友。我虽素昧平生,蒙以客礼相待,有人在此扰闹,当他为敌,我已不能相容,何况受欺侮的又是两个幼童,休说与我相识,便是外人也难袖手。没料你老而无耻,欺人太甚,连这一门之隔都不能守,并且人家和你素不相识,年纪又小,上来便冷不防猛下毒手。这等卑鄙阴险是谁遇上也必不平,这才将你打倒。你先暗算,不讲交情,如何怪人?我和主人虽不相识,既蒙接待,便是客体,所以在此门内便你倚势行凶我也和你外面打去。至于人数多少,任你千军万马,我只弟兄二人,无须约什高亲贵友。
  “我弟兄因你阴谋暗害我好友汤八,特意寻来,碍着主人以礼相待,不便当场出手,打算等你追人之时,去到堡外等你。起初还恐主人护送那两小弟兄,累我还要多走好些泥地。后听说是以堡门为界,方喜可以省事,不料仍是空欢喜,你既胆怯情虚,不必装什门面,容你多活四天四夜,第五日午后我弟兄必往郎公庙寻你师徒算账,只是在八里冈埋伏、阴谋害人的狗强盗,只要遇上,一个不留。不过汤八兄为人义侠,认得和不认得的好朋友不知多少,我弟兄从不约人助拳,汤八兄伤已快好,别人寻你晦气却不与我弟兄相干。趁此五日之内把你那些狐群狗党全数约来,免得人未约齐,死时后悔。还有和你狼狈为奸、无异你的化身的老淫贼燕双飞连同手下几个狗男女业已全数伏诛,现在地狱中等你同去遭报。共总三四天的闲空,不必再去寻他,徒劳往返,有此工夫你多寻几个同党。我们虽不能借此一举将你们这些残害人民的狗贼一网打尽,到底除去一个少一个,依你便了。我弟兄最恨花言巧语,说过算数,你人已丢定,再要不知进退,顺口狂吠,当时叫你落个残废,再去求人,共总四五天的光阴都不能苟全度过,带上一些记号回去,还要连累手下小贼少活几天,就更不上算了。”老贼真能忍气,闻言也不动火,哈哈笑道:“你说得对,双方动手胜者为高,空说无用,大话谁都会说。汤八未死再好没有,不必多言,到时不要失约便了。”商氏弟兄一则想给老贼难堪,又想让两小弟兄逃远一点,二则听说汤八死里逃生,心中高兴,并想借此结交双侠,暗中命人骑马追上田、洪二人,出了黄土沟如觉前途有什动静,可速改道,不可再进,以防老贼追来前后受敌。又听老贼口气,郎公庙必有能者,但是内一主持人与老贼平辈,颇有权力,姚小泉与之交情颇厚,故令小泉一同赶去,追上众人,由小泉单人上前探路。一面以主人之礼假装劝解,拖延时候,并将双方请往戏场,就是真要为敌,非打不可,未出堡门以前都是来客,主人不能旁观,仍要尽心,要使老狗男女受尽奚落,啼笑皆非,以出恶气。
  小泉来时主人正向双方说话,不知结果。
  劳康听完,便对两小兄弟笑道:“这渭南双侠成名不过数年,彼时我已归隐,并不相识。只听人说他弟兄二人一母双生,貌相相同,永远同出同进,义名远播,本领又高,名字常时变换,不知底细。新近还是杜六先生向我谈起,第二日他便寻来,见了一面,不知怎会晓得我的来历,谈不多时他便走去。表面人甚谦和讲理,自称姓方,江湖上传说不一,不知真假,想不到会是你万二婶的表弟。听二位老弟所说也许不会追来,必是另外还有能手。”老少数人边说边用铁管察听,觉着土沟外双方打得甚凶,贼党也似不弱。约有半顿饭时忽然停止,贼党人马便往白沙沟那面驰去。劳康听出双方无什胜败,好生奇怪。女主人段无双又说起渭南双侠一名方齐,一名方奇,因是孪生弟兄,故意取这字音相同的名字,对劳康所说实是真姓,乃昆仑派名宿游龙子韦少少最得意的门人,从小便入师门,用功甚勤,天赋又好。十六七岁便在外面济困扶危,专和恶霸恶绅、淫贼凶人作对。此次由故乡江西赶往开封去寻杜德,实由一事误会而起,此事杜德也有不合之处。沈、姜二人早就关心此事,正在留神静听,劳康已使眼色将主人止住,笑道:
  “事已过去,此是杜六先生难过的事,他连本门几位师兄均不愿使知道,难得弟妹是他表姊,那一个想必也是至亲,事情更好办了。”无双便即改口,不再谈起。
  万芳见姜飞望着乃母留神静听,似甚急于想知底细,从旁笑道:“娘怎不说二位表叔为何要寻杜六伯呢?”无双嗔道:“小娃儿家不许多口,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杜六叔与一好友发生误会,和你八叔二姑一样负气分手,由此十年未见,几与断了来往。后来那人与你二位表叔无心相遇,谈起前事,十分伤感。你表叔只听对方一面之词,也没细想,便拍了胸脯,要寻杜六先生理论。先在华山巧遇,为了事前在嵌庙中无心相值,因有外人在旁,所说的话不甚得体,被对方听去,因而发生成见。跟着约往西峰后面无人之处动起手来。双方都是一时激怒,不容分说,便打了一整天。正在难解难分,那人忽然得信赶来,六先生已知前事误会,以前的话又说得太满,不等人到面前,卖一破绽便匆匆退去。彼时你二位表叔下山不久,武功火候还未精纯,虽是两打一,也只打个平手。
  六先生轻功极好,那人见他望即远避,越发悲愤,不令追赶。你表叔也知追赶不上,只得罢了。少年气盛,言语上又吃了点亏,于是结下嫌怨。当时回山苦练了三年,重又往寻杜六先生,非将他寻到一分胜败曲直不肯罢休。杜六先生自见他那好友,勾动昔年旧情,心肠早软,又听人说起对方十年来经过,心更不安,只是骑虎难下,双方都是性刚好胜,无人从中化解,不易言归于好。你表叔不知他的为人,始终当那侠义之名由于幸致,对他看轻,到处寻他踪迹。今听你大世伯说,事情已了,分明杜六先生早就想好主意,特意想由他二人身上引出他那昔年老友,就此下台,否则,以你表叔为人和以前所说的话,不是看出对方是个真诚君子,事有误会,决不肯如此善罢。杜六先生何等机警,如当他敌人看待,也不会在开封等他,如此容易和解。至于经过详情我并不深知,尊长的事大人不说你们也不要多问。”还待往下说时,忽听楼下有人喝骂哈哈怪笑之声,段无双母子三人面上立现怒容。两小兄妹首先往下赶去。无双大喝:“你两个且慢,我看何人如此大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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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刺 客
 
  前文铁蜈蚣劳康同了田、洪、姚三人和两小兄妹同到青云山后己故侠盗万云飞家中,与万妻红侠女段无双母子三人正在谈论杜德与渭南双侠争执经过,忽听楼下厅堂内有了响动,和人喝骂怪笑之声,段无双正将万氏兄妹喊住,待要亲身赶下楼去。姜飞听出笑声耳熟,已由近而远,似已离去,主人母子三人业已抢出,挡住楼梯,无法越过,心里一急,忙往窗前探头一看,见有一个穷汉业已冒雨驰去,晃眼穿人树林之中不见,脚底极快。看出那人装束形貌均与师父独手丐相似,高喊了两声“师父”,未见答应。跟着,便见万芳朝那人身后追去,到了桥前又被乃母喊回。这时雨下正大,水气蒸腾,楼台四面的杨柳在风雨中不住起伏飘动,波浪一般,雨景甚好。方想:师父和主人相识,如何人已到此不与主人见面,冒雨驰去,是何原故?忽听沈鸿呼喊“二弟”,回头一看,里房人已走光。沈鸿刚由楼梯走上,说:“下面擒住二贼,听说师父人也到此,不知何故不辞而别。最奇是龙师叔人也回转,竟不知师父跟在后面。这两贼党十分厉害,如今正在拷问,你还不下去!”
  姜飞闻言忙同赶下一看,众人均在厅上,劳康所戴面具方才本已取下,重又戴好,正向二贼喝问来意。龙灵玉业已回转,立在一旁,和主人低声密语,刚刚走过,手指二贼喝道:“你二人自命好汉,谁都不在你们四凶的心上,如何一言不发?落在我们手里,便是恶贯满盈。快放光棍一点,彼此都好。”被擒两贼年约四十左右,一个樟头鼠目,一个鹰鼻鹞眼,面如黄蜡,最是狞恶,被人点倒在地,不能行动,却会说话,闻言黄脸贼首先狞笑道:“像你这样丑怪的人从未见过,说话偏要女声女气,决不是什么好路道!
  三太爷虽然阳沟里失风,上了鼠辈的当,但将我们点倒的人好像贼叫花席泗,并不是你。
  是好的放我弟兄起来,和你们分个死活存亡;要是真败,三大爷任凭宰割,决不皱眉!
  否则死也不服。再如得了便宜卖乖,仗势欺人,大爷们说话就不好听了。”灵玉刚骂:
  “瞎眼狗贼,你连我都不认得,还说什么女声女气!方才和你两个狗贼不是没有动手,你们两打一,可曾占到丝毫上风?我因快下大雨,急于来此访友,心想,至多还有三四日你们便要伏诛,姑且容你们多活几天,免得污我宝刀,不料你这两个狗贼竟在暗中掩来。其实,我行至中途早已识破,我如动手,难免惊走,又给主人添些麻烦,这才装不知道,引来此地,当众除害。万没想到席泗先生也跟在你们后面。我料你们极恶穷凶,专做下作的事,我孤身一人,惟恐不能全数落网,想将你们引到厅中藏起,我到楼上暗告主人,一同活捉。席泗先生想是有什约会,不愿耽搁,我刚上楼梯,他便将你们点倒。
  人家以一敌二,事前想你们做个明白鬼,还一人打了一个嘴巴,等你警觉回身方始动手。
  他一条独臂对付你们四只狗爪,怎叫暗算?我虽不愿现出本来面目,汤八爷的好友龙灵玉你总听说,莫非你们死得还不值吗?”
  二贼还未及答,洪景已向漳头鼠目的一个笑道:“二位朋友,我和你们也曾相识,你虽凶狂,无什大的怨仇,请放明白些,休说擒你的人你被他点倒不算丢人,使是在座老少诸位,除却我弟兄三人无名之辈,余者连这儿个少年兄妹都有极大来历。问你话的这位老前辈和女主人,你便加上几个也非敌手,就放你起来,不过多丢一次人,于你有什益处?还不如放光棍点,实话实说,听凭这男女三位前辈高人发落便宜得多!”二贼本来认得田通等三人,闻言同声怒喝:“你们不要势利眼,这样藏头缩尾、扭扭捏捏是什英雄人物?好歹也叫我们看看他是什么东西变的!”姚小泉和二贼最熟,虽恨对方平日骄狂凶狠,目中无人,以前到底有过来往,知道别人尚可,这位铁蜈蚣表面谦和,对付恶人比汤八还要厉害,一经触怒,出手便是辣的。因本人不现本来面目,未便泄漏,闻言瞥见劳康两眼放光,注定二贼,口角微笑,便知不妙,忙喊:“你二位怎不知好歹,主人和这位老前辈与席泗先生他们同等人物,谁还骗你不成?”
  二贼原因看出形势不妙,悔恨无及,又听龙灵玉说出姓名,知道此女乃仇敌汤八的老情人,本领既高,行踪尤为飘忽,带有各种面具,常时变换。这多年来,虽和汤八常在一起,隐现无常,向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轻不自吐名姓。只要一现真名真相,被擒的人决无生理,料知凶多吉少,又听洪、姚二人这等说法,越发胆寒。暗付,方才看出此女孤身一人,并非那几个敌人一路,貌相又丑怪得出奇,嘴皮太厚,面如枯蜡,极似戴有面具,声音像个女子,清脆好听,断定女扮男装。既戴面具在外走动,定必美貌,一时糊涂,生出邪念,又看中那口宝刀,打算人刀两得。后见此女借着有人喝住,双方停手,立时抽身不战而退,既无一句交代,也未与别的强敌说话,便往上坡穷人家中走去,表面假装讨水,回顾无人,便往人家门内走进。那些穷人表面装不相识,神情十分亲切,内有一个幼童井问花马怎的未来。自己借着敌我双方订约答话、人喊马嘶纷乱之际,分出一人由侧面林中掩往探看,藏在一旁,看得逼真。此女只顾留意林外双方动静,不知有人在旁窥探,见双方把话说好,分路走去,四顾无人,并还取出一些银子分与苦人,随一穷人家走进便未再见。这时雨势渐大,忙与同党会合,假装避雨,也往那穷人家中走进。这才看出房后有一小溪,还有一列土坡,忽然醒悟,便向那些穷人威吓,对方答说:“此人去年每由当地经过,必要周济穷苦,是个善人,以前骑着一匹红花马,别的都不知道!”自己也真该死,明见此女穿得尚好,那高本领,不该与这些穷苦人交好,内一幼童并还说起花马怎未骑来的话。
  近二十年,绿林中人只三大侠盗最喜周济穷苦,深得人心。内中汤八更是穷人好友,所到之处休说相识,只一说出名姓,或与汤八相识的人,全当救星看待,奉如神明。此人虽与仇敌貌相不同,戴有人皮面具,背插宝刀,腰挂索套镖囊,又是女音,所骑又是一匹花马,分明与江湖上传说汤八的老情人龙灵玉好些相似。否则这些苦人不会对她这样亲切。不知怎的,鬼蒙了心,一点也未想到,只当对方是个年轻美貌妇女,想找便宜,误将那些该死的穷鬼所说假话信以为真。最可恨是自己持刀威逼,厉声喝问,那老穷鬼先还不说,后挨了一刀背,被我问住,知赖不掉,明明敌人越溪而过,是朝直走,他却假说由他房后沿溪走去。走了许多冤枉路不见人影,雨大草深,四面无路,正想老穷鬼必知此女住处,想要回身拷问,偏巧前面有一土山,登高一望,忽然发现前面树林中人影闪动,也未看真,便加急赶去。路上两次几乎滑倒,凭自己的本领竟有失足之事,决非好兆。彼时心虽有点惊疑,偏生雨下越大,人影不时又在前面出现,再迫不远便看出敌人由斜刺里冒雨飞驰,往前面树林中赶去。彼时也没想到前见人影怎会换了地方,冒失追来,被擒之后方始醒悟。另一强敌贼叫花早就掩在身后,仗着本领高强,雨大草深,时前时后,连戏弄带诱自己上套,非但两次滑倒均他暗中戏侮,连那树林中的人影也是仇敌故意现出,并恐双方错过,追赶不上此女,引了自己抄近赶去,故此路虽难走,要近得多。此女跑得又不甚快,晃眼追上,再迫不远便到人家花园之内,先往来路小楼下面还喊了两次人,越听越像是个美貌妇女,心还暗喜,哪知刚跟进楼厅之内,见人正上楼,因不知敌人虚实,打算掩向屏风之后,看清形势突然下手,不料贼叫花突由身后出现,每人一掌,连牙齿也被打落。照此形势和洪、姚二人所说,问话的蒙面老贼不说,连女主人也是一个有名人物,否则,田通等三人也是成名多年,不会这样恭顺。目前已临生死关头,只有设词激将,等敌人解开穴道,稍微活动筋骨,借着各凭本领一拼死活,动手之际冷不防纵身逃走。难得这样大雨,或者还有一些生机,稍微疏忽,命决难保。
  明知厉害,心中发慌,口里依然冷笑道:“多谢你们二位好朋友指教,但我弟兄只要死得心服口服,并非贪生怕死的小人,是好的便将我们放开,一对一,胜者为强,真要想占现成便宜,我弟兄已被贼叫花暗算,点了穴道,不能转动,杀剐任便,要想由我弟兄嘴里问出一字简直做梦!”
  龙灵玉早已有气,刚把手一伸,怒喝:“无耻狗贼!”底下话还未说,劳康已笑拦道:“二妹不必与这类无知狗贼生气,老朽虽然无能,对付这两个鼠贼没有席泗先生那样爽快,也还不致十分费事。”说罢,转向二贼笑道:“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并非怕你们将来报仇,照你二人平日行为,今日也逃走不了。你们以前号称关王山四凶,怎这样没有骨头!你那一套情虚口低激将的话,我老头子不知听过多少。你们明见今日雨大,妄想借着动手时乘机溜走,逃得一个是一个,却没想到秦岭诸侠的点穴法何等高明,岂是常人所能破解!何况今日又没将你们的口封住,点的是顽龙骨下软穴,我们如解不开,任你说话多巧多恶,无非多吃苦头,有何用处,如能随手破解,休说还有两位成名多年的侠女在座,便我一人手内你是能逃走的吗?本来我想关王山四凶只有老大、老四最强,你二人偏是当中两凶,螳螂肚不堪一击,先还想放走一个,将那两个常以一日夜强奸数十名妇女、连杀三百六十个无辜商民自豪的四个凶贼恶盗全数除去,既是这等说法,我便叫你见识见识!说完,任你二人一拥齐上,我只一人迎敌。本来你们一个也休想逃走,为使他们这几个年轻兄妹借此历练,我还给你一个便宜。这座楼所前后共有四面门窗,我令他们分头把守,叫你看看连这里几个小人都未必能打得过,莫说我们。你只败了认输,不想逃走,自然落个爽快。真能冲出重围,不使出你那一套下流玩意,也可放你逃走,离我五步之外我决不迫,你看如何?”
  二贼本在留心观察,因听对方口气语声温和,从容不迫,和寻常谈天差不多,同时瞥见对方颈下一面露出半环红圈朱砂痣,衣领特高,头颈又长,倏地想起一人,心中一惊,耳听口气不妙,樟头鼠目的一个方要开口,劳康人已立起,先指两女侠笑道:“这位乃汤八爷的好友龙侠女,你已听说,不必要我引见了;这是这里女主人,昔年老飞侠万云飞的夫人红侠女段无双和她一子一女万英、万芳。田通等三位老弟你本相识,还有这两小兄弟一名沈鸿,一名姜飞,乃乐游子与席泗先生新收徒弟。凭这几位你已值得,偏要叫我费事,定要知我真名真相,索性叫你们做个明白鬼也好。可认得十五年前连劝你们四人好几次的老头子铁蜈蚣劳康吗?”二贼一见劳康衣领内有双环红影现出,本已想到这位疾恶如仇的杀星,只为事隔多年,彼时年纪还轻,初露头角,还不敢任性妄为,淫凶滥杀,共只见过一两面。平日常听大凶井壁说起此老威名,以前并还受过他几次警告,不久人便隐退。传说此老早已不在人间,没想到会在此地相逢,一时拿他不准,正在惊疑,心中盘算,听到未几句忽又想起大凶常说,江湖三侠只有此人喜戴面具,遇敌如将真面目现出,不是化敌为友,打算结交,便是死对头,休想活命。
  黄面的一个乃第三凶,名叫章兴,人最凶狡,平日欺软怕硬,胆却极小,刚朝二凶史二郎使一眼色,口方喊得一个“老”字,劳康哈哈一笑,面具业已揭下,二贼一见认出本相,自知无幸,再看四小兄妹业将兵器取出,各守一面,年纪虽轻,威风凛凛,内中两人所用兵器正是老淫贼燕双飞仗以成名的武当嫡传三折钩连枪与判官笔,心虽发慌,还想这几个小狗男女到底年轻,劳康老贼本领虽高,说了大话不能不算,只要动手小心,不被打倒,冷不防冲出厅门,便可逃命。史二郎虽然也是又阴又坏,不大开口,人却比较强横,看出形势不妙,软说无用,平白丢人,知道章兴嘴硬骨头酥,暗付该死不能活,何苦加倍现世,连忙接口笑道:“我真不知你是劳老英雄,在你手中死也值得。早知是你,我们弟兄万非对手,只有俯首听命,无话可说了。老英雄既现本来面目,明知以卵击石,大丈夫说了不能不算!我弟兄只好勉为其难,临死以前学上两手铁掌,到阴间去称雄也好。”劳康见章兴在旁满面惊惧之容,一双鹞眼闪烁不定,知其贪生怕死,外强中干,笑说:“你这金毛吼真没有骨头,不必多言,说也无用,此时天已不早,主人做了许多点心好菜还要款待我们,龙侠女由早到此未吃过东西。现在给你们一盏茶的工夫活动筋骨,不能再多耽搁了!”随说人早走过,朝二人腰胁间用两指一拧,跟着一掌,便将、贼穴道相继解开,人也震退好几步,又酸又疼,半身皆麻。
  二贼情知厉害,难于脱身,对头这八十三招独门铁环掌先就无法脱出圈外,何况还有老少六个强敌,休看年轻,敌人何等老到,向无虚言,说此大话必有实学。再一偷觑万氏兄妹越发叫起苦来。初见二人分持双剑,各用一口,看去锋利,还不在意。这时因见自己穴道解开,每人左手忽又多出一件奇怪兵器,一见便认出是专破练子鞭和十三支独门暗器铁蓑钉的克星,此是侠尼花明所用。昔年为了采花,与之相遇,不是机缘凑巧来了救星,弟兄四人一个也难逃命,大凶井壁常说,平生未遇敌手,只此一个强敌吃过她的大亏,虽未被杀,周身都被这如意锁心轮反击回的暗器打伤。对面敌人只有两个,可是无论纵得多高,逃得多远,均被飞纵过来挡住去路,口里还说上许多便宜活,专用自己的兵刃暗器反击伤人。说弟兄四人是淫凶鼠贼,不值污她所用兵器。不动手不行,动手又打不过,向她服低。又说关王山四凶作恶太多,不能轻易放过,虽奉师命不开杀戒,好歹也要多带一点记号,省得为害民间,不将五官四肢去掉一两个休想回去!如想逃走,便请自己动手,哪怕弄瞎一只眼睛,斩断一只手,只要留下永久记号就行。打了大半日,连大、四两凶那好功夫都累得气喘汗流,遍体鳞伤,哭笑不得。最后虽经一位与双方相识的老前辈路过讲和,对头贼尼听劝停手,话却难听,并说从此不许再往湖南境内走动,再如相遇决不宽容。每一谈起前事,便自心寒,只管咬牙切齿,奈何不得。
  关王山四凶平生最丢人的一件事。小狗男女既能用此兵器,必是贼尼得意门人无疑,否则,贼尼何等好胜,徒弟武功不曾学成,没有惊人本领决不会放他回家,何况还拿了她的独门兵器。照此看来,逃走之事多半绝望,便将主意打在沈、姜二人身上。一面留心察看二人本领深浅,一面活动筋骨,暗用气功,准备相机逃走。
  隔有盏茶光景,章兴最无义气,见为首三敌业已归座,从容说笑,若尤其事。史二郎坐在一旁正在用功。洪、姚、人坐处离门较近,把守正门的恰是姜飞,人最矮小,眼睛又望着侧面,不由心动,一面运气,活动筋骨,一面和田、姚二人故意说笑,装不在乎,仗着事前想好心计,所用练于鞭和暗器还未解下便被敌人点到,方才结束腰带时,早将鞭扣暗中解开,正在暗中准备。小泉见他走近自己,目光乱转,便料不怀好意,方想警告姜飞,田通坐在对面早已看出,暗笑此贼在用心机,能在此老手下逃走岂非做梦!
  暗朝小泉示意,不令开口。章兴偷觑众人均未在意,心中暗喜,不知姜飞比他心思更灵,早就看出黄脸贼最是凶狡,一双贼眼骨碌碌乱转,比那獐头鼠目的一个还要狡猾。二贼原是同道弟兄,穴道解开以后理应聚在一起商计应付才近情理,不应分开。黄脸贼背上本还插有一柄钢刀,故意解下,放向一旁,人却借着和洪、姚二人说话往正门这面凑近。
  离门只有数尺,轻功好的人稍微一纵便可飞纵出去,料知不怀好意,暗付劳老前辈看得起我,吩咐把守正面厅门,如被此贼逃走,丢人大甚,暗将主意打好,看准形势,表面装作大意,眼往侧面,暗中却以全力戒备。章兴也是恶贯满盈,见那厅门本是一排十二扇,两旁关闭,只当中敞开,心想由旁窗走,一掌打断窗格木条便可破窗而出,到了外面也不逃走,只一离开门槛便可向敌人打招呼,算是照他所说业已做到,对方那样成名多年的人物决不至于翻口不算。但看这些万字木格均颇坚实,逃时匆忙,难免撞痛,敌人明知四面都是门窗,说此大话必早防到。正面敌人是个小孩,虽拿有燕双飞的兵器,到底年幼无知,如能出其不意由他头上飞过,厅门高大,比较容易得多。偷觑姜飞正朝沈鸿打手势,一点不曾留意到他,不知是什,以为时机已至,急不如快,假装回望,面向中坐三个强敌似要开口神气,暗中蓄好势子,冷不防双足交叉,大绞麻花,身子倏地一拧,一个黄龙转身,逃蛇出洞化为燕于穿帘,悄没声猛朝姜飞左肩头上飞蹿出去。
  章贼因此一举关系生死存亡,原以全力施为,并还算计周密,一面看准敌势,抢向姜飞反手一面,一面手伸腰问握住长鞭,准备敌人一拦,立即就势挥鞭打下。这一纵足有一丈多高,相隔姜飞右肩头快到一丈,势子又猛又急。姜飞右乎紧握钩连枪,左手判官笔是件短兵器,身又偏向一旁,章贼等于是由肩后纵过,如被纵出,少说也有三丈远近,姜飞被他抢了反手,照理便是当时警觉也未必拦阻得住,何况章贼纵处离门甚近,腰中软钢鞭业已拔出,情势本极危险,姜飞不动还好,只一动手,一个不巧被那一鞭扫中,不死也受重伤。旁坐三人除田通早来看过姜飞本领,深信劳康不是万分拿稳决不会将这正面厅门交他防守,章贼白丢大人,多找苦吃,决逃不脱,心中但然。瞥见章贼纵身飞逃,在旁注视没有动作而外,洪、姚二人不知底细,总觉姜飞人小,未经大敌,此时又在东张西望,先想示意警告,被田通暗中示意止住,料定章贼必逃,本来担心,因见章贼好似回身发话,还没想到动作这快,见势不佳,忙喝:“姜老弟留意!”另外三小兄妹也刚同声喝骂。
  说时迟,那时快,章贼鞭刚拔出,还未穿出门槛,忽听脚底幼童一声断喝,笑骂:
  “狗贼你逃不走!”声才入耳,百忙中瞥见一条小人影子箭一般由脚底蹿将上来,心中忿怒,也未寻思,就势一鞭打下。章贼心机甚巧,知由敌人右肩纵出同样也是反手,特意改用左手握鞭,那鞭照例束在腰问,本应右手取用,左手取鞭势子不顺,解下倒换改成顺手又恐敌人看破,没奈何只得倒拿鞭梢,鞭柄较重,其势越猛,满拟凌空一鞭,敌人人小身轻定被打飞。念头才动,就这时机瞬息之际,随同众人喝骂,耳听沧的一声,手中一震,鞭头似被敌人兵器打中。章贼上半身业快纵出门去,只剩双脚在后,一鞭打下,正待借劲使劲往平台上纵去,身子笔直,正往前上方斜飞,一见鞭未打中,反被敌人荡开,心中一惊,慌不迭把身一扭,待将双足一蜷,一个鱼跃龙门仰翻出去,一到门外就是敌人追来也有话说。心念才动,猛又觉脚踝上其痛彻骨,脚腕已被人用兵器勾住倒退回来,情知凶多吉少,鞭又荡开老远,敌人手法极快,急切间收不回来,惊慌忙乱中左臂用力猛往回一带,待要二次往后打去,目光到处,刚瞥见身随敌人往下坠落,急怒交加,刚厉吼得半声,眼看鞭头由敌人肩旁挥过,惊慌太甚,只顾收鞭乱打,没想到用力太猛,一鞭打空,反朝自己身上斜扫上来。同时脚被敌人勾住,用力往后一拖,成一弧形,往厅中一甩,身在空中用不得力,骤出意外,势又极快,连念头都不容转,只觉敌人身形在眼底一瞥而过,整个身子离地三四尺,脚前头后往厅内横飞出去。身不由己用力一挺,还未落地,先被自己一鞭扫中后背,叭的一声脊骨立被打碎,同时人已横卷过去,头改向前,一下撞在厅旁花架之上,只听叭嚓连声一串乱响,夹着一声惨嗥,那数尺方圆的花架立被打断,上面将近两尺方圆的一个大花盆便倒将下来,正压章贼肩上,痛上加痛,钻心切骨,休说平日酒色过度,武功虽好,真气不佳,便是铁打汉子接连受此重创也禁不住,由不得连声惨嗥,跌晕地上,急切间无力纵起。章贼自知逃走绝望,也不再想爬起,竟跪伏地上哭喊“饶命”起来,声刚出口,忽听一声“罢了!”回顾正是史二郎也被敌人打死,越发心胆皆寒。
  这一面姜飞先见章贼起时手伸腰问摸了一摸,仔细一看,知其带有软兵器,便在暗中盘算,想好计策,故意和沈鸿做眉眼淘气,料定敌人要由反手上方纵逃,又将身子侧转,给他留空,双手紧握兵器,静等敌人纵起突然下手。因早准备,非但不慌,就势往右转身纵起,立由反手变成顺手,本就手疾眼快,瞥见敌人鞭到,忙用师传心法反腕一判官笔照准敌人鞭头点去,当时荡开,就势一钩连枪将敌人左脚连腕勾住,就着下落之势,用足全力往后猛甩过去。刚一脱手,忽想起厅上还有不少花盆家具,恐怕打碎,心中一惊一急,连忙赶过,业已打了个乱七八糟,花盆木架还有两把椅子全被打碎,心中老大不安,面上一红,耳听少女娇叱,另一贼也倒地身死。
  原来史二郎也想逃走,却不似章贼那样阴险自私,坐在一旁借着活动气血拖延时刻,正打主意,忽见章贼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想借着敌人所说冲出厅门便可无事的话,冷不防抢先逃走,不禁又惊又怒。心想,事已至此,非逃即死,除与人硬拼,冒险一试,毫无办法。百忙中瞥见旁窗开着好几扇,这面把守的是个少女,正在喝骂,觉着时机瞬息,乘着敌人慌乱,注意前面,正好逃走,竟忘了敌人如意锁心轮的厉害。匆迫之间无暇再顾同党是否逃出,立时乘机往旁窗纵去。初意窗门甚多,只要避开敌人立处,或是挡得一挡便可蹿出。为防万一,纵时一手拔刀,一手便取暗器,连腰间软鞭也未解下。这一面离窗有一丈多远,中间还有一排椅子、刚把身形一闪,朝旁窗纵去,忽听急风扑面,一条人影已由侧面飞来,心里一急,一手扬刀就砍,另一手独门暗器铁蓑钉便朝敌人打去。同时脚底一垫劲,待要穿窗而出,猛又觉眼前寒光连闪,耳听丁丁连响,所发十几根飞钉竟随少女人影反击过来,倒有好几根打在脸上,眼也打瞎一只。痛极心昏,还想拼命,猛又觉左腕一空,了当滴夺几声响处,左手腕连毒药暗器首先被人斩断,右手刀也被敌人兵器打飞,斜射出去一条寒光,颤巍巍钉在梁柱之上,不曾落地,自知必死,怒吼一声“罢了!”将身一侧,猛朝侧面庭柱之上撞去,当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
  万芳便朝姜飞赶去,章贼偷觑为首三敌仍坐原处,谈笑自若,动都未动,四小兄妹已被喊住,无人理他,以为还可求生,便住了哭喊,偷听敌人口气,才知劳康每日去往繁塔送饭,早知沈、姜二人灵慧用功,钩连枪和判官笔全都学会,姜飞因有三年内功根底,本领更高。又听田通说他在商家堡失险经过,越发信心得过。因见女主人对这两小兄弟十分注意,万芳更和姜飞投缘,不时向他问长问短,当时动念,想要作合这段婚姻。
  又料二贼必有一逃,逃路必在沈、姜二人分守的两面,特意借此机会使其一试身手。因姜飞本领较高,正面厅门比较难守,便令独当一面,沈鸿守住侧面。先料敌人向沈鸿这面逃走居多,万一沈鸿顾不过来,自己原有准备,跟踪赶去也可将其抓回。派定之后便和二女侠商量,看是何人成功,二贼如不乱用毒药暗器便不伸手,哪怕逃走也由他去,借此引来另外两个凶人为世除害也好。没想到章贼另有私心,没有丝毫义气,离开同党自打主意。史贼本在厅右,与沈鸿离得最近,因见左面有一木坑,竟往打坐用功,换了地方。劳康初次登门,还不甚知万氏兄妹深浅,及见所用一刀一轮,越发心定。本意想由四小将二贼分头擒住,重行拷问敌人虚实,不说也不再勉强,除害了事,不料伤势这重,一个业已自杀。三人正在互相夸奖,姜、万二人年纪这轻竟有这样本领。四小兄妹见章贼重伤残废,无法逃走,劳康还未发落,又在招手,便走了过来。
  万家只有两个老佣人,所做饮食极为精致。来时女主人已早传话,吩咐准备酒菜,几次想往厨房亲自下手,均因沈、姜二人少年英俊,越看越爱,顿有选婿之意。起初看中沈鸿年少老成,沉稳安详,又是读书人家子弟,和爱女年貌也极相当,后见沈鸿不大开口,爱女专寻姜飞说笑,对方有问必答,天真活泼,看去人甚聪明。心想,此子倒也不错,爱女对他似比沈鸿还要投缘,可惜年纪大小,心中委决不下,连厨房也不想去。
  正在朝天卜卦,这两小人谁将贼党打倒,再探明爱女心意,许配与他,始终仍是觉着姜飞比爱女小两岁,美中不足,没想到人小胆大,机智绝伦,竟敢故现破绽,诱敌上套,虽知劳康老眼无花,两小兄弟必能胜任,毕竟关心大过,瞥见逃贼身法既快,手中软鞭又沉又猛,姜飞是个小孩,人又生得瘦小,稍微打中不死必伤,忍不住刚脱口惊噫了一声,目光到处,姜飞已将敌人长鞭用判官笔点开,就势凌空一枪,勾住贼的腿腕,朝厅上甩回,身手灵活已是少见。敌人全力向外飞蹿,势子何等猛急,竟被他勾住,借着身子下沉之势卸去敌人猛劲,再就势将他甩落,看去仿佛天生神力,勇猛非常,其实多半是仗巧劲,眼力稍差决看不出,动作尤为灵活巧妙,好看已极,不禁惊喜。正在连声赞好,爱女恰将另一贼打倒,朝姜飞身前纵去,互相说笑几句,一同走来,越发勾动前念。
  方想夸他几句,姜飞已脸涨通红,走到身前恭身说道:“小侄无知,一时失手将二婶好些东西打碎。”话未说完,无双已一把拉住笑道:“我家都是些不值钱的粗东西,何值一谈,不必在意。你小小年纪便有惊人本领,不愧名师之徒,快些请坐,等发落完了鼠贼,同到楼上吃点东西吧!”随向万芳笑道:“他们冒雨来此,身上衣裤多半水湿,你还不去将楼上衣包打开,取出于衣,请你两位哥哥换上,将湿衣烘干,事情己完,还守在这里作甚?那四匹马也不知老萧喂了没有?”
  万芳笑道:“娘专喜叫我一人做事,从来不喊哥哥,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无双见爱女撒娇,方笑说道:“你哥哥要去看马,还要喊人抬走贼尸,另一贼也未发落,如何没有事做?你的事只有轻松得多,几时听说随便取几件衣服也要人陪的!”万芳小嘴一撅,正要开口,姜飞不知万芳最得乃母钟爱,少女娇憨,恐其不愿为人做事,方才又打碎人家许多东西,老大不好意思,脱口说道:“衣包就在楼上,小侄自会往取,二姊不要劳动了!”万芳转脸娇嗔道:“我是想看老世伯发落这无耻狗贼,再待一会就走,你当我偷懒不去吗?”姜飞误认生气,越发惶急,忙分辩道:“小弟怎敢无礼,反正要换衣服,我陪二姊同去可好?”话才出口,猛想起楼上无人,对方是个少女,自己年已渐长,和她差不多高,初到人家,孤男寡女如何同在一起?何况下半身业已湿透,连小衣也要换过,好些不便,方觉把话说错,又见沈鸿暗使眼色,越发心慌,急切间又没法改口,忙道:“大哥我们同去,只请二姊代将衣包取出好了!”众人见他脸红情急发慌窘状,俱都暗笑,表面仍作不知。万芳嗔道:“莫非你一个人去还有人欺负你不成,这样慌张作什?看你衣裤水湿,绑在身上莫非也不觉得难受?”说完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姜飞自从一见万芳便觉投缘,幼童天真,虽无别念,但极愿意和她说笑。万芳人又大方活泼,比他还要天真,纯任自然,随便说笑,没有一点虚套。姜飞从小生长贫苦人家,无什经历,又知主人与师长相识,是位前辈女侠,由不得受宠若惊。虽和万芳谈得投机,总有一点拘束。万芳聪明灵慧,平日无什亲友往来,初次见到这样两个英俊少年,又是名师之徒,师门交谊甚深,心生好感,自然亲密。因见沈鸿年纪较长,像个大人,又不大爱说话,非问不答。姜飞人没沈鸿谦恭,但极和气,有说有笑,一路之上互相问答,越谈越投机。先在楼上偶然想起所用两件兵器均是武当门下独门绝技,便令取出,姜飞早在无形中心生爱好,身又是客,双方师长父母渊源甚深,想讨主人欢心,非但将笔取出与看,并还教以用法。万芳见他至诚,这类师传绝技初次见面一点也不藏私,越发喜他,又想看那三折钩连枪。姜飞悄说:“此枪颇长,不施展出来不知它的用法,当着尊长不敢放肆,最好少停去到楼下演习,请二姊指教如何?”万芳性急,当时便要他下楼演习,姜飞面嫩,自不好意思同她下去,正在设词推托,偷觑万芳已有不悦之容,心正为难,楼下便有动静。主客老少一同赶下,跟着便将二贼打倒。万芳见他身手灵巧,枪法尤为奇妙,急于想学,忙赶过去想令演习。姜飞自然推托不肯,万芳方想怪他几句,因见劳康招手,一同走过。后听姜飞跟他上楼,正合心意,以为楼上无人,再要他传授演习决无话说,全未想到别的,说完假装负气,转身先走,到了楼梯,故意回顾下面说道:“姜二哥,你倒是说了活算不算啊?”
  劳康和龙灵玉见万芳对姜飞独好,要他同往做伴,好似连沈鸿都不要去。方想,各人缘法真个奇怪,沈鸿少年英俊,品貌气度更好,姜飞看去聪明灵秀,外表到底不如沈鸿,不知此女为何刚一见面这样亲密,看此情势这段良姻十九成功,方代姜飞高兴。段无双深知爱女性情,见她停步相待,示意姜飞速去,姜飞似因男女顾忌,口中应诺,望着沈鸿却不起身,似想二人同去,神态甚窘,知他年纪虽轻,人已明白男女之分,微笑说道:“你二姊要你做伴,你就去吧!我们山野之人,没有世俗男女拘束,你们又是小孩,有什相干?要用什么东西我都现成,只是我家佣人太少,虽有两个,也是随你二叔多年的老人,彼此情厚,不肯离去,我也不当他们下人看待,成了我们一家。他们又都年老,现在厨下帮忙,你二姊从小娇惯,不会款待客人,又是心直口快,说错了活,看我面上不要怪她便了!”随喊芳儿:“你们世交兄弟姊妹年轻好友,你比姜贤侄还大两岁,以后喊他二弟,无须客套再喊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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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小侠女初学钩连枪
 
  姜飞原因楼上无人,初次登门不应如此放肆,孤男寡女内室相对,无奈话已出口,收不回来。沈鸿更是面嫩拘谨,不惯与女子说笑,听出万芳只要姜飞一人同去,没有喊他,本就脸红,如何肯去。姜飞自不便明言,见万芳手扶栏杆,微笑嫣然,回身招呼示意,等他同走,越发不好意思,心里想去,沈鸿偏不肯走,又恐万芳不快,正在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乃母这等说法,猛想起她母女均是女中英杰,我越大方越好,如何避什嫌疑,忙答:“小侄遵命!”也不再招呼沈鸿,匆匆赶上,劳康和二女侠见他走得甚慌,相对一笑,也未多说。无双随对劳康道:“还有一个狗贼请老大哥快些发落,同去楼上小饮几杯,酒菜也快来了。沈贤侄衣服还未换呢。芳儿逼着姜飞先走,不是闹什花巧,互相商量出去淘气惹事,便是想偷学那钩连枪。小孩子家都有童心,这类事都不愿大人知道,我们不必管她,少停问明再说,只不出去闯祸,由她去吧!沈贤侄少年老成,再好没有。可惜芳儿童心未退,没有姜飞那样亲密,此时年轻好友,各人缘法,我见这类事甚多,外人多事反生枝节,二妹想必也有同感。”灵玉微笑点头,面上立现悲愤之容。无双知其触动情怀,想起昔年之事,心中难过,也未再提。
  章兴伏卧地上始终未起,偷听老少敌人互相说笑,无人睬他,听出主人似有选婿之意。想起方才所见少女真是一朵鲜花,好看已极,不料会看中一个小穷鬼,偏是杀身之仇,可惜方才专想逃走,未将身旁毒弩取出,阳沟里翻船,被这无名小狗打倒,对头又是贼叫花席泗的徒弟。小狗为了打伤自己,还得到一个美貌老婆,此时想必同去上楼搂抱亲热,自己却在这里负痛受罪,越想越恨,咬牙切齿,气无可出。无意之中侧顾田通和洪、姚二人自从为首三强敌去往那旁密谈之后,坐在原处一直未动,异口同声都是奖掖仇人如何年幼胆大,机警聪明,越发气愤,恨到极处,想骂他们两句。又因敌人还未发落,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正在勉强忍耐,忽听女主人口气不妙,当时警觉,暗忖,自从受伤倒地,敌人虽未理睬,说话随便,全无避忌,分明非死不可。就算放走,一身重伤,背脊骨又被打断,稍微转侧便痛得直冒冷汗,周身乱抖。由此出去,还有八九里才见人家,来时不合拿刀威逼那些穷人,又用刀背打伤了两个,结下仇怨。此时成了失水蛟龙,休说吓人,行动都难,那些上人不打落水狗已是万幸;想他帮忙相助,投宿医病,更是做梦。此外相隔更远,最近是白沙沟,不算出庄一段,由黄土沟起也有二三十里。
  这样大雨泥泞,孤身上路,不等到达,痛也痛死。何况出庄路上道路崎岖,还要上下攀援纵跃,由草树丛穿出,休说是走,想起都心寒。就算仇人因见自己残废,肯放逃命,也无法走出。伤处又痛得厉害,自知生望已绝,任多老脸,不怕丢人,也是无用。漫说逃不出去,就能逃回,非但成了残废,还要被江湖上人说成笑话,平日凶威已全扫地。
  本来这三个仇敌都是行踪隐秘,只要逃得出去,外人多半不会知道,偏又有田通等三人在此,平日趾高气扬,骄狂任性,目中无人,今日丢人现世全被看去,哪有不说之理!
  心中恨毒,顿生恶念,为首强敌厉害,不敢硬拼。心想,我已不免一死,你们三个势利小人平日对我恭维,见我势穷力竭,在旁边看我笑话,不说一句好话,实在可恶。你休狗眼看人低,反正我没有好死,怎么也得拉上一两个陪客的。主意打定,又听主人在催劳康发落,知无幸免,稍微延迟,连想拿人出气都办不到。因和洪、姚二人最熟,又见小泉身边带有三才烈火弹的火筒,以前见过,知它用法,只要突出不意冷不防抢到手内,非但烧死一个够本,多上两个便是利上加利。如非天下大雨,这所楼房也必烧光。就这样仍难免于起火。只能熬痛,十九成功,出这恶气,忙颤声急呼:“姚朋友,我脊骨已断,身受重伤,饥渴难忍,劳老英雄还要问话,请你结个死缘,将那水仙花盆拿来,赏我一口冷水可好?”
  小泉年轻心直,虽党章贼平日何等强横,一旦失势这样脓包无耻,怕死贪生,关王山四凶十多年的威名被他丢尽,心中鄙视,暗地笑骂。一听说得这等凄惨,有些不忍,以为将死的人不值计较,举手之劳,何必做得太过;恰巧旁边桌上有碗冷茶,顺手拿起,笑说:“那是空盆,将就吃口冷茶吧!”章贼早就强忍奇痛,蓄势准备,一面用手撑地,装着痛苦不堪之状,喘吁吁颤声说道:“姚朋友真够江湖义气,方才动手时只作旁观,毫无偏袒,这时又是有求必应,我便做鬼也是感激。”边说边把头凑向前去,就小泉手内饮那冷茶。小泉方笑此贼真不要脸,手并未伤,为何不动,装出许多可怜相,有何用处?人家照样不肯饶你狗命,这是何苦?忽听田通大喝:“小泉留意,此贼有诈!”心方一动,猛觉腰间一动,那装有三才火弹的铁筒已被乘隙冷不防夺去,不由怒火上撞,刚大喝得一声,猛又听有人喝道:“你们快些避开!”章贼火弹已经顺手甩出。就这转眼之间,章贼原是情急拼命,事前想好毒计,乘着小泉低声喂茶,微一疏忽,右手一伸,便将火筒抢落手内,更不怠慢,随手将机簧一按,朝外乱甩。初意这类火弹只一发出,落地爆炸,当时便是一团烈火,和老淫贼燕双飞的硫磺弹同一门户,差不许多。楼厅又是木料建成,这一出手至少烧它一半,敌人必有伤亡。先还提心吊胆,恐人警觉,没想到这样顺手,心方狂喜,惟恐小泉动手抢夺,正待反手朝他打去,小泉深知火弹厉害,见机簧已被扳开,朝外乱甩,一时情急暴怒,也不顾什危险,虽听身后有人发话,并未停手,首先顺手一茶壶照准章贼的手打去,底下抬腿又是一脚。
  章贼拼死行凶,只顾得意,忘了身受重伤,火筒到手先将火弹发出,想连房子带人先烧一个乱七八糟,再朝小泉回手打去,瞥见茶壶打到,不由奋身一纵,小泉一茶壶打空,叭嚓一声落地粉碎,那一脚却正踢在章贼背脊骨上,恰巧挨近断碎之处。章贼忙中用力已是奇痛攻心,哪再禁得起伤处被人踢上一脚重的,一声惨嗥便晕死过去。铁筒中的火弹已有两枚相继发出,一弹打空,飞出门外平台之上,落地爆炸,火光一亮,便被大雨打熄。另一弹打得稍偏,眼看打中庭柱之上,非起火不可,洪景坐得最近,本难免于波及受伤,知道厉害,刚往一旁纵避,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章贼盗去火筒向外乱甩一眨眼的当儿,平台上忽有一条黑影由风雨中穿门飞人,口喝:“你们快些避开!”声到人到,第一枚火弹已飞向门外,第二枚眼看由来人身旁飞过,来人身子凌空,还未落地,倏地将手一扬。田、洪二人业已看出一点来历,同声急呼:“此是火弹,不可用手!”声才出口,一团黑影带着一串火花业往门外飞去,还未落地便自爆炸,火花飞射,现得一现也被大雨打灭。
  再看龙灵玉也朝章贼身前飞去,来人是个头戴毡帽、身穿黑绸雨衣的女子,双方恰巧同时纵到,又都相识,灵玉刚喊得一声:“李四姊怎会来此?真个幸会!”那黑衣女子正是女侠李玉红,劈手先将火筒由章贼手上夺过,气愤愤说道:“此与老淫贼燕双飞硫磺火弹路道相同,无论何物沾上便燃烧起来,凶毒无比,稍微有点出息的人决不用它作为暗器。我如不遇席泗兄,只晚到一步,固然人不致受伤,好好一座楼厅多半被它烧毁,岂不可惜?此贼又不会用,到手乱甩,里面机簧虽被卡住,第三粒火弹发不出来。
  掂这分量,少说里面还有十来个火弹,再扳机簧固要全数爆炸,听其自去,稍微受热震动一样闯祸,连带它的人也不免于重伤烧死。这样一不小心便要害人害己的东西带它作什?”灵玉还未及答,劳康和女主人已走将过来,见小泉立在一旁,面有愧色,忙笑说道:“这位姚小泉老弟实是我辈中人,他带这暗器必有原因,四姑不要误会。”小泉乘机恭身说道:“这三才火筒虽然凶毒,后辈到手不久,尚未用过。原因老淫贼燕双飞硫磺火弹凶毒非常,本领又高,无法近身,他和后辈许多弟兄都有深仇,实在恨他不过,费了许多心思,寻到他的同门师弟,才将此筒用重金买下,准备到时和他一拼,从未伤过一人。好在老淫贼已遭恶报,此筒无用,就请李侠女将它毁去也好!”
  李玉红方始息怒,笑道:“你当这东西还能久带么?老淫贼那些同类无一好人,虽然贪得你们金银,不顾义气,将独门火筒传授你们,实则藏有私心,至多只将这一筒十二粒火弹发完便要炸裂,筒主人也必连带受害,端的阴险已极。老狗男女还有一个师叔和两个师弟,虽没有这几个老狗男女胆大妄为。骄狂任性,也是淫凶狠毒,无恶不作,良家妇女受害不少。来时听席泗兄说,第五日郎公庙会上便有这老少三贼在内,正好将计就计,给他一个还敬。火筒还你,暂时不要动它,休再贴身佩带。只略听出内有炸音,速即丢向远处,留神被它误伤。到第五日火筒如其未炸,照我所说,给这三个恶人一点报应,也算废物利用。还有关王山四凶万恶滔天,可惜大凶、四凶最厉害的两个先由别处赶来,路过白沙沟,得知花云豹出现,打算混水捞鱼,业与贼党会合,不知何故中途不战而退,跟着二、三两凶由后寻到,得知前事,先和井、费二凶一样心思,正在埋伏,恰巧杜六兄他们往老河口去,路遇群贼,动起手来。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老贼伍喜虽然人多,多半均非来人之敌,虽未全败,同党连伤了好几个,正在愤急,无计可施,渭南双侠也由后面赶到。老狗男女立时乘机下台,推说先和双侠在商家堡约定,第五日郎公庙相见,如何不守信约?自不出面,却令同党赶来为敌,仿佛他有许多好友,均是高人,我们胆小,防他请人,故先下手口气。渭南双侠立将杜六兄他们劝住,约定第五日郎公庙相见,准备借此一会将这几个极恶穷凶的贼党一网打尽。说完双方分手。
  “彼时灵妹你也在旁,与这两个凶贼恶斗,想也听到几句。只席泗兄隐在旁边没有出面,见你刚走,章、史二贼暗中冒雨限来,他便掩向二贼身后,一路戏弄诱敌,引来此地,将其点倒。因前日和我相见时曾有约会,顺路迎去。我今早离开商家堡往访一友,将事办完,想起老狗男女人多势盛,前途还有好些危机,恐沈、姜两小弟兄不易出险。
  因是早走,虽然堡中还有一位好友暗中保护,毕竟老贼人多厉害,还拿不准,底下的事和渭南双侠往寻老贼经过均不知道。觉着事尚可虑,好在事出意外,十分顺手,匆匆冒着风雨赶了下来,行离土沟没有多远便遇席泗兄,谈起前事,他知杜六兄事情已了,双方友情更厚,越发高兴。因那人多年未见,寄居之处相隔只数十里,欲往一见。分手时,知道这一路过去,只白沙沟住有几十户人家,倒有一半是贼党的耳目,和两家旅店,无法住人。郎公庙之会又强要我到场。主人万家姊姊虽未见过,彼此知道,灵姊和劳大兄连沈、姜两小兄弟也都在此。要我来此借居数日,就便带话,请灵妹千万不可离开,汤八弟不久必到,一则想念灵妹,急于一见;二则痛恨老狗男女,非要亲手报仇,他伤势虽还未愈,但有异人同路,渭南双侠业已绕道往迎,决可无虑。灵妹如往反易露出形迹。
  他那爱马花云豹更不可以带去,否则八弟性情刚强,一见此马定必骑来,就不遇见贼党埋伏暗算,于他病体也非所宜。”
  说时,段无双和众人早已赶过,互相含笑点头,把话听完,重又礼见,各道仰慕。
  跟着便有一短衣老仆走进,说酒菜均已齐备,天已将近黄昏,吃上几杯正好用饭。主人便请来客登楼。万英见二贼一死,早去喊了人来,将死尸搭去掩埋,打扫血迹,收拾干净。灵玉上楼,又向玉红打听汤八被人暗算经过,竟是为了思念自己太甚,以前话说太满,无法挽回,想托一人化解,不料无意之中被那人泄露踪迹。老贼伍喜久闻汤八有一多年爱侣,虽未成婚,情分甚厚,但又不知底细,命一老贼假装穷人,等汤八走过,编了一套鬼话,说有一蒙面女子昨日在此,为敌所伤,藏入他家,走时背人悲哭,说有一好友无故变心,对她不起,等到伤愈之后便要披发入山等语。那人装成一个穷老头,故意说得颠颠倒倒,似是而非。汤八以为凡是穷苦的人都和他交好,贼党装得又像,不由不信,连夜赶去,才中圈套。本就饥疲交加,哪再禁得住群贼围攻,车轮大战,恶斗了一日一夜,虽仗爱马突围冲人将其救走,人已累成内伤,外面还有不少伤口也刚平复,听那医伤的异人说,至少还要三日才可用力,否则便有危险。汤八本就恃强任性,再见心上人赶去,心情定必兴奋,悲喜交集,激动真气,已不相宜;再和以前一样同骑赶来,与敌拼命,更是凶多吉少。所以灵玉此时万去不得。灵玉问完前事,越发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
  姜飞正在别房向万芳演习钩连枪,一听李玉红来到,忙即赶出,拜见之后,无双又令万英领了劳康、沈鸿往换湿衣,众人除龙灵玉外均有雨衣、雨裤和油绸布的帽罩,只将外面脱下,全都干净。主人早请灵玉更衣,均因急于打听汤八之事,不肯起身,直到听完,主人又说:“方由万芳陪去,先不肯露出本来面目,后因万芳再三劝说,二姑姑丰神绝代,真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得多!常年戴着一个鬼脸壳,又是人皮所制,想起都恶心。汤八叔每见必说,有时并代二姑姑强行揭去,八叔日内就到,二姑姑也戴不长,何必戴在脸上气闷?如说不见外人,今日来客多是自己人,就有三个外人,听他们口气人也颇好,劳大世伯既肯带他来此,决非坏人;何况他们也要同往郎公庙,八叔一来还是隐藏不住,把它去掉,让女儿和干娘亲热亲热多好!”灵玉最爱万芳,从小看大,万芳几次拜她干娘,灵玉知她顽皮,喊了干娘必喊汤八干爹,汤八虽是自己多年心目中的丈夫,为了许多波折,双方并未成婚,当人喊叫不好意思,始而执意不肯,说:“我爱你胜如人家亲生,但是姑姑好听,不许改口。”万芳知她心意,有时背人便以母女相称,亲热已极。灵玉见她年余之别出落得那样美丽灵慧,越看越爱,一把抱在怀中,笑道:
  “我如今孤身一人飘泊天涯,将来不知有无归宿,真要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我多快活呢!”万芳笑说:“娘想生个好女儿还不容易,娘不肯要有什法子?”还待往下说时,灵玉知她嘴巧刁钻,语有深意,假怒说道:“你再乱说我不爱你了!”万芳慌道:“我说的是正经话,又没说什别的,娘不要我做女儿有什法子,娘如要我不是容易,这也怪人!”说罢,回手便将人皮面具揭下,伏在怀中娇笑不止。
  灵玉见她改口得巧,笑骂:“小鬼头真淘气,你当我不晓得你那鬼心眼呢!你八叔本是我平生惟一知己之交,你们偏有那些说头,我偌大年纪还害什羞不成?方才你把姜飞引到楼上,必是强迫人家教你钩连枪和判官笔,你可知道此是武当门下独门心法,不能随便传与外人吗?人家迫于情面,又和你真好,大胆无知,私相传授,你萍水相逢,得了便宜喜欢,可知人家将来什么罪过吗?”万芳自和姜飞一见投缘,方才又将枪法学会,正在得意高兴,越想越觉此人真好,闻言不知灵玉故意吓她,想起师门规矩与此相同,不禁大惊失色,心慌急道:“好娘娘,好姑姑!快些想法救他一救,这人真好,女儿一时高兴,他对我又极好,尽心指点,虽顾不得一同演习,手法业已记下多半,不料人家好心,反害了他,如何过意得去?”灵玉笑说:“犯规太大,无法挽回。”万芳想了想,半信半疑,笑说:“二姑姑吓我,向他学枪并无一人看见,二姑姑不去告发,他师父怎会得知?如说被人看破,我将他学会之后不给外人看见,至多不使出来,我又没有那样兵器,分明骗我。”灵玉故意冷笑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无人看见,我也不会告发,姜飞既做了犯规之事,见了师父,再不自己举发,向师禀告,非但将来罪过更大,他这人便无可取,他师父也不会要他了!”万芳闻言,不由不信,越发着起急来,再三请间:“有何法想?姑姑和他师父俱都相识,方才来这位李姑姑听说又是他师父的好友,可能代为求情吗?”灵玉假意说道:“姜飞这人虽然年轻,听说十分机警灵巧,怎会只顾讨你欢喜,不知利害,做出这样违背师规的事?人家对你这样好法,看你想什方法报答?还有一件,他已犯了师规,你便从此不学,也是一样要罚,反正人家已为你受害,乐得将他学全,乘这三数日的光阴将这武当独门兵器学会,等汤八叔来,再请他把图样画好,托人每样再打一副,万一你们将来同在江湖上走动,彼此都有全套,说起来岂非佳话,你看可好?”
  万芳终是少女天真,始终没有听出灵玉有心作成,想使二人亲近,并代姜飞卖好,增厚双方感情,闻言忧喜交集,直到灵玉答应想法,往托李玉红,算好姜飞向师禀告自请处分之时前往求情,方始稍微放心。跟着便听隔房主人呼喊,一同走出,到了席散,灵玉便将李玉红请往一旁低声密语,万芳暗中留意,见二女侠互相低声说笑,后竟大笑起来,也不知是否为了姜飞托情之事。心正盼望,一会二女侠又似商量正事,相对争执,语声更低,不时望着姜飞,面有愁容,越发不安。方想掩往偷听,灵玉忽喊过去,悄说:
  “此事关系甚大,且喜李姑姑业已答应,一口担承,包你没事,但你不可对姜飞说,免他听了胆小害怕。你如告知我们便不管了!”万芳闻言,大喜拜谢。李玉红又将姜飞喊到身旁嘱咐了几句。姜飞先向沈鸿暗中商量,万芳非要学那钩连枪不可,迫于情面,只得传授,虽然主人也是师父好友,到底私相传授,师父晓得不知是否见怪,势又不便拒绝,好生为难。沈鸿更是谨畏,正劝姜飞去向李玉红请示,及听玉红说是无妨,但要装着此是私情,必须快学,被人知道彼此不便。姜飞见有尊长做主自是高兴,也没细想言中之意,侧顾万芳又在暗打手势,令其同往别房演习,二女侠也同笑说:“你二姊许是向你讨教,各自去吧!”双方本是越交越深,闻言笑诺,一同走去。
  由此众人便在万家住下。沈鸿也和万英一见如故,因听姜飞奉了李玉红之命传授乃妹枪法,来向自己求教,心想兄妹一样,为何不去同学,却要自己传授?口中应诺,暗底观察,方始醒悟,知道诸老有代姜飞做媒之意,想起万芳聪明美秀,本领又高,极代姜飞欢喜。上来四小兄妹分成两对各在一处练习。第三日早起雨住天晴,沈、姜二人想起这几位老辈英侠难得遇到,何不就便求教?忙同请求。二女侠也极爱这几个后起少年,同声笑诺,四人方始合在一起,同在楼前平台之上练习。由男女四老侠从旁指点,四人仍是两对,不曾换人。有时为练对敌,也有合在一起混战之时,打完一场便各分开。姜飞、万芳感情也越来越厚,难得离开。段无双料知事成八九,了去平日心愿,甚是心喜,每日备上许多精美酒菜款待来客,连田通等三人也长了不少见识,暗中惊奇不止。
  万氏兄妹因那两件兵器必须定制,到了第四日午后大侠汤八还不见来,知道沈、姜二人不是李玉红再三留住,又因独手丐席泅也要赶往郎公庙杀贼除害,想就便一见,依了沈鸿,昨日天晴业已上路。那两件兵器制作又巧,除了汤八那图无人能画,心中盼望,惟恐二人事完走去,再三挽留多住两日。万芳并向姜飞背人谈说:“我二人情如姊弟,如其对我真好,好歹也等八叔到来,画了图样,注明尺寸和制造之法再走,我便当你亲兄弟一样;否则,我手法虽然学会,没有兵器有什用处?拼着师父打骂,我兄妹分用的如意锁心轮也可传授你们,这东西和钩连枪一样巧妙,没有八叔画图,一样打不成功。
  照你所说,此去拜师、练成武功之后还要和我常来常往,同往江湖之上济困扶危,彼此多学一点本事多好!如是真心结为姊弟,便不要走。”这几日内姜飞对于万芳已是百依百随,明知沈鸿急于赶往老河口拜师,早点练成武功,好去寻找恶霸,报那杀父夺妹之仇,无奈心中爱极万芳,不忍拒绝,只得推说独手师父在此,婉劝沈鸿事完再走。沈鸿知他恋着万芳,不舍离去,所说也极有理,本心巴不得成就这段良姻。前日说走,并未坚执成见,后听师父独手丐在此,想在便中再见一面,行意业已打消,闻言立时应诺,并说:“我弟兄比真骨肉还亲,好些事情均仗二弟相助,便是事完也不忙此一时,行止由你做主好了!”姜飞不知沈鸿是想成全此事,因觉万芳娇憨,爱闹小性,如知可以做主,定必挽留不放,自己也急于往见恩师乐游子,当时喜谢,却未明说出来。
  万芳不知底细,见他答话含糊,以为沈鸿还是催走。姜飞对他太好,勉强留住,不能久停,人家都有正事,也不好意思过分强迫;再听母亲和两位姑姑谈论,汤八叔今夜不到便是途中有事,或是伤还未愈,多半第五日赶往郎公庙,不来此地,越发愁急。自己连画了几张图佯,那些机关构造仍画不出。正准备明朝起身以前往求李玉红,代留沈、姜二人,再磨着母亲一同跟去,事完再和兄长强拉二人同回,非将图样画好不放起身,一面加紧练习。夜饭后,四小兄妹又去楼下练武,因要互练暗器,见地已干透,秋月清辉,光明如昼,嫌平台上明显,打算去往左近树林背阴之处演习。沈鸿因知就是郎公庙回来也没有几日耽搁,想使这一对未来的小夫妻亲近一点,临时借故先将万英引向一旁,四人和初见那日一样重又分成两起,各不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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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松林中的黑影
 
  姜飞、万芳到底年轻,起落情网之中一点也不觉得,最好二人一起,不要外人在旁。
  回顾沈鸿、万英去练轻功,业已走往假山那面,重又谈起不久分别之事。姜飞见万芳愁急,于心不忍,笑说:“二姊不要担心,我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将图画好,真要汤八叔有什变故,暂时不能来此,也必将这兵器留下一副,好在郎公庙过去前途已无危险。这两件兵器我已学会,此去寻师专练功夫,不会再与敌人争斗,留在身旁并无用处,将来你打好兵器还我便了!”万芳大喜,笑道:“二弟你真对我太好,我用什法子还报你呢?”
  姜飞笑说:“小弟是个孤儿,好容易结交到两位哥哥,一位姊姊,每一想起心便喜欢。
  既是骨肉之交,分什彼此。那日你说,此是老贼燕双飞用百炼纯钢打造,汤八叔虽认得一个善铸刀剑的异人,只恐没有原来的好。我知席师最怜爱我,都好商量,又和二叔二婶相识,二姊如嫌新的不好,打成之后和你对换,将那新的与我,你看可好?”万芳闻言越喜,笑说:“只顾我自己得用,却不管你,休说不好意思,我这样自私自利叫什么人呢?”
  二人所行之处在楼旁柳荫之中,那些柳树大都一两抱以上,经秋黄落,千条万缕因风摇曳,月华如水,满地清荫。二人本定是往前面松林背阴之处互比目力,分练暗器,因见云净天空,秋月皎洁,夜景清幽,园中山环水抱,林木萧森,风景又好,只顾踏月同行,清谈娓娓,一路流连赏玩过去,越谈越高兴,也就不想比什暗器。姜飞本爱万芳美丽温柔,天真聪明,一路之上见她满面春风,丰姿如画,一双净如澄波、黑白分明的妙目不时侧顾自己,皓齿嫣然,笑语珠圆,比起平日越发明丽亲切,不禁爱到极点,接口笑说:“休说兵器身外之物,像二姊待我这样好法,便为你送命、赴汤蹈火也所心甘!”万芳聪明绝顶,早就看出姜飞爱她,闻言面上一红,再看姜飞老望着自己痴笑,越发不好意思,笑说:“呆子,你老看我作什?既和我好,偏忙着走,谁相信你是真心呢!”姜飞见她似嗔似喜,面有不快之容,慌道:“二姊不要怪我,实在小弟出身太苦,爹爹被人害死,听母亲死前口气,仇人也在湖南居住。大哥和我患难兄弟,情如骨肉,他那杀父之仇正在湘阴,已然约好同去拜师,就便打听我那仇人下落,并还奉有席师之命。如非为了二姊不舍得走,那匹花云豹又是汤八叔所有,既然知道,理应奉还,席师又在此地,想见一面,便我不走,大哥也早走了。我真不舍得离开二姊,这是没法的事。
  此去学成本领报仇之后,只一下山,先寻二姊,从此哪怕终身相随,跟你一世,我都愿意。我也不说卖好的话,只管进退两难,事情一完,仍是非走不可。二姊如不相信,拼着师长见怪,定将这两件兵器留下,并还送与二姊,等新的打好再归我用便了。”
  万芳年长两岁,知识渐开,人又灵慧机警,听他说出终身不离的话,少女娇羞,方想怪他,又想不起如何说法。正等听完发作,及至听到未几句好生感动。又看出姜飞乃是无心之谈,不好再闹小性,刚装有气,说得一个“你”字,忽又改口,笑道:“按说我不应挑好的拿,何况背师行事,私相传授,但我还有法想,只求二姑对李四姑姑说,将你那兵器借我做样子用,连将来不还都有推托。今日我已看出你私传我手法,你那两位恩师都决不会见怪。实不相瞒,前两天我还怕你弟兄为我受责,今日才放了心。至于新打兵器,前听汤八叔说,那位异人铸炼刀剑明如霜雪,多么精巧的刀刃暗器均能打造,虽不一定比原有的更好,必能一样。我只随便一说,你便当真,因此看出你这人真好,更加感激。我们一见如故,想是缘法,以后将兵器换过,做个纪念也好。但你途中万一遇敌,没有用的,我心不安。好在你真聪明,那样难学的如意锁心轮,你和沈大哥竟在三日之内将它学会,再练两天必能随意应用。此轮非但多么厉害的宝刀宝剑斫它不动,专能抵御暗器,反伤敌人。虽是师门秘传,一则彼此师长交情甚厚,恩师又最爱我,去年回家时节赐我兄妹双轮时曾说,你兄妹天性极厚,以后只要不背本门七条师规,一切均可随便,并未提说不能转借外人的话。就是见怪,我也自会搪塞央告,不会真的打我,尽管放心拿去好了!”姜飞本来就托万氏兄妹转求汤八另打一副锁心轮,闻言好生欢喜,知道此轮专防暗器,防卫身家用处太多。此次来人太多,劳康昨日向众嘱咐,三位女侠都说无妨,别的毛贼不敢来此扰闹,最厉害的强仇大敌只有燕。伍两个老贼和关王山四凶,日内便可除去。两小兄妹去年回家,曾得侠尼花明真传,功力虽还尚差,差一点的敌人已能应付。本想令其磨练,就有什事,青云山那班老弟兄相隔甚近,一呼即来,也不妨事等语。劳康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母子好好安静日子,何必多生枝节!但是人多口杂,田通等三人都是江湖绿林,又知主人本领来历,回去就不走口,将来也难免于有事相求。有此特制兵器防身要好得多,再三推谢不肯。万芳再三劝说,假装生气,方始应诺,彼此先行交换,将来打好新兵器,见面再作计较。
  正说得有兴头上,时光易过,不觉夜深。姜飞想起沈鸿、万英往假山后面树林中同练轻功,已有好些时候,不知何故没有寻来?想起天晴之后大哥常将万英引开,不肯和我二人一起,直似有心躲避神气。心念一动,侧顾万芳微笑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神情亲密已极,猛一回忆这四天来的经过,和老少诸人闲谈时所说口气,不禁心中一动,当时周身发热,面红心跳,正要设词往寻沈鸿、万英,再谈一会便各安眠,忽听侧面似有马蹄轻轻踏地之声,又听万芳笑说:“那不是花云豹,怎会自己来此?”话未说完,姜飞也自看见那马由疏林中轻轻掩来。深知那马灵慧无比,到后不久,便听龙灵玉说它善知人意,自会觅地食宿,这里它又极熟,无须再上辔头羁勒,听其自去;并还向马警告,主人不久必走,此时重伤不能骑马,千万不可寻去。它已明白,决不会走。后又谈起此马许多奇处。第一是耳目最灵,稍有警兆必要掩来报信。那日如非大雨,刚到不久,马房离此太远,二贼到前必已赶来等语。平日听其自由行动,没有管它,此时深夜,忽然悄没声掩来,多半发生事故,忙即低呼:“二姊禁声,也许有事!”万芳还未答话,马已走到二人身前,刚一见面,便将姜飞衣襟咬住,往旁一拉,二人越料有了变故,忙随那马悄悄掩向侧面树林之中,一同藏起。待了半盏茶时,没有动静。二人见马昂首竖耳,目光注定前面,神情紧张已极,心想,既然有贼,如何尚无动静?那马忽似有什警兆,转身要走。二人不知何意,以为要换地方,方想跟去,马忽回身拦阻,将头连拱,二人停步,马便回身。二次再跟,马又横身拦住去路,并咬着姜飞的衣服拖回原处。二人方始明白,马虽走开,却要自己守在当地。姜飞附着马耳悄问:“你要我们守在这里,等候来贼,你还有事要离开吗?”那马将头连点。姜飞恐沈鸿、万英还不知道有贼,方说:
  “你快给大哥他们送个信去!”马已回身,静悄悄穿林绕去,脚步甚轻,一点声息皆无。
  姜飞恐它没有听清,正要追上再说一遍,万芳忽然赶上伸手拉住,朝林外一指,匆匆打一手势,令将兵刃取在手内,当先往侧面林中小土堆上轻轻纵去。
  二人连日同出同进,形影不离,双方俱都忙着习武,兵刃暗器从未离开。各人兵器也早换过,这次入林原意想练暗器。姜飞见状知有敌人,忙将身后新换来的如意锁心轮拔在手中,跟踪赶上。到了坡顶一看,前面不远便是一条石子铺的花径,也有丈许来宽,对面是片松林,路旁种着两列花草,菊花甚多,业已开放。月光照处,花影扶疏,秋夜景物甚是清丽,地上好似蒙着一片清霜,光影如昼,花径颇长,由山脚那面绕来。姜飞探头两面一看,都是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影。正在东张西望,万芳忽将他肩头一按,附耳低声说道:“你不要这样,留神被贼看破。那贼好似不止一人,我比你先到,业已掩入对面松林之内。林中有一养鱼池塘,还有一所大楼房,以前原是爹爹夏天纳凉之地,近年并无人住。那贼想是初来,不知地理,池塘又与溪流相通,风景甚好。因那一带偏在山脚,蛇虫太多,雨后泥泞,、还未干透,还没和你去过。那贼初来,不知地理,也许当里面住得有人,前往闹鬼。进去时,曾往来路那面将手连挥,必定还有同党。好在那是空房,决想不到林中有这小土山,由外望内更看不出。我们埋伏在此,正好等那同党到来,看清下手,试试你这两样兵器。好在林中无人居住,闹不出什么花样。你探头大高,被贼看破,受惊逃走,岂不可惜!”姜飞闻言,暗忖,我们只是两个小人,贼党如见,必想生擒拷问,决不放过,哪有惊逃之理?见万芳说话天真,对方耳鬓厮磨,气息相通,比前更加亲密,由不得越看越爱,心想二姊真好,将来如能常时和她一起,永不离开,岂非福气!想到这里,心又一动,面红心跳起来。
  万芳见他望着自己,憨笑不语,方问:“你笑我胆大么?”猛瞥见一条黑影由侧面贴着花阴暗处从容走来,到了对面林外,侧耳一听,正待往里掩进,忽听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巴掌,贼便立定,前贼随纵将出来,立在二人的斜对面树荫之下,相隔不到两丈。
  二人均是极好目力,看得逼真,见那二贼一高一矮,矮的中等身材,背插一刀一拐,环腰一条阔板带,短装密扣,带上插着两排暗器,似镖非镖,比镖细出一倍,只露半截在外,寒光闪闪,映月生辉,打磨极亮,一望而知纯钢打就的利器,左边还挂着一个弩袋。
  一个身材比他略为瘦长的穿着长衣,兵器拿在手里,是根前半弯曲、似钩非钩的铁杖,看去分量颇重;未带帽中,披着一头短发,一张长方形的丑脸又瘦又薄,小鼻小眼,背已微驼,看年纪似已不轻,但未留须,来时虽然形踪鬼祟,步履甚轻,和常人走路一样,比较前贼安稳得多。见面之后,矮贼似说,林中那好房子,怎会无人?瘦贼忙把话接去,摇手不令开口,语声甚低,听不真切,大意好似这里行踪可疑,他二人虽由此失踪,主人底细不知,是否敌人尚拿不定,行动务要谨细,不探明底细不可妄动,土人的话未必可靠等语。
  姜飞零零落落听了几句,方觉气闷,又不知贼党来了多少,心想,此时分出一人去向诸老前辈送信,多厉害的贼党也不在心上,万芳偏是不许。又恐沈鸿不知,遭了暗算,这两处练武地方离开诸老前辈所居楼房又远,秋天夜凉,门窗已闭,出声呼喊未必能够听见,心正不安。万芳耳尖,业已听出几分来意,悄声说道:“来贼多半关王山两个凶人,看那神气还在乱闯,不知我们住在哪里。树多房少,这一带更多空房,你由那旁悄悄绕往林外,我由这里纵出断他逃路,必能成功无疑!不必惊动娘和二位哥哥他们,将贼打倒擒回,岂不有趣!”姜飞日前曾听劳康谈起,关王山四凶以大凶、四凶最为厉害,二、三两凶要差得多。看那日动手,两小姊弟将贼打倒,一半仗着胆大机警,一半还是二贼情虚胆怯。真要动手,就不致为贼所伤,能否全胜尚不一定。一听二贼竟是那两个最厉害的凶人,不禁大惊,觉着万芳胆大好胜,事情颇险,无奈近日情爱已深,顺从已惯,不能不听,又不放心,刚悄说:“这两个凶贼厉害,二姊留意!”对面瘦贼忽似有了警觉,将矮贼一推,令将刀拐拔下,一面掩身暗处,朝外侧耳留心窥听。万芳恐被识破,忙将头一低,顺手一拉姜飞,令其蹲下,一面将手连挥,令照所说行事。
  姜飞见她发急,面上已有怒意,猛一转念,二姊胆子太大,我何不抢向前面出声喝骂,一面诱敌,不等赶到楼前,诸老前辈也必警觉,怕他作什?心里一动,立由林内绕往侧面转角之上,刚纵将出去,忽听兵刃暗器交触,万芳与贼喝骂之声,忙即绕过一看,原来万芳真个胆大,姜飞还未出林,便想独斗二贼,试试新学会的钩连枪法,上来便打好擒贼擒王的主意。仗着路熟,先取出两枝弩箭,想先照准瘦贼连珠打去,满拟打伤一个,再纵出去断贼逃路;却不想关王山这两个凶贼久经大敌,耳目灵警,武功高强,何等厉害。方才因见当地园林花木甚多,深夜无人,月华如水,到处静悄悄的,见面时互相商汁,稍微疏忽,不曾在意。后来两小姊弟这一说话,语声虽低,却被为首老贼大凶天狼星井壁首先警觉,虽未听清,已疑左近有人,也许还未发觉自己,使令同党四凶黑心太保三手夜叉费年小心戒备。一面仔细静听,已无声息,越料不是偶然,踪迹多半已被主人看破。正在东张西望,本料人在对面,万芳身子往上一起,目光恰巧相对,老贼正在注视,猛瞥见斜对面树林中冒起一个人头。因见是个少女,月光又亮,那样机警的老贼竟走了眼,因觉对方年轻,只得一人,看去又不像是行家,仿佛本在林内偶然探头张望神气。正想身立黑暗之中,对方未必看出,想什方法冷不防将其擒住,逼问主人虚实来历。念头动得极快,还未转完,没料到万芳人小胆大,心灵手快,本就存心想将老贼打伤,再去对付同党矮贼,见被看破,动手更快,故意把头一低,冷不防二次纵起,扬手就是两箭。老贼瞥见少女人头略现即隐,也未出声惊呼,分明还没有看见自己,把手一挥,正待鹰拿燕雀纵入林中,将人擒住威逼询问。身才离地,还未纵起,猛又瞥见少女二次探头,扬手便是两点寒星相继飞来,来势又猛又急,才知敌人年纪虽轻,并非庸手。
  踪迹已被看破,不禁又惊又怒,总算久经大敌,又是关王山四凶中第一能手,百忙中瞥见寒光飞到,右手铁杖一挥,身子一偏,左手一撮,当头一箭先被打落,第二箭也被接去。就这样仍几乎受伤,因那弩箭来势大急,又是双箭同发,相隔既近,手法极准,老贼脚已离地,其势不能再用兵器两面去挡,竟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第一支箭虽被打落,第二支也被接住,但是接时稍微一慌,箭尾又有两片钢叶,竟将左手划破,流血生疼,急怒交加中觉着敌人非但手法又准又快,劲头更足,一个少女已有如此本领,应敌不曾出声,多半旁边还有大人,劲敌决不止此,不敢冒失。为防地理不熟,敌人藏身暗处,再有暗器飞来,随同接箭之势将手中杖一挥,凌空一个木叶飘风,就势翻身落地,往斜刺里纵去,一面低喝:“林中有敌,四弟快些动手!”四凶费年也早看出林中有人,不料出手这快,微一隐现便有暗器打到,因见对方是个美貌少女,越发心动,忙往前抢,吃老贼用杖一挡,箭虽打开,却往费贼头上急射过去,相隔甚近,虽未打中要害,恰由耳旁穿过,将左耳划破了小半边,左颊也被箭尾划破了一条口子,甚是疼痛,忍不住怒吼一声。正待往林中纵去,老贼听他怒吼,心想反正踪迹已泄,无须隐避,方喝:“贱婢何人,暗放冷箭,还有什人,快些滚出答话!只不是我弟兄的仇敌还可活命,否则鸡犬不留!”话未说完,费贼正待往林中赶去,忽听来路方面一声娇叱,侧脸一看,正是方才所见着青罗衫的少女,双手倒背,好似拿有兵器,由林内纵出,落在地上,笑骂道:
  “你们是关王山那两个狗强盗,想到这里凑数,去往阴间寻那两个已死贼党的吗?”二贼一听口气,便知二、三两凶已为敌人所杀,四凶费年最是凶横冒失,怒吼一声便要抢上,忽听身后低喝:“四弟且慢,待我问这贼婢几句!”声随人到,老贼大凶井壁已由后面赶来,纵向万芳面前。
  原来老贼机警凶狡,见那少女由相隔两丈来宽的树林中飞身纵出,身法轻灵已是少见。落地时双手后背,看不出用什兵器,立在当地笑骂,孤身应敌,神态那么安详,又极美貌年轻,看去至多十六七岁,偏会有这样武功,怒火头上正要赶过,猛想起这类身法以前好似哪里见过。二、三两凶本领虽还不如自己,并非寻常,又有极厉害的暗器,这多年来极少遇见敌手,如何在此送命?此女如非剑侠中人,也必得有高明传授,还有师长在此,才会这样大胆,明明知道自己来历,竟敢孤身对敌,口发狂言,莫要阳沟里翻船,又与那年遇见贼尼花明一样,以为对方无名之辈,不料弟兄四人被两个贼尼姑困住,九死一生,还要低头服输,丢尽大人,至今不敢走入湖南省境一步,闹得江湖上几乎不能见人。每一想起空自咬牙痛恨,无可如何。看来还是冒失不得,好歹问明来历,先打听出二、三两弟怎么死的,是否此女所杀,好作打算。念头一转,忙将费贼喝住,纵上前去,阴恻恻问道:“你是何人门下?你叫什名字?我们与你素昧平生,深夜登门,不能怪你动手为敌,但有一事望你明言,不可自误,免伤和气。”万芳见老贼带着一脸阴柔的诡笑,那双三角怪眼闪烁放光,隐藏奸诈,料是前日劳康说大凶井壁。这一对面越发厌恶,闻言知其情虚,也微笑答道:“你不是关王山四凶中的老贼吗?你想问我来历,恐吓破你这老贼的狗胆,我就没法拿你试手了!你想打听那日冒着大雨无故来此做贼扰闹的两个贼党吗?这个容易,说完杀你也是一样,我们先并不知他们名字,后来那黄脸贼跪在地上哀声求哭,才知他是关王山四凶中的二凶章兴,还有一个二凶史二郎。
  我这里向来无人敢动一草一木,本就不能宽容,再听说是关王山的凶贼,又是那么脓包无耻,没有骨头,哀求无效,又想暗中放火行刺,当时被人打死。史贼总算比他稍强,虽未十分现世,被擒之后妄想逃走,被我打成残废,当场一头碰死,比那黄脸贼硬气,没有十分现眼。你问他怎的,莫非四凶去了两凶,想起伤心,活得不耐烦,想到阴问去凑数吗?”话未说完,费贼在旁早已怒火饶心,不是老贼法严,已先动手,气得破口乱骂,待要动手。便是老贼只管为人阴沉,颇有涵养,一听敌人这等口气,越听越不像话,也由不得怒火上攻,实在忍耐不住,但想小小女子,发此狂言,史二郎比章兴本领还高,暗器更极厉害,竟被此女打伤自杀,敌人厉害可想而知,方怒喝得一声:“贱婢叫什名字?这里为首之人是谁?再不说出老太爷要动手了!”
  万芳瞥见姜飞由二贼身后赶来,惟恐二贼见了兵器,心疑师父在此,一个打他不倒,又被逃走,还不能试验手中兵器,接口笑道:“无耻老贼,方才没对你说,说出师父名姓怕吓跑你吗?少停自会知道厉害,你要动手,谁还怕你不成,且先叫你尝尝我新学会两件兵器的味道!”老贼也真能够忍气,一听对方说少时自知厉害,心中一惊,还想忍气探询下去,问出来历再下毒手,忽听身后有人急驰,脚步甚轻,料来强敌,忙往旁边一闪,暗中戒备,忙中侧顾,见是一个幼童,正在又好气,又好笑,觉着拜弟兄四人平日纵横江湖,对敌之际只一照面便下杀手,向例斩尽杀绝,不容人开口多说,四凶之名也由此得来,不知怎的,今夜刚一到此,便觉兆头不妙,处处小心,共只遇见两个未成年的幼童,便有戒心,任人笑骂,不敢冒失动手,说将出去都是笑话。猛瞥见敌人手上拿着一件兵器,甚是眼熟,定睛一看,不禁大惊,一看费年忙回身追去,忙喝:“四弟留意,先问他兵器来历!”声才出口,万芳话也说完,两件兵器随手而出,铮铮两响,那明光耀眼的三折钩连枪当时抖开,朝老贼当胸点到。
  双方相隔不过丈许,万芳身法轻灵,话完人起,来势又猛又急,三折钩连枪又故意不曾打开,叠在一起,连柄只有尺许长短,判官笔更是又细又短。老贼只当敌人手上藏有暗器,故意手背身后,先前受伤,手尚流血,知那弩箭厉害,虽在暗中戒备,却不料会是两件奇怪兵器,来势这急,又见姜飞手上拿的是一件如意锁心轮,当此惊疑胆怯失神之际,不是武功精纯,差一点又受了重伤。百忙中猛觉语声人影相连,一股急风带着一道寒光当胸扑到,知道不妙,对方果是劲敌,忙将手中七绝毒蛇钩反手一拨,人便横纵出去,避开来势,落地一看,暗中叫了一声惭愧。原来万芳深知老贼武功极高,惟恐丢脸,来势虽急,这一枪却是虚实兼用,准备老贼一挡,立时就势缩回,用左手判官笔点开铁杖。二次长蛇出洞,分心就刺。不料老贼久经大敌,身法轻快,看似用力招架,实是以虚御虚,因实化实,同样虚实兼用,轻轻一拨,看去极快,并未用力:因事前没有防备,又有好些戒心,略一招架,便纵身往旁边纵开,所使兵器尤为巧妙,万芳那快手法和武当独门秘传竟未用上,总算师传武功有好几年的根底,长于应变,一招发空,立将枪尖收回,第二枪没有发出,瞥见老贼纵起,立时转身,就势枯树盘根,又用枪鞭横扫过去,人也跟踪纵到。
  老贼认出那是老淫贼燕双飞特有兵器,前日方听人说老贼为敌所杀,兵器被人得去,想不到会落在一个少女手中,没有多日枪法这等精熟,这两个小狗男女非有极大来历不可,一面迎敌,心已寒了几分,口方喝骂:“贼婢师长何人?怎不敢说?”忽听丁丁连声,忙中偷窥,幼童手中如意锁心轮业已舞动,费年连发暗器,均被反击回来,几乎受伤,业已住手,不敢再发。总算轮只一个,如是双轮合用,便那幼童也非敌手。随同应敌转身之际,目光到处,再看幼童手法,觉与多少年来想起切齿寒心的仇敌侠尼花明同一路数。这一惊真非小可,自知侠尼如其在此,今夜来人谁也休想活命。忽听敌人笑道:
  “你这老鬼狗贼瞎了眼睛,定要问我师父吗?我兄弟用的如意锁心轮莫非瞎了眼睛你会不认得?这里虽非湖南境内,既敢到此扰闹,一样送死,快些拿命来吧!”老贼闻言,想起前事,心胆皆寒,哪还再顾什朋友义气,暗忖,想不到小狗男女竟是贼尼花明门下,休说今夜凶多吉少,未必能胜,便是侥幸得胜,伤了小的,老的定必引了出来,也难讨得公道,反而结仇更深,更难活命。念头一转,一面且战且退,嘴里说着狂活,大意结拜弟兄四人同生共死,多厉害的敌人也非所计,仿佛非拼命不可,神气手法也越来越紧。
  万芳见老贼越杀越勇,势急如风,凭自己的本领已难取胜,稍一疏忽反为所伤,心中一惊。又见姜飞也只打个平手,越发愁急,暗中埋怨,兄长真个无用,不知和沈大哥走往何处,双方这等喝骂莫非会不听见?打了一阵,忽觉老贼尽管手法猛急,厉害非常,但是越杀越往远处走,离开原处花林已十来丈,心方奇怪,以为老贼还有杀着,想将自己引往空地之上动手,正想喝问,老贼已先开口,故意喝骂道:“贱婢不必猖狂,这里地势大厌,可去前面空旷之处纳命!”话未说完,人已虚晃一招,就势纵起,跟着蜻蜓点水,接连几纵,往前逃去。万芳见老贼并无败意,口气又凶,毫未防到会不战而逃。
  又听身后喝骂之声,关心姜飞,恐其受伤,由不得回身看了一眼,略一耽搁,老贼人已远出八九丈,身法之快从来少见。这才疑心老贼要逃,待要迫去,忽听老贼大声喝道:
  “你既是花大师的徒弟,我是她十五年前败军之将,为守前约,连湖南境内都未踏进一步,如何与你动手?我弟兄失陪了!”口中说话,人却不曾停止,纵得更急更远,说完一声呼哨,便往侧面山崖上蹿去。
  那样高峻的危崖,老贼一纵两三丈,到了上面手脚并用,一晃便是老高,等万芳警觉追来,连暗器都无法打中。正急得跳脚咒骂,忽听一声马嘶,来去两面均有人声呐喊,听出有自己人在内,心中一喜,想起还有一贼在后,待与姜飞合力夹攻。刚一转身,忽听脚步之声甚急,忙即纵身侧顾,四凶费年已和一阵风似由身旁驰过,身法之快不在老贼以下。姜飞追在后面还未赶到,自己因朝崖上喝骂,微一疏忽,路又较宽,竟被对面错过,等到看出,人已逃走,心里一急,忙拔出两支袖箭连珠打去,微闻嗳的一声,似已打中,不曾落地,费贼逃得更快,知伤不重。正要追去,那马嘶之声已由远而近。费贼似因前后皆敌,不敢再往前去,忽然纵身一跃,刚到崖上,因纵太猛,落处崖势险陡,肩又受伤,呆得一呆,待和老贼一样爬山逃走,那匹花云豹已一路急嘶飞驰而来,上坐一人正是大侠汤八,手挥一条长绳套索,凌风舞动,呼呼乱响。马离崖前还有丈许,手中长索业似长蛇一般往上飞去,只一下便将费贼套住,往下一拉,便顺崖坡滚落下来。
  仰望老贼还未到顶,汤八刚由马上立起,待往崖上纵去,忽听一声娇叱,斜月光中一条白影由斜刺里飞将过来,一把将汤八抱住,二人大惊,还当来了敌人,定眼一看,正是汤八二十多年爱友龙灵玉,汤八也哈哈笑道:“我伤病已早痊愈,二姊何必这样情急?可知这四个凶贼害人太多么?我想除这几个大害不是一天,好容易遇上,不能再放他逃走了!”灵玉嗔道:“八弟就是这样恃强,不肯听话,我先在楼上遥望,今夜来了五贼,放走一个,叫他知道我们这里厉害也好。”说时,二人业已纵下马来,汤八双手拉着灵玉双手,哈哈笑道:“我因误中老狗男女好计,往办一事,被他约了许多狗贼埋伏树林之内,四面包围。事前阿云已有警觉,朝我急嘶,也是我一时恃强大意,照样催马前进。刚发现林中人影刀光,只当贼党不过三五人,没有放在心上。先将阿云遣开,以防为贼所伤。开头我连伤数贼,后来我被贼党四面包围,全仗此马突然冲来救了性命。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我在病中,听说你得到消息,便由鹿井峰天牢洞中孤身赶出,当日连饭都未吃,到处寻访我的下落,日夜悲苦,愤不欲生,准备稍有差池便寻狗强盗拼命,休说我绝处逢生,安然无恙,就算那日伤重身死,蒙你如此关切,我也值得,何况今日还能相见呢!”灵玉知他这次受贼暗算,实是为了自己,心方一酸。
  女侠李玉红同了田通、姚小泉早由后面赶来,立在一旁,汤八原认得田、姚二人,因和灵玉说话,未及招呼,只点了点头。因李玉红故意将面纱拉下,急切问没有认出,笑问灵玉:“这位姊姊贵姓?想是二姊好友,怎不和我引见?”灵玉还未及答,玉红微笑说道:“你们久别重逢,我不愿打扰,故未招呼,汤八兄不要见怪。”随将面纱揭开,汤八一见大喜道:“原来是关中兄妹双侠李四姊吗!大哥今在何处,可曾同来?小弟何德何能,前日听说好些老少英侠为了小弟之事纷纷赶来,并还有两位神交未见的好友也在其内,仗义相助,日前并在商家堡施展身手,给老狗男女一个下马威,弟兄二位一劈空掌将敌人凌空打落,老狗男女那样好的武功竟当场丢人,吃了大亏,真令人感激不尽。
  三日前又听人说,目前天下荒荒,连个稍微可以住人的小店都没有,白沙沟郎公庙一带更是狗贼出没之地,急切问寻不到住处。有好几位男女老少英侠都来万二嫂这里聚会,内有两小兄弟乃席泗先生门下,小小年纪,入门不久,已得武当真传。而万家两位侄男女我自小就爱,自从九年前被人引往拜师,多年未有音信,今日才知他的师父竟是侠尼花明。他们去年回家,我久已不到二嫂这里看望,也不知他们业已回家。另外一个小兄弟看去面生,年纪这轻,可就是席泗先生新收记名高徒姜飞么?”说时姜飞早已侍立在旁,因众人正在说话,不敢插口,暗中留意,见那大名望的汤八并无出奇之处,周身装束和商家堡所闻差不许多,只头上草帽是新的,身上所穿土布衣裤连脚上快靴也均新制,没有传说中那样风尘肮脏,未穿草鞋,如不开口,现出他那豪快绝伦的气概和铜钟般的声音,简直貌不惊人,极像一个普通乡下人,一点也不起眼,闻言忙即通名礼拜。
  沈鸿、万英也同赶到,随了田、姚二人一同礼见。万芳在旁,见逃贼四凶费年自被汤八用套索擒住,滚落下来,横倒地上,便不再动,好似跌晕过去。汤八因和龙灵玉久别相逢,相见惊喜,各伸双手紧紧拉住,连套索也随手甩掉,毫未顾及。贼虽被擒,尚未绑起,先想动手捆绑,又恐污手。后见那贼倒地不动,滚时手脚乱动,贴崖而下,并未受伤,心疑装死,还有诡计,喊了一声“八叔!”便在旁边暗中偷觑,看出费贼双目好似不曾闭拢,越发生疑,再见众人只顾招呼,通没一人理会,忍不住拉了汤八一下,低声笑道:“八叔,那贼在装死呢!身上并没有伤,我先打了他一箭,也只打中肩膀,好似血都未出一点,你怎不留神?贼有急智,怕要闹鬼!”汤八本来右手撑腰,左手和众人招呼说笑,神态甚是从容,万芳话还未完,汤八忽然哈哈一笑,手往侧面一甩,只听费贼怒吼:“罢了!”同时,一道三四寸长的寒光已由汤八手上电也似急甩将出去,人却神色自若,动也未动。耳听李四姑笑说:“汤八兄手法真准!”四小兄妹看出那贼业已受伤,赶过一看,原来费贼先前横卧在地,一手压在腰下,大约由崖上滚落时早打好主意,因是凶险狡猾,出手绝大,早就料定这几个小人耳目最灵,对他注意,自知为恶太多,在这几个敌人手下逃生无望,先打算用暗器打那花云豹,又想乱发暗器,连人带马伤得一个是一个。表面装死,暗中用力,乘着万芳问答之际,刚把暗器取出,身子往侧一翻,待要冷不防连纵带打。不料他快,敌人更快,汤八连身也未转,扬手一口飞刀横甩过来,恰巧钉在右手腕上。费贼人已纵起一半,手中六七支暗器已快脱手发出,被这一刀全数震落在地,才知厉害,再想逃走只多吃苦,索性收回左手,连头颈间的套索也不再取下,怒吼一声,就势跌倒,怒喝:“姓汤的,请快给我一个痛快的。我暗器已完,兵器全失,自知力竭势穷,无法反抗,我也不想再逃,由你处置,请快一点!”
  底下话还未说完,汤八笑说一个“好”字,扬手又一飞刀,便将费贼打死。
  灵玉嗔道:“八弟就是这样心急,也不问问贼党虚实,可知他们将你擒到要受多少罪孽吗?”汤八笑道:“贼党虚实已知八九,此贼在四凶中最是凶顽,何苦叫他再骂我们。我又最喜有点骨头的硬汉。虽然此贼万恶,结果也只一死,我因恨极他们残杀善良,人被擒去,并非他的对头,下手照样残酷,为此激于义愤,与之为敌,如何再学他样?
  二嫂还未见面,我们走吧!”灵玉笑说:“因你大难之后还是那样脾气,一开口就没有完,叫你无法答话,你看四姊他们都笑你呢!”汤八笑说:“四姊决不会笑我,田兄更知我的性情,到底李大哥来了没有?”灵玉笑道:“你这样乱问一气,叫人如何接口回答?李大哥未来,铁蜈蚣劳大哥却在这里。”汤八闻言大喜道:“想不到连这位老大哥也为我出山,辛苦一趟,他已隐退多年,决不再出手的人了,寻常的人见他一面都难呢!”随又转问万英,“这具贼尸可要我来送走?”万英答道:“另外还生擒一贼,家母和大世伯正在问话,请八叔快去。这里地势荒僻,四无人烟,青云山中都是先父旧交,无须顾虑。天亮之后,小侄自会请人将其掩埋,八叔请到里面去吧!”说时万芳业已喊了姜飞抢前报信。
  劳康和女主人段无双早就听出马嘶有异,声音又由房后劳康等前日来路一面绕来,料知汤八也许赶到,那马赶往迎接。因正帮助洪景与来贼动手,无暇往看,那贼本领颇高,见势不佳,卖一破绽想要逃走,身才纵起,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迎面飞到,连面目也未看真便被打倒。劳康也将另一贼党一掌劈死,认出来人正是六侠杜德。见面一谈,说汤八已到,因其同来还有一友,那人身有急事,送到便要回去,正在后园林中话别。
  杜德与独手丐也有约会,必须赶去。本来要走,偶往高处眺望庄中夜景,发现两贼,恐汤八内伤初愈,人又恃强,知道必要往斗,想叫他多养息一天是一天,便没有对他说。
  先没想到贼党来了好几个,正往前掩去,忽然发现马在林中悄悄掩来,无意中只说了句:
  “你主人来了,现在后院。”马便立时赶去。同时便见三贼往正楼这一面东张西望,偷偷掩来,不知劳康在此业有警觉。方才隔远没有看真,树林又多,穿的又都是夜行衣靠,刚看出来贼武功颇好,还未追上,便见三贼分成两路,似还不知主人卧室所在。同时瞥见劳康等男女诸侠一齐现身动手,知道二贼难讨公道,也未见面,改朝另一贼追去。不料万英、沈鸿由假山后面树林中纵出,将贼截住,动起手来。看出二人决不会败,忽想起先见两贼中有一穿长衣的如何未见?才知来贼尚不止此,因树林太多,目光常被遮住,悄悄纵往假山之上登高一望,果然还有二贼被姜飞、万芳分头敌住。刚认出是关王山四凶,对敌的两小姊弟竟换了兵器,共只几天工夫,姜飞竟将侠尼花明的如意锁心轮学会、左手还持有一口宝剑,武功越高;但知来贼乃四凶中最厉害的两个,方恐失闪,忽见四凶费年连发三种暗器,均被姜飞用锁心轮反击回去。前面老贼不知何故纵身先逃,费贼也跟着逃去。
  龙、李二女侠同了两人正由侧面追去。汤八骑了花云豹又由后园绕来,以为主人早有准备,急于起身,想和主人见上一面就走。刚由侧面小桥转过,便见贼党纵身欲逃,就势迎面一掌将其打倒。劳、段二人闻言大喜,匆匆谈了几句,杜德便说:“还有要事,往迫一友,并与席泗兄有约会,必须赶走。”匆匆作别而去。劳、段二人因三贼死了两个,被擒这贼业已点倒,想起那日雨中杀贼并无人知,当地荒僻,三面均无道路,来贼如由青云山穿过决办不到,怎会大举来犯?又因当地人少,还有几处粮仓草堆,方才龙灵玉因四小弟兄深夜不归,偶往楼外眺望,见有五贼分两三面掩来,忙即分头迎上。照杜德所说,虽是两死一伤,关王山二贼虽然逃走,必与汤八、龙、李二女侠相遇,决难逃走。但恐还有余党,万一不敢明敌,偷空放火,岂不讨厌?反正另两来客已走,汤八终要来会,便等在厅上,正向那贼盘问,万芳、姜飞也赶了来,说汤八叔已到,费贼被八叔打死,现在后面,可惜大凶井壁不知何故不战而退,被他翻山逃走。八叔只漫了两句话的工夫,否则也可赶上。
  无双见二人兵器果然换过,尚未收好,一问动手经过,笑说:“芳儿真个胆大,你哪知道这两个凶贼的厉害,老贼更狠,如非看出你们兵器的来历,做贼心虚,以为你师父也在此地,休说占他上风,不吃他亏便是便宜!你当人家成名多年,就是做贼也非容易,你们才多大年纪,本领那样好打发的吗?”万芳娇笑道:“娘总说我人小无用,其实那两个狗强盗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了不得!只脚底真快,我竟追他不上。看去老贼年纪总在六十边上,居然一纵两三丈高远,并还特意往那危崖上面纵去,手脚并用,月亮底下看去像个大壁虎,对敌时还穿着长衣,他那兵器前头弯弯曲曲,像一拐杖,又有钩子,又有疙瘩,好些零碎,动起手来每样全有用处。费贼比他看去就差得多,被汤八叔老远赶来,飞起一套索,便将头颈套住,滚落下来,强都未强!”劳康笑道:“贤侄女哪里知道,此是老贼先想报你师父的仇,用尽苦心,特制的七巧神仙杖,又名七绝毒蛇钩,一件兵器共有七种用法。你们两人全是沾了兵器的光,如用寻常刀剑,早吃他的亏了,就这样,单是三折钩连枪,没有判官笔,也未必能够应付。听老贼逃时口气,分明疑心令师在此,胆已先寒,本心不敢伤你,否则是否打个平手还难说呢!”万芳想起连日和姜飞用功,劳大伯常在一旁夸奖说是即此本领,江湖上已少敌手,并和母亲争论。
  对于老贼也是这等说法。回忆方才动手情景,方始信服。
  再看被擒那贼,年约三十来岁,人甚强悍气壮,面有刀疤,二目的的有光,被劳康点倒,并未上绑,放在旁边座位之上,看去照样可以言动,与寻常点穴不同。此时话己问完,洪景正由楼上端了碗茶下来,送与贼吃,劳康对他也颇客气,方想,此贼必有来历,汤八等已由花径中一路说笑走来,刚上平台,那贼便将头一低,闭上双目,面有愧容。劳、段、洪三人忙起迎出,喜笑招呼。汤八正和劳康执手殷勤,与诸人互谈别况,彼此都是兴高采烈。忽然回顾厅中坐着一人,灯光甚明,一见便认出是熟人,心中一惊,方要开口,劳康忙使眼色止住,低声笑道:“我已问出此人来历,因以前不曾见过,今夜匆匆应敌,心想,这些万恶狗贼杀之不多,反正不容逃回,面具恰又挂在墙上,未及往取,致现本来面目。他只说了姓名,还未说出师长来历,你来正好,近年外面的事我不深知,此人真要是和四凶、燕、伍二贼一样为人,为世除害,就多树敌也说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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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良友重逢
 
  汤八低语道:“此事奇怪,他们几弟兄休说与这一类淫贼为伍,除偶然偷富济贫而外,寻常轻易手都不出,怎会和老淫贼他们成了一党?其中必有原因,且喜不曾误杀。
  听说另外还杀了两贼,不知可有他们弟兄在内?”劳康笑答:“我已问过,他和群贼相识才只数日,有的话还未顾得问呢!”汤八立时使一眼色,故意高声笑道:“你想这两个老淫贼有多可恨,自己无用,不是以多为胜,阴谋暗算,便是乱造谣言,到处为我们树敌,播弄是非。小弟虽是单人独骑往来江湖,对于真正有品行骨气的朋友只有恭敬,从未说过一句错话。上次老狗男女对我暗算,贼党甚多,不足为奇。妙在廖家夫妻素无仇怨,以前还有一面之缘,也会和我动手。后来被我问住,方始抽空退去。刚走,老狗男女便在后面大骂,其实人家知道上当,不肯再倚众行凶,好几十个恶贼对付我一个,又不便当场反覆,与贼破脸,只好退去。女贼却说人家虎头蛇尾,怕我汤八,岂非笑话!
  日前我又听人说廖兄妹子小金鸾廖小鸾,以前我虽曾见过她一面,因值人多匆忙,话都未说一句,也要寻我作对,岂非怪事!厅上还有一位朋友,大哥怎不代我引见?”说罢,不等回答,当先往里便走。刚一进门,便惊笑道:“原来勾十一弟在此,怎不理我?莫非也听了老贼离间不成?”话未说完,劳康已由汤八身旁抢过,接口笑道:“想不到这位勾老弟竟是八弟好友,老朽隐迹多年,江湖上好些英侠之士多不相识,请看八弟面上原谅我吧!”随说手已伸向那贼腰间捏了一下,再用手一揉。四小兄妹方觉此次解法与那日对付二贼不同,被点倒的人又是坐在那里,头和手脚均能随意转动,好生奇怪。
  那贼本是满脸通红,汤、劳二人这么一说,好似更加惭愧,又无可奈何之状,劳康解那点穴法时连身子也未动,略一沉吟,忽然起立强笑道:“方才将我打倒的人我已听说,因这位老朋友点穴手法甚高,承他看得起我,虽将我擒住,除却不能用力而外,别的均和好人一样。又蒙以礼相待,好言问答,我便知他不是庸流。因今日之举太已丢人,死得更是不明不白,就放我回去,以后也没脸见人,想起心烦,未及请教,八兄便来,没想到竟是昔年江湖上的老英雄铁蜈蚣劳老先生,使我还消去一点气闷。如今虽蒙八兄念在友情将我放起,我也知道上了狗贼的当,冒失来此,有话只管请问,知无不言。我也明知八兄在此,定必将我放走。此后除却我有能力能与秦岭诸侠相抗,报得杜兄一掌之仇,也实无颜再在人前走动了!”汤八知他性情刚烈,方要开口劝说,龙灵玉忽然抢上前去,自将面具揭下,笑说:“勾十一弟,你认得我这老姊姊吗?”那贼立时大惊,拜倒在地,众人连忙将他扶起。勾十一概然说道:“我只知你与八兄二十多年知己深交,常在一起。因你南人会说北方话,以前虽见过多次,均戴有面具,和八兄一样,说的是北方话,从未见过本来面目。只当八兄志同道合、共患难的好友,没想到会是以前救命恩人,那位自称姓林名玉姑的侠女竟是二姊,真个粗心到了极点。先后见过多次的人,一点也未看出,二姊第一次当人揭去面具,必有吩咐。小弟以前说过,如有使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灵玉笑道:“我并不曾救你,不过看在鸾妹份上,给我一个小面子,已感盛情,何必大谦!”勾十一忙答:“我和小鸾妹子义共死生,她不是二姊早已受害,还未必能够保全清白,比救小弟的命还要感激,有何吩咐无不遵命!”
  灵玉便向众人未见过的分别引见,一同归座,再向勾十一笑道:“十一弟,以前我有难言之隐,虽然冒险救了鸾妹,始终未说出那头戴面纱的三个狗男女是谁。你们访问多年也未问出,可知此贼便是我那该万死的禽兽师兄仇云燕吗?他和老淫贼燕双飞以前最是莫逆,但他一向坐地分赃,从不亲手出来抢劫,因此江湖三燕只他一人难得听人提起。晚年更连门也不出,只为去往洛阳与燕贼庆寿,归途无意之中遇到鸾妹,动了坏心。
  但知廖家夫妻兄妹三人无一好惹,你又是鸾妹未婚夫婿,虽因一句戏言,订婚多年不曾过门,双方情爱深厚。你师兄弟十一人更是人多势盛,朋友又宽,彼时十一弟年纪虽轻,在外面走动不久,几位师兄都是早已成名的人物,不敢轻举妄动,这才令他宠妾杨柳花先与鸾妹借故相识,将人骗往四明山中,到时假装被贼所困,鸾妹仗义相助,才中诱敌之计,被其擒住。就这样,老狗男女仍恐泄露踪迹,面上均戴黑纱,以防看破,准备事成之后,鸾妹如肯忍辱相从,再以好言相劝,算他侧室。否则先好后杀。以为这等做法谁也不会知道。不料我正寻老贼了一心事,往他老巢与之理论,由一使女口中得知此事,连夜赶去,恰巧追上,将鸾妹救走。老贼先还想和我翻脸,后来看出我有准备,我又借着鸾妹之事挟制,老贼胆小多疑,知人已逃远,我如泄漏真相,必有杀身灭门之祸,才再三向我说好话。我因所办的事关系颇大,始而坚执不肯,后见老狗男女快要情急,我虽约有两个得力帮手同去,埋伏在外,到底不愿亲手杀他。最后改口答应,代他隐瞒两年,在此期中自打主意,但不许再用阴谋暗算鸾妹和与她有关的人;否则,连我也是他的仇敌。他知我近年和关中诸侠交厚,同去二位姊妹均是劲敌,动起手来,他那助纣为虐的宠妾杨柳花先难活命。这禽兽也真胆小,明知我说话算数,回到老巢没有多日,便变卖田产,全家逃走。后来到处探询,均无踪影。听说燕、伍二贼几次寻他,也无音信。
  他和二老淫贼号称江湖三燕,十一弟不会不知,今日怎会和老狗男女成了一党?”勾十一先是闻言怒极,头上青筋迸起老高,听完答道:“说也惭愧,我真浑人,会上这样大当,便是今日也为鸾妹而来。实不相瞒,如非还想寻到鸾妹见上一面,照今日这样丢人,秦岭诸侠小弟决非其敌,报仇无望,诸位师兄得知此事还要埋怨,真个生不如死!我已变了主意,既有二姊在此,无论何事我必照办!诸位也决不许我再提报仇二字。我受人之愚,必蒙原谅,也许还要请二姊。八哥诸位兄台姊姊大力相助,帮我寻访鸾妹下落呢!”
  话未说完,便听马嘶之声,汤八听出来了敌人,忙要赶去,被灵玉拦住说:“今日这里人多,何必非你不可。我也不怕人笑话,好在你我均已年老,无什嫌疑可避,至多算我嫁你也不相干。在此三月之内休说你与人争斗,稍微用力,我便和你真个绝交了!”
  说时,四小兄妹和田通、姚小泉业已先后赶去。劳康笑说:“休看这四个小人,要是会合一起,差一点的敌人决非对手!田、姚二位见识又多,真要来了强敌必有招呼,诸位不忙,我们听信再说。”勾十一接口方说:“我知今夜来的连我共是五人,并还分为两起,各为各事,好似后面不会有人再来,莫要主人有客来访吧?”忽听男女笑语之声一路走来。勾十一侧耳一听,首先惊喜道:“我在这里苦寻鸾妹,想不到数月未见,她会忽然来此!”说罢当先纵出。段、李二女侠见他年纪虽轻,左脸全是刀疤,显得貌相甚丑,人却这样痴情,方觉好笑,灵玉已随同赶出,将来人迎了进来,乃是一个红衣女子,和先去诸人正在且谈且行。瞥见勾十一走出,满面笑容,还未开口,又见勾十一身后还有数人迎出,当头一个女子甚是面熟,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一声欢呼,便将人抱住,笑道:“果然龙姊姊便是林姊姊,你把名字当成了姓,真想死我了!”
  原来红衣少女正是方才所说的小金鸾廖小鸾,一同回到厅中,互相引见,灵玉笑问:
  “方才听十一弟说他已寻你数月,均未寻到。二嫂这里你虽听我说过住在青云山下,并未来过,你又不知我和三年前四明山中相见的林玉姑是一个人,怎会今夜寻来此地,这等巧法?八弟方才又说,你中狗贼反问之计,还要和他为难,可有此事?”小鸾先颇欢喜,听到末两句,忽然气道:“这些狗贼真个万恶,果然两面离间。他命人到处放风,说八哥将要对我不利,还有许多难听的话。一面却是这等说法。他不知我人早往云贵娄山关,已有三月不曾回家,连十一哥均不知我何往。前日事完回来才听家嫂说起,她也十分气愤,家兄却较明白,力言老狗男女阴险狡诈,无恶不作,八哥以前和我只见过一面,不曾交谈。龙姊姊虽和我相识,每次见面均无八哥在旁,听那口气交情极深,外边又有许多传说,那些谣言乍听可信,仔细一想均都不近情理。此事必须慎重,莫要和上月那样,被老贼托出人来花言巧语激怒我们去和八哥为敌。等到看出贼党人多,并有老狗男女在内,心方生疑,便被八哥说破好谋,人虽退回,后听八哥身受重伤,吉凶难料,至今想起还在悔恨,要我仔细查访明白,即便事出有因,也等寻出两位双方相识的好友当面问明,再作打算。
  “我原因三年前姊姊变了名姓口音,由四明山中将我救走之后,共只见了两面。分手时节,妹子因听姊姊要隔两年方能再见,恋恋不舍。姊姊见我惜别,说她有一好友龙灵玉不久要来看我,此人和她一样,不分彼此。果然分手不久龙姊姊便寻了来,双方结为姊妹,甚是投机。我也看出姊姊虽然戴有面具,但那身材打扮和所用兵器、神情动作前后所遇都似一人,每次探询林姊姊下落,均说两年之后自然知道。她因一事不肯对面,忙他作什?并说你和林姊姊亲逾骨肉,身材相等,平日衣履不分,所练武功以及言动为人也都相同,将来见面你还许当做亲姊妹呢!妹子也真疏忽,虽然有点疑心,但因姊姊说的是北方话,与前遇林姊姊不同,中间故意试探,江南话好些均似不解。满拟两年将近就可相见,间出底细,这日又和姊姊见面,因见我报仇心切,不住打听林姊姊何往,到底几时可以见到;再有半月就是两年,如今人在哪里?姊姊笑说,到时包你明白。林姊姊以前不肯见面,便为答应仇人,另有难言之隐,稍微留心,便在你自己房中,不必出门也可晓得。我正追问,忽听八哥到处寻你,匆匆分别,说好半月之后必来相见。林姊姊十九同来。我正欢喜盼望,哪知一去杳无音信,也未理会。平时所说和临别之言,姊姊和八哥一样,又是神龙见首,天马行空,踪迹飘忽,绝难寻到。以前虽有常往青云山下好友家中看望之言,但未说出主人名姓和山前山后,当地只此一家女主人孀居抚孤,不见外客,就能寻到,也不便登门寻访,只得闷在心里,盼望了半年多,始终不见人来。
  妹子又生了一场病,连想往青云山去试探访问均未办到。再想姊姊前言,林姊姊除非自来相见,便姊姊和她情如一人,也无法将她这人辨出。妹子没有悟出言中之意,信以为真,欲行又止。
  “我和十一哥本是常时相见,一同出入之时居多,订婚已久,只为昔年一句戏言,非要到时成婚。今年三月恰巧期满,因我二人都是性刚好胜,这日他托大嫂问我婚期,我守昔年林姊姊之诫,不肯说出真情,又想报仇之后再行婚礼。先是好言推托,他不知误会到哪里,当面向我责问;我嫌他说话气人,答了几句难听的话。他刚气走,忽在无意之中寻出姊姊上次走时所留的信,这才明白仇人便是老贼仇云燕,心中气极,立意报仇。但还不知二位姊姊会是一人。因信上说,江湖三燕以仇贼本领最低,人最诡诈多谋,故此江湖上不知底细的人只把燕双飞和伍喜号称双燕,仇贼并不在内。三燕之名不是老前辈的人物好些还不知道,踪迹更是隐秘。林姊姊为守前约,虽不便泄漏,暗中却常代我留心查访。万没想到老贼逃得那快,就是妹子回家养好了伤,当时约人赶去,也寻他不到。林姊姊却因此不好意思见我。现正打算访出仇人下落方始见面,指点明路,井代约人相助,但她本人却不愿亲自下手等语。我知兄嫂性情刚直,十一哥人更冒失,本打算暗中访问出了线索再和他们商计。这日去往嵩山寻我两位姊姊商计,中途救了一个镖行中人,居然凑巧,问出仇贼隐伏在娄山关十八盘后,仗着心机好巧,先在西南诸省亲自出马,偷盗了许多金银。刚去半年,便将那片山地买下,建了田庄,在彼行乐享福。
  所救镖行伙计便是淫妇杨柳花的娘家兄弟杨佑,因嫌水土不服,和乃姊要了些银子,去往湖北经商,并代仇贼采购山中必需之物,按时送去。不料年景荒乱,商业萧条,遇到一个旧友是个镖头,以前也是绿林中人,手面颇宽,约他当一个小镖师。因嫌山路崎岖,往返不便,索性连仇贼所积银子吞没,不再回去。刚走了两趟,便遇大队难民,将所保官眷和大批贵重行李的镖车抢光,人也受伤,分文皆无。眼看病饿而死,被我师姊妹三人救起。因他误会我们也是绿林中人,求救心切,以为仇贼阴柔诡诈,善于结纳,江湖上人应酬极好,刚一见面便打出仇贼旗号;我也将计就计,并不说破,推说正有要事访问仇贼下落,向其盘问,软硬兼施,问出真情。
  “因听他说老贼隐避以前非但平日来往的同党,连同那些贼徒都分别遣散,不令知道。因其工于心计,早就看出像三燕这样人决没有好结果,想好脱身之计,准备稍有警兆说走就走,由四明山回去,照着平日预定,稍微布置使自起身,除十来个心爱的姬妾淫妇而外,共只带了两个内亲和一跟他多年的同党,两家共只二三十人,武功稍好的还不到一半。买山之后表面装着安善良民,偶然出手抢劫妇女,多在暗中,稍微看出受迫无奈,心生怨恨,都是先好后杀。旧日同党又都彼此利用,过后便完,敷衍极好,无一深交,只伍、燕二老淫贼同恶相济,算是至交,现已断了音信。我先还想回来约人,因觉所救那贼业已答应决不伤他,虽未明言姓名来历,恐其生疑,回山报信。二位师姊本领均比我高,互一商计,对付这个没有毛的凶狼、去掉爪牙的毒蛇尚能自信,万一约人耽搁,被他溜走,以后再寻踪迹更难十倍。又因和十一哥负气,想叫他多着点急,决计急不如快,谁都不说,匆匆同了二位师姊回到家中,拿了衣物银两,连对兄嫂也未明言,只留一信,说我办一要事,两三月内决不与人相见。因恐兄嫂疑虑,信上故意留有人在河南访友,并未远去之言。事情也真凑巧,我们到了贵州,交了几个山民,许他重利,由他引路,并在山民家中投宿,扮成山女。先探明了贼巢虚实再行下手。第一天便遇他那死党出山采购用物,被我三人擒往无人之处拷问虚实,将其杀死。知道仇贼自持心机周密,谁也想不到会隐藏十八盘蛮荒险僻之处,每日同了许多淫妇尽情作乐,家务田产均交心腹徒党代办。那贼是个无名鼠辈,从小便在老贼门下管理杂务,人虽凶狡,长得和狼一样,被擒时哀哭求饶,非但仇贼虚实有问必答,连仇贼许多阴私隐恶以及年老荒淫、精力日差种种龌龊可笑可恨之事全说了出来。此贼外面相识的人极少,仇贼敢于命他往来城市便由于此。就这样,每次出门还要千叮万嘱,照例只带一个恶奴服侍,绕着险路出去。买来所用物事也不直接运回,先送到相隔十五里的墟落之中存放,过上些日再运回去,闹得全家狗男女都笑他多疑胆小,无如仇贼照例说出话来不许违背,或软或硬均要做到,仍是非此不可,自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并还当众声言,只要出山的人仔细小心,土人非我敌手,敌人不会知道。我情愿一个朋友不要,便防泄漏风声之故,只要照我所说行事,开着大门安睡也不会少去一草一木等满话。我姊妹三人因他内里全无防备,容容易易便将那年四明山动手的几个狗男女全数杀死。
  “上月本该赶回,因在途中游山打猎,稍微耽搁。前三日回到家中,才知十一哥为我失踪,到处寻访下落,便兄嫂也同时忧急,总算知我和二位师姊同路,虽然挂念,还好一些。十一哥见我过期不归,不知怎的乱了心思,想起我前两年常说有仇未报之言,生了疑心,到处查访我的踪迹和仇敌是谁。昨早听人说他误信贼党离间,说我在青云山下被人困住,业已寻来,同行还有两个著名的绿林中人。事已过去,有许多话我也不愿再提。当我报仇时,淫妇杨柳风因我防她逃走,先将她脚打断,自知无幸,厉声哭骂仇贼老不死,色迷心窍,好端端闯此大祸,并说我是姊姊指点前去,彼时怒火头上,仇贼已被师姊打倒,连淫妇一同手刃,忘了追问,到家便听十一弟为我奔走,急于到处寻他,忘了前事。这时想起许多可疑,姊姊以前又说青云山下有一女友,常来小住,忙即赶来。
  还未赶到,天已人夜,这条路以前来往不多,只知村镇甚少,相隔颇远,还没想到这样荒凉。没奈何,只得连夜急走,半夜赶到高土沟外,才见几所贫苦人家,前往投宿。先推穷苦,连所剩一点冷茶都被方才几位大爷吃光,破房大小,人已住满,无法接待女客。
  正想到另一家去叩门商量,忽想起八哥义侠之名,刚说了一句我是汤八爷的好友,错过宿头,共总七家穷人,倒开了六家,争先请我进去。我已饥疲交加,到了此时才看出平日肯帮穷苦人的好处,和他们的热情诚恳。一家让出房炕,另几家便互相商量,凑出一些平日当做宝贝藏起的一点包谷粉和几只鸡蛋。我第一次吃这样粗东西,不知怎的吃得又香又多,味美无比。分给他们银子,先是再三不要,说姑娘既是汤八爷的好友,那是我们恩人,亲弟兄一样,平日救济我们决不推辞,今夜好容易有机会尽点人心,万无收银之理。正想明日走后转身再给,他们便无话说。难得人家好心,先由他去。为了他们都穷,谁都没灯,又想向我探询八爷安危,点着几根林秸照亮,由两人用手拿着和我问答。我原是前数日才听人说八哥遇险之事,随意编了几句,说八哥人已平安无恙。
  “他们正说得高兴,有一幼童由隔壁赶进,说那强盗又回来了,只有一个。众人因我年轻女子,忙将火熄灭,说那贼党共是五个,前后两次均由当地来此。这里主人是个善人,时常周济他们,否则早已饿死。汤八爷和另一位蒙面姑娘均与相识,本领甚高,一子一女也都不弱。听贼党口气似往寻仇,曾向他们探路,均不肯说。来贼正要打骂威迫,内一面有刀疤的人将同党拦住,笑说:‘对头踪迹何等隐秘,土人怎会知道。’跟着又有二贼寻来,与先前三贼略一招呼便不再问,强讨了一点茶水,分两路寻去。我听出内中一人像十一哥,心方一动,村童又来报信,说来的是那穿长衣的老贼,神情甚是惶急,走得极快,一路东张西望,业已纵过土坡,往白沙沟跑去。我吃饱之后精力恢复,硬分了点银子与他们,立时寻来。刚到便遇八哥所骑花马,想似困我跑得太急,先当敌人,怒嘶了两声便追过来。因我前见二姊骑过它一次,知它名字,喊了一声‘阿云’,它便立定。跟着这几位小兄妹同了田、姚二位赶到,才知误会。十一哥也真荒唐,我多无用,还有二位师姊同路,莫非会被人吃了去不成,值得这样急法!最可气是,连贼党的谣言也会相信,我看你将来怎么好呢!”
  勾十一红着半边脸,强笑答道:“我真糊涂,无缘无故丢此大人。先想你那仇敌决非真人君子,想做反面文章。因你失踪已久,由贼党口中也许可以探出线索。先还恐双方道路不对,未必能问得出,哪知贼党早知我到处寻你之事。日前刚到郎公庙附近便遇两贼,谈得十分投机,恐我生疑,先还装呆,最后约我去往贼巢,吃了老贼一顿好酒饭,向其探询,均答不知。我原是将计就计,并未把他们当成朋友。直到昨日分手出来,途遇另外二贼交头接耳,我见他们鬼头鬼脸,掩过一听,竞说他知这里住有一位财主,前往偷盗,不料去了四人,倒被人家伤了两个,差一点没有全数送命。随又谈起你被主人困住,强迫嫁人,你执意不从,受刑甚苦。今夜是未一天,再不答应,恐日久风声泄漏,便要杀以灭口。主人像个洗手多年的有名人物,除荒野之中这所整齐宽大的庄园看去可疑,别的看不出一点形踪。里面还有地牢机关,他们去时正向鸾妹鞭打威迫,不是防备鸾妹抽空逃走,不敢穷追,他二人还难活命。因恨令兄,所以不肯前往送信。说得活灵活现,不由不信。我还慎重,因那二贼说是四凶中也有两人来此窥探,不曾回去,又是往投郎公庙的小贼,我想,主人本领甚高,孤身对敌,这地方从来未听说过。先由郎公庙走时,本有大凶、四凶要来的话,悄悄跟在二贼后面,打算探明详情再打主意。走出不远,便见前交二贼赶来,双方见面,一说前事,同往郎公庙赶去,装得再像没有。我已急怒交加,心乱如麻,想回去约人,往返山东决来不及,又防鸾妹受害,必须在三更之后、天明以前赶到。否则人在地牢之内囚禁,地方大大,决看不出。迫于无奈,才想利用贼党一同来此,哪知上了大当。相隔又远,早催着贼党吃完晚饭,因不愿与四凶合流,只约新结交的朱、贾二贼抢先赶来。刚到黄土沟,贾贼说时光尚早,口渴讨水,就便探询路径。我不知他们是来此行刺,并为我们双方树敌结怨。惟恐误事,恨不能当时赶到,他偏故意延宕,直等大凶、四凶后面赶来方始起身。天已不早,路又太生,好容易望见灯光,寻来此地。因和大凶他们另走一路,大约他们绕向前面山脚,灯光被树林挡住,不曾看出。二贼同我快到前面平台,朱贼好似有什警觉,忽说我们无论是谁,遇见敌人便先动手,将他绊住;另一面好去寻那地牢,将人救出。说完,独自往假山后绕去。此时想起此贼成名已久,名叫朱雄,来时话最凶狂,本领也实不弱,更打得一手好暗器。正说大话,忽似吃了一惊,走时仿佛有点气馁心慌。彼时劳老大哥和三位女侠均在平台侧面树下埋伏,必是被那狗贼看出来历,想要溜走,结果枉费心机,仍被两小兄弟所杀。我和另一个名叫贾保义的小贼也一死一擒,一次丢人太大,实在无脸见人了!”
  小鸾问明经过,笑说:“这是你自己不好,你跌倒在杜六先生与劳老大哥手里也不相干。休说秦岭诸侠我们打他不过,不算丢人;可知这位老大哥和我们两家均有渊源,不是外人吗?”话未说完,劳康忽然想起一事,笑问:“勾文通也在山东住家,可是十一弟一家?”勾十一惊道:“文通正是先兄。”劳康哈哈笑道:“十一弟不是外人,可知令姊勾双泉便是我的老妻吗?想是愚兄隐退年久,昔年又因令姊与令嫂不和。自从岳父弃世,三十年不曾来往,后来只知沂州有十一位名武师,也是传闻,连名姓都记不全。
  老弟又是这样年轻,必是岳父遗腹所生,故此不曾想到,骛妹如何得知?”小鸾笑说:
  “家嫂便是文通表妹,以前听她谈过两姑嫂不合之事。彼时她也年幼,不常去勾家。共只见到大哥一面,大来又换了名字,当然大哥想不起来。否则,以你老大哥的威名年纪,我们小孩子家如何敢以兄妹相称呢?”劳康闻言大喜,又劝了勾十一几句,叙了一阵家常,越发亲热。
  天已大亮,主人早命两小兄妹去往厨房备好食物,端来待客。刚刚送到,灵玉笑说:
  “今日午后便要动手,大家都还未睡,贼巢虚实也未说出,大凶逃走,难免给主人生事,你们也不想个主意?”段无双接口笑道:“二妹当我真个怕事吗?以前不过儿女大小,从师未归,不得不小心一点。如今他们快要成人,正好借此历练,谁还怕他不成?请快吃完,安息一会也该起身了!”汤八也将所得虚实向众说出,以及下手机宜,众人知道十九可获全胜,虽有两人呵虑,料也无妨,俱都高兴。汤八边走边说:“我由安徽来此,共走了两三日夜,为防敌人警觉,伴我同行的好友再三力劝,沿途都是夜行居多。头一两天道路泥泞,遍地积潦,还绕了两条路,所以今日才得赶到。日里早已睡足,共总几个时辰,我不睡了!”灵玉接口笑道:“你不用闹什花巧,你我多年老友,你的性情为人我都清楚,反正不问你说上天,只要单独走动,从此绝交郎公庙,事完休想与我再见!”汤八笑道:“不许我单独走动,和你一路总可以吧!”灵玉嗔道:“我先不知老狗男女如此厉害,刚听你说,因他料你不死也身受重伤,暂时便保得性命,多半也成了废物,至少要调养一年才能痊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乘此机会先往商家堡洗劫。为防商氏弟兄人多势盛,江湖上朋友甚宽,不是好惹,打算人才两得,却防苦主报仇,到处约人。这次阴谋,他和老淫贼燕双飞准备不是一天,以前约定,先将几个洗手多年的老贼和湖口六姊妹勾结停当。一面到处命人散播谣言,离问商氏弟兄和江湖上人的友情,只等时机一到,命人稍微通知,便即下手。为了燕贼太贪舒服,不将所抢劫的钱财吃完用光不肯出来。不知所积金银粮食甚多,意欲独吞,上来先得一个彩头。因恐泄漏机密,一面发出紧急传牌,通知各路来郎公庙、白沙沟,两处新设分寨聚会,听令而行;一面带了心腹徒党亲身赶去。没料到大雨误事,商氏弟兄恰巧均在堡中,还有许多道喜的亲友,阴谋未成,反丢了大人。这几天工夫把这十几个著名的凶贼恶盗连同老王庙那几个凶僧恶道全都约来。为了老贼阴险深沉,连十一弟曾往贼巢去过两次的人均不知他底细。
  我们不是异人相助,到日冒失赶去,连渭甫双侠一样都难免吃他的亏。你既得知虚实,还要我和你同去,天下哪有这样蠢人!何况天已大亮,共总相差有限几个时辰,都等不及么?”汤八笑说:“你哪知道,我是另有去处,请你做个伴,一同前去,包你没事,你看可好?”灵玉闻言,将信将疑。
  劳康笑说:“我们这些人一两夜不睡原不相干,何况近日眠食极好,毫未劳动,难得良友重逢,大家精神这好,索性不睡,早点起身,准时赶到也好。只八弟和十一弟一是病体初愈,一是连日疲劳,对方均是劲敌,千万不可勉强!还有他们几个小兄妹,日前本定等你到后代他们画好两件兵器图样,再由八弟托人打造。沈、姜二人立时起身,万家兄妹也只留守,不令跟去,后经他们四人再三力请,我和二弟妹商量,让他们长点经历也好。初来那日为除四凶,我已见过他们本领。近日用功更勤,据我看只要小心一点,同去无妨。但是他们一夜未睡,休看年轻力壮,全是一股勇气,功夫坚实到底还差。
  最好先睡一会,随后起身。”话未说完,万氏兄妹先不愿意,段无双故意怒道:“你们不睡,一个也不许去!”万芳撅嘴气道:“娘就是这样,好容易遇到这样热闹机会,偏不许我们同去长点见识。”劳康笑道:“侄女不要气闷,你们自去安卧,我在家中等你,跟我一路,包不吃亏,还可显点本领,省得随众呐喊,无事可做,你看如何?”四小兄妹均知劳康最爱他们,说话也极算数,又见段无双口气坚决,只得应了。汤八笑说:
  “事情实是凶险,连我都不敢像平日那样冒失,难怪二嫂不肯放心。如非他们没有睡过,和我二人同走还要好呢!”灵玉拦道:“好容易将他们说住,你不要又来领头乱出主意了!”万芳、姜飞同声说道:“我们昨夜并未和贼多打,此时一点不倦,真睡不着。我们练点内功,不比去睡还好吗?”勾十一接口笑道:“小弟武功虽然不济,恢复疲劳、调神静养却得过高明传授,我也陪了老大哥同走,就便传授他们引气归元之法如何?”
  小鸾笑说:“你真喜欢卖弄,休看他们人小,也不想想他们的师长是谁,还要你教么?”
  劳、段二人接口道:“话不是这样说法,他们到底年轻。沈、姜二人入门更是不久,多学一样好一样,何况这引气归元之法虽和内功相近,另有妙用,连我们这大年纪也只听说,并未学过,还想向十一弟讨教呢!”
  四小兄妹在旁刚看出汤八和灵玉低声密语,仿佛二人此行关系全局。万芳已面有喜色,不再争执,正想设词跟去,闻言大喜,打算学完再说,便向勾十一拜请赐教。李玉红看出四人心意,笑道:“你们真打如意算盘,事情只顾一头,这引气归元之法我也略知一二,不亲身练习,还要有人随时指点,急切间怎能学会呢?”说时,汤八、灵玉已先作别立起,姜飞一使眼色,万芳忙追上去,拉着二人问道:“姜二弟他们就要起身,八叔代我画好兵器图样再走吧!”汤八笑说:“我们有事甚忙,此时无暇,但你四人互换兵器、传授之事昨日路上已有人说起。奢山老人欧阳冶便是打造钧连枪的原手,彼时燕贼尚在武当门下,恶迹未著,被他骗去,老人好生后悔,非但留有两副同样兵器,并用匠心精制专破此枪之物,尚未传人。他老人家最喜提携后进,我蒙他看得起,引为忘年之交。我去一说,便可全部拿来,那双轮原在你们手中,回来再画不是一样,忙他作什?就是画好,也要禀告过你师父才能打造呢!”四人闻言,各想起私相授授有背师规,惊慌起来。汤八笑说:“无关,你们每日练武,早有异人在旁看去,此人和你们师长俱都相熟,曾对我说,你们人好用功,聪明向上,十分喜爱,席泗先生决不致见怪,便花大师知道也不会有什话说,不过事前由我去说一声好了!”四人方始心定。灵玉笑说:
  “其实你们兵器业已换过,各有一份在此,又非当时便可打造,不知忙些什么,我们走了!”
  万芳想起也觉好笑,见二人已走,想了想又迫上前去,拉着灵玉的手悄问:“好干娘,到哪里去?有什法子叫我们跟你一路,长点见识?”灵玉边走边答道:“你们如其落后,可到西南方离此三十五里的老龙坡后山崖之上寻找我们,那里有一崖洞,正对郎公庙前广场。你由坡后绕上,便到洞前,我们多半是在那里。但要大人走后,再等一个把时辰才可起身。今日本定与仇敌午后相见。老狗男女因湖口六个老女贼要下午赶到,竟不顾廉耻,一面派人往商家堡送信,说他是地主,多大仇恨也应先礼后兵,一到就动手未免失礼。无论如何也要敬酒三杯,好在连日月明如昼,请改在黄昏相见,吃过见面酒再行领教。为防渭南双侠和那日雨中动手的人寻找不到,表面在来去两条山口设下芦棚迎宾,实是借此拖延时候,想等他的人全数到齐方始对敌。你们不必大忙,能睡一会更好,否则也要稍微养神,到时再去,我们也许叫阿云来接。可惜这匹马至多只骑三人,你们分班连骑带跑便了。不是你母亲他们应该早去,相隔还有好几十里,也想请他们睡上一会再走了,不要先说,至多和劳大世伯偷偷说上一声,快回去吧!”万芳、姜飞业已追出老远,闻言大喜,忙同赶回。段无双笑道:“二妹和八弟一样,这大年纪还是孩子头,无怪这些小人都和她好。她虽关心八弟,恐他伤后劳动,其实还是极为信服,只一见面,多么胆大危险的事都同做得出来。芳儿这样高兴,不知又有什么主意呢!”万芳笑说:“我偏不对娘说!我们都求十一叔指教,用起功来,就便求大世伯教我们点穴法,娘总该答应了吧?”劳康接口笑说:“我早明白八弟他们此去为了何事!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众人便问何事,劳康笑答:“我只料出几分,还拿不定,且等到时再说,免得大家分心,仍照方才预计行事吧!”段无双便说:“此去郎公庙有好几十里,中间还要经过白沙沟一处贼巢,虽可绕路,到底不便,索性由我派人往青云山借上几匹好马,绕路前去,早点起身,从容一点,节省精力,多杀两个恶贼也是好的。”众人同声称善。
  无双随命万英传话,派人通知,并请来几个能手留守庄中,以防贼党乘虚扰闹。一面请众人同往楼上客房,分别歇息,稍微养神,运用内功,马到就走。
  劳、勾二人便令四小兄妹另往别房,练习引气归元之法。万芳一听有马,早告万英多借两匹,预定再有一个多时辰起身。段、李、廖三女侠和田通等三人先走,下余老少六人由后赶去,都是骑马。先将各人兵刃暗器准备停当,等马一到说走就走。青云山四杰所居后山相隔共只三四里,往来甚便。四杰弟兄虽已年老洗手多年,并还立下誓约,专在山中耕作,不再出山多事。因和万家夫妻多年深交,得信大惊,知道关系太大,虽不便出手相助,仍分出两人带了十几个弟兄,连人带马一齐赶到。段无双因是主人,听说四杰弟兄分了两位亲来,还有多人相助防守,好生欢喜,忙和众人亲身迎出,互相礼见。好在双方不是熟人也各有渊源,宾主均各欣慰,略吃了点东西,时已近午。因汤八想众人早走一步,情愿到后再等动手,从容一点,免得长路赶去,中了敌人以逸待劳的算计,只说:“贼党人未到齐,想要延宕,我们这面也想一网打尽,晚去些时无妨,没说老贼黄昏后动手的话,照理这远的路早该赶去!”和来人匆匆一谈,便同起身。劳康想劝众人带点食粮,以防动手时久,当地就有人家,也是贼党,无处饮食。段无双说:
  “我早有准备,我们第一起人刚到便带食物,未免小气,既这样说,稍带一点也好。”
  劳康见万芳摇手示意,知有原因,笑说:“无须!只要准备现成,我们随后带去也是一样。”说完,无双等第一起人先走,四小兄妹原定楼上用功,随后起身,一听马到人来,也纷纷赶下。
  无双越想越觉事情大险,走时再三嘱咐,非要再隔两个时辰方许起身。四小兄妹早已商量停当,同声笑诺。劳康看出内有隐情,人走之后回到楼上,见四小姊弟各取兵刃暗器佩带,结束各人衣履。勾十一因小弯先走,也巴不得能够跟去,在旁笑说:“他们真个聪明,一学就会,根基又好,有此个把时辰精力业已恢复,足可应付了!”劳康笑问:“你们快说实话,汤八叔和你们说些什么?否则我不许去也是枉然!”姜飞、万芳争着说了前事,又因时已不早,力催就走。劳康闻言惊道:“我真年老,记性太差,如何忘了此事。你们胆子真大,哪知厉害?汤八叔既说此话,也许有点把握。但你母亲她们刚走不久,虽是绕路前去,被她看出也必担心,再等片刻起身,为汤八叔做接应也好。”话未说完,忽听楼下笑语喧哗,劳康一听,忙即往下赶去。要知大破郎公庙,汤八夫妇力斩五巨贼,许多惊险情节,请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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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幽谷异人
 
  前文四小兄妹向劳康商议,绕路赶往郎公庙后老龙坡崖洞之中去寻汤八、龙灵玉,一同杀贼除害。劳康因听汤八走时留活,要等第一起人走后个把时辰才可起身,汤八说好用马来接,也还未到,劝令等上些时再走。姜飞和万氏兄妹因第一起人走得太迟,天已不早,恨不能当时就走,勾十一也因廖小鸾先走,想要跟去。老少六人正在争论,忽听楼下笑语喧哗,劳康首先赶下。众人也跟到下面一看,正是杜德,”因和青云山四杰中的牛偏头、濮梁相识,多年未见,正在叙旧,并代同来诸人引见。劳康料知有事,赶过一问。杜德笑说:“今日事闹越大,燕、伍二贼和湖口六女贼本有两个老相好在内,老淫贼燕双飞便和为首女贼金宝交往多年,余情至今未断,如非女贼不肯做三房,自有大片田庄鱼池,生活豪富,又嫌老贼只知到手滥用,空做了多少年的强盗,至今没有一点恒产,不愿过那种时松时紧、苦乐不均的岁月,早被燕贼花言巧语连人带财一齐骗去,做了他的宠妾。因燕贼口甜,工于内媚,双方私情甚深。直到去年老贼一时手紧,冬天寒冷懒得出动,问金宝借二三千两银子,金宝人最吝惜,向例一毛不拔,设词推托。分文未借,这才负气,表面断了来往。女贼却因此事做得太过,心中不安,又因年老色衰,旧相好只此一人,心中不舍,本来就想借着伍贼暗算商氏弟兄,夺他山中大寨和商家堡的田产基业,与燕贼相见,重修旧好。日前忽接伍贼急报,说燕贼已为汤八和渭南双侠等人所杀,关中李氏兄妹也曾相助,故意把毒种在汤、万三人身上。女贼闻言大怒,仗着旧日老面子,连六姊妹中业已洗手嫁人不再出头的两个也强拉了出来。这六个女贼已是劲敌。三、五两女贼所嫁丈夫又是崆峒派中能手,一同被她引出,贼党声势越发厉害。
  我们这面人虽不少,商氏弟兄那一伙只管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并还料定敌人厉害,表面装大方,人去不多,实则去的人选了又选,无一庸手,要想和对方几个劲敌相拼还是相形见绌。万一我们的人一个应付不周,就是得胜,事前也必不免伤亡。尤其那几个凶人上来便须有人分别看好,以免引起混战,多伤人命。虽然他们都是绿林中人,论起平日为人,到底商氏弟兄这一伙要好得多,平日还肯做点好事,只性太骄狂,经此一战使知警戒,再加劝告,如能改行向善,岂不也是好事?何况田、洪二人更是义气,最喜周济穷苦,做事也颇有分寸,并不有心为恶,又是老铁的朋友,双方既已合成一路,其势不能坐观成败,也须暗中照护,免为这些恶贼凶人所伤。
  “我们虽有数人不曾露面,仍恐顾不过来。汤、龙二人又另有去处,暂时不能出场,越显好手太少。本极为难,总算运气,我弟兄交了一位异人,虽未明言姓名,日前暗中留意,已看出他几分来历。他本去往嵩山访友,不知怎会来这快,方才途中又与路遇。
  说起老贼这几路贼党他都知道,可以代我独当一面,只不肯当着许多人出场,准备挑那为恶最多、罪该万死的几个迎上前去,代为除害,事完也许回来。听那口气,对这里四个小娃十分喜爱。此人隐居武当山中,离卧眉峰并不甚远。我和他匆匆分手,想起沈、姜二人前在禹王台本定由我指点他们武艺,因与好友发生误会,小方弟兄不肯相谅,苦苦追逼,其势又不能当成敌人看待,好容易费了一个多月的光阴才将此事化解。彼时许多顾忌,轻也不好,重也不好,话又说不出口,暂时只有躲避,等到准备停当,方始出面化解,因此无暇传授。失了二位师侄的信,甚觉愧对,难得有此良机,特意赶来指点。
  我料这位异人姓王,他往前途杀贼之后必要赶回。我们此去务要随时留心,如其相遇,设法与之亲近,求其指教,如蒙指点,进境必快,还可得到许多益处。此人打扮像个花子,身材不高,貌相清秀,细看又像个落魄文人,好在你们从来没有看不起穷人,稍微留心便可认出,借故与之答话,如不自露口风,再与求教,却不可露出是我所说。”
  四小兄妹早已礼拜起立,在旁静听,闻言大喜。沈鸿问道:“日前席师曾经来此点倒二贼,也未和主人相见,匆匆走去,今日想必到场。六师叔所说应敌的人可有席师在内,弟子等能见到么?”杜德笑答:“你席师想将你们引到二师兄门下,故此不肯与你相见,以防推托。他另有事,也与今日之会有关,是否回来到场却不一定。你席师性情古怪,遇时不可多问,如有指教自会明言。”随问劳、勾二人怎未同去,何事等在此地?
  二人说了。杜德笑道:“其实至少也要黄昏,双方的人才能到齐。老狗男女不知所约凶贼已有两起被我们的人截住,中途生变,还想拖延时候,早去无用。但照汤、龙二人走时所说,他们四个小人先去等那异人比较好些。此老来去如飞,又最爱惜汤八,曾在暗中帮过他好几次忙。这次往游峨眉回来,得知汤八遇害的事,方始动了真火,出此大力。
  我料汤八必早警觉,以前有一异人专一在他危急艰难之时加以鼓励,暗中相助,壮他胆勇。这等神交已久的同道一见即知。汤、龙二人去得大早,一半虽是寻人观察虚实,双方讲好明斗,索性上门与贼相见,彼此都在等人,也还无事。这等去法一被老狗男女警觉,此是他的生死对头,又是断他道路,自知机密已泄,今夜不胜必死,如何不急?老狗男女阴险无耻,什么毒计都想得出,稍微警觉,定必假装不知,阴谋暗算。此时二人处境颇险,所寻的人再如不在那里,郎公庙贼巢地甚宽大,山势险峻,隐僻之处甚多,许多讨厌。万一选出几个恶贼合围夹攻,暗放冷箭,前面我们的人还未必知道。我昨夜与他同来,并未听他谈起,胆也真大,我得信已迟,身有要事,必须先往别处再赶回来,能否通知我们这面的人尚还不定。他二人又大性刚好胜,非要手刃老狗男女报仇不可,所以不肯明言。如往相助,必非所愿,还要打草惊蛇,使老贼临逃以前先有准备。
  “你们赶去正好,就这样老贼也是劲敌。虽有两起大援被我们迎头除去,已到的人仍非寻常,何况还有好些陆续到达的凶人。为了贼党太多,并想一网打尽,其势不能分头全数除去,故此一点不可对他轻视。我看劳、勾二位将四小兄妹送到老龙坡后,如无动静,急速绕山而过,去往前面会合,不必同行。所骑的马也要老早下来,不可隔得太近。当地是条狭长山谷,地势十分险僻,野草甚深,平日无人来往,你们再在谷口将马藏起,先去左崖顶上窥探,老龙坡有什动静便可看出。如见无事,再会四个小人越过对崖,下去便是老龙坡,走到顶上危崖便可寻到,所说山洞,天女谷尽头有一女侠隐居,汤八所寻便是此人。因其形迹无定,能否寻到却不一定。汤、龙二人并非求其出手相助,只为许久不见,又防老贼由她那里翻山逃走,想断他两条路。这位老女侠乃汤、龙二人昔年畏友,想是二人多年误会业已解开,不久成婚,就便前往通知的居多,所以叫你们晚走一个多时辰,并令爱马来接。他那马快,照你们所说时刻动身无妨,万一遇见强敌,这一对锁心轮颇有用处,不妨将你师父抬出,再将这支信火发向空中,以防老狗男女警党,另打抽身之计。我要走了!”众人刚送杜德出门,便听马嘶之声,那匹花云豹已飞驰而来。
  四小兄妹好生欢喜,姜飞首先迎上。那马一直冲到平台之上。朝沈、姜二人一声欢嘶,回转马头,朝鞍下一埋,便有纸角露出。杜德将要上路,瞥见二人由马鞍下取出一纸,返身接过一看,喜笑道:“你们快去,今夜事成八九。方才还恐你们四个小人往老龙坡去寻汤八,万一遇见劲敌还是讨厌,偏又人少,不够分配,幸而万英兄妹带有他师父侠尼花明的如意双轮,寻常敌人不是你们对手。厉害一点的多是积年大盗,深知双轮来历,怎么也有一点顾忌,否则便须另打主意了。我正盘算此去寻到你师父,托人随时照护,看汤八来信已可无妨。劳、勾二位不能和你们一起,不单是为前面人少,主要是那位姓王的异人不喜当着生人露出形迹之故。大家分头走吧!”四小兄妹早看出纸条所写的字。大意是说,汤八业已到达当地,并由一老友口中得知好些仇敌虚实,令四小兄妹速去。话甚简单,也未提到劳、勾二人同去的事。路径开得却极详细,并还指定一处,不许他往,与杜德方才所说谷中秘径相同。四人不知杜德是什用意,便问:“六师叔如何这样高兴拿稳,八叔信上并未提到别的,怎知我们此去不遇敌人?小侄等原想动手,长点经历,不遇敌人这还有什意思?”杜德笑答:“此时无暇多说,到后自知!”说罢匆匆走去。众人请他骑马同行,连头也未回,走得极快。沈鸿笑说:“六师叔走起路来真和飞一样,脚不沾尘,晃眼便是老远。”劳康一面帮助众人将所骑的马肚带勒紧,分别看过,随口笑道:“你六师叔的轻功在关中诸侠中只比一两位稍差,这一点路自不在他心上。否则当此要紧关头,贼党之外还有几个想借此一会逞能,与汤八作对的无一不是厉害人物。天已正午,共总没有多少时候,他如稍差,也无力往来奔驰,绕路与我们送信了。只肯用功,学他不难。”说时,万芳早抢到楼上,将先准备好的兵刃暗器连同两包干粮取来,分别带好。沈、姜二人同骑花云豹,另挑两匹快马由万家兄妹分乘,六人五骑朝青云山牛、濮二位老杰略微招呼,便同上路。
  议定先抄土坡小径,乘人不觉穿出黄土沟外那片树林,绕到老龙坡谷口前面荒林之中再行分路,由劳、勾二人带了两骑空马另绕山路转往郎公庙前,与先去的人会合,不再人谷察看形势。四小兄妹直赴崖上去寻汤八。老少六人都有极好功夫,便那另四匹马也是青云山借来的特选良驹,人强马壮,走得极快,转眼绕到土坡,越溪而过。坡上几家土人望见来骑有两小兄妹在内,纷纷欢呼,迎前探询昨夜庄中可曾闹贼,万英悄答:
  “来贼已被打退,现在就去寻找他们。你们今日见什可疑形迹没有?”土人答说:“自从昨夜有一着长衣的老贼逃走回去,共只两次有人走过,一次是个单身汉,走得极快;一次共有一二十骑人马,内有数人生得特别高大,所带兵器最轻的大概也有二三十斤。
  内中一人肩上插着两根铁鞭,更是沉重,貌相虽极威武,并不欺人。过时曾向我们讨水,还给了一小块银子,话也和气,不像前几天常在树林中聚会往来的那一伙凶恶强横,不通情理。看那路道又像强人,又像镖师,所去正是郎公庙最难走的一条路。”众人问完,便由土人房后小坡越过。乘着外面无人,向土人稍微招呼,便朝林中驰进。
  劳康悄告勾十一和四小兄妹:“此去留意,方才土人所见那伙人马决非好相识,内中几个身材高大的可惜上人没有留意看他兵器,只看出一双铁鞭,不能拿准是何来路。
  如是水马矾那伙著名的恶贼也被老狗男女请去,我们强敌又要多出一路,此去真要小心才好!真要遇见大队人马,不可轻敌,由我上前答话,自然无事。如在分路之后你们遇到,便相机行事。双方人数如少,自信得过,不必说了;稍觉人多,不能全胜,可由姜飞上前,推说老狗男女日前欺人大甚,今日听说郎公庙以武为友,特意将铁双环与他送去,就便领教。事前将马放走,也不可再走方才所说原路,可照我们所行途向绕往前山会合。虽与预计不符,也比泄漏机密要好得多,决不可以意气用事!老狗男女这次一逃,以后便难得寻到了。”众人应诺,一路急驰,不消片刻,已绕往老龙坡后山小路之上,进了山口,景更荒凉。大雨之后,到处水泥杂沓,衰草狼藉,空山寂寥,只听泉声潺潺,蹄声得得,回音晃漾,相与应和。草树丛中时有兔子上獾等小兽惊窜。入山走了好几里,未见到一点人迹。前望老龙坡后山谷相隔已近,总算林野甚多,不甚难走。离开谷口还有半里,劳康对四人说:“这里便该分路。且喜这一带路已干透,看此形势老贼还没料到有此致命一伤,索性送你们走到谷口,再将马带走吧!”四小兄妹力言无须。劳康也未再劝,将马要过,自和勾十一略微商量,一同穿林而去。
  沈、姜二人先将马让与万芳独骑,万芳不肯,最后议定放马先走,索性四人一同步行。初意入谷不远便可到达,哪知山谷又深又狭,野草甚多,日前雨水也未干透,山形尤为险恶。四人为防水泥污秽,改由两面崖上觅路前进,择那石多土少、无草之处一路纵高跳远,飞驰前进,隔山便是郎公庙贼巢,恐被贼党看破,不敢由山顶行走,所行都在崖腰险峻之处,难走已极。有时还要纵向对崖,觅路绕越,过了一段再纵回来,甚是费事。总算四人均有一身轻功,年轻好友,一路跳跳纵纵,欢欢喜喜,一晃便走进两里多路,谷径忽宽,下面现出平地,人也赶到老龙坡后危崖前面,形势与前后所闻相同,便赶了上去。到顶一看,对面还有一列危崖,两崖相对,高低也差不多,只当中凹下一条,形似山谷但又两头均无出路,成一弯曲的大石槽,长约半里多路。侧面地势较低,还有好几尺深的积水。去路水已干涸,尽头是一绝壑,左首崖下似有一条小径,崖上生着许多矮松,两面山崖只此一片草木,余皆童山。山形甚奇,对面崖势倾斜,比较好走得多,知道汤、龙二人必在尽头转角临壑崖顶之上。刚刚越过中间斜槽,待往上走,忽听有人笑语之声隐隐传来。
  姜飞还当汤八,正要赶上,万英侧耳一听,语音不对,连忙摇手止住。三人瞥见侧面危石突出,忙同掩往石后藏起。正在低声商计,说来人口音甚生,恐不是自己人,看清形迹来意再作计较,那两人业由尽头崖下走来,乃是一个年轻和尚和一个壮汉,手上俱都拿有兵器,正在说笑。先是壮汉说:“老寨主真爱多心,硬说两人怎会来了四马,内中必有原因。为防敌人由后山暗中掩来,命我二人来此探看。这条路又极难走,我们白跑一趟,哪有什么人影?”和尚笑说:“本来老头子是属曹操的,休说今夜大家讲好,约了人来一拼死活,讲的是明打明斗,人家用不着这样举动,天女崖这面虽是斜坡,庙后一带完全是片峭壁,离地好几十丈,多大本领的人也无法上下。就是有人来此,还没下去我们已先警觉,有什么用呢?真有本领的无须乎此,差一点的更不敢来。那戴面具的老头子说的明是真话,他偏疑心人家抄他后路,并还料是商家堡和他作对的渭南双侠,否则别人无此大胆。我师父再三对他说,人家年轻好胜,那大名望,又是领头对敌的主体,怎会和主人一面不见便来后山暗算,断无此理!他偏不信,有什法子?对面谷中野草甚深,路更难走,我看就在这里谈上些时,回去敷衍两句拉倒吧!”壮汉笑说:“我们既已来此,便照他所说走上一遍也好。老头子最是心细,被他问出也不好受,不如索性卖点力气,顺山顶绕出天女谷,由庙前绕回,讨他一点欢喜,也许一高兴还得一点好处,师兄你看如何?”和尚说:“路太远,老头子原随我们的便,并不一定是要由前面绕回,何苦多此一举?一个不巧,周身都是水泥,有什意思?”壮汉笑说:“你忘了来时的话么?这样虽远一点,既可抽空开开心,并向老头子讨好,兔他多疑。再说崖角那条路也真太险,方才我还提着气,不是你拉我一把,差一点没有失足掉了下去。回去形势更险。转不如由前面走,一举三得,稳当得多呢!”和尚不等说完,已满面笑容喜道:
  “你说得对!趁今日庙中事忙,不奉命谁也走不开,往寻浪妞,偷一次嘴,果然再好没有!还有好几里路,既然要去,越快越好,省得时候糟蹋。”说完领头先往对面山崖赶上。二贼一路说笑,走得甚忙,到了对面崖顶如飞急驰,连头也未回,转眼便走了下去,更不再见。
  四人恐被看出隔山泥土中脚印,仍守当地,等了一阵不见回转,料知二贼假公济私,背了师长同党往寻荡妇淫乐,业已走远。方想老狗男女果然心思细密,汤、龙二人就在尽头不远山洞之中。二贼似由崖角腰上绕到下面,过时听那壮汉惊呼,仿佛滑跌了一下,如何没有看出一点影迹?这两个小贼虽极粗心轻敌,脚底功夫如此好法,武功想也不差,庙中贼党定无弱者。互相谈论了几句正往外走,姜飞在前,忽然闻到酒味,仔细一看,原来那块突石高约五尺,上面平坦,中心有一尺许方圆的石穴,内里放着一小葫芦酒和一包烧鸡、三块豆腐干、一片未吃完的锅盔,想起杜德所说,心中一动,忙朝三人使一眼色,故意笑道:“这里除却贼党不会有什外人,看这吃残的酒食许是汤八叔所留。这少一点东西怎能吃饱?我们带有食物甚多,不如送他一些,同放在此,你看可好?”万芳会意,接口笑道:“我看存放酒食的不是汤八叔和我干娘,也决不会是贼党。这里深山荒谷,又无什风景好看,怎会有人来此?十九是位世外高人,因恨老狗男女万恶滔天,厉害党羽又多,想要暗助我们除此大害,见时还早,在此独酌,不知何事走开。随便留上一点太不恭敬,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爱吃什么。天刚过午,离动手还有许多时候,只是异人决不肯饮盗泉,既然在此多时,必已看出我们踪迹。这里遍地都是贼党,无处购买食物,恭恭敬敬专程送上,他老人家十九笑纳,就是料错,结交一位苦朋友也不相干。
  二弟你不会弄,讣我安排,索件放在上面。好在这里都是石地,秋深天凉,无什蛇虫蚂蚁之类,暂时不会糟掉,省得没有东西包,放在右穴里面,弄脏了不好吃。”说罢,便将粮袋要过,把里面的食物取出,挑好的每样放上一些。沈鸿见她就用包鸡的荷叶摊在石上,摆得十分整齐,乃母所备食物又极精洁,味美好看,笑赞:“二妹真个细心聪明。
  可惜这位异人没在此地,不然见上一面,领教再走多好!”万芳笑答:“大哥你不知道,世外高人都不肯露他本相,如其守在此地,反被讨厌。他老人家如其欢喜我们几个小孩子,到时自会相见,否则等也无用。何况我们急于要寻八叔、干娘,也许双方认得都不一定,等将人寻到间明之后再来拜望也是一样。”说时,万英业已发现石旁留有一双草鞋,那半只烧鸡还有刚撕过的痕迹,料知人未走远。也许听出贼党要来,特意避开,暂时也不说破,故意催走。四人随向那石作揖,同说:“此时离动手还早,山野之中饮食不便,专程奉敬,望乞老前辈笑纳。如蒙赐见,指教几句,后辈尤为感激!”说完方始起身,途中留意,并未发现别的形迹,先已商定,也无一人回顾。相隔尽头不远,晃眼走到,偷偷掩上崖顶,探头往前一看,好生欢喜。
  原来崖那面虽是一片峭壁,尽头一带却是怪石如林,并有几株树木,绝好藏伏之地。
  崖面又宽,从上望下一览无遗,下面的人却不易看出有人隐藏。所谓山洞尤为奇诡,外表只是高低不等的三四片平崖,看不出洞在哪里。仗着事前有人指点,才得寻到,乃是一个形如地穴的斜长深洞,洞口还有几株矮松遮没。人须蛇而入,洞径又小,入口极似一口深约丈许的枯井,到底方始转入洞径,前面两丈也颇狭小,稍高的人便直不起腰来,并有怪石犬牙相错,天光已被遮没,望去暗沉沉,仿佛到了尽头,不能再迸,必须由那两处怪石旁边侧身而过方可入内。前途地势高高下下,共有三条歧径,但都相通,左边一条最是宽大平整,仿佛时常有人打扫,石质又极坚细,闻不到一点土气。万英想将身边火筒取出应用,沈、姜二人低声劝说:“此洞必是老狗男女逃路秘径,先见二贼绕崖而过,好似未由这里走出,他连自己人都不使知道,今日更是做贼心虚,难免派了心腹徒党来此窥探,望见灯光定必寻来。非但不能用火,最好连说话也要小心一点。方才六师叔说,汤八叔隐藏洞口左近,又曾命马来接,此时人、马俱都不见影子,就算汤、龙二位师叔人在洞内,那马也无法下来。我们初来,不知底细,三位师叔先后所说和那来信都是来此途向,并未说出洞中形势,最好不要冒失深入,还是守在洞口上下。八叔见马总要寻来,省得黑暗之中蹈了危机,还要误事,大家以为如何?”万英兄妹均觉洞中黑暗闷气,四人全凭目力和聪明机警,互用兵器试探,摸索前进。洞口附近又无别的藏身之处,也未看明,闻言点头,重又退回。归途望见洞口阳光白影比较好看,忽然发现转角旁边有一裂缝,宽只尺许,但比洞口高出两三倍,为防万一内有蛇兽潜伏,先由万芳、姜飞各用镖、箭打了两次。听出内里甚深,除镖、箭落地之声而外别无动静,方始取出兵器向前舞动,试探着侧身走进。到了里面,又察探出那是一所深藏崖腹的大洞穴,似无出路,低喊了两声“八叔、干娘”,未听答应。万芳刚把火筒取出,隐闻马嘶之声由壁中传出,忙将火筒晃燃一看,原来当地虽是一所石洞,内中地势宽大,竟有十丈方圆,内有不少钟乳怪石参差林立,方才镖、箭多半打在石上,以为只有两丈方圆,其实要大得多。马嘶之声已止,断定汤、龙二人必在里面,另外还有道路不曾寻见,忙将沈鸿、万英喊进。又取一支火筒分头察看,并将先发镖、箭拾起。初意马嘶既能听到,定必有路可通,哪知寻遍全洞,均是一片高大整壁,休说道路,连个裂缝都没有,越想越怪。叩着洞壁喊了几声也无回音。先料汤八必来,又恐惊动敌人,不敢高呼,后在洞中等了个把时辰,估计夕阳业已西斜,天对不早,实在等得心焦。
  姜飞又想起来路崖腰所见之事,忽然心动,提议出洞探看,只要真是所料异人能够见到,必可问出汤、龙二人藏处,只不知二人既令自己速来,怎又不见?方才急于寻人,连郎公庙贼巢形势也未细看,只见庙在崖下,地势宽大,共有好几层殿字院落。两面还有大片树林,往来贼党甚多。山门前面便是一片广场,两边各搭有芦棚,还有两个大行灶和大茶炉,好似人家办喜寿事准备待客光景。匆匆看了一眼,也未留意。与其闷守洞中,不如去往外面窥探敌人虚实,并看异人是否回来。沈、万等三人同声赞好,便走了上来。钻出松林,探头往下一看,就这个把时辰工夫,形势已变了好些。前两层殿落仍是那么安静,来往的人多半庙中僧徒,贼党打扮的极少,就有两个往来也颇文气,各穿长衣,看去似往前面传话回来。最末一层却是热闹已极,大小五六处偏殿禅房俱都摆有酒宴,有的并在露天底下聚饮,说笑甚欢,十九都是短衣密扣的武装。为首敌人似在右角小院精室之内,正在发号施令神气。不时有人孤身出入,往来传话,奔走甚忙。再往山门前面一看,左边芦棚内也坐了不少人,旁边树林中有几十匹马,正在放青。主人另外备有马槽,做一字排开,列在道旁,相隔颇远,上下又高,看不真切,也看不出有人蒙面没有,先来的人是否坐在棚内。正想转往崖后寻那异人,忽见一贼飞驰而入,往小院中奔进,神情甚慌,跟着便见庙外来了八九骑人马,到了庙前并未下来,一直往里驰进。前殿和尚立有几个迎上前去,连人带马绕着殿旁角道花林小径直达后殿。这才看出来马共是九骑,内有一骑空马,共是九人,看去武功甚高,不知怎的伤了三个,内中一人并由同党扶抱怀中,同骑驰来,到后下马,怒吼了两声便晕死过去。为首群贼果早得信,纷纷赶出,仔细一看,老贼伍喜和黑芙蓉两狗男女果在其内。内有一个身材矮胖、肚皮甚大的凶僧指挥徒党将人抬进,旁边还有两个中年女贼正在咒骂发怒,均似为首恶贼。
  两次察看敌人,均似得意非常,外表也极镇静,直到这几个受伤的贼党赶来之后,方始显出有点惊慌形迹。可是老贼一出,全都安静,只为首男女诸贼互相议论,向众指挥,说了几句,群贼都是诺诺连声,无一多口,看去恭顺异常。老贼把手一挥,全都归座,照旧饮食,若无其事。几个未受伤的也由为首诸贼陪了进去,一切如常。跟着便有一矮贼和一前见女贼骑了来人两匹快马往外驰去,却不由山门走出,径往中殿旁偏院中驰进。四人见那偏院地方不大,房舍更少,院中还有几株大树,至多不过六七尺宽,两丈来长,不像有路光景。那两匹快马由右驰来,走得甚急,驰离院墙不过数尺,刚将中间几株大树走完,连人带马忽然往下一沉,就此失踪,不曾再见。正越看越希奇,老贼忽又同了另一女贼走出,仰头向上,交头接耳说了几句,又去对院转了一转,一同回去。
  四人见老贼刚有客来,忽同女贼走出,向崖上指点观望,女贼快回房时又两次回顾,似对崖上十分留意。姜飞首觉不妙,悄告万,沈三人,老贼此举必有用意,莫要暗命同党由地道山腹来此窥探。汤八叔喊我们快些赶来,人却不曾见面。此时无事,莫如往看那位老前辈是否回转;如不见人,索性同寻谷底隐居的女异人,怎么也能问出一点虚实。
  说完二次要走。刚一转身,遥望庙旁树林之中有人马影子隐现,定睛一看,正是前见男女二贼,业已驰出老远,才知所行小院之中也隐有一条出入秘径。因料方才山石上存放酒食的必是杜德所说花子打扮姓王的异人,有了这一大会人必回转,到后一看,先放食物原样未动,哪有一点人影?姜飞心细,一寻那双草鞋,踪迹不见,以为异人不肯吃他东西,人已来过,方才如不走开,或是分人来此探看,必能遇上,照此形势,多半惜过机会,好生失望。互一商谈,均悔方才不该在洞中枯坐了这多时候,以致失之交臂。万芳埋怨道:“八叔催我们快来,人又不肯见面,先听马嘶之声就在隔壁,偏寻不到门户,分明他和杜六叔一样,想要照应我们,但又不肯明说,见在洞中呆等,恐怕误事,想用马嘶引出。我们虽然真蠢,当时没有想到,八叔、干娘也真气人,既令我们来此拜见这位老前辈,便应明言,就怕人家知道不愿意,也不妨在他信上提上一句,莫非我们还会见人明说是他所教不成?你和沈大哥此去老河口和武当山卧眉峰,这位老前辈早晚还可见到。我们守在家中,在此三五年内师父人已离山,云游在外,休说传授武功,想见一面都难,好容易有如此前辈高人,听杜六叔说,这位老人家还不讨厌我们回个小人,好端端把机会错过,白在牢洞中闷守了这些时候,真冤枉极了!”
  姜飞知道对方不见必有别的原因,否则六师叔不会特意赶往万家指点。此时尚早,并未绝望,万芳这一埋怨,竟连杜、汤二人一齐说出,两次想要劝阻,均因万芳娇嗔满面,仿佛动了真气。连日相处,知她爱闹小性,恐有触怒,欲言又止。正想这位异人如在近处隐藏,被他听去,岂不要怪杜六叔多口?万芳见他望着自己,寻思不语,转口问道:“二弟,你看我说得对吗?”姜飞乘机答道:“六师叔虽有途遇异人之言,并未吩咐我们来此拜望,汤八叔更是一字未提。此是我们见这荒山幽谷之中竟会有人来此独酌,便不是六师叔所说那位异人,也决不是寻常人物。再想起这位老前辈的本领为人,由不得心生敬仰,急欲拜见,惟恐引见无人,冒昧失礼。又不知是否看得起我们,万一有事,留此不便,汤、龙二位师叔催得那样急法,所以通诚礼拜之后便往崖洞之中去寻八叔,头都未回。先见石旁有双草鞋尚新,此时不见,这位老前辈明已来过,我们没有在此恭候,如何便算不肯赐见?我想六叔走时曾说,谷尽头那位女老前辈性情古怪,她那地方终年无人上门,外人也进不去,我们还是在此恭候,八叔既令速来,总有原因,哪有就此不见之理?”万英笑说:“此言有理,便是阿云也真奇怪,如无事故,怎会连马都看不见?”
  沈鸿人最安稳,想见异人之心更切,表面却未露出,见姜、万三人互相谈论,心已不定,方说:“三位弟妹不必惊疑,六师叔如与这位老前辈不是深交,看出有点希望,决不会远道赶回指点。我们看他见了汤八叔来信高兴神气,明是必见无疑。虽说见了异人不要露出是他所教,我的看法却又不同。六师叔身为师长,怎会教人说假话?而我们当小辈的初次拜见便无真言,非但有失诚敬,于理也是不合。六师叔必想这位老前辈格外垂青,先不明说是他所教,作为我们自具眼力,看出他是人中之龙,好多得一点指教。
  其实见面明说也是一样。”说时,万芳耳目最灵,早已听出石后有点响动,立时接口笑道:“大哥说得最对,我和二弟方才洞中也曾谈起,不应对尊长欺骗,无奈六叔吩咐在先,我们胆小顾虑,惟恐其中有什妨碍,正在为难,今听大哥一说,我已明白过来。休说这位老前辈必肯赐见,连八叔也是有心避开,好使我们自己寻来。如我料得不差,此时天近黄昏,贼党似已到齐,这位老前辈不多一会便可拜见了!”话未说完,沈、万、姜三人也早听出山石底下有了动静,想要开口,均被万芳暗中摇手止住,还待往下说时,忽听山石下面有人接口道:“我醉欲眠,来此小休。你们几个娃儿都想见我,我也愿见你们,但还不到时候。我还想再睡片刻,把你们留的东西吃上一饱,自会寻去,这时却不要扰我。如见汤八,可对他说,好些心机俱都白用。他夫妻成婚之日我必前往扰他喜酒。今夜事完,我便要往太华访友,不必再寻我了。还有那匹马藏在东尽头崖腰山腹之中大是不妥,我已答应少时必见你们,如寻汤、龙二人不见,可将此马喊出引开,另外觅地藏伏,以防敌人寻来乱发暗器,就不被杀,这样好马受了伤害也太可惜,你们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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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平空飞下拿云手
 
  四人闻言大喜,忙同礼拜,连说“后辈遵命!”并问那人贵姓,已无回应,不敢多烦。走时暗中察看,那块山石约有丈许方圆,五六尺高,通体浑成,只石顶有一尺许小洞,人决不能由此出入,估计重量少说也有好几千斤,不知此人怎能随意移动?下面洞穴料不甚大,人卧其中,又将山石放倒回原,外面看不出一点痕迹,单这神力已是惊人,不由惊喜交集。因那人说完便不再开口,汤、龙二人不知藏在何处,只得先往东尽头崖腰一带寻去。快到转角,忽见那马踏着崖腰险径,四脚左高右低,一步一步轻悄悄走来,四人因那山形奇险,恐其失足,忙抢上前。那马刚现全身便纵了过来,姜飞抱着马头,笑问:“你主人汤八叔呢?”那马一声不响,衔着姜飞衣袖往右一拉,马头往上一扬,沈鸿会意,在旁笑间:“八叔在上面洞中,要我们寻去吗?你那藏处不好,快些另觅地方,免遭贼党毒手。”那马将头一点,二次昂首扬蹄示意,要四人回到崖上。四人刚一答应,马便往谷底驰下,越过对崖便不再见,脚步甚轻,到了对面崖顶重又回首作势,看四人已往上走,方始越崖而下。四人料是汤、龙二人必在崖顶相待,命马来唤。因那崖顶中心一带都是高高下下、一片连着一片的梯崖,势甚平坦,崖后这面虽是斜坡,崖口却高得多,宛如剑林森立,参差相连,形势奇险,路却不甚难走。虽有怪石阻路,缺口颇多,仰望不能见顶,稍微一纵便可越过。本是往上急赶,相隔崖口不远上面恰有两石,高低并立,当中一条裂缝可以藏身外望。沈鸿在前,想起方才崖下女贼,心中一动,忙即回手示意,令众戒备,悄悄掩藏,以防万一。后面三人也被提醒,互相打一手势,把人分开,准备看清外面形势,汤、龙二人是否在彼,再走上去。
  刚到缺口左近,忽然瞥见庙旁树林中又有好些人马隐现,立定一看,正是前去男女二贼由外赶回,当先急驰,后面还有十来匹马,马上人倒有一多半是妇女,归途并未走那先出去的庙旁秘径,先去二贼在前引路,作一弧形,一路蹿山跳涧,由林野中绕道庙前,急驰而来。马行绝快,登高遥望,鞭丝人影出没树林之中,鱼贯而行,和走马灯一般,连人带马俱都不弱。沈鸿正在悄告万英,说这伙女贼多半是那湖口六姊妹,旁边姜飞忽然摇手,不令出声。回头一看,万芳在前已当先纵出,姜飞紧随在后,二人兵刃暗器均已随手取下,料有警兆,一面各取兵器,探头在外一看,果是方才所见女贼,另外还同了两个贼党,刚由旁边走过。看神气是想由东首崖腰绕往后面,先未留意,不知何处走出那男女三贼,虽是轻脚轻手,一路东张西望,窥探前进,并未发现四人踪迹。沈鸿也颇机警,看出三贼是要绕往崖后,忙把万英一拉,二人恰好不约而同纵向外面崖顶。
  万英、姜飞早已纵出,掩向树后。经此一来,四人全都掩向男女三贼身后。依了沈鸿,最好听其自去,和捉迷藏一般,掩在身后,三贼见上面没有敌人,定必走去,这样可以少生枝节,免将老狗男女惊觉。万、姜三人一则少年喜事,又见老贼已在发令准备,庙前芦棚和广场上灯笼火把甚多,许多贼党正在点燃。新来贼党恰有六个女贼在内,料知动手在即,这男女三贼必是奉命窥探,并代防守,暂时不会回去,正好下手除害,意欲跟到崖后,冷不防纵上前去一试身手。沈鸿见三人连打手势,非跟去动手不可,想了想只得罢了。满拟贼党只得三人,必能应付,又知汤、龙二人地理极熟,早来此地藏伏,贼党动静不会不知,决无坐视。如其不应出手,那马不会示意令我四人来此,念头一转,便不再劝阻,随也跟了下去。
  那一带树木甚多,四个人又生得矮小,本易掩藏,不会被那三贼发现;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贼伍喜最是凶狡多疑,这三个虽是他的心腹徒党,派走之后,想起近日心惊肉跳,神智不宁,仍是忧疑,放心不下。跟着又命两个最得力的爱徒暗中跟来,准备崖上发现敌人立发警号,相机应付,否则暂时守在当地,听命行事。为防万一惨败,井还将庙中原积存的金银珠宝打了两包,背了同党由秘径偷偷运上,藏向出口洞中,稍有不妙便赶来会合,一同带了逃走。这两贼徒便是在商家堡打赌、往铁牢去盗铁双环、被李玉红点倒受伤丢人的两个,伤刚养好没有两天,人比老贼还要凶险狠毒。平日纵横江湖,无恶不作,杀人最多,人都叫他灯影子茹文和小无常李清,又叫河北双神偷,武功甚好,也最骄狂任性,贪淫好色。刚一上来,便看出前面四个少年男女掩在三贼身后,灯影子茹文本想发动信号,后来仔细一看,认出沈、姜二人在内,又见万芳生得那样美貌,动了私心,并想报复前仇。因是出道年浅,虽知三折钩连枪与判官笔的来历,另一对奇怪兵器却未见过,死星照命,以为老贼对他二人最是宠爱,见二贼重伤初愈,当夜又有不少好手出场,特意令其防守这条退路,看是关系重要。实则老贼多疑,外人决不知道底细,反正无事,时光又长,前面男女三贼虽是同门,均怕自己,女贼更有私情,意欲乘此机会跟到崖后,先将三个男的杀死报仇,将女的擒住,同往洞中,连那女贼互相对换,一人一个快活些时。色令智昏,也不想想这四个少年男女人生地不熟,怎会突然来此。前两男贼本还难免作梗,难得敌人掩在他的身后,毫未警觉,老贼法严,可以借此挟制。二贼互用手势打一招呼,便跟在四人后面。四小兄妹只顾掩在三贼身后,全神贯注前面,均未警觉身后有贼。二贼掩藏又巧,一个也未听出。后见崖腰并无道路,形势奇险,凭四人的轻功虽可过去,但恐行至中途,三贼稍一回顾,必被识破,恰巧上面缺口怪石可以藏伏,互打手势,略一商计,便不再跟踪,分别藏伏石后,窥探前面三贼动作,静心等候,准备三贼如不绕往崖后便由他去,只一过崖,便由上面冲下,分头夹攻,断他归路。后面二贼看出四人临时变计,以为想等三贼过崖埋伏暗算,非但没有喊破动手,反因万芳美貌,越看越爱。前面两贼党虽易挟制,到底背师行事,有了好处人人有份,恐其到时争夺染指,心生厌恨,妄想假手敌人将其杀伤,更可为所欲为,也忙藏向一旁,静等前面三贼或死或伤,冷不防先用暗器打倒两个,再纵出去,手到成功。
  他这里打着如意算盘,前行三贼已转往崖后。
  沈、姜等四人看出三贼曾往崖腰洞中去过,想起那马事前避开,越料汤、龙二人知道贼党要来先行遣走,心更拿稳,只顾注意下面,等三贼走过立时飞身纵落,拦住逃路再下杀手,竟无一人顾到侧面。沈鸿虽向后面洞口一带回望了两次,也未留神旁边山石后伏有两个凶人。这时四人处境危险已极,如非二贼徒起了私心,自寻死路,只一出手,四人必有两个难免伤亡,踪迹也必泄漏,汤、龙二人更是白等一天,徒劳无功,甚而连仇敌的面都未见到便被溜走都在意中。前面三贼均是老贼心腹徒党,女贼赛仙桃苏五珍最是淫荡,以前原与老贼有好,最为得宠,后因恃宠骄狂,人又淫滥,虽然失宠已久,也算是一心腹。女贼本嫌乃师老丑,恰巧同来两贼年纪都轻,不知老贼不放心她,另派二贼党跟在后面。到了崖上,见无人迹,正在打情骂俏,一路说笑,缓步前行,被茹、李二贼看在眼里,想起旧情,妒火中烧,当时赌气,索性不管。初意四人必发暗器,暗放冷箭,只等前面三同党或死或伤,立乘敌人高兴头上,出其不意将手中连珠暗器打将出去。哪知四人倒有三个为了新学会的兵器想要一试身手,虽有镖、箭在身,并未取用。
  见下面三贼业已走到中间一段,下去便可拦住,万英把手一挥,便轻俏悄越崖而过,飞驰下去,脚底又轻又快,动作如飞,直到崖腰平坡之上,前面三贼还未警觉。
  茹、李二贼想不到敌人小小年纪,敢于明斗,这样打法再想出手相隔已远。同时看出敌人年纪不大,都有一身极好武功,这才想起老淫贼燕双飞的独门兵器何等厉害,敌人如无来历怎会得到手内?看那身法动作已非寻常,还有这条秘径如何知道,来此埋伏?
  最奇是前面三人本是来此搜索敌人,反被掩在身后,可见全是劲敌,同党如被打伤,自己只剩二人,暗算再不成功,一个不巧仇报不成,反被逃走,岂不冤枉!念头一转,先想发动信号,偏又私心大重,恐来人多,不能任性而为。瞥见双方相隔只二三丈,敌人已快出手,只管急怒交加,贪功心盛,自恃身法轻快,仍未出声警告,只轻轻纵出,朝四人身后急驰下去,准备相机行事,敌人如未警觉,仍用前法将其打倒两个再说!好在双方相隔尚远,就是敌人动手也来得及。百忙中瞥见三贼似要顺坡而下,走往对崖,身后不远一块大山石似要滚落神气,动了一动,再看还是原样,并未摇晃,当是眼花,也未在意。就这转眼之间,四人迫离三贼渐近,沈、万等三人本想跟远一点下手,姜飞也和身后茹、李二贼一样,瞥见前放食物的山石晃了一晃,猛一动念,越发心喜,追上万芳,刚低呼“这里杀贼最好”,前面三贼原非弱者,只为平日相互挑逗,彼此有心,难得有此机会,又见照着老贼所说四处察看,毫无可疑形迹,不由把事看轻,只顾调情说笑,卖弄风情,分了心神,别的全未在意,暂时忽略过去;人却机警,动作也快,姜飞语声虽低,刚一出口立被警觉,回顾见是四个少年男女,内有一个还是幼童,虽都年轻,手中兵器却有两件是老淫贼燕双飞所有,想起近日所闻,本来还有一点戒心,忽见茹、李二贼掩在敌人身后,心胆立壮。内两男贼一持钢刀,一持月斧,怒吼一声当先纵上。
  四人最怕便是贼党呼喝,姜飞在前,见持斧贼厉声怒吼,震得山谷均起回应,不由有气,暗付此贼身高力大,山嚷鬼叫,不将他除去,难免将老狗男女引来。心念才动,那贼已迎头一斧砍到。姜飞右手宝剑,左手如意锁心轮,假装招架,往上一挡。那贼早知此是商家堡骑马逃走的幼童,颇有本领,并未轻视,方觉这小狗怎会换了兵刃,一见剑轮并用往上招架,正合心意,自恃斧沉力猛,这一斧下去,便不将人斫成两爿,敌人兵器也必打飞。单臂用力,大喝一声,往下斫去。哪知姜飞灵巧异常,所用乃是虚势,中藏好些变化,正要敌人这等打法,左手轮刚一沾上敌人兵器,假装气力不济,口中笑骂:“狗贼你叫什么,拿命来吧!”话未说完,随同敌人斧头下沉之势,身子往旁一闪。
  那贼觉着手底一松,铮的一声微响,敌人兵器业已撤回,人也闪向一旁,还当敌人力弱胆小,想要逃避,二次怒吼,待要横斧斫去,无奈上来用力太猛,敌人得过高明传授,手法绝快,早就双方兵刃接触之势将劲卸去。那贼微一疏神,稍微慢得一慢,等将斧柄横转,姜飞已急如闪电,抢到反手一面,就势用轮将斧头锁住,跟手一剑当胸刺去。那贼不料敌人忽然改退为进,一见兵器被人锁住,顺势一带,急切间有力难使,心方一慌,连念头都不容转,竞被姜飞一剑当胸刺过,如意轮再反手一推,又将那贼左膀打断,当时怒吼倒地,死于非命。
  万芳本朝女贼纵去,另一贼已持刀纵到,因见敌人年轻美貌,妄想威吓生擒,正在喝骂,还未动手。万芳瞥见姜飞杀贼那样容易,越发心急,骂声:“狗贼纳命!”不容那贼开口,手中三折钩连枪已当胸点倒。那贼原认得这件兵器,心方一惊,敌人枪已刺到,长蛇吐信,来势又猛又急,知道厉害,暗忖燕师叔刚死不久,这件兵器敌人到手还不到两月,先听说落在两个幼童手中,如何此女也会使用?心中奇怪,连忙用刀去架。
  万芳看出那贼刀打枪尖,是个行家,心想二弟学了我的兵器手到成功,休说我不能取胜,便打得时久也是丢人,一面撤回枪尖,暗中打好主意。那贼见她把那三折钩连枪使得笔也似直,情知厉害,又见同党伤亡,茹、李二贼虽已掩到敌人身后,还未出手,知其人最阴毒,必是想要争功,用自己人的性命考验敌人深浅,还在旁观,不由又急又怒,边打边喊:“二位师弟休看小狗男女年轻,兵器奇怪,他们初来,怎知底细?也许还有强敌在后,还不先发信号上前动手,等待何时?”
  茹、李二贼闻言立被提醒,料知四人年纪这轻,怎会深入重地,多半必有师长同来;又见刚一照面便被姜飞杀了一个,万芳三折钩连枪又极厉害,女贼已被另一少年拦住动起手来,所用也是钧连枪,还有一个拿着同样奇怪兵器还未动手,看那神气决非易与,越想越觉可虑。正准备先发冷箭助战,再用信号报警,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双方动手一两个照面的当儿,姜飞首先听出左近伏有敌人,回头一看,瞥见身后掩来两个矮贼。
  正要纵过,小无常李清已将十二枝飞簧弩连珠发出,本意想打万英、沈鸿,瞥见敌人纷纷回顾,姜飞迎面纵到,就势把手一偏,朝前打去,哪知上了大当。敌人如意锁心轮专破各种暗器,姜飞更是身法轻灵,手疾眼快,早看出二贼手有暗器,有了准备,一见点点寒星迎面飞来,低喝:“万兄留意!”左手一扬,只听丁丁连声,全都打落击退回去。
  李清骤出意外,没想到敌人兵器这样厉害,那弩箭反击之势比所发更猛,差一点没被打中。同时灯影子茹文的连珠梭镖也发了出去,吃万英用如意轮一挡,照样回敬过来,也是几受重伤,内中一镖并将裤腿打穿一洞。那和万芳动手的一个因见敌人枪到,仍用前法横刀去挡枪尖,被万芳看出破绽,枪尖微微一撤,避开敌人的刀,紧跟着反腕一拧,二次把枪尖往前一送,怪蟒翻身,长蛇入洞,分心就刺。那贼见势不佳,用刀朝下一拨,势己无及,被万芳人随枪尖一齐纵过,左手判官笔照准刀背用力一点。那贼本就手忙脚乱,哪经得起两下夹攻,竟被刺中前胸,刀再往下一砍,当时划破好几寸长一条血口,腹破肠流,倒地身死。剩下一个女贼也被沈鸿用钩连枪敌住,勉强打了一个平手。二贼才知厉害,大惊情急,一面用刀迎敌,一面取出信号旗花,待往山石上掷去。
  万氏兄妹比较内行,一见敌人取出一枝尺许长的铁箭,忙喝:“狗贼要发信号,大家留意!”一面施展全力将茹文逼住,不令掷出,一面招呼沈、姜二人快些杀贼,免泄机密。姜飞毕竟初经大敌,一不留神竟被李清纵出圈外,随手朝地上一掷,铮的一声,那枝火箭信号立时发出丝丝之声向空飞起。四人方觉不妙,忽听有人骂道:“贼羔子,打不过人家想闹鬼么?”说时迟,那时快,那老贼伍喜精心特制的旗花信号刚发出一些火星,丝的一声待要朝空飞起,离地才只两丈来高,还未飞过崖顶,微闻丁的一声,竟似被什东西打落,往对崖斜飞过去,插向泥里,丝丝乱响,火花一闪便自消灭。二贼见状越发心惊。李清腰间共带四枝信号,见状大惊,忙又抽空连发两次,也是如此,未了一枝还未出手便被人打断,发起火来差一点没有烧伤。惊慌情急中往那暗器来路偷眼一看,方才所见要倒未倒的山石上面不知何时坐上一个貌相清秀、五短身材的中年穷汉,一手拿着一个酒葫芦,一手拿着一只鸡腿,正在指点笑骂。所发暗器不知何物,也未看出,撞在箭上声音不大,不是打断便被打飞。这等又快又准的手法听都不曾听过,料是敌人师长,这一惊真非小可。再看灯影子茹文已被万氏兄妹逼得手忙脚乱,眼看不死必伤,一时情急,逃又逃不回去,只得厉声大喝,连打呼哨,想要报警求援,无奈隔着一片山崖,上下又高又远,喊破喉咙也未必能够听见。自从穷汉一出,敌人越杀越勇,那兵器更是奇怪,稍微疏忽,被它锁住便无幸理。正急得乱吹乱喊,茹文也被提醒,跟着狂呼起来。
  万芳见那贼喊声颇高,惟恐引来敌人,泄漏机密,方在喝骂:“狗贼如不鬼叫,还可容你多活些时!”忽听石上穷汉接口道:“你不愿他狗叫么?这个容易!”话未说完,茹文正在大声狂呼,猛觉迎面飞来一物,直射口中,打得舌头生疼,满口流血,上颚也被打碎,惊悸忘魂中觉着有点鲜味,慌不迭吐向地上,偷眼一眼,乃是寸许来长一根碎骨,上面还有未啃完的鸡肉,知是穷汉所为,又急又怒,但知此人更加厉害,不敢激怒。
  正在进退两难,周身急汗四流,忽又听山石上穷汉笑道:“滋味好吗?你只不要鬼叫,还可给你一个便宜。我向来欢喜一对一,但是双方动手胜者为高。你师徒平日手狠心黑,照例不容敌人活命,今日遇见对头,当然也是死活存亡之局。他两兄妹随便由你挑上一个,你只将他打死,便算你的运气,任凭逃走,决无一个管账。就此想溜却是自寻苦恼,万无此望。你意如何?”茹文死在临头,色心依然未退,觉着万芳美貌可爱,便死也死在她的手里,何况少女力弱,未必持久,闻言立答:“这样也好,请教这小狗下去,我和这小姑娘做一对如何?”万氏兄妹闻言大怒,正待加急进攻,忽听穷汉笑道:“你两兄妹不要发急,不是因为你们两打一,方才也不会拦你,由他狂吠,好歹叫他死个心服口服。万英退下,由你妹子一人对敌便了!”如论万氏兄妹本领,茹贼早已没命,只为穷汉暗打手势,不令下那杀手,才打了这些时,闻言万英只得退下,口中怒喝:“芳妹,此贼可恶,不可容他好死!”穷汉接口笑说:“你只管放心,他跑不了!现在一打一,随便用什法子杀贼都可以了!”
  万芳早恨不能一枪将贼刺个透心凉,立将手法一紧,杀上前去。茹文看出敌人枪法神妙,寒光闪闪,宛如龙飞电舞,又猛又急,情知打个平手已是万幸,如何能够得胜?
  同时瞥见汤八和一蒙面女子不知何时走来,也在一旁观战,李清似还受伤,急得无法,重又运足气力,想要狂呼求援,刚一开口,眼前白光一亮,总算闪避得快,没有打中面门,右颊却被扫中了一点,其痛如割,觉着脸上湿淋淋的,酒气喷鼻,一面还要忙着应敌,也不愿细看,心正奇怪,是何暗器如此厉害?并还带有酒味水点,不知有毒没有?
  忽听穷汉笑道:“不许狗叫,你偏狗叫,如非我恐这四个小人多事,不到时候先去前面闯祸,又想看看他们内家根基,单这一口酒就要你的狗命了,你当我这口酒避得开的吗?
  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茹文连气带急,空自怒火攻心,无计可施,再要狂呼求救恐吃苦头,脱口怒喝:“朋友!你是哪里来的,叫什名字?”话未说完,穷汉笑骂:“凭你这样畜类一般的狗贼也配称我朋友!万姑娘,你代我给他吃点苦头,我说哪里便打哪里,包你不会脱空。”说罢,便前挑后刺,上打下钩,时左时右,在旁招呼、指点起来。万芳也真机灵,穷汉说到哪里,枪便跟到哪里,果然不轻不重,恰到好处,一枪也未落空,多少都使敌人挂着一点。这老少二人只顾得心应手,话完枪到,茹贼却吃了苦头,明明听出敌人话说在先,不知怎的竟会避他不开;再不便是力气用反,或是脱空,招架都难。
  不消片刻打得遍体都是鳞伤,断定万无生路,不禁心寒气馁,哀声求告起来。万芳固早明白异人借着对敌指点钩连枪的妙用。下余三人也全看出。万芳一听敌人哀告,笑骂:
  “无耻狗贼,想活不难,只再打上半个时辰,你能以全力支持,我便饶你狗命!”茹贼闻言,不知万芳业已悟出枪法妙用,知道杀贼容易,但想借此机会多学一点解数,以为有了一线生机,只得咬牙忍痛拼斗下去。
  那旁贼徒李清刚呼喊得几声,因见同党危急,女贼赛仙桃苏五珍又因敌人厉害,同党伤亡,惊慌大甚,微一疏神,被沈鸿一判官笔点中左胁,跟手一枪打死在地。敌人又是越杀越勇,惟恐沈鸿追来夹攻更难脱身,口中狂呼喝骂,冷不防卖一破绽,纵身想逃。
  刚一转身纵起,猛觉急风扑面,眼前人影一晃,随听骂道:“不要脸的小贼:王老先生不许你们狗叫,偏要狗叫,讨打不成!”声才入耳,脸上早中了一掌,姜飞随后赶到,照准肩头就是一剑。李清认得汤八,又知姜飞厉害,以为必死,刚怒吼得一声,猛觉面前人影一晃,被人推了一下,往旁倒窜出去,同时左边颊上又中了一反嘴巴,连牙都几乎打落,疼痛非常,那一剑却被躲过。随听汤八喝道:“姜飞且慢动手,此贼是吃了我的亏,这个不算!要打,你们重新再来。老贼那日将我围困,便这两个小贼当先叫阵,甚是凶狂。我不值亲自下手杀他,也叫两个小娃儿取他狗命,只不狗叫想逃我便不动。
  王老先生的话说得对,你们单打独斗。你这小贼如将我师侄姜飞杀死,也可放你逃走!
  就此想逃,无非多吃苦头,毫无用处。”李清这才听出敌人用意,明知万难取胜,此外更无生机,只得施展全力向前拼斗。姜飞本非敌人对手,一则年轻胆大,日前恰将如意锁心轮学会,兵器上先占了便宜;又见三位异人大侠同时出现,越发心雄气壮,手中兵刃上下翻飞。李清样样吃亏。第一兵器先敌不过,本就心慌胆怯,又连中汤八两掌,顺口流血,伤处又痛,越发手忙脚乱。上来还想施展杀着拼命,无奈敌人心灵手快,一面动手,一面暗中抽空偷觑万芳新学会的手法,福至心灵,悟出好些变化,越杀越勇。
  李清几次扑空,白用气力,又见茹文被那少女打得周身是伤,气喘汗流,敌人不是有心给他苦吃,随时均可致他死命,看去狼狈已极,喊又不敢喊,心胆一寒,也忍不住哀声求告起来。姜飞占足上风,看出敌人破绽甚多,一剑便可刺死,因知万芳好胜,想让她先得胜,再下杀手。又听异人口气似在惜故指点枪法,反正二贼决逃不走,便将兵器稍慢,不时偷看上两眼。李、茹二贼何等好狡,早就明白这几个敌人的用意,偏又惜命贪生,见敌人手法不乱而慢,料是平日作恶太多,对头有心戏弄,结果仍难免死,哪里还敢进攻,一面用心招架,并不回攻,口中哀求不已。姜、万二人见二贼“祖宗爷爷”
  乱喊,方才凶威早已化为乌有,正在互相招呼笑骂,说:“老狗男女师徒平日杀人如草,何等淫凶,不料一个约了人来,还未动手,先打逃走主意,这两个小贼初动手时那样凶狂,一旦势败便是这样丢人现世,真个难师难弟。”正骂得有兴头上,龙灵玉忽然接口笑道:“芳儿、姜贤侄不要打了。时已不早,枪法也被你们学会,看他哀求可怜,早点送这两贼归西,我们还有事呢!”二人刚应得一个“好”字,忽然一阵风过,隐闻隔山呐喊之声远远传来,二贼也在哀声急呼:“我们自知作恶太多,悔恨无及,只求诸位老少英雄、前辈高人饶我们一条狗命!”话未说完,万芳听出前山郎公庙敌我双方似已动手,枪法业已学会,又听龙灵玉这等说法,如何还肯恋战,接口娇叱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口中说话,手中钩连枪往前一抖,凤凰三点头照准敌人上三路刺到。茹贼遍体都是枪伤,疼痛难止,手法早乱,本是勉强挣扎,一见敌人枪法忽紧,知无幸免,情急心横,顿生恶念,厉声大喝:“贱婢休狂,快和我到阴司成亲去!”话才出口,手中钢刀已用力迎面飞出,照准万芳打去。本意想和敌人同归于尽,百忙中似听穷汉喊了一声“绞”字,也未听清,同时铮铮连响,夕阳影里瞥见寒光如电,连闪两闪,知道不妙,刚怒吼得半声,人已连受重伤,将头削去半个,倒地身死。
  原来万芳自一动手,始终以全神听异人招呼,手随声变,从未脱空,机警灵巧到了极点,一枪刚刺出去,耳听一个“绞”字,连枪都未撤,就势大转麻花,把手中钩连枪一拧,往外一抖,那刀迎面飞来,恰被绞住,再顺势一抖,往前一送,连枪带刀全数打中敌人身上,用力又猛。茹贼先被那刀反击回来,将头削去半边,本已非死不可,再吃枪尖穿腹而过,如何还能活命?那旁姜飞瞥见茹贼已死,一紧手中剑,加急进攻。李贼见只剩他一个,越发胆寒,但是胆子更小,始终没有忘了逃走,口中苦苦哀求,人却避开汤、龙二人一面,往对崖退去。一见剑到,知是虚势,只要一挡,敌人锁心轮定必打到,方才曾有两次几乎上当,将刀锁住,知道危机一发,忽生急智,想用险招,冷不防抽空逃走,假意用刀一架,不等刀剑相触,冷不防鱼跃龙门,翻身纵起,施展轻功,箭一般往对面崖坡上蹿去。耳听身后四小弟兄同声喝骂,又听汤八大喝:“不必追赶!”
  哪里还敢回头再看。人已逃到半山,相隔敌人渐远,后面并未追来,心中奇怪。正在拼命往上狂蹿,忽听头上呼的一声急风,快落山的斜阳光中一片黑云包当头罩下,心方一寒,猛觉背心奇痛,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知被敌人擒住,不敢强挣,刚急喊得一声:
  “爷爷饶命!”耳听身后那人笑道:“叫你不要逃,偏不肯信,要我老人家费事,这是何苦来呢?”李贼听出穷汉口音,身被抓紧,奇痛彻骨,不由亡魂皆冒,正待哀求饶命,猛觉背上一松,人已凌空飞起,甩向地上,跌昏过去。
  四小弟兄见贼一逃,本要追去,忽听汤八笑说“且慢”,只得停住。后见那贼快要逃远,业已上了对面山坡,姜飞正恐滑脱,穷汉忽由石上立起,笑说:“汤八弟非要逼我出手吗?”声随人起,飞纵过去。众人见他两臂张开,头下脚上,看去活似一只大老鹰盘空下击,只一抓便将那贼抓住,说完前言,把手一甩,人便手舞足蹈横飞过来。姜飞忙即赶上,一剑杀死。沈、万三人在后,微闻龙灵玉低声笑语:“你们还不快迫于老先生,他恐要走呢!”三人立被提醒,忙同追去。穷汉早回顾笑道:“你们莫忙,我大华归来自会分头寻找你们,快到天女崖上观战埋伏,等候擒那老贼吧!老狗男女逃时不止二人,乘此无事,将方才所说枪法练习一遍,省得时久遗忘,不比去往前面摇旗呐喊强得多吗?”说罢转身走去。汤八原意对方颇喜四小兄妹,多半人要回来,看出要走,忙和灵玉追上问道,“我二人多蒙老前辈随时暗助,屡次转危为安,感恩不尽,可能稍留片刻,容我二人拜见一谈吗?”穷汉转身笑道:“我实有事,日后扰你喜酒再谈如何?”说时,人已到了隔山崖上。
  汤、龙二人不便再追,只得连四小兄妹一齐喊任。见面一谈,四人才知那是一位隐迹风尘的前辈老侠,名叫王鹿子,还有一位师兄叶神翁本领更高。二人均有多年不听人提起,江湖上传说早就不在人间,今日才听人说此老本在华山隐居,近十年来因见官贪吏酷,天下荒荒,人心大乱,重又移居武当。常时往来南北各地除暴安良,救济苦人。
  因有数十年不曾出世,这次出来踪迹更加隐秘,便有人遇见,因其装束年貌已变,所用长剑和一根方铁杖又未带在身旁,谁也想他不到,连汤八事前也未料到近年暗中助他救人除害的会是此老。汤八随又谈起此人乃天台山正宗前辈长老,武功剑术之高异乎寻常。
  方才在旁借着对敌指点枪法,其中妙用甚多,务要当时勤习,以免遗忘。四小兄妹闻言大喜,汤、龙二人也是得有高人指教,得知王鹿子喜爱四小聪明,料其必来,特命爱马往接,人却避开,藏处就在崖腰小洞之中,并非老贼所走山腹秘径。老少六人说完前事,万氏兄妹想往崖上去看热闹,汤八笑说:“此时也许刚刚动手,有好些人均未出场,双方胜败还看不出,相隔又远,有什好看?还是用完了功,把方才所学枪法温习两遍,再去崖顶寻找二人的好!我料老贼如逃必在三更左右,今日我非亲手杀贼不可!你们只要细心,帮我包围,多杀他几个同党便了。”万芳笑问:“万一老狗男女不由这里逃走,如何是好?”灵玉笑答:“芳儿真个喜事,我们如不拿稳,怎会在此呆等?包你有事可做,不会落空,放心好了。”说完,汤、龙二人便往尽头崖腰走去。天已日落黄昏,隔山喊杀之声已不再听到。
  汤、龙二人走时,原有情势如变,必来送信,同往杀贼之言,便在当地互练枪法,果然添出许多巧妙变化。四人练完全部喜欢。因已记熟,急于前往观战,便往崖顶走去,各寻树石藏伏,向下偷看。姜飞、万芳情爱日厚,无形中聚在一起,均觉老狗男女如由崖顶秘径逃走,汤、龙二人怎会埋伏在崖腰小洞之内?稍微疏忽,被他溜走,错过机会,岂不可惜?正谈论间,忽见下面偏院中老贼伍喜同了女贼墨芙蓉,还有六个女贼、十来个男贼,一同走出,向后面众贼党招呼了几句,便同往山门外走去,神态甚是从容,看不出丝毫逃意。
  四人初上来时,前面广场上已有好几对人分头动手,主棚内还有好些贼党,以为双方人都到齐,及至老贼率众走出,才知为首诸贼尚未出场,不知怎会打了起来,黄昏前所闻喊杀之声为了何事。因相隔远,看不真切,又见庙中群贼差不多走空,只有几个做粗事的香火和小和尚在各处院落中打扫走动。地方既大,树木又多,如由庙中掩出,决不会被人看破。万芳看了一阵,觉着气闷,首先提议由崖腰设法下去。姜飞比较谨细,想要劝阻,又恐万芳不高兴,便说:“八叔、二姑现在崖腰洞内,我们就便与他说好再去,以防万一老贼所带同党人多,不够分配。”万芳知他用意,娇嗔道:“你不要怕,八叔、干娘如无把握,不会守了一天,也不会靠我们四个小人相助。本来我是和他说明再去,只我哥哥比你还要仔细,仿佛我一离他便要吃人的亏神气,怎么和他说也无用,真个气死人。你先不要对他们说,就说与汤八叔送吃的去好了。”姜飞只得应诺,仍由万芳掩往沈鸿身旁,推说:“方才只顾练武,忘将干粮分与八叔他们,二位哥哥等在这里,我和二弟送吃的去,也许和八叔他们一起,你们不要管我!”沈、万二人见那崖大高,此外无路,均未想到别的,随口笑诺。万芳便和姜飞分了一半食物,由尽头崖角悄悄走下一看,地势奇险,光景黑暗,甚是难走。
  正在上下察看,忽听身旁笑道:“你两个掩来此地,又想淘气么?”二人回顾,正是灵玉,万芳已被拉住。见那地方乃是一个三尺方圆的石窟,由灵玉拉着接将下去一看,内里形势弯曲崎岖,上下却高,一面是一丈许方圆的石洞,偏在二人脚底乃是方才藏马之处。洞外有一狭长石径,向上一头通往崖后,另一面可到郎公庙后殿偏院旁边树林之中。尽头崖口离地不过丈许,旁边便是绝壑,形势奇险,休说常人,武功稍差一点决难上下。二人心已欢喜,再绕往前面一看汤、龙二人伏处也是一个小洞,宽约三尺,高只两尺,外面崖上生着一些藤草,人伏洞口正对前面广场,离地不过三四丈,庙中贼党的语声均可听出。后听灵玉一说,才知那洞可与老贼逃走的山腹秘径相通,入口极小,人须蛇行出入,故此方才先后五贼还未走上崖顶己先警觉,万芳送上食物,便拉着灵玉的手,笑呼“干娘”,说了来意,灵玉笑道:“我早知你们几个小人没有耐心,好在用你不着,去只管去,但须照我阶说,由东首斜坡下去,纵到地上,乘此无人之际先由竹林穿过,后面还有庙墙,多半有人看守,但不会多,凭你二人足能应付,不遇更好。如其撞上,此时场上打得正急,决想不到庙中会有敌人冲出,可冷不防将其打倒。越墙而进,越隐秘越好,人在庙中决不可以多事。到了前面,见着你娘和劳大伯他们就随你了。绕往芦棚,路上如遇贼党拦阻,可由姜飞上前答话,只要说是来此赴约,便可放你过去。
  不是万不得已,不见你娘不可动手!”万芳闻言大喜,连声应诺,忙和姜飞顺着崖旁小径往下走去。
  两小姊弟这两日内形迹越发亲密。岸势奇险,人虽有一身好轻功,走起来也须留意。
  天已昏黑,一面又是绝壑千寻,遇到危险之处彼此关心,都恐对方失足滑倒,由不得互相伸出手来相挽同下。姜飞对于万芳虽是满心爱好,到底年幼天真,老成面嫩,惟恐失礼,被主人轻视,始终不敢亲近,无奈万芳比他还要天真,人又大方,这时一心对敌,只恐倾跌滑坠,谁也没有想到男女之嫌。快要纵落,姜飞忽然觉着万芳的手细腻凉滑,柔若无骨,不舍松开,低声笑说:“这里离地还有两三丈,下面背阴,莫要滑倒,还是一同纵下去吧!”万芳把手夺回,笑道:“你真糊涂,凭我二人的轻功,再高一点也纵得下。这不比上面没有道路,我拉着你如何跳法?”姜飞自觉所说无理,正恐误会,万芳竟如未觉,悄说:“你的下面仍有敌人,我们还是小心些好。方才在上面我已看过,只有左边靠近竹林那片地方比较平整,地上又没石头,我领头先跳,你跟着来吧!”说完当先往下跳去。姜飞对于万芳情爱已深,自己却不觉得,平日奉命惟谨,惟恐触怒,闻言才放了心,忙即跟踪在下纵去。刚到地上,便见侧面小院中驰出五人,各带兵器,掩掩藏藏,背着灯月,贴着墙跟树荫,分两路绕着庙墙里圈往前驰去。同时发现当中一面也有贼党埋伏走动,踪迹甚是隐秘,才知贼党庙中均有防备,人还不少。方才在崖上竟未看出,且喜机缘凑巧,纵落之处崖高势险,地又隐僻,贼党不曾留意,未露破绽,忙先纵入竹林之中。
  先打算等贼走远穿林而过。姜飞因见这面只得两贼,正在交头接耳,边说边走,意欲就便探听贼党虚实。万芳也是年轻喜事,隔着竹林跟踪掩去。正嫌二贼相隔两丈听不出来,外面又有刚升起来的月光,二贼武功不弱,恐被看破,走到转弯角上想乘机纵出,好了就罢,如被看破,便乘无人之际将其杀死。正各打手势,低声密计,前面乃是十来株大材,二贼走到树下忽然立定,说了几句要往回走。二人方幸不曾纵出,否则这一回身难免撞上,看出二贼要走回路,离开前面庙墙已不甚远,杀他恐非容易,又不愿再走回路,龙灵玉又有不可多事之言,想等二贼回身再由竹林走出,绕往前面。微闻咦了一声,内中一贼忽和木偶一般立在地上,不言不动,一脚已快起步,只脚尖沾地;另一贼似知有异,刚问得半句,不知怎的也和同党一样失去知觉。二人看出两贼党好似被人点了穴道。自己一路走来,全神都贯注在贼党身上,除二贼外四面并无人影。二贼都是侧对自己这面,虽有十几株大树,树身离人最近的也有八九尺,就有高人埋伏,暗中下手将其点倒,也无不见影迹之理!转角一带相隔较近,新起来的月光斜射林中,看得甚真。
  二人越看越奇怪,不敢冒失,分头绕往两侧仔细察看,那几株树后均无人影。刚刚会合商计,打算先用石子朝二贼打去,试他一试,忽听身后有人低语道:“你两个娃儿,既想探询虚实,还不过去将这两贼拖来,呆在这里作什?”二人闻声回顾,见有人影一闪,料是自己这面前辈高人,不敢高呼,想要迫去,又听那人低喝道:“不许寻我!快将二贼拖来,朝瘦贼第五根脊骨下面软筋一扭,便会说话,还不会逃;再如迟延,被前面防守的贼看出就无用了。”二人听出那人隐在身后一丛竹竿后面,相隔较远,姜飞稍微凑近,低问老前辈贵姓,没有回音,只得掩往对面树下,将二贼半拖半提到了竹林深处。
  万芳因觉那人身法快得特别,口作湘音,心疑师父侠尼花明之友,故意把贼提往方才发话之处,四面一看,哪有人影,便照所说,将内中瘦贼软筋扭开。二贼被点倒时不曾见人,也未听到语声,正在急怒交加,心中惊疑,一见敌人是两个未成年的男女,觉着把人丢尽,越发激怒,刚怒喝得一个“小”字,姜飞早已防到,抓了一把烂泥先往嘴里塞进。那贼情急,用力一挣,竟无用处,才知敌人厉害,只能开口,人并不能行动,满嘴污泥,土腥难闻,先吃酒肉又多,忍不住呕了出来。万芳嫌他污秽,又叫姜飞拖往一旁。姜飞一手拿着泥团,将瘦贼拖到旁边,手中如意锁心轮一晃,还未开口,那贼怒火头上,先未看出二人兵器,一见便改口惊呼道:“你是侠尼花大师的门下吗?我不和你强了!”姜飞听他语声不高,低喝:“我有话问,稍微大声我便杀你!我师父席泗先生,侠尼花大师是我姊姊的师父,想必知她厉害,快说实话,庙中还有多少贼党,你是老贼伍喜什人,贼党今夜作何打算、方才老贼未出,前面怎会动手?”瘦贼忙答:“小英雄不必如此,他名花面野猪唐冲,我名神刀手许文生,和伍喜多年旧交,业已洗手三年,因在途中遇到湖口六姊妹,得知他与商氏弟兄结仇,约在这里比武,情不可却,一同来此。到后方知敌人方面还有渭南双侠在内。并还听说关中女侠李玉红也在敌人一面。
  跟着又听铁蜈蚣劳康突然寻来,坐在庙前芦棚之内,虽然戴有面具,未现真相,我因昔年和他颇有渊源,年轻时见过多次,他那几样面具和那假装驼背、时高时低的身材我也晓得,心虽后悔,不该冒失来此,无奈话已说出,不好意思虎头蛇尾。恐出去撞上两面为难,恰巧庙中坐镇防守的人不多,有本领的极少,伍喜又信别人不过,才讨了这个差使,留一退身之步。”
  方才伍喜正在传令准备,还未走出,忽听人报,东路杨官屯来了两个顽童,大的年只十三四岁,奉命接客的人见天已黄昏,这条路上向无人敢轻易走过,知道今夜这场恶斗双方均有不少能手。正想上前询问来意,内一幼童忽向同伴议论,骂伍喜是狗强盗。
  防守的人有一个是伍喜徒弟,不合欺他年轻,又见对方走起路来跳跳纵纵,时快时慢,不似有什本领,更不懂江湖规矩,心生轻视,一时激怒,开口便骂。来人也不答话,举手便打。本来他们专一迎接赴会宾客,照江湖上规矩,来的就是敌人,也只互相交代,看来人身分接待,或是指点途向,引往会场,不致动手。先前引客人庙又走了几个,共只三人和几个喽罗,几个照面过去,便吃来人全数打倒,冲了过来。到了席棚,对敌我双方的人一概不打招呼,自往一旁坐下。跟着又来一个幼童,年纪更小,是个哑巴,正坐一起连比带说,方才打人的事全未放在心上。伍喜这面的人见快动手,已有一半去往庙外主棚中坐下,因这两人快得出奇,手法又狠,被打倒的人伤都不轻,半晌才得爬起,人已无踪。等到寻来,中途遇见回去的人,得信大怒,赶即回报,敌人已先走到。另一哑巴竟无一人知他是怎么来的,妙在都是那么貌不惊人的小叫花子打扮。主棚中人因见这三小人坐在对面棚侧空桌之上,自将主人所备酒菜拿将过去大吃大喝,旁若无人,先还当是敌人故弄玄虚,命三个有本领的门人来此生事,后想情理不对,又见敌人为数不多,分成两起,商氏弟兄连同所带的人每见人来定必起身招呼,甚是恭敬。对方为首的似一个中年妇女和一戴面具的驼背老人,还有一个蒙面女子,人数更少,围坐一起。昨夜去往青云山后探敌的勾十一不知怎会和敌人做了一起,共总五六桌人,都在棚的当中桌上,也似觉那三个小叫花子形迹可疑。
  正在纷纷议论,勾十一和一穿红衣的少女似想过去探询来意,被驼背老人暗中摇手止住。这时他们不知老人便是昔年威震江湖的老侠铁蜈蚣,还当三人是附近穷苦顽童,见成桌酒席只是摆样,敌人只向接待来客的执事人说了几句过场,略微称谢,便坐一起说笑,不曾入席。旁立喽罗也被遣开,看出便宜,打算白吃。虽还拿他不准,见那神气俱都讨厌。正在议论,忽然听说内有两人不按江湖规矩将人打伤,内有几个年轻气盛的首先发怒,为防敌人说嘴,先打招呼,询问这三个小叫花子是否一路?双方约定先礼后兵,以武为友,如何鬼头鬼脑行凶伤人?敌人还未及答,内中一个满头癞痢的小矮胖子已由席上走将过来,开口便骂。这几个都是伍喜门下有点本领的徒党,一听小癞子说:
  ‘我们三人和谁都不认得,只知这好酒席,都是狗强盗由人民手中强抢而来的东西,谁都可吃,乐得享受。小贼方才拦路噜嗦,自然打他!你们如不服气,可要挨几下试试?’去的人自然火上加油,再听对方不是敌人一路,话又如此无理,为恐敌人笑他以大欺小,以多为胜,还想交代几句,刚开口骂得一个‘贼叫花’,便倒了一个,原来这三个幼童均有一身惊人本领,身手快得出奇,后来哑巴生得瘦小枯干,更是厉害,箭一般由席上纵过来,只一下便凌空将人打倒了一个,被打的人并非庸手,事前也非没有警觉,无奈敌人动作如飞,加以气盛骄敌,以为这样赤手空拳的小人一掌便可打倒,不料这样厉害。
  后听人说,那哑巴全身和钢铁一般,被他打中,或是膀臂一挡,仿佛中了铁棍一样,骨痛欲裂,才知厉害。
  “主要敌人一个未动,便当众丢人,吃了三个顽童的亏,当然羞恼成怒。双方没有交代就此开场。先和三小人一对一动手,上去的人一吃亏,自然前往相助,转眼变成三四个对付一个。敌人便抱不平,出场相劝。眼看双方混战,敌人相继出场。这面几个主持的人得信赶去,方才喝住。请敌人少待,等将这三个小人擒住,问明来历,主人出场,交代完了过节,再照预定,各按江湖规矩分别强弱。三小人如与敌人一面,也不妨先自停手,主人款待完了远来高亲贵友,亲自出场,再打也是一样。初意原因伍喜夫妇听我二人说起,对方虽然人少,内有几个戴有面具的强敌,我已认出来历,内一驼背老人便是铁蜈蚣,此人老谋深算,生平从未败过,既然出场,前日在商家堡强讨铁双环,又曾向商氏弟兄说过大话,要寻他的下落。今日寻上门来,必有拿手,最好准备周密,先留退步,不可丝毫轻敌。渭南双侠方氏弟兄方才又曾经有人发现他的踪迹,明已赶到,却未露面,这两个强敌也极厉害,向例单独行动,不喜和人一路,也许还有深意,因此格外留心,表面镇静,心实惊慌。另有几个好帮手也还不曾赶到,如此想要多挨一会。不料三小人蛮不讲理,所说的话更是气人,使人无法下台,只得暗选几个好手,一对一,连同商氏弟兄约来的几个已经出场的同党打在一起。伍喜夫妇觉出形势不妙,正在庙中商计,总算事有凑巧,那几个好帮手忽在此时赶来,并还代约了两个有名人物,觉着双方至少可以拉平,不致惨败,这才亲身带人出场答话。
  “我二人虽知今日之事胜败难料,因那后来五人是湖口六姊妹辗转引来,多是崆峒派中有名人物,内一本领最高的还是昆仑派后辈中的能手,剑术甚高。先还以为或者可以得胜,好在我们无须出场动手,不致违背昔年花大师的教训,只要敷衍过去,便可离开是非之地,方才照着主人所说分途巡查,暗中戒备。走到中途,觉着竹林里面有了动静,似在暗中掩来窥探我们踪迹,知是劲敌。我二人前在江湖上颇有名望,自从三年前在岳麓山下被花大师制服,才知悔悟。江湖上人知道此事的极少,为顾体面,又料敌人虽非寻常,如是渭南双侠早已出面,不会跟这一路,意欲将人诱出,没有惊动别人,正在暗中商量,同伴忽被人点了穴道。凭我二人的耳目,人在十步之内,无论多轻巧的身法、多厉害的暗器也必有点警觉,又正并肩同走,怎会事前事后不曾闻见丝毫声影?心正惊奇,明知厉害,但我二人多年生死之交,其势不能弃之而去。事大丢人,又不愿就此声张,打算将他捧往左近殿房之内,看我能否解救,再作打算。一面还在留神察听敌人动静,怎会这等快法。猛觉右肩窝要穴似被一粒极小的暗器打中。同时瞥见一粒绿豆大小的土块落在地上,人已不能言动,才知敌人并未现身,相隔少说也在十步之外。照这样人不近身,随便用一粒碎土打人穴道,又准又快,无一虚发,此人必是一位前辈异人,如非他那内家真气业已练到摘叶穿木。飞花碎石的境界,决不能有此惊人本领。二位小英雄虽是席泗先生与花大师门下,照年纪说恐还不能到此境界。我也明知这次帮助恶人,违背昔年对花大师的誓约,也只迫于情面,并未真个助纣为虐。以前商氏弟兄也非绿林中人,双方火并,我和商仁又有过节,事前不曾想到事闹这大,冒失来此,悔已无及。我二人也非怕死,只为那年曾向花大师悔过,不该违背,故此有问必答,决不隐府。二位小英雄如知解法,还望高抬贵手,将我二人先行放起,我们决不逃走。只不强迫我们和伍喜与湖口六姊妹对敌,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无不惟命!”
  姜飞见那瘦贼年已不小,所说颇通情理,不像是假,心方一软。万芳因自己不会解法,只能使其开口,劳康所传不知能否生效,答应之后解不开来岂不丢人?忙使眼色止住姜飞,接口笑道:“你说的话虽似有理,但我二人年轻,还不知你来历。三年前我师父虽曾往岳麓山去过两次,我未同行,回来未听此说,也不知你为人如何。方才点倒你们的不是我们,因未眼见,也不知所点穴道是何门户。听那位老前辈口气,只要情有可原,决不会杀你们。我二人要到前面去,你快将后来五人来历形貌说出,我二人走后,少时自有人来解救。”万芳心料方才那位异人必还未走,二贼来历深浅都不知道,杀放两难,心想把后问完,自己一走,该杀该放,异人必有处置。话刚说完,瘦贼原是仰卧地上,刚答:“照此说法,令师不曾同来么?”忽又惊道:“二位留意,身后有人两路掩来!”二人听他声低而急,同时又听身后竹林中竹枝微响,忙即分头戒备,回身察看,果有三个贼党,一左两右,分路绕来,也似被人点了穴道,泥塑木雕立在当地。两个手中还拿着暗器,作出待发之势。另一个身材高大,貌相狞恶,手拿一把明晃晃的板刀,看神气似山后面掩来暗算,被人点倒,因人高大,将头上竹枝撞了一下。正要用前法放倒一个,解醒喝问,忽听身旁低语道:“这是把守庙墙的三个恶贼,比先点二贼可恶得多!你二人年幼粗心,前面还有一贼已能开口,你们不想主意便走过来,如是伍贼手下贼党,岂不惊动?下次不可这样疏忽!后来五贼多是道装,只有一个和尚,另一少年左耳缺了半边,极容易认。你们不可仗着兵器轻敌上前。我此时不肯相见另有原因,不久便见花明大师,与之商计。再等半年,万芳可往卧眉峰去寻姜飞,同练武功,助他和沈鸿杀那两家恶霸,报仇除害了。可乘前面无人防守,快些越墙而过,到了庙外,再由左面无人之处走往会场。你们最好注意那最年轻的一个女贼,能不与别人动手最好。林中五贼由我发落便了!”二人听那语声,口音又变,不是湘音,比前稍大,似在侧面竹树后面,相去有好几丈,字字真切,十分清楚,忙即拜谢指教,再问姓名不答,只得照着所说往前赶去。
  经过原处一看,就这转眼之前,地上两贼已不知去向,料知异人不止一位,还有同伴,先点二贼已被解开,带往一旁,动作如此神速,好生敬佩,称奇不已。因听异人知道自己姓名来历,口气亲切,想起各位师长常在江湖走动,南北各省的话俱都会说,又不肯见面,均疑以前见过。万芳聪明喜事,觉出对方本领不在侠尼花明之下,急欲看他形貌,拉了姜飞一把,故意笑说:“这位老前辈不愿见人,我们不要多看,快些出去,免被贼党看破。”等到走近庙前,前面恰有一个种有花木的土堆,一同纵上,冷不防回身一看,来路竹林之中走出三人,两个是那先点倒的贼党,另一人身材瘦小,胡须甚长,业已走往对面树林之中,只看到一点侧面背影,以前并未见过。二贼不曾追来,也未惊动同党,料已降服。另一老人必是方才异人之一,似未看见自己,二人以前均未见过,不知是何来历。等由土堆越墙而过,到了外面一看,广场上火把通明,前面那几对人仍在恶斗,内中果有三个形态滑稽的小叫花子。老贼伍喜正和商氏弟兄互相问答,交代过节,看神气也快动手。自己恰巧赶上,且喜地势偏僻,双方人都到齐,正在紧张头上,无人留意。
  初意想由芦棚后面绕过,后见贼党尤人看出,使借人树掩身,先把各人兵器藏在身后,索性顺着大路往场上绕去。相隔约有三四丈,忽被贼党发现,见有两个未成年的少女、幼童突然出现,说笑走来,内中一贼久经大敌,颇有识见,知这一面共有三处守望接客的人,自从方才被两小人闯来,挫了锐气,戒备越严。只一见人,不论敌友,先发信号,事前井无动静,觉着奇怪,正要迎上前去探询来意。那和哑巴动手的贼党先比拳脚吃了点亏,觉着敌人硬功极高,两膀坚如钢铁,稍微用力一挡便吃不住,一时情急拔出刀来,一面喝令哑巴快取兵器。哑巴先是不理,等到用刀斫去,哑巴忽将腰间草绳解下迎敌。先以为一条草绳,一刀便可斩断,不料那东西看去只比寻常草绳略粗,并无奇处,等到挥动起来竟比兵器还要厉害。哑巴身法又极灵巧,纵跃如飞,明已占了上风,不知何故边打边往东北角大路一面无人之处引退,快离广场边界忽又纵回,拦住那贼退路,挥动草鞭上下乱打,手法比前更紧,逼得那贼气喘吁吁,只有招架之功,更无回手之力。那条草绳不知怎的,刀斩不断,和软鞭一样,逢硬就转弯,微一疏忽,背上挨了一下,当时开花,连皮肉带衣服全被打成粉碎。
  那贼名叫小金刚金禄,初次吃到这样大亏,觉着奇痛攻心,忍不住一声惊号,纵起便逃。广场那面已被敌人遮断,便朝万、姜二人这面逃来。贼徒双头蝎任晃在老贼门人中武功最高,同来二贼党一名神手彭彪,一名飞天野马于得功,又是潼关路上有名大盗,性情凶暴,本就没把万。姜二人看在眼里,不是任晃暗中拦阻,早已抢上前去。一见金禄受伤,敌人纵身迫扑过来,首先激怒,大喝一声,刚抢上去,任晃和金禄同门死党,又是两郎舅,早就看出小哑巴厉害,无奈对方是个幼童,人又格外生得瘦小,看去不过十二三岁,任晃生相凶猛,不便上前相助,又正奉命同了彭、于二贼在正面大道一边戒备,守望敌人来路,察看动静,以防不测。老贼法令素严,不敢违背,细看敌人虽然身手轻快,金禄本领颇高,还能打个平手,不知敌人早得高人指点,深知这些恶贼来历,人又滑稽疾恶,想将敌人诱开,不曾施展全力。以为金禄一身软硬功夫,虽因贪淫好色,气功稍差,仗着力大身强,尚无他虑。又见万、姜二人突然出现,便迎上来,没想到转眼之间形势忽变,战场地面广大,路旁一带又有好些散列的大树,敌我双方刚刚交代完毕,正在派人出场,老贼和手下徒党均知当夜死活存亡之局,全副心神注定对面敌人。
  对这三个小人因有专人迎敌,又是分成三起拼斗,领头矮胖癞痢又阴又坏,说话刻薄,上来便拿话把人僵住,说得非常刻薄,打不一会便说:“我们只想吃白食,无奈狗强盗小气,太不开眼,反正鼠窃狗偷强抢硬夺来的东西,还舍不得请客,实在可恨!我们三弟兄向不欺人,也不受人欺,狗强盗虽然瞎了眼睛,我们总算扰了人家一顿,不能再耽搁他们去见阎王报到的时辰,更不好意思妨碍人家杀贼,再占这当中法场,还是各顾各,躲向一旁,逗这狗强盗开心,就便看人家活杀强盗用什手法。这是真刀真枪,岂不比看野台戏还要热闹!”说完,三小人便各引了敌人打往一旁,越打越远,不料竟是诡计,任晃又看出哑巴所用兵器并非真个草绳,料知厉害,彭、于二人未必能是敌手,一时情急,自恃轻功甚高,本领比金禄要强得多,双手连珠弹百发百中,大喝:“彭、于二兄可代我去问那两小朋友的来历,请其入座,不要两打一,待我杀这小贼。金师弟也各退下!”话未说完,扬手先是三粒铁弹朝哑巴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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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奇侠小癞痢与小哑巴
 
  这时金禄被哑巴一鞭打得皮开肉绽,几乎筋断骨折,自知不敌,亡命一般向前纵逃。
  彭、于二贼一持钢刀,一持铁抓,刚刚厉声大喝,同时抢上,双方已快接触,万、姜二人也正走来,三方面成了品字形,相隔都不甚远。姜飞一见前面来了三贼,正告万芳留意,一面手握腰间新折好的如意锁心轮,暗中戒备。忽见一个贼党被一瘦小花子追杀过来,内两贼党怒吼转身追去,另一中年贼党口中发话,手摸腰间,知用暗器暗算,越发激动义愤,忙将锁心轮由身后取出,一抖便直,也未开口,便纵将过去。任晃原因敌人厉害,又见当地无人,意欲先下手为强,冷不防连人带暗器一同发难,乘着彭、于二贼纵身迎敌,哑巴骤出不意之际,用连珠弹将其打伤,擒往一旁拷问来历。那三粒铁弹一前两后分朝哑巴打去,刚发出手,猛觉寒光一闪,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由侧面飞扑过来,铮铮两声,第一粒铁弹发将出去不曾落地,也未看出打中没有,二、三两弹已彼那团寒光打飞老远,不禁大惊。知来敌人,慌不迭纵身退避,目光到处,刚看出是新来的幼童,手中拿着一柄奇怪兵刃,未容喝问,又是一条人影疾如飘风飞将过来,手中两件兵器寒光映月,闪闪生辉,认出那是老淫贼燕双飞的判官笔和三折钩连枪,便知敌人来历,又惊又怒,刚要喝问,忽听头上哇哇连声,一条小人影已随声飞落,手指万、姜二人连挥带比一面扬鞭就打。
  万、姜二人才看出小叫花是个哑巴,见他情急之状,好似不要自己多管,同时又听怒吼之声,另两贼党正追杀过来。刚刚分头敌住,六个人做了三对,就在庙前大路之上打将起来。刚打了两三个照面,忽又听有一怪声怪气的童音喝道:“这两贼不是你们对手,和我三师弟打的一个狗贼名叫任晃,乃老贼第二个贼徒,比较有点门道,我这三师弟脾气古怪,遇见对头向例自己动手,不愿别人管他闲账,他又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你们杀贼之后不要出手,免他着急。”二人一看,几乎笑出声来,原来哑巴虽然生得瘦小,貌相清秀,只衣服不称身,腰间草绳再一取下越显肥大,纵起来被风一吹活似一个大气泡,当中里有一小人纵前跳后,上下飞舞,手中草鞭呼呼乱响,看去还不可笑?发话那人也是一个花子打扮的幼童,满头癞痢,生得又矮又胖,头圆如瓜,上面稀落落生着几丛短发,根根倒立,形貌已极可笑;又穿着一件小衣服,上身绷紧,想似对敌用力,后面脊梁迸裂了一条大口,下面一条肥大短裤只齐小腹,连肚脐眼也露在外头,脚底草鞋只剩一只,走起路来踢踏踢踏的,动作却是快极。手中拿着一根断枪,好似对敌时抢来,另一手拿着一柄又破又大的芭蕉扇,无论对敌说话都是摇头晃脑,引人发笑。敌人却是一身华美的紧身短装,手持一根铁棍,生得又高又大,相形之下强弱大小均不相称,打法尤为特别。
  最奇是那破芭蕉扇,乍看上去并无用处,随便被敌人扫中一点便成粉碎,小癞痢拿在手中却成了利器,非但敌人铁棍打它不中,并还吃了它许多的亏,比那半段枪杆还难对付,只一扇动之间便被逼得后退,一个闪避不及,被它扇上一下,便现手忙脚乱,可是小癞痢并不常用,非要双方隔近突出不怠方始扇他一下,身法特别灵巧。明见贼党兵器打到,万难闪避,不知怎的,相差只一分寸之间,也未见怎纵跳,便被错过。休说是人,便那半段枪杆、一柄破扇也一点不曾扫中,人和粘在贼党身上一样,如影随形,时进时退,滴溜溜满地乱转,偶然闪避,纵得也不高远,可是贼党必定扑空,错开老远,未等回身,小癞痢已回身赶上,专用断枪去捅那贼的屁股,就这晃眼之间已被捅了两次,看去并不甚重,仿佛有心戏弄。专一借用敌人猛劲,使其吃亏上当,或是就势反击。偶然敌人怒极发威,扑得大猛,双方相对错过,小癞痢立时就此歇息,也不追赶,半蹲地上,用那柄破芭蕉扇朝裤裆里大扇,摇头晃脑,哈哈大笑,说上两句气人的便宜话。等敌人反身回扑,只一闪一转,又滴溜溜到了敌人身后,再用前法连扇带说。似这样接连几次过去,重又再打。妙在那等巧法,无论贼党来势多么凶猛,准是错肩而过,双方相隔至多尺许,贼党铁棍又粗又长,人更高大,偏是捞摸不着。有时不及用棍,伸手去抓,也是无用。不用手还好,这一伸手不是多吃点亏,被短枪在腿臂上打上一下,便被扇子朝头上一扇,仿佛比那枪杆打中还要难受。最后一次胖癞痢手伸地上拿起一物,等敌人回身扑来,伸手要抓,乘机递过,那贼一把抓空,觉着手上捞到一样东西,忙中低头,见是一片两寸大小的石片,上面挑着一团狗屎。再看敌人正笑得乱蹦,并问:“狗强盗,味道可好?”那贼早就暴跳如雷,无计可施,闻言自更激怒,怒吼一声,恶狠狠猛举铁棍横扫过去。
  万、姜二人越看越好笑,万芳更是笑不可忍,连和敌人动手都无心思。正在连声喝采,并问小懒痢:“朋友贵姓,师长是哪一位?”彭、于二贼不知敌人年幼,童心太盛,觉着这两个小叫花形态滑稽,本领惊人,看了好玩,尤心对敌,只是随意招架,未用全力。又见万芳生得美貌,于得功首先妄想生擒,刚喊得一声“小乖乖,快些停手,跟我回去!”那旁姜飞比较谨慎,虽也随同偷看两眼,心中好笑,手法并未松懈,偶一侧顾,万芳边打边笑,口中说话,虽无败意,手法业已散漫。又见敌人一双贼眼注定在万芳身上,也未施展杀手,满脸诡笑,神色不正,不禁有气。恰巧身边宝剑没有拔出,空着左手,正要取出暗器打那贼党,一面口喝:“二姊,你将狗贼杀死再看不是一样?”忽听哇哇急叫,猛瞥见两道寒星由斜刺里飞来,忙用锁心轮往外一击,那两粒铁弹原是任晃因被哑巴逼得手忙脚乱,仗着轻功尚高,冷不防抽空纵起,回手就是一串连珠弹,哑巴并未打中,却朝姜飞面前飞来,被锁心轮用力一击,立时横飞出去。恰巧万芳听敌人口出不逊,不禁大怒,又听姜飞急呼“杀贼再看热闹”,猛想起与贼动手之时如何这等大意,忙将手中钩连枪一紧,照准敌人刺去。于得功话未说完,瞥见敌人面色一沉,更不再笑,手法忽然大变,那三折钩连枪宛如一条银电乱闪、灵蛇吐信也似,疾如风雨,手中钢刀竟招架不住,这才知道厉害。心方一惊,敌人的枪又金鸡乱点头刺将过来。方才用刀去挡吃过大亏,几乎受伤,不敢硬敌,忙往侧面纵去,被姜飞无意之中用锁心轮照准那两粒铁弹一击,横飞过来,比任晃来势更是又猛又急,相隔又只丈许,人还不曾落地,连影子都未看出,便被一弹打中,透脑而入,当时怒吼一声,凌空翻跌,死在地上。
  另一弹由彭彪耳旁擦过,心方一惊,姜飞镖已取在手内,百忙中瞥见和万芳动手的贼跌翻地上,还不知是无意中被铁弹打死,立时乘机两镖连朝敌人打去。彭彪微一疏神,瞥见敌人扬手,知有暗器发出,还想纵避,无奈来势大急,相隔更近,第一镖打中肩头,负痛心慌,还来立稳,刚怒吼得一声,第二镖连珠飞到,由口里打进,深嵌后颈,门牙被打得粉碎。本就难免一死,姜飞再就势纵上前去迎面一轮,打翻在地。
  万芳正追过来,见二贼已死,再看另外二贼,一个暗器刚刚发完,哑巴正追纵过来,那贼似想往广场那面纵身逃去,口方呼哨求援,猛力纵起,哑巴纵得比他更快更远,由后赶上,相隔还有丈许,那贼知逃不脱,待要回身一拼,不料哑巴防他逃走,已先凌空纵起,一跃两三丈高远,竟由那贼头上越过。那贼正在惊慌回顾,忽听头上风生,未及用刀去挡,哑巴忽然双手齐挥,二人只见哑巴反手一鞭,打向那贼背上,只惨号得半声,人便倒地不动,也未看出怎么死的。因见哑巴本领真高,料是高人门下,惺惺相借,忙即赶上。方想此贼武功颇好,这一鞭打在后肩背上,并非要害,如何死得这快?哑巴已回身走来,口中哇哇,手指地上,连比带叫,又指广场那面,似要二人留意,低头一看,死贼脑门打穿一洞,脑浆连血正在外涌出。
  原来哑巴追贼时,一见对面来了贼党,刚纵上前,枯树盘根一鞭扫去,将逃贼金禄抖倒在地,上去一脚踢死,彭、于二贼已赶到面前。正要追敌,又有寒星迎面飞来,刚伸手接住,未等反击,后面两粒铁弹已被姜飞打落。看出贼党暗算,心中有气,不顾和面前二贼动手,凌空一跃两三丈,先朝任晃扑去,一面连打手势,令万、姜二人去敌后面两贼。因知任晃是老贼伍喜得意门人,为恶甚多,不在金禄之下,立意亲手杀他,井使多吃苦头。后见任晃武功比金禄要强得多,所发暗器又快又准,惟恐多延时候,方始变计。等敌人发完铁弹,便以全力进攻,先接那粒铁弹始终拿在手上,不曾发出。等由任晃头上越过,乘机打下,正中命门,自无生理。万、姜二人见他一比,一看死贼,才知道被所接铁弹打中,小小年纪,这好武功,好生敬佩,连问“为师何人,老兄贵姓?”
  哑巴只是哇哇乱叫,手指前面。刚想起对方不会说话,如何能问得出,忽听广场那面金铁交鸣和双方喝骂之声,似已打到急处。又听身旁笑骂:“狗强盗!乖乖跪下等死便宜得多,你连我都打不过,还要胡思乱想,暗发冷箭,岂非做梦?”侧脸一看,小癞痢业已变了手法,用半条枪杆把敌人逼得手忙脚乱,空自怒吼如狂,毫无用处。
  小癞痢边打边说:“狗强盗偏不听我好话,你在山东道上杀人太多,我杀你容易,一则不愿便宜了你,多少也要让你死前吃点苦头,多着点急;二则人家方才给我叫好助威,也应请他们看你现世,稍微开心。如今他们已将那三个狗贼杀死,你也快回老家,去向阎王报到了!”说时,手中枪杆上下翻飞,稍一得空,便朝那贼身上捅去。看去手法比前较重,那贼好似痛痒难禁,已不敢和他硬敌,手中铁棍只管舞了一个风雨不透,无奈敌人手法巧妙,无论如何闪避纵跃,都是如影随形。也未见他怎么纵跳,时上时下,时左进右,围着那贼前后乱转,只一出手决不虚发。那贼早被闹了一个头昏眼花,气喘汗流,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脱,被那枪杆点到之处不是极痛便是极痒。再不又酸又麻,不知用的什么手法,点的地方又都那么特别难受,始而暴跳如雷,后来实在苦痛难当,力尽筋疲,喘吁吁喊道:“你这小贼叫花哪里来的?我已打你不过,是好的和你回到前面,由我兄弟和你一分高下如何?”癞痢笑骂道:“放你狗屁!方才我和那淫贼打得好好,你逞强出头,如今妄想逃命,岂非做梦?实不相瞒,你们几个狗贼今夜恶贯满盈,一个也休想逃命!”万、姜二人正在留意小癞痢的身法手法是何门道,如此奇特,因人矮胖,难得见他纵跳,拖着一只鞋皮满地乱转。敌人无论纵往何方,均被拦住,出手极准,敌人武功并不算弱,休说打他,连兵器也难得碰到,偶然枪杆和饮棍招架,也无多大声音,仿佛稍微一挨便即过去,动作之间巧妙已极,恰到好处,差一点都办不到。
  正看得有兴头上,小哑巴坐在身旁草地上,并不上前相助,忽然哇哇两声,那贼早已啼笑皆非,妄想拼命,最后竟打算硬拼,故意卖一破绽,任凭敌人进攻,冷不防一声怒吼,用足全力,手举铁棍横扫过去。二人看出那贼棍重力猛,小癞痢正用枪杆点他前胸,相隔甚近,料这一棍至多两败俱伤,决难闪避,方失声惊呼,“嗳呀”二字还未出口,说时迟,那时快,小癞痢忽然滴溜溜一转,便由敌人下手到了对方身后,看去仿佛粘在铁棍上面,被对方随手掠将出去,只是身法一点不乱,自然已极,则不禁脱口喊了一个“好”字。那贼一棍扫空,反被敌人转身时在腰间用扇柄点了一下,又酸又痒,差一点笑出声来。万分情急之下,早就防到敌人有此一来,更不怠慢,恶狠狠咬牙切齿,单脚着地,转风车一般就势旋转,连人横扫过去。这一棍比前更急,那贼非但力大,功夫也颇坚实,一棍打空,居然还能就势加劲,旋身横扫过去。虽是情急拼命,出此下策,只顾伤敌,不顾本身,能够这样随机应变,在余力将完之时反倒就势发挥,接续加劲,势更猛急,也非容易。眼看小癞痢好似不曾防备,棍离人身只得尺许,那贼身已回转,无论如何快法也非打中不可,小哑巴恰在此时又哇哇两声,二人方才失声一呼,恐人笑他大惊小怪,话到口边,瞥见哑巴神态如常,重又忍住,心方一紧。不料这次更快,连念头都不容转,只见小癞痢身子往下一矮,人似扑到地上,仿佛被棍打倒,但那铁棍已呼的一声由他头上急扫过去,也未看清是否打中,棍已避开,怎又扑倒地上,忽听一声:
  “晓得,用不着三弟大惊小怪,我先打发这大个子狗强盗归西再说!”头一句话二人刚听到“晓得”二字,小癞痢身子一拱,人已起立,同时一条长大人影已随手飞起,叭的一声,随同小癞痢芭蕉扇一挥甩跌地上。再看小癞痢拖着一只鞋皮,边说边往前走,手中还握着扇子,好似热极,神态甚是从容。
  原来胖癞痢先将头一低,避开铁棍,就势扑向地上,将右手枪杆丢掉,就势单手抓着那贼腿腕,身子一挺,那贼便立脚不稳,被他抓着一条腿甩将出去,跌出丈许远近,倒地不起。那贼手中铁棍用力太猛,一下打空,收不回来。这样高大一个人,竟被他随手抓住一条腿甩将出去,单这神力已是惊人。休说姜飞,连万芳也是佩服万分,正要赶过,胖癞痢忽然回脸笑道:“这大个子真没有用,稍微用点力便断了气。我向例不打死狗,真个便宜了他。”跟着又听一幼童接口道:“这狗强盗明是大哥把他气死,你还说呢!”二人也刚赶到,闻声回头,原来路旁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也是一个未成年的幼童,但是人颇清秀,所穿一身补了巴的破旧衣服,也颇干净称身,比癞痢、哑巴高出一头,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叫癞痢“大哥”,料是贼党所说二小花子之一,忙即上前请教。哑巴又在哇哇连叫,癞痢笑道:“我晓得了,老三就是这样急法。”随对万、姜二人道:“你们二位果然不错,我三人暂时没有名字,只我二弟一人姓佟,以后见面叫我小癞痢,叫他小佟,叫我三弟小哑巴,包我三人听了喜欢,决不会怪你们话不好听。
  今夜贼党人多,内有几个也颇讨厌。方才狗贼鬼叫狼嚎,贼党必被惊动,转眼就来。我三人奉有师命,还想在办事以前拿这些狗强盗试手,无暇多谈。贼党转眼就到,最好快走,并非怕他,前面去看热闹得多!”万、姜二人见那三人边说边走,哑巴草绳业已束在腰间,癞痢持扇连挥,好似热极,断枪业已抛弃,并未带什兵刃,连催快走。姓佟少年较有礼貌,微笑点头,也未开口,只癞痢一人说话,均想到了前面再间他的师长名姓,不舍走开,便赶上去。
  姜飞因见那贼倒地不起,这三小弟兄并未理睬,恐其急怒攻心,气昏过去,少时还要醒转,意欲回看。姓佟的少年笑道:“姜兄算被大哥瞒过,那贼已被他抖断气脉,不会活了!听说姜兄孝友义气,果然不差,武功虽还不到火候,已得师门真传,难得数日之内竟将花师叔如意锁心轮学会,此去老河口见了贸二师叔,往卧眉峰学上些时,照你这样聪明用功,只一两年足可出道了!”万、姜二人见少年穿得虽极破旧,二目神光足满,隐蕴英威,人也文秀安详,再听这等称呼,料知师门至交,越想亲近,同声笑问:
  “佟师兄,师长是哪一位,还有大师兄欢喜取笑,方才那样称呼大不像话,到底这两位师兄贵姓大名,是哪两个字,均望明言,以免失礼。”少年还未及答,癞痢已回头低喝道:“二弟少说废话,我最不喜人文绉绉的,只要真心交友,有什失礼?我和三弟一个癫痢,一个哑巴,莫非就不是人?再要啰嗦不和你们交朋友了!”哑巴也在旁边哇哇不已,微笑点头。知这两人都是古怪脾气,又听来路身后咒骂之声,五人也同走到靠近客棚一面的大树之下。
  探头往外一看,约有十来个贼党刚刚赶到,发现死贼互相惊呼咒骂。庙中也有两贼赶出,相隔颇远,并未看出敌人逃往何方。内有四贼正在东张西望,顺路查探过来。姜飞笑说:“敌人来了,如被看破,可要迎敌?”癞痢笑说:“你跟我走,他决寻不到!
  我们前面热闹得多。这几个都是外来帮凶的毛贼,只有两个是老贼的徒弟,本领有限,和他动手没什意思。”少年笑问:“大哥今日出气了吧?”癞痢把两只大眼一翻,方答:
  “差得远呢!照着前夜所见,老贼师徒那样淫凶万恶,真想全数杀死才称心呢!”忽听左侧大树上有人接口道:“胡说八道,你三个有多大本领,这样骄敌?方才不是有人故意把贼党绊住,内中两个会剑术的强敌又被四师叔他们止住,你们准打得过人家吗?小癞痢专一领头生事,就是敌人万恶,也不应做得大过,下次再要这样我告诉你师父,许你在外走动才怪!”癞痢闻言慌道:“师伯再饶我一次,千万不要告诉师父,下次不敢了!”那人笑道:“你们还不快走!日里所说的话不可忘记。万芳、姜飞也要照我所说行事。你们功力尚浅,不可多树强敌,暂时只作旁观,能不动手才好呢!”说时,二人早听出那人话声与方才竹林中二次所闻口音相同,刚低呼一声“老前辈”,想要过去,被少年抢前挡住,将手微摇,不令过去。后来听出那人口音微变,带了湘音,定睛一看,那是一株大松树,偏在侧面,树身甚高,枝叶繁茂,月光又被另一大树遮住,看不出人在何处,业已走过。姜飞还想回看,被少年拉了一把,低声说道:“这位老人家此时不愿见人,听他口气对你二位甚好,将来必能见到。你如弄巧窥探,他一不高兴,以后见面就难了!”万、姜二人闻言只得随同前进,不再回看。又走不远,便绕到侧面芦棚左近,同时望见林外敌我双方恶斗方酣,有好几个受伤的贼党刚被搭走。商氏弟兄这面也有两人受伤退回,侧面芦棚前面还有一列树林。
  五人由林内绕来,贼党均聚在对面,虽有数贼立在当中,假作旁观,暗中戒备,防有后来敌人赶到,或是有什变故,但因五人步法轻巧,仗着大树隐身,广场中心打得正急,贼党目光多被吸住,无一警觉。因奉异人之命,不令出手,又见新相识的三小弟兄那高本领都不敢强,料定那人行辈必尊,本领更是惊人,不敢冒失。再一回顾自己这面,商氏弟兄带来的人出场最多,连商仁也在场上,与一手持双刀锯的贼党对敌,正杀得难解难分。女侠段无双、李玉红和铁蜈蚣劳康均坐棚前观战。李玉红刚刚立起,脱下披风,大有出手之意。万、姜二人均想见了三人再说,又见癞痢等三人同路走来,也似去往芦棚中间,各喊了一声:“三位师兄,我们同坐一起,先看热闹,再作打算吧!”癞痢笑说:“你们先走,我三人自会过去。”二人本来还想陪了同去,段无双瞥见爱女同了未来的爱婿还有方才三个小叫花一同走来,沈鸿、万英却未见到,心中惊喜,忙即招手。
  万芳一见母亲招手,玉红见了五人重又坐下,也在伸手连招,忙喊:“二弟快走!”姜飞自然跟去,只顾前行,快要到达,想起后面三人,回头一看,已全不知去向,料已中途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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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铁蜈蚣怒发七禽掌
 
  到了棚内,李玉红首先拉着万芳的手笑问:“你们怎会与这三个小怪物认得?那小癞痢更是讨厌,引得我和小鸾肚皮都笑痛了。”万芳便把前事经过,以及巧遇异人传授枪法,连杀贼党,汤八和女侠龙灵玉、万英、沈鸿分别埋伏老龙坡危崖上下,尚在等敌人网之事一一说了。玉红见二人小小年纪这等胆勇,好生夸奖,笑说:“贼党能手太多,商氏弟兄虽约有不少得力帮手,还是相形见绌。初上场时,老贼想试这面强弱,又见渭南双侠不曾露面,好手均未上场,刚刚得胜,伤了几个贼党,跟着老贼变计,派出强敌,不是我们的人相助,商氏弟兄几乎大败。如今对面湖口六女贼业已准备出手,小骛,勾十一他们恐非其敌,我须去往前面将那最厉害的一个引开,以防双方动手有言在先,中途不便换人。今夜强敌太多,你二人虽奉异人之命,留神湖口六女中的白玫瑰柴采春,到底年轻,全仗手中兵器取胜,功力不够。照我观察,我们这面暗中还有好些高人,决不至于为贼所败,能不出去最好!”说罢往外赶去。
  万、姜二人分朝段无双、劳康探问方才所见三小弟兄的来历。段无双说:“我先看出几分,因未交谈,现在还拿他不准,如是我所料的人那太好了!”劳康接口笑说:
  “方才我也这样想法,现听侄女和姜飞一说,弟妹料得一点不差,这三个小人的师长定是昔年我所遇棘老前辈无疑了!但是年纪不该这小,莫非是他老人家的徒孙不成?既是这位老人家,他对侄女、姜飞口气又好,我们便无须顾忌了!”万、姜二人因异人暂时不令出手,急于想知那人姓名来历,连双方恶斗也无心看,重又探询。劳康笑说:“你两姊弟先不要问,这位前辈异人动作如神,本领之高不可思议,便他手下门人也都量才传授,按照各人天赋,发挥他的本能,并无一定成法。方才三小弟兄动手时也各有各的妙用。哑巴身法最是轻灵,人也生得瘦小。小癞痢因人生得矮胖,轻功虽也颇好,但他并不施展,全凭心眼手连成一体,注定敌人来势招架回击。尽管身体蠢重,因其长于取巧,手疾眼快,以静制动,相去虽只尺寸之间,敌人一点也伤他不了,他却和粘在敌人身上一样,往来转侧,抽空回击,手无虚发。敌人无论多么力大势猛,都被他用卸、绷、粘、送师传四字心法解去。敌人越用杀手越吃他亏。灯月光中仿佛一个人球,在敌人身前身后围绕滚转,形态那么滑稽,话又说得巧妙尖酸,对面那多贼党竟拿他无可奈何。
  他们年纪又小,众目之下其势不能倚势行凶,刀枪并举,夹攻三个赤手空拳的小娃,彼时真把人笑得肚痛。后来贼党连有数人吃亏,恼羞成怒,刚想以多为胜,你李师叔和廖小鸾首先激动义愤,刚一上场,勾十一同了新由别处赶来的几位老友也纷纷出场。老贼情虚,看出今夜兆头不妙,还想多挨些时,等贼党到齐再行交手,出头阻止。李师叔一想也好,已将我们的人喊住。三小弟兄偏不肯听,说他是局外人,因狗强盗欺他人小,仗势行凶,心中有气,说什么也要宰几个贼头才罢。他三人原是空手,后来贼党打他不过,相继拔刀行凶,三人一个抢了刚折断的半支残枪,一个始终空手,连兵器也未用,只哑巴把腰间草绳解下当兵器用,不多一会各把敌人引走。
  “老贼伍喜也率众赶到。双方正在交代,三小弟兄有心诱敌,对面三贼又都不弱,因此无人留意。后来场外大路上贼党怒吼,连打呼哨,内有数贼闻声赶去,不料被一白衣人拦住。双方似在争论,离此颇远,听不甚真,忽然动起手来,贼党望见,又派了八九人赶去,快要到达,白衣人忽将面前两贼打倒,往外跑去,一闪不见。我最留心,看见那人年纪不小,武功已到上乘境界,再多一些贼党也非他的对手,故意退走必有用意。
  贼党追去不久,你们五人便绕路回来。先料那长须老人是三小弟兄师长,与你母亲所料那人形貌不同,所以拿他不准。后听你们一说,才知非他不可,别人也无此本领。但他老人家此时不愿说出姓名,当有用意,既对你姊弟看重,早晚见面,由他自说要好得多。
  否则,这类前辈高人业已隐迹多年,不是事关重大不会出头。你们暂时不能得他传授,知道姓名来历之后一个无意走口,遇见他的对头反要吃亏,不要问吧!”姜飞又问,“大伯既说白须老人与所料老前辈形貌不同,我和二姊竹林遇那位老前辈的形貌却是与他相同,彼此所见明是一人,如何又说料中的话?”劳康低语道:“这位老前辈隐迹风尘,形貌常时变易,方才你说那人口带湘音,后又变过,这还不足为凭。听他师徒口气和后来树上那人所说的话,还有小癫痢所用一把破芭蕉扇,方才不曾见用,忽然多了出来,敌人那样凶猛,竟会怕那扇子,你虽不曾看出它的妙用,我却想起昔年所见这柄芭蕉扇正是他老人家的标记。不过小癞痢功夫还不到家,只能用它取巧惊敌,还不能制敌死命罢了!如今场上打得正急,对面强敌纷纷出场,芦棚后面还有人要绕进来,不知是敌是友,我们也许就要出场,你们留怠前后两面,不要说话分神了!”
  芦棚搭在一列土坡之上,四面皆空,后面地势更低,还有不少草树。前面场上打得正急,因是事前讲好一对一量力出场,非要见过胜败不能换人,也不许第二人相助,为了贼党的人多出两三倍,这面出场的人全被接住。湖口六女只有两人出场,一个年纪最老的和李玉红做了一对,一个和廖小鸾早就动手,打了一个难解难分,余者均作旁观。
  商氏弟兄这面的人因来敌太强,能占上风的还不到一小半,余者都成苦战,大有不支之势。商仁早已出场,本向老贼伍喜讨战,被一手持双刀锯的恶贼抢前敌住,打了些时未分胜败。商义同了几个徒党正在棚内照料伤人。田通、洪景。姚小泉已全出战,大片广场上动手的人共有三四十起,喊杀连天,热闹非常。
  万、姜二人因听劳康说棚后有人,心中一动,互相使一眼色,假装去往侧面看商义等照料受伤的人,掩将过去。商义早听劳康说起万氏兄妹本领,姜飞又曾见过,方才业已招呼,因忙着医伤,又见两小姊弟正向大人密语,没有过来。一见二人走近,正要接待,姜飞暗中一打手势,一握锁心轮便往棚后纵去,万芳跟踪纵到,目光到处,瞥见后棚土坡下果有三四条人影,在树林中一闪,刚刚分头走开。定睛一看,内中一个忽然回身,把手一挥,树荫暗影之中看不真切,方觉那人形貌打扮好似六师叔杜德,心中惊喜,想要追去。商氏见状,料有事故,也追了过来,一看便明白了几分,忙请二人回来,悄说:“这几位必是我们自己人,内中一位还在摇手,看那去处必有用意。敌人耳目甚多,我们到底人少,方才听说还有几个崆峒派在内,尚未出场,我弟兄一个不巧便是身败名裂,虽仗各位老少男女英雄相助,到底可虑。就是靠了诸位之力侥幸得胜,愚弟兄请来的人也必不免伤亡。为了老贼凶险,徒党甚多,先没想到他会勾结这多能手,连湖口六女约来,并还辗转请托,把崆峒派几位杀垦引出,内中还有一位昆仑派中能手。此仇一结,永无宁日。我弟兄约人本来不多,除却久共心腹的多年生死之交,下余十多位多半洗手归隐,在家纳福,为了我弟兄的事仗义相助,万一伤亡,问心如何得安?大哥亲出,想寻老贼拼命也由于此。如今敌人势强,铁老前辈和段老女侠均有专注的强敌,不到时机不能出战。渭南双侠来了也好,黄昏前还有人见他弟兄在附近现了一现,不知怎的由此不见。我虽料定老贼今日恶贯满盈,好些老前辈高人均想就此为民除害,结果必胜。
  照眼前形势,我弟兄这面却是凶多吉少。二位小侠方才由庙中掩来,又和那三位小异人一起,这样高兴必有喜音,能否明言相告吗?”
  二人年轻好高,知道商氏弟兄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相待如此谦恭,又听劳康说他弟兄平日为人颇好,比别的绿林要强得多,不由生出同情之感,便将前事说个大概,只把林中异人嘱咐的话隐起。商义见二人换了兵器,那锁心轮尚是闻名多年,初次见到,一听它的妙用,对于二人越发连声称赞。二人更被激动,又看出他不时眼望前后愁急之状,本就跃跃欲试,想将内中两个形势危险的救将下来,忽听无双笑呼:“幺儿们快来!”姜飞早就看出无双近日格外爱他,一听这等称呼,想起方才的心事,心中惊喜,连忙应声,随同万芳赶过。无双一手一个拉住二人道:“贼党倚势行凶,欺人太甚!他见这面人少,虽看出劳大伯、李四姑和我在内,好几位老辈英侠均未出场,连渭南双侠也未见面,不知死期将至,仗着几个凶人,妄想把这面的人一网打尽,非但口发狂言,厉声叫阵,竟连我们三人也未放在心上。方才命两贼党指名喝问:‘铁蜈蚣既然来此,怎不出战?如非本人故意藏头缩尾,想要冒充,趁早快请,免得少时同归于尽。’并说他的对头是渭南双侠、商氏弟兄和铁蜈蚣五人,并不恨助拳的,只要你们此时见机,在双方分胜负以前打一招呼便可退去,决不拦阻。否则,便是受伤先退的人也认为是敌党,一个不留。老贼明知今日这面来人虽少,多少都有一点名望,谁也不肯怕死先逃,故意说此骄狂的话,欺人太甚!连你劳大伯火气早已退净的人也被激怒,业先出场。我如不是为了你两姊弟也已跟去。如今你们各位师长前辈似未准备停当,或是等人,他们对商家堡这伙人虽不似对贼党那样痛恨,并无好感,也未当成我们一起。知道我们同来的人,不论老少男女,均不至于为敌所伤,你们几个小人又被遣开。你两个中途赶来,又曾嘱咐,即便动手,凭你们的兵器也不至于吃亏,因此对于商家堡来人胜败存亡未在心上。
  我和你劳大伯却不是这等想法,休说敌人之敌即我之友,便是商氏弟兄为人虽是有点骄狂任性,并不伤害好人,有时还肯救济苦人。你汤八叔几次救灾都得他们之力,不应坐观成败,各行其是,何况田通等三人曾在我家作客,人也颇好,就此一举将恶贼除去,使商家堡这班人知道警戒,从此改邪归正,岂不是好?
  “本来劳大伯还想劈死女贼墨芙蓉,为一老友报仇,一面看好老贼伍喜,防他溜走,逼令逃入庙内,好使汤八叔夫妇亲手杀他。固然贼党欺人太甚,一半也因商家堡来人有两三个形势危急,知道关中诸位老侠和他有交,飞儿的杜六叔和他交情更厚,他一出场,必有一两位现身相助,这才出去,实是想帮商氏弟兄的忙,我也想去相助。你二人最好听那异人之言守在这里,就便帮助商义保护这些受伤的人,不可随便离开!”万芳闻言,方觉失望,姜飞听无双喊他飞儿,立时改口笑说:“娘说的是,我陪姊姊在此,只看住那小女贼便了!”无双听他改口,笑说:“乖儿,你不知道,那位异人另有用意,并非真个要你二人除那女贼,因那女贼白玫瑰柴采春年纪最轻,虽与那五个女淫贼结拜,因其夫妻恩爱,并不同流合污。便是三、四两个女贼也比为首女贼和第五个女贼要好得多,尤其近年所嫁丈夫都是异派中有名人物,早已收心。这次来助老贼,全是姊妹义气,十分勉强。不过六女柴采眷年纪最轻,今年不过三十左右,由十二三岁便出道,本领甚高,能发好几种暗器,人又好胜,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辣的。但她夫妻二人昔年均受过侠尼花明劝告,又是她丈夫的师执前辈,认得我儿兵器。那位异人想用你二人将她吓退,并无伤她之意,如何认起真来?你两个年幼无知,正好借此长点见识。出去动手,败了丢人,使我心疼;就是得胜,杀上几个寻常贼党,本领真高的几个并非其敌,有什意思?
  何况人家也决不肯轻易和你二人对敌。乖乖守在这里,免得老贼凶险,知道棚内多是受伤的人,暗命同党来此暗算,杀以泄恨。照我所料,贼党早晚必要来此行凶,你二人守在这里必有事做,还可救护那几个为了朋友义气受伤的人,岂不是好?”说到这里,忽又惊道:“小鸾已落下风,此女可爱,还有她两个师姊刚将敌人打败,三、四两女贼便迎了过来,我非往援不可!芳儿如不听话,以后一步门都不许出了!”说罢,匆匆往场上赶去。
  姜飞见万芳面带怒嗔,坐在一旁似在负气,忙喊:“姊姊还不快看,劳大伯已和敌人对面,要动手了!”万芳嗔道:“你不是好人,我的娘要你来喊作什?”姜飞想起前事,面上一红,略一寻思,把心一定,低声赔笑道:“姊姊当我亲兄弟一样,我又幼丧父母,孤苦零丁,没有一个亲人,你的娘不就是我的娘吗?难得娘这样疼我,我真欢喜,感激万分,这才大胆改口,想回去行礼,拜她为母,不料姊姊会不愿意,想起伤心,以后不敢再喊,姊姊不要生气吧!”姜飞近日情爱越深,人又聪明机智,已看出无双垂青之意,料定不会见怪,借着对方一喊飞儿,改口试探,无双果是满面笑容,越发心花怒放,平日顾虑忧疑之念一去,胆便大了起来。又看出万芳不是真个反目,先把话想好,故意装着委屈伤感之状。万芳少女天真,本和姜飞一见投缘,井无他念,只觉双方情投意合,出入必偕,不知情苗逐渐生长,正想姜飞事完就要上路,心中发烦,忽听异人说她不久便往卧眉峰与姜飞一同用功,后对母亲一说,微笑未答。年轻好胜,贪和姜飞同在一起用功,去学武当派的剑术,见乃母面有笑容,只顾盘算到时能否赶去,也没想到别的,未及探询,便被劳康岔开。等到去往棚后探看回来,忽见母亲对姜飞更加亲热,改了称呼。跟着姜飞随口呼娘,心中一动,想起连日母亲和龙二姑姑的口气神情,当时醒觉,面上一红,无双又不许其出战,越发有气,望着姜飞想要发作,又不知说什么话好。刚质问了两句,对方一赔不是,话又说得那么可怜,心中一软,有好些话又说不出口,只觉姜飞实在身世孤寒,人好可怜,双方既是骨肉之交,难得母亲对他怜爱,自然感激,所说不是无理,如何怪他?心中一软,不由消了怒气。又想就此挽留姜飞,一同回去多住两日,故意嗔道:“你真把我母亲当娘,也不怪你,你连头也未磕一个,便要改口,明是听见我娘喊你,故意讨好。真要拜娘,便须做我兄弟,当着各位尊长行礼之后才算真呢。否则,你好歹是个男孩子,如不做我兄弟,以后我怎么能往卧眉峰去寻你呢?”
  姜飞见她时嗔时喜,灯月光中越显娇丽,越看越爱,也未留意外面,闻言只顾讨好,随口忙答:“姊姊说得极是,我实是真心想要拜娘为母,但恐身世孤寒,不敢高攀,不料娘对我那样疼爱。如今正在对敌,只好先改称呼,还不及行礼呢!”万芳笑道:“说了话要算数,回去我就准备酒席香烛,叫你行礼,从此算我兄弟,你看可好?”姜飞闻言,才知她的用意,无奈说了不能不算,又看出万芳秀目含情、不舍分别之状,越发不忍拒绝。想起沈鸿急于上路,方一迟疑,万芳已有不快之容,忙道:“少时事完,一定回去行礼拜母。不过大哥和我都是急于往老河口去寻师父,最好由姊姊和他说一句,明日起身如何?”万芳笑说:“你怎么那样怕你大哥?报仇除害又不是当时的事,只要路上走快一点,以后多用点功不是一样吗,再要嫌慢,我请汤八叔把马借与你们,只比你们走得更快,多耽搁两天有什相干?”姜飞不便多说,刚刚答应,忽听前面场上有人大笑,声震山野,敌我双方喊杀之声竞为所掩。耳听侧面商义等十来人同声喝彩,都说劳老英雄果然话不虚传。二人只顾说笑,原未留意前面,闻言忙往前看,也不禁喊起好来。
  原来铁蜈蚣劳康平日看去像个驼背老人,当日没料到踪迹被人看出,上来不愿贼党知道,人更矮了一点,及至贼党指名叫阵,商仁这面又有数人现出败意,一时激动义愤,走了出去。本意和洪景对敌的一个中年贼党武功甚高,洪景已无回手之力,意欲将他替下,不料出头叫阵的两贼一名赵魁,一名谢阿秀,乃江南道上飞贼,出道不满十年,不知劳康根底,自恃天台山凶僧天花头陀得意门人,平日纵横江湖,未遇敌手,和老贼伍喜又是互相闻名,并未见过,因和湖口六女相识,又是二女门翠仙的侄女婿,偶往探亲,一时喜事,跟了回来。伍喜老奸巨猾,知道二贼年轻气盛,极力恭维。二贼得意非常,越发自满。伍喜觉着连日兆头不佳,心中忧疑,开头十分谨慎,先把本领最高的约在一起,不令出阵,等到见过一阵,看出对方敌人八九出场,除商义照料伤亡的人,同了数人守在棚内,内中还有几个像是专门做事的头目,另一桌只有一男两女不曾出斗。后又来了两个幼童,因已听人说过,知道铁蜈蚣和女侠李四姑也在其内,这两人全都戴有面具,虽是强仇大敌,但是自己这面人多,临时又添了崆峒、昆仑两派中的能手,随便分出三人便可敌住,湖口六女和另外十多个有名人物还不在内。业已打了这些时,双方都有伤亡,自己这面业已转败为胜,如有其他强敌,照理应该出场,不应没有动静。以为铁蜈蚣自恃本领,倚老卖老,以为这多年来向无敌手,况又加上李玉红、廖小鸾等几个得力帮手,越觉心雄胆壮,打算以少胜多,为示身分,尚在装腔作态,摆空架子。这面除湖口六女外,新来五个大援敌人还未看出,所以这样大意,胆便大了许多。后见月色已上中天,敌人还是原样,未增一人。虽听同党报说,有几个贼徒和外来的党羽被人杀死,敌人不知去向,似是三小叫花所杀。心虽惊奇,觉着三小弟兄形迹可疑,但是这类初出师门的冒失鬼多半年幼无知,胆大妄为,得胜之后必更骄狂,回来寻斗如何不见?
  又是将人诱往远地杀死再行逃走,分明背师行事,也许路过此间想看热闹,手下徒党小气一点,不忿他吃白食,又被他在途中打伤两人,冒失上前,自找无趣。听所说口气,并未与敌人相见,分明不是一路。这三个小叫花必有来历,可惜得信太迟,否则这类幼童最易敷衍,非但不会闹翻,当众丢人,挫了锐气,还可就势拉拢,勾结他的师长。
  老贼也是死运临头,那么阴柔险诈的人竟会越想越左,以为三小弟兄看出自己人多势盛,惟恐不能脱身,各将敌人诱往远处杀了逃走,就此丢开,不在心上。仰望月色已上中天,渭南双侠始终不见人来,对面只一蒙面女子出场,武功剑术虽似高手,上来无人知她底细,被她连伤三人,并还指名要湖口六女出斗。初意李玉红多年盛名,湖口六女恐非其敌,人家指名索战,又不好意思不令出去,动手之后仔细一看,又觉武功虽高,并不十分惊人。除偶见同伴危急飞身相助,等到那人脱了危机重又回转,身法绝快而外,并无奇处,方才只听新来两同党老友说起,是否关中女侠李玉红本人也不知道。因不知李玉红早有高人暗中指点,借着对敌专为自己人接应解围,尚未施展全力。经此一来,连带对铁蜈蚣也生了疑心,觉着仇敌虽然分手十多年,以前常见不是这等身材,以他功力也不应如此衰老,越想越生疑心。又以为渭南双侠必是看出自己这面有好几个精通剑术高明人物在内,既恐不敌,更防与崆峒派结怨,日前又曾说过无论是何场面也只弟兄二人出场,决不自约帮手的大话,业已知难而退。否则黄昏前尚有人见他二人在附近出现,断无不出之理!本就心宽,专想好的一面,同座男女诸贼再从旁说些狂话,那几个崆峒派更未把敌人放在眼里,都说照眼前这些敌人不值他们动手。老狗男女固是增加自信,越发骄狂,赵、谢二贼又见老狗男女把那几个崆峒派捧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一则心中有些不快,又听那几人说,除非对面蒙面驼背的老狗真是铁蜈蚣,听说此人练过罡气,还值一斗,连那蒙面女子都未必是真的李玉红等语。暗忖铁蜈蚣虽然闻名,看老狗伏在对面桌上,仿佛只会装模作样,这样驼背矮胖老头,凭自己的轻功,累也把他累死。看他不过貌相老丑,不似戴什面具,主人只听人说,并未认出真假,便料他是铁蜈蚣戴了面具来此寻仇,此言未必可靠,对面还剩一男一女和两个小孩,管他真假,先激将出来当众逞能,叫他们看看我师传的本领,即便老狗不是铁蜈蚣,我们当他真的上前讨战,面上也有光彩。
  二贼互一商计,便讨令出战。伍喜因见对面敌人多落下风,先有几个被他打败的已有同党替下,再上去的都是劲敌,敌人至多打个平手。这样紧急的场面对方尚无高人出场,可见来敌止此,不由心雄气壮。虽知仇人善于改变形貌,如其是他,多半戴有面具,这时心中一骄,看去更觉不像,心想敌人共只还有两个,像是为首的人不曾出斗,就多厉害,凭身边这些好帮手也打得过。本想请一同党出试,闻言正合心意。赵、谢二贼人又骄狂,恶名在外,天花头陀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凶僧。初次相见,以为湖口六女特意约来的人,必和那几个崆峒派一样,决非寻常,否则以铁蜈蚣的英名,休说当面叫阵,如在昔年,便是背后不是自信得过,也决不敢随便笑骂轻视,立时谢诺。二贼又故意卖弄师传轻功,竟由主棚前面土堆上纵起。老贼为示以武会友,在广场中心搭有两个小木台,准备出场的人先在上面交代,互相说好,再往一旁动手。离棚约有七八丈,二贼纵身一跃便落在上面。
  老狗男女一见轻功这样好法,越发放心,首先赞好。二贼耳听贼党同声喝彩,自更得意,正出恶言厉声叫阵,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忽见对面老人由席棚纵落,因劳康不似二贼那样虚张声势,一纵多远,内行眼里虽然看出敌人走法特别,上身不动,脚底甚快,因是寻常走路,看不出别的深浅,也未在意。谢阿秀人更好狡,暗中留意,看出对方形态龙钟,衣服宽大,上衣未脱,快要盖到脚面。方才看他伏桌说笑,像是一个驼背,这一临近,只是骨大身宽,并不甚驼,人也不高,想起主人曾说铁蜈蚣本相豹头圆眼,比常人高出一头,身材高大,貌相威猛,发怒之时声如霹雳,哪是这样矮阔神气?断定不是本人,心想争功,便朝赵魁故意笑道:“我外号铁公鸡,专啄铁蜈蚣,我们不能两打一,还有一个老母狗,想是铁蜈蚣的老姘头,你去对付她,我用这双铁爪把这条铁蜈蚣抓回去喂鸡可好?”劳康昔年性如烈火,人最刚直方正,老来洗手,虽然改了脾气,火性已退,已有多年不曾发怒,一发却是猛烈已极。先听二贼指名叫阵,说话可恶,业已激怒;再听对方说出这等下作的话,污辱守节多年的好友之妻,不由激发当年火性,人也快要走近,便纵将上去。
  两台相隔只得五尺,先朝二贼怒喝:“你们要会铁蜈蚣么?你们叫什名字?”二贼哪知厉害,横眉竖目同声狞笑道:“我正要取他狗命,莫非你就是铁蜈蚣么?我弟兄乃天花头陀嫡传弟子赵魁、谢阿秀,不愿两打一,快叫你那老姘头一同上前……”未两个字还未出口,劳康已怒火上攻,接口喝道:“老夫便是铁蜈蚣,凭你也配和我交手!双方交手胜者为强,因何口出恶言,拿命来吧!”二贼记住,双方约定,无论敌人多么骄狂,必须指明空地,纵下再打,闻言大怒,都想动手,厉声喝道:“老狗休要发狂,怎不脱了衣服,取出兵器?”话未说完,猛瞥见敌人脸皮未动,那灰白色的人皮面具立时落向胸前,现出本相,果是豹头圆眼,二同神光炯炯,威猛非常;同时双肩微微一振,身于立时暴长,比方才高出了半倍,那件又宽又大的长衫只齐膝部,满头须发皆张,根根倒竖,单这神威猛态已是惊人。休说二贼,便旁边动手的田通、洪景、姚小泉,连棚内只见背影的两小姊弟和劳康常见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长大身材和那威猛形态。二贼见状才知真是铁蜈蚣本人。虽然骄狂自恃,骤出不意,也是惊奇,气方一馁,忽听敌人哈哈大笑道:“老夫对敌,不管人多,也无须脱什衣服,快些拿命来吧!”二贼听那笑声猛如迅雷暴发,震耳欲聋,心方一寒,底下的话还未听清,呼的一声,敌人已凌空飞起,双手一伸,宛如一只极大的老鹰当头下击,还未近身,便觉一股急风劲气向人扑到,才知厉害,同声急呼:“和你那边打去!”脚后跟着地往后一登,立和箭一般往后面斜纵出去。二贼虽极凶狂,到底得过高明传授,一见便知厉害,都顾自己想要脱身,让同伴对敌,借着一对一为名,自顾自溜走。不料私心大重,都是一样刁狡,纵时恰巧不约而同。劳康早已防到二贼要逃,所练武功又极精纯,九十八手独门七禽掌更是厉害,敌人只被那一双铁手罩住万无生理。二贼逃路又是相同,连身子也未落地,便跟踪追去。
  正待一手一个全数抓死,瞥见二贼武功不弱,竟在危急百忙中各将兵器随同倒纵之势仰面回击,心方暗骂:“该死狗贼!”忽听贼棚内连声喝骂,跟着又听两声长啸,料知为首诸贼均要赶来,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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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众英侠大破郎公庙
 
  前文铁蜈蚣劳康因赵魁、谢阿秀二贼指名索战,口出恶言,并还污辱好友寡妻,又是江南著名凶僧天花头陀门下,知他师徒罪恶如山,上次禹王台相会,关中诸侠还曾提起,想为江南人民除此一害,上来便下杀手。二贼正在发狂,忽见敌人现出本来面目,哈哈大笑,声如迅雷,人也暴长了两三尺,威风凛凛,宛如天神,想起老贼伍喜所说,敌人一现本相,对敌的人休想活命,同时觉着人未近身,掌风先到,又猛又急,不禁心胆皆寒,慌不迭往后倒纵出去,满拟敌人纵得不高,师传独门轻功疾如飞鸟,必不至于受伤。哪知劳康内外功均到上乘境界,练就内家罡气已少敌手,更有九十八手七禽掌,从小到老不曾一日间断,因是武功高强,极少遇见敌手,轻易不用,生平对敌共只用过两次,外人极少知道。便是伍喜怀恨多年,用了十多年苦功,想要报仇,也只倚仗两件专破内功和发火伤人的暗器以及苦心勾结的几个有力同党,这类掌法并未见过。劳康又是痛恨二贼,怒极发威,惟恐一击不中,或是逃走,一个对面强敌太多,必来救护,生平言行如一,出口便要做到,因此上来便以全力发动。早就料定二贼要逃,两只铁手已将敌人罩住,正要凌空下击,忽见二贼一使鱼尾钢架,一使两面刀锋的丧门锏,向上打来,以为自己是双空手,妄想败中取胜。暗骂:“该死狗贼,凭这两样凶毒的兵器我先饶你不得!”正要抓下,忽听对面贼棚内群贼呐喊喝骂,又听两声长啸高彻云霄,远近相应,知道敌我双方均要发难。忽想起这两件兵器都是凶僧昔年仗以行凶成名之物,最是难得,毁了可惜。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心随念动、微一分神之际,二贼原是久经大敌,师传轻功也实真好,内中谢阿秀更是狡猾,一见敌人脚不沾地、凌空飞扑过来,离身只得六七尺,全身已在他双手掌风笼罩之下,万分情急惊慌之中,瞥见赵魁鱼尾钢架业已扬起,待要朝上打去,猛生急智,知道赵魁兵器较长,敌人必先顾他,人又纵得较高,自己正好借此脱身,猛将全身之力运足,突将手中兵器撤回,往旁用力一挥,身子一翻一拱,就势一个浪里惊蛇化为风扫残花,就势翻落,耳听一声惨号,料知赵魁已为敌人所杀,更不怠慢,双足用力,慌不择路,只顾逃命心急,也未看准退路,竟朝侧面空地上纵去。谢贼身法也真轻快,这一纵足有七八丈高远,暂时竟被逃出圈外。
  劳康虽早看出二贼倒纵时前后高低相差三四尺,并未放在心上,本来谢贼不易逃脱,只为听见啸声和贼党怒吼,想起对面强敌颇多,又有几个会剑术的,略一分神,赵魁偏又不知死活,妄想乘着倒纵之势,等敌人扑近,用手中兵器猛力朝上打去,如能败中取胜固是极妙,就是敌人刀斧不伤,只要对方手一挡,或将兵器夺去,稍微接触,立可惜劲使劲,凌空往旁翻落,不致受伤,恰在此时朝上打来。劳康又想就势夺那两件兵器,两次分神,本意双管齐下,已非容易,谢贼又起飞智,劳康骤出意外,没想到二贼轻功这等灵巧。一见赵贼钢槊迎面打到,心还暗笑,也不伸手去抓,稍微往反手方一挡,就势施展内家罡气,右掌往下一按,口中闷了一声,那贼怎禁得住?当时觉着脏腑皆裂,只惨号得半声,人便仰跌地上,劳康本意双掌齐发,就势将另一贼打死,猛瞥见谢贼兵器撤回,身子往旁翻落,知必打空,便不再发,手随身落,往前一探,不等敌人松手倒地,先将钢槊抢过,人也下落。久经大敌的人目光一瞥便可看出形势,一见谢贼逃处正是当中大路一面无人之处,对面贼党虽有两个飞身纵起,方向不对,便不去理他,哈哈一笑,跟踪纵去。
  谢贼方觉这一纵又高又远,敌人没想到身法这等轻快,决追不上。忽然看出前面空地与主棚相隔颇远,万一追来,连个救星都无;同时瞥见侧面树下似有两三个生人手指自己笑骂,料是敌党。心正发疑,忽听身后呼的一声,一股急风由后扑到,料知不妙。
  大惊回顾,待要就势往侧面斜翻下去,先将敌人避过再说。刚就回顾之势,双手上下一分,双足一蹬,身子一拱,想要翻落,耳听呼的一声,一条长大黑影已随同哈哈狂笑之声凌空飞扑过来,不由惊魂皆颤,刚急喊“老英雄饶命”,身子刚刚往侧一偏,眼前黑影一闪,还未看清,便觉奇痛攻心,敌人好似飞鹰捉兔,手已抓向腰背之间,宛如中了一把钢钩,肋骨皆裂,人也随同下落。自知必死,情急惊慌中回手一锏朝敌人打去,猛又觉手腕一紧,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半身酸麻,二次哀求饶命还未出口,嚓的一声臂骨立被折断,还没倒地便晕死过去。
  劳康恨极这两个淫贼,人刚飞落,一手把丧门钢夺过,插向肩后,就势奋起神威,抓起谢贼朝旁边一块大石上甩去,叭的一声头骨粉碎,骂了声“狗贼!”正要回走,忽听身后有人喝骂,知来敌人,先不闪避,暗中戒备,回脸一看,月光之下两条人影带着两道寒光已凌空飞来,料知崆峒派中能手。敌人手中宝剑厉害,又是两个相继飞来,正想敌人无耻,想两打一,不如先将多年未用的暗器打伤他一个再与动手,免得被人两下夹攻。新得两样兵器均是百炼纯钢打成,身边还有一件兵器,只是一人,多么锋利的宝剑也能应付。心念微动,刚把暗器取出,哈哈一笑,想要迎上,就这晃眼之间,敌人相隔已只丈许远近,忽听玱玱两声前后相应,目光到处,两条白影也各带着一道寒光朝着来敌飞迎上去。定睛一看,那相助抢前应敌的一个正是六侠杜德,后面是个白衣少年,月光照处貌相甚是美秀,身材也极苗条。刚看出少年女扮男装,树下还有一人走出,在旁观战,是个中年人,却不认得。猛想起少年正是杜德昔年至交,后因一事误会,分别了好几年的爱侣,二人既在一路,可见破镜重圆,言归于好。方代杜德喜慰,敌我双方业已打到急处。只见寒光闪闪,剑气纵横,上下飞舞,交织内变,月光之下映得左近林野中齐幻异彩。时闻双方宝剑相触,铮铮玱玱,宛如龙吟,声势甚是惊人。这才看出敌人剑术真个厉害。杜德和那少年起势那么神速,双方势子都是猛急,竟能凌空应敌,如无其事。敌人先后飞来,二人各自应付一个,也未取巧夹攻暗算,心中敬佩,自己空负多年盛名,像这样精通剑术的强敌,凭腰间一件软兵器,没有好的刀剑,至多打个平手,想要取胜实是万难。
  正想去向树林下那人请教,稍一观望,瞬息之间人已无踪。再看场上不禁大惊。原来方才二贼一死,段无双一出手,便伤了两个贼党。同时啸声一起,那三个小叫花突然出现,又将商仁这面三个形势危急的同党替下,李玉红也施展全力,两三个照面便将门翠仙刺死。跟着纵将过去,又将和廖小鸾新对敌的一个能手杀死。贼党转眼之间伤亡多人。老贼伍喜本打着如意算盘,先见对面出场的老人形貌身材均与仇人铁蜈蚣不似,背并不十分驼,做梦也未想到劳康昔年威名远震,老贼和他相识时已难得出手,虽为所败,并未施展全力,这类缩骨锁身的上乘内功更未当人用过,越看越以为是同党误认,并非本人,虽觉行动之间身法步法与众不同,是个劲敌,但仍轻信赵、谢二贼师传本领,反喜铁蜈蚣本人未来,少掉一个强敌,满拟必胜。一听那奇怪的笑声便知不妙,再一细看,人已暴涨,现出本来面目。最厉害是刚一出手便将二贼凌空打落了一个,这才看出仇人真实本领,不由急怒交加;同时内有两个崆峒派的好手一听说是劳康,便飞身追去,看出所请的人果是名不虚传,所用宝剑更是神物利器,寒光耀目,心方略定。刚想啸声有异,来敌决非寻常,告知身边几个得力帮手请其留意,一面示意老淫妇墨芙蓉令其暗中准备。忽见场上纷纷伤亡,商仁那面几个眼看不支的敌人竟被三小弟兄救走。这次来得更凶,转眼便反败为胜,连伤了三四个徒党,不由激发凶狠之性。一看自己这面能手尚多,内有多人已相继怒吼追出,下余除却平常一点的徒党,少说还有四十多人,精通剑术的有好几个。二女门翠仙一死,下余两姊妹也都悲愤赶出。再看正面树林外双方宝剑虹飞电掣,映月生光,内有两个白衣人均精剑术,正在分头恶斗。仇人铁蜈蚣似未动手,人也不见。急怒交加之下暗忖,上来吃了谨慎的亏,处处先防败路,只顾稳扎稳打,意欲试出敌人强弱再行出手,没想到自己人多,利于混战,便是此时前后伤亡了二三十个,连同那几十个特请来的好帮手还有一百多人。就是这些寻常徒党,武功俱都不弱,早知敌人要少得多,预料的强敌并未出现,真不如以多为胜、合力夹攻上算得多。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见棚内群贼除几个本领最高的为了有约在先,还在自端身份,打算强敌上场再行出斗而外,全都愤急,跃跃欲试。立时乘机激动,说:“敌人太已狡猾,容他不得。
  那三个小贼叫花更是可恶,反正一个不留,我们无须客气。”群贼本就愤极,业已相继赶出,老贼再一挑逗,同声怒吼,便抢出了一大半。老贼心更狠毒,又暗命好些心腹徒党去往对面棚内暗算商义和那受伤的人。
  万芳、姜飞正在棚口并坐观战,见敌我双方越打越凶,劳康出手得胜,贼党方面已现败意。群贼恼羞成怒,纷纷赶出,因段、李二女侠本领高强,连伤数贼,三小弟兄一到便占上风,已不守成约,由一打一变为好几个打一个。李玉红因用宝剑劈死了一个女贼,余党均想报仇,一个人独斗三女一男,杀得难解难分,不由激动义愤。对面那个鬓插一朵玫瑰花的年轻女贼业已上场,正要赶去,忽听商义怒喝:“老狗男女真个无耻,竟想倚仗人多,派了贼党来此暗算,诸位弟兄快作准备,二位小侠也请留意,助我们迎敌一阵才好。”二人朝前一看,果有十多个贼党假装随众应敌,稍微招架便自纵退,由人群中边打边走,朝自己这面赶来,最近的两个相隔已只两三丈,先向自己这面的人就势进攻,使了两次冷枪冷刀没有成功,快要迎面扑到,后面跟着六七个也是同一作法;另一起另有五贼脚程甚快,绕到侧面土坡,避开战场,赶将过来,当头的离棚已近,都将到达;再看商义情急悲愤之状,越发激怒,同喝“狗贼无耻!商堡主只管保护伤人,由我二人上前杀他!”声才出口,来贼已纷纷赶到,一言不发,待往上面飞扑过来。二人一见人多,商义等能动手的只得七人,前面还有贼党跟纵赶来,意欲给他一个下马威,忙将各人暗器冷不防朝下打去。
  来贼虽因老贼伍喜轻视商氏弟兄来人,知道棚内受伤人多,真能动手的没有几个,派来的多是手下徒党,外约的好帮手并未跟来,但是这些贼党也是跟随老贼多年的心腹死党,武功全部不弱,满拟人多势众,一举便可成功,并未把万、姜二人放在心上。因见商义共只四人手持兵器由棚内抢出,里面虽有两三个拿兵器的,并未出斗;以为只将这四个敌人杀死便可全数杀死,做梦也没想到两小姊弟这样厉害。先来十多个贼党全都注意侧面商义等四人,只有两贼因见万芳年轻美貌,穿得整齐,知是敌人门人子女,意欲生擒回去献功,匆匆赶到,人又骄狂,二人兵器又都掩在身后,没有看出,刚怒吼得一声,待往上抢,猛瞥见二人把手朝侧一扬,各有几点寒星朝侧面群贼打去,正面来人竟如未见。二贼还不知道厉害,耳听侧面同党惊呼怒吼,仿佛倒了两个,知被敌人暗器打中,不由大怒,刚怒喝得一个“小”字,眼前寒光耀目,两个人影已如急风吹堕飞扑下来。二贼人已离地纵起,不料来势这样猛急,暗道“不好”,忙用手中兵器招架,已自无及。当头一贼左手一刀架去,猛听铮的一声,虎口一震,刀已往上荡起。同时眼前人影一闪,胸前扑哧一声,被敌人右手钩连枪穿胸而过,跟着又被踏了一脚,当时仰跌下去,一声惨号过处落地身死。万芳用险招将来贼胸腹透穿,跟着一脚凌空踹去,就势将枪拔出,人也往旁纵落,一股血水随枪而起,那贼立死地上。
  另一贼目力最强,瞥见寒光人影迎面飞落,忙用手中枪招架,被姜飞用锁心轮把枪挡开,就势往前一推,竟将贼头枭去半边,滚跌坡下。这时贼来越多,一见上场失利,同党先被暗器打中了三个,又有两贼被杀,同声怒喝,只有五贼朝商义等四人扑去,下余十来个便往二人扑去。二人见前面还有贼党陆续赶来,连那几个本是合围夹攻的也似看出便宜,舍了敌人,相继抽身,想要杀来。段无双早就料出贼党凶谋,自从动手便未远离场中,只在棚前一带对敌,相隔最近。看出敌人用心阴毒,想要掩杀棚内诸人,急怒交加,正在大声怒喝:“贼党卑鄙阴险,乖儿留意!”万、姜二人见贼党蜂拥而来,正待迎上前去,就这双方动手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万。姜二人一发暗器,群贼暗器也被引出,前面来贼正往前攻,纷纷抢过,后到的便将暗器取出,同声喝骂喊杀,暴雨一般由正面朝前打去。商义久经大敌,早就抢先戒备,棚内又有一人赶出,瞥见两小姊弟先发暗器将敌人打伤,还杀了两个,群贼全被激怒,改朝万、姜二人进攻,立时乘机一个对一个,把那五贼分头敌住,一字排开,以防来贼冲进棚去。
  商义后见来贼越多,齐向两小姊弟拥杀上去,自己不能分身,心正愁急,厉声大喝:
  “群贼倚仗人多,阴险无耻,二位小侠可速冲入人丛之中,仗着侠尼花明大师的如意锁心轮和他混战,不可离开太远。”说时,先听头上有人同时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弟兄去会老狗男女和那昆仑派败类。不是为他,我弟兄业已早到。贼党万恶,一个也不能放他逃走,四先生专管杀贼吧!”商义等忙乱之中也未听清,正在招呼万、姜二人如何应敌,话还不曾说完,万、姜二人已和贼党对面,好些暗器正分两三面打来,吃姜飞用锁心轮猛力一挥,倒有一半反朝来贼打去,迎头数贼又有两贼受伤,急呼:“生擒小狗男女,碎尸万段,我们人多,暗器先不要发。”略一停顿闪避,又往前抢。万、姜二人早商量好,上来并肩应敌,等到冲入群贼丛中,再背抵背乱杀一阵。上来照着师传以静制动、以少胜多之法,从容并立,手持兵器注定来贼,并未抢先。眼看正面来贼快要对面,因被侧面发来的暗器反击,伤了两贼,互相闪避惊退,停了一停,侧面后来的贼也快赶到。
  喊杀喝骂声中,仿佛听见棚顶有人说笑,耳音甚熟。同时又听小癞痢怪声怪气大骂贼党,似要赶来相助,心方一喜。少年好胜,正待施展本领大杀一阵,忽听头上碟碟怪笑。姜飞百忙中听出独手丐席泗笑声,好生惊喜。刚喊得一声“师父”,一条瘦长人影已由棚顶斜飞而下,舞着一条独臂空手直落群贼前面。棚顶前面还有一列土坡,棚在坡上,离下面广场有七八丈高远。群贼正分两路朝万、姜二人喊杀上去,猛瞥见一条人影由月光之中急如飞鸟凌空斜射,随同笑声飞坠,不等交手,已为来人先声所夺。正在互相惊呼:“留神上面敌人,我们快杀!”内有几个手持暗器未发的便忙朝上打去,来人理也未理,人未到地,独臂一挥,呼的一声,离得较近的一起首觉一股掌风又劲又急横扫过来,当时倒翻了好几个。内有两个被掌风扫中的也都痛不可当。那些暗器不是随同掌风打飞,便朝群贼丛中反击下去。跟着人也纵到,一任群贼刀枪并举,毫不理会,长臂到处,便似鹰捉小鸡一般随手抓起,朝人丛中猛掷过去,又倒了两三个。群贼见此猛恶,一阵大乱。万、姜二人,便连姜飞也是初次见到独手丐的真实本领,好生惊奇,心中高兴,连手都忘了动。那和商义动手的五贼有两个刚占上风,忽听下面怒吼惨号之声,群贼纷纷乱窜,抽空偷看,瞥见上面纵落的敌人穿得十分破旧,像个花子,只有一条臂膀,所到之处纷纷伤亡,想起江湖上传说的飞侠异人独手丐,全都惊慌起来,同声呐喊:
  “此是独手丐,敌人厉害,众弟兄速退。”下面群贼也都早有传闻,再见来人刀枪不入,只凭独臂空手冲入人丛之中,撞上便难活命。内有两个认得的再一惊呼,不由惊魂皆颤,慌不迭往广场中心逃去。就这转眼之间,前后三四十个贼党被万、姜二人先杀伤了好几个,独手丐一到转眼又杀了好些,连同被暗器打伤的差不多去了一半。余贼正往回逃,不料慌不择路,场上又起了变化,动手的人越多,全往空的一面逃走,无意中逃成一路。
  还未逃出多远,独手丐已飞身由群贼头上越过,抢向前面,一伸手又杀死了好几个。这些都是素来凶狠、性又骄狂的狗贼,平日骄狂太甚,全都忘了跪下求饶,见势不佳,下余十几个便向两旁分逃,不料先和商义等动手的五贼刚抢先逃走,忽被小癞痢等三小弟兄赶到,迎头一打,先去掉了三个,另两贼也被迫上,全数杀死,跟着迎将上来。
  另一面万、姜二人见独手丐追敌,跟踪追上,恰好迎住。群贼心胆已寒,怎敌得住两个小侠,本就不免于死,独手丐更是打着除恶务尽的主意,转眼之间伤亡遍地。两小兄妹正要上前拜见,席泗笑道:“你们两个小人真个可爱。此时天下荒乱,民不聊生,这些狗强盗凭着人多势盛,到处奸淫杀抢,残害良民,没有一点职业,专讲白拿。真有财势、聘有能手武师保镖的和那些贪官污吏他却不敢为敌,专一为害善良人民商旅,使得人民多受好些苦难危害,又都积年惯贼巨盗,已无人性,我们决计除此一害。不过贼党人多,又有几个崆峒、昆仑两派门下败类助纣为虐。我们已约有几位老友分头下手。
  那几个虽是受了狗男女的引诱,本来不是极恶穷凶之徒,如其不听良言,照样容他不得。
  恰巧昆仑派长老也有一人在此,无须投鼠忌器,你们方才所闻顾忌已不相干。只是内有数人初次交手,深浅还拿不定,我和两位老友还要前往相助,事完即去。姜飞可告沈鸿,你们师父往游衡山,还有半月才回,不必太忙赶去,以免扑空;到后人如不在老河口,可照六师叔所说往卧眉峰等候,自会相见。万芳半年之后先往湖南见师,自有吩咐,此时无暇多谈。商氏弟兄虽比老贼伍喜稍好,须知他那财产多由抢夺而来,今日之事便是他们榜样。大众人民饥寒流离,他有多少财产也不能保,将来安危全看他们能否痛改前非罢了。”说时,商义等已赶将过来,拜伏在地。独手丐伸手唤起,笑说:“对我恭敬无用,吉凶祸福看你们弟兄为人如何而已。”小癫痢等三小弟兄也由侧面赶过,笑喊了两声“师叔!”独手丐笑道:“你此时算是大师兄,就你一人淘气,你看小哑巴多好,老二也还不差。群贼业已全数上场,老狗男女真个万恶,他把许多同党引来送死,稍见不妙便先溜走了。”小癞痢笑说:“弟子等擒他回来!”独手丐喝道:“你真是个冒失鬼,事情有这样容易吗?老狗男女身有火器,你们不为所伤已是便宜,怎能擒他?自有他的仇人等其入网。场上这多恶贼,还不跟我动手!”说罢,当先往广场中心人多之处赶去,三小弟兄拔步便追,万、姜二人见独手丐一走也忙赶上。
  这时双方已成混战。老贼所请能手,本领最高的均由独手丐约来的几个异人和渭南双侠分头敌住。下余贼党,有的被敌人绊住无法分身,有的不知何故业已逃走又赶回来,只有百余人尚在拼斗。逃而复回的那些贼党多半狼狈异常,三三五五闪在一旁,无人上前,也不出手,有的似在绕路想逃,无奈三面皆敌,广场后面又是一条绝壑,无法逃走,看去十分惊慌。独手丐这面一则动手时候不多,也无人敢过来。会剑术的人业已避开广场,同往庙前空地之上恶斗,无一在场。铁蜈蚣劳康先见贼党想要暗算万、姜二人,业已出手,惟恐有失,忙即赶来。还未到达,便见棚顶飞落三人,正是独手丐与渭南双侠,知已无事,心中一喜,便朝贼党中扑去。群贼原因同党伤亡,觉着对方人少,好些能手均未出场,又都凶狂成性,一时激怒,妄想倚仗人多势盛一拥而上;动手之后,忽见敌人方面添了几个生力军,人虽不多,但极厉害,所向无敌。先动手的几个又都现出真实本领,像李、段二女侠和内中几个中年男女均比初上场时厉害得多,暂时虽受同党围攻,以一敌众,并无一人出现败意。同党伤亡却是越来越多。初上来时还不服气,交手不多一会,先是独手丐由对面棚上飞落,奉命暗算的人纷纷伤亡。又听传说来人是独手丐,见此威猛未免胆寒,但又不好意思退走,只得杀上前去。同时发现渭南双侠也由对面飞落,刚到场中便遇两个会剑术的同党赶到。老贼伍喜所约的几个好帮手均有劲敌分头迎住,相继赶往庙前空地之上拼斗起来。遥望庙前剑光如虹,随同人影往来飞舞,电闪星驰,猛恶已极。当此胜败未分之际,都在妄想这些会剑术的高人只有两个得胜使可挽回大局。正在边打边想,心中忧疑,又听传说,老狗男女伍喜夫妇杀往前面,去与仇敌一拼死活,忽然不知去向。群贼先未想到主脑人这样虎头蛇尾,事前大举把人约来,当先逃走,因和老狗男女勾结多年,交情甚深,这次礼待更是恭敬,谁也不好意思就走,明知兆头不妙,仍想顾全面子,倚仗人多胆壮,并无退志。后见段、李二女侠同来的这起敌人个个厉害,人多反易吃亏,只有商仁和那一些同党动手时久,比较好欺。尤其那三个小叫花连伤多人,去而复转,想起可恨,不约而同便朝商仁这一面围攻上去。
  商仁自一上场便与北五省大盗,双翅虎张大鹏打在一起。二人在江湖上都是成名多年,以前又有一点仇恨,双方旗鼓相当,苦斗多时未分上下。商仁见自己这面先胜后败,同党好友先后死伤了六人,所带人数又少,事前又听劳康指点,说对面棚内强敌甚多,还有几个会剑术的,不是段、李诸侠相助早已惨败。偶一抽空愉觑,看出老贼阴谋,命人暗算棚内诸人,自己这面又有三人手法散漫,敌人大有群起夹攻之势。总算三小弟兄赶来,将那三人替下,保得性命,可是攻打芦棚的贼党业已分头绕路赶去。正在急怒交加,大骂“狗贼无耻”,忽见群贼分头拥来,三小弟兄忽又退走,心方一惊,张大鹏忽然狞笑道:“姓商的,你弟兄今日休想活命!”商仁大怒,正要回骂,忽听头上大喝:
  “大弟且退,叫这些无耻狗贼尝尝老夫铁蜈蚣的铁手箭!”声才入耳,几根三四寸长的寒光已当先由头上飞过,立有数贼应声而倒。张大鹏久闻铁蜈蚣的英名,但未见过,方才杀那两贼时因和商仁打到急处,也未看清,只听传说,跟着人便不见;及听头上怒喝,几个同来的贼党已受重伤,同时瞥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凌空纵落,商仁那么强做的人忽然应声而退,纵向一旁,看出厉害,刚往旁边一闪,喝得一个“老”字,敌人离地丈许,正往下落,忽似飞鸟旋空,凌空身子一侧,双手一分,立时全身折转,改朝侧面扑到;看出不妙,百忙中将双手双刀锯往上斫去,满拟敌人空着双手,就是极好硬功,这双刀锯又重又快,锋利无比,斫中也是不轻;心念才动,猛觉一股急风,当头微微一暗,人已立足不稳,再想逃避已自无及,手中双刀锯先被敌人抓住,觉着力猛无比,往回一夺没有如愿,锯柄又有护手套住,方觉虎口手腕奇痛欲裂,敌人已就势当胸一脚,闷的一哼,脏腑进裂,死于非命。劳康就势取下双锯,朝来贼杀去。跟着独手丐飞身赶来,这两位老侠由此便如虎扑群羊,所到之处群贼不是砍翻在地,便是连人甩起,跌死地上。
  别的贼党闪避不及,便被这些死尸撞翻打飞。独手丐更是厉害,也不用什兵器,劈空掌一挥,少说有两三人送命,稍微扫中一点也受重伤。再不便是随手将贼抓起,朝贼党丛中甩去,越是成名多年的恶贼巨盗越难免死,无论逃往何方,均被抢向前面拦住,一掌立毙。群贼见此情势心惊胆寒,有的还与敌人拼斗,多半互相惊呼呐喊,四下逃窜。本就走投无路,男女五小侠再跟踪杀到,败军之将十九气馁心寒,如何能敌?后来看出二老侠专一追逐逃贼,追上就杀,是有敌人相对的并不过来。最厉害是那些胆小贪生的哀声求告,请饶一命,敌人睬都不睬;只有限二三十个被敌人抓住,口喝:“少时问明罪恶发落,不许妄动!”跟着把人往正面树下抛球一般甩去,好些均跌个半死,敌人还在追杀不已,知道求生无用,也横了心,重又回身各寻敌人杀去。
  似这样片刻之间,场上除段、李二女侠与四个女贼、一个男贼混战一起外,余者大部一对一。地上到处都是贼尸,本领高的贼党还能勉强支持,稍差一点便为敌人所杀。
  万、姜二人杀了几贼,瞥见段无双和男女三贼动手,内中一个正是湖口六女中的白玫瑰柴采春,想起异人之言,一同赶过,大骂:“无耻狗男女倚仗人多,娘杀那个女贼,我们杀这两个狗男女。”无双一见两小姊弟赶到,未及开口,女贼柴采春似知大势已去,朝二人看了一眼,冷笑道:“今日甘拜下风,我不和你们打了。”话才出口,另一女贼因姜飞赶到,当先上前,认出来敌兵器,心中一慌,用手中钢刺一挡,往旁一闪。段无双早就防她随同逃走,就势一剑将右膀斩断。女贼负痛往旁一纵,又被万芳一钩连枪当时刺死。柴采春话一说完,段无双立时纵出圈外,将两小姊弟止住,笑道:“你两夫妇本不应该同流合污,好在我们胜负未分,各自请便。”男女二贼也同纵出圈外,柴采春正要开口,另两女贼也被李玉红相继杀死,想起湖口六女剩她一人,由不得咬牙切齿,看了段氏母女、姜飞三人一眼,把脚一蹬,同往广场后面沿着绝壑驰去。
  万、姜二人见那男的年纪甚轻,左眉有两黑点,人颇英俊,随同女贼动手,守多攻少,全神贯注女贼,恐其受伤,走时也无怒意,方觉奇怪。忽见独手丐飞驰而来,似想朝那男女二人追去。段、李二女侠一喊“四先生”,一喊“四哥”,抢前拦住,笑说:
  “此女虽是助纣为虐,看意思并非本心,不是同党女贼被杀不致出手,男的更是迫于无奈。好在那五个女贼都已除去,剩她一人,本非极恶穷凶,由她去吧!”独手丐笑道:
  “你两姊妹只顾与人为善,将来难免为小娃们留下后患。”玉红笑答:“就是女的该杀,男的原是正派门下,从未为恶,莫非为了他夫妻情厚,一时之过,便全杀死不成?”席泗便没再说。这时场上贼党越发惨败,只有二十余贼还在勉强挣扎,欲逃不能,妄想拼得一个是一个。余贼不是为敌所杀,便想抽空逃走,被两老侠分头追上杀死。
  就有几个漏网的,不知何故去而复转,一个个垂头丧气,连兵刃暗器也全丢掉,分别走往正面邻近官道的一列大树之下,与方才那伙贼党聚在一起,似在等待发落神气。
  万、姜二人党着奇怪,见场上二十来个贼党都是一对一,内有几个已被小癞痢等三小侠追逃。独手丐和劳康并未追赶,那和勾十一、小鸾、商仁还有三个少女动手的六七个贼党业被逼得手忙脚乱,不愿打落水狗,想挑两个凶恶一点的把原动手的人替下。忽见劳康招手,忙赶过去,姜飞笑问:“那旁许多贼党不战不逃,又无人管他,莫非投降了吗?”劳康笑说:“今夜还有两位意想不到的异人赶来相助,内中一位还未出场,两面道路被他、位把住,逃贼全被逼了回来。席泗兄他们原有打算,凡是极恶穷凶、作恶太多、本性难移的恶贼事前全都知道,暗中分别指点。本定除庙中香火和几个小徒弟外全都不留。后因杀得太多,群贼纷纷哀求饶命,暂时难于分清他们罪恶轻重、能否改悔,均命聚在一起,等到事完发落,那些最凶恶的积贼巨盗仍是不容活命。四兄他们还有要事,这班留下来的贼党也要用上许多心思,设法处置。他事情甚忙,还有别的原因,你们无须多问了,将来自会相见,只等汤八夫妇擒来老狗男女,沈鸿,万英回来可同回到万家住上两日再走。此是你师父的意思,不可违背。你们年轻,不是老贼阴谋暗算,连出场都无须。动手的贼党转眼不死必擒,你二人无须多事……”还待往下说时,忽见庙前敌我双方比剑的那些人同时不见,人也不知去向。
  跟着便见汤八、龙灵玉提着伍喜。墨芙蓉两个首恶元凶,沈鸿、万英也用竹竿抬了两个生擒的贼党由庙中赶出。劳康总是年老心软,见场上还有十余贼尚在拼斗,内有几个老贼都是洗手多年,新近被人引来,迫于情面为老贼助威,明知非敌,似因多年盛名,敌人又有一网打尽之意,反正逃生无望,不愿贪生乞命,当众丢人,均打着拼命主意。
  对手又都是商仁约来的那些人,只有两个和廖小鸾、勾十一夫妇动手,现出败意,余者多能应付。本来商定对这些洗过手的人不为己甚,何况独手丐因听两位异人之劝已改了主意,连那些投降的贼党都分别罪恶轻重发落,并不全杀,何况他们,便大喝道:“你们均是上了老狗男女的当来此送死。老贼稍见不妙人便先逃,你却为他拼命,岂非不值!
  如今老狗男女由庙后山腹地道逃走,已被汤八爷生擒回来,转眼就遭惨报。你们双方都是绿林中人,因商氏弟兄平日不轻杀害善良,仗义疏财,救济穷苦,诸位老少英侠非但不与为难,反倒帮他免掉身败名裂一场大难,你们还不快些停手,听凭席泗先生、杜六先生发落,真想作死不成!”动手诸贼原是无可奈何,巴不得有人出头做主,又觉对面敌人胜败未分,跌倒在这些前辈奇侠异人手里,便是低头降伏,听人发落,说将出去也不算十分丢人,闻言大喜。内中几个洗过手的首朝敌人打一招呼,纵出圈外,下余十多个虽知自身罪恶深重,听敌人口气,就是投降也未必能够活命,到底多出一线生机,又觉铁蜈蚣较好说话,乘着独手丐和女侠李玉红对谈之际也纷纷纵出圈外,朝劳康身前赶来,跪地求饶。
  劳康知道这些贼党作恶多端,平日最是凶狂,无恶不作,一旦势败贪生也最脓包,心生厌恶,也不理他们,先朝那六个洗过手的老贼说道:“我知你们近年为人,便是以前也都为势所迫,好些不得已。今日虽受老贼之愚,总算为了江湖上的义气,情有可原。
  我比你们多活好些年,今日妄自尊大劝告你们几句,有我在场,只管放心,杜六先生人尚温和,席泗先生疾恶如仇,对于恶人向无宽容,他性情较刚,少时你们不许多口,由我代为分说,决可无事。”随向面前跪伏的贼党正色说道:“你们所行所为自己想必知道,照着席、杜二位预计,本来一个也难免死,只为王鹿子老前辈由青城来路过此地,得知双方火并;并有我们在内,他早想将老狗男女和你们这伙恶贼除去,未得其便,恰巧遇上,他和席泗先生一样痛恨恶人,幸而汤八爷夫妇再三相劝,并请转求席、杜二位,说你们虽然十九极恶穷凶,都因跟随老狗男女年久,或是互相勾结,成了死党,以致恶根大深,积重难返,但是目前到处灾荒,民不聊生,汤八爷夫妇全凭备方捐助救济贫苦,不是长久打算。黄河两岸和附近山野中荒地甚多,打算招些游民,由他领头,向江湖上拥有大量田产的富人捐些金银粮食,连同老狗男女大小贼巢中多年抢夺所积蓄的财产,买了农具耕牛,招些游民垦荒自救,扶助穷苦。想起你们大都精强力壮,只肯洗心革面,从此悔祸,仗着各人经历随他耕种,便可分别轻重暂宽一死。就是罪恶深重的也只由他和席、杜二位将真气破去,此后虽然不能动武害人,照样可以做事,这样可以多出好些人力。王老前辈也以为然,方才命人通知,方始网开一面。照你们平日行为和这样卑鄙凶恶、又没骨气的恶贼,休说席、杜二位,便我也不肯容你们活命,只为方才想要顾全这些洗手的人,话已出口,姑念你们跪哭哀求,由我代向席、杜二位求情,也许能有一线生机。不过你们天性凶恶,能否真个改悔实难看准。汤八爷夫妇人又太好,恐他二人顾不过来,说不得老夫只好弃了故居,也和你们一齐垦荒。如其不愿,只管明言,另有处置。要是贪生惜命,为势所迫,他日生心反叛,我老头子向不容人捣鬼,那时生死两难,多受好些罪孽,莫怪我狠。”说时,树下一百多个降贼也都纷纷赶过,初意敌人口气严厉,决不会全数饶命,至少也有一小半难免一死,就能活命也必被敌人点破穴道、毁伤筋骨,终生残废,想起平日所为,委实难怪敌人手辣,都在回忆前非,心寒胆颤,后悔无及,一听这等说法,全都喜出望外。
  劳康后又说起,只要勤力耕种,救己救人,每人均有田地农具可分,从此不必再做杀人越货的勾当,比那暂时快活、常年惊险、到处仇敌、早晚难逃一死要好得多。因是人人武勇,一两年后游民苦人越来越多,所垦土地自更广大,又有几位英侠异人领头相助、便遇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也决不敢随意欺凌侵占,受那恶气,从此便可成家立业,丰衣足食。自身如有私财,家属也可带了同去,只要用来耕种开辟,自愿献出,与众同享,自受众人敬仰,并可证明真心悔过,以后无须再受监防拘束;便是不肯归公,如全用来开荒耕种,添制房舍农具,不去侵犯他人,使得出产年有增加,多出余粮救助苦人,也只不许移动逃亡,或是过于享受,但能奉公守法,并不加过问等语。经此一来,全都心安,宛如死里逃生,庆幸非常,连那好些最凶恶的贼党也都痛哭流涕,一面自白罪恶,将各人历年抢劫来的金银财物全数说出,自愿捐献归公,能按家属人数分配农具田地,力耕度日,于愿已足。一时欢声雷动,七八张嘴,围着劳康说之不已。汤八、龙灵玉旱提了业被打断两腿的老狗男女、同了四小兄妹立在一旁,看出群贼悔过之意甚诚,知道对于恶人想使改悔,必须使其互相激励监防,只有半数以上能够回头,余者必与同化。
  这类恶人一旦悔祸知改,做起事来反倒更有力量,内中虽有好些极恶穷凶之徒,一时激动,未必可靠,只有耐性,多用心思,恩威并用,使其心服口服,再照顾到他的衣食生机,使其样样均觉公平合理,今是昨非,并非不能感化。暗察群贼言动神情,眼前既无虚假便有后望,一面暗令龙灵王通知独手丐,说方才杀得太凶,业已立威,群贼俱知死里逃生,畏威怀德,自信此举必能成功,请其适可而止,照所说行事,不必再使难堪。
  灵玉忙往前面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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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豪杰重返青云
 
  汤八随对劳康道:“老大哥,我说如何,他们既知愧悔,随我夫妇垦荒,作那救灾自立、逐渐推广的长久之计,能够回头便是好人,以前罪恶因由结交恶人,又遇到这样万恶的老狗男女为首,以致无恶不作,一半也是宫贪吏酷。土豪恶霸逼得他们铤而走险,已过的事暂且不论,由此重新做人。我已转告四先生,连内中几个罪恶稍重的也都宽免,不再处罚。你们想起方才死的那些同党,当知为恶必死,能得无事真个万幸,此后真要洗心革面,将功折罪,才不在我冒着危险和好友力争甘与虎狼同群的苦心呢!你们既已天良发现,事在力行,不在多言,少时同去庙内,等我们审问老狗男女和几个首恶元凶的罪状,发落之后再行分别查问,谈上一阵,既已放你,决不勉强,只不再去害人为恶,便不愿同我开垦,暂时我也不问。”随将利害安危以及未来的远景详细说明。群贼早知汤八夫妇向众英侠力争才暂保一命,又听这等说法,越发感奋,异口同声:“我们此生都是八爷大恩保全,白捡来的,从此生死相随,决不他去,日久自见人心,八爷无须多虑!”汤八看出意诚,含笑点头,并令各将兵刃暗器取回,少时同去庙中歇息一会,吃饱之后,将这些死尸分别掩埋,等到明日商计停当如何着手,并将老狗男女当地所藏金银细软先清理出来再作计较,席泅等老少诸侠连同商氏弟兄那班人也相继走来,席泗听了龙、李、段三女侠之劝,只告诫了几句,并未多说。
  商氏弟兄早在一旁,听完之后大为感动,自愿将家财捐出多半,并将大小两寨所有田地,除自留一部耕种外,下余全数分配手下徒党以及左近苦人,此后各安所业,互相扶助,防御贪官恶霸侵害,永不再作那不劳而获的绿林生涯。先那六个老贼家均富有,听诸侠先后所说,想起所得均是不义之财,不禁愧汗交流,也向劳。汤二人自供前非,愿将家财献出多半。诸侠暗中一算,金银数目竟大得惊人,老贼伍喜的另两处老巢所藏更多,好些贼党所有尚不在内,预计所开田亩少说可养数十万人,此举真个出于意外。
  这许多金银财产都是盗贼抢劫而来,只有少数贼首藏为私产,并不取出运用,常年还要打抢,而大众人民却是饥寒交迫,流离道路,朝不保夕。一面在抢夺了许多金银珠宝,藏起不用,贪心更无止境;一面越来越富,好些人民却是越来越穷,分文皆无,天下焉得不乱!难怪汤八侠义名高,妇孺皆知,凡是穷苦的人民都和他亲如家人,真个所见远大,心思细密,非但想得周到,此举实是无量功德,不知要救多少人命。经他一做,便将许多极恶穷凶之徒化为力量,岂不比疾恶如仇、一网打尽、只知除害、不知兴利要强得多么?席泗更是佩服汤八,心方内愧,侧顾四小兄妹笑立一旁,便告段、李二女侠说:
  “这里事情太多,明日也办不完,幸而所有贼党无一逃走,明日还要分人扫荡伍贼老巢,可把他四小兄妹先带回去吧。”
  沈鸿、姜飞、万英三人想看下文,并向诸老讨教,又因小癞痢等三人一去不返,渭南双侠和几位前辈异人也似追敌未回,均想见识,闻言方说:“我们不累,再看一会。”
  席泗接口喝道:“胡说,事情已完,有什好看!那三个小淘气已被师长喊走,等他作甚?”话未说完,杜德同一男装女子忽而赶回,众人分别礼见之后,席、劳二人便问:
  “怎么样了?”杜德笑答:“天下事真个难料,起初以为欧阳永少年气盛,决不服气,我们又不便伤他。方氏弟兄并还将他本门师长游龙子韦少少请来。韦老前辈因他是钟先生的高足,还想候到动手之后抓到真赃实犯再行出面,不料欧阳笑翁听说回兄在此,赶来相会,恰巧方氏弟兄出场,因料老狗男女要逃,故意把敌人引来,庙前一个是凶僧五空,一个便是此人,打了一阵。韦老前辈忽然现身,正要发话,欧阳三兄因见他那只缺耳,忽然想起昔年失踪的兄弟,因分手时年纪都小,乃弟才只五岁,又是被虎衔去,多少年来认为已死虎口,双方从未遇过,不知怎的一时心动,发话试探,喊他乳名。他竟记得小时之事,并还说他回乡探询,两次均因三兄离家年久,极少回去,几次扫墓难得停留,不曾遇上,又不愿人知道,未说真实名姓,加以从师二十年方始回乡探看,名字已改,因此双方都不知道。韦老前辈见他弟兄相逢,悲喜交集,也未说他。凶僧竟未见过韦老前辈,不知来历,见他停手,竟出口伤人,一齐骂在其内。韦老前辈先并不愿计较,不料另一崆峒败类楚三才败逃经过,暗放冷箭,韦老前辈方始激怒,一出手便将这几个敌人惊退。方氏弟兄再一穷迫,大家只得追去。四个敌人重又回斗,被韦老前辈和我们剑斩了两个。正想一不做,二不休,全数除去,崆峒派中长老长脚道人也正得信寻来,本是有人告发,说这四个败类在外面勾结恶贼,贪淫好色,无所不为,打算喊回山去,按他家法治罪。本就是受人讥笑有激而来,一见被人杀死两个,立时护短上前,再被韦老前辈拿话问住,越发恼羞成怒。正要翻脸动手,棘老先生忽由林中走出,将双方止仕。这厮理屈词穷,他师徒三人又非棘、韦二老之敌,王鹿子老先生忽又赶到,越知不敌,只得借题发挥,说昆仑派不该欺人太甚,约定明年重阳日里在庐山五老峰顶比剑,一分上下。韦老前辈业已答应,分手时连方氏弟兄一齐喊走,令我回来转告四哥和诸位好友,说今夜漏网的两个崆峒败类人最凶险,我们无妨,几个小人在外走动必须留意。
  还有湖口女贼柴采春虽然敛迹多年,嫁夫之后从未为恶,但她刚愎自用,因和已死五女贼同盟姊妹,今夜均被段、李二位姊姊杀死,决不甘休。万芳、姜飞又在旁边出手,知是仇人子女,难免记仇,一旦相遇必下毒手。此女暗器最是厉害,向不轻发,因见敌人本领甚高,故未施展。姜飞此去,那柄如意锁心轮必要带在身上,随时准备。棘老先生也是如此说法,更加详细。我们事完也该走了。”
  四小兄妹正想探询姓棘的异人是否竹林所遇,席泗见四人尚无行意,便把面色一沉道:“此时不必多问。你们出来时久,家中无人,贼党虽未逃走,万家隐居多年并无人知。方才细看,昨夜前往行刺的关王山四凶中为首大凶井壁并未在场,明是看出兆头不妙,回到庙中见过老贼,借故抽身,不知是否逃回山去,还是暗中约人前往报仇。万家机密已泄,虽有青云山的人代为防守,并不济事。棘老人此时不会见面,他那三个宝贝徒弟已被带走,还不快些回去。”万芳见那男装女子年约三十以内,人甚美秀,望着自己微笑,欲言又止,方想乘机亲近,忽见龙灵玉暗中摇乎示意,再听席泗一说,想起家中空虚,又嫌当地满地血腥,人多杂乱,月影业已偏西,场上本有许多火把,贼党一败无人再添,十九烧完,只稀落落剩下几处残焰,比起方才明如白昼、喊杀震天之景相去天渊,早想拉了姜飞回去,与三人心意不同,首先应诺催走,段无双也想起家中青云山四杰虽有两位带人防守,到底可虑,为防万一,也催起身。沈、姜二人只得拜别各位师长,一同回去。李玉红也被无双拉走。龙灵玉本要跟去,汤八、劳康均说有事,又因老狗男女虽被擒住,仇还未报,只得罢了,老少六人各往庙旁树林之内寻到原来马匹,连几匹不用的空马一齐带走。到了中途,沈、姜二人问知除汤八夫妇日内还要回来一次外,连劳康都不会再来,深悔方才疏忽,有好些话都未谈起,李玉红又说:“独手丐性情虽是孤僻,最爱灵慧纯厚的少年男女,不令你们多说多间必有用意,多半于你二人老河口之行有关。劳康本领虽高,并非内家正宗,无须求教。”四人只得罢了。因都得胜而回,还长了许多见识,俱都兴高采烈,在残月晓星中纵马急驰,不消多时便赶到,天已将大亮。青云山两老和同来的人均在守望,一个未睡。无双等人与青云山两老谈了一阵,众人知道主人与群贼恶斗了一夜,难免疲乏,吃完早点便各辞去。无双久未出手,也觉有了倦意,连午饭也未吃,便强着四小兄妹分别安卧。
  万芳醒来,见李玉红和乃母同榻和衣而卧,尚未起身,匆匆洗漱,头也未梳,赶往对房一看,万英刚醒,沈、姜二人业已起身。再往楼下一看,二人正坐平台石凳之上,面前还有茶点。万芳一面坐下,笑问:“你们早醒,日色业已偏西,二弟怎不喊我?”
  姜飞笑答:“二姊睡时天已近午,娘和四师叔、二姊均睡房内,怎好进去惊动?”万芳闻言,也觉问得无理,微嗔道:“你已真做了我的兄弟,有什相干,偏有这许多说的。”
  姜飞见她秀发蓬松,半边脸上还有一片红晕,穿着一件轻罗衫,白袜如霜,通体净无纤尘,头发未梳,一双纤手雪也似白,别有一种清丽出尘之致,正在出神呆看,还未及答,沈鸿听出改了称呼,笑问:“二弟你拜伯母做干娘么?”姜飞想起昨夜之事,面方一红,万芳已代答道:“大哥你还不知道么,那是什么干娘?我娘爱他,他又没有父母,昨夜对敌以前业已改了称呼,如今和我亲兄弟一样,只等看好日子便要行礼。我想到时再说,所以今早回来不曾提起,以后他便不是你一人的兄弟,我也有份,不能再由大哥二人做主说走就走
  沈鸿早就看出男女双方形迹亲密,生了情爱,又听诸老口气,无双已有允婚之意,但一想到姜飞身世单寒,女家富有田产,万芳本领又比他高,年也较长,虽是极好良姻,不曾说定,还不放心,后见双方对换兵器,好似定礼一样,昨夜二人一同行动,形影不离,乃兄非但不问,近三日来并和自己一路,故意引避,料知事成八九,及听改了称呼,越代姜飞欢喜,接口笑道:“二弟真个疏忽,这样大喜之事也不先和我说。”万芳笑道:
  “方才我原说他以后不是大哥一个人的兄弟,这话不假吧!你看他的心变得多快,刚做我兄弟还不满一日夜,就想瞒你了。”姜飞想起连日专和万芳亲近,老是不知不觉便到一起,无形中四人成了两对。对于沈鸿形迹上比平日疏远得多,万芳又是这等说法,恐沈鸿多心,忙分辩道:“二姊不要取笑,我几时想瞒大哥,回家来时天已大亮,娘正陪客,和青云山几位老前辈谈说对敌经过,我们当小辈的怎敢随便插口。客人一走娘便催睡,我和大哥卧到床上,还没说两句话人便睡熟,此时正听大哥详说昨夜生擒老贼和杀贼经过,还不顾得谈起,二姊就来了。”三人正说笑间,万英也赶了来。万芳笑说:
  “我说了玩的,你真老实,大哥那样好人,莫非还把笑话当真么?昨夜大哥和我哥哥在老龙坡擒杀老贼和手下贼党之事,为了到家人多,忙着待客,只知大概,还没听你们细说呢。”沈鸿便说经过。
  原来万芳、姜飞借故走后,万英、沈鸿等了一阵不见人回,竹林那面地势隐僻,月光又被崖角挡住,看不出来。后来望见广场上敌我双方为首的人业已出场,跟着动起手来,连同先动手的人已有十来起,两面的人还在出动不已。内有三个小人身法灵巧,各引了一个敌人往正面大路上相继打来,互相追逐。快要打到路上,猛瞥见东首大路上走来两个小人,树后立有三贼纵出,想要迎上,刚看出那是万、姜二人,似想与敌动手,心中一惊,先动手的三小人已有一个引了敌人由场内冲出,打到路上。双方身材大小相差悬殊,也分不出是敌是友。三贼忽朝小人进攻,同时万、姜二人也同举手中兵器杀上前去。来贼已被小人打倒,跟着一对一动起手来。知道场内敌人甚多,并有好些强敌在内,惟恐万、姜二人吃亏受伤,心中愁急,只当背了汤、龙二侠偷偷前往。但见三个小人比敌人本领较高,已占上风。转眼工夫又有一个矮胖小人同了一贼杀将出来,身法比那身材瘦小的一个还要奇怪。也无心肠细看,关心太切,互一商量,先想跟踪追去。刚一起身,想起汤、龙二侠尚在崖洞之中,必已看见,打算就便问上两句再走。寻到崖角,龙灵玉已当先迎出,见面便说:“万、姜二人事前曾来相见,走时领有机宜,虽在途中多事,几被两个老贼暗算,幸而巧遇异人。此老突如其来,事前连汤八也不知道,和方才四人所见藏身山石之下的那位异人是多年至交,与贼动手的三个小人均是他近年新收的小徒弟。此老武功剑术无一不高,业已出神入化。你们未来以前杜六叔来此送信方始得知。他说,此老对万芳、姜飞十分喜爱,并还有意成全,想和侠尼花明说好,准许万芳半年以后往卧眉峰和姜飞一起练剑,内中必有深意。二人与贼动手必已得到此老同意,何况他那三个爱徒业已出手,五人合在一处决可无事。”二人闻言才放了心。
  汤八跟踪走出说:“今夜多出两位异人相助,贼党无一能逃,这里看得最真,又与老狗男女逃路相通,如有动静,老早便可听出,你两兄弟可随我们同看热闹,真个想要出手,借此历练也可。老狗男女虽极凶狡,稍见不妙必先逃走,他那几个得力心腹均奉密命,早有准备,还有好些积蓄的许多余银珠宝也要徒戈帮他运走。先听人说庙中银子一向熔化一片,埋在山腹地洞之中,最是隐秘。除他夫妇和几个心腹外无人得知,一时也取不走。所带虽是金珠细软,一共也有十来个包裹。前杀两贼便是他的爱徒,本来奉命将这些贵重包裹连同先上崖的人分别携带,暗中准备,相机行事,或是预先运往离此五里的山洞之中待命,或是守在崖上,老狗男女不到还不许其走远,后被你们全数杀死,那些包裹也由我取来,送往谷底老友家中,连马一起托他照管。可是老狗男女疑心最多,最该死是那老淫妇,这大年纪,还有两个门徒是她好夫。最贵重的两包便是交这两贼徒带在身旁。此时借名留守,等在老狗男女密室之中,内有地道与崖顶相通。还有一个女贼在内,手底俱都不弱。你们只见场上起了混战,席泗先生、铁蜈蚣劳大哥和渭南双侠相继出场,有人比剑,贼党现出败象,老狗男女定必乘乱逃走。本来他逃不脱,一则诸位好友想我亲手报仇,二则老狗男女另有两件极贵重的珍宝不知藏在何处,特意放宽一步,就便探出他的宝库所在,省得事后寻找费事。我料逃贼决不止这几个,老贼伍喜为报铁蜈蚣当年一掌之仇,自知内家真气决非仇人之敌,除却用尽心机交了几个会剑术的同党而外,又练了两件毒药火器,他生平只昔年为铁蜈蚣所制,被人议论,是他短处,心中恨毒,表面一丝不露,这两件毒药火器也从未与人看过,上次想用阴谋杀我都未取出应用,据说厉害无比,不知真假,你两个千万不可轻敌,与之交手,少时仍照我所说埋伏,须放老狗男女过去,等他下崖,我已交手,方可合力夹攻,也只擒杀同行贼党,不可与之对面。休看老贼势败,因其阴险凶毒,胆子极小,明有一身本领,不到万分危急宁可费事求人,也不轻发,仗着善于取巧,专门利用、愚弄他人为他出力拼命,他却坐享现成。因此这多年来只为铁蜈蚣所败,丢过一次大人,别处从未吃亏。江湖上不是没有比他强的,不等见人,稍有风声形迹已先避去。本来周围都是爪牙,除他最难,想是恶贯满盈,他一向采阴补阳,去年竟会被一女淫贼破了真元,新近在商家堡又因一时骄敌,被渭南双侠突出不意凌空一撞,用劈空掌打成内伤,至今还未痊愈。他当时不敢和商氏弟兄翻脸,一半是为对方人多有备,恐所带徒党伤亡,一半也因内家真气被渭南双侠击散之故。论他本领,虽比以前要差得多,连在商家堡强讨铁双环也因偶然巧遇,激动旧仇,又想得我那匹马,老来骄狂任性,无心之举,并非真想当时寻找铁蜈蚣报仇。
  就这样你们还是不可轻敌。”说时,已将两小弟兄喊进洞内,一同埋伏观看。
  正在指点敌我双方强弱以及各人手法专长,忽见铁蜈蚣、独手丐、渭南双侠相继出场。贼党当时一阵大乱,纷纷喊杀而出。汤八笑说:“崆峒派业已出手,均被我们的人敌住,席、劳二位无人能敌,还有两位异人暗助,贼党转眼就败,你们快回原处埋伏,为防万一,听我招呼动手更好。”沈、万二人应声赶回,在崖上守望了一阵,见前面场上恶斗方酣,群贼纷纷伤亡,也看不出老狗男女人在何处。方以为老贼如逃,必要越过庙前大路,一望而知,如何不见有人逃回?再看庙内前后院落殿房中都是静悄悄的,也无一人走出。方才还见下面贼党往来走动,如何人影皆无?心正惊奇,忽听身后龙灵玉低声说道:“贼就快逃来,徒党有八九个,总算运气,有人相助,不会被他逃脱。你们不要再有声息,只听招呼动手便了。”二人忙即依言藏起。这时月影西斜,伏处甚是阴黑,遥望庙前广场上打得正急,大路中间虽有两三起人比剑恶斗,并未发现老贼踪影,回顾灵玉已不知何往。万英、沈鸿年纪虽轻,人均沉稳谨细,心性也极相投,料定老贼伍喜另有秘径,也许不由宫道和下面院落中走过,有了这大一会工夫必定快到,想起二人所用兵器寒光如电,越在黑暗之中越易被人看破,正用手互相指点,各将兵器掩向身后,两面留神察看,心情紧张之际,又经过半盏茶时,便听侧面树林地穴下面有了极轻微的响动。再看场上双方混战越发激烈,贼党已有惨败之象。二人原分成前后两面,背抵背互相窥探。沈鸿专一留心地穴那面,藏处十分黑暗,地穴附近的矮树林正在旁边一半月光斜照,另一半被崖角阴影遮住。沈鸿惟恐地理不熟,贼党由暗影中逃去,或是掩来暗算,全副心神注定树林那面,一听有了响动,忙用时往后一退。
  万英也自警觉,回过身来,各将兵器紧握身后,准备照着预计,等贼党过去,到了崖后,再断他的归路,和汤八夫妇两下夹攻。侧耳细听,地底响声忽止,好似有什大石块被人推动,人却不见走出。又隔了一会,心正纳闷,贼党已由地道逃来,相隔甚近,如何不见走出?万英目力较强,猛瞥见背阴面的树枝无风自动,晃了两晃,忽又停止。
  正推沈鸿,手指侧面,令其留意。跟着便有男女三贼由有月光的一面悄悄掩出,朝庙前战场上略一张望,交头接耳说了两句,绕着树林往暗处走去。再看暗的一面也有两三条黑影闪动,动作极快,双方似已会合,往崖后逃走光景,底下便不见再有别的动静。因那逃贼一明一暗相继出现,略望即去,并未停留。逃时微闻拍手之声,仿佛人已全上,拍手为号,会合一路,同时逃走。细听崖后并无声息,因那大半树林和贼党逃路均无月光,看不真切。心疑老贼师徒业已逃走,对面光景黑暗,又有树木掩蔽,还有数贼不曾看出,互相把手一拉,正待跟踪追去,猛觉肩上一紧,二人均被抓住,心方一惊,待要回身迎敌,百忙中微闻身后有一女子口音低声说道:“你两小人想作死么?此时如何能够出去?老狗男女诡诈多端,此是他的前队探子,少时就要回来,下面还有几个为首的,连老狗男女在内尚未上来,你们忙些什么?”
  二人一听口气,知是一位前辈异人,忙同回顾,眼前一亮,看出身后那人是个黑衣女子,面上好似蒙有黑纱,左手指上戴有一粒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照得面前雪亮。忙同起立,恭身回礼,方想这位女侠不许我们冒失出去,她这一粒明珠光华甚强,老远均可看出,最是显目,戴在手上如何不怕贼党惊觉?随听对方说道:“先去五贼已快回来,你们各守原地,不听招呼喊杀之声不可上前。本来还用你们不着,只为老贼逃到庙中,因不舍得那些宝贵东西,又知大势已去,郎公庙已无法回来,想多带一点是一点,临时又将留守庙中的几个徒党一同招呼带了逃走。老贼师徒虽有几个会用毒箭的,我们已有准备,前面无路,须防贼徒看出不妙,改由地道逃回。庙中地大房多,有好几条出口秘径。此时场上正在混战,我们这面人少,不及兼顾,有你们两弟兄仗着新得兵器断他逃路也好,省得我和八弟夫妇人手较少,贼党到了势急四面逃窜,顾不过来。你们不要开口,有话少时再说,只守在这里听招呼吧!”说时,珠光早一闪即隐,光景重又黑暗。
  二人只觉那黑衣女侠身材苗条,面目虽被黑纱挡住,丰神仿佛绝美,南方口音甚是清婉好听。正想低声请教姓名,随听隔崖人语奔驰之声,虽不甚高,已不似初出现时形踪隐秘,知道贼党去往崖后探看,见无埋伏,以为敌人这面不知这条逃路,相隔太远,庙前敌人不会警觉,放心大胆回向老贼送信。已快赶到,随听黑衣女子低声说道:“你们留意,不可妄动,虽有锁心轮,遇见强敌并不足恃,何况老贼凶狡,徒党又多,不听招呼千万不要出来。”说罢面前人影一闪,急如飞鸟,径往贼党来路暗影中迎纵过去。身法轻快,声息皆无。
  先去五贼言动之声已越来越近,快要过崖。二人均想,此去双方必要撞上,相隔这近,定被看破,一动手老贼岂不又要警觉?静心一听,贼党一路说笑奔来,竟如无事,转眼到达。内中三贼一到便钻入林内,只听树枝连响,丝毫也未顾忌。另两贼连林也未进,竟由林外绕到崖口,借着旁边崖石遮蔽,探头向前张望,同声咒骂自己这面诸位英侠。大意是说,此去随师父、师娘回到老寨,略微准备,便去崆峒山寻找诸位会剑术的师伯,寻他们报仇,非将这伙仇敌斩尽杀绝,难消今日之恨等语。内中一贼正说:“师父先还派了两起人来此等候,准备接应,如今一个不见,所运送的金珠细软连那两个不曾奉命带走的包裹都未留下,必是那两个小狗仗着师父、师娘宠爱,见势不佳,自作主张,不奉师命,将所有东西先行送走。师父法令最严,无论好坏,情愿损失吃亏,也不许人违背。这是他们儿个得宠的门徒,要是我们岂不受罚?最可恨是逃时匆忙,连菊花暗记均未留下,老头子素来多疑,莫要乱猜乱想,又改主意,和今夜一样,先不派好手出场,弄巧成拙,自己白死了许多人,真正仇敌连商氏弟兄也一个未伤,那就大冤枉了。”另一贼说:“师兄你怎如此大意,要被人听去,禀告师父,不吃苦么?”
  沈、万二人见二贼立处相隔只六七尺,只一动手便可除去。因恐打草惊蛇,不敢冒失,又恐对方警觉,只得静悄悄守在一旁,连大气也不能出。二贼偏不肯退,只管咒骂谈论,不肯离开。先人林的三贼已去片刻,又是一去不回,地底毫无动静,心正不耐,忽见林中飞也似蹿出一条黑影,径由二人身旁纵过,朝二贼赶去,相隔沈鸿只有尺许,身法轻巧已极,右手拿着一柄带钩的刀,刀光闪动,已映在二人的脸上。再稍隔近固难免于撞上,那贼只要途中回顾也必发现,便是前面二贼如非目注前面,谈话出神,在刀光映照之下也非看破不可。心方一紧,前二贼已转身迎来,后贼神情匆忙,没想到旁边有人,朝前二贼把手一招,便同窜入林内,话都未说,只见树枝一阵响动,底下又没了声息。因其去得大慌,想起二贼所说,心疑先前两起贼徒被杀,所运财物被汤八夫妇命马送走之事已被老贼看出破绽,业由地道退回,另觅逃路。心中忧疑,恐贼漏网,未听黑衣女侠和汤八夫妇信号不能出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地底咒骂说话之声隐隐传来,由远而近,语声才止,便见树枝响动,定睛一看,背阴那面先有四贼拿了几个包裹走出,还有两口箱子,看去十分沉重。跟着又有男女五贼走出,除老狗男女手持兵刃,一出树林便向四外张望而外,余者均拿有包裹之类。少说也有十多件,先聚一起,纷纷抢先包扎,背在背上。
  内中一女贼低说:“师父,我终觉事情可疑。二位师弟平日仔细,走时不应不留信号,我们挑了许多东西,都是贵重之物,万一遇见仇敌,被他夺去,如何是好?以我之见还是少带一点,放在库内,将来陆续命人取走稳当得多,免得骤遇强敌,所带东西太多,一个不巧无力顾全,丢了可惜,脱身又不方便。”那女贼身材高大,一张圆脸,看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一口南音,此时正和老狗男女立在月光之中,借着崖口石树遮蔽,互相说话,只管粗手大脚,生得和门神一样,言动神态偏是那么轻桃,满脸荡意,目闪凶光,闪烁不定,一望而知是个淫凶泼悍的女贼徒。老贼闻言还未开口,女贼墨芙蓉已气愤愤说道,“凤仙,你总不服气这三个师弟,他们不肯留下菊花暗记,必是防备敌人看出破绽,觉着事情紧急,知道我们东西太多,打着运多少是多少的主意,先将日里所交包裹全数运走,再回接应,这正是他们聪明之处。你只顾贪懒取巧,遇事巧使别人出力出钱,你来讨好争功,一遇难题你便缩退,你当事情是容易么?仇敌何等精明厉害,知你师父三四十年的积蓄为数甚多,又知他心机周密,分藏各地,不在一处。郎公庙以前均由庙中两个和尚和几个弟兄出面,他只暗中主持,这次方始现出真相,必料庙中藏有大量金银,怎会放过?今日一去,除却报仇之后,非但再来无望,就是能来,我们宝库也早被人打开,还想取回岂非做梦?为你这张臭嘴不知误了多少事,不是你师父老不要脸,和你勾结,硬要将你带走,早由你去了。到这时候还想离间他们,真个该死,还不夹了你的臭嘴快滚!”
  那叫凤仙的女贼似被骂惯,又和老贼有好,丝毫不以为意,方赔笑道:“师娘,我是好意,师父年老,我也四十多岁。那年的事原是师父逼我,如今我怕师娘生气,都不敢在他身旁服侍,师娘这样恨我作什?”女贼刚把凶睛一瞪,老贼见双方语声较高,低声怒喝:“这时什么时候,你们还要口角,如非看出敌人不曾识破这条秘径,我知库中之物早晚必被敌人掘出,急切间无法毁坏,全丢可惜,打算多带一点,我们早已走了。
  风仙的话并非无理,好在我们人多,我这毒弩火箭又极厉害,就遇敌人也保得住,还不快些帮着他们收拾,乘着敌我双方拼斗仇敌虽强人数不多还未及来到庙中搜索之时早点上路,莫非夜长梦多也不知道么?”墨芙蓉听老贼口气偏袒凤仙,越发气愤,怒道:
  “你这老不死,不是你胆小多疑,又贪又狠,先是胆小如鼠,不窥探明了虚实不敢上来,一听没有埋伏,又恨不能连这郎公庙一齐背走,一草一木都不舍得留下,以致好些耽搁。
  否则,凭我们的脚程,少说也早跑出二三十里,你要带这许多东西,不包扎紧便如何上路?前途无事便罢,如其有事,都是你一人耽搁出来。”话未说完,老贼已大怒喝道:
  “你这老泼妇敢和我顶嘴么?”女贼还待争论,贼徒已将包裹匆匆扎紧,分别背向肩上,来请上路,这才一同起身,往崖后走去。二人听男女二贼还在互相口角咒骂,各不相下,正骂:“老狗男女淫凶贪狠,真个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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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锁心轮巧破五毒梭
 
  那叫凤仙的女贼同瘦长贼党忽然走在后面,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每人身上均有一个包裹。崖顶月光照处,老贼夫妻同了五个贼党已越过崖去,这男女二贼好似故意落后,还在并肩低语,走得极慢,女贼凤仙并将所背小包交与瘦贼。二人看出双方神情鬼祟,大有中途脱逃之意,恐其万一改由地道逃回,心想,我不动手,先将贼党退路断掉,岂不也好?互相打一手势,便往林旁暗影中轻悄悄绕将过去。刚听女贼说:“尹师弟只肯听话,我便嫁你。”忽听女贼墨芙蓉隔崖怒骂:“凤仙贼泼贱怎未跟来?”老贼方答:“尹三泰和她一起,背的包裹太重,你又骂她,莫非跟我多年的心腹门人还有别意不成?”凤仙听女贼骂她,一面朝瘦贼拖了一拖,接口遥答:“我和尹师弟商量,一人背包,一人防敌,轮流替换,这就来了。我们不会变心,倒是敌人厉害,我们这面业已惨败,请快逃吧!专和我一人作对有什意思?这样高声,万一敌人掩来听去那才糟呢。”女贼边说边往上走,一面还向瘦贼卖弄风情。忽听隔崖飕飕丁丁连串响声,好似敌我双方业已动手,正发暗器。女贼刚要走下,似知不妙,急喊:“风紧,师弟速退!”
  当先折回,拉了瘦贼便要转身。二人恐她逃回地道,一时情急,忙同拦住去路。沈鸿见万英业已当先纵上。女贼一手持刀,一手拿着一个形似莲蓬头、没有铁筒的奇怪暗器。
  因是黑色,方才月下未见取出,疑是汤八所说毒弩火器,心中一动。又听隔崖汤八哈哈大笑,与贼党相对恶骂、刀剑相触之声,中间还有几声惊呼,好似贼党方面已有两三个重伤倒地。同时瞥见女贼纵向一旁,手已扬起,瘦贼也将身上包裹慌忙弃掉,纵往侧面,待要拔刀动手,更不怠慢,忙将手中镖先朝女贼连珠打出,跟着一挺三折钩连枪,待朝女贼扑去。这时危机瞬息,女贼手中拿的正是一个毒药火筒,如非沈鸿机警,看出女贼厉害,瘦贼纵处偏在一旁,相隔较远,镖、枪并举,上来先是两镖,女贼动作极快,火筒毒弹连同毒弩已先发出,万英就不被毒弩打中,也非烧伤不可,沈鸿稍一疏忽照样也是难免。因这两镖一打,女贼不顾伤敌,往旁闪避,缓了一缓,毒弹烟火发出稍晚,二人才得无事。沈鸿见两镖不曾打中,正向万英招呼,待朝男女二贼分头追去,猛瞥见一条黑影背着月光凌空飞来。
  刚看出那是黑衣女侠,已被对方抓住肩膀往旁一带,耳听“快往旁纵,等我将这女淫贼的火筒打落你再动手!”人刚随同往旁纵去,话还不曾听完,女贼手上已似花筒爆发,朝外喷射,五颜六色的火团刚闪得一闪,似要朝自己这面打来,不知怎的,“哎呀”
  的一声忽然落地,随同铁筒滚转,筒中火星贴着地面激射如雨,转眼消灭,顺坡滚去。
  同时臂上一松,一股急风带着人的语声凌空朝女贼那面飞去。定睛回顾,方才拉了自己纵避的黑衣女侠已将铁筒抢在手内,女贼也刚纵到,慢了一步,不曾得手,好似万分情急,扬刀要砍。黑衣女侠笑道:“我已多年不曾伤生,只将这凶毒火器拿去拉倒。你有本事只管施展,我让他们少年弟兄借着对敌考验新学会的枪法,我还要去帮汤八夫妇破那几件凶器,你逃不脱,我也不值亲手杀你,自去和他们拼命吧!”说时把手一挥,女贼闷的一声,人早倒退出好几步,几乎跌倒。万英已由斜刺里赶过,抢先动起手来。沈鸿忙改扑瘦贼,举枪就刺。二贼自知无幸,只得咬牙切齿怒骂迎敌。黑衣女侠把话说完,便朝崖那面飞去,二人一对一,和男女二贼先打了一个难解难分。起初以为黄昏前所杀贼党甚是容易,这两个也差不多,这一动手才知敌人武功颇高,女贼更是厉害,耳听隔崖打得正急,并有火弹爆发之声,知道汤八夫妇连黑衣女侠,共只三人,不知有无受伤。
  心正悬念,耳听火弹之声已止,双方喝骂之声人少了好些,对面男女二贼好似越发情急,料知必胜,精神越振。少年气盛,心想,贼党师徒共是九人,我弟兄守了一日夜,不敢与人对面交锋,剩下两个贼徒还是人家将她毒药火器破去,特意留来考验我们功力,如再不能取胜,或被逃走,非但和八叔见面无法交代,也太丢人。
  沈鸿人最谦和,虽与万英同一心思,还好一些;万英不知所遇乃老贼伍喜昔年门下男女三恶徒中最厉害的一个,有名的女曹操长舌仙姑金风仙,武功甚高,人更凶狡;自觉身是侠尼花明得意门人,兄妹二人十三四岁起便随师父往来江湖,名满三湘,又将师门嫡传兵器如意锁心轮学会。今年正月奉命回家省亲,因到处灾荒叛乱,道途不靖,刚出湘南省境便连遇盗贼。兄妹二人本来打着师父旗号便可无事,一则年少心雄,又见所遇不是恶名远播的江湖大盗,便是贪淫好色、坐地分赃的恶霸,因见二人少年俊美,生出恶念,打算人财两得,出口先就可恶,于是勾动怒火,仗着师门传授和那一双特制的兵器一路杀将回来,始终未遇敌手。近日连遇恶贼,俱都得胜,日里又经前辈丐侠王鹿子传授,学了好些绝技。虽是初学,尚未练习,毕竟长了不少见识,满拟区区女贼所用火器已为异人所夺,何值一击?为想演习新学会的本领,拿敌人试手,看看初次用来临敌能否如心应用,上来来将女贼放在心上;等到几个照面过去,看出不是寻常,刚司所学又是偏重枪法,变化虽多,到底刚刚学会,只在黄昏前练过一次,手法较生。有时虽占上风,女贼几为所伤,有时却现出破绽,女贼动作较快,一把上带双钩的大环刀寒光闪闪,上下翻飞,又当情急拼命之际,不是得有师门心法,武功精纯,应变机警,几乎吃了大亏。
  万英耳听隔崖贼党喝骂之声越少,仿佛只剩老狗男女有限两三人,余者似已伤亡逃走。再见沈鸿所斗瘦贼也非庸手,但是手中兵器变化无穷,尤其那柄钩连枪宛如虹惊电掣,随同纵跃之势合成一片,一丝不乱,王鹿子所传枪法竟能随心运用。因其动作稳练,得心应手,外人决看不出他的功力尚浅,瘦贼已被逼得手忙脚乱,难于回攻,大有抽身逃走之意;心里一急,怒喝:“女贼纳命!”右手锁心轮一紧,左手将剑拔出,立时改变打法,将原有师传本领全数施展出来。女贼也真该死,先见敌人年轻,本领虽高,手法有时却显生疏,不是纵跃轻灵,闪避得快,已为所伤。明知敌人身后还有大援,又只隔崖打得正急,毒弩火筒并未占得上风,本想乘着敌人松懈之际抽空逃走,无奈平日爱财如命,又贪又狠,所背小包内中均是最值钱的金珠宝物,不舍丢弃,深悔方才不该取巧,叫同党代背,否则此时包裹如在身上,带了逃走,就此侵吞,便是老贼不死也有话说,老想且战且退,打到包裹前面,随手捞起,仍由原路逃回。仗着敌人不知地理,地道之中黑暗曲折,敌人无法穷追,只一逃到下面,便可改由庙侧旁门秘径窜往草树丛中,也不逃远,先避上些时,等到天亮,事情过去,敌人走与不走再作逃计。只顾盘算,不觉又是好几个照面过去,刚听出老贼伍喜师徒人数越少,似已打败,心中失惊,忙将所练毒药暗器子母金梭取出,还未施为,敌人手法忽变,那锁心轮己极厉害,又添了一口宝剑,宛如一轮明月带着一条日虹,飞舞如电,周身都是寒光裹住,才知敌人先前并未施展全力,一时情急,把满口利齿一挫,厉声怒喝,“小狗欺人大甚,老娘与你拼了!”
  说时迟,那时快,万英看出女贼狡猾,几次想用锁心轮去锁她的兵器,均被临时撤退,力猛刀沉,刀法十分巧妙。正想用手中剑将刀斩断,猛瞥见女贼乘着纵避伸手腰间,好似取出一物,知是想用暗器伤人,立时将计就计,先舞动一轮一剑向前猛攻,忽然卖一破绽,用剑一架女贼的刀,就势往后纵退数尺,想诱女贼发出暗器,就势还击。女贼本来也是打算虚斫一刀,就势抽身发那暗器,满拟敌人身法太快,非要纵退五六步外不易施为,一见敌人同时后退,这一来双方相隔已有丈许,更合心意。女贼子母五毒金梭向例一发五支,作梅花形连珠打出,又快又准,不知对方有心诱敌,乘着敌人还未立稳,扬手往外便打。初意所练毒梭最是阴毒,长才三寸,两头开锋,并还漆成黑色,敌人如用兵器一挡,上面机簧一震便散,每支毒梭化为大小五根毒钉,能够打穿人身固是必死,便被这大小二十五根毒钉无论何处刺破一点皮肤,没有解药,见了鲜血,不消个把时辰毒气大发也是无救。手法又准,敌人躲到哪里打到哪里,多高本领难逃毒手。对面敌人一死,再将另一敌人打死,便可抢了包裹逃走。不料万英动也未动,只在初纵退时故作地面不平,用师传心法风摆荷花晃了一晃,下盘用力,双脚钉在地上,表面装着站立不稳之势,一见女贼将手连扬,纵时早已看好形势,人立月光之中,瞥见黑影飞来,如意锁心轮上风叶早就抖开,左手剑也横将过来,就势用锁心轮往外一挡,铮的一声,第一支毒梭先被打飞。
  女贼见他不曾纵起,以为毒梭只要见血便可成功,不一定要打中要害。头一梭刚刚出手,瞥见敌人不曾纵避,似用兵器招架神气,暗骂“小狗,叫你知我厉害!”心念才动,下面四梭急不如快,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打去。哪知平日淫凶太甚,恶贯满盈,只顾自恃手法又准又快,向无虚发,偏巧遇见对头克星,她快敌人比她更快。万英人既机警,所用如意锁心轮又是专破暗器的独门利器,她这里二三两支毒梭刚刚发出,第一支毒梭首被震散机簧,化为五根长短毒钉反击回来。女贼惯用黑手伤人,百忙中做梦也未想到用尽心机故意漆成黑色的毒钉反害了她自己。那针吃轮上风叶一震,反击之势更急,虽因分散开来未全打中,当中一根长钉首先打中小腹,业已穿衣而过。另外两支短钉一中面门,一中左膀。女贼心肠凶毒,为想刺人见血,子母毒梭一长四短,乃五根毒钉合成,外表光滑,一经震散,每根针上各有倒须钩刺和各种又锋利又薄的锐角,只一沾身便非刺破见血不可,上有奇毒,又极细巧,初中上时除非伤筋动骨,要是打在厚皮肉上,只觉伤处微微一痒,有点发凉,并不甚痛,转眼毒发,便满地打滚,狗叫惨嗥而死。女贼上来先连中三钉,因那暗器又小又黑,来势太急,只见敌人兵器一横,铮的一声,并未看出怎会被它打中。这一惊真非小可,想起所用暗器的凶毒,知道不妙,正待就势纵退,先取解药把命保住,惊慌忙乱中念头才动,吓得未两支毒梭还未发出,同时又听铮铮连响和瘦贼怒吼倒地之声,越发心慌胆寒,忘了二、三两梭敌人照样还要回敬,没有闪避,二、三两支毒梭也被万英击散,反射回来,当头一钉中在前胸,已快透穿入骨,喊声“不好”,忙即往旁闪避,刚带伤纵起,手臂上又中了两根毒钉,末了一支长钉正往回急射,本由耳旁擦过,女贼恰巧往旁闪避,就这惊呼失神之际,竟被这一钉打中口内。
  前后中了五六根毒钉,如何禁受得住,一声惨叫,跌翻在地。万英正要持剑纵上,忽见一贼左手持刀,捧着一条右膀,连纵带跳逃上崖来。看去人已受伤,想往树林地道逃进,忙舍女贼纵将过去,那贼“哎呀”一声已翻倒在地。
  原来沈鸿先斗瘦贼已占上风,正在进攻,不料瘦贼卖一破绽,纵身便逃。知道前面便是树林,逃进地道更难除害,心里一急,惟恐追赶不上,竟将判官笔当成暗器脱手打去。那贼原因听出师徒惨败,心慌意乱,又非敌人对手,不愿再等女贼,抢先逃走,纵得又高又远,不料敌人追赶不上,会将手中兵器脱手打来,身子凌空,尚未落地,无法躲闪,先被判官笔打中后背,筋断骨折,受了重伤,落地奇痛,本就要倒,沈鸿跟踪追上,再抬手一枪,穿胸而过。刚把判官笔拔出,耳听女贼惨叫倒地,又瞥见有贼逃来,再抄旧文章,扬手又一判官笔打去,恰巧打中那贼一条断臂,人再纵上,用枪朝腿上横扫过去,用力一抖,当时打倒。万英跟踪赶到,见那贼重伤未死,刚将死贼腰带解下绑起,汤八夫妇已将老狗男女和一个小贼擒住,半提半拖说笑走来,见面便问:“还有一个女贼金风仙最是淫凶,所用毒药暗器阴毒无比,方才忘了招呼,你二人可曾受什轻伤,快些说出,我有解药,否则便无及了。”万英方答:“女贼暗器能一分为五,被我用锁心轮反击,受伤倒地,不知死了没有,我二人并未受伤。”女侠龙灵玉笑道:“这女淫贼害人甚多,今为自家暗器所伤,报应不爽。先不料她也会跟来,无意中除此一害,真太妙了!”话未说完,忽听女贼惨叫之声宛如狗叫,四人过去一看,女贼人已不能转动,因其所受的伤均非致命之处,只有一根毒钉由口穿入,但未打中要害,钉已拔出,此时面皮抽搐不定,两只大眼凶睛怒凸,满布红丝,周身乱抖乱动,看去苦痛已极,见了人来不住颤声惨号,哀求速死。龙灵玉笑说:“这淫泼妇害人甚多,今日才遭恶报,叫她也尝尝自练毒药暗器的味道。她是老贼伍喜门下最凶恶的一个,残忍残酷已无人理,她那毒梭将人打伤,见血之后转眼毒发,周身酸痛麻痒,宛如百虫钻心,沸油煎骨,痛苦号叫,要经一日夜才周身发黑溃烂而死,她却以此为乐,临死还不肯与人一个痛快,决想不到会落在自己头上,此是恶贯满盈,自害自己。所受虽惨,毒梭乃她亲手打出,该当有此恶报。看这神气,伤毒业已大发,便有解药也难解救,何况老贼这条秘径连他手下徒党都只有限几人知道,我们可由她去,使其多受一点罪孽,为被害人出口恶气也好。”
  女贼因想贪生,上来不曾自杀,没料到受伤太多,毒发大快,刚将毒钉负痛拔出了三根,人已周身酸麻,四肢失了效用,眼看解药由手中跌下,就在身旁,双手颤抖,无法抬起,竟不能取来医救;又见仇敌赶到,知难活命,这才哀求速死,闻言不由急怒攻心,犯了凶性,咬牙切齿颤声咒骂起来。沈鸿心软,先见女贼那么惨痛,汤八正和万英搜寻地上散落的毒钉,以防有人无知拾起,割碎皮肤,误送性命。灵玉正说女贼罪状,不便抢先下手,立在一旁,越看心越不忍。再听女贼恶言咒骂,出语污秽,凶睛怒凸,已快脱眶而出。心想,这类猪狗不如的淫凶女贼早点杀死大家爽快,何值听她骂人?念头一转,乘机喝道:“你这女贼恶贯满盈,还敢满口狂吠,恶语伤人,真个该死!”随说手起一枪,照准女贼头上刺去,只惨叫了一声,当时毙命。沈鸿见灵玉望着自己欲言又止,恐怕怪他冒失,方说,“这女贼太可恶了。”汤八已走将过来,将女贼所带镖囊、兵器连同未发完的毒梭解药搜去,笑对灵玉道:“沈鸿不愿见女贼死前惨状,将她刺死,此举甚好,便你也不是那样残忍的人。”灵玉忙接口道:“你不用代我说好听话。我平日虽不为己甚,但对这女淫贼却是恨她不过,方才想起她害的那许多人,真想使她多受好些活罪才消恨呢。不过他们少年人以后在外走动,终是心肠宽厚点好。我们连她弟兄一共杀死五贼,连老贼还有四个受伤被擒的,须要带往前面当众处置。崖后三具死尸已请大姊代为掩埋,这里还有两具死尸,和崖前后老贼遗留的包裹,内中金珠细软甚多,大姊共只师徒三人,如何忙得过来?你看庙前战场上群贼业已惨败,转眼事定,天已快亮,莫如把我留在此地,帮助大姊掩埋死尸,仍用花云豹把这许多东西分两三次运送到大姊家中,你到前面叫他们再来两人帮忙吧!”汤八方说:“你还不知大姊脾气,她师徒隐居谷底已有数年,不愿与外人相见,派人容易,难免泄漏踪迹,恐她不愿意呢。”
  沈、万二人想起黑衣女侠尚未见面请教,正想询句,忽见两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女由崖后走来,朝汤、龙二人笑说:“师父请八叔、二姨只管带了老狗男女去往前面,这里的事由师父来办,明日夜里见面,再商量黄河开垦之事便了。其实马都无须留下,老贼包裹连箱子共是十五件,容易带走,请八叔、二姨快到前面去吧!”汤八点头,笑对灵玉道:“我说如何,大姊性情我所深知,恭敬不如从命,依她好了。”沈、万二人见两少女各穿着一身野麻织成的白衣,腰挂宝剑镖囊,通体整洁,想是方才经过恶斗,一个身上还洒了几点血迹,头上秀发临风披拂,也略有一点散乱,残月光中越显得丰神英秀,比起万芳娇艳又自不同,别有一种清丽出尘之致。沈鸿见内中一个腰束素带、长眉风目、身材较高、通体净无纤尘的貌相更美。二次想要开口询问这师徒三人的姓名,高的一个已转向二人笑道:“哪位是沈鸿兄?家师令我转告,此去卧眉峰见了令师和崔老人可代致意,说家师明春往游武当,要和二位师伯叙阔,请其到时不要走开。家师在此隐居多年,地大荒僻,又只一座崖洞、两间草房,无法留客下榻。再说剑术尚未练成,正在用功,请二位师伯不要来访,到时我师徒自会寻去。也许还要移居在卧眉峰左近呢!”沈鸿素来面嫩,不惯与女子交谈,对方业已开口,又不便转身向汤八询问,方说了句:
  “小弟正是沈鸿。这是万英师弟,二位师姊贵姓,方才那位穿黑衣的老前辈可就是令师吗?”长女见他说话吞吐,不甚自然,心中好笑,接口答道:“家师在此练剑隐名已久,近年只汤八叔无心相遇,来过两次,她暂时不愿人知道她的下落,姓名住处照例不说。
  如见二位师伯,就说岷山旧友,再把手上夜明珠和今夜的事一说就知道了。我们也许不等明春提前起身,到时还要请诸位师兄指教呢!”沈鸿见另一少女已向万英礼见,询问侠尼花明今在何处,可要回山见师,并将锁心轮要去观看。双方说笑宛如旧友重逢,自然亲切,自己偏是吞吞吐吐,只会应是,无从开口,猛一抬头,见对方一双妙目正望着自己,浅笑嫣然,由不得面上一红,把头低下,想说两句客气话,急切问不知如何说法,心正有些发慌,忽听崖后遥呼:“你两姊妹怎不回来?那件兵器早晚可以讨教,忙他作什?”二女忙道:“师父在喊我们,二位师兄将来再见吧!”随向汤八夫妇辞别而去。
  沈鸿等人走后,才想起二女走时忘了开口。灵玉早看出他脸嫩怕羞,神态失常,笑问:“沈贤侄,你看这两姊妹好吗?”沈鸿正在呆望长女背影,闻言警觉,脸更发烧,慌道:“那位老前辈是谁,这二位师姊叫什名字,年纪轻轻这高本领,真令人佩服了。”
  灵王见他答得大慌,越发好笑,正要开口,汤八使一眼色止住,转对二人道:“这是一位女中剑侠,与你们师父多年老友,便这两姊妹也非寻常。老狗男女火器厉害,共有五个火筒,如不是她师徒三人相助,我们胜败尚还难料,想起真个惭愧。他师徒在此练剑,不愿人知,你们对外不要提起。女贼已死,还有两根毒钉恐留在此地害人,已被我寻到,连女贼肩背上两支也拔出来。这里的事只好偏劳她师徒三位,我们走吧!”随将老贼师徒四人用套索缒下崖去,寻来竹竿挑上,搭向庙前,与众人相见。沈、万二人回到万家,午后起身,正谈前事经过,万芳寻来,要二人重说一遍。沈鸿听万英说他昨夜和二女相见怕羞情景,老大不是意思。姜飞先听沈鸿说二女少年女侠如何好法,说时神情格外兴奋,不似往日那样安详,心便一动;再听万英二次一说,恍然大悟,见他脸涨通红,忙道:“我大哥是个老实人,一向不惯与女子交谈,何必拿他取笑!”万芳笑道:“谁像你这样厚脸皮呢,可惜这两位姊姊我未见到,她又不要人去,不知明年卧眉峰能否相见呢。”
  万英昨夜看出长女走后沈鸿呆望出神,知其心生爱好。少年弟兄都喜说笑,还待往下说时,万芳娇嗔道:“哥哥就是这样欺人,你看大哥脸都红了,还要说呢。听你二人口气,你还不是说得人家天上少有,地下难寻。大哥忠厚一点,你就说他一个人没有完,也不想想自己神气与平日不同么?我就不信,素昧平生,刚见一面就说得人家那样好法。”万英闻言也是面上一红,嗔道:“人家剑侠高徒,年纪却轻,这样本领,我说她好是良心话。便是大哥我也无非说他见了女子不会说话,并未说什别的,如何叫做欺负老实人呢?”万芳笑道:“亏你没羞,可知言为心声,旁观者清么!你们夸得人家样样都好,问你相貌如何,答话全都吞吐,却说人家大方和气,谈吐武功赞不绝口,连穿一身干净衣裳也是从来少见,莫非我们都不爱干净,看了人家眼红。她和贼党动手你又不曾看见,只见一面,武功和聪明你怎晓得?相貌美恶是看到的,你不肯说,却把没见到的武功人品、聪明心性说之不已,妙在一人说上一个,仿佛专对所喜的人而发,各说各好,不是心有偏私怎会如此?我们均非世俗儿女,大家年貌相当,又有同门之谊,自然容易亲近,一见投缘,休说片面恭维,便她两姊妹和你们一样互相爱好也不足奇,你们偏要做得这样小家子气,难怪旁人取笑。你看我和姜二弟就是彼此投缘,明知你两个私心讨厌,故意避开,我就不在心上,愿意和我二人玩更显热闹,真要避开,我一赌气,索性和他单在一起,可曾放在心上,怕人说呢?”
  万英知道小妹娇憨,近日常和姜飞一起形影不离,惟恐自己反唇相讥,故意表示大方,把话说在前头,心中好笑,听完答道:“我不像大哥面嫩,由你说去,好在只见一面,将来能否再见尚不可知,谈不到别的,说过拉倒,大家不谈此事。难得大哥二弟能够多住几日,以后不知何日再见。母亲、四姑当已起身,我们吃完了饭,昨日新学会的枪法反正要打对子,妹妹人又大方,不是世俗儿女,你仍和二弟做一对,我和大哥一对,练上一阵,想法子快快活活玩上几天不是好么?”万芳原因方才一时戏言,想起连日和姜飞亲密大甚,恐乃兄反口说她,故意那等说法,及见万英不与计较,笑对姜飞道:
  “我哥哥从小疼我,就在师父门下也是样样让我,真比人家哥哥要好得多。他说得对,你们住不几天还要上路,大家高高兴兴多玩几天吧!”说完,便往厨房转了一转,回到平台。段、李二女侠业已起身,凭窗下望,见四小兄妹说笑甚欢,无双甚是高兴。又因昨夜一来对于姜飞格外看重,初意想由李玉红做媒,明言婚事,就此定局。玉红笑说:
  “芳儿不久还去武当练剑,详情我虽不知,听那两位异人口气,对他四人甚是看重。这两个小人情感这样好法,事情已成八九,下去他们只有越来越好,我看不必忙此一时,索性等沈、姜二人拜师之后,隔上些时,芳儿也去见了师父,彼时王老前辈他们话已说到,芳儿兄妹也到了卧眉峰,双方年纪渐长,日常相处情分更深,再由各人师长出头作主,各将本身之事了完,一同回到这里完婚,免得他们用功分心。姜飞还未成人,又是孤儿,无人主持,好些不便,你看如何?”无双闻言觉着有理,只把万英喊来,令再转告沈鸿,到了卧眉峰乘机享告师长,一面勉励姜飞用功。万英早听母亲说过,声言应诺。
  因玉红只允在万家住上一日,还要去往郎公庙会那两位老友,并助汤八夫妇办理未完之事,不能多留。无双母女特意备了许多好菜,大家欢饮。吃完玉红自往郎公庙访友,因无双母女再三坚留,只得答应事完回来,住到沈、姜二人起身再走。
  玉红去后,四小兄妹便在园中练武。姜飞固是不舍分离,沈鸿也因席泗说乐游子出游未归,早去也见不着,令在万家小住数日再走无妨。段无双前辈女侠、万英兄妹均得高明传授,万家样样方便,又有年轻好友一同用功,正好借此练习武艺。中间又经万英背人密告,说乃母业已决定将妹嫁与姜飞,所交换的两件兵器便算聘礼,越代姜飞喜幸。
  再见这一双未婚小夫妻亲热情景,也就不忍催走,于是一天过一天拖延下去。本定住上三五日,等汤八送来花云豹一同起身。哪知光阴易过,一晃十来日。这日二人早起,见梧桐叶落,菊花业已结蕊,想起寻师之事,应该起身。汤八答应借马,并代托人铸炼那两样兵器,始终没有音信。李玉红也是一去不归,郎公庙诸老前辈又不令再去,就是师父出游也应早到等候,不应在此贪图安逸,消了志气。这匹马不知等到几时,明日不来,还是步行上路,到了老河口,师父未回,便往卧眉峰等候,寻到姓崔老人早作打算,以免误事。姜飞想往郎公庙一探,寻见汤、龙诸老辈,打听师父归未,就便借马。沈鸿谨慎,说:“席师和汤八叔不令我们再往郎公庙去,必有原因,如何违背?今日如无音信,夜来禀告伯母,日内起身便了。”正说之间,万氏兄妹走来,问知前事,万芳先不愿意,说:“八叔和我干娘人最细心,决不会误你们的事,必是你师父未回老河口,他又正忙,无暇来此;否则,休说约定之事不会不算,便李四姑姑也早来了。这里一样用功,偏要走得那远,大家寂寞,何苦来呢!”
  姜飞近日对于万芳越发爱重情深,百依百随,从来不忍和她相反。沈鸿人又忠厚谦和,心里想走,但都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出口。后来无双听说此事,当着四小兄妹对万芳说:“他两弟兄本应早到老河口,只为中途遇事,在此耽搁。固然他师父出游未回,在我这里练功夫也是一样。我母女隐居在此,无什亲友来往,休说你们少年兄弟姊妹喜聚不喜散,便我老年人也不舍得和他们分别。无奈我听你劳大伯说,他二人身上均有杀父之仇,对方又是地方上两个大害,作恶多年,官私两面均有势力,想要报仇除害并非容易。他弟兄年纪轻,所学武艺全仗天分聪明,如论功力比你两小兄妹还差,如何能够应付强敌?寻师习武关系重要,好容易有异人指点,拜这成名多年的剑侠为师,一蒙收留,非但武功可以惊人出众,还可读书明理,增加好些见识。我看他们得重,一半固是人好,一半也因有此名师之故。今已十来天过去,他师父就未回来,也应去往守候,才显诚敬。你们只顾玩得高兴,万一错过机会,他师父素喜勤俭朴实、言行相符,再要误会他弟兄喜逸恶劳,没有毅力恒心,岂不冤枉?四姑姑走时虽说还要回来一次,但她事情甚多,口气勉强。汤八叔和你干娘更要带了新投降的贼党,取出老贼伍喜的藏金,招集逃荒的苦人,去往黄河两岸觅地开垦,此是关系万千人身家性命的未来基业。何况这类苦人出身不一,有的都讲依赖抢夺为生,不耐劳苦,非但要用不少力气,还要苦口婆心,仔细劝教,不是容易。上来必须做出成效,使众信服,才能永久收功。否则一个办理不善,无论老贼多少藏金,你八叔他们怎么长于捐募,哪怕钱财粮米堆积如山,这多的人也是一散就完,并不济事,真比带领千军万马还难得多。一个小节照顾不到便生枝节,何等艰难辛苦。他那匹马日行千里,最是得力,如何为他二人拜师小事舍重就轻分心专顾呢?沈贤侄说得对,虽不必今日上路,过两天也该起身了,不等马来步行上路,更显得他们毅力诚心。真要不舍分离,到了明春不会自己寻去吗?听说武当山中可耕之地甚多,你父亲生前刚直仗义,江湖上仇敌甚多,自从郎公庙一战,踪迹难免泄漏,本有迁地为良之意。将来你们走后,我一人无聊,只要那里能有十亩可耕之地,再禀告过你师父,许你兄妹武当练剑,我还想一同搬去呢!共总不过半年之别,不久相见,何必恋此一时聚首?明日如无音信,他兄弟后日便可起身,郎公庙不必去了。”
  沈、姜二人闻言心喜,因恐万芳不快,只沈鸿谢诺了两句,万芳虽觉母亲之言有理,心终恋恋不舍,又借题目勉强多留了两日。李、汤、龙男女诸侠始终未来。后听青云山来人说,郎公庙业已烧成平地。当地原是有名盗窟,偏在官道旁边有十好几里,三面都是乱山,向来无人敢于经过。前数日曾经降雨,查看烧残梁木,还是近日之事,至多起火不满三日。众人均料汤八等必已掘出藏金,押了那班降贼去往开垦,不知如何忙法,连李玉红也跟了去,所以一人未来。沈、姜二人恰在次日一早动身,闻言去意越急,万氏兄妹无法再留,只得送出三十多里,沈、姜二人再三劝说辞谢,方始各订后会,依依而别。分手之后,万氏兄妹途中遇到几个穷苦的行旅和两个受伤的镖师,问知前途形势越发险恶。河南边境一带非但到处抢夺,杀人越货,并有好些黑店。那两镖师颇有名望,武功也都不弱,均被强盗打伤,仅以身免。二人听了自是担心,无奈人已走远,快过自沙沟,离家不远方始听说,知道沈、姜二人心急,所抄小路有两三条,行时说到前途再行打听,不知走哪一条,决追不上,更恐母亲悬念,只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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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会三雄 月夜走荒山 开石钵 禅林歼巨寇
 
  沈鸿、姜飞住在万家还不怎样,一到路上便心急如箭。辞别万氏兄妹之后,想起耽搁日久,惟恐师父早到,便各施展轻功,飞也似往前驰去。中途在小镇上打了个尖,便即改走小路。二人这些天来因听段无双常说江湖上的行径,长了不少见识,本领也比以前要高得多。姜飞更是机警,见沿途地方穷苦,盗贼四起,好些村落都不见有炊烟,田地也都荒废,不时发现无头死尸被野大啃吃,肠肝四流。所遇的人大都衣不蔽体,面有菜色,便告诉沈鸿说:“我们蒙伯母厚待,把头换到脚,因恐天气渐冷,山中风寒,还添做好些冬衣被褥,虽是布制,全都整洁一新。目前荒乱年景,易引歹人眼红,先在镇上打尖,便有多人注目议论。途中听说这一带无论官道小路都不安静,地势山形也比来路一带险恶,我们虽可打着汤八叔的旗号,并有铁双环在手,人心难测,又不能挂在脸上,能够无事到底省心,走近老河口便好多了,我们所带干粮食物均极丰盛味美,夜来住店投宿均仍由我一人应付。酒食均要当心,不可随便入口,尤其像方才那样设备较好、卖得出酒肉好菜的镇店更应仔细,越是黑店外表越好,倒是那些元什食物的穷苦小店反而平安。出门人样样都要将就,不能再挑好地方吃住了。”沈鸿笑答:“二弟之言有理,我近来听万伯母指教,虽长了一点见识,毕竟少在江湖走动,外面的事所知无多,二弟一人做主,不必再商量吧!”姜飞笑答:“方才那家镇店的伙计言动粗野,是否坏人虽拿不定,当地官路往来要道,大白日里也不会现出本相。可这样穷苦年景,他店里的人那么神气,一个个筋强力壮,肥头大耳,店中设备齐全,偏又无什客人居住,就非黑店,多半也是左近山中强盗的眼线。你没见他们软硬兼施,天才申初,便要强劝我们住下么?
  直到那胖子口中恐吓,来抢我的行囊,被我暗中用力挡了一挡,方始失惊退去。走时朝我二人上下打量,假装好意,问我去路,我故意说反话,要往郎公庙访友,他才没有开口。这伙人决不是什好路道,他不知我假走回路,翻这小山过来,也许命人朝来路跟踪都不一定。其实并不怕他,只为急于见师,人单势孤,不犯和他怄气。照我们途中所闻,此时行路大难,真疏忽不得呢。”
  二人行处原是一片四无人烟的山野,因想早到老河口心定,无双又赠了许多干粮川资,不怕没有吃用,仗着年轻力臆,上来便准备连夜赶路。以为小路要近得多,又听途中人说,近来盗劫均在官道左近,这等荒僻无人之区,看似危险,反因无人敢走,强盗不会留意。万一遇上歹人,凭自己的本领和师长铁双环的名望也能应付,只顾赶路,说笑前行,饿了就吃,吃完又走,始终忘了寻找宿处。这一自作聪明非但惜过宿头,越走地越荒凉,山路越发崎岖。黄昏以后便未见有人家,一口气又走了三四十里,明月已上中天。月光下遥望过去,到处静荡荡的,休说是人,连狗吠都未听到一声。姜飞笑说:
  “我们只顾赶路,不料沿途这样荒凉,幸而带有吃的,天气又好,要是像那日商家堡那样大雨,连个歇脚之处都没有。我们无妨,这些新制衣被岂不可惜?”沈鸿方答:“我们路已赶了不少,二弟挑行李的时候又多,早晚终须休息,前途如有人家,睡上些时再走吧!”姜飞答道:“这等荒凉所在,除非是那衣食不周的穷苦人家,如有庄院庙字俱都可疑,商家堡便是教训,我们遇上避还避不及,如何送上门去?其实日里打错主意,这长一段路,多好精力也不能一气赶到。方才我想寻一崖洞土穴稍睡些时再行起身,到了大的镇店,日里睡上一觉,连夜赶路。途中察看,稍微可以住人的崖洞一处也未遇到,前途白漾漾的好似有雾。大哥如累,到了那里再相机而行吧。”
  二人正说之间,忽听一支响箭划空而过,声甚尖厉刺耳,姜飞忙喊:“左近有贼,既放响箭,人数想必不少,我们快些避开,莫被看见。”说完一看,左侧不远是条山谷,谷口崖下似可藏伏,忙同赶去。初意响箭由东往西飞过,谷在西南,来人必是由东往西驰过,西面也有同党与之会合,当地岩下容易掩避。哪知刚刚立定,便听接连两声虎啸由山谷中传出。二人见又有强盗,又有猛虎,心中惊疑,忙将行李藏向崖凹之中,取出兵刃暗器,正在暗中戒备。等了一阵,并未见有贼党走过,那虎啸之声时远时近,震撼山谷,甚是猛恶。二人所行途向已在日里打听明白,除却退回,前途还有十余里长一片山野荒地和几处残破村落,乃是必由之路。两面是山,当中一条又宽又长、高低不平的荒野和几条纵横交错的溪流,虽有树林,相隔尚远,此外别无途径可以绕走。月光甚明,如往前走,难免遇见贼党,对方人数强弱都不知道,赶了一天的路,人又有点疲倦,哪敢冒失?谷中偏有猛虎,恐其冲出,正在为难。沈鸿见崖凹下面秋草半枯,山石干净,外面生着几株丈许高的矮松,正好把人挡住,悄说:“我们挑了东西上路,遇见歹人实在可虑,就能脱身,东西也难免于失落,莫如就在这里歇息片时,好歹也等歹人过去,看清形势再走不迟。”姜飞笑答:“要是谷中没有老虎,外面没有歹人,便在这山石上睡到天明再走都好。如今我们变作无路可走,只好守上些时再说了。”说罢,正将身边铁双环取出,套在乎指之上,准备万一。
  沈鸿偶一回顾,瞥见左近草动,定睛一看,乃是一条黄牛般大的猛虎不知何时由谷中轻悄悄掩出。沈鸿虽然学会本领,初次见到这样猛兽,由不得脱口惊呼,吓了一跳。
  姜飞闻声,刚一回头,谷中又有两条猛虎,一大一小,猛蹿出来。一个后腿似还受伤,本是连颠带跳朝外急蹿,跑出已有十多丈。先那一只猛虎本要随同追去,沈鸿这一喊竟被惊动,那虎原是饿极出来觅食,先在谷中遇见对头围攻,当先逃出。正在草中喘息,一见日常栖息的崖下站着两人,立时踞地发威,一声怒吼,猛扑过来。前行二虎闻得同类吼声,也相继转身,纵扑过来。二人瞥见虎目凶睛电炬也似注定自己,便知不妙。沈鸿更是心慌,暗器钢镖恰在手内,一时情急,大喝一声,便将手中镖朝当头一只打去。
  事也真巧,那虎猛张大口发威怒吼,刚刚纵起,相隔又近,两下一凑,竟被沈鸿一镖由口中打进,透脑而出,虎也快要扑到。姜飞见前面还有二虎,崖口地势崎岖,不便迎敌,见沈鸿手持钩连枪仍立原处,忙喊:“大哥还不快到外面!”说时随手一拉,沈鸿方始警觉。二人刚由崖凹中纵出,还未落地,当头大虎业已扑到,差一点没和沈鸿撞上。因是伤中要害,凶威暴发,又当饿极之际,怒发如狂,这一扑来势太猛,人未扑中,一头撞在二人身后一块六七尺高的锐石之上,伤上加伤,当时撞昏过去。
  二人纵到外面平地之上,刚左右分开,另外两虎也相继赶来,腿上带伤的一只最是凶猛,一纵老高,先朝姜飞扑去。姜飞比沈鸿胆大机警得多,知虎力大凶猛,只一上身不死必伤,暗器又未取出,觉着一股急风带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黄影迎面扑来,不敢正面迎敌,忙将身子一闪,本意避开正面,取出暗器再作计较。不料闪避稍迟,虎已擦肩而过,相隔头肩不过两三尺。猛触灵机,凌空一个惊龙调首、鹞子翻身,将身折转,非但不逃,反倒斜柳穿鱼,顺手推舟,仗着身法灵巧,施展新学会的杀手险招,乘着虎是直劲、未及落地之际,就着回身翻落之势,双足微一点劲,照准虎的去路跟踪追去,左手一剑刺人虎腹,就势施展全力,一锁心轮照准虎头猛力打下。虎虽猛恶,身子凌空,不及反扑,姜飞又是情急拼命,一轮一剑均中要害,剑更锋利非常,直穿虎腹,伤中心脏,再被那虎猛力一带,划破了尺许长一条口子,前额又被锁心轮上月牙打碎,连眼打瞎,本已九死一生。姜飞一见刺中,百忙中想起虎大猛恶,恐其反扑,再腾身纵起,照准虎股上用力一登,一个飞燕穿云之势斜纵出去。因是用力太猛,纵出两三丈高远方始落下。
  耳听头上好似有人喝采之声,虎吼正烈,也未听清。关心沈鸿太甚,落地忙即回顾,那只伤虎连受致命重伤,业已心肠皆裂,刚怒吼得一声,还未立稳,再被姜飞用足全力双脚齐登,腾空一踹,当时鲜血奔流,跌翻在地,惨嗥得两声便自死去。
  另一只虎较小,来得较后,沈鸿不料第一只大虎死得那样容易,心胆立壮,一抖钩连枪便朝那虎迎去。那虎见人迎来,反倒停住,刚刚踞地发威,相隔远有两丈。沈鸿忽想起那根判官笔并在左手不好施展,右手还有两只钢镖,见虎不动,正瞪着一对凶睛发威怒吼,便也停步,先用两镖去打虎目,不料第一镖不曾打中,虎反激怒,刚想起身边还有飞钉,去打虎目正好,如何忘了取出?第二支镖业已发出,夺的一声也不知打中没有,一股急风虎已迎面扑到。心中一慌,刚往旁纵,把判官笔拿在手内,忽想起这样大虎,短兵器有何用处,忙乱之中偏又拿错右乎,一时情急,索性再照郎公庙打贼之法,刚一落地便用全力反手一判官笔朝虎打去。那虎正往前蹿,刚刚落地,待要回身,这一判官笔恰由肛门打进。那虎负痛,二次起扑,沈鸿飞钉业已取出,拿在手内,不等扑到,使用李玉红所传手法,接连四点寒星照准虎目打去,虎眼立被打瞎了一只,虎也猛扑过来。连经两次奇险,胆力更壮。又看出虎是直劲,不会凌空折转,这次来势更猛,先不纵避,看准离头不远,先用未两支飞钉朝虎口中打去,同时身子一闪,等虎由肩旁飞过,再反手一枪,施展全力,长蛇人洞,朝虎刺去,蒲刺一声直透虎腹。那虎负伤痛极,震天价一声怒吼过处窜伏地上。沈鸿恐枪遗失,猛力一带,连虎的大肠也被钩穿出来。
  姜飞已先将虎杀死,赶了过来。二人初遇猛兽,虽然情急心慌,仗着近来功力大进,所用兵器又极锋利,得有高明传授,全是一个巧劲,小小年纪,转眼之间连杀三虎。外人眼里看去非但惊险万分,身法动作更是灵巧神速,美观已极。二人先后均听喝彩之声似由崖上发出,因正与虎拼斗,危机瞬息,崖前大片旷野又未见有人影,不曾在意。等将后两虎杀死,互相询问,四顾无人,方觉奇怪,姜飞忽想起崖下那只大虎只中了沈鸿一镖,撞在崖石之上便未再动,死得太易,恐其撞昏过去还要醒转,忙告沈鸿,各持兵器赶往崖下,正说:“这张虎皮甚好,我们将它剥下,带往卧眉峰当褥子用岂不是妙?”
  目光到处,瞥见虎头上钉着一根两尺来长的钢钻,半截业已人脑,不禁大惊。正说:
  “难怪此虎死得这快,原来被人用兵器打伤,这东西笔直钉入虎脑,必由崖上打下,我们留意。”边说边往外纵,抬头一看,崖势陡峭,离地三四丈是一斜坡,满山秋草,临风披舞,并无人影。方想:“此钻何来?”暗中戒备,忽听有人喊道:“二兄不必惊疑,我们不是歹人,决无敌意,只请告知来意便了。”
  二人循声一看,由谷口内飞也似走来两人,身旁不远也有一个少年,乃由崖上刚刚纵落,手中都拿有兵器。为首一个黑脸大汉手持钢叉,背后还斜插着两根方才所见钢钻,长约两尺,前面钢钻寒光闪闪,后面半段木柄,人甚威猛。双方见面正要开口,身后少年已将刀还匣,如飞赶来,抢先询问二人姓名,井指那两同伴说道:“这是我大哥岳纲,二哥杨宏,小弟仇云生,原在附近山中住家。因小弟从小好武,去年与岳、杨二兄相遇,结为异姓兄弟。我南山庄居民都以打猎采药为生,所种都是山地,本非富足,只为隐居后山,离城大远。近年年荒兵乱,绿林四起,专和官差作对,不似以前常有官家骚扰,我们反而保得平安。我又和岳、杨二兄领头,团结全庄的人,凭借山险建了一圈石堡,我们又都会点武艺,休说官差土豪,便是左近江湖朋友也和我们有点情面,离此还有二十来里山路。本来难得出山,上月不知由何处窜来几只老虎,常往庄中伤害人畜,后被我弟兄带了庄中有胆勇的猎户几次打围,均被逃脱;费了好几天的事只打杀了一只大虎,还有三虎在山中不能存身,逃来这里潜伏。我们先不知它逃处,因这一带常有绿林出没,寻常商客无一敢于经过,你们来去两面都有它们大寨,双方相隔约有六七十里,均和我们约好,各不相犯。
  “内中一家为首的原是一个土财主,自来欢喜结交江湖上人,自己也会一点武艺。
  起初只想年景荒乱,打算结纳一些会武艺的人保全身家产业,被这些人一引诱,也想不劳而获,做这没本钱的买卖。我们上辈还是亲戚,因见他拥有那大一片产业,还做绿林勾当,口中还说劫富济贫,并不乱杀一人,当此民穷财尽之际,他自己的家财不拿出来,还要慷他人之慨,博那侠义名称,自称赛孟尝,真个恬不知耻,因此看他不起。只管他卑词厚礼命人勾结,我们都以婉言拒绝,不与往来。三日前忽然命人拿了书信来说,这里出了几只猛虎,连伤多人,约我弟兄相助打围,打到虎皮归我三人所有。我告以虎是山中逃来,我们正要寻它,但不须人相助,由他先打,三日之内如打不到,我们自会来此代他除害。还有打虎之时他们的人最好不要出来,以免有什争执。他在这一带山顶上都没有望楼,方才那支响箭便他们所发,必是见你二位挑了行李由此经过,先想下手,后来看见年纪虽轻,不是常人,我三人又正在谷中打虎,恐怕撞上,见他倚势欺人,抢劫少年行客,难免不平,上前阻止,因而成仇树敌,故发响箭,通知前途徒党不令下手,也许还有别的用意都不一定,我们且不管他。二兄年纪轻轻,深夜荒山走此绿林出没之区,又是一身惊人本领,必有来历。小弟虽喜结交,年纪太轻,不大在外走动,江湖上的老前辈多不相识,有的连名姓都不知道。但我这位岳大哥当初却是水旱两路的高明人物,蒙他不弃,和我结为兄弟,同隐山中,改以打猎为生,不再做那旧日生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半知闻。二兄姓名和师长来历可能见告么?”
  姜飞见对方三人豪爽慷慨,兵器已先收起,知无恶意,也和沈鸿将兵器藏好。先想敷衍几句上路,黑脸大汉岳纲自一见面说了两句,便朝二人注视,忽然接口惊喜道:
  “这位老弟手带铁双环,好似昔年铁蜈蚣劳老前辈的信符。他老人家失踪多年,新近才听人说,诸位老少英侠大破郎公庙时曾经见他现身,比起当年还要神勇威武。并说在场的人有几位小弟兄,少年英侠,更是出色。二位来路正对,所用兵器又与前日所闻相似,莫非二兄也曾在场吗?”二人见铁双环已被人识破,便将姓名来历略微说出。岳纲等三人闻言大喜,说什么也要二人同往山中一聚,姜飞力辞,说奉师命要往老河口有事,期限已迫,为此连夜上路,盛情心领,将来再当拜望。岳纲等三人先因二人不敢泄漏乐游子隐居之处,只说大概,还当是铁蜈蚣的门人。再一追问,一听独手丐是二人的师父,越发惊喜,知道关中诸侠师规甚严,便不再勉强。杨、仇二人同声笑道:“二兄奉有师命,愚弟兄也不敢勉强,可是前途绿林甚多,离此二十里刘家寨的刘二寡妇最是凶悍刁泼,为河南省内有名女盗,手下的人甚多,并且沿途村镇不论大小多有她所开黑店。郎公庙一战贼党虽遭惨败,内中必有漏网之人,谁都有亲有厚,这铁双环信符虽有照应,遇见仇家难免暗算。女贼对我三人还有一点情面,这铁双环最好收起,连那两件兵器也不要随便露出。由我弟兄三人向史家堡的人借来马匹,陪同二兄上路,只要过了刘二寡妇这一关,前途就有几个毛贼,稍微出手便可打退。两省交界莲花荡还有一石佛寺,内中和尚虽非好人,但是一提大侠汤八必蒙厚待。过去便是老河口,无论水旱两路均可通行了。以二兄的本领,便是有人作对也非敌手,这样要少好些枝节。并且二兄连夜赶路难免疲劳,有我弟兄同路,索性住在八牛镇女贼所开黑店之内,必以上宾相待,养好精神再走。这三张虎皮也可另外命人剥下,硝好之后连夜骑马与二兄送去,以便冬来之用,岂不省事得多?”
  二人见他词色诚恳,知难谢绝,只得谢诺。那三张虎皮却再三不肯带走,三人也未坚持。杨宏已先跑去,随听呼哨之声,立有二三十骑人马由两面山谷树林中飞驰而来。
  二人见这一带均有贼党埋伏守望,方才如非岳纲等三人与贼党订约打虎,早受夹攻,沿途也曾留心,并未看出一点影迹,才知自己经历尚差,只听人说并无用处。来骑两路赶来,还未到达,岳纲俏嘱二人见面不要多说,仇云生已当先迎上,和当头两骑说了几句,人便停住。双方谈了几句,来人随说:“刘二寡妇近更骄横,屡次倚势欺人。三爷送客过境,就便代我们打个招呼,省得伤了多年和气。”仇云生笑答:“这女贼恶贯满盈,近听人说,她与湘阴小贼勾结成好。小贼父子仗着官私两面势力,借办团练为名,手下人有好几千,贪囊又多,女贼得此有力同党自更骄狂。休说你们寨主,便我弟兄三人她暂时虽还顾忌,将来恐也不免有事呢!归告主人,他有的是山地,何苦荒了田土,做这没本钱的生涯?目前逃荒人多,多招点苦人开荒,岂不比和女贼明争暗斗、树敌结怨、将来落个两败俱伤好得多么!”来人诺诺连声,留下六骑,带了同来、十余骑驰去。为首带马的贼党名叫飞腿吴四,短小精悍,对岳纲等三人甚是恭顺,另外五贼把马留下,便去开剥死虎,准备运走。杨宏说道:“天已离明不远,八牛镇偏在官道旁边,此去还有二三十里,由前面山路绕出,免得经过贼巢,多费无谓口舌,早点赶到二兄也好安息。
  午后上路,送出贼境,我弟兄便不再送了。”沈、姜二人连声称谢,一同上骑,将行李分放马上,往八牛镇驰去。
  走出不远,便见前途树林中有人影刀光闪动,仇云生一马当先,一路口打呼哨,不时呐喊前行。等二人的马赶到,林中人已无踪。所过之处田地十九荒废,无人耕种,偶有两家建在山坡上面的土房,也是东倒西歪,残破不堪,不像有人居住。一口气赶出十来里,由一山谷曲径绕了一段,邻近官道方有人家。山坡上面种有几处秋粮,均极茂盛,为来路所无,但未收获。前途雾气越重,云生已早赶回,并骑同行。二人问知那些都是女贼眼线。屋中人闻得蹄声相继赶出,经岳纲等三人一声招呼,俱都应声而退。马行如飞,一晃便由晓雾中穿出,越过官道,到了镇上,天已渐亮。当地以前原是水陆要冲,虽当荒年,因往来人多,女贼所开黑店甚大,不值得的行客并不下手。对于手面较宽的镖师或是达宫显宦,招待只更殷勤,酒食也极精美,往来官商都喜在此投宿。最可怜是那些财货较多、只贪舒服、前往投店的旅客,有的半夜被店里的人做掉,有的行至中途被预伏的贼党所杀,人财两失,尸骨无存。女贼心汁周密,欺软怕硬,不看准对方来历决不下手,做得甚是干净,因此所开泰来店生意最好,这时客人业已起身,准备赶路,人马车轿乱成一片,热闹非常。云生早已抢前去打招呼。跟着便有两个店伙飞奔迎来,将众人接往店内,不多一会便摆上一桌丰盛酒菜。沈、姜二人心虽不安,无奈推辞不掉,只得听之。
  吃完分在上房安睡。中午起身,只杨宏一人在旁,业已备席相候。二人更不过意,问知岳、仇、人在镇上寻人就来,请先人座。二人方说等人到齐同吃,忽见一个身材矮胖的和尚由房前走过,朝屋内看了两眼,脚底甚是轻快。姜飞见那和尚面容紫黑,形貌狞恶,目有凶光,又似特由门前绕过。一个出家人怎会住在这样讲究的黑店之内,心中一动,因杨宏面向门外不曾看见,正想告知,岳、仇二人忽由另一面小院中走来,见面高声笑说:“主人竟知二兄来历,甚是高兴,便无愚弟兄同行也是一样款待。今早原想拜望,因见二兄未起,未便惊动,他正有事,不及等候,我二人又代辞谢,现已走去,天才中午,吃完上路正好。”姜飞早听三人嘱咐,忙同谦谢,托代致意。因快起身,也就不愿多事,匆匆吃完,姜飞取了二十两银子作为酒钱,店伙说什么也不肯收,后经杨宏说了两句,又去前面转了一转,方始称谢收下,恭敬周到自不必说。走上官道,二人再三谢别,杨宏低声笑道:“并非客气,实在路不好走,以二兄的本领虽然不怕,到底有人送出贼境要少好些枝节,还快得多,实不相瞒,我们因不肯与刘二寡妇同流合污,面子虽然彼此敷衍,并非所喜,只为女贼狡猾,轻易不肯树敌,才得相安。三弟故意住她黑店,原想给她面子,以防日后知道又生嫌隙,不料又遇点事,几乎弄巧成拙,再送二十里到了柳林镇我们不再送了。”姜飞方想探询有何事故,忽见两骑快马由斜刺里小路上飞驰而来,马上两个头戴毡笠的佩刀壮汉,各背一个小包,到了官路朝众人略一回顾便往前途驰去。所骑黄马比众人所骑更快得多,一路翻蹄亮掌,绝尘而驰。只见尘沙滚滚,晃眼连人带马只剩两个小黑点,投入前面树林之中不见,沿途尘雾尚未全息。姜飞离杨宏最近,见他摇手示意,不令多间,料是走长路的绿林中人,途中风沙又多,只得罢了。赶到柳林镇左近天已申初,因午后起身,业已吃饱,又都带有水壶,便不往镇上打尖,寻一隐僻树林下马话别。
  二人因感对方义气,云生昨夜盘问此行用意以及将来往处均未明言。这时重又探询,结交之念甚切。心想,这三弟兄人颇正直义气,再如隐瞒不好意思,便由姜飞婉言告以大概,说:“此去老河口原奉师命,所寻那位老前辈实不知道住在何处,到后还要寻访,并非知而不言。将来大约隐居武当山中,我弟兄如能随意出山,必往府上拜望,再图良晤吧!”杨宏面上立现惊喜之容,笑说:“我知二兄少年英侠,前途远大,将来愚弟兄也许同往武当山寻访,不知可否?”沈鸿脱口答道:“小弟等如在山中久居,三兄光临自极欢迎,只是武当地方甚大,我们初去,不知住在何处,恐劳跋涉。三兄最好明年夏天再去,也许能有便人带信,知道住处便好找了。”三人闻言好似喜极,同说:“我们和二兄真个一见如故,想不到日前一时喜事,和史氏弟兄打赌猎虎,无意之中交到二兄这样肝胆朋友,我想令师席老前辈对我三人平日为人也不致厌恶。并且铁笛翁崔老前辈隐居卧眉峰下已有多年,和我弟兄也有一面之缘。去年路过这里,往甫山庄小住,曾许愚弟兄明年往见,也在端阳节边,正是一举两得。”沈鸿一听正想探询,姜飞因听独手丐说乐游子不喜人知他踪迹,惟恐话大显明,忙使眼色将沈鸿止住。双方越谈越投机,依了仇云生恨不得再送一程,多谈些时。沈、姜二人再三力辞,方始殷勤话别,仍由姜飞抢先挑了行李上路同行。
  走出不远,忽见飞腿吴四步行赶来,方才双方分手以前吴四守在旁边大树之下放马吃草,并未走近。二人走时心忙,也未与他谢别,心尚不安,忽然去而复转,神态匆忙,料有原因,停步一问,吴四说:“方才路上那两骑快马均是保镖达官,想有什急事,走得那样快法。如我料得不差,也许他们镖车被人夺去,亲身前往登门索讨,如与相遇,无须惊疑。倒是小人放马时,曾见诸位说话之处树后仿佛有人窥听,我先当岳大爷他们都是眼亮的人,必有警觉,我又照看那六匹马,没有过去。隔不一会,又见一个身材矮胖、手上托着一个人石钵盂的和尚往前途走去,脚底极快,那钵盂少说有两三百斤,他先拿在乎上,走了一段又用头顶,看去一点也不吃力,路过诸位谈处,树后那贼忽然闪出,好似还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此时马在树中吃草,离大路较远。我老远看他走来,人早藏起,这两人均未见我,前面便是转角岔道,和尚转眼不见,树后那人并未跟去,也未见其走出。到了路上无意中和杨二爷谈起,岳、仇二位忽说和尚形迹可疑。早起在泰来店曾经见过,因其目光不正,貌相凶恶,知非寻常和尚,但未见那石钵。心想,店中常有绿林往来,和尚许是刘二寡妇同党,没有理会。方才分手时,又和二位小英雄谈得高兴,不曾看出树后有人,因所去途向相同,这一僧一俗神情鬼祟,恐其前途生事,知我腿快,特令赶来送信。二位不出河南省境如与相遇千万留意,不可理他。对方如问来历姓名、和他三弟兄的交情,可说素昧平生,昨夜打虎相遇只管实言相告。并说二位早来业已知他来历,方才还见他由林外走过,因与朋友话别,不及招呼,诸多失礼,如有什事,不妨往珠帘峡南山庄寻他弟兄便了。还有二位身边所带信符,不到石佛寺见了二位方丈不可取出。如今他三位因防有事发生,业已赶回山去。我恐单人独骑,万一遇见对头,将马夺去,特意步行赶来。话已说完,请上路吧!”二人谢诺,并取银两相赠,吴四道谢收下,说声“前途保重”,便飞步往回驰去。
  说时二人微闻道旁笑声,急于和吴四问答,也未留意。走后想起,往旁一看,来路不远大树之下有一茶摊。对面正有大群镖车喊着趟子,连人带马急驰而来。路上尘土扬起老高,方才原是边说边走,只当那卖茶穷汉的笑声。因这一带是往来要道,日色已快偏西,来去行李镖车都忙着赶路,车马不时驰过,见无可疑之人就此忽略过去。沿途田野中已有人家,正忙秋收,看去人虽贫苦,因这边境一带地土肥美,溪河又多,已不似来路那样荒凉。可是再往前走便未再遇行人。姜飞偶向道旁农人打听,一问莲花荡石佛寺,年老一点的多半摇头变色,推说不知。后向一中年人打听,先也支吾其词。姜飞见夕阳已将衔山,道旁非山即水,难得遇到人家,那条官路歧径又多,知道莲花荡偏在官道之侧,还有好凡里,往老河口要近二百里路,并还水陆两便,虽然沿途盗贼甚多,只要寻到石佛寺方丈,打出汤八和铁蜈蚣旗号,立即奉如上宾,托他备船,再有一天多便可赶到,沿途还有照应,比自己上路方便得多,不致有什枝节发生。见土人不说实话,心想试试汤八的名望。未说以前土人本是随口支吾,万分不耐,神情好些可疑;及至一提汤八手下,往石佛寺有事,土人立现惊喜之容,先朝两头一看,见无人迹,忙把二人请到屋内,烧水煮茶,甚是殷勤。姜飞力辞:“无须客气,我们赶路心急,请你快说如何走法便多谢了。”土人先令妻子在外守望,转身说道:“二位竟是汤八爷所差,那太好了,我们正替这两位师父担心呢!”二人仔细一问,才知石佛寺方丈铁臂头陀照空和二方丈巧沙弥镜明虽是两个侠盗,因其性情刚暴,结仇甚多,后和汤八夫妇成了朋友,改邪归正,对头越发忌恨。庙前荒地颇多,又有大片湖荡,以前无人敢往开采,自受汤八感化,专一招纳苦人,由庙中借与农具耕牛、鱼网小船,任人生利,并不收租。庙产原有大片果林,每年所产山货又多,不消数年,莲花荡居民日众,竟成了一个最富足的地方。不料上月仇敌寻上门来,并有两家土豪与之勾结,想要霸占庙产和那大片湖荡地利,双方恶斗了三次,和尚两胜一败,终于被迫逃走,僧徒香火也都逃散。土豪和那对头正在得意,和尚前日忽请来能手,将庙夺回,听说日内便有一场恶斗。这一带居民受过和尚好处,上次有家土人藏了两个受伤的小徒弟,被仇敌寻来,差一点没将那人打死。
  上豪官私两面势力均大,土人近年已苦得不堪,惟恐惹事,所以无人敢说实话。
  二人一听,莲花荡就在西北角上,业已走过了头,由一山沟穿过便可到达,相去只六七里。问明途向立即起身,经此一来便加了小心。前途是条斜长山沟,斜阳反照,秋草枯黄,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未遇上。心想照土人所说,莲花荡乃鱼米之乡,人家定必甚多,到了那里,先寻居民打听明白,再往庙中投宿,以免冒失。刚出山沟,前面果现出中野河流,还有大片湖荡,水面甚宽,人家不少,但都分散湖山之间,至多两三家一起,与来路所见村落不同。湖旁还有几只渔船,人却不见一个。先当土人正吃晚饭,因未见有庙字,意欲寻人探询。再走不远,忽然发现田中庄稼未收获的一片竟似被人烧掉,远看房舍倒还整齐。这一临近多似被人有意破坏,还有两所被火烧毁,家家关门闭户。
  内有何家因房已坍,正在忙于修建,门前支锅烧饭,男女五人面上均有愁容,见生人走近先颇惊慌,后看出二人年轻,挑着行李,问的又是庙中和尚,方始安定。内中一人先问双方是否相识,因何来此;一听路过拜望,便说:“我们所种的地均是自有,不与和尚相干。只知人已他出,要到明日才回,你们如其无事路过,听说庙中和尚正与人争斗,约在明日一分高下。我们本乡本上都不敢过问,你们年轻出门人何必染上一水,去吃这冤枉亏?既不相识,另觅宿处去吧!”姜飞听出对方是原有的土人,口气又偏着和尚一面,便告以汤八爷所差。对方闻言,立时惊喜交集,连房后那家也全赶来,将二人围在当中,说之不已。
  原来离此三十里的土豪活阎王郝三老早就看中当地水土之利,因庙中和尚不是好惹,先用软功结纳,另在他镇上建一大庙,由其捐出田产,作为庙中香火,想换那片山地,将石佛寺迁移过去。和尚看出好谋,又受汤八指教,知道湖上大片地利,立意收纳逃荒苦人,由庙中资助,使其自耕自吃,附带打鱼为生,如何肯将这立业不久几百个土人的生路断送,去受土豪宰割?性又刚直,话不投机,当时动手,土豪吃了大亏逃回。由此结下深仇,到处约人想来报仇,均为和尚所败。近又勾结另一上豪坐地虎施文贵,双方合力由山东约来一伙强盗,上月来此将和尚打败,把庙占去。断定和尚决不甘休,又知照空江湖上朋友甚多,恐其去而复返,除却被迫投降、以后算他佃户的人而外,下余全数赶走,并还杀伤了十几个土人示威。又在庙中留下几个能手守候,打算等到明春对头不曾回庙,也无报仇信息,再在当地建下城堡,亲往坐镇。一面命人搜寻对头下落。哪知走后不到半月,照空、镜明便请了帮手前来,将守庙敌人全数打败,并还伤了三个,将庙夺回。随同逃走和被逐的土人得信也都赶回,一面重建家园,收拾残余,一面由和尚准备迎敌。土人均感和尚好处,知道仇敌决不罢手,还要卷土重来,激于义愤,均想合力相拼。和尚力言:“敌人厉害,你们不会武功,只有送死,便我全庙师徒是否能够得胜也是难料,何苦送死?最好装着老实,两面无关。我们如败,你们至多全做他佃户,将田产霸占了去,还可苟延残喘,以待时机;只等寻来汤八爷,仍有夺回旧业苦尽甘来之望。否则,我师徒尚被打败,你们岂非以卵敌石?”随又教了一套话,再三警告:
  “不许多事,如有生人来此,无论男女老少不可多口,我们均有准备,也无须去往庙中送信,以防惹火烧身。”非但湖边居民,连二人来路一带也经命人招呼,所以方才不肯明言。并说:“前日对头命人送信订约,明日便要带人来此一分存亡,非将庙中僧徒全数杀光决不甘休。方才便有生人先后去往庙前窥探,隔了一会有人往看,人已不见,也许今日便要出事。”
  二人问知石佛寺在东南方树林之中,前面还有一座小山挡住,不到面前看不出来。
  因听土豪和所约贼党凶横万恶,不由激动义愤,忙谢土人,匆匆赶去。本意为首两和尚乃汤八之友。人又义侠,此来正好乘机助他一臂,一说来意,必蒙厚待。寻到庙前,见庙甚高大,四面树林环绕,对面一座小山,还有大片空地和好些石墩,只是庙门紧闭,落叶飘萧,悄无人声。叩了一阵门,才听门内有人答话,未等开口,先说庙中有事,不能接待外客,请往别处投宿。姜飞还想明言来意,刚一说到汤八,便有一中年人答话,说:“二位施主我知不是歹人,无奈正有急事,此时庙中实难请客人内,最好另觅宿处,不必多言。你说那位我们就是相识也无用处。真要人地生疏,可到湖东岸未了第三家借住一宵,天色微明就要起身。夜来万一有什响动,还不可以多事,有人如问,就说无心路过,错了宿头,不要再说别的好了。我们好意,休要误会。”后人说话语声极低,门缝中好似有人往外张望,先发话那人却在一旁大声拒绝。所说多是使人难堪的话,口气各不相同,二人料知庙中事情紧急,故意做作,以防连累。回顾广场上空荡荡的,不便明言自己也有本领,可以出力相助,故意说道:“出家人与人方便,何必这样盛气凌人。
  我弟兄人地生疏,无处可去,在你庙前稍微歇脚总可以吧!”说时人已回身,走不几步,忽听门内急呼:“二位请回!”刚一停步,又听后说话那人说道:“看这两人年纪虽轻,不似寻常,反正难免一拼,等我看清形势,出去谈上几句,问明再说。听说后起少年英侠甚多,这两位身边均带有兵器,莫要真有来历,不是专一来此投宿的人,将其得罪……”底下便没了声息。
  沈鸿还想回问,姜飞瞥见右侧树林中似有衣角一闪,越发醒悟。料知和尚事前看出外面来了强敌,因汤八最喜扶危济困,见自己年轻,沈鸿人又文秀,当此危机瞬息一触即发之际,为防万一连累误伤。庙中也许还有埋伏,故此不令走进,以防敌人看破,便将沈鸿拉住,故意说道:“自来佛门善地,没见庙中和尚这样不能商量,也许看出我们没有多的香资,不肯收留。好在天晴不冷,落得省点盘缠,就在庙前石墩上吃完干粮,睡他一夜,天明上路吧!”沈鸿会意,随去当中石墩上坐下,取出干粮路菜,刚吃了个半饱,遥望林外走来一个手托大石钵盂的和尚,二人一看,正是泰来店所遇凶僧,所托钵盂高约尺许,约有二尺方圆,乃整块青石制成,又大又厚,看去约有两三百斤。和尚单手平托,从容走来,面带狞笑,目射凶光,知其不怀好意。刚一出现,相隔还有三丈,姜飞便令沈鸿暗中戒备,表面不要露出。二人兵器虽早收好,但是取用灵便,暗器各有两三种现成的,随时均可取用。看出和尚虽然力大,估量凭二人的兵器还敌得住,加以这一路上连遇强敌,又经高明指点,腿力大增,只在暗中戒备,依旧相对饮食,表面上直如未见。姜飞正取水壶,偶一回顾,身后相隔两丈的松荫下面石条凳上卧着一个穷汉,身材瘦小,面朝里睡,觉着方才来时未见有人,不知何时卧在那里。前遇王鹿子长了见识,知道越是这样貌不惊人的穷汉越不可以轻视。何况双方正在剑拔弩张,庙门紧闭,庙前无人敢来走动之时,如是土人不会不知厉害,怎会来此独眠?心方一动,凶僧业已托了石钵,带着一脸狞厉的诡笑缓步走来。凶僧手指和五根小萝卜一样露在外面,满生黑毛的半截手腕更是青筋纠结,凸起老粗。休说形貌凶恶从来少见,便这一双粗臂大手看去也极惊人。凶僧似知二人有心怠慢,笑容忽敛,凶睛怒凸,浓眉倒竖,离身还有两三尺,另一只毛手已先扬起。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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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杨枝裂石 侠丐创凶僧
 
  前文沈鸿、姜飞同坐石佛寺前广场之上,正取干粮水瓶饮食,忽见泰来店所遇凶僧手托一个大石钵盂走来,同时发现身后石条凳上卧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穷汉,先并未见,方觉诧异,凶僧业已走到面前,似因二人不加理睬,面有怒容,先把右手扬起,单掌朝外,放向胸前,作出和南之势,狞笑道:“小施主两次相逢,可算有缘,这些吃剩的东西送与我吧!”二人在万家住了些日,对江湖上门径和内外家功夫均颇知道,早料凶僧不怀好意,姜飞一面留神那只又粗又大的毛手,故意笑道:“我们虽然带有一点食物,都是荤的。再说好友所赠,也不愿意送人,对面便是你们同道,不比我们外人不肯收留,同是佛门子弟,何不前往挂单,吃点素斋,也是你们出家人的规矩。”凶僧听出、人不肯,狞笑道:“娃娃,你不知酒肉穿胸过,佛在当中坐,你罗汉老爷是个五荤和尚不吃素么!”二人见凶僧神情似要翻脸,忙将手伸腰间,准备应付。一面打算喝问来历姓名,素昧平生,为何无故欺人!
  内中姜飞看出凶僧一身极好硬功,意欲将其引开,由自己先出手,说好便罢,如不讲理,对方既然跟踪来此,避也无用。凑巧就是庙中和尚的对头,索性和他分一高下。
  如是照空同道,隔门望见必来劝解,否则也不坐视,何苦平白受人欺侮。心念才动,凶僧话已说完,正待把胸前的手朝二人推去,忽听树荫下面有人笑道:“我最爱五荤和尚,拿了一只熟狗腿,老想寻一个像济颠僧那样的酒肉和尚,请他吃顿好的,走遍天下不曾遇上。只一拿出狗腿想要布施,人家和尚脾气好的说我罪过,遇见脾气不好的秃驴不领我好心,还要揍我一顿。昨日听说庙中秃驴以前是强盗,我想强盗出身的和尚总该吃荤,偏巧人家这两天因想学做好人,被一伙狗强盗欺负,心烦有气,约了人来打算宰强盗玩,来一个杀一个,不是毛贼强盗谁也不叫进去。我又白来一趟,气闷不过,自将狗腿吃了一半,想来此闷睡一会,又被你这光头吵醒。既是一个五荤和尚,再好没有,人家小娃儿好容易有人送点路菜,自己还馋不过来呢,哪肯送与你吃?再说,你那么粗的胳膊,倚强拿人东西也太不光鲜,好好一块石碑座儿,你又不驮在背上,拿在手里未免观之不雅,吃起酒肉来少一只手也是费事。依我之劝,人家既没放在眼里,不如把石头还驮在背上,寻我老人家募化,虽然狗肉被我吃掉,还有两根狗骨头给你啃,也比欺人家娃儿光棍得多,你请过来如何?”姜飞暗中戒备,偷眼回顾,正是方才所见穷汉,依然将背向外卧在树荫之下,手持一根细长柳条搭向腿际,口中说笑,好似刚醒,并未拿什食物。
  沈鸿因得姜飞暗示,已由石上起立,手握腰间钩连枪准备万一。凶僧上来神情那样狞恶,本用一双凶睛注定二人,已快出手发难,及听穷汉发话讥嘲,忽然将手收回,转向树下,似在留神察看,一言不发。听完,朝庙门那面看了看,微微一声狞笑,托了石钵缓步走去。
  二人见凶僧两肩后背的筋肉随同凶僧行动不住发颤,料其遇见强敌,正在暗运气功,打算毒手伤人,也许就用乎中石钵朝人打去都在意中。再看穷汉始终面向里睡,凶僧业已近前,竟如无觉,语声才住,又打起呼来;知道这类凶憎心辣手狠,什么毒手都施得出,均代穷汉担心。姜飞还觉风尘中的异人多看不出他真相,如非有真实本领,怎会轻捋虎须?又见那人与前遇丐侠上鹿子神情相似,只是口音打扮不同,身材又较瘦小。此时此地忽有此人决非无因而至,始终面向里卧,凶僧言动偏说得那样清楚,断定不是寻常人物。虽然相形之下强弱悬殊,表面看去,一个像是大力金刚,一个又瘦又弱,并且凶僧步法极轻,表面从容,实则又稳又快。穷汉不知是否真睡,惟恐万一暴起,猛下毒手,心虽代他疑虑,暗中将镖取出,还未开口。沈鸿杀虎之后胆力越壮,一见凶僧周身颤动,手中大石钵盂时上时下又在微微起落,相隔已只数尺,穷汉连身都未回,反而打起呼来,心里一紧,忍不住急呼道:“这位老先生,你要布施的五荤和尚来了!”话未说完,凶僧已回身骂道:“无知小狗杂种,你罗汉爷只想要人布施,不论财物狗命都是明言在先,这一把鸡骨头莫非会暗算他不成?”随即立定,面向穷汉,一掌当胸,口中狞笑道:“蒙你好意布施,快将我这钵盂接去,把你那狗腿放在里面,省我污手,便宜得多!”二人见凶僧立法与众不同,所着僧衣高只及膝,下面露出两条又粗又壮、小树干般的毛腿,仿佛钉在地上,口中说话,右手石钵盂业已脱手而起,正朝穷汉头顶高高压下。穷汉被双方一喊,呼声虽止,人仍不曾回顾,若无其事。
  二人都是天性侠义,见势不佳,同声怒喝,往前纵去。身还不曾纵到,姜飞因恨凶僧无故猛下毒手,欺人太甚,又听方才口气,凶僧只将穷汉打败,也决放自己不过,反正成仇,有何顾虑,心横气壮,竟将手中镖先朝凶僧打去。说时迟,那时快,那石钵盂又大又重,先由凶僧手上抛起八九尺高下再往下落,本来时机不容一瞬,休说穷汉,便是所卧石条如被打中当时也成粉碎。二人不料凶僧会下这样毒手,急怒交加,正往前纵,姜飞手中镖也刚发出,就这一眨眼的当儿,忽听哈哈笑道:“你这讨饭钵孟又薄又脆,如何拿来现世,不怕打碎丢人么?”声才出口,右手柳条微微一扬,微闻叭的一下击石之声,说也奇怪,那么又笨又重的石钵盂竟被一根细才如指的柳枝柔条拦腰兜住,非但不曾下落,反倒凌空荡了一荡,晃悠悠像抛球一般由凶僧肩旁擦过,飞出三四丈,叭嚓一声落在地上,中裂为二,地面也被砸成一个尺许来深的大坑。凶僧瞥见穷汉忽然扬手一柳条将那大石钵兜住甩将出去,人也坐起,事出意外,心中一惊,微一失神,不防有人暗算,又被姜飞一镖打中右膀,当时激怒,发了凶野之性,左手一掌照准穷汉劈空便砍,同时猛伸右手待朝身后二人反掌击去。
  姜飞在前,一镖打出,人也纵到,百忙中瞥见穷汉反手一柳条,将那好几百斤重的石钵兜甩出去,自己镖也打中,但被凶僧肩膀震落地上,好似不曾受伤,惊喜交集之下料知凶僧必有杀手,暗道不好,乘着身子还未落地,刚一个惊龙掉首,身子一躬,往外一翻,避开正面,往旁纵落,忙取如意锁心轮,拔剑出匣,口中急呼:“大哥留意,秃贼不是这位老先生对手,我们无须献丑!”话未说完,沈鸿跟踪纵到,因防凶僧下手大快,三折钩连枪和判官笔已相继取出,但无姜飞机警,只见异人用柳条击石奇迹,不曾留意凶僧的手来势又急,落处相隔凶憎只三四尺,猛觉凶僧反手一掌,一股又劲又急的掌风呼的一响横扫过来,心方一惊,又听姜飞急喊,忙即纵避。无奈人刚落地,收势不及,眼看难于闪避,总算不该受伤,他这里刚听出掌风有异,瞥见凶僧回手反击,慌不迭人往旁纵。姜飞见状大惊,也正纵身赶来。就这危机不容一发之际,忽听凶僧一声怒吼,掌风忽止。眼前人影一闪,姜飞由旁赶来,目光到处,瞥见凶僧已被穷汉伸手刁住左腕,不知怎么一来,哈哈之声还未停止,凶僧已和那石钵盂一样倒甩出去,跌跌跄跄,一路挣扎摇晃,怎么也收势不住,倒退出一二丈方始跌坐在地,半晌爬不起来。穷汉笑道:“你这是作什么?本想留你三年,好让你到上方山朝老贼秃,多用几年苦功,长点见识,再向你们地藏王报到,偏要手寒脚贱,我一人还不够你打的,又去暗算人家娃儿,也不想想,你一路跟来,连人家身边带有你师父老贼秃对头克星所传如意锁心轮都未看出,便想妄下毒手,岂非自找没趣么?就算你那追魂劈风掌侥幸打中,这老尼姑和独手丐是好惹的么?他们虽不一定是老尼姑的门人,没有极深渊源,这类独门兵器怎会到他手内?老尼姑第一个就容不得你,席泗先生更是他们师父,还有一位未来师长,便老贼秃见了也要胆寒,凭你如何能行?可惜我出手大急了点,你路上再要行凶,不肯安分,我想托你给老贼秃带个信,三月之内他不寻我我必寻他,都未必能够办到了。还不快走,只管坐在地上装死作甚,莫非还要多现点世再走不成?”二人见那穷汉稍一举手,便将这样刀枪不入、猛恶无比的凶僧打跌出老远,立不起来,人却生得那么瘦弱,始终说笑从容,若无其事,出生以来从未见此奇迹,不禁敬佩已极。
  因正说话,不敢冒失,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暗中愉看,见那穷汉穿着一件业已褪色、补了又补的淡黄色葛衣,腰间系着一根旧丝绦,脚底一双旧布鞋,穿得虽极破旧,但比王鹿子穿得还要干净。初见时面向里卧,只见那一身补巴的旧衣,看去像个穷汉。这一对面,方始看出对方貌相清奇,身虽瘦小,但是肤如玉雪,一部疏落落的长须飘拂胸前,根根见肉,黑白分明,越显得骨秀神清,飘然有出尘之致,神色更极安详,面上常带笑容,如非眼见,一点不像和人争斗神气。听完刚刚拜倒,一同请问:“老前辈贵姓?想是家师老友同道,请示称呼。”忽听凶僧颤声怒吼道,“原来你就是我师父的仇人叶神翁么?是好的容我回转上方山去,只要说出地方,三月之内我师徒必来寻你算账便了。”
  叶神翁先将二人唤起,令其稍候,走到凶僧面前,笑说:“此是你性太凶暴,明知大敌当前,还要骄狂任性所致,先用毒手将我打死,再伤他们。只有本领,一样可以如愿,偏连这一举手的工夫都等不及,妄想同时杀死,自寻死路。我此次出山专为想了昔年心愿,将几个匿迹多年新近又想蠢动为恶的凶人全数除去,你师父和你师兄大鬥和尚便是其中之一,本想令你代我带信,你偏妄使毒手,用力大猛,我又恐你误伤好人,一时疏忽,破了你的真气。你为自己暴力所伤,本来只有六七日寿命,为了内伤大重,就我代将所积精血真气化散,也只多活十天半月。单是回山自能办到,但你路上必须心平气和才可走回,再如行凶欺人,稍微用力,真气立时逆行,周身胀痛,心如油煎,生死皆难,所受苦痛比此时还要厉害,就悔无及了。”凶僧闻言怒道:“这个你不用管,只有胆子,容我回山,不满三月,包你得到报应。我方才一时心急,你又诡计多端,将面朝内,不曾想到你便是我师父的仇人老叶,以致误遭毒手,直到被你破了气功,用擒拿手将我甩跌出去,想起别人无此本领和平日所闻瘦鬼形相方始警觉,废话少说,如其怕我师徒报仇,杀剐听便,稍微皱眉不算好汉。”叶神翁笑道:“你无须用话激将,至多和老贼秃见上一面,必死无救。妄想一回上方便可活命真是做梦。”说罢,刚伸双手朝凶僧前后胸揉了儿下,再朝背上一掌拍下,叭的一声,凶僧一声怒吼,喷出大口鲜血,四肢一挺,人便仰倒在地,周身冷汗交流,累得直喘,好似坐起都难。
  姜飞想起方才曾见树后衣角飘动,比叶神翁所着华美得多。今日庙中和尚如临大敌,无人轻易走出,必是敌党无疑。正在暗中留神,四面察看,忽见一个中年和尚由庙后树林中掩来,还来到达庙前,庙门忽然大开,又走出几个和尚,先出现的一个立由旁边抢上,合成一起赶来,各穿着一身短装,手上都拿有兵器,急切间不知何意,心中奇怪。
  方想迎头询问,忽听男女笑语之声,侧面树林中先抛出两条人影,落地一看,乃是两个身受重伤的壮汉,穿着华丽,貌相凶恶,被人绑好由林中甩出,跟着又有两女一男纵出,对面一看,不禁大喜,来这一男二女正是女侠李玉红、六师叔杜德和那日夜里与杜德同去一起的女侠,仍是男装,忙同上前礼拜。三人含笑命起,随朝叶神翁分别礼见,互相叙谈。二人一听,才知那男装女侠真名叶灵枫,乃叶神翁堂妹。十七岁起便在外面行侠仗义,威震江湖。因其常着男装,形迹隐秘,姓名又常时变易,人都称她隐名侠女美剑客,往来江湖二十年,从无一人知她底细。起初独身不嫁,后和杜德彼此倾心,同在一起济困扶危,双方已有婚姻之约,为了一事误会,劳燕分飞,气得几乎自杀。后经渭南双侠和几位至交老友暗中化解,偏生男女双方都是性情刚直,又有一点成见,事隔十年,连经波折,直到新近杜德自知错误,向灵枫负荆,方始言归于好。
  自从各位英侠大破郎公庙之后,大家忙于帮助汤八搜掘伍喜藏金,并代分途捐募买制耕牛农具,一面率领降贼去往黄河两岸觅地开荒;一面定下章程,想好方法,以便招集流民苦人前往建村,随同耕作。商氏弟兄和几个感化过来的富贼再以全力相助,大量捐输之外,还帮了许多人力。在诸位英侠不畏辛劳全力相助之下,一直忙了半个来月方始有点头绪。刚将地方觅到,将郎公庙贼巢用火烧去,走在路上,李玉红因听人说乐游子已快回转武当,想起沈、姜二人尚在万家不曾起身。杜德、叶灵枫本来有事入川,为了助成汤八这场盛举,耽搁已久。见事已定,那些降贼虽是绿林出身,因为诸侠不是易与,汤八夫妇照应既极周到,又许自带家属财物一同迁居,以后生活安定,岁月越过越好,俱都怀德畏威,兴高采烈,遇事争先。日常暗中考察,实是众心如一,毫无叛意。
  又有商氏弟兄供给食粮,并派多人先往布置,样样方便,这班人又无一个好欺,贪官土豪以及绿林中人均可以无虑,已无须三人随同前往,互一商量,便向汤八夫妇告辞,并将花云豹借来。本意由玉红一人赶往万家,通知沈、姜二人骑马上路,杜德夫妻另路入川。玉红在万家住上两日,应了前约,自去寻访兄长下落。赶到万家一问,得知沈、姜二人久等无信,业于昨日起身。因知两小兄弟近来武功大进,无双所赠衣服行李均极朴素,二人年纪又轻,步行上路,有名望的绿林中人不会看在眼里。差一点的毛贼决非对手,本未放在心上。因万氏兄妹听说前途歹人太多,不大放心。因夜已深,主人又在苦留,本打算次早骑马顺路赶去,查访二人途中有无事故发生,马行千里,就是隔了两天也可迫上。
  次日刚起,还未起身,青云山四杰忽有一人来访,说起石佛寺和尚照空近为仇敌所败,到处约人相助。青云四杰本是旧交,自身不能前去,知道汤八与主人至交,日前曾来万家特来打听下落。并说对头方面是两个土豪,请有不少恶贼凶人,并有敛迹多年,近又准备蠢动的上方山凶僧万花罗汉和两个恶徒大同和尚、石罗汉在内,事情业已紧急等语。段、李二女侠均知石佛寺二僧本是侠盗,洗手多年,与汤八交情甚深。汤八夫妇现正有事,不能分身,青云山来人因和二僧至交,又在一旁力请相助。同时想起两小弟兄尚在途中,如与凶僧恶贼狭路相逢,只要所带兵器和铁双环被对方看出了必遭毒手。
  此行正好一举两便,当时答应,匆匆赶去。行至中途,方觉人单势孤,强敌人多,恐难全胜。如回约人又要耽搁,恐两小兄弟已先遇险,追赶不上。石佛寺虽然偏在一旁,地势隐僻,不当官道,但往老河口可抄近路,坐船更是方便迅速,两小赶路心急,莲花荡旁官道乃他必由之路,途中打听非走此路不可。少年人大都喜事,再要问出庙中和尚是汤八之友,定不量力冒失出手,难免遇险,心想马行极快,不如追上、人再说。
  行至中途,忽然遇见杜德夫妇,还同了一人,乃汤八之友神行子何根,说是昨日得信,石佛寺被土豪恶贼夺大,自己不能分身。恰巧何根在旁,便转托他拿了亲笔书信代约能手前往相助,途中如见玉红等三人并代致意,请其使道往援。何根途中又遇见旧友岳纲同了两人,谈起两小兄弟昨夜打虎以及送他经过。三人听何根说完前事,一算里程,沈、姜二人尚在途中,必能追上。见马只有一匹,又听敌党人多,便将马让何根乘骑,事完代为送回,三人并作一路步行赶去,果然还未赶到莲花荡便将两小兄弟追上,因想考察二人近来言动,掩向道旁,不曾露面。正在暗中尾随,忽发现两个恶贼暗中商计,想在明日石佛寺拼斗以前前往扰闹,就便示威。三人心想,事情还早,改跟在二恶贼的后面,没有尾随二人同往。后跟二贼到了庙前树林之中,见还有一贼党埋伏在彼,杜德认出那是江西路上有名飞贼鬼影儿麻小山。三入党着贼党中颇有能者,既与照空约定明日庙前分高下,为何不守信约,先来林中鬼头鬼脑掩伏窥探?不料麻贼眼快,首先警觉。
  三人原分两路入林,打算出其不意将所跟二贼擒往无人之处,问明阴谋,迎头下手;再将土豪和几个为首巨贼除去,朝石佛寺通知一声便各上路,不与相见,以免多延时日。
  不料三人刚一会面便被麻贼发现,立时将计就计,将三贼诱往上山后面再行动手。
  三侠全都有事,原是忙中抽空来此除害,不愿被人看破行藏。李玉红面上蒙有黑纱,叶灵枫又是男装,戴有面具,杜德一人虽是本来面目,偏未被贼看出。三贼见侧面树后人影一闪,好似两个少年男女,先误当是随后掩来的同党,伸手一打招呼,对方理也未理便穿林而逃,走得极快。贼党因觉照空约定明日动手,必有能人相助,尚还未到,反正要将全庙僧徒杀死,夺这一片庙产土地,自己这面所请的人已快到齐,内中还有两个有名人物,凶憎石罗汉便在其内。因其本领最高,人更骄狂,请他时曾说,一到便自往石佛寺挑战,独自上场试他一试,并不先去土豪家中相见。一算日期也快赶到。内有数贼均想当日赶去相机行事,一面窥探对方虚实,出其不意先见一阵,就便肴那凶憎和另两同党是否赶来,省得被人抢前下手,一旦得胜由他夸嘴,扫了自己脸面。真要不行,当日夜里还有能人赶到,明日再随土豪同了群贼正式赴约,再与敌人一拼。于是不按江湖规矩相继赶来。
  除这先后三贼外还有两贼也想争功抢先,为等一人耽搁,曾说随后就到。这班恶贼大盗和两土豪并无深交,都是辗转勾结而来,各有私心。麻贼更是照空仇家,心想庙门紧闭,自己到得最早,四面窥探并无敌人踪迹,只有两个走长路的少年幼童来此投宿,已被和尚拒绝,现在林外广场上吃东西,此外不见一人。方才同党曾约林中相会,五人到齐再行下手,也许还有新来同道得信赶来,拿不准这男女二人是敌是友。等追到土山后面,所追两人忽然回身立定,女的一个面有黑纱,貌相身材好似极美,一个也不相识,看去又不像是和尚一面。麻贼不知杜德两次想擒他,为世除害,均被漏网,好容易狭路相逢,不肯放过,业已绕到他的身后,误认两个美貌少年男女,明见对方身带宝剑革囊,男的一个一身密扣短装,外罩素罗英雄擎,英姿飒爽,不是庸流,倚仗自己人多,又有一身本领,后面还有几个得力同党也快赶到,庙中和尚闭门不出,明是援兵未来,知道厉害,胆怯不敢出面,谨守待援,这两人就有本领也不足虑。本就胡思乱想,叶灵枫又向另两贼喝问:“素不相认,追来作甚?”露出一口极好听的女音,越发勾动邪念。三贼刚说便宜话,忽听身后笑骂:“鬼影儿你这猾贼今日看你跑上天去!”
  麻贼曾做飞贼多年,最是狡猾,眼力又高,在杜德手下业已溜脱两次,一听口音甚熟,大惊回顾,认出关中诸侠中的六侠杜德,不由亡魂皆冒,刚急喊得一声“六先生”,底下的话还未出口,瞥见杜德手已扬起,自知不妙,慌不迭施展轻功,一纵二三丈高远,待要往旁窜去,身还不曾落地,耳听一股急风带着笑声由身后飞扑过来,知道杜德七禽掌的厉害,被他抓中万难活命。情急心慌,把心一横,右手钢刀,左手毒弩,正待同时发动,与敌一拼,猛觉背上一紧,奇痛彻骨,已被杜德夹背心一把凌空抓住。麻贼急怒攻心,随同下落之势,右手刀反腕便斫,同时左手毒弩忙由右胁穿出,朝后打去。杜德、叶灵枫多年失和,重归干好,情爱越深。本就痛恨麻贼淫凶狠毒,无恶不作,再一听他出口调戏,越发气往上撞。因不愿听那污秽之言,不等双方问答,上来便下杀手。一见麻贼情急反噬,想要拼命,知那毒弩厉害,左手一紧,就势往旁甩去。麻贼痛极手颤,箭才发出一枝,猛又觉吱嚓一响,肋骨先被杜德抓断了两根,痛极心昏,刚忍不住急喊得一声“爷爷饶命!”人便凌空甩出,叭的一声跌向地上,等杜德落地纵过一看,人已骨断筋折,口喷狂血而死。
  另两贼均未见过杜德,正向二女调笑,忽听麻贼急呼,纵身逃走,方想,麻贼早日空说大话,这样没骨头,此是何人,如何手还未交先就逃走?心方一动,二女正在喝骂二贼通名领死,见杜德已先下手,各将宝剑拔出。二贼哪知厉害,自负盛名,不顾再看麻贼是否真逃,转身对敌。刚一照面,内中一贼的兵器先被玉红一剑斩断,才知不妙。
  同时瞥见杜德跟踪飞起,凌空一把,老鹰捉小鸡一般将麻贼抓死,甩出老远,越发心寒气馁,不约而同纵身便逃。前贼被玉红跟踪追上,正要一剑刺死,忽听杜德大喝“请留活口!”立时将剑收回,一脚踹翻在地,不能转动。另一贼正往前逃,耳听敌人笑呼;“六哥,我不愿污手,你擒此贼吧!”心中一惊,忙中偷看前面无人,杜德立在麻贼身旁,相隔还有三丈,以为自己腿快,逃走容易,正在亡命飞驰,忽听头上大喝:“狗贼快些等绑,少受苦痛!”声才入耳,一股疾风已随人影下坠。百忙中想要回刀反击,猛觉右膀奇痛如裂,被人一掌砍断,刀已脱手飞出,背上又中了一掌,胸腹皆震,眼前一黑,昏仆在地。
  三人将贼擒住,正在拷问,遥闻隔山林外庙俞广场上笑语之声隐隐传来,相隔尚远,听不真切。只听出沈、姜二人也在其内。方才一进树林便与三贼对面,诱往山后,隐在树林深处,不曾留意林外。闻声想起先尾随二贼时,因知贼党明日方去石佛寺恶斗,沈、姜二人业已走往莲花荡路上,石佛寺必以客礼相待,便未在意。听二人口气,内中似有敌人,并还有自己人在内,心中一动,忙提二贼赶来。到后一看,正是凶僧万花罗汉的恶徒石罗汉已受内伤倒地。最可喜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灵枫堂兄丐侠叶神翁也在那里。
  彼此见面高兴非常。照空、镜明师徒六人均有眼力,认得六侠杜德,先在庙中隔门偷看,已知这老少诸侠均非常人,惊喜交集之下见众人正在叙阔,便把兵器收起,立在一旁。
  等到说完,方始分别礼见,并向沈、姜二人赔话,说方才实因情势凶险,知道仇敌不顾江湖信义提前来犯,我们本有好友相助才将庙字夺回。昨有两位探敌回来,说仇敌凶险卑鄙,人数又多,恐难取胜,欲往代寻一位老前辈求其相助。这两人本领颇高,偏又离开,不在此地。我们人少,只得守在庙中,准备以逸待劳,相机应付。自知力弱,恐二位施主寻常行客,受汤八爷指点来此,恐怕连累,故意拒绝。后来看出不是,深悔怠慢,正由庙后绕出,想乘贼党未到以前问明来意,请进庙去款待,不料凶僧石罗汉业已到来,看那来势甚是凶恶,如非叶老前辈在此,就他一人已是难当,何况还有好些强敌。
  正说之间,忽见林中有人影一晃,众僧徒首呼有贼,随有四个和尚追去。沈、姜二人因和杜德等男女三侠初见,想问师父下落,叶神翁又是前辈高人,难得巧遇,正好求教,守在一旁,没打算跟去。照空同两门徒也不曾走,正请众人庙中待茶,忽听林内喝骂喊杀之声。玉红笑说:“听说贼党约人甚多,此时正在动手,我们前往一看如何?”
  杜德还未及答,叶神翁笑说:“无须!那是勾十一、廖小鸾夫妇请人回来,恰有贼党在此窥探,因见我们在此,吓逃回去,被他二人撞上,动起手来。来贼业已看出形势不妙,不敢久停,想要赶回报信。如被逃回,连别的贼党恐也吓退。我们都是有事的人,六弟和二位妹子如其有兴,索性一同赶去,将这两个为首土豪和这一班恶贼凶人除掉,省事得多,诸位以为如何?”杜、李二侠同声赞好。照空师徒和沈、姜二人也要跟去。叶神翁笑说:“庙中还要留人镇守,不应疏忽。上月我在青城山金鞭崖后遇见乐游子道兄,说是不久即回,已不再往老河刚日居,大约迁往武当山中居住。沈、姜二人寻师之事他已知道,你两弟兄最好不要多事,明早起身,先去武当寻他,以免错过。”二人闻言惊喜交集,喊了声“六叔”,想要开口,杜德笑说:“我们不久往寻二师兄,也许再有两月便与你们相见。你师父日内必回,现当用功之时,你师父来去匆匆当有原因,就在庙中住上一夜,明日一早起身吧!”二人只得应诺。
  石罗汉正由地上挣起,朝众人狞笑道:“你们如无话说,我要走了。”叶神翁道:
  “我既令你回山等死,向老贼秃报信,这里决不会有人拦阻。路上安分一点,莫要不能把信送到反来怨我。”凶僧狞笑一声,仍装着大模大样往外去。姜飞气他不过,笑呼:
  “喂!五荤和尚,你那讨饭钵盂拿点饭粒粘上,还可向人强讨恶化,如何忘了带走?”
  凶憎天性凶暴,不耐讥刺,闻言转身怒喝:“小杂种休狂,不出三月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姜飞大怒,正要追去,玉红笑道:“你这娃儿也是多口,他已快死的人,和他计较作甚。”姜飞方说:“师叔你没看见这厮方才多么气人呢!”话才出口,忽见前去四和尚赶回,见凶僧回身喝骂,知被叶神翁放走,同声怒喝,“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上门欺人,不是叶老前辈休想活着回去,再要口出不逊,当时要你好看。”凶僧怒吼得两声便觉头晕心烦,胸前胀痛,知道关系性命安危,只得强忍怒火冷笑而去。
  叶、杜诸侠听镜明说,勾十一同了廖小鸾兄妹还约有两个好友刚由外面走进,便见林中贼党窥探,似要逃回,一同上前将四贼打败,现正往贼巢一面追赶下去。杜德笑道:
  “贼党人多,他夫妻兄妹只四五人,恐难取胜。凶僧和来贼惨败,如将逃贼除去,敌人也许还不知道。正好用他几位诱敌,我们走吧!”说完,男女四侠命照空师徒同了沈鸿、姜飞回往庙内等候,便同起身,一路说笑从容,往外走去。照空师徒把二人陪到庙内,待若上宾,甚是殷勤。因料贼党不会再来,生擒二贼均负重伤,不等到夜相继死去。照空一面命人掩埋,一面准备小船,明早送客起身。沈、姜二人先料杜、叶等男女四侠还要回来,在庙中住了一夜。起身时天还不曾亮透,照空师徒便备好素点,来请同吃。一同昨夜之事,连勾十一和廖氏兄妹均未来过。半夜命人往探也未回转。二人只得谢别起身,由当地上船,往老河口赶去。一路无事。到了老河口,照席泗所说小庙和一居民家中打听,均说乐游子前住在此,人川未归;二人在镇上住了一夜,打听好了人山途径,便往卧眉峰寻去。
  武当风景灵秀,中有七十二峰之胜,卧眉峰偏在后山,地最隐僻,常居山中的土人好些俱不知道。远望过去,眉痕缥缈,黛色横空,终年白云如带,萦绕山颠,衬得山容浓淡相间,似隐似现,如在有无之中。外有崇山包围,峭壁排空,将它挡住,人山不深决难看出,峰腰以下到处繁花盛开,青林掩映,时有鹤鹿飞翔游行,泉声松涛因风应和,自成幽籁,加以气候温和,涧谷幽清,大小岩洞甚多,均可住人,置身其间不由尘虑一清,心旷神怡,飘然有出世之想。二人由河南路上赶来,到处黄沙迷漫,尘土满衣,日间行路虽是八九月的天气,照样烦热难耐,自由莲花荡改走水路,已觉越往西南山水越好,像这样的风景灵秀之区尚是第一次看到。先见前山一带寺观林立,都是道家庙字,荒崖幽谷之间更有不少修道人所居茅棚,因不知地理,连在山中辗转访问,一路游玩探索过去。到第二日午后,经一老樵人指点,翻山过去,方始寻到峰下。
  初意山中樵采甚多,沿途均有道观茅棚,容易访问。就是后山无人,只要寻到卧眉峰,至多师父未来,崔老人当可见。哪知到后一看,那峰形如一岭,又长又高,旁边并有一峰,拔地而起,洞壑甚多,景更灵奇。空山寂寂,流水澌澌,山花自开,音无人迹。
  急切间看不出人在何处,只得寻一隐僻崖洞把行李藏好,先往高处看好形势,分头寻去。
  寻到日落黄昏,休说师父和崔老人没有踪影,连樵夫也未遇到一个。路虽不熟,来路几次探询,是知道的人都众口一词,途向相同。当地景物形势又与独手丐席泗在禹王台所说大致一样。心想,这里山高谷深,地势宽大,也许不曾走遍。席师和杜、李二位师叔决不至于说差,只要在此山中,早晚必能寻到。又见当地山粮甚多,好些秋果结实累累,肥鲜硕大,满缀枝头,自生自落,无人采吃。更有各种野兽山鸡,不怕没有吃的。老河口起身时料知要在山中久居,并还备有各种用具和两袋粮食。没想到山中天气这样温和,师父不见,必是人在途中,尚还未到。中途曾向樵人打听,均说这里有一驼背老人常时往来后山一带,因其不大开口,不知住处等语。可见崔老人也在这里,此时不知何往,早晚这两位师长异人必能见到。又寻了两天不见人影,互一商计,便在峰腰寻一更好的洞穴迁居过去,由此安居下来。洞在半山崖上,洞前稀落落生着数十株松杉,旁边一条瀑布宛如匹练,绕山而流,到了离地五六丈的崖缺口再玉龙倒挂,凌空飞堕,直落下面溪涧之中。惊湍电射,雪洒珠喷,终日泉声轰轰,宛如雷电怒呜,震撼空山,势绝雄奇,惊人耳目,满地花草鲜妍,多不知名。石洞不大,通体皆石,甚是干净,并有两处天然石窗可透天光。夜来并卧洞中原有大青石上,月光由洞顶下照,仰望青天白云,疏星朗月,清风阵阵,吹面不寒,景更幽绝。
  二人每日早夜勤练武功,闲来不是掘取山粮,便是出游打猎,寻觅崔老人的踪迹。
  中间并往隔山樵采之区向樵采人打听,均说驼背老人以前常在后山采了药材,背往老河口贩卖,不见此老已十多日。卧眉峰后形势奇险,并有毒蛇猛兽潜伏,还隔着一片危峰峭壁。所产药材又不甚多,只是风景好看,因此轻易无人前往。二人只得回转。眼看落叶满山,秋去冬来,一晃已是月余光阴,所寻的人一个未见。又听山那面樵人说,山中气候温和,后山一带草木黄落更晚,看去丹枫满山,乔松苍翠,繁花遍地,五色缤纷。
  可是一夜朔风,当时变天,转眼大雪封山,冷不可当,必须早作防冬之计,否则一下大雪,住处高寒,万禁不住。二人方始着起急来,无奈此外没有地方可寻师长。诸老前辈又有师父行踪无定,到后不见应在卧眉峰等候之言,没奈何只得守候下去。因见早晚天气渐凉,初来时少年好奇,贪那峰腰上的泉声山色,景物雄奇,特意选这崖洞居住。晴天还好,遇到风雨满洞皆湿,便自不耐。又听隔山樵人警告,乘未下雪以前往峰下向阳之处寻到一所崖洞,也在山坡上面,景物比前居较差,但是离下面平地只两三丈。洞前石台缝中生有两株古松,大片磐石,溪流就在旁边,取水方便。洞中也有好些平坦青石,能供坐卧。里外两层,可避风雨。心想,山中竹木甚多,洞口只有一人多高,宽仅三尺,近来又打了好些兽皮,野生茅草更多,打算砍些树枝竹竿,用茅草兽皮扎成一门封闭洞口。再多存点干枝,以防封山之用。刚刚做好洞门,忽然想起初次学做洞门,几经改制才得成功,有好几天未打山粮,所存杂粮腌肉只够两人两三日之用。惟恐二老归来没有吃的,打算多打一点野猪肥鹿和山鸡之类,在降雪以前风干腌好,再多掘点山粮,以备过冬。二人来到山中,每日用功苦练,快有两月,自觉大有进境,胆力均比以前更壮,常时带了兵器孤身出猎,一去多半日,已成习惯。议定之后,便将洞门关好,各带兵刃暗器,往峰后和对面岭上野兽出没之区寻去。因所带暗器最多的只得十余支,每日练习,又因打猎被野兽带了逃走,失去了一小半,恐到时应用不便,不舍再用。见溪中石子光滑坚硬,每次打猎必要带上一些,手法甚准,照样连珠打出,百发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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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萧声天际落 人在水中行
 
  二人事前议定,姜飞去往岭上打猎,沈鸿到对岸林中去掘黄精薯蓣。二人近来常时各走一路,并不一定同出同入。这日姜飞走时,沈鸿想起对面岭上野兽逐渐稀少,姜飞须要越过岭脊,走往一处山凹之中,才能打到二人喜吃的肥鹿山鸡,恐他一人势孤。上次二人同猎,骤遇几条大野猪,差一点没有受伤,恐其一人遇险,想要同去。姜飞因沈鸿前日感冒新愈,力说:“封山期近,下雪之后野兽还可想法猎取,山粮却难发掘,此去又不想多得,打到一只肥鹿,当时便可挑了回来,何苦多此跋涉,还少做好些事。这样天气说变就变,万一夜来北风骤起,明朝满山冰雪,岂不讨厌,大哥还是多掘一点是一点,以免师父和崔老人回来没有用的。”沈、姜二人患难至交,情逾骨肉,姜飞性刚,人更聪明,沈鸿人较温和,素来不肯和他急执,只得听之。人去之后,不知怎的越来越心烦,想起亲仇未报,杜六叔和叶神翁都说师父已由青城回转武当,为恐错过,命我二人早点赶来,照理应该早到,如何来此两月,连崔老人也无音信?心正难过,微闻峰顶似有洞萧之声随风吹堕,入耳即止。仰望近顶之处业已布满白云。
  二人到后,非但卧眉峰,连左近山谷峰崖全都踏遍,除隔山几个樵采人外始终未遇一人。只那峰顶离地大高,通体石质,半山以上便无道路,中间布满青苔,近顶数十丈上下笔立如削,势太险滑,峰巅常有云雾,后经仔细察看,才看出中间一段绿苔如绣,险滑异常,并无人兽脚迹,断定上面不会有人。一过峰腰山风便大,因此只有峰顶不曾上去。这时听那洞萧之声似由峰顶随风吹堕,好生惊奇。心疑师父和崔老人也许住在顶上,再仔细一听,萧声并未停止,只是山风太大,时隐时闻,偶然听得一两声,其音清越,与寻常所闻不同。暗忖,这位师父只是席师指点,从未见过,听说他是关中请侠中第一人物,性情也最孤高奇特。照沿途所闻早该到此,连守两月,眼看隆冬,音息全无,连崔老人也无踪影,莫非师父早已来此,因见我们在万家耽搁日久,心中不快?或是师父不轻收徒,恐我二人心志不坚,只在暗中考察,不肯相见,今日才用萧声引我上去?
  越想越有理。初意想等姜飞回来设法同上,又恐师父有意用萧声相召,错过机会。为难了一阵,耳听萧声似已停止,风势也小了许多,决汁先到峰顶探上一探,看明是否师父在彼再作计较。好在姜飞至多半日必要回来,先拜师父也是一样,为料姜飞苦盼多日,得信定必惊喜。主意打好,赶回洞中取了纸笔,将方才所闻以及心疑师父隐居峰顶先往寻找等情匆匆写上,贴在洞壁上面;又防姜飞回来不见自己先往别处寻找,不往洞口察看,并在往来路上也留下一张纸条,用石块压住,急匆匆往上走去。
  到了峰腰,山风已住,心方暗喜,谁知近顶数十丈形势陡峭,四面无路,中间十来丈又满生苔薛,其滑如怕,越往上越难走。虽仗近来功力大进,弟兄二人又均好学心贪,用功勤奋,无论什么武功兵器一见便学,日常无事互相研讨,想出种种方法练习。除却风清月白之夜,或是晴阳满山、秋花艳发、风日极好之时偶然出外打猎、往附近山中走动游玩而外极少休息。诸老前辈所传内外武功和那两件兵器固是每日定课,便沿途所见和近来所想各种练武方法也都当着闲时消遣,从早忙到夜,没有一刻清闲,因之体力强健,功夫更是大有进境。就这样峰腰以上还是无法上去。二人看出上面万分险滑,断定无人,也从不作到顶之想。这时原是急于见师一股勇气,一过峰腰,”看出越往上越难走,本来所经之处多是峭壁,难得看到落脚之处,全仗身轻力健,手脚并用,一路绕越攀援,盘旋转折,费了许多心力,方始上了七八丈,周身已被苔痕染成了一个绿人。两次遇险,几乎失手滑跌,再往上走越发奇险,实在无法再上,停在一条宽约尺许的石埂上面,接连向上高呼了几声“师父”和“崔老前辈”,未听回音。眼看离顶还有十余丈,无法上去,喊偏不应,又为难了一阵。暗忖,此是童山,没有攀附,真个讨厌。此时只要有点藤蔓便可援上。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忽然想起由商家堡骑马逃出时,到了白沙沟前,山沟之中曾见劳康、龙灵玉用套索连人带马一同套上,后来又见汤八飞索套贼,手法灵巧,又准又快。上月和二弟谈起,想要仿制,先用老河口带来的长索制成索套练习。因嫌大短,跟着去往隔山打听崔老人下落,又由采药人那里学会用山麻藤筋制索之法,非但轻巧灵便,弹力甚强,在闲时勤习之下居然熟能生巧。又托采药人代买了几根铁条做成铁抓。昨日练习套索,业已长达七八丈,虽不如汤八夫妇那样得心应手,居然也能百发百中,遇到野兽,飞将出去当时套住,只铁抓刚刚弄来,还不会用它打猎。虽然手法还差,如将一头系上铁抓朝上甩去,只将离头三丈的崖角抓住,或用索套套好,立可上去。这一段最险陡的地方能够援上,剩下还有八九丈便到峰顶,就是上面无路,也可倒换上去。再要两根索套同时并用,将一头用活套系住山石再往上援,更较平安,下来也极容易,心中一喜,忙朝上面通诚禀告:“弟子功力不济,无法上去,知道师父考验弟子心志,师父如肯赐降自是万幸。否则无论如何艰险,弟子也必设法上去!”说完也未细看上面形势,便手足并用贴崖而下,过了峰腰斜坡往下飞驰,本心取来套索二次走上。
  到了洞前,见洞门半开,以为姜飞回转,高声连呼“二弟”,未听答应,登高四顾也无人影。再看那两张纸条仍在原处,不似有人动过,当是走时心慌,忘将洞门关好。
  山中向无人迹,虽有野兽偶然来此走动,因所居洞穴在一天然石台之上,下面却有一片山坡,石台离地高达丈许,一面山洞,一面峭壁,上突下凹,形势奇诡,方圆约有三四丈,上面又无草木,就有野兽也由附近走过,除猴子外都不能到台上去。山坡下面溪流平阔,对岸便是采掘山粮的粮林野地,坡脚还有一条小径通往树林,相去约有一里多路。
  二人近来轻功越好,平日上下都是纵跃,或是绕到洞的上面再往下跳。虽做了一个竹梯,放在一旁极少应用。看出洞内外均无动静,一切都是原样,无人动过,心又忙于去往峰顶寻师,也就不以为意。到了洞中一寻套索,只剩一根,想起那根短的已被姜飞带走,只得带了那根长的赶往洞外,抛向左近崖石上试了两次,果然一套就牢,甚是合用,铁抓却不称手。先想弃掉,又想崖上险滑,立脚之处大厌,也许到时要用,便将索套挽成一盘,连铁抓带走。还未走过峰腰,两头一看,不禁叫起苦来。原来方才下时峰顶业有云带曳空,浮扬欲起,就这往返耽搁不多时候,非但近顶之处云雾布满,并有变天之势。
  山居两月,知道雾中行路最是危险,何况这样险滑陡峭的高峰。急往见师,心又不死,姑且试探着走上一段,云气越来越厚,眼前一片迷茫,周身闷湿,伸手不辨五指。试照意想中的形势途径把套索抛将上去,开头两次不曾套中,未次似被山石挂住,用力一拉,忽然落空,幸而立处是片斜坡,未到险地,又是试验,没有真往上走,否则非失手滑跌不可,就这样还几乎立足不稳,滑跌在地。知道这还不是险地,尚且如此,连路都看不出,如何能够上去?只得仍用铁抓拄地,试好脚底和平日常走的山路,一步一步由云雾中走了下来。
  回到洞前四外一看,四山云雾蒸腾,晴日无光,到处景色昏沉,稍远的峰峦林木均被雾气遮迷,眼前一片混茫。天已大变,转眼之间空中阴云布满,天低得快要压到人的头上。自来山中一向天高气清,共只下过两次雨,都不甚大,云海却是常见。只管云涛浩瀚,气象雄阔,晴日回光,照得云海腾波都成银色,如由云下仰望,不过头上云层布满,随同波涛汹涌分合流走之间,时有日华穿云而下,金光万道,明灭无端,霞影千层,瞬息万态。云上固是一片深碧,万里晴空,一尘不染,云下也是光影闪变,奇妙无穷,只觉天低湿气较重,别无所苦,花草树木受了云气滋润反更鲜妍,忽然阵马风墙一时都散,转眼重又现出无尽碧霄,华日丽空,分外清明,壮丽已极。当地虽是武当山最高之处,但有危峰峭壁四面环绕,所居之处又有好些深谷盆地,溪洞纵横,气候温和,风日晴美,就是以前两次落雨,一面阴云布满,另一面仍是天际青浮,斜阳红射,阴晴相对,格外好看。像当日这样云雾低迷,全山都在暗沉沉天幕笼罩之下的景状尚是第一次遇到。
  连日天气又那等闷热,隆冬将近,转眼封山,热极必寒,一定之理,照此天色,正与隔山采药人所说相同。前日翻山过去,寻了好几处未遇一人,分明这些久在山中采樵的人看出天气快变,一场大雨过后,北风一起,立转奇寒,并且山中天气说变就变,知道大雨就要降下。
  想起姜飞人最好胜,已去了两三个时辰尚未回转,必是岭这面没有肥鹿山鸡,业已翻山远去。岭那面都是童山,肥鹿均藏离岭十来里的山谷之中。时近隆冬,虽不会遇见毒蛇大蟒,但听樵采的人说,谷中草木繁茂,经冬不调,地气比此更暖,非但野兽甚多,还有毒蛇大蟒之类。冬来蛇蟒虽已潜伏,他孤身一人,和前两次一样骤遇大群猛兽也是可虑。最凶恶是那野猪,两只长牙比刀还快,力猛无比,差一点的小树一咬就断。还有白额凶狼,只被遇上,一声狼嗥,成群追来,向人围攻,也极可虑。身边暗器便因两次被野猪、凶狼围攻失去,不是练就轻功,能够上下山崖纵跃如飞,几为所伤。二弟虽极机警胆勇,近来武功越好,胆子太大,所经如是山路险径还不妨事,就怕平野之间骤然遇到却是危险,途中再要遇见大雨也极讨厌。
  望着天色正在发愁,忽然发现所用套索新结好的一段方才曾在崖上挂了一下,看去仍甚整洁,非但没有磨擦之迹,也无一点苔痕。猛想起先在峰腰云雾太浓,原是随意用套索试探,并无真上之意。头两次都是刚刚抛上便凌空坠落,仿佛连山石都未沾上,未次觉着被什东西钩住,及至伸手一拉,并未十分用力,忽然下落,并还抛向一旁,不是当头直下。因其突然拉空,事出意外,还几乎跌了一跤。此时想起那神气极似被人凌空抓住,并未挂在山石上面,等自己一拉,再往坡下一面甩落。否则如已套牢山石,非但入手甚紧,不抖索套不会松落。就是没有套牢也应当头直下,不应抛向前面。越想越奇怪。想去接应姜飞回来,又觉雾气太重,不知人走何路,再要遇见大雨,中间一段更是难走,不去又不放心。心里一急,便将索套凌空坠落之事忘掉。最后盘算,二弟到底年幼,人太好胜,也许明知变天,因恐缺粮,还想打到肥鹿方始回转,照此天色实在可虑,赶往接应到底要好得多,念头一转,仰望天色虽极阴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雨是非下不可,暂时还不至于就落,觉着往返三四十里的山路,凭近来脚程并不需要许多时候,就是雾气大重,途中遇雨,只将人寻到,当时便可赶回,至多湿了衣履,有什相干?反正深山无人,沿途呼喊,来去路同,二弟老远便可听见,不致为了浓雾彼此错过。越想越有理,匆匆拿了兵刃暗器便即起身赶去。心中有事,始终不曾人洞察看。刚过岭脊,天便下起雨来。
  沈、姜二人弟兄情重,又极义气,沈鸿虽觉那雨必要越下越大,中间一段山路险滑,一落雨便难上下,非但没有退意,反更性急,惟恐姜飞遇险,又防彼此来去相左,走得更急。正在沿途高声呼喊,鼓勇往前飞驰,那雨果然大了起来。等把那一段险路走完,离姜飞打猎的山谷不远,雨已似天河倒倾,挟着轰轰发发之声,乱箭一般朝地面猛射下来。转眼之间地上积水深达尺许,到处山洪暴发,万道狂流银蛇也似,电掣虹飞,满山乱窜,顺着山形往下倾泻,稍低之处都成了湖荡。路又难走,眼前早被水气包没,周身业已湿透,成了落汤鸡。人在雨中跳纵奔驰,四外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大雨之声与山洪狂流合成一片洪籁,轰轰如雷,山鸣谷应,震耳欲聋。雨中林木山石连同近处峰峦仿佛沉浸在汪洋大海之中,快被大雨狂流卷走神气。狂呼之声已为雨声水声所掩,水气大重,雨势又大,常逼得人气透不转。每次开口用力狂呼,必用双手遮住口鼻方能开口。一面还要留神脚底,稍一疏忽,或是看错落脚之处,不是踏在水泥里面,便是几乎绊倒,遇险已好几次,双足越来越重。遇见水塘更要留神,以防失足,落向水深之处送了性命。一路纵高跳矮,上下攀援,如非近来轻功颇好,又是常时往来的熟路,几次均差一点没有滑跌重伤。好容易走进谷中,因那一带地势里高外低,大量雨水和洪涛一般深达三尺余狂涌出来,幸而一向谨细,没有近前便看出谷中水大,形势不妙,改走上面崖腰险径,否则已被急流冲倒。勉强寻到一处上有突岩的凹洞暂避喘息。
  因沿途高声疾呼而来,始终未听回音,中间还有两条歧路,雨声水声喧若轰雷,多大喊声也听不出,因此不曾多喊,但经格外留心察看,并无人影。雨下这大,料知双方不会错过,人必尚在谷中避雨,途中未遇野兽,也许无事。知道呼声为雨所掩,听不出来,下面水深,两崖只此一条必由之路。知道姜飞聪明机智,途中连呼不应,必是开头没有打到肥鹿,不愿空手回去。再不便是鹿已打到,正要回走,天降大雨,为山洪所阻,空身回去尚且艰难,再要带上所打肥鹿,这样厌的山路如何走法;意欲候到雨住再回。后来雨下越大,无法起身,以致困在那里。以他平日那样聪明机智,孤身打猎常有的事,单单今日遇险,没有那么巧法。越想越觉后一想法有理,反倒心定了些。几次想由崖腰这条天然栈道去往谷底平日打猎守伺野兽埋伏之处探看,均因雨下太大,崖顶上面的雨水好似五六丈宽一条大河突由缺刚顺着崖缺凹处倒灌下来,将路隔断,无法过去,逼退回身。此外两面崖上均无道路可以通行,经此一来,越发认定姜飞归途遇阻,被大水隔断,在谷底一带崖凹石洞之中不能过来,自己也无法过去。雨声太大,喊又无用,只得耐心等候下去,打算水势稍小,或是雨住,便可过去。
  不料越等越无望,雨是毫未停止,谷底的水业已平地高涨丈许,两面崖上的雨中山洪越来越猛。对面崖顶比较平直,又是大片峭壁,遥望过去好似千百道洪流飞瀑朝下狂冲倒灌,还不甚宽,中间隔断之处尚多。自己立这一面崖顶像个倒写的人字,上面又是大片斜坡,两面雨水齐往当中人字头上会合,万流朝宗一齐朝下猛注,水面越来越宽,本已无法飞渡,水力更是大得吓人。下面狂涛吃两面山崖大的大小洪流冲激排荡,涌起一座接一座的浪山,急如奔马,往口外电一般泻去。时见残枝断树和大小野兽的死尸在惊涛骇浪中一路翻滚,转风车一般往来路漂去,瞬息已沓,其速无比,方觉谷中水势越来越高。离立处栈道虽然还有两丈,照这样水涨之势,不消多时必要被它涌将上来。再一想起途中那几处险地水势必更险恶。来时已是那样艰难,归途必更难于飞渡。估计天已不早,少时能否回去还拿不定。耳听山洪发发,雨声轰轰,震得整座山谷均在摇撼,眼睛一花,仿佛就要随流涌去光景。正在触目惊心,进退两难,猛听前途惊天动地一声大震,那缺口危崖受不住洪水猛冲竟倒塌了一大片,迅雷暴发,轰隆一声大震,当时打得洪水群飞,波涛山立,谷中山洪突涌起十来丈高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狂涌上来。到了栈道上面被两面崖壁一柬,化为一条其大无比的水龙往下倾泻猛冲过去。
  那谷下面已有三四丈阔,崖腰一带更宽,竟被浪头填满,水力之猛从来未见。最厉害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一座浪头和山崩一般刚由栈道上漫过,第二座浪头又跟着压到,栈道上立时水高丈许,虽是随起随收,此是崩崖重压激起来的浪头,下面的水离栈道仍有两丈,那巨龙一般的浪头顺着栈道冲出不远,便由高就下,化为百丈匹练,银雪怒喷,朝谷中飞坠,并未真个淹到崖上。未了几个浪头只管澎湃奔腾,声势惊人,浪头已一个小似一个,但这狂涛骤起接连几个冲激之威,看去也实令人目眩神飞,心寒胆落。最危险是第一个浪头受崩崖猛击朝上狂涌之时,就在缺口洪瀑边上,离沈鸿身前才只丈许,如非沈鸿一心想要探路过去,藏身避雨的崖凹,紧贴在人字头的边上,崩崖又在对面,人立洞凹之中没有走出,那一带地势又是栈道最高之处,这接连两三座浪头均和山崩一样狂涌上来,稍微隔近当时一定被水卷走,不打在崖壁上面骨断筋折,全身粉碎,也非淹死不可。那浪山崩倒时大半前倾,小半贴着栈道逆流上涌,水势最高时涌起崖上好几尺,水力绝大。
  沈鸿立处崖凹立被狂流填满,总算应变机警,一见面前银光暴涌,狂涛山崩,忙将身子紧贴外壁,没有被水冲倒,水由凹口涌入,打向对面洞壁,激射起万道银花,再往外壁这面反卷过来,其势已衰,只泼了一身浪花水点,人却不曾受伤。浪头一过,水势立退,顺着坡道狂流飞落,回复原状。沈鸿惊魂乍定,见谷中波涛汹涌,水声越发洪烈,虽更险恶,但已不再涌上,冒雨探头往两面一看,不由惊魂皆颤,又吓了一大跳,原来方才这几个浪头一冲,所过之处,对面因是平崖峭壁,无什草木,只将壁上苔薛涮净,崖石零碎崩落了好些,本来就有大小千百条瀑布挡住,乍看上去还不甚显,立处一面非但二十来丈长一段的野草小树被恶浪一打随流冲去,荡然无存,靠里一面的泥土也被洪流冲涮,凭空加宽了丈许数尺不等齐整整一大条,和刀切一样,现出一条丈许高到数尺不等的凹槽,上面依旧苍苔狼藉,草花零乱。近栈道处却空出这一大段,并还崩塌了好些地方,当时人要被它打中万无生理,那崩崖之处更是奇险。
  原来沈鸿所立崖凹就在人字缺口的旁边。方才倒的那片危崖恰在对面,少说也有两三丈方圆一大块,凭空崩塌,休说人立在下必成菌粉,或被带入水中,不压死也要淹死;便那崩倒之时稍微偏东,那样几万斤重一片大崖石由相隔十来丈的崖顶朝下猛坠,只有一角压在这立处上面的突岩也必打成粉碎,人在下面如何能有生理?因是山洪暴发,大雨倾盆,雨声水声喧若雷轰,崩崖之势被它掩去不少。外面水气迷目,事出意外,只听万籁怒鸣、惊雷交轰中一声大震,不曾看清,谷中常有崖石崩落,业已听惯,没料到有这样厉害。等到察看明白,才知生死呼吸危机一发,立处稍前稍后固是必死无疑,便是山崩水涌之际,人立崖凹之中,稍微换个方向,或正向外观望,也必被那突然崩坠的浪山冲倒,撞个不死必伤,滑跌倒地。再要惊慌过甚,不及攀附,更被狂流巨浪卷去,休想活命!再看崖崩之后,谷底一面的栈道已被压断,一同坍倒水中。上面缺口立时加深加大,为了缺口加宽,急流而来的山洪虽然小了一点,看去仍是那么惊心眩目,耳鸣魂悸,冷气森森,浸人肌骨。身上早已湿透,越来越冷。遥闻谷中到处崖崩石坠,此起彼落,远近相应,越想越危险,最可虑是归途栈道虽比方才宽了好些,因靠壁一面有一段斜坡,上面的水和决堤一样朝下猛冲,好些地方均已崩塌,将路隔断。那些浮上湿泥刚被狂流猛冲,化为一条条的泥龙飞舞而下,又有大片泥土崩塌下来,最后栈道也崩塌了丈许宽一条裂口。如在平比再宽一点也能过去,此时下面骇浪奔腾,狂流汹涌,稍微突出一点的崖石不时整片崩塌。头上面的雨水又似天漏一般倒倾下来,雨点打在崖石上面和擂鼓一般,激溅起老高,雨势大得出奇。眼前水气迷目,离身数尺便难认路,如何敢纵过去?始而进退两难,前进不能,归又无路,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一想,这雨不知何时才止,谷中的水早晚涌上栈道还在其次,最可怕是立处危崖和上面崖顶一个不巧就许突然崩塌,送了性命。何况此时相隔黄昏必已不远。此时已是饥寒交迫,又饿又冷,谷中水势如此洪大,来路那几处险地必早淹没,无法飞渡。二弟不知藏身何处。又无法喊应,照此下去,天再一黑,处境更极危险,不压死淹死,这饥寒之苦先难忍受,饿还能当,夜来气候更冷,再要一转北风,冻也冻死。与其坐以待毙,何如乘天未黑以前拼着受苦冒险寻觅生机,怎么也比困在此地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心胆立壮,重又冒着大雨出外察探,几次被暴雨冷气逼退,稍微歇息,心终不死,最后回到崖下,索性把上下衣服脱掉,把水拧干,将身上的水擦净,又用内功运转真气练了一阵,觉着稍微暖和,再将裤子扎在头上,披上湿衣出外察探,终于寻到一条道路。本来就在人字崖口附近,紧贴立处崖凹之侧,上下如削,无法攀升。方才还是一片整壁,只崖石上面泥土被洪水冲涮干净,现出一列高低错落的山骨。因离上面崖顶有好几丈,水气迷目,看不到顶,形势太险,不时又有大股山洪朝下狂冲,并未想到由此上去。后因天将入夜,危机已迫,再不逃出险地凶多吉少,只得冒了大雨往来乱窜。
  眼看来路一段栈道崖石不时崩塌,能走之路越来越短,人当万分危难之际,只管情急心慌,终想在奇险奇危之中觅得生机。明知无路,决不死心,照样东寻西找,想尽方法,寻那生路,优急太甚,连饥寒疲劳也都忘掉。那地方业已看过两次,因知难上,也未在意,及至往来走了几次,实在想不出脱险方法。心正愁急失望,打算听其自然,忽听崖顶上面似有人在说话,心中一动,忙又赶回,喊了两声未应,只听风水相搏之声比前更猛。天空中呼呼乱响,不时发出极尖锐的厉啸,听去悸人心魄。大量阴云急如奔马,往西南方成团成阵狂涌而去。对面崖上许多未被山洪冲倒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摆起伏,势甚猛恶,有的业已倒断,有的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横卧在地,斜挂崖上,随风飞舞摇荡,和打秋千一样,已无自主之力。好些大小杂树就这片刻之间都被连根拔起,稍小一点的并被狂风卷去,断线风筝也似,似在阴云迷漫之中略一隐现便不知去向。有的整株滚落谷底,噗咚一响激起丈许高的浪花,转眼随流漂去。雨势虽然小了好些,雨点也是时疏时密,快要停下,但那山洪雨水被狂风一吹,风助水势,水趁风威,声势反倒比前猛恶。
  远近树木折断、崖石崩裂之声也似比前多而且密,此起彼应,响成一串,衬得形势越发险恶,比方才大雨还要惊人。身更冷得直打寒战。静心侧耳往上倾听,哪有一点人的声息!估计时光虽然离黑不远,天色反倒稍微开朗了些,不似方才那样阴晦。这样狂风暴雨、洪水满山险峻的崖顶,常人平日上去都难,此时怎会有人?又不似姜飞的口音,必是方才听错。
  料知北风已起,转眼就要封山,再要降上一场大雪,照全山樵采人所说那等奇寒更是危险,心里越急,越想脱险。正在仔细察看前面归途有无道路,猛觉眼前一花,嚓的一声巨响,定睛一看,离身不远一段栈道本是孤悬向外的一条危崖,忽然崩断了两三丈,落到下面,被崖石拦住,虽未坠入水中,激起惊涛骇浪。自己刚由上面走过,只要回时稍微一慢,多高本领也必随同倾坠,休想活命,不由心胆皆寒,慌不迭往后退避。探头下视,方觉立处是片整崖,不致崩塌,忽有一股急流由脚旁冲过,顺坡而下,流向谷中。
  心疑上面山洪冲将下来,大惊回顾,目光到处,猛瞥见身后危崖裂了一条大缝,由下到上宽约一二尺。仔细仰望那裂口竟一直到顶,因侧面崖顶已往回路那面倾斜,仿佛中有空处,刚刚崩塌,崖石一裂,倒将过去,恰巧将其填满。方才那股急流便是上面积水乘势流下。仔细一看、一想,渐渐看出这一带崖势独高,崖裂之后并无山洪下流,裂缝之中山石还是干的。只有两处挂着两三条手臂粗的瀑布,银蛇也似蜿蜒飞舞而下。离裂缝口外约有两丈石齿甚多,高低错落,到处都可落脚,极易攀援上去。崖缝又厌,便遇平滑之处也可手脚并用,踏壁而上。朝谷底的一面形势更好。就这转眼之间,雨势已止,风却越来越大,只人字崖口的大瀑布宽达数丈,不知上面能否绕越飞渡?如能越过,便可寻到谷底,怎么也比守在危机四伏的崖腰栈道要好得多,不禁喜出望外,头上所披湿衣吃狂风一吹业己半干,匆匆穿好,便由那裂缝之中踏着石齿上升,生机一现,勇气大壮,连饥寒也全忘记。
  这时不尽流云宛如狂潮怒涌,漫空而过,西北风刚起,甚是猛烈。沈鸿在裂缝之中手足并用,援壁上升,非但风吹不到,并因发现生路,急于往寻姜飞,那些石齿又是高高下下疏密相间,一路纵跃攀援,反倒减少许多寒意,不似方才手冻足僵,冷得乱抖。
  方想天气还不甚冷,也许夜来变天,不如传言之甚;哪知攀近崖顶,刚把头往上一探,吃那迎面狂风一吹,几乎闭过气去,人也往后仰倒,幸而近来功力大进。行近顶部,听出风声有异,风力太猛,人又机警细心,事前看好形势,立处是一石角,两崖几于相连,所差只有一二尺的空隙,一见不好,忙即将身侧转,把头一低,双手紧握另一石齿,才得稳住,差一点没有被风吹堕,坠落下去。这一来看出风力厉害。哪里还敢疏忽,忙将身子贴向崖壁,略一定神,把气沉稳,运用内功,听准风向,端详好了上面形势,估计差不多,方始紧握崖角冲风而上。
  勉强挣到上面,越觉崖顶高寒,风力之猛从所未见。此去又是顶风而行”,如以全身起立,那风力一阵紧似一阵,遇到最猛之时绝挡不住。天已黄昏,崖顶上面以前共只走过一次,途径模糊,已记不真;又当狂风大雨、山洪暴发之际,崖石崩陷之处颇多,一个不巧,稍微失足,或是站立不稳,轻则失足滑倒,身受重伤,重则连人也被风卷去,坠入壑底都在意中,越想越危险。那风更大得出奇,吹到身上透体生寒。风中夹来的雨点打到身上竟和冰雹石子一样,又冷又痛,走不两步,初上来时所带的一点余温早被吹得一扫而光。上下三十六个牙齿竟不由自主冻得乱战,震震有声。前途还有老长一段,并有险滑厌小之处,如照寻常走法实在危险,但又没有后退之理,只得运用内家真气,咬紧牙关,稳住下盘,将身蹲下,冒着狂风一步一步留神前进。遇到风力最猛之时便伏倒地上,等风头稍过,手足并用,连爬带走,觅路前进。暗忖前面不远便是那人字形的崖口,这样宽一条大瀑布如何飞渡?如在平日还可纵跃过去。这等猛烈的风力,侧身蹲伏前行尚恐下盘不稳,被风吹坠,再要冲风飞纵,这猛风势,多大本领也难与之强抗。
  身一凌空,失了凭据,更易被风卷走。
  心正发愁,忽然看出来路裂口乃是崖顶最高之处,震裂之后两面各有一溜斜坡,仿佛一座山头中分为二。因其地势独高,雨住之后水存不住,再被狂风一吹,水更一滴不留,地皮早被吹干。斜坡下面虽是那人字形的缺口,崖侧一带高高下下还有大片峰崖,高处的水齐往这里汇流,合为一条洪瀑往下倾泻,势虽猛烈,总算天无绝人之路,靠里一面有一天然崖沟,形如瓶颈,各处奔腾而来的急流虽由此往谷中狂冲下去,但那地方又深又厌,和来路崖顶差不多高。只管狂涛电射,浪花雪喷,水声如雷,冷气浸肌,水却始终淹不到上面。两崖相隔只得数尺,妙在一高一低,对面也是一溜斜坡。这面还有一株盘曲如龙的老松,朝对面倒挂过去,吃狂风一吹,苍鳞冉冉,似欲乘风化去,但是根生在石缝之中,树粗虽只半抱,因其多少年来终年在山风雨雪中挣扎成长,仿佛久经磨练的英豪志士,不畏强暴,只管被风吹得上下飞舞,起伏如潮,依旧挺立不群,根本毫未摇动,不时还发出一种极洪烈的清籁,似在作那不平的怒吼,不似附近那些野草闲花、灌木杂树被狂风一吹,不是枝残叶碎,断落水中,随狂流以俱去,便是连根拔起,随风滚转了一阵,同样坠入浊流。有时并还伤及同类,连那些本身未固的寻常草木也被连累得撞折带倒,同归于尽。内一巨干恰巧伸向对面坡上,如由树上攀援而过,非但没有危险,井还省力,免得凌空飞跃,风力太猛,一挡不住难免滑跌,或是立足不稳遭了误伤。
  沈鸿万想不到这样凑巧,不禁大喜,忙即看好形势,援着树干,双手倒换,落向对面斜坡之上。过时身子凌空,人和打秋千一样被风吹得乱摆,手又冻僵,如非近来功力较深,几乎把握不住。到地之后走出不远,觉着风力渐小,细一察看,原来谷尽头那面还有大片峭壁将风挡住了些,虽比方才稍好,寻常还是难当。逆风而行,多么用力狂呼姜飞也听不见,估计人在尽头崖腰石洞之中,再走不远就可寻到。风力将人逼住,口也难张,便不再喊,双手握紧,侧着身子,和平日练功夫一样,乘着风力稍小周身用力,上下舞动,往前定去,就这样仍费了不少心力方始走到谷尽头。崖顶上面天也渐渐黑暗下来,风势越吹越大,路却好走。这未了一段崖势本来较高,又与别的峰崖不相连属,上面积水吃狂风一次全部流尽。山石也被吹干,只石凹中有点零星积水,身上衣服居然干透,只是冷不可当,牙齿直打冷战。想起身边火种全被水湿,万一寻不到姜飞,连想砍点干柴取暖都办不到。
  心正犯愁,人已走到谷尽头平日守伺野兽埋伏上下的小径上面,那地方形势绝佳,一头通着崖顶,一头通着谷底水塘野兽游息之地,崖腰部分却有一条岔道通往右侧崖洞之中。当地洞穴甚多,独此一洞最大,也最干净,并有许多天然钟乳山岩可供坐卧,悬挂物事。沿途生着好些树木,从上到下全被遮满,极易掩藏,沈、姜二人每次行猎必要先来洞中,放好应用之物,然后窥探下面野兽踪迹。初发现时连来了好几次,后觉两地相隔大远,一个往返便要半日光阴,虽然谷底野兽甚多,从不空回,终恐耽误功课。好在卧眉峰对面岭上也有野兽出没,不是真个需要已不轻来,就来也是一人居多,所打多是小兽,偶然打上一只肥鹿,一个人也弄得回去。上半月沈鸿因姜飞当时孤身远出,胆又太大,既恐涉险,又恐多延时候,彼此说好再要过岭打猎便须同行,孤身谁也不许远出。已有多日未来此地。因谷中野兽太多,往往成群游息,人单势孤,恐为所伤,全仗地势掩避,山崖陡峻。下面虽是斜坡,中腰一带还有两处中断的峭壁,野兽无法纵上。
  姜飞心思灵巧,只管近来身轻力大,本领越高,并不与之明斗。每去都在崖腰埋伏,看准所猎野兽,等其走单之时暗放镖箭和新学会的石弹,将其打伤,用套索拉将上来,等兽群过后再走。或用平日巧制的绷弓藤网诱使上套,轻不施展兵器,连镖箭也不舍得用。
  沈鸿早料人在洞中避雨,顺风喊了几声仍无回音,边喊边往下跑,走到转折之处,正在惶急,猛瞥相隔三四丈的横崖石涧之中似有火光外映,心中一喜,急呼“二弟”,忙顺崖腰山径飞驰赶去。那洞偏在来路,人正走在上风,那一带地势宽斜高峻,崖上雨水早已流光,只沿途草树上还藏有雨水,被风一吹,不时和阵雨一样朝人吹来,身上衣服又被打湿了些。沈鸿一心寻见姜飞,加以饥寒交迫,又饿又冷,恨不能当时赶到,连纵带跳晃眼便到洞前,见里面果是火光熊熊,照得洞口一带钟乳山石都成红色,越料人在里面,急呼“二弟”,纵身入内,定睛一看,不禁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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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大雪满空山 地冻天冰 良朋何处
 
  原来那洞深藏崖腰山腹之中,只洞口一带约有三丈方圆稍微平坦,再往里去洞更高大,地势突然下降,内里洞穴甚多,高低不一。前后共有数十亩方圆,到处都是天然生成的峰峦岩峨,景物奇诡。二人每来都是忙于打猎,无心仔细游玩,上月沈鸿觉着洞中景物太奇,特制了几根火炬游玩全洞,用功心切,无暇留连,走马观花匆匆一看便同走回,由此不曾深入。这时见洞口左角山石旁边生着一堆柴火,火己快完,因有两段极耐烧的巨枝,火还未灭,余者业已成了灰烬,姜飞人却不见。仔细察看,那火明是姜飞在此避雨所生。旁边并还放着一只小山羊,业已洗剥干净,切去一条前腿,火旁还有吃残的羊腿骨,焦香气味尚还未尽,好似刚走不过半个时辰左右,洞口还有两处带有水泥的脚印未被雨水冲去,脚尖却朝崖尽头来路一面,不像顺着崖腰险径往前走去。那羊也未带走,照他为人不应如此,何况家中缺肉之际。雨势已住,又是一只小羊,决不会丢在这里空手回去,可是所用兵刃暗器一件也未留下,别的也看不出什么痕迹。越想越奇,往洞外细看了看,因下面谷中水势高涨,水面上还浮有儿只野猪、肥鹿之类野兽,被崖角大树挡住,不曾往外漂去。
  对面和正面崖上都挂着大片水帘瀑布,被大风一吹,宛如玉龙夭娇,匹练卷舒,凌空飞舞,玉溅珠喷,打在水面之上叮叮咚咚响起一片繁音,与雷轰电射洪瀑之声相应,仿佛黄钟大吕之中杂以无数清音,宫商自协,听去悦耳,声势却极骇人。那雪崩也似的洪流巨瀑更是冷气森森,逼得人身寒体战。这等形势自然无法下去,先已生火烤肉,并还吃了一只羊腿,不像遇险神气。如走来路上风一面,天未黑透,凭双方的目力必能看见,何况沿途呼喊未停,稍微隔近彼此都要警觉,决不致错过,如因不放心自己,雨住之后急于回家探望,走往归途一面,一则所留残火照着平日经验这类耐烧的大木条约有半个时辰好烧,自己由崖顶寻来。雨势刚止不久,相隔这近,就是风大路险,行路艰难,至多也仅顿饭光景,怎会毫无警觉?二则归途这条崖腰栈道已被洪水冲塌,崩裂了几处,好些地方均已中断,并有极大瀑布阻隔,无法飞渡,此外更无道路,连想中途攀上崖顶都办不到,如何过去:所留脚印又向崖尽头来路一面,偏会不曾遇上,是何原故?
  再往归途走出不远,以前所走过的那条山径果然崩塌了七八丈,由崖顶挂下来的急流粗若巨绳,银光如电,蜿蜒飞舞,大小二三十条,料知不能由此过去。由背后吹来的西北风实在冷得难耐,肚又奇饿。心想,二弟也许看见雨住,往上面探路,在我未上崖以前走往归途,故此锗过,先在下面曾闻崖顶有人说笑,口音虽不像是他,也许听错。
  洞中火还未熄,附近山石后还有平日存放的大量木柴,这山羊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共只烤吃了大半条前腿,洗剥得这样干净,明是想要带去,尚未取走。归途口外地势低凹,初来之时已有那大水势,难于飞越,经此半日大风雷雨,想己一片汪洋,洪涛险恶,二弟无法过去也要回来,便是有路可以绕越,也必将这山羊带走,不会就此回去。越想越有用。此时饥寒交迫,实在禁受不住,不如回到洞中,加上柴枝,烤些羊肉吃上一饱,就便取暖,先把饥寒挡住,等他回来想法回去。如其暂时不能,有这许多木柴枯枝,崖上下树木又多,冷已不怕,这条小羊省一点吃也能度上好几天,早晚终能想法回去。只日里卧眉峰顶萧声有异,不知师父和崔老前辈是否在内?如其有意相召,为此耽搁,错过机会,实在可惜!
  既一想,如是师父,既用萧声示意接引,我二人这数月来的诚心毅力和平日为人必早知道。为了弟兄义气,冒着风雨山洪奇险来此接应二弟回去,当无见怪之理。下面己是如此冷法,卧眉峰高出云表,罡风凛冽,峰顶之上必更高寒,师父异人奇士自然无妨,我二人如何上去?初听萧声时曾想用套索悬缒而上,没有如愿。第二次往上抛套索时,好似被人抓住掷将下来,并非挂在崖角上面,万一真是师父所为,不久定必下来,这一耽搁,不知何日才得相见?心中愁思,人早回到洞内。近火之后,身上温暖了许多,忙取柴枝把火添上,再将羊肉切上一块挂向火上烧烤。那生火之处本是一个天然石凹,形如一个大盆,洞中本存有一副铁架和一根烧肉用的铁叉,原是上月卧眉峰用剩之物。姜飞说:“我二人常在谷中打猎,这类野兽出没无常,为数又多。野猪野豹之类均极凶恶,往往等上半日才能打到,大哥因其路远,耽搁用功,不许常去,我们以后不去则已,去到便要多打一些回来,索性另备一份烧烤用具,连盐放在那里,打到之后先在当地吃饱再回,免得和以前那样,每次因来多是饥疲交加。”沈鸿自然赞好,非但用具齐备,并有一种不知名的木柴和带有油性的山藤,一个耐烧,一个易燃,洞中也存有不少。
  沈鸿自从上次和姜飞同来,打了两只鹿豹回去,姜飞因路太远,往返不便,又料师父不久必来,沈鸿差了一年苦功,只管用功勤奋,根基仍不如自己坚实,意欲二人功力一样,便请沈鸿专在卧眉峰用功,不令同猎,表面推说就在岭后林中打猎,其实每次均来谷中。沈鸿事后才知,劝他不听。姜飞本领较高,人又聪明机警,比自己强,感其意诚,也就听之。谷中已有多日未来,将肉烤起之后心终不定,又防姜飞童心未退,知道自己寻来,藏向后洞里面,高呼:“二弟如在洞中快些出来,莫要急我!”一面点了一根柴枝想往下洞寻找,猛想起、弟有时虽爱取笑,人极明白事理,当此危机密布之时怎会故意使我愁急?下面虽不似洞外奇寒,雨住之后天气已变,离火稍远便觉寒冷,忙即走回,刚一转身,忽然发现两大捆兽皮业已包扎停当,都是皮板朝外,甚是整齐,并有一根新砍下的竹竿挑向两头。看神气分明将兽皮包好,准备带回,又打到一只山羊,快要起身,忽遇狂风暴雨,人洞躲避。后来饥寒交迫,才将山羊就着雨水洗剥干净,在洞中烤吃,所以恫口还有羊血和零乱的碎皮肝肠之类。所烧柴枝也不甚多。日前二弟曾说,山路大远,为想多得一些回去,又恐到家开剥污了卧眉峰溪水,近来打到野兽都是就地洗剥干净,将头和脏腑丢掉,专挑好肉带回,这样轻便好拿,并且干净,还积有好些兽皮。因在开封时有一乡邻专做熟皮生意,学会硝皮之法,谷中恰巧产有天然硝石和一种石粉,用以硝皮再好没有,每次所得均绷在洞内,准备硝好同时拿回。
  这里面除三张狼皮,几张豹皮、鹿皮之外,还有一张大虎皮。事隔多日业已忘却。
  当日必是看要变天,想起洞中存皮,打算取回,又恐自己感冒刚好,跟去多一跋涉,才借打猎为名想要取回。据二弟日前说,这些兽皮连同卧眉峰拿去的均早硝好,随时均可拿回,不知何事耽搁,被阻在此。下面水中野兽浮尸甚多,狼、鹿、野猪、山羊都有,以二弟的本领极易打到,所猎山羊只有一只,还是小的,也不应为此耽搁许多时候,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理。有了这些兽皮,又均硝过,都是平日挑下来的好皮,毛长丰满,轻暖非常,就是大雪封山,暂时不能回去,冷已不怕。只将二弟寻到,再多觅得一点食物,火不要熄,多守上十天半月也不妨事。心中略宽,肉也烤好。羊肉肥嫩,又脆又香,饥寒之中越觉味美,饱餐一顿,体力立时恢复。苦盼姜飞不回,立在洞前顺风喊了一阵,终无回音。先取了两张狼皮围在身上,想要寻去,既一想,二弟虽极胆勇义气,行事极有分寸,只有丝毫可能,多么危险他也不怕,如其万办不到,断定无望,休说冒了奇险,稍微吃亏他都不干。就算我上崖时他已走过,先后相差不过顿饭光景,彼时天已快黑,等他走近崖口,稍微察看天便黑透,归途中间还隔着几处险地。休说这大风雨,便是平日,除非风清月白之夜,这一往返也非容易,何况此时四面汪洋,到处山洪暴发,路已隔断,如何过去?越想越觉姜飞不会走远,就是回去,至多走出一段也必退回。无奈越等越无信息,关切太甚,又取了两张鹿皮,将腿包好,把上身衣服用来包头,再将油藤木柴编了一很大火把,长达丈许,扛在肩上,仍由崖顶原路寻去。原意姜飞无论如何也无法回转,必恐自己忧急,尚在觅路,想要冒险赶回,深悔方才应该稍微点饥便去寻他。
  彼时相隔不久,人未走远,也许早已寻回,这样冷天,免他受冻,少吃好些苦头。今虽去晚,二弟望见火光必会寻来。
  耳听外面水声如雷,风似小了许多,方才空中尖锐刺耳的厉啸已不再听到。方想风势如小也好一点,出洞一看,居然风停雨住,风虽还有,但比方才小了十之七八,只是奇冷难禁。刚由暖处走出,只觉那风吹在脸上宛如刀割,还不怎样难耐,等走上崖顶,越走越冷,风并不大,那样冷的天气却是初次遇到。只管周身都是厚皮裹紧,前后胸均用狼皮包好,用腰带做十字花绑向身上,外面还围上一张大虎皮,一点没有暖意,那奇冷无比的寒气得隙即人,两膀胁下兽皮未包紧之处寒风冷气直往里灌。当时透体生寒,周身冰凉,手指露在外面便即冻僵,刚烤干的布鞋出来时还是热的,共只走出了十多丈,非但早已冷透,走起路来仿佛踏在寒冰上面,那冷气隔着鞋底和无数寒针一般往里直钻。
  还未走到方才山崖裂缝,脚已冻木。为想姜飞遥望寻来,所扎火把又长又大,虽吃寒气一逼,先比面盆还大的火头只剩了四分之一。总算那一种老藤带有油质,又极耐烧,不曾熄灭,老远仍可望见。风又不大,两崖相隔不到一丈,归途又是顺风,轻轻一纵便自纵过。一路舞动火把,口中高呼,往前走去,到了谷口一看,外面地势稍低之处都已被水淹没,好些山峦只剩一点尖头,和土馒头一样浮在水上,高一点的危峰峭壁宛如大小岛屿,一座座矗立水中。天气阴黑,不能看远,照那谷外形势,许多破陀业已浸人水中。
  日里许多大树有的不见踪影,有的只露一点树梢,在寒潮中随风摇摆,一丛丛水草也似。
  看此形势,分明水深已达两三丈。这一带地势虽然最低,像这样的大水,便照前山樵采人所说,也似从来少见。看出水面太宽,如上归途离开最近的一座石堆相隔也有十多丈。
  估计形势,除却来路那条横岭和中间有限几处山崖高地,差不多全被水淹,多大本领也难飞越过去,姜飞自然无法通行,不知怎的声影皆无。天又这样冷法,万一半夜大雪封山更是不妙,先颇忧急。后觉二弟虽然出身寒微,人最聪明,会想主意。此时到处大水包围,只谷尽头一片峭壁不曾上过。但那崖势高陡险滑,以前曾和二弟想了种种方法意欲到顶一探,均未如愿。况又不当归路,断无由此回去之理。此外别无道路,实在奇怪。
  正寻思间,忽然一阵风过,猛触灵机,暗忖,起初为了回去路不好走,加上山洪阻路,好些地方无法过去,心中愁急。照这样大水,分明那几处奇险之地已被淹没,所剩全是一些高的峰崖,随便扎上一个木排便可划了前去,如其大雪封山,自己不比寻常不会武功的那些药夫子,索性全山冰冻,回去只更容易。如说天冷,有这些兽皮御寒也不怕它。倒是二弟人在洞中出来不久,归路己断,他有好些东西均未拿走,分明是想看好地势回去再拿。如何踪迹全无,这样寒天,就会水性也禁不住,何况水势这大!他那水性又极有限。如说失足落水,黑夜之中看不出来,照他平日为人也似不会遭此惨祸。越想越怪,大声疾呼喊了一阵,始终没有一点回音,人却冷得难受已极。实在无法,仰望天空阴沉沉的,看不出丝毫星月,断定半夜非要变天不可,共总那一点地方,人如在彼早已答应,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深信姜飞聪明胆大,轻功又好,人更谨细,无论如何决不至于送命。又想双方亲逾骨肉,二弟回去不见自己必要寻来。他既能够回去,也必有来的方法,在此狂呼无益,还是回转崖洞,候到天明,看清形势再作计较为是。
  主意打定,便往回走。到了洞内,越想越烦,无计可施,又扎了两个大火把,重又赶往谷口点燃,插向山石缝中,以便姜飞老远望见可以寻来。事完天已深夜,沈鸿心中愁急,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隔不一会又去洞外张望天色,从未合眼。好容易盼到天明,出洞一看,果然下起雪来,虽是初下,还不甚大,就这一夜北风,好些地方均已冰冻,可是谷口外面还是大片汪洋。仔细察看,除却用船,万万不能走上归途。看昨日姜飞所留余火,至多离开不过半个把时辰,想扎木排回去决办不到。崖上下又无砍伐竹木和制造木排痕迹,还有两大捆兽皮和一只山羊留在洞内,这些行径也与姜飞平日为人大不相同。
  可是由谷口起直到底部全都仔细看过,别无道路。危崖后面虽是乱山丛杂,中间低处也都被水隔断,就算能够成功,但与归途相反,越走越远。以前曾和姜飞去过一次,一路翻山跳涧走出二十多里,越往前山路越险,也越荒凉,中间还有一片森林,林内里蛇兽猛恶多而厉害,像青狼、野猪之类一出动就是一大群,少说也有二三十只。看出厉害,又被一条绝壑所阻,看出危险太多,由此不曾再往探险,像昨日那样狂风暴雨、山洪暴发、万分险恶之时,不想法回家,往远处走,就能过去也无此理!何况只有崖后一片乱山怪石相隔较近,可以设法攀援上下,走出里许照样也隔着一大片水,如何去法?
  此外想要回去,相隔最近可以落脚的高地少说也有二三十丈。不是水流太急,这冷天气已全结冰,就这样,靠近各处山脚,凡是水可停留之处冰厚已达两寸,用石块抛将上去,如不用力都打不碎,再不赶紧回去,忽然全山冰冻,雪下越大,水深之处冰再冻得不厚,竹排无法通行,岂不进退两难?照此形势,二弟不知用什方法业已回去,到家不见自己,非寻不可。至少也必要在高处遥望疾呼,再隔些时如无踪影,便是昨日雨中受寒感冒,人已病倒,非早想法赶回不可!心里一急,忙往回跑。回到洞中,见雪下渐大,天亮已久,姜飞不曾寻来,料已病倒,越想越觉可虑,急于回去。
  一到洞中便即准备,先将羊肉切下一块,用铁叉叉好,放向火架之上,准备少时吃饱上路。不等肉熟,便忙着往附近崖坡上去砍竹竿细藤,砍了一半,闻得洞中焦香,肉已烤焦,重又忙着将肉取下,削去焦处,切成大片,连盐也顾不得蘸,胡乱抢吃了一饱,又往洞外去砍竹竿。姜飞仍无踪影,越知所料不差,更加情急。沈鸿虽是耕读人家出身,先受恶霸欺凌,逼死老父,将妹子霸占为妾,心中恨毒,苦志寻师,想要报仇;跟着流浪在外,连受磨折,后和姜飞结为弟兄,对方恰是幼遭孤露,穷苦出身,非但心思灵巧,任何劳作之事俱都来得,沈鸿无形中与之同化,双方感情越好,遇事抢先下手。以前读书人弄不惯的粗事,非但习惯自然,并还感觉亲手做出来的物事别有乐趣。又因山居日久,样样都要自己动手,学会了不少技能,好东西均是自制。编制竹排虽是初次,用竹子树枝窿片藤茎扎东西却早学会,手法原理都是一样。身边本带有一柄快刀,洞中还有一柄劈柴的斧头,样样称手。不消多时便砍下二三十根茶杯粗细的毛竹,都截成丈许来长一段,藤和蔑片更是现成,估计自家身子不重,足可应用。正要拖了起身,忽想起谷口崖坡上下这类毛竹颇多,忘了就地取材,平白多此跋涉,一次还运不完,如是二弟在此,决不会这样粗心。本想弃掉重砍,又觉这类竹子生长山中,虽然到处都是,取用不尽,多用无妨,不应随便糟蹋,再砍费时费事。谷口风大,天又大冷,还是多搬一两次,连兽皮带山羊和洞中一些零碎物事一齐带走最好,便先将所砍竹竿用藤条束成两捆,试一拖走并不费事,只上崖这一段要分两次缒上,到了上面稍微加紧捆扎,一次便可运完。
  忙将兽皮山羊绑在竹竿上面一同拖走。到了缺口,用随带套索系好,人先纵过,分别拉往对崖。前途地势较平,更易拖走,一会赶到谷口崖坡上面,把所有竹竿用新劈好的蔑条照上次编制风门之法编成一排,再用细藤两头束紧,另削了一根酒杯粗细的竹竿做篙,把山羊和各种零物绑在上面,以防滑落,为防水湿。
  雪已下大,挑了一张次皮包在所有兽皮外面,然后捆紧,背在身上,将竹排推入水中,纵将上去,果然轻巧灵便,可以随意行驶。因卧眉峰旁横岭大长,不知要绕多远,急于想知姜飞安危,好在前半段三分之二以上都是洼地。林野中间虽有不少峰崖陂陀,均不甚大,山洪高涨,容易绕越。只管雪花迷目,天气酷寒,仗着路熟,不消片刻便赶到横岭之下。这才看出那一带地势要高得多。水到岭脚便被挡住,环山而流,其势甚急,最浅之处才只二尺光景,并有无水之处。心料昨日山洪到此为止,已由岭脚往附近大壑中流去。卧眉峰前平日雨水积不住,雨过不久转眼干涸。岭那面也许还是干地都在意中。
  就是有水,相隔这近,并有高地可通,也不妨事。忙将套索系住,纵向坡上,取下所带之物,用竹竿挑起,另用先备好的藤索将竹排拉上坡去,系向树上,收起套索,挑了兽皮山羊,冲风冒雪往上赶去。
  翻过岭脊,雪下越大,相隔三尺以外不能辨物,高呼了几声未应,相隔尚远,料知姜飞如在洞中决听不见。自己昨夜还在万分愁急,恐为大水所阻,困在崖洞里面,想不到只费了一早晨的工夫便即脱险,免却饥寒之忧。可见人只勤劳,肯卖力气,多么艰难危险均可渡过。雪花如掌,满空飞舞,越下越大,峰前岭下盆地之上宛如银海翻花,迷茫一白。远近峰崖林木全都失踪,什么也看不见。连那又高又大的卧眉峰这时都看不出它的形貌,从上到下,前后左右都是雪花包围。地上积雪已深好几寸,路径自然分不出来。脚底又滑,虽是一片斜坡,这样大雪终恐失足滑跌,下面是否积有山洪也不知道。
  到处银光耀眼,雪浪奔腾,不特脚底格外留心,更恐无意之中撞向那些大小树上受了误伤。这一面看似斜坡,因为树多,比往上走还要艰难。为防万一,便将三折钩连枪由腰间取下,顺手抖直,探路前进,就这样仍是难走已极。不是脚底滑溜,进退不能自主,便是所挑的担被树枝挂住。再不走着走着,微一疏忽撞向石树之上,如非戒备周密,时刻留心意外,早已跌倒。这一面的山坡又宽又长,树木更多,稍微心慌着急,走得稍快,便有危险。沈鸿悬念姜飞,空急无法,只得把气沉稳,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了下去。后来看出所挑竹竿大长,常有阻碍,又将竹竿削去大半,改短挑上,仍不好走,最后赌气,只挑一头,用手握紧,捐向肩头,右手握着钩连枪试探前进,这才好些。
  又走下一段,忽然发现两株大松树,认出平日往来之地,知道下面地势平坦,往左一侧便是与卧眉峰相连的一片高地。照来路所见水势,就有山洪也不至于淹没,但离所居崖洞还有好长一段。风狂雪大,虽然呼喊不应,但恐姜飞关心自己,冒着风雪出来寻找,一个不巧便要错过,深悔昨日不该轻出,反而惹出许多事故。心念一动,不问对方听见与否,便在风雪中高呼起来。总算这条路平日走惯,手中钩连枪用处又多,既可往前探路,试探脚底虚实,偶然滑溜,只用枪尖朝外一钩,便将左近树木钩住,不致滑坠下去。地理又熟,沿途那些树木十九相识,虽有雪花遮迷,这类树木最小的也有大半抱,又都松杉之类数百年以上古木,枝叶繁茂,经冬不调。上面只管盖满积雪,下面却是空的。往往树荫之下留有大圈空地,点雪皆无,只一走近便可认出。连经过三四株大树,辨出方向,跟着走上高地,这一带本是那条山岭的支脉,下半形势虽极倾斜,上面却是一道平冈,稀落落生着两三行乔松果树。沈、姜二人夏、秋之间常往当地纳凉说笑,吃些瓜果,并还开有几分菜园,积有数十株别处移来的小果树。
  另一头通往卧眉峰前山坡,虽是群山环拱中一片盆地,但是地势独高,并有两条溪涧,溪涧上流均有瀑布,水清流急,从不干涸。遇到大雨也从不上岸,雨住不久便往低处流去,不问多大的雨,至多个把时辰便复原状。最妙是那共只里许来长的一道溪流,溪岸阔达两三丈,水深却只五六尺,离岸永远只有一二尺高下。水中都是五色石卵,清丽可玩。水深之处蒋藻纷披,苍苔肥润。二人到后又在溪上搭了一道木桥,托前山樵采人买了好些菱藕种在里面,准备明年夏秋间全溪都是荷花菱荧。又在对岸开了几亩土地,刚把麦子种上,以待明年收获,都是姜飞出的主意。风景极好,二人常在风月良宵临流望月,不是互相说笑,借此休息日间疲劳,便是同练武功,互打对子。并往冈上借着大材掩避,对打暗器,专练针锋相对,用自己的暗器把敌人的暗器打飞,仗着树林遮避可免误伤,又可利用形势闪躲变化。这一带平冈于是成了每日必到之所,闭了眼睛也能走过,料知本身不会有险。途中曾用身边石子打往下面试探,都是实地,也无水声,心更放宽。只要姜飞人在洞内便可无事。暗忖,前山樵采人说得大雪封山到处冰天雪地寸步难行,更无处寻找食物。虽有野兽,相隔较远,山路险滑,也追它不上。自己为此还曾准备了好几个月的粮食和干柴,腌了不少菜蔬,吃的本不发愁。只为近十日来天气晴和,大家忙于用功,想在师父未到以前将席师和王老前辈所传内功枪法练熟一些,并将二弟锁心轮一同学会。只顾想把弟兄二人的功力拉平,初来没有经历,没想到天气变得这快,一日夜工夫寒暖相差有这许多。
  直到昨日早起,二弟觉着天更闷热,仿佛四五月的天气,想起所闻和以前在乡间的经历,知快变天。又见洞中腌肉太少,惟恐师父突然回转没有吃的,方始发急。事前明言同去也好,偏又力阻,说我感冒新愈,不令同往,万一彼此往来相左,如何是好?二弟人又义气,就许赶往寻我,因雪太大,不曾遇上,岂不是糟!边想边往回跑,屡喊不应,心已疑虑。赶到洞前,见洞门半开,地上雪深尺许,还是昨日走时原样,雪中没有移动痕迹,便知不妙,口中急呼“二弟”,匆匆赶进,果然冷灶无烟,静悄悄的,哪有人影?分明姜飞并未回过。这一惊,真非小可,当时心里一酸,忍不住泪流如雨,痛哭起来。这样大雪寒天,好容易才得冒了奇险赶回,这时雪积更深,已快过尺,离身三数尺外什么都看不见。多大声息也被风雪压住,不能及远。看是看不见,听又听不出,照归途的经历,非但无法寻人,再想回到谷中探看都是万分艰险。伤心悲哭了一阵,连那酷寒的天气也都忘掉。后来觉着号哭无益,强忍悲痛,沉稳心情,把连来带去以及昨日所见经过仔细寻思。姜飞先在洞中避雨,烤火吃肉,后又带了兵器想由崖顶走往回路察探。彼时天刚黄昏,自己到后一会方始天黑。他起身在前不会看不出来,照今朝所见形势,无论如何也不致失足落水,何况他那一身轻功比我还高,又会一点水性。山洪虽猛,只谷口一大片是雨水积成,离口稍远到处都是肢陀大树,怎会淹死?就算胆大疏忽,昨日谷尽头那些野兽尚且浮起,谷中漂出来的许多树木,还有别处随流而来的各种杂物死兽俱都漂浮水上,聚在口外崖凹之下,无一流远,不算别处,当地共只数百亩方圆一片水荡,别处虽有大水,均被峰崖山坡隔断,流不过去。撑着竹排一路走来,初起身时只有一点雪花,走了一半雪方落大,沿途也曾仔细察看,并还特意绕了几处,并未见到浮尸。无论二弟为人和他本领,以及他走后崖洞中的光景,均无可死之道,如何人会不见?
  如说急于回家,看出水大,连兽皮山羊也不想带,仗着轻功,或是想什方法空身赶回。
  走到中途,忽然为水所困,无法脱身。但这一带地势好些均是必由之路,沿途也曾大声疾呼,决不会一句也听不出。他又力大身轻,聪明机警,地理比我更熟,无论多么艰险,或进或退,都会想出法子。哪有困守水中,甘受雪虐风饕,束手待毙,任凭冻死之理,越想越无此事,愁怀稍放。早上虽然吃过一顿,一则归心太急,匆匆不曾吃饱,便忙扎竹排,撑了回来。后在风雪中翻山过岭,上下奔驰,未免力乏,坐定之后便觉饥疲交加,冷得难受。心想,不间如何,也要有点精力才行,悲哭无用,不如把人生起,将饭煮好,吃饱之后换了冬衣再打主意寻找二弟。
  念头一转,便生火煮饭,风门也自关好。洞中太暗,又点了一盏油灯。本心虽想姜飞决不至死,无奈双方情意太深,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只管自行宽解,仍是放心不下,一面做事,隔不一会又伤起心来。因防姜飞万一逃回,或是自己前往将他接应回来,总难免于饥寒交迫,便是自己无心吞吃,不准备点食物热水,到时也必手忙脚乱,难于解救。只好耐着悲怀,将食水弄好。后又想到萧声奇怪,非是师父和崔老人不可,否则也是一位异人奇士。这样大风,忽在峰顶吹萧,决非无因,必是知要变天,借此警告,以二弟为人断无短命之理。一路细心观察,又看不出丝毫死伤形迹。真有凶险,师父和崔老人在此决不坐视。多半二弟出身贫家,聪明耐劳,年幼用功,人又至诚义气,独蒙师长看重,业被师父和崔老人接应了去,也许一直便被引上山顶。这大风雪,这样高出云汉的山峰我自不能上去。二弟样样都比我强,师父爱他原是应该,可是以他为人,这样大喜之事决不致瞒我。必是师父嫌我是个读书人出身,文弱无能,不耐劳苦,故意借此考验我的心志也未可知,但盼如此!只要二弟不是遇险,我就不如他也所心愿,只是无法探知他的吉凶下落,叫人放心不下而已。初转念时,正代姜飞高兴,想到末了,又党姜飞人最义气,就是师父有心考验,暂时不许通知,他知我放心不下,也必再四哀求,设法使我知道,决不会自己受了师恩,得到好处,却叫我一人在此着急伤心,断无此理!
  重又忧急悲苦起来。似这样一个人在洞中时忧时喜,时而悲泣哭诉,自言自语,和疯了一般。勉强把水烧开,为料姜飞冻了一日夜归来,定必饥寒交迫,还煮了一锅白米饭,把剩的腌肉蒸上一块,匆匆做好。自己也无心吃,含着泪水,喊着“二弟”,一面哭诉,胡乱咽了一个半炮,把先备好的冬衣取出,匆匆换上,由风门上小窗外望,雪深已快二尺,心更愁急,宛如刀割。换好衣服,先打不起主意,忽然想起,我两人的衣服都在老河口购买,后又托人带些针线布匹,把山中打来的兽皮胡乱做了两件大氅。这样冷天,峰顶那样高寒,比下面冷得多,就是师父把他接上峰去,也应把他冬衣一同带走。如何留在此地?想到这里,越料凶多吉少,放声大哭了一阵。又想,哭不是事,我二人既是生死患难之交,哪怕死在雪中,也要寻他回来。当时激发义气,胆勇一壮,正要二次冲冒风雪,犯险往寻,忽想起雪势太大,多好轻功也难往来。
  记得前在青云山万家,听铁蜈蚣谈那昔年经历的奇迹,曾经说起,四十年前为学七禽掌,往北天山寻人,正遇冰天雪地,雪深数尺,几乎困在中途雪漠之中。幸遇隐居天山穿云顶下的一位大侠,非但把七禽掌学成,并还学会雪中飞驰之法,姜飞和万氏兄妹俱都好奇,追根问底。后又问出两种雪具制法,除狗拖的雪橇外,还有一种雪里快,乃竹木所制,下面钉上铁皮,穿在靴鞋之上,踏雪而驰,其急如飞,多么深厚的冰雪均可往来自若。上月二弟听说封山之后满山冰雪,寸步难移,曾将毛竹削制,用火烤弯,照铁老前辈所说,制了几副雪里快。前面井有雪挡,又托人买来铁皮钉在下面,彼时看去又长又笨,穿在脚上无法行路,还在笑他。二弟偏说,为了此事曾向铁老前辈几次讨教,决不会差,所说道理极对,大哥不信,到了大雪封山我们打猎之时必能看出它的用处。
  现在门外雪深两尺,天还在下,一想那雪里快穿在脚上滑行起来多半合用,何不试它一试?这东西二弟又做了三四副,如其能行,便连他衣履和另一副一同带去,真能将人救回,转危为安,岂非万幸!
  心方一动,偶一回顾,见风门上小窗外面似有大团白影一闪,先当眼花,因所穿皮套裤乃姜飞所制,正在伤心,也未在意。等到穿好,穿上雪里快,见那东西长达三尺,踏在脚上仿佛两只小船,走起路来大不方便,稍一疏忽,不是绊倒,便易折断。暗忖,我真笨人,这东西平地上如何可以行走,外面雪下越深,先开门缝,宽只尺许,再往前便被积雪挡住,必须将门打开,将这东西送到外面,到了雪里再穿,练习好了滑行之法方可上路。此时穿在脚上非但累赘,一个不巧将它折断更难起身,还有食物热水也应准备,忙将雪里快脱下,正忙着包裹姜飞的冬衣,洗涤瓦瓶,想装热水,猛一眼看向门外,又瞥见有一人影由右而左走将过去,头上毛茸茸的,身甚高大,看去像个雪人,门上小窗只有尺许方圆,乃是以前初来时姜飞在前山道观中拾来的一片破玻璃,彼时玻璃虽颇贵重,不是寻常人家所有。因其破碎残缺,通体只有尺许大小,四边好些残缺,恐其将手划破,携带不便,劝令齐去。姜飞笑说:“什么东西都有用处,我们以后山中久居,山外之物不易买到,就许!临时要用,无从寻觅。”非要带走不可。弟兄情厚,也就听之,心还笑他,到底出身寒苦,什么东西看见都是好的。先在路上还不怎样,一到老河口便什么都要,非但针线刀剪、锅瓢碗盏居家日用之物,甚至破铜烂铁极不起眼的东西被他看见,略一寻思,便非带走不可。沿途拾得的不算,内有许多东西并还用钱买来,问他何用,必说大哥家中虽非富有,出身总算小康读书人家,平日只知读书,哪晓得这些东西的用处,到了用时自会知道。自己见他乱七八糟弄了一大筐,走到路上甚是累赘,又抢着挑担,只一上肩便不肯放,说又说他不过,劝是不听。后来零碎东西越收越多,每次说他童心未退,专收这类破铜烂铁讨厌之物作什,他总微笑不答;哪知到了山中渐渐显出他的智能,无论缺少何物,当时便可拿到。有时并托前山樵采人往城镇中代买,也都是些眼前辑不起而将来必须之物,当时等用无从寻觅之物极少发生。那心思的细密和善于虑远,休说来成年的幼童,便是大人也不会有这样周到。
  虽只弟兄二人同居深山之中,一点不嫌寂寞烦闷。本是至交,情如兄弟,日子一久越发由爱生敬,对他佩服已极。做那风门时,力说有了这门虽可避风御寒,只是关上之后光景太暗,第二日早起一看,这片玻璃便嵌了上去,一点看不出是破碎之物,上下并还开了几个小门,均可随意启闭。另外还有布帘随时卷落,以防进风。为了小门布帘不曾放落,雪光由外反映,白影落在地上。想起姜飞心思之细,正在伤感,急于收拾停当去往门外雪地里演习,只稍微能够滑行,不致半身陷入雪内,举步皆难,便即寻去。心乱头上两次发现窗外影子,均未当时往看,等将应用之物全数带好,又将万家行时所赠伤药取放身边,拿了雪里快,将门用力往前推开了些,侧身而出,到了外面方始想起,方才外面似有人影闪过。事前窗口外也有一团毛茸茸的白影,像有一戴皮帽的人立在门外窥探,怎的这样疏忽,不曾出看?念头才动,目光到处,看出风门外小窗下面果有一双脚印,甚是长大。印却不深,刚下来的积雪何等松浮,那脚印都只一两寸深,正当门前,这一椎门向外,内一脚印前头业已散乱,只有一个完整,大雪飘飘,就这转眼之间业已盖上不少,料知既有外人来此窥探,又刚离去不久,附近脚印必多,再不往寻一会必要被雪遮没,不顾多看,忙即往旁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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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惊喜交集
 
  那雪一直未停,雪花满空飞舞,狂潮也似,门外雪深已过两尺。沈鸿急于寻找脚印,见雪太大,恐被遮没,想起后见人影由右而左,连雪里快也忘了着,便慌不迭施展轻功,向积雪之上往左寻去。哪知雪大松浮,银光耀目,除那人立处一双脚印而外,别处一个也未看见。所练轻功又不到火候,名为踏雪无痕,真个到了雪上却是不行。因附近并无其他脚印,急于往左搜寻,心再一慌,起势稍猛,第一脚便深陷尺许,第二脚勉强提气而行,仍是无用,踏得最浅的也有七八寸深,举步皆难,脚上还附了许多雪块。如何走法?见不是路,重将脚底积雪去掉,踏上雪里快,走到雪上虽好一些,偏是初次上脚,不曾练过,行走不便,好容易悟出一点道理,可以随意走动,心中略喜。再照铁蜈蚣劳康所说滑雪之法往前一溜,不料初次演习,不知内中巧妙,脚底又是一列斜坡,用力稍猛,一个收不住劲,几乎滑倒,差一点没有跌倒在石台下面,滚跌雪中受了重伤。等把势子收住,勉强立定,想起自己穿了雪里快,行动尚且这难,刚一滑过便现出两道雪沟,对方只是一双大脚,决不能一纵就是十多丈,所去之处多少也有形迹,左边一带我已找遍,方圆二三十丈以内一个脚印都无。莫要眼睛看花,弄错方向?念头一转,又往右面寻去。沈鸿毕竟下过苦功,得有内家真传,人又聪明细心,虽然滑跌了两交,仗着武功底予尚好,居然学会滑雪之法。第二次比较容易,时候却也有了耽搁,等把崖前一带全数找遍,一个脚印也未寻见。初发现的两个已有大半段被雪遮满,只靠里鞋尖尚在,也不是原形。料知上来看错地方,为时已久,脚印已被大雪遮没,至多略现凹痕,难于分辨,白忙了一阵,并未看出;且喜滑雪之法业已悟出,稍微练习便可前往。方觉这样风雪交加,二弟如其昨夜被困岭那面乱山之中,这等酷寒岂不冻死?再说这样深的大雪,到处白茫茫,何处找寻?一时情急悲呼,刚哭喊得一声“二弟”,猛想起风雪深山、滴水成冰之时,怎会有人到我门外走动?雪中脚印甚浅,可见轻功好到极点。最奇是找遍洞前,只此门前一双脚印。
  昨日峰顶萧声奇怪,二弟人又无故失踪。莫要师父和崔老人寻来,见我悲哭,觉着懦弱无能,不愿收留,又转身走去?我再糊涂,只管想念二弟伤心,初发现时忘了出看,以致错过,心中一惊,不由急了一身冷汗,用力狂呼,连喊了几声“师父”、“崔老前辈”,均无回音。心想,还是寻找二弟要紧。赶到下面雪地上滑行了一阵,自觉可以上路。明知茫茫大雪,此行十分凶险,便是铁蜈蚣也是多高本领的人,想要滑雪赶路,除非万不得已,也是雪住以后。遇到雪下太大,目光全被雪花遮住,多高本领也不可以冒失,尤其山野之中更是危险,一个不巧掉到雪沟水潭和溪涧里面还要送命,凶多吉少等语。无奈救人心切,激于义气,只顾把人救回,什么都未顾及,连家也未回便即起身。
  初上岭时一则路熟,又有钩连枪在手,遇见树木可以勾搭省力,走得虽慢,并未遇险。等到越过岭脊,先也防到下面有树,恐怕无心撞上,本是用枪拄地,蓄好势子,缓缓往下滑去,快到山腰,忽然一阵雪风扑面吹来,奇冷如割,几乎闭过气去,忙把身子一侧,打算避开正面,不知怎的,微一疏神,脚底一滑,一脚踏空,再也收势不住,箭一般朝下溜去。心慌大甚,一面舞动钩连枪,打算前面有树便可钩住,并防撞上,一面挺直身子拼命提气,想要收势,一面任其往下溜去。哪知岭腰一带乱石甚多,高低不一,均被大雪遮没,看不出来。沈鸿只防备前面有树,恐其撞上,忘顾脚底,正往下溜,猛觉前面枪尖撩着一点树木,手还震了一下,同时发现一株小树立在前侧面,相去只得三四尺。心中一喜,慌不迭反手一枪,想将那树勾住。百忙中似听身后有人呼喊,也未听清。树干业被勾住。方想只有一点攀附,便不致一溜到底,冲向下面山洪积水之中,哪知念头还未转完,树干虽被勾住了些,脚底恰是一条大山石的尽头。下面离地高达两丈又是一片极陡峭的斜坡,人刚由上滑过,双脚一齐踏空,树身既小,人似飞九走坂,急转直下,势急如电,这一枪只勾搭在一株细干上面,如何禁受得住?当时凌空滚落,滑跌下去,脚底雪里快也折断了一个。沈鸿由昨日起两日一夜在狂风暴雨、冰天雪地之中跋涉挣扎,不眠不休,姜飞一失踪,人又伤心悲苦,本来感冒刚好,再加上连受风雪酷寒,未了经此重创,一跌两三丈,滚出一段方始深陷雪中,连冷痛带惊吓就此晕死过去。
  等到醒来,觉着周身温暖,背腿等处隐隐作痛,隐闻外面有人笑语之声。睁眼一看,人已卧在洞内竹榻之上,身下除原有被褥外还铺有两层厚皮。衣服已被人脱光,身上除被头外也盖着几张兽皮。室中还生着大堆地火,粥香扑鼻,壶水正沸,灯光照壁,温暖如春,回忆前情如在梦中。随听门响,一个身材高大、肩披蓑衣、头戴皮风帽、须发如雪、朱颜皓齿、手持黑木杖的老人刚由门外带着满面笑容走将进来。沈鸿见老人脚底一双虎皮靴,高几两尺,又长又大,头上皮帽也是虎豹皮所制,看去毛茸茸的;猛想起日间所见雪中脚印比常人长大得多,所见人影也正是这等形貌。师父乐游子,听姜飞说,像个中等身材的中年寒士,没有这样高大。日里滑雪往寻二弟,失足滑跌,只觉冷气攻心,便不省人事,怎会回到洞内,又将火生起,食水齐备,招呼得这样好法?人也被他救转。失足以前并听有人喊我名字,必是师父派来无疑,忙要挣起,方觉肩骨奇痛,眼前一花,灯影幢幢、光煊闪动中老人已到了身前,伸手按住,笑说:“你伤颇重,是我累你,我已代你把药敷好,包扎停当,又吃了一粒保命灵药,你就卧在床上谈天也是一样。”沈鸿自是感激,脱口问道:“你是崔老前辈吗?我那二弟今在何处?求你老人家赶快救他一救!”
  老人早就看出他对朋友的义气,见他刚一睁眼,第一句便问姜飞安危,笑道:“你真是好!不要担心,我姓崔,你二弟姜飞业被一位老前辈收到门下。他昨夜便要寻你送信,因有人说你世家子弟出身,虽然家道早已中落,又受恶霸欺凌,霸占你的妹子,杀死你的父亲,你那心志也颇专一,但是全为你自己私仇而发。我们这班人均以救人救彻为务,与寻常江湖中所谓英雄豪杰不同,必须要和你前师独手丐席泗先生、大侠汤八那样,学了本领前去救人,非但一时济困扶危、救急而不救穷,不足为奇,并还要与千千万万的贫苦百姓连成一体。你如专顾本身私仇,学成之后倚仗个人本领,便觉高出人上,凭着你的喜怒好恶,专一好名,不求实际,对那千千万万的贫苦百姓只抱着施恩施惠,以慷慨好义、挥金如土博得侠义名高,以此自满,不从根本着想,解除他们疾苦,便非我道中人。更恐染有世家子弟习气,不耐劳苦寂寞,只贪享受,自私心重,犯他门中戒条。你和姜飞虽然情如弟兄,平日情分深厚,但是双方出身不同,他虽贫苦孤儿,如论本质,你却好些都不如他。就以小处来论,他平日何等爱惜物力,你虽不曾奢侈浪费,也未笑他小气,只为彼此情厚不曾拦阻,心并不以为然。在你以为这些又脏又旧的破铜烂铁不值重视,其实天地间物各有各的用处。尤其你们小小年纪,山居用功样样都要齐备,你们钱又不多,如不废物利用,岂能应付?休看几句不相干的话,正是你们这类出身人家的短处,事情虽小,关系甚大。再者,不共患难也显不出你们的交情义气。为此不听姜飞之言,只管他再三力求,说你不是那样染有习气的人,天性极厚,人更义气,有志向上,就算出身世家,习与性成,以前不知不觉染了一点,但你极明事理,勇于改过,只要有人指点,改变起来心志反更坚定。我们终是不信,结果议定,还要考验之后再定去留。
  “这时业已发现你在谷中崖凹避雨,刚往谷尽头去寻姜飞。他师父心软,又有一人在旁说好话,知你冒着风雨山洪是寻姜飞,你能不畏险难、冲风冒雨前去寻他,对朋友的义气已是难得。又知当夜必要变天,风雪交加,危机更多。令师昨日萧声原应友人之请无心而发,本意原定还要考验你们,到了明年春夏之交再定收留。后虽看出你有好几分难得的地方,到底还未决定。你却误认令师喊你上去,也不想想这样高寒的峰顶,岂是你这一点浅薄的功力所能走动?就是师长想考验你的毅力志气,也不会把这万办不到的事来作难题,令师在关中诸侠中是第一位智囊,看理最真,料事如神,平日最重实际,不喜丝毫虚假,似你这样强为其难,也许拜师心切,不是成心,这等行为恰似你们这类人的故弄聪明、有挟而求,在你以为可以乞怜,反而犯他的忌,因此不曾理你。直到后来有人看出你果是心志强毅、不畏艰险,才稍动念,再经好友一说,这才命我暗中保护,以防归途遇险,就便考验。
  “我先仍有成见,因自己活了将近百岁,从小孤苦,又做农夫,被恶人将田夺去,我将恶霸打伤,逃来山中采药,一住数十年,每年均往城市之中走上两次,对于你们这样号称耕读之家的世族心理最是明白,始终认定你们多么人好,也是心志不坚,自私心重。虽然受托暗中照护,并未十分在意。又见你仗着用功勤奋、功力颇深,人已回家,心想这样大雪,你必不会真往涉险,何况姜飞如其被困,不淹死也冻死,雪深两三尺,何处寻找?不可能的事也难怪你,何况你自回家见他失踪之后那样悲苦情景,为朋友的义气也不过如此。后在门外窥探,见你哭了一阵,取出雪里快,带了衣包,仍想犯险往寻。我虽对你感想太好,觉着真个难得,仍以为雪势太大,多高本领也难远出,何况姜飞制雪具时我也知道,你二人只听劳康一说,均未试过,此是另一种功夫,就多聪明,武功有根底,至少也要十天半月练习,并且还是雪住之后才能上路。你演习之后看出不能滑行定必中止,那样高的山岭,这一面先就难于走上,如何去法?我又想起一事,须要暂时离开。心想,往返没有多时,回来至多还在雪中练习,不会走远,因此没先和你见面。哪知你非但聪明,悟出滑行之理,胆勇更是过人,等我听人说你这等口吻神情,再细想你平日为人,和姜飞的交情,分明非去不可。恐其遇险,我闻言也自警觉,忙往回赶,到后一看,人果冒险起身,走时并还十分慌乱,且喜回时不久,滑过雪痕还可辨认,忙即跟踪追来。快已迫近,刚看出小树旁边人影一闪,雪花迷目,还未看清,你已失足跌晕下去。我虽成见未消,一时疏急,差一点误了你的性命,但是此举却可证明你的心志为人与姜飞所说一样,成了我辈中人,就是世家子弟染有一点小毛病,也只寻常日用之间,无关大体。
  “令师本不轻易收徒,关中诸侠只他和席泗兄本领最高,救的人也最多,门下无人。
  席泗兄虽不收徒,还收了汤八一个义弟。令师简直除了无数穷苦老百姓而外,身边一个帮手都无。经此一来,对你已极看重,起初还怪席泗兄多事,不该一时高兴,收你这样破落户的子弟,自己不要却推与他。且等过上一年半载,如经得起考验,便无同门至交接引,也必传他衣钵,否则连席泗兄他也不许收留。今日谈起却甚高兴,本定与你见面,一则你受伤颇重,还要养息数日;二则新有好友移居本山,偏巧一到便遇狂风暴雨,跟着变天,又是这大风雪,天气酷寒,所离此还有二十来里,必须前往相助,这才托我代为照看,等你好后再说。你伤势不轻,总算没有残废,也未受到内伤,令师药又灵效,你已服过,至多三四日内准可痊愈。彼时多大的雪也必停止,虽然全山封冻,你还有两副雪里快是好的,稍微指点,练上几天便可随意滑行。我再代你制上一身皮衣裤,多远均可滑去,并还轻快,比平日走路省力。即便令师日内有事他去,你赶不上,姜飞和你两个朋友也可日常相见。不过他们师长法严,无故不许远出,只能你往看他,他不能来看你。你这场无妄之灾说起来还是你自己疏忽所致,否则昨日你上峰时节,因恐姜飞回来寻你不到,留有两张纸条,刚走不多一会,便有你前交好友背了他师父抽空赶来,看了你所留纸条,料知卧眉峰顶罡风厉害,正起云雾,你决无法走上。本想暗中通知,因是慢了一步,除他师父外还有两人,内中一个急于去寻姜飞,他又忙中抽空,背师行事,不能久停,急切问偏寻不到纸条,匆匆寻了半张破纸,将你用完的余墨写了两行。大意是说,他们业已移居本山白莲磴,地在卧眉峰东南深山之中,相隔不到二十里,路甚崎岖,这一冰雪封冻反倒好走。大约你回时急于想寻套索上去,跟着又急于往寻姜飞,洞中本来昏暗,来人所写是张破纸,又无别的动作。你先是来去匆匆,不曾看出,等你清早回来,那破纸业被大风吹在洞角,又正伤心之际,自然看不出来。后我将你救回,方在洞角柴堆中发现,虽然吃了点亏,总算因祸得福。你师父那样心思细密、一向不肯收徒的人居然收你做了嫡传弟子,看那意思并还十分器重,塞翁失马,你也想得过了。”
  沈鸿闻言大喜,暗忖自己幼遭颠沛,无亲无友,家乡就有几个亲友同学,自受恶霸欺凌,有的怕惹事,又见家道中落,连所剩一点田产也因胆小送与对头,从此成了无业无产的穷人,均恐连累,望即引避。最可恨是那些斯文一派的同学,不说自己家败人亡、遭此惨祸全是仇人恶霸作成,反说世族闺秀不该与人为妾,玷辱门第,有愧衣冠。见了恶霸照样奉承巴结,对于自己这样受害的人非但丝毫不与同情,反加白眼轻视,彼时不知受了多少刺激悲愤因而醒悟,觉着这班号称读书种子和世家大族的衣冠中人只会享现成,说空话,馅富骄贫。看得自己比天还大,对于别人无论平日交情多好,说得天花乱坠,遇到于他有利的好事宛如群狗争食、苍蝇见血一样。要是稍微有点关系危险,或是对方家道贫穷,便丝毫不关痛痒,只怕连累。疏远绝交还是好的,有的还要投井下石,助纣为虐。为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心中恨毒,又奉老父临终遗嘱,立志报仇,并为地方除害,这才舍去功名之念,以一个未成年的书生,不顾体力文弱,跋涉关山,远去嵩山少林寺,打算练武报仇,便与敌人同归于尽均所不计。不料人情势利,连出家人也所不免,而所谓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也多气量偏狭,排除异己,好勇斗狠,贪名喜利,与平日耳闻迥不相同。为了父母之仇想学武艺,其势不能半途而废。心正悲苦愁闷,忽然巧遇席师,当时心里原因一路行来耳目所及,只有这类贫苦的人反倒最有人心,人既天真诚朴,又有义气,真正狡猾凶恶的人极少。就是恶人,与之说理也听得进去。不似衣冠中人,满口仁义道德,一查所为都与相反。说他不知道善恶是非,他比你还明白,但那自私之心牢不可破,明知其非,他也非做不可。习染已深,劝是不听,改也不易。仔细寻思,自己虽然年轻,故乡也有不少亲友,十九都是这一类人,简直无一可交。
  人情轻于此者必重于彼。自出远门,便把昔日心情改变,对于这些号称无知无识的农民苦人由不得着重起来,彼此也容易亲近。想起沿途舟车食宿所遇,凡能得到一点温情与帮助的都是这类穷人百姓。所遇如是衣冠整齐的绅商行客,还未近前先遭白眼。做官的更不必说,面还未对,先就被他手下差役豪奴轰开。因此对于穷苦的人别具好感,没想到因见对方残废饥饿,一时好心,寄与同情,竟得拜在异人门下。后在相国寺与二弟结交,彼此互助、情逾骨肉也由于此。表面仿佛他是一个穷苦的孤儿,我照应了他,实则无形中我真得了他无数的帮助。跟着又往商家堡、青云山、郎公庙几处,连见到好些土豪恶霸、好绅巨贼、异人侠士、前辈师执,虽然长了不少经历,悟出许多道理,又因见到汤八叔夫妇,得知人生世上不是专为自己,除却以己力取得自己所需而外,还要尽量发挥自家智能,将一块凡铁炼成精钢,才不算虚生一世。自己也曾立下大志,等到杀死恶霸,报了父仇,决计追随诸位师长帮助眼前许多无告之人,使其脱离水火。就是智能有限,帮得一个是一个,日久自有成效,并还可以感召他人一同出力,怎么也比只顾自己、全不相干要好得多!
  无奈时间匆促,老辈英雄不及请教,连棘老前辈门下小癞痢等三小弟兄看去小小年纪,那高本领,言动又极滑稽有趣。心虽极愿结交,偏只见到一面便即分手,连话都未得说。旧的亲友不会来此,算来算去还是万氏兄妹相聚日久,彼此情投意合,万芳更是二弟未婚妻,交情最是深厚。但听崔老前辈口气,来者好似师徒四人,又未提到内有女子,听去极像棘老前辈师徒。并且万氏兄妹的师父侠尼花明远在湘西,行时又听万伯母和万二弟说,两小兄妹奉命省亲时曾与乃师约定,明年二月中旬不来即去。期前乃师要往峨眉。青城访友,另有要事,年内连湘南都不会回去,不必往寻。另外还写了一信,以防万一有事,就近请人相助之用。便万伯母也说,明春如其移居武当山,家事也须料理,听口气非到明春起身不可,这样风雪岁暮、冰冻封山之际当然不会来此。闻言一面谢诺,一面寻思,越想越觉不对,忍不住笑问道:“老前辈,这师徒四人是何来历,叫什名字,能赐示么?”崔老人笑道:“我已受人之托,暂时不能明言。本来要过三四月后方可相见。本来令师还可来此见你,不料来人托他一事,也许三日之内便要起身。看你病势恐来不及再说,匆匆一见无什意思,令师本门心法也可由我指点,大约不先见你便要起身。只为姜飞恐你独居寂寞,心中想念,再向师苦求,这才答应等你病好前往相见,不过有人求我暂不说出他们来历,我已答应,不便改悔。你如想不起来,见面就知道了!”
  沈鸿越想越奇怪,暗想,所说只此数人,无须隐瞒,连问可是这两家师徒,崔老人均是微笑不答。心正不解,忽然想起,大破郎公庙天明以前和万英埋伏老龙坡崖顶,见前面场上打得甚急,敌人已现败象。因姜飞、万芳先走,大道上面又出现了三个小人,本领甚高,无人能敌。跟着诸老前辈又与崆峒派中人比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等紧张激烈场面。为防二弟涉险,正在定睛注视,忽然面前来一手戴夜明珠的黑衣女侠。老贼师徒也相继逃出,便和万英断后,随同汤八叔夫妇两下夹攻,等到贼党全数擒杀,忽然来了两个少年侠女。一个不曾看清,那和自己对面问答的一人却是美丽若仙。姜飞看出自己心生爱好,他又和万芳彼此心许,意欲托万氏兄妹转告万伯母,请汤八叔夫妇做媒,背人和我商计。为了大仇未报,自己又无本领,哪一样也配不上人家,虽然再三坚拒,不令开口,不知怎的,那少女的影子却是深印心头,怎么也丢她不掉!上月回忆前情,偶然独自出神,被二弟悄悄掩来看见,设词探询,虽然极口否认,二弟何等聪明,必被看破几分。第二日还为此赌气,暗骂自己用功之时不应胡思乱想。又过了好几天才把心情放走,自家警惕不再多想。看准老前辈神情门吻,来人定是黑衣女侠师徒,也许还有一位男的老前辈。再不便是汤八叔也跟了来。想是二弟对我疑心,这类事本出意外,想使我见时惊喜,故不先说:回忆以前经历,由不得心中高兴,想再探询又不好意思,好在没有几天便可往见,恨不得当时就好。哪知伤势颇重,左腿差点跌断,肩骨还被山石连皮带骨撞碎了些,受伤有七八处。谈话时还不觉得,方才想要坐起,稍微行动便觉奇痛难忍。等被崔老人按住,谈了这一阵,渐渐觉着身已不能随意行动,只右手无伤,余者还有不少零星伤处,都已敷药,包扎整齐,不动无事,一动便奇痛欲裂,才知厉害,想起惊心,不敢再强,只得连声感谢,任凭崔老人在旁照应,吃了一些蒸馍稀饭,又服了一次药,药换之后才听说晕死多半日才醒。本来不致这样昏迷,因师父乐游子恐他醒来痛苦,救回来时先用药使其入睡,周身洗涤干净,把药敷好,又塞了两粒丹药入口,经过半日之后药性退去,人才醒转,伤药之力也自达到,只不用力妄动决不会痛,这样少受好些苦难。
  沈鸿闻言更加感激,因觉崔老人照护了一日夜,这样高年的师执,劳动人家大甚,心中不安,又不知住在何处,深夜荒山,风狂雪大,一面感谢,一面用婉言请其就在对面姜飞床上安眠。崔老人笑说:“我如不是终年勤劳,百岁老人,又不似令师他们那高功力,怎会有此强健精神?我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已成习惯,此是年老之故,并非与人不同。三十年前也比现在睡得多些,人终要有劳有逸,有精神才有事业。年老的人大都少睡。随便一谈,你们无须学我的样,强为其难。还有你背上那副雪里快因和衣包一起,不曾跌碎,你也全仗这包皮棉衣服保住后心,未将脊骨跌碎。否则多么灵效的药,人已残废,也难挽救了。那雪里快早被人借去,方才还踏了来。我平日自命颇有见识,为了一点成见未消,明已看出像你这样出身的人虽然心志不坚,知难即退,如其真个醒悟,明白过来,有了恒心毅力,只比另一辈人还更得用,也更容易成就。业已听出你背后之言,仍觉言语和实践乃是两事,单凭一时悲愤,情感所激,并不足凭,已到门口不曾进来,差一点把你这样一个有志之士葬送在冰雪之中。再听方才来人说你平日为人志气,越发愧悔,是我害你受苦,理应尽心照料,并不关你师门情分,对谁也是如此,日后你见了他们就知我的性情,连这些感谢的话都不要说吧!”
  沈鸿见崔老人白发红颜,目光如电,身材高大,银髯飘胸,语声更是洪亮,随便应答,并不大声,听去便觉震耳。双手蒲扇也似,又大又粗,手指宛如十根细的萝卜,腰身笔挺,动作沉练而又敏捷,看去别具一种威严。但又一脸笑容,使人于格外尊敬之中生出亲热之想。比起铁蜈蚣对敌时虽然威风凛凛,盘空下击,仿佛飞将军自天下落,平日相见却没什么威仪的又自不同。心想,这位老前辈真是异人,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听他的好,便把话头改变。因对方毫无倦意,自己昏卧了一天,刚醒不久,也不想睡,心更悬念这新来的师徒四人是否心中想望的人也在其内,盘算了一阵,忍不住重又问道:
  “后辈初醒时,仿佛听见门外有人说话,跟着便见老前辈走进,不知这位来此作什?也是一位前辈师长吗?”崔老人哈哈笑道:“你们年轻人都沉不住气,方才那娃儿明为借我铁笛,想在雪中吹奏,其实还是探望你的病状。你们本来相识,只要早醒片刻,他正站在你的床前,你一看自然知道,省得我代人隐瞒,你又闷在心里。我已答应人家不能再说,这娃想来看你,但恐他师父不许,又刚移居,好些事情还未安排停当,如何开口?
  也亏他真会想主意,知我这根铁笛共是一副,还有一支在一好友手中,也是一位隐名侠士,他师父曾经见过,才借取宙为名来此探望。就你猜中,我也不能改口,更不会多说,伤好自然相见,无须再探我口气了。”沈鸿面上一红,口中应是。暗忖,这位崔老前辈也是关中口音,听他所说口气来人好似一个少女,并还与我相识。如是万芳,就对我好,是他兄长万英来此,不会借取铁笛为名,当此风雪荒山、黑夜深更亲身赶来探望之理。
  如是心中所想的人,双方只是匆匆一面,连话都没有多谈,怎会这样关心?除此二女之外更无他人。万芳已决不是,便要来看也是万英,莫非这位意中人真是对我一见钟情?
  为了双方没有深交,男女不便,特意设词借故来此探望不成?果真如此,至少也是彼此投缘,不能忘怀。自己身世孤苦,四海飘零,好容易才蒙师父垂青,答应收为弟子。当此亲仇未报,学业未成,志事不应,前路很远,一切立身大计尚在渺茫之中。虽谈不到婚姻二字,也不敢作此想,但听崔老前辈口气双方师门渊源颇深,又是志同道合之交,这类英侠异人不拘男女之谦,对方相待这样关切,二弟又在那里拜了师父。崔老前辈不许多问,问也不说,虽不知二弟师父是否黑衣女侠,为何不拜乐游子为师,是何原故;但有二弟与之同门,就拜别人为师,所居也必在一起,以后用功之余常往相见当能办到,就便还可学他一点本领。似此天人,别无他想,能得日常相见已是万幸的了。越想越高兴,不禁面上常带笑容。
  崔老人见他遍体鳞伤,还有七八处重的,丝毫不以为意。自一见面,开口便问姜飞安危,全不管自身伤痛,后听乐游子答应收徒,一直喜形于色。虽然受人之托,不肯明言,并未想到另有隐情,只当平日拜师心切,听到准信,心中喜极。再一探询,沈鸿自不便明言心事,本来听说师父垂青,收徒又是这等难法,直到当日遇难以前还没有一定指望,自觉因祸得福,本极高兴,所答的话全与对方所料相同。崔老人一向看不起这类旧家子弟、文弱书生,当日亲眼得见。这等壮烈强毅、胆勇义气的事迹,再一回忆这数月来暗中观察所见,以及新来好友师徒和姜飞所说的话,成见一去,念头立时大变。又因事由自己疏忽而起,对于沈鸿越发器重。问完前言,再问对方心志,并非专报父仇为止,事完之后还要以毕生心力追随各位师长,照汤八夫妇那样,在这频年荒旱、刀兵四起、民不聊生之际想出种种方法除暴安良,招辑流亡,为他想出谋生之道,打那救人救到底的主意,并不似寻常侠义专施一时小恩小惠,或是除掉几个恶霸,专为自己好名心盛,博得一时虚名,便算满足,再将取自贪污土劣的不义之财寻一半村半郭,或是山中沃土、风景之区,仗着本领高强,无人敢惹,便在里面安然坐享,美其名曰看破世情,啸傲烟霞,隐迹山林,不问世事,由英雄侠客变而为高人隐士,其实他是拿那些患难疾苦的人民作为成名的桥梁道路,一旦名成利就,立时舍之而去。所以自春秋战国起,历数千年,从有侠客以来,只管慷慨好义,结客挥金,名震一时,结局多半随时以尽,至多民间留点传说。真能为千万人民出力、使脱水火而登乐土、做出一番丰功大业、名垂千古的简直一个都没有,有的并还身败名裂,为有识者所笑。至于那些贪图名利、受人笼络、做达官贵人的鹰犬爪牙的,非但有愧侠义二字,并且还是穷苦百姓的对头。难得沈鸿小小年纪,竟有这高见解和坚毅的心志,不由越看越爱,手抚胸前银髯连声称赞,笑说:“你这娃是个好的,真有志气,我一定助你成功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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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风雪空山 忽来良友
 
  前文沈鸿冒着风雪,穿上雪里快,往寻姜飞,中途失足跌晕过去。醒来见崔老人守在房中,谈起姜飞已拜异人为师,师父乐游子对于门人取材甚严。当日因见沈鸿义气,平日又极用功,心志也颇强毅,格外垂青,业已答应等沈鸿伤好便即拜师。随又说起新来师徒四人连同姜飞业已移居卧眉峰东南二十来里深山之中,内中有人与沈鸿还是朋友。
  当昨日沈鸿闻得峰顶萧声、想要设法上去之时,来人知道峰顶高寒,罡风凛冽,无法上去;乐游子也不许人强为所难,做那万不可能之事,本想劝阻,无奈背师行事,抽空来寻,不能久停,匆匆寻了一张破纸,写上几句,欲令沈鸿守在洞中,不要远出,以防天气骤变,无意之中涉险。不料沈鸿急于往寻姜飞,回来见洞中不似有人到过,匆匆起身,一时疏忽,没有仔细察看。第二日由满山洪水中冒雪归来,纸条业已被风吹落,始终不曾发现,虽然遇险,周身鳞伤,总算因祸得福,这且不去说他。沈鸿因崔老人不肯明言这师徒四人是谁,想来想去,只有大破郎公庙时所遇一位姓棘的老前辈和他门下小癞痢等三小弟兄比较相似。但是双方匆匆一见,姜飞因和万芳先走,还曾和他谈了几句,自己到得最后,先只登高遥望,后来擒了伍喜老狗男女赶往庙前,只在人丛中看到两眼,经姜飞指点,互相含笑点了个头,跟着人便不知去向,如何会对自己这样关心?万氏兄妹相处日久,情分较深,虽然比较可能。但是行时曾听万家母子说起,乃师侠尼花明本年要往峨眉、青城访友,年内不会回来,就是移居武当也在明年三四月问。
  听崔老人口气,方才醒前还有一同辈少年以借铁笛为名来此看望,好似一个少女,不是第一次来的那人。暗忖:来人不像棘家师徒,万氏兄妹虽较近情,一则不会这样早来,万芳又是姜飞的未婚妻子,即便要来应该是万英,对于自己也恐不会这样关心。深更半夜,大雪荒山,并还刚移居头一天,便背了师父,人生路不熟赶来探望,又是这等关切,断无此理。越想越不像,不由想到平日怀念的意中人身上,觉着前在老龙坡崖顶所遇黑衣女侠门下两姊妹比较相似。照此神情,也许对方和自己一样一见钟情。乃师所居老龙坡幽谷本极荒凉污秽,一无足取,这样几位前辈师长多半相识,乃师和汤八叔又是至好,也许听了八叔之劝移居本山。只奇怪对方师徒都是女子,共只三人。二弟已定拜在师父门下,师父对他也极看重,怎会拜在别人门下?何况二弟最感激二位恩师,每一谈起常时流泪,改拜别人为师必非所愿。崔老人偏说得他那样高兴,是何原故?越想越不解,不便多问,一心只盼伤势稍好,早日赶往白莲磴便可分晓。因夜已深,恐崔老人多劳,又不便再劝他睡,只得把眼闭上,寻思了一阵也就昏沉睡去。
  醒来见地火刚刚添旺,榻前放着一张竹椅,上面除茶水外还有食物。右臂未伤,伸手便可取用。再看门外雪光反映,天似早亮,雪还下个不停,崔老人已不知何往。心想,此老真个异人,偌大年纪独居深山,一点不嫌寂寞,所居不知是否也在峰顶?这样大雪从所未见,似此高寒的峰顶恐也未必容易上下,也不知他和师父住在上面作什?随将昨日所闻重又仔细寻思,盼望太切,想了一阵,先觉所料不对。第一,姜飞不会改拜黑衣女侠为师;第二,照近来所见高人奇士虽然磊落光明,不拘男女之嫌,对方总是一个少女,就算一见钟情,也不会背了师父孤身一人两次来此看望,未了一次又是深夜。后经细想崔老人口气,头次来的虽似另外一人,不是女子。未了一次决非男子,又有!日友之言,双方共只勿匆一面,意中人言动虽极大方,不作寻常儿女子态,到底一面之交,这等关切未免出乎情理,并且先将雪里快借去,后又借故前来。崔老人业已看出他的心意,并代隐瞒,可见双方交情甚深,对我是极好。万一真是此女,自己身世孤寒,无才无能,自惭形秽,论哪一样也配不上人家。眼看这样才貌双全的女中英侠,非但不敢作那婚姻之想,便是将来借看二弟为由前往相见,自己什么武功都无根底,也不好意思和人亲近。
  二弟和我那好交情,师父业已答应收徒,对于二弟又极看重,改拜他人为师定必奉有师命,另有原因。这位老前辈定是师父至交同道无疑。这两个同门师兄弟尚能抽空来此看望,他为何不能走开?后来那位师妹不知是否心目中人,这数日内如再来此见上一面,什么事都可明白了。沈鸿先料第二次来的是意中人,又是高兴,又是惭愧。及至几次盘算,又觉一面之交不应如此,好些均与情理不合。可是除这三起师徒而外别无相识。
  那位姓棘的异人更连本人均未对面。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胡思乱想了一阵,肚皮不由饿将起来,腹中又在作痛,似要便解。暗忖,崔老前辈那大年纪,昨日蒙他照护了一日夜,此时必是因事离开。看他走时火添颇旺,木柴均经挑选,都是无烟而又耐烧的特产坚木,这一堆火足烧半日左右,饮食齐备,样样周到。大小便污秽之事不应亵渎尊长。
  经此一夜熟睡,好似伤痛大减,如其等他回来,必要由他扶抱,无法推辞,不如乘他未来以前先解了手,如能行动,索性穿好衣服,省得样样都要依赖人家。想到这里,试将手脚伸动,果比昨日好了多半、虽然有点疼痛,尚能忍受。一看衣服就在旁边,忙即轻轻穿好。身上重伤之处均经包扎,敷有伤药,看不出来,只见鳞伤甚多,动作稍急仍是痛不可当,只得耐着心情,试探着慢慢把衣服穿好,穿鞋下地。试出两腿尚能行走,只不能快,跨步不远。
  沈、姜二人平日解手均在坡下,到了门口一看,雪深已过三尺,但由门外起直达台旁上下开有两条道路,一通崖上,一通台下。石台离地颇高,以前多是纵跃上下,有一竹梯,轻易不用,业已深埋雪中。崖上却有一条山径,本是又陡又险,大雪之后被人开了一条雪弄,宽还不到两尺,只可一人往来,路却好走得多。雪虽未停,经过一夜北风,那雪随落随冻,初落的虽较松浮,只得薄薄一层,底下全都冻成坚冰,铁也似硬,无形中成了一道矮的围墙,人行其中决不至于滑跌下去。地面虽有数寸深的积雪,因那开路人具有巧思,能够利用地形,遇到高处用雪做成台阶,余者一律平坦,略微朝下倾斜。
  沈鸿仍用三折钧连枪拄地缓步前进。看那雪弄蜿蜒如带,通出老远,雪花迷目,看不清楚,知是崔老人所为,心更敬佩。外面大冷,伤处又痛,又不愿污秽雪路,费了好些事才寻到一个偏在道旁的隐僻之处。无奈积雪大深,身受重伤,不能跳纵,又费了好些心力,方始手足并用,咬牙忍痛,连滚带爬,勉强由雪堆上面滚过。幸而下面雪已冰冻,不会踏空。等到把恭出完,人已痛得发抖,雪风刺骨,手足皆僵,匆匆穿好裤子,还不敢走快,重又咬着牙齿,强提着气,一步一步挨到原处,由雪堆上溜将下来。连冷带痛人已不支,勉强回到洞中卧向床上,痛得发抖。隔了好一会觉着稍好,一看包扎之处已有血浸出。恐火要灭,又强挣下地加了一些木柴,方始回到床上。忽想起崔老前辈人甚刚直,对我十分爱护,看神气伤势不轻,如其知我去往崖上大便定不高兴,不如把衣服脱去,能不使他看出才好。谁知受伤大重,脱比穿更难,仗着心细,又有耐性,重费了好些事才将衣履脱下。刚卧倒不多时,忽听门外男女笑语之声,似由崖上一面传来。沈鸿一心盼望姜飞和昨日看望的人早日与之相见。来人语声虽听不真,但已听出内有两三个少年男女。料知不是姜飞,也有昨日来人在内,好生惊喜。正后悔方才不该把穿好的衣履脱下,这时重穿非但痛不可当,无此勇气,其势也来不及。两次想喊,均恐冒昧,欲言又止。满拟来人语声就在崖坡上面,转眼必到,哪知等了一阵悄无声息,侧耳静听,只方才听到了两声便无下文。
  由小窗外望,北风越大,雪花飞舞如潮,仿佛风雪更大,听不出丝毫别的动静,实忍不住,连喊了两声:“外面是二弟吗?怎不进来!”声才出口,忽见风门开处,一条白影已飞也似蹿到面前。沈鸿见那来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白羊皮的短装,头戴皮帽风镜,来势宛如一条银箭,也分不出是男是女,心方一惊。来人已低声喝道:“外面有人,恶斗就要开始,你这人怎不起来,这样急喊作什?来贼都是著名凶人,还有两个异派妖道,被他听见,知道这里不会有什常人居住,一不小心便遭暗算,何苦来呢!”洞中昏黑,来人由明入暗,先未看清沈鸿面目,又是冒了大雪新由山外赶到,原在无意之中把路走错,恰巧发现外面有人寻仇,敌人颇多,并还不是弱手,刚看出主人这面业已警觉,埋伏起来。因想看看对面三人的本领,又想卧眉峰隐居的决非外人,以前所见那人不知是否在内?来敌虽然厉害,主人本领更高,如有准备,断无败理,用不着自己逞能出手。
  要是临时发现,隐在一旁暗中相助,比上来动手还好得多。心中寻思,见来贼已被崖上的人引开,随听洞中有人连声急呼,贼党正由下面经过,恐被听出,心想,崖洞中人必是自己一面,为何强敌寻上门来丝毫不知,这样乱喊,恐将来贼惊动,匆匆开门走进。
  只见榻上卧着一人,以为雪天贪眠,不肯早起,心还轻视;说到末句,忽然看出沈鸿肩膀上浸出一片血迹,并还有布包扎,上身衣服业已脱去,好似受伤甚重,人的面目也看出几分,刚咦了一声,还未开口,忽听远远兵刃交触之声甚急,忙说:“外面业已动手,听声音相隔颇近,方才贼党业已被人引开,不知怎会折转?你身有伤,难怪不能行动。
  贼党人数较多,各位师伯叔想必均在白劳磴,还不知道此事。我来时把路走错,到了峰下方始认出。他们胜败难说,你千万做声不得,我看看去。”说罢转身就往外走,身法快到极点。
  沈鸿先听出是少女口音,十分耳熟,因来人头带风镜皮帽,面目全被遮住,看不出来。只知不是外人,方想请问姓名,忽然想起来人口音以前听过,心中狂喜,想要开口,人已说完走去。来人不令出声,未便呼喊,想要起来,伤处又是奇痛难当。心正愁急,原来那着羊皮短装的正是上次大破郎公庙在老龙坡崖上所遇黑衣女侠的大女弟子女侠樊茵,彼时匆匆相见,少年面嫩,未及请问姓名,谈了几句匆匆分手。后听万英说,也和自己一样,并不知这两姊妹的名字,又不便向人打听,对方倩影由此深印心头。明知本领不济,加以亲仇未报,匆匆一面,对方女中英侠,也决看他不上,不知怎的偏是心放不开。昨夜遇救回来,听崔老人说有人来访,为了相思太切,竟把来人误会是她。后来越想越觉不像,心肠便冷,只说不知何年何月才有相逢之日,自惭形秽,并不想什别的,只求将来学成本领,能与此人常时相见,于愿已足。哪知竟出意外,果然是她。近来练了多日武功,虽比人家不上,要与贼党动手,自信尚能应付,偏巧身带重伤,行动皆难,如此文弱无用,对方岂不更加看轻?心正难过,又不知敌我双方是何光景?听来人口气,分明敌人十分厉害,又担心姜飞安危,越等越心焦,一时情急,竟不顾伤痛,二次咬牙强忍把衣履重又穿上。心想,自己不能对敌,暗器终可发放,刚把姜飞留在洞中的暗器连同自己所有带在身上。因是伤痛难忍,想稍微缓气,再往洞外窥探。
  猛瞥见桌上瓦壶上面有一纸包,上写“青灵丸”,旁有小字。大意是说,此药专治伤痛,其效如神,命万芳送来,交与崔老人,等沈鸿醒后吞服。赠药的人正是侠尼花明。
  心中一喜,刚拿起一把瓦壶想倒水吃,又闻到一股药香,想起崔老人昨夜曾说,这第二次药要经六个时辰再吃的话,照此情势,必是万芳送药来时见自己睡得甚香,也许受了崔老人的指教,想等自己醒后再吃,故未惊动。如今伤处崩裂,痛不可当,此药正好用上,忙将丸药一同服下。因要照崔老人昨夜所说服法,服药之后还要调神运气静坐一会方始生效,当时还不能出去。只管心急,但知伤势厉害,好些地方业已裂口,万一伤后受风更是危险,只得勉强忍耐,缓缓运用真气在全身游行了两遍。开头还觉伤痛难忍,等到真气调匀运行了两转之后,人便轻快许多,知道那药灵效。方才所闻兵刃交触之声早已由近而远,此时已听不出。料知来贼已被自己这面打败,也许逃走,正在追赶。否则崖洞石台上面积雪已被崖老人扫去好些,并还开出一条雪弄,洞口又有风门,一望而知内里住得有人,来贼何等凶恶,断无放过之理。自己这面如败,决无如此安静。又想诸位师长在此,不容外贼来此猖狂。就是往白劳磴访友聚阔,也必回转。来贼必是不知底细,冒失来此生事,只要有人一说,凭各位师长的威名,吓也将他吓退,越想越心宽。
  只是想见意中人一面之心大切,又想询问姜飞昨日遇险得救经过,花明师徒怎会来此,还有一人是谁,是否意中人,能否长居本山,还走不走?只顾盘算,勉强运完两遍气功,觉着身上伤痛已好得多,缓步走动也不似第一次下床吃力,正想快要痊愈,忽听身后一声冷笑,同时觉着冷风吹进,打了一个冷战,心疑方才那人去而复转,全没想到别的。
  刚一转身,目光到处,瞥见身旁立定一人,一手拿着一根峨眉刺,也是皮衣皮帽,头戴风镜,并有一双雪橇夹在胁下。另一手刚刚扬起,刚看出来人是个男子,未等发问,耳听对方狞笑道:“原来是你!”听去十分耳熟,还未想起是谁,来人左手扬处,猛闻到一股香味,人便倒地,不省人事。
  隔了一会,耳听身旁有一女子说话,睁眼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对面立的正是方才想见的人。自己卧倒在雪地里面,刚被扶起救醒,旁边还倒着一具贼尸,雪地已被染红了一片。刚说得一句:“多谢姊姊,小弟怎会来此?”随听答道:“小妹樊茵,沈兄你虽不该带伤起身,也全仗此一来保住性命,否则你伤口已合,衣服未穿,被这狗贼擒出,就不冻死,伤口受风也极危险。都是妹子一时疏忽,只顾赶往前面接应,忘了照护。后来想起来贼共是六人,怎会少了一个戴皮风帽、脚踏木滑板的,心中生疑,恰巧崔老人赶回,发现贼党,先作长啸,向二位师长报警,再赶上前去相助。这时,姜师弟和万氏兄妹本是禀明师长来此看望沈兄,在半山上发现来贼,生了疑心。先拿不准是敌是友,还是万师弟见来贼只一个戴皮风帽的带有雪橇,余均飞身雪上如履平地,又认出内一妖道来历。自家人少,恐沈兄受害,难于兼顾,于是由他为首,分成两面诱敌,引往远处。小妹由洞中赶出时,因觉敌人势盛,赶往接应,没想到此贼乘虚而入,用迷药将人迷倒,本意带往隐僻之处拷问虚实,再行加害,见我追来,又听崔老前辈长啸之声,登高遥望,同党五贼和崔老人刚一照面,便被空手抓死了一个,三小兄妹无一弱者。妖道本占上风,自被崔老人接住一个便现败象。那贼看出形势不妙,慌不择路滑雪飞驰,赶到这里正下毒手,被我接连两飞针打中要害,跟着一剑杀死。这里离开战场已七八里,沈兄伤重不便行动,我捧你回去吧!”
  说时,人已被樊茵双手捧起,地上飞贼也看出是前在少林寺所遇飞贼墨蝴蝶唐秋,心虽欢喜,老大不是意思。本想辞谢,无奈樊茵抱持甚紧,休想挣扎分毫,只得连声称谢,不再抗拒。隔着皮帽风镜,虽看不出对方面目,但那剪水双瞳和那玉雪一般的面容依旧可以看出两分,尤其是那谈吐的大方、意态的诚恳从来不曾见到。双方虽穿着重棉皮衣,不知怎的,依傍之间竟平添出许多温情暖意,说不出的一种亲切舒服之感,连伤带冻早已忘了一个干净。樊茵和同门师妹杜霜虹一是人家孤女,从三岁起便受继母折磨,一是人家私生弃婴,只差一步便为野犬狼虎所食,都是身在万分危急之中被黑衣女侠得信赶去将其救走,稍微到晚片刻便遭惨死。黑衣女侠,又最爱这两个门徒,因此师徒情厚,亲逾母女。但是黑衣女侠光明磊落,从无男女之嫌,同道之友时有往还,一聚便是多日。二女从小习惯,没有城市中女子习气,天性又极义侠。上次在老龙坡双方相见,虽不似沈鸿、万英那样对她姊妹一见生情,心生爱慕;但因近年跟着师父隐居练剑,不似小时常有师执同道来往,尤其像这两个英俊少年初次遇到,回去一谈,虽觉沈鸿一个男子那样怕羞,见人连话都答不上来,便是万英虽比沈鸿稍好,照样面嫩,言动也有好些矜持。双方见面时杜霜虹还说了个假名字,沈鸿连她姊妹名姓都未及问便各分手,想起好笑,可是心中却生了好感。
  这次樊茵因乃师先和侠尼花明约好,今冬明春去往峨眉、青城访友,先到先等,不见不散,就便往寻黑衣女侠的老友乐游子一谈别况,哪知郎公庙事情刚完,不知怎的,竟被崆峒派余孽凶僧五云和楚三才访出她师徒三人下落。本来邪正不能并立,昔年又有不世之仇,黑衣女侠老龙坡谷底练剑便是为了将来除害先作准备。师徒三人先还不肯示怯远避,后经独手丐、杜德诸侠亲往力劝,恐其不听,杜德知道女侠和二师兄乐游子交情最深,彼此时常想念,人已移居武当卧眉峰,又听风声紧急,崆峒派中长老长脚道人也有要来的话,并因女侠师徒不是好惹,上次郎公庙遭了惨败,格外小心,除为首几个凶孽之外,又多约了几个异派中的能手。她师徒人单势孤,关中诸侠多半有事,还要帮助汤八夫妇往黄河两岸开垦,无暇兼顾。敌人不来则已,来人必多,尤其是凶僧五云和楚三才两个凶孽远在二十年前便看中黑衣女侠美貌,双方成仇也由于此。虽然对方年过半百,一则昔年仇恨大深,女侠人又生得年轻,望去还似一个未满三十的美女,因此必欲得而甘心。如在群贼尚未合谋以前先将这两个凶孽除去,要少好些事故,省得大家救助各地灾民尚且来不及,还要为这班凶孽多费手脚。独手丐席泗劝她师徒不听,因有要事往还秦岭,算计贼党明春方始大举,准备到时再赶回来,匆匆先走。
  杜德正想赶往武当,请乐游子来将女侠约往山中同居,以应昔年之约,免她师徒势孤人少,性又刚烈,受人暗算。还未起身,忽接汤八飞书告急,说有好些贼党想报郎公庙之仇,去往垦地扰闹。并说,长脚道人因觉上次郎公庙惨败不久业与对方约定,明年重阳在庐山五老峰比剑,人还不曾约齐,不应又去生事,得信再三告诫,不许门人后辈多事。凶僧偏仗恃尽得师门真传,骄狂任性,见乃师不肯出手,竟自阳奉阴违,仍在暗中约人等语,为首妖师不来虽好得多,凭黑衣女侠的功力也能应付,但是老龙坡后谷底黑暗低湿,景物荒凉,直非生人所居。当初她师徒原因一句戏言,和人打赌,来此练剑。
  如今时期已过,正好迁移。还有两小姊妹到底功力还差,遇见异派中长老恐非敌手。在仇敌未来以前迁往别处,还免对方说是怕他。汤八夫妇之约关系好几千人身家安危,关系更大,不能不去,只得假托乐游子所差,命那人往寻女侠,请她师徒移居卧眉峰,以践前约。
  女侠人最聪明,见那来人说得虽像,并无乐游子亲笔书信。暗忖,彼此交深骨肉,多年未见,照他为人,便自己不来,必有亲笔书信,如何把昔年彼此密约转告外人,只带几句话了事?心中不快,将信将疑,正在盘问,还不想走。忽接侠尼花明飞书邀约,说在人川路上遇见乐游子,听他二人有青城、峨眉之约,明春青城相见,同往峨眉访友,托令转告,说峨眉那位老前辈和女侠上官红已同往海外,去了也见不着,如今乐游子已回武当,本来早该回山,只为途中管了一点不平之事,稍微耽搁,准备回到武当住上些日,到了冬腊月封山之后亲往老龙坡前去接她,同往卧眉峰隐居等语。侠尼花明起身在前,另与一同道好友约定先往青城相见,在当地游玩些时,等明春女侠师徒到后同去峨眉拜见那两位峨眉第三代的长老,中途折转,于理不合,只得别了乐游子匆匆赶去。在青城游玩了几天,又遇天寒老人棘荆,便照乐游子所说,连那好友一同移居卧眉峰西南二十里的白劳磴。此人乃侠尼花明总角之交,也是一位丐侠,比王鹿子小一辈,名叫真布衣。黑衣女侠和乐游子都是他的至交好友,侠尼花明并还为此先往青云山连万氏兄妹一同带走,准备来年春暖花开,再连万母女侠段无双接去同住。二人本极想念黑衣女侠,再听乐游子一说,途中又得到好些信息,写了一封极诚恳的信,请其速往青云山后相会。
  黑衣女侠因汤八所派的人被问出了实话,还在负气,要等凶僧寻来见过高下才走。
  隔了一日,花明师徒忽又亲身往寻,再三劝解,说这类凶僧妖道何值为他生气,再说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乐游子和你数十年知己之交,自你走后时常想念,先不知你住处,后来听说也不详细,为守前约,恐你不快,又想等你剑术练成之后再行相见。他不知你先期练成,以为要到年底,故此未来。以你二人多年骨肉之交,如其等他来接再去,岂不显得小气?黑衣女侠情不可却,只得答应。为想和汤八夫妇见上一面再去,便请侠尼花明师徒先走。侠尼师徒顺路又往岳麓山寻人,往返耽搁了几天,算计日期双方正好同时赶到白莲磴。不料当日恰巧变天,山洪暴发,真布衣无意之中发现姜飞,甚是看重。同时乐游子和崔老人在峰顶上看出水势厉害,惟恐沈、姜二人涉险,欲往救护,也正赶去。
  双方不期而遇,看出二人心志强毅,因姜飞彼时还未正式拜师,真布衣爱他已极,无意之中说了一句收徒的话。乐游子暗忖,这等美质理应大家造就,丐侠王鹿子对他也极看重,曾有将来再晤之言,意思甚好。照他门中规矩,所收徒弟必须出身穷苦,心志坚定,并还要做三年乞丐,才能领受他的本门真传。如在自己门下,就是传授,也只一技一艺之长,不关重要,为此便令姜飞改拜真布衣为师。姜飞心虽不愿,因乃师后到,命是对方所救,又知师父性情,不敢违背,眼巴巴望着乐游子正在为难,真布衣问出真情,非但不怪,反觉姜飞至性可嘉。双方说好作为二人的徒弟,先从真布衣学过三年,再作三年花子,等所积善功圆满,重返师门,再到乐游子门下。并说,棘、王二老前辈不久也要移居山中,这一作了本门弟子便可随意请教,得二老的真传等语。因沈鸿出身耕读之家,想要借此考验,乐游子便请崔老人暗中照护,自和这两位至交好友同往白莲磴,乘雪未封山以前早为布置,以便老少诸侠居住。不料崔老人性情古怪,差一点误了沈鸿性命。姜飞先因乐游子暗中嘱咐,你师父人甚奇特,暂时最好不要离开,先虽忧急,还不敢就走。后听崔老人说人已脱险,又知万芳业已前往探看了一次,虽已转危为安,终不放心。其实真布衣并非不通人情,原是故意相试,见姜飞面容愁苦,几次欲言又止,间知前情,立即答应。侠尼花明并令万氏兄妹同往。这时女侠师徒已有二人先到,姜、万三人并未想到凶僧妖道竟会带人寻来,无心发现,恐伤沈鸿,引往一旁动起手来。
  樊茵原随乃师一起,等侠尼师徒走后便同起身。本来应该早到,行近老河门,见连日天气晴和,前在武当山住过,没想到当年天气骤变,提前封山,两小姊妹一个想要抽空回家,探望昔年暗中帮她的一个老寡妇,意欲把汤八所给的二十两银子送往报恩;一个又想打听生母下落,向师请求。侠尼花明因杜霜虹本领稍差,年纪又比樊茵轻两岁,刚生下地便被恶人抛弃山野之中,连饿了两日方始遇救,不是仗有灵药已无生路。女侠费了许多心力才将她救活,从小身体虚弱,满了十岁方始转好,武功练得最迟,平日对她也最怜爱。为了访问那被恶人遗弃的母亲下落,昔年用过不少心思,好容易访问出来,母女重逢,聚了十来天,便往老龙坡练剑,中间曾托汤八夫妇带往省亲两次。第三次去,乃母忽然不知去向,直到这次往见汤八,才听说起又是那恶人所为,不过恶人悍妻已死,见乃母近年因得汤八夫妇之助,人已养好,竟比昔年恃强逼好之时还要显得美貌。自己年纪已有六十以上,少妇风华正对心思,使用暴力,将她丈夫打死,倚仗豪绅势力强行霸占。汤八得信大怒,正要命人寻去,恰巧她师徒来访,便即告知。霜虹心中自是悲愤,立意想代父母报仇,来时早向师父哭诉,已然答应。黑衣女侠因觉对方势力甚大,恐她一人不能成功,亲身同去,于是师徒三人分成两路。
  二女故乡离老河口均只二三百里,约好事完同往白莲磴相会。不料入山以前樊茵觉着师父往除恶人,师妹母女重逢,必还要耽搁两天。天气这好,一个人难得出门随意闲游,多耽搁了两天。又在途中遇雪,把师父所留地图湿毁,好在山中途向业已听说,一赌气便将纸团弃去。不料那雪越落越大,孤身女子不便投宿,先寻崖洞住了一夜。次日起身发现大雪封山,便将先备好的羊皮衣裤穿上,戴上风镜,施展师传轻功往前飞驰,并没想到乃师业已先到,以为尚在途中。后来看出雪花迷目,误走卧眉峰,暗忖时间还早,乐游子师伯听说便住此地,何不就便拜望,再去白莲磴不迟。哪知寻了一阵,不曾寻到住处,正要转身往白劳磴寻去,忽然发现山坡上有一雪弄,旁边有一石台,台上积雪也扫去了好些,靠崖还有一洞。刚往里面探头,看出有人在内高卧未起。心想,这里没有外人,不是乐游子和崔老人二位师长也是他的门下,怎的如此懒惰怕冷,此时还未起身?心存轻视,便未进去,以为既有洞府,决不止这一人。还想察看,忽然发现远远来了六人,也似寻人神气。同时又听崖上笑语之声,定睛一看,万氏兄妹也在其内。
  先还不知那六贼是由妖道楚三才为首,因在老河口听几个采药人说起,后山卧眉峰住有两个少年,常托他们代买东西。这样冷僻荒凉、猛兽成群的所在,这两少年一个像是读书相公,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一个更是幼童;还未成年,竟有这样本事。他们每次托人代买东西都是突然出现,只说住在山后,来去均极隐秘,无人看出,实是奇事等语。
  楚贼原应凶僧五云之约,到处约人,一问二人形貌竟与郎公庙所见敌人相似,业已生心。
  事有凑巧,前在少林寺欺侮沈鸿的黑蝴蝶唐秋恰在一旁,一听少年形貌正是沈鸿。上次为盗沈鸿银两,被一异人擒住,将银子夺去不算,还受了许多恶气,几乎送命,不禁勾动仇恨,便向群贼怂恿,说沈鸿是个无用读书人,为报父仇,先在少林寺从师学艺,不知怎的投到敌人门下。武当山中前数月还曾去过,并未见什高人,便听采药人的口气,这两小狗就有师长,本领也极有限。楚老前辈本领高强,也决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并说沈鸿家财豪富,出来从师身边还带有不少银子,正好借用,还可报仇。妖道性如烈火,吃唐贼连僵带激,恰巧前山道观有一观主是他后辈,便同寻去。住了一日,遇见大雪,跟着封山,六贼只唐秋本领最低,不能踏雪飞驰,好在观中雪橇甚多,借了一双随同赶来。寻到卧眉峰,果然不像有人居住神气,心疑所闻不实。
  正在分头搜索,先被樊茵认出楚三才的面貌,正想警告姜、万三人留意,忽听沈鸿急呼,姜、万三人也自警觉,恐惊来贼,急忙赶进洞来,刚认出沈鸿是老龙坡崖上所遇少年,随即赶出助战。正打在紧张头上,崔老人忽然赶到,猛想起内中一个穿雪橇的贼党不知去向,一看雪中橇印,正由别处绕往崖上,料知不怀好意,跟踪急追,还未上崖,便看出橇印已由崖上下来,改道驰往旁边山洼之中。先还拿不定敌人用意,只恐沈鸿病中遇害,心想,此贼已逃,赶往洞内也来不及,还是追贼要紧,忙照橇印追赶下去。仗着师传轻功转眼追上,瞥见那贼已将沈鸿放下,持刀要砍,相隔还有好几丈,一时情急,口中喝骂,扬手先是几根奉有师命轻易不许妄用的碧雷针。唐贼也真该死,闻声惊顾,瞥见敌人追来,手狠心黑,还想杀人再逃,没料到敌人来势比飞还快,人随暗器同时冲到面前,先接连中了两飞针,面上一针将风镜打碎,连同碎玻璃嵌进肉里,针更直透头脑,本就难保活命,刚负痛惊呼得半声,手骨也被针打碎,奇痛难忍,刀也落到地上。
  同时眼前白影一晃,当时只觉急风扑面,心慌情急、手忙脚乱中自知不妙,咬牙忍痛,脚底一蹬,待要滑雪逃走,已是无及,连敌人面目也未看出,便吃樊茵一剑枭去大半个头,下面一脚跌翻在地;见沈鸿人已昏迷不醒,由贼尸上搜出解药,匆匆救醒。知道沈鸿身受重伤,再被雪风一吹,周身冻僵,必难行动,无奈上来冒失,只顾救人,忘了先将人捧回去,再用药解救,人已醒转,只得用双手捧起。先还觉着孤男寡女,由不得有点害羞,后见沈鸿比她还要面嫩,再三坚持,反倒好笑,温言劝说:“我们不是世俗男女,又是同门兄弟姊妹,和真骨肉一样,患难之中理应互相扶持,万一我有什么危险,你也一样,何必这等拘束!”沈鸿初次受到这种温情,又是平日想望、求一见而不可得的意中人,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心花怒放,说不出的高兴。
  二人且谈且行,话未说完,人早回到洞内。樊茵将他放落,刚问知受伤经过,心生怜念,觉着此人真个义气。忽然听出对方第二次出外探看,好似别有用意,不是专为观战,也全仗此一来,事前忍痛先将衣履穿好,才将性命保住。否则不为来贼所杀,冻也冻死。心方一动,忽听门外娇呼:“我说师姊怎的今早还未见到?方才还见崔老前辈说你正和群贼动手,刚刚走开,他们说你必往白莲磴寻师。我想就是崔老前辈赶到,贼党必败,也无中途抽身不战而退之理。果然万师妹料得不差,你真是看望沈师兄来了!”
  说时,风门开处,纵进一个和樊茵差不多打扮的少女,正是老龙坡所遇另一少女,只皮帽风镜业已摘下,现出本来面目,穿着一身白色短装,比初见时容光更美,也更显得英雄气概,边说边往里走。
  樊茵本因沈鸿二次忍痛起身另有深意,回忆老龙坡初见时情景,面上有点发烧。再听这等说法,沈鸿恰被自己强劝卧榻养息,自己就坐在旁边,孤男寡女,室无他人,平日只管落落大方,和少年男子这等亲密神情尚是初次。这位小师妹聪明口巧,又喜淘气,恐其当面取笑不好意思,又羞又急,正要分辩,忽听门外男女说笑之声,当头赶进一人,正是万英,进门便喊:“霜妹如何走得这快,我都追赶不上,轻功真好极了!”樊茵刚乘机说笑:“你看万师弟不是追你来了吗?也不问什么原故,随便乱说。”霜虹回顾万英跟来,二人前在老龙坡二次相见,侠尼师徒又在当地住了二日,非但两心相印,双方师长并还露出婚姻之意,比樊茵和沈鸿要熟得多,情分也要深些,闻言老大不是意思,刚赌气把脸一沉,嗔道:“你管我呢,要你追来作什?以后不要理我!”万英先和她异地重逢,又当杀贼之后,以后并可常在一起,彼此均极高兴。先听崔老人说樊茵忽然不战而退,听说沈鸿在此养伤。自从老龙坡相见之后,因听师姊樊茵常时提起沈鸿,疑她和自己一样爱上对方,前往探病,跟踪赶来;万英自是不舍,便要姜飞、万芳一同追去。
  姜飞虽然急于看望沈鸿,因不知他病中遇险之事,万芳既想乃兄和霜虹早订婚约,又和姜飞情好,不令急追,到迟了一步,没有一起同来。万英高高兴兴冒失赶进,吃霜虹没头没脑连怪了他好几句,心中奇怪,也不知是什原故,红着一张脸,方说:“我兄妹和姜二弟也是来看沈师兄,并未得罪霜妹,何必这样生气?”霜虹无话可答,又见姜飞、万芳并肩走进,神情自然亲密,并不避人,心念微动,故意气道:“我就是这个脾气,以后偏不理你,你怎么样我呢?”话未说完,看出万英又窘又急,望着自己不知如何是好,由不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瞥见姜飞已朝沈鸿奔去,转口笑道:“这大一个人没羞,你不是来看沈师兄的吗?进得门来喊都不喊一声,先就和我拌嘴,还说什么朋友义气呢!”万英闻言越发不好意思,又听沈鸿在喊“英弟”,只得乘机走过。男女六人都是同门至交、情同骨肉的兄弟姊妹,互相谈完经过,也就不再取笑争论。
  正谈未来之事,崔老人也随后走了进来,说起前事,才知方才真布衣闻得啸声赶来相助,共将群贼除去四个,最后逃走一贼本领最高,情急心惊,慌不择路。本来可以逃走,因崔老人追到半途,发现死贼唐秋旁边留下沈鸿一顶帽子,虽看出人已遇救,但是这次遇险又是自己疏忽所致,越想越气。余贼死光,诸小兄妹又被真布衣遣走,未及嘱咐,沈鸿那等重伤,大雪寒天被贼党擒出,吉凶难定,当时怒火上撞,竟不听真布衣行时所说,依然穷追不舍。那雪又是一阵接一阵,随同狂风飞舞如潮。那贼看错途向,本该翻山而过,竟往白莲磴一面逃走。这时真布衣还未回转,侠尼花明因乐游子有事他往,刚刚送他出山,分手回来,老远闻得崔老急啸,只当敌人厉害,忙即迎上。妖道楚三才如论本领,和崔老人对打原能勉强应付,只为真布衣乃前辈丐侠中有数人物,只比王鹿子、叶神翁低上一辈,楚贼万想不到此老也会在此,知其手无虚发,被他看中的恶人休想活命,一经认出,心胆皆寒,又见同党相继伤亡,无一生还,只顾亡命奔逃,雪花迷目,也未看清来人,天性又太凶暴,逃去恰是一条山沟,经此大雪,路更奇厌,只容一人通过。本来就怕被人追上,特意走这隐秘之地,做梦也未想到狭路相逢,来者竟是一位克星,正逃之间,猛瞥见前面走来一人,侠尼身量不高,楚贼来路恰又瞥见一座坍倒的茅棚,不知那是前人遗留的破棚,内中无人。侠尼又早听出逃贼来路,准备以逸待劳,缓步迎上,走得不快。楚贼看花了眼,误认那是茅棚中的小和尚,一见把路阻住,也未留意,低喝一声“小秃驴快滚!”双方业已对面。楚贼不问青红皂白,举剑就砍。
  初意这一个小和尚,还不是一剑就可了账,剑虽砍出,人并不曾收势,猛觉手上一震一紧,右臂当时酸麻,宝剑好似被人空手抓住,心方一惊,未容转念,人已随同对方左手微抬往前一送之势,跌出去好几丈。崔老人恰巧由后赶到,追得正急,猛听一声怒吼,一条人影倒飞回来,一则怒火头上,追得又急,事出意外,不及闪避,看出正是楚贼,更不怠慢,夹背心就是一挡掌打将出去,老人多年苦功练就铁掌钢拳,楚贼本就禁受不起,加以侠尼手法又猛又急,楚贼空有一身本领,惊慌百忙中连想转折都办不到,人往后面倒飞,还未落地,耳听身后又有敌人怒喝,自知无幸,刚一绷劲,一面想打主意往旁闪避,已自无及,吃老人这一掌,和抛球一般又凌空打向前去。这一来一往已难禁受,侠尼伸手抓住敌人宝剑,就那猛劲一抖一送,刚将楚贼抖翻出去,没想到崔老人下此重手,就用楚贼的剑往前一送,当时刺个透穿,随手甩翻在地。二人对面一谈,好在卧眉峰、白莲磴两处人已不少,这班凶人余孽也不放在心上。
  侠尼见崔老人怒犹未息,劝了他两句,笑说:“我来收拾贼尸,老大哥你自去吧!”
  崔老人越想对不起沈鸿,匆匆赶回,进门一问,得知沈鸿已服灵药,只受了一点虚惊,身上伤痛反倒好了许多,只是伤口挣破了几处,服药之后业已血止痛定。因沈鸿两次偷出本可推在唐秋身上,仍以实言相告,毫不隐瞒,老人连声夸奖。诸小侠均嫌洞中太热,各将衣帽脱去。樊茵和万芳坐在一旁说笑,见沈鸿侧卧榻上不时偷觑自己,满面感激欢喜之容,姜飞坐在一旁殷勤执手,连声慰问,崔老人赞不绝口,不由也对沈鸿多看了两眼。方想此人真个少年老成,有此志气,难为他一个文弱少年,竟不畏险阻艰难,千里从师,来此荒山野洞居住,弟兄二人躬耕自给,连师父也未拜,便学了一身本领。彼此同住本山,相隔不远,双方又有师门至谊,以后想能常时相见,像这样人和他一起也颇投缘,何况还有好几位兄弟姊妹,风景又好,比起老龙坡谷底荒凉阴湿真有天渊之别了。
  心中寻思,猛一回顾,杜霜虹和万英并立在崔老人旁边,虽在相随应答,目光不时斜视自己和沈鸿,并向万英低声耳语。想起前言,始而有些害羞,后见二人亲密之状,想了想,一赌气走往沈鸿面前,索性坐向榻旁,故意笑道:“沈师兄今日受此虚惊,都是妹子疏忽,也许那贼便是妹子引来都不一定。天已不早,可要吃点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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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围炉煮酒 共结情鸳
 
  沈鸿本不想睡,因樊茵说他重伤之后受惊受冻,差一点把命送掉,非要叫他养息不可。一则盛情难却,再见对方柔情款款,无限关切,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卧在榻上,见对方把皮帽皮衣脱下之后现出本相,越觉容光美艳,丰神绝代,比上次相见更美得多。
  最出意料是,共只见了两面,相待这等诚恳关切,宛如良友重逢,人更大方。看神气以后必能常与亲近,暗中狂喜,心绪却极烦乱,不知说什话好。
  崔老人忽然赶进,也不令其坐起,口中应答,目光仍是不能自主,老注定在对方身上。不料意中人也不时注定了他,双方目光时常相对,恐其看破,万一误会,被其见轻,还要丢人,岂不冤枉?心正有些发慌,偏又管不住自己,老想从此不看,由不得又要看上一眼。未了一次四目刚一接触,对方忽然起身走来,万芳也跟在一起,方觉不妙,面上一红,哪知对方并未责怪,反和万芳同坐榻旁,问出这等话来,不由喜极忘形,回答不出,正说:“小弟不饿。怎敢劳动姊姊?”崔老人今朝听出万芳、姜飞的婚姻已成定局,万英和杜霜虹这一对也有了成议,先还不曾留意。这时一看,这六个小人真个郎才女貌,正好配成三对。方想,日后也照原意,代沈、樊二人作合。及见这等情景,又听说是以前见过,老眼无花,当时明白过来。料知对方情投意合,前两对业已定局,这未一对自也无话可说,暗笑我老头子真不晓事,人家少年男女同门至交,难得才貌心志都是这样相当,又是六人三对,不多不少,没有丝毫缺点,他们志同道合、情分深厚的少年未婚夫妻,我这百岁老人还不识相,夹在他们队里,人家表面不说,岂不讨厌?闻言接口哈哈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你们三对年轻人久别重逢必有话说,我在这里难免拘柬,好在你们师长方才业已答应放你们三天假,随意叙阔,等天寒老人师徒日内来此,在卧眉峰、白莲磴两地分配好了住处,订好功课,再行勤习。沈鸿的师父有事他出,还有些日才回,暂时先由我来传授,以补报他因我疏忽所受惊恐伤痛便了。洞中还有一点食物,沈、姜二人昨日便因准备冬粮才致遭此奇险,都差一点没送了小命。其实这些东西我都准备得有,除花大师吃素外,别位师长来时也各有准备。第一个汤八夫妇所赠酒食荤素都有,也用不完,业早命人运来山中。这样总算因祸得福,尚不冤枉。别人还好,万氏兄妹平日也许随师吃素,比较清苦,你们同门知己正好就这几天爽爽快快、高高兴兴自己动手,吃上几顿快活酒饭,省得日后各人都有功课,虽然同在一山,日常相见,到底没有这两天可以尽情作乐,没有管头。
  “我老头子因沈鸿为我所累:人又极好,本想给他做点吃的,顺便请你们吃一顿。
  此时想起,有我在此反而扫兴,白莲磴新居刚布置好,许多地方没有这里方便,你们自家做来同吃。沈鸿如其真能坐起,没有痛苦,也可随便,只不要勉强。我老头子住处离此甚近,一会就代你们送东西来,再往白劳磴送些酒肉和干鲜菜蔬,把你们的师长绊住,并代你们多说好话。天已不早,此洞里面还有一问,有的是兽皮,沈鸿、姜飞恐他师父回来要住,床铺早有准备。外面风雪交加,天气奇冷,你们几个初来的人恐还不曾经过,我看这两天无须回去,就在洞中居住,玩上几天如何?”众小兄妹除沈鸿外均恐师父见怪,方要辞谢,说:“明日再来也是一样。”崔老人笑道:“你们那几位师长都和我相交多年,性情为人均所深知,这个只管放心。我送完东西立时前往,令师们稍有不快,我便赶回通知可好?再不相信,我半夜归来,还可叫你们师父写一手谕,总可安心了吧!”众小兄妹均得师长钟爱,又知崔老人和师父的交情,有他作主决无见怪之理。不过刚刚搬来,山洞虽已有人先收拾好,总还有不齐备之处,惟恐师长身旁无人服侍,心中不安。
  姜飞是刚拜师不久,性情不知,多了顾虑,及听老人这等说法,样样都代想到,只得答应,并留老人同饮,吃完再走。老人笑道:“你们都是年轻人,应在一起才有意思,加上我一个老头子好些无趣。我自会寻你们的师父作伴,夜话叙阔,没有你们在旁更可尽情说笑,畅所欲言,免得当着几个小徒弟不得不端点架子,这叫老归老,小归小,各随所喜,勉强不得。我还有一个徒弟,拿了我的铁笛子在外闯祸,好在杀的是恶人,救的是好人。他又是好几个同道的徒弟,天寒老人和乐游子便最喜他,非我一人所有,也就不去管他。今日必到,并还早知你们师父移居白莲磴之事。本想命他来此,一则他孤身一人,无法成双,性情有点古怪,又比你们年长十来岁,将来虽是你们的大师兄,未必合得上群。今日我先不令他来此,如已回山,便令同往白莲磴,就便代你们做点杂事,正是一举两得。你们好好说笑,我要去了!”说罢转身又将火盆中柴炭添好方始走去。
  众小兄妹都是昨今两日来此,初见崔老人时均觉此老严厉威猛,对敌之际满头白须自发根根倒竖,一齐怒张,这样风雪寒天,只穿着一身夹袄裤、芒鞋布袜,声如霹雳,在敌人丛中纵横飞舞,转眼之间便抓死了两个,看去活像一头雄狮,威猛无比;想不到对面说笑如此温和,看去显得那么慈祥热爱,体贴入微。除沈鸿不曾眼见动手,还不知他的厉害,余均惊奇感佩。万氏兄妹和姜飞更是童心,觉着此老又滑稽,又诚厚,和蔼可亲,俱都不舍他走。沈鸿也乘机由榻上坐起,赶往前面挽留。樊、杜二女虽未动手,也往前面拦住。老人身材高大,平日背驼还不甚显,及见众小兄弟将他围住,同声挽留,少年天真,亲热非常,始而低头沉吟,忽然感动,高兴起来,猛的把身子一挺,哈哈大笑道:“我老头子原是小孩脾气,想我当初也有家庭之乐,不是三十岁上遭遇不幸,照我年纪,此时至少四代同堂、曾孙绕膝了。只说我这个老怪物,除令师们有限几位老友,无人看我得起,想不到你们小娃儿家居然对我如此亲热。本不应辜负你们美意,无奈令师们初来,贾二弟又有事出山,我总算是地主,如何能不尽点心!好在来日方长,照你们这样,只不嫌我老丑,等到日后功课一完,自会寻找你们。我索性做个孩子头,别的不说,终不至于有人敢欺侮你们。此时还是让我到白莲磴去尽主人之道吧!”众人虽是少年英侠,骤出不意见老人哈哈一笑,声如霹雳,人也暴长了两尺,身子笔挺,比方才对敌时更显高大,威风凛凛,宛如天神。这等异人从所未见,差不多都吓了一跳。后听这等说法,想起师长新来,果然无人作陪,多此一位热情的主人样样方便,只得罢了。
  老人走不多时,便拿了两大筐的食物走进,除新鲜菜蔬和腌菜,姜、万二人恐师父要来早有准备,只放下一圈盘笋,余均带往白劳磴去而外,共送来六只肥山鸡、一大块肥鹿肉,还有几样野味腌腊,众人便吃三天也吃不完。正在同声称谢,老人笑道:“你们从此相亲相爱,永为道义骨肉之交,学成下山多救点人,我便高兴,不必谢了!”说罢走去。众人送老人走后,见那盘笋形如螺旋,共只一根,却有好几斤重,只万氏兄妹见过,并知养笋之法。沈、姜、樊、杜男女四侠见这隆冬封山之际,会有这样其白如玉的嫩笋,均觉奇怪。万芳笑道:“此笋名为玉盘香,乃嫩笋发芽未出土以前连根掘起,避开风日,用一瓦坛紧紧罩住,笋便盘生其中,不论何时均可取用,清香无比。你看老人待我们多好,荤的还不希奇,最难得是这大笋脯,又嫩又香,鲜腴无比,那年有人送我师父一大包,原来竟是这里出产。别的东西都多,只这菌油倒在碗里还装不满,只有二十来朵,这东西我也吃过,却没这样小巧肉厚,一定美味。休看我师父终年长斋,我和哥哥都会做菜,有这许多东西足够忙的。沈大哥伤势刚好,还未痊愈。二位师姊后来是客,只叫姜二弟帮忙,由我三人做厨子,你们三位坐吃如何?”沈鸿方说:“我也会做!”樊茵见他身上有两处血迹浸出,不知早来震破,一直有人,未及更换,恐其劳动,伤口震痛,低声笑说:“你不要做事吧!看你这伤势还未好呢,也不重新包扎一下!”
  沈鸿见她明眸回波,巧笑嫣然,心中爱极,不忍拒绝,众人再一拦劝,便未往下再说。
  杜霜虹见这位师姊平日人最庄重,常说自己顽皮,自见沈鸿,不知怎的那样关切,简直变了个人,不禁暗笑。
  樊茵、万芳自从初见格外投缘,见霜虹在旁偷笑,一个有气,一个偏袒。樊茵首先说道:“共总几样菜,用不着这许多人,万师弟你陪客吧!我们不要你动手了!”万英当是客气,刚一开口,万芳也赶过去笑说:“我想起来了,哥哥手艺不好,还是由我一人来做,叫姜二弟切洗,陪我做下手,做得还干净些。”万芳原是偏向樊茵,想令乃兄去向霜虹亲近,增加情感,免得在旁笑人,樊茵见了不快;哪知无意之中和姜飞拉成一对,只他未婚夫妻一同下手,不要别人加入。说完方觉疏忽,恐众人笑她,偷眼一看,樊茵装不听见,沈鸿连声赞好,也是由心而发,只霜虹一人望着自己忍不住好笑。姜飞偏不知趣,接口连说:“我和姊姊正好一正一副,多上哥哥反无头绪。”霜虹闻言,望着二人越发笑个不住。万芳又羞又急,不禁发了小孩脾气,竟朝万英气道:“杜姊姊远客新来,不去陪伴人家,要你跟着忙些什么?你菜又做得不好,我和姜二弟做起菜来正好一对,也不怕人笑话。你和杜姊姊本是一双吃客,偏要捣乱,再不过去,从此休想理你,你还当哥哥呢,这样气人!”万英知道小妹娇憨,母亲师长对她均极钟爱,自己也最爱这妹子,先不知为了何事这等生气,正说:“我菜做不好,让你就是,何必这样生气!”霜虹素来爱笑,一半也是无心,见万芳认了真,又见万英窘状,双方情分本厚,师长所说又都听过,一赌气笑对万英道:“你真呆子,人家都见不得我们,还不过来。
  本是自己兄妹,就算我和你做一对吃客,有什相干?放大方些多好呢,偏要自找气生!”
  沈鸿先不知道三女暗斗心眼,更不知万氏兄妹和樊、杜二女虽是新交不久,先后共只两次相见,彼此都是一见投缘,交情深厚,又都天真稚气,这类拌嘴常有的事,不足为奇,误以为双方将要口角,正要上前劝解,被樊茵暗使眼色止住。刚想起崔老人所说六人三对的话,心中一荡,万英已被霜虹喊过。万芳先是撅起小嘴假装生气,及见乃兄这样听话,和霜虹对坐小桌左右说笑,二人自顾自谁都不理,故意亲密情景,忍不住也笑出声来。微闻霜虹笑道:“芳妹占了便宜,高兴了吧!”万芳也未回答,自和姜飞一同做菜,更不回顾。
  经此一来,六人已有四个变成两对,只沈鸿一人年长面嫩,既不愿打扰那两情侣,有心想和樊茵亲近,又不好意思过去,只得想些不相干的话和对方问答。霜虹见樊茵独坐对面,。和沈鸿相隔甚远,看出二人投缘情厚,一个矜持,一个不好意思,想了想,故意自言自语道:“我们均非世俗儿女,不应再有男女之嫌,既是志同道合、心意相投的兄弟姊妹,形迹上亲近一点有什相干?前听恩师说,我们女子最是倒霉,从小到老终是拘拘束束、受尽委屈。一个人总要遇见情投意合的朋友,可是一到女子身上便是有话不敢说,什么都要藏在心里,除却任人摆布、勉强忍受而外别无法想。恩师昔年便为此吃过大亏,受尽苦难,造成终身恨事。我们姊妹总算从小便被恩师救去,在她老人家门下长大,本来从无拘束,乐得放大方些。我方才虽说了几句笑话,其实还是我们弟兄姊妹都是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万家小妹和姜师弟并还奉有父母师长之命,已是未来一双佳偶。我恐大家还有男女成见,不能畅所欲言,对于自己投缘的人反倒显得生疏,这才故意说上几句笑话,不想小妹妹先认了真,平日最疼爱我的好姊姊也不爱理我了。你们都多我一人,就是英哥肯陪我,有什意思?我也不要吃什好酒好肉,还是回转白莲磴侍候师父去吧!”说罢起立便往外走。万英方要劝阻,万芳已纵身上前一把拉住,笑说:
  “好姊姊不要生气,我也是逗你玩的,如何认起真来?”
  霜虹见沈鸿、姜飞也赶将过来劝说,只樊茵不曾开口,恐其真个不快,方说:“就算你们四位不再怪我,我姊姊还不高兴呢,我在这里多没意思。”话未说完,樊茵知她心意,笑骂道:“你真是个三花脸,新交不久,也不怕人笑话,我始终又不曾开口,把我拉上作什?莫非和你小时一样,还要我抱着哄你,好妹妹喊个不住,才算高兴么?”
  霜虹立时乘机走过,拉着樊茵的手笑道:“好姊姊,你说得对,记得小时我姊妹二人同床共被,何等亲热,你虽只比我长两岁,只为刚离娘胎便被恶人抛弃,冻饿了两日夜方始遇救,幸是天暖,否则已早冻死了。师父将我救醒,看出生有重病,在她深恩调养之下,从小多灾多病,直到九岁师父寻来青灵丸方始回原。彼时人比你瘦小得多,又未练什武功,全仗姊姊细心爱护,常时抱前抱后才得长大。你和恩师都比我亲生娘的恩还大,便多没有良心也无想法使你生气的道理。索性明说了吧,我老觉师父平日所说最有情理,谁都能够遇到一个知己之交,尤其少年男女,真要情投意合,的确一见倾心,再要发现对方和他心志相同,由不得情分更深。明明都是一样的至交姊妹兄弟,心里也井没有厚薄之分,不知怎的,遇上事格外显得关切,不见便要想念,仿佛比那多年的亲友更深一层似的。我先以为疏不间亲,朋友终是日子越久交情越深,怎会对于生人这样好法,并且还是如磁引针,彼此相同?只内中一个稍差一点,这深密的友情便合不拢。先还不大相信,及至上次老龙坡我姊妹和沈、万二兄相见,每人心里竟会多了一个影子,和见别人大不相同。师父和汤八叔夫妇当着我们再一夸奖,由不得对他兄弟心生好感,也说不出什么缘故。及至英哥、芳妹上月来会,共只住了一天,我便放他兄妹不下,尤其英哥老喜和我一起说笑,仿佛又比芳妹亲近一点,这才有点明白,也许师父平日所说业已应验。但还不知对方心意如何?自己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和姊姊谈论,闷了好几天,直到昨夜来此,和他兄妹相见,都是那么亲热,心中感动。又听双方师长说起我二人订婚之事,恩师问我愿否,我正害羞,脸红心跳,反被师父说了几句,并说:‘此是终身大事,不是父母师长所能勉强,愿否听便,不应吞吐自误。本来还想过上一年半月,等男女双方相处日久方始明说,一则以后同住一山,男女同门有好几个,多此一层姻缘可以帮助学业,互相勉励,并还免去许多弊病。二则你两个都是从小随师,相处多年,心性为人均所深知,并且芳妹和姜师弟的婚姻业已定局,故此先行说定,使你二人更能用功,免却许多不相干的烦恼顾忌。你们并未在城市之中长大,如何也有这样习气?’我这才恍然大悟,虽然答应,还不放心,英哥是否和我心意一样,方才背人问他,他竟比我还要心热,自从初见便常思念。
  “因他再三和我说,沈师兄人是如何好法,对姊姊更是万分敬爱,只他为人忠厚面嫩,自知还未正式拜师,看得自己太低,恐配姊姊不上,不敢有什想头。他在万家住了几天,英哥、芳妹几次探询他的口气,他都力言对方无异神仙中人,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敢存此想;何况双方素昧平生,只见一面,连姓名都不知道,彼此性情心志也都不知,再见一面都未必有望,如何谈到别的?并劝他兄妹和姜师弟不可再提此事,以免师长知道发生误会。再说人家一个少年侠女,这高本领,我们应该对她尊敬,双方只见一面,谁也不知底细,背后谈论于理不合。后经他兄妹二人背后窥探,他竟时常背人愁叹发呆,比初来时想念父仇未报心中悲愤情景又是不同。他和姜师弟患难骨肉之交,情分最深,无话不说,可是每一谈到姊姊,他虽万分敬爱,终是说他不配,并且学业未成,大仇未报,此身将来安危尚且不知,如何能作此非分之想?将来能见上两面便是万幸等语。姜师弟自然对他最是关切,有时说话稍重他便不快,说不应该背后谈论。以后姜师弟只一开口便被拦住,用功却是更勤更苦。我越想他越难得,听英哥、芳妹口气,他那性情也和姊姊好些相同,本来就想你们二位如和我四人一样,结成三对未婚夫妻,岂不更好!今朝他兄妹和姜师弟走后,恩师和崔、贾二位师伯忽然谈到此事,我在一旁偷听,也是这等心意。不过恩师觉着双方功力尚差,姊姊外柔内刚,不似我小孩脾气,人又沉默,不轻开口,不知你的心意如何。想等沈师兄拜师之后,双方日久情深,彼此心愿方始明言,免你对他还有轻视之念,心中不愿,话一出口便落痕迹,以后同门相处好些不便。
  “听英哥说,崔师伯先对沈师兄并不十分看重,不知怎的隔了一夜会变了一人,非但力主,并还极力担保,在这一两年内无论如何也将沈师兄学业造成。恩师还是推托,非要亲自看过才能决定,暂时虽未定局,我却看出姊姊虽因只见一面,没有我和英哥接近,但是心中决不讨厌。我由后迫来,本心就想作成此事,后来听说姊姊不战而退,便赶了来,不知还有一贼溜走,被你看破,刚将沈师兄救回,随口说了两句笑话,姊姊就生了气。崔师伯先也觉着师父之言有理,故未当人表示,后见姊姊和我赌气,故意和沈师兄亲密,芳妹本来愿意此事,借着和我负气再一帮腔,他老人家当然看出,所以那等说法。此老人最刚烈,心直计快,看他走得那急,满面喜容,也许便为此事,想早点和师父商量去呢!好姊姊,算我不好,你宽恕我一次,我们四人都坐在一起随便谈笑,免得拘束如何?”说时,樊茵还不怎样,沈鸿不料霜虹当众明言,却着了大急,先是又惊又喜,暗中却捏着一把冷汗,惟恐二女闹僵,无话可说,不知如何是好;又恐意中人因羞成怒,把事闹僵,自己也实不好意思,心正怦怦乱跳。
  樊茵先听霜虹那样口敞,知道拦她不住,先颇不快,后见霜虹词色诚恳,还是平日那样亲热,又不忍怪她,当着外人的面也无法深说。正想回答,忽然瞥见沈鸿坐在对面又僵又窘,连头都不敢抬起,心中一软,觉着此人果是一个诚谨少年,看他意思对我早已爱极,再一卧忆霜虹所说万氏兄妹转告的话,越发心动。暗忖,师父常说我内心刚强,将来婚姻除却对方人品本领之外,还要看他性情如何,非要我自己看中,佯样愿意,才能定准。此人样样都好,又是同门兄妹,二位师伯已先作合,听口气师父业已愿意,必是为了昔年婚姻不能如愿,造成终身之恨,意欲等我到后双方相处日久,问明彼此心意再行决定。只要自己点头,事必成功。反正是这回事,他对我如此看重,我看他也颇投缘,人家业已当众明言相亲相爱,我比他们年长,心中愿意,表面还要矜持,平白被他们取笑,还使对方心神不安。既是将来志同道合的终身伴侣,索性点头,照崔师伯所说六人变成三对,以后少去许多拘柬,还可使他高兴,岂不是好!心中寻思,仍不好意思明说,借着答话,笑对霜虹道:“霜妹不要说了,志同道合的人互相敬爱,尽可放在心中,何必像你这样昌言无忌呢!像世俗儿女那么拘束怕羞固不应该,这等对面明言岂不也是太过?何况我们虽是志同道合,彼此尊重,到底相见日浅。只要大家是一条心,以后努力用功,学成下山,同往救济生民,永远都是那么互相敬爱,再由双方师长作主,自无话说。否则,任是用情多深也是白说。如今双方性情为人尚不深知,就听彼此师长说得人好,还来不及互相考验,如何作准?实不相瞒,连你和万师弟的婚姻我都觉着早了一点呢!”
  沈鸿一听这等回答,心中喜极,几乎疑在作梦,想要表示两句,又不知说什话好,心正盘算,霜虹已笑答道:“姊姊说我们早也有道理,心志相投的人如磁引针,一拍即合。否则便是考验上三年五载,照样也是彼此疑忌,稍有波折便即中变。这类事我没有经验,但照师父平日所说,事并不能墨守成法,大家都愿早日开心见肠,早一点并不妨事,你所说也有你的道理。不过你二人不问如何,情投意合终是真的,你们是否现在说定,或等见过师长将来再说均可随便。现在大家亲近一点,请你二位和我们一样说笑,不要拘束,总可以吧!”樊茵笑说:“我们弟兄姊妹感情俱都一样亲热,几时有什顾忌疏远呢?”随朝沈鸿笑道:“沈师兄你还不过来,我这位小师妹最喜热闹,她自己脸皮厚,忘了是个女孩儿家,顶好人都和她一样,免得她一个人不好意思,你就照她所说坐近一点吧!”
  沈鸿闻言自是如奉纶音,高兴已极,一面连声应诺,一面走过。先想四人围坐在那只小方桌的四面互相谈笑,就便表明自己心志。哪知霜虹狡桧,等二人刚一坐拢,稍谈片刻,便朝万英使一眼色,装看万芳做菜,避向一旁。沈、樊二人到底都是一见钟情,彼此倾心,起初还不觉得,等到二次相见,经过一场患难,一个看出对方少年谨厚,人又英俊,更加好感;一个早就梦魂颠倒,再加上救命之恩,相处时久,自更越看越爱。
  双方都是情苗怒生,有增无减,后经霜虹把话叫明,知道双方师长有意作合,四个同辈姊妹兄弟又都结了连理,谁也不会笑谁。算起来还是沈鸿出身耕读之家,生长城市之中,比较面嫩,开头只和对方说一句,应一句,言动均极小心,惟恐把话说错,樊茵人又稳重,于是这三对未来小夫妻,内中两对都是随便说笑,语言无忌,亲密非常。万芳、姜飞这一对年纪最轻,因正忙于做菜,万芳从小娇惯,又比姜飞年长两岁,身量虽已差不多高,却以姊姊自命,稍有不合便呼来喝去。姜飞有时不服,为了切一片笋的厚薄也要争执,常时拌嘴,吵不两句,姜飞一服低,重又和好起来,老是有说有笑,高兴非常,看去显得那么天真而又热情。只沈鸿、樊茵这一对隔桌对坐,从容应答,语声又低,老是相敬如宾的神气。另外四人都说这两个是道学先生。隔了一会,还是樊茵看出沈鸿拘谨,两次示意露出自己也颇爱他,不久师长必为作主,男子丈夫当有勇气,不应这样自卑,有话你只管说,决不见怪。沈鸿对于樊茵原是越看越爱,一听这等说法,又见姜飞、万英这两对都是那么天真活泼,笑语如珠,亲热已极,却又不似以前所见男女相交,彼此蜜爱轻怜,恨不能把两个身子并在一团神气,言动之间仍和往日一样大方随便,只不过自成一对,比别人仿佛接近一点。暗忖大家都是这样,再如拘束也大小气,于是渐渐胆大,便把自家心志和先后两次相见敬爱情景说将出来。谈了不多一会,饭菜全都做好,大家一同饮食,都认为是从来未有之乐。
  吃完又到外面看雪,新来的人都觉穿着雪里快滑雪飞驰希奇好玩,无奈姜飞所制雪里快只剩了一副半尚还完整,余均跌碎。好在材料现成,姜飞手巧,非但照样添制,每人做上一副,并还加以改进,比沈鸿昨日所用更加轻巧灵便。众人从旁相助,人多手快,不久制成。樊茵见雪势已止,天近黄昏,自己还未见过师长,意欲踏雪赶往白莲磴拜见,请示之后再来。众人均要同去。刚刚穿上,都是新学,少年好胜,想比人快,一路飞驰,晃眼便是二三里。正在前呼后应,互相说笑,忽见前面飞也似赶来一人,脚底未穿雪具,急驰在那一丈多高的新雪之上,其行如飞,上下山崖如履平地,连身子都未见动,踏雪无痕,草上飞的轻功分明已臻绝顶。众人看出那人年纪不大,所穿衣服又极单薄。方想此人是谁,这高本领?杜霜虹将手一挥,刚把众人聚在一起,来人业已对面驰来。相隔还有两三丈,姜飞见那人腰间挂着一根铁笛,人还未到,便将手一扬,向众招呼,忽然醒悟,当先抢上,刚问得一声:“你是崔师伯门下的大师兄吗?”来人业已对面,各自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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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庆芳辰 欢宴白莲磴 急父仇 初试碧雷针
 
  来人果是崔老人和天寒老人棘荆、乐游子三人的爱徒,早已学成下山。近年又化身乞丐,隐迹风尘,在江湖上流转了两年。因离山日久,路上听说乃师乐游子新收了两个师弟,侠尼花明师徒和黑衣女侠师徒还有天寒老人棘荆师徒先后均要迁来武当山中隐居。
  知道昔年女侠孙毓桐曾在卧眉峰隐居多年,本来风景最好,崖洞甚多,并有桃林、莲坞、桂坪、松林之胜,自从武当派教主半边大师率领武当七女十一姊妹和各异派长老最后一战,虽仗小寒山二女谢璎、谢琳和峨眉派中三英、二云赶来相助,将敌人杀得大败,并在三次峨眉斗剑以前挫了敌人锐气,但经群邪多日围攻,昔年武当山二十四处美景业已残破不堪,尤其卧眉峰孙毓桐故居更是一片劫灰,连旧址遗迹都难寻觅。只峰顶还有一处昔年练剑的崖洞尚在,但是山顶高寒,只二位师长时常居住,连自己此时功力都禁不住,新来同门更不必说。想来想去,这后山一带只有昔年石氏双珠所辟别洞白莲磴当时未遭劫火。半边大师师徒移居海外之后,因其地势隐僻,外人不是深知地理寻找不到,共只一条秘径可供出入,此外无路可走,多高本领的人上下攀援也极艰难,这多年来,除却几位师长,从无外人足迹。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中间一片高出平地数十丈的高盆地,石瞪纤回都可通连,半崖腰上生着不少嘉木美松,繁花盛开,移步换形,耳目所及都是美景。下面孤峰三五,云骨撑空,平地拔起,白石清泉到处都是,松涛竹韵时闻妙音,西北角上更有大片天然湖荡,大小七八股瀑布高高下下,殊形异态,直注其中。
  前人又在里面种有许多异种莲花,一到夏秋之间,万柄莲花同时盛开,五色缤纷,异香馥郁。内中还有好些西域名种最是难得。常人终身难得一见的奇花却在山中自开自落,独做清标。因是石荡沙底清波粼粼,水碧如染,许多花树果木均经前人匠心多年经营,因其石多土少,不似别处山林那么繁盛,但是山势雄奇高大,这些花树大都疏密相间,别有一种清丽出尘之致。尤妙是气候特佳,极少酷寒大暑,终年到处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尘污,就是秋冬之间空山无人,黄花寒林,飘萧满径,也别有一种萧疏清旷的高趣。
  四时之景不同,而景物之美妙也是应接不暇,至于山中例有的月露晖阴,风云变态,早晚不同,各有妙处,尚还不在话下。以前早听师长说,大好地方,任其荒凉弃置未免可惜,如今名山无主,好些武当派中高人均已他往,不在山中,偶有两个隐居在西南诸山的均奉师命苦练功夫,惟恐当地景物太好,贪玩风华,地方太大,人少无暇整理,好些不便,不肯入居。反正空着,莲塘旁边又有二十来亩一片土地,如将那些石树掘去,无论种药种稻均可自给而有余。附近出产又多,最后能将散居各地的同道至交约上几个住在那里,免得年月大久无人主持,终难免于荒废。虽然每年堆积的落叶经过前人巧思,利用夏秋间山泉雨水到时自然冲走,不致停积当地,免去污秽,没有人管,仍有未到之处。那片莲塘内有许多异种,久了也难免于糟蹋。山中特产的药材又有奇效,城市中人千金难买,任其自生自长、货弃于地也太可惜。如命门人随时运往山外贩卖,非但医病治伤,还可救活许多穷苦之人,真乃一举两得。离山以前,师父崔老人首先提议,还命我往老河口去寻乐游子恩师商计此事,俱都赞成,想是各人有事,迟到今冬方始来了几位。
  照目前形势,卧眉峰除峰顶和上下几处残破的崖洞而外,无什可住之处,非迁往白莲磴不可。此行恰由西面山口穿山而过,正好就便探看途中所闻的各位师长人来也未,本意就便拜见二位师长,如其不在当地,再回卧眉峰去。刚进山口不远,便遇乐游子,得知另一师长崔老人也在那里,并说天寒老人师徒刚刚走过,越发心喜,忙往白莲磴赶去。到后一看,各位师长果然都在。天寒老人和丐侠王鹿子近年新收的三个小门人也都同来,崔老人正由卧眉峰赶回,带来许多食物,正代沈、姜、樊、杜、万六小兄妹说话。
  天寒老人接口笑道:“我们还有要事商量,他们不来正好。”黑衣女侠因听崔老人要命齐全少时回峰取物,笑说:“我那两个徒弟对我最是依恋,霜虹还是小孩脾气;樊茵刚到,尚未和我见面,饭后非来见我不可。方才所议的事这些小人暂时不宜使其知道,棘老前辈三位高徒业已奉命收拾新居,在对面崖洞内,不去喊他不会来此。这六个小人我料非来不可。这样风雪寒天,路又险滑,他们虽然都会武功,不致受伤,少年兄弟姊妹难得一起,何苦使他走来走去,往返也有好几十里地呢!”侠尼花明笑道:“别位道兄都说我太心爱徒弟,六妹比我更甚,令高足那好轻功,连让他们多走点路俱都不舍。这样也好,齐师侄代我也带上一句话,叫万英兄妹也都不要来吧!”崔老人便代沈、樊二人作合。女侠笑答:“老大哥素不轻许可人,这等说法当然不差,且等见面,问明双方心意,只要他们同一心思,我定答应便了。”齐全因所取之物并非急用,先往对面洞中和癞和尚等三小侠谈了一阵,得知沈、姜二人出身为人以及大破郎公庙经过,心生好感,见天不早,便往回赶。
  快要到达,瞥见对面来了六个少年男女,料是几个新同门,忙即迎上前去。齐全人已三十来岁,虽比众人年长,人却随和,本领又高,双方谈得十分投机,回到洞中,谈到半夜方始别去。六人也各分成两起安卧,因奉师命,命在第四日早晨前往相见,并说乐游子临时变计,也许那日回转,正好同行拜师之礼。次日齐全又将小癞痢等三少侠引来,男女同门共是十人,都是一见如故,高兴非常。连快乐了三天,第四日天刚一亮便同起身,往白莲磴赶去。到后一看,侠尼花明、黑衣女侠、天寒老人、崔老人、真布衣之外,乐游子果然回转,并还到在众人前面。众男女弟子分别拜见,沈鸿并行拜师之礼。
  乐游子笑道:“你和姜飞未到以前,我已回山两三日,因往山外有事,中间出去了两次。
  心想,峰顶高寒,你们在上居住决不相宜,下面几处洞穴尚可居住。我最恨人有力不使,只知坐享现成,尤其你二人出身贫富迥不相同,意欲借此考验,等到各位师长应约入山,同门众多,有了适当住处,你二人的心志也经考验清楚,那时再行正式收徒。后在山外连遇棘、王二老前辈,和你席师,李、段二位师叔,说你二人非但心志坚定,人也聪明谨厚,劝我早日传授。这次回山正要喊你前往相见,偏又发生一事,有了耽搁。你崔师伯又因以前清理过一次门户,稍微有些偏激,力主考验明白之后再定去留。这时我已看出你二人为人甚好,心想只差十来天,无什相干。
  “日前刚刚回山,便有友人来访,偶在无意之中谈起昔年华山绝顶吹萧之事,便和你崔师伯各用玉萧铁笛临风吹奏,不料被你听去,自不量力,妄想攀援到顶,等我们发现时,你的处境业已危险。你崔师伯昔年收一弟子,入门之时比你还要显得忠诚强毅,连试五次均能不计艰危、排除万难,非要完成心志不可。哪知学成下山不久便成了害群之马。不是我们警觉得早,这孽徒仗着你崔师伯嫡传本领,不知还要闯出多少大祸,而他出身正和你一样,以为这类人都是聪明有余,心志脆弱,极不可靠。休看平日兢兢业业,恭顺非凡,其实都是欺骗师父,想学本领,故意装腔作态,稍微受点诱惑便易摇动变节。上来做得越好,将来越是可虑,竟误以为你是卖弄心机,自料千里从师,受了许多苦难,平日有功无过,一言一行无一不好,又知所拜师长都是异人奇士,本领高强,再听到两声箫笛,便以为是有心相试,只肯拼命,必蒙收录,到了万分危急关头师长决不坐视。全没想到此举不合情理,一是强着来入门的弟子做那万不可能的危险之事,井还露出此是试验门人心志是否坚定,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一是仗着一点鬼聪明,窥探师长心意,故意做得悲壮激烈,奋不顾身,以求师父宠信收录,反正决不会死,乐得以诈应诈。经此一来,把亲如父子的道义师徒变成双方对耍好巧,对斗心思,当师长的固不应该,做徒弟的还来入门就有这等存心,先就不是什么好货!说什么也不让我下去与你相见。
  “最后经我劝说,诸位老友前辈都曾向我说过这两人,他们老眼无花不会看错,就是还想考验几天,也不应该看他来此犯险置之不理。再退一步说,此时峰下正起云雾,此子为报父仇,卧薪尝胆、苦志从师已非一日,求见心切也是难怪。何况这类人并不能一概而论,真要遇到一个好的,便好到极点。当初收那孽徒,一半也是大哥自己不好,哪有用差不多的方法连试五次之理,你只见他不畏难险,便以为是心志强毅,有异常人,别的方面全未想到,尤其酒色享受关系最重,你竟毫未考量。我见他平日考究衣食享受,遇见女同门却又做出目不斜视,连话都不肯和人多说,便看出他是作伪,老大哥不但不听,反说衣食乃人生应有享受,他不过把现成东西以他聪明加工精制,并非穷奢极欲。
  少年人不喜女色更是他的好处。我虽不便再说,四弟人最刚正,疾恶如仇,更料到不是东西,知你固执,非拿到真赃实犯决不相信。照他和我所说,孽徒勾引同门彼此作恶,并使他人代为任过许多劣迹罪状本来早该泄露,不料临时发生急事,和我远走南疆,在黑森林中住了一年多方始回转。他最怕的是我二人,见已他往,自更为所欲为,结果还是凹弟途中想起前事,加急赶回,虽将他的阴谋破坏,罪恶暴露,这几个首恶也被擒回山去,救出三名良家妇女,还免杀伤多少人命,四弟却因一时疏忽,中了那贼毒计,断去一条膀臂,你至今想起还在痛心,所以齐全拜你为师时多受好些磨折才得如愿。这且不去说他,人终不能不救,如何坐视不管?我刚由云雾中走到峰腰,你正回洞取了套索二次赶来。你崔师伯也在一旁,见你去而复转,只是想冒险试探上去,并非故意做作,要挟师长,等我把你套索接住再掷下去,你哭喊求告了一阵,看出云雾太大,无力攀援,也就折回。我们回到峰上正在谈论,说你崔师伯料得不对,对于一个有志上进的后起之秀就算还有缺点,也应随时扶助,助以教导,不应先有成见,一举一动都当他小人看待。
  同坐那位老前辈本极帮你,话又说得大刚,你崔师伯终是怀疑,再一负气,力言这些日来曾在暗中察看,虽看不出什短处,对于这类出身的人终不放心,正向那位老前辈说,交他再考验你十天,准备第二日和你二人相见。跟着下面便下大雨,山洪暴发,你因姜飞出猎未归,恐其涉险,居然仗义往援。那位老前辈业已别去,我和你崔师伯便跟在你后面,恰巧你真师叔他们已将姜飞救走。我们在谷底崖洞中谈了一阵,虽因你崔师伯成见未消,使你连受惊险,你却因祸得福,各位师长对你均极看重。先说那位老前辈本来最喜姜飞,你和万氏兄妹尚在其次,经此一来,越发对你垂青,从此照我所传,努力用功,必有成就。即便那位老前辈不肯收你为徒,将来也必得到许多益处,你只遇事留心,不要错过机会便了!”
  崔老人接口笑说:“此事交我身上。”乐游子拦道:“此老别有深意,还是由他自己去吧!老大哥如看他好,只随时加以指教,便够他受用了!”沈鸿见师父词色诚恳,口气温和,越发感慰,只不知那位老前辈是谁,想问不敢开口。姜飞和乐游子最熟,已早行过拜师之礼,等师父话完,便走到身旁笑问:“吹萧的老前辈是哪一位?恩师能说出来吗?”乐游子说道:“你们到时自知,日后自会相遇,且看你们用功如何吧!”跟着,又当众人说起沈鸿、樊茵订婚之事,先由双方师长问明二人心意,连万氏兄妹和姜、杜二人的婚姻也重行当众宣示。大意是说,彼此年貌智能相当,加以志同道合,彼此投缘,在双方心愿之下,先结为未婚夫妇,以便日后互相激励,一同努力。虽然订有婚约,结婚须待成年本领练成之后,中途如有一人不争气,只要对方不愿,便可打消前约,自己作主择配,师长决不勉强等语。这时十个男女弟子尚有四个男的,除齐全心有难言之痛、从无婚姻之想而外,癞和尚和小哑巴一个貌丑,性又奇特,不喜女色,一个残疾,年纪都轻,还谈不到。天寒老人的二弟子佟振,却是一个英俊少年,人也快满二十,眼望人家女貌郎才,成双配对,看去未免有点眼热,觉着寻常庸脂俗粉不能和他同心合力、共图事业的决不愿要。像眼前这样美貌聪明的侠女又可遇而不可求,几时机缘巧合,能娶上像樊茵这样美艳端静的女子自是万幸。否则也和大师兄一样,索性终身不娶,反倒爽快,稍微动念也就拉倒。
  当地山洞甚多,非但整洁高大,经过前人布置,好些地方均透天光,内里并还多半通连。诸长老各带门人别居一洞,另在莲花塘旁边开出一片石地,与危崖相连,中间并有两座小峰,以作门人每日联合用功、比武斗剑之用。众人个个用心,都下苦功,谁也不肯落后,进境极快。光阴易过,转眼过年,春暖花开。因头年雪下太大,山洪暴发,老河口下游一带竟被水淹,总算灾情不重。老少诸侠事前原早料到,又同出山办了一次赈灾。凶僧五云听说黑衣女侠师徒业已移居武当山卧眉峰;妖道楚三才带了几个能手受人怂恿去杀峰下隐居的两个少年,连黑衣女侠本人都未见到,只遇见她两个女弟子和三个前在郎公庙出手的少年男女便全送命。前山太乙宫观主乃楚三才师侄,当夜还备有接风酒,等到半夜,忽在殿上发现五个人头,并还留书警告,总算对方见他洗手多年,虽和妖道往来,乃是他的前辈师叔,迫于无奈,没有寻他晦气。后又访出好几位仇敌中的长老都在山中居住,乃师一心准备明年重阳斗剑之事,非但不为出头作主,反因楚三才等之死咎由自取,将凶僧等大骂了一顿,深知厉害,无计可施,暂时并未寻仇生事。
  女侠段无双思念子女,早在次年春初带了农具弃家入山。那二十多亩土地也经众人开辟出来,每日做完功课,不是一同练武打对子,便是帮助段无双耕种。遇到月夕花辰。
  佳日令节便同结伴登临,赏玩风月。光阴易过,不觉过了一年多。沈鸿因听师长说,在自己朝夕苦练之下不久便可回乡报仇除害,用功越勤。这时已是入山第三年的春天,白劳磴风景本好,又经老少诸侠常时打扫整理,添植花木,比起以前风景更好得多,沈、姜、万三人都有一个爱侣,情感自更亲密,常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一对,众人也都心照,不去扰他。于是这三对人老是俪影双双,随意往来山巅水涯、花林莲塘之间。彼此虽然都在一个地方,可以望见,但那隅隅情话、亲热情景却与众人不同。休说旁观的人难免羡慕,便是各人师长见这三对未婚夫妇个个品学兼优,聪明用功,只管有影皆双,出入必偕,但那聚会之处仍是十人一起,一个不少。偶有一二人走开,都是两个古怪刁钻的独身徒弟,一个癞和尚,一个小哑巴,二人均是贫苦孤儿出身。天寒老人也曾在灾民中用心访问过几次,均未问出他家来历,始终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佟振年纪比沈鸿还大半岁,大家叫他佟二哥,癞和尚人门最先,算是他的大师兄,又喜叫他老二,久而久之连佟振的名字也无人提起。这一癞一哑从小逃荒流浪,连受苦痛刺激,养成古怪脾气,自知身有缺点,绝配不上这样聪明美貌的侠女;又受乃师熏陶,一心一意只想将来出山救人,别的全不在他心上。十人当中只此两人常喜抽空远出,余人闲时都聚在莲塘旁边。
  内中六个少年男女都是那么互相敬爱,从未有什轻狂言动,因此谁都暗中赞好。那四个没有配偶的弟子,癞和尚、小哑已是老搭档,佟振和齐全也都各有特性,在同门中二人情感最厚,均喜独自用功,又都各有特长,除却闲时十人聚在一起欢宴和打对子外,偶然聚谈也没有多少时候,表面看去不似别的同门情热,心中却是互相敬佩。
  这且不提。这日花朝,又值黑衣女侠五十整寿,众人中只侠尼花明一人吃素,万氏兄妹虽在师门,自从乃母一来,功课一完,和众同门聚上些时便各回家。段无双菜做得好,来时又带有许多美酒,每到风月良宵,必要做点酒菜,为众犒劳,荤素都有。各位师长也来凑趣,崔老人师徒和真、贾二人更是好量,师徒十余人情如一家,其乐融融。
  中间席泗、杜德、欧阳笑翁、李玉红兄妹和汤八夫妇诸位老侠相继来访,一来必被众人留住,来客除非有事也不舍得离开,大有宾至如归之乐。无双三日前便听乐游子说起女侠生日正是花朝,早有准备。隔夜又来了汤八夫妇,越发高兴,特意做了好些可口的菜为女侠庆贺寿辰。因座中有五六人均是好量,又值山外救荒归来不久,还有好些事要交汤八夫妇主办,连吃带商量,这一席寿酒从已时起吃到申初还没有完。
  十小侠本来另坐一桌,早已吃好,各在当地散开,和往日一样,本应各寻自己最亲密的伴侣同往花林柳荫之中闲游说笑,研讨近来功课,考量彼此功力深浅。这日万氏兄妹因乃母是主人,要在旁边相助,只在席上吃完寿面,便往师长桌上赶去,帮助炒菜端菜,做些杂事。樊茵恰又多吃了两杯,卧倒莲塘旁边石凳之上。沈鸿先在一旁作伴,见她睡得甚香,不愿惊醒,守了一阵,回顾杜霜虹本和齐、佟二人临水闲谈,忽朝万氏兄妹赶去,帮助热菜,笑语甚欢。心想,她和英弟真个亲热,只在一起,老是成双配对,极少离开,人又那么天真稚气,似此恩爱情深,偏要时常口角,许多可笑。这三个女同门中只有爱妻一人自然娴雅,气度清华,使人由爱生敬,决不忍拂她心意。以前还恐对方轻视,不料拜师订婚之后,日常蒙她指点切磋,得了许多益处。因其从小习武,天资又高,这次移居白莲磴,各位师长往往同时当众传授,不是爱妻相助,进境决不能这样快法。她却始终那么温柔诚恳,对于同门更是谦和,从不以此丝毫自满,无意之中得此佳偶,真乃梦想不到的福气。正在幻想将来闺房之乐,心中得意,猛听丁。丁、丁接连三下极轻微的暗器相触之声,侧脸一看,正是姜飞独自一人在那旁竹林之中练习自己昨日转授的碧雷针。用连珠手法二针打头针,三针打二针,试验手劲和准头。想起他和万芳也极恩爱,不论用功闲游都是如影随形,因其年小两岁,把爱妻当成姊姊,从不违背,双方极少争执,可是只一见面便不舍得离开。每次夜来兴尽,终是他这一对最后分手,不像万英和杜霜虹看去比谁都要亲热,常起争论,都喜负气,一言不合便各走开,隔不多时重又和好,人大稚气。先见万氏兄妹帮助乃母招呼酒菜,自觉女婿也有半子之谊,何况又是义母,虽因段无双说:“今天是好日子,主客老少均应尽兴快乐一天,补偿近一两月风尘中的劳苦,就是你们小人想要帮忙,只要一人已足。”指定万氏兄妹轮流帮忙,并还是在寿面吃完之后。无双治家能手,善于调配,先把酒菜做好,未了下面,老少两桌分开来吃,虽是一人,做得十分从容。
  万氏兄妹恐母太劳,心中不安,争往相助。无双钟爱儿女,方说:“无须都来,你们小人应该乘此一天假期大家快乐,我平日无事可做,难得忙上一会。何况事前早已做好,你们这么一忙,再把别的同门引来,我更心烦。”话还不曾说完,姜飞也赶了过去。
  无双最爱这个女婿,越发不快,便埋怨了万芳几句,说她不该也跟了来,随便拿点菜,要这许多人作什?万芳知道乃母心意,便怪姜飞不该和影子一样跟定了她,致受母亲埋怨,并说:“你和大哥不久就要下山报仇除害,敌人无意之中请了几个能手,甚是厉害,各位师长又要借此考量你弟兄的功力,决不出手相助,全要仗你二人自己力量战胜仇敌。
  为了敌人暗器厉害,内有一件非六姨的独门碧雷针不能取胜。但是此针最是凶毒,当初六姨原从一位异派中长老手中得来,连她自家那两个心爱的门人均不轻易传授。她对我们未来大嫂都因童心未退暂时还不肯传授,并不许樊师姊私相授受。后经沈大哥向六姨求告了两次,又得樊师姊暗中相助,婉言求说,一力担保,好容易才得答应,也只传授沈大哥一人。昨日经你弟兄二次苦求,六姨平日最喜沈大哥,这才答应取出第二套碧雷针,令沈大哥和樊师姊代为传授,并还当众明言,不许再传别人。先不先这类特制的飞针目前便无人能够打造,单学手法也无用处。杜师姊因此还生了两天气,说六姨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传授本领还是偏重大姊等语。此事关系重大,各位师长又曾说过,你二人杀父之仇还是个人私怨,这类危害百姓的恶霸劣绅却是罪大恶极,如今凶焰越发高涨,早去一天要少害好些人。听口气,不知何日说走就走,我姊妹和诸同门还不一定是否随往相助,你怎如此大意,有这工夫去用点功多好!”姜飞原因当日师长明言放假一天,少年心性,只顾想和万芳一起,没想到别的,闻言立被提醒,赶来告诉自己。
  彼时爱妻刚醉,须人照料,二弟聪明,手法已早学会,只须练习准头。本想等爱妻稍微酒醒同往练习。水边一带离席较远,侧面竹林更是僻静,起初原因不久下山,想爱妻往求师长同往相助,多一帮手,并免寂寞,特意背人来此商计。二弟先在对面松坡之上,忽又绕来此地,必是想我前往陪他练习。因见茵妹醉眠,我在一旁守候不好意思,心中一动,便要赶去。偶一低头,见樊茵侧身静卧山石之上,石旁恰有两株新植的海棠刚刚盛开,旁边并有大丛山牡丹也在含苞欲吐。人面花光相映之下,越觉玉颜红晕,皓腕珠辉,柔肌胜雪,竟体芳艳,带了几分醉容睡态,比起平日更加美丽。先见头上秀发被风吹乱,左手所捏一枝海棠业已松落,软绵绵已快垂向地上,刚轻轻把手托起放向腰间,因二人平日虽然亲爱,彼此均极庄重,相敬如宾,沈鸿还是第一次握她的手,当时觉着玉肌柔滑,从所未有,心已怦怦跳动。跟着又想理那头上乱发,再定睛一看,那一张美丽无比的脸本如宝玉明珠,自然光艳,这时酒后再淡微微浮起一阵红晕,越发好看到了极点。越看越爱,实在情不自禁,便低下头去轻悄悄亲了一下,鼻端刚触着一股微微带着酒气的温香,心中一荡,忽然警觉,立时缩退,四顾无人,略一定神,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怎这样该死!此是我最敬最爱的终身伴侣,如何欺她酒醉,偷偷轻薄。”说完,又听林中丁丁连响,打得甚急,想起弟兄二人的交情和未来的大事,重又激动义愤,立即起立。
  走了两步,又想今日山风甚大,爱妻武功甚高,虽然不畏风寒,到底小心些好。念头一转,重又回身,把所穿夹衫脱下,轻轻给她盖上。二次对面,越发爱极,心中实不舍走,但又不能不去,不由低声求告道:“好妹妹,我真不应该,方才一时糊涂,稍微放肆,恐你醒来知道见怪,暂时还不敢对你说,只等将来我再向你赔礼吧!”说完,见樊茵仍是安稳合目卧在海棠花下,花影离披恰将阳光遮住,又是不冷不热的天气,料知不会生病,便往竹林走去。途中几次回顾,正想将来美满情景,心中欣喜,忽听姜飞低呼“大哥”,人已走近,方疑被他看破,面上一红,姜飞已先说道:“连日我听师长口气,仿佛我弟兄报仇除害时机已至,只是上次席师所说,我父亲死时受害之惨比伯父更甚,实在痛心。因恐我们冒失赶去,始终未说仇人住处,仅知大哥的仇人与之同党,一个豪绅,一个恶霸,业已合成一流。为了湘阴湘潭等处近来常时发生民变,他们岳州本有大片田土,近年同恶相济,连在一起,巧取豪夺,好些洞庭湖边沙洲均被侵占,所建庄园富逾王侯,单是手下家奴不算,武师、打手合将起来人便过千。双方又是内亲,仗着官私两方的势力无恶不作。为了近来到处叛乱,流民太多,以为有财有势便是万世不朽之业,因想保全身家,一面勾结朝中阉宦和地方上的贪官污吏,以作护符,无所不为;一面加急搜刮侵占,自办乡团,并与洞庭湖中水寇勾结,做贼党的眼线。湘江一带的客货不向他们送上买路钱的休想平安渡过。以前还不甚显,由去年起,不到半年,便和君山洞庭湖一带水寇勾结,声势越发浩大。看此神气,我们下山必快。仇敌这大势力,师长却命我们两个小人前往,非但不曾提到派人相助,诸位师长并有要事,不久便须他往,和我们背道而驰,当然不会出场。我越想前途越觉艰险,虽然师长想要借此考验我们,决不会做那力所不及之事,但是此举实非小可。今天本想高高兴兴玩上一天,后听芳姊一说,心中惊觉,来此练习飞针。想起前事愁急,正在自言自语,先是发了三支碧雷针,本来看好地方,打在竹节上面,准头也都试好,不会落地,这样手法我已练过几次。我因一时偷懒,想把针打完再去寻回,好在就这一点地方,这东西又有亮光,又都打在竹上,断无寻它不到之理;哪知打完一寻,开头三针忽然不知去向。这二十一支碧雷针原是一套,将来还要交还,就是对敌也不轻用,算计好的地方怎会不知去向?林中又无动静,等到寻了两圈,回到原来发针之处,心正惊奇,仔细寻思这头三针是朝何方发出。
  这里四面危峰峭壁,外人走不进来,诸位师长同门都在那旁花林中饮酒闲游,大哥又在林外,相隔不远,凭这多人的耳目,休说白天人还在外,便是深夜也该有点警觉,怎会声影皆无,是何原故?忽然发现第一次所发竹竿枝上有一片大竹叶放光,过去一看,正是前失三针,并还有针划成‘还差得远’四字。此地外人不能来,又决非各位师长所为,实在难解。
  “以前我曾察看地势,别处峭壁凭我们近来功力还可随意上下,惟独竹林后面这大片山崖从上到下和刀削过一样,离地也最高,便照师传轻功手脚并用,提气附壁而上,除大师兄、小哑巴师弟而外,只大哥这位未过门的嫂嫂还能勉强到顶,我便无此把握。
  前日和芳妹连试两次,最高也只上到三分之二,靠近崖顶一段便难再上。如非事前准备,带有套索,旁边还斜生着一根老山藤可以落脚,攀援上下几乎还有危险,后来实在无法,又援着半崖缝中那条山藤攀援,快要到顶,方始寻到一片突崖。还是二人合力,先用套索套住上面,方始翻越上去。到顶一看,崖后面乃是一条形如蝌蚪的深谷,地面比这里还低得多,和井一样,看去又深又险。地方却大,左面崖上由上到下共有三处洞穴,最小的一处也有两丈高大。芳妹因见较低的一座崖洞形势奇险,但有上下之路,洞口山石上横着一根短竹竿,便说洞中住得有人。我因时已黄昏,上下太难,小的一段谷径又厌又细,弯弯曲曲看不出一点道路,如真有人在洞中居住,决非庸流。我们来此两三年,师长从未提起,对方也未来过,那根短竹竿虽像有人用过,相隔大远,光景昏暗,也只猜想,并拿不准,恐义母和大哥等悬念,再三劝她,方始回转。本来约定,今明日内和几个轻功好的同门商量之后一同往探虚实,方才便发生失针得针之事。此时大师兄和癫师兄、佟二哥、哑师弟四人吃完寿面,商量往我们前去森林之中打些野味,夜来烤吃助兴。杜师姊因万师兄有事,义母不令帮忙,一个人无聊,席散听说也跟了去。樊师姊虽然醉卧,这里素无野兽,以前还有蛇虫之类,自从席师来过种了些天红草,业已逃光,连蝇蚁都难得见到,我们打扫又极干净,决可无事。我意欲请大哥和我同往一探,你看如何?”
  沈鸿闻言也觉奇怪,双方交深情厚,向来一说必应,便把樊茵丢开。因姜飞不愿使万氏兄妹知道,独自一人去将兵刃暗器连同套索取来。沈鸿抽空又往探看爱妻,见樊茵还是原样睡在石上,仿佛甚香,不曾惊动,便在对面石上坐等,一面呆看,方觉樊茵一双妙目不像方才闭拢,恐其快醒又要跟去。爱妻轻功更好,冒险还在其次,但她平日最爱干净,共只两身段无双送的新衣,又极合身好看,上下这类危崖峭壁难免毁损;如其回去更换,又要惊动别人,想了想仍以先走为是,刚低声悄说:“好妹妹,你多睡一会,姜师弟喊我有事,不能不去,回来我再向你赔话,暂时不陪你了!”说完,见人未醒,口角边似有笑容,斜阳光中看去更显娇艳,心正怜爱,恨不能扑上前去抱她一抱,遥望姜飞业已取了应用之物绕回竹林,正在招手,忙即赶去。略一商谈,寻到崖下,仰面一看,当地下半截虽然陡峭,还有一些斜坡,不过东一片,西一片,不相连属,不能一气走上,中间还要纵跃,轻功稍差的人决走不上。离地二十余丈的山石缝中却生着一条老山藤,枝叶繁茂,又粗又壮,做一条线蜿蜒斜生上去。山藤长大,本可到顶,偏巧近顶两丈是一突崖,两面均无攀附,形如半边锅底,又是光滑的青石,连虫类也难立足,藤蔓到此便往下垂,故非用套索不可。姜飞业已去过,说完上面形势便同上升。那有藤蔓的一段崖势越往上越前倾,虽然手有攀附,也费了好些力气才得到顶。沈鸿见下面谷底又深又黑,比姜飞所说还要危险,仗着带有套索,轻功业已练成,下去尚非难事。刚刚互相接应,攀援坠落,到了崖腰一条宽约丈许的石路之上往前走去,猛瞥见前面洞中走出一人,相隔颇远,一眼认出那是独手丐席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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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小双侠再遇王鹿子
 
  沈鸿前在少林寺学武,受了许多恶气,全仗巧遇独手丐才有今日,感恩已极,每一提起必称“恩师”。只管独手丐性情孤僻,又未亲身传授他的武艺,每来山中沈鸿终是那么依恋,一句一个“恩师”,跟前跟后,亲热非常。独手丐先不十分理他,去年临分手时忽然笑道:“我本不想要你这个徒弟,只是一时投缘仗义,见你苦心孤诣,日常受那秃驴们的恶气,什么本事也学不到,心中有气,只想将引到二师兄门下,没想到你天性这厚。好好用功,将来遇机再跟我往江湖上走上一两年长点见识吧!”这一分手已有半年,时常都在想念,忽然发现人在洞中走出,首先欢呼:“今日正吃寿酒,恩师怎不回到白莲磴去!”姜飞闻声惊看,一同欢呼,一面向前急追。独手丐始而头都未回,脚底极快,转眼已到前面厌径崖腰之上,相隔三四丈,轻轻一纵便到对崖,忽然回手挥了两挥,又指了指方才出来的山洞,大声喝道:“我身有急事,追我作什?”跟着不顾而去。再看人已越崖而过,相隔那洞也只三四丈远近,料有原因,便把脚步放慢,把气沉稳,朝那山洞走去。还未走到洞口,便见山石上放着一双新织好的芒鞋,越料内里有人,并且还是独手丐席泗的至交。沈鸿恐姜飞冒失,将他拉住,低呼:“二弟先不要忙,洞中这位高人辈分想必不小,我们最好等在洞外,相机求见,不要就此走进,以防失礼。”
  姜飞方答:“无妨,我知席师为人。他的好友决不拘什俗礼!”忽听身后有人笑说:
  “你这娃儿,人还未见,就断定我和你师父是一路人么?”
  二人闻声惊顾,不禁大喜,原来那人正是前在老龙坡所遇丐侠王鹿子。自来山中,久候对方不来,屡向各位师长探询,均说:“这位老前辈行踪无定,要来自会寻你,否则你便知道地方,他也不见。”后听口气好似人常往来本山,就在左近,只不知住在何处,连寻几次未见踪影。还有由郎公庙起身途中所遇岳纲、杨宏、仇云生等三侠曾说和崔老人相识,明春要来拜见,也是一直没有音信,每一谈起均觉奇怪,不料双方只有一崖之隔,各位师长怎会没有知道?忙即恭身下拜。姜飞更按本门规矩,喊王鹿子“大师叔”。王鹿子笑道:“我在本山居住已久,沈鸿上次为山洪所困,正当危急之际,便我暗中解救。否则崖上那块山石如不崩落,你那藏身的崖洞非被洪水冲塌不可!此事你那几位师长至今还不知道。你大师伯崔老人是个年老顽固,自己昔年收徒不慎,受了刺激,便处处强人所难,遇事偏激。天地问无论是人是事,均须相机而行,因地制宜,如何能够一概而论呢?我早就想喊你们跟我学点玩意,因见你们运气真好,各位师长均在一起,无异好几位师父同时传授,加上一班同门都是志同道合,情深意重,每日互相激励,所用又是根本功夫,比从我专学一两样技能要好得多。加以明政不纲,天下荒乱,我和叶神翁道兄都忙着出山救人,以致不常在山。
  “本来眼前还有一事麻烦,不及回山,幸而去年春天遇见几个有志气的少年,他们本是想来此山寻师访友,和你二人也有一面之缘。这三个为首的更是仗义疏财,人品端正,因和豫西路上有名女淫贼刘二寡妇平日结怨。你二人刚走不久,女淫贼先把当地一家坐地分赃的土豪用暴力吞并,杀个鸡犬不留。彼时他三弟兄中的老大岳纲因是江湖出身,洗手归正,早就料到唇亡齿寒,女淫贼势力越大,对他南山庄这群安善良民越不放过。杨宏、仇云生因觉双方都非善类,又都看着南山庄眼红,正好让他火并,等到两虎相争伤了一个再打主意。没想到女贼贪淫好色,最喜英俊少年,只一遇上便非到手不可。
  起初因和仇云生无心相遇,每次勾引调戏,想要收为面首。仇云生见那女贼生得又高又大,年已四十以上,长得又粗又野,老画着一张血口,打扮得和妖精一样,看了就要恶心,如何肯接受她的美意,当时加以拒绝,因此恼羞成怒,结仇甚深。彼时势力还未长大,知这三人不是好惹,便南山庄那班由入山逃荒、在三人领头下转入小康的数百家山民也学过武艺,人心团结,不是好欺,心虽怀恨,并不露出,平日还有礼物来往。岳纲等三人只图一时平安,并想借这一点虚情虚礼,在互不相犯之下保全一些往来当地的本分商民。没想到对头势力越来越大,等到豫西北的水旱群贼均已勾通,又和湘阴岳州你弟兄的那两个仇家结为一党,势力伸张到湖南、湖北两省,三人方始心生戒备,再想除她业已不能。
  “女贼这次攻打土豪,还向三人先打招呼。三人如知巧用时机,索性联合土豪埋伏夹攻,至少也使两败俱伤,甚而一举成功,将为首女贼除去都在意料之中。只为正当农忙之时,既恐山民耽误耕耘,又恐这一动手难免伤害人命,以致失掉时机。女淫贼本就记恨前仇,三人接信时索性敷衍,先将礼物收下,也还不至于骤然发难,偏是不饮盗泉,只打算坐山观虎斗的主意,说我们都是山中居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土豪父子素所痛恨,决不出手帮他,但也不能收你礼物。来贼遭了没趣,回去添枝加叶一说,女淫贼自然激怒,挟着新胜淫威,命一老贼作媒,送信恫吓,要招仇云生做男寨主,答应亲事便罢,否则便来烧山洗村,照样杀个鸡犬不留。三人见女贼如此淫凶强暴,反正成仇,便将来说媒的贼党割去耳鼻,令其归报,一面召集全村的人加紧守护。仗着山中天险,女淫贼连围攻了二十多天,尽管人多势盛,诡计多端,到底孤军深入,南山庄居民都一条心,深知此时生死存亡之局,丝毫不肯懈怠,上来并未得利。女贼久战无功,忽听一老贼之言,想出毒计,一面添人轮流攻打,日夜扰闹,使其不得休息;一面想了种种方法,断去庄中水源。天又亢旱,眼看形势危急,女淫贼更因连伤徒党,急怒攻心,非将南山庄扫平杀光决不罢休,在三人领头和事前准备之下,勉强支持了些日,看出形势危急,激动公愤,反正死活两条路,在群情愤激之下把仅有的一点泉水饮完,饱餐战饭,全数出去拼命。一面设下疑兵,井将老弱妇女分藏各处山洞之中,先由正面假装败退,再由侧面两路绕出,绕向敌人之后,乱杀一阵。群贼骤出不意,竟被杀了一个落花流水。
  无奈贼党人多,山口外面扎有大寨,共有三班人,接到警号纷纷赶去,里外包围冲突成了好几层。贼党伤亡虽多,南山庄这面的伤亡也有不少。无奈贼党人来越多,内中不少有本领的巨贼。岳纲被擒,仇、杨二人又有一个带伤,眼看力竭势穷,在群贼齐声呐喊“投降免杀”声中,刘二寡妇自信必胜,忽率为首诸贼出现,仍想活捉仇云生回去供她淫欲,再行杀死。
  “杨、仇二人见了女淫贼自是眼红,立时假意投降,但是声言不受凌辱,有话要和为首的人面说。可笑女淫贼死星已临,色星更甚,越看仇云生越爱,又见二人那等勇猛,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又被砍翻了两个,专一混战,遮强击弱,不与群贼正面为敌,心想收为党羽,增加势力,当时答应。仇云生独自上前,假意和女淫贼讲条件,要女淫贼只嫁他一个,决不肯做乌龟,以后不能随意奸淫别的少年,井还要将岳纲当时放下才肯答应。
  女淫贼本来恨不得吃的肉,这一对面不知怎的竟着了迷,居然样样答应。身边贼党刚想劝说,反遭喝骂。仇云生本来横刀向颈,稍一委屈便要自刎。女淫贼见他激昂悲壮,恐其自杀,又见杨宏负伤,全无斗意,便将岳纲松绑。刚刚传令停战,没想到仇云生早打着同归于尽的主意,先将手中刀还鞘,立向女贼身旁,一面示意岳、杨二人暗中准备,等到贼党快要退出庄外,忽然一声怒吼,仗着以前崔老人所传硬功,乘着女贼心宽意定、和他卖弄风情之际,冷不防飞扑上前,竟将女贼头颈掐住,双脚勒紧,双方由此滚跌在地。同时岳、杨二人也发令动手,全庄壮士重又喊杀上前,与贼拼命。群贼骤出不意,当时一阵大乱。贼党到底人多好几倍,内中不少能手,女贼虽被敌人制了机先,落在下风,到底本领高强,仇云生又当久战力疲之时,并未将她当场弄死。不消片刻,贼党第三批接应又到,经此一来仇恨更深,除去拼一个是一个之外,落在贼手谁也休想活命。
  “眼看危机一发,为了围困日久,先是汤八夫妇得信,自己不能前来,命人连夜赶往商家堡,请商氏弟兄带人前往解救,已在途中,尚还未到。你们席师独手丐忽然无心路过,得知此事,赶进山去,连用他那独掌劈死了五六个为首恶贼。这时仇云生已被旁立贼党暗器打伤,人也筋疲力尽,女贼也将他双手挣脱,正在厉声大喝,非要生擒仇人,零碎报仇。云生自知无幸,一面紧抱女贼死也不放,冷不防一口竟将女淫贼奶头咬掉了一只。旁立贼党看出不妙,刚举刀要砍他的手臂,独手丐忽然凌空纵落,连伤五贼之后,本意想将女淫贼生擒,以便制服群贼,不料仇云生怒极心疯,死也不放。独手丐恐他受伤,刚用擒拿手把他解开,女淫贼业已痛极,还不知道大势已去,刚刚离地纵起,披头散发,怒吼了一声,不料裤带挣断,裤子下落,将脚裹住,稍微缓势。村中两个最有勇力的壮士想为仇云生报仇,正由旁边山崖上绕路翻落。一个在前,冷不防蹿将过来,一把抓空,捞动女贼一条腿,一见裤子松落,喊声晦气,急怒交加,顺手一梭镖直由小腹中穿进。女贼本己非死不可,第二人纵去较高,还未落地,瞥见女贼纵起,心里一急,凌空转折,本意朝人扑去,打算拼命,没料到轻功不佳,全凭勇力,正纵落在女贼肚皮之上,来势太猛,竟将肚肠踏断,顺着七窍鲜血狂喷。仇云生人已快要疯狂,也未看清来了帮手,百忙中只觉群贼纷纷呐喊惊窜,女贼离地纵起,一时情急,猛蹿过去,也捞着一条腿,先发梭镖的人原未松手,因独手丐只得一人,双方多不认得他,惊慌忙乱中只知拼命。三人又差不多同时发难,彼此用力一夺,竟把女淫贼撕成两片。
  “群贼认得独手丐的业已纷纷惊退,分头逃窜。余贼多半不知,还想围攻,商氏弟兄恰巧带人赶到。你席师再向群贼大喝:‘投降免死,按平日罪恶轻重发落!’商氏弟兄成名多年,河南路上不认得他的人极少,又都是生力军,不消多时事便平定。你席师匆匆给三人吃了一点保命伤药,一面命人把守山口,不令降贼出入;一面率领商氏弟兄扫平女淫贼的贼巢,将她多年抢劫积蓄来的金银财货、大宗粮食全数运往南山庄,按照罪恶轻重或杀或放,将那些迫于无奈、情有可原的降贼均交商氏弟兄,领往汤八那里,迫令开垦。忙了三日事情才完,非但多出好些救荒的钱来,并还得到岳纲等三个好帮手。
  由他三人和南山庄一些义勇之士代为出头,将贼巢中所得银、米救济灾民,助其开垦谋生,要省许多心力,免得叶、王二老侠出头。事虽一样,因二人奇迹甚多,民间许多传说往往夸大其词,引使朝中阉宦和官府猜疑,多生枝节,于是议定,把救济灾民的事交与三人和商氏弟兄主持,另由叶神翁赶往湘阴岳州,暗中设法,先将女淫贼所勾结的那两家豪绅恶霸制住,免得时机未到,听了漏网贼党的话为女淫贼报仇,生出事来。以叶、王、席、汤诸侠之力,除这为首诸恶虽非难事,但他手下拥有不少爪牙徒党,还有洞庭、湘江一带的水寇,人数太多,内中多半胁从,事前如无适当安排,必要闹个手忙脚乱,使许多人流离失所,甚而留下后害都不一定。一面再由独手丐暗助三人把事办完,便照议定的密计,去往岳州办一要事。
  “众人见我在江湖上奔走出力最多,离山日久,再三劝说要我回山稍微休息,我也打算就便践那前年之约。本来应将万氏兄妹一同喊来传授,因听你席师说,渭南双侠去年秋天随同昆仑派长老游龙子韦少少、小髯客向善诸老少英侠,与崆峒派妖道长脚道人师徒还有十多个异派凶人在庐山五老峰比剑。本已占足上风,不料昔年漏网的华山派妖道祝半狂师徒临时赶来,重又打成平手。渭南双侠稍微轻敌,竟被敌人迷倒,眼看危急,幸而我和叶神翁道兄还有怪叫花凌浑的嫡传弟于诸平和中条山七友事前得信,相继赶到。
  先以为事前约好,重阳登高一决存亡,良友相逢,大家又都欢饮两杯,估计双方动手最早也在初八日里,内中黑骷髅查忙又巧遇到雁山六友中的石铁华,这两人年纪最轻,均喜山水,一时乘兴,隔夜雇了一只船,准备放舟湖口,游完孤山,中午赶到五老峰旁观。
  满拟这一战虽然激烈,为首主持的人乃昆仑派长老,照目前这些异派余孽,就不全胜,决不至于有什伤亡,败在敌人手里。这场恶斗至少也要一日夜才能分出真的胜败,此去不过看上一场热闹,就便防备几个著名凶孽漏网。本来作为庐山登高,无心撞上,昆仑派既未邀约,本心也不想参与,除非妖道无耻,把各异派中凶孽都约了来,以多为胜,使人不平,轻易也不出手。没想到这班凶孽阴险卑鄙,和白鹿洞凶僧妙禅和尚暗中勾结,知道昆仑派老少诸侠由初六七起便陆续赶到,住在三叠泉旁茅庵之中。不到重阳故意前往生事,以便激怒对方,乘诸长老未到以前暗算几个小人。并说初八夜里子时一过就是初九,不算违约。当众人泛舟游湖的后半夜业已动手。总算两位长老到得还早,只再晚来个把时辰,这班后辈门人便有一半凶多吉少。等叶、王、席、诸四老和中条七友、石铁华等赶到,双方已恶斗了一夜。有好几位小侠均为凶孽所困,二位长老和几个昆仑派中能手又被敌人中的几个凶人绊住,众寡悬殊。虽将韦少少激怒,连用宝剑杀了好几个,渭南双侠等已中敌人阴谋,分别引往一旁,不在一处,相隔颇远,无暇兼顾。就当双方互有胜败,渭南双侠紧急关头,众人恰巧赶到,立时仗义相助,虽将七十多个凶孽杀伤了十之七八,长脚道人和祝半狂师徒仍被逃走。将凶僧占据的白鹿洞扫清之后,渭南双侠和几个受伤的同门便在洞中调养,就便用功。
  “因川湘一带绅豪恶霸甚多,闹得好些鱼米之乡的老百姓苦不堪言,不久便要下山。
  你们必须此三月之内多学一点本领才能应付。难得你二人短短一两年光阴居然内外功夫均有了根底,我那一些手法又是因人而施,按照各人的智能和各种专长。性之所近,甚而体力大小、耳目灵敏与否均在考量之中,专门利用各人长处,使其尽量发挥,各不相同。上次老龙坡传授你们枪法虽只个把时辰,匆匆一一面,便看出你四人各有不同之处。
  方才听你席师说,为想成全你们孝心,使得以自己之力手刃亲仇,并为当地百姓除此两个大害,就便考验你们心志,增长见识,所以到时只你二人下山,样样都要你们自家想法,非但师长不肯出头,并连男女同门都未必会派人相助。即便有什要紧关头派人往助,也在最后。我想不算那些水寇巨贼,单这两家恶霸,每人手下便不止千人,许多被迫为他出力的长工佃户尚不在内。你那仇家虽未想到你们两个孤儿是他未来大害,但因他们平日专和穷苦百姓作对,受害人多。近年天下荒乱,许多土豪恶霸结怨太深,多在一日夜间被大群流民抢光烧光,有的身家性命也都断送在内,为此存有戒心。一面害怕人们报仇和他作对,一面偏又不知改悔,倚仗他的财势,越发加紧欺压人民。他那几处庄园别墅大部戒备森严,各有好几层关口,内中住着许多妖姬美妾,外面到处派有他的耳目。
  日常还在各地聘请有名武师、江湖贼党做他爪牙。你们两个小人又是初次下山,休说深入虎穴,亲手报仇除害,就是想要走近所居之处都极艰难。这等危险艰难的事还不许同门随往相助。虽未禁止另请帮手,也要你们自己打算,师长只在去时指示一点机宜,别的均不过问。虽料此是你们师长想你二人在困苦艰难、危险紧张之中多经一点磨练,到底强弱悬殊,稍微疏忽,仇报不成,还有凶险。觉着造就徒弟用这等方法原是好的,终嫌过分一点,和你席师争论了一早晨,才知底细。
  “有好些话暂时还不能说,我和叶神翁如今所管闲事太多,到时能否分身相助大是难料,不能去的居多。恰巧有一老友来访,得知此事,因他刚来不久,还未深悉原委,大为不平。本无心路过,自身还有约会,谈了片刻便要起身,因听出我想先传授你们一点防身技能,又听你席师说得你们那等好法,也未和我商量,便先赶往隔崖探看,见姜飞正初练碧雷针,觉着功力大差,一面引你二人前来寻我,并还特意绕回,向我力说,从师不久,有如此功力自是难得,但要凭你二人深入虎穴,一举成功,照他所知,仇敌身边那几个有名的男女爪牙个个厉害,想要成功却是万难。知我门中规矩,要得本门真传,入门前后至少也要当上两三年的花子,恐我不肯轻传,再三相劝。我因此人虽是多年老友,平日最喜感情用事,一旦激怒常存偏见,又太口直心快,许多要紧的话不肯向其先说,另外还有一层用意,故意推说我和叶神翁虽是本门仅有的老前人,历代相传的法规却不便违背,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两句话说僵,他竟负气而去。此老人最热心,只肯帮忙便帮到底。不过贼党中也有好些是他门中败类,他又最重感情,你们将来也许遇上,千万留意,第一不可得罪,也不可过于谦恭,最好先装不知,作为寻常相遇,得到他的垂青,自己开口,方有大用。否则,他去时已疑心我和席师含有用意,激令相助,我不等开口便说,此事正好磨练门人,非但本身不肯相助,便你明是这两小人一个好帮手,我也决不对他们说出姓名来历,真要机缘巧合,凭他二人的目力与你结交,求得你的帮助,这是他自己的心思运气,我决不提你一字等语,他才没有话说。
  “其实此人生具异相,一望而知,事前知道,稍微留心,便在千万人中也能认出,我只不说他名姓来历便未违约。他也知我言行如一,即便取点小巧也有理可说,不会说了不算,急切问决想不到他那异相。此人生有两件天然记号,一是他头上所生瘰疬,看去宛如一小串葡萄,嵌在左耳根旁,又是汉夷合生的异种,通体肤白如玉。今年已过百岁,头发也是生来白色,为了昔年用错了功,几乎送命,仗着毅力恒心,居然被他悟出一种独门气功。本领虽高,但因初练时受了重伤,他那内家真气日常运转全身,自然流串,以致他那面色时白时红。天性好洁,左耳根上的瘰疬经他设法遮掩,不细心看不出来,粗看只是一个穿得极干净的白发老人,有时是张红脸,稍不留意便忽略过去。如知他的底细,便面上那一串紫葡萄没有看出,只要发现一个身材瘦长、白衣白发的人,暗中留意,在半个时辰之内尾随不离,他的面上必要变色,不是由红转白,便是由白转红,立可看出。余者你们相机行事,和他亲近,只不要露出是我指教,必肯出力。我先说在这里,虽未必一定相遇,如其多此一人岂不也好?我知你们每日功课甚紧,背了众同门随我学点技能,不先禀告师长也于理不合。这两粒丸药可先当面服下,回去禀明师长,由后日起每日黄昏以后来此两个时辰,两月之内必能多少添点本领。万氏兄妹不妨告知,要想先来见我听便,他与你二人所学不同,我自己每日还有功课,没有多余闲暇,须在两三月后方能量才传授。别的同门,如也想学,虽然你们这些弟兄姊妹我都知道,十九美质,我也不吝相传,可惜无暇,我只看中自会往寻,不必同来。话己说完,且先回去吧!”
  沈、姜二人和王鹿子二次相见,因已知道他的来历行辈,越发恭谨,立在一旁把话听完,一同拜谢应诺。刚把丸药含在嘴里,便觉一股清香和一种甘涩的药味流向喉中,仿佛头脑清宁了许多,胸口微微有点发凉,爽适非常。沈鸿料是增长智力的灵药,想起万氏兄妹将来也必有望,只爱妻向隅。她又常说,从小孤苦,先天有了缺陷,全仗恩师由青城派同道中讨来青灵丸服了一粒,方将幼时一些病根去掉,将来如能得到一粒小还丹,照目前所学成就更大,并可驻颜长寿等语。这一九药涩后回甘,芳香无比,到口溶化,心身这样轻快,必是此丹无疑,一面谢诺,忍不住随口问道:“太师叔所赐灵药当时便见功效,可是小还丹么?”王鹿子笑问:“你刚入山不久,识人无多,怎知此丹来历用法,可是令师所说么?”沈鸿素来不会说谎,又不好意思说是爱妻所教,面方一红,急切间不知如何答好,后见王鹿子因他没有当时回答,笑容忽敛,恐其生疑见怪,心里一急,忙答:“弟子本来不知,是听师妹樊茵说过此丹妙用,不知是否?”王鹿子又笑道:“你料得不差,此女可就是你未婚妻么?我曾见过两次,她还有个师妹,人也还好。
  本来此丹乃峨眉派女侠上官红所赠,所余无多,癞和尚三弟兄都服过一粒,齐全也经他师父把东游子所剩的一粒讨去服了。先想你弟兄二人此行十分艰险,服了此药便可不畏凶孽所用迷香,并还增加功力,打算每人服上一粒,以防万一,连万英都还未定。现在想起你同门十人情同骨肉,不久功力便可相等,已有六人服过此丹,万英兄妹也是给他的多,只有樊、杜二女向隅。这两姊妹又都见过,为人颇好,又是你们聘妻,索性成全到底,连万英兄妹的两粒也都带去,使他四人各服一粒,以为将来之备。只是不听招呼,连癞和尚等曾在我的门下,也有棘天寒专心传授,不必再来扰我便了。”
  二人闻言大喜,连声谢诺。刚将丹药接过,心想癞和尚等三弟兄是他本门弟子,所居只有一崖之隔,如何也不许前来,王鹿子已不容再问,转身往洞中走去。出来已久,恐众同门疑念,沈鸿更恐爱妻醒来寻找,只得朝洞礼拜谢别,起身回转,仍旧越崖而过。
  正在满腹高兴头上,沈鸿忽然瞥见樊茵业已醒转,和佟振同立在下面山石旁边僻静之处对面说话。佟振神情好似不大高兴,低了个头立在对面,心想爱妻人最端静,和众同门虽然交深,对人也极周到,像这样和人争论情景尚是初次见到。同时想起近两月来佟二哥常喜和爱妻对面说笑,自己勤于用功,稍微晚出,必见他二人做一路,自己一到又必托故避开。有时遇到人多,结伴闲游,或是小夫妻相对情话,他却一个人远远的呆坐无人之处昂首看云,似想心事神气。心中奇怪,以为佟振有什事想托爱妻转求乃师,也未想到别的。因在高兴头上,又见师长业已吃完回洞,万氏兄妹和杜霜虹遥坐松林之中,均未发现自己,还有三人不知何往,忍不住喜呼了一声:“茵妹!”樊、佟二人闻声惊顾,见二人由半崖腰上抛绳纵落,相继赶过,万、杜三人也自惊觉,追了过来。佟振跟在樊茵后面,神情沮丧,见面谈不几句,听说樊茵也有一粒小还丹,忽转喜容,略向二人说了几句,便托词回洞。
  众人多未留意,沈鸿因樊茵未提所说何事,虽然心中微微一动,恐爱妻怪他多心,未便探询,就此丢开。大家将药服过,边谈边走。因夜来还有寿酒,席散不久师长业已传命,众门人今日饮食早晚随便,也许半夜还有友人来访,师长的一桌要到夜中才吃,也无须回到洞内随侍。反正清闲,越谈越高兴。霜虹童心好胜,定要万英引见王鹿子学点本领,万英拿她无法,先和沈、姜二人商量,沈鸿人最谨慎,觉着王鹿子人虽和气,口气十分坚决,话说在先,不应违背,就是要去,也应先行求说,得了允许,方可同去。
  何况此事连师长尚未及禀告,如何能够决定,无奈霜虹是这样娃儿脾气,万英又不忍心拒绝,连先禀告师长,霜虹均说“师命尊严,一个不许,连以后都无希望”,不令先提。
  后来还是万芳和樊、杜二女情分深厚,想出一计,暂不禀告师长,等沈、姜等四人去时六人同去,二女守在门外,先由万氏兄妹和沈、姜二人代为求说,仰慕已久,听说太师伯隐居在此,特意随同四人专诚拜见,不说求教的事,对方自然明白,如见来意坚诚,定必同时传授,否则也不至于有什害处。
  议定之后,天已入夜,齐全和癞、哑二人打猎回转,带来许多野味,均经洗剥干净,多半孝敬师长,自取少半,和众同门一同烤吃,吃不完的用盐腌好,以作平日之用。刚刚告知段无双,小哑巴一看佟振不在,朝众人用手势略问何往,两条又细又长的浓眉忽然一皱,如飞往所居洞中赶去。癞和尚见了众人照例有说又笑,摇头晃脑,神态滑稽,众人越觉可笑,他越得意。有他在场热闹得多,众同门也极喜他。小哑已匆匆一走,忽也现出愤容,众人多未留意,只万芳一人觉着奇怪,笑问:“癞师兄本来高高兴兴,何事生气,一言不发?”癞和尚还未及答,遥望右侧崖洞中小哑巴已如飞赶回,后面跟着佟振,走却不快,癞和尚连话也未答,抢先迎上,先和小哑巴手比了一阵,又向佟振问答,仿佛有事商计。沈鸿看出佟振出时虽然改了笑容,神情却不自然,癞和尚也像带有责怪之意,不知为了何事。众同门虽多交厚,但这师弟兄三人向来特别,自成一路,除大家聚在一处说笑、显得十分亲热而外,平日有什行动,照例同在一起,不大与众人合流。所去之处从来不提。只齐全一人偶然和他三人一路,下余六人都有未来爱侣,日久成习,看惯无奇。内中佟振比较沉静,人也生得英俊,和众人也谈得来,因癞和尚是大师兄,入门最先,得有师门真传,本领也最高,表面嘻嘻哈哈,实则对这两个师弟暗中常时管教,只是天性滑稽,无论劝善规过,或是指点武功,都和说笑话一样,不留心看不出来,像当日这样一本正经,井还带有两分怒容尚是初次。沈鸿曾见佟振和樊茵对谈,固觉有异,连姜飞、万芳也自看出,知他师门法严,师弟须听师兄指教,不便过去。万芳口快,刚笑说得一声:“佟二哥是个好人!这位癞师兄一向装疯卖呆,令人莫测。看这神气,好像佟二哥做了错事一样。像他这样大师兄,我要做他师弟先就不服。”还待往下说时,樊茵已连使眼色将万芳止住,低声说道:“芳妹不必多问,佟二哥怎会做什错事,想是误会。癫师兄表面疯疯癫癫好说话,人最刚正疾恶,稍有不合便要当面教训,不过我们外人看不出来罢了。我们师门渊源虽深,棘老前辈终是自成一派,大师兄曾在他的门下学过两年,还做了两年花子,比较明白,恐也不知底细,人家师规比我们更严,也许无心之失,最好不要过问,免得同门至交万一生分,岂不冤枉?”沈、姜、万三人闻言均觉有理,便不再提。刚装不知道,癞、佟二人已同走近,仍和平日一样说笑,也就丢开。
  “又隔了些时,在众人合力烧烤之下,野味全都烤熟,先就吃起酒来。吃到一半,大半轮明月快上中天,诸长老也都做完夜课,同由洞中走出。沈、姜等六人不等吃完便同上前禀告。乐游子和天寒老人俱都含笑点头,说此老独居清修,在隔崖井天谷崖洞之中已有多年。常时出山救人,和叶神翁一样,隐迹风尘,从不显他本来面目。平时最是谨细,算无遗策。你们小小年纪得他青眼,益处甚多,便是将来岳州之行也增加好些本领,真个再好没有。因其持躬清苦,无故轻易不受人一茶一饭,我们虽有极深渊源,均知他的为人,明知在此,没有他的话,或是自己前来,也不敢轻易请见,故此今日不曾请他。你席师今日业已到他洞中,一崖之隔,他又最喜饮酒,竟未来此相聚,定有急事,你们可照王老前辈所说行事,不可违背。这位老人家本领之高不可思议,他和叶神翁、诸平、老前辈号称江湖三异人,还有那位老怪物也非寻常人物。别的不说,即以今日而论,我们的耳目不去说他,便是你们这几个小人也均机警,近来功力加深,岂是常人所能瞒过?他就在姜飞练习碧雷针转眼之间将针取走,并还在竹叶上刺了字迹,重又交还,往来上下数十丈的危峰峭壁声影皆无,固然事出意外,我们饮酒之处相隔较远,不曾想到,沈鸿、姜飞近在当地,一个并且还在竹林之中,竟会毫无警觉。他来还说出于意料,没想到我师徒多人在此,还有外人敢于冒险深入。如何他去之时业已知道来了外人,也看不出丝毫影迹。看他意思对你二人甚好,但这有名的老怪物生性奇特,与众不同,必须谨记王老前辈之言,途中留意,以防错过。
  “自这两个恶霸豪绅移居岳州,将洞庭湖边沙洲水田连同大片滩地巧取豪夺,贱收贱买,侵占去了三万多亩。又与水旱两路盗贼勾结,在湘江、洞庭湖一带横行,倚仗官私两方势力,无恶不作,我们为民除害之念比前更切。无奈这两个首恶元凶党羽众多,势力太大,时机尚未成熟,不得不隐忍持重。近数月来虽然有人准备善后之事,仍嫌不够细密,本定最快也要今冬下手,今朝你汤八叔来,得知可以提前一两月。因你二人业已立誓,均想手刃亲仇,前年拜师痛哭陈情,业已答应,才想令你二人三月之后起身。
  虽早想到王老前辈在老龙坡见面时曾经答应,因未吩咐,久未来唤,还拿不准,一想事情尚早,再练三月起身,照我们所说,将那许多受苦的人联合一起,先作准备,事虽很险,并非无望。今有王老前辈相助,将所传技能学会两样,再向你大师兄讨些易容丸前往,事情容易得多,便稍提前也是有益无损,能够早点混人仇敌虎穴,便可早日动手发难,使当地人民少受许多苦难,岂不更好!由后日起你二人不必专做平日功课,也无须拘定时刻,随他老人家的便。他如无暇传授,便在他的洞外练习也是一样。以你二人这样坚强的心志,至多两月便可起身,到时自会指点你们机宜。这样凶险重大的事只由你、人深入虎穴、报仇除害,实在不是容易,稍微疏忽凶多吉少。平日无事可用一点心思仔细推想,用什方法才使仇敌不生疑心,能够混到他的身旁,时机一至立时下手,自己还不致有什凶险。可在临走以前想好主意,再向我们禀告,看你们的心计如何,是否全仗匹夫之勇,能否成功就知道了。”
  二人刚刚含泪应命,万氏兄妹和樊、杜二女一则激于义愤,又知仇敌人多势盛,凶威厉害,沈、姜二人前途实在艰危可虑,越想越不放心,均想请命跟了同去。万氏兄妹被侠尼花明止住,樊、杜二女还未开口,瞥见师父以眼示意,料有原因,均想背人探询,说什么也非跟去不可,当时却未开口。跟着诸长老便命六人归座饮食,事情还早,不必先就愁虑。六小侠便同退下,回到桌上,和齐全等四人一谈。四人好似早就料到,互看了一眼,均未开口。最后杜霜虹和万英觉着这四个同门不甚关心,正在暗中生气,癞和尚忽然笑对沈鸿道:“沈师弟,你们为父报仇,只凭两个少年对付这两个拥有数千人和许多贼党的恶霸豪绅,居然如此激昂壮烈,丝毫不以为意,真个难得!别的我不知道,远在去年我便听说,你那仇敌的狗子无意之中救了两个极有本领、身在难中、伤病快死的女贼,越发如虎生翼,凶威更盛。另外还有女贼引进的几个党羽,也都是著名女贼。
  他那许多爪牙只这一群女贼最凶。你们此去最要留心。因狗子先救的两个都是年轻貌美,因感救命之恩,业已做了他的姬妾。另外几个死党又都常时改成男装往来出入,一半知这两个首恶罪恶太多,人所不容,为报私恩,想要极力保全;一半代他物色党羽,并在暗中查探手下爪牙是否忠心。休看一些恶霸纨挎、狐群狗党,其实人家法令严明,防御周密,由外到内层层埋伏,牵一发而动全身。二位师弟此去第一是要留心那几个女贼,尤其不要受她勾引才好呢!”沈、姜二人刚谢指教,忽听女侠段无双高呼:“师长有事,命沈、姜二人前去!”二人忙即赶往,一看大喜。原来欧阳笑翁和女侠李玉红刚由山外赶来,刚刚拜见,乐游子便说:“你们再有一月便要起身,后日去见王老前辈可将此言告知。如有传授务要加紧用功。共只剩了一月光阴,你们前途实在凶险,就是将来有人往助,开头这两三个月全仗你们胆勇机智,临机应变,你李师叔带有两处贼巢的地图,湘江、洞庭、君山一带形势也都在内。今夜你们仍是畅聚,明日一早可同到我洞中,由我指点机宜便了!”二人闻言又惊又喜。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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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传剑诀 再见王鹿子
 
  前文沈鸿、姜飞刚在白莲磴崖后二次拜见王鹿子,约好后日一早前往传授本领,回来告知众同门,因杜霜虹逼着万英代为引进,后经众人商计,说好后日六人同去,樊、杜二女等在外面,由沈鸿等四人代为求说,相机行事。夜来正在对月畅饮,段无双忽将沈鸿、姜飞喊往诸长老桌上,欧阳笑翁。李玉红刚由山外来,也同在座,乐游子便告二人,说岳州之行只有一个多月便要提前起身,并说女侠李玉红带来仇敌两处巢穴的地图,湘江、洞庭、君山一带形势均在其上,命二人谨记王鹿子所说耳根长有葡萄形紫瘰疬的白发异人和所说形貌以及指教的话,后日前往便在当地用功,如有传授,务要在此一月之内将其学成,事难责重,万分凶险,师长同门均不能前往相助,就是出手也在将来,这前头半段关系重要,全仗你们自己胆勇智能,善于临机应变,方有成功之望。明日一早可到洞中领受机宜,当夜仍去欢宴等语。二人一听,惊喜交集。
  回向众同门一说,大家均觉事太艰险,万氏兄妹和樊、杜二女更不放心,打算明日各人往求师长,想要跟去,后见齐全和癫和尚等三小弟兄不置可否,杜霜虹首先忍不住说了两句闲话,万英恐怕四人发生误会,接口笑说:“我们大师兄和癫师兄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足智多谋,他二位此时一言不发,必有深意。我们都是知己骨肉之交,何不说将出来,也让大家放心一点。”齐全刚要开口,癞和尚已先开口笑说:“我知杜师妹心直计快,人最义气,她见我们仿佛置身事外,心中不喜,实则此事关系重大,她这几句话非但错怪我们,连各位师长的深意也未领会,叫人如何说起?我们师长何等高明,固然是想借此一举考验门人,成全二位师弟的孝思苦志,但是仇敌声势如此浩大,二位师弟本领多高,也只两个初涉世的少年,论起江湖上的经历尚还不如我们。明是一座刀山、干层罗网,偏要叫他深入虎穴,擒杀虎子,休说心爱的嫡传弟子,便对外人也不应这样情薄,全无一点爱护之意。稍一疏忽,二位师弟固是凶多吉少,便诸位师长也不免于丢人,天底下哪有这样情理!你们只见仇敌人多势盛。二位师弟势孤力弱,人数太单,心中悬念,便代不平,却不想仇敌合在一起,单他亲信党羽便有两三千人,加上水旱两路的盗贼,人数之多少说也有近万。我们弟兄功力都差不多,就有两位本领稍强,也是高出有限,以仇敌的声势和身边那些男女巨贼、得力死党,真要明做,便我十人都去,另外再加两倍,一样也嫌人少。随便多上几个人同时前往,非但于事无补,甚而还要有害,多出好些险阻艰难。否则,事关许多穷苦人民的安危生死,师长多爱徒弟,也不应为了一二人的私仇,想成全他的孝道,便拖延下去。你看,师长本定三月之后起身,李师叔一到立时提前,分明只是看准时机,立时下手,并非为了二位师弟的私仇,特意把这两个万恶滔天的恶霸放过,好等你们学成本领前去报仇,只你二人父母之仇为重,任他多害许多好人也都不管,哪有此理?不过二位师弟也是被害的人,武功恰在此时学成,可以去得,恰好由此开端,适逢其会而已。看这意思,分明是见仇敌人数太多,好些胁从在内,不愿多伤人命,仇敌手下又有不少凶险无比的死党,并非易与。一面想要除此大害,又不能不顾虑到许多无辜的人民,一个轻举妄动,休说那些被胁从的徒党多上好些死伤,还要连累大群善良的人民遭那池鱼之殃,一同受害,故此格外慎重。难得二位师弟有此孝思,报仇心切,本领也正学成,得有高人指点,年纪又轻,不像江湖中人,如其仗着聪明机警,深入虎穴,窥探好了机密形势,先作准备,事情比较容易,还可保全许多人命财产,好处甚多。众同门如同前往,不是打草惊蛇,便要多生枝节,有损无益。
  我料明日往见必要指示机宜。如今师长的话一句未说,还不知道如何下手,又有二位师弟自打万全主意的话,仇敌厉害也都说在头里,如何心急起来?杜师妹尽管放心,二师叔早有智囊之称,向来机密谨慎,不把事情看准决不下手。此事远在去年已有打算,如无十分把握,诸位师长怎肯把两个心爱门人送入虎口、只令犯险。以博孝于虚名、不从大处着想呢?我看人决不止二位师弟两个,但决不会同去。如我料得不差,多半是想二位师弟混将进去,由内里发动,时机到来一举成功呢!”
  齐全听完也说:“癫师弟和我心意相同,料得一点不差,诸位师弟师妹无须多虑,休说同门骨肉之交,便不相识,遇到这类事也无袖手旁观之理!夏师叔一向疾恶如仇,和师父、席师叔的性情差不多,不过外表温和一点。今日良朋欢聚有兴头上,怎会一言不发,若无其事,尤其席师叔最重友情的人,方才人已来此,相去一崖之隔,只访王老前辈一人,匆匆就走。今日是夏师叔生日,他人好酒成癖,竟不来此一聚,听二位师弟在后招呼也不回答,各自走去,分明发生什么急事,或有别的深意在内。后来诸位师长闻报也只含笑点头,说了两句,便不再提。樊、杜二位师妹因听沈、姜二弟深入虎穴,觉他势孤力弱,激于义愤,两次想要开口,又被夏师叔使眼色止住。我想诸位师叔对于此行必已商定,胸有成竹,只照他所说去做,成功无疑。否则,以这两家恶霸的财势凶威和那许多党羽,癞师弟说得对,二位师弟如其公然前往,无异以卵敌石,便我弟兄姊妹十人都去,再加两倍,稍微显露形迹,一样也是凶多吉少。添上几人相助有什么用呢?”沈鸿、姜飞怀念亲仇,满腔悲愤,吉凶祸福早已置之度外,加以平日领受师教,常怀济困扶危、除暴安良之志,一听岳州、湘阴二贼合流以后,又勾结了许多水旱盗贼,凶焰高涨,威势更甚,两湖善良百姓日常受他危害侵凌,痛苦不堪,越发激动义愤,遇到这样危险艰难的大任丝毫不曾畏怯。姜飞素来胆壮心高固不必说,便沈鸿此时也是真气内敛,不惧不矜,听了癞、齐二人之言反更胆壮,加上好些自信之力,一心盘算此去深入虎穴的下手方法,并没有把敌人放在心上,听完前言,相继开口,力言:“各位师长爱惜我们胜如亲生子女,此行必有成算,如今还未面授机宜,事情相隔尚有两月,怎知凶险?诸位兄弟姊妹义气关心,万分感激,但听二位师兄之言十分有理,等到后日拜见王老前辈之后,听他老人家有何吩咐,自知底细虚实,如今为时尚早,先就疑虑作什?”沈鸿平日谦和文雅,静如处女,从无疾声厉色,对人也极诚恳,谁都乐与亲近。
  樊茵性情恰与他一样,都是那么文静谦退,二人又是未婚夫妇,情爱甚深。当夜沈鸿那样慷慨激昂,声容悲壮,众人尚是第一次见到,均被感动。杜霜虹、万英觉着四人所说有理,也未再往下说。
  樊茵、万芳到底和沈、姜二人未婚夫妻,更深一层,表面没有争论,心中仍是忧急。
  樊茵当着众人还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万芳自杜霜虹被癞和尚问住便不再开口,心情却极烦乱,老不放心。席散之后,大已深夜,遥望各位师长也都吃得来不多,几个酒量小的业已离席而起,定睛一看,正是李玉红和大侠汤八之妻龙灵玉不时手指自己这面,仿佛商计什事神气,离席已远,踏着满地月华,快要走入花林之中,再看席上只天寒老人棘荆和乐游子、大侠汤八、真布衣、崔老人等诸位老侠尚在对饮说笑。先前只顾想心事,不曾留意,师父侠尼花明和黑衣女侠夏南莺不知何往。母亲段无双刚由主位起立,似想往花林一面走去,忽然心动,暗忖,二姑、四姑对我最是怜爱,她和各位师长月上中天方始入席,又由大洞之中一同走出。沈、姜二人本定两三月后起身,忽然改期,提前上路。听口气,此去贼巢只为混到里面往探虚实,一面卧底,以作将来里应外合之计。到了那里少说也有三数月光阴才到时机。二位姑姑必早知道详情,何不乘此机会绕往林中探询?如其无害也放心些。念头一转,也未对别人说,借口有事,去去就来,便自起身。
  众人当她觅地小解,均未留意。万芳聪明,知道师父行事机密,平日只管怜爱,遇事不喜多问,又恐关心大切被人笑话,见老少两席东西相隔颇远,中间还隔着半片花林,众同门均在互相说笑,小哑巴已先回洞用功,无人留意。李、龙二女侠先在林外闲步,后又走人花林深处,众人似未发现;故意由南面林角穿进,到了林内,回顾无人看破,再将脚步加急,向前飞驰。
  正走之间,忽听前面有人笑呼:“芳儿,如何走得这急,有什事情想问我们吗?”
  抬头一看,花影离披中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龙灵玉,李红玉紧随在后,同由花树丛中走出,花月争辉之下人更显得容光艳发,清丽出尘,哪里像什中年以上的妇女?忙喊一声:
  “干娘!姑姑!”二女一人一手拉了万芳同往花林空处石条凳上坐下。万芳方说:“我正有要紧事,想寻干娘、姑姑呢!”四姑笑道:“夜色已深,我们暂时不走,明日早起再谈不是一样,为何这样急法?”灵玉接口笑道:“这要问么,还不是为了她那未婚夫婿不久要往岳州犯险探敌,她不放心,想向我们探询有无妨害罢了。”万芳先问了一句,本觉底下的话不好意思出口,自己来得又急,正在后悔,不应上来先问,闻言越发害羞,面上一热,索性撒娇,拉着灵玉的手故意气道:“我不来了,好心好意来陪干娘、姑姑赏花步月,偏要拿我取笑,还是我的干娘呢,这样急人!你看姑姑多好,就不这样,莫非同门骨肉之交,那样厉害的仇敌,他们只得两人,当此大任,深入虎口犯那奇险,我们就不应该关心!去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还有沈大哥呢!”四姑接口笑道:“二妹,你不要逗她了,芳儿对敌之时何等英勇豪快,和我们一起却是这样天真温柔,真个可爱极了!”灵玉就势把万芳肩头挽住,先朝玉红笑道:“四姊,你听她说你好,便想收买人心么?有许多话此时还不能说呢!”万芳听出言中之意,越发贴在灵玉胸前,半嗔半喜,仰面笑道:“这个不行,干娘平日空口怜爱女儿,一句真话都不肯说,多么叫人难过!
  今天不说真话不行,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只要知道底细,免得担心罢了。”灵玉搂着万芳,一面将她头上几根乱发代为理好,随口笑道:“乖孩子,你不要忙,不是我不肯说,这里头含有许多机密,连我和你四姑也未全知,业已答应在先,如何私自泄露?别的我不能多口,只知此行虽极艰险,但是沈鸿、姜飞必能成功,少年人初涉江湖,当此大任,正好磨练,用不着有什顾虑。休说像他两弟兄这好资质,便是不相干的外人有此苦志毅力,我们遇到也必极力成全,哪有袖手不问之理!王老前辈那样异人奇士竟肯出力相助,并还加以传授,你们还不放心么?”
  万芳虽问不出所以然来,已听出此行必能逢凶化吉,完成二人多年苦志,报仇除害,但是心仍不满,还想设词探询时,段无双忽然寻来,见万芳赖在灵玉怀中,笑说:“芳儿不可这样,师长门下不比家中,应该守法才是道理,此事十分缜秘,不到时机你们最好奉命而行,不要多问。如其真个凶险,我和姜飞情如母子,便你沈大哥也非外人,我会这样心安无事么?”万芳闻言方始心宽了些,料知再问也不会多说,只得一同起立,在林中谈了些时,刚问出乃师花明和黑衣女侠方才他出,要到天明才回,忽然想起离席时久恐被众人知道,又想和樊茵商量几句,匆匆告辞。赶回原处一看,齐全、癞和尚、佟振已先回洞,樊茵、沈鸿在左近树下临水密谈,万英、杜霜虹和姜飞分坐旁边山石之上正在说笑。姜飞不时偏头回望,似在等候自己。再看大洞前面一桌,诸位师长差不多走光,只剩大侠汤八和崔老人在收拾东西,知道老人性情古怪,喜欢亲自动手,轻易不要门人服侍。还未走近,姜飞已起身迎来,那旁沈鸿、樊茵也同走过。三对未婚小夫妻聚在一起略谈些时,仰望明月西下,水星耀空,天已离明不远。为了当日夜宴师徒同乐,自来山中难得遇到的事,第二日还有半日假期,晚起虽然无妨,到底少做半日功课。沈、姜二人更因不久要往岳州犯险,想多用点功,不愿熬夜,便各回洞安卧。
  次日众弟子起身,沈、姜二人心中有事,起得仍早,乐游子将众人喊去,各位师长全都在座。侠尼花明和女侠夏南莺已早回转,由乐游子为首,先向众弟子历数岳州这两个恶霸豪绅的恶迹,并说:“如今时机将至,众弟子武功也快练好,不久便许有事要办。
  从今日起你们更要用功,以便到时出力,为民间除此两个大害。还有你们所用兵器近数月来均已备齐。汤八叔托人代制的锁心轮和钩连枪、判官笔昨日也都带来。沈鸿、姜飞服过小还丹后体力智慧更强,明日一早便往隔崖去见王老前辈,请其传授。这位老前辈武功、剑术都有惊人之能,往往不可思议,他很看重你们。虽只个把月的光阴,功力定必大进。你们根底业已扎好,再得此老传授,如将他那最上乘的内功学会,能够缩骨锁身,岳州之行更可无虑。万英兄妹和樊茵、杜霜虹欲往参拜,学习本领,不妨同往求见。
  他如不允,必有原因,早晚仍能得到指教,无须勉强。此老人最刚直,不可用什心机,反使心生厌烦,以后就无法求教了。”沈鸿等六人,闻言大喜,众师长又向众弟子分别指点武功剑术,内有好些均是平日盼望、几次请求传授、未蒙允许的上乘武功。不料忽然传授,本身师长所传不算,还有别位师伯叔同时尽心指教,合在一起所得益处更多。
  众人内外功夫均有极好底子,一点就透,预计不到半年光阴便有高深成就,全都出于意外,感激师恩,兴高采烈。因是一同学习,师门心法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彼此情分极深,互相切磋研究,无一存有私见,有不明白的师长同门均可求教,进境自更神速。
  退将下来彼此庆幸了一阵。沈、姜二人因只一月光阴便要下山,听诸位师长口气,到了贼巢还有好几月的耽搁,不能回来求教,由明日起见了王鹿子,便要照他所传用功勤习,当日各位师长所传心法暂时还要丢开,虽将口诀记好,共只一日夜的光阴,时候一久难免遗忘,因此用功更勤,除将所有口诀全用暗语抄下、贴身藏好而外,并请众同门一同演习,由齐全、癞和尚在旁指点,以免疏失。从早到晚片刻不停,连茶饭也无心吃。众人见他这样勤奋,越发感动,各将所知所能连同悟境尽量说出,彼此又得了好些益处。
  樊茵、万芳更觉未婚夫婿艰难卓绝,心生怜念,又因分别在即,守在一旁不肯离开。似这样,练到月上东山,还是黑衣女侠走来劝阻方始停歇。众小兄妹又聚在湖边高柳之下各述心得,互相慰勉了一阵,分别归卧。
  次日天还未明,樊茵、杜霜虹、万芳三小女侠已来沈鸿、万英、姜飞三人所居洞外呼唤。沈鸿等三人已早起身,正洗漱停当往外走出,各将昨夜备好的干粮匆匆吃饱,带了诸老赠与王鹿子的酒食一同翻崖而过。到了下面大光还未明透,六人党着天色尚早,王鹿子也许正做早课。昨日原说只令沈、姜二人前往传授。不要多带人去,添了四人恐其不快,又不敢冒失惊动,轻悄悄走到洞前崖石之下。晓色迷濛中正在低声商计,仍由沈鸿、姜飞去往洞前恭候,相机求说万英和樊茵等三女侠仰望心切,专诚来此拜见,求其原谅。忽听头上笑道:“你们这几个娃儿都来也好,昨夜花道友已代你们说过,我一向随便,不拘世俗礼节,无须这样拘束。此时天方黎明,我还有个把时辰早课,令师他们所送酒食大多,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们见我心切,来时想未吃饱,不访取上一些,就在那旁山石上随意吃上一顿,等我做完早课下来再说罢。”六人闻声,仰望王鹿子独立崖顶平石之上,笑语从容,神态甚是安详,口气尤为亲切,与平日所闻性情孤僻迥乎不同,不禁宽心大放,欢喜非常,忙喊:“太师叔”,一同礼拜,起立恭听。听完正在拜谢领命,仰望人已不见。所立崖石形似一根高大石笋,平地突起,上面小半段却与崖壁相连,离地约有三四丈,上丰下锐,石顶平坦,宛如朵云贴崖涌起,并无上升之路,通体玲珑剔透,形势奇绝。心疑石顶靠里一面还有洞穴。王鹿子把话说完,业已退往洞内,因无回应,不敢多烦,便照所说崖石走去。那也是座两丈方圆的孤崖,突起绝壑边上,与石笋斜对,通体作长方形,下面还有数尺高下一片断崖,约有六七尺方圆。
  沈鸿等六人来时虽然吃饱,因听黑衣女侠再三嘱咐,说王老前辈平日词色虽颇和善,但他性情奇特,素不做那违反人情之事,说出话来也不喜人违背,最恨虚假。此去务要留心,照他意思听命而行,才可多得传授,切忌自私。此老还有一样特别议论与众不同。
  他说,三纲五常中有好些虚假,尤其君臣之道于理不合,对人最要平等,男女一样,常喜观人于微等语。沈鸿记在心里,人又谨细,到了石上,便将带去的食物取出一些请众同吃,意示不敢违背尊长美意,但是后生小辈不应当着尊长饮酒放肆。并且天还刚亮,众兄妹年轻,平日并无饮酒习惯,不该故意作伪,因此不曾取酒。万芳年轻天真,食量有限,半夜起身,和樊、杜二女侠先吃了多半饱,后到沈鸿等洞中又陪着吃了些干粮,不想再吃,低声笑说:“我来时吃了两次,吃不下去。沈大哥他们三位师兄弟急于起身,没有吃饱,樊师姊心中有事,也未吃什东西,且喜太师叔开恩答应,你们四人不妨享受。
  我和杜师姊同往崖顶看上一看如何?”姜飞知她天真任性,崖顶相隔石笋只两三丈,上面不知有洞没有,王鹿子正在用功,不应前往窥探,方想劝阻;沈鸿福至心灵,忽然想起黑衣女侠昨夜所说王鹿子种种特性,往往声色不动,心中自有径渭之言,忙将他拉了一下,暗中示意不令开口,并朝万、杜二女侠打一手势,令其去只管去,不可随意放肆,高声说笑,以防惊扰,二女点头。
  那崖形似一堆并立的乱柴,高低错落聚在一起,和天然石阶一样,极容易上,相隔最高之处只三两尺,二女并未十分纵跃便走上去。到顶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忙即悄悄回身,向下招手,要下面的人同上。沈鸿等四人见状,料有原因,匆匆赶上一看,回忆方才王鹿子之言,忽然醒悟。原来对方所练乃是一种极高深的内家气功。方才命众去往一旁饮食等候,乃是有心令其观看。所指便是崖上,而非崖下,斜对面的石笋上面也是一片平崖,约有丈许方圆,靠壁果有一个小洞,大只方丈,石壁清洁,初上来的阳光正朝洞中射进,照得全洞雪亮,当中一个细草织成的大蒲团,旁边放着一个大水瓢,一根短竹杖,洞角吊着一个竹篮,编得极细。崖边露出几片树叶,仿佛里面存有一些果子,蒲团旁边有一天然石墩,大只二尺,上放一把旧陶壶,两只陶碗,此外空无所有。王鹿子人坐蒲团之上,双手抚膝,二目正对初起来的朝阳,神光炯炯,偶然睁阖之际,口中似有一股白气由慢而快嘘将出来,约有三尺光景,频频伸缩不停。虽然相隔不远,不用目力那股白气也看不出。一经嘘动,阳光中的微尘和煮开了的沸水一般滚滚翻花,由中心冲开一条空洞,时大时小,长短不等。隐闻吹气之声又劲又急,静心一听,竟能震耳,有时却又微细得听不出来。六人全都得有师门真传,深知内家真气之妙,只是功力不够,还难运用,看了一阵,刚悟出许多道理,暗中欣幸。约有个把时辰过去,日头已全升高,王鹿子忽将双脚伸向蒲团前面,平贴地上,整个身子由后而前缓缓往上升起。这时全身重量均在蒲团上面,双脚平伸向前,轻重相差何止百倍!如其一纵而起,稍微武功的人便不用手去撑蒲团也极容易;起得这样慢法,仿佛四两抵千斤。那两只脚几和生了根一般,而这后半身的重量全凭本身真气往上提起,行家眼里一望而知,上乘气功已是炉火纯青。最难得是双手抚膝,人往上面缓缓升起,身子一动不动,形态始终未变,脚又并拢,神色十分安稳,口对阳光还在嘘气,也未停止,动作自然稳练到了极点。等到全身拔起,立在地上,才将双手平伸,反掌向外微微推动。由此起接连做了二十多次动作,出手虽然极慢,看去坚如钢铁,所到之处任你多大力量也决挡他不住。
  六人都经高明指点,昨日又都尽得师门真传,内中又有好些相同之处,当然识得精微奥妙,一同聚精会神,一面仔细观察,用心体会,一面留神记那手法和动作的次序快慢。正看得有兴头上,王鹿子忽然收手,面向六人含笑说道:“此是白阳图解中的前段二十六式,本是峨眉派真传。昔年我由一位姓商的道友传授得来,初学剑术的人学上一半便可速成。尤其锁身缩骨之法,先将这二十六式学会,进境更快,可免却三四年的苦功,并得好些便宜。沈鸿、姜飞大仇在身,此行深入虎穴,吉凶难料,防身本领如其不济便难应付。为期只得一月,除却照我传授每日用功,还要经我日常用些手法才可在他行前增加功力。樊茵、杜霜虹和万英兄妹此时不走,岳州之行不宜人多,便是要去,你们师长也必不许,无须速成,乐得循序渐进,把功力练得坚实一点。再说,兼顾六人我也无此闲暇,你们兄妹我均喜爱,无所轻重,全看事情形势如何。方才这二十六式如不经我朝夕指点,亲自动手,还要加上药力,足够你们练的。沈鸿。姜飞每隔三日还要回去一次,也可代我指教,将来由他二人转传,以免一经拜师便是记名徒子徒孙。照我门中规矩,也要拿上一百天的打狗棒,而我门中弟子明为叫花,并非真个伸手向人,专以乞讨为生,最主要是运用本身智能,以力自给,进而隐迹风尘之中,济困扶危,帮助一班穷苦的人脱离苦境。照他各人心志修积功德,等到功行完满,过了限期,再凭自愿,回复本来面目。内有好些戒条终身不能违背,从此以后奉命即行,终身心力至少要他拿出一半,代本门除暴安良,遇见穷苦无告的人非但遇上便要救济,好人还要做到底,以全力助他由患难之中转入安乐,能以己力谋生,才算完满,与寻常好名为善、专一施舍的富翁迥不相同。我门中弟子虽非全数出身叫花,至少也非富贵中人,无什多余钱财,全凭心力救济穷苦。”临机应变,善于运用,非但不许偷盗,更忌不劳而获,本身还要吃苦耐劳,不得浪费分文。话虽几句,做起来实在艰难已极。沈鸿虽然出身小康人家,但他天分聪明,心志尤为强毅,这几年来饱经忧患,无论武功、为人均有进境。姜飞更是幼遭孤露,出身贫苦,心志才力无不高人一等,做我记名弟子尚可合格。你们四人虽然也是美质,心志人品无一不佳。万英兄妹从小生在有钱人家,未吃过苦,与本门旧规不合。樊、杜二女又是美貌少女,奔走江湖之上也有许多不便。好在你们六人骨肉至交,不是未婚夫妻,便是兄妹,将来互相传授仍可学全,不经我亲身传授,少却许多麻烦,各人成就也差不多。沈、姜二人可留在此,他们四人且先回去便了!”六人闻言喜诺,万芳虽觉美中不足,自知叫花子做不来,只得罢了。杜霜虹重又亲求,说仰慕已久,当日可否容她四人随侍在旁,多少得点教益。王鹿子含笑点头,并令去往下洞等候。
  六人走到洞内,王鹿子人已先到。下洞地势高大,共分两层,内里钟乳甚多,晶屏翠幕,缨珞四垂,景物奇诡,光景却是黑暗。前半洞口高大向阳,虽还明敞,中有大片天然晶壁隔断,不似里面晶乳透明,光照不进。转过晶壁和那一堆石笋便暗如深夜,伸手不辨五指。王鹿子便住在后层深处一片平石之上,枕被皆无,连上洞蒲团也是友人所送,随身只有一瓢一杖和两身旧衣服。人甚和蔼,先令众人将那方圆数亩深达十余丈的山洞走上一遍,然后笑道:“我和叶神翁道兄平日事忙,因爱此洞清洁幽静,四面危峰峭壁环绕如井,人兽足迹均所不至。稍有清闲,便来洞中静居休息。像这样长久的时期一住两三月,虽然另有用意,并非长有之事。你们总算机缘凑巧,大约沈、姜二人将这白阳图解前二十七式学会,我便不同时出山也差不多了。此洞非但景物奇丽,明暗相间,宽敞清洁,并有许多天然生就的设备,可作练功之用。这一个多月不去说他,将来我走之后,留在山中的同门兄弟姊妹如有闲空,不妨来此用功,可得许多现成好处。此洞由内到外每隔一两步便有明暗之分,用它来练目力再好没有。我为此事曾费不少心力方始考验出来。后洞左侧那些高低错落、大小不等的钟乳石笋更是演习轻功和内家掌法的绝妙所在。你们此时可当我面先将方才所记身法手法练习一遍,看看可有遗忘之处?虽然功力尚差,不能和我一样,你们均有极好根底,除内家真气外,动作稍快必能照本画符。
  这二十六式虽是越慢越好,但要听其自然,发动真力,不可丝毫勉强,如有疑问也可明言。到我做完日课,再和你们谈上一会,万英等四人也该回去了。”
  万芳乘机请求传授练那目力之法,王鹿子每问必答,告以由静生明、去暗入明、正反相生、以渐而进之理。只要半年多的光阴便可练到虚室生白,暗中视物,明察秋毫的境界。六人想不到一旦之间长了这多学问,全都喜出望外。跟着便由沈鸿起始,照初来所得分别把那二十七式练完。未练之时,众人均以为樊、杜二女侠均是从小随师,人门最久,功力也必最深;万英兄妹家学渊源,又在侠尼花明门下多年,这两位师长是内家高手,功力也必不差。沈、姜二人人门年浅,沈鸿正式从师为时更浅,人又文弱,必在众人之下,便他本人也是这等想法。哪知如法演习,比较下来,反是沈、姜二人动作最慢,也最稳定。虽不似王鹿子那样安详迟缓,但颇自然,始终如一。万英兄妹年轻好胜,自恃师父侠尼花明乃内家高手,早就得到本门心法,开始便想求工,由座上伸脚起身时虽比沈、姜二人慢了好些,但是还未起到三分之一,后股离座不久便显吃力,身子连晃两晃才得稳住;跟着便觉头胀眼花,知难勉强,只得加急挺起。兄妹二人相差不多,都是前慢后快,不能一致。樊茵、杜霜虹听万英兄妹说那经历之难,有了戒心,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樊茵人最谨细,有了万英兄妹前车之鉴,又知此是师长考验功力,在场都是骨肉之交,谁落下风均不相干,上来就快,并无争胜之心,虽比沈、姜二人稍快一点,动作始终如一,还不勉强。杜霜虹却和万芳一样,好胜心理,觉着樊茵谨慎大过,还可再慢一点,又以为万英起得太慢以致吃亏,未了真力不济,心想,沈、姜二人从师不久,同门兄弟姊妹一时功力高低虽然无关,也不应落在他二人的后面,稍慢一点必能办到。
  为防气浮,先就暗运内功,把真气沉稳,照着樊茵的样,只是稍慢一点,想和沈、姜二人拉平。身刚离座便觉难支,几乎拔不起来,先以为别人也是如此,勉强运用真气真力,还想运用真气缓缓上拔,追上沈,姜二人,不致落后,于愿已足,照例人一离座身便成了弓形,然后由弯而直,全凭两脚抓地之力,把这全身重量从容拔上。霜虹刚起尺许,忽然一,阵头昏心跳,两太阳穴直冒金星,料知不能勉强,再不见机便要倒地,一个不巧还要受伤,只得双手在膝头上一按劲,全身挺起。这一用心想要争胜反更落后。
  正在又羞又急,心中乱跳,王鹿子笑道:“你们四人不要难过,此事并非你们功力高低相差太甚,也并非沈、姜二人比你四人高明得多,只为白阳图解乃内家上乘功夫,全凭自然发动。沈、姜二人自知入门较浅,没有争胜之心,上来便打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不用全力,留有余地,他那真力真气不曾用完,因此才能循环运用,收发由心。万英、万芳、杜霜虹三人好似一个大富翁,把所有家财全都用在买卖上,一个周转不灵,身边分文皆无,如何度日?又似一个万夫不当的勇士,虽然力举千斤,但他上来把力用尽,成了强弩之末,眼看一只雄鸡都难制服,这都是求好心切所致。樊茵虽然稍好,可惜小心太过,神志已分,否则以她功力,便是师门传授道路不同,纵不在沈、姜二人以上,也可与之相等。经此考验,你们当已悟出自然之理,底下再练手法,便差不多无什高低了。”六人闻言越发醒悟,再照方才所见手法,各练一阵。王鹿子见他六人手无虚发,真力充沛,击空若实,收发由心,连声奖勉,笑道:“我想不到你们小小年纪,竟能领会虚实相生,心、眼、手相连和内家有,送、到三字的上乘真谛,难得是功力差不多,有此根底容易多了。本来想等午后再指教你们练力练气的口诀,难得这好悟性,就在此时传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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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武功真谛
 
  众人闻言大喜,同声谢诺求教。王鹿子笑问:“我先由浅处来说,你们未练功夫以前,照常人估计,有多少斤力气呢?”六人答得虽不一样,大都数十百斤左右。沈鸿最小,并说未拜师以前连五六十斤的石担都举不起,文弱已极。王鹿子又问:“现在你们自信能有多少力气,能举多重?”六人分答:“单论力气和举重,最少也有三四百斤,如用内功迎敌,虚实兼用,借劲还击,尚不止此!”王鹿子答道:“照你们所说,至少也加了五六到十倍上下,应敌之际更要增多好些,这力气怎么添出来的,由何而得?”
  六人同声答说:“师长传授,练出来的!”土鹿子道:“这还用说,谁还不知功夫力气是练出来的么?我只问你,怎么练出来的?”六人想了一想,虽想出些道理,均觉似是而非,与方才所答仿佛相同,料知内有精义,惟恐答错,面面相觑,迟疑不敢出口。王鹿子笑道:“我知你们不易解答,休要轻视这‘怎么’二字。自古以来,无论多大多高的见解学问,以及济世利物的种种发明,都由用心探索疑问得来。如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有落后,断无前进之理。无论何事,只要问它怎么能够这样,或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两句话得了解答,没有不成功的事业,也没有种种推托借口来作他的前途妨碍。
  武功真诀也是如此。前古之时人都穴居野外,蒙昧无知,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全凭手足勤劳求取生活。年月一多,经过种种有形无形的灾害,自知人身脆弱,没有蹄、角、爪、牙以御异类仇敌,没有羽毛、鳞甲以御寒暑侵袭,既不能飞,又不能潜,奔走纵跃又不如鸟、兽、虫、鱼,强弱相差,心生羡慕。后来看出这些异类对敌之间各有专长,尤其互相残杀斗争都有它防身御敌的本领,于是渐渐模仿,想要学它的样。无奈这许多东西,只鸟、兽、虫、鱼等异类生有自来,不是人类所有。好些聪明人物由平日考验所得,造出各种衣服、宫室、器械之类,以作防御寒暑和田、渔、畜牧、耕作生产之用。另外一些心思灵巧的,经过多少年的细心体会,从各种飞、潜、动、植、羽毛、鳞介的动作之中悟出许多道理,开头便是心中怀疑,对方何以如此?人类怎么才能这样?
  进而长年累月,细心查考它的种种妙用,于是常有发明,同时也就生出效能。有的作为寻常日用之需,使得衣食起居越发舒适;有的非但用来防御仇敌,井还悟出照对方做法可以强身健力,多活好些年纪。积累既多,自然成了章法,这便是各种武功和器械拳脚的起源。其实,这些武功拳术都由各种飞、潜、动、植的动作生长中悟出,尤其得于鸟兽者居多。
  “古人心思灵巧不及后人,但他神明湛定,衣食之外极少嗜欲,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无论何事,只一下手研讨,便以全副心力贯注上面,穷年累月孜孜不息,非要求得它的原理不肯罢休。人更诚朴强毅,注重实学,非但熊经鸟伸、鹤鸣龟息,每学一样异类的动作都是仔细研讨,务要与之一致,便是内外两家的几种上乘口诀,不是前古相传,也是后人依据前人真传加以发挥。只要全部不差,没有经过私心掩藏的功夫和一套没有失传的口诀,哪怕举手抬脚之微,以至转侧动作,四肢五体相距的尺寸,每一架式的步位高低,无一不是古人体会异类动静,虔心苦思、仔细研讨、发明而来。有的招式看似无用,内中却含许多妙理,息息相关,万分微妙,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一一点疏忽不得。前人因见飞、潜、动、植各种异类有的康健长寿,有的勇猛多力,一时好奇,看它何以至此、试一学样,日子一久,有一件生出灵效,或是力气由此增加,或是耳目由此灵敏,各试出它的用处,越发生出兴趣。万千年来不知经过多少有心人的毅力恒心、仿效改进,终于集为大成。后人再加以发挥,只是资质好的,不消数年便有成就。
  “本来应该越往后成就越高,只为后世人心凉薄,十九自私,门户派别既多,互相忌妒,把一种防身健体。祛病延年。进而可以强国强种的武功变作个人自立门户、骄狂任性、欺压善良、报复私仇的工具。自私之心又盛,既不放心人,也不放心自己,外人不说,便对自家门人子女也都存有私心,生前不肯尽传所学,老想自家高高在上,无人能及,惟恐多行不义,众叛亲离,们人尽得所传,不可复制,多少总要留一两手。一旦日暮途穷,生机将尽,再想传授业已无及。积习相沿,那些骄狂自大的恶人不去说他,这类自私心理便一般居心善良的武师也所不免。那些自命我是英雄、人都鼠辈的量小心骄之徒并还不能容人,只一听到谁有本领名望,立时寻上门去,明为拜访请教,实则明击暗算,好将对方打倒,自鸣得意,更加骄狂,惟我独尊,目无余子,越发胆大任性,无所不为。如其不胜,或是被人打败,立成不解之仇,认为终身奇耻。乖巧一点的自知不行,想争回面子,还要另投明师,吃上许多苦头,能否如愿尚不可知。好名之心又盛,不想法子挽回人便丢定。没奈何只得老着脸皮,拜仇为师,成了师徒。非但狐假虎威,对人有话可说,还拿师门的威风长自己的凶焰,于是涎皮赖脸,朝仇人跪拜下去。对方深知来人无赖,一不答应,恼羞成怒,从此树下强敌,必有一面伤亡才得罢休。如其答应,便将仇敌变成爪牙,威名更可远震,何乐不为!互相利用之下,除非来人真个淫凶横恶,双方门户相差太多,或是恐怕来人匿怨相交,明为师徒,暗中仍是仇敌,从此引狼入室,等把本领学去,再来反戈相向,心中顾忌太深,因而谢绝;只要看准对方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自信能够制服的,大都点头答应,于是徒党越多,声势越大,人也越发骄狂自满。有那性情凶暴、享有一时虚名,或是名声太坏,断定对方不能收容无法下台的,自觉此举丢人太甚,心中恨毒,不是当时认输定约,三年两载重新再求比斗,便是回去埋头苦练,想下种种阴谋毒计,不将对方杀死决不罢休。有那人最卑鄙无耻的自知不敌,又无恒心毅力下那苦功,于是勾结同类,痛哭流涕,聘请高人能手为他助拳出力,将对方打倒,杀个精光,算是恨消志得。微一疏忽,虽将对方打败,人尚存在,或是留有子女徒党,于是对方再抄他的旧文章,隔上些年月再来一个反击,似此循环报复,废时失业,伤亡人命,为的都是一时意气之争,真不知是何居心!这类人说他英雄豪杰,其实狗都不如。狗打架虽然为了骨头,打过一场拉倒,狗还是狗,真被对方咬死、自相残杀的到底极少,哪有这样穷凶极恶、斩尽杀绝呢!历来小说传闻中的英雄侠士都有这么一套陈文滥调,从无一人想想情理,无故生事,名为以武会友,口说扶弱抑强,实则倚强欺弱,比什么人都要忌妒。而所谓英雄豪杰的一半生中经过,不是受朝廷贵官的礼聘,做那一家一姓的私奴,便是气量褊小,专和胜他的人作对,此外一无作为,岂非笑话!
  “真正英侠之士理应凭着自身智能,尽心尽力解除人间疾苦,他本身既不慕富贵,如何反与富贵中人为奴?他本领既高,又有千千万万的善良百姓与之一体,就是数千年相传的朝廷制度未到改革时候,不能畅所欲为,真要能得人心,所为合乎情理,那千千万万的大量人民便是他的威力,什么事办不出来,何必非与官府豪绅勾结来往才能成事呢!就算官吏清廉,绅富仁义,为了制度不良,这些富贵中人不论多好,他那本身制度十九都与百姓对立,也好不出所以然来。便想做点好事,也必引起他的同类攻击,难于作为。小忠小信、小惠小善不是没有,这类人的存心也并不是个个都坏,但他牵制太多,与之合流反生顾虑,转不如我行我素,只与众人有益,我便尽力做去,何必多此麻烦!
  如其非与官府豪绅勾结不可所谓英雄豪杰,便是官府绅宦土豪地主一面,决与穷苦百姓无关,除凭一点武功好勇斗狠、惊世眩俗、轰传一时而外,要他何用?尤其可笑是,无论是哪一等人,宾主相见均有礼节,至少也应谦和一点。素昧平生,来者是客,无缘无故冒昧登门,专为寻找主人打架,焉有此理!除却那些愚昧无知、为传闻所惑的蠢牛,休说英侠之士,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也做不出来。可是这类事真正有本领的高明人物虽做不出,而那一些骄狂无知的武师和绿林中人染上这类阴险卑鄙恶习的并非没有。自明中叶以来相习成风,你不理他,他偏寻你,一个避不开,见来人无故登门,欺人大甚,自难免于出手,终致树敌惹事。往往起因细微,却生出好些枝节,为了门下品类庞杂,人心难测,加上自私心重,甚而亲生子女也和防贼一般,各将师传真诀秘而不宣,你也藏私,我也隐秘,渐渐面目全非。目前正邪各派,只有限几家嫡传还是当年,非但精义未失,并有改进而外,余者大都有退无进,照此下去将来非要失传不可。
  “我和叶神翁、诸平二位老友便因近年后起人少,这有限几家内功真诀学成之后便少敌手。如其传授非人,必为民间大害,为此十分慎重,不肯轻易传授。实不相瞒,当初沈鸿身遭家难,前往少林投师以前,我便在旁暗中察看,照他出身本非我辈中人,因见他一个文弱书生,又是小康人家子弟,读过书的酸丁,居然有此不折不回的志气,心性偏又那么忠厚善良,一时好奇,觉着这类出身的人十有八九难于造就,真要有上一个心志坚定而有毅力的却是好到极点。于是由岳州相见起改形易貌,抽空尾随,暗中窥探过好几次,终由好些小节细故中考察出他的人品。彼时我已心许,因值事忙,巧遇你四师叔独手丐席泗,便把你托付了他。同时听说还有一个孤儿姜飞,已被令师乐游子看中,后来相遇果是美质。跟着发现你们师兄弟十人竟是无一不好,大出以往所料,这才打算分别传授。你们应该知道,真正上乘武功,无论一动一静均有一定章法,好比一个轮轴极多的机关,必须拨准才能走动。非但那许多手势都要照样去做,才能生出力量,发挥效能,并且动作之间均要合乎角度光线,不能有分毫尺寸之差。休说藏私,便那部位摆得不准,也必减少效力,甚而有害。你看许多外功极好、精力强壮的人多半和常人一样,极少长寿,甚而中岁死亡,不如常人。论起来,他的体力比常人好得多,何以如此?虽然平日难得生病,一病便倒,是何缘故?这便是师徒相传,不肯泄漏,从来不肯当众讨论,自以为能,固步自封,所练部位、招式、尺寸、距离未合角度,不能全部发展,外表强健,像条蠢牛,内里不是脆弱便有亏损之故。为了人身高矮不等,练武的人多半无什学识,只知师传徒受,照本画符,如何成功?休说发光用气的真诀,连那许多招式,五体四肢运用间的距离,动作间的快慢,气力的伸缩收发,均应按照人身高矮、手脚长短的比例来作改正,使其表面一招一式随同动作快慢而生变化,实则心、眼、手,光、气、力互相都有联系,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丝毫差错不得!所重是在强身健力而非侵害别人的真理一点也不知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势必外强中干了。如非人的身材多半相同,高矮悬殊的到底甚少,只管高的传矮的,矮的再传高的,真要差得太多,角度越来越乱,功夫没有练成,人早受了内伤,更笑话了。如将方才所说六字口诀按照你们师传心法配合应用,角度比例一点不差,使光由目发,所到之处巨细无遗,全能贯注;真气由心用,可吞全牛而搏龙虎;力由身出,一送便到,小至拈针拨灯之微,大至举鼎拔山之巨,无不收发由心,光线角度两相联系,心、眼、手自然三到,百发百中,无坚不摧了!
  “人都一样,横逆之来并非没有,你不犯人,人怎会来犯你?古人练功夫重在强健身心,防御毒蛇猛兽危害,抵抗寒暑瘴毒之气。今人重在学了本领骄己欺人,刚一开始不想如何祛病延年、强健身心,先作伤人杀人打算,越狠越好,上来先就本末倒置。好端端假想上许多仇敌,以多杀伤为高,以胜为强,从没想到本身的利害。一面养成骄狂自傲、凶残强暴的心理,一面却给自己种下病根,留了后患。再加上忌妒自私、好勇斗狠,终年不是我寻人,便是人寻我,循环报复,争那一时虚名,败固伤身,胜亦树敌,强中更有强中手,角力不止,必同倒地,不是两败俱伤,便是身败名裂,害人害己,表面耀武扬威,实则鬼混一世。这样人叫他英雄豪杰,连自己也是混蛋。你们照我所传学去,不消数日便可明白真气真力如何运用,怎么才能由小而大,生出力量,进境就快极了。你们六人,连沈鸿、姜飞,也只暂时记名,不算本门嫡传弟子,但是经我传授,便须守我法规,学成下山,修积所许善功,还是例有文章、有限的事。第一先要忘我,一心一意扶助那些穷苦无告之人,使其脱离水火,转入安乐;第二不可丝毫自私自满,为人必须诚信机警,随时运用智能,应付险阻艰难,对人更要诚恳谦和,不可心骄大意;第三各人均要以力自给,切忌不劳而获,就有必须,遇上天灾人祸须要大举,不得不从权应变,所取财帛,无论用什方法,这些都是对方取之于民的膏血,你们不过转一转手,结果仍要用之于民,本身不许丝毫沾染。至于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分所应为,不用说了!”
  说罢,又将六字口诀和角度、光线的精微奥妙仔细说出。因见六人天资颖悟,越说越高兴,连平日例有的午课都暂时停止。又将七禽掌、乾坤掌两种内家掌法同时传授。
  并说:“你们都是少年英侠、有志之士,今日之会我真欢喜。虽然你们功力尚差,难得有此机会,我将这两种掌法先行传授,只要你们勤于用功,以平日根底和天分聪明而论不久便可练成,用以防身御敌再妙没有!天已不早,我到上面去做功课,沈鸿、姜飞夜来便在左壁石上安眠,铺盖仍要取来,你二人此时还不能比我呢!万英和三女弟子随同沈、姜二人往取铺盖,无须再来了。”六人只愿聚精会神听王鹿子传授,洞中光景昏暗,只凭着各人目力分辨景物,仗着目力均强,又有高人指点,就便学那养练目力之法。暗中坐久,各人动作虽仍看得清楚,洞外天光却被晶壁挡住,不能照进。上来还有淡微微一层光影,始终不知时光早晚。时候一久,只顾用心静听默记,别的全未想到。中间沈鸿、樊茵两次想请王鹿子吃那新送来的酒食,又被止住。光阴易过,不知不觉去了多半日,饥渴皆忘,闻言方始警觉。万芳赶往外面一看,夕阳西斜,天已不早,肚皮也饿起来,忙赶回洞,一同谢过,争先奉上酒食。王鹿子笑说:“我常时终日不饮不食已成习惯,我料你们方才用心太过,此时想已饥渴,近日我在上洞用功,人口大厌,你们此时尚难过去,这一筐食物和两葫芦酒分与你们定不肯受,可速回去,半夜再来。以后沈鸿、姜飞每三日回取饮食之物,洞角有一小灶,只把碗筷带两份来便了。”六人知道此老性情,连声谢诺,一同拜别辞出。王鹿子也拿了那筐酒食随后走出,众人回顾,人已立在石笋平崖顶上,因其不喜虚礼,也未再多招呼。因觉上洞并未见有别的出口,方才人刚入洞,王鹿子已在洞中相待,又有上洞口仄之言,心中奇怪,援到回路危崖顶上,绕往前面回头细看,洞角西面窄窄的黑起一条,仿佛贴壁有一小缝,王鹿子独坐斜阳光中正在举杯自饮,神态悠闲。拿人来作比例,那条崖缝至多只有三寸,是否上下光平、有无石角还看不出,不知怎会从容由此通过,好生惊奇。大家一路说笑谈论,高高兴兴赶了回去。
  沈、姜二人因第一天练白阳图解,知道诸位师长对于此道也有两个高手,王鹿子又令子夜回去,以便随他同做功课,见天还早,意欲就便请教,禀告经过;过崖之后正由花林中往外走出,杜霜虹笑说:“前听恩师说起白阳图解乃峨眉派第二代弟子女侠凌云凤在白阳山绝顶崖洞中发现画壁、静心参悟得来,并非她本门嫡传。因那图解十分巧妙,练剑术内功的人容易速成。彼时峨眉派正当极盛时期,虽然人才辈出,到底人数太多,天资智能难免高低相差。凌老前辈第一次下山又受了挫折(事详《蜀山剑侠传》),奉命留山,在左元洞崖穴之中苦练功夫,重又经过数年潜心研讨,与本门心法互相参考,悟出许多妙理,于是成了初入门的弟子必修之课。峨眉派师徒向来光明磊落,不论是何宗派,只要是个正人君子,守他戒条均有传授。他那戒条也只不许传授好恶之徒和向异派中人泄露,学的人必须经过仔细考验,余均无关。照说这样宽法传播必广,早晚必被异派中人偷学了去。起初不知道的人都在担心,哪知峨眉派诸长老心思细密,早已防到,非但正邪双方势如冰炭,不会泄漏,便是学的人中途变节,投入异派,因这种内家剑诀与异派中人所习根本相反,再经诸长老研讨发明,比原来大有改进,至多是将我们所学的前半二十七解学去,再要深造便是万难。异派中人大都骄狂刚愎,如其舍旧从新,将他本来所学全数抛去决不舍得。就有这样志气,为了上来把路走惜,必须从头学起,比起我们初学的人反更艰难,要费两三倍工夫,一个不巧还有别的危害。真要被他学成,心性为人业已改变过来,也不相干。不过前段也极重要,如被恶人学去,虽然不能深造,终要增加不少功力,因此看得最重。目前诸位师长,像二师伯乐游子、三师伯欧阳笑翁、四师伯独手丐席泗和天寒老人棘荆、侠尼花明大师俱是此中能手。便我恩师听她平日口气好似也曾学过,这里诸位师长倒有好几位是会家,不肯传授,却令我们去求王太师叔,令人不解,也许所传不止这一样呢!”
  忽听左侧有人接口道:“你们真把事情看得容易,可知白阳图解乃内家最上乘功夫,含有许多精微奥妙,任你底于多厚,人多聪明,至少也要经过一两年才能学个大概。沈,姜二人共只月余光阴便要起身,不经王老前辈随时在旁指点,有的地方还要亲手改正,代理气脉,指点他那微妙之处,如何成功呢?”说时,六人业已看见左侧树下三老一少,正是汤八、龙灵玉。李玉红和佟振长幼四人同坐花下,烹茶闲谈。樊茵觉着癞和尚等三弟兄向来一同出入,难得离开,一面随同拜见,侧顾癞、哑二人俱都不在,心方一动,也未答理。佟振忽然起立,朝众笑说:“大师兄在小珠帘瀑布下面等我说话,因见八叔在此,谈了两句,癞师兄、哑师弟均在那里,商量夜间打猎之事,没想到诸位兄弟姊妹今日回转,我寻大师兄问他今夜打猎是否改期,还是一同前往。我先去了,少时正洞再相见吧!”说罢转身走去。
  众人高兴头上,又都和汤、龙、李三人亲热,争说经过,随口和佟振应答了两句。
  姜飞还想留他同听此行所得,吃杜霜虹拿话一岔,人已转身,只得罢了。沈鸿见樊茵眉头一皱,似有厌烦之意。好生不解,因汤八、龙灵玉正向自己和姜飞问话,也就岔开。
  方才发话的正是汤八,问完前情,男女三侠好生惊喜,均说:“难得。你们只见此老今日这好说话,如其话不投机,休说要他传授这样重要的白阳图解,他也不会理你。照此说法,非但白阳图解你们均可学会,将来还有大成。他因沈鸿、姜飞为日不多便要起身,所以命他紧随身旁,一面努力用功,一面由他日常指点,亲身下手代理真力真气,这样练上一大比下十天半月的苦功所得更多,真乃意想不到之事。单是你们人好尚在其次,最关紧要的恐还是岳州那面贼党声势越发强盛,他老人家关心那些受苦受难的善良人民,急于除此大害,因觉时机未至,万英兄妹和樊、杜二女还有许多日子才得下山,你们师长又有几个是会家,虽然没有此老功力深厚,只学前半仍可从旁指点,他一人也忙不过来,内中又有三个女弟子,不便动手抚摸身上,故令回来用功,不在一起。此老和叶神翁虽非峨眉一派,白阳图解却是峨眉正宗嫡传,比天寒老人更高得多。你们师长别的都肯传授,独有图解不传,便因上次郎公庙一会,听我三人说起王、叶二老前辈对沈、姜、万英兄妹四人看重之故,彼时我就想到,樊茵、杜霜虹资质极好,将来她师徒如能来此同隐,也许一同得到此老传授。果然机缘如此凑巧,难得你们六人情投意合,将来又是夫妇,真个天造地设,听到耳里也是快事。你们师长今早虽令六人同去,并无把握,过午不见回转,知已有望。方才万伯母说,沈鸿,姜飞行时匆忙,未带铺盖,此老又不喜人扰他静修,正打算夜来由我三人代为送去,你们就回来了,此时你们师长均在洞中打坐,功课未完,不必先往惊动,可去吃了东西再来,省得你师父万一有事又饿肚皮。”
  万芳接口笑道:“我们年轻人饿个一顿两顿无什相于,大哥、二弟今夜子时前便要迁往隔崖,诸位师长天黑也必出洞,等做完功课同吃也好。”李玉红笑道:“今日不比往日,你师父他们正在洞中练剑,恐怕还有些时才出来呢!你娘已代你们准备去了。”
  万氏兄妹忙问:“娘在哪里?我寻她去!”龙灵玉、李玉红同时笑道,“你娘真个爱儿女的心盛,方才本和我们散步闲谈,因你们走时只将王老前辈的礼物带去,自己饮食一人未带。又知王老前辈山居清苦,平日所吃都是新采掘来的山粮,又难得生火,早就担心你们没有吃的。见你六人忽在此时赶回,料定腹中空虚,至多早起在隔崖吃了一顿,本来便为你们备有不少干粮熟菜,因想你们吃上一顿热的,不等相见便先做菜下面去了。”姜飞忙道:“娘待我们真好!她一个人恐忙不过来,二姊,我们快去!”万芳没有听完业已起步,姜飞、万英跟踪追上。杜霜虹、樊茵也要跟去,龙灵玉从容说道:
  “霜虹慢走!让沈鸿。樊茵先去,你在这里和我三人一同前往,我们也想吃一点呢!”
  沈、樊二人因恐段无双母女来唤,往返大远,便先起身,并肩同行,互相勉励,都是一些以后各自用功和一切保重的话。二人平日稳重,又长了两岁年纪,不似先去三人童心未退。知道段无双人最能干勤劳,如今管着全山伙食,一向喜欢独做,不愿后辈帮忙。
  母女二人为了做事常起争论,刚在动手,正好乘此无人之际谈点心腹话,便把脚步放慢,遥望前面三人一路飞驰,业已转入无双所居洞内;正在穿花拂柳,情话喁喁,往前走去。
  忽听后面娇呼“姊姊”,回头一看,正是杜霜虹赶来,汤八夫妇和李玉红也在后面,相隔颇远。樊茵想起前事,等她追上,笑问:“二姑喊你后走,有什话说?”霜虹好似不大经意,随口答道:“不相干的事,她问王老前辈对英哥、芳妹是否看重?只谈了几句我便来了。”樊茵心细,暗忖,龙二姑和恩师多年至交,虽然最爱霜妹,共总两句不相干的话,为何将她留住,背人再说?知道霜虹虽然心直口快,心性却极坚强,一经答应决无更改,暂时套问不出,如使生疑,反更难于探询,便未多问,一同入洞,汤八等三人也随后赶到。
  无双最善治家,母子女三人住在洞旁边一座小洞之内。本只三问石室,经她匠心布置,隔成前后两进。右侧一大敞间作为厨房,所有用具,除却山外买来的必须之物,都是众人亲手自制。陈设得井井有条,打扫干净,地无纤尘。那问厨房最大,又有几块天然平石,质地坚莹,平滑如玉,无双因势利用,加上一些竹椅石墩,以备平日饮食坐息之用。锅灶案板刀砍之类设在洞角,另有两块原有的怪石钟乳隔断。山上下种着一些花草,并用人力就原有孔窍开了几个天窗,通风透亮。平石四角再挂上众姊妹用竹丝绢纱制成的纱灯,壁上插有几枝松燎火把,照得阖洞光明如昼,清丽绝俗。洞旁花林溪岸之上本来建有两间竹楼,十分宽敞,专供平日饮酒谈心、赏花玩月之用。溪对岸便是所种稻田菜畦,鸡鸭成群,豆棚瓜架,别有风味。主人又善烹调,喜接宾客,无论饮食点心、水果于脯之类,平日积蓄颇多,无一不备,取用不完。山居的人多半清苦,所食都是野生山粮和打猎所得,往往所得不如所需,多少不等,少了不够用,难免缺粮之忧,多了又易腐烂。诸老过惯这样生活,饥渴寒暑不在心上,这些后辈便觉不便,非亲手樵采打猎不能免于饥寒,一面还要用功。每觉时光大短,平日虽有准备,想吃一点荤东西或新鲜蔬菜,便须耽误用功远出猎取。天冷还好,天气一热不能存放,吃不完便要糟掉,往往引为苦事。自从无双到后,不消一月便井井有条。来时准备齐全,所有食用之物俱都办齐,才到几天便开了十来亩土地,种上五谷蔬菜,养了许多鸡豚,越发方便,要什么都现成。一般老少英侠闲来都喜到她竹楼上面相会。黑衣女侠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又是一个心思细密、能干在行的人,前因一时刺激,隐居老龙坡谷底,所居低湿幽暗,不与外人往来,过了好些年的苦光阴。自经好友解除误会,移居白莲磴,见当地土壤肥美,风景清丽,出产又极丰富,无双再一领头开辟,不由鼓起当年雅兴,一面帮助无双躬耕,也在各处山巅水涯之间修建楼亭,种植花竹和各种菜蔬。那一片盆地山林越发锦上添花,山居之乐迥非常人所能梦见。
  沈鸿等长幼六人刚一进洞,无双便迎了出来,笑说:“我刚把汤热上,面还未下锅。
  八弟,你把这些小猴儿引来作什?他们都喜动手,越帮越忙,反而讨厌。请你三位快同引走,由霜虹代我招呼;去到洞外竹楼之上坐等,只将芳儿和姜飞留在这里代为端送已足够用。我因沈贤侄和飞儿今夜要走,以后难得回来,只剩一个来月便要起身,今日未吃午饭,腹中饥渴,特意备了几样他们爱吃的酒菜,连同今早刚开坛的花果酒,已先在楼上摆好,请快去吧!正洞诸位师长今日恰巧合做功课,互练剑术,还有一两个时辰才得走出,我已另外备好一席,不必再等候了!”李玉红方说:“段大姐真个能干,每日又要种田,又要种菜,还要府花修竹,喂养牲禽,他们师徒每日忙于用功,闲时虽来相助,但是时间极少。她和南姊每日做这么多的事,表面上看去还是那么从容自在,真个可佩极了!”忽听万芳在内急呼:“娘快来哟,锅已滚开,汤也泼出好些,怎么办呢?”
  无双笑说:“你看他们小娃儿家非要动手,是不是越帮越忙么?”边说人已转身回去,众人便往外楼走去。玉红笑道:“段大姊话虽说得不差,这班小人不叫他们做一点事,像这样连碗面都不会下,终非善法,要被王老前辈知道决非所喜。这班小人多半年长,寻常日用间事也应学上一点才好呢!”灵玉笑答:“四姊,你和这位段大姊相交不久,还不深知,她非但精明能干,善于持家治生之法,便对儿女虽极怜爱,也与寻常父母溺爱不同,哪一样她都尽心指教,没有丝毫姑息。相识多年,从未见她打骂过一回儿女,但这两小兄妹一点也不娇惯,孝顺已极。休说芳儿女孩儿家,便是英儿一个男孩,家传武功不算,便是耕田种地、砍柴烧饭,是他母亲擅长之事,也无一样不曾学过。尤其耕种一层,为了乃母出身农家,丈夫死后身边只此一儿一女,虽因一时机缘,拜在花大师门下,本心却不愿意他兄妹二人再在江湖上走动,一心只想隐居躬耕,尽自己的气力种那青云山下田地,从小便教他们察看天时土性,料量晴雨,近来山中为恐他们耽误功课,才不许其动手,以免分心。不过芳儿最喜向娘撒娇,她说锅开水沸,其实想她娘去说话,并非真个无法。休看她母子全家只得三人,真有天伦之乐,今又加上姜飞一个好女婿,所以这位老大姊高兴极了。你没听出她对姜飞多么心疼,就这煮面片刻之间都想叫他守在旁边么?”玉红笑答:“姜飞也真可爱,一个未成年的幼童,这样聪明端谨而有志气,怎能不叫尊长看重!自来丈母娘都疼女婿,自然越看越爱了。”
  说时老少七人已到楼上,围着先放好的圆桌坐定,想等人到齐再吃。正在互相说笑,霜虹转向万英道:“你听二姑她们说的话么?留神娘喜欢姜师弟,不疼你呢!”万英脱口答道:“娘不疼我,疼你也是一样。”霜虹先未理会,方说:“你娘怎会疼我?”猛一抬头,瞥见灵玉、玉红都在朝她发笑,忽然醒悟,娇嗔道:“你近来越学越坏,我不理你了!”万英少年老成,原因近来母亲钟爱霜虹,与日俱深,知其好胜,厨房的事还未学会,另外还有几个热菜要炒,恐霜虹不会做强做,和那日一样,做得不好暗中气闷,故意把人全部支开,不令在旁。方才原是冲口而出,一见龙、李二女侠笑他二人,霜虹面带娇嗔,不禁脸红。当着尊长不便赔话,只得装不听见,改过口风,转向沈鸿道:
  “方才佟二哥说,大师兄和癫。哑二位师兄都在小珠帘观瀑,商计夜间打猎之事,母亲请吃点心佟二哥想已得知,如何此时未来?楼上又是大小两桌,分明都在一起,我们去请他们来此同吃,更热闹些。”沈鸿一向随和,本就想到每次饮食同门兄弟都在一起,先以为小珠帘偏在西北,佟振和齐全等三人必快来到,自己也是刚到不久,想等一会再说,闻言随口答应。正想同去,霜虹忽将万英拦住道:“齐大哥不会不知道,自己会来,就是打猎也必等吃过再去呢!佟师兄自有他的事,来否未定,你娘为了我们六人未用午饭,吃顿点心常有的事,并非和昨日师父生辰一样真个请客,要你多管闲事作什?你看他们不是来了吗?”沈鸿闻言,想起方才佟振去时情景不甚自然,以及霜虹途中所答和此时所说,仿佛内中有什事情,心又一动,方想探询,侧顾爱妻樊茵以目示意,不令多问;同时遥望洞西北小珠帘高崖那面,齐全和小哑巴并肩前行,一个口说,一个手比。
  小哑巴神态甚是激昂,不似平日沉静,癞和尚和佟振在后,也是摇头晃脑说之不已,佟振低头同行,似未回答。因相隔远,中有花树阻隔,四人先未发现自己,离楼六七丈,齐全忽然回顾,好似向后面两人说了两句,四人便并在一路走来。仔细一看,佟振也在回答,因其平日沉稳,前回虽未开口,此时神态如常,未再留意。
  转眼四人走上,姜飞也用竹盘端了几样炒菜走来,万英口敞,见面便问:“大师兄和癫师兄你们有什么喜事,说得这么热闹,连哑师弟也那么高兴?”二人还未及答,杜霜虹又嗔道:“谁都不免有点事情,就你一人话多,真气人呢!”万英连受抢白,脸方一红,齐全从容笑道:“我们本和佟二弟约好,乘着今夜月明去往前山打虎,为那些采药人除害。哑师弟因觉沈、姜二位师弟今夜便要移居,以后难得见面,又想探询王老前辈所传是否白阳图解,意砍明日再去。佟二弟为了汤八叔来时见一采药人为虎所伤,激动义愤,打算今夜前往将那三只大虫除去。他又是个说到必做的性情,觉着沈、姜二弟起身尚早,此后仍要见面,同门至交,不在此片时之聚,因而争论了两句,并不相干。”
  霜虹朝佟振看了一眼,微笑走开。沈鸿见她以前常说佟振人好,当日非但神情冷淡,不似平日那样说笑亲密,仿佛不爱理睬神气,越发奇怪,当面不便询问。跟着无双母女和姜飞把菜点分别送来,因听姜飞说众人要等人到齐了再吃,汤虽热好,面未下锅。斜阳已没,明月始升,天色又快入夜,索性把它当成夜饭,便先赶来请众饮食,吃得差不多再去下面。为防六人腹饥,又蒸了几盘包子。无双本做得好,又当腹饥之时,大家吃得甚是香甜。沈鸿暗中留意,杜霜虹因无双上来令代招呼陪客,入坐之时特将长幼十四人分成两桌,自己这面霜虹故意示谦退,六人同坐小圆桌上,把四位尊长和齐全等四人安置在大的一桌,并和万芳往敬了两次酒,口中笑说:“我借娘的光,做一个不费分文的主人,还望诸位叔父、姑姑、师兄姊妹不要怪我年轻简慢。”话说极巧。佟振本坐西南角,霜虹安坐时笑说:“佟二哥是三师兄,应坐这面,和哑师弟对调。”于是成了以背相向。佟振只初来时和四位尊长应答了两句,底下一言不发,也无别的异状。霜虹归座时仿佛暗中拉了樊茵一下,虽料内有原因,因都同门至交,佟振读书人家出身,幼遭孤露,被天寒老人收到门下,少年英俊,人又聪明谦和,不似癫、哑二人性情古怪,无论是谁都谈得来。沈鸿因其通晓诗文,性情风雅,更与投机,始终不曾想到别的。
  无双平日怜爱这些小弟兄姊妹,又知王鹿子持躬清苦,人最勤俭,沈、姜二人虽只一崖之隔,休说不能常见,便是饮食之物送得稍好也恐此老见怪。并且二人小小年纪,不久便要赶往岳州,深入虎穴,心中关切太甚,恨不能尽其所有全取出来。平日准备既多,人又能干,善于烹调,样样方便,手到制成,日间又曾想到,冷热荤素有十几样,这顿点心带酒饭竟和前日寿筵所做的菜差不多,丰美已极,一直吃到月上中天诸老练剑完毕。黑衣女侠夏南莺首先开洞走来,跟着诸老侠也由无双命万氏兄妹请来同饮。另外早就摆好一桌,众弟子也都吃完,随侍在旁,禀告拜见王鹿子经过。诸老侠闻言均颇喜慰,奖勉了一阵。乐游子和侠尼花明相继发话,说:“白阳图解关系重要,义理精微,为内功剑术上乘口诀,目前各正派长老得有传授的有十余人,只王老前辈一人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平日用功也以他为最勤,自从学会以后,多少年来,无论多忙,不曾中断一次。他和叶神翁、诸平号称丐侠中的三老前人,各有一身惊人武功和极高明的剑木,如专以白阳图解一门而论,实在叶、诸二老之上。你们得他真传,已比我们所传易于成就。
  沈鸿、姜飞蒙他格外看重,亲用手法代为调神运气,引导精血,使与内家真气合一,充沛全身,出力不小,只要稍微用功,不消一月便可扎好根基,再将中段图解招式学会,此去岳州就便勤习,到时必可应用,成功无疑,真乃可喜之事。
  “此老天性孤僻,表面和气,心中大有分寸。他平日善善恶恶各走极端,只为本领太高,无人能敌,生平不愿以强击弱,所以不轻出手。他对你们这样用心从来少见之事,想是岳州仇敌身边有什本领高强的同党爪牙,他自己守着平日信条,不屑与之敌对,意欲假手你们代他除害,才有这类举动。越是这样,越可看出仇敌那面大有能者。沈、姜二人此去真丝毫大意不得呢!岳纲、杨宏、仇云生三人早已前往,你二人均与相识,到了贼巢必能相遇,有此三人卧底事情便利得多,只是仇敌自知多行不义,平日戒备严密,设有好些关口,爪牙耳目到处皆是,外人极难混进,初到之时必须小心,冒失心急必要误事,小心为上。你二人每日做完功课,用点心思,想好未来之策,走时我们也许先得信息,多指点你们一点机宜。如其先知对方虚实,事情决无凶险。众弟子无须代他二人愁虑,放心好了。”万芳、樊茵对于沈、姜二人自比别的同门还要关切。樊茵听师长这等说法,知道请求无用,并且日期尚早,还未现于词色。万芳总不放心,侠尼花明对她又极怜爱,闻言想了一想,实忍不住,便向乃师暗中请求,仍想同去。刚一开口侠尼便将她拦住,警告道:“休看贼巢虎穴龙潭,以为厉害,沈、姜二人均未在江湖上奔走过,识人不多,年纪又轻,只要上来能够混进,决无妨碍。像他俩人到处讨人欢喜,甚而取得为首仇敌信任都不一定。别的男同门多半锋芒外露,胆大任性,同去尚还不宜;何况你们几个少年女子,仇敌淫凶强暴,禽兽不如,已无人性,女孩儿家如何去得?沈、姜二人必可无虑,你们只有一人同去反而累他,万万不可!”万芳听诸位师长和齐全、癞和尚两个本领最高的同门都是一样口气,虽也觉着有理,无奈关心太切,当时不敢争论,胸中成见依然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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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古洞飞身 凌空歼巨寇
 
  众老少英侠夜饭后谈不多时天已亥正。因王鹿子命沈、姜二人子初前往,乐游子便命起身。段无双早代二人准备好了一竹篮的干粮肉脯,约有好几十斤,另外还有一袋白米。姜飞说:“过了三日还要回来,何必带这许多?”龙灵玉接口笑道:“你娘深知王老前辈山居清苦,以后虽是三日往返一次,东西带得太多难免不喜。他老人家只一开口,以后便难多带,恐你二人吃得不好,特意上来多带一些,就他不喜,业已带去,也不会不近人情硬命退回。此是你娘疼爱你弟兄的好意,只管带走便了。”行时,齐全和先去男女四同门相送,段无双、龙灵玉借口散步,拉拉李玉红和黑衣女侠夏南莺也跟了去。
  沈、姜二人再三辞谢,万芳因姜飞苦苦推辞,说“夜已深,请四老回去”,不禁嗔道:
  “你急什么!娘和三位尊长顺便带了我们散步,又非真个送你,要你这样急法!”杜霜虹仗着师父钟爱,回顾同来诸老女侠都好说话,正想设词探询她师姊妹和万氏兄妹是否等到图解练成便可随后跟去,万芳接口说道:“恩师和贾师伯都说大哥二哥英气内敛,谨细沉稳,又未在江湖上走动,此去最是合宜,其实并不一定。休说郎公庙一战好些贼党都见过我们,便是商家堡住那一夜,江湖中人也有好些与之相识,天王山四凶虽然死了三个,大凶井壁漏网之后,我在郎公庙曾经留神察看,始终未见此贼踪影。勾十一、廖小鸾两位师叔走时虽有寻找此贼除害之言,以后不曾与他夫妇相遇,也许还不知道我们一同迁来武当山之事。这两家恶霸既与水旱绿林勾结,来往又多,江湖中人莫非内里就没一个认得我们的?一被看破,照样凶险,如何能说他二人去便无事呢?”霜虹方说:
  “此言有理。”夏南莺微嗔道:“霜儿近来太爱说话了,万芳所虑如在常人并非无理,她却不想崔、贾二位师伯和她师父多是老练机智的人,你当就这平常样子赶去么?日期还有一个多月,许多机密的话尚还未说,你姊妹先就忙乱起来。可笑茵儿平日那么娴静的人,到了自己身上也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虽不像你这样冒失开口,心里也在愁急。
  固然少年门人下山历练理应多经辛苦艰危,至少也要去的人能够胜任才行,谁还把心爱的门人硬往火炕里送不成?”龙、李二女侠最爱这几个少年男女,见樊、杜二女和万芳闻言低头不语,知其又羞又急,同声说道:“你们不必多虑他二人,上路之后,休说仇敌贼党,如不亲见他们起身,易地相逢,便你们朝夕相见的同门也未必能够认出呢!莫非你崔师伯和你大师兄齐全的易容丸都忘了吗?”众人才知到时还要变易形貌,就此岔过,人也走到崖上。众小兄妹又帮沈、姜二人把那一筐食物吊上,送到崖顶,仰望星月,天已亥子之交,只得分手。
  沈鸿、姜飞虽觉同门义重,夫妻情深,但是复仇除害心切,日常苦盼,好容易有了希望,非但没有一毫胆怯,反觉师长看重,从此本领增加,添了许多勇气。见夜已深,惟恐来迟,一到下面便顺崖腰往洞前驰去,去时带有灯火,匆匆点起,寻到日间所指安眠之地将筐放下,直入内洞。四下一寻,王鹿子并不在内,知道人在上洞还未下来,便在洞中等候。又隔了半个多时辰仍无动静。疑已他往,试探着喊了两声“太师叔”,未听答应。心想,听师长说此老一向言行如一,约好时间,并说一到便做功课,虽然来得稍迟,并未过期,如何不见下来?先在崖顶遥望上洞,月光正照,并未见人,心中奇怪。
  姜飞想往上洞偷看,两次均被沈鸿止住。后来连呼未应,寻遍全洞,人和随身竹杖都未寻到,连日里送来的一筐酒食也无踪迹,大有离山他去之势,好生不解。只上洞一处不曾去过,仔细一看,上洞离地高约三丈,仿佛有一条一人来高的厌缝紧贴外壁一角,虽无上下的路,但有一条弯曲的天然栈道斜挂裂缝之下,最宽之处不满一尺,又陡又滑,壁上崖石磊砢,时断时续,轻功稍差的人休说随意走动,便想攀援上去也无立足之地。
  夜色越来越深,洞内外始终静俏悄的,几次低声商计,忍不住施展轻功,顺栈道提气走上。到了裂缝口外一看好生惊奇,原来那条裂缝深达丈许,最厌之处不过三寸,内里还有好些石齿,多么瘦小的人也不能侧身而过。口外靠壁一面离头尺许却突出一块崖石,壁上还有一片浅凹,此外并无落脚之处。上洞月光斜照,王鹿子并不在内,断定人已他往。
  正在低声议论,说那裂缝如此厌小,怎能随意往来出入,双方只有一崖之隔,如有急事,以此老为人必往通知,怎会不顾而去?越想越无此理。二人均以为临时有什至交老友来访,同往外面风景佳处赏月谈心,所以连日间所剩酒菜也都带走。猛瞥见斜对面晶壁之下钟乳丛中似有亮光一闪,如换别人早已出声招呼,二人均极机警细心,姜飞第一个看见,便觉王鹿子随身只有一杖一瓢,并无长物,怎会有什亮光?心先生疑。沈鸿更是谨细,觉那亮光似灯非灯,突在洞中出现,必有原因。双方不约而同互相拉了一把,由暗影中轻轻攀到头旁突石之上,伏身浅凹里面朝下窥探,那亮光两条交叉,就这转眼之间业已闪动隐现了好几次。二人目力本强,洞口前面又有月光斜照,不多一会便看出那是两条人影,亮光乃是两口极锋利的宽刀,两人一高一矮,动作极快,并还有点胆怯,恐身后兵器被人看出,不时掩向石后,好似一到便往洞内深处,先朝方才放有灯光的洞角掩去,见没有人,再往前洞搜查窥探,环着晶壁刚绕出来,在暗影中交头接耳,神情鬼祟,举动似颇慌张,洞外稍有动静,立时纵往石笋后面隐起,等上一会,再鬼头鬼脑钻将出来。二人料是王鹿子的对头,拿不准他的深浅,又不知王鹿子是否看出来人厉害,有意隐避,不敢冒失。正打算再看一会相机行事,忽听洞外好似有人冷笑了一声,下面两人立时掩身在旁,探头张望。隔了一会纵将出来,一边一个,借着石笋掩蔽,悄悄掩往洞外。洞口月光照处,见那两人一个道装老者,一个手持双刀的是夜行人打扮,身法轻巧已极,动作甚快,越看越不像是什好路道,先拿不准是敌是友。就是王鹿子的对头,既敢来此决非寻常,上来存有戒心,不敢冒失下手。
  刚看出来人十九是贼,怀有恶意,二贼已由洞外赶回,掩往自己脚底,藏在石笋后面低声议论。这才听出身材较矮的夜行人是个妇女,背上双刀业已取下,和道装的是师兄妹。大意是说,由卧眉峰追到这里人便不见,别无逃路,非此不可。洞中又有灯光和未打开的铺盖、一筐食物,大是可疑,分明住得有人。前听人说,那两老贼也常在附近出现,只不知他住处,是否与仇人师徒一起,也无人敢跟踪。今夜莫要误打误撞,自我无趣。女的答说:“不会,老贼穷得衣无二件,裤无二条,怎会有此整齐铺盖和大量食物,并且还未打开,必是那厮不知何事来到这里,见这山洞地势隐僻,不会被人知道,先将铺盖、食物放好,准备久居。也许出外寻水,或是闻得方才虎啸欲往打虎,以致狭路相逢。今夜不将他擒到,碎尸万段,非但不能消恨,我们踪迹已被看破,来时听说卧眉峰那个大对头并不曾走,与崔老鬼师徒实是一路,只不知换了什么地方。这厮和崔老贼也是相识,多半此来便是寻他。初来山中,尚未寻见,早晚寻到,连岳州的虚实也必被他泄露。虽然这几个老鬼近半年来不曾听人说起,他们一向无故欺人,专和我们为难。
  大事未成以前被他知道好些可虑!我料这厮铺盖、食物放在这里,还点有灯,迟早终要回来,还是埋伏在此将他除去方为上策。”道人又说:“话虽如此,万一两个老贼住在洞中,或是隐居附近,被他发现,对头再和他先见面,说出我们踪迹,单崔老贼师徒已极讨厌,加上这两个,彼时想要脱身却很难呢!”女的气道:“老东西,你这也怕,那也怕,不把我们五台派的人丢尽了么?我对你说,这不识抬举的小贼我和他已成生死之仇,莫要再起好心,以为我还想他这人,惟恐见面之后又活了心,那就错了。不杀这厮,这辈子也休想如你的愿!”道人好似心中惊疑,有些胆怯,但为女贼所制,迫于无奈,虽然答应,却是勉强。等不半盏茶时,女贼心情浮躁,力言:“方才洞外并非人的笑声,如是对头,不会等了这些时尚无动静。”意欲去往上洞查看。贼道说:“崖上是一死洞,方才已然看过,并无人迹。洞外月光斜照,万一老贼在此附近居住,非但踪迹泄露,便被对头警觉也是不妥,还是这里静守为妙。”
  沈、姜二人听出下面果是男女二贼,想要来此害人。先疑所寻是王鹿子,后又觉着来贼本领虽高,看神气不似此老对手。所寻那人许是新来山中,狭路相逢,寡不敌众,或是来贼厉害,事前逃避,二贼跟踪寻来,把自己的行囊误认对头所有,隐伏洞中,意欲暗算。没想到人未在此,落在自己眼里,王鹿子那样本领高强的剑侠异人断无人内隐避之理,又有约会在先,怎会隔了这些时还不见人,是何原故?互相猜测。因二贼近在脚底,恐被警觉,均未开口。隔不一会,二贼又在暗中低声议论,渐渐听出来贼乃是平日师长所说异派中的余孽,并还不是寻常人物。沈鸿素来谨慎,看出来贼本领高强,断定王鹿子早晚必回,想等人来再说,还不敢冒失发难。姜飞胆大得多,又最疾恶,虽和沈鸿一样心意,来贼所追那人不问是谁,什么来历,既与这高本领的贼党作对决非庸流。
  但听男女二贼口气却是越来越不入耳,本就激动义愤,再听一会便要发作。后见二贼久等无聊,竟在暗中互相调笑起来,语都不堪入耳,越发激怒,用时一撞沈鸿,令作准备,一面便将手中暗器拿起,照准下面二贼意欲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或是打伤一个重的再作道理。沈鸿暗中窥听,也是越来越有气,但因从师日浅,敌人深浅难知,来路危崖高险非常,诱敌入网尚非容易,胜了还好,如被打败求救都难,老想候到王鹿子回洞合力夹攻,生擒拷问。一见姜飞要动,惟恐冒失出手,本来必胜之势,平白吃亏太不值得,方想拦阻,刚把手一伸,忽又听身后哈哈一笑,与方才所闻相似,但是相隔极近,就在洞上。
  下面男女二贼本极机警,一听笑声立时警觉,同声大喝,往旁一闪。男贼手中还拿着一把特制的火筒,往上一一扬便有一个火星飞出,当空爆散,照得半边洞壁雪亮,二人踪迹立被发现,相隔三四丈,上下笔立。二贼初来,不知旁边隐着一条狭厌的栈道可以走上。沈、姜二人又同伏在洞口左上角突石之上,事起仓猝,瞬息之间,男女二贼动作又快,火球一亮,目光到处,瞥见上面伏有两人,不约而同口中怒喝,女贼当先把手一扬,立有两三点寒星朝上射到。沈、姜二人心有成见,先听洞外笑声,便料不是王鹿子也是二贼的对头。这时姜飞正取暗器要发,吃沈鸿一拦,稍微停顿,闻得笑声起自头上,虽然惊疑,因身后是片峭壁,再上便是磊用不平的峭崖,没有停足之处。同时瞥见下面火光骤亮,男女二贼相继纵起,自家踪迹已被发现,急切问只顾下面二贼,以为身后笑声是由旁边洞中发出,必是自己一面,敌人的对头;又见下面已有暗器打出,竟不暇再顾身后。沈鸿三折钩连枪和判官笔早就分持手内,暗中戒备;姜飞更是手快,右手就势一扬,接连三枚钢丸照准贼道打去,左手如意锁心轮一横,待朝那几点寒光反击,回伤敌人。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一样心思,均觉上面地方厌小,不便施展,打算发完暗器,略一招架,就势由上飞落,由敌人头上越过,然后引他出洞一拼。心念才动,猛又觉脑后一紧,被人一手一个夹颈皮抓住,耳听一声:“不许妄动,你们还差得远呢!”
  声才人耳,人已随同飞起,斜向空中,贴着洞顶作一弧形飞出三四丈再往下落。
  二人均知洞中到处钟乳石笋,上下如林,靠近前洞这一段虽没有后洞多而且密,但也不在少数,斜对面崖壁下更是纵横错立,大小钟乳之外还有好些高低参差的石笋,多半形似刀剑林立,石角尖锐,微一疏忽落在上面,多高本领也非重伤不可。月光只照当中洞口丈许阔一片,两壁黑暗,落处更在石笋林中,越发危险。想要凌空挣落,一则那人手法奇特而又巧妙,抓处并不甚痛,只觉周身微麻,无力与抗;又听口气不似敌人,在未落地分清敌我以前未便出手伤他。下面暗影中二贼还在厉声怒吼,并有笑声,仿佛另外有人,百忙中也未看清,方觉落脚之处形势危险,难免误伤,暗中叫苦。各人紧持手中兵器,准备落时施展轻功,鱼鹰人水之势,头下脚上,先用手中兵器护住头部,朝下面试他一试,不问钟乳石笋或是空处,只要试出实地,稍微一挡,立可就势翻侧下落,免受重伤。心念才动,猛瞥见亮光一闪,好似敌人又放火筒照亮,火光照处人已下落,不禁大惊,暗道一声侥幸。原来二人业已脚踏实地,下落之处正是靠近后洞晶壁旁边一片钟乳石笋林的后面。
  那些钟乳石笋根根直立,高约丈许数尺不等,和刀剑一般锋利,人由黑暗中飞将过来,恰由那大片钟乳尖上越过,下面的钟乳石笋尖端离开人身至多不过两三尺,势已奇险。洞顶上面也有大丛钟乳,缨珞流苏悬针也似根根下垂,火光亮处幻为丽彩,一闪即隐。妙在别处上下相隔尚宽,只落处一丛钟乳最密,往左往右均可避开,人恰由这当中穿过。最近的几根离头才只尺许,稍微高低固不免于受伤,便是二人身子稍微长大也是险极。二人虽不甚重,合在一起也有不少斤两,又有一身武功,得过高明传授,身后那人竟轻悄悄一手一个,由那离地好几丈高的洞壁之上抓起,作一弧形斜飞过来。飞到中段离地最高之处已决挨近洞顶,而那落处恰在上下钟乳石笋成林、宛如刀山剑树森立的缝隙中横穿过去,光景那等黑暗,竟和看见一样,落处共只数尺方圆平地,稍微偏侧均无幸理。最奇是落时似觉身子微微一侧,往上一抬,脚便轻轻立在地上。因颈项间被人抓住,对方手法巧妙,竟如无觉,人面并还朝外,方才所打主意并未用上。当时只觉头颈一松,就这心神一惊、微微呆得一呆的当儿忙即回顾,人已不见。凭二人的耳目,非特未见人影,连对方怎么走去的声音都丝毫不曾听出,这一惊真非小可。暗付,此人口音甚生,决非王大师伯,幸而是自己人,否则哪有幸理,可见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何功夫均无止境,此后真非努力用功不可。今夜要是换了敌人,岂不送命!惊魂乍定,忽想起前面还有敌人。沈鸿因听身后警告,料知今夜来的二贼必是有本领的著名凶孽。这位异人恐我弟兄冒失受伤,特意带来此地隐起,本想藏在石笋林中,事完再出拜见,心又不舍,正在欲前又却,姜飞已把沈鸿的手一拉,绕往前面,便跟了过去。
  刚掩身一株大石笋后朝外窥探,目光到处,接连三四条黑影已往洞口外面纵去,身法全都快极。洞中黑暗,隐闻洞外金铁交鸣之声甚急,拿不准洞中有无敌人余留。正在低声商计出外窥看长点见识,忽听黑暗中有人笑说:“你两个出去无妨,方才诸老前辈是恐万一疏忽,被敌人认出你们兵器,有一漏网,岳州之行便多顾虑。来贼暗器又极凶毒,还有火弹迷香,闻了当时昏倒。他老先生孤身一人今夜刚来,不知我们早已想好诱敌之计,只没料到事情凑巧,今夜贼党竟会全数赶来。他恐你们年幼无知,黑暗之中中了敌党暗算,特将你们带往一旁藏起。如今人已回转,还多添出两个帮手,贼党决无漏网之理,只管出去,随我旁观,我都无须动手,你们更不必了。”说时,沈、姜二人早听出是独手丐的口音,同声喜呼:“席师!”独手丐已由对面走来,边说边往前走,神态甚是从容,忙同跟在后面。到了洞外,独手丐便令二人同往斜对面临壑石崖顶上同坐观战。
  沈、姜二人早已看出洞旁崖腰空地上敌我共是六人,自己这面一个穷汉和一三十来岁的少年,每人以一敌二,打在一起。敌我双方均未见过。姜飞先觉对方人多,意欲往助,被独手丐止住,笑说:“那少年人是搭头,单是诸老先生一人便够这四个狗男女受的,要你多事作什?我看此老还有用意,否则贼党早就完了。”沈、姜二人业已看出少年拿着一对金刚抓,独敌方才男女二贼,虽然家数精奇,上下翻飞,却不能奈何敌人,不是穷汉随时在旁相助,反有吃亏的时候。穷汉却是一双空手,任凭敌人怒喝喧嚣,暴跳如雷,始终一言不发。敌人手中均拿有极厉害的兵器,不时还有暗器连珠打出,内有两种月光之下还带着红烟,从来不曾见过,估计决非寻常。穷汉却和没事人一般,无论敌人暗器来势多么猛烈,或近或远,只把手一扬,不是反击回去,便是打向一旁,一技也未上身,也不回手伤敌。对面四贼除另一贼道外,倒有三贼好似看出不妙,几次想逃,无论逃往何方,哪怕一东一西同时逃走,均被穷汉先后追逼回来。内中一个抽空逃出,相隔最远,反而吃了苦头,吃那穷汉双掌齐挥,接连三四掌,耳听呼呼呼呼接连几响过处,那贼似为内家劈空掌和罡气所伤,手法由此散漫,大有欲罢不能之苦。穷汉这才笑骂道:“无耻狗贼,竞敢来我卧眉峰、白莲瞪两处,妄想以多为胜,欺人淫凶。你们恶贯满盈,在我手下早无生理!我因不知底细,觉着主人约有两个后辈来此,如何离开?
  我不先到一步,暗将狗男女引往一旁,岂不遭了毒手?为此想等主人回来再说,后见席老四也在这里,分明知我来此,有心偷懒。我也懒得和你们纠缠,都到鬼门关报到去吧!”随听有人接口道:“诸平道兄请慢下手,你哪知我今夜忙得厉害,先没想到狗贼发现凌翼,临时变计,提前来此,我恐另外两个凶人漏网,几面乱赶,刚刚完事,虽对后辈失约,但这两个小人并非寻常,莫大小看他们。我一则匆匆得信,不及通知,二则他们均得过高明传授,就非贼道师徒之敌,也决不致受害;又想用他诱敌,席老四后半夜也还要来,正好接应,决无妨碍,这才放心走去。你当我有心取巧么?请和席老四叙阔。凌翼也无须动手。我来收拾这伙狗男女恶道便了!”说时,二人回顾,正是王鹿子忽由崖旁现身,也不知是由何处走来。话未说完,人已走到群贼丛中,口中还在笑说,和没事人一般。
  贼党业已惊逃了一个,女贼一见首先惊呼:“此是那年大别山中杀死杜师伯、五师叔的那个姓王的叫花,今天不活即死,只有报仇拼命,千万大意不得!”话未说完,人已卖一破绽,假装朝对面敌人拼命,猛扑过去。凌翼连斗两个强敌本现力弱,又深知女贼的厉害,见王鹿子到来心方一喜,不料女贼忽然怒吼扑来,只当敌人情急拼命,不敢和她硬拼。正待避开来势再行回攻,没想到女贼狡诈无比,先见诸平空手迎敌,谁也不是对手,无论什么兵刃暗器均伤他不了,偶然打中也如无觉,双手掌风更是厉害,兵器打将上去,分明隔空一段,并未接触,暗中好似含有一股极大的力量连人带兵器全被撞向一旁,但又没有受伤,与平日所见内家劈空掌并不相同,早就疑是剑侠中人,屡问姓名不答,虽料不妙,还不知道来历,及听王鹿子一说,才知那是青螺峪怪叫花凌浑的嫡传弟子诸平。同时发现侧面崖石上立着三人,年长的一个是条断臂,与江湖上传说的独手丐席泗身材貌相一般无二,不禁大惊,断定当夜凶多吉少。另外两个约好同来卧眉峰寻仇的能手此时未到,听敌人口气,分明对方早就得知,故意诱敌,这两人已为王鹿子所杀,越想越害怕,再不见机休想活命。女贼天性凶狡,哪还顾什义气,口中急呼要众同党与王鹿子拼命,自己却在强敌未到以前早就看好道路,假装拼命,连人带所用锯齿双刀舞成一团寒光,朝凌翼猛扑过去。乘着对方往旁闪避、略一疏忽之际,冷不防双脚用力点地,身子一拧,凌空纵起,宛如飞蛇腾空,身子接连两扭,便朝侧面崖壁上面直蹿上去,还未扑到壁上,就势将手中刀背回转,用口咬住,跟着人也扑向壁上,手脚并用往上飞逃。这一面崖壁虽然略往后倾,也甚陡峭,和城墙一样,上下一片整壁,中间一段苔薛也颇鲜肥,滑不容足,并无草木寄生其上。女贼口衔双刀在上爬行,落处恰是苔薛最多之处,丝毫不曾滑脚,宛如一条大壁虎,晃眼离顶不远,轻功之好与身法之快简直少有。
  姜飞年轻喜事,随同独手丐在旁边崖石上看热闹,见王鹿子一到,那姓诸的穷汉反倒退了下来。女贼发话要同党上前拼命时,先被穷汉用罡气打成内伤的另一贼党自知无幸,假装讨饶,口呼:“王老前辈息怒,容我一言。”王鹿子方说:“我不骗你,你们恶贯已盈,休想保全性命再去害人,乖乖的束手等死,还可留个全尸。如有遗言,只合情理,也可代办!”话未说完,贼道原是假装胆怯,连右手剑也都丢掉,双手打拱,立在对面,强赔着一脸苦笑,连声求告,口正说着好话,忽然目射凶光,双手反掌往外猛力一推,立有两点红星、三溜寒光照准王鹿子迎面打去,手发声出,刚怒喝得一个“贼”
  字,人已应声而倒。沈、姜二人只觉贼道所发寒光火星闪得一闪,并未看清贼道连第二声也未出,人便倒翻在地,内中两点火星业已爆炸。双方相隔这近,敌人阴谋凶毒,出手极快,王鹿子又未闪避,那火星更是一碰就炸,猛烈异常,不是人手所能抵挡。方才曾见贼道发过两次,都是刚一出手便被穷汉用内家罡气打往一旁,未次反击过去,贼党虽然纵避得快,不曾受伤,身侧同党却被擦身而过,连衣服头发也被烧焦。贼党看出厉害,不敢再用,后来纵身欲逃,又被穷汉打伤,此时情急拼命,两件凶毒的暗器同时发出,不知怎的反伤了自己,那火球沾身就燃,其势绝快,恰巧了中面门,一中前胸,连人带衣服全烧起来,焦臭之气十分难闻。
  另外还有二贼一个本领最高,先和穷汉拼斗,从无逃意,先不似别的贼党那样口中乱骂,一味哑斗,内功颇好,兵刃已早收起,对敌之际双掌上下翻飞,呼呼乱响,也和穷汉一样隔空发掌不再接触。看去内功极好,几次抽空想要回身,用劈空掌去打凌翼,均被穷汉抢在前面挡住。王鹿子一到,忽然怒吼一声,冷不防往斜刺里纵去,身法更是快得出奇。穷汉似早防到,口中笑喝:“我不亲手伤人,你早不逃,晚不逃,单在主人回时逃走,想丢我的人么?乖乖回来,少吃好些苦头!”说时人已飞身纵起。沈、姜二人正听独手丐说那穷汉诸平的来历,乃剑侠一流人物,比各位师长本领更高,这才看出他的本领实是惊人。当发话时敌人业已逃出老远,快到壑旁,诸平说了几句话方始追赶,相隔颇远,纵将起来,月光之下宛如一条白色短虹,神速无比,只一晃便将敌人追上。
  那贼似想越壑而过,往对崖窜去,身已离地纵起,吃诸平凌空一把抓住,就势一挺,借着单手一点撞劲,人被抓住,抛球一般凌空反甩回来,本身直落壑旁,稍微一点,身子一扭重又纵回。另外一贼是女贼的好夫,死到临头依然色迷,先听女贼激令拼命,居然信以为真,瞥见贼道和敌人说好话,勾动平日妒火,暗骂:“无耻妖道,平日倚势逞强,将我心上人占去,此时一听敌人名头,手还未交便是这样脓包,真不要脸!”念头一转,妄想冷不防掩将过去,用手中二十多斤重的厚背砍刀当着女贼将敌人杀死,争一口气,使贼道当众丢人,从此不能抬头。主意打定,心胆立壮,加以王鹿子虽然名头高大,那贼尚是初会,不知底细,见他貌不惊人,立在贼党面前的从容神气,手中又未拿有兵刃,无形中又生出一点轻视,连人带刀刚由后面飞扑过去,看出敌人只顾听话,毫未瞥觉,心中越喜,正待运用全力,枯树盘根拦腰一刀,将人斫为两段,身方落在地上,相隔只三数尺,手中刀才挥起,还未横斫上去,贼道手中暗器火弹业已先发。王鹿子竟和生有后眼看见一样,只将身子微微一侧,头都未回,一声怒吼过处,当头一粒火弹、两点寒星恰由肩旁闪过,那贼骤不及防,一枚火弹、两枝毒钉同时打中身上,当时火发倒地,单那火弹打中身上已要烧个半死,钉更奇毒,中有一技恰巧透胸而过,如何还能活命?
  沈、姜二人看得真切,见王鹿子手脚未见怎动,便借敌人的暗器火弹把二贼全数送终。被诸平甩回那贼武功也真高强,凌空一个打挺,人便落在地上。诸平只将去路挡住,也未过来。王鹿子刚走上前,那贼似知无幸,厉声怒喝,双手齐扬,朝前猛扑,王鹿子笑道:“你这厮害人太多,今日饶你不得,拿命来吧!”说时把手一扬,双方相隔尚有五六尺,那贼掌风又猛又急,彼此均未上身,不知怎的,好似有什力量挡了一挡,那贼竟会吃不住劲,撞退回来好几步,终于立脚不定,跌坐地上,神情惨变,仿佛痛极,左臂也似受了重伤抬不起来,咬牙切齿,破口大骂。王鹿子仍是那么从容,走近前去,相隔还有数尺,那贼情急拼命,忽然单掌一挥,连人一齐纵起,带着一股急风正往前扑,王鹿子手也发出,双方恰巧不约而同,只听呼呼两声,那贼口中闷的一声,二次翻身仰跌地上不再转动。这也是同时发生转眼间事,几方面动作都是极快。当贼道快要倒地以前,女贼刚刚说完大话,卖一破绽,纵上崖去,凌翼纵身一跃没有追上,落将下来,峭壁排空,无法上去,瞥见诸平刚把贼党抓起甩回,人也飞纵过来,立在一旁正自急呼:
  “这女贼淫凶万恶,不能放她逃走,老前辈请快追她回来才好!”话未说完,王鹿子已巧用敌人暗器反击,将前二贼打死,走将过来,诸平见凌翼发急神气,笑说:“她逃不了,你急什么!”话未说完,女贼越上越高,快要到顶,被诸平甩回来的贼党也被王鹿子用内家罡气震伤脏腑,一掌打死。
  沈、姜二人见那危崖离洞侧崖腰只十来丈,眼望女贼嗖、嗖、嗖手足并用,动作如飞,离顶只得数尺,稍微往上一蹿便要越崖逃走。下面三贼已死,王、诸二老本领虽高,上下相隔太远,又是一片危崖峭壁,此时起身已难追上,何况并无追敌之意,只当有心放走,正向独手丐询问:“女贼是什来路,为何这样大胆,敢来这里扰闹?”刚问得两句,忽听头上远远一声惨叫,一条人影已由崖顶月光之中凌空飞堕,同时崖顶上面现出一个老人,定睛一看,正是大师怕崔老人,朝着下面王、诸二老发话,身后又有四人赶到,同立崖顶,认出齐全、癞和尚、佟振、小哑巴也在一起。女贼似刚援到崖顶,正往上蹿,被崔老人一掌打落,口中连声惊号,手足乱动,飞舞而下。因是下势特急,身受重伤,虽有极好轻功不能施展,情急惊慌中再一用力乱挺,下降之势越猛,叭的一声大震,就此筋断骨折,跌死地上。沈、姜二人见崔老人和王、诸二老上下问答,并令齐全等师兄弟就在崖顶朝下行礼,方喊:“大师伯怎不下来!”忽听独手丐身后说道:“你两弟兄近来功力大进,居然不负我的期望,实在可嘉。这一月来须要好好用功,我和你崔师伯还有几句话说,他日再相见吧!”沈、姜二人对于独手丐均极依恋,一听要走忙同回顾,急呼:“恩师请慢一步!”独手丐已纵身往对面崖上飞去,跟着踏壁直上,比女贼去势更快,手都未用,中途方用独臂搭向壁上,回顾下面高呼:“诸老先生,我在老河口镇上等你,明朝再见面吧!”边说边往上走,晃眼到顶,崔老人话也说完,师徒六人朝着下面略一举手,便同越崖而去。
  沈、姜二人忙同赶下,王鹿子笑说:“我不料今夜临时发生变故,知道我们搜索多年一直不曾除去的几个著名恶贼要来卧眉峰寻崔老人报仇。此事我和你席师早有算计,本定明日中午引他来此送死,没想到另外两个隐迹多年、新近受了恶霸聘请前往岳州入伙的老贼也由山外经过,双方会合以前,内一女贼忽然发现你凌师兄的踪迹,想起以前拒好仇恨,又与另外二贼相遇,越发胆壮,竟改当时发动,今夜便来山中,准备双管齐下,杀死凌翼,一面用阴谋行刺崔老人师徒。我因你崔师伯他们近日功课甚忙,移居白莲磴之事贼党还不知道,心想,我和你席师叔已能应付,不愿再惊动他们,得信又迟,更未想到贼党会由谷口秘径掩人,寻来这里。后虽得知,因那两个恶贼比这里四贼厉害得多,暂时无暇分身。同时遇到癞和尚他们打虎归来,说是途遇你诸老前辈,知其不是专一寻我,便在途中发现贼党跟踪寻来,因此越发放肆,索性晚回些时,将那两个老贼打倒拷问,果然问出好些机密。且喜这六个极恶穷凶之徒今夜全数除去,非但岳州敌人要少好些凶焰,便你二人前途也免好些凶险,真乃一举两得之事。不久天明,见完诸老前辈和凌师兄急速安眠,明日起身再用功吧!”二人便向诸平、凌翼分别礼见,因凌翼奉命将死尸移去,一人做事,又是叶神翁的弟子,意欲就便结交,帮助掩埋尸首,王鹿子不许,催令速睡,只得和凌翼说了几句自往洞中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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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八、孤篷夜话 截浪驶轻舫
 
  沈、姜二人睡时天已快亮,因睡前王鹿子力嘱,明日传授内家口诀白阳图解不比寻常,非将精神养好不可,限定午前起身。又说一经传授便要练到黄昏月上,稍微饮食再练,直到子夜过后才能完毕。这第一步乃是考较各人功力,以定传授次序。二人均恐到时精力不济,又知王鹿子的特性,不敢违背,互一商量,索性遵照师命安心睡去。等到睡足起身,日色业已老高,匆匆走往洞外,寻来溪水洗漱之后,一看师父正在上洞石崖自练功夫,不敢惊动。昨夜四具贼尸业早移去,打扫干净。二人知时尚早,匆匆回到洞内,取些现成食物吃上一饱,便在斜对面崖顶上面朝着上洞用心察看,刚悟出好些妙用,王鹿子忽令二人去往后洞,照着日前传授用功,跟着便来考问指点,并用手法在二人身上按摩揉弄。头几日因是初练,急于学会,真气真力往往顺逆相差,这类速成的练法没有高明人在旁照看本极危险,稍微气血逆行,不能归一凝练,自然流走,轻则半身不遂,重则送命。总算二人根底扎得极好,王鹿子更是行家,静心传授之外并还仔细照料,每练白阳图解必定守在一旁。二人也真聪明,共只上来错过两三次,均经王鹿子运用手法和本身真气代为揉弄,当时渡过难关,并还增加功力。后虽无事,王鹿子仍是守在一旁不曾离开。半月以后每日功力大进。王鹿子见二人天资颖悟,肯下苦功,也极高兴,当时夸奖说“难得”。光阴易过,转眼一个多月,二人自己也觉功力大进,远非昔比。中间王鹿子又传授了一种用内家真气所练手法,学成之后,眼前无论何物均可当作暗器使用,如将功夫练到极点,便是一花一草之微,发将出去也可碎石穿木,中人立毙。随同白阳图解练成,缩骨锁身之法也在未几天中将它学会。二人不料成功这快,虽听师父说应敌虽已够用,便遇上异派中的能手,也能应付,只是功力尚差,以后还要努力勤习,能够这样已出意料,自然高兴非常。
  这日想起,初从师时每隔三日必要回去一次,后因食物尚多,无须往取。樊茵、万芳又非平常女子,每次回去问完近日功课,必劝二人多用点功,无事不须回来。而各位师长每日又多打坐练剑,难得见到,见时也是起身日近,勉励用功的话。二人一想,回去无非和诸同门谈笑上一阵,拿点食物转来,并无意思,于是由后半个月起便难得回去,匀出工夫练习以前师传武功和那两件兵器。这日二人一算日期,从师将近一个半月,已有十天不曾过崖探望,打算明朝抽空回去,就便探询何日起身。王鹿子忽由洞中走出,手里拿了两口从未见过的宝剑,通体长只二尺,拔将出来宛如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削石如腐,锋利己极,交与二人每人一口,笑说:“你们那两件兵器甚是触目,尤其沈鸿的三折钩连枪乃昔年老淫贼燕双飞的独门兵器,容易被人识破,此去带在身旁,早晚难免被人发现,虽然想好一套说词,到底不可轻用。这两口宝剑乃你诸师伯所赠,用作防身利器不在原有兵器之下。好在白阳图解中的剑诀你们业已学会,今夜稍微指点还可增加好些变化,以后再如用功,江湖上便少敌手了!”上人大喜拜谢。
  姜飞无意中得此好剑,急于归报喜信,正和王鹿子说明朝回去半日,齐全忽然越崖赶来,朝王鹿子礼见之后恭身说道:“诸位师长方才得到信息,岳州那面须早派人前往卧底,二位师弟如能胜任,三四日内便要起身,不知大师伯尊意如何?”王鹿子笑答:
  “他二人近来功力大进,我虽不曾得信,也想岳州之行早去为妙,正想命他二人明日回去无须再来,禀告诸位师长,说他二人业已学成,最好早点起身,先往作一准备。既然如此,我只稍微指点剑法变化,没有多少时耽搁,不必再等夜来传授。你可等在一旁,就便长点见识,看他们学完,今日便一同回去吧!”齐全忙答“遵命!”王鹿子随令二人比剑,自在一旁指点。按照平日传授,把一套剑诀练完,重又将剑要过,令三人留心记准,由单而双分别演习一遍,随口指点其中妙用。未了再令三人照样演来。三人均是会家,经此一来更多加了功力。二人心喜自不必说,便是齐全来此传话,无意之中得此高明指教,也是喜出望外,高兴已极。沈、姜二人自然依恋,行时再三拜谢。王鹿子笑说:“你们以后多救点人,多做好事,便算谢我。人生遇合不过如此,何必这样恋恋不舍呢?前途正事要紧,你们去吧。方才忘对你们说,我不久也要离此他去了!”
  三人辞别王鹿子越崖回去,众同门因二人多日未归,俱都想念。虽知齐全前往送信,没想到当日下午便会回转,见面自极高兴。樊茵、万芳、杜霜虹三女同门近日情分越深,出入必偕。万英有时也跟在一起,四人说时刚刚做完功课,同往万氏兄妹所居洞中学做点心,一听三人同回,都赶了来,问知图解业已练成,学会剑诀,还各得了一口好剑,越发欢喜,多向二人讨教,问那用功经过。姜飞笑答:“每次回来我们均以直言奉上,从未藏私,你们近来学得怎样?听王老前辈说,白阳图解前段二十七解乃扎根基的功夫,关系虽然极重,还可同时领会;以后三个二十六解虽较容易,但须按照它的次序一步一步向前学去,丝毫差错不得,你们两姊妹恨不能一下学全,如何行呢?”万、杜二女同声嗔道:“飞弟最喜装模作样,看沈大哥多好,有问必答,我们向他求教也是一样,不问你了。”樊茵正和沈鸿在旁相对说笑,闻言回顾,笑说:“飞弟所说不假,便沈师兄也是这样说法呢。”姜飞方说:“我不是成心吧!你间沈大哥也是一样,学不蹭等,我又不是不说。不过话说大长,各位师长尚未拜见,反正有三四天才走,想等闲时再说罢了。二位姊姊问得这样急法,稍微说错,无益有害,何苦来呢!你看癫师兄和哑师弟稍微问上几句便走开了,佟师兄呢,如何不见?”沈鸿闻言一看,同门都在,只佟振一人方才匆匆一见便自走开,仿佛没有以前亲热,不知何意。正欲往寻,段无双忽然走来,和沈、姜二人谈了两句,便说:“各位师长功课已完,此时可以请见了。”齐全闻言当先走去,众人跟在后面。沈鸿回顾佟振也由林中走出,仍和癞、哑二人一路,以为事出无心,这几个师兄弟知道自己和姜飞各有爱侣,万英、姜飞又是至亲,并且相交在前,到底要深一层,多日未见,难免有话要说,因此避开,不过比别人走远一点,并无他意,念头略转也就罢了。
  这时,汤八夫妇、李玉红三人已走,洞中只各位师长同在一起用功,刚刚完毕,众弟子进门之后,仍是天寒老人棘荆和乐游子二人领头发话,指示机宜。侠尼花明和真布衣也略说上几句,崔老人和黑衣女侠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向例不多开口,只各说了两句慰勉的话。众人一听前途的事这样艰险,都代沈、姜二人担心;沈鸿、姜飞却是心志坚定,丝毫不以为意,反因成行在即,心中高兴。为了众弟子情分深厚,朝夕相聚,沈鸿、姜飞第一次离开,还有三日便要起身,别远会稀,诸老侠特地放了三天假,令众弟子随意欢聚,就是用功也在一起,专一练习打对子应敌,无须静坐再练内功。众人闻言越发高兴,听完诸老吩咐相继走出,在白莲磴聚会了三日。沈、姜二人自不免各寻爱侣背人情活,都是一些互相勉励保重的话。
  回山第二日佟振也随众人一起说笑同游,只不似以前亲密。姜飞也有一点看出,本是同门至好,向无意见发生,也未听人有什话说,和沈鸿一样,均当佟振是恐妨碍小夫妻们叙别,不愿夹在中间,有意避开,全未放在心上。临走以前一日,虽觉樊茵等三姊妹对于佟振也似格外淡漠,心虽稍微有点惊疑,但因就要起身,段无双又忙着为二人饯行,情意殷殷,当夜乐游子和天寒老人又将二人喊去,重加指示此行机宜和应办之事。
  所有男女同门因快分手,日常都聚在一起,樊、杜二女和万氏兄妹之外,齐全在江湖上往来多年,人都不知他的姓名,但那铁笛子的外号业已传遍江湖,结交的人甚多,尤其是那湖湘一带的苦人虽不说是尽人相识,提起铁笛子三字几乎妇孺皆知,走到哪里都能得到这些天真朴实、心地善良的穷苦农人照应。众人平日虽有一点耳闻,因齐全不大肯说,也就无人理会。这时为了二人就要上路,前途形势那么艰险,仇敌那样凶恶的威势,如不得到这些穷苦的土人相助,想要混进贼巢难如登天,因此把自己以前经历和此去可以相投的人家几个好友至交分别说出,以备万一之用。沈、姜二人自是心喜,连声谢诺,仔细静听。齐全所说的话又多,并还开了一张单子,把前途所去何地,何人可以相助,有何力量,用什方法与之相见开了出来。二人均知此举关系重大,前日师长又有向大师兄求教之言,只顾听他谈论,极少离开。姜飞自不便当人把万芳喊在一旁探询。次日一早又要起身,虽然昨夜商定众同门一齐送行,要送到前山口外方始分手,但是大家都在一起,樊茵人又稳重,早就暗嘱沈鸿:“我们将来虽是夫妇,情深爱重,此时总是同门兄妹,应和别位师兄弟一样,不可露出厚薄亲疏,使人笑话。何况话已说完,大家都差不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本无背人的话,何苦那样小家子气呢!”沈鸿对于樊茵最是敬爱,自己也觉都是同门,单把爱侣引往一旁密谈不好意思,隔夜议定都送到前山口为止,樊、杜、万三女随众同回,并不远送。姜飞几次想问均无机会。虽见佟振夹在人丛之中,始终无什话说,偶然应答均带强笑,与以前和沈鸿相对谈笑风生,投机亲热情景不同,尤其良朋分手之际,前路那样艰险,虽然说过几句慰勉的话,也是随众敷衍,神情并不亲切,双方同门好友素无嫌忌,怎会如此?心想,小姊妹们多半亲热,这三个女同门平日都说佟振人好,近一个多月来忽然不提,也从未和他同在一起,偶然相见也似比对别人冷淡,其中必有原因。料定万芳定知此事,几次想问,苦无机会。后来仔细察看,越想越不对,方要借故把万芳引往一旁探询,前面不远已是前山口,当日又有庙会,途中香客游人往来不绝,急切间又想不起用什题目连他兄妹一同引开。
  正在寻思,佟振忽然满面笑容凑近身旁,笑语殷勤,全是惜别之意。沈鸿左边是樊茵,右边是齐全,正在低声说笑,佟振好似不便挤上,专向自己一人致意。姜飞暗忖,对方同门至好,万芳、杜霜虹都是口直心快,如有什事,就大师兄们不说,早有人谈起,怎会全无动静,也许此人有什为难的心事。三女同门又都担心自己和沈大哥,不顾得和他说笑,也未可知。细一回忆,由往隔崖练图解起佟振方始改了常态,每次回来为时不多,不曾留意,直到临走这两天方始看出。也许此人心高好胜,见他从小随师,平日用功那样勤苦,见自己和沈大哥入门不久,竟蒙王太师伯垂青,后来居上,只一个多月光阴便将图解学成,他和癫、哑二人乃天寒老人弟子,算起来还是王大师伯的记名弟子,至今图解尚有一半不曾学会,前月向师请求下山行道,未蒙允许,反被师父说了几句,我比他年纪小好几岁,反和沈师兄当此重任,难免量小忌妒,被众同门看出,别人还好,三女同门不是未来爱妻便是至戚,情分上自要深些,觉着既是骨肉之交,谁能出众向上都是一样,不应这样自私,因此看他不起。佟振外表谦和文静,内里刚愎自用,当然生分起来。大家都是少年人,暂时意见不投,久了自会和好,何况大师兄年长有德,最受众人敬爱,有他在内解劝更无话说,过上些日必能恢复原状。念头一转,觉着第二次所想有理,否则佟振如犯大过,休说同门轻视,师长也必责罚,决不相容,就此丢开,山口也同时到达。
  沈、姜二人便照隔夜预定,同往山镇小酒铺中要些酒菜,同饮叙别。按照师命,二人本应水陆并进,先坐上一段船,觅一偏僻之处登岸,把齐全所赠易容丸取出,换了形貌,同往岳州进发,中间还要寻人交一封信,见面之后再往前去,水陆两路听便。齐全恐二人心急,行时再三嘱咐:“此去务要听师长的话,作为两个外省新回的少年文士。
  好在沈师弟是本行,又是湖南人,岳州还有一家亲戚,到不得已时也可暗中前往投奔。
  姜师弟也读过书,这一两年人已成长,高了不少,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不像以前郎公庙对敌时幼童神气,只要留心谨慎,必能混进贼巢无疑。但这一路之上到处都是仇敌的爪牙耳目,内中好些开有各种店铺,照样公平买卖,生意也颇规矩,不看出来人形迹可疑轻不发难。一被识破,立发传牌通知各地党羽,由此到处都是荆棘,危机密布,或明或暗,休想逃出罗网。虽然你两弟兄外表斯文,又似两个寻常行客,没有财帛在身,不会放在他们眼里,对头这大声势,心明眼亮的党羽决不在少。尽管你们内功颇好,真气内敛,外表不易看出,事情到底难料,小心为上。师长原定下手时期至少还有三五个月,甚而一年半载都不一定,重在打入他的内部,并非忙此一时。前日再三叮嘱,照着寻常路客走得越从容越好,并还水陆交换,便由于此。此去无论搭轮乘车,对方是什么人,均不可露出本来面目。第一要将以前忘记,把假事当作真事去做,才可兔去好些枝节险难。等到深入贼巢,见了为首群贼,事情反倒好办。这班恶贼虽然凶险狡诈,排除异己,大都有点爱才,而又自私心重,你只寻到一两个,表示愿意做他心腹,哪怕明言以前曾在四叔独手丐门下,因犯师规前往投奔均可无事。只将武当山白莲磴从师学艺,以及与各位师长相识之事隐起。王、诸二老和垂天鹏凌翼所杀群贼之事更提不得,这些话二师叔和各位师长已都说过。二位师弟只记住我的话和昨日所说那些人的姓名住址,和江湖上过节不要忘记,包你成功无疑。老河口搭船容易,你们先雇一船,到孔家湾上岸,易容之后由旱路经乐乡关通往双河口,再由旱路去往荆门山中,把师父的信交到,由此去往岳州,如何走法都随你们的便了。”众人谈了一阵各自殷勤握别,齐全等八人仍作游山的人转回山中。
  沈鸿、姜飞各带一个随身包裹依言上路。赶到老河口,天才申未之交,先想搭一装客货的大木船,后一打听,船早开走,要到明日早起才有。姜飞还不怎样,沈鸿离家年久,又知强占胞妹的杀父仇人业已迁往岳州,舅父年迈,近来光景不知如何。师命虽令从容,早走一天先往探望舅父也好。正和姜飞商计,忽见一十五六岁的舟童赶来笑问:
  “客人坐大船并不便宜,我和爷爷送客来此,就便贩货回去,业已停当,船上还空着一片地方,二位客人正好搭载,船饭钱只比大船便宜。只是我们本钱不多,不能将船装满,否则客人想要搭载我们还不肯呢!我们的船虽然稍小,但我爷吃这行饭已有好几十年,日夜均可行船,多大风浪他都不怕,船也结实,只往湖南境内,中途无论何地均可上岸,你看可好?”姜飞见那舟童口齿伶俐,人甚聪明,却不带好猾相,也颇投机,此时不愿投店又无处可去,只往一看,船虽不大,但是木料坚固,打扫清洁,舱底业已装了不少货物,中舱却空在那里。船家是一老头,须发皆白,人却精神强健。虽觉船家只此祖孙二人,行驶大江长河之中,并可日夜赶路,非但精力过人,事实上也难办到,所说未必可靠,但见船家祖孙神情和善,动作轻快,知是久惯操舟的人,难得那么干净明爽,除操舟的人大少而外,无一处不对心思。同时发现船头上还有两片桨绑在船舷上面,都在船头前部,每面各有一个铁桩,似备打桨之用,当时也未理会,笑问:“老人家贵姓,操舟劳苦,如何不用两个伙计?”老头答说:“我姓桑,没有名字,同行船家因我年轻时会用双桨,都叫我桑铁桨,又叫桑老铁,客人叫我老铁好了!此是我孙儿桑盆子,自我儿子死后只剩祖孙二人,往来江汉之间,乘客,载货都来。休看船小人少,包你平安。
  你们如不放心也不勉强,不过明日搭船须要寻那人、货最多的大船,有那三五商客包下的大船好坏却是难说。目前吃空手饭的人太多,就是船家好人,也难免于遇见外来的凶险。二位想是年纪大轻,初次出门,由外路来,不知这里底细。实不相瞒,方才如非孙儿说二位客人忠厚人好,我们也不会多事。我货物装得差不多,船中虽有空地,并不在乎这点船饭钱的好处,不对心思的人,他要雇我的船,还恐因他惹事多生枝节不肯载呢!”
  姜飞虽觉这祖孙二人比别的船家神气,老的须发全白,二目还是黑白分明,看去决不像个歹人。又听这等说法,料知近来兵荒马乱,水旱两路均不清静,商客必常遇劫,与其搭那大船,因船中客货太多,引起盗贼生心,倒不如坐这一条舱面全空的小船免得使人注目。即便中途有事,凭自己的本领也能应付,如坐此船清静舒服得多,好在各人只有一个衣包,以前未用完的银子又都贴身藏好,看不出来,不会引起坏人注意。念头一转,笑说:“这样干净的好船求之不得,我们不过在开封多年,刚刚回乡,不知这里虚实,略向老人家打听两句,有什不放心处?船饭钱请先说出,我弟兄好作打算。”老铁笑答:“这船是我自家的,我祖孙二人总要吃饭,不过每日多两升米,我们日夜卖苦力气,家中人少,饭菜并不太坏,我想客人一定能吃,并不为你添菜,一共值不了多少,到了地头随意给,多了不谢,少了不争,如何?”姜飞看出老人豪爽口直,知道这类走江湖的船家不能一例而论,便不再说。沈鸿出门向以姜飞为主,当时议定,二人又无什行李,跟着舟童桑盆子升火烧饭。
  姜飞和沈鸿在舱中把床铺好,走出一看,闻得饭香,业已快熟,旁边小火炉上还炖有一锅肉,另外好些鱼虾准备热炒,方觉船家方才不曾上岸,怎吃得这样好法?盆子回顾二人走出,笑说:“客人运气好,今天菜多,还有酒呢!爷爷行船全看风色,不论日夜,遇到好风我们轮流睡觉,只用一人掌舵,半夜也走。难得今天十四,天晴月明,风向正对,饭已烧熟,就要开船,客人如其不饿,到了前途再吃吧!”说时老铁业已将船启旋,盆子立往相助,一前一后用长篙将船撑往湖心,到了中流,走出一段,乘着晚风将帆拉起。老铁在后撑舵,盆子先还手持长篙独立船头之上,不时朝水中刺去,遇见对面来船互相招呼,挨得稍近时用篙一点便交错而过,动作极快。姜飞见他小小年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拿着那又粗又长的竹篙竟会那样轻巧灵便,一点也不吃力,心方奇怪,打算试他一试,恐露形迹,欲言又止,方说:“你真有本事,小小年纪这大手劲!”
  盆子已将未一篙拔起,悬向舷外,把篙上水点滴尽,插向舷旁,笑嘻嘻回转身来,把饭锅放向一旁,准备煎鱼。沈鸿夸他能干勤快,这样繁重琐碎的事丝毫也不慌乱,盆子笑答:“这个有什希奇,做惯的事和练武功一样,久而自成。我看见过一位船客那本领才大呢!我们外行人学得会么?你们读书人读书写字还不是一样容易?”说时,二人似听后艄船家咳嗽了一声,盆子话也说完,姜飞一眼望到舷旁所绑双桨,每片长达一丈以上,木料看去十分坚实,两柄已磨成槽,又光又滑,知是用过多年之物。暗忖,这类半大的船应该摇橹,如何用此双桨,船形也与常见不同,从未见过,前圆后尖,形如蝌蚪,双桨分明常用,每片重量少说也七八十斤,木色发黑,几类铁制,看去十分沉重,何人有此大力用它划船而进,又不像是摆样子神气。见盆子一边做事,一边望着二人,满面笑容,大有亲近之意,越想越奇怪,忍不住问道:“这两片桨少时也要用吗?”盆子毫不惊疑的答道:“这个我还划他不动,就是爷爷近年年老,能省力就省力,不是有什急事赶路和风浪险恶轻易不用。用起来这船便是逆风逆浪,也比寻常的船快好几倍,休说客人看了希奇,便我们看惯的人也看了好玩。照今夜这样天色,只恐看不成功,明日不知有望没有,好在要走三天才到呢!你二位如和我爷爷谈得投机,请他把路赶快一点,只一答应便见到了。”
  姜飞早就觉出操舟老人性刚口直,问时语声本低,盆子答活更轻,说完又嘱二人:
  “遇事不要多问,爷爷并不愿意载客,此是我的主意。他老人家虽不十分和气,坐我家的船一定平安,并非我爷爷有什倚仗,只为操舟年久,年纪又老,相识人多,谁都知他薄本薄利,办货不多,每月至多往来一次,自家够用便算,极少代人载货,欺负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太不光棍。爷爷和我爹娘以前又做过几件好事,人都晓得,小的水贼不敢欺负,怕引出别的事,大贼不好意思。有那乖巧一点的商客时常托人来说好话,出了重价,想将我家的船暗中载货,十人倒有九人拒绝,极少答应。今日是我见你二位在渡口打听客船时一会工夫,连帮助了四个苦人,都是暗中周济,没有让人知道。你们并非有钱的人,这样义气好心从未见过。你对内一穷汉所说劝令谋生的话更有道理。每一个人都有心思力气,暂时穷苦自所难免,就此倚赖他人救济,没有志气,如何行呢?我越看你们越好,目前水路太不干净,再走几十里你便看出,前日便有两船人货在江中遇盗,人财两失,还死了好些人命,掳去两人,恐你们明日误上贼船。有的船家虽不与水贼通气,但是有名水贼照例不伤船家,有时还要分红。他们为了生活,不肯与贼合流,也不说破,客人闯得过是运气,出了事也与他们无关。好在目前官府贪污无能,只会要钱,没有大不了事,他们以船为业,不载客货如何谋生呢?有时事情太大,商客告到当官,恐受连累,便换地方,连船带家逃往远处,好在强盗不伤他们,于是连家中妻儿都在船上。有的连伙计都不用,改由自家人下手,闹得一班没有船的篙师帮人不上,也和水贼成了一党,这班都是善良人民,为了生活所迫,再受水贼诱迫,虽会一点水性,本领不高,出事犯案他们倒霉,受刑送命,抢来财物归贼头所有,分到一点残汤冷饭刚够衣食,不做又要饿死,真叫可怜。遇到这样朝廷官府有什法想?”沈、姜二人一听,那么重大的木桨,老铁竟能运用,大为惊奇。盆子所说又极入情入理,越说越投机,天也快黑起来,老铁祖孙本定客人先吃,二人自然不肯,结果因要一人掌舵,不能同食,这才改为祖孙二人轮流陪客。
  船家桑老铁性颇孤做,先对沈、姜二人神情落漠,无多言语,后见这两少年船客词色谦和,对人诚恳,不由生出好感,改了笑容,几杯酒一下肚,话便多了起来,所谈都是官贪吏酷、恶霸横行、豪绅大族倚仗财势、欺压善良,以致民不聊生、盗贼蜂起愤慨的话。后又谈到水路不靖,船客困在水中无路可逃,遇上水寇比在旱路遇见盗贼更难逃命。他这条船如非船形奇特,往来多年,两子在日相识人多,又从不肯载贵重客货,做那误己误人之事。一般水寇知道此船无什油水,便夺了去值不了多少钱,并还岔眼,外行也不会用。这班水寇都在沿江隐僻之区藏伏,少则五六人,至多四五十人做一伙,驾上几条小船往来打抢,不似洞庭君山那伙江洋大盗,水旱两路全部设有大寨。拿了船去无处存放,再被儿子生前那班好友知道还要仗义拔刀,惹出乱子,至少也是两败俱伤,想想大不值得,不肯下手。我祖孙二人因此才得吃这一碗说苦不苦、说甜不甜的粗茶淡饭,每次往来都是自家载物贩卖,够了全家老少三四人的衣食也不多求。好些同行均劝我靠着两个儿子的情面往来贩运,每月多走两次便可发一小财。其实他们不明白树大招风、财多引祸的道理,这等荒凉年间,能够温饱已是万幸。老河口往来的大小舟船连走川江的少说有好几千,能够终年无事、不往外码头避祸的能有几只?我们全靠没有贪心,刚刚够用,人家才不来看相,否则全船共只祖孙二人,一老一小,人家当真怕你不成?
  沈、姜二人守定大师兄齐全所说,少年人走在外面多听少问,和气当先,遇事留心,不可放轻小节之言,对于老铁祖孙二人早已留心,只管敬老谦和,并无多言,见他酒酣耳热,神态越豪,心疑此老不是常人。想要探询,恐其多心,方想等他自家说出再好没有。
  哪知老铁话到此间为止,底下都是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沈鸿始终没有多口,姜飞忍不住想要探询,老铁忽然笑道:“只顾陪二位客人吃酒谈心,忘了天已不早,孙儿大概早就饿了。今日顺风,共总不到两个时辰已赶出三十里水路,前面望娘湾龙子河口有一村镇,那里熏腊出名,船到那里还要停泊一下,顺便代人带点东西,乘着满空明月还可赶出不少水路呢!”二人见天早入夜,将圆明月早由东方天边升起,船上灯也点好,沿途经过两三次大镇均未停泊,闻言听出前面镇上稍微靠岸,买点东西还要起身,听这口气果是连夜行船,暗忖:这老少二人连夜行走,哪有这大精力?方想回问,老铁说完已往后艄走去,觉着小的年轻口快,容易探询,船家虽无恶意,无须戒备,如是江湖异人,与之结纳,岂不多一朋友,师父和齐师兄虽然命我小心,我只不露出形迹也无妨碍。想到这里,等盆子走来同坐,因先吃饱,只作旁观,见他吃得甚香,笑问:“你饿了吧,辛苦你了!”盆子看了二人一眼,笑道:“这算什么,共只赶走三十里水路,还是顺风,掌舵之外不须人力便觉疲倦,要是遇见逆风恶浪,连赶他个两三日夜水程怎么办呢?像今天这样又舒服又痛快的事我还觉着难得呢!”
  姜飞方想乘机探询这样江宽浪大,波浪滔滔,是否真个深夜行舟:忽然觉出右面江岸大片山野之中走上好长一段不见一点人烟,许多田土也都荒芜,无人耕种,到处长满野草。来路前半段偶然还见江边有人撒网扳罾打鱼的人,大都身材枯瘦,衣不蔽体。离开老河口才十余里,除却偶然迎面来船而外,这长一段江岸难得见到人的踪迹,有时发现一些人家村落,也都残破不堪。两面山色江景却是雄丽清奇,使人应接不暇。船靠右岸行走,对岸不知是何光景,由黄昏前到现在,沿途江岸上休说人烟人迹不曾发现,连鸡犬均未见到一只。这好一片江山,怎会如此荒凉?因是初次经过,觉着奇怪,便把方才想问盆子的话收住,正问沈鸿那年由湖南出来,可曾由此经过,是否这样荒凉残破之境?临江都是肥田,怎会听其荒废,无人耕种?便江中物产也有不少,怎不见人打鱼经营?这一带听说都是有名的城镇和鱼米之乡,沿途并无盗贼踪迹,这等衰落是何原故,沈鸿还未及答,盆子已气愤愤说道:“如非地方富足、鱼米之乡,还不会被这些贪官土豪糟蹋成这个样儿呢!真要深山荒僻之区,土人见官家拿粮不管事,还要欺压,他们受逼不过,群起反抗,官府拿他无可如何,倒也安然无事,日子过得满好。最苦是这类膏腴之地,贪官污吏之外加上土豪恶霸重重压榨,一丝也不放松,老百姓先被他们暴力盘剥,白受一年辛苦,所得的粮不够官私两面的剥削,还要身受官刑,先卖田产,后卖妻室儿女。等到田产卖光,妻离子散,连和人家去当牛马都不能保得衣食。强壮一点的不是去做人家一世奴才,当那长年佃工,便是入山为盗,老弱妇女十九逃亡,田地自然无人耕种。可恨这班贪官恶霸明明有田有地可以生产,偏要逼得人家死走逃亡,有地不能耕,有田不敢种,闹得人越少,田越荒。他不想法子减租减粮,使人缓一口气,把逃荒的人抓回,反倒往死路上走,人越少,田越荒,收入越少,他反而搜刮得更凶,官私两方打成一片,专和老百姓作对,却不想这些出力生产的人真要死尽逃绝,剩他们有限几个坐享现成福的如何能够享受下去!再说谁都有一口气,休看这些大城大镇驻有官兵,人们怕他凶威,暂时还可苟安,不像别处偏僻小县,随便几个人登高一呼,马上杀官造反。但是人心一样,真要受逼不过,照样一哄而起,他那高房大屋、娇妻美妾还是保守不住,不说天理人情,便照他本身利害来说也不该做得这狠。老百姓最好说话,你只叫他稍微有条生路便可无事,他偏杀鸡求蛋,岂非蠢到极点!”二人见盆子一个舟童,竟明白这些道理,大为惊奇。
  遥望前途湖滩上芦苇丛生,明月斜照波心,清光如昼。江风阵阵,夜凉如水。江面上已无船影,静荡荡的只听波涛打船之声。夜来景色越发荒凉,正问望娘湾还有多远,忽然发现前途江岸树林中似有两三点灯光闪动明灭。因相隔远,和萤火虫一样,随同船身行进隐现不停,料知市镇将到话还不曾出口,猛瞥见一叶轻舟由左岸截江断流斜驶而来。先已看到月光照处只是一小条黑影随波起伏,只当江中飘过的树枝之类,不曾在意。
  就这互相说笑几句话的工夫业已驶近,渐由洪涛之中现出全身,刚看出是条小船,前后各坐一人,后面的是个白衣少女,手持双桨略一起落之间,那船便和箭一般对准自己的船射来,眼看就要撞上,盆子面容骤变,随手刚操起长篙,看意思似想朝船点去,忽然“噫”了一声忽又放下,那船已照准自己船腰猛冲过来。船头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竟如没事人一般。二人定睛一看,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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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临大敌 独挥双铁桨
 
  前文沈鸿、姜飞奉了师命往岳州恶霸家中卧底,以为将来除害报仇之计,照大师兄齐全所指途向,由老河口坐船起身。一到船上,便看出掌船老人桑氏祖孙好些异样,便留了心。后来双方谈得投机,桑老铁的孙儿桑盆子对这两个年轻客人更具好感,起身时天已不早,顺风扬帆,一路走去,刚刚天黑,便走了三十多里水程。二人问出这祖孙二人打算连夜行走,只在前途望娘湾龙子河口稍微停泊,买点食物,顺便访一友人,把对方所托的东西带到,就立即起身上路。吃完晚饭,老铁仍回后艄掌舵,沈、姜二人和盆子正谈得有兴头上,遥望前途芦滩上芦获丛生,江岸树林之中已有两三点灯光掩映。这时江面上已无船影,明月斜照波心,江风吹浪,闪动起亿万银鳞,夜凉似水,明辉如昼,夜来景物分外清绝,料知船家所说望娘湾市镇快要到达,方想询问,先是月光照处烟波浩渺中似有一条黑影随波起伏,由前侧面往横里斜漂过来。先未想起风高浪急,那东西只一小长条,并不甚大,如何能够截江断流而渡,谈笑方酣,也没看出来势之快。就这转眼几句话的工夫忽然驶近,渐由千顷洪涛之中现出全身。刚看是条小船,前后各坐一人,后面的还是一个白衣少女,手持双桨,拨浪如飞,由斜刺里横冲过来。双桨凌波,微一起落之间,那船便和箭一般对准自家的船拦腰射到,眼看就要撞上。同时瞥见船头上立着那个老人,身材年纪连同装束均与王鹿于和齐全所说那位异人一般无二,心方一惊,忽听桑盆子在旁带笑急呼:“二姊!你和八大公早来一步多好,如今只剩一些残汤剩菜,如何款待你们?爷爷正要绕往望娘湾去买熏腊,且到那里去吃如何?”那老少二人还未回答,就这来势猛急、事机不容一瞬之际,不知怎的小船竟会横了过来,白衣少女一手扳舵,一手把桨,朝大船舷上轻轻一点,船便随同少女手中长索抛处,搭向大船旁边铁钩之上,随同前进。共只一人两手,又要扳舵,又要用桨将大船抵住,就势还要放落船桨,将身旁套索抛向船舷搭钧之上,又是由横里斜刺过来,势子何等猛急,动作神情偏是那么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慌乱。大船简直动都未动,也无一点挤撞声音。最奇是前面老人本是独立船头,大船灯光照处,满脸都是笑容,好似不期而遇,心中欢喜,想要开口发话神气,忽然发现船上载有生人,欲言又止,回过头去朝少女低声说了两句,也未听清。二人只顾看那少女动作轻快,心中惊奇,不曾留意到他,等到觉着眼前人影一闪,再看船头老人已无踪影,只船篷顶上微微响了两声,便听船家桑老人和来人笑语问答之声。声音极低,一句也未听出。
  这一白衣少女将小船套住,也未看出用什手法,人便纵上船头,所乘小船立和箭一般朝大船后面倒退淌去,转眼停住。盆子早抢先迎出,男女二人有说有笑,说得十分投机,但听不出是什来意。二人自然不便出去,想起师长同门之言,心疑船头老者必是那耳旁有一串紫葡萄形肉痣的异人,想不到无意之中在此相遇。难得他和船家交情深厚,自家和桑氏祖孙又是一见如故,这等机会自然再好没有。何况桑氏祖孙既是此老好友,想必也是同道中的异人,如能就此结交,岂非妙到极点?后又想起师长和大师兄均说此老天性古怪,感情用事,一向不轻许可,不是他自家心喜的人决不理睬,无因至前反遭厌恶,方才明是不愿生人相见,径由小船纵上篷顶,去往后艄与桑老铁叙阔。对方业已避开,再如勉强,弄巧成拙反而不美,这不比在路上相遇,看似容易接近,实则更难。
  前后两起老少四人语声又极低微,除笑声外一句也听不出。紧记师父之言,不敢冒失。
  回忆桑盆子的口气,仿佛这次搭船乃是格外看重,恐自己中途遇险,好意相助,想使自己渡过前途难关之故。照此情势,来了前辈异人,多半还要引见,何况这老少两位嘉客还未用饭。后艄地窄,没有坐处,夜风又凉,必来中舱相见无疑。哪知等了一阵并无音信,风势一转,船也慢将起来,方才所见灯光闪动之处业早过去,岸上是否村镇也未看出。正在低声密计,对方再如不来,便设词由盆子转告,推说主人厚意,万分感激,现在佳客来访,理应款待,我弟兄本是承情搭载,并非包下,哪有独霸中舱之理?主意打好,姜飞正要起身去喊盆子进来商量,船头二人已同含笑走进,灯光之下方觉那白衣少女肤若玉雪,美艳非常,品貌不在武当山中三姊妹之下,反更活泼豪爽,见了生人言笑无忌。没有丝毫拘束。
  二人刚同起立让座,盆子已指少女笑道:“这便是我第二位世姊南宫李,乃是女中英雄,她还有个外号……”话未说完,少女已接口娇嗔道:“三弟!你还说些什么?”
  盆子连忙改口道:“怪我不好,不过照你方才所说,人家早晚知道,先说出来不是一样?
  这二位客人真太好了。方才看得起我,非要弟兄相称,我已依他,这是沈大哥,这是姜二哥,像他们这样好人我还难得遇到。起初只想他去那地方有一两处不好走,想借载客为名,使他渡过难关,并没想到今夜事情这样讨厌,更没看出他两人都是高明人物。后来爷爷饭后暗中提醒指点,想法子把他包裹偷偷摸了一下,这才有些明白。我虽不知他二位来历,但照爷爷暗中观察,本身就还不到剑侠一流,也是前辈高人门下。否则这高本领的年轻人决不会这样谦恭有礼,对人和气。上船之先如其知道这条船的来历,也还不足为奇;他二位非但远路来此,不知此船仗我爹爹昔年情面,沿途那些吃水饭的不好意思下手。再说船上至多一点寻常土产,也不值他们一抢,一向平安无事。因从外路初来,最近也和你方才所说一样,是由武当山中起身来此,为了初次出门,样样仔细,如不是我极力劝说,几乎还有顾忌。分明连最近两三月由老河口到洞庭三湘这条路上不论水陆均非昔比,往来商客稍一疏忽便有人亡财尽之忧都不知道,只凭猜想,要乘载客多的大船,江湖上事通不晓得,对人却是那样好法。先见他暗中周济苦人十分慷慨,本身像个读书相公,还当富家子弟,偏又没带用人。后来见他对于自己样样俭省,不是受过贫苦磨折的人装也装不出来。那两个苦人实在可怜,我正想暗告爷爷送他一点,却让二位哥哥代我做去,因此喜欢他们。只说他们背人做好事,叫他暗中受点好报,再三和爷爷说,方始答应。就这样还再三嘱咐,说是目前人心难测,近来为了我们帮助过几个好人脱离虎口,沿途这些该死的东西业已怀恨,说我祖孙做滥好人,他们看在我死去爹爹的份上,让我全家往来运货,乘这荒乱年月做点有利息的生意,我们每次办货多么贵重他们也不眼红。因恨爷爷自己不肯贪多,把辛辛苦苦得来的银钱常时拿去救济苦人,表示好心,做那呆事也还罢了,如何借着这块招牌帮助这些肥羊,把他们自送上门、眼看到手的财货平空放掉,使其漏网,本身又未得到好处,有时连船钱都不肯要,犯了他们规矩,几次托人示意,再做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便不再客气等语。
  “爷爷先颇愤怒,后来一想,此时到处都是他们势力,洞庭君山一带更是厉害,自家满门孤寡,不犯与人怄气,又经我娘力劝,决计不惹他们。像今日这类事便犯他们之忌,这两客人身边虽无珍贵财物,看那目光言动决非寻常人物。如是君山对头,岂不又要结怨?再三嘱咐,事已过去,这两个少年人又极好,且自放开,下次却须仔细,非但不可多事,有人寻来也要设法拒绝。我当时没看出二位哥哥有什过人之处,以为他二人言动那么文气,年纪都轻,怎会不是寻常人物,先还不服,直到后来越谈越投机,并以弟兄相待。爷爷那样不爱理人的脾气居然也会看重,答应一同吃饭,跟着便指点我偷摸他们兵器和看他二人的眼神,以及好些连内行都不容易看出的奇特之处,才知所说不差。
  二姊方才又是那样猜想,我真想不到无意之间交到这两位有本领的好哥哥,你们谈上一会,索性把八大公请来同谈如何?”少女方说:“大公不来,你不要去!”盆子已往后舱钻进。
  沈、姜二人闻言,料知行藏已被桑氏祖孙识破,心方惊奇,见南宫李一双妙目自一进门便注定在他弟兄二人的身上,盆子一走,忽然笑向沈鸿道:“明人不说虚话,沈、姜二兄可是武当卧盾峰来的吗?”沈、姜二人谨守师诫,走时齐全又曾嘱咐,无论遇见何人均不可泄漏山中机密,并还教了一套言语,正在盘算,少时如何回答,忽听对方当面叫破,心中一惊,虽料老少男女四人决不会是贼党,尤其后来那位老者更像师长密令随时留意准备结交的前辈异人,但是真话仍不能说,沈鸿方在为难,姜飞机警灵巧,已先反问道:“南宫姊姊女中英雄,愚弟兄素昧平生,怎知我们是由武当卧眉峰来的呢?”
  南宫李本想沈鸿说话,见对方沉吟未答,姜飞从旁插口,意似不快,两道秀眉往上一扬,微笑答道:“此理甚明,你二人如由远道绕来老河口上船,面上必难免带有风尘之色。
  近来遍地都是绿林,还有一些占山为王的草寇和坐地分赃的土豪恶霸,如已死的刘二寡妇之类,你由哪一路来都不免于与之相遇。但你二人从头到脚均极干净,我从一上船起便曾仔细察看,连人带包裹均无一点痕迹,过船时又丝毫不知这半年来江湖上的光景,处处外行,偏又那么小心谨慎,除却武当山这一条路还有何处?此山近年几次想去,虽未如愿,但我知道后山卧眉峰隐居住有一位姓崔的前辈高人。后又听说另外还有两位也在那里,并有两个门人,以我猜想,你们非由那里来不可!我们初次相见,虽谈不到交情,盆子是我世交兄弟,你们和他一见如故,也算是我朋友,他又说得你们那样好法。
  休说没有恶意,如其真是崔老门下,虽然彼此门户不同,各位师长也有两人与之相识,更无想坏你之理:我向沈兄请教,姜兄接口代说,莫非对我还有疑念吗?”沈鸿闻言猛触灵机,立时接口答道:“南宫姊姊请勿误会,愚兄弟实是另有来路,决不是卧眉峰,更非崔老前辈门下。好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如说得不对,以姊姊的聪明高见,早晚必知底细。如其真是崔老人的徒弟,住在卧眉峰下,情愿受罚,决无话说!今日虽然奉有师命,有许多话不能明言相告,也决不敢以是为非,只要姊姊说得对,断无不认之理。
  并且武当卧眉峰那几位老前辈也都知道,他们近已移居,不在当地居住了。”姜飞方才暗笑大哥一向忠厚,今日答话却是虚虚实实,十分巧妙。
  南宫李闻言意似惊奇,又似听出沈鸿所说不像虚假,有些失望,呆了一呆笑道:
  “我看沈兄人颇老成,决不欺我。既知武当诸老来历,想也不是外人。你弟兄奉有师长严命,交浅不能言深,就我料得不差,也不应该多问,何况不是。现在这几位老前辈既不住在卧眉峰,可知移居何处?还有两位前辈女侠侠尼花明大师和黑衣女侠又叫明月光双剑夏南莺的,头一位自从前年孤身一人在湘江路上连杀十几个恶贼大盗之后忽然失踪,无人再见;第二位更是隐迹多年,以前人都当她病死山中,或是为了她那昔年情侣不能重圆旧梦,遁迹空门,不再出世。哪知前年忽然两次现身,并还带有一个姓杜的女弟子回乡扫墓,跟着便在武当山口大风雷雨中有人见到一面,从此便无踪影。去冬听说,这两位前辈女侠多半隐居卧眉峰或是武当后山一带。我想见这两位老前辈已非一日,虽知不是有人先容,便去也见不着,不敢冒失登门,心却万分向往,沈兄可知这两位老前辈也是在山中吗?”
  沈鸿一则人较忠厚,像方才那样支吾、说巧话已是初次,再想推托掩饰便办不到。
  对方问得又紧,一双妙目盯在自己脸上,实在无法说谎。同时想起,大师兄曾说,遇见外人只不可露出你弟兄二人是本门弟子和本身的来历用意,余均无关。并说,目前各位师长同隐山中,已有不少人知道,此行全仗机警心细、能够识人、善于应付,万一遇见对方是正派中人访问各位师长下落,除此行机密仍不可泄外,均可稍微告知,无须十分隐讳。否则对方开口问到,必已看出几分,如说假话,瞒他不过,反而引起不快,遇事不肯相助,得不到照应,甚而还要吃亏,全仗临机应变等语。同来老人如是那面有紫葡萄的前辈异人,不是他的祖父,也是至亲尊长,难得不期而遇,这样凑巧。只是对方不来无法亲近,如由此女身上与之结交,岂不是更好!念头一转,话也听完,随口答道:
  “小弟只要不关本身之事,知无不言。姊姊所说两位老前辈现已隐居武当后山白莲硷,便先住卧眉峰的诸老前辈师徒也都住在那里。不过当地四面危峰峭壁环绕,幽深奇险,常人难于飞渡。我看姊姊必有一身极好武功,当然去得,不过诸老前辈日常闭关,门下弟子又因以前曾有异派余孽前往窥探,见到生人易生误会,最好事前设法通知,得到诸老前辈允许方始求见,既免误会扑空,往来也较方便。姊姊既然想往武当求见,如何又坐船往湖南那里去呢?”南宫李闻言喜道:“沈兄真个至诚君子,听你口气决无一句虚言。我虽想见这两位前辈女侠,只不知是否是在山中,得信又迟,新近还有点事要往湖南寻人,也许事完回来托一位老前辈引进呢!”姜飞也和沈鸿一样心思,方觉这样回答才好。盆子忽然拉了船头老者走来,见面笑说:“此是我们李八大公,单名一个照字,又是我二姊的外公。二姊姊妹孪生,为了家贫失乳,从小便被大公接去抚养,学成一身好功夫。像我这样只会摇船,什么不会的真羞人呢!”沈、姜二人早已起身,恭身下拜,满拟对方既肯相见,便有指望;哪知这位老人十分沉默,稍微问答几句便露行意。
  二人听出对方就走,话还不曾说过几句,心中一急,觉着此老身材胖瘦高矮连那满头白发和雪也似白的皮肤俱和王鹿子所说相仿,只是貌相清奇,看去并不丑怪,一心一意断定是所寻异人,不约而同借故走往他的左侧,仔细看了两眼,哪有什么紫葡萄的疾病嵌在左耳根上!师长又未肯说此老姓名,始而心中猜疑,不能断定,后来越看越觉对方貌相清秀,神采照人,有飘然出尘之概,说话也极温和,与王鹿子所说那人古怪脾气迥不相同,才知心中盼望太甚,一见来人本领高强,又是一个白肤白发的老人,与师父所说好些相像,便自附会,以为是他。先颇失望,继一想,此老虽非本人,这样高的本领和南宫李所说口气,必是一位前辈高人,能与结交将来也许有用。正待挽留,这老少二人似已看破,先微笑低声说了几句,忽又笑道:“我们还要盆子祖孙赶回望娘湾去,就便吃饭。时已不早,莫要买不出东西,又去敲门打户给人家添忙,盆子前途小心,我们去了。”只朝二人微笑点头,便往船后走去。二人知道挽留不住,连忙礼拜,跟到后艄,见那一叶小舟飘飘荡荡随在船舵之旁,船尾挂着一盏红灯,月光照处,那船看去义小又轻,正在随波荡漾,轻飘飘的。老少二人朝沈鸿、姜飞和桑氏祖孙把头一点,拿起先放的一包东西,笑说“再见”,便同飞身而起,竟由舵旁纵起,一同落向小船之上,仍是一前一后,南宫李刚拿起双桨,老的已将手一抬,把套索收将回去。
  双方去向相反,小船又极轻快,目光到处,那一叶轻舟在当空皓月之下吃少女手持双桨前后略一拨动,便和正月里花灯中的水老鼠一样,作一半个弧形在汪洋急流之中将船调头侧转过来,再将一手空出,回首向大船上人连挥了两次,跟着双桨齐飞,接连两三桨过处,便贴着水面箭一般往来路驰去。船轻水急,双方背道而驰,转眼剩了一个小黑点,再看业已没入烟波深处,影迹皆无。二人正在连声称赞,老铁本在掌舵,头都未回,忽然把手一挥,盆子便请二人同回中舱,气道:“早知今夜俞家熏腊不能到口,在老河口多买一点酒菜也好。好容易交了两位朋友,夜来却吃剩菜,多扫兴呢!望娘湾俞家熏腊味美,又是多年相识,己有两次船过不曾前往,以为今天半夜行走,可吃一顿好宵夜,明早又省做菜,不料有人作对,如非爷爷常时往来,顾虑太多,我又无什本领,业已有人代去,真恨不能和他一拼死活呢!”二人料有原因,看神气船是一直开走,便有村镇也不停泊,这祖孙二人精力健强还在其次,前途也许还有变故。方想设词探询,后艄老人又微咳了一声,盆子便不多说,二人知趣,也未再问。月色已上中天,盆子先劝二人睡上一会,过了半夜还有一顿宵夜,再来唤起。二人心中忧疑,又觉同舟共济,主人这样厚待,不应置身事外,多少也出一点力,何况利害相连,水路如此危险,对方共只祖孙二人,万一有事,多上两人相助也好得多,再三辞谢。盆子连劝不听,悄声说道:“我知二兄好意,但我祖父向不喜人相助,何况我们这船一向不曾出事,传闻未必可靠,不愿你们跟着熬夜,你们不睡他不高兴。如今时候还早,我料今夜如其有事,必在乌婆滩和九王滩一带,你们就睡不着也请闭目养神,再过一个更次我到后艄掌舵,二兄如未睡熟,乘着爷爷在前驾舟,你们溜到后艄,我弟兄三人一面说笑,一面留神察看,无缘无故他们如何这样作对,好在你们身边没有多的金银财货,就被闯上船来也有话说。
  这条路虽然越来风声越紧,我们业已走惯,就是上次救了两个可怜客商,他们怀恨,并非无理可讲,放心好了。”姜飞、沈鸿应诺,初意闭目假睡,挨到老人去往前面操舟,便往后艄与盆子一同戒备;不料近日为了分别在即,和众同门欢聚叙别,不曾睡好,昨夜更是一夜未眠,早起又赶了一段长路,先还无觉,后来转了风向,虽然天色清明,风浪却大得厉害,船身不住摇荡,人卧床上如在摇篮之中,人又有些疲倦,不消片刻便相继睡去。
  隔了一会彼船头打桨之声惊醒,悄悄起身一看,不禁大为惊奇。原来外面风浪虽大,仍是水天一色,上下空明,那船冲风破浪而行,竟比初上船时乘风扬帆更快。随同船头打桨之声,大量水点由两边窗外往外拨去,迎着月光,宛如大片银珠玉雪不住起落飞舞,顿成奇观。再看老人桑老铁独立船头,两面铁桩之上各架着一支又长又大的铁桨,在老人双腕推动起落之下船和奔马一样,快得出奇,不必别的本领,单这两膀神力已是惊人。
  跟着便听后艄有人用手指弹了一下,料知盆子相唤,老人全神贯注双桨之上,似未发现,忙即轻肖悄掩往后艄,见盆子掌舵,神情也颇紧张,不时左右张望,这等形势分明前途有险,船上前后灯光通明,如有贼党岂不一望而知,心中不解。盆子已低声说道:“二位哥哥来得正好,今夜恐怕不免一场恶斗,爷爷说你二人身边带有奇怪兵器,我不好意思私自取看,何不使我见识见识?”说时,二人业已望见来路芦滩中有灯光闪动,好像业已闯过一处难关。再定睛细看,江面上还有六七只小船影子,正朝明月芦花之中斜驶过去,仿佛是由自己船后退回神气。来去的船都快,所乘大船在老人双铁桨挥动之下微一起落,那船便和箭一般朝前冲去。这样两丈多长一条半大的船虽说载重不多,连人带货物到底也有分两,老铁双手分持那么又长又大的铁桨,竟比寻常单人乘坐的徘猛轻舟还快得多。
  扑面而来的江风猛烈非常,方要开口向盆子探询,猛又瞥见前侧面芦苇丛生,斜月光中因风起伏,宛如雪浪,滚滚翻花,沈鸿低声悄说:“二弟,前途江面如何小了一半?”姜飞刚答:“不是江窄,你看那旁有水,也许是片沙洲呢!”盆子本来立在后艄不住向前张望,似恐船篷遮目,并还立在舵旁船桩之上,动作神情均极紧张。江风又大,吹得满头短头拂拂飘起,连话也顾不得多说。二人去时本将兵器带在身旁,先听那等说法,不便再为隐瞒,知道包裹中的如意锁心轮已被看出,正想解下,将机簧装上,还未递过,盆子忽然接口道:“那时乌婆滩乃江心的一片沙洲,本由江岸突出,与陆地相连,后来当中低处被急流冲断,连水浅时也看不出。附近港汉甚多,地势荒凉,便是太平时节也有歹人出没抢劫人少的孤船。这一条路来去两头相隔村镇都远,船家稍微疏忽,没有看出风色天气,错过停泊之处,除非退往来路,只在黄昏以后经过便难免出事。近年兵荒马乱,不是大水便是大旱,官府又极可恶,闹得民不聊生,更成了水寇巢穴,我们这类专靠力气自营生理、平常难得载送客货的家船和他两不相犯。爷爷又不愿多事,虽然有我爹爹生前情面,每次来往也总是想尽方法避开他们,不愿无缘无故被他们说嘴,仿佛他们杀人劫货是应该,不下手是大情面,听了都是气人,因此从来难得和他对面。
  今夜他们好似老早得到信息,有心寻仇。由此去往白沙湖口共有四处险地,都在今夜必须闯过才得无事。起身以前爷爷业已得信,因气不过这群恶贼,自家人少,又不能和他硬拼,本意这次载货较多,所赚可够一两年的用度,到后索性将这条有名的快船卖掉,不和这班贼党怄气,全家避往荆门山中,投一老友一同隐居,开荒度日,免得满门老弱只我一个孙儿,为了一点小节去与贼党结怨。哪知对方欺人大甚,我们照例要到明日开船,因知对头算好我们回船时期,沿途埋伏,拦阻去路,明为讲理,实则故意欺人。这样提前开船,连夜急走,也许骤出不意,在他算计以前半夜行舟,将这几处关口闯过。
  他们还是欺人大甚,老早防到,日夜有人守望,我们的船一到立时抢先下手,方才李八大公赶来送信,得知底细。爷爷真个气极,业已横心,反正就走这一次,决计和他硬拼,头两关业已闯过。
  “可笑贼党以为这一双铁桨只我爹爹能用,爷爷当年虽有这个外号,不曾有什人见他用过,年纪又过八十,只说年老力衰,祖孙二人势孤力弱,不敢为敌。哪知这些小贼船刚由两旁涌到,以为船小轻快,只有几个抢上船来,便可将我祖孙擒住。结果我爷爷也未和他动手,只凭手中双桨划动,打得那些贼船稍微近前纷纷翻倒,单那铁桨激起来的波浪便挡不住,简直无法靠近。前面来船更是一撞就翻,有几个打翻落水的狗贼妄想攻穿船底暗算,不料水中要紧所在都有钢皮包住,另还有好些分水钩刺,船走更快,非但钻它不透,有的还受了重伤,这才将他吓退,空自咒骂,无可如何。头关已早闯过,方才所过乃是第二关。他们俱都通气,这第二关为首的更不要脸,他们二三十条贼船拦我一条只有祖孙二人驾舟的孤船,手都未交便被打败,居然还不甘心,妄想尾随,暗算掌舵的人。我气他不过,连用铁莲子打伤了好几个。爷爷又在大声警告,方始吓退回去。
  方才你见那些小船便是这些无耻狗贼,如今江面上已无贼踪,可是前途形势分外险恶,尤其第三关离此不过十多里,照此走法转眼就到,此时已入险地,内中几个为首水贼水性本领全都不弱,党羽又多,本来想请二位哥哥相助,只为爷爷事前嘱咐不许惊动,又知你们睡熟,否则过第二关以前贼党曾在前面拦阻,你们早被吵醒了。爷爷不许喊,我要掌舵,又无法走开。并非是我胆小,实在爷爷年纪大老,已一二十年不曾出手,我一个娃儿,万一有什凶险如何得了!二位哥哥如是寻常客商也还罢了,既是两个有本领的好帮手,无心相遇,我们同船共命,安危一样,当然再妙没有。方才正想用绳将舵系稳,偷偷去喊你们,人就来了!”
  随又惊道:“姜二哥这件兵器从未见过,如何和江湖上传说的如意锁心轮一样,此是侠尼花明独门兵器,巧妙无比,她不收多的徒弟,怎会得来?方才你和南宫二姊曾说,花大师业已隐居武当山白劳磴,大哥口气好似不曾说完,二姊只知你们不是崔老人门下,奉有师长密令,不便多问,对于武当诸老前辈你却知道这般详细,我已疑心,莫非二位哥哥是花大师破例新收的徒弟么?”沈、姜二人见他竟知锁心轮的来历,又听老人仗着一双铁桨把沿途贼船打得落花流水,越料不是庸流。略一寻思,暗忖,诸位师长曾说,到了岳州贼巢相机行事,索性明言自己是独手丐席泗门徒,为了师父隐迹风尘,性情古怪,强迫做叫花子,受不了那苦楚,逃来当地。这祖孙二人既与水贼为敌,君山那班贼党和岳州恶霸便非他的对头,也决不会与之合流,倒不如说将出来,免得无话可答,反使多心。于是相继回答,说自己乃独手丐席泗新收弟于,从师才只一两年,侠尼花明师执至交,因爱她这兵器,托人打造了一对,请其传授。刚刚学好,为了湖南故乡多年未归,意欲回家探望,恰巧师父命办一件要事,欲由水路转往荆门山左近送一封信。不料与老弟巧遇,一见如故。我二人虽然不会水性,如有贼党来犯,只在陆地或是船上,自信稍差一点的还能应付等语。盆子闻言越发欢喜,一面早把锁心轮接过,看了又看,笑说:“这件兵器威镇江湖,无人能敌,想不到今日得见,差一点的狗贼见了此轮吓也吓退,就那为首恶贼也知花大师不是好惹,她的门人决不容人欺侮。先没想到今夜形势这等紧急,只知你们人好,心想今日不走,明日你们起身,无论搭什船都是更险,只有和我祖孙同路比较平安得多,就算传说是真,贼党作对,也能应付,硬闯过去。谁知一时投机,本来想帮人的反倒帮了自己。这一来我放心多了!”盆子起初见离水贼巢穴和埋伏之处渐近,本来心甚紧张,觉着众寡悬殊,就是沈、姜二人真有本领,能够相助,也只四人。内中两人至少还要操舟,不能全数动手,正在愁虑,忽听二人竟是大侠独手丐的门徒,手中兵器又是威镇江湖的锁心轮,不由喜出望外。到底年纪还轻,尚欠老练,明见前途那片飘在江心的乌婆洲芦滩越来越近,心疑贼党也许先就在此藏伏,准备下手,心里一高兴,竟自忽略过去。
  沈、姜二人初次经历,更少警惕,虽听盆子说沙洲左近还通着两条河道,附近港汉纵横,藏伏歹人恶贼,有些心疑。耳听相隔第三层难关还有十余里之遥,老人铁双桨那大威力,也和盆子一样,只顾说笑问答,就此岔开。后来还是姜飞觉着船行如飞,两旁浪花如雪,随同前头铁桨起落,暴雨一般由两舷掠过,仿佛比前更快,最激烈时直似两大蓬银雪,当中夹着一条快船,向前途猛冲过去,水声发发,甚是猛烈。偶然几个水点打到脸上,竟和冷雹一样,冷气逼人,要在前三年遇上也许还禁不住。方想,八十老人这等神勇神力,实是惊人。忽然看出前途沙洲偏在右侧,相隔不足十丈远近,上面芦苇丛生,波涛澎湃,形势甚是险恶,船由洲旁驰过,横里估计相隔约有六七丈,眼看就要走成平排,绕洲而过,方问:“这片沙洲形似一长条,和蛇一样,如其横将过来,连水面也被隔断了。”盆子闻言当时警觉,忙将锁心轮还与姜飞,一手掌舵,一手重伸腰问革囊之内,定睛往前侧面一看,急喊:“二位哥哥快到船头,或是前后一人分头准备,贼党这里果有埋伏,方才料得一点不差!”话还不曾说完,沈、姜二人闻声惊觉,忙即暗中戒备。
  前途沙洲角上已有两点火光闪了一闪,同时便听船头桑老人哈哈大笑,船行更急。
  当地风浪又大,老人用力太猛,全船一齐摇撼,震震有声,那两片铁桨在老人猛力划动之下,也连后艄大牙一齐轧轧乱响,声势端的猛恶异常,千层浪花左右飞舞中,那船相隔沙洲越近,快成平行,后艄桑盆子好似得到老人暗号,口催二人速往船头、船顶相助,还在急呼,双手用力一扳,船本直走,忽似溜了缰的快马一般由右而左避开沙洲,往左侧面斜驶过去,这一冲就是好几丈远近,离开沙洲已有十丈以外,舵还不曾扳回正位,改走直路,说时迟,那时快,就这老人笑声起落共只几句话的工夫,接连五六点红绿火光已似流星赶月一般先由沙洲角上飞起,直上高空,再和小鞭炮一样响成一串,爆炸开来,洒了一天五颜六色的星雨。紧跟着便有好些响箭朝船射到,吃这祖孙二人前面铁桨猛力一划一转,后面再把舵一扳,船便斜窜出去老远,全数打空,一枝也未射中,只带着那尖锐之声纷落水中。盆子见状大怒,方喊:“无耻贼党以多为胜,还要乱放冷箭,真不要脸,前面要紧!”底下未容出口,姜飞看出敌人来自右侧,连中舱也未走进,便当先往船篷顶上纵去,一面急呼:“大哥,快到前面杀贼应敌,我在篷顶两面接应。”
  沈鸿也跟踪纵上,方说:“盆弟年幼,孤身掌舵,不知贼党来势如何,二弟还是顾他要紧!”姜飞方想说“方才业已看过,此船造得十分精巧,防御尤为周密,舵楼左右和后面均有长钉铁皮厚木之类掩护。方才盆子又说过,此舵乃海南岛五指山中所产铁梨木,刀斧都难斩断,坚固异常,暂时无妨。我们人少贼多,中间空出一段却是可虑。”忽听吹哨之声四起,定睛一看,贼船竟有百十条,就这转眼之间突然全数出现,都是极轻快的小船,前后一人双桨划波,一人手持刀枪器械立在船头,纷纷呐喊而来,船头上并还点有一盏明灯。江面差不多全被布满。当地波涛又极险恶,看去宛如大片繁星随同波涛起伏飞舞而来,并且还是左侧一面来的居多,右面沙洲苇芦丛中先后所见灯光闪动和那冷箭竟是敌人疑兵之计,船往左避,正好被他围攻。老人似知上当,又见贼党人多势盛,比先过两处还要厉害,正在哈哈大笑,当头八九条贼船已和箭一般飞驰过来,看那来意似知大船厉害,势大猛急,恐怕对面撞上,打算乘隙进攻,一齐避开正面,让过船头,左右夹攻,一拥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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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江心大战
 
  这时桑老人业已怒极发威,打好硬拼主意,口中一声怪笑,双桨并举。盆子也早识破贼党凶谋,刚将那舵拼命往回一扳,重又斜向来路一面窜去。前面老人也自发难,祖孙二人前后配合得刚刚合适,再没有那么巧的。后面扳舵,前面那两片又长又大的铁桨已在老人神力拨动之下一个朝前,一个朝后,倏地一推一挽,那船立时作一大三角形侧转。这一次用力既猛,势子又比以前更快,加以老人久经大敌,长于应变,一经警觉,只管怒极心横,章法却是丝毫不乱,乘着后舵一扳,故意把手势放松,前冲不远,余力一尽船便慢了下来。一面乘机缓气,一面运足全身之力,准备冷不防给群贼一个猛击。
  这里刚刚准备停当,贼船也自赶到。上来也觉对方连人带船均不可以轻侮,月光影里望将过去宛似两座银光闪闪的浪山,又似两条雪也似白的大鱼,当中夹着一条快船冲风破浪而来。先不料老人偌大年纪,平日对人那么温和,言动也均显得迟钝,会有这么高强的本领。心方惊奇,来船忽往侧面冲到,投入伏地,上来势甚猛急,冲出数丈,好似水力太猛,上来舵扳大急,急切间无力收势,船也成了强弩之末,慢将下来,双桨一停,两面浪花并未再见卷起,均当时机难得,又恃人多势盛,无论如何也占上风,同声呼啸,耀武扬威喝骂而来。哪知上当更大,妙在左右两面贼船也是一前一后相继抢到,每面当头的约有五六条,船上都是好手,眼看相隔已近,只有数人抢上船去便可成功。对方又要驾船,又要迎敌,怎办得到?口正怒喝:“老狗东西再不快停想作死吗?”语声还未停任,老人双桨并举,业已用足神力,前后一齐推动,那船先作三角形折转,随同双桨一拨两面江水,首先激起极猛烈的浪头,老人又是有心要他好看,随同船身转折,故意二次把势一缓,看准贼船相隔转近,双桨齐飞,连打江波,带打贼船,竟朝当头几只贼船横扫过去。
  那铁桨也是海南岛铁梨木所制,外包铁皮,比钢铁还要坚固。此是五指山特产,行船的人千金难买,多大波浪也打不断。虽无实心钢铁来得沉重,因其又阔又大又长,重量也有好几十斤,老人将他圈在两舷铁桩环内,用将起来长短远近均可随意,本是昔年父子二人仗以成名之物,曾用此船往来大海洋中好几次。只为人性善良,不愿炫露,除却以前海洋之内行走偶然使用,无人得见。人都见它船形奇特,前突后尖,船舱又深,偏不十分吃水,虽有双铁桨之名,只当用来压船摆样子的东西。平日还有布套,难得出现,哪知厉害。当第一次横转折之时,右侧两船抢在前面,吃那铁桨激起来的骇浪一打,船便腾起老高,几乎翻倒。内中一只被桨头扫着一点,叭嚓一声打碎一大片,当时浸水,随波荡向一旁,刚刚沉落江中。船上两人均会水性,还未及往同党船上窜去,两面十来条贼船已一同拥到,吃这双桨一扫,这类贼船长不过丈,都是瓜皮小艇,轻飘飘的贴波打桨而驰,如非船上人都是精通水性的巨贼,稍遇急风急浪便和抛球也似不能自主,怎禁得起这样猛击?下面的江波小山也似随同长桨起处突然涌起,当头几只贼船业已随波高起丈许左右,正随浪山下落,内中两个急性自恃的巨贼竟想乘机扑往船上。人还不曾纵起,一股急风带着一片又长又大的铁桨已横扫过来,接连几声惨号过处,恰巧左面一对,右面一双,都是为首两只贼船,连船带人一齐打飞,随波倒退下去。那两个胆大心凶的巨贼更被打得脑浆迸裂,跌落水中老远,死于非命。
  前面浪山突涌,其力本猛,后面抢来的几条贼船来势又急,无法闪避,仗着水性都好,胆子又大,不怕落水淹死,还打算乘机猛冲,爬浪而上,往大船上扑去。谁知老人手法巧妙,双桨所激起来的浪山齐往外倒,来势又猛又急,水力甚大,本来就朝来船当头压下,再加上二次双桨齐飞,打完前船就势落向水中,猛力一推一搅,前船又被打飞,倒退回去,连死人带贼船一齐朝后船当头压倒,并还跟着大片恶浪,怎禁得住?有的被自己贼船和贼尸打伤翻船,滚落水中;有的业已钻入漩涡低处,再吃大片恶浪山一般当头压倒,就不翻船也是通体淋漓,和落汤鸡一般,满船皆水。两面十来只贼船同时向前围攻,对方连兵器都未用,只怪笑得两三声,接连两桨过处,便打得七零八碎,纷纷落水,只有两船侥幸保全,只泼了一身江水。贼党才一照面便伤了好几个。每面各有四五十条贼船还未赶到,见此厉害又惊又怒,纷纷厉声呼骂,想要抢将过去。
  大船就这一个转折,业已改走直线,老人双桨并举,其急如飞,两旁骇浪奔腾,惊涛滚滚,涌起老高。本来风浪一大,贼船休说追赶不上,那么险恶的波涛先就难于挨近,转眼便被闯出重围。沈、姜二人在千顷波涛、斜月清辉之下见此奇人奇景,正在欢呼称快,连声赞美,耳听船后又是两声惨号,并有重物落水之声。姜飞正在留意两旁贼党,准备迎敌,闻声惊顾,乃是两个水贼由后艄落向水中。料是由后追来,不知如何快要蹿上,被盆子用暗器打落水中,看那水中挣扎之势,手足略一舞动人便下沉,必已伤重身死。再看贼船业已大举追来。耳听嗖嗖之声,镖、箭等暗器不时由头上身前飞过,并有好些钉向船上,船舱中的东西也被打碎了两件。耳听群贼怒吼喊杀之声震撼江波,凶恶已极。老人祖孙理都未理,各自打桨前进,若无其事,忙将暗器取出,一面随同沈鸿用锁心轮朝敌人暗器反击,一面也用暗器照准来船便打。贼船上来便吃大亏。风高浪急,江水群飞,大船走得又快,只管分成左右后三面围攻不退,喊杀声喧,来势猛恶,急切间仍是奈何不得。
  沈、姜二人初走江湖,第一次遇到这等险恶的场面,暗中默算贼船,除打翻的不算,仍有八九十条之多。这类水贼都精水性,有几条翻倒的船受伤不重,人已由水中蹿起,将船还原,跟在后面追来,稍微隔近便用镖、箭、飞叉之类朝着大船乱打。一眼望过去,宛如一群大鱼水怪和百十团火星蜂屯蚁聚、浮江破浪追逐而来,声势实是惊人。桑氏祖孙一前一后沉着应付。盆子神情还见紧张;前面桑老人只开头怪笑了几声,从此一言未发,一任群贼呐喊追逐,只将手中双桨拨浪飞驰。动作虽快,神态却极从容,若无其事。
  自从沈鸿到后,更连头都不曾回过,在两面浪花飞舞夹持之下,宛如一条巨鱼,后面跟着大群小鱼贴波而驶。一轮皎月虽已西斜,依旧清光广被,云白星稀,天水相涵,上下通明。迎着扑面吹来的江风,目睹眼前奇景,由不得雄心顿起,豪快无伦。方想,贼船连受重创,相隔天明不过个把时辰,似此穷追不舍,莫非到了天明大镇停泊之处还敢行凶不成?忽听盆子仿佛惊噫了一声,姜飞因他处境最险,自从大船冲出重围之后,贼船始终不曾追上,但是这些小船均极轻快,贼党又精水性,善于驾舟,似因伤亡太多,恼羞成怒,不将大船截住不肯停止。尽管连吃大亏,内有数贼并被姜飞锁心轮反击回去的镖、弩打伤,翻身落水,依旧不肯退却。同时船底也有铮铮夺夺之声,时响时辍。分明下面也有水贼,想将船底攻穿,但那响声零零落落,至多接连响上两三下便即停止,极少连续发生。内中十几只好似贼党中的能手,船也更快,已将大船追上,先由后面连发镖、弩,后似看出大船三面均有东西掩护,表面还看不出来,可是暗器飞叉之类打将上去,不是当时激退落水,便是落在后艄那些看似装饰的花绿绿又像鱼网、又像绳结、高低前后随风飘荡的丝麻绳套之上,反被敌人随手取下回击,吃他的亏。敌人虽是一个幼童,手法极准,人又灵巧,井有许多虚虚实实的东西将他挡住,人都不易看见,对方却由舵楼里面外望,哪一面都可看到,才知由后进攻并无用处。尤其船篷上少年敌人更是厉害,手无虚发,拿着一件形如满月、寒光闪闪的奇怪兵器,不用暗器打他还好,如用暗器乱打,敌人不曾受伤,还遭反击。心想,敌人虽少,并非易与,无奈死伤太多,事出意料。这不比来路两处同党另有首领,不受管辖,头子法令严酷,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过去,至少将他追到大寨前面,两下夹攻,才够交代。否则头子怪罪不说,面子上也太不好看,急怒交加中又觉自己人多势盛,内中几个水性最好的业已去攻船底。只要抢到前头,将操舟敌人打倒,立可成功。于是变计,互用号灯晃动,发出信号,分成三路追来。因防船顶敌人暗器厉害,索性隔远一些,分由左右两翼包抄上去。
  开头两面约有四五十条贼船,余党均在船后尾随,仍朝盆子猛攻不已。姜飞见贼船重又追近,方才发暗器的贼船忽然两面闪开,成了一个扇形阵势,相隔两舷最近的也有四五丈。暗器业已停发,当中一路贼船最多,紧追大船之后,不时仍有打空的暗器由头上身旁飞过。因那舵楼形式奇特,像是半问小房,连人带舵一齐罩住,仿佛比日里所见高了许多,连那舵柄也似装高了一节。船艄后面被它遮住,贼船如其追近不易看出,心疑盆子受伤,或是贼船人多,快要抢上,好在两翼追来的贼党业已往旁分散,暂时不会被他由中间攻上,忙往后艄赶去,看出人并未伤。后面贼船虽多,相隔最近的一条也有两丈左右,心方略定。未及探询,盆子己先低声说道:“九王滩离此尚有十来里水路,贼头翻江太岁吴占魁最是骄横凶暴。他乃君山水寇青面龙王吴枭的堂叔,手下贼船有好几百条,自己水陆两路均有大寨,一面还开着十几家木行杂货行,平日强买强卖,强迫买主抬高货价,无恶不作,一面再将水旱两路抢来的货物运往别处出卖,算他所有。以前抢到货物还要改头换面,近来更是明目张胆,不论远近,公然原样出手。由这里起直达洞庭三湘均是他的势力,就是沿途那些小伙水贼也都要向他进贡分赃才可无事,否则被他知道,便以大吃小,杀个鸡犬不留。这厮人更狡猾,知道自己做得太凶,不留余地,行旅商民便要绝迹,想下许多巧妙方法压榨客商,凡是稍大一点的商帮每次走过都要向他买路,看货物多少,送上平安钱,由他随便派上一个小贼拿了一面小旗随同护送,才可通行。商人重利,要钱不要命,何况荒乱年间,容易发财,虽然受他重重剥削,平空分去不少利益,也只忍痛,无计可施。好在羊毛出在羊身上,为了道路不靖,各地物产不能流通,往往相隔一二百里的货物价钱相差二三十倍。他在水贼那里吃了亏,便加在那些可怜的买主身上,结果还是穷人倒霉。
  “这还不说,最可气是他一面强横霸道行凶为恶,样样都要独占,一面还要假装侠义,对手下徒党法令极严。不奉他命,不是对头,遇见孤舟孤客、小本经营的商民绝对不许抢夺伤害。表面上仿佛劫富济穷,专和那些心贪而又狡诈的大商人为难,对方也是暴利不义之财,取之无伤,并且抢来金银有时高兴,强盗发善心,还要拿出一点周济穷苦,其实目前水陆两路到处都是盗贼横行,他一面坐地分赃,强迫这些小伙强盗朝他进贡,却又看不起他们,不肯收为一党。所有大的商帮都被他用强力压榨,夺去人家许多金银货物,在他保护之下小贼哪里还敢下手?这些有钱人除非不知底细,没有门路,或是请有好手保镖撞运气硬闯的而外,都是高高兴兴坐在船上大吃大喝,随意往来,谁也不敢拿他怎样。别的水贼大鱼没得吃,只好吃小鱼,所得无多,还要分他一半,一不够用只好多抢。有那人少力弱的水贼,休看也做这没本钱的买卖,照样和穷人一般,好些人连衣食都混不上。他却穷奢极欲,日夜荒淫,单小婆娘和美貌的丫头便有好几十个,多一半都是强抢霸占而来。随便一个小贼走将出来,都是满酒肥肉,大把花钱,一身华丽。他不许手下贼党抢劫孤客穷人和小本商贩,一半是为好名,表明他叔侄二人侠盗义气,一半还是心机诡诈,觉着这些船客不值下手,稍微放宽一路,使对方侥幸脱难,传说出去免得断了财路。一旦晦气赶过了站,或是月黑风高,人少势孤,被沿途小伙贼党看中,抢劫了去,也可坐享现成,丝毫不费心力,便拿去人家一半,自己还可名利双收,杀鸡吓狗,使那些大商帮听了胆寒,知道沿途强盗横行,形势凶险,非要求他上贡才保平安,可以多得。近年势力越大,商客全都知道,十九都是求他照应,他也乐得坐享现成,不劳而获。商人往见并以客礼相待,表面上简直是个大绅粮,计算起来已有大半年不曾命人出来打抢。老河口乃水旱码头,常年客货集散之地,听爷爷说,昔年镇上码头一带大小船都布满,你们日里来时船多走开,可是等载货的各路货船木排仍有不少,这些都是大船,或是富商所有。以前那些小客货船简直只有昔年十之一二,尤其是那些专坐客人的船都是行李萧条,身无长物,为了衣食奔走,不得不在这危机四伏的水陆路上往来的可怜人。越是船少时节,坐船的穷人越多,无一只不是装得满满,和那满载而归的渔船一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愁眉泪眼,提心吊胆,挤在一堆唉声叹气,休想看到一点笑容。就是里面偶然有两个比较过得去的,也要装成一副可怜相。除却无知少年和娃儿们,就是要笑也在心里,不敢现在面上,你说有多可恨可怜!这样不公平的岁月真不知要几时才转好呢!”
  姜飞先在篷顶见他神情十分紧张,并还惊了一声,这时虽然前面桑老人船行越快,贼船始终紧随在后,时远时近,偶然落后稍远,几声呐喊过处又拼命追将过来,始终相隔最近的都在两丈左右,从无一船迫近。盆子自从见面,好似断定贼船抢不上来,事情无碍,一面从容说笑,一面把贼船上面打来挂在那些特制丝网绳圈上面的飞叉之类随手取下,照准来船打去。就这一会已被打伤两贼。最近的一只贼船几被连人打翻,受伤退下。最近的已出两丈之外,看神气贼船怎么拼命努力,急切间也难追上。为了风高浪急,船行大快,摇船的人稍一松懈,立时落后老远。可是贼船甚多,前仆后继,争先抢上。
  当前的还在急迫不舍,后退的又奋勇赶来,两翼贼船因已停手,改作前后两人操舟,四桨同飞,相隔船边急浪又远,少却好些阻力,已快被它追上,由扇形变成半环阵势,远远将大船包在中间。当前的两只已和大船平行,料知形势仍极险恶,贼船必有凶谋,就要发难。盆子偏和没事人一般,口里说得水贼凶威那样厉害,未了并还谈到九王滩贼头吴占魁的老巢大寨相隔越近,贼船紧追不舍,分明是想前后夹攻。不知怎的,人比方才镇静得多,心中不解。因盆子说笑声低,忙用低声回问:“我们和贼众寡悬殊,贼船已分两路包抄过来,篷顶无人防守,莫要被他由横里扑上船来。船底方才还有响声,我和沈大哥均不会水性,就会一点,这样大风大浪人水也是送死,还是让我到篷顶上去吧!”
  盆子一手掌舵,一手拿着一枝新得到的镖枪正往旁边空处闪身,想朝贼船打去,闻言匆匆发出,也未打中,回手拉住姜飞,低声急语道:“姜二哥莫走,包你没事。可恨这些狗贼,我爷爷不过两次仗义,帮助两个本钱并不甚多、人又极好的商客,使他藏在我们船上,送到地头,没有受害,便犯了他的大忌,说我爷爷破人买卖,如杀父母之仇,情理难容,定要当面讲理作对,至少罚我们停止三年来往。先听传说还不甚信,以为就是有事,也只有限几个水贼途中寻事,决想不到贼党这样大举。后听李八大公来说,也只知道好些小帮水贼也被激动,前途难关甚多,并且到处荆棘。我们本定往望娘湾买点东西,代人办完一事连夜起身,闯过乌婆滩便可无事。吴贼水寨在白沙湖心深处,虽与大江中的分寨九王滩相通,到时天已大亮,当地还有两座大镇,虽然好几百里方圆的水陆土地都被他霸占了去,为了往来商客都要向他进贡买路,地方又是往来要道,镇上店铺十九均他所开,老百姓虽都是他的佃户长年,谁也没有一尺好土,但他比别的恶霸高明,老教人吃不饱,饿不死,样样受他压制,衣食却能苟延残喘,又没有盗贼贪官敢往侵犯,比较别处穷苦地方还好一点。又是鱼肉之乡,心更残忍狠毒,土人不敢逃亡,再说也无处可逃,一向忍受,倒也相安。近年闹得一些小康之家也移居在他那里,平日热闹非常。他表面上还要假仁假义,装出一个侠义的大绅士,大白日里决不会公然出来打抢。湖内大寨船又不会经过,我们一过湖口,前途就有两处小水贼,只不走往洞庭,改道回家,就可平安到达。别的水贼动手都在极荒凉的所在,差不多有一定时候,爷爷又都晓得,凭我们这条铁船铁桨和爷爷的本事,遇上也可无妨,等过望娘湾以后连遇两处水贼,虽被打退,对方听出爷爷当年旗号,上来重创,知非好惹,只得忍痛退去。我们业已看出形势紧急非比寻常,到了这里见吴贼如此大举,分明另有原因,连爷爷昔年的英名也被晓得。否则对付一船两人,共总载有两客,二位哥哥刚由山里出来,形迹并未显露,就是贼党能晓得来历,事前也来不及知道,岂非怪事?
  “本来十分凶险,不料竟有转机,凭我们一船四人,至多将船损坏一些,贼党抢上船来,爷爷只一停船动手,首先无人能敌。如其用那铁桨,更是多大本领也无法近身,何况还有二位哥哥相助。只是这条船通体都是爷爷在海南岛精心打造的,上等材料,没有一块木头,此时不易买到,好些地方均有铁皮包裹。爹爹在日为了爷爷性情太刚,外面树有不少强敌,又喜亲自操舟,往来江湖不算,还要远出海洋,胆又太大,非但造得坚固,处处都有防御,周密已极。直到爷爷回转故乡,隐迹多年,几个强仇大敌恶贯满盈,相继死光,只有一个年纪较小的不知下落,久无音信,想也死在海上,此贼如在年也六十,决非吴家叔侄,不知怎会这样狠毒。我因这条船来之不易,决不能造第二条,最难得是用了多少年,老像新用不久神气,固然每次回去全家收拾得勤,到底还是材料太好,越久越耐用,为贼所毁实在可惜,连爷爷也是这样心理,否则照他老人家的脾气,早就停船和他们对拼了。方才正在发愁,惟恐贼党人多势盛,大船为他所毁,竟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大哥立处还好,二哥如在船顶,也许暂时还看不出,请你帮我防守后艄,时机一到,我将这两根横木一去,把我机关一扳,舵楼立时下落,三面木板往外一倒,后艄船面立变成一片平地,你只事前看准形势,避开那两个铁木桩,便可施展你那独门兵器,教我见识见识了!”
  说时,姜飞看出船已赶出好几里。那片水中沙洲芦滩业已过完,水面重又展宽,两面贼船当头的已抄向前面,分为两线包围过来,当头几只已用暗器二次向船头打到,似惧铁桨威力,还不敢十分隔近。可是中腰一带逐渐进逼,离两舷只两三丈,当中隔着一列浪花。这一临近,越看出群贼水性之好,动作之快,其势并不可以轻视,内中几个水性武功都好,像是为首头目的,业已放下双桨,拔出兵器,立在船头,目注大船,跃跃欲试。看那形势,稍微再近一点,当时便由两旁扑上船来,如由水中进攻更是容易,心中一惊,方想这班水贼均精水性,怎么追了这远不由水里进攻?风浪这大,贼船大小,就不被铁桨打中也难靠拢,如由小船纵起不是容易。船行这快,远了不行,近了又被这两片铁桨激起来的恶浪隔断,单是穷追有何用处?忽然听出群贼喊杀、风水相搏声中,大船两侧似有两串轧轧之声响个不停,船底响声已早停止。
  定睛一看,原来大船两侧船底靠边之处好似有什东西不住舞动,并还搅起两条又匀又急的浪花。月光照处,每边似有一列长短不等似刀非刀的影子急转不已。心方奇怪,忽听盆子低语道:“爷爷想因贼船厉害,连船侧两排涡刀转轮也同发动,莫非他老人家只顾运动双桨,有人相助还不晓得么?这类机关乃是爹爹在日,在海洋中救了两个西洋工匠,互相设计打造而成,非但帮助行舟,一经开动,船轮吃水一冲急转起来,风浪越大船走越快,并还可以防御敌人由水里来攻船底,真个再好没有!因这东西无法再造,只管每次回家都要背人收拾,已有多年不曾使用,也从未遇到过仇敌。今日这样破例,他老人家一向镇静,表面看不出来,分明是因形势险恶,意欲早脱重围无疑,但是有人相助连我都看出来,他怎么会不晓得呢?”姜飞头一次不曾听出,只当所说是指自己,暗付:大哥在船头迎敌,业已出手,老人断无不知之理,如何这等口气?后才听出另外有人,料在中舱一带,仔细察看,哪有人影!
  盆子见他上下左右不住张望,笑说:“二哥这时还看不见,我方才也只看出一点形迹,略现即隐,底下便未再见。最可笑是这班水贼业已被他伤了好几个,竟会毫无警觉。
  我料来人至少两个。一个隐在水中随船同进,一个也许随在我的船后,否则方才二哥未来以前有一本领水性较高的头目被我打了一铁莲子,我明明看见被他用刀格开,不曾打中,竟会翻身落水,不曾起来,船也几乎翻倒,后被同党赶下捞起,现已落在后面,看那意思不死也必重伤。水中非有能人暗助不可,方才少说还有十来个水贼潜入水中,想将船攻穿,都是响上一两下便不再有声息。这类贼党水性高强,能在水中换气张目,个把时辰不往上面探头,船底虽有纯钢打就的铁片护住,另外还有钩刺之类,一个不小心便受重伤,船走又快,急切间无法攻穿,但是贼党决不死心,怎会一响就停?此时早无声息,分明有什能手藏在下面,将贼杀死,才会有此景象。我虽不知是谁,但见那人所穿水衣水裤,正和昔年爹爹同一路数,否则不会那样颜色。贼党被浪花遮住目光,人家还在船边出现半身,伤了他一个能手,竟未看出,也许船走太快,各不相顾,连水中死了好些同党他还不知道呢!我听爷爷说,二位哥哥多半奉有师长密令去往湖南有事,不宜显露形迹,最好不令这些贼党照了面去。方才再三嘱咐,就是你们武功真好,最好不要惊动便由于此。方才不知有人相助,敌势太强,同舟共济,那是无法,既已有人相助,能不出手自然是好,何况爷爷共只两个老友和爹爹儿个同门至交,这样仗义暗中出力相助决非外人。方才我只见到一点人头,不曾看清,如其所料不差,内中一位老前辈比爷爷还不愿别人看出他的本相。如其看出二位哥哥本领真高,非但不会真个出手,也许面都不见,由水底走去。人家这样义气,在水底跟了半夜,出了不少的力,结果不能请上船来当面道谢,连人是谁都不知道,心中如何能安呢?”
  正说之间,猛瞥见前途接连飞起两枝带有火星的响箭,在水天相连之处闪了两闪,当头贼船立时同声呼哨,也有几枝响箭流星曳空而过,朝前射去,盆子惊道:“爷爷今夜船走真快,我还不曾留意,就这一会工夫已离湖口不远,那火星便是贼党信号,分明贼头也自出动,再有几里的水程又要陷入重围,前后受敌。万一贼头在前途下上水闸,用截江锁把路隔断才讨厌呢!你看当中几只贼船已想扑上船来,分明是因追了一阵连伤多人,回去不好交待,又想他们大队援兵就在前面,相隔不远,想在到达以前抢将上来。。贼党已快发难,他们人多势盛,被他抢上船来到底讨厌,为何这两个帮手还不出现?多急人呢!”话未说完,忽听一少女口音接口笑道:“都是你闹的,我和大公既然来此,哪有不出手的道理?你偏要把这位姜兄喊到后艄,不令出手,我想看这如意锁心双轮的威力都办不到,还要埋怨人呢!”姜飞方觉耳熟,盆子已欢呼道:“我早猜是二姊同八大公随后赶来,别人不会知道,也无如此凑巧,果然料得不差。”说时姜飞刚听出来人隐在船艄之上,似由水中刚刚冒起,正是方才所见少女南宫李的口音,料知那位李八大公也跟了来。忽听喊杀之声,回头一看,不禁大怒,原来就这二人一同往后循声注视瞬息之间,已有好些贼党分由两面抢上。前面桑老人刚刚转身回顾,怒吼了一声,忽又回转头去,照样划动那一双铁桨朝前飞驰,嘴里好似说了两句,不曾听清。
  沈鸿本来立在船头戒备,虽早发现贼船渐渐靠近,但因走了一大段均未发动,不曾想到来势这等神速,说上就上,人数又多,每面少说均有十来个。本是手持兵器分立小船头上,比住大船一同急驰,相隔最近的约有两丈,看不出有何用意。前半段浪花又大,目光被他隔断,看不甚清。月影西斜,离水越低,江面正在起雾,残月昏茫,偏巧又被云遮,贼船只是八九十条黑影,各带着一点灯光,在暗影中飞驰闪动,贼党又各穿着一身黑色水衣,越发不易看出。就这星月迷漾、光景晦暗之际,群贼连声也未出,大概只发了一个暗号,便同分头往大船上蹿到,来势宛如引满了的强弓,又猛又急。追了这一大段,前面双铁桨起落之势早被贼党看出,追着追着两翼贼船各将船头一偏,对着大船破浪狂冲过来。这班水贼均善驾船,早已蓄好势子,先由中部进攻,随同后贼双桨划动之势,那条小船有的穿浪而过,有的竟由两旁浪花之中腾起,前贼立时乘机一跃,不等两船挨近便先纵将上来。看意思是分两路进攻,注重是在前面。因见老人照样挥桨急驶,沈鸿又被老人暗中止住,贼党不曾看出,均如无觉,上来又存有戒心,惟恐吃亏,意欲以多为胜,各立两舷之上,想等后面赶来的同党多上几个再分两路杀去。姜飞发现之时每面已上了十来个,后面的还各有十来条追得较近的打算跟踪抢上,心方急怒,一紧手中锁心轮待要杀将过去,忽见盆子使了一个眼色,暗忖贼党越来越多,如何不令出手?
  心念才动,刚被盆子暗中止住,群贼连上到下已是纷纷伤亡。这两翼贼船本来追在大船旁边,并肩急驰,原意用前头十来条贼船同发暗器,去分桑、沈二人心神,中间乘着月被云遮,大船上面仍是灯火通明,打算冷不防由暗影中往大船上猛冲过去。只有一二十个同党扑到船上便可成功,敌人铁桨多么厉害,好汉打不过人多,也无用处。
  哪知枪先上去的同党刚刚纵上,还未立稳,随后跟进的群贼正在同声呼哨,想要相继扑去,当头六七条快要挨近,有那本领高的人也离船纵起,不知怎的忽然各自一声惊呼怒吼翻落水中。船边一带浪猛水急,贼船稍一疏忽便被抛起老高,或被打向一旁,全仗善于驾船,水性又高,就落在水里也不妨事,才得斜冲过去。因都情急暴怒,贪功惧罚,硬着头皮朝前拼斗。本就高低起伏抛球也似,前贼一倒,轻重不匀,事又出于意外,好些连贼船也被浪头打去,连人带船一同翻落水中,多半被急流卷走,不曾冒起。这且不提,最奇是左右两边都是如此,先上船的贼党还不知道厉害,瞥见后来贼船快要抢上,忽然人船一齐翻倒,又未发现敌人和动手影迹,只当波涛险恶,一时疏忽所致。有的方觉这些同党都是废物,如何敌人还未交手便落水中。因觉中舱两旁已在控制之下,就被敌人警觉也是必胜,众寡相差这多,决无败理。心急一点的业已出身狂呼,催后面的船快上,做梦也未想到落水的人全都受了重创。有的人船俱丧,有的也只后面摇船的一个还能浮水逃走,当头那个已无生理。正在同声呐喊,意欲不等同党再上便先动手,内中两个为首的纵上篷顶指挥,也刚起步,正在两面贼船纷纷翻倒水中,先上来的贼党发威吼啸,业已分成两路,快要转身进攻,共总不到两句话的工夫,忽然一片惊呼吼啸之声,先是右舷十来个贼党相继一串惊呼急叫,仿佛牵线傀儡一般一个紧挨一个倒将过去。来势快到极点,又是由船头起到后艄顺流而过。姜飞那好目力,上来竟未看真,便倒了一大串,十九翻落水中,只有两贼抓住船舱不曾落水,一个还在怒吼急呼,一个和前贼一样歪倒船边先放铁桨的阔舷之上,不能起立,竟连动也不动。同时瞥见船旁近水一面暗影中似有一条白影,其急如箭,贴着船边往船后飞驰而来,快要临近,忽然沉入水中不见。因贼党倒得太快,均似受有重伤,心中惊奇,不曾理会,等到发现,人已无踪。未及询问,忽听盆子急呼:“二哥快看!”目光到处,原来另一面十来个贼党也是同样遭殃。双方差不多相继发难,这才看出也是一条人影,手中好似拿着一口极锋利的刀剑,寒光闪闪,贴着船旁底边冷不防照准群贼两腿乘着大船朝前飞驰之势悄没声横扫过去,手中刀剑快得出奇,近二十来条贼腿似被一齐斩断,势更神速,快得出奇,敌人丝毫不曾警觉,便被将腿砍去一节。
  因船走太快,来去都急,刀剑又极锋利,迎刃立解,宛如用快刀削萝卜,挨着就断,本来全数无一幸免,也更不会看出,只因内中两贼刚刚起步,要往后艄扑来,一个手中拿着一柄钢叉,恰巧垂向脚旁,被那人刀剑横扫过来一下撞上,铮的一声火星飞溅中,连腿带叉都被斩断,叉头业先坠落水中。那贼本领颇高,又只断了一腿,刚怒吼得一声,身子往里一闪,回手想抓船篷时,已自无及,那人见他未倒,猛一长身,把另一手朝他一扬,又是一声怒吼,人便翻倒。另一水贼也是一个头目,闻声惊顾,瞥见船边有一白影冒出水上,同时一串扑通之声由前面响将过来,同党雪崩也似,还未看真,便做一串纷纷倒翻水内。这一惊真非小可,一声急叫,身子一挺,便往篷顶倒翻上去。那贼原因强敌厉害,又在水中,不敢纵身入水,仗着机警轻快,意欲翻上篷顶,避开这一刀,或敌或逃再打主意。哪知右面两贼已先纵上篷顶,因听下面同党惊呼落水之声,正在探头下望,这群水贼身受重伤,腿脚被人斩断,落水之后奇痛攻心,略一挣扎便自痛晕过去。
  有的更连动都未动先就痛死下沉,一个也未冒出水面。
  贼党都精水性,暗影沉沉,后面贼船急切间因未看清,先上来的两个头目本意一到上面便可指挥同党,左右两面前后进攻,不料脚还不曾立稳,人已落水,百忙中还不知道两面来贼十九死在敌人手内,心正不解,猛瞥见右舷窗槛上斜倒着两贼,一个四肢不动,声息皆无,一个却在厉声狂呼,说水中敌人暗算,要同党快些入水对敌。船上灯光外映,刚看出那贼断了一腿,另一个更是两腿均被敌人斩断,剩下两条大腿桩,一手抓紧窗槛,已痛晕过去,摇摇欲坠,吃大船一路急驶震撼,忽然扑通一声震落水中,被浪头打去,不禁大惊,心疑方才上来的同党必是发现水中来了强敌,入水应战。一看两面老少四人若无其事,后艄两个未成年的少年正在手指自己低声说笑,料知不是好惹,急怒交加,恐下面受伤同党也被震落水中,想拉他上来,还未下去,后纵上的一个业已大声急呼,说:“先上船的弟兄均被强敌斩落水中!”这一惊真非小可。话还不曾说完,水中那条白影连船都未上,便由水中踏波而起,蹿上篷来。姜飞见那身穿白色水衣的面目虽被帽套遮住,看不出来,但是身材比李八大公要矮得多。一算来人连方才发话的甫宫李,至少已有三个,无一不是好手。上来这位中等身材的白衣人不知是谁,这样高的本领,料知自己这面必胜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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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一、人鱼的神威
 
  沈鸿在前早就发现贼党纵上,觉着两翼贼船已有十几条超出大船之前,看那意思似想拼着送掉几只小船,朝船头迎面撞来,就势抢上,这样便可避开两面铁桨,一面再将梭镖飞叉等暗器迎头打到,仗着人多势盛,就是不能将人打倒,也可闹个手忙脚乱,主意甚毒。只为桑老人自到乌婆滩将船头当中两根细铁桩扳倒之后,船底两旁起了轧轧之声,船行更快。那两片又长又大的铁桨稍一拨动,船便和箭一般朝前窜去,两面波浪激起老高,水力既猛,船又越走越快。贼船仗着小巧轻灵,来势急如箭射,虽将大船追上,也费了许多心力。本来他快人家也快,勉强才得追上,稍一停顿转折便要落后,又不敢挨近那两片大铁桨,必须作一弓形,左右两旁由分而合,远远绕出大船之前,然后调转迎头猛冲。在后面两翼同党镖、箭齐施乱打掩护之下,使对方招架不及,无力兼顾,方可猛扑上去。主意虽然猛恶,做起来却非容易。第一,双方速度相等,幸是老人船底涡轮开得太迟,如早开动,连想追到前面俱都无望。何况老人此时已操必胜之券,心中恨极这伙水贼,有心要他好看,假装力乏,时快时慢,前锋贼船刚刚超出五六丈,打算由直而横往当中折转,调头冲来,就这略一转折停顿之际,刚往当中,快要合拢,船头还未调转,桑老人哈哈一笑,接连两三桨,船便比飞还快,冲波而进,转眼便自临近。江水本急,再被船头一冲,其势越猛,贼船再想调头已来不及,稍一迟延,吃那两片铁桨扫中,当时伤亡,连船一起打翻。方才吃过苦头,心胆已寒,哪里还敢冒失拼斗,慌不迭接连几桨,作一个反八字形朝前窜去,等到费了不少力气,二次超出大船之前,重又由合而分,还未合拢转身,一片狂笑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白发飘萧、面垂银髯长达尺许的白衣老人已握着那又长又大的铁桨接连几个起落,冲风破浪二次追将上来。桨长人大,独立船头,满头须发一齐蓬飞,迎风狂笑,神威凛凛。那大一条船,在他独力操纵之下急如奔马,身后还立着一个一手持剑、一手持着寒光如月上面附有钩环兵刃的少年英雄,飞叉暗器打将上去,吃他略一纵跳舞动,相继打飞,多半还要反击过来,不伤人也伤船。老人只管运桨如飞,一任飞叉、镖、弩两面夹攻,因有少年随时招架,一件也未打中,始终神色自如,若无其事,偶然闪避,也是正在打桨,或前或后眼看打中,不知怎的会由头面身旁斜飞过去,相差至多三五寸,连须发也未伤到一根,端的威风凛凛,天神也似。明知劲敌,对方如无把握,不会这样安然自在,又见同党贼船纷纷相继伤亡翻倒,水中追逐的同党始终不见一人出水。
  这样快船,想将船底攻穿本是难极,看上去决无指望。休看人多势盛,只有自己吃亏,敌人始终未现丝毫败意,想起心寒。无奈这为首几个头目上来把事看易,虽经贼头警告,依然骄狂轻敌,非但争告奋勇,反觉共只一船两人,何必这样大举?如非有人力劝,首领法令太严,至多带上十几个同党便赶了来。一见这等厉害,大出意料,虽在同等狂呼怒吼,倚势逞强,初上来的锐气业已去掉多半。一见大船又快冲到,没奈何只得往旁窜避,几次过去,料知敌人有心作弄,前面便是大寨,不拼死命多少占点功劳实在无法交代。情急心慌,越想越恨,这次改作互相招呼,不再抢先贪功,各领一队,长蛇也似尽先拼命往前驰去,抄出大船十丈以外,方始由分而合,拨转船头对面冲来。满拟敌人必和方才一样重又加急赶上,后来看出敌人好似时久力竭,船行已缓得多,否则自己也不会抄出这远。同时又见后面同党已由直而横,纷纷侧转船头朝大船拦腰冲去。每面均有十来人纵向船舷之上,为首这几条船也与敌船正面相对,转眼就要僮上,靠近前头的两翼同党飞叉、镖、箭等暗器业已暴雨一般同声怒吼,纷纷朝船头两人打去,正在发威怒吼,准备迎头扑上。
  沈鸿看出敌人四面包围业已成功,两旁暗器群飞,前面贼船迎头冲到,就要撞上,同时发现两舷各有十来个贼党业已纵上,老人神态动作依然未变,心中一惊,方觉难于兼顾,正怪姜飞不应走开,否则也好一些。一面舞动一轮一剑朝贼反击;一面提醒老人,想说贼党已快扑上船来,待要回身迎敌,刚一开口,便听老人低声急语道:“老弟莫管后面,自有人来收拾他们,你帮我留神前面来贼,如真被他窜上,打他几个下去,省得我老头子拿铁桨打贼费事。虽然这类狗贼不经打,到底近来年老力衰,事完之后又要养上好几天,前途还有好几百里水程才到家呢!我和贼党仇恨越深,我只一个孙儿,懒得和他怄气,且等他们总贼头恶贯满盈,我再和他去算总账,省得小孙孙硬要跟去,多担心事。”二人正在问答之间,先是两舷群贼纷纷落水,虽有三贼蹿上篷顶,水底白衣人已有一个跟踪蹿上,一言不发便动起手来。沈鸿因听老人之言专注前面来贼,没有回身,忽觉暗器只剩一面,右侧一列贼船忽然少了三条,是超出自己船头在铁桨打击之外的业已不见。落在后面的因恐铁桨打中,又受不住那水力冲激,相隔少说也有三丈,根本暗器不能打中。只听两面贼船呼哨吼叫之声,暗影中也未有出。跟看又见石侧抄出船头前面连用镖、弩,飞叉乱打的两条贼船,不知怎的忽然连船带人一齐翻落。两边暗器一齐停止。忙中回顾,瞥见船篷顶上敌我四人均不知去向。前面贼船已有五条当先,作五梅花形刚刚冲到,相隔不满一丈,来去都快,转眼撞上,心想,老人不能停手,贼党暗器业已迎面打来,好在两侧无事,大队贼船尚在后面,还未赶到,恐老人恃强受伤,意欲暂时先顾前面,刚刚飞身一纵落向老人前面,船头边上恰巧两柄飞叉相继迎面打到。沈鸿虽听老人警告,能不动手不要动手,最好莫被敌人照了面去。一个看出形貌,贼党人多,到处是他耳目,将来狭路相逢难免受他暗算,但和姜飞一样心思,觉着中途还要易容变貌,就被看破也不足虑,对于桑氏祖孙又有好感,心生敬佩,意欲结纳。再说同船共载,也应安危与共,该当出力上来便施全力,就势用锁心轮反击过去。
  当头一条最近的是个久经大敌、人最凶恶的头目,地位只比吴贼稍低,本领最高,乃为首诸贼中的主脑,人最贪功,这样穷追围攻便是他的主意,所发飞叉也与众不同,长还不到三尺,通体纯钢,锋利无比,连柄也极尖锐,力重又沉,百发百中。见两船隔近,老人仍在挥桨急驶,并无迎敌之意,满拟一叉便将为首强敌桑老铁打个透穿,老的一死,剩下三个小的手到擒来,任凭惨杀泄恨。忽然瞥见两舷同党纷纷落水,篷顶纵上三贼刚刚对面便被一白衣人所杀,连尸首打落江中,人也跟踪窜入水内,心中一惊,反更愤急。这原是同时发生转眼间事,共总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两船相去已只丈许。那贼性最凶暴,瞥见同党又在纷纷伤亡,大船灯亮,又在正面,急切问还没看出船头两侧用暗器乱打掩护进攻的贼船又有几条被敌人打翻,人都送命,自觉回去无脸见人,暴怒如狂,便将手中蓄势待发的一柄飞叉照准大船打去。旁边还有一船也是一个有名水盗,同样贪功,见他手待飞叉蓄势待发,意欲抢先下手,也将手中飞叉朝前打去。二贼同一目标,恰被沈鸿连人飞过,抢到船头,一轮反击过去,本应各回来路,也是那贼恶满该死,做梦也未想到敌人兵器如此厉害,这样长、重、锋利的暗器竟会倒打回来,刚瞥见船头之上人影飞落,铮铮两声急响,火星飞溅,只闪得一闪,还未看清,便听飕的一声迎面飞来一条黑影,料知不妙,想避无及,先被同党的叉反击回来打中前胸,负痛怒吼,仰倒船内。本就受伤不轻,身还不曾落地,为了身后划船的也是好手,不知变出非常,往前一冲,船还不曾接到,那贼所发钢叉已相继打来,其力更猛,竟被穿腹而过,夺的一声连下面船板也被打穿一洞,只剩叉头露出肚皮之上。大船再往上一撞,当时将船撞碎,连后面那贼一齐落水。旁船贼头动作最快,只顾贪功,发叉之后见船临近,也不管打中与否,就势冒冒失失往上纵起,手中还舞着一片刀花,人还不曾落向船上,便吃沈鸿一轮打去,将刀锁住,跟手一剑挥为两段,上面反手一轮,下面一脚踹落水中。
  沈鸿知道前面还有十几条贼船业已涌到,正待迎敌,忽听老人笑呼:“老弟不必费事,且看我这两位老友的威风!”沈鸿闻言前后一看,不禁大喜,原来船头前面相隔数尺的水面上突然冒起两人,都是一身白色水衣水靠,身材一高一矮,由船头两侧蹿将上来,腾跃惊涛骇浪之中,宛如两条大人鱼,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件能发能收、可长可短的奇怪兵器,前头形似一个钢钻,后面笔直一条,把手一扬便可打出两丈以外,兵器却未脱手,看去好似一根细长条笔直射出,并非暗器一类,也未带有练条。前头钢钻长约二尺,钻后附着两根似叉非叉的钩刺,尖端上不时还有两三寸长一溜寒星射出,等到收将拢来,连那护手的柄通体不过三尺多长,长蛇也似伸缩不已,灵活已极,手指之处贼党不死必带重伤。左手还拿着一把似剑非剑、又长又厌、寒光闪闪的钢刀,也是锋利非常。
  只往水里一钻,晃眼之间忽在后面追来的贼船前面冒起,用刀一样,船头贼党首先送命,左手那件奇怪兵器再朝船后一扬,另一摇船的水贼也当时毕命。跟着人又钻人水中,动作轻快,形踪飘忽,出没无常。略一隐现之间,至少必有一船两贼翻倒水中,船头只一撞上决无幸免。共只两人,那多贼船被他纵横江面之上往来截杀,不消片刻便去了三分之一。
  前头来那十几条贼船,除为首五船才一照面便纷纷人死船翻而外,后面十来条也被去掉一多半,只剩最前面的三条贼船好似看出不妙,连船头也未及拨转,便接连两桨往斜刺里亡命逃去。二人只顾随同大船前进之势各当一面,出没洪涛之中,分头袭杀。先是月黑天阴,风高浪急,船旁浪花如雪,涌起老高,这两个着水衣的异人动作神速,人数又少,最后面的贼船不曾看出,又因姜飞、桑盆子业已听说,当夜除却途中路遇的一老一少而外,还有一位隐迹多年的老侠也跟了来,越发心喜胆壮。二人的暗器又准又急,后面的贼船稍微追近便被打伤。女侠南宫李更是家学渊源,把千里江流、百丈惊涛视同平地,早就隐在舵后。老少三侠都恨极这班水寇,故意要使其一败涂地,先给君山贼头一个警告,去掉他一些爪牙羽翼,便没有当夜劫杀桑氏祖孙之事,早晚也必发动,经此一来下手更快,老早赶来,尾随船后,一到乌婆滩,先将水底用钢钻攻船的十几个水贼相继除去,有意要使贼党难堪,给。为首贼头看个厉害,便不能当时一网打尽,先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为江中行旅出口怨气也是好的,因此随船前进,并不出水动手。后面的八九十条贼船已快将大船包围,准备四面夹攻,两旁也各有十来个水贼纵到船上,这才大怒,不等船到九王滩贼巢前面湖口,便自分头动手,老少三人分当一面。二老侠各用宝刀由水里横扫过去,将上船水贼的腿一齐斩断落水,一个蹿上船顶,把先上来的三个头目杀死,再往水中杀贼。一个已早抢往前面,跟着双方会合,一同下手。
  南宫李和盆子幼年曾住一起,感情颇厚,想偷听他和先遇两少年说话,忍不住插口说了两句人便现身,也和前面二老侠一样,深知这伙水贼都是穷凶极恶,无一善良,全数杀光也是应该。本来武功水性均极高强,那身鱼皮水靠又是刀枪不进,不怕敌人暗器乱打。一到水中便施展本领,纵横贼船丛中,虽没有前面二老厉害,但是船上还有两人相助,贼党竟被杀了一个落花流水。后来看出厉害,内中二十多个能手纷纷纵入江中,意欲以多为胜,上前夹攻。哪知对方年纪虽轻,本领却是惊人,这样猛的水力,竟能在水中用暗器伤人,贼党连伤了好几个,对方连衣角也未刮破一点。两翼贼船业已纷纷伤亡翻倒,所剩无多,先还不觉,后见落水的人无一冒起,船也随流飘去,前后一看,自己连人带船越来越少,就这片刻之间去掉了一小半。
  内有几个机警一点的因见大船始终未停,还是原样,反比以前慢了一点,因未看出争斗之迹,有两个看见的未等发话业已人船同尽,心虽惊疑,有些惊觉,还不知道怎会这快送掉。正在分别警告同伴,猛瞥见前途暗影中灯光一闪,又有一船两人翻落水中,被浪打去,并听惨号怒吼之声,才知敌人并非只守不攻等候挨打,暗中还有极厉害的能手藏在船上和水中,否则这班久经大敌、成名多年的同党怎会人影不见便送了命?敌人船上始终灯火通明,除老少二敌操舟掌舵外,只有两个少年帮助招架暗器,始终那么镇静。心方一慌,忽然云破月来,目光到处,首先发现两条大人鱼一般的强敌出没纵横于万顷急流之中,穿浪如飞,贼船撞上就完。最厉害是来势又巧又快,、时东时西,似隐似现,专朝当头贼船一个接一个杀将过去。多是一闪即隐,前头一条贼船便自船翻人仰,随流飘去,有的连声都未出便送了命。再看后面只剩二三十条贼船,倒有一多半只剩一人摇船赶来。前头同党似已人水,两翼同党更是调残。大船一慢,大家都想由两翼抢上,没想到一到船前不远,还未往当中合拢便送了命。初上来那么凶威猛恶的钳形阵势业已零零落落,断续相问,后面贼船更是前面的人入水还不曾上来,后艄敌人暗器又极厉害,料知不是好兆,既想保人,又想保船,一个个心慌意乱,不约而同抄向两翼赶来。阵法本就散漫,猛又瞥见残月光中有两条贼船一个向前飞逃,一个往侧窜去,离船各有十来丈,忽然同时发出形势险恶令众速退的紧急信号旗花,才知凶多吉少,越发心慌,一阵大乱。正在互相呐喊惊呼,各发信号警告,速照寨中平日演习的阵势先分后合,急速离开强敌,避免伤亡,另向右侧会合。一面尾随待援,等到追近湖口,自家大队人来再行合围夹攻,报仇泄恨。内有两个头目正在连声狂呼,说:“总头领必已全军出动,连截江锁都已放出,不怕老狗小狗逃上天去,仇敌船上下均有埋伏,诸位弟兄不可轻敌。”
  活还不曾说完,后面打桨的人心慌手乱,稍微缓势,船便落后了些,大船恰巧驶过。
  盆子因南宫李人水之后水贼纷纷纵下,人数甚多,恐其吃亏,相隔又远,后虽见她不时露出水面,知未受伤,心仍不放。本来有些发急,瞥见右侧退下两船正举号灯乱晃,口中吼叫不已,心里有气,又听说是截江锁业已放出,知这东西乃是贼头拦截江船的利器,乃是好些锁形浮木交叉做成,互相连成一长条,上面除却各种专伤行船的钩刺之外还附有好些竹木排,旁设刀轮,并有好些手持飞叉、镖、弩的贼党专朝来船乱打,凶恶已极。吴贼平日借口防御身家和当地人民的身家财产,每隔十天半月必要出现一次,自称所有贼党均他约集当地人民练成的水陆乡团,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众发威,指挥演习,毫无顾忌。附近文武官府反更对他恭维,称为义士。其实当地只他一家大财主,除却手下同党和仰承鼻息、做他耳目的商人老百姓,哪有什么财产身家、因这东西又长又大,轻不出动,为了江面太宽,偶然演习也只二十来丈一条,真个截江断路、连小船都不能过的全部演习每年共只一次,自己还曾见过,端的厉害已极。锁后并还附有火攻,照此形势,不是奉有君山贼头之命,把自家当做深仇大敌,不会这样大举。眼前虽然得胜,前途仍是危机四伏,一时情急,脱口急呼:“二哥,这两个小贼头真个可恶,可惜相隔三丈,我这铁莲子恐打不中……”话未说完,姜飞看他忽然急怒,只当那两个贼头厉害,话都不曾听完便将手中钢丸连珠打去,姜飞近得王鹿子传授,功力越高,尤其那几件暗器更是发无不中,厉害已极,再远一点贼党也难幸兔,况又连珠发出。这两个小贼头本就不能免死,事又凑巧,水中群贼仗着人多,虽然伤了几个,下余一些本领较强的还能相持,不料被前途二老看出,分了一人由船底赶将过来,只几照面又伤了好几个。余贼看出厉害,四下分逃,南宫李刚追一个水贼过来,将其杀死,冒出水上,正好发现那两条贼船内一贼头刚被姜飞打倒,吃南宫李就势把小船一扳,前后二贼连船翻落,又朝另一贼头扑去,只一照面便为所杀,连那摇船的贼也因事出意外,心慌太甚,不敢迎敌,刚窜往水中,便吃敌人追上,一剑刺死。
  经此一来,群贼中的几个好手十九伤亡,下余虽然也是一些有名巨贼,比沿途那些零星水寇要高得多,到底性命关头,不是儿戏,一个个不等招架便分头逃去,转眼散光。
  除内有几个最凶恶的,被二老侠看出来历,迫上除去而外,残余只剩二三十条贼船,多半只剩一人,见此形势心胆皆寒,纷纷落荒往四面逃去。沈、姜二人见世上竟有这样水性高强的异人,好生惊奇,正想和主人说请其上来相见,姜飞忽听桑老人在前面大声呼喊,赶往一间,老人笑说:“我们事还未了,方才李。尚二老友故意放走三条贼船,也许是想激怒首恶吴占魁,引他出来伏诛。前途形势只更凶险,虽然此关闯过,扫却君山水寇一条臂膀,有这两位异人相助,决不致败在他的手里。但是贼党人多势盛,到处都是他的党羽,我和二位老弟不曾详谈,虽知令师必是剑侠中人,也许与我老头子还曾相识,但是我和令师并无深交,虽然蒙你不弃,一见如故,又这样看得起我那孙儿,到底你们奉有师命,不便多问。我虽不知所办何事,但我料定你两弟兄决非全是为了回乡扫墓,内中必有隐情,也许就与这班恶贼有关。难得头两次动手时人不曾醒,后来出手相助,我那老友和内侄孙女恰又同时出现,天阴多云,大约未被贼党看破。你二人均不会水性,本领虽高,无法施展,前途虽有一场恶斗,我们决不会容贼党上船,你们身有要事,最好守在舱中旁观,莫再出手。就有贼党方才看见,也必当你是我老友一路,相隔这远,近一点的贼党无一活命,远的决看不出,正好隐瞒过去,你看如何?”
  二人本来谨守师言,同时看出这三老两少均是能手,盆子虽然年轻,本领稍差,也打得一手好暗器,水里功夫想也不弱。师命谨秘,有好些话不能明言,前途虽可改变年貌,井许不止一次,但是不会水性,贼党不上船来无从施展,何必多事。桑老铁前辈高人,一番好意也不应该辜负。忙即恭敬应诺,笑说:“后辈虽在恩师独手丐席泗先生门下,人门日浅,并未尽得师传,初上船时不知老先生前辈高人,许多失礼,还望原谅,多加指教!前面两位老前辈的姓名来历可能见告吗?”老人笑答:“新起少年像你两弟兄这样的我从来不曾见过,真个难得。席泗兄虽只数面之交,他平日游戏风尘,我所深知,你弟兄二人这样从容谦和的气度,如此少年老成,手又似拿有侠尼花明独门兵器,我知花大师只有三个男女弟子,山门已关,不应又有两个,何况她那锁心轮共只一副,连大弟子都未传授,业已赐与两个姓万的小兄妹,此人也是我一去世老友的子女,怎又落到你们手内?实不相瞒,初发现时不是你们人好,几乎多心,疑是抢夺来的呢!你和令师性情言动决不相同,尤其是沈贤侄更不像。他从来不肯收徒弟,竟会收了你们两个,岂非奇事、这么一说我已明白好些,无须多问了。李、尚二老和秦岭诸侠多半相识。另外还有一位也是我的老友,他们来历姓名暂时不便明言,将来自会知道。方才你们这一出手,李八公又曾见过一面,必对你们留意,再如相遇必能得到照应。你只记住前途如往荆门山附近,不问水陆两路,如其遇见一个与李八公年纪身材相仿、耳后有一串紫葡萄肉痣的老人只可设法亲近,不可轻慢便了!”
  说时舟行越慢,老人并将双桨放下,一面忙着说话,二次将帆张起。风向虽然稍转,并非顺风,那帆共有三面,桅杆刚刚立起,也与先前不同,被风一兜,宛如三副三角形的大网斜向一旁,老人也不许人相助,一边做事,一边说笑。遥望前途天水相接暗影中,方才所见流星信号已接连不断起过了好几次。大半轮月影正落前方,相隔水面已近,残光斜照,洪波浩渺,江流奔腾,暗影沉沉中前途天边好似横着一条黑线。那一道接一道的流星信号便由黑线之上向空飞起,先逃的三只贼船已一先两后三路分逃,没有踪影。
  这一带江面又阔,正当涨水时候,越发一望无边,不是事前知道,几疑前途横着一片陆地。以为老人深夜行舟,铁桨长大沉重,时久力乏,大敌当前,意欲稍微休息,准备恶斗。耳听后艄女子笑语之声,知道南宫李业已上船,那两位老侠却不知何往。两面探望,双桨一停,浪花不飞,风又小了一些,江面上只有波涛滚滚,并无人影。方想,此时离贼尚远,二老怎不上来休息?忽见前途横亘波中的黑线上红龙也似起了一道火墙,略现即隐,底下只剩一列三数十点火光随同波涛起伏,闪动隐现。料知贼党决不在少,正想探询,忽见南宫李摘下头上皮套,由船舷边上驰来,朝沈、姜二人略一点头,笑说:
  “二位大公说,太姑爹多年不曾用那铁桨,不愿叫你再和贼党动手,事情也还不到时机,业由水中赶往前面,也许狗强盗屈服,自认晦气,好好过去呢!”桑老人面色一沉,气道:“这又是你八大公的主意!他两弟兄前三年如肯听我的话,哪有今日之事!不知有多少人免得受害。如今贼已养大,事情越难,固然我祖孙二人暂时可以无事,这些可怜的行旅要到几时才可好好往来呢?”南宫李接着说道:“大姑爹不要生气。听二位大公商计,说此时做得太凶,吴占魁这恶棍虽可除去,但有好些妨碍。如今两湖一带水陆两路盗贼太多。凭我们老少几个决难全数消灭,逼得太紧,使各路巨贼连成一片更是讨厌。
  上月听说,那危害江湖、凶残无比的君山大贼头至多在这一半年之内便非伏诛不可。来时尚大公本也激动义愤,打算一网打尽。后经仔细盘算,决计上来去一个是一个,到了前途相机行事,吴贼如知利害,暂时索性放宽一步,内有好些深意,要等事完细说就知道了。”
  桑老人闻言略一沉吟,面上忽见喜容,朝沈、姜二人看了一眼,笑道:“这样也好,李、尚二老业已去往前途,吴贼今夜徒党伤亡太多,虽然恨毒我们,事前不曾想到,骤出意外,他大片基业在此,决不敢再和我硬拼。天又快明,风头已转,索性将大帆张起,作为无事人一般缓缓前进,走到那里也差不多了。”南宫李忙道:“大姑爹,这样一做我们就没有好戏看了!听说吴贼自从他那侄儿吴枭近年勾结了两家富绅恶霸,声势越发浩大,手上贼船有好几百,代他做生意,往来江湖的大小舟船更不计其数。他那截江锁放将出来宛如一道水城,这阔一片江面竞被截断,上面有宽有厌,每隔一段便有一条铁链联系,当中空出丈许光景,水中设有各种刀轮钢钻,随着江流急转冲击,不知道的船无论多么坚固,只一撞上,不是截断冲沉,便是被那水中的飞龙爪抓住,休想得脱,厉害已极。那些形似木排的水堡上面除却埋伏的贼党,刀、矛、弩箭、飞叉之类密如飞蝗,无人能挡;并有大篷火箭、水雷,便是铁船也经不起他一击。但是此贼假装富绅,这些杀人劫货的凶器平日还要装成专为保全那一带人民身家之用。其实所居小沙湖九王滩方圆数百里内,不论水陆两路,哪有一尺之土真是人民所有?还不是他这不满十年强抢凶杀、巧取霸占得来的不义之财!有了这大家当,心还不足,终年用尽心机暴力压榨侵吞,到处掳抢,实在罪恶滔天,应该叫他知道一点厉害。非但此船不应挨到事完、人家撤退以后再走过去,最好还要把你老人家当年南海飞鹏铁翅子的威力用这两片铁桨施展出来,叫他见识见识!并在二位大公用飞鲨刺和那白虹主刀斩关开路之时冲将过去,自顾自走我们的船,留下二位大公和他理论,让我们几个小人开开眼界才是快事呢!”
  姜飞在后艄早听南宫李和盆子说过敌人厉害和那声势之盛,又知那两个恶霸仇人和君山水贼巢穴中的布置也与吴贼大同小异,并还更加厉害,心想见识,以为前途打算。
  见老人此时面容分外和善,口气称呼甚是亲切,忍不住也从旁请求了几句。老人见沈鸿在旁静听,一言不发,似想心事神气,笑道:“你们只当好玩,可知仇敌人多势盛,党羽又多,今夜之败乃是骄敌疏忽所致么!我们人少,多大本领也是不行,似这样见风收篷、得好就收、留等时机成熟再去除他方为上策。我们总共几个大人,还有两个不会水性的,能够将他镇住,前途虽有贼党,也是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我们祖孙二人连你们才只老少七个,居然杀伤许多贼党,容容易易冲出重围,已是幸事,如何这样轻敌,你当真个容易的么?”南宫李还是不听,抱着老人肩膀一味软磨,说:“这班水贼实在万恶,非叫他看点厉害,以后才不致这等狂妄,欺人大甚。我们至多过船时节不去打他,只显一点身手有什相干?”老人微叹道:“孙娃子,你真看事太易了,听你口气定是盆子闹鬼,自己不敢和我明言,支使你来磨缠,你可知道骄敌必败!我虽只走这一趟,便这条船不卖掉也必藏起,不到太平年月不会出世。也许为了今日之事还要多寻点人与贼一拼并不算完呢!方才我已想过,强敌当前,不是退避,不去招惹便可了事。何况双方既是仇敌,你不打他,他必打你,动手如慢,挨打更凶。譬如前面一伙强盗正在杀人放火,眼看到了我们面前,不想方法联合众人将他打退,只顾坐听宰割,连正眼也不敢看他一下,还赔着个笑脸,战兢兢等他下手劫杀,岂非蠢牛么?不过,我祖孙满门孤弱,也要有个打算才是。并非我老头子自负,如在江湖里面,多么厉害的贼党也非我的对手。
  陆地之上我老头子便无把握。反正仇敌与我决不并立。我已打好主意,回到家中,稍微布置便去寻人,到了今日已不是只做自了汉便可自保,怕并不怕,无非不愿虚张声势,使强仇大敌多出一种戒备,将来下手较难而已。既这等说,随同李。尚二老斩关断锁而过固是不必,照样顺风扬帆,稍微走快一点,到了前途仍由我老头子卖点力气打桨而过便了!”说时,前途那列横亘天边的黑影已越走越近,灯火照耀中,上面人影往来已可看出,遥闻呐喊之声隐隐随风送到。大船一慢,方才那些逃走的贼船也各由两旁绕走,齐往前途飞逃过去,不时并有信号流星飞舞在残月疏星,水天溟茫之中。方觉声势越紧,遥闻三声号炮,接连又是好几枝流星火箭向自己这面射到,曳空而来。虽然相隔尚远便自落水隐灭,因其火星飞泻甚长,并有别的信号相继发出,五颜六色的星雨在前途水天交界处满空交织,已是好看。炮响才止,倏地灯火通明,那样宽的江面竟被火光横满,看去宛如一道火城横亘江中,加上呐喊示威之声,越发显得惊人。李、尚二老早已赶往前途,估计应该早到,可是群贼正在耀武扬威,好似并无一点警觉,也不知二老下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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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二、截江开铁锁 浪花如雪火龙飞
 
  桑老人原是四十年前纵横南海、专和外洋海贼和那倚势欺人骗夺中国商民财货的洋商作对、外号南海飞鹏、又叫铁翅子的有名侠盗,真名商狄。父子二人凭着一身神力,一双铁桨,出没海洋之中,专和许多假称洋商、实则海盗的异族恶贼为仇。因其天性义侠,对于那些将本求利、冒着风涛危险飘洋过海的中国本分商民固是尽力保护,决不取他一草一木,便那外洋来的正式洋商,只要所带不是毒害本国人民之物,问明之后也是一体放行,决不侵害。来船如是海盗伪装,无论那船多大,人数多少,也必仗着神勇机智,想出种种方法,或明或暗将他除去,撞上决不轻饶。沿海商民,尤其是那些常受外贼侵害的渔船,无一个不对他父子感恩戴德,敬爱非常。为了能得人心,一任官府得了外贼贿赂,千方百计搜捕危害,在大众商民掩护之下,到处都是他的耳目亲人,不是官兵敌人还没有到先就闻风远扬,并且事前事后还要将计就计,多少给敌人吃点苦头才罢。
  便是明明人被四面围困,众寡悬殊,不论去捉他的人多高本领,兵刃火器多么厉害,结果仍是扑空,踪影皆无。
  这些内贼外贼只管勾结得好,心机狠毒周密,不知他和近年汤八夫妇一样,为了人心倾向,到处有人明暗相助。本身又是智勇双全,机警无比,即便对面相逢,眼看就要擒住,在众人掩护之下人已溜走,简直以为他是一个会有法术的怪物。数十年中不知救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义举。只管仇敌恨之入骨,从来不曾失风,老的更连伤也不曾受过。
  后来商狄之于商哲中年受伤,家人妻子再三苦劝,心想由十六七岁起便在海洋中杀贼济贫,专管不平之事。如今年逾六旬,眼看国事日非,天下荒乱,民不聊生,当初又错了主意,只顾仗着本领自命英侠,虽然做了不少义举,能得人心,忘了一人之力有限,未将沿海这些人力团结起来,索性起义造反,推翻朝廷,作那根本打算。结果费了数十年心力,出生入死,受了许多年风险,一事无成。沿海商民还是不免苦痛,自己也照应不过来,内地人民更不必说。如今年已老大,再要图谋大业已是力不从心。最重要的帮手又只这个独子和几个同门师兄弟,不是受伤便是中途隐退,想想灰心。再经家人苦求力劝,于是改作明哲保身的主意,退隐湘江渔村之中,以谐音改易姓名,化名桑铁。初回来时本想隐居荆门山中耕种度日,因不舍得所造好船,带回的一只更好,天性又喜劳作,稍微多休息几日心身便不舒服,又不耐在家闷坐。商哲见老父天性喜动不喜静,于是改在湘江居住,家人种地,父子操舟,始而往来川湘和长江中流一带装载客货。
  父子都是义侠心情,只管洗手隐退,遇见不平之事,忍不住仍要伸手,时候一久被江湖上人看出。因商哲再三请求,不令乃父亲自出面,中间曾有几次惊人义举,名声重又传出。那一双铁桨虽不肯当人施展,但是终年横在船舷之上,人又姓桑,于是老少双铁桨之名传遍江湖。商哲在日对人和气,本领又高,为了父母年老,不肯轻易树敌,江湖上人多半相识,颇有情面。先都当他父子暗做没本钱的生涯,时候一久看出不是,只是老的天性强做,不对心的商客给多少钱也不肯载,如其投机决不计较,并还尽力相助。
  有那穷苦的孤客被他看中,分文不取,还要供给饭食盘费,于是连这般吃冷水饭的人也都对他父子敬重。自从商哲死后,老的虽然回到中土,从未出手,沿途水贼先是成了习惯,总觉他不是好惹,就算老的年老无能,照商哲为人,江湖上总有不少亲厚知交,吃他不准,不愿为此树敌。后见老人也颇知趣,明明那船看去不大,舱底极深,可载不少货物,他却载人而不载货,就载也是自家有限本钱,为了种田不够用度,自运一点土产谋取衣食,不值大举,一向相安。近年也是人大穷苦,加上大贼吃小贼的结果,连做这没本钱的买卖也常混不上衣穿饭吃。那些有名的巨贼水寇虽将各地江湖水路霸住,明劫暗抢,无恶不作,为了保持他那穷奢极欲、不劳而获的豪富生活,对于威信看得最重,最恨人犯他规矩,觉着我看在你儿子分上,容你自家往来行舟,已是天大恩厚,你平日连点孝敬都没有,本就该死,如何还要多管闲事,把我所劫的到口肥羊偷偷运送过去,本就痛恨,想要下他的手。
  事有凑巧,新近桑老人连救了几次本分商客,已犯群贼之忌。这日吴贼寨中又来了两个由福、广新结纳的老贼,内中一个恰是老人父子昔年的强仇大敌,先是与外商外贼勾结的有名海盗,被老人父子洗手前一年打得惨败,逃往外国,一去多年方始回转,年纪已有六十以上。因这类特制的船不止二条,都有两面铁桨,别人虽划不动,却可用来镇压风浪,人多一样可用。当初共有十几条,洗手时分别送人,未全带回。经过二三十年光阴,沿海一带还残余下两只,业已易主。那老贼名叫洋里蛟韦一,比老人小二十多岁。事隔多年,只当仇敌已死,否则对头正当势盛之时,怎会忽然散伙?老人手下徒党均极忠心,连对家人子孙都不肯吐露机密,访问不出也就罢了。这次经人引见,被水寇吴占魁聘去,无意之中谈到此事。同时吴贼想起,乃父和堂兄君山水寇吴枭之父昔年便是死在这隐名盗侠、南海飞鹏铁翅子手下。彼时自己叔侄二人俱都年幼无知,吴枭更是三岁幼童,等到大来学成本领,托人打听,均说敌人业已带了手下徒党前往海外岛上自立为王。重洋远隔,如何前往?由此便耽搁下来。当时咬牙切齿,怒发如狂,正传密令,准备报仇泄恨。
  老人偏是义侠心肠,明知所做义举最犯贼党之忌,遇上那些善良商客性命关头,照样忍不住还要护送过去。这次由洞庭往老河口又救了一船人命财货,君山水寇吴枭恰在事前命人通知吴占魁,说那几个商客所带财货还在其次,最可恨是内有两人口发狂言,说他所带货物虽不十分值钱,都是公平交易、血汗换来,遇见鼠贼情愿抛入江中,都不能便宜强盗。并怪往来客商大不齐心,与其去向强盗进贡,不如多请能手,多备武器,结队而行,和贼硬拼。只要几次将贼打败,路便平安,免得物价高涨,商民苦痛,还有危险,再要将贼除去,更可一路平安等语。这两人实在可恶,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擒往总寨,惨杀示众等语。不料对方做得巧妙,仗着舱底设有机关,可深可浅,竟将这一船客货在大白日里公然偷运过去不算,最可气是到了湖口公然停泊,命随舟幼童去往镇上买酒,停有个把时辰,方始从容扬帆而去。船上共只祖孙二人,和自家所运一些不值钱的土产,那船外表看去吃水不深,谁也不曾想到他那舱底会藏有八九个商客和许多布匹。
  想是天气晴暖,舱底气闷,刚离湖口不满十里人便钻出了好几个,不是有一贼船和他对面撞见,看出他那船上有几个客人正在吃酒还不知道,就这样还拿他不定,隔了半日,忽接君山那面沿江飞报和侄儿的火箭传令,才知这一船商客又被护送过去。想起当日如非老贼韦一力说仇敌厉害,不可轻视,非要准备停当才可下手。自己又是附近各县的惟一富绅,对方只得老少二人,本领又高,日里动手虽不致败,被他打伤几个或是逃走,非但仇报不成,还要丢人,并要露出马脚,连累名声。好在对头每月总要经过一两次,早晚网中之鱼,不怕他飞上天去,没想到被他瞒过。总寨主虽是自己侄儿,法令素严,自己又非他的胞叔,早已严令拦截,不令这些商客漏网。为防改走旱路,连陆地上也到处派人传令劫杀,不是对方掩藏得巧,不等起身已早下手。吴枭为了这些商客零星化装上船,半夜逃走,派去的头目事前被对头祖孙瞒过,还当时斫掉一个,幸而知他性太凶暴,在未擒到仇敌以前不敢冒失,没有向他送信,说这姓桑的是他杀父之仇,否则事情更糟,如何不急?因知仇敌机警绝伦,当时传令沿江贼党,由湖口起设了好几处埋伏。
  并还通知沿海水贼,不论是谁,只将此两人一船劫到手中,均有重赏。为防事前警觉,前途只到望娘湾为止,连老河口都未派人。
  老人祖孙还以为行事机密,贼党已被瞒过,后来接连得信,不由激动当年雄心,急怒交加。因听吴贼传令,在此十日之内,不论大小舟船,只未插有他那信号旗的一体都要掳去,照沈、姜二人那样行径决不能免,才将二人就便带走。途中早已打定主意,自扫门前雪今日已不可能,决计回家之后二次出世,联合许多人力,将这危害江湖行旅的水贼大害一举除去。心想,既成仇敌,这还有何顾忌?先不知内有昔年强敌,吴贼叔侄也是仇人之于,心还奇怪,共只一船两人,何值这样大举?后来觉着形势不妙,对方必已知他来历,否则不会这样重视。表面不说,心却有些惊疑。李、尚二老忽带南宫李一同出现,经此一来心虽大定,仍觉敌势强盛,不愿十分炫露。后被南宫李一激,重又勾起当年雄心,再见前途敌人那样威势,那形如水中城堡的截江锁灯火通明,火龙一样;李、尚二老不知何故还未与贼对面,不禁气往上撞,哈哈笑道:“你们真要我老头子卖气力么,这个容易。沈、姜二位贤侄却不可妄动,不听招呼最好装着商客,伏在舱中观看,暗中只管戒备,千万不要出手显出面目。大帆须防万一敌人火攻,索性连这三角小帆也放倒吧!”沈、姜二人早就看出那三角帆的几根长短桅杆是活的,均有铁架桩洞,可以随时收放。南宫李更是内行,连忙帮助收起,仍由老人打桨前进。
  眼看相隔不过半里来路,遥望前途呐喊示威之声正当猛恶之际,忽由小沙湖口靠近右岸那面,飞也似由右而左横江而渡驶过一条灯火通明的快艇,看去比途中所遇贼船稍大,并有半截四面空悬的船篷,两旁四五人打桨急驶。一人掌舵,船头突出,将船占去多半,上面也有两人,一个手持令旗,一个手持篙杆,沿着那条火墙勾搭前进,走得飞快。转眼便到中部停住,拿令旗的人便纵往那形似城堡、当中最宽的锁形浮木之上,好似奉有贼头之命前往传令神气。当这小船出发之时,右岸邻近湖口一面还停着两副数丈方圆的大木排,当中设有好些座位,旁边立着数十个手持刀枪器械、耀武扬威、身穿一色水衣靠的贼党,左右并有二十来条和途中所见一样的贼船小艇。接连三支带有五色火星的响箭也刚发出,但未朝桑氏祖孙这面射来,和那传令的快船一样,各带着一溜五色火星,由右而左顺着拦江火墙朝对岸曳空而过。
  老人这时已被南宫李激动当年雄心,相隔渐近,看得逼真,见敌人简直如临大敌,几于全力发难,严阵相待。这样宽阔的江面全被截断,那号称截江锁的水上城堡都是大小竹木排和浮木之类连成,中间隔着长短不同的铁链,上有伏兵,下有涡轮绞刀,如将机关停住,凑在一起,又可当成浮桥之用;散将开来又可当船行驶,向敌围攻。去年路过曾见贼党演习,端的厉害已极,两旁前后还有不少大小贼船,都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神气,右岸两副上设伞形长幕的椭圆大木排便是贼头亲身坐镇之地,眼看就要赶到,尚、李二老不知何故尚无动静,不由气往上撞,低声密嘱甫宫李:“速告沈、姜二人和盆子,各把一面,暗中戒备,也许还要和贼硬拼、将那截江长锁冲断、杀出重围都不一定!”匆匆说完,朝前面一看形势,相隔只有八九丈光景,那只传令的贼船为首一人业已手持号灯令旗纵上当中形似大锁、约有三丈方圆、两节连在一起、离水最高、防守贼党最多、上面并有几个头目的浮木之上。照此形势,接连几桨便要撞上,心里一急,暗中用足全身之力,奋起神威,挥动两条铁臂,准备接连几桨,不问青红皂白,朝这截江木锁当中接连之处猛冲过去。
  初意敌人这条截江锁链凡是空隙之处多半铁制,水中并有埋伏,稍微轻视便吃大亏。
  当中木锁虽极高大,上面贼党又多,看似凶威厉害,实则两个大木台当中钩着一根铁链,如换寻常舟船和本领稍差的人自然不敢正面迎敌,和他硬拼。自己却是不然,这条船先不怕猛力冲撞,船头看似椭圆,当中设有机关,暗藏纯钢打就、形如半月的刀轮,锋利坚厚,连海盗的洋船都可撞穿,寻常铁链必可冲过;何况江流又急,敌人不摇动那些浮木上的桨橹便不能保持平衡,等到一下不能撞断铁链,便将两条铁桨挥动,贼党多大本领也经不起自己神力一扫,只把两面木锁上的贼党打退便可斩关而过。再说尚、李二人均在水中,并未见他出现,也许不愿和贼党对面,暗藏水中,准备接应。二人手中宝刀挥金断铁,如先将那锁链斩断更加容易。为防万一,又将两面铁桨的钩环轻轻抖落,只放在那铁桩架上,猛力朝前划去。双桨凌波,破浪急驶,端的飞一般快,眼看相隔越近,船也越走越急,由船头起直到后艄,在老人神力猛烈震撼之下一齐轧轧乱响,船却箭一般朝前冲去。刚哈哈一声怪笑,眼看两下就要撞上,两面铁桨业已反握手里,离水而起,和两片铁翼一样贴波而驶,朝前冲去,忽觉敌人交头接耳,互相混乱,每个木锁上的贼党虽然目注自己,手中兵刃暗器十九下垂,不似有什敌意神气。先前预料和暴雨一般的飞叉、镖、箭一枝也未打来,沿着火墙的许多贼船快艇反倒避开。可是再有一两丈便非撞上不可,正在不解、猛瞥见两条白影由贼头吴占魁右岸木排那面横江穿波而来,其急如箭,在敌人灯火照耀之下看得逼真;同时又听对面当中大锁木上群贼呐喊催快之声,目光到处,当中两个长方形的大锁浮木业已中分为二。就在大船前冲,相隔还有七八尺光景,大小数十个带有铁链的横江浮木在群贼通力摇橹之下又被江流一冲,立时作为一个八字形往两旁分开,当中立时现出三丈来宽一条空隙。知道仇敌业已屈服,放船过去。
  自己人单势孤,乐得不再多事,为了表示当年威武神勇,就势接连几桨朝前猛冲,危机已过,又占上风,精神越发大振,船行自更迅速,晃眼便是十好几丈。
  沈、姜二人伏窗探看,见那贼党的截江锁乃是大大小小许多锁形浮木,中隔铁链,作一字形横在江面,上面灯火通明,连那下游铁链涡轮联系的中空之处上面也有铁丝,悬挂着不少灯笼火把,江流又急,被这些大小木锁一拦,一面是随波起伏,晃漾不停,远望像是一列火城,近看又似一条蜿蜒飞舞、横在江中的一条火龙。大量江流打在那些木锁上面,平空激起数十堆浪花,已是奇观,老人怒极发威,去势又盛,相隔只有丈许,眼看非撞上不可。贼党连人带船灯火密如繁星,散布江面,空中并有响箭流星带着一溜接着一溜的五色火花,和正月里的烟火一样交织飞舞。人多势盛,呐喊之声震撼江面,断定转眼必有一场凶杀恶斗。正在提心吊胆,暗中戒备,连各人的暗器也都拿在手中,没想到这列火堤宛如城门大开,妙在那么整齐,由一条火龙中分为二,先化作两条火龙,八字排开,等到大船由当中通过。驶出十余丈外,隐闻号角齐鸣,再看那两条火龙右岸一条忽然分散,一个连一个,空中雁字一般,朝湖口那面驶去。就这不多一会的工夫,先前停泊右岸不远、上有伞幕、贼头发令的长圆木排已往湖口里面驶去。左岸这条火龙让过大船之后,并未前往左岸靠拢,由中心往旁荡开八九丈重又调头,仍是一条整齐的火龙,在江流起伏中蜿蜒横江而渡,随后迫去。方才所见大小贼船也同归向右岸,江天上下本被贼船灯火映得通红,等到驶近湖口忽然灯火全灭,只贼头那两座大木排还有一点灯火在湖口里面闪动,业已老远。快天亮前的江面上剩下一片纯黑,只听江流澎湃,洋洋盈耳。就这转眼之间,江面上除大量水光在暗影中闪动外,方才那么繁盛火炽的上面竟一扫而空,哪有丝毫灯火影子。
  沈、姜二人见状大惊,暗忖,区区水寇竟有这样浩大的声势,手下贼党之多还在其次,贼党水性和这些兵法部勒的各种阵势岂是宫军所能梦见?如今官贪吏污,民不聊生,这班人索性举起义旗,将昏君推倒,为民请命,岂非一支义师劲旅,何人能敌?偏是不从大处着想,反而倚仗他的凶威压榨人民,危害商客。吴占魁已是如此,吴枭和自己的两个仇敌想必更加厉害,所以连各位师长那高本领,不到时机均有顾忌,不肯轻举妄动。
  不将这些恶贼除去,两湖人民决无安身之日。越想越觉此行艰险,不是容易。正在低声议论,忽听船头有老人说笑之声,猛想起方才曾见那在水中形似人鱼的李、尚二老穿波飞驰而来,此时必已到了船上。这样异人如何失之交臂?何况他和自己想见的那位耳有紫葡萄肉痣的异人老前辈又是至交好友,应该设法亲近,怎的忘却?同时又听盆子咳了一声,偏头往后艄一看,盆子果然手指船头示意,忙即点头,略整衣履,临时想起兵刃暗器尚在手中,就此前往大不恭敬,猛瞥见暗影中一条小黑影由船舱外贴波掠过,隐闻打桨之声,好像一条小船。这时船离湖口已二十丈左右,老人已将双桨放下,将帆拉起,船便慢了下来。方觉那小船似由后面追来,船上只得一人,与方才南宫李所驾小船相似,心中一动。等到二人放好兵刃暗器,匆匆穿上长衣,刚往前走,忽听船头上话别之声,大惊赶去,只剩老人倚桅而立,正朝去的人扬手说笑,连忙侧顾,小船上共是四人,大船灯光照处,李、尚、南宫男女三侠之外还有一个中年妇女,都是一身白色鱼皮水靠,船上的灯刚刚点起,正在随波荡漾,似往左面江岸驶去。姜飞心里一急,首先忍不住喊了一声:“二位老前辈如何不容后辈拜见?”忽听南宫李笑道:“沈兄,我们实是有事,无暇多留,我料不久必有相逢之日,前途再见,恕不奉陪了!”说到末句,隐闻中年妇人说了两句,二人便争论起来。
  沈、姜二人自然大声回话,并问前途何处可与诸老前辈和姊姊相见,船已走远,只见灯光如豆,越来越小,往旁边浮波而去,转眼老远,声息不闻,跟着连火光也没人暗影之中。方觉失望,耳听老人在旁笑道:“他们老少三人都说你两人好,并还答应将来遇机相助,你只留意我说那位老前辈,遇上不要错过。虽说你们师长均是高明人物,先前见你二人本领也都快到火候,休说常敌,便遇能手也不至于吃亏,身边又有那好一口宝剑,再精剑术更无败理。到底年轻,初涉江湖,多一两个前辈异人照应总好得多!由昨夜起连与恶贼结怨,我家虽在湘江多年,此船另有停泊之处,无人知我家在哪里,就此回走,虽与贼党订约,明春他不寻我我也寻他。我老头子满门孤弱,这类恶贼有什信义?尤其君山水寇得知今日惨败必更狠毒,难免假装不知,下手暗算。此时不是硬拼时节,也须防他一步,好在我早打算隐居荆门山,开荒自给,不再往来江湖,怄这闲气。
  山中有我两位老友隐居在彼,将你二人送到地头,便须绕往荆门山中访友,商计未来之事。昨夜所说去向前途,等你二人同船取道宜昌、送往洞庭之事只好失信,对不起你弟兄二人了!”二人虽看出桑氏祖孙异人奇事,侠肠义气,但因行时师长再三嘱咐,除却已见过的本门师长外,便问出对方是自己人,至多告以独手丐门人,山中详情和此行用意均不可吐露一字。并非有什见外,一则事关重大,越缜秘越好,便自己人,不到时机也是越少知道越妙;二则人心难测,初入江湖,对方善恶既难分辨,目前又有许多假借侠义之名自私自利,名为劫富济贫,实则任性挥霍,感情用事,偶然周济穷苦,都是好名,并非真是苦人之友,稍一疏忽,非但走漏风声,还要上他的当,故此不可泄露。二人本来要往荆门山中交信,想起师命,也未敢提,难得对方自从昨夜同吃夜饭谈过几句,从未再问来踪去迹。沈鸿人最忠厚,恐其多心,再三感谢,执礼更是恭敬,老人对他也最欢喜。
  这时天色将明,本来东方早有曙意,只为江面上蒙着一层薄雾,遥望东方天边,初升起来的朝阳宛如千层鲛绢笼着一团暗红影子。天色虽然阴晦,风向却是大转,顺风扬帆往前驶去,虽是上水,并不甚慢。盆子和沈、姜二人均觉老人挥动那么沉重长大的铁桨,一路恶斗过来,辛苦了一日夜不曾安眠,再三劝他睡上一会,老人笑说:“经过乌婆滩和小沙河口一路恶斗,群贼心胆已寒,他们沿江均有专人日夜守望,传递消息,十分迅速,沿途就有几处贼党也早得信,未必敢来侵犯,到底事情难料,不可不防,我此时如何能睡?倒是你们三人昨夜不曾睡好,沈、姜二位贤侄更是不惯,由此去往孔家湾上岸还有不少水程,靠近乐乡关、双河口一带表面安静,实则山川颇具形胜,到处都有土豪盘踞,各自召集一些土人,养有不少武师打手,结寨自保。生人经过,一不留神遇到内中两个倚势横行的,他们平日虽然耀武扬威,自家尽情享受,不管旁人死活,世家大族、在乡绅宦无故对于行路的人并不随意欺凌,劫财害命之事更不常有;但因近来天下荒乱,人心浮动,这些土豪均拥有大量田产,所有佃农下人均经教练,民情又颇强悍,平日防备极严,各村各乡均通声气,来人只要言行不谨,引起他们疑心,当时擒去吊打拷问,等到问明真假,人已吃足苦头。内有两个恶霸擒了人去,问明不是奸细匪徒,伤如打得不重还肯放走,受刑的人如其重伤残废,他恐人家报仇控告,坏他名誉,索性以假作真,打死活埋了事,冤枉送命的人随时都有。因他们并非真的盗贼,财势又大,打死条把人命,就被传扬出去,他也说对方是匪徒,往那里偷盗,双方动手,当场格毙。
  官府明知,不敢过问。不过出门人大都晓得,照例都是一团和气,赔尽小心,事前把话想好,或是有人保证才敢走动。除却常时往来、大家晓得的人,凡是远道而来的行客,因这类豪绅恶霸沿途都是,在他们互相勾结、呼应之下,连水旱两路盗贼均不敢于侵犯。
  外县的人虽把它当做乐土桃源,纷纷变卖家产前往避难。就这数年之中,把这两处江村山镇弄得人烟稠密,热闹非常,田地的价也被这些大土豪抬高了十倍不止。但是生人经过,附近镇上如无相识的人迎送做伴,在他们严密防御之下却是讨厌,随时随地均有被那所练乡兵擒去拷问的危险。内有两家恶奴更喜仗势欺人,一个看不顺眼,立时受他活罪。
  “这样庄寨土城又多,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倒有十好几处。小的土豪纷纷学样,一面卑躬屈膝,巴结那些大户,一面却在乡间欺压善良,比那些大的土豪还要可恶。除却为了衣食所迫,或是往来走惯人都相识的商客土人,那有点血性的人觉着由盗贼丛中通过虽极危险,如能将那贼头弄好,招呼打到,虽然损失一些财物,还能取得照应;就有危险也只一两处最要紧的所在。运气如好,机警一点,还能闯得过去。不像这一带地方,大小土豪到处都是,好几百里方圆的土地均被这几十家人所分有,具有极大财势,地方官都不敢正眼相看,被他打死算是白送一命。沿途还要受尽恶气。最可恨是软硬不吃,事前送礼决不肯收,还说把他当成强盗,送买路钱,马上便有一场祸事。除却有大财势,甚而是个有名盗魁,他们非但不敢过问,还要就势拉拢,远接高迎。生人经过便要受尽恶气,真要带上贵重之物,稍微露白,被内中两个恶霸看中,还要强行收买。遇到最恶的公然诬良为盗,东西被劫,还要饶上一条性命,转不如硬着头皮冲他一冲,至少也免好些恶气。因此有点骨气的人不是万不得已,都被这些土豪的恶名吓倒,轻易无人敢于来往。可是人多趋势,当地虽有许多麻烦,真知底细而又机警、能忍恶气。晓得应付的人走这条路却是平安。除却带有贵重财物、人数较少、无人知他来历的商客而外,至多受气,决不会遇见盗贼,因此近来那几处地方比前还要繁盛。
  “内有两个与我相识的虽也是个坐享现成的人,却非那些土豪之比,本身会点武功,拥有两三百亩肥田和一片果园。照他这样小康之家,早该大鱼吃小鱼,被那些大土豪侵吞了去。因在地方上有点名望,人也正直,好些行客投到他那里,多半得到照应。内中一个姓尤的更是附近五个大寨的总教师,有他一句话,到处尊若上宾。起初本不肯做有钱人家鹰犬,也因头两年过路客人走过那里,虽不一定都有凶险,但那一寨接一寨、一村接一村的留难盘桔,受欺受气实在难耐,他如做了总教师,便可从中化解,釜底抽薪,经我力劝,方始应诺。因其名望太大,本领也实不弱,所说又极有理,这才改掉好些恶习,来往行旅无形中少去许多苦难,地方也一天比一天繁盛起来。如照以前,就你二人这样休想过去。第一见面一搜包袱,发现这两件兵器便生疑心,惹出事来。你二人智勇双全,经我说明虚实自然无妨,但是靠近乐乡关,有两家大土豪本身武功也就不弱,所请武师也是能手。我那好友尤大椿却不在内。这两弟兄表面虽然谦恭下士,礼贤好客,富贵人家的气息却是极重,好名心盛,气量又小,手下都是亮眼,稍被看破,不当敌人必要留住,这两件兵器也必看中,就许巧取豪夺,什么都来。我本定是在石牌停泊,为你二人方便,到了孔家湾,我命盆子送你一程,等他回来我再往石牌赶去。你们如愿再走一段水路,办完事来也赶得上,否则听便。我料年底年初许能再见,将来如有疑难之事,可往荆门山西南白鱼嘴寻我祖孙,便可赶到。照我所说行事,只要寻到尤老武师,你便可省事不少,少受许多闲气了。”
  沈、姜二人对于桑氏祖孙已是万分信服。自家这条路并未走过,大师兄齐全所开途向多半又与相同,只在中途往一个山村中绕上一转,前途仍是相同。照他所说少却许多阻碍,当然愿意,只是谨守师命,虽曾露出往荆门山的口风,并未详言底细,所去何事,所访何人,匆匆议定。老人力劝二人安睡,盆子也在一旁劝说:“我和爷爷实是习惯为常,不足为奇。虽然昨夜今日爷爷人太劳倦,我也想劝他睡上一会,无奈爷爷话说得对,前途就许有事,决不一定从此平安下去。二位哥哥一上岸还有好些难走的路,中间还隔着老远水程,不把精神养足,如何能行呢?”二人和桑氏祖孙原是各论各,依了老人盆子应是小辈。二人一则感他义气,年纪不大,这等胆勇聪明,难得双方一见如故,彼此都是恋恋不舍。再三对老人说,自家师长同门也是各论各,我三人年岁差不多,结交在前,最好对你老人家按师长辈分来论,和他仍是兄弟情分。老人家因这独养孙子从小便做孤儿,这点年纪跟随自己往来江湖,非但胆勇机警,能耐劳苦,更无丝毫娇惯之习,性又纯厚,因此格外钟爱,巴不得他能交几个同辈之交。暗忖,少年人一有尊卑之分便不十分亲热,好在出于自愿,对方词色这样诚恳,也就听之。
  沈、姜二人见他老少二人均在后艄,仍由盆子掌舵,老人倚窗斜卧,昨日准备的消夜为了忙于应敌不曾饮食,恰可改作早饭,在刚天明时大家吃饱。船行大江之中,风帆甚饱,只须把舵掌稳便可前进。后艄大橹业早收起,舵楼又高,前途江面上已现出三三两两的帆影,老远便可望见,决不致撞上。旁边摆着一壶新熬好的川茶,神态甚是幽闲,比起昨夜江心对敌、浪骇涛惊、紧张惊险情景迥不相同。天色又已大明,尘雾早消,一轮红日业已离波而上,照得东半天成了一片红霞,千里江流均在大好晴光普照之下,身上也渐暖和起来。沿途江岸村落虽多残破,但有缕缕炊烟随风飘荡,比起来路望娘湾前一带荒凉之景要好得多,不知这些半山半水、有树有房的人家村落和土城山寨之类都是大小盗贼和恶霸之类霸占盘踞。善良的农民不是为贼所胁迫做了贼党,便是流转四方,死亡逃散。以为这样日暖风和的大白天里,就有贼党也决不敢明目张胆成群打抢,力劝主人轮流安睡,桑氏祖孙都是微笑不答,只得罢了。二人武功根基扎得甚厚,得有高明传授,虽觉三两夜不睡决不相干,何况昨日前半夜睡得又香,后来应敌心虽紧张,并未十分用力,丝毫不觉疲倦。本意和他祖孙二人倒换,顺便学那驾舟方法,就是有什变故,临时喊起也来得及,无奈主人执意不肯。又谈了一阵便回中舱,和衣而卧,一会也就睡熟。
  醒来隐闻人语喧哗,心中一惊,误认有什变故,连忙坐起一看,船已靠岸,有两个中年人身旁好似带有兵器,刚由船头和盆子作别,往岸上走去。老人却不在船上,过去一问,才知天早过午,时光已近申初。当地乃是一个临江的村镇,镇上店铺颇多,甚是热闹,就此上岸便可直达孔家湾。如走水路,因是上水,要到半夜才到。姜飞先想就此上岸,改走旱路,以免深夜到达,还要在船上多睡一夜,连累主人耽搁。后听盆子悄声警告:“本来预定此时便可赶到孔家湾,恰巧把你喊醒上路,不料途中果然发生事故,只未动手。风向已变,当日已难赶到,这还不去说他;中途并还有人守候,不能不理,我爷爷上岸便是为了此事。此时开船也要深夜才能到达,何况爷爷这一往返总有两个时辰耽搁,乐得等他回来,缓缓前进,就在船上过夜,天明前后送你们到孔家湾上岸要好得多。此地名为关王坝,以前乃是行船打尖之所,但是离镇五里白沙山、龙眼岸里面有一伙水旱两路都有他势力的贼党,此人名叫童天保,外号双流星,虽是绿林中人,比较义气讲理,不肯伤害善良。由孔家湾起到双河口方圆数百里内的土豪富绅多半和他勾结。
  因其做得巧妙,虽要对方常例,按年按节都要送他银米布匹各种财货,但是由东北面来的盗贼刀客,龙眼崖前乃是必由之路,全都被他挡住,平日人缘又好,小贼不敢惹他,大盗不好意思,那些土豪富绅虽然按时与他送礼,平日少担许多心事。他对人表面又极谦和,知道对方最重虚名,银米只管非要不可,表面上故意抬高人家,自己也不卑屈。
  轻不与之来往,每次见面却是一面逞能示威,一面礼敬周到,使得对方怕在心里,却不忌恨,反而愿与结交。他便拿了这些人的银米养活手下许多徒党,轻不出去打抢,抢到便是值得,并且被抢的不是贪官污吏便是过路的好商恶绅,对于附近居民却是法令严明,公平交易,从不取人一草一木。
  “最难得是自成一派,决不与君山小沙湖吴贼叔侄勾结,也不得罪,对方几次想要拉他入伙,均被婉言谢绝。常说,那些富豪都是害民贼,比他当强盗的都不如,他这叫贼吃贼,不义之财取之无伤。当此荒乱年间,无形中还可保全许多善良,养活许多弟兄,我有我的心意和作法,凭什么依草附木、卖身投靠、去做人家喽罗?爷爷向不愿人知他来历,也从不肯卖弄本领,在此停泊之时又少。按说此人不会知道我家底细,爷爷平日谈起并还说他难得,不知怎的这次居然派人拿了名帖,接二连三要请爷爷到他寨中吃酒。
  虽然投帖的人只一两个驾了小舟对面迎来,不曾露出敌意。来路曾有一伙水贼为难,试探强弱,还是他第二起派来迎接的头目发话,将双方劝住,但那口气分明受了吴贼之托。
  自来宴无好宴,照此形势当然不能不去,何况爷爷那样性情。人去之后我正有点担心,方才那两人均是他派在村上开店的耳目,外人看不出来,忽然送了一桌极丰盛的酒菜,还有两大坛酒、一些水礼。先说有一客人买下,命其送来,钱已付掉,后似见我不是好骗,方始悄说,乃他头领的一份敬意,今日之事出于无奈,不久爷爷就要回来,请我放心。行时嘱咐,在此两三月内我们的船最好不要泊在此地,好些苦衷,不便明言,将来自知等语。实不相瞒,如非爷爷知你二人身边带有令师兄铁笛子的易容丸,方才早将你们喊醒,藏入舱底,以免貌相被贼党看去了!”
  二人闻言暗忖:易容丸藏在包袱之内,老人怎会得知?盆子又道:“二位哥哥千万原谅,实不相瞒,我爹爹有一对头,所用兵刃便与你这锁心轮大同小异,而侠尼花明的锁心轮又只有一对,我们知道业已传于门人,不会落在旁人手中,昨夜忙于应敌,不曾看清。沈大哥后来纵往前面应敌,舞动之间竟和昔年仇敌身法好些相同。为了年岁相差,爷爷对你弟兄虽无他念,却想仔细查探,万一这兵器并非锁心轮,便想由此探询仇人下落,一时情急,想令你们拿出,又因上来曾说奉有师命,不便再问,更防事前有人指教,听他追问生出疑心,反而收口,不肯泄漏。又见我三人情感甚好,不愿为此生分,打算把你二人劝睡之后打开包袱仔细看上一眼,看准是非再作计较。并说昨夜全副心神对付贼党,共只看到一眼。后来想起你们人在舱中,业已匆匆收起,大有避人之意。尚老大公走时又令对你弟兄留心,越发生疑,但对你们却无丝毫敌意。我因见过此轮,比先父仇人所用少掉两个钩钳,又小一点,当中两弯月牙也与爷爷平日所说不同,和传说中的锁心轮一丝不差。只管力劝,爷爷因先父死得太惨,仇人又太凶狡,成功即去,毫无踪迹可寻,父子情深,仇恨太重,仍不放心。以为我和你们太好,不知他老人家只有好意,而无恶念,恐生误会,代为隐瞒,更恐上面还有东西,不曾上全,执意不听。等到看出不对,无意中又发现易容丸,才知真是独手丐的门人。偷看人家包袱老大不是意思,还曾命我道歉。二位哥哥千万原谅才好!”二人觉着盆子所说还有矛盾之处,对方偏又这样好法,当时想不出个道理,其势不便打开包袱查看,正在随口答应,说是无妨,忽听盆子噫了一声,目光到处,瞥见岸上顺山径飞也似跑来一人。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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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小双侠初会童天保
 
  前文沈鸿、姜飞和桑氏祖孙同舟共济,连遇水寇截杀,幸有尚、李二位老侠和女侠南宫李沿途相助,双铁桨桑老人又施展当年神勇,用船头双铁桨冲风破浪而进,沿途水寇虽多,不是被老少诸侠打得落花流水,死伤逃亡,便被吓倒,连小沙河九王滩的著名水寇君山大盗青面龙王吴枭之叔吴占魁均被镇住,不得不将截江锁和数百条贼船撤退,任凭桑氏祖孙冲将过去。事完之后,沈、姜二人听完桑氏祖孙指点前途分手之处便各安眠。睡醒起来,船已停泊,只桑盆子一人留在船上。刚间出当地有一侠盗双流星童天保将老人请往离此五里的白沙山龙眼崖大寨之中,虽然双方素昧平生,无故来请必有原因;但听方才来人口气和所送礼物,对方又与别的水寇不同,多半没有恶意。沈、姜二人忽又发现包袱被人开过,盆子所说还有不实之处。双方一见如故,不便叫破,正想这祖孙二人甚是义侠方正,所说仇敌不知是谁。猛瞥见山路小径上飞也似驰来一人。
  盆子知道乃祖性情刚烈,杀子之仇时刻在念。去年忽然谈起杀死父亲的仇人业已发现踪迹,好似隐藏在沿江一带,正是今日所经两处地方,关王坝也在其内。童天保素不相识,忽然来请,回忆平日所说本有一点惊疑。一见来人正是方才请客的头目,祖父并未同回,神情又是那么慌张,心中一惊,忙道:“二位哥哥,快跟我来!”入便当先往船头上蹿去,沈、姜二人料知有事,姜飞人更机警,顺手便将兵器取出,暗藏腰间,跟踪赶往船头。目光到处,遥望来人还未赶到江边,便先呼喊了两声,镇上茶馆里立有两人赶出,迎将上去。另一面盆子也纵到了岸上,刚一照面,那三人便将盆子引往树下无人之处,匆匆谈了几句,同往船上赶来。沈、姜二人见盆子初上去时身边还带有兵刃,见面谈不几句,便当先往回飞驰,看不出来人有什恶意。双方神情偏是那么慌张,盆子更是面有愁急之容,心方不解。盆子已和来人先后赶到船上,刚一见面便低声急呼:
  “二位哥哥可能同我往见童寨主,再耽搁一半日么?如真不能前去,将那锁心轮借我爷爷一用,你们另外坐船起身,至多三日之内我必由孔家湾上岸,往乐乡关这条路上寻去,送还与你也行。”沈、姜二人见他词色惶急,同来三人却向自己上下打量,正要回答,同来三人已向盆子接口说道:“兄弟你不要急,如今离动手时候还早呢!几里路的远近一会就可赶到,何必这样急法?你先定一定心,这两位朋友我们还不知他贵姓呢。”姜飞恐盆于年幼无知,说出真姓,又恐桑老人已先说出,心方为难,沈鸿已向盆子问道:
  “你不要急,我弟兄二人决无置身事外之理,你还守在船上,我们和这三位兄台先赶了去,路上再行请教如何?”盆子忙道:“余头领不曾明言何事,只表明他家寨主和我爷爷一见如故,成了朋友,并以前辈之礼相待,要我放心。但我方才所说之事必已应验,如非与仇敌狭路相逢,决不会命我和二位哥哥商量,人不能往也借兵器一用,否则便将这两片铁桨带去,分明事情紧急,蒙二位哥哥仗义相助,我哪有不去之理?此船无人看守不妨,余头领业已带来两人帮我看守,事情难料。二位哥哥也许由此上岸,请将包裹也带了去如何?”沈、姜二人连声应诺。
  那头目名叫余龙,人甚谦和,便将同来两人留下。盆子也匆匆打了一个小包裹,拿上几十两银子和祖孙二人的换洗衣服,带了兵器随同起身,并代沈、姜二人向余龙引见,报了洪、裴两个假姓。姜飞见他年纪虽轻,除初得信息未免慌乱而外,上路之后只管一路急驰,且谈且行,人却安静下来,盘算更是周到。共总往返十来里路,又听主人对乃祖尊若上宾,仍将衣银打成包裹带去,未从行兵,先防败路,以备变出非常不能回船,一同杀出重围之用。对于自己也是以名为姓,以防不测,小的如此,老的可知。再听余龙一说,才知双流星童天保本不与贼一党,但知自家势力不敌,也不肯去得罪,做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势。各地水旱两路的盗贼也因此人不是好惹,不与为敌。近年因那方圆三百里内的商民富户在他保护之下未受群贼骚扰,先不理会,后见到处都受群贼抢劫,原来鱼米之乡都成了一片荒凉景象,地方越来越苦,便显得他这一带十分富足。早就虎视眈眈,想要下手;不料对方本领高强,耳目灵通,去年暗中图谋,连试两次俱都大败,加上一层仇恨,自更不肯甘休。
  君山水寇吴枭眼大心凶,对这方圆二三百里一片小地方并不十分在意,只觉湘、鄂两省直到河南、四川的边境都他势力控制之下。无论水旱两路,就非直接同党,对他也极恭顺,一呼即应,不敢丝毫违抗。只此一人和这一小片地方独树一帜,孤军自傲,虽未和他作对,从不与之合流。先因势力虽大,许多贼头均未收复,不愿多树强敌,迁延下来。近年声势越发浩大,各路贼党闻风归向,童天保还是守着他那小一片地方,毫不理睬,每次派人前往示意,总是远接高迎,送他多少礼物照数送回。非但本人不曾亲往投到,对于来人所说更是假装糊涂。去的人因他本领甚高,惟恐一言不合闹个无趣,进退两难。主人表面又极谦和有理,话更说得巧妙,拿他无可如何,无一次不是装着一脸笑容,在对方假意欢送之下失望而归。最后还派了两个能手前往游说,兼带示威,未等出手,便被主人在不经意之中连本人都未上场便比了下去,只得知难而退。回去说起,越想越恨。这么一伙人数不多的小对头,表面又未露出敌意,亲自出马难免被人讥笑,说是小题大做,如其派人前往,迫令降服,偏又几次试过,看不出他本人深浅。最奇是他那寨中随便一个小头目均似具有一身惊人本领,每次所见各有不同,头目如此,主人可知,胜了还好,稍一挫败,便把近年取得的威名丧失许多,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去年,那些吃了大亏的水旱盗贼前往哭诉,这班贼党虽非嫡系,也算听他指挥的党羽,接连吃亏,实在不便坐视。恰巧日前发现桑老人暗助商客和他作对之事,立时借题发挥,派一最得力的能手前往送信,要对方出力帮助截杀。去时断定对方决不这样听话,如其违抗,当场出彩。去的共是五个同党,为首一个老贼本领最高,近年才经徒党引进,名叫铁掌金钩尹明仁,本领之高异乎寻常。此人自称从小好武,从未在江湖上走动,为了年景荒乱,瘟疫流行,全家死亡殆尽,又有仇敌作对,一怒之下才吃这碗绿林饭。先做独脚强盗,共只两月,便听人说吴枭如何仗义疏财,礼贤下士,因此来投,所以江湖上并无名姓。吴枭何等机警,虽觉那人是个老江湖,所说不实,但已试出实是真心人伙,决无他意,料知远方来的能手,决非无名之辈,也许连真名真姓都已隐起,表面并不说破,对他十分优礼。因其每次出手从未败过,但都带有面具,平日深居简出,越知其怀有难言之隐,差一点的小事便不要他出去。这次因见自己连谈起童天保好几次,均极愤慨,忽然自告奋勇,选了四个能手一同前往。还未入境,便遇一人,双方见面匆匆谈了几句,立将同去四人打发回来,说此行必定成功,童天保决无话说。此人是个相交多年的好朋友,又是童天保的至亲,最好由他用软功劝其降服,不可硬来。吴枭手下深知童天保智勇双全,人又刚直,不是容易收服的人,他却这样自信,还在将信将疑;谁知尹明仁一到,才说几句,童天保便自答应,不过样样都要依他,并说:“桑老人来路要经过小沙湖一带,如被吴占魁和别的贼党追将下来,他必出动,不问对方死活,均不放这条船过去。否则便要相机行事。”尹明仁因和来接的人有极深渊源,当然答应;并防吴枭多心,宾主三人互一商计,便即赶回报信。
  童天保对于此事原非本心,一半出于无奈,一半另有一种原因,将人送走,业己发出紧急号令,派人坐了快船快马抢前打听,得知桑老人将沿途难关安然冲过。跟着闻报,小沙湖方面伤亡甚多,吴占魁不战而退,算计所料不差,越发不愿为敌。又传急令,命几个得力同党迎上前去,将桑老人暗中接往寨内,连本寨的人,除却所派心腹能手,均不使其知道,做得隐秘异常。在他本意,原因近一年来发现一桩怪事,生了疑心,为想查探底细,借这机会出其不意将桑老人接去,所料如对,自可除此一害,否则也可保全一位隐迹风尘的前辈高人,布置得十分巧妙。果然宾主双方见面一谈,便证实了平日所料之事。为了老人十分慎重,去时又未带有合用兵器,只得暗告主人,乘对头还未警觉以前拖延些时,命人与盆子送信,船上两少年弟兄如能前往更好,否则也借锁心轮一用。
  为了事情机密,连余龙是寨主的心腹头目也只奉命而行,不知底细。并说,寨主童天保人最机警,料事如神,近年寨中还出了一件使他痛心之事,如非平日由寨主到喽罗上下都一条心,亲如兄弟,内中一人业已愧悔,几乎闹出极大乱子。今日之事多半与此有关,不过未奉寨主明令,有许多话不能明言。桑老前辈的对头已被寨主命人稳住,对方平日勾结的十来个同党有的绑起,有的也被人看守。对头只知照着吴、尹二人所说迎头截杀,桑老人已被请来寨中尚不知道,非到黄昏前后不会发动,无须这急等语。
  三人一听,仿佛童天保寨中还有一个对头,勾结同党,生心内叛,好谋虽早败露,为了事关重大,对头本领高强,不敢妄动,隐忍至今。桑老人一去,互一探询,才知那贼非但心怀奸诈,想要篡位,不是童天保机警智计,能得人心,已为所害,并且还是桑老人的仇敌。经此一来双方联合,同仇敌忾,准备出其不意将那时腋之患除去。余龙偏又不肯明言是谁,盆子心疑所说是那杀父之仇,否则祖父不会这样重视,再三探询姓名,余龙先不肯说,快要走到,忽朝前面崖顶上望了一望,立时面现喜容,低声悄说:“这厮名叫袁悟,是否真名真姓还不得知。父女二人起初饥寒交迫,病倒在荆门山山洞之中,命已难保。也是事情凑巧,童寨主轻不离山的人,忽因一事,孤身一人赶往荆门山中,寻一老前辈请教。去时为防沿途贼党看破,并还装成一个穷汉。因他慷慨仗义,喜交朋友,本领又高,身边金银也带有不少,事完回来,已快出山上船,准备坐一小舟顺流而下,便道访两友人再赶回来,忽遇大风大雪、投宿在一个猎户家中,得知近来山中出了一群凶狼,伤了好些妇孺,一时仗义,第二日又值天晴,雪地打狼容易查看脚印,便同了去。刚刚赶上这厮父女二人受到十只凶狼围困,地上还被用暗器打倒了三只,因其病中衰弱,只得女的一人动手,狼是越来越多,如非暗器打得准,已早为狼所杀,就这样人已不支。寨主原同那伙猎人分途搜索。去这一面连猎人才只三个,相隔还有丈许,女的刚拼命一刀将当头扑到的凶狼砍杀,人便力竭倒地,晕死过去,爬不起来。幸而三人到得快,后面群狼俱都饿极。这类野兽又最残忍,同类只一倒地,立时自相残杀,抢先啃咬撕吃。先死三狼连骨头都被拆散,还有一狼正打算向人扑去,被寨主纵身一流星打飞老远,女的才得保住。这时狼群先后赶到了好几十,人才二个,狼多人少,那两猎人先还害怕,不敢过去,只打了两火枪,不是寨主这双铁流星和那轻快的身法,连他本人也保不住。他正把住洞口,独敌群狼,转眼之间打倒了五六只。乘着凶狼残杀同类,将女的冒险抢抱进去,又用暗器打倒了三只。群狼接连伤亡,欺他一人,仍不肯退,反倒厉声怒嗥,狼来更多。同去十几个猎人也都赶到,他们打狼均有方法,连放了两排火枪,狼群方始逃窜。跟着山中隐居的那位老前辈也带人赶到,几面夹攻之下,竟将狼群一扫而光。寨主一个人便打死了二十五只。
  “这厮父女也被救醒转来,说得身世处境十分可怜,哀求携带出山。寨主为了追狼,离洞较远,那位老前辈又当他已走,偶出赏雪,无意之中相遇,匆匆谈了两句,各自追杀逃狼,并未回转。这位老前辈性又孤僻,并不知道洞中还有病人,女的再三哭求,说是山中没有良医,非跟出山不可,人又生得十分美貌,寨主心生怜爱,不忍拒绝,始而打算送到前面镇上延医服药,送些银两各自上路。谁知到了船上,女的原是饥寒交迫,又太疲乏,吃饱之后,换上寨主所买衣服,越发显得貌美好看;加上救命深恩,万分感激。老的得到衣食,病虽未好;人也有了精神,千恩万谢自不必说,再三和寨主说,乃女飞鸿少年丧夫,尚无配偶,今感救命之恩,如不嫌弃,无论为婢为妾均所心愿,自己也得跟着养老,实是万幸。说时女的便跪在面前,不肯起来。寨主人虽精明,面软心热,先听对方因人规矩,甘受仇敌侵害,在有一身本领,不敢反抗,逃来山中,几乎送命,业已无家可归,本就动了怜惜;又见女的美貌温柔,样样讨人欢喜,意思如此至诚,怎么谢绝?答应她一同回转她都不肯,非要献身为妾不可。一时疏忽,为色所迷,居然答应,井还为他父女另雇一条较大客船,仗着人少船轻,彼时水路比较尚还好走,竟将这两个祸胎带了回来,纳为侧室。
  “老贼自早痊愈,日子一久,这父女二人的本领也都看出,老的本事更高。据寨主私底下说,连寨主本人也未必是他对手。初来两年,虽觉这父女二人形迹可疑,料定内中必有隐情。因这厮机警能干,好几次君山来贼均被这厮化装头目,将那些软硬一齐来、打算示威、逼我们投降的贼党吓退回去,样样得用。寨主非但对他极好,反觉对方受有救命之恩,女的虽是侧室,也算翁婿之亲,平日照样喊他岳父,认定是个大帮手,丝毫没有想到别的,对他真实姓名来历虽曾怀疑,因向女的探询两次,答话含糊,恐他父女多心,早就不再探询。本来十分尊敬,寨主夫人病死之后女的又扶了正,翁婿之亲,这还有什说的?谁知老贼人面兽心,当初原是仇家追逼,逃往山中病倒,遇救之后来此避难,救命深恩早已忘记,反将寨主当成仇敌看待,暗中想好阴谋毒计,只等时机一到便要下手,寨主先还一点不知,近年忽然觉着老贼推说年老,要人照应,已连用金银买了两个美妾,心还不足,常时托人物色不算,又推说出门访友,先带回几个少年妇女,乃女飞鸿常为此事和他吵闹,以及许多可疑形迹,先仍当是恐他父亲年老荒淫,伤了身子,没想到别的。上月夜里回转卧室,看出乃妻房中有两妇女正在互相低声讨论,一个还有哭音,掩往窗外偷听,哭诉的人正是老贼初来第二年所纳的两个美妾,以为失宠吃醋,来向乃妻哭诉,心正好笑,忽听妻子也在随同咒骂,说‘老鬼丧尽天良,万分对我不起’。并说:‘老鬼心毒,表面千万不可露出对他不满,否则性命难保。今夜如非我看出你二人心中有气,同病相怜,将你引来劝说,方才所说的话你只对他稍露口风,也是凶多吉少。他强迫我嫁人,又逼我这样那样,还要想尽方法气我,比起你们更是难受,将来我是死是活都难预料,更伤心呢!’寨主原因当日有点感冒,未吃夜饭便回后寨,未到以前望见通往卧室的过道之中有两使女望见他来转身便走,神态发慌,生了疑心,纵身上前止住,不令张扬,掩将进去,见所有使女一个不在,遥望窗上人影隐现,跟踪窥探。一听口气不对,当时退出,一面警告那两使女,不许提说前事,夜来准备停当,向女的追问。初意还恐激出变故,总算女的还有良心,居然说出实话。
  “原来她乃老贼好友之女,从小收作义女,等到年长,学成本领,又看中她的美貌,改做徒弟,不到半年便被强奸,并将原配暗杀,成了夫妻。因受仇敌追逼,害人又多,病倒山中,眼看要死,遇到救星。初上来时因觉内伤颇重,非有年余静养不可,所须药材既极珍贵,到处都是强仇大敌,还有两三个最厉害的死对头,撞上便难活命。单入我们的伙恐还难于看重,看出寨主对于此女十分怜爱,女的也是感恩心盛,立时生出恶念,始而强迫女的作为女儿献与寨主为妾。双方事前说好,从此改作真的父女。女的知道老贼好色贪淫,并还答应设法与之纳妾,只不再逼她重修旧好,样样皆可办到,他也一口答应。谁知狼子野心,病好起来,非但强迫女的借回娘家为由留宿不归,并还生出毒念,一面用财色二字勾结我们寨中弟兄,一面强迫女的与之合谋,准备时机一到立下毒手,杀死寨主,自立为王。外表却仍装得十分忠心,把假事当成真做,立下几件功劳,收买人心,顺便增加他的威信。女的从小便为他的淫威吓怕,虽因此事昧良,夫妻情爱又深,万分不愿,仍是无法抗拒。就这样老贼心仍不足,暗中还要吃醋,逼得女的左右为难,无计可施,良心上更问不过去。扶正之后更是日夜难安。又知老贼厉害,寨中几个能手倒有一半成了他的死党。如非寨主能得人心,老贼阴险沉着,不等今日已早发难。真要破脸动手,丈夫恐非其敌,惟恐弄巧成拙,不敢告发。近来老贼要她暗中下毒行刺,女的再三坚拒,说她同谋尚可,亲手暗杀救命恩人实在无此勇气。老贼闻言生了疑心,又说了许多恐吓的话,只敢泄露一字,寨主固是必死,她也必遭惨杀。女的假装害怕,实则心已恨毒,如非恐怕丈夫知道此事从此分离,人也丢得太大,也早告发。老贼也因她有顾忌,才会这样大胆。
  “可是女子心情到底难测,天下的事怕逼,近日女的实在心情苦痛,受逼不过,业已拼着一死,准备举发。听寨主一问,丝毫不慌,反倒好言劝说,先把厉害说明,再说经过真相,说罢便回到后房拔刀自杀。幸而寨主机警稳练,心虽气愤,表面上声色不动,见她从容说笑,若无其事,未了并代划策,如何才能除去老贼,以及对方弱点和穴道所在全说出来,然后借口取茶,往后房中走去,料知有异,又恐有心做作,也装无觉,偷偷掩往一看,女的业已泪流满面,轻轻将刀拔出,待要自刎。本来情爱甚深,又可怜她的身世遭遇,忙纵上前将刀夺下,再三劝解。女的自然受了感动,夫妻商计,索性暂时放任,假装糊涂;一面暗中召集我们这几个口稳而又和他同生共死的弟兄密谈经过。并说,女的处境实在可怜,不能怪她。如说贞操二字,我娶她时本非处女。譬如以前嫁过两次,一样收容,不会拒绝;何况她又自杀两次,均非常人所能想到,决非有心做作。
  就算做作,因她一人悔过,举发恶贼阴谋,所想计策更极稳妥。我弟兄虽是没本钱的买卖,但与别的绿林中人不同,轻不打家劫舍,偶然发动一两次,也是对方为恶太甚,劫富济贫,弟兄再分上几个。近年山中开了许多田产,除却向富户们取些不义之财而外,已和安善良民差不许多。大家好容易安居乐业下来,如今外贼势力越大,再有这么一个心腹之患,稍微应付失宜,岂不同受其害?好在他那最得力的同党内应业已变成他的对头,早晚均可下手,不必忙此一时。我当初原是弟兄十人建下这片基业,近十年来人数虽是越来越多,也都同心同德,并无二意。我想,老贼阴谋勾引的十多人均是一时失足,受了胁迫,决非出于本心。此时下手难免玉石俱焚,失却当初义气,同室操戈使人笑话。
  再将你们这些忠义弟兄为了杀贼伤亡几个更是痛心,因此事情必须慎重仔细,非但不宜妄动,连风声也泄漏不得,能够乘机与老贼接近,为将来除他之计,固是绝妙,否则也要保持常态才好。
  “大家商量停当,不满一月,君山那面便派尹贼前来。老贼认定本寨人和财产均他囊中之物,时机一至手到取来。因想得手之后仍走寨主的老路,一面率众开荒种地,采取山产,作为根本生活之用;一面去向那些富户索取常例,将这一片地方的元气保全,来养活自己,也不出去真个抢劫;表面却由赵飞鸿为首,做女寨主,暗中由他布置,以免出外抢劫风声闹大,引来仇敌。只对君山吴家叔侄是个难题,与之勾结便要听他号令,将来仍难免于显露形迹。不与勾结又成对头。虽在迟疑不定,可是对于外贼,无论何事仍和以前一样。我们耳目甚多,一经得到君山派人前来的信息,老贼立时迎上前去。他近来对于寨主本有一点疑心,又因赵飞鸿装病卧床,不再与之通奸已有一月,更加忌恨。
  几次借看女儿为由,乘人不在,暗中恫吓,他那几件毒药暗器也都随时带在身上。本意借此试探,不料寨主早知他的底细用意,非但当时答应,并和以前一样,样样听他主持,暗中派去的人也都由他挑选,自己弟兄一个都未派去。经此一来,老贼反倒去了疑心,自带几个同党,连明带暗抢先迎上。老贼真个凶狡。去时本就打算借此去向吴贼卖好,已向寨主商定应付方法,虽为他自己将来阴谋成功以后的打算,大体上还是帮着我们一面。谁知见人之后,来的那个老贼竟是他以前的死党,当然样样点头,宾主尽欢而去。
  寨主夫妇看出不妙,知道老贼已与君山对头勾结,事出意料,再不下手将他除去,不久必有变故。来的那个老贼也是改名易姓,不是本来面目,本领甚高,并非易与。同时想起前年无意之中谈到桑老人船上两片大铁桨大是可疑,断定是位隐名异人,不是专靠儿子情面往来江湖的船家,曾令弟兄们化装查访。虽未探明真相,但这条船连那祖孙二人决非寻常,要他出去查访。
  “老贼近年越发狂做自大,表面见人只管一脸诡笑,显得那么谦和诚恳,实则又是阴险,又是狂做。平日谈论,任是多么成名人物全有批评,不是对方不济,便有缺点,表面不说逞能的话,处处表示比谁都强,永没听他说人一个好字。这日一听谈到老人祖孙,面色好似骤然之间变了一下,底下也无回答,随即岔开。寨主人最精细,业已看出有异。后来发现他的行为不正,许多可疑,故意又提了几次,他从未说过此老不行,不是借话支吾,便劝寨主说我们最好守住自己基业,于愿已足,不要无故生事,像这样人决不肯与我们合流,何苦多生枝节,寨主也就不再谈起。今日因觉事情紧急,赵飞鸿又在催逼,再不下手必留大害,女的并还自告奋勇,准备今夜拼受老贼污辱,与之同归于尽;如不能将他除去,决不再想做人。寨主才发了急,这才将计就计,将桑老人请去。
  老贼也为飞鸿假装病好,陪他在所居后寨打纸牌,将其稳住。所有同党也被寨主分别制住,准备以前所料如对,向桑老人间明此贼来历,一同下手,将其除去,再妙没有。否则黄昏前后借着请客为名,也必与之一拼。事情早已定局。不过因听此贼口气,与桑老人多少必有关联,认定是他对头,再听说昨夜你祖孙二人还有几个帮手只凭一条孤船,冲破沿江十来处难关,连小沙湖的截江锁和那许多的水寇都拦他不住,全被打了一个落花流水,这条船却连船板也未毁坏一片,实是从未所闻的奇事。像这样老辈英雄,船上不用伙计,当此荒乱年间,共只祖孙二人冲冒风涛为险,往来江湖,有时并在夜间行走,不怕水贼侵害,船上又不载什客货,决非专为谋生,其中必有深意,也许所寻访的便是这个老贼,仇恨定必深到极点。仰慕心切,又恐老贼已死,对方不知,还在到处苦寻,多此得力帮手自更容易得多。本心还想连昨夜水中应敌的几位英雄一同请去,到了船上,见只两位少年船客睡得正香,桑老前辈不令惊动。因见年轻,这一位裴小英雄还未成年,寨主立等把人请去,一时疏忽,有眼不识泰山,几乎误事。后听桑老前辈命我与桑老弟送信,令将二位请去,或借兵器一用,才知先前粗心大意,有眼无珠,忘了昨夜那几位水底英雄都是一身鱼皮水靠,头上有一皮套,无人看出面目,怎知不是这两位少年英雄?
  桑老弟又大性急,不容请教,一路问个不停,不知昨夜水中一战可有这二位在内吗?”
  盆子方答:“我这二位哥哥本领虽高,昨夜船上的贼,连四面打来的暗器均被打退,人却不曾下水,那是另外老少两位隐名前辈和一位女英雄,她却不怕人知,名叫南宫李。”余龙刚失声惊呼:“水上飞仙女白龙南宫李也是你们的好友吗?”忽见山口内奔来几个壮汉,见面笑说:“老贼还在后寨赌叶子,他那五六个美貌姬妾俱都围绕身旁,内中一个老贼最宠爱的,说起今天是她生日,故意撒娇,要老贼在后寨玩上一天。老贼酒色荒淫不算,又最爱赌。这一个原是良家少女,被他瞒了寨主抢来,强迫为妾,心中悲愤,常发脾气,老贼对她反更宠爱。不知这五个姬妾倒有三个经夫人探明心事,成了一气;另外两个又和夫人最好,再一凑趣,故意输些银子与他,老贼心贪好胜,好赌如命,此时身边都是年轻妇女包围,最心爱的宠妾又难得这么高兴,越发兴高采烈,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恐余头领担心事,已将先约定的暗号信旗升起,你们看到没有?”
  余龙笑答:“不是见到信号,这三位少年英雄再三向我探询寨中之事,途中稍微耽搁,走得慢了一些,已早到了。寨主和桑老前辈现在何处?老贼知道今日请客没有?”
  来人答道:“老贼原劝寨主,君山情面虽要敷衍,冤家也不可结,这姓桑的如非沿途这班人的对手,用不着我们上前便可除去。否则我们也拦他不住,能够设法暗算最好,千万不可明敌,还是虚张声势,派上几个能手迎上前去,相机而行,稳妥得多。寨主满口答应。派去的人还有两个,是他同党,中途再派人追上,冷不防将这两个反叛擒住,放入牢内,等到事完发落。今日如难成功,便说这两人已因贪功为敌所杀,叫他去寻桑老人报仇,以便察看他的词色。要到黄昏方始推说有远客来访,请出作陪,此时还被蒙在鼓里。桑老人对这位小弟兄虽极谦虚,对这两位少年英雄却说得十分重要,无论人和兵器,只有一样请到,稳占上风。如今都来,那还有什说的!老贼最厉害的是那双手暗器,仿佛一个有毒的刺猖,沾都沾它不得。方才后面又传出信息,说老贼不知为了何事生疑,竟将他自从到此多少年来从未使人见过的一件兵器暗藏胸前。先被夫人看破,还在忧虑,后听那宠妾暗中偷说,老贼自从上月起始便将这件平日拆散隐藏、连寨主均未见过的兵器暗藏胸前。一面护在他那要穴,并备不时之用,并向身边姬妾大发狂言,说他铜筋铁骨,除五官外,只有胸前致命之处,人又机警,便是有人乘他睡梦之中行刺也是送死。如在醒时,任你多大本领更是休想近他的身,井非当日佩带,才稍放心。夫人深知这件兵器的厉害,知道老贼多疑,防人行刺,令人密告寨主和来客,千万留意这件东西,并告以出手方法,最好能在双方破脸取出以前,将他左手用铁流星等重兵器打伤,才可成功。老贼两条铁膀要害之处并有软钢制成的软甲,寻常兵器伤他不了等语。寨主那么稳练的人闻言好似吃了一惊。桑老前辈早就料到,并说,还有一贼比他还要厉害。
  双方低声说了两句,寨主方现笑容,命我们急速迎来,无论如何也将洪、裴二位英雄请去!”姜飞先恐桑老人所说姓名与盆子不符,主人又是这样以礼相待,不应该说假话,便是下山时节,大师兄也曾说我二人在江湖上没有名姓,索性真的出面也不妨事,只中途发生枝节,一经出手得胜,难免传扬出去。急切间还未想好主意,盆子已先开口:
  “正想见了主人如何应付?”听来人口气,分明祖孙二人业有打算,连那开看包裹兵器均与此事有关,心更放定。内中两人自一见面略微招待,便往回路赶去。因已到达,并无事故发生,山口离开大寨只得里许来路,自身是客,虚实不知,为防万一老贼还有同党,被其看破。盆子也早心定,大家均把脚步放慢,往前走去。
  相隔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主人业已亲自带了几个头目迎将上来。宾主礼见之后,主人一面笑说:“为防万一有什变故,桑老前辈兵器又不称手,勉强寻到一件多年未用的铁令牌,和临时用兵器拼凑成的护身盾,加上我这一对铁流星相助,暗中准备。老人家虽听说是老贼家虽住在后寨侧面,当地在一高崖之后,地势险僻,离我正面后寨都有一里多路,前寨更被那片峭壁挡住,休想看出一点形迹。再说也无形迹可以看出,沿途又都有我弟兄隐伏守望,动静皆知。加以老贼虽凶,今日已成孤立,平日勾结的同党均被我们看守起来,有两个最凶的还被关入牢内,身边只有一群妇女和一些早被我们劝说过来的小弟兄,还有两个陪他赌钱的内线,内人更把他恨如切骨,无论如何决不至于被他警觉。万一有事,他那里稍有变故,人还未到,我已得到警号,任他本领多高,我们这许多人,加上桑老前辈,对付他一个也无不胜之理!他老人家偏说此贼阴险狡诈,无与伦比,仿佛一条长满毒刺的大蛇蝎,性更凶毒,手黑已极,自恃一身本领和那一件独门兵器、十五枝毒弩、四十五枝毒钉,常人决非其敌,他就明知阴谋败露,临去以前也必先拼一下,杀死多人方始逃走。另一同党和他一样凶狡,为了酒色上面没有十分亏损,内功比他更强。君山派来的老贼尹明仁,与隐名人三字声音相同,二贼那么投机,定是他那死党戴彰无疑。否则,这高本领的恶贼,人又如此淫凶,江湖上不会没有姓名,他们迎进送出离开本寨均远,有人在旁也是他的同党,焉知没有勾结?事未成功以前十分可虑。老贼那样机警,万一警觉,赶来行凶,就我能够勉强抵敌,这类恶贼谁都愤恨,大家定必动手,这些弟兄被他杀伤几个岂不可惜而又冤枉?再三要我传令警告,万一老贼冲来,不可轻敌。我看出老人家虽能稳占上风,仍有顾忌,既恐老贼滑脱,又防我们弟兄受伤,口里不说,盼望锁心轮之念甚切。正觉老年人真个老成持重,样样想得周到,果然三位一来他便满面喜容,这一来更叫我们放心,决不致有人受伤了!”
  三人闻言大喜,又见主人那么成名多年的英雄,对人如此谦和,亲自迎出,连盆子也是兄弟相称,对于沈、姜二人更是尊重,快进寨门时并还悄声密语:“二兄姓名来历已听桑老前辈暗中告知,令师席老前辈也有一面之缘,还曾受过他的指教,算起来并非外人。不过二兄下山不久,初涉江湖,前途之事必关重要,为防万一泄露,生出枝节,早就代你想好,以名为姓,此事只我一人知道,对众弟兄均未说起,当人我仍称呼二兄大名如何?”沈。姜二人刚刚谢诺,隐闻远远传来一声怪笑和呼哨之声,童天保面容立变,怒喝:“果不出我所料,老贼真个大胆,居然寻来,诸位快将信号旗花升起,照计而行。三位兄弟快取兵刃,随我杀这老贼!”沈、姜、盆子三人已听出内里有桑老人怒吼之声,当时急怒交加,各自伸手取出身边兵器,随同主人往里纵去。抢过一层院落,便纵上大寨广堂前面的房顶,宾主双方身法均快,刚要越过屋脊,便听主人低喝:“三位兄弟请分两面,我由甬道去取兵刃,我这对铁流星又沉又大,不便带出迎客,真个费事。”未两句自言自语还未说完,人早往侧面甬道纵落。
  同时外面已有三声号炮放过,却未听有喊杀之声,还是那么静悄悄的,百忙中瞥见来路下面凡是高处均有人影现出,各持弓矢暗器,兵刃大都插在肩上。为首一人将手中红旗一扬,人便隐藏起来,一闪不见。料知老贼厉害,主人早有安排,不令与之明斗,只在沿途埋伏,用暗器乱箭朝那经过之处围攻,再往屋脊前面探头一看,目光到处,下面广院中已倒着两个壮汉。桑老人手持一件长约两尺、宽约尺许、形似骨牌、下有尺许短柄的铁牌,左手一件由几种铁器扎成形如盾牌之物,正和一个瘦而驼背的老贼喝骂对打,四外本有十多个壮士刚将那两个受伤的抢走,桑老人还在厉声呼喝,不令众人上前。
  老贼只一乘机抢往侧面,老人定必喝令:“众人速退,留神暗器!”一面抢前拦阻动手。
  众人也似知道厉害,只管怒吼喝骂,抽空用暗器朝贼乱打,均未上前,暗器也均不曾打中。老贼右手拿着一件奇怪的暗器,手臂上面还绑有两个弩筒,稍一伸缩便有两三枝长才寸许的毒弩、毒钉朝人打中;左手拿着一件奇怪兵器,竟和锁心轮大同小异,上面好似还附着两个钩钳。老贼本领甚高,舞动起来上下翻飞,周身都被黑光裹住。桑老人守多攻少,只管急怒交加,须发皆张,一双精光闪闪的老眼全神注定敌人,不看准来势决不进攻。老贼也似知道遇见劲敌,暗器已不轻发,口中咒骂不已。盆子已自愤怒,待要开口,忽听沈鸿低喝:“盆弟,你那兵器不行,快些随我一起。”侧顾姜飞人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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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四、黑店疑云
 
  三人原分两面想往院中纵落,老贼并未现出败意,就这一转眼间,忽然飕的一声,猛一转身朝对面厢房顶上蹿去,身法快极,端的和箭一样。沈鸿、盆子立处较远。沈鸿近随王鹿子学了一身本领,比起以前高明得多,所练目力更强,在王鹿子细心传授之下,最善察看敌人动静,虽只刚刚看到几个照面,由房上分成两路待要下去有限一点时间,业已看出桑老人固是立于不败之地。为了敌人暗器厉害,只管守多攻少,出手却是又准又急。老贼表面上骄狂怒骂,其势汹汹,口说大话,越是这样越难持久。本就疑心老贼以退为进,打算乘机逃走,逃得这快却未想到。先又听出老贼必是盆子杀父之仇,所以祖孙二人如此情急,见状更不怠慢,口中大喝:“盆弟快到下面,我往杀贼!”人早赶纵过去。话还不曾说完,刚由正房飞身纵起,忽听一声清叱,同时玱琅琅一声金铁交鸣,两条人影一大一小己由房上一同翻落下去。
  原来老贼机警非常,被赵飞鸿稳住高兴头上先未留意,后来正觉着手气太好,一家独胜,忽然看出自称生日的爱妾当日格外巴结讨好,丝毫不显平日所带愤容,并还故意将牌打坏,讨他欢心,心虽奇怪,还当受了赵飞鸿的嘱咐,想博自己欢心,色令智昏,并未十分在意。又隔了一会,猛想起那几个死党有两个最喜赌博饮酒,平日又无内外之分,所爱姬妾任凭调笑,并还故意放纵,使其通奸,以便宠络,这等热闹有趣断无不来之理,如何一人不见?虽有几个同党,都是新近加入,最长的不到半年,心中一动,便自生疑。这一留心越发看出破绽,老贼素来阴险,也不说破,照样说笑自若,忽装入厕,到了后面小园无人之处乘人不见援到崖上察看形势。前寨一面甚是安静,往来的人并无一个带有兵刃,方觉自己多疑,打算回去,忽然发现前山灯杆上多了一面红旗,以前所无,心中一动。也是事情凑巧,老贼所居一带后寨是条死谷,没有出路,童天保每一往来要道均有埋伏守望,偏是千虑一失,后寨崖顶因防老贼警觉,不曾派人。老贼心思细密,一见便知有异,心想自己不是外人,就被对头看破,也有许多说词,因知童天保智勇双全,并非好惹。暗忖,近来虽未发现可疑形迹,但是童天保年纪比我轻了二十来岁,赵飞鸿新近又扶了正,就许贪恋新欢,讨厌自己老丑凶恶,向对方献底讨好。贱人本来好端端的,忽然病倒,快要一月,面上却又不现病容,几次明暗窥探,除却夫妻分居而外,所服的药也极平常,只是医生和病人故意说得那么慎重。这还不说,今日起床稍微打扮,非但比前美貌,并还答应病好第一夜便和自己同床,与平日口是心非情景迥不相同。又当死党昨日刚走之后,事情哪有这样凑巧,越想越觉不近情理,忙在暗中盘算,估计对方如有图谋,所过之处必有防守。仗着一身轻功,避开两条必由之路,径由崖顶翻将过来,沿途留心察看,快到以前,果然发现来路有警号旗花升起。跟着便见那两条路上均有人影刀光闪动,但不露面。偶有一两人空手走出前后窥探,都是面带惊疑之容,略现即隐,料知阴谋败露,敌人业已布就罗网,转眼就要下他的手,不禁大惊,又急又怒。同时窥破脚底危崖下面有人藏伏,并因来路传来信号,正在低声议论。当地是一居高临下的崖腰,上下相隔不到两丈,侧耳偷听,果然为了自己而发。刚刚接到后寨传来的信号,准备往前寨传将过去。因那头目把稳,登高防守的人又未发现自己踪迹,惟恐打草惊蛇,意欲看到影迹再行传报过去。
  相隔前面寨堂已近,知道敌人此时正在寨堂里面布置,转眼得到信息便要发难。心想急不如快,赶紧抢到前面,如能冷不防将敌人刺死,凭自己本领一举便可成功,就有不服的人也可镇住。虽觉平日勾结的那些同党一个不曾见到,有些疑虑,仍以为这班人一半是寨中的好手,又是童天保患难之交,自己未败以前对方决不敢于加害,否则也无如此安静,必是对头将他支走,别的尚未想到。怒火头上激发凶毒之念,如非看出事情紧急,直恨不能先赶回去,将赵飞鸿等心爱妇女杀光泄恨。心正后悔,方才出时没有细想,未将这几个贱人先行除去。少时动起手来,赵飞鸿定必赶来,又”多一个敌人。再一想到以前强迫成好,对她那样怜爱,竟会变心,贪恋丈夫年轻,背叛自己,以及平日拒绝通奸种种可恶情景全都涌上心头。老贼妒念奇重,人又大骄,一时怒火攻心,竟忘了当地到处都是敌人,童天保并非好吃的果子,更没想到还有一个本领高强的死对头守在下面,决计一到便下毒手,更无顾忌。隐闻来路那面已有呼哨之声隐隐传来,回顾下面来路上已有敌人相继追来,越发情急,惟恐对方闻声警觉,想乘信号还未达到当地以前抢先下手,连本定假装有事往见、由寨堂后面纵落、穿门而进、一照面便下毒手的原意俱都改变。
  老贼刚由房上纵往院中,谁知桑老人老谋深算,深知老贼厉害,主人只管设想周密,到底还有一些漏洞,此时相隔黄昏尚远,老贼那样机警,稍有破绽便自发难。为报杀子之仇,虽然寻访多年,有点准备,但想手到成功并非容易,老贼暗器又极凶毒,那两件破他的兵刃两次托人物色均未借到,勉强打造了两件,又在舟中,不曾带来,并且据两位老友说,就这个也未必能够制他。昨夜刚发现沈、姜二人带有这对兵器,无心巧遇,喜出望外,对方偏奉师命,身有要事,人家师传防身利器,怎好意思久借不归?仇人还未寻到,借个三五日并无用处,实在无法,才将二人劝睡,把锁心轮图样制法描写下来,今朝便被童天保请去。做梦也未想到双方会是同仇敌忾,仇人竟会隐伏在他寨内,又是忘恩负义,打算反客为主,用阴谋霸占此山,暗算主人,恩将仇报。难得事情这样凑巧,沈、姜二人恰在船上,虽断定这两个少年人均极义气,得信必来相助,终恐事情难料,万一仇敌忽然警觉,休说主人这面难免伤亡,自己纵不致打败,至少也必被他逃走,白用多年心力还在其次;另外他还有一个死党,也是仇敌之一,此去双方勾结,仗着君山吴枭人多势众,想要报仇除害必更难于登天,主人还不免于受害。正在悬盼,小弟兄三人忽然同时赶到,主人已迎将出去。为想双方亲近,由此结交,彼此都有照应,也未辞谢,心方略定。隐闻呼哨之声远远传来,心中一动;同时瞥见两面厢房内的几个壮士也自警觉,有人赶出,料知不是寻常,忽见房上纵下一个驼背瘦贼,正是爱子死前所说仇人形貌,当时怒火上撞,忙取兵器纵将出去,已是无及。
  两面厢房原有十多个大小头目,带了兵器暗中戒备,待命而行,一见老贼手持一柄形如日轮的奇怪兵器,穿着一身短装,由屋顶飘坠,便知被其识破,平日所蓄怒火全被激动,同时怒吼:“丧尽天良的无耻老贼!”不约而同杀上前去。还未近前,老贼右手微抬,便打伤了两个,如非接应闪避得快,老贼立意又注在童天保的身上,早被一轮打个脑浆迸裂,那接应的人一柄钢刀被老贼轮上钩钳夹住一拧,虎口皆裂,眼看必死。老贼刚喝骂得一声“鼠辈找死”,猛瞥见一个身材高大。右手铁牌。左手还拿着一件钢盾的自发老人带着一股急风迎面扑到。百忙中看出左手铁盾乃是各种兵器搭配加上铁丝扎成,来势又这等猛急,便知是个行家劲敌。再定睛一看,认出对方正是以前谋杀的敌人之父双铁桨桑老人,这一惊真非小可,自知一时疏忽,被主人乘机将这对头克星暗中引来,虽还自信本领高强,轻功更好,能敌则敌,将这老对头杀死,永绝后患,自是极妙;否则仗着一身云里飞的功夫,手中两件兵刃暗器,以及暗藏身上保护要害的软钢甲环,也不怕不能冲杀出去。念头一转,重又勾动凶恶之性,非但想杀老人,连童天保也不肯放过。一面怒骂,要童天保同出纳命,一面连兵刃。暗器一齐发动,杀上前去。
  始而老人知他暗器凶毒,恐众受伤,并且老贼轻功最好,围攻无用,只有吃亏,刚一照面,便厉声大喝,令众速退。老贼先还自恃兵刃。暗器无人能敌,及至接连两三个照面过去,所发暗器全被老人打飞,手中铁牌业已生锈,虽不像是常用的兵器,但是力猛牌沉,舞动起来呼呼风声,决非手中兵器所能咬住。惟恐敌人力气比他还大,一下吃亏便不好办,同时又听接连三声号炮,后寨来路呼哨忽止,知道主人长于兵法部勒,手下壮士受过多年训练,遇事丝毫不乱,既将仇人请来,必已四面埋伏,打好主意,莫要只顾行凶,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口虽喝骂,心已有些发慌。后来看出桑老人全神贯注在他身上,那么神力的劲敌,又有杀子之仇,怀恨多年,竞会守多攻少;童天保又未出面,分明是想拖延时候,等他准备停当一拥齐上,或有别的厉害主意尚未发动。平日避都避不开的强敌死仇,今日相遇,对方不是想有必胜之道,怎会如此?自己一个帮手都无,孤身虎穴,这样骄敌已是凶多吉少,何况赵飞鸿这个贱人业已变心,虽然本领不如自己,少这一件兵器,暗器却打得和自己差不多,又深知我短处,也算是个强敌。当此紧急关头,如何为了一腔妒火忘却厉害?心念一动,刚故意装出尽量施展,与敌拼命,将手中钢轮舞了一个风雨不透,朝敌人猛攻过去。因觉对方知他底细,本领又高,那两件暗器虽有六十支之多,先后连发十几支,除上来伤了两人外均被仇敌打飞,一支也未打中,惟恐发光少时冲杀出去更难。再说事出意外,平日所藏的毒药暗器俱在所居屋内,不曾带来,非但无法往取,还要防到赵飞鸿赶来用以为敌,中上一支,不消片刻人便周身醉麻胀痛,四肢无力,打中五官要害更是无救,在未杀出重围以前身边虽有常备的解药也无用处。一面停发暗器,专用钢轮应敌,猛瞥见正面房脊后纵过两人,一个幼童手里拿着一件形似青果的兵器还不怎样,另一少年手中所持正是平日想起心寒、以前并还吃过苦头的侠尼花明所用日月锁心轮。休说此是手中钢轮的克星,败多胜少,便能得胜,这位老尼更非好惹。前年听说这对锁心轮业已传授门下男女弟子,正是这样一个美少年。
  她的门人向不容人欺侮,稍有伤害,无论逃到何处,也必被她寻见,不得好死。败固讨厌,胜也难保,心里一寒。恰巧打得正急,立时施展平生特有身法和独门轻功,一个流星赶月的解数,冷不防借着双方用足全力,兵刃相触,玱琅琅一声大震,彼此都是用力大猛,就势纵退之际,猛一转身,箭一般避开沈鸿这面;往西厢房上蹿去。
  老贼武功精纯,身轻如燕,这一纵便超过了屋脊,连房顶都未沾,端的又快又急,身子悬空,离开房脊还有两尺,眼看越过,连桑老人也想不到仇敌轻功这样惊人。又知老贼天性凶毒,出手最黑,遇见死对头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肯随便退去,来势又和狂风暴雨一般,分明情急拼命,纵逃这快,大出意外,自己正当往后纵退之际,沈鸿这面又被避开,急怒交加,待要赶过,方想自己轻功不如老贼,未必能够追上。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事机不容一瞬之际,又听玱琅琅一声巨响,由房脊后面飞起一条小人影于,恰巧与老贼迎个对面。当时只见两团寒光一闪,对方身子均未落向房上。就这兵刃交触,互相一震,各自借劲使劲,一个就势凌空往后翻落,一个身法更是巧妙,用力也猛,看出敌人骤出不意,除却往后倒翻更无后路,竟乘这一震之势不往后退,却往侧翻,宛如断线风筝,又似轻风落叶,凌空接连两个翻转,借着手中兵器微一挥舞的劲头,由房脊上飞纵下来。这二人的身法均极巧妙好看,从未所见;同时又见沈鸿本由正面房上纵起,身已凌空,快要落到西房顶上,瞥见敌我双方相继翻落,也就势把头一偏,身子一挺,就势往旁一翻,立时凌空转侧,倒纵而下,身法更是美妙灵巧,由不得同声喝彩,暴雷也似叫起好来。沈、姜二人刚一到地纵将过去,老贼也自翻身立稳,自知不妙,尤其左臂因经两次兵器猛击,隐隐酸麻,虎口震得生疼。同时见到这老少三个敌人恰巧分成三面将他围住,越发情急暴怒,暗忖,老狗相识能人甚多,既为报仇而来,又与童天保合成一起,必有准备,天明前闻报,他那船上始终均有能手,来路好几层难关均被闯过,可见全是劲敌,看这神气,四面房上均有埋伏,就此逃走决非容易,倒不如先拼一阵,等到房上的人全数下来,只不像花明老贼尼的门人那好轻功和那手中兵器,仍非没有逃走之望。还有锁心轮虽极厉害,共只见到过一次,他那门人未必便得师传,事已至此,逃决不易,心念才动,瞥见童天保手持铁流星纵将出来,不禁勾动怒火,刚怒吼得一声,扬手三枝毒钉打将出去。
  猛觉急风扑面,又听丁丁丁接连三响,内中一只毒钉已被敌人反击过来,飕的一下正由耳旁擦过,慌不迭飞身纵起,不敢再用暗器伤人。定睛一看,先一道寒光正是隔着房脊纵起将他打落的那个快成年的幼童。正面房上另一个少年也自纵落,自己还未看清,便由斜刺里赶到,似恐主人受伤,先将毒钉打飞。房顶那个拿青果锤的幼童也纵了下来,先前对敌的桑老人非但不曾下手,反将童夭保止住,连手下头目分三面往房上纵去,看出是要断他逃路。同时又听赵飞鸿在房顶上喝骂之声,知难逃走,百忙中刚把心一横,就这飞身一纵两三丈、目光一瞥之间,那两个少年敌人已一左一右带着寒光当头纵到,又急又怕,手又有点不大得劲,恨到急处,忘了敌人兵器厉害,扬手便将毒弩、毒钉两三种暗器一同连珠打出,满拟敌人凌空飞纵,脚未沾地,势子万分猛急,这等迎头上下乱打决难闪避,只要打中一个强敌便有脱身之望。做梦也未想到这个敌人得有前辈高人真传,除却五官要害,便被打中也不能伤,况有锁心轮专破暗器,还要反击,根本打他不中。等到发出,耳听丁丁连响,心方一惊,又听房上有人呼哨,听出那是来了外敌的信号。想起君山死党曾有日内再来之言,虽然昨日刚走,往返没有这快,既是对头之敌,便是自家帮手,心中一动,刚往旁闪,一声怪叫,发出一个暗号,为了心慌意乱,只管想到锁心轮专破暗器,有了警觉,依然扬手抬臂朝敌打去,一面准备避开来势,用手中钢轮迎敌。这原是心念微动,转眼间事。
  这三四方面的动作都是万分猛急,沈鸿在前,姜飞跟纵在后,老贼胆怯心慌,先打沈鸿三钉两弩,均被锁心轮击退,不曾打中,一团银光带着一股急风,一条人影业已迎面扑到,看出厉害,不敢硬敌,刚往侧面一闪,第二个敌人姜飞也自斜飞过来,相去只得五六尺,大有凌空下击之势,心更发慌,一面连发毒钉、毒弩。因方才房顶一击将虎口震痛,不知敌人得有王鹿子传授,内功又好,善用真力,吃过苦头,未免有些胆怯。
  正打算避开正面,就势施展独门手法由横里回攻,哪知心念才动,人还不及二次纵避,随同口中一声厉啸,暗号刚发出去,耳听丁丁急响,忽然警觉,暗道不好,待要停手闪避,已自无及,当时只觉眼前寒星一闪,忙举钢轮去护面目,无奈来势太急,因要往旁闪避,两个强敌又由正侧两面相继扑到,钢轮太大,横在前面便将目光遮住,再说也无此打法。正随同纵退之势横向前胸,他这里还未来得及招架,接连两枚毒钉已由口中打进,左耳又被一毒弩打破一条裂口,连面颊均被划破,人却往旁纵起,觉着口中一麻,舌根已被打穿,牙齿也碎了两只,方想我命休矣,一面忙将毒钉吐出,一面提气,打算拼命杀出重围,只敌人追赶不上,抽空取出解药,仍有一线生机。脚还不曾立稳,耳听身后脚步之声,知道又来敌人,恨毒疯狂。正待施展平生之力,连闪避带迎敌,用手中钢轮横扫过去,猛瞥见寒光耀眼,心慌手乱,竟将身后敌人忘却,猛力一轮招架上去,来者正是沈鸿,地琅琅一声恰巧架个正着,方觉手臂一震,跟着一紧,目光到处,百忙中瞥见自己专门用来钳咬敌人兵器的无敌钢轮追魂令竟被敌人的锁心轮锁了一个结实,对方气力好似不如自己,强忍伤痛,拼性命用足全力一抖。哪知敌人比他还要高明,随同一抖之势,只将手微微一送,再往回一抽,竟将老贼的劲卸掉,轻巧巧夺了过去。当时只觉手上微震,便自松开,断定凶多吉少,情急拼命,又想发那毒钉。就这瞬息之间,另外一个敌人也舞着一团寒光追扑过来。本是当头下击之势,忽然变招,往横里扫到,人影寒光还不曾看清,就这右臂要抬未抬、心胆皆寒、往后纵退、只在喉中怒吼得半声的当儿,猛又觉着背心上叭嚓一声,后骨梁皆被打碎,哇的一声惨号,本往前扑,又被姜飞一轮打中右臂,翻滚出去丈许来远,倒地死去。
  后面那人正是盆子,一青果锤将老贼背脊骨撞断,脏腑皆震,本已必死,何况连受毒钉、毒弩反击,又吃姜飞一锁心轮,连那附有毒药暗器的右臂也同打断。三人刚一对面,忽听童天保房上大喝:“三位小英雄休放此贼逃走,这是君山来的老贼死党,不知何故去而复转。他听老贼信号,不知阴谋败露,只当外来强敌在下面动手,被我稳住,现已纵下,千万不可放他逃走!”话未说完,三人瞥见对面房顶上纵下一人,比老贼年纪较轻,生得尖头尖脑,左手拿着一根铁怀杖,右手拿着一柄形似莲蓬、长约尺许之物。
  纵将下来,一见老贼倒地,自知上当,因由对面房上纵落,相隔颇远,正在怒吼,待要赶过,上面的话还未说完,忽由斜刺里厢房侧面小门内飞也似赶来一个少妇,一手拿着雁鳞刀,一手和老贼一样绑着一个弩筒,哭喊奔来,口中急呼:“二叔快些代我恩师报仇,我和童天保誓不两立!”同时童天保也在房顶喝骂:“这贱人乃是老贼内应,不可放她逃走!”三小弟兄先就听出赵飞鸿暗助主人,杀贼除害,老贼已死,怎会不自量力赶来拼命,岂非自寻死路?刚同声大喝,待要杀上前去,忽又听桑老人厉声大喝:“你们杀那老贼戴彰,为我儿子报仇,由我生擒这贱人,主人还要拷问呢!”身到人到,桑老人已由房上纵落,挡在前面。
  三人心方一动,同时由外新来化名尹明仁的老贼戴彰已与赵飞鸿合成一路,飞鸿更是面容悲愤,厉声咒骂,一同喊杀过来。双方相隔已不满一丈,动作都快,眼看对面撞上,忽听一声怒吼,人影闪乱中戴贼回手一杖打空,左手铁莲蓬还未举起,吃桑老人扬手一铁胡桃,正打在手指骨上,姜飞手疾眼快,扬手又是两枚枣核钉。可笑戴贼原为中途想起一事可疑,连夜折转,想向同党警告,把守山口的人知他厉害,一面当他贵客迎将进来,一面连发警急信号,仗着有人相助,诱使入伏,可笑这两个老贼都是机警狡诈,本领又高,恶贯满盈,竟会乱了章法。戴贼更是为了中途想起主人年轻力壮,化名袁悟的老贼凶丑而又不爱干净,终年澡都不大爱洗的人,这等老丑污秽,不应再得妇女欢心,何况赵飞鸿又是强迫成好,并非本心,怎会不帮年轻丈夫,反而和他恩爱到底?越想越生疑心,索性照初见时那样劝说主人降顺君山也罢,偏想篡位,杀死主人,霸占他的基业,稍有是非的女子也必不肯,何况受过救命之恩的妻子,双方感情又好。昨夜同席之时老贼并说此女大病初愈,头一天起床,如非老友还不出见,面上却见不到一点病容,以及所说平日相处情景许多可疑,本是为此而来,想叫老贼小心戒备,见了飞鸿的面竟为她美色所动,非但深信不疑,反想一同杀将出去,据为己有,色令智昏,妄想人财两得,不料送了性命。
  赵飞鸿原因老贼由打牌屋中溜走,遍寻不见,料知事情泄露,忙令众妇女暗中留神,以防去而复转。正商量间,不料外屋两个弟兄沉不住气,已将信号发动,先还拿不定老贼是否发难,惟恐疏失,暗中带了兵刃暗器,假装寻人,追将下来。中途便见有一埋伏的人,发现老贼在崖顶上飞驰,传出警号,越知事情已露,随了众人赶到前寨,快要纵上屋顶,便接山外传来的信号。跟着有人飞报,说君山来的老贼去而复转,知道戴彰本领比老贼还高,周身刀箭不进,只有耳目等要害之地可以伤他。但是此贼机警非常,不是常人所能抵敌,败固不了,便被逃回君山也是灭门之祸。急切间又不知老贼是否能够除去。心正优疑,目光到处,首先发现丈夫立在房上,身边还有多人,正在向下恶骂;再往下面一看,心更大定,忙即赶过,匆匆说了两句,便往偏院之中纵落,等戴彰一到,便假装拼命,哭喊赶出。装得极像,又是时候,戴彰竟为所愚,只听哭诉,察看对方词色,还略微耽搁了一下,正同往前赶去。飞鸿和他并肩急驰,早就看准步位,想好下手方法,口里还在哭喊咒骂,提手一技毒弩正中老贼右耳,虽因跑得太急,挂了一下,不会穿透入脑,到底见血,又是致命所在,怎经得住!飞鸿知他手狠心毒,一箭打中,人早往旁纵开,瞥见老贼一杖打空,人已倒地,刚惨笑得一声,待要回刀自刎,猛觉手臂一紧,回头一看,正是自己丈夫悄没声赶纵下来,将她右臂抓住,把刀夺去,想起平日夫妻恩爱和老贼淫威所挟,以及昔年受逼成奸,随同老贼奔波流离种种苦痛,当着许多人又是愧恨,又是悲愤,心里一急,逆血上涌,就此晕死过去。童天保早就防到爱妻事完必要自尽,悄悄赶下,将刀夺去,一摸手足冰凉,气息皆无,只心头还在跳动,知可救活。暗忖:女子面薄,何况她是寨主夫人,我虽能够原谅她的苦心和身世的惨痛,别的弟兄未必看她得起,这样也好,心中十分愁急,也不暇再顾那两个死贼,忙即抢救,一面召集众人催取姜汤,一面命人延医。正在忙着医救,并向众人宣说飞鸿身受以及迫不得已的苦衷,这次如不是她内应,成功决无如此容易等语。桑老人知他心意,先不上前解救,立在一旁,等他说完,众人已被感动,均说:“夫人难得,她是我们功臣,我们弟兄将来决无异言,事情眼见,又非做作,还是快些想法救人要紧!”
  童天保刚抢过一碗姜汤,正要往飞鸿口里灌下,无奈飞鸿所受惨痛已历多年,以前自叹命苦还不觉得,及至迫于无奈,又感救命之恩,成婚之后越觉丈夫智勇双全,光明磊落,对人又极诚厚,夫妻更是恩爱,正室夫人只管残废多病,因是患难夫妻,照样敬爱,体贴周到,便是这次纳妾,也因正室终日病卧,再三苦劝,一时凑巧爱上自己,方始答应,以前并未有过此事,无论心术人品无一样不比老贼胜强万倍。夫人死后,丈夫照她临终哭劝将自己扶正,为了老贼暗中纠缠不休,想尽方法不能摆脱,既对不起丈夫的恩情,一旦泄漏更无面目做人。几次想要自杀,又恐激变老贼,于丈夫不利,每日背人悲愤,进退两难。现在虽将老贼连那最凶恶的死党白丧门戴彰一同除去,但一想到真相业已大明,以后如何做人,又不知老贼死前说些什么,于是将多少年来蓄积的惨痛悲愤一齐勾动,性子又刚,一口气透不转,就此倒地晕死。人已周身僵直,牙关紧闭,双拳紧握,二目怒瞪,姜汤怎灌得进去?童天保正在发急,又恐动强弄伤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哪知桑老人最善急救之法,为想众人以后没有话说,故意使他紧张一些,及至看出众人已受感动,方才童天保背人所虑之事已不存在,真知内幕的人也只有限几个心腹口稳的人,别人还不知道,此时连知道内情的人都开了口,当然将来自更无话可说,便由人丛中走出,笑对童天保道:“寨主不必伤心着急,老夫年已近百,想必不致有什嫌疑,请寨主就这样将她抱起,立在地上,我来效劳,将夫人救转如何?”
  说时,沈、姜二人见女主人这样深明大义,机警刚烈,方才哭喊悲愤全是借题发挥,吐那胸中郁积,所以连一个最好狡的老贼均被瞒过,不由不信,由不得生出同情之感,觉着此女以前乃是境遇逼成,只应对她可怜,不应轻视。又知这类晕厥乃是悲愤过甚,逆血上行,虽极易救,但是下手不能太迟。一见众人因飞鸿悲愤过度,性又刚猛,平常急救方法已全用过,并未救转,主人又要忙着救人,又忙着向众人分说,神情万分愁急,心中老大不忍。沈鸿因觉对方是个年轻妇女,还在迟疑,姜飞已忍不住,也由人丛中走上前去,老少二人不约而同赶到飞鸿身前。姜飞还未开口,听老人一说便要后退。童天保正急得要死,忽然想起眼前放着这好几位异人,如何不去求救,请什医生,真个糊涂,忙答:“我真该死!忘了老前辈与三位兄台老弟在此。”边说边将人抱立起来。老人笑说:“无妨!可惜我还是心急了些,否则,让这位小英雄施救也许还更好呢!”姜飞忙答:“我如何能与老前辈作比,不过想说一声女主人心脉快断,不能久停罢了!”话未说完,老人左手朝飞鸿胁下一点,右手抡起小蒲扇般大的手掌照准腰背间一掌打下,又朝飞鸿腰间用两指稍微一捏,只听哇的一声哭喊,人便醒转,只是头昏脚软,站立不稳。
  童天保自然心痛,也就不再顾忌,连忙捧抱起来,脸上一红,笑向众人道:“内人刚醒,我要抱她进去,请诸位弟兄陪了这老少四位恩人到寨堂中谈上一会,无论如何赏我个脸,明早起身。我去去就来,再向桑老前辈和三位小侠当面拜谢吧!”桑老人大声笑答:
  “尊夫人女中英雄,非但本寨弟兄仗她转危为安,便我祖孙杀子杀父之仇也全仗她得报,此是大家合力,彼此一样,老弟不必大谦。不过尊夫人性情刚烈,醒后难免悲愤,她是有功之人,老弟理应在旁劝慰,不必忙着出来,也许还要静养些时才能复原呢!”沈鸿面嫩,早拿出一丸师父所给灵药,不好意思越众上前,被桑盆子看见,问知究竟,忙代取过赶上前去交与天保,笑说:“这是我大哥师传专为急救之用的六安丸,专治各种疾病,安神定痛,夫人吃下当时就好。”
  天保见这老少四人如此热心,越发感激,又见妻子神情悲苦,泪流满面,一言不发,恐其死志未变,众人又在催走,只得道声感谢,往里走去,桑老人见众人对他老少四人十分尊敬,也就不作客套,问明山口外赶来报信的人,只尹明仁老贼一人匆匆回转,并无同伴,忙命众人将贼尸抬去埋葬,打扫血迹。那几个受伤的弟兄沈、姜二人早在两老贼死后便忙取出自带解药,分别医治,当时定痛,伤毒不久便可消去。仗着伤非要害,二贼死得又快,三小弟兄应敌之时身后小包均未解下,取用方便。那药又是武当诸位师长所制,比老贼自配的解药更有灵效,毒弩、毒针均极细小,伤口不大,伤毒一解当日便可痊愈。桑老人问明经过,便和众人商量,速代寨主传令,派上几个弟兄,一面告知前山弟兄小心戒备,一面选出腿快机警的人分途去往上下游几条要路迎前窥探,仔细打听,万一君山方面见尹贼一去不归来此探询,便照自己所编的话回答,只说尹贼到此,我们全山远接高迎,并照所说办理,送走之后底下便不知道,连送的一位头目也未归来。
  另外再将二贼人头斩下,写上他的真实姓名罪状,挂在离山七十里大路旁边树林中,再写上几句警告本山弟兄的话,作为二贼本是同党,隐姓埋名,分居两地,不知怎的与强仇大敌狭路相逢,将命送掉。好在自己船到以前,童天保曾经命人照着君山所说行事迎江拦截,后面迫来的贼船俱都知道,去的人并还带有君山交来的信符,可以证实本山并无恶意。再说二贼凶名谁都知道,本领高强,更非常人所能抵敌,一面再命去的人在挂人头的左近村落中编上一套说词,作为今早有两位中年背剑的道士装束奇特,往本山这面走来,跟着便听村中争斗之声甚急,事后往看,只有两个人头高挂树上,人已不见,别的全不知道。底下的事等见过主人再作商计。众人全部赞佩,刚到里面坐定,先是后寨派人送来解药,得知受伤弟兄已经医好,拿药走去。童天保又将一头目喊进,得知老人代为派人之事,比他想得还要周到,感激佩服自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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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五、一个凶险的隐名老人
 
  老少四人听说童天保要出陪客道谢,正命人前往劝止,隔了一会,童氏夫妇忽然同时走出,先朝老人纳头便拜,然后说道:“我夫妇和全山弟兄多蒙老前辈和三位英雄大力相助才得保全,内人更是感激万分。女子心厌,自觉以前失足,愤不欲生,后来经我再三劝解方才明白过来。因为老前辈救命之恩,定要拜在你老人家膝前做一女儿,好在你老人家没有女儿,她又从小孤苦,连个亲人都没有,常时想起伤心,还望你老人家不要嫌弃,就当她是个亲生女儿吧!”话未说完,夫妻二人业已拜了下去。桑老人知道非此不能使赵飞鸿安心,这两夫妇虽然初次相见,人均方正义气,男的平日早有耳闻。明知童氏夫妇怀有两层用意,非但借此为赵飞鸿遮羞,并可多一有力帮手。但是自己这面业与君山水寇结下深仇,早晚相遇决不甘休,本来势不两立,既不从贼,便应与之为敌到底,多这两个有力帮手和手下许多同心同德的弟兄也是彼此有益之事,闻言立时哈哈笑道:“我老头子心口如一,只是你们心愿,做我女婿女儿,决不推辞,我们免去这些俗礼如何?”童氏夫妇不料老人这样爽快,越发感慰,同声答道:“初次改正名分,哪有不行礼的道理?”说罢,先请老人坐定,把手一挥,外面便奏起乐来。
  原来童氏夫妇未出来以前,早已命人准备,就在当中大敞厅内点好香烛,备下礼堂。
  因恐老人推辞,见面说不两句先就拜倒,见已答应,便请去往敞厅正式行礼,并受全寨弟兄拜贺。桑老人见礼堂早已齐备,又听说各路要口均已派有耳目,随时守望窥探,汪边小镇上人均与中通气,方才查问并未发现生人来往。为防万一,连桑氏祖孙那条特制铁桨快船也都设法摇往附近港汉之中,用芦席遮避掩藏起来。自己原因形势紧急,昨夜难关虽然渡过,再往前走,一过清水场坝便难免于步步皆敌,危机四伏。本定连夜赶走,将沈、姜二人送到岸上再打主意,不料中途被童天保请来,耽搁了一日。虽在无意之中报了杀子深仇,经这一日夜光阴,君山方面必早接到沿江飞报,当日起身,也许连孔家湾都赶不到便与中途来的贼党相遇。方才见主人久不出来,事还未完,不能就此走去,打算舍舟而陆,另用小船渡江,由对岸改走旱路,这一层连爱孙桑盆子俱都代他想到。
  但那一条快船无法运送回去,那一双铁桨更是最珍贵的铁梨木所制,通体是块整木,又重又大,其坚如铁,随身多年心爱之物,万一因此遗失更是难舍。正想拜托主人偷偷运来,代为保存,不料童氏夫妇深知这双铁桨的宝贵,非但派了心腹绕路摇往一处最隐僻的芦滩中藏起,连那一双铁桨也都命人准备好了芦席布匹之类守在当地,只等和老人商计停当,一声招呼,便即连夜抬来寨中藏起;并将老少四人随身衣物运来寨中,当面交还。船上货物也代发往镇上,用本寨的船装好,准备问明地方,代老人运送回去。如在当地变卖,或托别的商船代为经营贩卖均可随意。无一样不是想得十分周到细密,老人自然心更感慰,连声称谢,当时笑诺,同去礼堂受童氏夫妇礼拜。盆子也向二人行礼。
  童氏夫妇方觉盆于与沈、姜二人弟兄相称,经这一来,岂不比三人长了一辈、心中不安,方悔先前不曾想到。刚刚还礼下去,未及开口,桑老人业已看出他的心意,忙将他二人拉住,手指沈、姜二人把来路船上所说各论各。重亲不重长、重交情不重称呼的经过当众说出。童氏夫妇因已无法改口,老人词色又极诚恳,只得依了。对于盆子虽论亲戚,沈。姜二人仍以平辈之礼相待。跟着沈鸿、姜飞也随众头目和全寨弟兄分向宾主双方行礼贺喜。一时全寨堂中到处笑语欢腾,赞美不绝。赵飞鸿暗中留意,见众人经此一来对她只更着重,又拜了一位老辈英雄做了父亲,方始心安下来;同时想到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好处,不是当机立断,休说与贼合谋,只稍因循观望,便非身败名裂不可,事后想起还自心惊肉跳,暗中庆幸不置。
  大家热闹过一阵,天已黄昏,主人早就传令全寨宰杀猪羊,大设筵宴,庆功贺喜。
  一面派人分途探询那十几个被老贼阴谋诱胁以致失足、受了种种挟制不能自拔的弟兄,并将家族引去,使其相见,然后相机考察,用种种方法试探,只看出是真心悔悟,便告以老贼勾引外敌,阴谋毒计业已败露,分别令其将功折罪。除本来品行恶劣。已成老贼死党、同恶相济、暗中做过不少犯规寄人的事、并还为色所迷、公然与老贼合谋、业已准备相机行刺、想与老贼一同霸占全寨、色令智昏、连自家妻儿全都不顾的那个死党明日在寨堂内当众审问明了罪状杀以示众而外,下余还有十三人,有的还是奉命移居后寨,在全寨弟兄随时监视之下,等到试出真心悔过,便不再究已往。下余几个无心失足,进退两难,事后悔过心诚的,竟连堂都不过,先经去的人探明心意,劝告上一阵,看出是真,再由别的相好弟兄出面力保,就此释放,从此一字不提,连童氏夫妇对他也和平日一样,装不知道。这班人的处置轻重各有不同,和所说的话无一不合情理,除非那人丧心病狂,决不至于再生恶念。
  桑老人深知童天保最得人心,这班弟兄与他亲如手足,一时上了老贼的当,受了威胁利诱,无力挽回,良心上早就不安,似此发落,首恶已除,胁从而知愧悔的人非但不问,反倒顾全他的颜面,实在恰当,好些赞佩。老少四人均知当夜不能起身,也就不再多说。席还未散,船上的东西已照老少四人心意办理停当。有的抬送了来,有的老人为防费事,又看出主人知他耿介,一丝不苟,难免借着外力贩卖得利为由,推说所运货物得到善价,另外送上许多金银,好使自己无法推辞,重又再三嘱咐,说生平不喜扰人,所居之处除你夫妇而外实不愿别的人知道。代送回乡固非所愿,转托别的商船代卖更是不可。我也知你夫妇决不致倚仗自家威力欺压来往商船,迫令出力,使人讨厌。我船上货物值钱不多,这里价钱我也晓得,一样有利就差一点也不相干,但在镇上卖掉直截了当最感盛情。童天保虽只相聚一日,业已看出此老为人,知道此礼无法送上,索性照办,全按公平价格,合成五十两银子交与老人,一面送上一百两黄金和几色礼物,老人自不肯收。经童氏夫妻再三劝说,此是女婿女儿一点孝心,以及孝敬岳母,送与舅嫂和盆子的几件衣料,此与寻常酬谢不同,如何不肯赏脸?老人天性豪爽,见他夫妻词色诚恳,女的说话更巧,实难于拒绝,想了一想,索性全部收下,然后笑说:“我祖孙此去也许还要与贼拼斗,就因闪避得巧,所行都是极荒凉的深山野地、大江大河,带上这些值钱东西丢了可惜,再说也易引起对头注目,多生枝节,传到君山水寇耳里,时机未到以前反而引出麻烦。我意欲将它暂存在女儿这里,随便拿上一点算个意思,多余的遇到有用时节我自来取如何?”童氏夫妇觉着所说也是实情,只得依了。晚饭吃完,天已二鼓,主人再四挽留,想过上两天,探明君山方面实情,再送众人起身。沈鸿、姜飞更是上路心切。老人祖孙也因多留这几天并无益处,自己家居虽极隐僻,那条快船到底容易使人注意,家中妻媳虽非庸手,万一吴枭手下贼党探明住处,卑鄙无耻寻往暗算,这两婆媳武功虽高,平日常听自己说起,早有戒心,人不在家终不放心;况又忙着移居荆门山中,也要赶回早做准备,便向主人明言许多顾虑,并代沈鸿、姜飞辞谢,说二人奉有师命,事甚紧急机密,业已为我耽搁,不宜再留。
  童氏夫妇知留不住,便将身边的人遣开,先向老人请教,并问将来隐居之处。老人多年经历,早看出他是个机警而又胆勇、对人却又忠实义气的好汉子,也不瞒他,非但实话实说,并连荆门山中两位老友说了出来,内中一位恰是童天保的师叔,于是双方又叙上师门的交谊,自更喜慰。姜飞在旁静听,闻言方要插口,侧顾沈鸿也似欲言又止,回忆来时大师兄齐全之言,重又忍住,心却高兴已极。因是双方商定,日里上路还有不便,如改明日黄昏起身,赶出一段正好天黑,当地恰是童天保势力所及的边境,由此坐一小船渡往对岸,决不至于被人看出,也更不会有人作梗。童天保并说:“对岸地势荒凉,内有两个小村庄均有熟人,可以把话想好,前往投宿。可以命人先往打一招呼,虽然多留半日,反倒方便好走,免生枝节。”老少四人虽料童氏夫妇借口留客,但有不少便利,共总多半日的光阴,怎么也能赶出。沈鸿、姜飞虽然心急,又想会那耳有紫葡萄的老异人,心疑人在乐乡关这条路上,打算一路物色过去,但想师父所限时日颇宽,也不在此一两日的耽搁,于是全都答应下来。
  赵飞鸿听说老人凭着一双铁桨深夜行走,冲风破浪,独斗群贼,两三日内不曾休息,先打算请其安眠,明早起来再说,老人笑说:“我从少年起便纵横海上,一向喜劳恶逸。
  昔年在南海一带行舟对敌,与万丈洪涛、大群贼党和外洋来的海盗拼斗,彼此追逐,十来天不眠不休成了习惯。遇到大风浪时,往往一座大浪山当头打到,连人带船全都没入波心,经我父子和众同船弟兄一声呐喊,便由惊涛骇浪之中蹿将出来,当时形势之险恶真比昨夜孤身行舟厉害得多。幸而船是特制,遇到大风浪时把四面船板上好,中舱一片和船的要紧所在点水不进。就是这船不被浪头打成粉碎,也必被水灌满,沉人海中,人更不必说了。至今想起当年那些惊险情节还在高兴。共总一两天不睡算得什么?何况近年人老,睡眠更少,稍微打一个盹便可过去,连盆子也跟我长跑江湖练了出来。你看我祖孙二人今夜可有一点倦意吗?沈、姜二位少年英雄非但学有师门真传,再多几日夜他也不在心上,何况来路业已睡过。我祖孙也轮流靠了一靠。方才听你夫妻商量,都不舍得我们,均想多聚些时,日里人多、谈话不便,并且我已决定,索性黄昏上路,底下以昼作夜,等到我们四人分手之时再作计较。既是日夜颠倒,你们年轻人晚睡无妨,乐得畅谈一夜,天明再睡。大家睡足起身,吃完饭走,天已黄昏,正是时候。就此机会,在你这最舒服的所在把日夜颠倒过来,渡江过去,就此起身,连你所说那两家朋友均无须乎惊动。自家人不用客套,你只为我四人备上几天干粮就行了。”童氏夫妻本来就想向这老少四人讨教亲近,尤其沈、姜二位小侠这样高的本领,来意不曾明言,虽然不便探讯,看那去处必与这两处对头有关。如能与之联合,岂不又多两个本领高强的帮手,还可由这两人身上多结交到许多异人奇士前辈剑侠。当着多人不便探讯,自然夜谈最好,无奈这老少四人一路拼斗,难免劳乏,意欲明日起身再作打算。一听这等说法,喜出望外,连声应诺。一面暗中命人准备半夜用的酒食,走时干粮肉脯早就吩咐,更不必说。
  宾主六人谈到夜半,彼此心意相合,自更投机。中间姜飞因那先杀老贼还不知他真名,悄问盆子:“你这杀父之仇到底叫什名字?”桑老人年纪最老,耳目最灵,在旁听去,插口笑道:“为了事情机密,方才固是人多,我还有点顾虑;便是平日也因此贼凶险无比,另外还有一个老怪物,虽然与我无仇,却是他的惟一死党,比那化名尹明仁的白丧门戴彰交情更深,本领更强。此人虽然生平不亲女色,不喜老贼所为,但比老贼还要厉害,性情更是乖僻,喜怒无常。不知何故,对于老贼所为只管痛恨,提起就骂,偏是那么关切爱护,私交极深,如知老贼为人所杀,决不甘休。去年为了老贼失踪多年,心疑为我所杀,曾经公然托人探讯我的口气。照他意思,老贼是我祖孙二人杀子杀父之仇,照理应该报复,但不应两打一,祖孙齐上。否则他虽洗手多年,也必不肯坐视。我知他那意思,报仇原可,只许我祖孙一人上前,哪怕只有一人动手,只要两人在场,他便不肯甘休,别的帮手自更不行。实则借作题目,能将我祖孙吓倒自合心意,否则老贼一死,他便来拼老命。此人迷信鬼神,洗手以前当众立誓,设下许多不近人情的条文,听去十分可笑,简直是个疯子。照他那样说法,稍有不合,便可作为事前不听劝告,仗着人多伤他好友,心中不平,代为报仇。虽是掩耳盗铃,不算违背当年誓约。我虽又好气又好笑,令来人带话骂了他一顿,叫他如有本领可先寻我,有人挑战,也与他的条文相合,不犯咒神。后来想起来人胆小,既怕他的凶威,又恐我在无意之中受了此贼暗算,万一话不投机,恼羞成怒,反倒于他不利。好在仇人并未寻到,乐得两面敷衍,含糊过去,我说的话决不会全数带到,此人听说仇人还未被杀也必不肯多事。但是将来之事难料。盆子又太心粗胆大,虽然从小熬练,学过几年,比起他这两位结义哥哥差得太远。
  老怪物骄狂好胜,有许多怪脾气,不知他姓名的人即便当面与之难堪,高兴头上也不计较。盆子是我孙儿,业已遭忌,如再知这仇人和他的姓名,一旦事情发生许多可虑。因他父亲只此一子,本领又差,为防万一,事情只管知道,所以此人和他杀父仇人的真实姓名来历从未说过。
  “我想死这两个老贼尚在其次,只这老怪物现虽洗手,最难应付。一则平日行为善恶都有,偶然也救济穷苦,便他所杀多半也是土豪贪官、恶贼狗盗,虽然昔年专喜和成名人物作对,真正被他杀死的好人并没几个。他和二贼交厚,并不与之合流,这件事我始终想他不透,尤其我那杀子的正凶仿佛是他生死之交,那么关切,实是奇怪已极。他已洗手多年,何苦再去惹他!二则,这厮所结交的异人甚多,沈、姜二位前途所寻那位老前辈便与相识,双方还是常时交往的酒友,许多顾虑。今日如非有二位贤侄出手,非但无此容易,我没有合用的兵刃,只凭一点真气力,仇人轻功之好出我意料,多半必被逃去。路上遇见老贼白丧门,双方合力,贤婿夫妇当时先是一个大患。我生平不曾偷偷摸摸,今早将锁心轮的图样描印下来,一半是想报仇,一半便是想使盆子有此防身利器,再请他这两位结义哥哥指点传授,将来遇见老怪物虽不能敌,也许不致为他所杀。到了这里,刚想起图样虽然到手,那么精巧的机簧和宝刀宝剑均不能断的百炼精钢何从寻觅?
  就有也非寻常工匠所能打造。正在发愁,没想到仇人竟在这里,居然将他除去,盆子并还占到便宜,亲手杀死父仇,完成他平日心志,真乃大快人心万幸之事。可是你们刚刚下山,本领虽高,经历还差。这类凶险的人物,又是洗手的人,能不与之为敌,要少许多枝节危险。不知姓名,就是此人知道二老贼死在你们手内,不曾犯他规条,便可无害。
  他最怕犯咒神,听说近年人更怕死,就是怀恨也必无可如何。女儿想必也知其中利害,故此方才说的也是老贼假名,此事真相贤婿和众弟兄能不知道最好。贤婿如其听说,必已知道厉害,最好守口,和日里所谈一样,不可泄漏一字。众弟兄知道更要在背后警告才好!”童天保闻言,仿佛生疑,看了飞鸿一眼。
  这时,宾主六人已早移往后寨密室之中,用人均已遣开,不奉命不许进来。童天保想了一想,又往外面看了一看,回身低问:“老贼真名可是魏三头么?”说时,见老人与飞鸿四目相视,微笑不语,方要探讯,飞鸿已走将过来,娇嗔道:“幸而你还仔细,先看无人然后开口,我上月所说如其是真,你这么一来不就泄漏了么?”说罢附耳低声说了两句,童天保面容立变,忙走向老人面前,低声俏说:“我真想不到这样凶险,如非三位小英雄相助将二贼除去,不论胜败,我夫妻均无葬身之地了!我原奇怪,魏三头虽是一个多年不曾露面传说已死的老贼,何致这样郑重机密,原来竟是一个凶神。另一恶煞比他还要厉害,此事还是可虑。白丧门死在这里,虽不致传说出去,方才所说那个老怪物何等机警,稍一看出破绽还是不了,岳父可有什么高见指教吗?”老人笑道:
  “这个无妨,我说那老贼最恨戴彰,此贼并曾装死好几年,又善变换形貌,无人知他真相,连我都只当他死去。听口气,君山那伙贼党不像知他真实底细,照我日里代你所设疑兵之计,决不至于被人看破。再不放心,我教你一个主意便万无一失了。”说罢,便向童氏夫妇低声嘱咐了一阵,童氏夫妇全都大喜,再三拜谢。老人随对沈、姜二人道:
  “这些话暂时不对你们说,实有原因,我料你们此去不久必能得知。今日之事从此休提,到了路上分手时节,我再教你们一套话,非但少去一,个强敌,也许还能得到方便。话到这里为止,将来自会知我用意了。”
  沈鸿、姜飞对这祖孙二人本是一见如故,经此一来情分越发亲切。童氏夫妇又向二人请教内家功力,事前声明:“我也知道关中秦岭诸侠门户谨严,不是善良正直的人,并还经过亲身考验,断定无差,不肯轻易传授。本不应强人所难,向二位老弟请教,只为如今天下荒乱,民不聊生,本寨弟兄又无多大力量,只得打着保全一点是一点的主意。
  这些年来,在全寨弟兄合力同心之下,虽有十几个绅商大姓、富贵人家受到我们长期勒索,这二三百里方圆以内的老百姓却都能安居乐业,并还无人敢于欺侮,连那些土豪大姓也因我弟兄明暗劝告安分下来。虽不能像以前那样作威作福,欺压善良,重利盘剥,任性妄为,无形中身家性命却可保住。近年他们拿别的地方作比,也都深知利害,连以前两个专和我们明争暗斗、偷偷约人想将我们除去的,吃过两次大亏之后也都匿迹销声,不敢出头。我们拿了人家钱财,大家都是客客气气,尤其自愿送上,表面仍是以礼来往,就有心痛惜财的守财奴,为了保全身家,他们互相对比之下均无话说,我也从来不曾强迫。好容易保得几年安静,一般水旱两路的朋友平日已对我们眼红,近又加上一个君山的大对头吴家叔侄,他们用尽心思想叫我们人伙,做他手下,并将这片地方吞并过去,近两三年,在全寨弟兄合力应付之下,勉强保得无事。凭良心说,老贼每次假装头目为我弟兄助威,虽是为他将来打算,到底出力不小。他那心思也极细密。如今大患虽除,少此一个好帮手,又将君山来贼杀死,不问真情是否败露,我料吴贼叔侄决不死心,以我计算,无论怎么用心用力,至多也只保得三五个月平安。日前形势越发险恶,又少去老贼一个能手,许多可虑。内家上乘真诀自然不敢请求指教,别的功夫如其能够随意传授的,敬请二位老弟稍微指点,想必无妨,不知尊意如何?”说罢同起礼谢。
  沈。姜二人心热面嫩,又见童氏夫妇虽是江湖中人,所行所为许多可取,加以情不可却,闻言想起师父行时所说,至多一年之内,快则三五个月,便可将那两家仇敌和君山水寇除去,姜飞先忍不住,随口答道:“寨主本领高强,方才虽未与贼动手,两次身法已见一斑,不必太谦。我弟兄只要能够献其一技之长,决不隐瞒。不过我弟兄年幼无知,入门日浅,除这一对锁心轮外实在没有过人之处。而这一对兵器又非寻常钢铁和巧匠所能打成,没有此轮学去也自无用,倒是方才盆弟所杀仇人他手里拿的那件兵器十分奇特,又与锁心轮大同小异,不知现在何处?如能取来,由我弟兄试上一试,要能合用,照着锁心轮的打法,我只将侠尼花大师那一套不说出来,专练另外一套打法,非但不在花大师传授以下,变化更多。将来大师知道,也不至于见怪。至于君山水寇吴枭叔侄,我料他也至多今年以内定必伏诛,也许还早,就在三五月内都不一定。他已自顾不暇,如何还来侵犯你们,请放心吧1”童氏夫妇和桑老人何等老练,一听便知话里有因,童天保首先回间:“那件兵器照理应为盆弟所有,但恐拿了出去被仇家看破,惹出乱子,现由内人拿去,与岳父的东西放在一起,准备明日打成包裹带走,当时便可取来。我只知日月锁心轮侠尼花大师已传与两个姓万的少年兄妹,此人之母便是昔年名震中原的女侠段无双,乃父已死,也是一位成名多年的老前辈。这位段老女侠还是以前内人的义母,所以比较知道。二位老弟既曾得过花大师传授,这两兄妹想必认得?方才我听岳父谈起二位老弟的姓名,我还奇怪,只顾谈话,不曾仔细请教。心想二位老弟既是席泗先生门下,花大师当然相识。凭着师门交谊,请她传授原在意中,但这锁心轮只得一对,花大师传授门人之后并无二副,怎会落在二位手中,实在不解,莫非另外还有一对么?你说的那位老前辈如是令师席泗先生,他只一条独臂,对敌时多半空手,至多用他那根腾蛇杖,我曾见到过两次,蒙他老人家不弃,对我甚好,我想不会是他,这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能使我们长点见识吗?”
  说时,赵飞鸿已将老贼兵器取来。姜飞知道说走了口,先颇后悔,后见众人目光全都注在他的脸上,均在盼望回答,实在不好意思隐瞒。继一想,二位恩师和大师兄虽不令我泄漏山中真相,王太师叔却是不然,并说,此去真要遇到强敌,看出形势危急,不妨将他老人家的名号提起,只说我是王鹿子的末传弟子,即便不能脱身,也可保得性命。
  所传授的本领,除却内家罡气、本门剑诀而外,再三告诫不经许可不得传人,余者私相授受并未禁止。主人夫妇为人既好,又和万家兄妹是亲戚,听口气连席师也都对他看重,如说谎话将来如何见人?想到这里,见沈鸿也在看他,知其人更面嫩,想了一想从容答道:“我和沈大哥这对锁心轮实是一真一假,沈大哥那柄虽是仿造,但经汤八叔代求一位前辈名家,并还寻到许多寒铁真金,才得打造成功,虽有新旧之分,东西一样。余下的钢铁还打了几件暗器。才知所说万氏兄妹乃是我们同门兄妹,他二人的锁心轮也是一真一假。另外那位老前辈算起来是我太师叔,他老人家却当我们是他记名弟子,这便是昔年丐门三侠中的王老前辈。”童氏夫妇闻言惊喜欲狂道:“这太妙了!今日之事真个万幸。我们正在发愁,惟恐君山贼党来此作对,众寡悬殊,难于抵敌。如知化名尹明仁的是白丧门戴彰,死在这里,吴贼人虽凶狂,却最爱才,认为这样成名多年的恶贼竟肯自行投到,做他爪牙,这是何等体面的事,真名真姓还未晓得,便被我们所杀,定必视若仇敌,非但为他报复,甚而追根究底,连那老怪物也勾引出来,岂不讨厌?万想不到王鹿子老前辈尚在人间,二位老弟竟是他的记名弟子,有许多话虽然不便多问,照你二位这等走法必与君山有关。既有他老人家做主,那还有什话说呢!”
  桑老人也是喜容满面,笑道:“二位贤侄真个少年老成,我们走了一路,也曾再三探询,虽知一点大概来历,却未想到会是王老前辈的记名弟子。我倚老卖老,自居长辈,随便称呼不去说他。实不相瞒,我向来有事时不将他想好决难安枕。日里我令人将二贼人头挂向山口外面树林之中,本意是恐主人留下后患,作此疑兵之计。事后想起,人头发现之后,老怪物定必得信,疑心到我祖孙身上,我连人带船偏又中途失踪,更易使其疑心。我虽不怕,到底还有顾虑。请人化解并非无理可讲,但我生平不曾求人,此事实非所愿。如装不知,归途一与贼党相遇,多出许多烦恼,又是讨厌。正在为难盘算,这样再好没有,就你二人与老怪物相遇,得知老贼是你所杀,他乃丐门三侠手下败军之将,也是平生第一次吃人苦头,非但畏威,并还感德,昔年洗手便由于此,只这记名弟子四字便可平安无事了!话虽如此,老怪物天性强做乖僻,不近人情,为防心有成见,他的姓名貌相仍以不知为妙。蒙你二人盛意,女婿女儿均极虚心,外面院落中灯月交辉,我想谁也不必客气,各人都将本领施展一番,就便传授老贼这件兵器的用法,岂不是好?”
  沈、姜二人也想看看主人本领,童氏夫妇更知对方得有高人传授,年纪虽轻,本领惊人,单那一身轻功便非常人所能梦见,闻言全都高兴起来,同声赞好,互相客套了两句,便同去到院中。赵飞鸿恐沈、姜二人不愿外人从旁学去,想命两个稍会一点武功的使女守住来往路口,不让别的弟兄进来,沈鸿笑说:“无须,锁心轮与别的兵器不同,没有此轮学去没有大用,就有同样兵器,因其变化太多,不经细说其中巧妙也难学会。
  如学不全,多生破绽反而有害。至于飞鹰爪之类气功更非轻功到了火候,内家真气能够凝练,并还得到内家上乘真诀,经过苦练,并且还要童身练起才有大成。否则便是勉强学会,遇到行家劲敌必落下风,所以一般淫凶恶贼学会这类掌法的并非没有,平日只管仗以凶横,遇见诸位老侠和功夫精纯的强敌依然非败不可便由于此。武家原应互相观摩,何况这里都是自己弟兄,只要人还未睡,不嫌夜深,旁观无妨!”童氏夫妇闻言大喜,又知前院除却守夜的人不算,余者为了当日事闹太大,大家都有戒心,又防有事商量,全都和衣而睡,忙即命人通知,等到众人结束停当,走往院中,四面房上下人已布满,后面还有来的。
  童氏夫妇一见人多,觉着院子大小,一看天色也只刚交三鼓,一时兴起,索性把人约往寨堂前面日里杀贼之处。为防沈、姜二人不肯尽量施展,两夫妻说了两句客套话,便照姜飞所说,先往院中连兵刃带拳脚打了一阵,最后才请沈。姜二人上场。二人看出主人本领颇高,功夫也极坚实,但与自己道路不同,少年好胜,又经童氏夫妇和桑老人再三怂恿,定要一开眼界,心想,迎敌之际一样施展,便被全数看去也学不会。于是互相对打过一阵,再将独门轻功和内家罡气、各种掌法分别施展出来,众人见这两人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惊人本领,才知日里所见尚有许多不曾施展,由不得心生敬佩,称赞不已。二人在彩声雷动中,除剑术外差不多全数施展出来,练完重又传授锁心轮的用法。
  因童氏夫妇说是寒铁真金,虽然难于物色,改用精钢打造,虽差一点,不能敌那宝刀宝剑,一样能用,也随盆子一同学习。行家眼里一点就透,沈、姜二人又不藏私,是能对外人说的全都说了出来,连旁观的弟兄也都得到不少益处。等到练完天早大亮,主人早命人备下酒筵,连寨中弟兄一同饮食。因这老少诸人还未睡过,并未劝酒,吃完略谈一会便请安歇。到了申初分别起身,主人已早准备停当,又请众人吃完,送上程仪每人三百两银子。沈、姜二人再三推谢,主人不肯收回,后说:“请二位老弟带在身上,作为救济贫苦之用。”另外交了两封亲笔书信,对二人说:“此是两个富商,以前受我救命之恩,现在家居,万一此去须用,或有什事,除却要他出手应敌全可办到。人也极好,和我交情甚深,无须客气。”二人一看,那两人一叫谢炳生,一叫罗子才,所居均在洞庭左近,一个并住在岳州城外,与沈鸿的舅父相隔只有一里来路,心想万一有用,主人又是那等诚恳关切,只得称谢收下。银子还是不肯多取,后来桑老人也在一旁劝说,才勉强每人收了一百两银子,说是前途有事朝谢、罗二友借用,算在寨主账上也是一样,天保只得罢了。
  老少四人饱餐之后便照预计上路,走时天已昏黑,上来步行,走出数十里,寻到预先等候的船然后过江,往孔家湾乐乡关一面走去。主人夫妇定要送到船上,桑老人先想推谢,后见当日天阴有雾,这才答应,但不令往江边,送到山口外面通往江边的小路为止。除随身衣物兵器外,又将两夫妇所赠金银衣料带了一些,应个意思,随取出藏在身边多年前在海外得来的两粒明珠做见面礼,飞鸿笑说:“爹爹给女儿的两粒明珠贵重得多,至少也值干两银子,女儿并未推托,孝敬娘和大嫂一点东西爹便不肯带去。”老人接口笑答:“并非不肯,这许多金银带在身边只有讨厌,你已是我女儿,将来还怕我不向你伸手么?休看明珠价贵,我家还有几粒,因是昔年冲冒风涛之险得来,不愿卖掉,落在别人手中也是害人。放在家中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如其当它玩物,我那小门小户又是不称,送你做耳环刚刚合适,并且同样的还有两粒,尽可留作纪念,现成东西,你这样看重作什?”大家说笑一阵便同起身,还有两个小头目争先拿了行李包裹同往江边进发。到了路口,桑老人见月影朦胧,再往前去已是边境。前面防守的弟兄又来禀告,说离此十五六里先发现有几个形迹可疑的壮汉走过。方才闻报,当地仅有的一家富户彭翰林的石寨竟被贼党攻破,总算事主所请武师有点情面,死伤的人不多,金银衣物大概抢去不少。又见前途有人走过,恐童氏夫妇被人看破,再三劝令回去,这才各道珍重,由两个小头目装作土人陪送上船,彼此分手。
  老少六人快到江边,那条小快船上的人望见头目旱烟袋火光所发信号,业已有人迎上前来,见面打了一个招呼便请上船。同行头目见来的弟兄未向桑老等四人行礼,所说都是预先编好的话,作为几个相识的亲友要乘月夜渡江,去往对岸寻人。为了年景荒乱,这类事本来常有,除童氏夫妇亲身送客,遇见相识的人比较岔眼而外,这些头目弟兄平日打扮和土人差不多,照样耕作度日,当地又有不少土人安居乐业,大家混在一起,照样你兄我弟、叔伯大爷谦和礼让,互相亲热,外人看不出来。便土人虽知他们根底,也因平日相处极好,从未受过欺压,反而得到许多好处,习久相安,只知童氏夫妇和未死以前的老贼是三位首领,余者称呼全是弟兄,装束也差不多,分不出谁大谁小,即便遇上也不会有人注意。听这口气,分明旁边还有外人,或是发现别的可疑形迹,忙即凑将过去低声笑问:“船上就是你哥儿俩,没有遇见熟人吗?”
  来人暗中把手一拉,故意笑道:“熟人不曾遇见,只有一位外路客人,他说前途遇见贼羔子,把船上货物全数留下,剩他孤身一人,身上又没有钱,想起对岸有一小财主,是他朋友的孙子,打算去寻那人借点盘缠,偏是江岸太阔,无法走过,又怕被大江猪吃掉,要我弟兄行好渡他过去,怎么和他好说也是不听。后来我说,前面龙眼崖童寨主人最义侠,肯帮苦人的忙,我们本地上人都受过他的好处,如往投奔,非但可以拿到盘缠,并还可以坐他的船过江。我和老三全靠这条小船度日,如在平日就送他一趟也不相干,今天船已被人包下,并非开往对岸,最好去寻童寨主求助,或是另想方法过江为是。天已黑夜,这样荒乱年景,到了江对岸也寻不到投宿人家,一个不巧被他们误认歹人,还吃苦头,往哪一面去也是危险,只有往龙眼崖去最稳当,他仍不肯,反说童寨主势利小人,专一巴结有本领的成名人物,或是毛手毛脚暴出道的无知顽童、毛头小伙,像他这样又无本领、又无名望的孤身穷汉决看不起。再说生平没走过回头路,也未求过什人,方才便由龙眼崖来,只见人家吃得热闹,也无一人理他,想起就生气,就是姓童的此时跑来磕头赔礼、请他回去都不愿意,何况要他去吃回头草呢!你说此船有人包下,想必不假,你能答应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让我承你一个情,把我渡过江去,省得情急拼命,我往江里硬跳,闹得半夜三更一身水湿无法见人,自然是好,否则等你雇船人来,我和人家说去,他到对岸固是两便,如其不肯,他到岳州,我跟到岳州,他到洞庭湖,我也跟到洞庭湖,只不被大江猪咬上两口就是便宜,我看这位客人初见面时酒气喷人,说话颠三倒四,先当他发酒疯,又像是财物被人抢去,气极大甚,有些反常。因他不听劝说,还要骂人,定要坐到船上,稍微推了他一下,谁知人太软弱,一碰就倒,差一点没将他跌伤。想起我家大人所说,不许我们小辈在外欺人,虽然事出无心,也颇不安,老五再一埋怨,实在无法,只得扶他坐定,想等客人来了再作商计。反正我们这条船业经这位老大爷包下,并非我弟兄揽来的客,只好请他老人家说句话吧!”
  头目一听,便知事有蹊跷,驾船这两个小头目一名郎三,一名黑五,俱通水性,精明强干,照此说法,分明遇见形迹可疑的江湖中人,故意借话讥刺作闹。二人因受寨主之诫,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与人动手,真要破脸也须先发信号,通知附近弟兄才能出手,想是看不透对方来历用意,是敌是友。先打算请他去见童氏夫妇,所说如真,自然周济;否则,也可当面查看他的真相,以免得罪过路朋友。无奈对方好歹不听那一套,反说是由龙眼崖来,无人理他,不愿回去,暗中含有见怪之意,话又说得难听,心想借故试试他的深浅,谁知反被赖住,所以为难。休听一碰就倒,实则故意装疯,有心取笑。这两个弟兄因见那人软硬不吃,难于应付,当夜渡江之事机密重要,又恐对方真由龙眼崖来,也许寨主相识,无意中将其怠慢,借此表示实在无法,想等自己陪客到后再想法子打发,如其所料不差,内里必有文章。同时想起当日为了昨夜发生变故,非但全山弟兄均有戒心,连附近村落中的土人均传密令,相助查看,稍有面生可疑的人立可得到信息,并且每隔半个时辰必有一个信号。外人经过断无不知之理,何以连寨主请客他都得知,人却无人看见,是何原故?心方寻思,桑老人更是早就听出有异,故意笑道:“大家都是出门人,真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二位老弟以为我们出了几个钱将船包下,不肯做主,大小心了。我们老少四人本定渡江,正好送他过去。这位尊客现在船上么,怎的船上只得一人!”那假装船家的小头目闻声侧顾,忽然噫了一声,忙顺江崖往下赶去。
  原来双方见面之处虽在江边,离开泊船所在还有七八丈路。江岸又高,由上走下还要绕往前面再走回来,先因那外乡客人可疑,黄昏前顺着江岸走来,说什么也要搭船渡江,拿他无法,又看出有些异样,童天保待人虽厚,法令却严,向来不许倚势欺人,何况那人许多难测,不敢得罪,只得任他坐在船上,分出一人绕路走往高崖柳树之下守候。
  心想,今夜这四位老少客人都是少年英侠和前辈高人,对方来历一望而知,如是君山来的贼党,打算窥探虚实,更可就便除去。这两头目均极机警,主意打定,反恐众人到后对方乘机溜走,等到夜里别无异状。那人年约四十左右,初见面时话说甚多,疯疯癫癫,也测不透他的来历深浅。后来想试他的本领,借故推了一下,竟跌出老远,神情十分狼狈,又不像是个真有功夫的人,口气却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随便道了两句歉,将其扶起,问他可要到船上小坐一会,对方就此乘机坐向船上。几次设法探询,终是装疯卖傻。后来竟在船头上卧倒打起呼来。来接的那人望见火光信号赶迎上前,走时虽见他卧船未起,仍防还有别的同党,只是借话示意,并未明言。为了老少四人一来心神大定,只顾说话,也不曾往下探头,急于把话说完,众人好有准备,走得又慢了一点,哪知就这几句话的工夫,船上那个怪客业已不知去向。这一来,桑老人等还不怎样,那两头目和老怪物的同党全发了急。正朝来人低声埋怨,说老五真是死人,连一个人也看不住,人在他的船上溜掉他会不知。话未说完,桑老人业已看出,下面船上那个弟兄正在东张西望,仿佛寻人神气,刚巧云开月现,清光大来,看得逼真。
  江岸一带树林虽稀,但均高大,又是一片危崖断岸,崖下才是江滩,芦苇颇多,近的离船才三四丈,正是潮落时节,上下相隔有三四丈。江面上苍波浩渺,月光如昼,连对面江岸都可隐约看出,心已明白几分。一听二头目低声埋怨,似要往前抢去,知其打算分途搜索,料定自己形迹定被那人看出,照此情景,多半前途有险,来此警告,不知何故?人快见面,忽又走开,回忆所说对于童氏夫妇虽存轻视,对于沈、姜二人颇有怪他卖弄之意,决非怀有恶念,否则不会这等说法。又知沈、姜二人初次下山历练,就许师长不大放心,托人暗中照应,察看他的言语动作,惟恐无心开罪,四顾无人,忙即抢步上前,将二头目拉住,笑道:“这位不是外人,二位老弟无须再送下去,我老头子自有道理,请告小婿,请他放心。”并说:“还有一位高人暗中相助,不久便与我们四人相见,得他指教方便得多,东西由我四人来拿。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四人诸多叨扰,请各回去吧!”二头目知他老谋深算,决不会差,这类前辈高人往往难测,以为真是他的好友,立时改忧为喜,又觉老人的手紧了一紧,料有用意,只得道声“遵命”,将包裹放下,由来接的弟兄抢接过去,各自作别回转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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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月夜渡江 欣逢异士 鲸波剪寇 快述奇情
 
  老少四人随了那小头目刚由前面崖坡绕路赶下,船上小头目黑五已迎将上来,方要开口,桑老人忙即摇头示意,立在滩上,手朝上面和两面芦滩一拱,笑道:“那位高明贵友、老师前辈,承蒙盛意指点,我四人感激非常,那外号江猪的是哪路朋友,怎不当面赐教,指点一二呢?”还待往下说时,先听崖上有人笑说:“毕竟姜是老的辣,你那么和人开玩笑,人家一听就知用意。”跟着便听另一人低嘱:“你这等说法算是帮人的忙么?”老人刚刚住口,随又听上面发话道:“商老头,你决想不起我们是谁。既然知我用意,遇事留心,凭你多少年的经历,那还不是一望即知。姜飞以后少要开口,留神你师父打你的嘴。幸而昨夜主人的确言行如一,如其遇见口是心非、专说好听话的歹人岂不是糟?娃儿家刚一出门,也不想那事情多么紧要凶险,这样冒失,亏你师父还在背后夸奖,说你精明强干,比沈鸿老练心细,真个偏心,还是席老泅看得对,并不专夸一人。此去危机四伏,你的聪明大露,还要格外小心才好!为了要你历练,更防仇敌耳目听去,不便多说,暂时也不能与你二人相见。过江分手以前有商老同路自然无妨。后日一早到了孔家湾附近,你二人分手,虽然师传本领和防身利器足可应付,仍要遇事留心。
  我说那个恶贼外号铁臂江猪,是个中年矮胖恶贼,一望而知,便这一路上人也都畏之如虎。能就便将他除去固是绝妙,否则切不可被其看破。他在孔家湾前面黄松岭山口外面开有一家黑店,只把这处冲过,前途都有守望相助的联庄会,便不至于有什险难了!”
  沈、姜二人一听便知师门至交,但这二人都是一口川音,听去甚生,忙即向上礼拜,桑氏祖孙也同举手回礼,请问姓名,忽听另一人低呼了一声,那人便朝下面低喝:“那旁来人恐是君山那面的贼党,我二人还要和他开个小玩笑,快些开船,我不让他看出你们形迹。黑、郎二人回去,除你头领外也不要再提此事!”下面六人忙即拜谢指教,上面己没有声息,知已走去。照此说法,料有贼党窥探,忙即开船,离岸十来丈,遥望月华如水,来路崖岸上疏林旷野之间并无人影,料知来贼不是被这两位异人制住,便被引开。想起对方语声极低,相隔这高,字字有力,不是内家功力到了上乘境界决不能这样清晰,仿佛每一句话都送到人的耳里,即此一桩已是惊人。桑、沈、姜三人全是行家固不必说,连盆子因听祖父常时谈说,也都深知不是容易。看他未两句说得那急,另一人的语声相隔又近,分明艺高人胆大,对面来的贼党已快走到,方始把话说完,转身迎去。
  众人看了一阵,不见动静,转问黑五、郎三:“方才那人的身材相貌另一人可曾见到?”
  黑五答说:“那人黄昏前到此,看去其貌不扬,年纪不过三四十岁,身材矮短,满口川音,郎三哥上去之后还在船头大睡。我独坐船尾,正对来路,见三哥打一手势走开,知道桑老前辈和三位小英雄业已来到。因觉来人说话疯疯癫癫,目中无人,又试不出他的深浅。虽然郎三哥推他跌那一交跌出两丈以外,乍看人和抛球一般,跌跌跄跄地屁股坐在那旁石块之上,手忙脚乱,几乎受了重伤,跷着一只脚,路都难走,等到扶他上船,忽然想起,就是郎三兄有意较劲,用足全力试他斤两,至多跌往船下,怎会人和断线风筝一般抛将起来,摇摇晃晃倒跌出去这远?越想越觉他是故意做作,表面弱不禁风,仔细一想,他那轻功好到极点。要换我们,休说被人推跌,便是成心照他那样倒纵出去也办不到,因此惊疑,不敢怠慢,惟恐郎三兄恨他说话欺人,冒失将他得罪,暗打手势借话点醒,请他去往岸上守望,就便窥探有无同党,一面向他赔话。他先是随口乱说,尽是风言风语,忽然卧倒,睡得甚香。自知本领有限,又拿不准他的虚实来历,一心盼望桑老前辈赶来见个分晓。无意之中起立遥望,谁知就这转眼之间,一不留神竟会被他走去,事前又未听到丝毫声息。如非后来双方问答,今夜回去恐怕我们老大哥也必不会放心呢!有此两位异人相助真太好了!”
  沈、姜二人仔细问完内中一人的形貌,虽有几分与真布衣相像,口音身材和那打扮却有不同。自从拜师以来所见各位师长和异人奇士均无此人,也从未听师长说过师门至交中有这样年貌口音的异人,心中奇怪。回顾桑老人正在低头寻思,一言不发,笑问:
  “听这位老前辈口气,似与你老人家相识,口气甚大,仿佛平辈之交,年纪偏只三四十岁,可曾想起这是哪位前辈异人吗?”桑老人笑答:“此事真怪,听这两个口气,就非昔年那几位老友,也必相识多年,见面不止一次,也许还有交情都说不定,偏是想他不起。如说面貌这却不能一概而论。休说秦岭诸侠都善易容,并善缩骨锁身之法,连身子也可缩短数寸,多么高明的行家都未必能够看出。至于精力强健更是惊人,凡是功夫真高的,看去均较寻常老人年轻得多,七八十岁的老者只像四十来岁的中年,毫不足奇。
  我有一位老友和我同年,至今相见还是三十多年前的面目,须发都没一根白的,便昨夜所说老怪物,除他故意装老,也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方才那位老前辈要你二人随时留心便由于此。事已过去,不去说他,我早晚必能想起此人是谁,你们前途也许还能见面。
  倒是所说外号铁臂江猪的恶贼我也算得留心。尤其在这一带常有相识的人来往,尤大椿又是这一带的有名人物,乃我后辈,交情颇深,就说黄松岭离开官道最近,他们那大一片村庄虽极殷富,地势却甚偏僻,中间又隔着许多山岭,离江较远,为了不大平安,常有绿林中人出没,人都避道而行,有此恶贼大盗断无不知之理,怎么不听说起?也许外路新来,刚在当地打出旗号也未可知。既有异人,为了此事亲身守候警告,决非小可。
  本来我想送你二人过了黄松岭再行分手,又觉这位异人还有深意,否则黄松岭这条路本来不在预计之中,与我所行道路更是相左,他非但令你二人由此经过,并还指明要我祖孙和你后天早上各走一路,又有杀贼除害之言,内里必有文章。这两位异人多半还要暗中跟来,与我一路反倒不便,尤其我沿途所访的人关系也颇重要,我又忙着回去,想在君山贼党不曾访出我的住址以前全家移往荆门山中居住。因我常年往来江湖,行踪虽极隐秘,到底那条船容易使人注目。家中只剩两个老年妇女和几个亲戚家的老弱,许多可虑,非连夜赶回不可。再说你两弟兄的本领我已见到,加上随身利器,真比我老头子还要高明,有我祖孙同路不过多上一两双耳目,并无大用。如说缺少经历,以你二人的机警聪明,稍微留心便可随时应付,所以我也不再客气,暂时只可自顾自,一到孔家湾附近便要分手,望你两弟兄前途保重。如我料得不差,见面之期当不会久。盆子经你昨夜和走前再三指教,我又记得一些,有此数月光阴,也许能下苦功学出一点道理,彼此合力,早日为民除害,岂非快事!如其有什为难,可照船上所说,去往荆门山中寻我便了!”
  沈、姜二人闻言谢诺,方才受过异人警告,生了戒心,并未多说。桑老人说完只顾盘算,也不再提前事。三小弟兄一路说笑,又托桑老前辈代向童天保致谢,轻舟一叶,有这两名好手操舟,打桨横波,截江而渡,其速如飞,不消多时业已到达对岸。老少四人各自背了随身包袱,朝黑、郎二人称谢不已,踏上满地月光,由荒凉的山野中,觅路前进。日里业已睡足,商定过江之后连夜上路,不寻人家投宿,干粮水囊又都准备停当,脚底都快,盆子虽然稍差,因沈、姜二人对人谦退,不肯十分快走,也跟得上,一口气走了好几十里,共只经过六七处村庄。因桑老人不愿被人看见,所行都是偏僻小径,相隔颇远,那些村庄又都结寨自保,聚居在内,虽有守夜巡逻的乡丁,都抱着无事最好,轻易不肯树敌的心意,明知深夜急驰决非常人,一看出是路过,乐得装不看见,就这样,沿途也只遇到两处有人,四人走得又快,双方相隔最近的也有十来丈,遥闻呼哨之声,侧面寨墙上刚有十来人探头,升起一盏红灯,人已跑出老远,对方灯也落下,并无一人追来。至于散在田野里的土房茅舍更是东倒西歪,休说人影,连狗吠之声都未听到,沈。
  姜二人看出年景荒乱,盗贼横行,大片田地不是荒废无人耕种,便是忍苦挣扎,日里成群结队远出种地,劳苦上一整天,太阳还未落山便呼儿唤女,全家避往所居上城石寨之中,长期受田主和为首几家富翁的压榨,度那漫长苦难的岁月。
  正在互相慨谈,心生怜悯,桑老人一算途程,笑说:“再走一段便是康家场,虽还未到前夜船上所说那些有联庄会的所在,也算是个鱼米之乡。它虽孤立在四面都是水旱两路贼巢的平野之中,因那主人是个退休多年的武官豪绅,上辈点过翰林,本来老的就喜结交江湖中人,这两个小的更和绿林中人公然交往,去冬听说并还拜在吴枭门下,常时进贡,一面却与附近贼党通气,坐地分赃。康家子孙又多,文武两途全都有人,方法想得更妙。左近田地均他一家所有,种田的人虽然终年勤劳,连到冬天都要代他轮班做事,或是造船造屋,不得休息,到底还能换得一同苦饭,比起那些抽干水塘捉鱼的土豪恶霸手下的种田人还算好的。为了收买人心,好骗这些无知可怜人多出死力,保他身家,平日嘴甜已极,一面拿那些死亡逃散的人来吓他们,一面再立上乩坛,假托鬼神,造些谣言欺骗土人,说他弟兄天神下凡,谁要没有忠心,对他背叛,必有天灾,再用小恩小惠加以笼络,表面决不许他手下恶奴任意欺压,犯了他的忌恨便难活命,稍有空闲便教众人习武,专一奖励他们抢夺侵占外人的财物土地,用心十分好巧。周围虽只数十里方圆,简直成了这里的上皇帝。少时便要走到,地比来路肥得多,你只看那一片庄稼和种田人那么出力,必当这里是片乐乡沃土,决想不到那许多种田人所受冤苦欺骗。这也是件大不平之事,不过这些半贼半绅的土豪恶霸均与吴枭通气,人多势盛,不将首恶除去,冒失下手,反使那些苦人更多灾难。我已留心两年,只知他的势力甚大,水旱两路盗贼俱都通气,财产之多不可数计,可是至今还未访出他那身后最倚靠的贼头是谁,何以这等骄狂自恃,为所欲为。再说我已年老,贼党人多势众,不遇见二位贤侄以前并无善策,只想打听出一个真相,以便遇见机会除掉一个是一个而已。前面就到,天已快亮,我们走这一路无什人家,难免引起对方疑心,好在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如其有人盘问,由我一人上前回答,你们三人多少留点心,只在打尖之时不要露白,就是有人生疑,仗着这一带常时走动,来去两面均有熟人,稍微一提也过去了。”
  说时东方已有明意,四人正由一小山顶上翻过,刚升到山顶,还未下去,老远便见前途现出大片原野,阴沉沉雾影笼罩之下到处都有人影往来闪动。姜飞从小孤苦,生长田间,由不得喜呼道:“果然这里有好大一片庄稼,大哥,你看它长得多么茂盛呢!”
  沈鸿笑答:“二弟眼力真好,相隔这远,天还不曾亮透,雾也未消,我看去只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灰黑影子,人却不少,你能看出种的是什东西么?”盆子接口道:“沈大哥,你这样好人,会不知田里的事么?这一带田野最肥,土人种得又好,什么庄稼都种得有,是这一季该种的东西,不论粮食菜蔬俱都种全,你看那旁麦子业已成熟,快要收获,东边又是大片菜园果林,我们不必走近,老远一看高低大小,就能认出种的什么东西了。
  这该死的土豪康二、康三法子想得真好,自从上前年被他强迫许多难民开了河沟,这片田地永远不旱不涝,他的收成从此准保一年比一年好将下去。他那年兴工时正当农忙季节,他不舍得叫手下佃工误了农时,减少他的收成,山水又大,低的地方业已淹没许多,这厮假装行善,引来许多年轻灾民,每天只给两顿苦饭,说好工完总付,还有犒赏,打发人家回乡,结果他将做工的人零星分散,工事一完百般挑剔,暗中支使手下佃工将那大群难民打跑,一个钱也未给,还死伤了好几个,他却坐享现成,真个万恶已极。”
  桑老人闻言,恐被外人听去,刚刚低声喝止,忽然瞥见一个穷汉由来路山脚下绕山而过,土山不高,四人还未走下,那人业已背朝下面田野走入侧面树林之中。上来时不曾留意,及至快到山脚,朝阳已由地平线上露出半轮,晨雾渐消,才知天光大亮,只为天阴多雾,不曾看出。忽然想起那人来路山脚一带横着一条山溪,土崖壁立,并无道路,双方相隔这近,如由山那面转过,上山以前凭四人的目力断无不见之理,并且这一带的土人均是短装,那人穿得虽然破旧,却是一件长衣,像个落魄文人,再一细算道路远近,竟比自己还快。因前面人多,虽曾嘱咐三小弟兄不令急走,走的却是下坡,怎么也比寻常要快得多,何况老少四人脚步轻巧,比那人所走道路近去一半以上,怎会转眼之间便被走入林内,又未见他奔跑,这等快法实是少见。悄问三小弟兄,均说“过山以前未见有人”。再看那片树林,虽然绿荫繁茂,行列甚稀,地势宽平,乃是一片桃林,人在里面走动一望而知,竟会踪影皆无,心方一动,人已走到山脚。姜飞正要开口,忽听桑老人低呼“前面有人”,跟着便见道旁两面大树后各有两名手持枪刀、上人打扮、青布包头的短衣壮汉探头张望,姜飞便不再说,老少四人仍照预计作为路过行人,一路随意说笑走将过去,走出两三丈便有一名壮汉迎前询问“哪里来的”,一听桑老人说得极好土音,所寻的人又是尤大椿和前途村庄中一个知名的人,同行又是两个幼童和一少年,就不再多问。四人且谈且行,暗中留意,耳听身后壮汉议论,似说四人包裹沉重,那两个小伙子生得那么白净,一定是个有钱人,身边必有不少红货。桑老人想起来时疏忽,沈、姜二人虽是一身粗布衣服,均有八九成新,人又生得英俊,皮色细白,忘了就在龙眼崖将形貌改变,问童天保讨上一身旧衣,这等装束甚是岔眼,兵器太重,虽然多半藏在腰间,走起路来脚后带起来的灰尘,任是轻功多好,行家眼里也要看出几分,何况每人身上还带有好些金银,照此形势,前途也许有事,不可不防。心中盘算,暗嘱三小弟兄提着点气,不要随便开口。
  沈。姜二人见当地真是一片沃土,道路两旁到处种满庄稼,大群农人正在忙于力作,自己走过多半不曾回顾,不似先见壮汉贼眉贼眼,悄问桑老人,才知这般土人在土豪管制之下每日勤劳,并奉严命,不奉号令不许多事,头一层山口业已渡过,只有离庄六七里有一康前集乃是必由之路,镇上都是土豪耳目,商人经过最是讨厌,尤其带有贵重财物的人,一个不巧被他看中,便难免于暗算,往往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人财两亡,不算希奇。地处江边山野之中,三面高山环绕,一面大江,当中一片盆地,相隔两面县城均远,又是两县交界险僻之区,以前有事发生便是互相推诿,成了两不管,何况荒乱年问,地主又是世家豪绅,惟一的土皇帝,官府对他只有奉承,就是寻到死尸,休说地方官不敢过问,便是苦主至多哭天喊地,将死人尸首平安运走,还算便宜,稍不知趣,也许还要饶上两条人命,真个强横贪残到了极点。三小弟兄少年气盛,闻言全都愤极。因那地方相隔还有十多里,偏在土豪所居西南,可以不经康家场翰林庄走过,少却许多枝节,路却绕远两三里,中间还隔着三里多长一段难走的山沟,准备到了那里吃饱上路,将几十里土豪盘踞之所横断过去,到了前途山野之中,或向上人荒村投宿,或是觅一山洞,在太阳落山以前便即安卧,半夜起身再往前进,明早赶到孔家湾双方分手,各奔前途。
  沈、姜二人知道桑老人精力健强,不畏劳苦,便说:“你老人家都不怕累,我们年轻人有什相干?到了前途就此上路,赶到孔家湾分手,不必住这一夜吧。”老人笑答:
  “你们哪里知道我这里头有两种用意。第一,前途井非全是平安所在,就到各庄联防之地中间也有好些荒山野地,许多难料,你弟兄初次出门,日里这一段到处有人,走得太快容易使人生疑,多生枝节。再说,这样直走下去,赶到孔家湾天刚半夜,无论上路投宿均有许多不便,乐得消消停停,照着预计养好精神,日里分手,以防万一有事可以应付。还有昨夜那位异人所说我们分手时地许有深意,照他所说走去,或者能够相遇都在意中,要是我天明前所想到的那两位异人,岂非快事?”姜飞、盆子忙问:“这两位老前辈贵姓?”老人笑答:“这是弟兄二位,一名简洁,一名简静,非但本领之高异乎寻常,并且文武全才,机智绝伦,我已三十年不曾见面,便是以前也只他们弟兄往游海南岛,在五指山中见过几次,谈得颇为投机,并还蒙他相助,连我父子和几位弟兄老少十一人打沉一条外洋来的贼船,那船大得出奇,内里还有许多机关,这些碧眼的海盗身边多有枪炮,人数有百来个,他在沿海掳了许多渔民和山中黎人,打算载回国去做奴隶,被我父子得信,来不及召集手下弟兄,先和他两兄弟由狂风暴雨之中坐了两只小快船,黑夜里赶上前去,中间被浪打翻两三次,追上之后他两兄弟已由后艄飞身上去,盗首还不知道,正把掳去的年轻妇女衣服脱光,威逼淫乐,旁边还杀死两个男子示威。正在狂欢头上,我们后面九人也跟踪上,先将舵楼霸住,一路轻悄悄杀将过去,把那些手持兵器的水手全数杀死,枪炮夺了过来。等到盗首警觉,我们已冲将进去。
  “可笑这般外洋来的海盗,倚势欺人时那么穷凶极恶,一旦失势全都贪生怕死,跪在地上吓得乱抖,简直无一敢强。简氏弟兄恨极这般恶贼,刚一照面便是几口飞刀、两口宝剑随同两条人影寒光一转,便连盗首和八九个头目一齐杀死,剩下三四十个竟会无一反抗,哭喊号叫,和待死的猪羊一样,那丑态也说不完。我父子向来不打倒下的人,见他们那么卑鄙可怜,心中一软,刚说得两句,便被他弟兄手指船上倒着我们被掳去人民的尸首,和另外两个被他斩断手脚、业已晕死几次、痛得悲声惨号的年轻妇女身受之惨,再看到另外十几个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先受威迫奸淫,见了自己人去大家缩在一团、跪地悲哭数苦的可怜相,指给我们观看,一面把死人衣服剥下抛将过去,使其遮掩身体,一面朝我父子弟兄正色指责,说,‘对这类残杀我们人民的血仇决难饶恕,他们都是一路货,你把我们被害的人和他比较,到底是谁可怜,他们都和豺狼一样,休看这样脓包,稍微疏忽立受其害。你如不信,他们和我言语不通,不妨试他一试,只要真知悔悟,也可放他一条狗命,否则便非杀光不可。’说完,我们后面接应的小快船已相继赶到,人数比他还多一点,便将所有火器收去,押往舱底,将那一百多个十人一排、用铁链锁好手足、和绑猪一样准备带回国去做奴隶的苦难人民全数救出,把他们押到下面关起,却不上锁,也未虐待,并还给他衣食、铺盖。
  “我们见那舱底真比人们所说九幽地狱还要恶毒,被掳去的人头颈手脚均有大小铁链锁好,十人一串,内里暗无天日,行动起坐无不痛苦到了极点。最可恨是上层甲板打扫那么干净整齐,中舱淫乐之地更是华丽已极,纤尘不染。那些少年妇女均被强迫沐浴,方始逼令赤身献酒,随意荒淫,自称他们国中的人最爱干净。可是他这关奴隶的舱底非但污秽黑暗,被害的人寸步难移,大小便都听其自然,连男带女锁在一起,转侧都难。
  有的衣服都被剥光,除却那些被挑出来供他淫乐的年轻妇女,所受罪孽苦难简直无法形容。更可恨可恶的还有一件,一面任他就在当地便溺,周身尿粪狼藉,却又嫌他污秽,每隔两日清舱一次,将被难人由舱底小门之中牵出,轮流解去锁链,二三十人一班代他打扫,稍微一慢固遭毒打,如其发现受不了那磨折,现出病容,立时挑出,逼令跳海,算是便宜;否则还要杀以立威。其实这班人多半想死,顶好跳海自尽,免却受那长期鞭打磨折,只为这班惨无人道的畜生实在万恶,在他威胁利诱之下,先就养好几个好民做他爪牙耳目,这班人的遇害便那几个汉人诱去的最多,另外再由难民当中选出几人令做头目,一样奴隶,却不上锁,给以衣食银钱,如肯效忠于他,欺凌本国同类,便自嘉奖提升,给以财物,稍微发现他暗护自己人立遭毒手,死得更惨。遇到这类污秽烦难的事,照例只有两个臭水手高高在上,拿了火器从旁监督,并不下手,连开放锁链、毒打难民、强迫做那污秽之事,以及种种残忍凶恶行为均是这些受他收买、或是迫于无奈的人代他行凶,专叫你自己人残害自己人,他在旁边好看。有时还要假仁假义怪那管理的汉奸不该十分虐待,当众踢打几下,再把残汤剩菜给上一点,有些胆小怕死的人故意卖力,被他看中,立说这是好人,挑将出来放在前面舱底,虽然一样上锁,但不连起,可以随意起坐,地方自较干净,即此已算天堂。为防奴隶跳海,上锁以前按照地段远近,均有一根细铁链挂在一只脚上,真叫死活两难。除却血气真强的汉子不管是仇人是汉好,等他近身,冷不防扑上前去,捞着一个拼遭惨杀同归于尽,或是乘其不备扭断铁链,纵往海中,才能脱离苦难,你说这有多惨!我父子自然愤极,待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简二先生却说:‘无须,这些猪狗不等我们回到飞鱼岛,便非自寻死路不可。话已出口,只不反抗,到了岛上能够随同你们耕作,不生二心,便可活命,如何说了不算?’  “这时天早风平浪静,照着简氏弟兄所说,一面安慰被害的人,分给衣物,一面和众弟兄置酒庆功。我父子觉着舱底铁门坚固,业已关闭,他们又无兵器,心胆已寒,暂时决不至于生出变故。虽然也派几个弟兄防守,只觉简氏兄弟不应这样宽容,别的并未在意。大家连累了两三日夜,全胜之后精神也有一点松懈,天刚入夜,先是简氏弟兄推说力乏酒醉,要往小室中安歇。大约隔了个把时辰,忽听信号传来,知有变故,连忙赶去。原来那船太大,我们刚刚上去不知地理,虽有十来个防守弟兄,还是照顾不到,非但舱底门户不止一处,并且还有机关暗锁,竟被这伙恶贼偷偷逃出,准备分人赶往前面炮塔,一面去往他们库里盗取火器,出其不意将全船上人一齐杀死,不料早被简氏弟兄防到,并还看清出入之路,伏在外面一条要道上面,一个见有人出便即点倒,一个在旁相助,可笑这三四十个笨贼竟会死去十之八九。剩下三四个主谋的人,还是简氏弟兄见死尸太多,随手丢了几个在海内,方始警觉,想要逃走,如何能够,当时擒将上来,由那两个汉好做通事,问明罪状,一同杀死,抛往海内,连汉好也一个不留。那两个在旁防守的弟兄如非简静事前警告,令其去往后面戒备,把守另一出口,也非送命不可。第二日起来,将所有的财物和有用的东西一同运上小船,再留两人将他火药库安上药引,再由水里追上小船走出两三里,那条大船方始炸成粉碎,他两弟兄随即别去,一直多年未见,只不知年貌变了没有。如其是他,正是方才所见穷汉一样身材,也许昨夜船上所见是他兄弟,故此衣服不同。上下相隔颇远,没有看清他的面貌,身材却正与他弟兄相同。如其是这两位异人暗中跟来,听说他和关中秦岭诸侠交情极深,你两弟兄照他所说走去,前途必有照应,也许不久还可见面,我们也不忙这半日光阴。我虽急于回家,路程早已算好,前半段也非这样走法不可。就要赶路,也等分手之后,还是按照预计。”
  沈、姜二人自无话说。四人走到偏僻无人之地便将脚步加急,途中也未停歇,也未发生事故,中途遇见几个土豪的耳目,仗着桑老人眼亮,一看打扮便知来历,早就设法避开,不与对面,一直赶到康前集土豪所开酒茶馆中,方始入内打尖。因防被人看破,连干粮路菜也未取出,各人要了一点寻常食物,打算吃完上路。刚吃了个半饱,四人本知酒馆来历,见柜台上坐着一个大胖子,生得一脸横肉,一双猪眼俗恶可憎,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辈。又当中午时分,吃客颇多,听口气都像是康家的同族子弟和他手下爪牙,外来的吃客极少,更无一个像是村中农人,越发小心。为想早点上路,吃完就走,坐处离门不远,正与柜台斜对。四面门窗洞启,加上往来的人均可看到。雅座在后半敞厅之内,当中隔着一道隔扇,里面也有不少酒客,正在欢呼纵饮。旁边好似还有一个后门可以出进。后窗临河,河面颇宽,岸上凸出一块空地,上面盖着一个大凉亭,两旁种着一些花树,风景颇好。隔着半段窗隔,除右侧两间专备主人请客用的静室而外,后面雅座也可看到一半。
  姜飞方想,这样一个村镇,又不与官路相通,竟有这大一家酒馆,哪来这许多吃客、忽听脚步响动,由身侧走过五六个鲜衣华服、腰挂兵器的壮汉,内中两个过时朝着自己四人上下打量,对于沈鸿分外注目;业已走过,快到里面,重又回顾看了两眼,嘴里还说了两句,人声嘈杂,也未听清。跟着便见里面有几人欢呼迎出,一同走进,店家争先恐后正在忙乱,同时瞥见紧贴雅座隔扇一张小桌之上伏着一人,似已酒醉,面前杯盘狼藉,吃得颇多,衣服穿得极旧,满堂酒客只此一人穷相,也无什人对他理会,仿佛哪里见过神气。悄指盆子令看,是否途中所见穷汉,盆子答说:“不是,那人衣服比他更旧,肩上还补着两块,除身材差不多外,连鞋子衣服的颜色均不相同。这人穿得虽旧,比他干净得多。”二人正谈说间,忽听老人低嘱:“快些吃完好走。”面容已变。盆子知道乃祖习惯,料有紧急事情发生,否则不会如此紧张。事前早就商定假装土气,问完价钱再吃,账早算好,忙将备就的制钱取出,数了几百放在桌上,互相故意动问了几句,均说吃饱,并将剩下来的包子锅盔放在钱褡裢里,喊来酒保,脚刚跨出门外,便听里面雅座内一声怪笑,回头一看,前见那伙人业有三个口中喝骂纵将出来,满堂酒客纷纷起立闪避,立时一阵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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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珍重短长亭 良友殷勤 分飞劳燕
 
  前文桑老人祖孙、沈鸿、姜飞老少四人由龙眼崖童天保寨中起身渡江,忽遇异人暗中警告,说前途有一水寇,外号铁臂江猪,在黄松岭山脚下开有一家黑店,此去必须留意,并令四人第三日早晨到了孔家湾左近再行分手。老人途中谈起康家场翰林庄土豪康氏弟兄种种恶迹,过时并还避开这两处地方,准备去往庄西的康前镇上打尖,走到黄昏觅地投宿,半夜起身,到了孔家湾恰巧天明,再行分手。四人正在镇上酒馆之内用饭,先是姜飞发现有五六个身带兵器的壮汉走往雅座里面,同时瞥见隔扇外面醉卧着一个穿得极旧的酒客,仿佛哪里见过。先当过土山时所见穷汉,一问盆子答说不对,穷汉左肩上补着两块,脚上也未穿着这样藤鞋,此人衣服虽旧,洗得也较干净。正谈论问,桑老人忽然示意催走,会账起身。刚刚走出,便听内里喝骂之声,由雅座内纵出三个壮汉,前堂酒客当时一阵大乱。
  因那酒馆孤立在一座土墩上面,三面空地,一面临河,后窗外面还有凉亭水阁。里面一乱,街上的人也都惊动,纷纷赶来,内有十余人并还拿着刀枪棍棒。柜台上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也赶了出来。三小弟兄心中一动,姜飞因先那几个壮汉曾对自己这面注目打量,神情鬼祟,疑有恶念,刚把手伸腰间戒备,忽被老人示意止住,故意笑说:“此是是非之地,也许有什歹人被他们看出,你们要看热闹也立远一点。”说罢,四人正由人丛中挤出,猛瞥见胖子一手指着里面,正在唾沫横飞,口中喝骂喊打,忽然发现四人走出,刚回转身来,指着桑老人急喊得一个“老”字,忽听叭的一响,声甚清脆,胖子立时捂着半边肥脸急着暴跳起来。原来内里三个壮汉刚刚纵出,朝着醉汉厉声喝骂喊醒,准备盘问,将他绑起吊打时,胖子见有人来,凶焰高张,由柜台里面抢出,正向那几个壮汉指手画脚,说那穷汉方才如何说话无礼,并还打伤两人之事。忽然想起先前进来的老少四人形迹也是可疑,因在怒火头上,只顾盘算同党到后如何打那醉汉出气,不料人已溜走,想起这老少四人脚底沉重,身边金银财物必不在少,只要问不出个来清去白,或是认得有头有脸的人物,立可随便加上一个罪名,发他一笔横财。想骂伙计不小心,令其追赶,一眼瞥见人刚出门,心里一急,方想说这四人均是贼党,话还不曾出口,醉汉看去年约三四十岁,先来饮酒本没打算多事,只为店伙倚势欺人,定要先钱后酒;同时发现胖子出身绿林,现受土豪豢养,表面是开酒馆,实则用他接待江湖中人和自家同类一时高兴饮酒取乐。休看乡村中的酒馆,因那胖子外号双料易牙,本是厨房出身,做得一手好菜,所请厨师又都名手,菜肴十分精美,比寻常城市中还要考究,便门口散座卖与土人吃的包子之类也都味美,价也不算甚贵。远近富户只与主人相识,或是有事路过,也都带了保镖的人,来此大吃一顿,生意颇好。还有那些带了金珠细软避难投奔,仗着官亲官友情面、想靠土豪保护。寄居附近的中上人家,每日游手坐吃,不事生产,也把这家酒馆当成惟一饮食消遣、会聚之所。里面两间静室和后窗外面的凉亭水阁并还设有赌局,从午到夜热闹非常。
  四人方才所见前堂酒客看去虽极整齐,并不一定都是土豪首恶爪牙。醉汉也是坐定之后听旁桌上人低声议论,得知胖子外号,想起昔年那伙漏网的贼便有此人在内,不料吃得这么脑满肠肥肥猪也似,心中好笑,这才故意和他为难,先用言语挖苦,对方自然不吃,当时动手,便有两个吃了苦头。双料易牙是个老江湖,看出不妙,立将伙计喝退,亲自赔话,命人送上酒菜,把人稳住,再去喊人。当地离后庄场坝往返十多里,沿途虽有他们自己人,因知来人虽是孤身,决不好惹,又防打草惊蛇,事前嘱咐,非等所请武师到齐不可轻动,一面却当无事人一般,暗中留神察看。本意想等几个能手一齐赶到再行下手,不料对头酒吃大猛,一口气吃了五六斤,吃完便自醉倒。想起前事,觉着就将此人擒住打死,这顿酒菜也被白吃了去,心正痛恨,请的人已陆续来到。先被打伤的酒保见那人睡熟,又沉不住气,偷偷抢前一说,来这几人虽然也是江湖出身,但都年轻性暴,方才得信业已气极,到后正想查问,一听是那醉汉,不禁怒火上撞,未等胖子招呼便抢先下手。上来骄敌,还想喊醒再打,表示光棍。胖子知这三人本领不弱,闻声追出,正在喝骂,说那经过,醉汉好似睡得甚香,听人喝骂刚刚惊醒,偏着一个头,望着面前三贼微笑。内一壮汉见他若无其事,伸手要抓,猛觉眼前人影一晃,叭嚓连声,一手抓空,同时桌上菜盆盘碗一齐飞起,内中大半碗残汤恰巧扣在他的脸上。旁立二贼也被菜碗打中,闹了一个通体淋漓,一身华丽短装全是油污狼藉。同时门口叭的一声过处,胖子业被那人打了一个嘴巴,半边猪肝脸当时肿起老高,痛得暴跳如雷,猛扑上前想要拼命。不知怎的,被醉汉朝胖脸上又是一个大嘴巴,这一下打得更凶,非但顺嘴流血,人也翻倒在地。
  三贼明见醉汉身手之快从来少见,微一抬腿先将桌上盘碗连桌一齐打飞,打得他们周身淋漓。就这晃眼之间人已到了前面,接连两掌把胖子打了一个晕头转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急怒攻心,哪知厉害,仍想以多为胜,由酒保手里抢了一块抹布,稍微一抹头脸,便同怒吼抢上前去。室中还有六七个武师打手,本要出看热闹,见状大怒,各自甩脱长衣,拔出兵器,一窝蜂般怒吼追出。醉汉招手笑说:“莫要误伤别人,是好的和你前面空地上打去。”声随人起,人和箭一般斜飞出去。这时外面的人正纷纷赶来,内有十余个早已得信,因胖子暗中嘱咐,不听号令不许上前,一见里面动手,拿了棍棒刀枪齐声喝打,同往里拥,一丈多宽的门口业已被人挤满。醉汉竟由那离门只两三尺宽的人群头上惊燕穿帘斜蹿上去,离地两三丈,再化作一个大鹏展翅侧身而下,口中大喝:
  “不相干的人快些散开,各自走路,免得多遭麻烦!”
  老少四人见醉汉动作轻灵,宛如飞鸟翔空,轻功内功全都到了上乘境界,不在独手丐诸老侠之下,可是都未见过。桑老人也看出那人甘肃口音,决非来路所料简氏弟兄,生平从未见过,否则对方就能改易年貌,也瞒不过自己这双老眼。心中惊奇,呆得一呆,忽听这等说法,知其暗中示意警告,催令速走,心想,凭此人的功夫,再多几倍敌人也非他的对手,所说必有深意,忙装惊慌,拉了三小弟兄往前面树林中走去。外面的人见此声势也都吓得纷纷奔避。胖子的话不曾出口,一班打手又想群殴,谁都不曾留意,群贼也刚追出,三小弟兄一听真走,还不愿意,同说:“这位好汉只得一人,我们如何袖手旁观?”老人笑答:“盆子年幼无知,二位贤侄曾得高明传授,如何这样小看人家?
  敌人再多几倍也无用处,这位异人必知我们来历,业已示意催我上路,分明其中有事,守在这里无益有害。我料前面必能见到,还不快走!这真奇怪,这位必是昨夜那两位异人之一,但决不是简氏弟兄,我真不曾见过。你两弟兄可听师长说过吗?”姜飞闻言,首先想起昨夜渡江时头目郎三所说借口渡江卧在船头后又失踪的那位异人,仿佛这样身材打扮。沈鸿。盆子也都想起,老人一说并非简氏弟兄,又在催走,也就放开。
  四人途中回顾,来路镇上锣呜犬吠、呐喊喧哗乱成一片,相隔已远,又有树林挡住,看不出来。只见锣声起后,附近村落中的居民一齐响应。跟着便见各地田岸上的丁壮成群结队拿了刀枪棍棒呐喊喧呼而来。桑老人深知远近村落中均是康家产业,设有联庄会,那伙贼党决非异人对手,难免全要惊动。恰巧前途是片土坡,偏在路侧,便由坡上穿行,遇见有人经过,便装回头眺望。仗着镇上均有暗号,村民听出敌人就在镇内,这老少四人均像一家由此路过,相隔行处最近的也有两三丈,再听镇上锣声紧急,忙于应援,谁也不曾留意,就此对面错过。老少四人对面察看,见这一带联庄会果然布置周密,登高遥望,不消片刻,远近人家村落俱都拿了兵器,四方八面飞驰而来。来路侧面一带并有烟尘蓬起,隔着大片树林看不见人,估计还有马队成群飞驰。鸣锣敲梆吹哨之声远近相应,震撼田野,声势甚是惊人。估计康家土豪党羽众多,便他手下种田的农人也都受到长期训练。方才所见异人只得孤身一人,本领虽高,到底势孤可虑。这方圆一二百里以内都是康家势力,另外几处村庄大寨连同水陆两路的贼巢和他兄弟又有勾结,一声令下,遍地皆敌,岂不讨厌?互一商谈,连桑老人也有一点惊疑起来。正想假装旁观,立在坡上相机而行,如其醉汉真有险难,立时出手往援。停了一会,正商量间,忽见镇上两处火起,远近各村落中的丁壮也都相继赶到,一时浓烟蓬蓬,火光照耀,喧哗之声比前越发热闹。先前所见远方涌起的那一条尘雾也由远而近,渐渐现出人马影子,果是一群马队,转眼赶到镇上,锣声人声和呐喊救人之声乱成一片,分外显得乌烟瘴气。大闹酒馆的异人却始终不见出现。
  三小弟兄正担心事,欲往窥探,桑老人一面劝止三人,一面定睛朝前注视,仔细看了一阵,方说:“这位朋友决不妨事,我们走吧!”忽听身后坡下有人低喝:“那几个狗教师业已赶来,你们虽然无关,何必多费手脚!老桑,你也是个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来?你们前途事关紧要,还不快走!我往那面调虎离山,省得麻烦你们,还可和他再开一个玩笑。你们如再不走就要妨碍我的事了!”三小弟兄见那发话之处就在身后生满野草的土崖之下,又要跟踪往看,刚一探头,便被老人伸手拦住,再把手一拱,笑答:
  “谨遵台命,老朽无关,这两位贤侄初涉江湖,此去前途十分艰险,他知阁下是他尊长,拜见心切,前途请赐一见如何?”说完未听回音。老人料知对方行踪飘忽,匆匆说完便自离去,忙催三人快走。姜飞途中笑问:“这便是那位异人吗?如何口音不十分像,老前辈为何不令我们探看?”老人答说:“这还看不出来,此公暂时不愿我四人相见,业已露出,何苦使其不快!照我猜想,也许他们另有事情,我们适逢其会,无心巧遇,走成一路。因和二位贤侄师长至交,只在暗中就便相助,并不愿露出他的形迹。如我料得不差,定必关系机密,所以口音都变。你二人也许暂时还难见到,你只照他所说走法,到了黄松岭多留点心便了。”
  四人原是顺着一列土崖,借着崖上树木遮掩加急前进,边走边往来路土坡那面察看,见镇上火已快要救灭,人烟杂乱中忽然连骑带步涌出数十个手持兵器的壮汉,正往自己这面追来,业将赶到方才所经土坡前面。为首两人手指自己这面,已在厉声发话,似要喝令停止。相隔颇远,人在上风一面,虽未听清,全都看出不妙,料知后面贼党看出破绽,对这四人生了疑心。桑老人忙催快走,一面准备应付。猛瞥见坡侧纵起一条人影,由那为首两人面前箭一般横飞过去,纵出两三丈高远方始落地。马上两人虽然拿有兵器,似因跑得太急,骤出不意,不知怎的一来全部翻身栽落。一个本领较高,就地一个倒翻便自立定,怒吼一声,朝坡侧纵起那人追去。另一一同伴竟似受了重伤,翻跌地上,被人将马抢前拉住,上马扶回。当时又是一阵大乱,所有人马同声呐喊,转身往侧面追去。
  镇上后赶出来的敌人也自警觉,锣声又起,分头追赶。人是越来越多,看意思是想三面合围,不料那人身法绝快,纵跃如飞,时东时西,出没无常,还未追到,人已蹿向镇旁树林之中。等到贼党将那树林包围,忽又接连几个隐现,回向镇口,立在房脊之上,等到敌人看出反扑过来,人影一闪,又复不知去向。
  四人也将那一带土崖走完,相隔已远,后路已看不见,各自加急朝那隐僻无人之处飞驰过去。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走进一条山口,掩往高处一看,来路镇上黑烟蓬勃,烈焰上升,虽然看不清楚,估计四人走后异人将马上两人打倒,重又赶往镇上到处放火,又闹了一个乱七八糟。这类事如在三更半夜也不足奇,当此大白日里,又是孤身一人,竟在大群仇敌围攻之下连放了几次火,闹得这等厉害,伤的敌人想也不在少数,非但本领高强,从来少见,单这机警胆勇也是从未见过,全都惊佩不止。沈。姜二人因从未听师长说起,对方口气却是一位师门至交,求见之心自然更切。本来沿途无此平安,仗着桑老人深知地理,善于闪避,知道康氏兄弟虽然人多势盛,到处都有耳目党羽,但这康前镇临江一带都是山地,只有两条樵径,形势险峻,轻易不见人迹,过去不远乃全境最荒凉隐僻的所在。山那面虽有一片村落,也是康家外围农村,风景较好之处,内中结有两个小寨,但可不由下面行走,如由靠近江边的危崖童山翻越过去,再绕走二三十里,走上孔家湾的一条山径小路,便不归他所管。湾口大镇又是各路土豪约定交易停泊之所,号称三不管,往来商船均知当地水陆要冲,远近土豪恶霸、往来客商的货物均要由此起运,非但谁也不肯破坏,反倒随时有人相助防护。镇上又住着两个有名人物,本乡本土自不必说,便对水旱两路的绿林中人也有交往,哪怕中途发现贼船尾随,一到当地便得平安,还可设法求那两人保护,代向来贼求情,怎么也不至于人财两亡,身遭惨祸,故此镇上繁盛已极。
  照着渡江时异人之言,也应是在当地分手,不过这条山路虽极难走,路却近出不少。
  初起身时并未打算,只为路过康前镇,看出形势可虑,临时改道掩来此地。仗着各有一身好功夫,连那两条樵径俱都避过。入口不远便即攀上崖顶,往前进发。桑老人笑说:
  “按照预计本想从容起身,赶过两处打尖站头,再往镇店中宿上一宵,明早到了孔家湾再行分手,以防万一有什事情,未照这位异人所说,无心错过。谁知发生波折,前途俱是童山石崖无人之地,连我也只为了寻访仇敌踪迹,前后来往过两次,中途并无宿处,越过此山偏巧又是康氏弟兄的势力之内,这厮平日那么骄狂自恃,镇上发生这大乱子,定必怒发如狂,决不甘休。贼党已对我们生疑,此时想已发出信号,沿途堵截,盘问虚实,休看我们脚底迅速,他那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有更快。何况我们俱是生人,只要将那旗花信号一路传达过去,不消几个时辰,非但这面境内可全知道,便是和他通气的那些土豪贼党也都得到信息。我们决定追他不上,说不得只好连夜起身,在天明以前越过大小康场和十八里沟边境,抄小路直达孔家湾,索性去往相识人家投宿,睡到预定分手之时再行起身。这样未了一段虽然要绕不少的路,仍照预计分手,却是一点不差。我想和二位贤侄日落以前便寻住处,舒舒服服谈上些时,吃饱睡足再行起身,顺大路走出两三里便是孔家湾了。”三小弟兄自无话说,四人边说边走,穿山过涧,纵跃如飞。还未走到黄昏,山前村镇人家业已在望,知道此时下去容易被人看破,便先觅地休息,取出于粮吃饱。候到天快入夜,然后往出山路上绕去。经过大小康场天只初更,十八里沟就在小康场的附近,河沟不宽,四人一跃而过。
  沈、姜二人问知康氏弟兄最是好名,这方圆一二百里以内的地名都喜带上一个康字,心正有气,月光忽上,同时瞥见对面小径上走来两人,桑老人忙喝禁声,刚往侧面坟堆后一掩,想等来人过去再走,以免相隔来路太近又生枝节,不料那两人走过面前忽然回身,刚喊得一个“桑”字,老人已抢先赶出,匆匆相见,便随来人往前走回。原来那是老人两个相识的后辈汪大、汪二,在当地耕田为生,日里听说老人祖孙还有几个帮手大闹小沙湖,冲破截江锁,君山吴枭叔侄传令沿江各地大小水寇与之为仇的信息,不由大吃一。惊,无奈自身本领不济,爱莫能助。弟兄二人由孔家湾镇上回到家中,正在相对愁虑,夜饭后忽然有人隔窗发话,说老人祖孙同了两个少年已在途中,转眼就到,四人形貌已被贼党看出,此去荆门、洞庭等地到处危机密布,步步皆险,可将这四人引到家中,非但同行少年,连桑氏祖孙的形貌装束也须改变,最好假装客商,搭一得有吴贼保护的商船,索性出其不意径由洞庭回转,到后带了家中妇孺再往荆门山中暂避,反较稳妥。并说,商家隐居的渔村对头至今尚未发现,只知他是祖孙二人,专一注意那条附有铁桨的快船。现正乱发急令,并派许多能手沿江搜索那条快船的下落,还想不到别的。
  只管在孔家湾搭船回去,形貌已变,再和盆子装不相识,另外寻一相识的人与之做伴,就遇见贼党上船查问,也认不出等语。初发话时不令汪氏弟兄出去,听完出看,所居是片旷野,竟未发现人影,料是老人好友,心中关切,忙照所说引来,果在途中相遇。同时谈到对岸来路方才还有两个相识的人在黄昏前见面,似还不曾得到信息。
  近来康家弟兄自在康庄开河之后,觉着大小康场地土大薄,又隔着一座山,已将他那亲信的人搬了回去,另外招些苦人为他耕种,共只派了有限几个爪牙掌管,兼做他的耳目,就被知道也不妨事,何况内有两人是旧相识。四人来路并未出手,敌人在后喝止,相隔又远,可装未闻,稍微分说,只要本来面目不被认出就可无事,无须多虑。这两弟兄人颇义气,全家种着三十多亩土地,又在镇上开了一个口袋铺。当地人家均是依田而居,只两户自耕农。天近二鼓,农家俭节早起,已早安眠。路上月光如水,一个人也未遇见,桑老人料知又是那两位异人所为,也许令其孔家湾分手都是为了自己方便。仗着途中业已吃饱,一面劝止主人不要费事,一面打听镇上停泊的商船,果有两条大船,非但平日得到君山照应,并还常代吴贼就便采办各地需用之物。船老大交情颇宽,人最义气,桑老人和汪氏弟兄均与相识,匆匆议定,忙托汪大连夜赶往镇上,偷愉与之商量,允与不允均速回信。人去之后,汪二夫妻恰将面水饮食端进,老人推谢不掉,随意吃了一点,便由沈、姜二人取出易容丸,照齐全所说如法施为,面容立变。老人见所带易容丸甚多,共只用去两个半粒,合起来不过黄豆大小,连皮色也都变过,连声赞妙,间明用法,讨了三丸藏起,再将二人所剩九药如法涂在祖孙二人脸上,也将形貌换过。姜飞另取出一小包药粉倒在水里,将老人须发全都染黑,分了一些解药交与老人收下,可备随时可以复原之用。老人问明易容之后不用解药,至少要经两三个月方始逐渐退去,否则怎么也洗不掉,越发高兴。沈、姜二人见汪二在旁赞不绝口,两次欲言又止,知其想讨两粒,也送了三粒与他,加上一小包解药。汪二外号小白条,武功不甚高,水性却是好极,彼此谈得十分投机。睡前汪大赶回,说事已办妥,船老大非但一口答应,并还早就关心,日里便在打听,回转洞庭、湘江恰又必走之路,此船连来带去君山方面全都知道。就是形貌不变,同时上船,只不被人看见,到了船上便可藏起,船头插有君山的旗,沿途贼党均通信号,更不会上船查看,尽可放心等语。四人闻言大喜,又谈了一会,便各安眠。天明起身,沈、姜二人见只盆子在旁,问知老人天未明前业已上船,因盆子不舍分手,又恐二人途中劳倦,不肯惊动。本来预定祖孙分走,盆子假装船上新招的小伙计,守在旁边,想等二人醒来话别再走,不曾跟去。行李、兵器老人已先带走,并嘱二人紧记途中之言,以防有失,尤其黄松岭黑店更要留心等语。二人见盆子那样依恋,同声劝慰,匆匆洗漱。汪氏弟兄早已准备酒饭相候,汪二并还固执要送二人一段,推谢不掉,只得听之。吃完分手,汪大自送盆子上船,沈、姜二人便由汪二引路,往乐乡关进发。汪二一直送出三十里外,沈、姜二人再三辞谢,方始答应在前途相识镇铺中打完了尖再行分手。
  快到前面山镇,姜飞无意中听汪二说不久要往岳州访友。为了当地种地受气,两三面均是有势力的土豪恶霸。靠近孔家湾一带的田地均要强行收买,敌是敌他不过,房后那家自耕农已快成交,如今只剩自家这三十多亩田地。差役常时下乡骚扰,越来越凶,卖与一家姓张的土豪多少还能得点田价,以免闹翻被其强占了去更是冤枉。听说岳州这家是个大家世族,近来为了年景荒乱,结寨自保,平日只管作威作福,财势大得惊人,连地方官都当他祖宗一样看待,但对他手下的人却较宽厚,这位朋友又是他得用的武师,目前安分种田的人简直无法立足,说不得只好前往混上些时。因其不喜单身汉,仗着家无幼童,也许弟兄全家均往投奔,暂时先拿力气换钱,等到天下太平,再用新旧两起积蓄另外设法买田耕种。此去虽是好友相招,自知本领不济,决不想出人头地,再吃江湖上饭等语。二人闻言心中一动,再一细问所去人家,正是沈鸿昔年杀父夺妹之仇、外号烟花太岁小霸王的钱耀祖。
  钱贼一子承挑两姓,本是湖南首富王廷诚的第三子,从小过继钱家,父兄都做大官。
  长兄王耀宗少年科第,年纪轻轻做了一仟外官,贪污荒淫,闯了乱子,看出风头不顺,仗着朝中有人,也未受到处分,年未四十便告了终养,人却不曾回乡。因在开封城外置有大片园庄,加上续弦妻子十分得宠,又是最有权势的亲贵人家之女,母家就在汴梁,于是留了下来。因其性最贪淫,在外面偷偷立了两处外家,常时背了续弦妻子,带上两个保镖的和几个心腹恶奴前往淫乐,倚仗财势,无所不为。姜飞之父生前便种王家的田,虽因所种的田归王耀宗新纳的爱妾所有,是个开封城里的土娼,人最妖淫,颇有几分姿色,王耀宗爱如至宝,每月必要想出许多花样,或借查看所经营的农商为名,背了爱妻前往欢叙,住上几天。起初往来十分隐秘,后因性喜结交当道,作威作福,饮食用度又极豪奢,王妾最善撒娇献媚,耀宗为她所迷,百依百随,除代置许多田产而外,又在当地建了一片园林精舍作为自己别墅,以及应酬达官显宦之用。王妾娼妓出身,只管骄狂任性,平时对人尚不刻薄,因此姜氏夫妻虽代人忙上一年,衣食还能保住。本来相安无事,并还小有积蓄,眼看别家种田人过得那等苦法,自己夫妻子女五人居然过得满好,非但知足高兴,对田主人也极忠心。因其祖传种花手艺,无论什么花树,经手立活,相隔又近,王妾先不知道,后来听说,将他喊去,一试果然。连做了两年,王妾对他极好。
  姜父彼时人才三十来岁,生得十分精壮,正感激主人待他的好处,不料王妾水性杨花,早就与人私通,并将旧情人引去,表面做他粮柜上的账房,日常晴中幽会,仗着平日肯用钱财,收买人心,事情并未泄漏。因其天性淫荡,又到如狼似虎之年,原有奸夫之外还不满足,耀宗每次来时故意装得一脸正经,所居上房前面的院落连三尺之童都不许其走进,耀宗一去,非但男女上下一概不分,随便说笑,全无避忌,并喜常时偷偷出外走动,去往娘家勾引外面男子,不知怎的,姜父竟被看中。先借花种得好为名赏了两次酒食银子。隔不几天忽命心腹丫头将其喊往上房密室之中,当面调笑。彼时绅权至重,稍有财势的官绅杀害个把家奴佃户毫不足奇。姜父人颇机警,性又方正,夫妻之情更厚,知道事如泄露全家遭殃,当时借故推托,不等对方言明,便打好脱身主意。王妾虽觉他不知好歹,心中有气,还不放松,正待纠缠,总算事情凑巧,被管粮柜的奸夫得信掩来。
  姜父虽得勉强脱身,回家便装了几天病,正在提心吊胆,夫妻愁骇,不料王妾并未喊他人园种花,再一打听,花匠也换了人。姜父原恐淫妇恼羞成怒,从此结怨,于他不利;无奈所种的田又肥又好,每年出息甚多,交完租粮还有盈余。起初为了种花得宠,虽做花匠,田并不曾收回。恰有一个远房兄弟田被主人强行收去,无衣无食,夫妻二人一同投奔,相助耕种,连长工都无须雇。觉着王妾虽然行为不正,别处还寻不到这样宽厚的主人。又想,这类妇人固是心毒,她做这类事也不怕我张扬,虽然怀恨,不要我再做花匠,别的还有顾忌,只是还不放心。正想如何可以察看风色,前引他去的心腹丫头忽然背人寻来,说那日主母实是酒醉,幸而你还明白,现虽不便再喊你到园中种花,但党委屈了你,命我赏十两银子。但是此事如敢泄露休想活命,莫怪她狠。只要能守机密,所交租粮以后均可由你的便,另外还有好处等语。
  姜父安土不舍重迁,竟为所愚,全没想到这两个狗男女一个心生妒念,不能奈何淫妇,却把怨毒种在他一人的身上。一个更是恼羞成怒,恨之入骨,表面买口,暗中阴谋陷害。本就放他不过,加以王耀宗日久胆大,乘着王妻怀孕,居然整月不归,宿在王妾那里。王妻早有风闻,只当丈夫同了一般官场中的押友在省城寻欢取乐,井没想到这等大举。等到耀宗回家,办完满月,又要借故出门,王妻借回家为由,带了心腹使女下人去往城内,本就有心查访,偏巧亲戚人家请酒,主人姓吴,也是一个大绅宦,新近被参回来。虽是风尘俗吏,因其出身望族世家,受了习染,颇喜附庸风雅。家中妻妾甚多,又爱和内亲女眷说笑,王妻又是他的表妹,无话不谈,一时疏忽,酒后失言,吃王妻连哄带激,竟将丈夫隐秘之事探听出来。当时不动声色,回到娘家住了两天,突然带人亲自前往查看。也是姜父应该晦气,那所别墅离城虽近,又在官道旁边,但有一条小径,外有树林遮避,主人又是当地有财势的人家,外人向来不许入庄一步,不知底的人不易寻见。事有凑巧,王妻到时,正命下人往前访问,为防泄露机密,事前并未明言,那娘家叫去的恶奴连想送信讨好都办不到。又知姑太大的脾气,只能倾向一面,正悔平日未向对方下人探询明白,多费口舌,姜父恰巧迎面走来,因是王家多年佃户,近年每逢年节,王耀宗见他花种得好,常命担花送礼,并告对方种花之法,到岳家去过两次,还代剪接了两天花木,所以双方相识,立时唤住探询。姜父不知后面还有母老虎的大队人马,立为引路,等到发现,业已无及。王妻大家出身,耀宗当日又正接待两位路过的贵官,高朋满座之际,当时虽未发作,爱妾却被强行接走。回到家中自然又是一番大闹。耀宗对这悍妻又爱又怕,对她母家更是不敢得罪,赔了无数小心,连闹了多少天才得无事。
  爱妾却是苦极,平日放荡已惯,哪受得住正室折磨管束,始而背人哭诉,寻死觅活,最后还是在王妻阴谋运用之下,逼得逃了出去。
  耀宗问明经过,本就迁怒姜父,那爱妾又疑心姜父,先下手为强,暗向夫人告发,几次暗中进谗。耀宗先因悍妻警告,还不敢公然报复。爱妾一逃,越发勾动前恨,暗中命人瞒了悍妻,先将姜父的田强行收回,连自建的房子也都迫令拆掉。姜氏全家仗着历年辛苦有点积蓄,以为对方出完了气拉倒,不种他家的田当无他虑,便在附近买了十多亩田,再祖上十来亩,准备辛苦数年,再将所租的田买下,便可安身立命,保得丰衣足食。谁知过了不到一年,姜飞年才两岁,先是耀宗寻到逃妾,另筑金屋,重修旧好。因有前车之鉴,不再招摇,想起以前风光那么称心,恨毒姜父。旧好夫自从逃出便在一起,为知耀宗余情未断,想要讨好,推说本是亲兄妹,昔年穷苦,不得已让妹子落了火坑,恐怕丢人,所以始终不敢明言。耀宗居然相信,仗着悍妻不知外间的事,仍令管理旧业。
  对于姜父自然恨透,耀宗因狗男女日常絮聒,非要报仇不可,随便借一题目硬污姜父偷他庄上的瓜,打了一个半死。后又由狗男女连命恶奴生事,打骂凌辱,无所不至。姜父才知不妙,匆匆把所种的田用贱价偷偷卖掉,逃往城内,想做小本经营;无奈几次毒打,冤苦太甚,人已受了内伤,小生意做不了两天又与对头巧遇,将担踢翻,不是旁人力劝,几乎还吃官司。因此悲愤成疾,活活气死。未年所受罪孽简直惨痛到了极点,同住的堂弟夫妻早被对方打跑。姜飞还有一兄一姊,也因乃父被打,在旁跪哭求告,一个被恶奴踢伤,一个吓病。姜父死后不久相继死去。
  姜母含着满肚皮的悲愤,受尽艰难苦痛,好容易抚得姜飞还未成年,人便病死。生前看出爱子性刚疾恶,如知杀父之仇,难免惹出祸来,始终不肯明言;后虽露了一点口风,并非真实详情,连姓名也不肯说。直到后来乐游子暗中前往周济,姜飞恰巧睡熟,因听来人口气和那来势,以及平日所闻贾先生待人之好。想起以前所托的人不如远甚,当时跪在地上,悲声哭诉,并请在姜飞未成人以前,就是自己老死,千万不可泄露一字,乐游子点头答应,安慰了几句,连姜飞都未喊醒,便自走去。跟着独手丐去往姜家赴约,姜母又在暗中乘机拜托,说自己体弱多病,决不久于人世,务望恩师照应孤儿,等他年长告以前事。不料独手丐早就得知,不等姜飞取柴回转,便令住口,笑说:“你那仇人因见中原年景荒乱,业已迁往岳州,贾先生教读之家便是他的亲戚,比你所知还要详细。
  只管放心,恶人决不能久,此仇也是必报。不过此子年太幼小,你托人所写的那封遗嘱不是时候,不可泄露。”姜母原有深心,虽看出这两位异人,仍不放心,临终以前依然托人转告,并将遗嘱交与姜飞,令其见到师父再行开看。可是仇人的底细和真实地方还是下山以前才听师长同门说起。
  沈鸿先只知道钱耀祖是他杀父夺妹之仇,还当人在湘阴原籍,没想到二人的仇敌都在岳州,仗着此去奉有师长机宜,一切均有准备,事关机密,连对桑氏祖孙都未明言。
  这时一听,汪二说他全家也要搬去,所投的正是钱家,暗忖:听师父说,妹子心痛父仇,见我久无音信,行刺未成,被仇人擒住,正要加害,不知怎会逃走。妹子如在,此去还可假装亲戚,方便得多。虽然此时形貌已变,昨夜也未当人说出去向,名姓却未隐瞒。
  师父原说名姓随意,形貌一变,便用真名也不相干,到了岳州再看事而行,另外还有一层用意,但没想到汪二也会寻去。我虽先到王贼的太平洲福全庄去作内应,但是钱贼所居与之邻近,两家又是骨肉至亲,汪二前往投奔定必相遇,万一走口,岂不露出破绽?
  心中盘算,正打主意,打算托他几句,姜飞已先开口,低声说道:“汪二哥,我知你是个好汉子,人最义气,我有一事相托,还望原谅。”汪二也是一个心明眼亮的人,昨夜沈、姜二人睡后,已听桑老人说了一个大概;加上初见面时所闻,对于两小弟兄万分钦佩。原是有心结交,又早料定二人所去之处,故意借话试探。闻言四面一看,离村已近,往来行人渐多,惟恐被人听去,彼此不便,忙即低声接口答道:“你我弟兄一见如故,有事均可心照。今日你我亲如弟兄,自不必说;但是目前到处恶人横行,洞庭君山和太平洲三姓土豪勾结自不必说,便这一路上的土豪恶霸、水旱绿林也把吴家叔侄奉为神明,与之通气,准备依附,以为将来保全身家之计。我们弟兄和这班人都合不来。小弟此去投奔原是出于无奈,又是朋友好意,不便辜负。如今人心难测,贼党耳目甚多,前途分手之后,无论何处,我弟兄再如相遇,最好重新结交,作为以前全不相识,还望二位兄台不要见怪才好!”二人一听,双方心意不谋而合,连忙谢诺,姜飞虽觉汪二言之有因,分明前途相见已被知道,惟恐自己多疑疏忽,被外人听去,将话点醒,彼此都不再提,心中一动。前村已到,汪二笑指道旁酒家让进,也就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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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涉长途 小侠追异士 投旅店 黑夜矢同俦
 
  沈、姜二人随了汪二同到店里打尖,吃完出门,天早过午,一同走出村口,到了无人之处方始殷勤分手,各自上路。途中谈起方才所说,均觉汪氏弟兄人极豪爽义气,表面又像个庄稼汉,不带丝毫江湖气息,人也至诚机警。听他口气,全家农商所得足可温饱,昨夜还曾谈到要添一匹耕牛之事,共只隔了一夜,忽然要往岳州依一友人,并还全家同去,许多不解。但想对方人好,方才又各将话点明,便是将来在仇敌那里相遇,他弟兄先就有人在彼,不比自己突然前去,又带家眷,容易得到对方信任,非但无害,也许还能得到帮助,谈过也就拉倒。
  一路无话,走了三天方始赶到黄松岭。沈。姜二人因过江以前得到高人指点,行程业已有些改变,又贪早到,一过孔家湾便专抄小路捷径。虽然经过不少大的镇站,并有两处恶名昭著的土豪恶霸,均因装束朴素,行李不多,时刻留心,闪避机警,一直无人注意,也无丝毫耽搁,只三天工夫便先赶到离黄松岭不远的一个村店之中。本来照着途中访问,此去乐乡关业已不远,另有道路可通,无须穿山而过。只为江边异人曾有黄松岭黑店之言,连对方的外号都经指明,内中必有深意。而这未了三天心中所想的人一点影迹俱无。所经虽多山野之地,为有许多结寨自保的土豪,各地均有联庄会,势力颇大,寻常小伙盗贼就在左近山中盘踞,也是专做水上买卖,借作巢穴和屯粮藏赃之地,平日两不相犯。势力大的又有人情来往,情理两到,有个不好意思,近一二年都相继归附吴枭,送礼通气。官家方面的势力更不必说,算将起来,沿江这些近山临水的村镇反比通都大邑表面上还要富足安静,那大量的土人农民却是苦到极点。勉强虽得度日,人却劳苦已极,每日卖完血汗,还要代那有钱人家做工当兵,终日不得休息,人命更不值钱。
  富豪们固是一时喜怒便可随意杀人,连那性情凶暴的打手恶奴也是随便杀上一两人不足为奇,那些盘踞山中的盗贼更不必说,倚强凌弱简直成了风气。
  沈、姜二人还未到达,便看出所遇的人强弱穷富相差太甚,加了小心。及至到了镇店里面,耳闻目睹多半可疑。天也还早,一问黄松岭山口相去只二三十里左右,料知江边所遇异人多半在彼,可以见到,否则不会这样说法,决计打完尖缓步人山,故意去往黑店之中投宿,或是先行窥探虚实,另外觅地安歇。初意前途既有黑店,必是人家铺户极少的荒野山村之中,否则下起手来也不方便,地势也必险要,来去两途均少村镇,静等错过宿头的人下那毒手。再一探询,果然通往黄松岭的道路共有三条,只自己打尖这一处的村镇相隔最近,方觉所料不差。谁知伙计因听姜飞打听山口里面长生店,先朝二人上下打量,跟着便殷勤起来。姜飞暗中留意,见他说完转身,又往柜房里面转了一转,随又出来一人,也朝二人留神窥探。姜飞一面示意沈鸿留心,仍装不知,隔了一会,伙计端来四色酒菜,说是掌柜外敬,并问:“二位尊客往寻何人?我们这里有人要往店里,可要带话通知一声?”姜飞知道此是贼党耳目,分明方才说漏了口,被其看破,误认外来同党,如其答话不符立生枝节,不如以假作真,就便还可探出一点虚实;好在天刚过午,往来人多,暂时可以无事,忙照近年所闻江湖上的规矩过节和桑老人来时指点刚刚笑答:“多谢你们盛意,通报无须,等我弟兄拜见完了店主,归途再向掌柜请教吧!”
  伙计似因姜飞答活有些外行,称呼不对,刚呆得一呆,旁坐一个孤身吃客已低声喝道:
  “沙娃子快滚过来,少要麻烦人家,他弟兄还是你们头领的老长辈呢!休看年轻,论起行辈,这条江猪做他孙子部不够,你当是闹着玩的么?”
  二人闻声惊顾,见那人中等身材,貌相清癯,二目炯炯有光,颔下一部长髯,想因饮食不便,打成两条辫子,盘在两耳之上,身穿一件布长衫,看去还合身,不知怎的比人长了好些,连下摆全都拖在地上,孤身一人坐在左侧桌旁,刚来不久,因由身后绕过,背向自己,又因注意店伙,不曾看出,这时见他发话,方自惊奇。店伙先是骤出意外,吃了一惊,刚赔着一张笑脸,恭恭敬敬转身走过,想要赔话,忽又辨出滋味,觉着话不中听,再朝沈、姜二人回看了一眼,仿佛有些醒悟,刚把面色一沉,其势汹汹,口里喝得一个“老”字,忽又软了下来。二次想要开口,长髯老人己招手命其凑近,低声说了几句,店伙立时诺诺连声。先出来的掌柜原在一旁偷看,也赶了出来,同朝长髯老人低声赔话,说了几句,老人便即起身,掌柜、店伙一直送到门外,恭敬已极。
  沈鸿见这东、伙两人时据时恭,店伙更是三次反复,心方不解。姜飞眼尖心细,已早看出店伙快要发作时,长髯老人业已开口,只将左手四指伸向桌上,中指前伸,形似乌龟点头,摇了两摇,再将竹筷搁了一枝在酒杯上,店伙立即大惊失色,从此诺诺连声,长髯老人向掌柜的低语了几句,人便走去。因其人短衣长,衣角拖在地上好几寸,行动偏是那么安详自若,前面的下摆恰巧停在那一双双梁麻鞋之上,头上未戴帽子,稀落落一丛黑发挽着一个小抓髻,看去宛如画图中人,神采飘逸,迥与常人不同,心中奇怪。
  正想暗示沈鸿会账迫去,店伙业已回转。姜飞恐他多问,又露马脚,又想试验那手势是否可将对方镇住,忽动童心,把事看易,一面取出一点碎散银子作为酒钱,准备对方不收便算小账,一面也将左手如法施为,比了一比,看出伙计果然面现惊奇之容,暗中得意,忙即正色说道:“我和这位老前辈约在前面相见,我们已吃得差不多,自家人不用客气,这里早晚有事,莫要被人知道!”店伙连声谢诺,看意思是想退回酒钱,又不敢开口神气。姜飞也不理他,正同沈鸿起身,忽见伙计吞吞吐吐赔着一脸苦笑,低声说道:
  “你老人家的徒孙乌头领昨日刚往龙宫取宝,不在店里,可否命人通知,省得头领回来见怪!”姜飞把脸一沉,低喝:“事关机密,不必通报。头领如问,有我做主!”店伙好似迫于无奈,哭丧着一个脸退了下去。
  二人不愿人多,特意坐在里面墙角无人之处,前面还有六七桌,都是往来当地的商客和镇上的有钱人,方才暗中窥听,至少有一小半均非善良之辈。二人刚要走出,忽听身侧有人微语道:“娃儿家真不害羞,以为当人祖宗便是便宜,也不管是猪是狗。今夜包你便宜占得更大,就怕你无福承当,那才笑人呢!”二人一心追赶长髯老人,外面又有几个酒客走进,门外还有车马,人声杂乱,不曾听清,等到走过,快要出门,忽然醒悟所说有因,仿佛是指自己,心有成见;又料前遇两老前辈暗中跟来,忙即回顾,被那几个酒客迎面走过,将目光挡住,立定再看,满堂酒客连来带去正在招呼说笑,语声已住,每桌少说也有四五人,并无孤身行客,只有临街一桌坐有两人,均是当地土人,正在说笑,余者更无一人相似。方才假装盗魁的尊长,店伙虽被蒙住,不曾送出,另外两个店伙似已得信,都带一脸惊奇之容遥望自己,再如停留恐露马脚,只得把脚步放慢,仔细查听,并无方才那样奇怪口音。沈鸿心想,方才所见老人关系重要,这里不便仔细察看,还是追他要紧,忙催姜飞快走。出店一看,当地虽是山村野镇,因其四通八达,近数年来又是绅富绿林勾结见面以及各路商贩往来必由之路。尽管山中藏有江洋大盗,所开黑店平时并不出来抢劫,过路客商不是犯他的忌或是带有大量资财,拿他得准,因其另有生财之道,不在乎此,轻易也不下手。铁臂江猪的威名除却远近村镇中的耳目同党,反是越远越大,近山一带的土人和往来客商休说不知底细,连那外号都无什人得知。
  本来地势又宽,近数年来一般客商均觉这条山路反倒平安,更有许多舍舟而陆的行商往来不断,因此热闹非常,店铺甚多。
  沈、姜二人所去这家恰巧正是贼党耳目,所以才有这类笑话。当那长髯老人走时,二人业已留意,看出对方是往山口一面走去,双方正是同路。那店又在镇的西口,往前十来丈便转往人山正路,相隔前山却有七八里,乘着打尖时节往来人多,出门便往山口一面追去。上来断定老者决非常人,多半连自己的来历均所深知,否则不会如此。再一想到来路所遇情景,想见之心更切,先还恐怕和前遇两起老前辈一样,晃眼又被错过,仗着街道宽阔,所行又是下坡,刚出村口不远,便见对方仍是长衣拖地,宛如山中高士,从容前行,手里井还多出一根比人高出一两尺、前弯后直的拐杖,沿途风景又好,看去越像一个画图中人独行疏林平野之间,心中一喜,忙同追将上去。双方相隔也只十多丈,先恐路上人多,被其看破,以为这一点路,转眼便可追上,打算尾随到了无人之处几步便可赶上。谁知山口一带共有好几条路径,到处行人不断,前面的人始终不曾回顾,神态从容,也未留意。及至尾随了一段,觉着走出已好几里,自己脚底已在暗中加快,每一遇到无人之处必要往前赶上几步,照理应该越走越近,对方看去并未快走,不知怎的相隔老者十二三丈,始终不曾迫近。沈鸿首先警觉,正和姜飞低声谈论,前面已是山口,遥望口里地势宽阔,除口外两峰对立、宛如门户而外,内里地势却极宽阔,远望过去岗岭起伏,歧径纵横,上下山路少说有三四条,未看出的还不在内,到处都是林木深秀,松柏更多,方恐走入歧径之中,目光被树林遮住,微一疏忽便难寻觅,四顾无人,忙同飞步赶去。不料所经之处是一弯曲的坡道,旁边还有一列危崖,虽可通到山口里去,中间隔着一道丈许阔的山沟,上下相隔也有好几丈,未到以前不曾看出,长髯老人又由崖上从容前行,也未看出怎么飞越过去。因见人已入山,急于追赶,想走直径,没有理会崖上这条路,结果反倒绕远了些,等到发现,人已走人下面一条小沟里去。虽只两三丈长一段,两面却有不少树石遮蔽,先当对方不知身后有人尾随,相隔这近,走得又快,无论如何也可追上。正想,方才此人越崖而过,就是相隔不宽,凭自己的目力怎会看他不出?心已奇怪,及至接连几个纵跃飞驰赶进山口一看,哪里还有人影!
  来路听说黄松岭前共只一个山镇,离当地三十里左右,前面入口一带地名黄松关,相隔那镇还有二十来里。关内虽是一片山地,但是肢陀起伏,内里还有大片平原,非要到了离关十八里的养马场才算黄松岭的本山。中间一带还有许多山路与各地相通,黄松关形势险要,乃是必由之路。养马场山镇就在黄松岭的山脚人口左近,通着两条商客往来之路,山中形势虽极险恶,外表却看不出。见长髯老人不知去向,登高遥望,那几条往来道路俱都摆在面前,人却踪影皆无。远方两条路上虽有行人走动,都是成群结队来往的商客,等其走近一看,这些人随身俱都带有兵器,至少也是十多个一起,肩挑负贩,轮流替换,装束均极朴素,所带货物也不甚多,大都精强力壮,极少老人,共有三起,均往口外赶去。仿佛走了远路,人都有些疲惫。未一起过时,沈鸿听出都是家乡口音,心中一动。二人正由高处走下,迎住一问,恰有两人落在后面,人颇忠实,一听来人要往养马场,略一寻思,笑答:“我们均由乐乡关那面绕来,不曾经过当地,但是以前也常有人来往,均说镇上十分安静,交易公道,不过往乐乡关这等走法却是不妥。第一此时天已下午,多快脚程也不能穿山而过,如在当地住上一夜,明早起身,虽比来路镇上微明起身舒服一点,但要耽搁一天路程,多出耗费。此时赶到养马场,你见天色尚早,再往前去定必错过宿头。再不小心,走往山那面乌龙王分寨附近,他们对人虽极通情理,如不小心,犯了他的规矩,却是性命难保。本来出门人应当谨慎,这几句话原不该说,只为二位老弟年轻,又是两个乡亲,这等年景,千山万水回转家乡不是容易。幸而遇见是我,要是别人,现在都是各顾各,准也不敢多事,随便说了。依我之见,最好走我们的来路,或是住在前面镇上,明早起身,省得进退两难。前途山路共有两条,最难走的一条虽然稍远,却由乌家分寨经过,反倒没事;另一条路最平坦,但无什人肯走,遇到他们的人,见你两个都是生脸,稍微多心便讨厌了。”随将前途路径说出,其意甚诚。
  姜飞看出那两人均是久跑江湖的小本商客,因和沈鸿同乡,又听说是读书人,十分关切,旁立同伴嫌他口敞,几次以目示意,并在一旁插嘴,不令多说,料有原因。暗中观察了一阵,看出对方实是好人,沿途情形极熟,又是未了一起客商的领头人,人也精明义气,身强力健,心想试他一试,接口笑问:“我们虽然赶路心切,养马场却有熟人,这位大哥可知道长生店里有一个叫江猪的么?”这时沈鸿已向对方谢教快要分手,姜飞话一出口,那两人立时大惊失色,未答话的一个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方要开口,姜飞见前面十几个同伴客商已在路旁山石上坐待,想起长生店三字原是方才打尖时无意之中听来,刚朝店伙打听,立时送上酒菜,这两人闻言又是如此惊惶,知生误会,猛触灵机,四顾身侧无人,忙笑说道:“二位大哥不必多疑,我弟兄决无他意,实不相瞒,这两句话也是来路无意之中听到。听说铁臂江猪是个英雄好汉,想要就便拜访……”底下的话还未出口,先发话那人已气愤愤埋怨道:“你们年纪轻轻,千里出门,如何这样冒失,长生店三字除却他们自己人谁也不知,就是知道也决不敢出口。铁臂江猪便是乌龙王的外号,这里还好,知道的人不多,要在山那面,谁听了都胆寒,你们如何随口乱说?幸而遇见是我,多少晓得一点,要遇别人你就糟了。看在这位老弟乡亲面上,别的我也不敢多口,只望你们到了前途见人少开口,越老实越好,仗着年轻斯文还可无事。”另一人始终面带惊惶,想是看出二人衣包沉重,生了疑心,接口苦笑道:“我这位二哥一向口直心快,劝他不听,可是他对乌龙王一向恭敬,方才所说也是好意。二位如是乌龙王的朋友,千万包涵,见了他们不要提说,让我们还可平平安安混碗苦饭,免得乌龙王见怪,连尸骨都保不住!”前一人愤道:“你怎这样脓包,我们湖南人只要问心无愧,宁死也不低头,真要好心当作恶意,那也由他,何况这两位老弟也决不是那样的人,这样胆小作什?”沈、姜二人连声谢过,那人还待往下说时,前面同伴业已有人反身寻来,对方又在争论,不便多说,只得告以放心,决不走口,随即分别起身。
  因料先遇长髯老人有心将人引往这条路上,前途便有事故,再往前去已不再遇赶尖的行客,山中平野虽多,景物甚是荒凉,一个人家也未见到,只发现几处荒废的山地和一些断垣破壁,路却不甚难走。途中商计,共只不到二十里的山路,凭自己脚程转眼赶到,不必忙此一时。再者到得大早容易被人注意,索性假装两个人地生疏的远客路过当地前往投宿,相机行事,便将脚步慢了下来。一路游玩休息,将近黄昏方始走到。初意一个山中村镇,又是贼巢所在,人家定必不多,谁知镇上热闹非常,非但山口外面大小道路有四五条,一面并还可以通到临江一个商船停泊的镇集之上。虽然哪一路相隔城镇都远,最近的也有三四十里,但是一个中间站,尤其穿山而行的客商多一半要由当地起身,才免错过宿头,近年成了人们必由之路。客店共有七八家之多,内中还有两家大的,全都带卖酒食,共总半里多长一条街,往来客商却是不在少数。二人初来,不知虚实,先拿不准哪一家是黑店,因见往来人多,只不露出破绽便可无事,不比荒村野店,只有一家,身居虎穴,多出好些顾虑。照此形势,还可装着寻常过客前往投宿,对方无故也不至于加害。心虽定了许多,却不知去往谁家是好,山中民风强悍,来往十九熟客,店伙并不招揽生意。
  正在暗中留意,察看黑店所在,是否所有客店均是盗党所开,猛瞥见道旁挂着一面木牌,上写“三江”二字,别家都是红纸招贴,只这一家最大,挂有木牌,再一想到盗魁的外号,心中一动,互相看了一眼。正在商量前往投宿,内一店伙见二人张望,笑问:
  “客官想投宿吗?”姜飞乘机装呆,故意打听房饭价,伙计面上方现不悦之容,另一店伙忽然赶出,笑说:“这里价钱公道。”随手便接行李。二人来路虽有准备。包中银子连兵器全都藏在身上,但未带完,到底也有分两,店伙的手又快,姜飞见他口里说话,手已就势托了一托,心中有气,暗骂:“狗贼!平日还不多事,现奉前辈异人之命而来,你不寻我,我也寻你,谁还怕你不成?”一赌气,索性将衣包解下,递将过去,随同走过,一直走到里进上房之内。二人见前面大片房屋十九住满,后进隔着一片竹林马路,另有旁门可以出入,后面另有大片房舍,空无一人,设备也比外面整齐得多,打扫更极干净。沈鸿料非好意,两次想要开口,均被姜飞止住,只得听之。到了上房,笑问店伙:
  “这样讲究的上房我们却住不起呢!”店伙诡笑道:“二位尊客放心,走时随你赏,多少不拘,钱不方便,不给无妨,我们长生店专一与人方便,放心好了!”
  二人一听,事情凑巧,居然投到贼店以内,想起来路所闻,“长生”二字对方只一出口,不是尊若上宾,便当对头看待,休想活命之言,心中一动,笑说:“你们这店真好,一个人长生不老有多好呢!”姜飞原是一句无心之谈,谁知竟与贼党暗语巧合,话一出口,那满脸诡笑、目有凶光闪烁不定的店伙立时改容相待,先朝二人上下看了两眼,恭身笑问:“小人无知,不会说话,尊客不要见怪,哪道儿来,哪道儿去,有何吩咐只管赐教,无不遵办。”姜飞忽然醒悟,对方又误认是他一党,心中好笑。又在来路酒店听说盗魁业已离山,惟恐所说均是隐语黑话,难于回答,略一寻思,笑说:“我们赶了急路,明早再谈,好在暂时不走,昨日还有一人约在这里相见,要我二人等他,也还不曾回来呢!”姜飞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竟将店伙蒙住,诺诺连声退了出去。跟着便有两三个伙计送来茶水饭食,灯早点起,又将二人让往对面一间较小而又精致的房内。二人恐露破绽,均少开口。先已看出先住一间大房内后墙格外平滑,挂有字画,并用红线绷紧。姜飞心细,偷偷伸手一试,仿佛钢铁所造;同时发现有两块大地板仿佛常时起落,心已明白了几分。想起前听女侠段无双所说江湖上的行径,料是两处机关。所居小房细心查看却无可疑形迹,暗笑贼党已把我当作自己人。听那两位老前辈口气,分明要我二人来此除害,本人多半也要来此,否则不会那样说法。后来途中两次所遇异人,也必与此有关,只不知凭这几人的本领杀贼除害定必容易,何以任其作恶横行,置之不问,却要我们两个后辈出手,是何原故?二人均想不出个道理。虽然年轻胆大,料定身后有人相助,到底身在虎穴,事难预料,随时都在小心。暗地商量,几次想往对屋查看,墙壁地板里面是否藏有暗道,均因店伙服侍殷勤,从来不曾离人,惟恐被其看破,只得暂时忍住。正想乘着铁臂江猪未回以前,到了夜深人静仔细窥探,店伙再不走开,索性将其点倒,拷问虚实。如有前辈高人暗助,就便除此一害,再妙没有。否则仗着一身轻功就此溜走,也不致无法脱身。好歹总算试了一下,倒看看这几位老前辈是否跟来再作道理。
  二人吃完酒饭,正在低声谈论,再坐片刻便装安歇,将那两个伙计支走,不听再打主意。忽然觉着外屋静悄悄的,探头一望,三个伙计全都走开。先疑去往前面吃饭还要回来,便装散步,走往偏院外面一看,后进一带院落全是静悄悄的,除通往前进的甬道上点着两盏气死风灯而外,更不见再有灯火。前院却是到处都有灯光掩映,再往前走,过去一片竹林马厩便是前进院落。缺月初上,刚有一半照到院里,惟恐对方生疑,故意低声说笑,又往别的小院中从容走了一转,一个人也未遇见。只遥望竹林西南角上有一小房灯光透出,余均黑暗,看出后进大小四五个院落全是空的。厨房就在马厩的侧面,后进全部房舍只住着自己这两个人,伙计一走自更显得清静。归途发现后墙外面还有房舍,不知是否通连。姜飞欲往探看,沈鸿惟恐对方生疑,将其止住,一同走回。方觉大已不早,伙计去了不少时候,就说吃饭,照他方才那样恭敬,无论如何也应留下一人,如何都走,又是一去不回,心中奇怪,人已回到院中。
  相隔上房也只三四丈光景,忽听对面大间之内有轻微的铁器响声,窗上并有亮光微微一闪,忙即施展轻功,接连两纵,轻轻落到台阶之上。大间原有一盏油灯,已被店伙移向中间客堂之内。二人都是动作轻快,姜飞人更机警,匆匆赶进门去,拿了油灯便往里闯,口里故意说道:“我看还是这大间舒服一些!”声才出口,人已入内,目光到处,室中无人,门窗也都关闭,别无出路。姜飞正要开口,沈鸿忽然惊道:“墙上的画怎会无风自动,绷画的线也脱了一面?”姜飞早就觉着后墙铁制那幅图画尤为可疑,那房又是两大问打通,地势广大,床和家具多半靠墙,独空着挂画的一面约有丈许来宽,只靠墙放着一条尺许宽、丈许长的条案和两张八仙桌,像是人家祖先堂,却又偏在右侧,并未供有神像。室中空地甚多,看去全不顺眼,早就疑心,闻言侧顾,见那画果在摇摆,刚刚停止,忙朝沈鸿示意,令其留神外面,一手握着腰间兵刃,将画揭开一看,里面也是一片整壁,连一条纹缝都没有,墙壁却又钢铁所制,心中不解。一不做,二不休,再将油灯放向地上,看那地板有无异状,也未看出什么可疑之迹。
  方笑自己多疑,眼前倏地一暗,放在旁边的那盏油灯忽然无故熄灭,心中一惊,忙即戒备,赶往对屋将灯点燃,二次往看,刚看出屋内空无一人,仍是原样。忽想起沈鸿就在外面,屋里灯灭怎会不知?再往门外探头一看,月光斜照中沈鸿已不知去向,同时瞥见墙上那幅图画就这回屋点灯匆匆往返之间仿佛比前低了一些。猛想起初进屋时画轴本来垂在条案边上,后来闻得响声,人内察看,发现此画无风自动,画轴离条案高起了三四寸,此时忽又复原。此画长达八九尺,宽约五尺,通体展开,并未卷起,怎会时高时低,是何原故?心中老大不解。觉着方才记得清楚,决无眼花之理,情知有人暗中闹鬼,急切间还看不出;同时关心沈鸿不知何往,心里一急,便往外赶去,一直赶到方才并立之所,又往别的小院中匆匆走了一转,均未发现沈鸿影迹。暗忖:大哥人最稳重,无故怎会离开?如说遇见强敌,受了暗算,相隔这近,怎么也应有点声息;何况大哥真要被擒,敌人也不会将我放过,如何前后院还是这样安静?有心赶往前院探询,又恐贼党轻视,自己丢了一个大人竟会不知,话也不好出口。心想,大哥也许一时内急,觅地便解,不及留话,又见无人在旁,所以不言而行,莫要人已回屋,见我不在那里,和我一样发急。又想到那两个包裹尚在房内,虽然兵刃暗器藏在身上,连腰间宝剑也未解下,包中还有不少银子,身在贼巢,到底可虑。念头一转,忙往回跑。为防彼此相左,一路留神,赶到房中一看,沈鸿未回,连那两个包裹也都不知去向。
  这一惊真非小可,急切间还打不起主意,急怒交加中忽听对面大房内又有了声息,仿佛铁器响动,与第一次所闻相似,忙即赶去。为防中人诱敌之计,加以沈鸿失踪,心乱情急,上来便将贴胸暗藏的锁心轮机簧扣好,解开两个纽扣,另一手还握着两枚枣核钉,就势将灯托在手上,先往门里探头,一见无人方始走进。正想查看后墙机关藏在何处,那画钉挂壁上怎会无故起落,忽见桌上有一破旧纸条,约有巴掌大小,上面写有字迹,先两次进门并未看见,忙拿起就灯一看,上写:“速离此地,心安勿躁。”像是破笔淡墨所写,字也潦草,心更惊奇。顺手揣向囊中,将枣核钉放下,准备端灯走出。暗忖,此是何人所写,莫非来路所遇诸老前辈真个跟来不成?照此口气,这里决非善地,大哥不知去向,他却叫我安心,不要着急,是何原故?当时虽吃了一惊,料知室中危机四伏,但因别无动静,悬念沈鸿安危,心情慌乱,只顾寻思,走得慢了一些。相隔屋门还有八九尺,便可将这打通的明间走完,去往中间屋内,猛觉地底有了响动。正在侧耳静听,手中油灯好似被人吹了一口气,重又熄灭。想起纸条所说,料知不妙,忙即纵身而出。起步时仿佛脚底微微往下动了一动,隐闻惊呼之声,人已纵出,脚踏实地,匆匆回转房内,二次将灯点燃,想了又想,左右两难,那三个伙计一去不归,天早过了二更,有心去往前院窥探,又恐孤身一人,一时冒失惹出事来,无益有害。断定对方如有敌意,决不放过自己。沈鸿失踪以前并无声息,也许发现贼党由房上经过,被其看破,不及通知,跟踪追去,以他为人那样小心,决不致引火烧身,自取其祸,强自宽解了一阵。因那两个包裹被偷可疑,决非沈鸿所为,忍不住又拿了中间屋内油灯去往对屋探看,人立门前,照见方才纵身之处,地板并无异状,实在愁急。正打算脱下长衣,取出兵器,赶往前院柜房之中窥探,猛觉身后有了动静。
  姜飞近得高明传授,非但武功高强,耳目也极灵敏,稍有动静当时便可警觉,手法更快。听出身后有人掩来,并还不止一个,更不回顾,身形一闪,轻轻一纵,便由横里绕到当中圆桌之后,就势把灯放向桌上。左手本来紧握腰间兵器,还未抖出,业已发现来者共是四个壮汉,身边手上俱都带有兵器。内有一人正是方才伙计之一,因见来人虽是偷偷掩到,头一个刚进门便被自己警觉,但都面带惊疑之容,兵器也未拔在手内,不像为敌光景,心想乘机探询沈鸿下落,故意喝道:“你们头领怎的不够朋友,蒙他盛意,既以客礼相待,如何暗中闹鬼,将我同伴暗中骗走,用那调虎离山之计将我二人的包裹取去,是何原故?”为首一个肩插双刀、身材高大的壮汉见姜飞身法轻快,已快伸手拔刀,闻言忽又立定,内中一人便往所居小屋奔去,出来说了两句,为首壮汉忽然惊问道:
  “尊客所说是真的吗?我们这里仗着寨主威名远震,来者都是朋友,尤其是请来后进上房居住的更以上宾之礼相待,从无一次对人失礼,也未出什事故。我们因在黄昏以前得到黄松关外传来的急报,说有老少三位尊客要来此地,均是寨主好友。因来人所说许多可疑,正在商计,三位尊客恰巧驾到。先还不敢断定,后来听说二位来客连寨主走时所留自家人的信号俱都知道,只是不肯明言来历。寨主近来心又有事,料知二位不是寨主专程请来等他的好友,也必有点交情。谁知这里三个待客的弟兄忽有两个失踪。先未发现,直到另一人事完回来换班方始发现,他们被人点倒空房之内,刚刚醒转。据说先在外屋静听二位谈论,猛觉腰间一麻,便失知觉,也未看出擒他的人是谁。我因听说被点倒时二位客人均在房内低声说笑,虽也可疑,不像为敌光景。本来不敢造次,正要来此探询另外一位老先生是否一路,忽又接报后面又出了事。实不相瞒,此是寨主平日往来起居之地,掌管的一位头目乃是他的胞妹,平日也颇遵守法令,对于过往客商从不侵害,有时遇见贪官污吏想抄小路,或是他的对头,不间是什来历,也决不轻易放过。而这班人来了全都安顿在这后进客房里面,这些上房每一院落均有一条地道与之相通。偶然来了尊客好友,也是请往后进上房居住,凡以客礼相待的人都要将这一间避开。
  “上来接报二位形迹许多可疑,又是那么年轻,曾疑对头一面,故意说那欺人的话。
  后听尊客连前日寨主所发信号俱都知道,当然不是外人,这才迁往对面房中居住。二位又像事前知道一样,一言未发便搬了过去,并还提起与头领来路相见,准备在此等他回来之言,越知不是外人。为了前院事忙,上房两位弟兄再一失踪,地道下面的人照例一有人来便应随时留意,并将机关把住,以免被人看破。据他方才来说,二位尊客非但几次背人在上面搜索窥探,并还动了后面铁墙,两次均有灯光透下。一则心生气愤,又因此事最犯我们的忌,便是外路来客,在未见寨主和本店主人以前意欲乘机窥探隐秘,也必放他不过,多少要使吃点苦头才罢。何况管理本店的又是寨主一位同堂姊妹,人最刚猛,便寨主有时也要让她三分。密室地道中的机关均她亲手监制,最恨这类行为,曾发严令,任他是谁,只要犯禁,下面轮值的弟兄均可便宜行事。第二次见上面又有灯光照下,正要扳动机关,灯光忽隐,也是身后一麻,失去知觉,此时还未全醒。我们闻报,只当二位尊客所为,赶来探看。先在下面见你虽然持灯掩过,人并不曾进去,仿佛内里有什动静,正在东张西望,等我掩到身后,你那举动言语也均不像敌人。又说那位同伴连所带包裹全数失踪,正与我们所遇相同,难怪多心。话要言明在先,如其真是寨主请来,我们负荆请罪,自无话说;否则,这里真情业已对你说出,休说敌人,便是无心遇上,也要委屈你几天,等候寨主回来听命而行,或等本店头领少时发落。二位尊姓大名,如何会与寨主相识,来此何事,请先对我说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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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颊有紫葡萄的异人
 
  姜飞越听口风越紧,对方虽拿不准自己敌友,所问的话却不好答。听口气,沈鸿失踪与之无关,一个话答不好便要动手为敌。凭自己本领虽还无妨,沈鸿不知去向到底讨厌。方想设词支吾,忽听房上有人笑骂道:“凭你们这群贼羔子也配盘问人家,想要动手你们更是找死!难得娃儿家好说话,不与你一般见识,还不快滚!”四贼闻言,怒火上撞,立有两贼当先纵出。因对方立在正面房上,人看不见,本意纵到院中,回身看清敌人,再往房上纵去。姜飞听出那人口音甚熟,心中一喜,另两贼因见姜飞年轻,又无动手之意,心想自己人多,决难逃走,一时疏忽,不约而同也跟踪往外赶去。身才纵起,当头两人业已相继倒地,后两人收不住势,方觉不妙,迎头两把沙土已自打到,头上宛如中了一把铁沙碎石,人虽未倒,却受了伤,知道厉害,一声呼哨,便往外院中逃去。
  姜飞看出事已闹大,群贼转眼就来夹攻,心里一横,刚把长衣脱下,待要围向腰问,忽听大间里面有人低喝:“姜飞还不快些走进,他们人多,你暗中虽有帮手,不会吃亏,这时还是听我的话为妙,不要多事。沈鸿也在这里,你来便可上路了!”姜飞听出长髯老人口音,心更惊喜,急匆匆刚往大间里面赶进,隐闻嘶的一声,眼前倏地透出一片亮光,原来前见铁墙业已整片下沉了六七尺长一段,上面并有灯光下照。现出半截人身,果是长髯老人,忙即飞身纵上。原来铁板后面乃是一条通往地道的甬路,里面房顶上悬着好几盏灯光,到了上面,随同老人纵落,发现左侧还有一个大洞,正通室中地板之下,内里机关甚多,地上卧倒两人。正要开口,老人已摇手止住,反手将旁边墙上铁柱一扳,铁墙重又复原,只未了稍微一响便即停住。老人立带姜飞顺着甬路急驰,接连绕过两处密室,由一地道穿出,前面还有一座小铁门,业已打开,穿将上去,乃是一间堆草的茅屋,掩蔽甚巧。沈鸿带了两个包裹正掩在前面暗影之中,见面迎出,刚低呼得一声“二弟”,老人便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你那背后两人已快和他们动手。我那该死的徒孙本已被我引走,偏又自寻死路,中途折转,虽因有我暗中化解,不致便送性命,事情到底难料,我又不好意思出面。你二人一走,这两位朋友看了我那封信便可无事了,并非我老头子护短,留下他两兄妹将来决非无用。他们虽然身在绿林,性情强暴,并未伤过好人,何苦赶尽杀绝呢?”
  姜飞听出对方暗护贼党,江边所遇前辈高人业已寻来,照过江时所听口气,分明想由自己出面杀贼除害,如被引开,将来见面岂不怪罪?凭二人的本领,盗魁兄妹必打得过,何况还有师执前辈相助,事出意料,心方不以为然。忽见沈鸿一面随同飞驰,一面凑将过来,暗中拉了一把,似恐答话疏忽,想打招呼。忽然瞥见月光照处,老人身材高起了半尺,左耳本是一络胡须遮没,迎面山风一吹,仿佛现出一丛黑点,立时醒悟,老人也似警觉,回头笑答:“我要不知你们是王老先生的徒弟,一心一意想要和我相见,也不讨这人情了。乌氏兄妹非但是我徒孙,并还沾亲。他二人身世惨痛,迫于无奈做此行业。虽然人大强横,我一出面立可感化,不过现在还不曾到时候。你身后尾随的人一位姓樊、一位姓简,和王老先生同辈,意欲借手你们杀他兄妹,就便使你二人增加阅历。
  你两弟兄如肯卖我情面,将来无论何事,只用着我老头子,决无推辞,你看如何?”姜飞知道这便是那耳有紫葡萄的异人,因在月光之下看不出颜色,好生惊喜,忙答:“弟子怎敢不遵,何况樊、简二位太师叔从未见过,事前又未对我咀言,只命由黄松岭走过,沿途留意江猪,别的均不晓得,就是将来见面也有话说。”老人闻言忽然立定寻思,朝来路看了看,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两个老厌物我真斗他不过,为了昔年一句戏言,我已决计不再管人闲事,不料还是上了他们的当。不过你二人也被蒙在鼓里,只管从容起身,由此直达荆门,十九可以无事。本来想叫你们回去,明早再走,但是内中还有为难。好在你们年轻力壮,明日补睡也是一样。我必须要赶回去,和两个老厌物交代几句,你们各自上路吧!”沈鸿和老人先见面好些时,已知底细,忙答:“束老前辈请便,后辈改日再请赐教吧!”老人笑说:“你这两个少年人实在可爱,也许相见不远,我去了!”说罢转身走去。二人回顾,老人这一起身,人又矮下半尺以上,上身不动,山风吹衣,月华如水,前面长髯业已放落,看去神态从容,并不甚快,一算途程,晃眼已是老远。正觉惊奇,微闻大笑之声远远传来,定睛一看,就这一会老人业已走到来路山镇旁边土崖之上。忽然多出两人将其迎住,正在说笑。另一面镇后也赶出十来个,多半拿有火把,料知三老业已相见,姜飞提议回身前往拜见,刚一停步,忽又听来路那面有人急呼:“你们快走!”二人不敢怠慢,只得遥应了一声,便往前途赶去。
  姜飞路上讯问,才知耳有紫葡萄的老人名叫束生,和王鹿子同辈,并还相处多年。
  盗魁铁臂江猪乌云蛟和妹子四眼龙女乌金玉乃老人外孙,又是老人徒孙,生在山中农耕人家,因受恶人侵害,父母双亡,落得乞讨为生,年纪也只十二三岁,后被老人已故的大弟子铁臂八拿徐恭救去,学成一身本领和本门的铁臂功:来到黄松岭招纳亡命,落草为寇。因其人尚正派,从不伤害本分商民,以前形迹尤为隐秘,所用信号随时改变,因此连桑老人那样老江湖都不知他根底。直到近数月来连伤了几个强贼,又被君山吴枭知道,连软带硬费了两三年的心思,勾结成了一党,方始威名越传越远。紫葡萄先是不曾过问,后见乌氏兄妹迫于无奈,竟与吴枭通了声气,正要赶往警告,无意之中得知王鹿子所收两个记名弟子要往荆门山中送信。对方也是他的老友,两小弟兄先在白莲磴人也见过,王鹿子因觉自己脾气古怪,不曾明托照应,但已意在言外。本想假装糊涂,看事而行,及至查探明了乌氏兄妹的虚实,正打算用什方法使这两兄妹改邪归正,中途听说桑氏祖孙铁桨行舟、大斗群贼之事,知道吴枭叔侄势力强盛,桑老人早晚非吃大亏不可,不由激动昔年义侠之性。正要赶去暗中相助,又遇一人,问出沈、姜二人也在船上,人已跟踪赶往龙眼崖。寻到一看,恰巧二人正在练武,共只两三月之别,竟有这样成就,越看越爱,便在暗中跟了下去。
  忽然发现樊、简二老侠和守船伙计开玩笑,不知对方故意这等做作,隐伏在旁暗中偷听,听出要命两小兄弟寻他外孙晦气,于是连夜过江,先抢到前面,将乌云蛟设法引开,再迎上去,先想把沈、姜二人引往无人之处加以劝告,不令伸手,底下的事由他一人承当,无意中看出樊、简二老侠也在暗中尾随。心想,乌云蛟已走,索性让二人去往店中投宿,舒服一夜,明早再与相见,就便还可窥探樊、简、老侠是否故意取笑,别有用心。后来发现乌云蚊已被对方引了回来,当夜非动手不可!店中贼党更是无知,沈、姜二人又在室中搜索,这才变计,想将二人引开,只要双方不曾破脸动手便可无事。心虽有些生疑,因事紧急,樊、简二侠现在村口痛饮,一到便要生事,忙即现身招手,先将沈鸿引开,到了无人之处匆匆告以前事。沈鸿知他师父好友,当然答应。束生将事办完回到地穴,刚将人点到,便由暗洞之中望见贼党来向姜飞盘问,房顶上面有人发话,贼党也被打倒,不知那是二老侠的手法,以为对方真个听了传言,发生误会,认定乌氏兄妹穷凶极恶,要下杀手,忙将姜飞引开,使与沈鸿会合上路,使对方无所借口便好得多。就这样仍觉以二老侠的为人不应如此小题大做,打算相机行事,回去先不露面、直到把沈鸿引出,问完经过,回忆前情,方始醒悟,受了对方作弄,实在是想自己暗助沈、姜二人成功,就便将这两个外孙管教过来,并非真要为敌。虽然上当,此举却是两全其美。何况这两小弟兄又是好友门下,人更可爱,话已出口,不能不算,只得一口答应而去。
  姜飞听完经过,仔细一想,也恍然大悟,二人没想到事情这样容易。听束生口气,前途已无险阻,连尤大椿也无须再往求见,心中一喜,也就忘了疲倦,连夜飞驰,一口气赶到乌龙寨,天还未亮。正在林中隐僻之处取出于粮要吃,忽见前面来了一伙手持火把的壮士,知是乌氏兄妹的手下,未容开口,内一头目已迎上前来,以礼相见,将二人强行接往大寨之中,待若上宾,并请安息。说寨主兄妹少时许要赶来,请在这里住上半日,以便一叙,免得长途劳顿。二人党着一路行来未怎停歇,这快脚程,对方怎会得知?
  细一探询,才知乌氏兄妹消息灵通,并有各种传递信号的方法。在二人到前,寨中便接到消息,只有生人经过,便须接往寨中,礼待挽留。这样难走的山路,夜间又向无人行走,非但本寨,连另一条山路也都派人赶去,所以一望即知。二人知已无事,走了一夜,前途反正也要投居安眠,转不如在当地方便得多。满拟睡醒起身,主人必已赶到,中午醒来,还是那个接客的头目,办了一桌盛宴款待二人,笑说:“寨主本定赶回,方才命人赶来送信,说奉两位老前辈之命,要往湘江有事,不及相见,请二位多多原谅!”二人自然极口谦谢,吃完告辞起身。
  行时,主人拿出一块三角形的白布,中间绣着一个黑猪头,大只寸许,代二人缝在包袱之上,笑说:“二位尊客的本领方才业已得知,有此信物到底要少许多口舌,只在川湘境内均有用处。”二人大喜谢诺。果然由此起身,连经许多地方,始终无事发生。
  偶然遇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物,只一看见江猪符号立即退去,面上并有惊异之容,也无什人探询踪迹。过了乐乡关仿佛用处更大,非但无人麻烦,井还常有照应,到处有人讨好。只一看见便抢打招呼,后来还是沈鸿嫌烦,将其遮蔽,路上无人作梗盘问,或是走到山深林密形势险恶之区不取出来,这才好了许多。一路晓行夜宿,兼程而进,没有几天便绕到荆门山中。天已昏黑,取出书信外面附的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所寻两人均住在荆门山万山深处一个峰脚山村之中。一位姓何,年辈最高,人都称他真吾老人。另外两老一名丙炤,一名丙烈,老弟兄二人和何真吾多年至交,隐居山中已三四十年,外人早就当他不在人间。三老也不愿人知道,看见年荒世乱,自率家人同在山中以耕猎渔樵度日,终年难得一次见到外人。偶有个把前往拜访的,也都是丙氏二老子孙的朋友。沈、姜二人未到以前,本已知道对方姓名和大概来历,因奉师命,信外所包纸条必须到了荆门山中方许开看,尚还不知详情。一见纸条所写只是三老来历为人,以及家中人数多少、和师门的交情,并未提到此行用意。心想,师父对这一封书信口气看得十分重要,这三位老人家既是师父有交情的好友,丙烈之子丙威又是童天保的师叔,本领之高不言可知。
  自己卧薪尝胆,立志苦练,专为报仇除害,走前各位师长那么慎重,好容易才许下山,照理应该直达岳州,却令绕道,先来荆门山中送信,再行起身。各位师长虽然隐居武当,常时仍要出山行道,往来江湖,各地朋友甚多,带信方便,尤其新拜恩师王老前辈更是一年只有三四个月留在山里,据说一两年不归是常事,以前踪迹都在川湘中原诸省,荆门山又是常来之地,如非事情关系重大,决不会为了一封平常的信命我二人千百忙中多此跋涉,料定所说均在信里,到时自知。便照纸条上开明的道路往山中走去。
  前段山径雄奇险峻,好些均无道路可通,必须上下绕越才能过去。但有不少山村,人家不多,三五家聚在一处,最多的也只十余家,生活虽极朴素,衣食却是无忧,个个强健耐劳,多半种着一些山田,另外再就山中出产度日,听那口气都是无虑无忧,自然安乐,为沿途从未见到的境象。对人尤为诚厚,先未露出来意,后在一处小村中坐吃干粮。无意中谈起要往后山老人村寻人的活,被旁立送开水的村人听去,立转喜容,先问二人“去往村中寻谁?”“什么来意?”“你们年轻甚轻,怎与三位老大公相识?”二人看出山中上人一听谈起三老喜动眼色,又见山里人生活这样安定,必与这班老少英侠有关,否则年景这样荒乱,就因山高路险,江流猛急,差役不来骚扰,似此深险山区正是窝藏歹人之地,无论窝赃囤粮、啸聚徒众、拦截水路要道也均极好所在,怎会到处人们往来力作,意态从容,夜不闭户,鸡大无惊,风俗也极淳美?一路走来难得见到,分明无形中受到三老好处。有这几位老少英侠在此隐居,外来盗贼无法立足,所以全能安居乐业。一听往老人村寻人,便自高兴起来,比起来路几处对待生人虽颇和善,有的面上均带惊疑之容,却又不曾仔细盘问,暗中窥探,仿佛来者虽是歹人也不在他心上神气。
  几面一想,忽然醒悟,便与明言,说所寻的正是三老本人。这时左近村人听先问话同伴招呼都围了过来,先当二人所寻乃是三老后辈,闻言朝着二人上下打量,似觉来客年轻,多半面带惊奇、不大相信之容。
  内中一人从旁插口,又仔细问了一次,笑说:“二位尊客年纪甚轻,三位老大公从来不曾出山,本山于山万壑,上下回环,这里去往寿星坪老人村乃是必由之路,如有外人来此,我们必先知道,歹人来此只有送死。如是这两家的亲友,向例不用我们引路招呼。平日不大出山,又不会什礼节,如有什事发生,也用不着我们动手,一向听其自然,不加过问。来客又只有限几个熟脸,难得见到一个生人,就有,一个来回之后也都认得。
  像你们这样少年人,不怕见怪,便丙老大公孙子的朋友也没有这小年纪,偏说拜望的是这三位老人家,我们实在不解。我看你们也极本分,相信决非歹人,并非你们年轻便不应该求见,也许你们是三位老大公的后辈,原可说得过去,只是三位老大公住处十分高寒,又不大在家中居住。他那飞猿峰虽然近在村后,常人决难上下。休说外人见他不到,便他子孙也只有限两人能够上去。三位老人家年高有德,那大岁数,平日只在峰顶石室之中隐居读书,久已不肯过问世事,有人寻他,不论事情多么紧要,至多惊动丙二先生弟兄两个和他一位未出门的妹子,我们叫她丙四老姑的,来人已是极深交情,莫大面子,差一点的事都是那几位男女孙儿小相公们代办了去。大太公是孤老,所生大先生已早去世,生前并未娶妻,方才所说都是二老大公的儿孙后辈,还有两个小徒孙也住在他那里。
  说起来虽是后辈,无论年岁也都不在小处,不过他们医道都好,连我们这一带山里人全数沾光,人都长寿,他们只看去越发年轻罢了!寿星坪老人材的地名便因三老和那些同住的村人全是长寿,终年没有疾病,才喊将出来。当地原是乱山中的一片平地,石多上少,开荒不易。自从三老来此隐居,爱上那里风景,全家动手,方始开发出来,好些还是石田。他们到前,我们山里的人生活极苦,山中虎狼甚多,还有山贼水寇往来盘踞。
  我们虽不值他一抢,却要荒了田亩,被迫代他做事,苦不堪言。全仗儿位相公姑娘代我们将贼除去,常教我们打猎,不消一两年工夫,先是歹人绝迹,从此无人再来。山那面沿江一带虽有两处贼巢,相隔既远,也未来过。我们靠他的福能够安居耕种,加上樵采打猎所得足能生活。只一发现由西南山中窜过来的猛兽恶物,不必我们动手,他已代你除去,真个好到极点。他那地方却是难找,前些年听一来客谈起,说三位老人家辈分最高,你们去只管去,莫要失礼,虽然三老大公不会怪你,也见他不到。内中一位小相公年纪最轻,是他曾孙,有些性急,说错了话,再要来路不对,你人见不到,还要被他说上一顿,甚而吃点小苦头,那才冤枉呢!”
  沈、姜二人见那人嘴碎唠叨,说之不已,人家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诺诺连声,谢了指教。问明路程,与纸条十九相同,只未提到飞猿峰地名和三老不肯见人的话。心想,这里人均感三老好处,彼此之间常有来往,所说想必不差,越发加了小心。正恐三老高居峰顶,不易见到,忽见一个少年樵夫跑来,见面便问贵姓,二人一说,樵夫喜道:
  “果然是你两人,三老大公本来难得回家,因他那里山势险阻,就是久住本山的人往返也要不少时候。为了我家有人生病,以前所给的药恰巧用完,昨夜前往讨药,今早刚把药讨到手,内中一位小孙相公忽对我说,三老大公今早业已回家,并说昨夜得信,有两少年人来访,一位姓沈,一位姓姜。小相公名叫丙容,因在山中久居气闷,悄悄对我说,三位老大公这次要在家中多住两日,方始回往峰顶。他急于要和来客相见,谈上一会,再由他代为通报,包能见到。只是他上月出山管了一点闲事,三先生怪他闯祸,本要责罚,多亏四老姑讲情,虽未受责,但在半年之内不奉尊长之命不许离村远出,就是打猎也不许到前山一带走动。这位小爷天性好动,如何能耐?另外还有点事,也想和来客商量,特意命我转告。他在小石梁相待,那是去往寿星坪必由之路,当中横着一条山沟,上有石梁,旁边石多上少,无什树木,只石缝中弯弯曲曲生着两株古松,极容易认。万一去时人已离开,必被大人喊走,隔不多时仍要回转,等在那里自会寻来。你们如肯照他所说在树下等候,先见一面,再由他去通报,登门求见,非但三老大公必能见到,并且以后无论何事他均明暗相助,只有用他之处决不推辞!说完催我快走。往回走不多远,他又从后赶来,说来人已在路上,照说今日必到,但是目前到处是贼,你两人又在途中树敌结怨,加以初来,人地生疏,事情难料,稍生枝节,或是途中耽搁绕远便要迟到。
  因恐祖父尊长见怪,话未听明,不敢过问,他已拿定主意守在那里。如见来客,不论何时均要催他起身。并说你们轻功甚好,可以翻山过去,要近得多,无须和我们一样绕走山路。惟恐初来不知,并还教我如何走法。
  “我先想这位小相公人虽极好,最喜淘气多事,花样甚多,因其爱打不平,常时借故出山去和歹人为难,多半拿我们做题目,或是指点方法,叫我们代他去说去做,他却乘机溜走,这类事业已不止一次。他家长辈大人虽然不怪我们,三先生他们上月却曾命人带话,不要受他利用。途中想起,三老大公刚刚下山回家,近三月来又无外客来访,你们到此怎会得知,连日期都说了出来。这位小爷行踪飘忽,令人莫测,照例虚虚实实,不到事情发生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意,以为又闹什么故事,心虽生厌。一则他人热心,常为我们出力,走时又答应了他,不能不算,匆匆到家,把药交与病人,便照所说寻事,果然一点不差。你们初来,路不好走,绕路前去要远两倍不止,照他所说走法上下翻越更是艰险,我也无法引路送去。前面这四里来长一段山路我却可以陪你们同去,你们如其真能和这位小爷一样好的轻功,随便可以攀援纵跃的话,此时天刚过午,日色偏西还未落山以前准可赶到,也许还快一点,至多到得稍迟,赶上他们吃夜饭,你在松下等不多时他也来了。”二人刚刚吃饱,闻言大喜谢诺,众村人一听,二人果与老人相识,并还命人带信令其前去,越发多出好感,纷纷喜托二人代向三老太公致敬。二人应了,随即辞别上路。
  因看出三老踪迹虽极隐秘,对于近山这些土人却不隐瞒,双方情分尤为深厚。樵夫人更热诚,边走边谈,再三指点如何走法,不由越谈越亲近,因而问出丙容乃老人最小而最钟爱的小曾孙,年才十六七岁,在全家人中年纪最轻,本领却是惊人,并还胆大包天,机警绝伦。常时孤身出山,去寻沿江那些水贼的晦气,水性也极高强,曾由水中驶往洞庭,闹出许多故事。君山那多有本领的水寇,事后竟无一人寻到他的踪迹。近已不许出山,虽不知为了何事,所闯的祸决不在小等语。这还不奇,最奇是听樵夫口气,对方竟是一个少女,可是姜飞稍一探询,樵夫定必支吾其词,面现为难之容,沈、姜二人也就不再多问。因觉丙容是主人最心爱的小曾孙,本领如此高强,照樵夫所说,分明连君山贼巢水寨均曾孤身一人前往大闹,许还不止一次。少年心性,先就有了敬佩之感。
  这条路虽与王鹿子所开有异,方向相同,地点又对,比较要近得多。只走直径,认准日影,翻了一山又翻一山,一路越崖跳涧,照直前进,连翻过几处峭壁危峰,到一岭脊之下,往旁再绕百十步,由一山谷尽头穿出,前面便是花石梁旁浅坡古松之下,纸条上面也曾提到,只没有这样详细。到了前面崖下,樵夫不能再送。先见二人这样年轻,这等险峻高耸的危崖峭壁不大相信二人能够从容上下,去时并还带了两条长索,准备相赠。
  二人嫌那索大长大,携带不便,再三推谢,才未勉强。后见二人施展轻功,飞身直上,端的捷如猿猱,轻同飞鸟,方始惊喜称赞。眼望二人到了崖顶方始挥手别去。
  二人常在山中奔驰,自然不以为意。一到崖顶,便看出前途形势虽是峰崖杂沓,溪涧纵横,估计并不难走,包裹中又带有一副女侠段无双所赠特别的套索,又长又细,坚韧非常,不在大侠汤八所用套索之下。为防万一,又当草木茂盛之时,惟恐途中遇到蛇兽侵袭,还加了小心,连套索也取了出来,由姜飞拿在手上,一同翻越前进。刚越过三处峰崖,遥望山峦起伏的平野之中有一孤峰拔地而起,与别的山岭均不相连。峰下竹树葱宠,田畴人家隐约可辨,知道当地便是飞猿峰下的寿星坪老人村三老所居之地。如走直径相隔也只三四十里,山势虽然越往前越低,一层接一层低将下去,所经之处比起来路还要险恶,沟壑又多,并无先料之易,好在中间一段石多土少,风景越发奇秀。许多千百年以上的古木乔松蟠曲挺生崖隙石缝之中,苍鳞冉冉,凤舞龙飞,形态生动,美不胜收。更有各种奇花异草疏落落到处丛生,与白石清泉交相掩现,溪流淙淙,如呜清磐,空山无人,景真幽绝。忽然一阵山风,万壑松涛发为洪籁,振衣千仞,四顾苍茫,直有凌风化去之感。攀越虽险,仗着一身轻功,又当晴日丽空之际,云雾不兴,老远都可看到,风景又好,一路飞驰,不觉越走越近。最后越崖过去,到了樵夫所说横岭便不再往上走。顺着岭脚绕过,转入山谷,还未出口,便见前面绝壑前横,瀑布之声越发洋洋盈耳。等到穿谷而出,面前忽又现出一片奇景。原来口外是条大壑,对岸一面是片参天峭壁,上面密布苔薛,大小两条瀑布由近顶缺口玉龙飞舞倒挂下来,却又不似别处瀑布那样直落千丈,都顺着崖上陡坡曲折蜿蜒,飞舞而下,一直冲向崖脚涧壑之中,宛如两条银练天绅舒卷,贴崖而下。所经之处好似天然生就的石级,没有一处中断,崖势偏是那么陡峭,除瀑布所过略有波折,形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水路而外,整片崖壁都是排空直上,一削到底。瀑布发源之处水力太大,激溅起来的水气宛如一团刚涌起的云雾笼罩其上,烟水空檬,映着斜阳,闪变起千层冰纨霞影,山风吹动,似欲飞扬。壁上石缝中又挺生着许多古松,都是曲干盘纤,由崖壁上蜿蜒飞舞而出,比来路所见古松态更奇诡。上面寄生的笃萝藤蔓又多,时见大丛香花丝丝下垂,因风摇曳。水大流急,壑中的水离岸不过丈许,清泉滚滚,惊涛电射,空山回响,聒耳欲聋。那石梁天然生就,形如一座平桥,与两岸相连,其干如掌,长达三丈,宽约一半,石面却只尺许厚薄,最厚之处也只三尺。人立梁上,目注飞瀑流泉,听那轰轰震耳的泉声四山响应,仿佛天鸣地动,整座石梁就要崩塌,稍微眼睛一花,人便随流水去光景,凉翠之气扑人眉宇,地上干净得不见一点灰尘。
  崖对面是片石坪,来路右侧有一石坡,与谷口崖缺相连,地势却极宽大,通体皆石,草木不生,只斜对瀑布。浅坡之上生着两株古松,形态之奇还在其次,最妙是两株平立,相去不过丈许,松身高大,荫蔽又宽,夕阳光中亿万苍针都成金色,人立松下,正看斜对面的瀑布,景物之妙便画也画不出来。石梁对崖的大片石坪也是石多土少,但有好些高只一两丈的奇石怪峰立在那里。石多瘦削清奇,人家园林中的假山也似,方圆数十亩一片浅坡石坪,除侧面遥对的那片大峰崖外都没有什么草木,惟独这些大小石笋旁边十九都有苍松翠竹、嘉木奇花之类附生在侧,清丽绝伦。石坪原似一片略带弓形的平野,由对岸展向前去,尽头之处有一天然石门,两崖对立,突然由地拔起,但不甚高,门却宽大,看去极像一条谷口。因那两崖均是岭崖尽头,东西蜿蜒往两旁伸将过去,越长越远,上面树林却多,直似一条苍龙居中切断,又似两条相对的龙尾,当中现出一个门户。
  遥望口内,人家花树田亩纵横隐约可睹,景更清幽明丽,相隔较远已是如此,内里还不知如何好法。
  因见松下无人,以为丙容业已离开,便去松下坐待,一面望着斜阳光中的奇景。正在观赏称赞,忽见谷口来路上飞也似驰来一个少年,先当丙容寻来,忙同起立,姜飞正觉来的虽是一个少年,比樵夫所说身材较高,看年纪也决不止二十以内,心方一动,以为料错,待要向其请教,来人已不等招呼迎面赶来。双方刚一对面,少年便先说道:
  “真对不住,我因容妹被她父亲喊去,走时托我代为接待。先托的樵夫虽已走了多时,心想山路崎岖曲折,多半还未寻见二位师叔,急于相见,又恐误事,竞欲赶往前途迎接。
  不料赶到一问,才知二位业已起身了个把时辰,忙又回赶,且喜不曾误事。二位师叔真太好了,否则我白跑一趟,容妹还要怪我,岂不冤枉?如今三位大师祖均已下山,这次回家好似为了二位师叔之事而来,师祖算计师叔今日必到,业己安顿床铺,并令家师做主人,到得如晚,今夜稍微歇息,明朝再见三位太师祖。容妹因为答应了人家,自己不能前往,我又不敢违命私出,无法帮她,十分愁急,难得二位师叔到此,惟恐当着诸位尊长不便开口,到了村中难有细谈机会,方才本在这里等候,偏又离开,其实明日抽空一谈并非无望,只为容妹性刚心急,想到必做,惟恐误人之托,非和二位师叔先见一面不可,以致远客到来,不先迎进村去,诸多失礼,还望二位师叔原谅才好!”随请二人同坐松根之下,互谈经过。
  原来丙容本是丙烈的曾孙女,因其聪明胆勇,虽是最小的一个曾孙女,最得祖父尊长欢心。大老丙炤又无子孙,对她尤为钟爱。从六七岁起便带往飞猿峰顶石室之中,随同上下,接连尽心传授了一身本领,满了十五岁方始下山,从小便当男子看待。丙容志大心高,更以男子自居,虽经家人劝说,你说男女一样,这等以男子自命的口气便是看轻女子,丙容心喜男装灵便,还是不肯更改。前山村人知她脾气,彼此情分又好,自一下山,两三年中便帮了土人许多大忙。又最爱抱不平,常时瞒了家人借故私出,孤身一人往来沿江上下流一带,做那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之举。因大老对她格外怜爱,以前朝夕相随,已得到曾祖父的真传,并精剑术和曾祖所赐一对宝钩,简直所向无敌,专论本领,非但兄长同门,连父母叔伯都几乎比她不过,因此心雄气壮,胆子越来越大。新近听说君山水寇吴枭越发猖狂,岳州洞庭湖边还有两家恶霸也是声势浩大,无恶不作,为了兄妹间一句戏言,孤身犯险,由水路赶去,直达君山水寨和恶霸庄中接连大闹了两次,再由水里溜走。群贼骤出不意,费尽心力,到处搜索,人已无踪,谁也不知她的来历踪迹。丙容心正高兴得意,不料刚一回山,便被乃父、乃祖知道,严词数说了一顿,从此禁止出山,并告以君山、岳州两处贼党互相勾结,成了死党,凶焰越发高涨,决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挫折。你一孤身少女,全仗机警胆勇,出其不意偶然闹上一次,才能侥幸成功,全身而退,使敌人白受了一次惊扰,连影迹都未寻出。表面上贼党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一大体并无损害,反而因此增加戒备,使后去的人更多艰险,非但失策,于事也是有损无益,这类尝试可一而不可再。如其因此得意,这两处敌人均有不少能手,一被发现凶多吉少,就这样还要防到万一贼党发现踪迹,请出能手到山中暗算,如何还可再去?
  如今武当诸侠看出时机将至,已快发动,准备一举成功,永绝后患,此时冒失前往,一个不巧便在无意之中为武当老少诸侠添出多的枝节。为此不许离山他出,连靠近前山一带的猎场均不许其前往走动。
  丙容天性义侠,心高好胜,虽觉父母之言有理,但因上次去往钱、王二恶霸所强占的沙洲上面放火扰闹时,遇见两个少女陷身贼巢,另外还有一个同伴病倒在人家内,进退两难。丙容业已答应将其暗中接走,后来看出贼党势盛,恶霸这面又接到君山那面信号,两下联合,大举搜索,水上水下俱都有人,仗着精通水性,本人无妨,带上三人同逃却是万难,时候也来不及。知道这两处敌人均有能手主持,戒备严密,自己全仗对方骄狂大意,冷不防下手,才能成功而去。敌人已经发动,再如不退,被他发现,那三人还要受到连累,只得先由水底溜走,一路穿波飞驰,仗着临机应变和练就的水性武功,连冲过几层难关,水陆并进,连夜赶回。本意回到村中,暗中约上两个帮手,再往恶霸庄中将那三人救出;谁知祖父已先得到信息,并还说起她这侥幸成功全仗两位前辈大侠暗助,连用种种方法愚弄敌人,才得安然无事,连一个敌人也未遇上。两处贼党却被激怒,戒备越严。这两位前辈大侠虽不认得丙容,却看出她的来历,一直跟到荆门山,并乘她和村人聚谈打算设法遮掩时,抢先往见主人送信,得知此是丙烈曾孙、丙威之孙、丙南薰之女,着实夸奖了一阵,随将来意说出,要乃父好言劝告,不可再令前住。
  丙容人极聪明,明知所说有理,无奈答应了人家,来客又在自己到前走去,不知此事,无法转托。祖父尊长偏又说什么也不许再往犯险,越想心越不安。正在愁虑发急,忽听沈、姜二人前来,非但武当诸侠所派门人,并且还是两个恶霸的深仇,此去便为打入贼巢内部,准备将来内应,如托代救三人,比自己亲身前往更强得多。心虽一喜,但恐来人素昧平生,虽然彼此年纪都差不多,行辈却是不同,就照武当诸侠中两位交情最近的人而论,也比自己高出一辈,如以上鹿子记名弟子而言,简直高了三辈。这都不谈,父母昨日夜里又曾嘱咐,大闹君山和沙洲恶霸水庄之事不可再放心里,那三人虽同陷身贼巢,暂时决可无事,真有危险也有解救,用你不着。听这口气,转托来客相助解救多半不许。回时虽未说明何时往救,这类被困的人心中终是万分愁急,业已答应人家,如何使其每日苦盼?为此想在二人未到以前与之商量,在松下等了些时,算计二人既是王鹿子的记名弟子,又是武当、秦岭诸侠的门人,轻功必定好极,如与送信的人相遇。此时应该快到,性子又急,盼望太切,便去崖顶眦望,忽被乃母远远望见。因其离开了半日,本恐爱女又耍出什花样,想喊她回去。同时村中又来了一位远客,对于丙容最是喜爱,欲与相见,当时由乃父丙南薰将她喊回。
  丙容因父亲自来呼喊,又有一位老前辈来访。不能不去,惟恐错过,恰巧同门师兄耿重跟了同来,二人交情最深,耿重又深知她的性情为人,当着师长虽然不敢明言,见丙容走时,抽空使了一个眼色,立即会意。当地本是村人观瀑之所,耿重虽因常时暗助师妹出外生事;并代负过,受过师长责罚,因其少年英俊,平日用功耐劳,本领又高,除对这小师妹钟情太甚,只要丙容一说,无论何事,哪怕犯规受责均非所计而外,平日最为恭敬细心,本身从未犯过,因此三辈老人对他均极钟爱。上次丙容私自离山,并未使其知道,事后听说吓了一大跳,深知这位心上人的性情,此事不办,必要千方百计早晚前往把人救走才罢。本就担着心事,恐又出山涉险,因丙容平日均常和他同出同入,当日却不许其在旁,心中生疑,再三盘问,得知底细,还不十分放心,暗中守在山口里面窥探,丙父一去,立时跟来,当然一点就透,暗朝丙容点了个头,便借观瀑采取附近药草为名,代她守候。先在松下等了一阵,不见人来,格外讨好,又赶往前村打听人到也未,一听已走,先还有些后悔,惟恐错过,赶到坡前一看,二人均在那里,心中一喜,便将丙容所托之事仔细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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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入荆门 欣逢奇女子 谒三老 小住寿星坪
 
  沈、姜二人天性义侠,遇到这类济困扶危之事,便无人请托也必不肯放过,何况对方又是两位少年英侠,同道至交,不约而同满口答应。只到当地稍微立足,必先下手将这三人救离贼巢,否则也必设法先与一见。可惜水性太差,有一个水性好的朋友曾说不久也要前往,也许能够请其相助。此人如在,事更容易。反正无论如何也必办到。耿重正在说笑:“这样再好没有,我们这里的人虽是山居,因这双龙瀑下壑中水势又深又急,水又绕山而流,远出好几里方始分散,化为瀑布,往低处流去,每到热天,人们都喜来此沐浴,最深之处水大十丈以上,水力极大,尤其发源之地和中流一带波涛险恶。大家空暇之时常喜出没惊涛骇浪之中,日子一久,不知不觉都练成了极好水性,容妹水性更是无人能及。听家师口气,二位师叔虽不像当时就走,我料君山水寇如此猖狂,决不会在此久留。否则壑中水势之猛简直少有,因下面壑底石礁甚多,水势最猛之处真比川峡中最险恶的滩不在以下。我们又想出许多法子,不消多日便可练成极好水性,武功再有根底,学时更加容易。天已将近黄昏,走到村中正可吃饭,我们且谈且行如何?”二人还未及答,耿重忽然喜道:“二位师叔快看,容妹真个心急,方才我在来路高崖之上曾发了两个暗号与她,无论如何当可见到,虽然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信号,别人看见也不会知道。她却和我约过,休说眼见,便听别人一说也必会意。明知二位师叔已来,她又在内陪客,仍是赶来,不知何故?走的还是水路,由村中溪流泉口水洞之中绕将过来。”
  话未说完,三人业已走到石梁边上,瞥见下流头相隔十余丈现出一点黑影,冲波逆流而来,略一隐现之间便近了一段,那么猛急的水势照样驶得飞快,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相隔已是不远,泉水又清,凭梁下望,这一临近宛如一条大人鱼,端的快极。
  二人正在同声惊赞,丙容忽然往上一冒,蹿出半截身子,手朝上面三人一挥,笑呼了一声,眼看一个浪头涌到,将人打退了丈许光景。丙容倏地把头一低,往前一蹿,便和箭一般由水中穿梁而过。沈、姜二人想往上流一面观看,耿重笑说:“石梁下面因离瀑布最近,又加上流头反击回来的压力,水势分外猛恶,休说水性稍差,便是村中几个好手游到梁前十丈之内,稍微缓一口气,也必被浪打得往后倒退。像今日这样猛的波涛,水性稍差休说停留,便这石梁底下先就冲不过去。壑两岸下洞穴虽多,多半相通,有的水力太大,无法上去,有的又是峭壁,容妹想是抢往上流浅坡,脱去水衣再来相见呢!”
  说时,沈、姜二人见黑影业已越过瀑布,在水中连闪两闪,头都未抬,人已无踪。离梁不远虽是瀑布发源之处,因水太大,上流还有里许来路形如蝌蚪的水面方到尽头。这一带波深浪急,水势也最险恶,水往上面逆行,到了尽头再反打回来。遥望前途转角之处,水烟漾檬,高出两岸,宛如一座云堆微微起伏,浪花干重,飞舞如雪,此落彼起,一路滚将过去,再滚将过来,顿成奇观。二人先在坡上遥望,只听水声轰轰,澎湃奔腾,还未留意,这时才得看出,正在相顾惊奇,称赞丙容水性,忽见一貌相英秀、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手中提了一个黑卷,身上还湿了两处,脚底穿着一双黑皮套靴飞驰而来,还未到达,耿重已先抢上前去低声问答了几句,便同赶来,先向来客礼见称谢。
  路上一谈,才知丙容回到家中见完来客,得到耿重信号,知沈、姜二人业已寻来,正想往见,来客忽要丙容演习水性与之观看。村中溪涧本与大壑相通,但是中间一段均是深藏水中的暗洞,无人能够通行。丙容闻言正合心意,立时穿了水靠,先在村中湖荡里演了许多花样,并在水中施展双钩练了一阵,因听来客夸好,说要起身,明知对方不由山口来路经过,故意踏水高呼,请其去往双龙瀑看她冲波逆流的身法,不等回答,便朝暗洞之中蹿去。先只当是耿重将人接来,还在途中,估计就此前往正好相见,正恐主客三人业已人村,耿重虽必把话说到,到底当面拜托放心一点,又急于探询来人是否答应,加急赶来,恰巧一到便见三人快要走上石梁,忙朝耿重打了一个招呼,便往上流驰去。到了岸上,匆匆脱下新得的一身水靠,便往回赶,与来客相见之后谈完前情。
  原来那位老前辈正是叶神翁,因受独手丐席泗先生之托来见三位老大公,商计一事。
  丙容回见稍迟,虽只听到两句,因父母家人恐其多事涉险,不肯明言,但已听出两分,多半为了沈、姜二人之事而来。神翁走时并说,独手丐人已到了岳州,住在湖口左近渔村之中,当地还有一位前辈老侠带了两个后辈日常驾了小舟借着打鱼为名窥探贼党虚实。
  前两月还出了一次门,又约来两个帮手,刚回家没有几天。沈、姜二人如来可代转告。
  此行如遇危急,可往寻那几位老少英侠求助。并在事前留意,那条渔船虽与寻常渔舟相仿,但较干净,背后还有一只小船,船头小木桩上有一红圈便是记号。沈、姜二人虽未见过,对方却有人认得,遇时不必十分招呼,无论旁边有人与否,只把左掌当胸稍微一按,便是信号等语。二人忙谢指教,人已进了出口。
  走进不远地势忽然开展,暮霜苍茫中看出四外水碧山青,万山红紫,地上田陇整齐,禾苗茂盛,房舍均是山石竹木建造,清洁高大,到处于干净净,看不见丝毫尘土。屋外不是苍松翠柏,花树罗立,便是修竹千竿,绿云如雾,快落山的夕阳由松竹空隙中斜照进去,都成金黄颜色。大半轮明月业已挂向平畴远树之间,真好一片平畴沃野、乐土桃源。沈鸿方说:“这里万山环绕,旷字天开,泉石清奇,良田千顷,景物之好我真初次见到。”忽见前面松竹掩映中已有灯光隐隐透出。跟着又见男女数人顺着田边一条两丈来宽的松荫大道走来。丙容笑说:“爹娘已命诸位兄姊同门迎来了!”三人行处,一面是山和大片湖荡,另一面便是方才所见田亩,地也最宽,所居寿星坪便在相隔不远的孤峰之下,约十来亩方圆,虽是与峰相连的一片石坪,离开峰脚只二十丈,共有二三十户人家,都是三老的门人亲友。凡是有土之处俱都种有花木松竹之类,又当向阳一面,冬暖夏凉,形胜天然。转眼双方对面,略微礼见,便被来人迎进村去。
  先由丙烈之子丙威、丙南薰父于带了一些门人儿孙先行接待。沈、姜二人早知主人行辈最高,自己如非王鹿子的记名弟子,简直要低两三辈,一见对方许多后辈门人均以尊长之礼相待,心中老大不安,再三辞谢。丙威知道这一家人除耿重、丙容年纪和来人差不多外,余者最年轻的也大十多岁,南薰年纪已快七十,这等称呼难怪来客不安,笑说:“如以令师王老前辈而论,连我和你也是平辈。不过武当山中诸位令师只有两位和我平辈论交,有的均与小儿南薰相识多年。照理你奉王老前辈之命而来,理应照着师门交谊来定长幼,但你、人十分谦恭,我如固执成见,反倒拘束。本非一姓亲族,口头上称呼并不相干,索性各论各,怎么称呼都行便了!”沈、姜二人年轻好友,见主人这些后辈儿孙都有那高本领,恨不能认成平辈之交亲近一点。闻言虽因丙威父子和山中师长多半相识,丙南薰一向自居后辈,诸小兄妹不肯改口,自己仍按平辈称呼,对方仿佛各喊各,并非拒绝,也就罢了。
  当地虽在山中一片高原,但是四面均有峰崖环绕,天气也不温暖。尽管最高之处积雪未消,下面却是日暖风和,终年晴朗,除冬季风雪外,几于四时皆春。沈、姜二人的客铺设在一所竹屋之内,离地颇高,竹墙茅亭,器用尤为古雅,耿重也住在内。主人因见来客远路劳顿,山家起早,又恐二人拘束,饭后谈了一阵便自辞去。因山中极少来客,就有也都有交情的前辈高人,又恐二人停留不久,没有什么机会,没料到费了许多心计,父母尊长和平日待客不一样,谈不多时便各回房安歇,沈、姜二人并还要在当地住上几天才走,如非急于往作内应,依了叶神翁,还想练成水性再来,有的是说话机会,朝耿重看了一眼,心中好笑。又见门外松竹疏列,月光已上,清影交加,宛如荇藻纷披,云净月明,夜景幽绝,笑问:“二位师叔如其不倦,我们都去月下清谈可好?”二人自然愿意。到了门外,忽想起明早往见三老,应用本来面目,来路匆匆,如何忘却?好在药和溪水俱都现成,忙告众小兄妹讨来水盆,把药洗净,并托代向各位尊长致意,原谅荒疏。众小兄妹虽知易容丸的妙用,还是第一次见到。二人见众人称赞,又各分送了两粒,众人越发高兴,纷纷称谢。因明日还要早起,二人又太谦恭,不肯晚起,谈到月影稍偏,便即请客归卧。
  次日一早,由主人领往拜见三老,当面呈上书信。沈、姜二人昨日见丙威父子看去都似四五十岁,仿佛兄弟一样,已自惊奇。及至面见三老,越发大惊。原来真吾老人和丙烈一个貌相清灌,长髯飘胸,一个也是绿鬓红颜,精神清健,虽然须发不见一根白色,看去还像是个善于养生的五十左右的老人。老大丙炤非但看去年纪更轻,形貌更是奇古,单论貌相简直像个猿猴,身材也极瘦小,并还是个秃头,二目又黑又亮,瞳如点漆,精光射人,神态却极安详,自然有威,对人和霭已极。刚一拜倒,二老便一手一个抢先扶起,夸奖了几句,将信接过,一同看完,笑说:“令师说我三人是自了汉,并不尽然。
  我们虽未出山,为了此事也曾命小儿们用心窥探贼党虚实,为想等到群贼聚在一处,时机到来再作计较。虽不似令师他们主持全局,胸有成算,只想因人成事,到时暗助一臂,并无袖手旁观之意。照令师来信说,今年秋天钱贼四十生日,君山水寇吴枭又正大开群英会,准备乘此时机热闹上十天,增加双方威势。水旱各路的贼头均要来此会合。令师人太谨慎,虽然早就用心里应外合,到处派得有人,终恐一时疏忽,多伤人命;又恐这班恶贼漏网,意欲要我三人出力相助。另外还有两件事情,不到时机暂且不提。昨日叶神翁来也曾提起,因他答应到时命人通知,为了机密,暂且不提。我知令师用意不全为此。你们在此住上几天,一面等信,一面由我三人传授,再学一点手法,等去的人回来你们再起身。此去约有三五个月光阴才能发动。你那各位师长早晚必要相遇,可将我所说告知,请其转王鹿兄,我三弟兄虽是世外之人,遇见这类民间大害决不置身事外。虽因山居年久,归隐以来从未远出,一班后辈门人并不是山中躬耕便不再与闻外事。不过习于清静,不愿外人烦扰,所遇事情又小,踪迹隐秘,无人得知罢了!走时我们还有话说,现在先命丙威代为传授,可去外面石坪上练习。我们明日也许亲来指点。虽只短短六七日光阴,但你二人均得师门真传,根基极深,此举专防一两个强敌,容易学会,可到前面去吧!”
  二人闻言大喜,忙同拜谢,领命辞出,由丙威引往前面花树环绕的石坪之上,告以所练乃是三老特传内家罡气,专重以弱击强,以力小胜力大。练成之后,随同心目所到、念头微动之间,无论对方兵器多么沉重锋利,伸手一挡,便可反震回去,人还不致受伤。
  丙威问知二人功力,连声笑说:“你们这好根基,一学就会,并非难事,但是学虽不难,功力却有深浅高低之分,不是专凭聪明所能成功;否则,遇到此中能手,你便不免吃人的亏了。到了岳州,有了安居所在,那两个恶霸尽管无恶不作,许多良民均受他的鱼肉。
  他那身边爪牙甚至所用恶奴打手日常都是美食美衣,游手好闲,除巴结上面有限几个人外一事不做,不兴风作浪就算好的。照你各位师长所说,那两条路如能打进他的内部,每日有的是空闲时候,固是再妙没有。就因照你二人所说,不肯帆颜事仇,在仇人党羽中结交到两人,住在他的家内,也有许多空闲。好在手法不多,虽有变化,最主要的仅十九手,你们业已学会最重要的气功,全在静坐中练出。你们已在山中学会两种掌法,便内家气功也有极深根底,照我所说,融会贯通,你就从早练到夜也不会有人看出。功夫多用一天深一天,照你弟兄这样聪明用心,虽只短短几个月光阴,就是贼巢强敌甚多,君山那面更有能者,你们不敢说没有敌手,万一遇到真正强敌,也决不致受伤了!”
  枕、姜二人以前虽未把事看易,但因报仇除害心切,多怀着必成必胜之想。后与桑老人同舟,见他一叶孤舟,凭着手中铁桨和三位老少英侠相助,便接连冲过许多埋伏难关,如人无人之境。沿途那多水寇,也被打得纷纷伤亡,结果还是让他从容而去。照途中所遇那老少三侠,无论武功水性都是从所少见,听说另外还有朋友,也都是这一类人物,像吴枭那样水贼,理应早日将他除去,为何行踪那样隐秘?业已与人对敌,连面都不肯见,眼看群贼猖狂,声势越大,不加过间,是何原故?心中不解。及至今早见完三老,又听丙威父子一说,才知敌人真个厉害,不可一概而论,由不得多了许多戒心。闻言连声应诺,拜谢指教。丙威父子见二人年纪虽轻,那样老成稳练,没有一毫少年人骄浮之气,对人更是谦虚诚恳,情发乎中,没有虚假,越看越爱,笑说:“果然名下无虚。
  我先听说,还在奇怪,觉着令师工老前辈向不轻易收徒,照他门中规矩,当他徒弟实非容易,一经拜师,至少要当两三年花子。因他最恨那些并非没有谋生之力,偏要手背朝下。卑颜无耻的叫花子,常说,这类非但是天地间的废人,并还于人有害,除却老弱妇孺无力自活的理应对他帮助而外,余均在他厌恶之列。因此他那门下弟子名为乞讨,实则借此磨练各人意志,欲使由那患难穷苦之中成长起来。讲究手无分文,还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在此两三年内修积所许善功。第一是那些老弱无告的同类乞丐,遇到必须设法照应,引使谋生,表面做叫花,用心却是想把这些多灾多难的穷苦人们感化过来,使其能有生业,由多变少,由少变无。他和叶神翁等号称丐门三侠,这些年来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结果救的人虽然不计其数,但是朝政不纲,官贪吏虐,加上各地土豪恶霸压榨侵害,灾荒四起,盗贼横行,始而感化了一批又一批,旧的还未完全得到生业,新的又被以上那些恶人制造出来。近来简直越往下越多,在互相模仿之下,稍微狡诈一点的都去做了盗贼匪徒,只有真正善良胆小的苦人才流到乞丐中去,救不胜救,帮不胜帮,更不能轻贱他们。
  “眼看人民苦难越深,实在无法,最后诸老商计,知道总根由于皇帝老儿以天下为私物而起,加上权好当道,官吏贪污残暴,恶霸豪绅侵害劫夺,所以灾害越来越深,不将害根去掉,人民决难安生。虽然事关重大,非少数人之力所能成功,暂时却想釜底抽薪,因此对于恶霸豪绅、水旱两路的巨贼大盗决不放过。如其反抗朝廷、专为人民起义的,非但不与为敌,就连童天保那样他都遇机相助,至少也不与之为难。像你二人的仇敌和水贼吴枭那等行为,却是痛恨已极。但他老人家门中旧例向来不肯打破,就是记名弟子,至少也要经过一年明为乞讨、暗中修积的苦难生活,不会这小一点年纪使命下山,当此重任;也更不会在极短日期中传他独门心法。因方才所传内家罡气可以速成,特命绕道来此,抽空学会,到了岳州再行暗中用功勤习,简直一毫空隙都不肯放过。当你二人未到以前,想起还在奇怪,昨夜匆匆一谈,你二人又极恭谨细心,不露锋芒,我虽看重,也没想到这等好法,真个难得,莫怪他老人家这样重视,破例成全了。听说山中还有好几位同门,比你二人如何?尽管明言,无须客气吧!”
  二人自从到后,因主人乃师长深交,与江湖上奔走不同,无须避忌,一切问答均以沈鸿为先,闻言恭身答道:“山中同门兄弟姊妹大都入门在前,功力比我二人要深得多,尤其大师兄齐全和天寒老人棘师伯门下三位师兄弟各有专长,决非弟子等所及。只为恩师深知弟子二人与岳州恶霸仇深恨重,君山水寇吴枭又与仇人狼狈勾结,恐弟子二人年小力弱,不能胜任,格外开恩成全。一面又蒙王太师叔怜念,收为记名弟子,共总学了不多几天,如论功力,只恐连那几位女同门都比不上呢!”旁立众小兄妹大都三十以上,对于二人虽颇亲热,说笑甚欢,却无丙容注意。昨日业已谈过山中情形,闻言重又仔细探询,对于樊茵、万芳、杜霜虹三女尤为留意,连年貌身材都问了去。
  丙南薰之妻是一身材高大的中年妇女,举动迟钝,貌不惊人。沈、姜二人不肯以平辈自居,始终认定先与丙容、耿重相识在前,叫她伯母,也不知她名字。丙妻刚做完了事回来,立在一旁看二人学那罡气,一言不发。丙家人数颇多,老少都是一团和气,满面笑容,虽有尊卑之分,只是口头称呼,并无拘束,无论老少都是那么亲热。丙妻先似注视二人动作,十分留意,等到二人练完,听了一阵,正要走开,闻言接口笑骂道:
  “容儿,你问得这么仔细作什?又想私自离山淘气去么?”丙容笑答:“莫非我这大一个人就不应该多交两个朋友,好容易听说有这三位姊妹,我不过想见她们,万一将来遇见也可认出,莫非女儿不出山,人家就不能来么?何况二位师叔已成了我们的好友,听他昨夜口气,这三位姊妹和他二人情分甚深。樊,杜二位师叔和万英、万芳兄妹本还请命想要跟来,虽未得到师长允许,以我预料,既算里外夹攻,决不止这二位师叔,不过他们后来罢了。就是女儿因娘心疼,恐我犯险,不许女儿前往君山,为诸位师叔助威,同除民间大害,昨夜姜师叔业已答应,女儿如不能去,只要诸位师叔真个下山,别位他不敢保,方才所说四位师叔他必陪了同来,到我家中聚上几天。娘不在旁边,以为女儿又要多事,仿佛女儿只会闯祸,什么轻重厉害都不知道,多急人呢!”丙容之母只将一双黑白分明、隐蕴威棱的双目注定爱女,微笑相看,鼻孔里微微哼了一声。丙容知道乃母心意,防她甚严,心中一慌,立时走近前去,拉着乃母的手,连摇带说道:“娘就是这样管手管脚,爱疑心,我真难过极了。我决不说假话,娘不点头我决不去如何?”南薰笑道:“你平日并非言而无信,只一想要出山淘气,什么花样都使得出,岂能埋怨你娘不相信呢!年纪也不小了,当着来客,这是什么样子。”
  丙容见乃父也在说她,正要分辩,丙威笑说:“小孙孙不要多说,只要时机成熟,去了有益,就你无意前往,我也命你出手,与诸位尊长合力,成此义举。如今为时尚早,急些什么!”丙容巴不得能够随后跟去,一听祖父露了口风,不禁心喜,立时赶往丙威身前,挽着乃祖膀臂,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丙威先摇了摇头,后又将头微点,丙容似嗔似喜,又说了两句,丙威不答,意似不许,丙容也就退了下去。姜飞晴中留心,见丙容人并不美,貌相却极清秀,英气勃勃,因其年纪最轻,辈分又小,所有尊长全都怜爱,看去天真活泼,但有一种英锐之气自然流露,又穿着一身男装,越发像个少年英雄,不带丝毫脂粉气;本领更高,自己新学的内家罡气对方似早学会,并还有极深的功力。父母暂时虽不许其离山一步,看丙威神情和所说口气,将来也许前往。心想,这里能手甚多,丙容、耿重更是热心,将来如肯前往相助,岂非极好帮手?再将这老少四十来位全数出手,成功更易。但是对方在此隐居多年,轻易不肯多事,此事还拿他不定,自己也不便公然请求。想了又想,觉着两小兄妹都恨不能一同上路,此时虽有不便,如为将来之计,先将口气探明,暗中订约,到时前往会合,真个再妙没有。主意打定,便在暗中探询下了功夫。练完一同吃完中饭。深山隐居,极少有人上门,对于来客本最欢迎,沈、姜二人又处处讨人喜欢,连那几个年长一点的都喜与之相聚说笑,两小兄妹更不必说。
  姜飞原意背人先向两小兄妹下上一番说词,一见人多,大家都在一起,话不好说,等了一天也无机会,一面还要忙于用功,始终没有空隙去向对方开口。
  正打不起主意,谁知沈鸿人虽老成谨慎,心思却颇细密,自和主人见面之后,忽然想起师父那张纸条上面只开着这四辈主人的名姓本领,连平日是否常往山外走动,与哪一位师长有交俱都注明。对于丙容,只说丙烈曾孙,虽然未提男女,下面却有“水性极好”四字,又打了两个圈。先因樵夫话未说明,急于起身,虽听出此女名字与纸条相同,并未十分留意,到后才知对方非但是小辈中第一人物,并还得到大老丙炤的真传,武功水性之高连她好些尊长俱都不如。再听口气,又恨不得有同去之意,不禁心动,恰与姜飞同一心意。不过人较恭谨,见丙南薰夫妇还有几位尊长均似不愿丙容犯险,自身是客,虽不便暗中怂恿,使主人不快,心却极愿这些后辈主人去上几个。正想临走之时稍微试探,等到夜来安眠,人都散去,丙容推说有事更是先走,二人同榻而眠,刚要上床,忽听窗格上有人轻轻弹了一下,耿重立时惊起,低声问答了两句便无声息,耿重立打手势,请二人不要脱衣卧倒,自在对面榻上假装用功,打起坐来。二人知有原故,隔了一会便听脚步响动,丙容在外笑问:“二位师叔睡了没有?我因今日饭早,睡得又迟,惟恐夜来腹饥,送来三碗点心,耿师兄代我拿将进去如何?”耿重故意笑答:“二位师叔正在谈天,衣服还未脱呢,师妹可要进来坐上一会?”话未说完,丙容已从容走进,手里端着三碗汤圆。沈、姜二人连忙走过,刚一对面,瞥见盘里放着一个小纸卷。耿重已先一手拿起,同时又见丙容嘴朝旁窗一歪,料知有人跟来,连忙谦谢让坐,并问:“师妹怎不同吃?这么夜深,还劳亲送点心,愚弟兄太不安了。”丙容又朝二人和耿重使一眼色,笑说:“娘老不放心我,怕又偷出山去惹事,日里还命两位兄嫂暗中留意,怎么说她也不信,真个急人!方才我已赌气,想回房去安歇,偏睡不着。后见兄嫂姑姑他们回来,才知刚散,想起二位师叔睡得太迟,特意做了几碗点心当宵夜。我们未睡的人都有一碗。
  为防四大姑和娘多心,不能奉陪,明日再谈,我先去了。”三人会意,各自说了两句,丙容从容走出。
  姜飞眼尖,见窗外月光照处似有人影一闪,料知有人跟在丙容后面,见耿重要将纸条递过,忙使眼色止住。正夸汤圆好吃,忽听走廊上争论之声,一直说向前去。外面月光甚明,隔窗一看,乃是一个身材较小的女子,仿佛不曾见过。猛想起主人全家,是师父纸条上的全都见到,只有丙威之妹四姑未出见人。照纸条所写,此女生具异禀,身材瘦小,看去直似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貌相也极清奇,性却威猛,力大无穷,比丙容身材还低得多,一定是她。见人走远,正想探询,忽听耿重惊道:“想不到四姑婆今夜回转,她老人家脾气古怪,把容妹爱如性命,但恐容妹年幼胆大,受人暗算。容妹无论何事,只被知道,必先赶往下手,将仇敌除去,下手又辣,疾恶如仇。为了怜爱容妹太甚,比师娘看得还紧。容妹偏不服气,非要自己下手不可,老少二人常起争论。她本去往峨眉寻师,原定年终才回,不知怎会突然赶来。她一到家,容妹要想偷偷出山更艰难了!”
  姜飞听他话声甚低,手中纸条也被沈鸿接去,仗着竹屋高大,四面凌空,形如一座凉亭,外面还有一圈竹廊,有人走过均可看见。听出人已走远,耿重还是不敢高声。刚凑过去把纸条看完,得知丙容也看出二人心意,打算客走之后,不问前托三人救出也未,至多一月之后定必设法再往恶霸庄中一行。如非恐怕父母担心,贼党人多势盛,再往恶闹使后去的人多出阻力,恨不能再往君山大闹一场,多放几把火心才痛快。当夜因知乃母恐其又出花样,沈、姜二人虽颇老成,到底年轻,这类事当然帮手越多越好,难免双方暗中订约,随后跟去,特命几个年长一点的兄长叔伯暗中监视,防其日后偷走。丙容几次想和二人密谈,均未得便,打算借送宵夜为名,又恐有人跟来,假装负气,回房偷写了一张纸条,约地相见,并告二人见面之法,后面又补了两行,大意是说:山居寂寞,又无同道姊妹,对武当三女同门渴欲一见。料知这些男女同门不久必往岳州接应,要二人代为转告,或托便人带信,请樊、杜、万三女抽空去往山中相见,话并不曾写完,未了两句字迹忽乱,仿佛写时正有人来。姜飞看完暗喜,难得对方不等开口这等情切,多此异人相助,又有那高水性,再妙没有!方想托耿重代为致意,耿重面色忽变,将沈鸿纸条隔手抢去,团向手中藏起,低头吃那汤圆,装作没事人一般。
  沈、姜二人看出有异,姜飞更想起方才窗外人影奇怪,侧耳一听,外面风清月明,并无丝毫声息。耿重神情虽已复原,头却抬了一抬,目光并未向着自己,猛然警觉,故意笑说:“像容妹这类奇女子实在少有,使人佩服;只是胆太大了,休说诸位老前辈担心,便我听到她那孤身涉险。在大江之中昼夜踏浪飞驶、除中间稍微登陆休息饮食而外往来均在水里的情形,不是昨日来时眼见她那高水性,简直使人难于相信。话虽如此,我弟兄来时曾听诸位师长说起这两起敌人全是戒备森严,手下党羽无不厉害,以及内中并有许多隐迹多年的老贼也被辗转聘请,用大量金银勾结成了一党。川湘两湖直到河南边境水陆两路所有大一点的土豪恶霸和绿林中人都是他的党羽,至少也与通气,君山水寨尤为厉害。愚弟兄虽和敌人仇深恨重,所去只是恶霸的两处庄寨,又蒙师长指示机宜,诸老前辈明暗相助,传授本领,此去更非明敌,只是设法混将进去,作为将来内应,尚且觉着年幼才短,本领太差,惟恐不能胜任,常时愁虑。容妹孤身少女,竟能深入贼巢,闹个天翻地覆,如入无人之境,虽然可敬可佩,事情到底凶险。我知耿兄和容妹同门义重,最好婉言相劝,免使受到虚惊才好。实不相瞒,这类为民除害的义举谁也应该出力,便我二人也极愿容妹前往相助,多此有力帮手接应样样方便。不过时机未至,冒失不得。
  我想几位尊长对于此事必有远见。家师发动以前,这里也必知道,与其孤身犯险,不如等到时候。禀明父母尊长,领了机宜说明再去,岂不要好得多呢?”
  说时,沈、姜二人并坐在一条长竹凳上,汤圆业已吃完。姜飞暗中留意,见耿重点头静听,神色如常,又不像身后有人光景,心想,我这些话虽有一点故意做作,迎合主人心意,但我本心也只想请丙容时至赶往相助。休说此时要她起身,便在一月之后也嫌太早,并非违心之言。就和丙容背后密谈,口气也差不多,只不过把事约定,并请多约几人而已。主人全家均是英侠异人,丙容这高本领,这类义举理应出力相助,如何为了尊长钟爱,这样严防,不令离山一步,实出情理之外。日里曾见他祖孙二人耳语,似答应非答应的神气。丙容虽未再说,面带不悦之容,也许另有深意。丙容那等好胜,本恨不得当时起身,再要因我怂恿,提前又往犯险,受到敌人暗算,非但可惜,以后何颜再见这里诸位尊长?心中一惊,暗幸日里无暇背人谈话,方才想等天明起身再和耿重商谈,心中的话也未出口,否则岂不弄巧成拙,彼此都有不便?心中想事,口里话也说完。方觉耿重怎未回答,沈鸿无心起立,身刚一侧,惊噫了一声,耿重已笑说道:“这是新回来的四姑婆,二位师叔还未见过呢!”说时姜飞业已惊顾起立。
  原来二人身后立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看年纪似已不小,却比沈、姜二人矮上一头还多,周身皮包骨头,本来精瘦,又穿着一身红衣,面如朱砂,红中透亮,一双圆角怪眼隐蕴威光,头发又作金黄颜色,看去越显怪相,不知何时掩到二人身后。人虽瘦小,神态却极严肃,不怒而威,由不得使人望而生畏。二人均得师门真传,稍有动静,立时惊觉,来人业已到了身后,竟丝毫不曾听出,再一回忆纸条所写丙四姑的本领性情,不禁大为惊异,忙同礼见。四姑本来冷冷的立在二人身后,背上一口宝剑和腰间一柄带链子的流星锤还未解下。看神气似由外面刚回,连身边兵器均未放落,见二人朝她礼拜,随手一同拉住。二人知道此是丙威之妹,休看表面至多三十左右,实则年已百岁上下。
  觉着对方手拉之处非但坚如钢铁,神力尤为惊人,休想丝毫和她相抗,心又一惊,未容开口,四姑已自觉察,微笑说道:“我真鲁莽,但我不愿这类俗礼。你们二人的来意我已尽知,今夜原是抽空回家,前山江边尚还有人相待,此时便要起身,只因我那侄孙女丙容年幼无知,胆大任性,我们对她又太娇惯,她日前已不自量去往君山贼巢、恶霸水庄大闹过了一场。她还以此得意,不知暗有高人相助才得无事。我恐少年人好交喜事,她已冒失,你弟兄又和她一见投机,越使其放心不下,难免又往涉险,做那有害无益之事。我听她娘一说,又想见她一面,知其亲送宵夜来,料有原因,忙即赶来。她虽不肯承认,我料此事必有用意。也许我来得太急,被她看出影迹,还未及说便自走去。听我良言相劝,她和你们有什淘气举动,或是今日无暇,日后背人再说,你两弟兄必须晓以利害,方才有什话也要说出才好!”
  二人深知对方脾气,自然不肯明言,一面应诺,一面分辩,说方才并无话说。四姑笑答:“我也看出,就有话也来不及出口,不过我就要走,无暇照顾此女,把话说在前面,并非怯敌。一则时机未至;二则最后如何下手,令师他们也还未定,怎能冒失得呢?”耿重恭立在旁,二人方觉他比见本身师长还要恭敬得多,忽然接口,刚说得一声:
  “容妹不会不听你老人家的话!”四姑突然把两只怪眼一瞪,神光炯炯,注定耿重,怒道:“你就不是个好东西,我知你爱上容孙,又最怕她,百依百随,从不敢强,常时为她受过,你以为这是爱她么?再要助她背了父母尊长任性妄为,就你师长姑息,我也叫你好受!”耿重吓得诺诺连声,直说:“徒孙不敢!”忽听远远有人笑呼:“四妹怎还不来?恐人家久等不耐呢!”二人听那语声仿佛是由来路崖顶飘坠,相隔这远,听去这么清晰,大为惊奇,又觉有点耳熟,方想探询哪位老前辈,四姑已朝外答道:“我就来了!”语声不大,听去却极震耳,与方才所说不同。四姑跟着转对三人笑道:“我今夜同人办一要事,后日还要回转峨眉,不是为了容孙,也不会绕道回家。方才所说必须留意,如肯听我的话,包有好处,我去了!”说罢,人影一闪便到了外面。二人借着拜送,想往门外追去,被耿重一手一个拉住,不顾说话,朝着旁窗一指,三个同赶过去,朝外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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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一、练水性 初学双剪手
 
  前文沈鸿、姜飞到了荆门山寿星坪老人村,会见何真吾、丙烟、丙烈三老,交完王鹿子书信,便留在山中传授内家罡气,准备住上六七日,学成之后再往岳州赶去。丙烈的曾孙女丙容年只十六七岁,本领高强,精通水性,曾经孤身一人前往君山洞庭贼巢之中大闹,少年英侠,十分好胜,恨不得随了沈、姜二人起身。二人报仇心切,先也极愿多此帮手,日里人多,苦无机会,正想夜来抽空探询,请其日后前往,丙容忽在人散以前走去。到了半夜,忽然送来汤圆,暗中附有一张纸条。姜飞忽然警觉身后有人,故作不知,照常说笑,后来沈鸿起身,发现身后立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女子,耿重随向二人引见,才知那是丙威之妹四姑,红面红衣,貌相甚奇。略谈几句便向三人劝告,说丙容胆大任性,容易惹事,多生枝节,在未大举发难以前万不可使往君山走动;并说前山江边还有朋友相待,特为此事绕道来此,要沈、姜二人代劝丙容不可冒犯等语。
  二人见丙四姑和丙容之母大小高矮相差太甚,人本矮瘦,肩上插着一口宝剑,剑长人小,腰间又挂着一柄带有银链的铁流星,又重又大,看去更不相称。想起师父纸条说她神力惊人、本领更高之言,方才行礼时被她随意一拉,人便丝毫不能相抗,业已尝过味道,心方惊奇。忽听外面有人呼喊,语声又高又远,仿佛是在来路侧面山崖之上,听去还有一点耳熟。四姑业已应声而出。意欲跟踪出看,就便拜送,被耿重一拉,赶往旁窗一看,就这略一转侧、室中东西往返丈许之隔,四姑已由门中纵出,到了旁窗外面如何起步均未看出。
  三人到时,松间明月光中只见一条红影箭一般往侧面高崖上蹿去,中途被松林遮住,略一隐现便自无踪,也不知中途起落也未。崖上发话那人更无踪影。这高功夫的人实在难得见到。二人自更惊奇,只想不起发话人的语声像谁。正在低声谈论,耿重已去外面转了一转,进门笑说:“二位师叔方吃宵夜,可要再谈一会?”二人同声笑说:“我们正想请教呢,这位四姑婆的本领如何这等好法?身上那件红衣短装竟会发光,在月下看去仿佛一溜火焰,是何原故?”耿重笑答:“此是深海里一种带有磷光的鱼皮所制。喊他的那位老前辈像是叶神翁,又像天寒老人。他用罡气传声,所以听得那远。像这类又像甘肃、杂有川滇一带的口音共有好几位老前辈,说起话来大同小异,方才不曾留心细听,还不知道是谁。四姑婆性如烈火,人最刚猛正直,休说儿孙后辈,便是诸位尊长,连和她平辈的也都带着几分敬意。可是人虽严正,说到必做,决不许人违抗。平时对人却再没有那么好说话的,又最爱帮人忙,多么艰难辛苦不易办到的事一求到她面前,也和她平日发话一样,从无拒绝,早晚定必为你办到。指点我们武功又能按照各人禀赋智力因材而施。两三代门人后辈没有一个不得过她的好处,平日却和我们一起嘻嘻哈哈,和气已极,因此谁都喜她,也都怕她。方才来时我真吓了一大跳。她因我代容妹做过两件事,对她失信,不知我是无法,老疑心我向着容妹淘气,事前又没想到她要回家,如被看破,必受重罚。她也不打不骂,专出一些难题,叫你哭笑不得。休看百岁左右的人,方才神态那样严厉,这是容妹和她相抗,她忙着走,无暇多说,正在生气头上。要在无事之时,照样童心未退,刁钻滑稽;处置恶人起来更使人想起都要发笑。容妹本定一月之后非往岳州不可,话已出口,谁说也是无用,我又和她最好,有许多话不便劝说,还望二位师叔婉言劝告,最好照着四姑婆所说行事,免我左右为难,就感谢了。”沈鸿答道:“此言有理。实不相瞒,像容妹这高水性和家传武功,到时如能前往相助,我们求之不得。不过事大凶险,她又孤身一人,胆力过人,稍有失闪,非但痛心,也对不起诸位尊长。便是我们也只盼她到时能够前往,不愿她此时前往犯险。我必尽心劝说便了。”
  姜飞早将前念打消,也在一旁附和,谈了一阵便各安歇。
  沈、姜二人次日起身,丙容忽然含笑走来,余人全部未到,说是奉命来传二人水性:
  “这个不比练习武功。二位师叔均有根底,共只短短六七天工夫,潜水方法虽可学会,至多练到水中视物,想要飞驶急流之中和敌人交手却非容易。一遇精通水性的强敌便要吃亏。此举实为君山洞庭一片汪洋,对敌之际失足落水,或是所乘的船被水贼攻破,不会水性受伤遇险,防备万一之用。真要对敌,至多也须费上多半年的苦功才能和我一样,还望二位师叔随时留意才好。”二人见身旁无人,除却丙容,只得耿重一路,便照昨夜所想的话婉言说出。丙容闻言始而秀眉微扬,略有不快之容,听完想了一想忽然笑道:
  “我明白了,非但我想去往君山的本意娘和四姑婆全都知道,连你们三人夜来言动也都晓得,怪不得娘平日那么防我妄动,今早却借大家讲书之便,命我一人来此传授水性,就便想请你们三人向我劝告,打消前念,以免冒险。本来娘还好办,这位四姑婆实在惹她不起,真要到时许我前去,不把我永远关在家里,我听劝就是。这一来耿师兄想已放心,不致再怕代我受过了吧。”说时,朝耿重似嗔似喜白了一眼。耿重慌道:“容妹不要多心,这并不是我的意思。”丙容笑道:“谁说是你的意思呢?我又不曾怪你,省得你不放心,多么好呢。”沈、姜二人早知这二人是一双情侣,看出丙容意带娇嗔,耿重仿佛爱极生畏,惟恐对方不快,当着外人又不便分说,神态甚窘,心中好笑,便用别的话岔开,故意把脚步走快,让这一双未婚小夫妇背后密谈,表面却装观赏风景,出于无心。
  走了一段,丙容忽由后面追上,笑说:“你们走错路了,初练水性,还不能到昨日瀑布下面水急之处。我已请耿师兄往取水靠。这东西共分黑、灰、白三样颜色,均是海中鱼皮和大蟒的皮所制。这样大蟒生长蛮荒深山之中,只有这种蟒皮才可合用。昔年三位老大公无意之中得到,见那蟒皮柔软坚韧,刀剑不入,本作内衣防身,后才改制水靠。
  我们这里共有十来身,还不算我昨日所穿新得的一套。二位师叔短时间内不能把水性练得大好,动手除害日期又短,如其穿此水衣,非但隔着外面帽套可以水中看物,抵御水寇,只不遇见水性真好的强敌决不至于吃亏,并还具有防身妙用。练上些日,人水时穿在身上,就遇群贼围攻也可无害。何况二位师叔所用兵器又是那等厉害,怎么也是胜多败少呢。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躬耕自给,难得出山,就是此次能够往助,也只我和耿师兄有限两人。反正空放在此,二位师叔为民除害,又当紧要关头,仇敌那么大的声势,多准备一点方便得多。村中公用之物用得合理谁都可以做主,连父母尊长也无须禀告。我们且去东南湖荡旁边少候,等耿师兄拿来,穿上一试就知道了。”
  沈、姜二人闻言大喜,连声称谢。丙容随笑道:“我是娃儿脾气,二位师叔不要见怪。耿师兄实是好人,性最刚强,又极机警稳练,不过我们青梅竹马之交,从小一起长大,他比我大不几岁,他最爱我,也只我一人才能强其所难,日久成习。我年纪小,有时故意淘气,难免放纵一点,他却常喜认真。我已早知不应如此,老想改过,到时又犯。
  我虽不服气男胜于女,似此对他常时要挟也欠公平。二位师叔莫以为他不如我,没有男子英锐之气,如论本领并不算差,人更聪明绝顶,并还含而不露,比我要强得多。无论何事,只他往办,从无失闪。诸位尊长全都对他看重,四姑婆更是喜他少年老成,不露锋芒,偏是那么勤劳勇敢。方才因见我答应人家,失约不去,既恐我不能前往,心中烦闷,又恐我笑他胆怯,吃我一激,业已自告奋勇,在二位师叔到后一月之内他必前往,先将那两个难女接出了。他不比我,虽然说到必做,对于师长却极恭谨,从来不肯违命而行。此次十九必去,还望二位师叔照着昨日所谈,先作一个准备。他去得比我巧妙,又决不肯硬来,也许和二位师叔一样,仗着他的机警胆勇,深入贼巢,临机应变,假装投敌都在意中。此时事情虽然难定,万一到了那里忽然相遇,为恐连累,留下后患,使贼党对二位师叔生出疑忌,也许故意为难,使二位师叔难堪,甚而暂时有所侵犯都不一定,还望到时原谅,不要计较才好。他方才说,事还难定,也许不是这等做法,何况二位师叔那样明白的人一看即知,用不着先打什么招呼。我因他练有一种独门功夫,万一动手时稍微疏忽,还是不大放心,特意说在前面。二位师叔仍当并无其事,遇上也作不识便了。”
  二人闻言,觉着耿重前往一样危险,何以诸位尊长能够答应,心方奇怪,人已走到湖边。湖并不十分大,共只二三十亩方圆,形如蝌蚪,浅岸深波,一望清碧;下有暗泉伏流,终年腾涌。小的一头又通往几处水洞,无风自浪,水流甚急。环湖高柳成行,一面是山,三面均是水田。因是人工开出来的石田,石多土少,白石清泉相与辉映。田岸上桃柳相间,花树成行,越发显得整齐清丽。桃源美景想也不过如此。三人同在湖边一片平台石栏之上坐谈相待,隔有顿饭光景,便见耿重拿了衣靠,由一排高大竹屋之中走出,飞驰赶来。这时日色已高,各处田里均有村人耕作。一问丙容,才知当地无论男女,一满十岁便要下田耕种。除却农隙,每隔五日,无论男女老少均要轮流识字读书,练习武功。耕田也是大家合力耕种,再按出力大小和以往的成就取其所得。每年均有盈余,一半作为公积,以备防荒改革之用,一半用来救济山中苦人。以前还是专一扶助穷苦,到了近二十年,全山土人在老少诸侠感召帮助之下,均知以力自给和倚赖他人之不能持久,均能如法仿效,安居乐业。由前山起直到寿星坪,已有十多年没有一个穷苦无依的人。老少孤弱均有所养,又是一条心,外来歹人休说不能进犯,也无法在山中立足。
  沈、姜二人方想,这等做法正和大侠汤八夫妇新开辟的垦地一样。如其天下人都是如此,岂不成了安乐世界,哪里还有什么贫富之分?耿重业已拿了水衣水靠赶到,略谈了几句,因丙容并无闺阁气习,男女不分,落落大方,水靠又有松紧,内衣无须脱下,可以套在上面。头上水套与领口下面相连,各有卷边,一经合拢,便互相套紧,严丝合缝,休说水浸不进,不知用法解都无法解开。头上另有换气所在,紧套口上,照样可以呼吸。上半由前额到鼻孔下面附着一片薄而透明的皮膜,也是一种鱼膘所制,便不会水性的人也能随便水中观物,端的巧妙到了极点。天气渐热,二人又是短装,不是耿重劝说多穿衣服恐不舒服,连外衣都可不脱。二人穿上之后,丙容、耿重也各取了一套穿上,先向二人传授换气、潜水游泳和逆冲顺驶之法,再同下去,一人拉着一个帮助练习,一面用手势指点水性和遇敌动手之法。沈、姜二人本极聪明,又有极好武功根底,体力健强,一学就会。不消多时便可不必要人相助,在急流中往来游行,潜水呼吸,动静起止均可随意。
  快到中午上来休息吃饭,酒饭已经主人命两个幼童送来,就在石台之上同吃。经此一来,二人才知耿重昨日所谈乃是谦词,水性并不在丙容之下,越发敬佩。自知初学相差大远,如非武功根底尚厚,再有这样巧妙合用的水衣水靠,这样猛的急流深水,就有高人传授,暂时也决不能在水中上下追逐,翻腾击刺。听丙容连声夸奖,说二位师叔这样聪明易学简直少有,越发不好意思,再三谦谢,说是水靠之功,丙容笑说:“此话不然。照我看法,不消三日便可不穿水衣潜水往来了。吃饱之后不宜入水,共总没有几天,内家罡气昨日虽已学会,只要如法练习便可成功。到底多学一点总好,不宜疏忽。依我之见,尤其这类功夫,非有恒心毅力不可,天资多好也要一些日月。用以防备万一,所学已是足够;用以抵御强敌,三五日内决办不到。内家罡气非但将来除害有许多用处,学成之后,即便不会水性,照昨日家母所说,二位师叔的轻功和师父剑术业已练到登萍渡水草上飞的上乘境界,稍微有点依附和极小落脚之处,立可腾身而起。连提气轻身踏波而驶也非大难。只是洞庭湖面太宽,再一遇风便是波涛险恶,一旦遇见强敌便是讨厌。
  再说这等走法,在水面上也恐难于持久,最好将它分将开来同时练习。由今日起,上半日先练水性,中午饭后稍微休息便练罡气,再由家父家母随时在旁指点,万一有什不能通晓,或是运气之时有什难处,也可细问,免得未学到家,此去遇见内家能手相形见绌,我们也可连带沾光,将这轻易不传之秘全数学会,岂非一举三得么?”
  二人早看出两小夫妇本领高强,没想到这类功夫尚未正式传授,先颇奇怪,后经耿重一说,才知三老人最谨细持重,只管全村的人都有一身武功,一则全数躬耕自给,与外无事,歹人也决不敢来犯,就来也是送死,极少应用,又恐子女门人出山生事。再者这类内家上乘心法,本身禀赋稍差,不将根底打好,单是学会手法也不能用,必须循序渐进。而这类功夫又大厉害,中人不死必负重伤。少年人天性较刚,容易激怒,一个感情用事,难免误伤好人,或是死非其罪。所以看得格外郑重,不是看准儿孙后辈心性善良,能明是非,而又功力深厚,天资也好,从不轻传。村规又照例不许私相授受。因丙容年轻好胜,性太疾恶,又喜出山走动,所以每次请求均未答应。昨日只管当众传与沈、姜二人,那最紧要的地方均是唤在一旁告以口诀,并未全数明说出来。二人如非拿有王鹿子的亲笔书信,深知人品心地和此行关系重要也是无望。本来丙容还不能学;幸而昨夜四姑便道回家,和丙南薰夫妇力争,说此女虽然性刚疾恶,所杀均是为首贼党。此次大闹君山湖心洲,差一点的小贼都只点倒绑起,并未妄杀一人,可见行事还有分寸。此事她已非去不可,便是我们也难坐视,作自了汉,使她学会罡气,便少许多顾虑。南薰夫妇未置可否,四姑外有同伴等候,也自匆匆走去。丙容先是装睡,又借送汤圆为由想和沈、姜二人订约,不在房中。当日早上才听人说起,知道四姑婆说话算数,父母必已默允,但恐又碰钉子,不敢明请,想借二人练习之便一面留意,一面设法试探,只要父亲不加禁止,许和二人同练便可学成。
  这类功夫也实重要。练时非但功力不够不能学会,便是稍微疏忽,练它不成,还难免于受到内伤。如其有人随时在旁指点稳妥得多,所以这等说法。没想到沈、姜二人早就得到王鹿子的真传。不过人均谦谨,又因功夫一样,手法不同,主人另有专长,别具妙用。如与师传相合威力更大。王鹿子本来全会,因是三老独门功夫,特意表示尊重,请其亲传,就便使沈、姜二人结交几个男女英侠,多约帮手,还可学会水性,以防万一。
  二人自一交信,便悟出师长用意,专心学习,只作从头学起,一点不露锋芒。昨日业已学会,本无须乎随时指点,因想此举与耿、丙二人有益,反正三老还要亲身指点,乐得凑趣,同声谢诺。吃完谈了一阵,二人方说:“昨日伯父母曾说,申刻先看我们演习,时候快到,我们回去可好?”耿重笑答:“无须,师父师娘今日甚是高兴。我取水靠时曾与相遇。他说昨日人多,二位师叔虽然全都学会,因三位老大公受王老大公之托,不知何时亲身考验,也许还要另传两手,不愿年轻的后辈在旁观看,以防乘机偷学了去,私自下山出手伤人,看得甚重。这里地势偏在湖边,田里的人照例有事在身,不会来看。
  今日又当轮班读书之期,也不会来。命我转告,请二位师叔在此等候,就是三老大公今日不来,师父师娘也必来此相会,不必再回去了。”
  二人闻言大喜,又谈了片刻,忽听丙容喜道:“果然三位老大公今日便来传授内家手法。爹爹昨日业已传过,必有别的深意,非但对二位师叔看得极重,连我们也跟着沾光了。”说时,何真吾、丙烟、丙烈三老和丙威、丙南薰祖孙五人已同走到。丙容之母并未同来,由此也未再见。到第四日才听说是同了两个门人、一个孙儿去往西山采药,还要些日才回。二人忙于用功,也未在意。因全村男女老少各有各事,只到后第二日传授内功时有不少人在旁聚了一日。由当日起便不再有多人陪客,除耿重、丙容奉命代做主人,朝夕相见而外,偶然来上三两个后辈门人,也都抽空相见,无多耽搁,这且不提。
  四人见了三老祖孙,一同礼叙。三老随令沈、姜二人把昨日南薰所传内功演习一遍。丙容平日留心,又随三老在峰顶上长大,平日最肯用功,早学会一身惊人本领,便是内家罡气连明带暗也偷学了不少,只有十分之一还未通晓。几次请问祖父尊长,因其性情刚烈,好胜喜事,不肯传授,反加告诫。只管功夫练了八九,最后几个杀手却难施展,每一想起便自气闷、当日见三老命沈、姜二人当面演习,自己和耿重并未喊开。沈、姜二人因守昨日丙南薰之诫,不敢公然传授,难得三老有话,只管照直练上,无须隐讳,乐得借此指点耿、丙二人,便尽量施展出来,遇到要紧地方并还故意说出口诀,向诸老请教,求其指点是否如此。这一格外求功,不觉显出本能,三老祖孙在旁含笑注视,极少开口。等二人练完,说明心得,奉命将掌法练了一遍,收势落地,重又恭请指教。
  何真吾向丙氏二老对看了一眼,手抚长髯笑道:“他们少年人真个一见如故,惟恐不能尽心。昨日南薰传授口诀之后向我三人复命,便说这两个小人聪明已极,人更谨细谦退,多半所能尚未完全说出。我早想到王老先生的高足,敌人那么势盛,如其功力稍差,怎会让这两个小人深入虎穴,当此大任?他所说的从师年月与来信相合,自然不假,本身功力决未明言,果然料得不差。你看姜飞练时目光不时向着耿重和小曾孙,分明他们少年人交厚,容孙想学这未几手掌法未得如愿已有多时,意欲借此机会将其学成。他两个奉命不许泄漏,不敢公然传授,借着我们一句话,话中指点。他不知容孙早已学会多半,只差变化、练时格外用心,以致连他师传本领和本身功力全数显将出来。照此功力,他两个业已得了师门真传,身边又有那样好兵器,贼巢足可去得。他师父仍令绕道来此,一半固因此是我三人多年苦功练成不传之秘,一半还有别的用意,否则不会多此一举。我们昨日已早想到,少时再作商计,只便宜容孙和耿重早日学会这类功夫。威侄坚持要等容孙二十岁后再行传授的话已是白说,可见无论什么难学的本领,只肯用心下苦,没有不成之理。容孙全仗平日专心而有毅力,随时留意,暗中将它学会多半,拿出应敌,才被四侄女知道,特意赶来送信。我们如再不把最后变化告知,少年人多半好胜,一个自恃聪明,妄自揣测,多绕远路,还有害处。威侄不必再顾虑吧。”沈、姜二人闻言,才知耿,丙二人均有根底,只未明白变化相生之妙。方才乘机指点用心大专,竟连本身功力也全显露出来,心方有些后悔,不应尽量炫露,忽听丙威笑说:“你二人全因少年好友,格外用心,决非逞能卖弄,不必多虑。像你们这样胆勇机警而又恭谨虚心的老成少年真个难得,难怪王老前辈破例收容。我们都是自己人,无须谦让,有何本领只管施展。我令耿重、丙容作陪,当着三位老大公也许还有一点益处。你不尽量施为,凭我们的眼力只可看出深浅,别的却不知道,如再藏而不露就无法指点了。”
  沈、姜二人看出诸老意诚才放了心,同声感谢。丙容便请二人一同施为。丙烈便命四人先是一对一轮流对打;然后以一敌三,各尽所能练习一阵;再作混战,将新学会的掌法上下纵横施展出来。四人恭身应命,依言演习。耿。丙二人的兵器宝剑有好几样,也经耿重抽空取来,等到练完,四人功力竟几乎相等。耿、丙二人功力虽然较深,沈鸿、姜飞仗着武当诸位师长真传和王鹿子的专心指点,变化最多,剑术内功更得师门心法,人又聪明。能够融会变通,互相应用,表面看去只比耿重、丙容还要灵活。尤其混战之时显出许多巧妙,不比耿重、丙容功力固深,但是独门传授,手底虽极坚实,变化较少;加以自家练习,点到为止,就用真力对击也是互相抵消,稍微接触便自撤回,不是诸老这等内行决看不出高低深浅。男女四人打到最热闹时宛如猿跃鸟飞,上下纵横凌空翻腾;用兵器对打时更是电掣虹惊,四幢寒光裹着四条人影映着日华在斜阳芳草之间上下飞舞,滚来滚去,大片广场均是光华闪耀,倏忽如电,顿成奇观。结果各有专长,难分高下。
  丙南薰笑对丙容道:“你因从小跟在曾祖父身边,自恃聪明,又肯用功,以为得了家传,便可无敌。你看这两位师叔,非但本领不在你以下,所学只有更多。虽因入门年浅,没有你们功力坚实,照他二人的虚心勤学和本来的天资,不消多时便可赶上。你共只遇见有限几人,业已遇到比你强的,这还是自己人,要是仇敌对头岂不扎手,如何可以自满呢?”丙容闻言心生警惕,连声应诺。三老先向四人勉励了几句,最后何真吾起身,笑对沈、姜二人道:“令师命你远道来访,表面专学内功,使你本来手法更加坚实,多出一点变化;实则还有用意,多半是恐我们三人年老喜静,隐居太久,也许不愿多事,有许多话均未明言。我们最爱惜少年英俊之士,既有所知,决不自秘。至于令师还有一点意思,我们另有商量。念你远来不易,我再将多年未用的双剪手连容孙、耿重一齐传授。如我料得不差,仇敌方面定必大有能者,也许连那隐迹多年的凶人老贼均被贼党勾结了去,事情并不容易,你们到了那里还要多加小心。再有五天便须起身,双剪手法三日之内便可学会。你们均有根底,此法重在双掌,可以背人练习。虽然功夫越深越好,你们学来并不艰难,可在此多用点功,我命南薰随时指点便了。”说罢传授口诀。四人全都喜出望外,学会之后,祖孙五人便自走去。
  沈、姜等四人日夜用功,光阴易过,不觉到了行期。仗着虚心勤奋,头两天便将手法练熟,全部领会,不须再有耽搁。行时辞别各位尊长,仍由耿重、丙容送往前山,方始依依握别。正要分手,忽见山外驰来一人,耿重望见,立时迎上,一面招呼二人少候,和来人谈了一阵。送走之后,归告二人,说三老大公果然料得不差,近来贼党声势越盛,因桑老祖孙和李、尚二老这次孤舟双桨强冲过小沙湖水寨的截江锁,连伤许多水贼,结果连船带人均无踪影,得信之后怒发如狂,恨到极点。总算童天保行事机密,人又机警仔细,全寨弟兄同心合力,两个老贼虽被杀死,但有樊、简二老前辈承当了去,故意做出许多可疑之迹,吴贼未起疑心,否则童天保此时已是不了。吴枭叔侄和王、钱二恶霸狼狈为奸,本就人多势盛,新近数日内各地勾结的恶贼巨盗又都相继到达。最可怕是昔年著名淫凶三元教祖阮三元,本身在西昆仑隐伏多年,假装年老身死,暗命徒子徒孙隐伏各地,妖言惑众,设坛立教,装神闹鬼,专一诱人入教,奸淫杀抢,不务正业。因其形迹隐秘,愚民方法甚是阴毒,又有许多奉教的土豪恶霸、贪官污吏与之勾结,人教的人都曾罚过毒誓,层层节制,由他直接统率,花样百出,彼此全都听他号令,各不相连。
  教徒无知,受惑太深,临死不悟,偶被正人君子、英侠之士发现,所除都是下三门的小头目,也不知他根底,以致隐藏多年,无人知他底细。直到最近两年王老前辈和席泗先生诸位老侠用了许多心力,并有叶神翁和樊、简二老相助,才探出他一点真相。但因这厮凶狡异常,形迹诡秘,愚民中导太深,胁从众多,如其冒失下手,虽将首恶除去,仍不免留下许多后患,为此慎重。正打主意,恰好这厮觉着吴枭势盛,意欲利用。吴枭久闻其名,听说尚在人间,自然一拍即合。双方业已勾结,并经吴枭厚礼聘请,现已将他接往君山,凶威自更加大。一面派出许多厉害党羽到处搜寻桑氏祖孙下落,一面大张旗鼓准备大举。
  “因吴贼和阮三元同月生日,相差只有三天,你们此去不久正遇上大举庆祝。吴贼胆大已极,非但岳州,连两湖文武官吏都怕他的凶威。王、钱二恶霸朝中又有势力,硬说他是君山隐居的富民义士,为了盗贼横行,所练俱是乡团,愿为朝廷效力。实则是想勾结权阉,增加威力,鱼肉良民。二恶霸一面和他互相利用,挟制官府,一面又代他行贿。如今贼与官已打成一片,作恶横行,无所不为。由你们到前数日起,已在他势力范围之内公然设卡,强收商民买路财货,包庇好恶走私。这次办寿并还强迫洞庭三湘水陆两地的商民推钱送礼,无论贫富均所不免,稍有违抗便有杀身之祸,商民痛苦越来越深。
  方才来人送信,恐怕没有多时便要发难。如今两恶霸代吴枭做了耳目,互相呼应,水陆两地均借轻财好友为名,设下群英馆,专门收罗爪牙党羽。无论什么来历,只要答应奉那三元教,经他种种残忍荒淫无理的试验,便可层层提升,有八大金刚、二十四气,以及天罡地煞种种名目。二位师叔去得正是时候,进身容易;不过经他考验时却极讨厌,不是看出你和他气味相投,或是得他看重,认为人才,不能提升上去,只做一个小头目,虽难近身,但可避免去许多不能忍受之事,请到那里见机而行吧。”
  二人本就担心贼党是个虎穴,闻言越发加了警惕,谢完指教,便即分手,因奉师命,作为两个流落四川的少年,新由川陕水路去往岳州探亲。因是谋生无路,闻得轻财好客,前往投奔。行时主人业己备有一只小船,并命一善于操舟的老汉作为路雇,由水路起身,因此一来连想便道往访桑老人之念俱都打消。到了中途,无心谈起,均觉桑老人似与寿星坪诸老相识,就非三老本人,也是他的子孙,为何不听主人提起?忙于用功,竟忘了探问,转问操舟的邢老,竟答双铁桨闻名已久,并未见过。二人自一上船,便看出邢老虽是前山土人,体力强健,水性颇深,孤身老者,奉命驾一小舟,往返这远,料非庸流;平日又肯敬老,双方十分投机,知其所说不虚,只顾盘算未来之事,也未探询西山那面还有什么异人隐居,就此放开。顺流顺风,不消多日便驶人洞庭湖内。事前原有准备,特意避开君山一面,沿着湖边绕将过去。遥望万顷汪洋中,君山宛如一顶翠笠浮在水上。
  那船极小,三人轮流睡卧,仗着天气越暖,不怕风寒,大又晴和,船又像个小渔舟,外表甚旧,三人穿得朴素,有时遇见湖面上往来的贼船也都无人留意。
  眼看还有十来里之遥便到岳州,岳阳楼业已在望,忽见前途水面上驶来五六只大游艇,形制奇特。形似龙舟,当中却又加宽,共有十多人,分成两行,打桨如飞,贴波急驶,看去十分轻快,华丽已极。转眼隔近,这才看出那船一大四小,作五梅花形,开向君山那面。当中大船前面另有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道士,踏着一块特制木板,手持令旗,腰挂宝剑,冲波而进。木板浮在水中,仿佛下有机轮,所经之处后面湖波带起一条白线。
  道士立在上面装模作样,身子不动,稍微隔远,便看不出脚底踏着东西,宛如凌波飞行一般。这时湖上风帆点点,往来甚多。这五只游艇都装有龙形船头,船上并有鼓乐吹奏,声势甚盛。远近舟船,只一发现纷纷扳舵各往两旁避让,惟恐隔近。船上人们都是手忙脚乱,惊慌异常,连邢老均是初次见到。刚料那是君山方面的贼党,相隔已只六七丈水面,眼看就要由横里错过,忽见三只渔船由当中水面往斜刺里急冲过来。
  三人正在停船观望,内中一只小渔船最快,几乎撞上。幸而邢老机警,来船共是老少两人,动作更快,等到邢老警觉,用桨一扳,来船已由船头前斜驶过去,双方相去不满二尺,形势险极。邢老大怒,方要发话,忽听船上低喝:“此是君山吴枭新请来的三元教祖去往钱家赴宴回来,你们挡他水路,想作死么?”声才人耳,那条无篷的小渔船业已驶出两丈以外。姜飞闻言心动,忙即摇手示意,邢老也自警觉,忙请沈鸿掌舵,紧握双桨往前追去。三人初意,邢老原是摇船好手,又精水性,稍微用功便可追上。谁知那船快得出奇,仿佛有心引逗,眼看相隔只有两三丈,船头少年接连几桨便已抢出老远,重又缓缓划行;等快追上,又往前赶。这一来三人越料不是偶然,因那五只游艇业已驶过,对面错过时相隔约有五六丈,遥望五船全是金碧辉煌。当中一船尤为高大,船窗洞启,望见里面坐着几人,当中一个道士,旁边立着八九个男女少年,鼓乐甚喧。另外四只大同小异。船头上还各立着几个持兵器的壮汉,内有数人并指三人的船指手画脚,似在喝骂。双方来去都快,又随渔船往斜刺里急驶,晃眼相隔已远,回顾另外两只渔船业已落后老远,驶往一旁。三人听出渔船上人的口气有因,穷追不舍,再往前去便是湖边最荒凉的所在。水中浮沙甚多,到处都是芦滩,大小不等,约为一二十处。几个湾一绕,小渔船已不知去向。沈、姜二人想起以前所闻湖边隐居的几位老少英侠和船头上红线标记的话,心疑巧遇,忙即告知邢老,意欲追上。
  邢老也觉来船有意引逗,必非无因,定要寻到才罢。心想:共只这一二十处浮在水上的芦滩浮沙,不会寻它不见。略一观察形势,二次加急搜索过去。快要绕完,忽在一个浅滩旁边寻到。船泊滩旁,人已不知何往,心正不解,忽然发现船头上留有一张纸条,墨迹还未干透,上写:贼党势盛,各行其是,今非相见之时,看完速去。他日相遇不可跟踪多问,以免彼此不便。钱贼党羽最多,岳州城内外均有他的耳目,如欲往投,稍微当人卖弄,便有人来勾引,不妨假作投亲,去往岳阳楼上等候,不出三日必有遇合。贼船所过之处,湖上舟船只在五六丈内便算犯了神威。你们方才稍差一步决难免于毒打,如与相抗便要误事。如非先当你们外来的船无心相遇,本意恐遭无辜之害,过时方始认出你们改了形貌,故此引往这里,稍微指点。贼党耳目甚多,对我们这条船昨日曾生疑心,同在一起许多不便等语。三人看完大惊,又见船形虽与前闻不同,但是前面小木桩上也有红线标记,料知此船必与那几位隐名英侠有关,忙照所说将纸条撕碎,抛入湖中,看准外面无什船过,方始驶出,往岳阳楼旁驶去,泊在一群小船丛中。二人先邀邢老同往楼上用点酒饭,邢老执意不肯,低声悄说:“来时奉命将船卖掉,另附便船回去。我老头子最恨这些恶贼,不会装假,如与你们同路反有不便。”二人知他身边带有银两,不受酬劳,只得谢别,各自分手。邢老自在当地将船卖掉,买了一些山中动用之物,另搭插有贼党信旗的商船自由水路回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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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二、岳阳搂上的遇合
 
  沈鸿、姜飞起身时早用易容丸把貌相改变。上岸之后,各带着一个小包,照着路上编好的话,假装由四川回来,寻亲到此,还不知人在何处。因慕岳阳楼盛名,欲往登临饮食,吃饱再去访问,一面故意说些练武的话。初意贼党耳目甚多,只要被其听去,定必有人跟来。谁知吃了年轻的亏,姜飞更未成年,一路谈说,并无什人理会。到了楼上,生意萧条,想起途中所遇,无论肩挑负贩、往来行人,多半面带愁容,心生慨叹,以为楼上茶酒客必不会多。刚挑了一个可以凭栏远望的好茶座,放下包裹,喊来伙计,要了一些茶酒食物,忽见陆续上来了好些客人。正当方才料错,当地水陆要冲,商客游人还是不少,及至细一窥探,才知午饭已过,正上茶座。这些都是各地贩货的客商,十九想用金银货物去向君山和钱、王两家恶霸买那信旗。为了年景荒乱,财货不能流通,一向这些恶贼行贿买路,便可通行无阻。许多资本短少的商民无力把血汗的钱送与恶贼,只得冒险拼命,谋取升斗之利,一个不巧便是人亡财尽,无奈全家老少要吃饭,只是咬牙忍受,忍痛苦熬。而沿湖种田的人因田主必须向贼进贡送礼才保平安,非但把这些里外费用放在农民头上,并还倚仗贼势,巧立名目,加倍压榨。谁要不听,不是勾结贪官污吏敲骨吸髓,便是引贼残杀,奸淫烧抢,无所不至。大片鱼米之乡被这班恶贼搜刮得民穷财尽,不保朝夕。人说鸡犬不安已到极点,有那最穷苦地方竟连鸡犬之声都无,因此四野只管都是悲苦怨叹之声。
  城市之中,尤其酒楼茶馆,因有这许多好商土豪和贼党勾结利用,因缘为好,一面还要巴结恶霸水寇去欺压善良,巧取豪夺,无论大小头目、爪牙鹰犬都各有各的应酬,互相酒色征逐,殆无虚日,所以显得格外繁华热闹。每日只二人初到楼上午后片刻之间人少清静,一至未申之交人便越来越多,比上半日反更热闹。到了深宵还是灯火通明,湖上照样游艇花船笙萧不断。这些都是与恶霸贼党沾亲带故,和他的爪牙亲戚,以及与之勾结受到保护的另一等有钱人。本分商民、贫苦百姓休说湖上逍遥,随意取乐,这大一片湖面除却那些每月均向恶霸水寇纳税的小渔船外,连想通行都是很难。偶然冒险,撞上一次运气,或是船小破旧,拼冒风涛之险,和沈、姜二人所坐小船一样,因未走近水寨禁地,看去又不起眼,或者无事而外,否则连船带人休想保全。就这样,遇见出巡的贼船一时高兴上前盘问,也是凶多吉少。
  整座洞庭湖固早成了奈何地狱。近年便是沿湖各地也都同处水火之中,并无例外。
  官府非但明知不问,反而借此粉饰他们,说湖湘一带商民殷富,对于君山水寇固是讳莫如深;对于和水寇勾结、朝中又有大官的两个恶霸更当他祖宗一样看待。本人生杀任性,绅权之重固是骇人听闻,便是手下爪牙,甚而一个寻常恶奴也是倚势横行,为所欲为。
  人民处此膏腴之地,终岁勤劳不得一饱。这千万人的仇敌夺去他们的膏血所积,穷奢极欲,还要随时加以鞭打危害。百姓虽然苦透恨毒,一则呼告无门,二则当地鱼米之乡,只管受尽苦痛,还不舍得抛弃,不得不强忍苦难,挣扎残喘。官吏却以此居功,认为人民逃亡较少,年景又极丰登,自鸣得意,决不说那年景越好压榨越重,方圆数百里内多少万农民早被那大小土豪恶霸逞强霸占,将田侵夺了去,只有以多并少,以大吃小,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所有田产全都逐年加增,被几个贪无止境的恶人吞去,谁也没有一块自耕之地,端的苦痛到了极点。
  沈、姜二人偷听了些时,见茶酒客越来越多,都是与贼勾结买路之事。另外还有一等中间拉纤的无业游民,专代那些没有门路或是迫于无奈想谋衣食的商民去向相识的贼党拉拢,代为买路,于中取利,索讨酬谢。因是官府放任,商民怯于淫威不敢控告,十九成习,非但在此酒楼茶馆之中互相谈论讲价钱,高声说笑争论认为当然,肆无忌惮,内有两桌竟成固定行业,公然交易,也无什人奇怪。因那两个主持的一个生得樟头鼠目,驼背躬腰,像个恶讼师,口才甚好,情面也宽,人都称他姚三太爷,求教的人最多,忙得不可开交。有那初次求教的,当时由他写好书信,便可亲往君山去向贼党议价,并还自称公平交易,不论我往你去,言无二价,只抽一成佣金,决不多取分文,出了事由我三太爷赔还等语。气焰虽盛,话却动人,表面无什虚假,实则正是贼党恶霸的亲信,所取比谁都多。
  二人方想,这个老贼定是吴枭恶霸耳目,少时用什方法与之兜搭。见楼上客越来越多,店伙早因二人饮食甚简,饭后泡了一壶茶久坐不去,又无什交易,估计没有油水,虽不便下逐客之令,早已露出烦厌之容。二人只装不知,正等机会,忽见上来一个华服少年和三个壮汉,满堂茶酒客倒有一多半纷纷让座。来人有的把头微点,有的理都不理,自往栏边走来。旁边本有一桌客人与,来人相识,恰巧要走,业已慌忙起身让开。内一伙计因恨二人不知趣,寒着张脸转过来冷笑问道:“你们吃完了么?”姜飞先还不想计较,后见少年那等气焰,心疑与恶霸有关,想起来路所见纸条,店伙实在可恶,同时瞥见姚三不时朝自己这面打量,似甚留意,暗忖:此时尚无近身之机,何不假装糊涂,试他一试,就便给这小人一个警告,笑答:“我们不是白吃,你问此言则甚?”店伙早当二人是外乡来的贫苦过客,恶习又深,厉声答道:“我们这里客多,你没有包下,吃下就请上路,不要耽搁我们生意。”姜飞见他声色俱厉,正要发作,见沈鸿暗使眼色,从旁笑劝:“有话好说,最好和气一点,我们还没有吃完;再说此是游观之所,也无吃两口茶就走之理。大家如此,我们也无话说,你不应专对付我们外乡人,要多加钱可以商量,何必这样凶恶?”姜飞方想,这类无知的人不值计较,此时文做也好。伙计已朝沈鸿怒道:“你有钱么?拿出二两银子,到半夜走,哪怕你把夜来酒饭省下,饿着肚皮争气也无人问。”姜飞笑道:“这个容易,这块银子大约是够二两,你拿去吧。”说时,已将腰问碎银取出一块,朝桌角木厚之处用两指一按,滋的一声深入寸许。店伙还不知趣,正要开口。双方一吵,旁坐的人纷纷侧顾,内有数人已围将过来。对桌四人中的少年恰巧看到,将手微点,伙计立转笑容,恭恭敬敬赶将过去。
  二人隐闻身后赞好之声,回顾身后好几桌人都坐满,不知何人所发。姚三正对二人注视,伙计似被少年低声骂了几句,红着一只脸,诺诺连声,也未来取银子,自往姚三桌上耳语了几句,不知说些什么。跟着便见另一伙计赔笑脸过来冲茶,送上干果点心,都是别桌上应有之物,也未多说。刚走,姜飞又听身后低语:“这厮以为此楼是王家的买卖,不论生熟随便得罪,今天被他主人看见,总要吃苦头呢。”语声极低,有的话只能意会。二人才知连岳阳楼也被恶霸占去,难怪伙计如此骄横,楼上客人公然与贼勾通,无人敢问。料知还有下文,故意把投亲不遇,当夜只得宿店,明日如再寻访不到必是事隔多年业已迁往别处,再过两日只好学做小本营生另谋生路,免得无家可归,还要流落在外,更是冤枉等语说了一遍。随又商量争论,仿佛两个不知世事初出远门的少年,到此地步无可奈何。想要卖拳,又因师长嘱咐,恐遇能手丢人;想做小本营生,不知做哪样好。一面故意把语声放低,凭在栏上悄声谈论,仿佛怕人听去情景。转眼天近黄昏,尚无动静,心虽失望,表面上却不露出,直装到底。那块银子早经姜飞用两指夹将出来,放在桌上,又要了些东西,吃完算账;告知后来伙计,损坏桌子照价赔偿,我们要走了。
  伙计笑说:“今夜月色正好,游湖人多,别人抢这位子还难得手。尊客日里实是来得凑巧,下去游湖赏月更加热闹,好时候刚刚开头,如何就走?”姜飞故意叹了口气,装着欲言又止,沈鸿接口说道:“我们还要去寻宿处,又在船上多日,人太疲倦。明天如寻到人再来照顾你们吧。”姜飞眼尖,见夜来楼上酒客越多,乌烟瘴气闹作一团。姚三业已收起笔砚,摆上一桌。客还未到,人却掩在沈鸿身旁楼柱之后,知其偷听,仍装不晓。
  因伙计不肯要赔,所算酒饭账也颇价廉,又多给了点酒钱,然后从容起身,往楼下走去。
  岳阳楼本在城上,二人城里还未到过,先去转了一转,然后出城。估计身后有人跟踪,也不回顾,随意闲谈,观赏街景,特意走到湖边僻静之处,商量此后谋生之法,互相怨命叹苦。并说,武艺学成也好,偏是学了不到一半,便因犯规被师逐出。从小在外,亲友多不相识,就能寻到,世态炎凉,也恐不讲交情。姜飞越说越有气,最后方装愤极,劝沈鸿不要发愁,真个不行,好在师父已不要我们,索性就吃绿林饭,过一天是一天吧。
  沈鸿假装劝勉,说这碗饭不好吃,我们江湖上事都不明白,强中更有强中手,没有依靠,许多可虑;不如还做小本营生,把这点本钱用完再说。姜飞早就看出附近树下有人影闪动,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有人招呼,正是方才楼上所见姚三。树后也有一人闪出,双方各自一打手势,便同走近。姚三首先开口说:“因请客晚来一步,树后那人名叫赵德玉,乃少庄主手下教师。方才二位老弟和伙计争论,钱家少主曾在一旁,一面责罚伙计,一面命人吩咐,说他专喜结交少年英雄,二位如其远来初到,不妨请到庄中下榻,命我接待。偏巧我今日请有君山两位头领,生人不便同席,诸多失礼。二位走后,小庄主又命赵兄探询前事。我实在分身不开,只得托他先来等候,仗着所请均是至好弟兄,无须客套,我只敬完了三次酒,便托别位作陪,匆匆赶来。没料到赵兄心眼太实,少主又有一点脾气,素昧平生,不肯冒失请教,尚未和二位老弟对面。如不嫌弃,请随赵兄同往庄中客馆下榻,等上两日,少主抽空相见,看完二位本领,再向老庄主引见如何?”
  二人假装事出意外,不知如何回答。姜飞更看透姚贼狡猾,明已奉了小贼之命,不看准虚实,连酒饭账都不舍得代会,直到几次暗中窥探,命人尾随,以为实是投亲不遇,方始出面勾引,心中暗笑,越发小心。见沈鸿已在故意推辞,也跟着婉言辞谢,再说上一些未经世故的话。姚三连说:“诸位老少庄主知道天下将乱。到处物色英雄豪杰保家保产;平日挥金如土,并有专人接待来客。按照各人本领高下,分作三等待承,便最下一等的也是衣食用度随意款待。平日难得有事,偶然出去不过壮壮声威,或往君山拜客,用不着卖什力气。他家有财有势,官私两面都是一句话。二位年纪这轻,单凭那点硬功已是足够,再要本领高强,做了头等上宾,更是无穷享受,并有美貌妇女服侍陪伴,样样随意。这类良机千载难逢,就此放过岂不可惜?如说素昧平生,不愿打扰,此话不然。
  休说少主人最四海,便是我辈也有江湖义气。主人诚意结交,受之无愧,何必分什彼此?”沈、姜二人又装面嫩,不好意思,互相商谈了一阵,经姚、赵二贼再三劝说,方始带着惊疑之容喜谢答应。姚三便说:“二位老弟果是我辈中人,可告少主业已仔细谈过,你先来此也必知道,请赵兄引往大迎宾馆款待,等他休息两天,换好新的衣履,随时请见。我连日事情太忙,岳阳楼上客还未散,只好偏劳,不同去了。”赵德玉外表人较忠厚,对于姚贼也颇恭敬,诺诺连声,四人随即分手。沈、姜二人随着赵贼沿湖走去。
  所行之处比较偏僻,相隔数里的近水之处突出一大块陆地,上面灯火通明,花木楼台隐约可见,看去甚是热闹。另一面湖中游艇也正缓缓出发。一轮明月已快升起,水面上时有笙萧之声远近相应。单看表面,谁也想不到大好湖山只有这些少数恶人盘踞作乐。
  那四面田野中一样明月,却笼罩着无穷痛苦。二人方料前途那块陆地定是湖心洲无疑,赵贼忽然笑说:“乡下人大懒,这条路不大好走,相隔还有好几里,我们平日往来难得步行,还是坐船去罢。”随即曝口一声呼哨。岸旁本有许多小船,有的人己走开,有的正吃晚饭,船上人穿得全是破破烂烂,吃得更苦,闻声立有五六个抢上。赵贼不等近前,把手连摇,喝道:“今天不要你们当差,有船在此。”活未说完,旁边明月柳荫之下停着一只孤船,上坐两人正在说笑。内中一人业已闻声赶到,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穿得十分华丽。赵贼未等行礼,便指二人令其礼见,一同走到船上。二人方觉船虽不大,甚是讲究干净,忽然看出另外一人正是前在孔家湾月下相遇的小白条汪二。双方先装不相识,等赵贼引见,途中一谈,才知汪二也算是个小头目,因往城内寻人,知道赵贼奉命接客,湖边留有快船,来此等候,并非一路。
  沈、姜二人遇见旧友心中一喜,便连赵贼一起敷衍,作为一见如故,以便日后常时来往。后又间出湖心洲相隔尚远,前途有灯火的陆地乃是小贼钱维山霸占的大片湖田,取名富贵庄。小贼年纪虽轻,比老贼还要淫凶强暴,喜和盗贼来往,但最爱才好交。钱、王诸老贼大设迎宾馆,专一招纳流亡和有本领的人物,便是他的主意。自称小孟尝,表面对人最会做作,装得礼贤下士,谦和已极;实则淫凶贪狡,无所不为,便是受他豢养的爪牙鹰犬也分好几等待承,等第甚严,各不相混。因其本身好武,颇有一点门道,功力不济,人却聪明,样样多不外行,又喜使用权诈,难于驾驭。除却本领真高,当面显出,还要善于奉迎,否则休想提升上去。一到头等待承,便按上宾之理,连声色享受都可和他同样。第三等客照样丰衣足食,还有月俸。这班无耻贼党全都把他奉若神明,无一敢强。新近又和吴枭之女发生苟且,已将原配妻子休弃,不久就要正式成婚。恶霸和恶贼联成一片,多此靠山,越发势盛。可是小贼与别的纨绔子弟不同,比乃父还要心野。
  自己随意作恶,一面却要装腔作态,表示他礼贤下士,真有侠义之风,能够主张公道,人却喜怒无常。有时带了许多党羽大举出发,穷奢极欲,豪华不可一世;忽又穿了寻常武士装束,随便带上两三人出来走动,一面物色能人,察看市面,一面表示他能够约束手下恶奴,没有架子,能屈能伸,什么事都晓得。又最任性护短,成见甚深。如非当日酒楼巧遇沈、姜二人,想要深入虎穴真非容易。姚三便是他的耳目,也最机警得宠。沈、姜二人虽被看中,因不深知来历,又嫌穿得大穷,暂时放在大迎宾馆内,须经过一番比试,真有本领,才能升往群英馆做那上宾,但是极难。二人根本也不作此想,借着闲谈,由汪二口中探出许多事情。有的话不便深问,且待日后见面再说。赵贼招待却极殷勤。
  小船轻快,几里路的水面一晃到达。
  庄上势派豪华已极,当初本是湖边淤起来的一块沙地,经狗子钱维山倚仗官势暴力硬说是他领来的官地,把洲上耕种的一二百家农民全数赶掉,房舍烧去,所剩农具用物全都抵作官租,强行夺去。那些以前凭着劳力自开滩田,勉强能够衣食的耕农,十九逃出光人。因钱贼用心阴毒,带了大群爪牙,联合君山贼党和几名官差,公私暴力同时并用,先将当地四面包围,下手极辣。休说别的财物,连鸡犬都未带出一只。甚至为了打鱼方便,寄居在旁的几家渔人也遭了殃,连渔船均被夺去。到处荒乱,官府与贼已成一起,平白受害,为保残生和自己家属,谁也不敢反抗。这班受害人只当时哭喊奔逃乱了两天,底下便是扶老携幼,抬了伤亡,自去埋葬苦熬,吞声饮位。空自暗中切齿,无可如何。因受苦难大深,给当地取名苦鬼滩,被小贼知道,一面追究来源,又伤害了几个善良。还要往下追问,后经一个心肠较软。人又聪明的贼党讨好转圈,说这两字与富贵同音,正是好兆。小贼迷信甚深,又知人口难防,方始转怒为喜。其实小贼侵占这大一片土地全力荒淫摆阔,农民那些财物用具一件也看不在眼里。事完,连牛羊牲禽农具之类一齐运往市场,以廉价出卖。得来的钱犒赏官差党羽。分文未用,白得了这大一片土地,跟着便在滩上建造庄园。因那地方形势特别,比别处淤沙较高,与岸相连,虽不至于水淹,仍不放心。又发动大量佃农苦人先在近水一面打下木桩,筑成环庄堤,一面把堤加高,费了大量人工,还恐涨水时节被淹,庄中房舍差不多均用木排垫底,上铺平板,平日看去楼台亭阁金碧辉煌,真要发了大水,凡是最富丽的房屋均可随水而起,浮在水上,彼此之间又各有联系,内里饮食用具无不齐备,样样堆积如山。所有武师打手均受小贼兵法训练,自夸此是金城铁壁,无论何时均保平安。好几百亩方圆一片湖边沙地,均被改作园林楼阁。
  钱、王两家良田万顷,遍及湖湘间,各州府县到处都有他的田产。近来又因小贼之父钱耀祖和姜飞杀父之仇王耀宗私下密谈,觉着双方人口单薄。乃父又因去年游湖赏月遇到天变,在狂风暴雨中将船打翻。虽经君山水寇派了水贼相助,出没波涛,四处寻搜,接连三日并未寻到。后在一片无人的荒地上发现一堆残尸碎骨,看去像被人由水中捞上,剥去衣服,戮尸泄愤;又像被浪打碎,拿他不准。明查暗访了许多天,查不出可疑形迹,只得罢了。钱家只生一个小贼,父母早死,亲丁更少,弟兄商量,两家合一,以为将来认祖归宗之计。小贼人又凶狡多能,样样来得,于是成了两家至宝,掌着极大威权,比起乃伯王耀宗还要凶恶。官府方面由钱耀祖仗着朝中亲贵势力威胁利诱,君山水寇、各地绿林表面由王耀宗一人出面结交,实则小贼狡诈异常,人又生得秀气,因和吴枭之女碧云通奸,仗有内线,吴枭恰又只此一女,美貌淫荡,武功甚高,十分得宠。这一来,连吴枭以前打算将来相机翻脸,把钱、王两家富可敌国的财产全数强夺了去的念头俱都打消,成了三位一体。休说当地无人敢犯,连外州府县的财产也都没有一人敢动分毫,照例拼命收租而不纳粮,当然越来越富,这数百亩小土地的出产根本不在心上。为想与乃伯王耀宗所辟湖心洲比赛,大兴土木,发动人工,直到去年冬天方始全部建成。一到夜里,灯火通明,笙歌大作,与湖上往来游艇互相呼应,远近交闻,遥望过去宛如水面上浮着一座火山,非到天明不会停歇,繁华富丽之景一时也说不完。
  近湖一带都是人工用山石木桩砌成的堤防,正面埠头上泊着大小五六只游艇,一只最大的灯火通明不算,当中还摆着一桌盛宴。船上执事的人甚多,正在忙乱准备。船头十几个鲜衣花貌的男女幼童各人拿着笙萧鼓乐,正在互相说笑,等候开船,两舷独宽,并各空着一列,座位设在下面,操舟的人便坐其中,只露上半身。每人拿着一片装设华丽的上等木桨,穿着一身华丽短装,人也坐定,衣饰船桨和人的高低通体一律,没有丝毫参差。每面十二人,掌舵的不在其内,里外悬满宫灯,亮如白昼。另外还有许多火把,中舱几榻桌椅无不齐备,锦兰绣褥,龙须细垫,四面摆满香花,灯光花影,照眼流辉。
  这等富丽二人从未见过,正在指点谈论,故意称赞。忽听赵德玉低声悄嘱:“少主就要出去游湖赏月,二位老弟初来本庄,虽蒙他格外看重,尚未对面谈话。这里不比他偶然微服出去,休说随便谈笑,便有冒犯也不计较。到了庄中须守法度,还未升到上宾,入居群英馆,万一走来,我们随便高声说笑难免引起不快,以后想要高升就不容易了。大家都是为了衣食,我是为好,请勿介意。”二人连声谢诺,一面装出初次开眼,此去已能得到一点残汤剩汁,因而惊喜羡慕的卑贱神情。赵贼外表老实,一样阴狡,只比姚三稍差而已。本是奉命暗中窥探二人来历虚实,闻言觉着这两个少年如其考察不差,以后被主人看重便能得到重奖,当时高兴起来。二人早就防到,何况汪二自一上船便在暗中点醒,越发加了小心。赵贼不知请来两个瘟神,不久便要闹得天翻地覆,竟将两根火药线当成得奖的工具,这且不提。
  船上四人本已泊岸,快要上去,忽听鼓乐之声,大船上立时忙乱起来。赵贼忙将二人止住,说:“少主就要上船,等他开走我们再去不迟,看神气也许同有贵客上宾呢。”
  说时,通往当中庄园的一条花径突现出两行壮汉,都穿着一身华丽服装,手持灯火,两旁排列,肃静无声,当中空出两三丈宽一片驰道。这班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说现就现,又是那么整齐迅速,二人看出敌人之中大有能者,正在暗中警惕。先闻乐声已由远而近,船头上的音乐也自发动,与之相应。跟着便见一伙刀矛鲜明的打手武师成行走来,到了岸旁两面列开。后面又是一队手捧香炉乐器的少女走过,列在大船旁边。最后面才走来十多人,男女老少,还有道士,内一华服少年正是岳阳楼上所见恶少之一,另外三个却未一起。小船停泊在旁,相隔颇远,岸上又被壮汉女乐立满,非到上船时节看不真切。
  正看之间,忽然发现前遇女侠南宫李也在其内,并和小贼还有一个中年道士并肩同行,看去主人待她甚厚,好生惊奇。沈鸿还好,姜飞忍不住噫了一声。南宫李恰巧偏过头来,与二人目光遥对,手指这面,和小贼说笑了几句,也不知说些什么,转眼人都登船,同行壮士女乐也分在另外四船之上一同开走。姜飞正在设词掩饰,悄问赵贼如何还有女客,可是主人家眷吗?赵贼刚把面色一沉,强笑答说:“这里的事二位老弟最好不要多问。”
  说罢登岸,忽见迎面跑来一个少年,油头粉面,狡猾全都露在脸上。赵贼对他却极恭敬,刚喊了一声:“柴二哥,有何见教?”少年已接口发话道:“方才少主因那位新来的女英雄说他既在岳阳楼上物色到两个少年英雄,就是人家初涉江湖,许多市面不曾见过,照本庄规矩,未经演武试验还不能以上宾之礼相待,也应客气一点,如何当他乡下人,自己不去迎接,因你上船,人家连岸都不许登,非但有失主人之礼与待客之道,如把来人当成奴才收养,真有本领的异人奇士如何还肯来呢?少主对那位女英雄最是恭敬,又有许多事情要仗人家相助才能办到,连说有理。对你赵武师大不高兴,说你不会临机应变。此是他自家由风尘中物色到的少年英雄,与走江湖的不同,如何怠慢,丢他的人?
  连老鬼姚三也怪在其内。如今命我传话,请你这位武师老爷好好待承人家,你知道吗?”
  赵贼闻言,仿佛热火头上泼下一盆冷水,面容骤变,惊慌异常。先向二人引见,然后连说好话,请教如何待承才好。柴贼故意装腔,拿捏了一阵,连经赵贼求告,方始笑答:“本来我们这些随在身边的佣人不应多管闲事,念在平日交情,今天恰又看出少主心意,对你说上两句无妨。是否料中却不敢保,做错之后你却不能埋怨我呢。”赵贼慌道:“哪有此事,恩将仇报还叫人么?你是少主贴身心腹,哪一样你不看到他的心里?
  漫说百发百中,就我自己做得不对,也只感激柴二哥的好意,何况哪一回难题都是你二哥帮忙我才交代过去呢。早晚必有一分人心,请你说出,我必照办。”柴贼闻言越发轻狂,接口笑道:“我的赵大哥,这些话我已听得烂熟,不要说了。自家弟兄,讲什报答?
  只要我有事相烦,你不推托就见情了。”赵贼忙答:“那个自然,你哪一次叫我弄人我愉过懒?昨天我还看见一个好的,可惜被她溜掉。至多三天我定代你寻来,还是藏在我那小家里,由你抽空取乐,决不会让少主知道。”话未说完,柴贼似恐外人听去,忙使眼色,拉向一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双方全都高兴起来。
  汪二乘机和沈、姜二人借着陪客为由,暗中泄机,并订相见时地。说时,沈鸿面向二贼,故意说些不相干的话,一面由姜飞和汪二假装答话,低声密谈。二人看出柴、赵二贼狼狈为奸,背了主人强抢民女淫乐。又听汪二悄说,柴贼乃钱维山以前娈童,近来年纪稍长,钱贼虽然女色荒淫,无心再修旧好,对他却极宠信,算是身边最得宠的心腹之一。这些无耻教师全都仰他鼻息,谁也不敢当他书僮看待,人最凶狡,无恶不作。心中痛恨,正想又有民女炔要遭难,用什方法先将这狗贼奴除去,免得害人。柴、赵二贼正谈得高兴头上,见汪二手背后面连招,想起主人看重来客,如何丢在一旁不管?哪知汪二话已说完,订好约会,故意做作。忙同赶回,反向三人陪话,汪二随即辞去。柴、赵二贼引了二人往里走进。先由迎宾馆旁走过,那是一座高大整齐的楼房,偏在庄旁花林之内;楼前还有大片广场,摆着许多刀枪架子,兵刃暗器无不齐备,外面均有套匣。
  架上还有六七尺宽的顶,以防风雨,边沿上并挂着一色淡红的纱灯。广场上已是灯火通明,楼内外更不必说。
  楼中住着不少外客,都是绿林中人和走江湖的武师。只有一一技之长,或被小贼看中,偶然遇合,碰到高兴头上,均可作为入幕之宾,终日饮酒作乐,无所事事,也可随意出外走动,每月还有月俸。每月虽有一次演武大会,除经小贼指定,出场与否均可随便。好些知足的无业游民和本领不高的绿林武师乐得坐享现成。又知群英馆内均是能手,比武一关不是好过,谁也不想提升上去。有那不知趣的不愿受那三日一次的兵法部勒,冒失上场,如其本领真高,或有一些特长,上客虽得不到,做了中客也更称心,钱也可以随意支用。否则不遭小贼厌恶,还可保住奴才生活,坐享现成;一经厌恶,休说本领不济,便有一点本领,只一句话说错,犯了小贼的忌,或是举动神情看不顺眼,必被由上客中选出两个狠手与之对比,打成重伤,不被送命,抛到湖里喂鱼算是便宜。可是一经小贼看中,哪怕本领稍差,只要投机,立可提升,享受无穷,随便向账房中支取金银,决不吝惜。因此谁都想往上走,谁也不敢冒失。为想高升,对于小贼身边亲信都当祖宗一样看待,以望平日多说好话,使小贼心有成见,机会一到便可高升。表面说是按照来客本领来分高低,实则除却真个名头高大,本领又强的人物,多凭小贼个人喜怒来定厚薄。照例新来的人,除却受有小贼特聘,均须先往迎宾馆中住上些日,等小贼几时想起,亲身考试,才定去留高下。总算小贼野心太大,认为党羽越多越好,作客的又多是些无耻无能之辈,好容易巴结上这样衣食父母,如何舍得走开?有骨气的人,就是出身绿林,也须小贼礼聘,至少也是中客待承,决不肯来作下客。因此这大一片富丽堂皇的宾馆养的全是鼠窃狗偷,无一善良。真有来了多半年,主人早已忘记,只在操演时互相对看半个早晨,连话都不曾对面谈过。
  二人未到以前,早得汪二暗中告知。心想:这般无耻的豺狼鹰犬与之朝夕相聚,论弟称兄,照离山时所闻虽似提前发难,到底还有不少日子,这样下去岂不难过,不料柴、赵二贼并未往宾馆中引进,绕楼而过。后面亭台楼阁更多,花木布置也更富丽,到处都有走廊相连,灯光灿如繁星。那些走廊更似大小数十条火练高低蜿蜒,纵横交错。每隔一二十步必有两人掌管灯火,通宵不断。各地树林空地上所点都是特制宫灯,不怕风雨。
  真要雨大,走廊上的灯光还要多添好些,远望直似火龙飞舞,分外好看。小贼所居更是壮丽胜于王侯。正室业已休回娘家,全庄主人只他一个,下余都是美貌使女和所养歌女歌童。为了新订婚的吴碧云淫凶奇妒,小贼恋好讨好,连十多个美妾新近也都遣散,只管照样淫乐,奸淫妇女,十九事完即去,无一存留。一个人占着数十间楼台亭阁,单寝室和纵饮淫乐之地就有十多处,还不称心,想尽方法兴工建造,随时增减。单是执事的下人便有好几百。一般教师打手。党羽来客和各种工匠、得宠的恶奴尚不在内。另外大小宾馆也有好几十处,三十九所楼房,最低的也有两三层。如论房舍,少说也在两千间左右。湖心洲老庄钱、王两家合在一起建筑更多。陆地上又各有大片庄园,自开河道与之相通。虽没有小贼会用心思,显得格外富丽,因其地势广大,多年兴建,又是经营财米所聚,比小贼所居更加丰富。
  二人听柴、赵二贼随口夸耀,知道两湖多少万人的膏血已被搜括一处,由这有限几个恶霸父子穷奢极欲,心虽愤怒,表面却装老实,称赞不已。又走一段,二贼引往一座假山旁边一所小楼之内,才知中等来客多半散居,有的并还带有家眷,此是格外厚待。
  二人进屋一看,内里陈设器用无一不备。伙食也是另开,随意去用,并有两名年岁十六八的书僮服侍,享受豪华舒服已极。柴、赵二贼陪二人坐了一会,便有成衣来把尺寸量去。柴贼并向成衣叮嘱:“此是两位贵客,少主也许明日夜宴便要相见。他二位因出远门,未带什好的衣服,这等装束去往贵宾丛中不大相称。好在下去是热天,无论如何也要连夜为他们赶出两身中小衣和几件外衣,样子由你,但非合身显得精神不可。东西随便到账房去领,如其误了公事,留神你那一双狗眼。”成衣好似怕极,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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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三、独手丐大闹洞庭湖
 
  姜飞隔窗望见成衣刚一出门便往前急跑,神态慌张,料知狗子严酷,恐怕误事受责之故,心更愤慨。跟着又送来茶点水果,赵贼并说:“这里有几处小厨房,专一待客吩咐,日夜不断。二位英雄无论何事,要什东西,均可随便。我们都有一点俗事,难得少主要在湖上过夜,意欲陪了这位柴二爷去到城里看个朋友,还望二位包涵,不多陪了。”
  沈、姜二人早看出柴、赵二贼不时借话示意,似有约会,柴贼更是起坐不安,恨不能当时就走,只为奉命陪客,不便离去,正在为难。知道这班恶霸匪徒一味荒淫豪奢,不分日夜,从上到下都是如此。照此形势,必是赵贼讨好,勾引柴贼去往外面淫乐游荡小知所说少女尚未寻到,无须往救,乐得卖好,便同笑道:“愚弟兄远道来此,本想早睡,二位请便。以后常在这里叨扰,无须客气。”二贼闻言大喜道:“二位小英雄虽是年纪不大,初次在外走动,人真好极,不过少主法令甚严,我们奉命陪客,不应失礼。既是二位想要早睡,再好没有。将来相见,如其谈到,还望向少主美言几句,就说二位自要早睡,我们等客睡后才走,就多谢了。”二人同声笑诺。送走二贼之后,因来时坐船不曾睡好,当夜无事,乐得养好精神,早点安眠,便告书僮不要准备宵夜,同榻而眠。次早起身,只赵德玉一人前来敷衍了一阵,陪同吃了顿饭,说些庄中规矩便自辞去。
  二人先想察看当地形势,因听赵贼口气,未见小贼钱维山以前,足迹只能去往湖边和昨日经过之处,别的地方尚还不能走动,反不如迎宾馆那班无聊的食客可以随意往来,与昨夜所言不符,惟恐小贼疑心,生出变故。互一商计,索性把老实装到底,步门不出,至多同往假山亭内下棋谈天,略望湖光,便各回转。光阴易过,一晃五六天。赵贼第三天起便不再来。书僮服侍却极巴结,新衣先后送来了六七身,单夹长短俱全,都是武士装束。主人从未请见,因赵贼不来,先颇生疑,后来设词探询,问知照例如此,赵贼又有事他去,故未再来。远近二三十处同样楼台亭阁之内都住着这类同等的宾客,但未见过主人的极少,以后如其相识,也可互相往来。如嫌无聊,后庄和东南角虽不能随意走动,别处尽可游玩。湖边还有游艇,也可告知头目人随时准备,带了酒食用具同往游湖,连书僮也可跟去服侍,别的却不肯说。二人想起小白条汪二曾经暗中约定,入了宾馆,至多三日之内必来访看。今已第五日,也未见来,又恐露出马脚,不便令人往寻。汪二只是一个小头目,庄中尊卑之分最严,此后见面恐非容易,转不如住在迎宾馆内还可随便一点。还有丙容所托送信之事,虽已转复汪二代办,也不知把话带到没有。盘算了一阵,因由书僮口中探出庄中能手甚多,在未取得小贼信服以前行动必须谨细,不敢妄动,只得罢了。
  又过两天,汪二仍是未见,心想,自从到后便似与外隔绝,每日吃饱了睡,睡醒又吃,享受极好,无所事事,这等生活真和坐监牢差不多,长此下去非但难过,还要误事。
  听书僮说,便这中等客人虽比前楼待遇更高,因小贼骄狂自大,行事任性,近来忙于筹备婚事,又来了几个所谓上客,日常无暇,照样也有来了个把月还未见到本人的。一面疑心暗中有人窥探,又党小贼对他轻视,经过仔细商计,先装无聊,在当地花林中无人之处练上一两天武功,看看对方有无动静,再借游湖为名,坐了小船去往湖心洲左近窥探,就便访查那日所遇渔船和隐迹渔村的那几位老少英侠。主意打定,二人早就想好一套话,所用两件独门兵器一件拆开,放在暗器囊中,一件紧藏腰中,用的却是王鹿子所赐宝剑。万一锁心轮、钩连枪被人看破,便照想好的话回答,练时并未取出。因是得到师门真传,虽未尽量施展,也比寻常贼党高明得多。书僮钱富、钱贵是钱家恶奴的家生子,平日看惯,颇有眼力,二人又极谦和,随意说笑,没有架于,早就觉着这两个小客人真好,便在一旁连声称赞。次日练完回来,钱贵忽然不见,早来便听小贼钱维山曾在庄中阅操,知其前往报信,满拟饭后也许来请,到了下午终无信息。
  二人静极思动,又恐误事,便照前议吩咐备船。书僮也未劝阻,反倒高兴。二人便令跟去,到了湖边一看,游艇酒食俱都齐备。正要离岸,忽见侧面走来两人,也备有一只小船,定睛一看,正是汪二,忙即点头招呼,笑呼:“汪头领,你我一见如故。我们虽蒙主人优待,但无什人来往,又不知你住处,无法拜访。今日实在无聊,欲往游船,同去如何?”汪二会意,借着客套,暗中示意,丙容所说那人信已送到。一面笑说要往湖心洲寻人,同伴并非头领,是个摇船的;并说,由前数日起全庄游艇俱都归他掌管,因以前管的人犯了规矩,接手费事,连忙了几天才得停当。现往湖心洲也是为了此事,本想明早事完拜访二位等语。既有游湖的船,正好搭载,如其不便,我陪二位游湖谈天,明日再去也是一样。随将身后同伴辞去,又低声密语了几句方始走回。同到船上坐定,遥望烟波浩渺万顷汪洋,一轮红影涌现出天水相合之处,随同浩浩洪波起伏隐现,照得远近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上下天光一望无涯,湖面上风帆往来宛如轻鸥掠水,远近飞翔。君山形如一片翠螺浮沉水上。再取船中望筒遥望湖心洲,更似一片菜叶浮在水天空处,相隔更远。游艇虽是一只小的,也有两丈来长。因沈、姜二人不要人多,书僮年轻喜动,都会摇船,汪二又乘机将那两个船夫辞去,说是由他服侍客人,代为摇橹,嘴里又甜,略一引逗,船到湖中,便由二书僮一个把橹接将过去,一个在船头上升火烹茶,准备酒菜。人都遣开,三人随即乘机连明带暗互说真话,一面又将两书僮轮流拖来同吃。两小恶奴先为二人所愚,高兴非常。
  这时已是月底边上,黄昏以后湖面上便逐渐黑暗起来。只管画船箫鼓,灯火通明,那与贼通气的财势之家虽然照样行乐,逍遥湖上,无奈湖面广大,天又有雾,远望过去宛如一片极广大的暗影中隐现着一丛丛的鬼火。休说这些灯船稍微隔远便看不见,便君山、湖心洲和改名富贵庄的苦鬼滩那么繁盛的灯火,离开一远也是昏蒙蒙的,宛如笼罩着大量愁云惨雾,与初来时所见迥不相同。别的舟船更不必说。再者,此时商船渔舟均已泊岸,这大一片湖面,除却出没烟雾中的有限灯船而外,只不时发现两三点灯光碧萤也似贴水飞驰而来。晃眼一条极快的浪里钻,上坐几个手持号灯的持刀壮汉,已和箭一般在船前掠波而过,往斜刺里驰去。二人知道那是君山方面派出巡湖示威的贼船,见双方相对,招呼都不打一个,心中奇怪。设词一问,才知游艇前后均有号灯。钱维山不久又是吴枭娇客,格外吃香,号灯随时变换,外人无法仿造。照君山规矩,无论大小舟船,在日落以前必须觅地停泊,君山附近更连经过俱都不许。谁也无此大胆敢于夜行。本是耀武扬威摆样子,所以略望即去无须招呼。跟着汪二悄告二人:“现离湖心洲不远。按说二位生人虽是少主的客,在未通知老庄以前也是不应该登岸。且喜今日雾重,我又想出一个主意,管理水寨和全体舟船的又是我的好友至亲。我日前被小贼提升管理各种舟船,一半因我水性尚好,被他看出,一半便是这两人的保荐。今夜前往便是道谢。这两人业已有点知我心意,不知何故不怕连累,还肯保荐。我也想就便探问他的口气。庄中防备甚严,外人无故休想走入一步。总算近年二老贼荒淫太甚,只由狗子一人胡闹,把一些好手全都调往新庄。老庄这面除水寨头领教师头目十来人外十九是些饭桶,就有几个能手都在后园做那上宾,日夜享受作乐。我们头一关便是水寨船坞,这两个头目又都掌着大权。到了那里,令书僮守在船上,我们上去,先作新交好友,我再一说必可无事。
  不过这两人和我虽然交厚,自来水火不同炉。他们在此好几年,老贼父子待他们厚,家眷在此,人心难测,千万不可露出真相才好。”
  沈、姜二人名姓早隐,说时两书僮均在后艄说笑,同吃带去的零食。三人又故意分出一人吹萧,同坐船头顺风密谈,不时又故意说些不相干的话,不怕被其听去。正谈得有兴头上,隐闻船边隐隐嗤笑之声,除姜飞正在吹萧,沈、汪二人全都听到。沈鸿素来持重,不看准不说,偏头一望,船边并无动静,也无别的舟船经过,那声音又似来自船旁水面之上,心疑水响听错,并未说出。汪二虽然有点心动,借着船旁灯光细看水底并无异状。因正起风,波涛渐猛,当时没有看出,也就忽略过去。顺风而进,不消多时已离湖心洲不远,到达以前连遇两次出巡的小船。沈、姜二人方想:这里遍地皆贼,都是你们同党,这等做张做智又无人见,莫非做来吓鬼?每日穷奢极欲,专做劳民伤财之事,还不够造孽的,偏向君山水寇学样,闹这些丑态作什?猛觉汪二暗中把嘴一歪,笑说:
  “前面便是湖心洲,我去去就来。尤、胡二兄一是至亲,一是好友,难得二位素昧平生,一见如故,这等看得起我,如不愿上去,就请船上稍待片刻,我只说两句话就回来了。”
  说时,二人侧顾,钱贵端了两碗茶由中舱掩来。因船上干净,天气又暖,大家均将鞋子脱掉。二小恶奴不知死星快要照命,偶于无意中觉着三人神情亲密,不像新交,又常将他二人支开,谁也没有一点架子,于是生了疑心;贪功心盛,又是庄中恶奴之子,从小便学会那套阴险狡诈的本领,互一商计,一面故意说笑,暗中向前窥探。人怕留心,本就越看越疑,三人不知这两个小恶奴生具恶根,并非甘言所能改变,稍一疏忽,竟被看出破绽,借做事为由,试探着向后掩来。因被汪二看见,才借送茶遮掩。三人何等机警,一看便知小恶奴生了疑心。沈、姜二人终是心好,双方又同处了七八天,见两书僮年岁和自己差不多,聪明伶俐,服侍周到,虽不敢冒失劝告,心中却生怜借,有一点感情,还不怎样。汪二却深知这些从小便受训练的小恶奴凶险狡猾,个个厉害,暗打主意,只朝风色看了两眼,并未露出。所说原是反话,二人会意,同声笑答:“我弟兄初次下山,极愿在江湖上多交几位朋友,如蒙不弃,同往拜访如何?”汪二故意装出为难口气,并说船上无人看守。钱贵接口笑答:“汪二爷只管陪客上去。我们的船谁都认得,又不是什么奸细,真不放心,留下一人也可。”汪二听出他要跟往窥探,越发有气,笑答:
  “船上灯火太多,如其变天更是讨厌。你们只留一个便可照应,莫非我们的船还有人敢偷么?”钱贵闻言,好似去了一点疑心,正告同伴,令其留守,船已开人水寨之中。
  沈、姜二人早已望见前途雾影中有千万点红星隐现,连那笼罩在外的浓雾都被映成暗红颜色,知道湖心洲已近。看湖中灯火这多,想见平日灯月增辉、灿如繁星、火树银花、豪华富丽之景决不在苦鬼滩以下。及听到了水寨,游艇灯火甚多,近处还可照见。
  所谓水寨,只是两根插往水中、上附吊斗、各有一点绿莹莹的号灯旗杆分立两面。水面上照样雾沉沉、黑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时见大半沉在水中、约有丈许数尺不等露出水面的平顶房屋列在去路一带,里面也未见到一丝灯火。游艇到此,汪二便往摇橹,那大水面并不直走,左绕右侧往前摇去,口里还打着呼哨,一直也无人理。方才所见灯火越来越近,也渐明显,这才看出前途现出大片沙洲,灯火楼台富丽已极,平日所见民房一间也未看到。迎面先是一排挺立水中的活动竹城环列沙洲右侧。水中波翻浪滚,连起好几条白线响个不停。竹城高大,这一临近,除那三五号灯在头上雾影中隐现外,先见大片灯光反被挡住,相隔竹城约有数丈。汪二把手一扬,立有一道旗花越城而过,跟着水中各种响声立止,对面立现出两列灯光,火练也似蜿蜒着往旁绕去。原来前面乃是一片闸门,因接汪二信号往上升起,门也大开,虽只半扇,也有一丈多阔,开闭甚是灵速。
  等船通过,才看出竹城后面还附有大片离水六七尺高的铁板。水中响声都是绞刀、涡轮,六角钢钩、各种顺水乱转的凶器。顺着那两列火光,环洲沿城又走里许,方达船坞水寨。
  外表仿佛建在水中的大片房屋,最低之处也有一丈以上,内里排着许多大小船只。那大半圈竹城如由外望好似一个专做竹排生意的行栈,其实城内还盖着一列比城低下数尺,上面立着许多长短大小不等的竹竿的水廊,最宽之处有好几丈。周围内外并有许多专榻样子的竹排,设想甚巧。水寨与湖相连,恰将那突向湖心容易被人发现的所在完全遮住。
  水寨里面又用木板铺成大小十余条道路,上面均透天光,水陆两用,离开水面在水涨时也有六七尺以上。另外还有一座富丽豪华,用木排垫底,方圆几达十丈,四面底部系有铁链的大浮艇,均仿君山水寨造成,乃主持人发号施令之地。这两头目一正一副,便是汪二所说亲友过江蛟尤延、水虎胡修。
  钱、王两家都是豪门世族,平日欺压善良,剥削农民。只有限几个武师恶奴仗着财势已可为所欲为,无人敢惹。本身不是盗贼,用不着这等举动。只为小贼维山独子娇养,近年长大越发淫凶,包藏祸心。老少三人又都会武,专喜和江湖绿林交往,本来行同盗贼,再经狗子怂恿,不知不觉走上贼路;仗着家财豪富,一面锱铢必较,一面把金钱视如粪土,又都骄狂任性,心野夸大,终年招纳亡命,党羽越来越多;不知恶贯满盈,反觉天下将乱,皇帝也是人做出来的,凭自己的心机财力,真比历史上起自草莽的帝王卿相高明而且容易成事;至不济这万顷良田和所经营的农商之利总可保住。对于狗子又大溺爱,非但不以为是胡闹,反以为是文武全才,心雄志大,早晚事成,不做皇帝也必封王拜相,富贵极品,一任狗子跟着吴枭学样,言听计从。到这未一年,钱、王二贼反倒成了小贼的臣仆,由他一人执掌大权,哪里还能过问,什么荒谬绝伦的事全做了出来,一点不以为奇。所浪费掉的人力物力,自从二贼并家之后谁也无法计数。仗着多年搜括,连贪囊和盘剥所得,富甲西南诸省。本来底厚,小贼害人方法又多,只管挥金如土,却不愿动老本,每多一种耗费,必要挖空心思由所开设的各种行业和农民身上搜括回去,还要加多。哪怕害得人家败人亡,他也不当回事。近更变本加厉,勾结吴枭和内外官府的势力,到处设卡抽税,搜括越多。得财多半用来收养盗贼亡命,增添爪牙和穷奢极欲之用。寻常中产之家还没有他一个恶奴的耗费,怎不天怒人怨,引出灭门之祸?其实小贼好名心盛,样样夸大,新旧两庄虽然养有上千的闲人,待遇又厚,每月花费大得惊人,但这班人俱都闲坐无事,远近贼党又与通气,加上吴枭父女势力,每日安然享受,并无事做。这班水陆两路的盗贼和武师土杆自觉不好意思,便乱出花样讨好,专在老少三贼往来出动之期耀武扬威,摆些排场,再隔上些日连水带陆分别操演一次,算是报答。这等行同儿戏极无聊的举动,连君山水寇那等做法都未学像,只搬来一个外表,便自鸣得意,仿佛天下无敌。
  沈、姜二人见到处都是这样装模作样,几乎笑出声来。初意尤、胡二人早来数年,又得老贼父子信任,便非同类人物也决非什么好路道。及至见面一谈,正觉对方谦和诚恳,而又豪爽,丝毫不带江湖气习,本领不差,水性更高,代二人可惜。钱贵本来侍立一旁,不知何故和胡修使了一个眼色,便同走出。隔了不多一会,胡修满面笑容独自走回,朝尤延对看了一眼,笑说:“年轻人真个喜事,他知这里添了一些东西,非要往看不可,已命仇头领陪去。这小孩胆也真大,知我好说话,居然当面力争,非去不可。如被少主知道,不受责罚才怪呢!”二人方恐小恶奴听出船中所说去向对方告发,心中惊疑。猛一抬头,瞥见汪二面容惊喜,仿佛有什醒悟,刚朝左右看了一看,见无外人,似要开口,尤延已使眼色拦住,随埋怨道:“胡兄怎的如此疏忽,前日闻报附近已有敌人踪迹,接连发生许多可疑之事。那被禁在竹林洲的男女三人又因老庄主不肯听我弟兄之劝。冯老教师自恃多年老人,独断独行,不听良言劝告,反而怀恨,以致昨夜被人杀死,还伤了四个弟兄。全湖都是我们的人,相隔本洲又近,因冯老不要我们过问,不敢再去多事,以致他送命不算,这三个囚人还被来人救走。今日到处搜索查问,并无丝毫踪迹。
  二位老庄主恐少主气愤,暂时还不许人泄露,乱子业已不小。这新造好的机关埋伏何等机密,年轻人口不稳。再说那是多险地方,这样大雾,如何让他去看呢?”胡修笑答:
  “他是少主以前贴身的书僮,只为去年和丫头凤仙调情,被少主打了一顿,发往小宾馆服侍客人。得宠的人,早晚他非回去不可,如何能驳他面子呢?休看一个书僮,得罪了他,遇见机会照样讨厌。既这等说,反正时已不早,又快变天,我也不留,汪二弟和二位嘉宾就此送你上船,将他喊走也好。”沈、姜二人方觉对方前恭后倨,忽下逐客之令,心中奇怪。姜飞瞥见胡修朝汪二手上塞了一下,心更不解,起身谢别,一同走出。还未走出水寨,见一少年飞驰而来,看去面熟,刚认出那是前遇南山庄三侠中的仇云生,想起齐全所说,心中一动,正装不识。云生本是含笑驰来,正要开口,瞥见左近路上有人走过,立改惊慌愁急之容,急呼:“二位兄台,钱贵不肯听劝,失足落水,被绞刀绞死了。”尤、胡二人和汪二俱都跌脚叹息,一面传令命人打捞尸首,一面送客上船,又向守船的书僮钱富把死人埋怨了几句,各自辞回。
  汪二见仇云生奉命送行,以防船上人少,知有用意,也未推辞。沈,姜二人自然明白,更是心喜。这时湖上风大,波涛险恶,归途又是顶风,船行更慢。方才浓雾虽然被风吹散,附近两处沙洲和君山那面的灯火均可隐约看到,天却十分阴黑。仇云生一到船上便随意谈笑,毫不隐讳,语声虽低,又为风涛所掩,就是附近有船也听不出,同船的人却能听见。相隔后艄又近,汪二因风浪太大,已早赶往后面摇橹,钱富也在一旁相助。
  沈、姜二人良友重逢,先已谈得高兴,又知云生早来,颇得恶霸信任,随口应答,并未留意,后听云生口没遮拦,非但把他和岳纲、杨宏奉独手丐之命分在君山湖心洲两地来作内应之事直言无隐,并说昨日接到独手丐传来的密信,要众人在下月十六日动手发难等语。二人正觉他口敞,猛瞥见钱富人舱取物,刚退回去,忽想起二僮都是恶奴之子,又是姑表兄弟,方才并起疑心,分出一人随往窥探,后被做掉,这一个得信时神情悲苦,面带怒容,出此一言不发,似用全神注定云生神气。此是小贼心腹耳目,如何这样大意?
  姜飞忍不住噫了一声,沈鸿同样心思,但未开口。瞥见汪二一手摇橹,另一手拿着一张纸条正在观看,书僮拿了一盘果点假装殷勤,掩向他的身旁偷看。汪二竟如无觉随手撕碎抛向水中。书僮面带狞笑,把手一抓,正要避开,均觉汪二为何这样大意,都想暗中警告,还未说出,猛又瞥见钱富神态惊慌,仿佛自露马脚,想要遮掩,刚朝汪二喊得一声“二爷”,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已往后艄蹿去。原来云生已将他一把抓住,话都未说,只嗳得半声,便由云生手上飞起甩向洪涛之中。
  姜飞追出,方觉云生不应这样辣手,对方到底是个未成年的书僮,何必要他的命?
  旁窗已有雨点打进,云生和汪二匆匆说了两句便赶回来,把旁窗上好,从容归坐一谈,才知那两书僮都是小贼亲信,专一派作服侍本领高强而又不知来历的中等客人。二人住了几天,做作极好,人又谦和,照理小贼本应请见,只为女侠南宫李胆子太大,人又天真自恃,竟乘小贼出游相遇之后当众逞能。这等英武美貌的女侠,小贼钱维山自然看重,当时请进庄去,待若上宾,还连陪游了几次湖。不料南宫李胆大轻敌,引起两个贼党的疑心。仗着小贼色令智昏,妄想勾引,先还不信她是奸细,就在沈、姜二人到的那日,又出游湖,游到半夜,小贼忽生邪念,出口调戏。南宫李早就看出露了破绽,难于久留,又不愿过那穷奢极欲的生活,两次想要下手,未得其便。当夜途中又看出小贼受两猾贼指教,借着勾引试探心意。刚开始时已自激怒,但知同行数贼均是能手,随行四只游艇的党羽甚多,也无一个弱者,惟恐弄巧成拙,打算回庄再行伺便行刺。小贼言动已难容忍,只为那两猾贼非但一边一个暗护小贼,寸步不离,并还用话点破,借题发挥,便小贼也非寻常纨袴之比,因此才未妄动。谁知事有凑巧,游湖以前打定随时下手主意,暗将那身水靠穿在里面,头套塞在镖囊之内,竞被君山来的两个贼党认出,只两句话便动了手,不是武功水性高强,水底又有异人暗助,众寡不敌,几乎被贼擒去。逃时,内一猾贼还被她的暗器打伤。众贼自然怒发如狂,水旱两路到处搜索。和昨夜被救去的三人一样均无踪迹。因出事所在离庄较远,众贼又最机密,所以连汪二也不知道。近日湖面上贼船巡查甚多,内中常有水旱精通的剧贼出动,不似以前只是一些小头目,便是为了此事。沈。姜二人因来时南宫李说了几句,本意是想小贼着重,容易近身,不料反而引起疑心。如非书僮密报均是好话,早已被擒受害,或是立足不住,误了大事。昨夜小贼因听书僮说来客年纪虽轻,本领甚高,从未提到过那个女刺客,几次用话试探,均无可疑形迹。小贼急于收罗得力党羽,业已准备明日相见。游湖时不宜和汪二亲切大甚,非但引起疑心,所说并被听出几句。
  这两个小恶奴名为书僮,年已将近二十,仗着身材瘦小,故意少说几岁,装出一脸天真,实则又奸又恶,娶妻已两三年。留在船上这一个并还霸占着两个民女。二僮因和庄中美婢通奸,争风吃醋,才被罚往待客,一心回复主人宠爱,以便作威作福,难得有此良机,怎肯放过?人怕留心,性又刁狡,将三人所说隐话明白好些不算,姜飞又借吹萧遮掩,和汪二密谈,又被悄悄掩来听去几句,断定无差。因不知尤、胡二人起初为了衣食去做教师,刚到不久,便经异人警告,同时看出庄中老少诸贼恶迹,于是一面假装忠心,暗中设法化解,救助无辜,并通消息,早就成了内应,妄想登岸告密,请水寨头领先将三人擒住,一同请功。刚向胡修告密,便被引往无人之处,命仇云生问出真情,点了死穴,作为失足落水,抛向水底埋伏之内送了性命。钱贵比钱富还要阴险,用心更毒,方才曾告钱富,这二人本领甚高,莫要弄巧成拙,最好假装糊涂,回到庄中再行告发。话一说出,不问是否,均要一口咬定,并还编了一套谎话,硬说三人途中借着雾大,曾与同党勾结,向其利诱威吓等情。尤、胡二人知道此事关系全局,这类小恶奴万留不得,又见变天,快有风雨,特命云生借着护送为由将其除去,本定斩草除恨,所以毫不隐蔽。后见钱富在风中偷偷抓那撕碎的纸条,神情狞恶,又想:当地常有贼船游巡,万一遇见时一声招呼,或被扑过船去便是讨厌,恶奴又会一点水性,所以上来便下杀手,点完死穴抛入水中。纸条所写便是汪二回庄交代之话。再走一阵,到了禁地之外,便要假装动手,作为途遇敌人,钱富在后艄被人打落,以为遮掩,并可迷乱敌人心意,一举两得。
  二人听完,方说事情真险,不是尤、胡二兄和仇兄应变机警,非出乱子不可。除却杀人逃走,就是明知二僮为难,也不能轻易杀他。忽听后艄嘘的一声,回顾汪二正打手势。这时雨势越来越大,窗板已全上好,灯火也减去十之七八。除中舱之外,只前面一盏风雨灯发出信号,后艄只剩一盏,光还不易透出。三人见船停止,料已发生变故。云生自恃来此时久,君山大小贼党多半认得,此时风雨交加,来者如是自己人固好,要是贼党也可当面答话。但见汪二神情紧张,心想,此时一片漆黑,难道还会被人看破不成?
  为防万一,刚刚低嘱二人戒备,相机应付,一面拔剑,冒着风雨,当先往船头上蹿去。
  忽听呼哨号笛之声,便知不妙,目光到处,瞥见三四条浪里钻已分三面包围过来。每船虽只一人打桨,载着两三个贼党,共只十一二人,风雨灯光照处,都是君山二三路水旱皆通的剧贼,每人一身水衣水靠,拿着兵器号灯令旗,威风凛凛、耀武扬威而来。云生忙照规矩,将带出去的号灯晃上两晃,为首两人已双双纵上,带着惊疑神情问道:“你们竟是钱家少主的船么?方才怎会由船上抛起一人?”云生从容笑答:“方才途遇强敌,被少主两位好友打退,不知怎会被你看见?”来贼方问:“既有此事,为何不发信号?
  敌人是被你们擒住再行抛落,怎又不带回庄去?”云生听出把话答错,正要分辩说“敌人都已逃走”,旁边船上又有一贼纵到,冷笑说道:“朋友,放光棍些。近来大闹奸细,我们常受寨主责罚,原来都是你们照应的么?”云生假装气愤,还要分辩,那贼狞笑答道:“我们因见连日均有敌人扰闹,早就疑心少主年轻,被奸细混进。先见你们船过,还当是一家,为了闲中无事,想往船扰上两杯,便由水底进来。快到以前,看那书僮背着你们咬牙切齿,又见舱中还有两个生人,许多可疑,但拿不准。尾随了一段,忽见阁下无故将书僮抛人湖中。风雨阴暗,你不知水中伏得有人,还和同党说了几句。等我由水底追上书僮,救到船上,人已断气。你无故谋杀自己人,就说书僮得罪了你,形迹为何这样鬼祟,并还不走回庄道路,只想抄近,乘黑逃出禁地?这一带我们往来不断,并未见有人船踪迹,如何会与动手?我因孤身一人,好容易尾随到此,望见别船号灯,引了同来。如不说个明白,休想逃走!”
  先上来二贼立时大怒喝道:“我还不知这些底细,方才你怎不说?明是奸细,何必多言!”说时扬手便是两枝特别的旗花,只一抖,便化为两串火星,待要升起。云生早就认出上来三贼和同来的党羽无一弱者,内中一船已往后艄。汪二决打不过人多,就是水性较好,家眷在此也是讨厌,还要连累引进的人。先发话这个更是凶狠,两处水寨相隔皆近,巡船又多,一经发动凶多吉少。心虽急怒交加,还想设法分解。正要寻思,忽听后面扑通一声,心疑汪二已遭毒手,又见信号旗花升起,断定不妙。刚刚气往上撞,口里喝得一声。贼党话还不曾发完,耳听波波两声,刚升起的那两枝旗花一闪即灭,似被什人打入水中;同时又听船后怒吼,急叫了一声。沈、姜二人刚由舱中纵出,姜飞当先,扬手先是几枚核桃钉朝前打去。贼党已是一阵大乱,三人手还未出,船上三贼随同船边呼隆一声,一股急风带着一条长大人影、一蓬浪花在灯光影里闪过,对面三贼纷纷栽倒,只怒吼了一半声便不再动。内中一贼已被姜飞打伤,本来倒地未死,人影一过也无了声息。前面两船还有五六个贼党,上面一动,本在怒吼纵起,一面还打着呼哨,想把信号旗花发出,没料到奇兵天降,突然出现,来势急如狂风之扫落叶。随同灯光人影一闪之际,当头小船只觉眼前一花,连敌人也未看真,有的连声都未出,便自翻倒。船上三人只见一个长人影于在灯光微映的暗影中星丸跳掷,微一起落,耳听呼呼连响,便全送终。另一船连操舟的只有两贼,见状大惊。一个不知由何处飞来一件暗器,穿脑而过,一个百忙中看出不妙,窜人水中。黑影并未追赶,反往大船飞来。还未落地,三人便认出那是独手丐,不禁惊喜若狂。姜飞心细,急呼:“还有一贼入水逃走!”独手丐还未及答,叭嗒一声由水里抛上一人,正是逃走的水贼,跟着便见南宫李纵将上来。独手丐便命快些开船。随听船板船篷上夺夺乱响,三人待要探头观看,南宫李笑道:“那是自己人,弄些残破痕迹,好让你们回去交代。”
  三人早料后面贼船也必送终,探头往后一看,见汪二满面惊喜之容,安然无事,正在加紧摇橹。同时发现多了一人,正是南宫李从后艄走来,众人也同往中舱走进,回顾南宫李仍在身后未动,心方惊奇,后艄一位女侠也自走到,非但身材装束和南宫李一样,等把帽套摘下,连面目也都相同、礼见之后,三人才知此名南宫桃。二女孪生,因贼党搜索太紧,隐居在一渔舟之中,并还时常人水隐避。独手丐先向云生埋怨了几句,然后分别指示机宜,将下山时预计改变,并说:“贼党人多势盛,我们也并不弱,只管放心,真要危险,人水也有接应。就被擒去,转眼便可救出。贼船两条打沉,前面一条我还要将这未死的一个带去拷问,并将内中捞起来的贼尸乘黑夜送往君山,给吴枭带个信,并可为你四人多一证明。我要去了。”四人知难挽留,送到船外。独手丐自带二女挟了贼尸往小船上纵去,转眼分开,不知去向。船上四人便各将船旁的桨拿起,冒着风雨一路急驶,并将船上旗花朝水里发上几枝,又将船篷烧焦一些,做作停当,仔细看过,再往前驶。走过一半,再一路连发信号。风雨太大,事出意料,也无入问,到岸泊好了船,汪二便抢往前面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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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四、双侠倒反湖心洲
 
  小贼钱维山自从南宫李湖中行刺,几乎吃了一个大亏,怒火中烧,暴跳了好几天。
  又因贼女吴碧云因婚期将近,吴枭觉着男方世家大族、富贵巨绅,乃女平日过于放浪,不成体统,再三告诫。碧云一则想争一点体面,寨中还有好夫须要叙别,假装端正,不令小贼常往相见。小贼也因母老虎就要迸门,以致不能任性行乐,正好乘此机会和所爱的妇女尽量快活几天,一面暗命恶奴党羽四出寻访,看见美貌妇女便抢回来。哪知头几天抢了几个还未出事。因是天性淫凶,自知享受不久,被抢妇女如其怕死贪财,向他巴结,还能活命,遣散回去。否则命也不保。可是刚做了不多几天,就沈、姜二人到的第二日起,无论多么凶狡的党羽都是刚把人看好,还未下手,便自失踪,被抢的一家也不知去向。小贼因恐碧云知道,又不敢像以前那样公然大举发动官私势力搜索。料知来了强敌作对,去的人已为所杀,先还连搜索,果然发现一条无人空船。同时又接君山那面搜索全湖的急令,说有好几条浪里钻十多个头目奉命出巡,久无信号发回。正在议论,水面上忽然漂来一船,上面载着几具死尸,才知出了乱子。尤、胡二人亲自出动,与对方合力搜索,途遇仇云生,得知敌人都是精通水性,人数甚多。先见他和三四只巡船在湖中动手,游艇刚由侧面驶过,被内中三人追上,先将书僮打落,且战且走,云生和船上三人合力将其打退,还伤了一个年老的。这时离开战场已远,风雨浪大,恐旗花看不出来,又无回音,只得改由水中赶回告急等语。。尤延恐怕游艇遇险,忙命云生带了数人追来接应,并向小贼告急,令加戒备。一面说起钱富任性失足送命经过。因此一来,连那几个猾贼也都相信。因听汪、仇二人均说这两位来客武功高强,暗器更打得好,如非出力相助,差一点连人带船俱都不保,由不得看重起来。次日午后再一当众演武,越使小贼敬佩,礼若上宾。过了几天,二人随意出入,汪二假装巴结新贵,常往相见,暗送机密。跟着又往湖心洲去与钱、王二贼相见。姜飞和杀父之仇王耀宗还不曾见过。沈鸿却在离家以前与钱耀祖见过一面,又是本乡的人,近在山中。诸位师长原籍都是西北诸省,口音虽已改变,终恐认出,表面镇静,心还疑虑。谁知出门时节是个白面书生,自在山中苦练劳作,本来形貌业已改去多半,手脚举动先不一样,况又变了形貌。钱贼年才四十来岁,比王贼小得多,终年酒色荒淫,以前恶迹认为当然,不以为奇,自恃财势,更不放在心上,早已忘个干净。
  二人这几日内业已参与机谋,连君山底细也都知道好些,回去暗中商计,觉着仇敌势力浩大,君山水寇还不算在其内,人有好几千,并且听说妖道阮三元利用教徒和官私两方势力,还要设法搜刮民财,四路打抢,便和他通气的富豪也都不免。除钱、王二贼势大人多,又是吴贼儿女亲家留作羽翼、狼狈为奸而外,余者极少幸免。近日业已连明带暗,有的用未来的高官诱其捐输,有的威迫硬抢。这般土豪富户既想保全身家性命,又贪将来做官,十九答应,并还慷慨非常。好在妖道不要田产,所失可由农民头上压榨回来。如今已有许多富翁做了未来贼官,领取令符,反更耀武扬威,得意非常。人民实在朝不保夕,湘乡一带已接连起了两次暴动,虽被贼党相助压住,农民又是乌合之众,不曾成事,人都逃散,空出大片鱼米之乡无人耕种。照此情势,仇敌势力越来越大。贼党这多,人少决办不到,这才看出事情之难。同时想起自己虽已深入贼巢,只凭两人内应,怎能成事?
  近日虽将庄中机密得知,前日汪二密告,说已遇见湘边隐伏的船,有红线标记的渔船为首是个老渔翁,人都叫他田老,说与秦岭诸侠至交,命将机密告知,并还带来一信。
  二人一看,果是师父笔迹。大意是说:贼党势盛,业已变计,提前下手,准在仇敌举办婚礼、庆贺妖道生日之时擒贼擒王,混往君山下手。二人可以专心报仇,别的不问,到时自知。并说耿重、丙容业已来到,另外还有不少老少英侠俱都隐居在远近穷苦的渔村和那些苦难的人民家内,装束打扮都和他们一样。为了妖道三元教势力颇大,稍微有点田产的农民,甚至一部分无田的苦人均为妖言所惑,湘江最近两次暴动不曾成功,便由于内中的人大杂,教徒众多之故。诸侠袖手旁观固是时机未至,一半也由于此,可是经此一来,许多迷信惑众的妖言均被打破。在诸位分头苦心劝告之下,有的并还用种种方法证实解释,才得使其醒悟。此事独手丐、汤八夫妇出力最大,并且早就下手,不止今天。以前令二人在山中练武等候,并非专为二人私仇,十九为了此事。连日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只管照着所说行事,无须相见。即使见到,也要对方开口,真个有事,方作密谈等语。二人才知妖道早与吴贼勾结,不过人是新来,当时惊喜交集,胆气更壮,便照来书行事,静待时机。
  光阴易过,不觉相隔婚期不远。女家是独霸洞庭的惟一巨寇,男家又是两湖首富,官绅世族举动豪奢,无所不至。由前数日起,新旧几处庄寨连同君山水旱两寨都是张灯结彩,全被锦绣包围。到了夜来灯火通明,远望过去,宛如水面上涌起一个大彩球,花团锦簇,灿烂辉煌。附近天空都被映成彩色。所有大小贼船游艇、快船浪里钻之类也都扎满花灯,三五十人为群,往来如梭,游行湖上,一条条火龙也似,在大好湖山陪衬之下,便皇家子女大婚也无如此壮丽奇绝。在男女双方斗富比势、争奇角异,以及党羽奴才趋附献媚、乱出主意之下,直恨不能把八百里洞庭湖都用灯彩扎满才对心思。双方好几千徒党的服装从头到脚都是一色,全都为了示威摆阔,并防奸细混人。连平日被迫做工的一些专供建筑、打扫园林种种笨重苦役的佃户长年,只在钱、王二贼庄中的,无论男女老少,也都发上一身粗布新衣,双方为了表示对人宽厚,并想到时热闹,增加威势,在此前后六日之内对于过往商客一律免收三天买路钱,湖口到君山一带除却水寨禁地都可随意往来,不加拘束。不是真个看出可疑,轻不上船查问。可是成婚那日,凡是新人所经之处,水路全须断绝。看热闹的人均有指定地方,准其坐了游艇舟船排列喜船两面相隔五丈之处。但是去的船须按指定左右排列,并由贼党先用许多木排附在水面,下面沉有千斤桩,每隔十来丈放下一条长木排,上面都有专人戒备,如临大敌。旁边还附有一条浪里钻,一声有事立可出动。那许多看热闹的游船便排在由湖心洲直达君山水寨这些木排的中间,另用铁链将船由横里连成一串,最密之处船头上马都跑得。但去的人必须衣帽整洁,照例也扎灯彩。除自愿助兴外,主人也可代扎,不取分文。不过船要整洁,去时须经男女双方会合派出来的几个贼党事先得到允许才能加入。稍有可疑,当时也不发作,暗中必有贼党跟踪查探来历虚实。如其真是远近州县赶来看热闹的豪绅富户,或是有钱的老实商人,非但当时请回,还要下上一份请帖,否则归途便有危险。除非男女双方要讨吉利,在此期中不肯轻杀,又恐贺喜的人和观众太少,显不出他威风,要在平日命也不保。就这样,经过归途难关麻烦上一阵,跟去的小贼如其看出来客被困害怕,还要上前假装好人,将贼党吓退,为之解围,表示来人虽是来历不明,不能去往水上看热闹,终是道喜而来,不应使其受惊,故意追逐一阵,放其回去。
  人心终是趋炎附势,越是荒乱年间,作乐之心越盛。不能游湖看热闹,便在湖边相隔沙洲较近的一带远望,有的还搭了台。因钱、王二老贼只此独子,忽然大发善心,准备在新婚头一天大发喜包,在湖心洲对岸搭上大列彩棚,准备到时散发喜包。初意想使人多一点,哪知苦人太多,闻风相继赶来。二贼心痛耗费,话已收不回来,只得改大为小,每人发上两个粗面做的喜饼了事。因其连发两天,苦人越来越多。起初见坐船看热闹的都是远近有钱人家,至少也都丰衣足食,才能有此财力时光连看几天热闹。因这六日之内均有龙船花灯满湖游行飞舞。妖道阮三元更会妖言惑众,命些徒子徒孙打扮得奇形怪状,脚踏下设机轮的木板,吞刀吐火,飞驶湖面之上,做出种种骗人的幻际,通宵不断,均有花样。两面水寨中的快船更是刀矛如雪,灯彩鲜明,耀武扬威,好看非常。
  所以游客饮食起居都在船上。
  钱,王二贼先打算每日送两顿酒饭,尤延、胡修力言,这班有钱人饮食口味不同,人数太多,我们酒菜太好,非但多耗财力,一个照顾不到,还要被他议论。本非正经贺客,许其乘船观看,还分上等喜包,已是厚道,再要管他吃的未免太过。再说庄中厨师大忙,也顾不过来,听其自办反倒省事,还无话说。随又献计,说教主和吴寨主本因近来湖上和各地小寨发现敌人踪迹,常生变故,到处搜索均无影迹,中间擒到几个也都不是。为恐对头也许乘机蠢动,索性外宽内紧,借此查探可疑形迹,就便示威,使得奸细一有发现立可查出,才有这等大举。双方为此还商量了几天,方始决定。如今他们随意往来岸上,就是这些游客身家富有,胸前戴有喜花标记,终恐人心难测,受到敌人利用,最好不令往来,专由我们选出一些自己人和相识而又知底的本地商民,备上二三十条小船,插上我们号旗,带了各种食用之物卖与他们,彼此方便。去的人得点外快不说,那些做买卖的还有一半红利分与我们。庄主只装不知,他们都是有钱人,白看热闹,多用几个也不相干。二贼闻言大喜,便令尤、胡二人选人办理,共有二十四条小船,每船一个庄丁,加上两三个商贩,什么都有,生意果然兴隆。就这样二人还装不放心,又派了几个亲信头目混在里面,每日轮流替换,做得十分周密。这一来,连吴枭知道,也说二人能干。
  沈、姜二人因是少年英俊,奉命和两个可靠贼党紧随新郎身边,暗中保护。一班旧贼先还不愤二人得此荣耀。无奈二人做作巧妙,小贼人又刚愎,新鲜头上,越看这两人越好,大为信任,认定手下人忌妒,执意不听。二人因这两天终日守在小贼身旁,为了庄中尊卑分严,连汪二都见不到,机密虽已送出,到底气闷,再见两个杀父之仇均在眼前,还要假装崇敬,心中气闷到了极点。无奈事关紧要,日前又得汪二密报,说勾十一、廖小鸾和山中诸同门均已来到,时机业已成熟,底下的事不必二人过问,专心报仇,不可随意走开,以防被人看出破绽。另一面又因要随小贼去往君山,第一次便遇到两个面熟的贼党,料知郎公庙漏网的还有不少在此,惟恐被其看破。最讨厌是每人一柄锁心轮虽可拆开,分放在腰问和镖囊之中,只要有人探问何物,小贼一声取看,虽然有话答复,终难免于被人认出。桑老祖孙又无信息,不知来未。再看到贼党势力这等强大,自己这面连船都没有几条,水面不比陆地,如何全数飞渡?先疑人混在那两长条游船之内,可是往来两次暗中窥探,一个熟脸都没有,心中焦急。如其不能成功,大仇已报,便因众寡不敌送了性命也不相干,底下如何是了。几次随同小贼出看,见四方八面的贼党纷纷赶来。贼党声势越来越盛,游船更是排满,直达君山水寨。最前头相隔不过六七丈远近,知由木排穿过水寨,已可步行过去。
  说也奇怪,这般捧臭腿、趋炎附势、爱看热闹的有钱人们真贱骨头,竟不怕道途艰险,花费上许多人力财力远道赶来想要巴结,十九送了重礼。那到得较后船插不进的,还再三托人运动,代走门路说好话,甚而行贿。所有洞庭三湘一带的有钱人少说也有多半会集在此,连湖心洲对岸也都布满了人。等拿喜包的穷人更多,每人也有一朵红花,还送了十顶主人出钱的万人伞与各种喜彩排在岸上。为首诸贼走出,岸上便是欢声雷动。
  沈、姜二人见这般穷苦人民梢得一点好处便忘了平日所受怨苦仇恨,一见带有大红花的人走出便是乱喊,欢声如雷,心中奇怪。先极气愤,后来仔细观察,看出众人口喊恭喜,面都向着同伴,所说也是从此大家托福均可安居乐业的话,心方一动。忽然瞥见癞和尚、小哑巴也在其内跟着乱喊,并还像是领头的人。另外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因这两人天性滑稽,一个虽是哑巴,那怪叫之声十分尖锐。癫和尚装着一个牧童,头上还戴着一顶破草帽,虽将容貌变过,仍可看出,手里那把破芭蕉扇更是一个记号,当时明白过来。知道恭喜之声乃是自己预祝成功,并向敌人示威,不是忘仇媚敌。
  钱、王二贼却高了兴,把起初看到大量穷人的破破烂烂,皱皱眉头,想要设法驱逐,换上整齐衣服的看客的原意已打消。再说当地大片田地上都是他手下的穷苦佃农。只有湖边一片沙滩地势荒凉而又偏僻,城内外的人久居本地,都知他的威风。大量田上后面又是以前庄园,虽然楼台亭阁花木甚多,照样张灯结彩。这为首父于叔侄三人自从迁往两处沙洲新居之后,旧居一月也难得去上一次,内里所住都是老少三贼早已失宠的妻妾,或是受罚禁闭的妇女,以及许多亲族和党羽的家眷。平日照例不许生人入境,地方虽大,谁也不敢走近一步。离城又远,真有钱的人又都上了游船,一般普通商民好似齐了心,谁也不肯顶着太阳,由湖边小路往来跋涉,至多去往岳阳楼上远远望上几眼,想换一批看客还办不到,因此非但没有驱送,反倒添了十柄万民伞。
  沈、姜二人看了这些假门假事心中好笑,知道一癫一哑最是胆大淘气,见他抢在众人前面,不住摇头晃脑,做些怪相,一点不怕人看出,恐露破绽,便各退回。心中仍觉仇敌强盛,来的这班人多半不会水性,由两列游船往来虽可过去,无奈贼党戒备森严,设想周到,几于步步为营。湖心洲虽非真在湖心,中间也有十来丈的水面,随意往来也非容易,何况人少不行。一面听说钱、王二贼自命世家,头一个月新居设在湖心洲老庄之内,还要新娶来的贼媳和狗子修上几天子媳之礼,满了月方始移居苦鬼滩小贼所建新居之内。跟着便和吴枭联合,勾通城中文武官吏,迫令投降;共图大事。吴枭只此一女,又觉女婿文武全才,甚是宠爱。本来哪一面的势力都不算小,恶贼、恶霸再合而为一。
  文武官吏明知不问,反而全数前往道喜,并代官亲办上几只看热闹的大船。因受主人优待,只管每船均有吴枭派来明为保护暗中监视的贼党,毫不在念,反倒因此得意。不是吴枭不许外人多事,乱了他的章法,上来先就推谢,连随带的官兵差役都派出去为贼助威帮助镇压了。这时,外面由过礼起已连热闹了好几天。
  到了正日,越发锦上添花,由湖心洲到君山好几里长一条水面均被灯彩锦绣布满,照映波涛之上。以前两座旧庄院和号称富贵庄的苦鬼滩又都扎满灯彩,与君山湖心洲两地远近相映。这几日天又作美,老是晴日当空,波平浪静。天气虽然炎热,游船都有凉棚,船窗大开,四面当风,又泊在湖心一带。由新房起直达君山大寨都是锦绣结成的芦棚,上面布满灯彩。内里香花罗列,并有专人当时喷水。棚扎得又高又大,两面却是空的,边沿上花草纷披,看去都觉着爽快,感不到一丝暑意。卖冰水瓜果等消暑之物的小船又是此去彼来,尽量供应,接连不断,只要有钱都能办到。看客们起初坐卧在船舱内外凉榻藤椅之上,随意观赏,作乐消遣。有的还在饮酒赌博,变方设计享受,舒服到了极点。便是专制帝王软硬兼施、暴力与巧计结合制造出来的太平盛世也无这等豪奢盛况。
  (本书凭空创作,全出作者臆造,读者也许以为言之过甚,实则旧社会的统治剥削阶级穷奢极欲往往出人意表,甚而过之。这段情节描写全仗大片湖面陪衬,与昔年一般实景并不十分违背。读者如阅过《梦梁录》、《武林旧事》、《陶庵梦忆》以及宋、明、清人的有关统治阶级行乐、丧祭喜寿、出巡等等记载,便知作者理想中的描写非全无所据也。)等到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壁、日落月上以后,那更是火树银花照耀湖波,笙歌四起响震水云,酒肉喧腾通宵不断,豪奢狂纵之景简直出入意表。
  当日因是迎娶之期,又是六月十六月色最圆之时,天气比前两天还要晴朗。男女两家首恶最怕是煞风景的暴雨,万想不到最易变天的六月洞庭湖会有接连几天晴日。连偏东雨都未落过一次,大风也未起过,均疑教主行法所致。妖道只是捋须微笑,既不答应,也不否认。群贼自然归功于教主的法力和两亲家的福气。为首老少诸恶更是居之不疑,满脸笑容,得意洋洋。全寨全庄仿佛都被喜气笼罩,而一般醉生梦死的有钱游客为了表示恭敬,大热天里全都衣冠楚楚,静等喜船过去。有的并还深悔,早知主人这好,与传闻迥不相同,不该存有戒心,未将年轻妻女带来,将此千载一时机会错过,以后再想见此世面决非容易。
  尤可佩服是那许多穷苦的人把沙湖对岸的沙滩简直布满,并还打着许多万民伞,密压压这大一片,少说过万,见了主人那样欢呼,每人拿到两个粗麦饼竟会那么高兴。头两天还只得千把人,这时人和蚂蚁一样,突然大量涌到,那么穷苦的人竟会这样恭顺,感德畏威,丝毫不乱,任凭岸上恶奴散发喜饼。因主人一早下令不许驱逐他们,好在隔着十来丈水面,他们赤手空拳做不出什么事来,乐得表示大方,就多分点粗饼出去也极有限。不料来人这多,事出意料,上头正忙,快要出发之时,不敢前往请示,除非主人自己下令,还不敢像往日一样随便鞭打凌辱。舟后一带又被大片高楼大屋遮住,不会看见,所办粗饼决不够分配。知道这般饿红了眼的苦人只要有人一声怒吼,立起暴动,自己只得二三十人,虽然带有刀棍,只得两条小船,逃回尚可,如与动手,多大本领也无用处。这样热闹日子偏被派到这等苦差事,多半越看越心慌,除水寨派来的两个头领和几个帮助发散的壮汉,都恨不能脱身回去。心正咒骂,仇云生忽然带了十来人押着两大船麦饼赶来分散,并令苦人分成许多起,公推两人来抬食物。因其上来发话得体,苦人全都点头静听,驯羊也似,无一喧哗。散完两大船还不够,当日麦饼又是加大,足够吃两三顿。仇云生说:“尤、胡二位头领见当日人多,恐有喧哗,这点小事又不便惊扰主人,幸而昨日听主人一说便早防到,自出私财,连夜在水寨中赶制麦饼,索性借此收买人心,以为将来招兵之地,无须再去禀告。”那班苦人看去又比平日老实得多,内中还有不少穿得虽旧、带有包裹干粮的勤苦耕农。虽然人较精神,看那粗手粗脚和紫黑色的头面,明是由别处赶来看热闹的耕农小贩,毫无可疑之点。云生分配主意义好,没有一个争先抢夺,也无一个多领。麦饼更是放完一船又来一船,众恶奴见状方始放心。云生又说:“他们都是本分农民,有热闹看,还可白吃,哪还闹事?诸位辛苦了些时,难得有此机会,不妨请回,由我新来弟兄照料足够。”众恶奴巴不得能够回去,于是照看的都是尤、胡二人的手下。
  游客觉着平日遇见几个有气无力的灾民都难应付,不给一点吃的决难打发,人少还可以武力驱逐,人数一多,稍微一逼,立起暴动。主人这样豪富,举动如此狂奢,上万穷人看了不曾眼红,居然如此安静,实是意想不到之事,有那卑鄙无耻专捧臭脚的人们并还造出谣言,歌功颂德,说主人平日如何豪侠仗义,乐善好施,所以穷人如此归向。
  否则不会如此欢喜恭顺。谁也不曾想到这班人怎会衣食不周,面有菜色,卖儿卖女,啼饥号寒,朝不保夕,他们都是勤俭耐劳,生有双手,终日力作的诚朴良民,怎会穷苦到这样地步?这是谁给他们造的灾难?而为首男女恶贼也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平日穷奢极欲、骄狂放纵、无边享受,空生着两手,连一小桶水都提不起,自生以来从不曾出过一点力,那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大量金银财货和洞庭湖的水一样随便挥洒流出,是从哪里来的?用过之后,又从何处去得补偿,还要使其增加,越来越多?这大量苦人的心里又是什么想法?只知一味势利,爬不上去,巴结不到本人,却在同辈之间互相造谣,编些谎话,捧别人臭脚,以表示他的多见多识,以为夸耀,真不知为了什么!说他丧心病狂,是个疯子,这类少数的人渣偏又随时随地均可发现,并且照样和人一样说笑谈论,头头是道,绘声绘色,惟恐不至,岂非怪事?这且不提。
  当日亲迎大典,由一清早便由双方八十条浪里钻合成的游巡队先在两地左近方圆十里之内掠波飞驶,游行示威,未了驶入船弄之中,排成行列,作为开路。小贼所坐龙风舟高搭凉棚,五彩喜舆放在船头,用十六个鲜衣花帽的男女俊童抬起。小贼独坐五丈来长的大船中心。沈、姜二人全身披挂,同另外两个少年贼党分立左右。由船头起直达船尾都是本领高强的贼党所扮成的卫士。两边舷上各有十六名彩衣壮汉坐在特装的舷底下面,各拿着一柄朱漆的桨,和龙舟一样缓缓划行。前后各有一队手提香花提炉和各种精巧富丽仪仗的乐队。前后的大仪仗彩船都做得和龙舟差不多少,只是当中加宽,船头可以立人,但没有棚,上面整整齐齐,立着各种乐队仪仗之类,共有三十六条之多。后面的三十几条有篷的船尚不在内,合成两三里长一条彩虹。
  吴贼虽在事前下令当日不许船过,仍有不少人雇了小渔船在远处遥望,因其相隔尚远,巡船查看了两次,都是湖边渔民,没有可疑之迹,往来禁地之外,寨主大喜之日,自恃人多势盛,也就听之。钱耀祖最喜夸大,好盛名,又做过几任大官,高兴头上听说此事,反倒命人带了喜饼前往散发慰劳。巡船见男家如此,又当迎亲在即,随便查问了几个,便到了集队时光,也就不曾挨船追问,各自赶往男家,转眼出发。小贼当日这番得意,真仿佛自己业已做了皇帝神气。那船缓缓开动,在两列游船欢呼贺喜声中驶将过去。小贼坐在特制的龙风椅上,头都未点一下,众人还是恭维羡慕,赞不绝口。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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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五、丽景幻繁霞 锦仗画船 迎来祸水 深宵飞白刃 华堂红烛 变起萧墙
 
  前文湖心洲钱、王二老恶霸之子小贼钱维山前往君山水寨迎亲,将水寇吴枭之女吴碧云娶将回来。事前大举排场,穷奢极欲,热闹了许多天。到了正日越发豪侈,江面上到处都被锦绣花灯布满。又因妖道三元教主阮三元讨好吴枭,特为夜间行礼,由君山起直达湖心洲水寨简直成了一条大彩龙和好几座灯山,连江水都被照得通红。这等豪奢的场面比那王公贵戚还要显得富丽奢华,加上千顷湖波和地势的衬托,越发显得银花火树,灯月交辉、繁华富丽、盛极一时。常人真有活了一世不曾见到过的。一班捧臭腿的观客又都是些豪绅富商、土豪恶霸之流,各自带了家人亲友,坐着特备极精巧的游艇,上面扎满灯彩,在男女两家贼党指挥之下船船相连,两边分列,连串成一条又宽又长的水弄。
  灯光花彩灿如锦云,照耀江面。船上到处笙歌细细,响彻水云。又当湖波不兴、风清月白之夜,仿佛天时也在代贼凑趣,样样都似锦上添花,更增加了许多声势。只管群贼恶贯满盈,这垂死以前的荣华更增加了他的无穷罪恶和大众人民的无穷仇恨。那班醉生梦死的势利观客不知自己也是这一路货色,转眼快要遭到报应,仍在一面享受自己所有,一面领略观赏,仔细盘算自己将来如何才能学到对方的样才算称心。一个个惊赞佩服,心里生出无穷妒羡,表面做得也更势利,恨不能把对方的臭腿顶在头上巴结个够。只要对方无意之中瞟了他一眼,便算荣耀已极,做梦也未想到死期将至,转眼便要烟消雾散,自己能否逃得性命,不致波及都不一定。当小贼钱维山船过之时,那繁华火炽之景更是说他不完。小贼独坐龙凤舟上,一切排场已详上集,不再多表。
  本来应在申刻拜堂,照历书说是个大吉。妖道阮三元做了吴枭国师,野心越大,想尽方法妖言惑众。因听吴枭无意之间说了一句女家喜事自来比较冷落的活,双方事前又曾商定,新郎一子承统三家,此后等于吴枭之子,不算入赘,分为三处居住。因男家只此独子,不得不稍尊重。贼女碧云淫凶奇妒,贪恋新交,为富贵人家财势门第所动,自觉绿林出身,知道小贼独揽大权,既想过少夫人的瘾,看看官宦人家什么滋味和享受,又因小贼以前姬妾甚多,虽已发誓全数遣散,少年人的心性终是难测,打算仔细察看一下,就便查明钱、王两家到底有多大财产,以便把持过来。再将所有徒党食客收服,使其归向,以便将来独揽男女两家大权,和武则天一样做女皇帝,为所欲为,野心甚大。
  另一面寨中几个老交情虽经暗算残杀,内中一个不知怎的拜在教主门下,难于下手。事前虽与说好条约,两雄相遇难免生事,当众出丑许多顾忌,也是坚持先到男家住了两月,到起事时再同回君山,相助指示一切,其势不能变更。
  妖道表面装得十分清高尊严,其实人甚卑鄙,最喜暗中讨好,硬说男女两新人均是教徒,须守教规,钦天监的历本不曾算出申刻不好,应在半夜子时去到男家举行婚礼。
  加以君山贺客太多,童天保初次归附,为了表示敬意,自装数十条快船,带了龙眼崖全寨头目赶来道喜,所送礼物甚多,并有两件珍奇之物,亲自押送前来。沿江一带都是吴枭势力,事前又领有信号旗,不知怎的中途会连遇两次敌人抢劫,童天保并还受伤,由君山派去的贼党赶回报信。吴枭料知又是近来闹事的那一班隐名仇敌,心中气愤。因听敌人大骂童天保无耻,不该归顺君山,并有转眼踏平君山水寨之言,如非另有几只本领高强的同党贼船接到船上信号前往相助,几乎连船也被抢去。童天保初次登门,还未到达,便遭此失挫,礼船又被敌人打沉了两只,自觉不是意思,说什么也要回去添补,并是夫妻同来,先和敌人叫过阵,定要单独上路。因往龙眼崖添补礼物,多了往返,连夜赶去,也须黄昏前后才能到达。心想此人和另外几个新归附的贼头本领均高,先还不肯屈居人下,费了许多心计才得收服,便和妖道打下摆阔示威而又礼貌殷勤、恩威并用的主意,除搭了两座戏台外,又设下一处演武场,请水陆各路来宾随意下场,以武会友。
  最后再由妖道卖弄障眼邪法迷乱人心,使得来人格外信服。钱、王二贼受迷已深,样样都听妖道作主,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平日自命簪缨世族,为了讨好妖贼,连他祖宗传来的礼法也都违背,于是闹了一个非驴非马,不伦不类。
  内中只苦了沈、姜二人,前数日明明听说准备停当,人也来了好几十位,但看贼巢这等声势,好些出人意料。那上万个看热闹的苦人虽也不少,照癞和尚神气也是有意而来,但这班手无寸铁的苦人多半面有菜色,决不像学过武功,如何能与虎狼一样的贼党为敌?隔着这大段水面,先就无法通过,如何是好?先听童天保真心归附,疑其受迫变节,业已降贼,与分手时所说的话不同,恐其见面招呼,就无恶意,也难免于露出破绽。
  外面的事丝毫不知,加以报仇期近,照自家估计,只要盼到半夜拜堂时节便可手刃亲仇。
  底下怎么办呢、众寡不敌尚在其次,所伤无辜不知多少。尤其那好几里长的两列游船鳞次栉比,均有铁链连串,一旦发难,这班人逃都无法逃走。这类并非恶人,为看热闹送了性命,岂不冤枉?自己人既来这里,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形迹,连日留心,除癞和尚、小哑巴在对岸出现了两次而外,一个熟脸也未见到。万氏兄妹和樊茵、杜霜虹想已寻来,也不知人在哪里,如何面都不照,正自愁虑。
  到了君山,忽听人说游船上人初来时业已送过礼物,方才又有数人发起,说教主生日也在今天,连新夫妇均要等候拜寿之后夜来方始回庄拜堂,高兴得了不得。如今全体公议,合办了许多财礼,一同拜在教主门下,永做徒子徒孙,请求福庇。但知今日寨中大喜,宾客太多,不敢惊动,准备守在当地,待命人山拜见。妖道自知以前罪恶滔天,不为正教中人所容,初来时形迹十分隐秘。虽因天性骄狂,看出君山势力甚大,仍有戒心,对外并不露出真名真姓,只说龙虎山来的老法师。除嫡系门人外,连远近大量教徒也都不知教祖人在何处。寨中大举庆寿,并未向外张扬,便是新入伙的群贼,未经他亲身考问明了心意,真个甘愿拜师,再经引往密室之中授法传符,闹上一阵鬼把戏之后,也决不告以底细。不知怎会被众游客知道,先颇心动。后听来人并不要当日相见,待命行事,利令智昏,好名心盛,又将前念打消。略一寻思,传令下去,说寨中都是教徒,教主隐居西山,还未到下山时候,好在各人地址均已留下,十日之内必有人往传道。教主仙寿向来均在仙府举行,往来俱是八洞神仙,今年因是吕纯阳老祖领头庆祝,连寨主也是遥拜等语。沈、姜二人见他用一套鬼话把来人打发回去,心中好笑。日前小贼原劝二人拜祖,二人自然不愿。仗着初来,只随小贼见过一面,为日无多,虽被妖道看中,二人推说保护少主要紧,且等大喜之后再往行礼,方显诚敬。日期本来仓促,妖道并未生疑,就此忽略过去。先随小狗男女同坐台上观看操演。到了黄昏,正在台上同吃喜酒,忽报童天保赶到。同来共是二十条船,因防当日船多人乱,先呈礼单,准备明日早起再将礼物运送上岸。只有两船和十几个大头目同往道喜,连兵器都未带。吴枭知他好汉,格外礼待,亲身出迎。童天保仿佛感激惊喜出于意外,后来还是吴枭力言,我们以武为友,将来还要共图大事,英雄豪杰的兵器不应离身,何况场上还在演武,如其老弟高兴,没有称手兵器怎样下场?童天保等才勉强各将兵器带上。见了沈、姜二人,似因形貌全变,又穿着一身华丽衣服,并未认出。二人也只随众礼见,不曾出口,装着小心翼翼守在狗子身旁,寸步不离。
  时光易过,小贼夫妇照妖道心意做完一些不近人情的仪式,便上喜船出发。归途彩船更多,灯月交辉,花团锦簇,分外显得火炽。小贼去时不曾留意,归途遥望,湖心洲后黑压压的一大片沙滩上也不知哪里来这许多人,但都静立遥望,丝毫不乱。再看侧面湖面上又远远停着几十条舟船,不由心中一动,问知讨喜饼的灾民,方要发话,骂两个老贼不明事理,聚这多的穷人作什?碧云觉着大喜之时,如何咒骂这两位公公,将其止住。又听一恶奴禀告,说尤、胡二位头领为了二位老庄主的话,不敢违背驱逐,见人太多,虽然不会出事,也须防他讨厌,为此派了手下弟兄前往镇压。他们只是远望,决不敢于暄哗。另外那些舟船有二十条,是童寨主带来的礼船,因见君山脚下人都挤满,他们初来,恐有失礼,不敢令其入内,只令在外观看,连水寨都未进去。余者均是本地看热闹的小舟,停在禁地之外,虽离我们稍近,方才尤头领已坐巡船亲往查看两次,并无可疑形迹,也无别的事故。就有敌人扰闹想也吓退,终日安静,只有锦上添花,大富大贵,少主少夫人大喜。小贼钱维山不知那恶奴正是日里管理苦人的头目,先因钱、王二贼见他能干,认为穷人的事最不好办,平日仇恨太深,万一大喜之日,休说发生变故,稍微鼓噪也杀风景;又认为此是奴仆之事,不便差遣水寨头领,只调了十来个打手随同一个小头目前往戒备弹压,并命恶奴掌管一切。谁知那恶奴最见穷人不得,又奉命不许无故发威打人,正在气闷。不料尤延、胡修那么知趣,派人将其替回,平日相处又好,此举既可开眼,又可跟在小贼身旁讨好,知其近来父子心意不投,乘机进谗下毒,就便代尤、胡二人说了一套好话,算是报答。小贼早已得意忘形,认定将来要做皇帝,问过拉倒,反觉尤、胡二人真会办事,使这般最讨厌的穷人那么安静,便更加信任不提。
  沈、姜二人暗中留意,见岸上万千穷人都是一言不发,仿佛结成一个阵式,又听尤延、胡修亲往弹压,分明内有原因。先不知对方如何过来,等船快到,见沙洲旁边排着一列快艇,对岸也泊有几只,都是一字排开,似有链条连住,忽然醒悟,知道到了半夜一声发难,这大群苦人十九是在尤延、仇云生领头之下杀过洲来。同时想起归途游船上面俱都摆有香花灯烛,用红纸写上恭祝教主仙寿六字,船头上并还加了一面双喜彩旗。
  念头一转,猛想起这些游客看似不会动手杀戮良民,貌相神情也极少凶恶,但都是远近州县的土豪劣绅、地主好商恶霸之类。真正本分善良的人即便有此财力,也不会作此劳民伤财捧臭腿的举动;也更不会得到一点风声,便去认贼作父,拜那妖道三元教主为师,一听妖道答应改日度化,便这样兴高采烈。内中除有限几条船未摆香案外,余均香花酒果,供着教祖牌位,想尽方法讨好巴结。他们人教投贼全是为了增加威势,好去鱼肉良民。这类不拿兵器的盗贼比拿兵器的还要阴险凶毒,平日寻都寻他不到,即使相遇,在他巧妙隐藏之下,本来面目也未必能全数看出,难得聚在一起。一水一陆,善恶显然。
  单看看他们这样穷奢极欲地享受,和那些缺衣无食、面有菜色的苦难人们作一对比,你说此来杀贼报仇,他们未必全数波及,就令同归于尽,也是死不足惜,无可怜悯。可见日里所想恐伤无辜的话根本上连是非都未分清。以前自称明白道理,其实也还不过皮毛,只学会了一身武功和领会诸位师长平日所说的活,并未深入体验。直到此时眼见贫富善恶对比,以及双方致富致贫之因,方始明白过来。二人不约而同互看了一眼,便将日里恐怕玉石俱焚的顾虑消去了一多半。
  前头音乐仪仗、灯火通明的喜船业已先到。小贼为了夸耀财势,又环着湖心洲绕上两圈方始登岸。千亩方圆的一片湖心洲,此时简直成了一座火山,繁华富丽之景限于篇幅也说不完。跟着拜堂行礼,二人见堂快拜完,外面信号尚未接到。那可容纳两三千人的大厅人都布满。别的不说,单是鲜花香气便可醉人,到处花灯照耀,明如白昼,彩雾蒸腾,笙歌大作。钱、王二仇人转眼就要行那拜见之理。人是这多,少说也有数十个能手,余者也有一半以上均会武功,因小贼好武,虽是喜期,会武的人非但带着兵器,反比平日还要全身披挂,以显威武。连王耀宗均非弱者,虽不是自家对手,旁边还有会武的人。能手都在近处,休说全敌,便是两人杀这老少男女四贼也恐难于兼顾。最发急是日月锁心轮如在外面,连同宝剑合用,也可增加威力,防御敌人暗器尤为得用,偏又拆开放在身旁,虽然机关灵巧,容易装上,到底是要背人。如等拜堂之后,仇人业已回房,重重门户均有男女贼党专人防守,以前从未去过,只知住在后房之内,灯光这样明亮,稍微一动便要被人惊觉,机会一失,下手便难,留下小狗男女更是后患。想起杀父夺妹之仇和仇敌的滔天罪恶,不禁悲愤填胸。正打算拼性命不要,乘着拜见尊长时节冷不防拔剑下手,仗着从一开始便装模作样,始终按剑而立,不怕贼党疑心。正留心外面信号,忽听鼓乐声中由外面走进一伙人来,知宾业已认出,正是童天保手下两个心腹头目同了几个相识的贼党由君山赶来观礼。主人这面正要招呼,来人推说新人正在交拜,不可惊动,自己带人往旁闪去。二人目光到处,瞥见樊茵、万芳、杜霜虹三女侠也在其内,都是男装,方才并未和童天保一起,想是中途会合,假装小头目混将进来,业已闪向人丛之中,并未理睬自己。只杜霜虹暗朝二人挤了挤眼,略打手势,表示少待,不可妄动。
  二人方想,礼快行完,还等什么。再往人丛中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女侠李玉红和欧阳笑翁也在人丛之中。最奇是二人那大名望,本来面目并未隐去,杂在人丛之中,贼党争看新人,毫未警觉。暗忖,这两位老侠认得的人甚多,时候一久断无不被看出之理,就是胸前带有喜花,少时也必被人看出。正料快要发动,乐队后面忽然闪进两人。二人定睛一看,越发惊喜交集。
  这时狗子堂已拜完,正请钱、王二贼夫妇受礼。为了钱耀祖所宠姬妾太多,正妻已死,最得宠的共有三个,都要扶正。老贼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平日以姓称呼,都是夫人,不分大小,还能相安。这一拜堂便出了麻烦,谁都想要人前露脸,受新夫妇礼拜。
  钱贼年老,虽比王耀宗还要阴险,家庭之内却是毫无威权。钱维山独子娇惯,非但不听父命,并与最小的宠妾蔡氏私通。老贼事前想到,没有办法,其势不能带了三妾一同受礼。在彼时宗法礼节最重之际,这一受礼便算正了名分,当然谁也不肯放弃。老贼实在无法,连说了个把月好话,答应许多条约,直到头两天方始决定,将一个年纪较长的宠妾皮氏同出受礼。另一宠妾赵氏人较忠厚,没有争论。蔡氏年纪最轻,也最骄狂。因听老贼说皮氏乃新庄总教师皮耀的侄女,此是江湖上老前辈,不能不给他一点面子。小贼虽与通奸,因其厌旧喜新,业已断了两年往来,心虽不快,也就罢了。谁知近日小贼住在老庄,因隔君山太近,常时有人来往,恐被女贼知道,不敢把隐匿各地的妇女带在身边,于是勾动旧情,重修前好。自来久别胜新婚,蔡氏见有小贼作主,再一想到皮氏比赵氏只长半岁,并且晚来三年,如论进门,自己和她差不多,为何抢在前面,又是一个破落户的女儿,越想越有气,由昨夜闹到当日,非要同出受礼不可。
  谁知小贼没有良心,淫乐之时样样点头,本来还想帮她说话,后因迎亲以前老贼向其哭诉,力言利害,说:“她人虽可爱,过于放任,举动轻浮,容易失礼,使亲友见笑;皮氏虽是江湖出身,因其从小在外跑马解,后经乃叔将人寻到,送来为妾,年己将近三十,管家料理样样能干,见识甚多,何况皮耀是你亲信教师,忠心耿耿,不抬举他也不好看。我久有此意,均因赵、蔡二妾为难。我儿今日大喜,终身之事,并还关系将来为工作帝的大基业。你老子平生好色是个短处,你也如此,我知此是天性,并未管你。难得娶了这样一位好媳妇,使你事业更可成就,我连做梦俱都笑醒。实对你说,你岳父以前虽和我们交厚,到底草莽英雄。我家又有这大一片产业,将来之事实在难测。总算我儿聪明绝顶,能被他父女看中,结为婚姻,非但家业可以保住,还可成就大事。他比你年长一倍,只此一女,手下那多的英雄好汉,势力最大。如今合成一起,连人带基业全都成了你的。就他终日苦用心计,招兵买马,增加势力,那还不是为你出力拼命?就算他做了皇帝,能够享受几年,结果仍是你的天下。我已将近六十,你伯父又无儿女,多少人都在为你输财出力,如何这等大意?休说你小夫妻心意不投,便是被他看轻也是不妥。此后真要当他菩萨看待,如何把一个比她年长才只数岁,言动轻浮的侧室受她的礼?”小贼竟被说动,虽因答应在前,不便反口,但也不肯作主。蔡氏每次寻他商量均被避开,心已生疑,拜堂以前才知小贼无良心,说过不算,知其性情凶暴,翻脸无情,不敢当众责问。眼看皮氏盛妆而出,快要行礼,越想越怨苦,不由妒火中烧,竟不顾体面上前拉扯,准备谁都不许上前,索性和平日一样不分高低,只由老贼一人受礼。
  皮氏练过一身武功,平日虽受叔父之教,人又阴狠,老想掩盖以前流浪江湖的形迹,一直假装正经,不肯发作。当此要紧关头,见蔡氏泪容满面,拉着老贼哭诉,说完又拉自己,行礼又快到了时候,心里一急,怒火上升,竟下杀手,假装推拒,朝蔡氏腰胁致命之处用重手法一点,唉呀一声当时倒地,纷乱立起。总算皮耀老奸巨猾,人又机警,知道侄女早晚大权在握,最好先将新夫妇哄好,根基才得坚固,争此一时虚荣本非所愿,曾向皮氏劝告,说主人内宠太多,你应以退为进,忙必出事。皮氏终是虚荣心盛,力言此是老少主人之意。皮耀原是一个积年恶贼,本领甚高,隐在钱、王二贼家中做了多年总教师,最得宠信,也最凶狡。背后虽听小贼口气并无二言,心仍不放,特意立在近处,所以外人混进不曾看出。先已发觉形势不好,隔着许多女眷不便挤过,费了许多事,仗着老人又是亲戚,好容易绕到老狗男女身旁,中间被人挡住,还未挤到,业已出了乱子,忙即咳嗽一声,打了一个手势。皮氏最怕老贼,自知下手大辣,对头不死也必残废,忙朝老贼耳语,说:“你一人受礼最好,不要管我。”随即惊呼:“五妹又犯旧病,那里说去。”随将被人扶起的蔡氏抢在手内便往里跑。皮耀急怒交加,只顾赶往查问,忘了当日他是主管全局的首领。这一离开,无人统率,虽然连当地和君山来的贼宾也有不少能手,到底要差不少。
  钱贼人颇机警,看出爱妾取闹,众目之下何等难堪,最宠爱的一个性又刁泼,万一争吵打滚,这人怎丢得起,空自急怒攻心,无计可施。不料平息这快,仗着女眷人多,自己又是先被宠妾喊过,外面的大群宾客十九不曾看见,再听皮氏一说,立时醒悟,心中感激,越发高兴。方自暗幸,外面已来催请行礼,升座受新夫妇礼拜,慌不迭匆匆赶出。快要走到,还未落座,正想对新娘格外客气一点,改坐为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新娘拜见舅姑,朝内立定,所有男女宾客均在围观。沈、姜二人发现来人,惊喜之极。
  因喜堂地方广大,老贼又讲排场,人数虽多,当中空出一大条直达厅外的人弄,再铺上丈许宽的红毡,这时忽由外面走进两人。一个身材高瘦,大六月天披着一件斗篷,下面赤脚,露出一双草鞋;一个身穿黄葛布衣,身量不高,同在厅门前突然现身。群贼都是一身华服,胸带红花标记。因各人目光都注在新夫妇和那些年轻貌美的妇女身上,除沈、姜二人外谁也没有发现。只有两人觉着来人岔眼,但因男女双方的来宾甚杂,九流三教无所不有,平日又常有奇装异服的人往来,虽觉当日不应如此,为了全庄戒备森严,并恐所戴喜花可以仿造,非但随时传令变换,连戴的地方都有一定,全由妖道作主,无人敢强,外人万难走进,事前又无动静,正看得希奇,忽听外面一声极清越的长啸,宛如白鹤唳空,半晌不绝。这时,外面鞭炮挂有好几十串,每串约有两三丈长,同时点燃,劈啪之声宛如密雷怒轰,加上萧鼓齐鸣,人声嘈杂,这样繁喧之声竟掩那啸声不住。
  同时,又听远远几声号炮和呐喊喧哗之声。沈、姜二人听出师长用长啸发出信号,正在准备,忽听身旁有人低语:“外面已有变动,你两个还不去保护那两个老的。”回顾正是女侠李玉红,身旁还有女侠段无双和勾十一,廖小鸾夫妇,青云山四杰也在其内,每人佩有一朵喜花,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心中惊喜会意,忙即握剑上前。
  就这转眼瞬息之间,先那几个贼党业已看出来人有异,无意间向旁立同党打听来人是谁,群贼纷纷回顾。当头一人已将斗篷取下,内有数贼刚认出来者正是大侠独手丐席泗,同来那人极像以前作对的大侠真布衣,这一惊真非小可,当时一阵大乱。一片哗噪刚起,因那喜厅宽大,来人离开新人背后少说还有三丈,外面鼓乐爆竹之声响成一片,谁也不知发生变故。前面群贼刚刚一乱,耳听霹雳也似大喝道:“你两个还不上前?小的交我。”语声未住,一股疾风突由当中红毡之上带着两条人影飘过,只听接连两声惊呼,两个新夫妇首被来人一边一个鹰捉小鸡一般抓起,连脚也未沾,宛如掠波蜻蜓飞向当中喜案之上。小贼性喜夸大,喜堂布置甚是豪华,并用鲜花扎成一座小台,敬神的香案又高又大,离开下面平地快到一丈。这两人径由人头之上斜飞上去,落在当中神桌之上,把脚一踢,许多香烛供品全被踢飞。
  刚下手时,小狗男女均有一身武功,每人还有四个男女护卫,也都能手,除沈、姜二人借着保卫老贼为由,立照预计,一人一个抢往二老贼身旁,先每人点了一下死穴,又各将剑尖抵住二贼前胸,口中大喝:“不许乱动,听我师父独手丐、真布衣二老前辈吩咐。”这时群贼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小狗男女正在满心欢喜之际,猛觉身后扑来一股疾风,心方微动,已被来人点倒抓起,往神桌上飞去。另外男女六贼也是警觉,齐声惊呼怒吼,想要动手抢救。两个男贼被真布衣右手一劈空掌凌空打翻在地,一个当时毙命,一个也受了重伤;掌风过处还伤了三四个旁立的贼党,虽不甚重,也够受的。另一面四个女贼瞥见新娘被人抓走,两个连刀也未拔便纵身抢救。独手丐只得一手,虽未回击,但那前进之势何等猛急,力量绝大,一个扑空,一个被独手丐带出丈许远近,甩落人丛之中。另两女贼忙取暗器发出,拔刀抢救。哪知暗器被敌人弹落,若无其事。女贼吴碧云反中了一技袖箭,惜命急呼:“你们不要乱动,有话好说,只要二位老前辈饶我一命,无论何事均可商量。”小贼闻言也被提醒,更急得连声哭喊,因是点了穴道,只能发话,不能挣扎。
  二侠又将他单臂举了起来,口中大喝:“谁要敢动,便是找死!”一面向众宣说:
  “君山已破,关中九侠和叶神翁、王鹿子、大侠汤八、龙灵玉夫妇、童天保、乌云蛟以及各路英侠全都在此,还有黄河两岸和各地山中开垦的义民早分水陆两面埋伏,如今全部杀将进来。吴贼、妖道此时想已除去。如今天下荒乱,民不聊生,各地人民业已分头起事。我们应该与之会合,去除皇帝老儿和那些踏在我们头上的阉宦恶奴、鹰犬爪牙才是正理。吴枭如真为民请命,起义反抗,我们只与为友,怎会为敌?只因他利用君山地势和三湘洞庭财富,非但不与赃官恶霸作对,反与勾结,更加杀害人民,搜括财物,使两湖鱼米之乡变成一片荒凉阴惨的地狱;近又勾结妖道,愚弄良民,设卡收税,抢劫农商。休说别的罪恶,单这次出嫁女儿前后多少天来的豪奢举动,稍有天良岂能出此?他和钱、王两家恶霸用尽心机,养下许多坐享现成的盗贼光棍,锚铣必较,巧取豪夺,搜括来的大量财物却和水一样洒将出去,哪一样不是人民的膏血?其罪已不容赦,我们自有处置之法。人都一样,天下非一人一姓所私有。各地起义的人初意都因皇帝老儿和他手下的奴才尽量荒淫,害得他们平日受尽压榨苦痛,最后还要家败人亡,妻离子散,吸尽他们血汗,还不使其能保残生,忍无可忍,方始发难。本心只力求得大家温饱,安居乐业,因其本身忠厚纯良,受了数千年愚民政策的毒,对于管理国家、施行教化以及文武两途许多重大之事都不知道。自前古以来,这般起义的人顶着造反的罪名,不是随仆随继,为暴力所摧残,便是换汤不换药,白出了许多血汗性命,只便宜有限几个比较知道民间疾苦利病的恶人,他们比那伏处深宫、穷奢极欲、专发淫威的暴君昏主虽然明白一点事理,也更加懂得如何驾驭愚弄之法。一旦遂了他们野心,在人民乱极思治、恋乡思息之下,做了王侯将相,而大量出血出汗的人仍是一无所得。专制帝王,家天下的制度如不去掉,人民永无抬头之日。
  “难得吴枭和钱、王二恶霸有此一片基业,我们义兵已有好几万,不是真个人多,众心如一,我们平日虽负盛名,天大本领也不会这样容易成功。你们也都是人,如有天良,此次从贼各有原因,只要放下屠刀,除首恶外并不追究。我们是不计较你们以前为恶,重在此时能够改过归善。不管以前多好,要你现在更好,能随我们真心实意为天下人民解除苦难,便是好人。在场的人除却三元教下贼子贼孙,从他已满一年以上的,必须放下兵器,归在一旁,去往水寨等候公审,自吐罪恶,听凭发落而外,余均暂时各归原地,听凭查明来历姓名,收录指点,不留听便;还有平日罪恶较重,以及钱,王二贼手下这许多爪牙,除一些极恶穷凶之徒,我们早已访问清楚,不分等第,只是亲身残害过善良的,便和首恶一样一律处死而外,也均同往水寨,听候发落。这老少四贼我们必杀无赦。我们抱定除恶务尽之意,只真罪大恶极决不放过,用不着欺骗你们作为要挟,更无丝毫迁就。这几处山寨庄园本是大量人民的财产,被他们霸占强夺了去,连明带暗不知内中藏有多少冤魂,流过多少鲜血。他这有限几条命还抵不过,如何拿人家的生命财产做他赎罪之用?但是我们也决不会骗人,只要罪恶不大,真心悔过,决不损伤他的分毫;再能立功自见,还有重赏。生死两途,你们挑吧!”
  说时,狗男女早被真布衣又各点了哑穴,空自绫罗散乱,花冠狼藉,泪迹纵横,面无人色,方才的哭喊号叫已被止住。厅上群贼虽多,但是突出不意,二侠英名又大,老少四个首恶又被擒住,先是顾忌太多,不敢妄动,再由旁窗遥望,君山那面几处火起,整座喜厅均被那形似难民的壮士布满。爆竹音乐之声已换了万千义民的怒吼。又被那杂在人丛之中的英侠散布消息,互相警告,说各地都有内应。发话的人多半虽不相识,有的明是本庄头目,认得并还不止一天,连他本人均自称他是敌党,并说混进来的人单是各地英侠之士便不知多少,由大侠汤八夫妇领来的义民更有好几万,逐渐心寒胆落,面面相觑,心中捣鬼,也拿不准谁是敌人。同时又见内有几贼刚摸身边暗器,当时被人点倒,有的并还送了性命。除却少数贼党自知罪大恶极,又是男女两家死党,害人太多,听完后段,自知无幸,表面装骇,暗中留意,打算待机蠢动而外,非但失去斗志,并还心生归向,静等发落,惟恐万一有什变化,皂白难分。刚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论,便有人过来引往一旁。内有两个首恶想取巧跟去,谁知来这班人神目如电,早就知底,竟将别人放过,将他挡住,令立一旁待命,稍一违抗,那人还未动手,先被旁人点倒。经此一来全被镇住。
  席。真二侠说完前言,便当众宣示男女四贼的罪恶,问是该杀不该?声才出口,厅内外便暴雷也似怒吼起来,连本来的人也有许多闻声应和。群贼人虽不少,本领也非寻常,为众人声威所摄,不知怎的胆怯情虚,越来越觉孤立;又见环厅内外的义民虽然装束破旧,都是刀枪雪亮,耀目生辉。地上恶奴打手的死尸横七竖八,到处都有发现。日里所见面有菜色的饥民全变了样,精神都是那么饱满。这样多的人仿佛从天而降,事前毫无警觉,也不知怎会来了这多,已是奇怪。遥闻君山那面号炮连响了十三声,湖面上到处都有快船追逐。逃的都是胸带红花、穿有华服的贼党,内有两船逃着逃着,忽由水中人鱼也似蹿上一两条黑白人影,当时船翻人倒。追的船立时调头,往别的盗贼追去。
  有那平日作恶不多、受迫投降吴枭的,听二侠口气,自信不致送命,各将兵刃暗器取下,交与那些内应的头目,挤往窗前观看,一面静听台上发话,转眼人便去了一多半。就这样还有不少死党立在原处胡思乱想,有的连外面光景都无心窥看,心中老是怀疑观望,觉着三元教祖法力无边,吴枭水旱本领十分高强,身边又有许多能手,新来道喜的各路同党和教祖的四金刚、十二大弟子哪一个都是有点法力武功的人,尚不算在其内,哪有如此容易,就这片刻之间全数瓦解?再想起平日所为,遇见这几位仇人决放不过。眼看一般罪恶稍轻的人均照敌人所说,另立一旁,并还有人引去。剩下这百多人暗中留意,不是相识,也都熟脸,极少是像敌人一面。有的并现愤怒之容,各自心中暗幸,以为事情有望,这班人会水的又多,均觉义民无什本领,也许容易冲出。先只看那些美貌妇女被李玉红、段无双、樊茵、万芳、杜霜虹、廖小鸾六女侠为首止住啼哭,押向厅后厢房之中,不曾留意别处。等到想看逃路,转眼瞥见旁窗外面本来围满义民,因那些准备投降的贼党涌往窗前遥望,非但不曾拦阻,反倒后退老远,仿佛有人指挥一样。再一细看,每人手下除刀枪外均有一个竹筒铁筒之类,料是弩箭火器,心方一惊。忽见皮耀不知由何处闪将过来,乘着台上宣布群贼罪状,厅内外众人留心静听之际,朝附近几个恶贼嘴皮微动,消息转眼传布过来。
  原来这一伙人都是作恶多端的贼党,虽分男女双方,老贼皮耀在此年久,心计细密,全都认得。自知首恶之一,决难活命,方才闻变赶出,先还想保全男女四贼,后觉无望,决计一拼,暗中鼓动,准备冷不防冲杀出去,仗着人地都熟,并还看准两条道路,如何分头逃走之法,一面准备放火,用心甚是险诈。老贼见自己这样鬼祟行动,对方连正眼也未看他一下,大出意料,连许多准备应付的假话和做作均可不用,心虽奇怪,逃命心切,又料君山也是凶多吉少,此举只是利用群贼为他保命,到了外面,看明君山形势胜败,相机而行,仍是往好处想。他这里准备停当,只等小狗男女一杀,便即乘乱逃走。
  忽听惨号之声,原来靠近老少四贼的几个死党早被李、段两女侠就势打倒镇住,或是避往一旁,谁也不敢妄动。当中礼台立时空出大片地面,谁也不敢走近。结果还是沈、姜二人先当众声明复仇除害的来意,哭诉老贼罪恶,席、真二老侠刚由桌上跳往台上,要将小狗男女正法。
  老贼皮耀正想,这大一些时候,君山那面尚无动静,分明凶多吉少,再不逃走决难活命。刚瞥见正门的人往旁闪开,人还不曾让完,便有一人拿着两个人头由大众义民头上飞将进来,那人一身红衣,身材瘦小,腰佩长剑,看去像个少女,武功高强却是惊人,心方一动。就这微一观望之间,觉着大腿上被人酸酸地拧了一下,低头一看,乃是一个瘦小枯干、年约十二三岁的幼童,穿得十分破旧,仿佛跟在难民队里钻进来的小叫花。
  如照平日早已一手抓死,愤怒头上也没想想,凭他那好武功,怎会被一幼童拧得那么重法,忍不住低声怒喝:“这是什么时候,你钻进来想作死吗?”小叫花翻着一双怪眼,望着老贼理都未理。跟着又朝老贼右膀一捏,手脚甚快,老贼竟未避开,这一捏更是又酸又麻,难过己极,越发怒火中烧,因恐敌人说他以大欺小,不敢声张,乘人未见,猛下杀手,低喝一声“野种”,待朝死穴点去。谁知小叫花身形微闪,便点了一个空。刚看出对方身法灵巧,心中一动,念头都不容转,叭的一声,眼前人影一闪,早被打了一个满脸花。原来旁边还有一个满头癞痢的小和尚突然纵起,打完骂道:“无耻老贼,你当人家哑巴好欺么?你不在暗中闹鬼还不会打你呢!乖乖等死,还有个把时辰活命。你们只敢听老贼的话,稍微妄动,连不应该死的也都算上,一个也休想逃走。实对你说,你们这一伙人我们早已看好,打算夹了尾巴溜走简直做梦。休说由岸上到水里都是我们的人,谁也无法逃出;便是这里也休想离开一步。如其不信你就试试。那旁不倒了几个么?你们到死还要反抗,真个混蛋不错,命只一条,却莫怪我们在你临死以前和你多算利息呢!”说时,老贼皮耀刚中一掌未容还手,腰间一酸,先被小哑已点倒。那靠近老贼的几个巨贼见状不愤,怒极欲动,都是腰间一酸,人便不能转动。
  原来铁笛子齐全同了几位老少英侠早就看好这些贼党,癞和尚、小哑巴人又刁钻古怪,起初奉命带了义民包围湖心洲擒杀贼党恶奴,并由尤延、胡修、仇云生等相助,带有昨夜所发信号暗记的内应,两下夹攻,起初以为必有一场凶杀,没想到事情如此顺手。
  在尤、胡、仇三人暗中布置之下,轻悄悄将靠近水寨和庄后两面的船顺直过来,用铁钩一搭,对岸上万义兵便在癫、哑二人领头之下偷渡过来。前面那些面有菜色的土人已早移向后面,又由水寨穿过,直达喜厅附近,方始发难。水寨头目早经尤、胡二人分清喜恶,有的早被去掉,有的又被困住,不归水寨掌管的均在大队里面,冷不防分三四面突然出现,除外面少数执事恶奴被云生诱往一旁,当时打翻,有的杀死外,余均吓倒。里面正在热闹头上,谁也不曾惊动。癫、哑二人因未杀贼,觉着无什意思,便由人丛中钻将进去。见大师兄齐全立在贼党旁边不远,偷偷掩去一问,得知大概。因来了好几天,贼党虚实善恶知道不少,人也认得好些,看出老贼闹鬼,便朝小哑巴把嘴一歪,分头绕将过去。群贼提心吊胆之际,两个空手的穷小孩谁也不曾留意,竟被掩到皮贼身旁。小哑巴先捏了他两下,跟着皮贼便被打倒,另外几个打算乘机蠢动的都是刚一动手便被人制住。闻言正在心寒,忽听台上厉声大喝,声比独手丐还要响亮。猛想起方才曾见一个红衣女子飞将进来,看去像个幼童,本领惊人,手中还拿有两个人头,不知是谁。又见敌人防备严密,只一想逃死得更快,实在无法,索性把心一横,静立相待,专盼对方从轻发落,省得连这一线生机俱都自行葬送。目光到处,不禁吓了一大跳。
  原来来人正是昔年威镇西南的女侠丙四姑,正向诸侠开口。又有少年男女四人相继赶到,一同向众一说,才知就在小贼夫妇所乘龙凤舟刚刚开到湖心洲,还未上岸,快要开始行礼以前,君山水寨那面业已发生变故。如今双方虽然尚在混战,但因一班首恶多半伏诛,剩下这些恶贼不是异派凶孽,便是恶贼大盗。自知平日奸淫杀抢,无恶不作,罪孽实在深重,又听为首诸位老少英侠抱着除恶务尽的决心,上来便下严令,对于罪大恶极的凶孽贼党决不宽容。群贼自知必死,不得不作困兽之斗,但这垂死挣扎并无用处,转眼也必全数消火。再一偏头遥望君山那面,初起时的火光已被扑灭,喊杀之声远远随风传来,来人话未说完,众贼已吓得心胆皆寒,觉着此时俯首听命,对方还要分别罪情轻重发落,或能免死,稍微抗拒一个也休想活,哪里还敢再存他念!有那胆怯心慌太甚,和一些自觉罪恶不大或是情有可原的竟跪了下来。这班贼党平日只管凶横,到此地步谁都怕死惜命。有几个一开头,再为众人声势所慑,也由不得纷纷跪了下来。刚一跪倒,瞥见身旁三三两两大都有人立在那里,这才看出对方早在暗中监视,稍一妄动命已不保,还是乖乖服低听活上算得多,便各将兵刃暗器争先取出,放在地上。癫和尚早有准备,把手一挥,立有许多手持器械的义民走进,将群贼的兵器全数收去。仇云生随由人丛中走出,命群贼起立,随往水寨听候审问发落。群贼看出有了生机,越发暗幸。
  这里众人因听来人说,君山贼党人多,虽然防备周密,仍恐漏网。另外还有一些恶贼尚与诸侠苦斗,不禁激怒。独手丐、真布衣见湖心洲这面大事已定,一些首恶凶孽均已除去,便命众人分头行事。匆匆商计,指点机宜,留了一些人随同水寨那些内应的人办理善后,自己带了沈鸿、姜飞和李玉红、段无双、廖小鸾、樊茵、杜霜虹、万芳老少六女侠同往君山赶去。湖心洲之事转交丙四姑为首主持。老少十多位英侠分坐了三条浪里钻快艇,由胡修派了小白条汪二和几个精通水性的弟兄驾舟相送。船行如飞,转眼便到。快要上岸,瞥见对面飞也似驰来几个贼党,内里喊杀之声尚未停息。这时两面游艇均被大群义民分头把住,一条也未放走。船上那些阔客均被关住赶进中舱,空出船头一带。另外大群义民便由这两条游船搭成的浮桥上往君山那面杀去。对面来这四贼为首一个道士,手持一件形似铁板门的兵器,力大无穷,凶恶已极,不知由何处冲杀出来。一见大群义民潮涌而上,不由激发凶野之性。刚一一声怒吼,独手丐业已看出前面四贼的来历,哈哈一声长笑,凌空飞起,猛朝那贼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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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桑盆子大斗地趟刀
 
  原来按照为首诸侠预计,小贼拜堂成亲之时,君山水寇吴枭这面定有多人前往观礼,乘其人数分散之际突出不意,骤然发难,成功必较容易。此举如在日里也还难免于费事,也是群贼恶贯满盈,机缘凑巧,妖道阮三元故意讨好吴枭,造些妖言,推说新夫妇须在半夜成亲才能大吉大利,避免凶杀,经此一来,君山这面许多凶孽恶贼虽因夜深被妖道留住,一面还要表示自家身份,不肯往凑热闹,所去都是一些二三流的贼党。此举却有许多好处。一则许多著名凶孽虽然聚在一处,不曾分开,因觉吴贼声势强盛,从此勾结一起,既可为所欲为,又可借此求取他年富贵。一个个趾高气扬,互相标榜,都以公侯将相自命,得意洋洋。主人对于这班同伙贼党又极殷勤,宾主双方只知淫乐纵饮,放言高论,满口大话,越说越得意,酒也吃得越多,多半吃醉,无形中减去许多力量。二则首要人物和一些地位较高、本领最强的外来能手多在君山大寨,湖心洲这面群贼虽然人数甚多,真有本领的能手却没有几个。独手丐又在事前埋伏下尤延、胡修、仇云生等一些极好的内应,非但布置周密,一触即发,哪一面全都想到。中间并有许多被老少诸侠先后收服的贼党。那大一片水寨,十之七八是自己这一面,癞和尚等棘门三侠又带了好几千义民,化装当地土人,守在对岸。到时只消一个信号,便将停泊岸旁的船连成一条浮桥,立可杀进庄去。无论分途下手,单独发难,均可互相跟进,分别击破,无须再有别的顾虑。既免自己这面能手分配不开,新来义兵地理不熟,容易被贼漏网,又兔双方发生混战,水面上不比陆地,汤八夫妇所带义兵精通水性的只数百人,一个不巧便多伤亡。虽是必胜之局,多伤了人也是不值。照此情势自合心意。
  独手丐、真布衣更是机警敏捷,料事如神,一听婚礼改在半夜举行,少去许多顾虑。
  好在近年君山湖心洲等几处贼巢在水寇恶霸坐镇之下,所有这几处的庙产土地均被霸占,不是贼党莫想踏进一步。远近水旱人民均知这几处所在和皇宫禁地一样,休说越境一步,便在附近水面上经过,相隔所立界牌标记稍近,便被巡船喝住。好了只骂上一顿,将船放走,还是万幸;否则人船两空,连命都保不住,谁都视为畏途。只管这场亲事办得那么奢华热闹,前往看热闹的游船也须经这两起恶霸贼党细心挑选,知是绅富人家,还要有点名头来历的人们才得允许。常人只能在相隔老远的高地和水面之上看个远景,没有一个敢于走近。先前时聚时散的大小渔船均在群贼所圈出来的巡查圈外往来游动。这些均是大侠汤八和童天保夫妇暗中带来会水性的壮士,假装看热闹的渔船,徘徊水面之上,准备待机而动。真正本地人对这男女两家水寇恶霸十九咬牙切齿,看了这等场面,想起都是被人家刮去的血汗,只有痛心,真个存心看热闹的人极少。就有一些,相隔都远,到了夜静更深也各归去。那些稍微有碗饭吃的人家又都恐怕坐船游湖容易招灾惹事。群贼高兴头上,自然不会受害,被他看出虚实,认作可扰之东,岂不又有后患?因此是在场观礼看热闹的差不多是一类人,便非男女两家亲友,也是大同小异,性质相等。另一面便是诸位英侠率领的义民壮士,无形中成了两起对立的人,端的界限分明,各走一边,表面上暂时却看不出来。
  而君山这面水寇平日更是猖狂。往往大白天里公然大张旗鼓拦截过往商客,往来湖口岳阳楼前一带,满载而归。当地文武官吏不是畏贼如虎,惟恐得罪,便是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巴结都来不及,哪里还敢过问。日子一久成了司空见惯,即便杀反了天,官府照例装聋作哑,若无其事。诸侠早已通盘筹计,改变不了多少,互一商谈,知道时机成熟,无论何时均可动手。正要暗中通知自己这面的人,忽又接报,又有几位得力帮手由荆门、武当、关中各地相继赶来,已早到达。为想暗中相助,专防漏洞,又因为首二位老侠当日往来指挥,行踪飘忽,不大好寻,故未相见,少时便来会等语。独手丐闻言,立传密令,将预计再略微改变,吩咐各路英侠各自为政,按照当地形势随时发难,不必一定等什信号。席、真二侠本定去往君山暗中主持,刚由隐僻之处纵上仇云生所备快船,南宫李忽又赶来报信说:“贾二先生业已把人带进山去,令其转告,湖心洲恶霸庄中虽然能手不多,内中也有不少恶贼大盗。女贼吴碧云更非弱者,专凭李玉红、段无双所带男女诸小侠和尤延、胡修等内应恐还不能胜任。虽然事情必成,如其下手神速,防御周密,自己这面便可不伤一人,手到成功。”并说:“君山那面可由贾二先生与欧阳笑翁代为主持,请席、真二位老侠带了癞和尚、小哑巴专顾湖心洲这面。虽然两下动手时互相呼应,但可各自抓紧时机随意发难,无须等候,以免延误。”
  席、真二侠闻言越喜,重又退往水寨之中。君山之事改由贾二先生、欧阳笑翁和同来诸位老少英侠主持一切。本来就是随机应变,见机行事,比预计已要提前些时。为了君山贼党均精水性,非但水面上巡查周密,快艇巡船往来如梭,连水底也时有贼党往来窥探。诸侠虽知吴枭此举全为当着许多新归附的贼党耀武扬威,表示他的凶焰气势,便是这些水上巡查的小船做的也均是表面。除却故意逞能、卖弄威风而外,谁都没有当他真事,决想不到危机密布,转眼爆发。下起手来并非难事,到底不可不防,稍微泄机便要多费手脚。因此汤八夫妇亲身率领的一些义民只管精通水性,依然守在渔船之上,不肯轻举妄动,而童天保手下那些快船也还不曾全数开进。二侠想等汤、童诸侠所领水军按照预定与君山后面那些来船遥相呼应,由大而小,将整座君山包围过来,再行发难,并没想到反在小贼湖心洲拜堂以前发生变故,不等水上包围停当便动起手来。事情也真凑巧,否则内两首恶死得稍慢,另两异派凶孽定必赶到,与之合流对敌。事虽一样,诸侠这面的伤亡却所难免了。
  当小贼夫妇所乘龙凤舟开走之后,群贼原是通宵高会,欢饮取乐。前面演武场上本来搭有两座大戏台和一座大擂台。童天保到后不久比武停止,此时群贼正在看戏作乐。
  妖道阮三元别有私心,意欲借此考量新来同党,暗中物色教徒,准备多收服一些党羽,增加未来威势,便说:“当中空着一个大台没有意思,我们将来最要紧的是人才,难得今夜灯月交辉,光明如昼,又有这等盛会,正好请各路英雄登台一试身手,以武会友。
  并不一定过手对打,只把自己专长的本领施展出来,由本教主和吴寨主评判高下,分别赠送礼物,并作将来分任官职之用,省得空在那里。”群贼全都巴结妖道,自然奉命惟谨,又多天性强横,心贪未来名利,打算人前逞能,同声应诺。吴贼知道当日徒党太多,高下不等,并还当众声言:“各人自练。自然尽量施展,无须客气。如其是打对子,万一双方功力悬殊,不济的一面便须退下,另一面也只点到为止,以免误伤,失去以武会友的用意。今日来客不是教主门下同参弟兄,也是我吴某的好友部下,将来哪一路均要用人,不论本领高低均有官做,有财发,也都是自己人。即便本领不如对方,也并不算丢人,大家都是同道,本领强弱彼此都有一点知道。本来无须嘱咐,自知功力稍差的固不可轻于出手,本领高的也决不会恃强欺人;只为今夜高朋满堂,内有许多水旱两路的英雄尚是初见,大家又在酒兴头上,难免小节误会,伤了本山义气,不得不把话说在前面。最好单人上台,不打对子。好在教主头一个未卜先知,神目如电,便在座的诸位老辈英雄也都行家,本领深浅一望而知。没有人做对手,反更容易施展,省得心存客气,有力不施,或因今日喜期,惟恐拳脚刀枪没有眼睛,万一误伤反多顾忌,不知各位英雄以为如何?”
  这班新旧贼党,除童天保夫妇和另外混将进去的少年英侠而外,都把吴枭和妖道当作未来的皇帝和国师看待,自然同声应诺,赞好不已。吴枭随命众人随意出场,并还指定主人须要让客,原在本山的人不许上台。外来群贼知道吴枭借此考验深浅,一些著名凶孽恶贼上来还端着架子,想等看过一阵再行上场,一些年轻气盛的贼党大都沉不住气,吴枭再稍以眼色示意,立时受宠若惊,稍微客套了几句便往台上纵去。吴枭觉着人数太多,时光有限,事前说好每人上场只将平生最拿手的本领稍微施展便罢,不必全数施为。
  名为是恐对方酒醉之后不宜太劳,实则是防那些无能之辈不知进退,多延时刻,真要遇到好手上去,临时再行劝说。自来开场没有好戏,连先上去三个,在常人眼里虽不算太差,中座这些首恶看去自然不在心上,表面照样称赞,暗中却估计了对方的高下,并还命人取来一本簿子,准备将上台的人全都打上暗号。第四起上去的乃是马铃山大盗,弟兄二人邢大、邢二均善地趟刀,轻功又好,每人双手分持单刀拐,纵到台上便上下纵横,纵跃如飞,滴溜溜满台乱转,打得热闹已极。
  吴枭正在连声夸好,二贼也刚把势收住,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同朝正面拱手发话,假装客套,词色甚是骄狂。吴枭虽知这弟兄二贼的地趟刀是独门本领,纵横山东路上极少敌手,新归附的人这等词色不逊,心中也自不快。先想,这两弟兄虽是有人引进,连今日才只见过两面,像那又矮又丑,看去已不顺眼,平日对我也欠恭敬,今夜当着这许多的能手高人竟敢口发狂言,骄狂自恃,虽当用人之际,这两个本领也实不差,不应和他计较,但是自己手下这多的人,似此不逊,以后如何统率,再说也不像个样子。想到这里气往上撞,身是主人,君臣之分尚还未定,不便当时发作,口里说着敷衍应酬的话,暗中想好诡计。正打算暗中指点一个能手,借着比武给二贼一点厉害,无奈方才说在前面,本山的人不许上台,又因大喜之期,只许上台演习,各展所长,最好不要过手,不便明言更改,二贼手法又颇厉害,如其上去的人为他所败,反更扫兴。新来的人虽多,哪一个都有一点名望,无奈十九耳闻,不知深浅。心正盘算,目光瞟着童天保,意欲叫他夫妇上去试试,胜了固是给二贼一个教训,省得以后目中无人;如为所败,童天保以前不肯归附,也可使其知道一点厉害,真乃一举两得,总有一面顾到。谁知童天保正在聚精会神等候发难,明知吴贼用意,偏装不解。台上二贼话将说完,也快下来,吴枭凶险狂傲,尊卑之分极严,最恨手下的人对他失礼,新归附的贼党不便当时发作,只当童天保不曾会意,心方有气,暗骂“蠢才”。忽听一声“好哇”,由东台角席上纵落一个幼童,身后背着一个外有布套的兵器,手里还拿着一件前头形如青果、后有护手的奇怪兵器,飞也似往前驰去。到了对面台前,口喝:“二位寨主且慢,我要领教,看看你这祖传独门地趟刀是个什么玩意,说得那么厉害。”声随人起,只一纵便上了台口。来人是个未成年的幼童,邢氏弟兄也都生得矮小,三人恰巧一般高矮,连身材都差不多,后来这个身法步法偏又那么轻快,不在邢贼弟兄之下,群贼不禁叫起好来。
  内有两贼因觉吴枭不愿人打对子,误伤和气,刚刚起立想要劝止。阮三元早就看出吴贼心中不快,又因东台角那面几桌除却两处新归附的大盗,另外还有一些随同相识贼党慕名来此观礼,打算开眼的武师之类。因其多半无名之辈,主人看在引进人分上,虽然一样以宾礼相待,并不十分重视。自己却认为真有本领的人往往藏而不露,并不一定便有名望。曾经仔细观察,并令手下教徒分别设词探询,后来回报,说来人都有可靠的人引进,多半是初出道的少年,还有两个小孩,余者均是自己人。以为这几个生人点点年纪,内中两个老武师又都相识,并非真正高手,也就放开。没想到内一幼童竟有这高功力,急于想看下文。休说能将邢氏弟兄打败,便能打个平手也是难得。这类有出息的少年收作教徒比什么都好。于是不等吴枭发话,先在暗中摇手,将要发话的贼止住。正令吴枭传话,双方过手无妨,但须一对一,点到为止。哪知他这里话未说完,对面台上业已动起手来。原来那幼童看去不过十多岁,人却灵巧已极,又因数月前受有一位老前辈指教,胸有成竹,新近又学会了一对兵器,先听二贼口发狂言,表面谦虚,自称学艺不精,一面却说他那地趟刀和暗藏拐中的三钩两钉曾在山东道上走动了好几年,不曾遇见一个对手。以后为教主、寨主出力尽忠,但盼多遇几个废物等语,心已有气;又听同伴好友说起二贼的罪恶,越发激动义愤,本就跃跃欲试,同时发现左近传来的信号,全局准备停当,随时均可发难,越发胆壮。也未向主人交待,便由上纵落,到了对面台上。
  邢贼弟兄打完下趟地趟刀,正在得意洋洋,全没想到平日人太骄狂成了习惯,在自己还以为是巴结得体,就便逞能,全没想到恶贯满盈,连吴枭和在座群贼也都生出反感。
  说完快要转身,忽见对面台上有一未成年的幼童纵落,朝上发话,语气大是刺耳。刚将平日凶野之性激发,来人已纵上台来。二贼均觉对方年幼无知,又不知他来历,恐有误伤,两打一也不像话,刚刚强忍气愤,喊得一声:“老弟,年轻人不要这样,我们都是自己弟兄,为何口出不逊?令师何人?”话未说完,幼童已哈哈笑道:“我没有师父,只有一个没有家教的徒孙,名叫朱昌,外号金狮猴,你认得么?”二贼一听,对方说的正是他的师祖,不由怒火上撞,同声怒喝:“你这小狗如何口出不逊?你有家教没有?”
  幼童闻言也不发火,笑嘻嘻答道:“你两个如知道家教,不会当众发狂,放那狗屁,我也不会上台管教你们了。”二贼不知来人年轻胆大,有心激怒,要他两打一,多丢点人,故意这等说法。二贼天性又都是那么又凶又暴,哪经得起接连两次挑拨,双双不约而同各将手中单刀拐一指一晃,本意都想发话,一对一见个高下。虽然心存毒念,拼着主人埋怨暗用杀手,至少把对方打成残废,并无以多为胜之意。没想到来人刁钻机警,伤人的话说得极低,不令主人台上听去。等二贼同时暴怒,刀、拐齐挥,立时乘机答道:
  “你两个要两打一么?再加两倍也是送死!”口里说话,手中兵器已随二贼刀、拐挥舞之际,玱的一声,转风车一般扫将过去。二贼没料对方来势这快,不容开口,手已先发,骤出不意,对方兵器分量又重,邢大右手刀差一点没被打落,震得手臂皆麻,不是招架得快,差一点没有受伤。可是左手钢拐被对方连右腕震这一下也是隐隐酸麻,人被震退了好几步。经此一来,全都怒火攻心,再也忍耐不住,各将手中刀拐上下翻飞,三人就此打将起来。
  吴枭见状大是不平,方喝:“就要过手,也按规矩单打独斗。”忽听对面台上幼童高声喊道:“我也是师传独门功夫,一对一不过瘾,兵器也施展不开,至少要打两个才能得胜。他们两弟兄又是练就专门两打一的功夫,这样打法再妙没有,你们谁也不必过间。王八蛋他才走掉一个呢。”二贼本就气极,闻言更是怒发如狂,再见敌人年纪虽轻,本领甚高。先还恐有别的顾忌,稍微避嫌,及见对方人小力大,手法厉害,一打一未必能占上风,分明不下杀手不行,再一偷观为首诸贼纷纷议论,神色似不以他弟兄为然。
  吴枭又是那等说法,料知众人业已有了不平之念。对方一个无名幼童,休说是败,打个平手下台均丢大人;方才吹了许多大话,这口恶气先难消化。再听对方开口骂人,不由怒极心横,决计杀死再说。另一面,吴贼看出幼童解数精奇,兵器特别,毫无败意,只顾看了快意,并未细想对方所说口气,也未再发令拦阻。等到双方打了十几个照面,未分胜败,还是旁坐一个老贼觉着幼童本领高强,料有来历,转身向人打听,方始提醒,立时喊人探询:“台上幼童何人引进?师长是谁,可曾同来?这师徒叫什名字?”那人回说:“引进的人乃是自己人,如今去往湖心洲贺喜,刚走不久。此人是他好友之弟,姓彭名商,不知师长是谁。听同座的人说,他兄长也是江湖中人,以前吃过邢氏弟兄的亏,又恨他人大骄狂,特意上台比斗,为代兄长出气。曾下苦功练了一对专破地趟刀的兵器,想给邢氏弟兄一个厉害,别无他意。如今兵器还在背后,要到时候才肯出手。”
  为首诸贼知道当日寨中戒备严密,不知底细的外客无法混进,尤其所戴喜花均有明暗标记,表面推说宾主双方人多,水陆两路各地贺客不同,有事奉请,一看喜花便知是哪一路的外客,这样容易分辨。实则用以分别亲疏和对方的来历,连本领高低都可一望而知,想得十分周密。所戴的花种类不同,通体都是极上等绫罗锦缎彩绢之类制成,精巧非常。外人眼里,只管主人喜欢排场,格外求工,决看不出内有文章。只有主人和一班心腹教徒贼党心里明白,待起客来暗中也有分别。早在未登岸以前,先由轮值迎宾的贼党借着欢迎为由,先与来客叙谈,问清来历人数,稍微面生,或是新归附的贼党和临时引进的贺客,不论男女大小,按照对方来历分别送上一朵喜花,再将照例的一些信号和如何戴法一一告知。并说:“山中人多,近月常有强敌暗中扰闹,虽经派人打退消灭,终恐乘机扰乱,夹在贺客丛中混进山来窥探虚实。此花乃贺客随身标记,必须戴在身上,不可遗失。戴的地方也有一定。”这些迎宾的头目均是极好口才,做得十分谦恭和气,周到殷勤,但都机警非常,休说敌人不能混进,只要稍微面生一点,役有本山同党引进,深知对方虚实来历,休想踏进一步。为了来者是客,当时并不发作,照样给花,以礼相待。登岸之后,早有预先埋伏的一些教徒贼党假装陪客,暗中窥探。来人不知所戴喜花,没有暗记,无论走到何处,均有贼党暗中监视,稍露破绽,立被诱往无人之处,或是绑起监禁,等候事完拷问,客气一点,或是拿他不准的,便困入一所机关密布、内里陈设富丽、酒食考究并有美貌妇女作伴的特制铁房之内,由许多贼党中的能手作伴,软禁起来。来客由中途起要连经过三次表面是代主人欢迎宾客,暗中考察盘问的大关口才得入寨,归到宾馆,以客礼相待。全山那么多的贺客非但均有来历,连随同服侍的小喽罗也各有人保证。暗中窥伺动静的教徒贼党更无日无夜轮班巡查,到处都是。来客只稍露出几句不满的口风,也被暗中记去,端的严密已极。
  像童天保那样突如其来的贺客为数极少,为了名头高大,本领高强,吴枭早就用尽心思想要收服,不得如愿。好容易软硬兼施,最后还是托出一个负有盛名的江湖老辈,展转寻到天保的一个好友,同往龙眼崖晓以厉害,最近方始说动。童氏夫妇做得又好,始而宁死不屈,并有不辞一拼之言,一经答应归附,便显得十分忠诚。吴贼以为越是这样有骨头的人收服过来必成死党。又为此事丧了两个老贼,不但童氏夫妇本领高强,手下弟兄均非弱者,这一归附要增加许多实力威势,几乎得不偿失,本就看重,格外宽容,不以常客相待。偏巧童氏夫妇又在中途遇敌,人还受了点伤。为了心高气盛,刚强好胜,觉得初次相见,还未入山先受挫折,又丢了两船礼物,定要回山重新准备,并还明张旗鼓,亲身押运礼物,想诱先遇对头与之一拼。这一往返耽搁来得又晚了一些。童氏夫妇似因初次拜山,到的时候不巧,表面借口天时不早,所运礼物有好几船,恐寨中执事人等增加忙乱,欲等大喜之后再行运送上岸。实则是知山中防御严密,恐主人多心,连船都不肯靠岸,只由他夫妇二人带了礼单亲自投帖,上来表示恭敬,连兵器都不肯带。随身共只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女幼童。就这样事前也有吴贼派往迎接的心腹徒党亲笔书信,说明来人多少,叫什名字,另外还附有本寨信号,表示对方实是忠诚。阮、吴二首恶又都想做皇帝,这时爱才之心甚切,知道像童氏夫妇这一类人心高气做,乃将来最得力的爪牙,反正没有他意,乐得大方,这才暗传密令,格外优礼相待,不许手下徒党当他寻常看待。全山那多贺客,只此有限三两起人没有受到那三处关口明暗探询。因这些人虽是初次登门,但其本领高强,来历较大,算是将来得力爪牙,特在有意无意之间加上一点标记,以便暗中窥视的徒党和知宾们格外留心,不致怠慢。
  新登台的这个幼童年纪至多十五六岁,可是鬓角上所戴的一朵喜花非但近于亲信一面,并还表示来历甚大,决非寻常。偏巧东台角几个陪客的头目因觉新娘业被新郎迎去,天已半夜,全山除却一些来历不明或是背后语言不谨软禁起来的外客,并未发生事故,也未发现丝毫可疑形迹。就那些被软禁的宾客也都是些慕名来看热闹的,事前不曾把人托好,这些江湖中人多半粗野冒失,不知山中戒备森严,答话再一含糊;有的虽已有人证明作保,以为来者是客,如何好意当成恶意,心中不快,发了几句牢骚,旁边窥探的徒党认为来人竟敢背后议论教主寨主,认作大逆不道,于是小题大做,把人软禁起来,有的并还上绑。到了正日早上已经分别拷问,得知误会,吴枭觉着这班被禁的人虽然都是无名之辈,到底都是各地绿林豪杰和江湖上的朋友。人家不过言动冒失,无故当他敌人看待,未免太过,还觉不好意思,先打算亲往道歉,解释误会,放将出来,以礼相待。
  妖道阮三元比吴贼还要狂做,别有机心,听说内有不少均是北五省的二路盗首,竟想就势收服,来个先苦后甜,引使入教。方言这班人名望本领十九寻常,你将来要做皇帝,必须保持尊贵身分。此事如怪手下人做得冒失过分,以后再要他们做这类事便难免于胆小顾虑,不敢放手,非但不可以罚,还要奖赏,才能使其格外忠心。至于这些外客业已得罪在先,如令手下头目代你赔话,反使怀恨,非你亲往不可。但你本身威权关系重大,这班无知之徒懂什好歹,休说别的,只要内有两个莽汉当众责问,使你难堪,你有何法想?先疑心他是敌人,随便杀死都不相干。这一当他贺客,你是主人,便须忍让,稍受一点闲气便要损伤威望,被他们传将出去反失人心。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惜,做他到底,好在他们虽被软禁,内里陈设样样齐全,侍候周到,表面仍像一座宾馆,不过外围铁墙高大,设有机关,不能走出而已。此时放出,当着许多外客和自己手下也不是个意思。
  索性不去管他,只命轮值的人好好款待。我再派上几个徒孙假装新关进去的外客混在里面。一面窥探他们言动心意,一面晓以利害,过上几天再由我亲身审问,作为此是看重他们,特意借此试验。这时他们心意虚实早就被我探明,再经一次询问,如其真心归顺,便令人教,稍有可疑,便行处死,免由他们身上生出枝节,岂不几面均可顾到?吴贼也觉话不好说,闻言大喜,立时照办。这几个头目觉着宽心大放,天下太平,酒又吃了不少,只顾和客人说笑纵饮,贪看热闹。
  那幼童年纪既轻,看去并不起眼,外面又穿着一件长衣,同座的又都是些初次相见的生人。因那几个头目势利,有点地位来历的外客座位均已排好,剩下五六个不相干的外客和随同主人来的小头目都安顿在另一桌上,因此不曾理会。虽有一个头目作陪,偏又有事离开,因此谁也不曾理会。后问同座的人,说那幼童不大开口,早就入席,因其不大理人,只和先去头目姚玉偶然说笑,口气又似天真无知,不曾见过世面,谁都对他轻视。所戴喜花掩在一顶半旧毡帽之下,只有一半露出,恰将有标记的半边遮住,越发当他是个别处寨主带来的亲信头目子弟之类,无人在意。直到邢氏弟兄登台演武,口发狂言,幼童忽然生气,说:“这两个是我哥哥的对头,方才相会本想寻他理论。因今天是大热闹的日子,没有睬他。如今竟敢当众发狂。方才又听姚玉说他也是刚入伙还未入教的外客,不比本山主人,打死他也不相干,非要给他吃点苦头不可。”边说边将外穿长衣脱下。众人早就看出他胸前高起一块,这样热天,外面还穿着一件长衫,身边又另放着一件形似藏有兵器的包裹,斤两颇重,偏只一尺多长。有人问是何物,他说:“袋中是我师父所用兵器,因嫌累赘,交我暂带,胸前乃是一面大护心镜,专作练功之用,也是刚刚上身。为了初练轻功,打算早点练成,所以不肯取下。”问他师父何人,只朝中间席上望了一望,笑说:“少时就会知道。”姚玉便在一旁插口,把话岔开。等把话说完,长衣一脱,那绑在胸前的仿佛是件可以折叠的兵器,用一个形似十字花的网套贴胸扎紧,不知怎的一来便到了背上,同时露出两个钢柄,高出肩上约有尺许,布袋随即打开,内中也是一件兵器。前半像个枣形铁锤,头上一个四五寸长的三角尖,后有护手,一共叠成三截,一抖便直,人也随同笑声纵往台下,身手之轻快,便成名人物当中也都少见,余均不知。
  吴枭虽怪姚玉粗心,就是有事走开,看幼童和他那么亲近,当然知道来历。固然当日外来的能人太多,好些均是当日方始赶到,不是十分重要的不及仔细禀告,此人既然戴有这类喜花,非但大有来历,并还可以收作将来心腹党羽,安排在东台角寻常贺客之内已是不该,走时如何不向邻桌头目打一招呼?幸而酒席一样,除当中五桌均是宾主双方最有威望并负盛名的首脑和前辈能手外,余均一律,表面上分不出高低;否则,对方师长看了岂不怠慢?先还急于查问幼童来历,后见台上三人越打越凶,已似仇深恨重,非拼不可之局。幼童语声时高时低,偶然虽有两句气人的话,并不甚重,始终满面笑容,只说邢氏弟兄不该当众发狂,目中无人,又是以一敌二,无形中连旁座群贼也十九生出偏向,心中不平。而邢氏弟兄这里非但满口恶言,气势骄狂,随意辱骂,甚而说出许多无理的话,连吴、阮二首恶和满台宾客均伤在内。吴、阮二首恶不知幼童机警聪明,只是骂贼的话语声均低,两台相隔颇远,是群贼听得进的都是劝告二贼,容易使人对他生出同情的好话。邢贼弟兄一向凶横,心骄气盛,不知对方新得高人传授,有意除害,拿他试手,本和火炮一样一点就燃,经不起挑逗,对方所说又是挖苦,又是刻毒,同时看出敌人本领甚高,一打一决难取胜,甚而反为所败。这等无名后辈,即便侥幸得胜也不光鲜。再见对台群贼纷纷议论,遇到惊险解数被敌人避过,或是敌人稍占上风便喊起好来,对他二人理都不理。有的并还说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大家都是宾客,莫失江湖义气,动手已够,骂人不必。虽未明言,照那词色口气全都偏向敌人一面。本就满腹恶气不打一处来,恨到极点。
  中桌上有两个明眼的老贼业已看出幼童武功得有正派中的高明传授,为恨二贼骄狂大甚。又知幼童不致便败,竟将吴、阮二贼止住,不令发话劝阻。旁边也有人向中桌高声发话,说久闻邢家弟兄必须兄弟同上才能尽量发挥他的威力,我们借这位老弟开开眼界也好,最好由他三人打去,话更刺心。二贼越发怒极欲狂,觉着人心偏向一面,反正胜了也是丢人;这个小对头又口口声声说是和我弟兄有仇,要为江湖除害,间他姓名来历偏不肯说,定是以前所杀对头的门人子弟无疑。自己最拿手的是弟兄二人前后夹攻的连环地趟刀,为了手法凶狠,当众比武并非遇仇对敌,恐人议论,尚未施展。小畜生这样可恶,和他有什客气,想到这里凶心顿起。本来就要发难,幼童再低声发话激斗,并说:“我知你这两个狗强盗练就满地滚驴蛋的玩意,早想看你如何滚法,特意容让,没先要你狗命,如今时辰快到,再不把你那滚蛋玩意施展出来,小爷要先出手了。”二贼闻言狞笑得一声:“无知小狗,想作死么?”说罢飞身一纵,一东一西各往旁边台角纵去。二贼也是恶贯将盈,明已听出敌人口气可疑,几次将对台群贼骂在其内,怒火头上气昏了心,竟忘了事前喊破。又因幼童身法轻快,只管以一敌二,仍被逼住,如由一人迎敌,一人纵向一旁再杀回来这等取巧打法,当着众人更不好看,当时滚倒并非不可,无奈对方手法精奇,气力又大,上来一震尝了味道。自己从十几岁就出道,享有十多年盛名,万一疏忽,休说受伤,只被杀个手忙脚乱,这人便丢不起。恨到极处,只得卖一破绽,两面纵开。初意还料敌人追逼太紧,必要跟踪纵来。正在暗中戒备,准备敌人纵到身后,就势先用毒钉取他性命,虽然手法阴毒,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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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七、巧除双害 小侠立功 变起非常 群贼大乱
 
  邢贼弟兄满拟对方必和方才一样,不是如影随形,便是前纵后跃,捷如猿乌。这里刚一接触,反身又朝第二人扑去,简直变化无方,定非跟来不可,自己就着纵起之势,铁拐上的机关已被扳开,拐头上暗藏的三钩两钉均有奇毒,无论敌人身法多么巧妙,决难闪避,不出百步之外必死无救,如中要害更是转眼送终。为了这类暗器过于阴毒,性又凶暴,平日结怨太多,有时并还误伤不相识的同党,等到问出渊源,平空多出一些仇敌,悔已无及。近年杀人越多,连惹出几次是非,自觉众怨所归,江湖中人多半提起咒骂,生了戒心,此次投往君山入伙,便由于到处皆敌,生有戒心之故。为防对敌时火气一壮随意伤人,这暗器又无特效解药,当年春天特意将机关重新修制,封闭甚紧,取用也较费事,不似以前稍微一拨便可随意发出。本想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轻用,做梦也未想到阴沟里翻船,打遍北五省未遇敌手,会在当地遇见这么一个硬对头,偏又是个未成年的无名后辈,不论胜败人都丢定,上来气得发昏,不曾想到,等到分头纵起,才想起敌人口气可疑,将其杀死也有话说,随同一纵之势,二贼钢拐上的机关也相继扳开,敌人只一纵到便可成功。邢大更想不伤敌人要害,打倒还可拷间真情,作为发现仇敌,方始两打一。因两台相隔较远,敌人身法轻快,无暇明言,所以先杀后说,借此挽回颜面。
  哪知敌人竟是内行,深知二贼暗器上面附有金丝细链,因其能发能收,只在对敌时应用,至多打出八尺以内,另外还备有专破地趟刀和所用毒药暗器的兵器藏在背后,正好就势取出,非但不曾追逼,反往北面台口纵去。
  三人立作三面分开,台又广大,彼此相去好几丈。幼童人未落地,先将手中兵器一拗,铮的一声合成尺多长一段插向腰间,落地再伸双手,抓住两肩钢柄往外一抖,铮铮接连几响过处,背后皮套中只露两根尺许短柄的一对钢轮立时出手,口中笑说:“大家请不要管,这两弟兄不是好人。他连你们都骂在内,实在欺人太甚,我非要他知道厉害不可。”话未说完,邢贼弟兄因觉丢人太甚,又想卖弄独门本领,稍争体面,竟和转风车一般怒吼扑来。幼童事前早就防到,抖兵器时手法既快,随同转身发话之际,兵器己双手交叉,横向背后。对台那多贼党急切问竟没有几个看清,内中两个见多识广的明眼贼在那两件兵器前后两闪之际虽觉眼熟异样,心念微动,但见邢贼弟兄骄狂凶恶,不以为然。吴枭更因二贼无礼,口出不逊,又有那大凶名,此时勉强归附,将来必难恭顺。
  如今自去,又是放虎归山,一个不巧反而有害,非但没有偏袒,反恐幼童为其所杀。另一老贼名叫双料纯阳庞荣,人既凶狡,本领甚强,并还深知正邪各派内外武功的来历手法,早看出幼童来历不小,身后也必有人,此时登台决非无因,如是个得过正派门下高明传授、犯规被逐出来的门人,年纪不该这轻,如是仇敌混进山来有什图谋,决不止此一人。再说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孤身上台,当众出现,也无如此情理。本想暗告吴枭留意,又因幼童身法武功均是仇敌一面的传授,勾动旧恨,人又迷信,为妖道阮三元所惑,认定教主法力无边,如有变故,稍一抬手便可制敌死命,此时口气又偏向幼童一面。
  邢贼弟兄平日行为可恶,不得人心,吴枭业己露出不快之意,乐得坐山观虎斗,看看幼童身后的人是谁。二贼如败,既可借此杀他骄气。幼童只一喊到台上便可问明,如其同有师长父母,也只有限几人,稍微来历不明,便可擒住拷问,决不怕他逃上天去,何必多事,两次欲言又止。群贼又正看在紧张头上,知道邢贼弟兄要施杀手,越发不平,只顾纷纷议论。有那心直口快的竟想赶往中桌,请吴贼传令不许使用毒药暗器,就此忽略过去。方觉邢贼弟兄凶焰高涨,本相全露,丝毫不按江湖规矩,均代幼童不平,忽听西面席上有人急呼:“快将对面台上三人止住,问明是否奸细再说!”纷乱声中群贼还未听清,对面台上三条人影纵横分合之间,接连两声怒吼,邢贼弟兄业已尸横就地。
  原来对台幼童正是桑老人的爱孙桑盆子。自和沈、姜二人分手之后,巧遇乃祖好友欧阳笑翁,同到荆门山中。先请一位前辈高人将在龙眼崖所得兵器另行改造,增加了许多威力,并和锁心轮一样专破各种暗器。不久又巧遇叶神翁,传了上乘轻功口诀。盆子家传武功本有根底,经此一来功力大进。这次奉了叶神翁之命,本和另一起男女英侠乘了各种小渔船包围君山后寨,中途巧遇君山二路头目姚玉,乃桑老人的外孙。因在乡下种田,受土豪欺负,将他妻子逼奸而死。报仇之后,在外逃亡了两年,迫于无奈,投往贼巢。先听吴贼到处搜寻桑氏祖孙,时常愁急,不料无心巧遇,惊喜交集,好意背了同伙,偷了前往劝告,说吴枭自从桑老祖孙冲破截江锁,接连打伤许多贼党之后,恨到极点,连下密令,四处命人查访这附有一双铁桨的小快船和他祖孙二人的下落。上月为了洞庭湖中出巡贼船接连出事,知桑老人精通水性,又是一位隐迹船家的前辈老侠,相识人多,格外疑心,重下密令,无论何人遇上当时刺杀,立有重赏。本把此事看得重要,加上本山新近来了几个老贼,内有两个又是昔年海南岛吃过桑家父子大亏的江洋大盗,无意中谈起此事,勾动旧仇,出了许多凶毒主意,并将桑老人的身材貌相和面上标记仔细说出。就是改变形装尚恐贼党认出,如何这样大意,再往下走,相隔君山贼巢更近,最好急速退回。贼党耳目甚多,到处都是,就是本领多高,共只祖孙二人,也是寡不敌众。桑老人因觉姚玉从贼已有数年,先杀土豪时彼此南北相隔,得信往寻,人已逃走,一直访问不出下落,没料到会投身贼巢,心中有气。又疑从贼时久染了恶习,先不开口,等他说完,连用言语试探,看出姚玉实是迫于无奈,并非本心,这才拿话引逗,要他弃贼同逃。姚玉本意只要有一安身之所,便即远走高飞,所以这数年来虽经同党劝告,始终不曾安立家室。一听荆门山中可以隐居自给,衣食无忧,又可和舅公一起,反倒欢喜,满口答应。只劝桑老人立时折转,便同跟去。
  桑老人见他没有一毫虚假,方始告以真情。姚玉先听这些小渔船都是荆门山中练有极好水性的壮士,本领颇高,欲乘君山吴贼嫁女儿的机会突然下手,一举消灭群贼,觉着桑老人虽有一身惊人本领,无奈吴贼人多势众,决非易与。平日下手已非容易,何况十五出嫁贼女,远近各地的徒党和新归附的贼头均要前往贺喜,人力突然增加了许多。
  另外还有一些展转勾结的著名凶孽,也在这一二十天之内陆续赶到。另一面三元教主阮三元又早带了许多徒党来与会合,越发如虎生翼。水陆两面无一处没有严密戒备,真和铁桶一般。休说扫平贼巢,连想冲过水面上那两重外围的关口都办不到,就算所带二三十只渔船中人都是能手,也比登天还难,不等上岸,早已被人截住。至多凭着桑老人的本领打死一些贼党,济得什事;同去的人多半还要遭殃,此事如何来得,又知桑老人的脾气一向说到必做,业已大举前来,决非几句话所能阻止,正在心中愁急,想不起如何说法。桑老人未次试验,看出他专代自己发急,并未后悔,为他本身打算,才将前半的事说了一个大概。姚玉本因吴枭叔侄和恶霸父子互相勾结,无恶不作,单那淫凶残酷看了先就愤激不平。吴枭性又多疑,虽因平日机警小心,对方又知逃走入伙来历,无家可归,得到一点信任,升做二路头日,颇具威权。平日又不肯作威作福,和同党互相倾轧,暂时不致受害。但因人较正直,不肯做那恶事,奉命出去抢劫,轻易不肯伤人,并还釜底抽薪,设法保全。内有一次被吴贼知道,大加申斥,怪他心肠太软,不能立威,因此不令出外,专管一些杂事。此举固合心意。一则吴贼喜怒无常,其心难测,稍不如意便遭残杀,越是近身的人越是危险。索性本领真高也罢,偏又是个二路货,每日都在提心吊胆,苦干无法脱身。好容易遇见亲人,偏又来此犯险,正在暗中叫苦,没想到事情闹得这大,另外还有许多高人主持,像桑老人这一起不过随同接应,要等接到成功信号方始围攻,用意只防贼党漏网,与大局无关重要。照此说法,非但平日所想贼党应有的报应业已到来,自己也有了脱身之计。进可随同起义共图大事,退也能够隐居山中,过那安乐无优的生活。这一喜真非小可。
  刚刚商定如何隐藏踪迹与内应之法,第二日尚三大公与李八大公带了南宫桃、南宫李姊妹突然寻来。姚玉本在君山附近港汉内管理着一片渔村。这里面的渔民本非贼党,只为地形重要,吴枭命姚玉代为掌管,并将渔村占领,强迫渔民迁往别处,另由姚玉带上几个小头目在彼坐镇。姚玉天性仁厚,见那渔村好几百家人,如被占领全要流离失所,实在不忍,始而设词推延,最后想了一个主意,说这样强行占领,派上我们的人虽然有理,害处却有不少;并且地方广大,人少无用,人多费事,如有对头反多不便。不如就着原有基础索性把他们收服过来,作为我们耳目,暗中考察训练,将不好的去掉,随便派上两个弟兄就可率领。外人还看不出。他们生活极苦,做了我们的人便不受狗官和财势人家的恶气。我们照样叫他纳税,禁止弟兄骚扰,这比他们本来日子好过得多,定必知恩感德,对我忠心,无须耗费,人财两得。外人不论水陆两路,只一入境立可得到信息,岂非绝妙?吴贼果然相信。姚玉原因渔民可怜,意欲保全,并无他意。因其平日待人宽厚,又知这班渔民决不致与君山相抗,这么一来,表面是向君山纳税,非但喽啰们的骚扰不会再有,连官府和附近土豪流氓的种种压榨欺凌也可免掉。渔民打着君山旗号随意往来贩卖,无人欺压,自然感激姚玉好处。尚、李二老侠和另外几位老少英侠、南宫姊妹也都隐伏在这白茅港渔村之中,对于姚玉原有好感,不料会是桑老人多年不见的外孙,又是这等为人,自然再妙没有。预定分途隐伏,到日再行集合之策已可无须,仗有姚玉掩护,早在半月以前便全开到白茅港。当地渔民都听那几位老侠指挥。姚玉暗中再一嘱咐,转眼把话传遍全村,就有君山贼党前往查问也不会露出破绽。
  一晃到了十四,桑盆子年轻好胜,几次想和沈鸿、姜飞见面,均被老人拦阻,未得如愿,藏在渔村之中十分气闷。头两天夜里,忽来两位男女少年说已想好方法,准备十五正日混进山去,想托姚玉招呼,询问这两三日的虚实,并要姚玉随时暗告信号,知其借着巡查为由,要与桑老人见上一面,特意来此守候。内中一位女侠丙容前在荆门山盆子曾经见过两面,同来少年便是她的未婚夫婿耿重。心想,双方年岁差不多,人家深入虎穴,我怎不能前去?再三向乃祖求告,说在山中空练一身武功,无处施展,守在外围打落水狗有什么意思,非去不可。老人听南宫姊妹说起,各路英侠相继到来,能手越多,大侠汤八夫妇又带了上万义民赶来相助,断无不胜之理。心想,自己昔年便是十几岁就出道,好在孙儿近来功力大进,又有两件特制兵刃,稍差一点的恶贼决非其敌,乐得借此历练,本已有了允意;跟着姚玉来见,说来时连遇两位前辈高人,不知怎会深入贼巢,已有二日,全山那多贼党任其自在来去,竟无一人看破。自己被其喊住,方始得知,命代转告丙、耿二位,最好十五午后入山,只不要去得大早,绝可如愿等语。桑氏祖孙一听,这两人中有一位正是真布衣,越发放心。姚玉业已深知底细,自然满口答应,暗中准备,除丙、耿二侠另随别的贺客混将进去而外,只盆子一人在姚玉设法掩护之下,乘着狗子钱维山迎亲,人多忙乱之际引到山中。
  这时天已申西之交,盆子本来只有一朵随从小头目所戴的寻常喜花。这东西贼党看得最重,弄这一朵姚玉已费了不少心机,本来连往正面大礼台人席都办不到。正假装游玩,随同一伙外来贼党往后山那面走去。本意遥望乃祖率领的渔船可曾驶到,相隔还有多远,走着走着猛觉身后衣服挂了一下,回顾无人。盆子机警,见前面的人业已走开,来路旁边是一石峰,还有几株大树,探头一看,见有一人在招手,刚刚赶过,那人正是真布衣,给了他一朵连理喜花,命将半边压在鬓角里面,并说:“你这小孩胆大机警,实在可嘉,只管入席,无须顾忌。目前贼党已成网中之鱼,只要贼女未走以前不被看出破绽,便不致多生枝节。”说完不令回答,便各走去。跟着姚玉寻来,本是恐他孤身乱走被贼党盘问,虽早把话想好,到底可虑,最好领往大礼台上,偏又无法取那一种礼花,好容易想好安顿之处,意欲引往守候,免得分身不开时,一不小心露了马脚,问知前情好生欣慰。恰巧快要人席,东南角这一片客座又是姚玉和另两个头目主管陪客,便乘童天保夫妇刚到主客相见之际把他引上台去。先把别的贺客座位安定,再将盆子和几个外来的二路头目放在无人注意之处,自己同坐作陪。
  当日里台上比武时盆子早就跃跃欲试,被姚玉再三劝住。入席以前,又听姚玉悄告,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半夜发难。原令盆子留意动静几句无心之谈,盆子却动了别的念头。
  本就打定稍有动静当先出手,试试新学会的手法,忽然发现丙、耿二侠也在东台口入席,像是有人带来,说笑甚欢,谁也看不出那是两个内应;相隔较远,又守姚玉之诫,不能往见。眼看快到半夜,丝毫动静皆无,正等得心焦,群贼忽又相继去往对面台上演武逞能,方在暗骂:“无耻狗贼,这么一点本领也敢当人卖弄!”忽见姚玉似有什事发生,稍用隐语示意,便向同桌的人告退,说有要事,必须抽空前往,匆匆往台下溜去。跟着又听隔座的人说起邢贼弟兄的恶迹,再一回亿祖父前年所说的话,这两个恶贼正是前六七年用连环地趟刀将欧阳笑翁门人打伤的对头。恰巧胸前暗藏的兵器专破这类暗器和地趟刀,刚刚把雄心激动,猛瞥见丙容朝他微笑,暗使眼色,不知为首诸侠准备停当,半个时辰左右便要发难,令其留意,误以为要他上台,去和二贼一斗;想起姚玉走时示意警告,还有一点顾虑,心方迟疑;忽又听邻桌有人笑说:“你还不给他个厉害,这有什么怕的!”盆子不知说的是另一件事,以为山中内应甚多,又生误会,更不寻思,立时赶在对面台上,恰巧二贼发话已完,还未下台,不消几句话便动了手。
  这时双方分三面各自纵开,二贼不知敌人早经高人指点,深知他的来历,不来上当,还当少年狂妄,想要丢他的人,仗着暗器机关业已扳开,同声怒吼喝骂。刚一出手,便施展独门连环地趟刀,转风车一般满地飞滚而来。因是心中恨毒,急于想取敌人性命,虽觉对方新取出的兵器仿佛哪里见过,偏巧盆子动作轻快,前后两个转侧均未看清,一心打着手到成功,急不如快的主意,满拟弟兄二人左右夹攻,休说合力同上,只有一人扑到敌人身前,一个照面便可将那三钩两钉分左右上中下五路连珠猛发出去,天大本领也难逃毒手,便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初次相会,也决想不到钢拐里面会藏有这样凶毒的暗器,何况是个无名后辈。心中打着如意算盘,随同念头动处,邢二当先刚由侧面飞滚过来,百忙中瞥见敌人双手由身后一分,便有两个寒光随手舞动,认出那是昔年本门师叔戴彰仗以成名之物,不知怎会到了敌人手内,并还多出一柄,上面又似添了两个钩钳,还可折叠,心虽吃了一惊,急怒攻心之际,仍想暗器凶毒,一发便可制敌死命。有手刀往上一晃,就着敌人纵身招架之势,一按钢拐机簧,便将毒药暗器朝前打去。刚想起这件兵器的厉害,须防反击,仍以为钩、钉并发,只有一技打中便可成功。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时机瞬息之际,心念才动,业已遭到报应。
  原来盆子自在龙眼崖得到钢轮之后,照原来所学手法本就能挡暗器,后经两位高人先后指点,重新改制,又添了一柄配对,如意锁心轮的手法也全学会,专破暗器,威力更大。早就料到二贼暗算,初照面时,双方用的都是虚招。邢二只顾暗算伤人,竟未看出。等到毒钩毒钉猛发出去,敌人业已看准钢拐所指之处,凌空纵起就势反手还击,铮铮铮三响,旁边两枝毒钩因盆子未往侧面闪避,纵时反将身子微侧,一技打空,一枝被左手轮柄打落一旁,当中来的两钉一钩刚刚相继射出,还未分开多远,吃盆子右手钢轮猛力一击,全数打飞,反击回去。内一毒钉虽然后面带有细链,毒在前面,无奈盆子力大势猛,邢二骤出不意,闪避不及,有毒的一头虽未打中,后面带链的一段竟被打中右目,连那一条细链一齐深嵌进去,同时又被另外一钉一钩反击打中,伤已不轻;惊慌太甚,一面舞刀想要滚避,一面猛将机簧一按。本意想将那五件毒药暗器收回,没想到作法自毙,伤痛慌乱,情急大甚,这猛力一扳,眼中毒钉竟连眼珠一起带出,一股血水向上激射,本难活命,内中两钩刚落在身上,吃这猛力一收,又拉了两条深血口,不等毒发业已奇痛攻心,怒吼一声昏死过去。
  这原是转眼间事,当邢二还未丧命以前,邢大正由另一面飞滚过来,双方先后相差共只数尺光景,连一句话的工夫都不到。可是盆子耳目灵警,早已看清来势,知道二贼毒药暗器均在那根钢拐头上,不知底的人对面交手非送命不可,早已打好主意,右手一轮将暗器击飞,人却纵起,瞥见邢大飞滚而来,相隔已近,惟恐身子凌空,左手钢轮封闭不紧受到暗算,立将身子往旁一翻,凌空折转,竟由邢大头上斜纵过去。邢大百忙中耳听铮铮连响,敌人凌空纵起,还不知道兄弟业已送命,刚把拐尖朝上一指,没想到敌人竟会凌空翻侧,双脚一分,头下脚上朝反手方斜纵过去,恰将拐尖避开。耳听乃弟怒吼,似已受伤,急怒交加,忍不住身子一挺,右手挥刀往上便撩,左手钢拐还未及调转,猛觉寒光耀目,玱的一声,眼花缭乱中纵势大猛,再想往旁闪避业已无及。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吃盆子纵时左手一扬,连防暗器,并分敌人心神,右手就势一轮,由邢贼头上横扫过去,连肩带头打个正着,再乘邢贼一挡之势,借劲使劲,旋身侧转,一个大鹏展翅回身落地,就势又是一轮。邢贼口中惨号己快倒地,再吃第二轮反击回来,连人带兵器全被打飞一丈多远近,方始横尸倒地。
  盆子手法快得出奇,对面台上群贼不知此是一根火药引子,转眼就要大祸临头,见他小小年纪,这么厉害的邢氏弟兄二次动手,又以全力夹攻,只一照面全被打倒送终,由不得暴雷也似喝起彩来。中坐为首诸贼虽见旁桌有人急呼赶来,匆促之间还不知道是何用意。吴、阮二首恶又均以帝王自命,急于收揽人才,见一幼童这高本领,身后师长决非寻常人物,全都动了贪心。自己那大势力,休说孤身一个,便有多少敌人也必无法走进,全没想到会是对头。邢贼弟兄又是那么骄横可恨,死得不亏,正要传令,命人请那小英雄过来一谈,乘机收为己有,耳听众声暄哗中身后有人大喝:“此是外来奸细,所用兵器正是花明老贼尼的解法,便非日月锁心轮,也是同类。这类小狗如何会与我们一路,奸细多半不止一个。当此大喜之日无故当众逞能,连杀两个贺客,自己人也决不会下此毒手,我老汉所料决不会差。寨主还不快些传令,将其擒来拷问,如被漏网逃走,那就大气人了!”话未说完,人已赶到面前。
  吴枭见是前数月新勾结到的一个著名老贼双头蝎辛黑眼,先本同座,因其老奸巨猾,格外巴结讨好,力言寨主强敌太多,天下事往往难料,不可大意,定要讨令带人去往后山一带巡查。自己因觉整座君山均是手下徒党防御周密,何况新娘已走,天交半夜,四外这一圈水面,离山最近的守望哨也有十里左右,满湖灯光照耀,月明如昼。巡船之外,男女两家水底均有埋伏,都是一些本领高强、精通水性的能手拿了各种信号往来水中巡查不断。环山脚下均有机关,自己不过当众示威,格外做得热闹。真有敌人,无论水上水下,休说深入龙潭虎穴,连那外围的守望哨都休想越过一步。不在台上陪客享受作乐,分明故意讨好,多此一举,井还不听劝告,争得面红耳赤,仿佛忠心已极。虽因对方将来用处颇多,不愿使其难堪,心却讨厌,觉着这等行为卑鄙,使人看轻,你不这样我也看重,似此装腔作态,反倒使人看你不起,这是何苦?人去之后。大家谈起还当笑话,做梦也未想到这么一个未成年的孤身幼童会是仇敌,正想用点心机,利用少年好胜心情,当众给他一些体面,收作党羽,身后师长再要是个自己人,更是快事。一见老贼又是气急败坏大声疾呼赶来,唾沫横飞,手指对面台上大惊小怪,本还讨厌。想先发话稳住,等把人喊来,问明之后索性给他一个难看,省得以后遇事张皇,许多做作,使人难过。
  听到未几句,猛被提醒,觉着所说有理。自己只此爱女,大喜之日果然不应杀人见血,刚有一点疑心。旁坐几个老贼全都眼明心亮,业已看出有异,但还拿他不准。二贼一死,又料了几分,只是还未出口。辛贼赶来一说,全被提醒,见幼童将二贼打死之后并未下台,跟手玱玱两轮将二贼的钢拐上面机簧全数打碎,台板也似被打碎了两块,一句话都未交代。吴贼法令素严,当日又因自己人上台演武只是考验武功,与寻常打擂不同。擂台设在对面,上下空无一人,台下喜棚内虽有不少徒党,未奉二首恶之命谁也不敢无故行动。这几个老贼见邢氏弟兄已死,还将兵器砸碎,主人台板也被毁损,越觉可疑,正待同声警告,要吴贼发令,就不硬做,也应先作防备,内中两个手快的已先离席起立,拔出身边兵器,目注对面,稍有不合便即当先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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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八、破君山 群凶授首 纠史实 总结全书
 
  吴、阮二首恶本极机警,不过骄狂自信,一时疏忽,不曾想到;一经提醒,突然警觉。因老贼辛黑眼底下似还有话要说,正准备听完发令,忽听东南角上紧靠台口一桌上面连声清叱,台上群贼喧哗喝彩之声恰刚停止。中坐为首诸贼方觉口气不对,偏头侧顾,耳听飕飕飕接连七八点寒星光雨已由侧面斜射过来,又猛又急,不是中坐诸首恶闪避得快,吴枭头一个先被打中。目光到处,瞥见内有男女两个少年同时起立扬手,急怒交加中往后一闪,接连两线寒光已贴着鼻梁斜飞过去,一声怒吼不曾出口。老贼辛黑眼本因方才出巡,近山一带水中暗藏的刀轮和各种杀人的机关连看几处俱都毁坏。水寨前面静悄悄的,遥望过去,只有限几条人影往来闪动,恐有变故,未及往看,本意要叫吴贼传令戒备,分人前往查探。一上礼台,便认出盆子手中兵器的来历,性又多疑,料定十九仇敌一面,又见邢贼弟兄全被杀死,越发情急,只顾大声疾呼,表示忠心,有许多话还未及说,没想到恶贯满盈,他这里赶回报信,已被敌人看破,暗中发出信号。台上预伏的两个少年强敌不等辛贼话完;一面取出旗花信炮向空发出,一面乘机下手,将手中暗器照准为首诸贼连珠打来。辛贼断定有事,以为此举功劳不小,正指桑盆子这面连声疾呼,不曾防到台上会有这样大胆的强敌。
  那少年男女正是丙容、耿重,本来就要伤他,因当中夹有好几桌人,辛贼恰被吴枭挡住,心想擒贼擒王,谁知吴贼不曾打中,辛贼却被丙容接连两枝流星弩射中头和前胸,深穿人骨,伤中要害,翻身倒地,另外还有两贼也遭波及。同桌还有几个贼党,先和耿、丙二人谈得颇好,不料会是敌人。因都是外来新归附的贼党,不知底细,呆得一呆,等到明白过来,当中这两桌已连伤了三四个,忙同大喝,想要出手,忽又听台旁大树上有人大喝:“你两个还不快些下来随同杀贼!”声才入耳,丙、耿二人早有准备,手中暗器还未发完,一个信号旗花,一个号炮同时并发。一道连珠火星的旗花首先高射人云,向空升起,跟着又是一声炮响,带着一蓬火星当空爆炸,散落如雨。台上群贼本无弱者,刚刚同声怒吼,待要杀上前去。丙、耿二侠有心卖弄,随同旗花起处,双双纵身一跃,离台而起。这一纵又高又远,身法轻快到了极点。刚刚落到地上,对台桑盆子也手舞双轮纵将下来,三人会合一起。台上当时一阵大乱,气得阮、吴二首恶暴跳如雷。台下喜棚内本来摆有许多酒席,均是三路以下的小头目和外来贼党的随从亲信喽啰,急切间还不知道台上发生变故。
  吴贼急怒攻心,偏又忘了发令。地位低的群贼自然不敢妄动,等到听出有异,由喜棚内奔出向上窥探,对面男女三人业已会合。台上群贼也各纷纷怒吼,拿了兵器纵将下来,刚有几个落在地上。桑盆子心急,手舞双轮待要杀上前去,丙容伸手一拉,笑说:
  “你忙些什么?群贼恶贯已盈,还怕没有恶贼给你试手不成?”盆子刚把脚步收至,忽听喀嚓轰隆一片大震。为了贼党太多,那座礼台搭得又高又大,下面照样张灯结彩,摆满酒席,台柱粗大,搭得十分坚固。本是一个半月形的高台,后面连着一片平顶冈崖,比台高不多少。上面扎满花灯。台上的灯还不在内,照得满台上下光明如昼。不知怎的,半抱来粗的台柱,最主要的二十来根竟会同时倒断。为了吴贼性喜奢华,上面台板都是整段木料锯成的厚木板,最长的竟达两三丈。为首诸贼的酒席又都设在中间靠近台口之处,台面上铺草席,再加红毡,华丽已极。为想地势宽大一点,立柱不多,但极坚固。
  当中这些台柱突然一倒,好几丈方圆一片台面连人带酒席台板一齐坍塌下来。群贼多大本领,这等突然暴发的变故也禁不住。最使群贼心慌是就在丙。耿二侠刚刚纵落以前,瞥见旗花信炮同时飞起,前后山远近都有喊杀之声,有的地方并有火光上升,料知强敌大举进攻,决非小可。正当惊慌头上,醉人又多,台再一倒,少数的还能就势纵起,那骤不及防酒醉心慌的十九纷纷滚落。
  台刚一倒,方才发话的大树上便有两溜三两尺长的火焰朝台上飞到,落地爆炸,便将台板灯彩一齐点燃烧将起来。盆子等三人见先纵落的几个贼党也都心慌怯顾,眼见群贼滚跌叫嚣狼狈情景,正在高兴欢呼,回间丙容:“怎不动手?”忽听一声清啸过处,台上群贼正往下面纷纷滚落,无法纵起。先是旁边树上飞落一个中等身材、年约四五十岁的寒士和一老者,跟着又由大礼台后冈崖上现出男女三人。下面三人一看,先由树上飞落的正是天寒老人棘荆和乐游子贾二先生。礼台后面石冈上出现的正是童天保夫妇,当中一个手持长剑、身材矮小的红衣女子正是荆门山中女侠丙四姑。同时未坍倒的礼台两角也有一些壮士纵起,朝着群贼乱杀过去。
  盆子有好些人均未见过,后来才知童氏夫妇本在当中桌上受到群贼礼待。接到信号以后,知台下伏兵将起,整座礼台就要坍倒起火;同时又见耿重、丙容领头发难,暗器连珠飞来,先还想乘机下手,杀那两个首恶,临时想起诸老侠的嘱咐,各按预计行事,不宜变动,又知中坐这些首恶本领高强,一些得力弟兄均在贼女出嫁之时才行赶到,稍向为首群贼引见,便即分坐东西两面客座之上,相隔较远,人单势孤。内有两个老贼又是精通剑术的著名凶孽,因见变生仓猝,业已拔剑而起,惟恐弄巧成拙,念头一转,忙装往取兵器,相继离桌,口中随同喊杀,径由座上纵往台后一面。为了天气炎热,宾主双方的兵器全都设有木架,做一排列在台后靠近冈崖之下。除却少数贼党,为了所带兵刃暗器比较珍贵,不愿被人取视,随身不离而外,稍微重大一点的或是寻常兵器多半放在架上。就这样仍是吴、阮二老贼为了群贼方便,天气炎热,又因江湖绿林在外杀抢对敌,难免有树敌结怨和彼此忌妒的对头,随时随地均要防备。随身兵刃暗器最是宝贵,看得比性命还重,决不愿轻易离身。但是天气太热,带在身边,短兵器还好,稍微长大,分量较重,便是累赘,为此特意扎好几个彩架,一半是替来客设想,一半也是借此耀武扬威,虚张声势。再说天下事往往难料,照当日那样严密戒备,敌人虽然不会侵入,湖里面有无强敌乘机扰闹却是难说。尤其是水云洲亲家一面虽也设有水寨,请有不少能手,到底官宦人家,做正式的强盗还是外行,习气又大,近数月来业已发生不少事故,没有一次不吃大亏,连被困住的几个活人都被敌人救走,实在不大放心。所居湖心洲虽在水中,内有一面离岸颇近,敌人就许乘机侵入。当此大喜之日岂不有煞风景,万一有什变故,派人往助,取用兵器也较方便,所以陈设十分讲究。
  童氏夫妇所用兵器较为沉重,为表毫无他意,照着预计不带在身旁,更可作一退步,于是上来便将兵器挂在架上。刚刚纵到台下,将兵刃暗器取到手中,意欲假装助贼,乘机下手。忽听一声清叱,两线寒光突由头上飞过,耳听“你两夫妇请快上来”,目光到处,瞥见崖上立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红衣女子,认出正是丙四姑。刚刚纵上,回顾下面桌椅狼藉,群贼业已乱作一堆,有的争先往前纵去,有的正往崖下扑来。吴、阮二首恶似被四姑暗器打中,业已受伤,正在发怒暴跳,拔剑朝后反扑,手指自己怒吼得一个“你”
  字,人还不曾纵起。就这群贼满台忙乱转眼之间,轰隆一声大震,当中八九丈方圆的大片台面忽然往下倒塌。
  阮、吴二首恶发现敌人业已大举侵入,四面火起,杀声震地,又看出童天保夫妇是奸细,可见敌人混进不少,当时又难分辨,心疑新归附和新来贺喜的一些贼党贺客均是仇敌,事出意料。台上桌椅又多,群贼再一惊窜纷乱,越发乱了手脚,怒火头上又各中了一枝暗器,虽因闪避得快,本身功力又深,不曾伤筋动骨,到底负痛。平日养尊处优,骄狂自恃,高居人上,第一次吃到这样大亏,怎不急怒攻心,同声怒吼?妖道首先拔剑回扑。吴贼所用兵器本有三种,当日为了表示威风,所用兵器均由两个十五六岁的聪明小贼捧立身后,人也居中南面而坐,只有一件软兵器九截连环架环在腰问。因捧兵器的两小贼一个受了误伤,业己倒地,一个又因台上群贼纷纷乱窜,避向一旁。吴贼天性凶暴,忘了这两小贼只是卖相好看,有点力气,无什本领,当此事变暴发慌张忙乱之际怎当得住?第二个小贼比较机警,原被贼党撞开,仍想将兵器交与主人应用,正由人丛中冲挤过来,不料又中了一支贼党发出的暗器,看出不妙,只得退避。吴枭却当二小贼误事,越发怒火上撞,随同妖道向前怒吼猛扑。刚将腰间暗藏的软兵器取下,靠近台中心直达两边台口这一大片都是二首恶的心腹徒党,至少也是本领高强、新旧归附由远近各地赶来的盗魁恶贼,本领全都不差,十九经过大敌。先见耿、丙二小侠和桑盆子后先发难,旁边树上又有敌人发话,正在同声怒吼喝骂,要往台下纵去,不料后面又发生了变故。方才认作上宾的童氏夫妇和一些初次相见的外客竟是敌人内应,不禁又惊又怒。再见四面火起,喊杀之声潮涌而来,料知形势严重,非同小可。这一来连台中心十来张桌上一些比较持重,又都自恃骄敌,认为吴贼是人多势众,防御周密,决不妨事,打算静以观变,看清形势再行出手的二三十个著名老贼也都心惊念动,纷纷起立。有的前扑,有的随同群贼往后面抢取兵器。
  正在忙乱头上,瞥见吴、阮二首恶怒吼回身,向台后高崖上三人扑去。也不想想台后冈崖虽然不高,上下均有不少头目守伺瞭望。当初虽是断定敌人断无深入之理,此举不过是个排场,但这一些头目人等均非弱者,童氏夫妇虽是奸细,刚刚现出叛意,尚未动手,真正来敌共只一个红衣女子,怎会崖后面全无一点动静?丙四姑虽然名震西南,因其行踪隐秘,专在暗中救人,不大现露本来面目。除有限一些老贼外,群贼只是闻名,认得的极少,又都心有成见,以为事虽不小,凭吴枭的势力和妖道的法术决不至于便败,均想讨好。这一来有的朝前,有的朝后,又当大变初起的当儿,许多贼党兵器又未带在身上,两面一抢,互相挤撞,纵跃乱窜,反倒添出许多阻力。
  吴贼不知妖道阮三元的法术全是吞刀吐火,用各种花巧手法变出来的骗人玩意,和变戏法一样,看去最厉害的几种没有药力人力、利用阴天黑夜捣鬼便无法施展,只本身武功不差,会点剑术,别的均无用处,百忙中正在大声疾呼:“教主不必亲自下手,快将神兵天将飞刀飞剑放出,先把这三个奸细捉来!”底下话还不曾说完,当中礼台忽然坍塌,台高两丈以上,上下满结灯彩,又是大小二十多根台柱同时被人斩断推倒,整个下沉。当中这些恶贼只管本领高强,心神已分,骤出意外,只有两三成人应变机警,功力既深,立处地势较好,才得就势纵落。余者非但随同台板滚下,反倒受了重伤,人压人滚作一团,手中又都拿有兵器,不是无法挣扎,便是误伤同党。上面的大量桌椅杯盘、热汤酒菜、灯彩之类再似山崩一般往群贼身上纷纷压到。
  台下面的彩棚又是四面火起,先在棚内人席的均是三四路小头目,连宾带主人比上面还多。为了吴贼令严,自身地位又低,明知发生变故,不奉命令,照山规便是水火到了面前也决不许轻动,又都自满,以为台上能人不知多少,区区三五个敌人还不是转眼成擒?既未奉命出动,何必多事?后听四面喊杀之声,远处已有火光冒起,才知不妙,忍不住想拥将出去。这班小贼深信二首恶的威力,除却极少数吃完有事和奉有使命的而外多半未带兵器,正往外拥。人才走出一些,猛瞥见大小十多条人影各带着一道寒光由两侧飞进。同时席上也有一些拿了兵器纵起,知来敌人,正在惊呼怒吼,想要对敌,有的便拿了兵器赶去。谁知来人本领极高,有那相隔较近的刚一动手,便被旁边埋伏的人打倒。酒席又多,人数更众,施展不开,到处都是妨碍。对方又早伏得有人,只一动手便被打倒,声势已是万分惊人。先来那十多个敌人动作更是神速,突由两面攻进,宛如蜻蜓点水,相隔较远的只就着群贼饮酒的席面一点,略微起落,人便飞越过去。手中刀剑兵器多半明光耀眼,因其动作轻快,刀光剑影随同闪动,看去直似一二十条人影寒光在席面上纵横飞舞,往来乱窜。所到之处群贼坐着不动还好,有那手快的看出来了仇敌,妄想立功,只把手一举,不是捞摸不着打一个空,便是反为所伤,重一点的还成了残废。
  当时又是一阵大乱。就在台下群贼前后惊呼、心慌无主、手忙脚乱之际,微闻一声清叱,内中一人好似发出号令。而这内外的二三十人也各抢到台中心那大小一二十根主要台柱之下。百忙中只见对方同时发动,把手中兵器一扬,照准台柱上面斫去。内有数人并还飞身纵起,将当中主梁斩断,就势东西相向,连脚都未停落便作一弧形,就着一击之势各朝对面交错而过,分往东西两面驰去,动作一律,快到极点。最奇是事前仿佛有了成竹,兵器所斫之处也有一定,都在当中一段,接连两下,未了再飞身腾起,猛力一脚,人朝台棚外来路分头斜蹿,急如飞鸟,一闪不见。
  这原是瞬息间事,人声喧哗,那些半抱多粗的大台柱仿佛中间均有样头,敌人并未见怎费事,随同接连两击一脚过处,中间便斩断了两三五尺长短不等一段,主梁同时斩断。上下人声喧哗,乱作两团,连那斫击台柱之声均未十分听到台便倒塌下来。下面群贼没想到有这厉害,敌人飞到里面纵横飞舞,如人无人之境,转眼退去,台便倒塌下来。
  人多拥挤,上面台板又长又大,加上许多人和桌椅用具天塌一般同时压倒,如何闪避得及,连那先已赶往台棚外面的人骤出意外,也被上面飞落的贼党和木板桌椅杯盘用具之类打伤了一大片。当中占有全台十之六七的地面更不必说。跟着两枝火箭飞到,连珠爆炸之声霹雳也似,打到之处当时爆炸燃烧起来。台上下本己起火,经此一来火势更大。
  而那特制火箭威力更是猛烈,落地便有许多火弹四外激射,纷纷爆炸。
  群贼连受重创,被压在下层的固是九死一生,种种误伤,先就要命。落在上层的因脚底是人,头上又有大片杯盘桌椅、花灯彩仗之类纷纷打倒,花灯又多,落在哪里烧在哪里已是难当。上面更有一些点燃之物和敌人所发火箭飞落爆炸,多半焦头烂额,已是难当。脚底又都是些同党,先恐踏伤,有点顾忌,容易分心。而这类恶贼当他死期将至之时,全都贪生怕死,向例不顾旁人,专顾自己,稍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哪有什么义气!身被同党挤压,无法挣脱,一面恃强猛挣,一面伸手乱抓,不管上面是人腿脚还是衣服,抓紧便不肯放。本意想借同党之力带他挣扎出险,上面的人被他将腿拉住也难脱身。这班贼党武功俱都不弱,死前拼命,力气更大,这等死不放的鬼扯腿自然两败。结果上面的贼党无法脱身,他自己也越来越糟,火势转眼越大,同归于尽。有那心最险恶的见势不佳,恰巧手中拿有兵器,顺手一刀将下面那贼杀死,虽然无人作梗,腿脚却被抱紧不放,脚底拖着一个死尸,如何行动?又当大群贼党拥挤践踏、互相纵避冲突之际,转眼便被别的同党冲倒,也压到了人的脚底,身上的火也着了起来,越慌越乱窜乱滚,火再越烧越宽,如何能够活命!有那心乱稍好比较机警的,上来便将扯腿同党的手斩断,好容易由人堆里践踏蹿起,腿上带着一两只断手,觅路欲逃。方向还未看好,三面逃路均被敌人封闭,不是一粒火弹当头爆炸,便有暗器迎面发来,照样恶贯满盈,死于非命。
  那未受伤逃出的共只十之二三,余者均是喜台上下两角一些无关重要的外来贼党和宾主双方的头目人等。
  吴、阮二首恶骤出不意,随台倒落,大片群贼再往下一压,本来难干活命,多大本领也施展不开;偏是事情凑巧,台坍之时二贼和中坐十多个本领最高的巨贼正往后抢,那台又太长大,靠近冈崖还有丈许宽一条。前面陈列兵器,再过去便是匠人利用靠近崖顶裂缝搭成的一条,木板多半插在裂缝之中,地势也高起两尺,上面搭有一片与冈崖相连的灯彩,独未倒塌。二首恶和这十几个巨贼恰将到达,人虽下坠,落处却是空地。下面入席的头目喽啰又恰避开。有的将席面打翻,还受点伤,余均无事。
  这为首诸贼又均机警,不等上面丙四姑等三人按照预计将那大片灯彩斩断飞落,仗着本领高强,动作轻快,刚一落地,瞥见两旁各有一片台面未倒,头上桌椅杯盘随人纷纷滚落,知道不妙,强忍怒火,贴着里面崖壁往两旁窜出。刚到未倒之处,还想提醒下面贼党引其逃避,上面灯彩业已全部点燃,飞舞而下。台底群贼业已滚作一团,惊呼怒吼之声嘈成一片,上下同时起火。虽料伤亡甚众,敌人来势厉害,并还设有巧计,凶多吉少,回顾妖道已往对面逃走,仍妄以为全山还有大群徒党,虽然误中敌人暗算,真要对面动手尚无败理。何况阮三元法力高强,连门人均精剑术,虽然平日不肯炫弄,门徒踏波飞驶乃是一块附有机关的木板,并非真个法力催动;像那深更半夜放出来的天兵天将、十丈金莲和种种奇迹均曾或远或近有许多人亲眼目睹。自己因其不肯当面试验,再三请求,他说:“夺天下做皇帝不能全靠法术。我虽学会仙法,不到万分危急之际不宜妄用,否则要受天罚。因我门人背人演习,以为深宵黑夜当可无妨。不料他们法力有限,不能和我一样掩避神光,被你们的人看去,即此已是泄漏天机,如何身为教主,反倒卖弄?你年已不小,由此兴兵十年才能扫荡群雄,夺取天下,共只能做一二十年太平天子,实在可惜。这些法术学它无用,行兵打仗有我和这许多的英雄豪杰代你出力,你只消保持威望尊严,多用权术,使天下英雄豪杰之士死活由你操纵,高高在上,坐享现成,用不着多费什么力气,倒是寿命要紧;如得我传授金丹大道,至少也可多活一甲子,岂不比吃上许多辛苦,学了法术还不能使用强得多么?”自己本因皇帝将来必可如愿,只是人已中年,至多享受二三十年,美中不足。再将他所赠灵丹一试,果能强身健力,通宵不倦,这才生出信仰。再三苦求,又互相勾结,请他做了国师。满拟有他在此凡百无忧,什么事情只要口中念上一点咒语,把手一挥便可成功。后来本山和湖心洲连被敌人侵入,损失虽然不大,到底有伤威望,屡次请他施展法力,俱都微笑不语,令人莫测。今又发生这样的变故,事已危急,定要把飞剑法力施展出来无疑。他只亲自出手,敌人多么厉害也经不起天兵天将一击。想到这里,人已同了身后几个心腹老贼由台下空隙之处冲到外面。
  正打着如意算盘,忽听身后有一老贼向同党低声议论:“教主法力无边,如何方才随同滚落,不曾驾了飞剑去杀敌人?如是故意试验我们,此是他所说起事途中的一个小劫的话,要伤去多少得用的人呢?”吴贼何等凶狡,虽因妖道投其所好,知他贪做皇帝,又怕短寿,所说恰中心病,受了愚弄,拜他为师,到底不是傻子;想到眼前实事,和妖道受伤滚坠两次急怒惊慌之状,所说飞剑仙法并未见其施展,不由生了疑心。再一回忆前见奇迹,十九耳闻,凡是最神奇的都是他门下教徒互相指点传说。自己和另外几个心腹偶然望见一点宝光和鬼神影子,相隔均远,不等赶到业已无迹,而出现之处都是隐僻无人的空地,共只两三个门人在彼。随身只有一口宝剑,披发赤足,香烛以外别无长物,怎么探询也不认账。因他师徒本领又高,名望更大,先就有了成见,不由不信。照此情势,分明全是妖言惑众,哪会什么天兵天将,飞剑飞刀?这倚如靠山的国师如其法力是假,岂不大糟?耳听四面喊杀之声越近,台上下到处火起,东西两面台棚上下的徒党纷纷纵落,往外乱窜,目光全被遮住。广场上东西两座戏台业已停止,纷纷呐喊逃命,火已点了起来。外面敌人虽不知多少,逃路一面居然未见敌踪,心中奇怪。因觉妖道平日所说全是骗人的话,怒发如狂中有些心慌,人也同了身后几个老贼窜向棚外。正后悔平日过于自尊,发号施令均是升座寨中,命心腹头目传达下去,令旗号角均在几个亲信头目身上,此时不知何往,也许已经送命。这等喧哗慌乱,想要发令决非容易,忙告身后诸贼,请代分头传话,一面往前急窜,准备绕到正面广场与妖道会合之后,就算法术是假,他师徒本领总是真的。等到看清形势,再打转败为胜的主意。一路匆匆急驰,边说边走,方觉敌人这等大举如何东西两面不见一人?忽听一声清啸,灯月火光照耀中,接连三四条人影已由斜刺里纵将过来,随身飞堕,落向面前,乃是两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和一个相貌清癯、穿着一件旧黄葛衫的黑髯老人。
  吴枭由二十几岁起便盘踞君山,做了水寇,轻易不离老巢,一些成名英侠均未见过。
  随行心腹同党却都是江湖上的老贼巨寇,就未见过也有耳闻,一看便认出此是关中大侠简洁、简静,同时想起和简洁一路还有一位姓樊的大侠更是疾恶如仇,二人形影不离,定必在此。猛一眼瞥见广场上双方业已动手,先后纵起的数十个得力同党和对面十来个敌人正在恶斗。虽然众寡悬殊,但是敌人本领太高,虽各被同党中的能手敌住,随同动手的群贼已有不少伤亡。姓樊的和昔年闻名丧胆、久已不见的大侠乐游子均在其内。还有几个少年英侠也均厉害。这一惊已非小可。就这双方对面转瞬之间,吴枭已被黑髯老人打倒。原来吴贼手持连环槊,正在气急败坏往前飞驰,忽见这三个敌人虽然各有一口宝剑,均未出匣,空手飞纵过来拦住去路,料知决非易与;又看出对方是想开口先说,以为急不如快,打倒一个是一个,素来心狠手黑,照例出手便制敌人死命。这三人又未见过,性更刚狠,当日丢人太大,在此危急百忙中还想逞能,不容张口,冷不防拦腰就是一架。吴贼手法又快又巧,变化甚多,手中软架一经舞动,对方决无回手之力,非将他那一百零八手杀着全数避开,才能逃得活命,否则非死不可。满拟敌人本领多高,这等凶恶的利器骤出不意决难闪避。谁知一架打去,敌人连身都未动。只觉手中一紧,那上带倒须钩刺、时张时合的特制软槊已被敌人将架头抓住,又惊又急,猛力往回一夺,竟似蜻蜓撼石柱,休得动得分毫。情知不妙,方要松手纵避,猛又觉急风扑面,胸前一震,眼前发黑,栽倒在地。
  简氏弟兄一到便分头纵开,做三面将贼党去路远远挡住,相隔也有两三丈,只吴枭跑在前面,相隔最近,一掌便被打倒。黑髯老人笑骂道:“无知鼠贼,今日恶贯满盈,乖乖束手就擒,听我们问明罪状,只非极恶穷凶的首恶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便我叶神翁网开一面,那些受过害的万千良民也不容他活命,只有多受苦痛。你们这一伙罪恶如山,就此一死已是便宜,还要我们动手不成!”群贼先见吴枭倒地不起已是心寒,再听另一个强敌竟是丐侠中的叶神翁,越发胆颤,知道对方虽只三人,想逃决非容易。耳听四面杀声越近,本极气馁,后来听出首恶必诛,反正是死,不禁激发凶野之性。内有两个老贼暗中稍微示意,便同怒吼,正待猛扑上前,都打着借与敌人拼命,自己乘机逃走的心意。忽见一伙贼党各持兵器喊杀而来,人数有二三百,来势也极整齐。当头二人正是新人伙不久的亲信头目乌云蛟兄妹,看意思似朝敌人杀去,心方略喜。叶神翁忽朝正面一看,笑说:“二位简老弟可帮他们将这几个老贼除去。那边还有两个恶贼比较扎手。贼党太多,不必多费事了。”说罢便往正面纵去。简静笑答:“本来老兄多此一举,这班恶贼哪一个不带着多少条人命,和他有什说头,全数除去只有爽快!好在乌云蛟兄妹早将全山头目喽啰人等访查清楚,罪情轻重容易分辨,这些首恶不留也罢。”
  活未说完,随同吴枭逃走的共是八人,台棚里面又跟着逃窜来五个,全是吴、阮二首恶的心腹党羽。内有数贼本领甚高,越听口风越不对,又知把守后山的大头目乌云蛟兄妹也是敌人的内应,越发情急,均想拼命。互一惊顾,重又怒吼蹿起。这等拼斗本极勉强,又各打着死里逃生的主意,心胆早寒,本就不堪一击。乌氏兄妹所带这一队人中,除却本来带进的原有弟兄,并还杂有一些新混进去的壮士在内。这些虽是荆门山中开荒的土人,多半练有极好武功,况又加上简氏弟兄两位大侠,如何能是敌手?刚一上前,几个本领差的先被乌氏兄妹和同来壮士打倒了两个。内有三个老贼擅长轻功,自恃本领,因知简氏弟兄厉害,不敢上前,以为这班做内应的人好欺,妄想杀出后山逃走,身才纵起还未落地,猛觉身后急风扑来,火光照处,瞥见一条人影当头压到,心里一急,回刀便砍,未及旋身,背上已中了一下重的,就此凌空打落。剩下一个刚刚落地,由人丛中猛力杀将出来,意欲绕崖而过,忽听一声大喝,想要闪避业已无及,吃童天保由上纵落,手起一锤,打个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转眼全光。
  吴枭人最狡猾,因知受伤甚重,便逃出去也难活命,先在地上装死,见叶神翁将他打倒,匆匆说了两句便往正面赶去。双方正在混战,又见妖道阮三元被先由台上纵落的少年男女截住,连同另一贼徒斗向一旁,并不会什法术,越知平日所说全是妖言惑众,欺人之谈,非但天兵夭将全是鬼话,并无其事,连所说飞剑飞刀也未见其放出,武功虽是不弱,无奈这两个少年敌人的两口宝剑比他不在以下,双方一对一打了个难解难分。
  妖道师徒且战且走,大有乘机溜逃之意;手下一班得力心腹教徒有的被杀,有的早已被火烧死,剩下还有三四十个,连同一二百个贼党与敌拼斗,对方共只二三十人。乌云蛟这一起还未过去,贼党这面业已显出败意。有的更因敌人当众大呼只诛首恶,如能放下兵器,避向一旁,等待查问,便按罪情轻重发落,内有数十人似知大势已去,业已相继应诺,丢下兵器,纵向一旁。这里面除却本山的二路头目,还有不少外敌,同时又见大群敌人都是一色粗布短装的壮汉分三面喊杀而来,已快赶到当地。自己手下徒党越来越少。又听说前后山水旱两寨的党羽多半归顺,敌人方面非但能手极多,并有好些成名多年的大侠在内,知一败涂地,决无胜望,做梦也未想到平日那么强盛厉害的声势,转眼之间瓦解冰消,败得这样快法。心正发寒,忽又瞥见一道旗花由前山那面划空而来,方想敌人业已大获全胜,发这信号不知何意。跟着便听一声清啸,对面两个最厉害的敌人突然飞身纵起,往外迎去,内中一个大喝:“九盘山凶孽已来,小弟兄们不可轻敌。”
  吴贼一听,猛想起妖道日前曾说,他那两个至交密友师徒多人,由恶道神力真人铁铡无故南洞玄和四手天王都天玄为首,不久便要来会。这两个乃是五台派隐伏南疆的长老,已有二十年无人提起,想不到会被请来。可是话已说了好几个月,久无音信,先还疑心妖道平日喜说大话,虚实难测,不大深信。这师徒十来个异人只要早到半日,哪有这场惨败。吴贼本是闭目装死,暗中调匀真气,相机行事,早准备冷不防纵身逃走。因听出先遇三人乃江湖中谈虎色变的三位奇侠,不敢轻举妄动,自家伤重,一个逃走不脱休想活命,不敢冒失。一听九盘山二恶带了门人赶到,不知恶道师徒被王鹿子先在途中戏弄,耽搁了多半日,后又赶往前面,招呼水陆两路的诸位英侠故意放其走进。吴贼只当救星天降,偷觑妖道阮三元连用教中隐语招呼手下徒党不要胆怯心慌,就不转败为胜,救兵一到也可杀出重围。吴贼听了更是心动,忽然瞥见简氏弟兄两个最厉害的强敌也往前面赶去,下余敌人似觉自己伤重身死,不曾在意,同往正面广场扑去,以为正是时机,刚刚用足全力,一个鲤鱼打挺纵将起来,猛觉胸腹间胀痛欲裂,方才卧地还不觉得,这一用力脏腑立时胀痛,才知万无生理,仍想逃出再说。猛瞥见两个新收的头目如飞驰来,认出那是乌云蛟的引进,不料全是奸细。为了时机仓猝,共只一条软鞭,已被敌人夺去,抛向一旁,只将地上贼党遗留的刀镖顺手抢向手内,恨到急处,刚扬手一镖,照准内中一个打去。
  吴贼暗器本是又准又急,那人恰未防到有人暗算,本来必死。吴贼见逃这一面又无敌踪,心想来这两个恶道听说炼有丹药,只逃出去与之会合也许还能活命,身上伤痛又似减了许多。后边这个妖徒业已望见自己,一镖打中便可逃走,忽听铮的一声,眼前寒光一闪,那镖快要打中人身,突由斜刺里飞来一条人影,将镖打飞,就势扑来。心中一惊,妄想横刀对敌,方觉身上奇痛比前还要厉害,再也支持不住,身不由己两腿一软,还未跌坐地上,就这时机瞬息之间,那迎面来的人影寒光业已飞到,只“哎”得半声,人头已被枭去。来人正是丙四姑,在乌云蛟兄妹冈崖后面,接应之下把事办完,瞥见前山发来的信号,知道九盘山恶道师徒虽被诱入罗网,但这恶道师徒力大无穷,如与混战,自己这面的义民壮士难免伤亡;更恐几个首恶与之会合,万一疏忽,被他窜人水中溜掉,两个人性又极爽快,更不寻思,便由崖顶飞落,本意想取吴枭人头,照乐游子等所说,带往恶霸庄中示众,一见纵起欲逃,忙即赶上,一剑将镖打飞,就势纵过将人头斩下。
  另一面妖道阮三元听说救兵到来,先还高兴,转眼听出敌人口气,竟是故意诱敌,欲将这些危害民间的极恶穷凶一网打尽。丐门三侠已全数到齐,加上秦岭荆门和武当山隐居的前辈大侠非但全数赶到,无一个不是自己昔年闻风远避的强仇大敌。平生第一个仇人真布衣同了独手丐已将湖心洲包围。来的敌人上万,扫平君山之后还要大举起义,才知九盘山恶道师徒中了诱敌之计,一样遭殃,本身能否逃出都不一定,如何救人!这一惊真非小事,情虚胆寒之际便将手中剑一紧,将要乘机逃走,先与援兵会合,以免势孤。妖道本领比丙、耿二侠本来稍强,只为居心险诈,知道对方少年好胜,虽不要人相助,小的如被打败,大人一来逃走更难,所以始终不肯施展全力,假装不是对手,且战且退,等离战场稍远立时乘机逃走。如非二侠轻功不在妖道之下,迫逼得紧,已被逃走,就这样也被引离正面广场之侧,打往出山大路边上。
  二侠看出妖道心意,也不叫破,初意原想生擒,多给他吃点苦头,为受害人泄恨;不料妖道突以全力回攻,妖徒还只打个平手,耿重竟被逼得无力回攻。丙容看了发急,忙中抽空连打了两枝弩箭,均被妖道用剑打飞;同时又见九盘山恶道师徒约有十四五人喊杀而来。内有几个正和贾、叶二侠拼斗,内一手持铁板铡的恶道力猛绝伦,一纵老高,因听阮贼师徒连声呼救,不顾围攻二侠,带了一些徒党如飞赶来,声势甚是猛恶。如非乐游子事前发令,命众壮士先往旁边闪避,不许硬敌,那重达一二百斤的铁板铡挥动起来呼呼乱响,恶道南洞玄纵得又高又远,早已不少伤亡。丙容眼看恶道那么厉害,耿重又被阮三元逼住,似未留意,正在大声疾呼:“耿兄留意!”忽听哈哈笑道:“小姑娘不必心慌,我代你们迎敌便了。”声到人到,左近树后忽然闪出一个瘦长老人。丙容虽未见过,看那形貌打扮和耳边那一串肉痣,便知此是隐名怪侠紫葡萄,刚喊得一声“老前辈”,耿重正转身去,瞥见贼党来势凶恶,心中一惊。阮贼见同党赶到,转眼会合,精神大振,又想就势伤人,追逼更紧。耿重急怒交加中微一疏忽,没想到身后横着一块石桩,竟被绊了一下,虽仗身法灵巧,不曾跌倒,业已闹个手忙脚乱。阮三元见状大喜,刚刚乘机一剑当胸刺去,紫葡萄恰由侧面飞过,手里拿着一根铁杖,长达八尺,本是往迎南洞玄,瞥见耿重形势危急,就势一杖。阮三元虽见一条长影由旁飞过,因其离身还有六七尺,双方势子都急,心凶手狠,只顾伤人,不曾在意,竟被这一杖连人带剑一齐打飞。虽仗武功高强不曾送命,也未跌倒,伤势不轻。丙容瞥见耿重危急,不顾对敌,飞身赶来抢救,刚刚纵到,妖道手中剑业已甩出老远,无法抵御。丙容来势万分猛急,剑又锋利非常,竟将妖道阮三元连手臂带人头一齐斩断。
  同时,恶道南洞玄带了几个恶徒也正赶到,先在来路已知山中发生变故,还没想到这样惨败,意欲寻见二首恶问明再说,自恃练就神力,兵器沉重,还以为来得正是时候。
  敌势如此强盛,如能帮助主人转败为胜,便可做这全山之主,享受现成基业。没想到还未赶到礼台广场,便遇两个死对头拦路发话,要将他师徒乘机除去;同时又听妖道急呼求援,分人赶来,快要临近,妖道师徒已先后被杀。自知邪正不能并立,多年敛迹俱都无事,刚一出动便与强敌狭路相逢,明是非拼不可之局,把心一横,凶威大发。众恶徒苦练多年方始出山,个个厉害,恶道当先,满拟手中兵器无人能敌,先将这一双少年男女杀死报仇必能办到,刚把铁板铡舞得呼呼风响,连身纵起,照准丙、耿二侠扑去,猛觉急风扑面,玱的一声,敌人径由身旁越过,那重的铁板铡竟被敌人铁杖荡开,连人也被带落。这等四两拨千斤的功夫非内外功都到上乘绝顶、炉火纯青之境决办不到。再定睛一看,认得那是昔年强敌紫葡萄,越发暴怒。再见对面场上又有好几条人影纵扑过来。
  内中的人是年纪稍长的全是昔年劲敌,众恶徒全被迎住。来路都天玄师徒五人又有三个被乐游子和天寒老人等所杀,越发怒火上攻。由此双方就在大路之上恶斗起来。
  二恶道先还打着拼命主意,后见敌势太强,本领稍差的后辈均被喊住,专由能手上场。广场中的原有贼党逐渐消灭投降,越来越少,带来恶徒共只个把时辰已被敌人去了一半,几次想要抽空纵起,冲往敌人丛中杀他几个泄恨,偏被强敌绊住,不能如愿。对方虽是一打一,杀完恶徒便各退下,不来夹攻,想逃决办不到。照此下去断无幸理。心想拼命白死,敌人并无伤损,变计欲逃。为防敌人追赶,连同党也未招呼,只朝三个心腹门人发一暗号,先向对面敌人猛攻,装着拼命神气,然后冷不防飞身纵起,往旁边越坡逃走。不知这一面正是通往湖心洲的君山水寨,仗着身轻腿快,敌人似未防到,追得不紧,同时遥望前面湖上灯火通明,宛如一条火龙,想起来路所见,看出地势,料知这条路敌人更多。心正又急又怒,忽想起强敌均在后面,对面来的不少壮汉均由两条游船连成的浮桥之上拥来,装束一色,定是敌人所说的义民,正好乱杀一阵,胆气立壮。回顾身后敌人本在后面追赶,忽然停在来路冈上,指点笑骂。心想,只此一条近路,敌人决无飞越向前之理,只不遇见这些老狗作梗,必可逃出。同时瞥见同党都天玄也由侧面肢陀问跟踪逃来,孤身一人,也无仇敌追赶。方自奇怪,人已赶离湖边不远,眼看当地大群壮士迎面喊杀而来,一声怒吼,各挥动手中又大又重的独门兵器,正待冲杀上前。
  忽听一声怪啸,目光到处,前面人丛中飞身纵起两个敌人,正是生平强敌大仇真布衣和独手丐。料知这条路也是难逃公道,难怪敌人不迫。万分情急,重又把心一横,厉声大喝:“我们和他拼了!”这时双方相隔尚有六七丈路,全山灯火通明,水寨一带好几条山路明如白昼,月光又亮,看得逼真。恶道师徒刚刚咬牙切齿,恶狠狠纵起,另一面都天玄也正赶到。来去两面都是猛急,眼看撞上,恶道深知独手丐厉害,见他迎面扑来,特意运足全力准备,上来便下杀手。忽听笑呼:“四先生,让小老儿试试此贼的铁板铡吧。”声到人到,一条高大人影带着又劲又急的风声猛由斜刺里居中飞来。恶道身已纵向空中,虽是力大无穷,手疾眼快,因要两面兼顾,不曾看清,骤出意料,又大自恃,以为所用铁板铡又长又大,舞动起来滴水不进,又是百炼精钢打就,厚重非常,不是宝剑所能斩断,只将全身护住便不妨事。前面强敌分心较多,谁知事情凑巧,来这敌人生来是他克星,轻功没有他好,所用兵器却比他还要长大,又是一对,双手齐挥,分两较轻,运用起来气力更大,并能利用手中兵器纵跃如飞,随便垫上一点劲,便纵得又高又远,样样均出恶道意料之外,百忙中还在妄想就势伤敌,就这时机一瞬之间,声才入耳,人已飞起。刚瞥见敌人由横里飞来,手中兵器长大奇特,心中奇怪。单臂用力,把手中铁板铡往外一挡,准备反击回去,猛又瞥见敌人手上还有一件相继扫倒,心方暗道不好。玱琅琅一声巨响,金铁交鸣,四山皆起回应,紧跟着喀嚓玱琅琅又是一串大震,恶道一声怒吼未喊出,连人带兵器一齐下坠,人也连背脊骨被来人打断,口喷狂血而死。
  这来人正是桑老人,由水中偷渡。因近山一带的水贼均被众英侠和所带的人里应外合全数除去。有许多贼党连累了几天,人均疲倦不堪。是不在广场看戏的俱都酒足饭饱,分别睡去。各地轮值守望的贼党虽然也有不少,但被众英侠分头掩到,有的杀死,有的迫令降服,听候发落。有点本领的均被点了穴道。仗着人多,分头下手,想得又极周到,转眼成功,四面均被占领。喜台广场上也动起手来。老人遥望信号旗花升起,带了两人便由水中赶来,见恶道行凶拼命,一出手便用那两柄铁桨将最凶恶的一个恶道除去。独手丐刚刚纵起,见状身子一侧盘空而下。另一恶道都天玄逃时本已受伤,刚到湖边,瞥见前面来此两个强敌,心已惊慌,又见真布衣迎面赶来,不敢迎敌,觅路欲逃;忽见道旁闪出一人,拦住去路,定睛一看,正是王鹿子,心胆皆寒,忙即转身,被真布衣由后赶上,一剑杀死。下余三恶徒又被桑老人和两同伴转眼打死。独手丐问知后面贼党不是伏诛,便是被杀。一班首恶的死党无一幸免。尚、李二老侠和南宫桃、南宫李姊妹也由水中赶来,说是逃出的贼不多,均被包围,全数杀死。丙四姑杀死吴贼之后,连同另一恶贼的人头带往湖心洲,朝群贼示威,说完前事,又带人头赶回。
  大家回到大寨之内,公推贾二先生发令,将未死的一些恶贼连恶霸父子夫妻同由沈、姜二人押来,问明罪状,由沈、姜二侠亲手报仇。一面发令料理善后,只等查间完了降贼,余按罪情轻重发落之后,稍微布置,便即起义。童天保、乌云蛟业已奉命,将看热闹的狗官家属全数擒住押往岳州,诈开城门,先把府城夺到手中,稍微布置,等君山事完,一同会合,带了义兵去与各地起义的大军会合。一面将预先招呼的乡民喊来,各分田产,令其耕种。少年壮丁自愿参加起义的,在此三日之内分往岳州、君山、湖心洲、苦鬼滩四处寻执事人报到,领取兵器。仗着以上凡处地点,连同老贼以前所居旧庄院,因想儿子做皇帝,均存有大量兵器衣粮,君山方面更不必说。钱、王二贼散在各州府县的财产诸侠事前也早有预计。就在小贼新婚之日,派有专人集合当地的劳苦百姓,没收巨绅富豪财产,大举发难,一同响应。共只二十来天的光阴,便将洞庭三湘周围的各州府县一齐占据,然后浩浩荡荡率领大群义兵,去与中原诸省的义师会合。
  虽因这班起自田间的英雄侠士后来发生偏见,各路义兵首领心志不一,不能和衷共济;另一面汉好吴三桂勾结异族入关,起义的大群军民为暴力诡计分别击破,没有完成诸侠的理想,以致后人都说这班起义英雄是流寇,却不想那公私记载的作者是何阶级。
  明末绅权和功名中人的威风凶焰比当时的贪官污吏差不多,早为人民所恨毒,这类士大夫当然受到起义军的痛恨,起义军意气用事,也可能不知分别轻重一体杀戮,积恨既深,手段不免残酷。后世读者又都是这些封建官僚与大小资产阶级,在互相传说夸大铺张之下,当然越来越凶。照《明史》记载,说张献忠共杀蜀中男女居民六万万多人。四川一省居民比现在全中国的人口多了一万万以上,再照此比例推算,明末时全中国的人口已超过现在全世界人口的总数,还多出好几倍,岂不成了一个大笑话!一班旧历史之歪曲事实可想而知。个别新文艺作家想把多少年的谣传谎话翻案纠正过来,却未举出有力的反证,常使部分观众怀疑,转生流弊。
  作者学识浅薄,同样不敢乱说,以前公私记载既不可靠,也举不出什极有力的反证,只想到一点,我主观的认为这些义军的力量起初是强大到了极点,吃亏是在彼时大家起自田间,本意只为所受压迫过甚,起而反抗暴政,全为本身着想,上来便没有远大意图,也无组织,因此东奔西流,不立统帅,有利争进,各自战斗,战败分路逃散,不相救顾(范文澜主编《中国通史》第六六页),再一互相猜忌,或受到野心家的利用,国贼与外贼相继重压,无形中妨碍了他的成长,反而逐渐削弱了势力。等到举出统帅,又多受了好人愚弄,也想帝制自为,失去原有良心,加上种种客观的条件限制,异族与汉好合成的正规军队,更是一个诡计多端、极强大的压力,因此没有成功。照清人公私记载,说得张献忠那么残忍好杀,可是满清入关做了皇帝之后,又用大军苦战了多年,最后才被反动降敌的叛将吴三桂勾引敌军,以绝大兵力加以猛攻,末了还是张献忠中了一枝冷箭才送了命。这时跟随张献忠而去的尚有二十万人以上(一说四十万),当清朝已得天下,承着明末苦痛积弊之余,又苦战了多少年,民心应该厌乱思乡,假使张献忠果如一班公私记载所说那么残忍凶杀,这班无什纪律的义军恐早逃光了吧?如何还有数十万人生死相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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