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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举酒酌流光 良夜难逢 清游如绘  对枰泊野渡 神鞭御寇 群丑伏诛
第二回  苦忆心盟 宝马如龙寻旧侣  突飞神掌 佛光满地遁元凶
第三回  银汉驶孤舟 人在镜中 船真天上  暗云藏大厉 惊逢血影 喜遇真仙
第四回  潭水碧如油 玉钥金环呈宝相  桃花红似焰 兰珠芝果发奇香
第五回  美玉种灵葩 倾盖论交求大药  寒光生古洞 仙缘巧遇获藏珍
第六回  巧得干莫 古篆神碑先示偈  言寻朋好 青山碧水远闻歌
第七回  对枰试藏珍 紫电青霜森剑气  深宵寻异境 清溪明月艳桃花
第八回  涤垢浴清波 奇艳当前萦绮念  飞花呈丽景 香光如海起仙音
第九回  古洞试仙环 花貌雪肤皆恶鬼  鲜花埋艳骨 血莲翠果拥红珠
第一○回  宝剑破神经 黑地狱逃恶鬼影  金刀穿玉股 红莲花拥艳尸魂
第一一回  宝剑耀寒辉 一道长虹诛丑类  仙云封古洞 满山明月拜真人
第一二回  苦恋双栖 多情成孽累  伤心独枕 无意入魔宫
第一三回  一径入魔宫 镜殿春生 忽惊奇艳  双修多乐事 蓬莱路远 重话危机
第一四回  厉啸划长空 彩气千重消黑眚  清光笼远峤 晴霄万里舞胎仙
第一五回  旅邸夜沉冥 玉宇无声明远视  洞庭波浩渺 银河倒泻失惊湍
第一六回  力挽狂澜 巧遇异人飞幻影  心忧前路 独寻古庙访真情
第一七回  恩爱已成仇 犹惜余欢三日饮  时机争一瞬 多蒙蜜意两心知
第一八回  樱口吸元精 满院红光施毒手  锦囊留素柬 一丸灵药挽沉疴
第一九回  老蚌孕明珠 灼灼桃花腾丽彩  金霞消毒眚 森森剑气射惊虹
第二十回  合力斩妖虫 紫电惊芒逃厉魄  无心逢劲敌 血云如焰拥魔宫
第二一回  入谷访幽兰 翠浪因风散花雨  酬恩挥玉轸 魔云如焰救灵鹅
第二二回  软语尽温存 蜜意如云 柔情似水  灵心生妙悟 明珠在握 与子同行
第二三回  赴约忆深仇 万里长空飞比翼  救灾怜涸鲋 一川渴土涌清泉
第二四回  野火起森林 匝地霞光 同诛旱魃  离魂收情女 弥天风雨 再警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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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举酒酌流光 良夜难逢 清游如绘  对枰泊野渡 神鞭御寇 群丑伏诛
 
  这是颖水初秋之夜,夏泛水涨之际,河水已快平岸。两岸垂柳毵毵,碧云满地,大半轮华月高耀天心。因是月夜,岸上沙明如雪。当地除却岸旁大片沙土,余者都是田亩。
  嵩洛一带,民风淳厚俭朴,附近农民早已入睡,到处静荡荡的。只有树荫残蝉偶然曳声,由月光之下飞往别枝;深草里面虫声卿卿,起伏如潮。萤火三五,明灭其间,衬得河上夜月十分清趣。
  这一带本是离偃师东门二十余里的一处野渡,平常无什舟船停泊,又当夜静无人之际,河面上水宽浪急。忽有一只小舟,长仅丈余,上坐两少年和一掌舵幼童,由上流头顺水游来。两少年一高一矮,丰神均颇英秀。幼童年约十二三,却生得猿臂蜂腰,面如冠玉,人甚英俊,穿着清华,举止也颇安详,一望而知是个世家子弟。独人儿一手掌舵,临风而立。身旁放着双桨一篙,好似还未用过,一点水渍皆无。那船看去虽小,清洁异常。两少年对坐中舱,正下围棋。棋桌旁边放着酒菜,各自手拈棋子,不时举杯对饮。
  拣些酒菜,连酒递与幼童,令同饮食。偶然也回顾说笑,问答几句,神态亲密,好似幼童尊长,却又不拘形迹。幼童独立船后,一面对答,一面饮食,辞色甚恭。那么洪大的急流,船又顺流而下,本应极快,不知怎的,船行甚慢。月夜泛舟,对抨畅饮,看去颇有豪情高致。两少年谈吐说笑,均极随便,带着几分滑稽,外人决看不出这长幼三人是什路道。
  隔了一会,内中一个身材矮小的笑道:“日前途中所遇那一双夫妇,真个我辈中人,可惜匆匆一见,被贼秃一打岔,便自分手。似此人中龙凤,尘海茫茫,不知可能再遇么?”身高的少年答道:“白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听年前一真大师之言,好似良缘天定,日内就要应验。你想再见的,恐不止这一双夫妇吧?”姓白的答道:“朱老弟说话老是讨厌。我已看出这兄妹三人均是异人奇土,他们行踪飘忽,令人莫测。你虽一句戏言,事出无心,如被暗中走来听去,岂不叫人轻视?”姓朱的笑道:“听你口气,足见我说得不差,否则哪有如此矛盾?你方才之言,仿佛前日一别,从此天涯,后会难期,怎又怕人家暗中走来听去?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休看你平日说得那么凶,一旦夙绿遇合,便愿作鸳鸯不羡仙了。凭良心说,你见了那样天人,一毫凡心也未动么?”
  姓白的还未及答,幼童接口道:“本师叔,我师父只是爱才,决无他意。”姓朱的把俊眼一瞪,笑道:“岳受,你知道什么?以为你这句话,可讨你师父的好,可知适得其反么?一旦良缘成就,想起你今日之言,不好意思,他再疼你才怪。”岳爱笑道:
  “不问如何,我师父也不会怪我。”姓白的笑道:“徒儿你不知道,你朱师叔专门讨厌。
  自来上梁不正下梁歪。由他说去,不要理睬,他自觉无趣,便无话说了。”姓朱的笑道:
  “白矮兄不要假撇清,我如不是内子命薄,未嫁而死,眷言情好,怆恻平生,由此看破世情,有了山林之志。如在未遇内子以前,遇见这等美若天人,文武全才绝代佳人,也未必便会放过。”
  话未说完,忽听远远马嘶之声。岳受忙喊:“师父快听,这马嘶之声不似寻常,也许前日所遇凌侠女,是她寻来呢。”姓白的答道:“你倒想得好,哪有此事?”姓朱的笑道:“可见我说得不差,连你徒弟惧都代你留心,你还赖呢。”话未说完,忽又听岳委急喊:“师父,树后有人。”姓朱的面正对岸,船又无篷,接口笑答:“小猴儿只管掌舵,不用你管。”说时迟,那时快,船本顺流而下,这时正走到一丛大树前面,傍岸而行,就在这三人问答之间,忽听飕飕飕接连好几响,由一株大树后飞出好几点寒星。
  同时姓朱的手正拿着几枚棋子,随手一扬,便回敬过去。只听铮铮铮又是好几声过处,火星飞溅中,敌人暗器全被打落。姓白的方说:“小朱真爱糟蹋东西。你把我徒儿这副棋子打残,却要赔呢。”随听岸上有两三人同声大喝:“白谷逸、朱梅两个鼠辈,少发狂言。这三缥一箭,乃是我弟兄三人的信号,并非真要伤人。有本领的,上岸纳命,莫非还要请我们上船不成?”说时,那马蹄飞驰之声已由远而近,顺着右岸田垅坡阳之间急驶而来。
  原来舟中少年乃嵩洛间两个有名大侠:矮的一个名叫白谷逸,高的一个名叫朱梅,本是总角至交。近数年来,因朱梅聘妻未嫁而亡,双方情爱甚厚,由此看破世情,意欲寻师学道。白谷逸与之志同道合,同隐嵩山绝顶少室峰上,人称“嵩山二友”。操舟小童岳霆,乃汤阴世族,幼丧父母,也是从小好武,身具神力,人又聪明灵秀。虽未成年,仗着乃兄岳裕精明强干,性又孝友,见兄弟虽然年幼,结客挥金,任侠仗义,不以金钱为重,人却毫不荒唐,彬彬儒雅,所交不是高人,便是名土,料定将来必有成就,不特从不禁止,并还多备金银予取予求,任其随意花用。去年,岳受闻说嵩山二友白朱双侠木特内外功均臻绝顶,更精剑术,亲往寻访,九次才遇,费了不少心思,终以至诚坚毅,拜在白谷逸的门下。此时嵩山二友已近中年,刚把剑术学成,尚还无什法力。二人天性滑稽,又喜济贫。岳受拜师以后,决计相随入山,归告兄长,再三哭求。岳裕苦劝不听,终不放心,亲身往见二位异人,一谈之下,大为敬服。如非家有妻儿,二人又固执不收,几乎弟兄二人一同拜师。回去便取了不少金银,专供兄弟侍奉师长,并作济贫之用。岳受偶然也回家来探望兄长。那船乃是岳家定制。白朱二侠本领既高,性又疾恶,所树强敌甚多。
  岸上三人和另外两同党,均是关中大盗。因有一人为二侠所败,费了三年苦功,炼成两件兵刃暗器,约了弟兄同党,同来报仇。惟恐难胜,又把四川青城山金鞭崖旁门剑仙麻冠道人司太虚展转托人请来相助,尚还未到。这日黄昏,无意中闻得仇人月夜泛舟,勾动怒火,忍耐不住,夜饭后商议停当,由颖水下游沿岸寻来。为首的是弟兄三人冯泰、冯康、冯强,号称关中三虎。另外两盗党是鬼书生张湘臣、神枪小韩信谢浔。共是五人。
  内中只冯康吃过朱梅苦头,下余均未见过嵩山二友,自恃各有看家本领,不知对头近来学会飞剑。又自恃是麻冠道人司太虚的记名弟子,新近学会几样邪法和十三枝飞雷神枪,越发气壮,目中无人。冯氏弟兄虽见大援未来,敌人名望高大,不是好惹,因谢、张二贼直吹大气,又是司太虚门人,带有十二枝神枪,再三力主。冯康想起昔年惨败受辱之事,勾动怒火,便同了来。一见二侠船到,冯康首先把新炼暗器三镖夹一弩由树后先放冷箭发将出去。不料仇人声色未动,只用几枚棋子便全打落,暗器反撞回来,人还差一点被那铁棋手所伤,不禁又惊又怒。
  冯强年轻气盛,过信谢浔之言,因闻人言白、朱二侠均精水性,那船又小,动手不便,正在叫阵。白谷逸刚笑骂得一声:“无知鼠贼。”朱梅低声笑说:“白矮子先不要忙,为你挡横的人来了。”随见一匹白马,上坐一个白衣少女,看去眼熟。月光之下,宛如一团银光,电驰而至,晃眼邻近。众贼党也是该死,明知夜深荒郊野渡,这般时候怎会有此孤身少女单骑飞驰?马又快得出奇,对面舟中强敌还未打发,忽又妄起色心。
  内中冯强更是色中饿鬼,见那少女单人独骑,直朝自己这面沿河骑来,不特没有戒心,反觉对方身材挺秀,另具一种美艳丰神。月光之下观看美人,本比白日要强得多,况又穿着那一身冰纨雾縠,和所骑白马从人到马,通体雪也似白,老远看过去,便觉夺目。再一邻近,越发容光照人,美艳如仙。虽然料定不是常人,色欲蒙心之下,仍误以为是江湖卖解女子,或是家居近处略会武功的少女。这等现成便宜,哪里找去?因同党五人均是能手,对头只是三个,还有一个小孩,目光到处,竟舍众人,抢上前去,便想拦住马头调戏:说好,带了上路;稍微倔强,便将人擒住,绑向树上,等到打败仇敌,再行掳走。
  冯康深知对头厉害,口虽说着大话,心胆已是微怯。见兄弟舍了仇敌,冒失上前,暗骂:“畜生,这是什么时候,还想玩婆娘?胜了还好,只一挫败,便加倍倒霉。”心中有气,刚喝得一声:“三弟!”说时迟,那时快,冯强与少女人马相隔只有半箭多地,人才纵起,还未落到马前,张湘臣也是色中饿鬼,在旁看出便宜,口喝:“三弟,须要春色平分。”跟踪纵起。二贼一先一后,一跃两三丈,还未到地,冯强突然怒吼,但只吼出了一半,身子一歪,刚往旁倒,少女连人带马已迎头蹿到,一声娇叱,手中马鞭随手一挥,叭的一声,连肩带背打个正着。冯强本往有倒,河在左边,相隔还有一丈多宽的沙滩,吃少女这一鞭,竟将人兜住没有倒下。再就势一抖,冯强便似断线风筝,在地上连摇晃了两下,忽然随鞭而起。吃少女鞭梢连声带起,朝左面甩跌出去,扑通一声,前半身落向水中,只剩一脚挂在河滩矮树根上,未被急流冲去。
  张湘臣身在空中,瞥见冯强落地以前,先由小船后舵旁飞来一点寒星,正打中在右边脸上。同时少女马也赶到,相隔还有两三丈,左手一场,并未看清是何暗器,恰值冯强受伤张口怒吼,想似被少女暗器由口中打进,人便歪倒。自知不妙,心中一惊,忙用手中独门兵对铁团扇护住面门,同时身往侧闪,以免身在空中无法收势,被敌人打中五官要害。就这身形微偏之际,冯强已被长鞭兜起,打落水中,少女马头已由身旁对面错过。心还自负手日练就极好轻功,身已凌空,竟能施展这风扬落花,偏燕穿帘的解数,避开正面来势,还可卸去敌人直劲,就势施展独门三十六手铁团扇,反打伤敌。因是天性好色,百忙中已看出冯强前半身落水,任凭急浪冲刷,不见动转,也未出声,分明已遭惨死,仍不舍先前妄念。身往下落,反手一铁扇,待向马股打去,准备打断马腿,生擒少女,快了淫欲,再打报仇主意。谁知死星照命,脚才沾地,手中铁扇刚一用力,叭的一声,被少女回手一长鞭横扫过来,由后背扫向前胸,打个正着。觉着前胸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当时奇痛攻心,眼前一黑,一声急叫,待用铁扇招架。少女马鞭也不知何物所制,约有七尺,不算甚长,不知怎的,打在人身,竟比钢铁还坚。这还不说,最厉害的是能刚能柔,好似具有灵性,只一打中,身子便被搭紧缠牢,一任奋力挣扎,休想挣脱。张贼本就痛得彻骨钻心,神志昏迷,惊悸忘魂中,再用手中铁团扇一挡,没有挡开。刚暗道一声:“不好!”也和冯强一样,被少女扬鞭一抖,将人兜起,这一次甩得更高,也更显出少女的惊人神力。竟由右侧相隔河岸两大多的沙地上把人兜起,由人马头上越过,甩向河中。
  事也真巧,冯强原是先被岳霎一粒铁莲子打中右脚,负痛怒吼,把嘴一张,正赶少女飞马而来,扬手一梅花针,打中咽喉要害,当时惨死,所以只吼了半声。这时左脚挂在河边矮树桩上,水流太急,本决冲走。张湘臣恰好甩在上面,叭叽一声,矮树立被压折。张贼重创之余,本就难保活命,哪里再禁得起一甩一压,伤痛昏迷中不及闪避,双目又被树枝扎下,痛急怒吼。还想挣起,再一用力,于是连人带断树,一同坠入河中。
  二贼一个已死,一个重伤残废,本就难于活命,再吃几个浪头一打,立随急流冲去。这原是瞬息间事,共总不过两句话的工夫,二贼相继惨死。
  冯康先只觉着兄弟冒失,强敌当前,如何还起色心,无故惹事?后见张贼也跟了去,又见少女月光之下美如天人,也自有些心动。觉着现成便宜,人果真美,难怪动心。念头一转,喊了一声,便未上前。另一面,舟中强敌也已起立发话,以为一个少女,怎禁得住两个能手夹攻?但盼少时全胜,今夜便可快活。就这微一疏神之际,二贼已相继惨死。
  冯氏弟兄做梦也未想到二贼死得这么快,少女竟有这么高本领。急怒交加之下,正待上前和少女拼命,忽听哈哈一笑,一条矮小人影已随笑声飞坠,落向面前。冯康知是嵩山二友中的笑方朔矮侠白谷逸。少女马也驰到,立在道旁,按辔旁观,微笑不语,神情颇做,意似贼党不堪一击,故意留与敌人下手神气。冯康心虽愤怒,因嵩山二友威名远震,来时早就有些胆怯,上场还未出手,又折了两个同党。冯强因是平日过于自恃,酒色淘虚,还可说是骤出不意,中人暗算。张湘臣是有名的鬼手书生,不特武功惊人,并还学会一些法术,竟会一件也未用上,便为少女所杀。目前只靠谢浔一人和朱梅交手,再要一败,万无生理。不由锐气大挫,哪里还敢大意。
  少女手指白谷逸,正要发话,忽听船上幼童喊道:“师父,这类鼠贼,不值你老人家亲自出手,请留一个给弟子试试新学会的鞭法如何?”跟着,便见一条人影,由小船后纵上岸来,正是掌舵幼童。同时又听朱梅喝道:“小猴儿,只顾跟你师父班门弄斧,这部交给谁呢?”幼童笑答:“朱师叔,我船已系好了。”随说,人早飞落当场。
  冯康人最刁狡,深知这男女二敌人无一好惹,见乃兄初会强敌,不知厉害,已朝白谷逸赶去,眼看动手,起了私心。暗忖:“今日形势大糟,最好只守不攻,多挨时候,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盼到谢浔得胜固是极妙,否则先自逃走,等司真人日内赶到,报仇不迟。”忙即拿话朝乃兄暗示,令其设词拖延,只守不攻,相机行事。不料舟中幼童也来为敌,心中有气。哪知岳雯已得高明传授,年纪虽轻,本领高强,如何可以轻视。
  以为区区幼童,也敢欺人,不由怒从心起,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说未说完,叭叭两声,面前人影一晃,已挨了两个大嘴巴。忙想招架,已经无反,当时顺口流血,满嘴牙齿差不多全被打松,疼得两太阳穴直冒金星,眼里都快流出泪来。连忙纵向一旁,定睛一看,正是白谷逸。
  原来白谷逸早听朱梅说过,关西三虎,冯康最强。政军之将,竟敢来此寻仇,料定必有杀手。再听出黑话暗示口气,有心取巧,本就愤恨,又恐爱徒吃亏。见冯泰指手画脚,说之不已,懒得再听,想把岳雯替下。身形微闪,便纵向冯康身前,一正一反,打了两个大嘴巴。身法手法,快得出奇。冯康也是绿林中能手,双手并还持有兵对暗器,竟被打了个满脸双花,昏头转向,奇痛非常。再看敌人,打完之后,仍和没事人一般,笑嘻嘻说道:“你不要忙,把狗嘴里残牙吐了再说,免得咽将下去,梗痛咽喉,不好放屁。”
  话未说完,岳雯在旁笑道:“师父常说,弟子不会剑术,本领太差,非遇见这类乏货才许试手。好容易来了几个毛贼,上来先被凌姑姑打死两个,朱师叔又把那一个敌住,只剩两个,留一个给弟子试试手也不肯么?”白谷逸方骂:“小猴儿,那旁不是还有一个么?上来你就用铁莲子打死一贼,剩这两个还和我抢?”
  冯泰原是势成骑虎,又听兄弟用黑话暗中警告,更是情虚。再一回顾,船上敌人已将飞剑放起,将谢浔新发的一道黄光敌住,兄弟又受了伤,越发害怕。无如敌人太已强做,上来笑嘻嘻望住自己,毫不理睬,不等说完,只一闪身,便把自己丢下不理,仅凭一双空手,将冯氏三虎中最凶的一个打得顺嘴流血,自己竟被干在那里。马上少女顿辔旁观,见敌人言动神情无不滑稽,笑得花枝乱颤。冯泰越想越觉难堪,再听师徒二人这等问答,不由气往上撞。暗忖:“是福不是祸。关中三虎多年盛名,已然死了一个,尸骨无存,便回去也没脸见人。莫非一个小孩也打不过?谢浔如败,全都难干活命,不如杀他一个,够本再说。”正要上前,岳雯已答得一声:“弟子遵命,莫叫凌姑姑笑我无用,杀个毛贼,也要师父帮忙。”说罢,不等冯泰发动,先就纵将过来。
  三虎虽都凶横淫恶,内中大虎冯泰比较粗豪,并还稍顾脸面。一见岳雯空手赶来,虽恨不能一刀劈死,先行解恨,终觉对方年纪太轻,又是空手,厉声怒喝:“小畜生不拿家伙,难道想和大大爷动拳脚么?”岳雯从容笑道:“无知瞎眼狗贼,既然对敌,强存弱亡。莫非遇见山中豺狼,还教它先拔了牙,再等砍头不成?管什拳脚刀枪,如有本领,只管施为,小爷兵刃暗器全身都是,随时可用,说这废活做什?”冯泰也是该死。
  因见岳雯穿着一身熟罗衫裤,腰间悬着一个锦囊,大才两三寸,微有几处凸起,并不像有什暗器在内。双手空着,右手袖口虽然微挽,因是单衣,月光之下也看不出藏有兵刃。
  闻言虽然大怒,仍然迟疑,二次怒骂:“小狗少发狂言,既有兵刃暗器,何不先行取出?
  虽是你自己找死,免人说我以大凌小。否则,用手也行。”话未说完,岳雯冷笑道:
  “狗强盗,我师父规矩,对敌时照例让人一步。要我先取兵器,这是你说的,做了怨鬼,不能怪我。”随喊:“师父,这狗强盗找死,要徒儿先动手呢。”白谷逸回头喝道:
  “想打就打,谁来管你?”
  冯泰早就怒火上攻,闻言刚把手中厚背雁翎刀一摆,还想喝骂几句,再行砍下。猛听锵的一声,敌人手扬处,两点寒星已由袖口飞出,迎面射来。仓促之中,还未及看清是何兵刃,因其寒光耀目,来势特快,觉出厉害。百忙中只觉敌人兵器二龙吐须也似,仿佛甚细。意欲闪身一刀,凭着刀沉力猛,将其斩断,或是磕飞。不料刀架上去,铮铮两声,竟被裹住。这才看出敌人的奇怪兵器:前段形如两根三尺来长,细才如指,上有密鳞倒刺的怪蛇,蛇头亮若银电,寒光射目,后梢藏在袖口以内,先前竞未看出。长蛇出洞,来势绝快,并且逢硬即转,手中钢刀竟被缠紧。虽觉厉害,不是寻常,仍妄以为对方是个幼童,决敌不住自己的猛力。又因敌人兵刃后段深藏袖内,心料必是纯钢精制,中有机簧,绑在手腕之上,一发即出。只不知先前隔着一层单衣怎看不出。一见缠紧,自恃力大,忙往回夺,想把敌人手腕就势扯断,谁知上了大当。他这里刚一用劲,敌人先似力气大弱,随同往前带走了好几步。冯泰还自暗喜,忙用刀一绞,就势朝前扎去,谁知用力虽大,那两条蛇形短鞭仍缠刀上,并未绞动,对方神力竟在自己之上。心方一惊,眼前寒光乱闪,乘着他二次情急夺刀这势,那双头蛇形短鞭忽然自行解开,一上一下,迎面点到,来势比前更快,又是骤出不意。如若用刀前砍,敌人就被杀死,自己也是不保,落个两败俱伤。当时手忙脚乱,忙即往后纵退时,敌人左手一扬,又是三点寒光连珠打到。连忙横刀去挡,缓得一缓,噗哧两声,一条人影已扑到面前,胸前先被蛇头上两点寒星透胸而入。那三粒连珠铁莲子打得更巧:一粒把右手掌骨打断,负痛丢刀;另两粒一中左眼,一中山根。都是同时打进,头上两粒并还深嵌入脑,便是铁人也难活命,冯泰当时惨死。
  冯康先听仇敌那等说法,用舌一舐,果然满口腥咸,牙齿断了两枚,连忙吐出。又见男女二仇敌一个神奇滑稽,尽情嘲骂;一个好似笑得肚痛,手指幼童夸好。匆促问也未看出别的。敌人动作如飞,一别三年,本领更高,除却全胜,万无逃生之望。那旁朱、谢二人各放飞剑对敌,谢浔已有相形见绌之势,大出意料。失望之余,也自横心,愤急骂道:“矮鬼无须猖狂,是好的,三日之后,嵩山少室绝顶分个高下存亡如何?”白谷逸哈哈笑道:“放屁!你们伎俩,我已见过。上次便为这类话放你逃生,一去三年,不知害了多少人和良家妇女。今天不过约了一个略会邪法剑术的无知妖孽,便敢耀武扬威。
  真有靠山,自会代你报仇。你是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想要借此逃生,简直做梦。
  再说,你们关西三虎无恶不作,二虎已死,剩你一只少牙没毛的残废回去,我替你也不好意思。还是定一定神,由我那位朱老弟,先把你约来的帮手除去,再打发你往阎老五那里报道,省得死不甘心。你说好么?”随喊:“朱老弟,这类旁门余孽,老逗他玩做什?趁着良月未坠,夜景清丽,还可下完那半局残棋,并请凌侠女泛舟夜游,探询凌兄梁孟仙踪,不是好么?”
  话未说完,冯康便是泥人,也有土性,越想越难过,心中恨极。暗忖:“仇人竟会飞剑,实出意外,今夜不胜必死。这矮贼虽然厉害,未见飞剑出手,也许还未学会。我用三年苦功所炼暗器,也还未用,与其等死,何如试它一试,索性连那贱婢一齐暗算,报仇再说。”心正寻思,微闻少女说道:“狗贼无耻,以为司太虚这贼道日内便可赶来相助,不知日前途遇韩仙子,几乎把命送掉,还丢了两件法宝,才得免死。此贼靠得住么?想借此一溜了事,做梦。白兄的话一点不差,难得今夜三贼都来,正好一网打尽,免得又去害人。”冯康只当少女自言自语,也未听真,一心拼命。瞥见大虎已为岳雯所杀,越发怒火上攻。
  冯康所炼暗器,除却三镖夹一箭外,另有一种独门秘制的暗器,名为五毒蜈蚣钩。
  不用时附在身上,看去宛如寸许来长钢片所制蜈蚣形的鳞片。用时只消暗中一按机簧,再将双臂一振,立似一窝蜂,由所着密扣紧身之上纷飞而出,朝敌人飞扑过去。这类暗器形如鳞片,看去不大,为数甚多,前胸一排伪装的密扣和后心五十九朵桃花更是厉害,一经施为,齐朝敌人猛扑,方圆五丈均在笼罩之下,无论大小,均具奇毒。到了人身,蜈蚣脚上倒须钩刺立时由分而合,抓紧人的皮肉。只一见血,多好武功的人,也活不满三个时辰。头脸五官如被打中,固是必死;便是内外功极好的人,吃那后心五十九朵形似桃花和那数十个纽绊打中,上面钢针毒钩立时舒展开来,有的细如牛毛,有的形如刀片,随着机簧自行转动,多好气功,也被破去。又是一蓬接一蓬,为数不下千百,方圆好几丈全在死圈之内。对敌之际猛然发难,端的防不胜防,厉害无比,如非嵩山二友威名大大,冯康又是惊弓之鸟,一开头先挫了锐气,跟着同党相继伤亡,心胆已寒,如对旁人,有此利器,早就发难了。这时因是死中求活,把平日卑怯顾忌,欺软怕硬,专一取巧的心理一扫而光,不特打算冷不防将白谷逸杀死,并还妄想连那姓凌的少女也一起暗算。
  主意打定,故意喝道:“矮鬼,休要发狂,我手中兵刃暗器还未用过呢,也该叫你知道二太爷的厉害。”说罢,刚把手中纯钢蛾眉刺一扬,猛想起:“这两个敌人均极厉害,即便被暗器打中,当时不死,只要被迫上,仍难活命,先前也曾想到,如何遗忘?”
  无奈话己出口,只得硬着头皮,纵身上前,假装动手,右手钢刺朝上一晃,就势丢掉,左手所持弩筒,把胸前机簧拉开。紧跟着,双臂前胸一齐振动,再朝身后一拉,前面数十条形似蜈蚣,中藏毒钩的暗器,立似暴雨一般,朝敌人飞扑过去。同时身后五十九朵桃花也朝少女连人带马迎头飞射。这时少女和白谷逸相隔不过两丈远近。冯康早已看准地势,借着发话,闪向二人中间,冷不防突然发难。月光之下,只见大蓬寒光,正朝二人当头罩下。猛听一声怪笑,那两蓬寒光已离男女二人头脸不过二尺光景。突有一股疾风,由少女身旁古树后飞出,只听呼的一声,忽然反扑回来。
  冯康因恐白谷逸内外功均臻绝顶,即使打中,被他一爪抓上,也难活命,更恐敌人和方才一样突然发难,不敢挨近。一见数十百条暗器已朝敌人当头罩下,对方似未觉察,心中暗喜。惟恐还攻,忙往回纵。忽听脑后风生,回头一看,二三百片寒光花影不知怎的,忽又反扑过来,已快临头,不禁吓得忘魂皆冒。知道所炼蜈蚣钩和五毒桃花刺中上一下,便难活命。先前恨极敌人,惟恐一发不中,差不多全数发了出去,眼看成功,不料害人不成,反害自身。这暗器奇毒无比,中上之后又痛又痒,又酸又胀,宛如百虫钻心,在骨髓里乱抓乱咬,直到痛死为止。当时心胆皆寒,忙把身子扑地,就地一滚,想要躲过。谁知所有暗器竟似有了知觉,随同下落,从头到脚,一齐布满,晃眼便觉痛苦难禁,忍不住悲声惨号起来。
  另一旁,朱梅手指一道白光,也将谢浔所发黄光斩断。谢浔见势不佳,扬手又是一片灰白色的遁光。待要腾空而起,忽听另一少年喝道:“这厮决逃不脱,雪妹放心。”
  同时便有一股罡气迎面扑来,遁光立被挡退。谢浔不禁大惊,抬头一看,面前飞来一个美少年和一美妇。暗道:“不好!”未及抵御,一道白光又由下面电射而上。谢浔刚喊:
  “诸位饶命,我有话说。”那白光已经飞近。谢浔惊惧忘魂中,把头一低,剑光齐口一绕,由口起,先把大半个人头斩断。紧跟着环身一绞,连头腰斩成了三段,落向河中。
  白谷逸收回飞剑,笑道:“这厮卖弄口舌,喜说大话,死前还把舌头割去,岂非报应?”
  少妇回顾冯康,身上满附蜈蚣形鳞片,疼得满地打滚,声如猪嗥。笑道:“此贼虽然恶贯满盈,且给他一个痛快,省得听这猪嗥讨厌。”随手一指,一线金光飞将过去,朝头上闪了一下,便自了账。
  少年男女便同飞降,姓凌的少女也便下马走来。岳雯忙上前去,分别拜见。
  这先后来的三人,均是剑侠一流。两少年夫妇,一名凌浑,一名玉龙女崔五姑。骑马少女,乃是凌浑之妹凌雪鸿。日前曾与白、朱二侠在嵩山少室峰下无心相遇,谈得甚为投机。不料有一妖僧与凌浑夫妇为仇,命徒来请,凌氏夫妇因往赴约;雪鸿事前又往左近山中去寻前生师长,未得畅谈。雪鸿当夜原奉师命,来寻白、朱二人。凌氏夫妇因与二人投缘,也想结交,本意去往嵩山相见,无心经过,发现二人与人争斗,看出敌人是江洋大盗,只有一人手发飞剑,与朱梅对敌,雪鸿正在旁观,便同飞降,隐往雪鸿身旁大树之后。
  凌浑夫妇早听师父巨山真人说过,本派道法并非玄门正宗,但与别的左道邪教不同。
  真人初意,本想自作开山祖师,创立教宗。一则,夙孽未尽,尚须另转一劫;二则,门人只有凌氏夫妇,人数太少;三则,所积外功也未圆满,好些难题。凌浑便告奋勇,力言:“弟子愿以虔心毅力,代师父完成善功。”真人笑说:“徒儿果能如此,我转世以前,必将本门心法传授与你,并将所得道书天府秘籍交你夫妇,同往雪山,闭关修炼。
  等到炼成出世,先去隐迹风尘,行道济世,仗我所传和所炼法宝,足够应用。候得机缘到来,立可开创教宗。事情也许还早,但可免步我的后尘,以致徒劳。虽然本门不禁婚嫁,将来天仙无望,散仙岁月也颇逍遥。我生平只收你夫妻二人为徒,门人无多,由此你便成了开山祖师,我也得以勉修上乘仙业。但此三甲子内,只有你夫妻二人同修,无人相助;你性情又极孤做,落落寡合,容易树敌。稍有疏忽,便要延误仙业,却是大意不得呢。”
  凌浑因自己本是湘潭世家,弟兄妹三人,长兄早死。幼妹雪鸿,聪明美秀,十二三岁便有小侠女之称。几次代求师父,收到门下,均未答应。趁着高兴头上,又代请求。
  真人笑道:“非我不允,此女福缘根骨,尚在我师徒之上,这等美质,求之不得,焉有不允之理?无如她本佛门中人,只因夙世情缘未尽。佛家虽重夙世福慧,但与道有不同,累世元真固是极好,便本身已经婚缘,只要参得上乘真谛,当时仍可成道。她那丈夫,和她已是七世爱侣,早在她前转世,又是为她而死。佛家最重因果,必须完成这段姻缘。
  她那前师,乃是一位前辈神尼,佛法甚高,不久便要遇合。如拜在我的门下,反倒误她道业。”凌浑闻言,只得罢了。
  果然第二年,雪鸿骑马出游,被前世恩师——川边倚天崖龙象庵神尼芬陀度到门下。
  初意师父怜爱,可以披剃。不料芬陀大师对她虽极钟爱,但不令更换僧装,和师妹花无邪一样,只算是个记名弟子。后经再三苦求,大师方以佛法恢复她的前生灵智,告以前因。并说:“你不特情缘今生难断,并还有许多杀业未了,将来均须应过,无法避免。
  为此我只传你防身御敌之法和你前生所留飞剑,以备在外行道之用。你那丈夫和你累世情侣,并还均是佛道两门弟子。无如夙孽太重,每次都为一事延误,不会如愿。当他未次为你遭劫兵解,未死以前,抱头痛哭说:‘以前诸生,都因生得英俊美艳,一个美男,一个美女,由第一世起,便一见倾心。情缘纠结,不能分解,结果两误,受尽离合悲欢,艰难危害。好容易今生你我同在散仙门下,师恩深厚,许我二人将所奉使命办完,结为夫妇,有了指望,心方狂喜,不料中途忽生波折,为妖人所暗算。你虽坚执同殉。但恩师使命未完,须你继续守护,以免功亏一赏,我更不舍你随我同死。我已受够,转世之后,因你不喜矮子,我必变为又丑又矮的形貌,使你一见,心生厌恶。等到重返师门,悟彻前因,那时双方已均成道,决不致再有夫妻之念。由此结为同道至交,彼此成就,岂不是好?’
  “你和他本就情爱深厚,你一闻此言,悲痛万分,接口哭说:‘我蒙你痴爱七世,都因我向道心坚,自私念重,不是百计推搪规避,便是波折横生。中间你为助我脱难,不知受了多少危害。直到今生,我方为你深情热爱所感,决计相从;不似以前那样,尽管情深爱重,一谈婚嫁,我便顾虑。今见你七世身受如此惨痛,无非由我而起。早知今日,还不如早称你的心愿,免你死有遗恨。实对你说,我除胆小顾虑而外,早已心许。
  不久我向师复命,定必自杀。到下一世,无论你变得多么丑怪,也必报你恩情,使你如愿。即便多受辛苦艰难,延误功行,多转一劫,也非所计。不过,我再前世恩师,今生苦访数十年,始终不曾寻到。万一再世相遇,重返师门,此约虽是必践,但只嫁你半甲子,和你共度完了人世夫妻最幸福的年份,我必削发出家,到时却休拦我。’“他虽坚拒,但是深情流露越甚,直到断气,尚抱紧你不放。因中邪毒大重,本来这段情缘便难解脱,如非夙根深厚,早已堕入迷途。即此已是万分难得,何况心许在先,有此夙约,更非践过不可。如你与之相见,重圆旧梦,今生决难成道,必须再转一劫。
  除非你肯负心背盟,当时便可免去好些艰险危难,成道也快。但是此人因为前几生对你痴爱大切,未能如愿,今生因想断念,又把形貌变得十分矮丑,性情更是偏激古怪。你如嫁他,不特变化他的气质,并可助他抵御强敌,把许多凶险危难度过,转祸为福。你意如何?”
  雪鸿这次转世,前生之事已全遗忘。只平日无事之时,老觉心中有一最亲最厚的人,不知人在何处,偏生想他不起,追忆童时伴侣,又无此人,本就奇怪。及经佛法指点,悟彻前因,想起这历劫七生的爱侣和几次生离死别的情况,本就悲从中来,大师便不这等说法,也恨不能当时把人寻到,抱头痛哭一场,略解前世悲思之苦。又知佛法最重因果,背盟不特负心,万一为了一念自私,虽得兔去一次兵解,但他偏激过甚,树敌又多,难免由此堕入歧途,或为仇敌所害。不论相隔多少年,仍须了这一场公案,纵能避免再嫁,对方一日不成道,任是多高功行,也不能算完结。再如罪恶大多,度化更费心力。
  继一想,休说背盟负心,就这样盘算利害,也是对他不起。忙向大师跪下,哭告道:
  “弟子现时醒悟,想起前情,悲痛万分,便拼百死,也无负心违约之理。只是罪孽深重,道浅力薄,前途艰危。只望恩师大发慈悲,多传授一点防身法术。静候转劫之后,再返师门,静参上乘佛法,以求正果。”话未说完,便忍不住,伏在大师怀中痛哭起来。
  大师对于雪鸿,本最钟爱,手抚她的秀发,微笑道:“徒儿心地果然光明纯厚。你不负人,人也决不负你。此后你二人结为夫妇,你虽多转一劫,彼此均有大益。不过他已仙缘遇合,正习飞剑,还未到相见时期。可自用功,到时自会命你前往。”雪鸿一知丈夫转世,恨不得当时便寻了去。无如大师佛法高深,神仪内莹,宝相外宣,自具一种庄严气象。”只管万分敬爱亲热,有如爱女之对慈母,不知怎的,不敢分毫琐读。见话已完,不敢再问,只得退了出来,照旧用功。经此一来,道心便乱了一些。暗忖:“事已定局,反正二三十年尘世夫妻,终于兵解,不能避免。不知他光景如何?如和我前些日一样,不记前生之事,还好一些;如其夙因未昧,以他那等痴情热爱,多年未见,定必百计寻访,这相思之苦,如何禁受?偏又不敢冒读大师尊严,每一想起,心便难受,几次想要觑便请问,均为大师庄严气概所慑,没敢开口。大师也从未再提。
  这日做完功课,独立对面双杉坪上,正在练剑为戏,忽见两道遁光在前飞驰,另外两道青气如长虹经天,在后追逐,先未打算多事。因内中一道遁光本是并肩同飞,忽然折转,朝自己这面飞来,同时后追两道青气也已临近,同朝前头一道追去,中途离开同伴飞来的一道已经下降,便指飞剑上前拦阻,喝问何意。来人遁光一闪忽隐,面前却现出一个美貌道姑,未等开口,便先躬身说道:“姊姊助我,事完再说详情如何?”雪鸿见道姑所驾遁光,看不出是何来路。这道姑年约二十来岁,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装,玉貌花容,皓齿嫣然,明艳绝伦,神情又极和善。由不得一见心喜,当时减了敌意,还礼笑问:“道友,你那敌人只追你同伴,并未追你。这里是双杉坪,对面是倚天崖龙象庵,乃家师清修之所,一向无人敢于在此生事。有话明言,只要不叫我违背师规,均可勉效微力。”说时,因见道姑仍是满脸忧疑之容,不禁生怜。正恐所答的话使其失望,道姑已慨然答道:“来前三日,我蒙一前辈神尼点化,已知道友为人来历。别的无暇细谈,我也决不累你。令师已往嵩山访友,离庵他去,别的无所奉求,只请容我在宝庵中待上半日,便可免去仇敌纠缠。不知可否?”雪鸿屡生修为,前生法力灵智已多半恢复。
  自信师父多年威名,决无一人敢来侵犯,况是登门骚扰。越看道姑越投缘,笑答:“你我虽是初见,看你为人,决不至于累我。只是家师并未远出,尚须禀告,我也必为先容。
  道友便有难题,只要不为恶犯规,定当效劳,如何?”道姑大喜谢诺,同往庵中飞去。
  雪鸿见她行时不住留神朝左右身后回顾,面有忿急之容。正想见过师父,如允所请,再行盘问来历姓名,人也飞入庵内。刚到殿前,花无邪正由内走出,见面笑问:“师父已往嵩山访看优昙大师。你在对面坪上练剑,可曾见师父飞过?这位何人?”三人原是边说边走,雪鸿一听,果如道姑所言,师父已离庵他去。心方奇怪,人已走进殿门,猛瞥见金光一闪,忽听“哇”的一声怪叫,两条蓝影正由道姑身后飞起,破空逃去。同时一片金光祥霞,也由大殿内师父平日打坐的蒲团上突然涌现,中现一只亩许大的金手,带着霹雳风火之声,朝那两条蓝影追去。双方势子都是比电还快,转眼相继投入高空冻云层中,一闪不见。雪鸿见是师父大旃檀佛法中的大金刚须弥神掌,照此情势,道姑必非恶人,越发生出好感,先前疑虑一时全消。
  延往禅堂一谈,才知道装少女姓韩,父亲是大溟真人韩霄,乃东海落星礁旁门散仙中老前辈。所生子女甚多,全家老少二十余人,均擅邪法。少女出生不久,乃母便遭兵解。因是未生幼女,生得十分美艳灵秀,根骨又是极佳,韩霄对她最为钟爱。暗忖:
  “左道旁门多无善果。只因僻居东极边界,以前仗着岛上风景灵秀,到处长满瑶草琪花,灵药珍果,散仙岁月逍遥自在。子女婚嫁均是互相爱好的同道中人,平日管束又严。除大荒山无终岭同门师兄枯竹老人和南星原师姊卢妪而外,休说远适中土,便这以上两处虽然同在东极辽海,但是中隔十万里流沙落涤,程途大远。而这两位师兄姊法力甚高,脾气十分古怪,加以同门先进,门下无什弟子,常说:‘本门法力虽兼诸家之长,终是旁门外道。像我二人这等独自勤修,连门人都不收一个,每隔数十年,并还神游中土,化身济世,到了最末一次天劫,是否能够避免,尚不可知。你夫妻生有那么多子女,门徒又众,一任教规多严,也不免于生事。依我二人看法,休说道家千三百年一次的未劫你躲不过,只恐四九天劫也难避免,随着因缘时会而来的灾害更是难防。你如不听良言,将子女门人法宝收回,仍旧传以本门心法,早晚遭劫,还有灭门之祸。’语多难堪,而且每见面必要教训一顿,实在气愤,逐渐断了来往。满拟照此下去,决可无事。即便天劫将降,凭自己的法力和岛上阵法抵御,也能免难。起初不曾在意。及至爱妻偶因钓鳌矶采药,妄恃法力,强夺正教门人新采得的芝实,因而成仇,互相报复,遭了兵解之后,自己又接师兄警告,说四九天劫将临,令我准备,以免形神皆灭,方始心惊。因未注明时日,连费好些心思,只算出年数甚近,别的俱算不出。连向师兄姊通诚求告,均无回音。不敢怠慢,每日修炼,无暇管束。这班门人子女,本就喜与海外各岛妖邪为伍,近年更乘机勾结,去往中土为恶,屡戒不听,阳奉阴违。先还按规重责,无如天生恶根,习与性成。虽为此事清理过一次门户,但是子女多是亲生,杀既不忍,逐出之后恐更变本加厉,为恶更多,弄巧还把强敌引上门来。”料知枯竹老人说他运数将终之言已验,事已无可救药。自己或可提前兵解,早晚全数灭亡。既恐爱女玉石俱焚,与之同尽;又恐染上兄嫂恶习,堕入歧途。
  仔细盘算了几日,特将女儿送往离岛七百里小东溟山神仙洞,拜在女散仙野云仙子申无妄门下,加以重托,禁与兄嫂子侄来往。又过些年,韩霄竟仗枯竹老人预示仙机,在天劫将临以前,将所有门人子女假托闭关,全行遣散。又把平生所炼三百数十件至宝奇珍,一半分与子女,一半埋藏海中,准备先期兵解。深知爱女天性孝友,恐其赶来,遭了波及,本不想使之知道。不料韩女甚得师长怜爱,此十余年中功力大进。因那散仙不禁婚嫁,并说她情缘未断,将来非嫁人不能超劫成道。这时刚刚遇合,也是一位成名的散仙,姓乙名休,本是独身,相貌十分英俊雄伟,人更豪爽诚厚。偶游东极大荒,往访枯竹老人未遇,归途偶过小东溟,与韩女相遇,不知怎的,一见倾心。二人虽然相识不久,双方已有极深的情爱。这未来爱婿甚是多情,为了韩女,特由中土移居小东溟附近,以便日常相见。
  这一双情侣偶往海边游玩,无意中杀死三条修炼数千年,不知伤害多少水族的恶鲛,救了一群人鱼。人鱼将其引往水中鲛窟一看,那特制的水牢内囚禁着许多奇形怪状,深海所产的鱼介,内中还有一大一小两只金蛛。依了乙休,这类多是水中精怪,意欲同时除去。韩女天真,见那许多深通灵性的鱼介,有的向其叩头悲啸,声如儿啼;有的竟吐人言,哀鸣求救。不由动了恻隐,固执不允。说:“这类东西虽然凶恶,均有灵性,况有救命之恩。我们不来,未一条毒鲛伤重未死,已然逃回,口喷毒气,要杀它们泄愤,到晚一步,一个也难活命。一个异类修成这样,颇非容易。好在师传禁制之法一经施为,如影随形,不论相隔多远,只一违背我的心意,立时周身发火,自焚而死。莫如试它一下。”乙休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应诺。
  后来仅少数几条毒蛇海怪犯禁,为神火所杀,形神皆灭。下余本无二志,经此一来,越发害怕。那两只最凶毒的金蛛,韩女喜它们灵慧,意欲驯养,已用法宝收去。
  韩女因多年未回,曾令所收水族往探父兄家人动静,去的两个均是修炼多年,变化通灵,并还能通人语的海怪。到时正值韩霄遣散众人之际,隐身窥探,得知底细,立时归报。韩女一听大惊,连师父、情人也未告知,便即赶回。韩霄兵解,本由外人下手,惟恐爱女情急误会,只一出场相助,立败大事,并且时机已迫,挽救更难,心正愁急,爱女忽与对头相继飞到,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方觉非糟不可。谁知对头法力高强,竟知他的心意,到了洞外,便先叫破。初意只想告诫一场,也不和他对敌,挨到时候,任其遭劫,各自走去。韩女见父受辱,大怒出门。敌人忽然改了态度,笑说:“你虽左道中人,平日无什恶迹,只不该收这许多心性恶劣的门人。子女本赋恶根,再受这班人的引诱,连带为恶,无形中代你造了恶孽。你见天劫将临,好好求我助你兵解,并非不能。
  你偏暗用诡计,欺我门人。又恐我不受激,乘我不在,把我小昆仑灵景毁去好些。留书约我,今日来此,一决胜负。我看透你的诡计,应约而来,本意稍给你吃点苦头,以示惩罚,挨到你劫难将临,各自走去,使你身受惨报。也许你为恶由于无心,生此孝女,不但至性纯厚,并有别的因果。现看在你女儿份上,赐你兵解,并还不用飞剑杀你,免你元神受伤。虽有几个时辰苦痛,决不至于误事,并可为你减少罪孽,你父女也可借此诀别。你意如何?”
  韩霄忙即喝住爱女,下拜称谢。未及开口,对头原是前辈散仙中一位奇人,随说将手一指,面前金光一闪,前额上已钉着一把长约两寸的金刀,跟着一片明霞闪过,人便无踪。隐闻遥空中喝道:“今日大大便宜了你。少时你父女二人把话说完,或见劫难将临,有什警兆,可朝空下拜,念着我合沙道长的名号,伸手朝刀头上连弹三下,由你爱女将刀拔去,当时兵解。此宝自会飞回,无须管它。由你女儿料理身后便了。”韩氏父女想不到因祸得福,抱头痛哭了一场。
  韩霄本来钟爱幼女,经此一来,自更怜爱,深悔不该把那一半法宝分与其他子女。
  便对乃女垂泪说道:“你那兄嫂俱都非人,将来必遭惨报。日前不合舐犊情深,把我平生法宝分赐了他们一半。给你留了几件,已另托人转交。下余我均分别深藏两处海底山腹之内,虽经行法封禁,他们早晚必要生心,设法偷盗,得去定必助长凶焰,为恶更甚。
  乘我尚在,同往取来,一齐赐你,以免你们日后生出事来。事应缜秘,千万不可泄漏,以免异日群起与你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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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苦忆心盟 宝马如龙寻旧侣  突飞神掌 佛光满地遁元凶
 
  韩女见老父自从前额钉上一把金刀之后,浑身抖颤,痛苦万分。但一拔去,彼此远隔人天,相逢无日。心中万分悲痛,哪里还想要什么法宝。再三哭诉:“爹爹如能忍痛,使父女多聚片时固好;否则请照仙示,先行兵解,以免万一延误,使人提心吊胆。”韩霄先还好言劝解,后见爱女不听,竟厉声喝骂说:“所藏多是数百年来费尽心血收罗积存的前古奇珍,因恐落在不孝儿女手内,拿去为恶,全数赐你,如何违命?”韩女见老父忍痛发怒,声音都颤,只得勉强应诺,随同开禁取宝。等到事完,人已不支。韩女又再三哭求,方才诀别,如言行事,金刀刚一飞起,人便尸解倒地。
  韩女见父亲元神含笑飞走,毫未受伤,悲喜交集之下,正在痛哭。乙休突然现身说:
  “方才那位仙长,是我二师叔合沙道长。还有一位三师叔,乃终南三煞之师铁鼓仙人周萌。岳父如何可去惹他?差一点没误了大事。当你和他动手时,我因事太难处,未敢现身。深知此老性情,不会伤你。正在暗中向他求告,他便开口饶了岳父。”将我和同来师弟一同唤走,途中严命我事前不许与岳父相见。等助你埋好遗体,立即回山。并赐一无字柬帖,到时自有应验。又说你兄嫂无一善良,只与相近,必受其害。令我转告,千万留意。另外托我一事,关系他门人未来成败,与你无干。我仍隐形赶回,你父女刚将藏珍取出,来到此地,岳父也已兵解。你那兄嫂只一得信,定必赶来,我们快些葬完岳父走吧。”韩女本来还想把当日之事向兄嫂侄儿劝告,乙休力阻,葬完乃父,便同回山。
  果然,韩氏弟兄不久回岛探看,发现父亲死后遗书,对下余一半前古奇珍,不提一字。只说:幼女至孝,现已拜师,将来必能成就。你们道路不对;不许来往,以免延误她的修为。深知乃父最爱幼妹,全都生疑,各往仙人洞寻韩女探询。事有凑巧,头两次前往,均值韩女奉命他出。遇见乙休,双方言语失和,动起手来。神仙洞主女仙申无妄乃申无咎之姊,法力行辈均高,向不容人侵扰。韩氏弟兄第一次为乙休所败,受伤尚轻。
  第二次连主人也被惊动,大败而归,受创甚重,仇恨越深。
  韩女回岛得信,好意寻往慰问,不料诸韩不由分说,群起夹攻,立逼献出藏珍。韩女本来奉有父命,不等道成奉命下山,不许向任何人泄漏。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取用,众寡不支。又因事前立有恶誓,不伤诸韩,不肯轻下杀手。眼看危急,乙休忽同至友赤杖仙童阮纠赶到,大败诸韩,将其救走。如非韩女力阻,伤亡必不能免。由此仇怨越结越深。诸韩知非二人之敌,到处约人相助。韩女始终不肯为敌。因觉诸韩大无骨肉之情,心中悲愤。自奉师命与乙休成婚,随同下山行道,见人只说姓韩,真名已隐,同道中人均称她为韩仙子。
  新近因为丈夫与一同门师弟结怨,意欲化解,往寻一人,途遇一前辈隐名神尼,将其唤住,指示玄机。所寻的人也未找到,因知事无大害,也就放心。归途忽与二兄韩于鸿相遇。此人在诸韩中,人最阴柔险诈。每次动手,均不出场,暗中主谋。每见乃妹,总是满脸笑容,不露丝毫敌意。韩仙子知他诡诈,无奈双方从来不曾破脸,加以骨肉之亲,虽恨诸韩无义,仍想感悟。如非事前神尼指点,几乎受了暗算。这次明知又是阴谋,无如韩于鸿再三苦求分辩,说众兄嫂子侄现为强敌所败,非她不救,务请前往一看。不便坚拒,只得随往,打算相机行事。走不多远,韩于鸿便露马脚。韩仙子自然有气,向其责问。不料乃兄突然变脸,冷不防用一件法宝将韩仙子元神禁住。正要强迫同行,忽遇铁鼓仙人门下朱缺、商祝(事见《青城十九侠》),因与乙休同门,仗义出手。韩于鸿虽然大败,仍不舍放妹于逃走,强笑说道:“此宝与我心灵相连,你如破去,我兄妹二人便同归于尽。现在强敌穷追不舍,如下毒手,任你施为。”韩仙子笑答:“二哥不必如此,所说也是实情。此是父亲昔年所炼归藏幡,我岂不知它的厉害?你那阴谋,我早得知,父亲昔年并还传我破法,恐你妄用此宝为恶,命我一见,即行破去。无如你每次均使别人动手,自作好人,从未用过,不便向你开口。方才并非真个受制,前半是想感化,并想看看你平日满口仁义,是真是假,故意受你挟制。后半又因追你那两人与你妹夫貌和心违,性情古怪,法力又高,所炼五行真气厉害无比,固然不会伤我,仍有好些难处,故此随你同逃。既说此言,已无兄妹之情,我决不伤你,只照父命而行便了。”
  说罢,手掐灵诀,将幡破去。脱身以后,便照神尼所说,往双杉坪上飞去。韩于鸿来时,便料乃妹不是易与,除归藏幡外,暗中还有极厉害的邪法附在韩仙子的身上。韩仙子原本知道,虽仗身有宝衣,所附阴魔不能侵害,似此追随不舍,早晚仍难免被其乘隙暗算,便照神尼所说,向凌雪鸿求助,同往庵中走去。一进殿门,神尼芬陀预先隐伏的金刚须弥神手突然飞起,向那阴魔抓去。此是佛家上乘降魔大法,多厉害的妖人也难抵敌。料被迫上,连那暗中行法主持的同党也无幸免。
  雪鸿听完前事,越发投机。偶然谈起乙休日前在嵩山遇见凌浑夫妇,想起兄嫂数年未见,师父又在那里;再一想起师父日前曾向花无邪略露口风,说丈夫转世姓白,不久便要相遇,踪迹当在嵩洛一带,本就打算相机探询,不料恩师突然离去,也未向花无邪留话。反正无事,近日灵智法力恢复多半,恩师本有随时均可下山之言,只因人海茫茫,无处寻踪,打算觑便问明丈夫下落究在何处,准备一下山便寻了去。
  主意打定,便问韩仙子何往。韩仙子答道:“丈夫豪侠正直,过于疾恶,树敌甚多,新近又将终南三煞中的魏稽于无意之中得罪。算起来,敌人虽非同派,彼此师门却有极深渊源。此时最好化解,以免双方气盛,各走极端,事情闹大,难于收拾。已为此事奔走十余日,前日才蒙神尼指点,大约暂时可以无事。不料变生骨肉,中途遇见家兄,约人暗算。彼时没想到令师早已算出,殿中设有降魔大法。偶然想起先父遗命,将那归藏幡破去。此幡虽是旁门左道,眼前炼有这类法宝的共只三人,以先父所有为最厉害。此外,听说正教中也有一件法宝,取名归藏,但是功效不同。家兄们所得先父遗珍,以此为最,一旦破去,定必恨我人骨。况又加上同来妖党,连人带阴魔均为佛法消灭,即便逃遁得快,看那方才情势,所炼阴魔决保不住。于是二憾归一,早晚之间,定必大举来犯,寻我夫妻为仇。外子素来粗心大意,我必须归告。来时原想在宝庵托庇半日,事完再去,不曾想家兄阴谋毒计,同来妖党始终隐形,不曾露面,如非身穿宝衣,几难幸免。
  现在事已应验,急于回山,改日再到宝庵专诚拜谢,并请令师指示前因如何?”雪鸿原想结伴同行,一听对方急于回山,便未提起,互相订交而别。
  雪鸿送走韩仙子,便向花无邪说,要往嵩山去寻师父、兄嫂。无邪方才原听师父说过,只未明言,笑答:“恩师行时,原说师姊飞剑法力已非寻常,听口气,似想命你下山历练。既想就便往寻兄嫂,只管起身无妨。”雪鸿深知当地任何妖邪均不敢犯,近学飞剑法力足能防身,闻言谢诺,略微嘱咐了几句,便即起身。
  嵩洛一带,前生虽曾到过,并未久停。又听师父说,丈夫转世之后,形貌大变,已不似当年张绪,前世韦皋。虽然自己照镜顾影,仍是昔年绝世丰神,只更美丽,终恐对面错过。意欲先由伊洛一带找起,最后再往嵩山物色,探询有无形貌矮丑男子。先到西京找了数日,不见人影。此时江湖上每有异人往来,民间剑侠异人常有传闻。虽然这伙人十有八九都是绿林中人和几个寻常豪侠之士,但因展转传说,添枝加叶,互矜神奇,于是行踪诡异之人,往往得人礼敬。雪鸿虽是孤身少女,人又极美,并未受到欺侮,只是寻不到屡生情侣,后由龙门、伊阙沿路行去。
  这时嵩山二友均拜在一位剑仙门下,学成剑术不久,常时往来伊洛,扶危济世,所居虽在少室峰顶,并不常在山中居住。白谷逸因爱岳雯,见他年幼,不愿使其独居苦守,每次出门,都是长幼三人一路。偶然也被岳雯请往家中住上几日。雪鸿一直寻到嵩山,也未发现。仅在五乳峰下茅棚内遇一老道士,问出三人常在一起出入,均是义侠之士。
  内有一人姓白,是个矮子。断定无差,连往少室寻了两次,均值他出。想在壁上留书,定期相晤,又防万一弄错,更不知丈夫转世之后性情如何,想了想,还是寻到了人再说。
  便托老道士带话:问白谷逸,有一多年未见的女友,可还记得?随即离开,去往附近青林庵中寻访师父。
  当地先已去过数次,庵主优昙也是一位有道神尼,孤身清修,禅关一闭数十年。地势幽僻,四处森林包没,黑压压不见天日。庵在林中断崖腰上,已是奇险。林中更有许多毒蛇猛兽,从来无人敢进。雪鸿去时,不特师父未来,连主人也在入定。师执前辈,不敢惊动,只在蒲团前跪祝几句,便退了出来。由此往来青林庵与少室峰顶,每日住在山洞以内。
  第三次前往,正想恩师向无虚言,料是途中有事,早晚必到,此次再如未来,先去寻访兄嫂。及至到庵一看,师父仍然未到,庵主优昙大师却入定才起,见面笑说:“此行多受劳苦。你师父还有四日才来,早就算出你要寻她,也许还有话说。等将你寻的那人见到,再来正好。”雪鸿在庵中住了一夜,再三请求大师指点迷途。大师均说:“你此时世缘未尽,预言无用,徒乱人意。似你这样多生修积,夙根灵慧,休说令师,便我也极爱重。但你杀气太重,夙孽又多,将来险难自所不免,到时我必以全力助你便了。”
  雪鸿大喜拜谢。大师随说:“前途有人等你,就此去吧。”
  雪鸿料知丈夫可以重逢,出门便往少室赶去。刚到山下,便见兄嫂与人斗剑,忙即上前相助。敌人是两僧一道,均为左道妖邪。见敌三人不过,同党已有一人受伤,说了几句狠话,便自飞走。雪鸿随向兄嫂探询,可曾见到一个姓白的矮子。凌浑见她口气神情十分庄重,答道:“此来便为寻这三人,妹子单问这姓白的做什?”雪鸿推说:“前生良友,近始得知,特来寻访。”崔五姑笑道:“你哥哥此来也为寻他。因这二人名满中州,有双侠之称,平日隐迹风尘,滑稽玩世,你哥哥很喜欢他们,已然来过一次,均因对方行踪无定,不曾相遇。”
  说罢,因听雪鸿自离洛阳,过了龙门,便是山行野宿,日吃山粮,以前庵居又极清苦,坚约去往城镇中饱餐一顿。雪鸿因是带发修行,记名弟子,庵居虽极清苦,离庵饮食却无禁忌;又见兄嫂友爱,情意殷勤,立即谢诺。只还想同往峰上,由凌浑在壁间留字,约晤之后再走。崔五姑知道妹子人最娴静,对姓白的竟会如此关切,求见之心甚急,明知人已他去,还想再试一次,与平日行径迥不相同,越想越怪。强着凌浑同往峰上,由凌浑留书,写了两行字在外洞壁上,再同下山。崔五姑见丈夫两次要用遁光飞行,也为雪鸿推说留连山景,均未答应,沿途又在东张西望,似乎寻人神气,越发生疑,当着丈夫,不便询问。一直走到峰下,凌浑连催数次,说天色已晚,再不飞走,便吃不成,三人方同飞走。
  凌浑近二月来,时常往来当地,又救了几次人。内有一人,恰是一个卖酒的,本感救命之恩,钱又给得多,把凌氏夫妻奉若天神。此人就在山下不远,虽是荒村野店,仗着主人早有准备,养着好些肥母鸡,现做也来得及。店主陈三才,望见三人,忙即暗告家人,飞步迎上。知道恩人不喜俗礼,只说:“菜备好了,今日天热,店小人多,又当上坐之时,就请恩人在溪旁树下石条案上纳凉饮食,我去搬家伙来。”说时,陈妻也同了儿女争先拿了杯筷坐椅赶到,说已命人杀了两只肥鸡,新采下毛豆、辣椒、扁豆、茄子,还有今早摘的大肥桃,与恩人下酒。凌浑笑道:“店主东太费事了,再要这等客套,下次如何好来?你把棚下满坐酒客全都丢下不管,怠慢主顾,以后生意如何做法?”陈氏夫妻诺诺连声,留下一人守侍,余均走去。
  三人均是好量,这一顿酒,一直吃到半夜。凌浑与附近庙中和尚相识,庙旁又有一座清洁石洞,每来均往借居。五姑约了雪鸿同卧,向其探询,与姓白的是何渊源,如此关心。雪鸿平日和五姑情感甚厚,便略露了一点口风。五姑听出是她前生爱侣,劫后重逢,先颇代为心喜。次日约定,分头寻访,最后在少室相见。
  似这样连寻三日,并用剑遁飞行,往来伊洛一带,向人探询。十九闻名,有的并还见过这人,众口交赞,誉为飞侠,只近日无人见到。三人万想不到白、朱二人是在岳雯家中小住。
  雪鸿见寻不到,师父日内就来,惟恐不能兼顾,心里悬盼。第四日一早,和兄嫂分手,由附近山下起程,往少室峰顶寻去。午后刚到山下,便见兄嫂和一少年书生、一个山民打扮的矮子、一个幼童,同立林前说笑,看去十分投缘。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凌浑忙为双方引见,果是所寻之人,名叫白谷逸。凌浑与白、朱二人说得十分投机,见面不久,便想明言来意。五姑因觉妹子天仙化人,对方人矮无妨,偏生得那么丑怪,骨瘦如柴,心中未免替妹子委屈。妹子未到,又不知她见面之后心意如何,两次示意丈夫,不令开口。不料雪鸿忽然赶来,多生爱侣,毕竟不是寻常。尽管形貌大变,前生风度神情仍然未改,只不过性情偏激,言动中滑稽了些,一经留意,便已认出。双方情深爱重,已历多生。雪鸿知道对方变得这等丑怪矮小,全是为了自己今生成道,免为情孽所误之故。再见自己未到以前,对方本在放言高论,眉飞色舞,谈笑风生,目中无人之概,见面以后还在说个不已;及朝自己看了两眼,不知怎的,忽然把头低下,变了常态,偶然偷觑一眼,目光刚对,立即回收,面上顿现愧容,和前生腼腆神情完全一样,由此便矜持起来。也全仗这一来,才得认出一点迹象。再经仔细观察,前后两生明是一人,除形貌不同外,连语声都差不多。
  雪鸿想起他前生仙风道骨,玉润朱辉,丰柒夷冲,神采照人。休说尘世之中无此隽流,便神仙中也少见这等美男子。如今为了自己,把一个具有洁癖,最嫌丑恶的神仙中人,变得这等瘦小枯干,又丑又怪。如非有人指点,早已得知,见面时胸有成见,格外细心考察,即令途中相遇,也必如他前生所说,便不心生厌恶,望而远避,也决认不出来。最难受的是,先还听他因话答话,嘲笑朱梅,说朱梅入山学道,由于心痛聘妻之亡。
  不似他从小便志切清修,早慕冲举,出生以来,从未有过室家之想。固然貌丑,使人生厌,但是食色天性,念在我心,谁管得住?及朝自己多看了两眼,直似换了一人,一见情生,不能自己。料是初见,恐人误会,引起轻视,想不看又忍不住;自己又正以全神向其专注,只一抬头,目光必对。连经几次,虽然不敢再看,人已面红耳赤,神态失了常度。越想前生之事越伤心,无如对方夙因已昧,此是屡生痴情,自然流露,断定别无他念。就这样,朱梅当着外人不便明言,已在暗笑。五姑更是面有不快之容。雪鸿暗忖:
  “当他未悟前因之际,暂时还是不说为妙。好在人已寻到,来日方长,不必忙此一时。”
  便笑问:“白兄往何处去?”白谷逸见雪鸿笑言相向,如奉纶音,立时笑答:“小徒岳雯家中祭祖,这次本未同回。方才展转寻来,说他兄长因我二人喜饮,托人由山西运来百年陈酒,并置游船,请我二人乘着中弦秋月,泛舟夜饮。正要同往,便与令兄嫂相遇,畅谈已好些时,贤妹也自寻来,真巧极了。如不嫌弃,后夜请往同饮,作此清游如何?”
  雪鸿见他乘机饱餐秀色,暗忖:“幸我知你前生是谁,若是另换一人,似此眼馋,我不杀你才怪。”刚在点头笑诺,白谷逸忽然笑问道:“恕我冒昧,自见贤妹,好似在哪里见过,仿佛相识已久,回忆平生,却又想不起来。”雪鸿心中一酸,还未回答,忽听耳旁有人传声相唤,静心一听,正是师父,令其速往青林庵相见。雪鸿素来对师敬畏,接到传声,立向众人告别,说是恩师相唤,匆匆飞走。
  雪鸿刚去不久,凌、白等五人还在对谈,忽见一妖僧飞来,将凌浑请向一旁。一问来意,正是日前败退的妖僧,约了两个同党,来向凌氏夫妇叫阵,约往对山比剑斗法。
  凌浑因和三人初见,不知剑术深浅,别时只说妖僧约斗,匆匆飞走。
  白谷逸自见雪鸿,心灵上便起了一种微妙之感,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只放对方不下,人去以后,尚在出神。朱梅知他平日向道心坚,最恶女色,见其突改常态,不由奇怪万分,当着外人又不便问,心中也在寻思。微一疏忽,凌氏夫妇说完起身,已先飞走,忘了询问地方,只得罢了。当下白、朱同到岳家住了一两天,师徒三人便同载酒泛舟,游于颖水之上,终与仇敌相遇,争斗起来、
  凌氏夫妇应约斗法,因对方人多,打成平手,正在两不相下,敌党方面忽然来一劲敌,同时凌浑好友玉洞真人岳温也飞来相助,将众妖党打败,并还斩了两个妖僧。跟着谈起妹子的事,才知以前因果。别了岳温,便顺颖水一路寻来。
  另一面,雪鸿赶到青林庵,见了两位神尼,颇受嘉勉。芬陀大师随告以昔年雪鸿未人师门以前那匹白马,现在庵后,以后用它时少,最好为它代觅一个主人。此马忠义刚烈,上次离开旧主,悲愤异常,如非异人收留,为寻主人,几死虎狼之口。此去如其不舍旧主,暂时留用尚可,但不能久,否则必为此马惹出事来,人马俱都不利。雪鸿出身武家,此马原是十六岁时随兄行猎,无意之中发现。因是异种,生长在雪山深谷之内,费了好些心力,才得驯养。马性灵慧,日行千里,善解人意。雪鸿十分珍爱,每次出门,照例骑上,人马同行。后在川边打箭炉访一女侠,忽遇前生师长,福至心灵,当时拜师。
  那马恰被所访女友借去,未在身旁,有时还在想念,闻言不由大喜,先觉马齿已长,未必仍是当年龙驹,及往庵后一看,那马竟生得比前还要神骏。通身油光水滑,亮若银雪,更无一根杂毛。尤其是那一对天生龙目,红光闪闪,远射数尺,威猛绝伦。因未羁勒,老远望见主人,便奋蹄扬鬣,昂首骄嘶,如飞驰来,到了面前,朝着主人摇头摆尾,不住欢跳嘶鸣,亲热非常。身上鞍辔鲜明,均非常物。并还斜插着一根长鞭,上面附一字条。
  取下一看,原来这马因在女友家中久候主人不归,终日悲鸣,忽然挣断马缰,飞驰入山,途遇两狼,仗着异种龙驹,未钉马蹄,足有暗钩,力大通灵,竟将两狼踢个半死。
  一会群狼大至,眼看寡不敌众,幸蒙女侠姜雪君游山路过,将其救走,马仍悲愤不食。
  雪君乃苏州东洞庭山女仙严嫔姆传衣钵的弟子,用法力将其带回山去,向乃师问明经过,赐了一丸灵药,并对马说:“主人现已拜师,尚有好些年才能相见,此时不能前往。如肯由我暂行留养,他年必使你重归故主;否则将你送往山中,自待时机。”马本聪明,依了前言。雪君飞剑法力均非寻常,因奉师命修积外功,不时往来尘世,又见这马神骏灵巧,善知人意,常骑出游,一晃十余年。这日听师说起,马主人已奉命下山,意欲亲身往访,就便还马。谁知刚到嵩山,便遇一至交,约往办一要事,必须当时起身,只得把马送往青林庵内,交与神尼,告以还马之事。鞍上长鞭,乃雪君用毒龙筋所制,本是一件宝物,连鞍辔一齐奉赠,以致谢意。并说此鞭如当兵器,能刚能柔,有好些妙用。
  除注明用法外,并说神交多年,渴欲一见,何时清暇,请往东洞庭一晤。字甚娟秀。
  雪鸿看完大喜。取鞭一试,果然有好些妙处。正想回庵探询未来行道之事,芬陀大师忽然走来,说道:“本意此马你未必肯舍,果然人马都是如此依恋。你飞剑法术均己炼成,此数十年中,由你自主,也无须再回山去。今夜我师徒便分手了。”雪鸿闻言大惊,跪地哭求。大师笑说:“此是夙缘定数,数十年光景,弹指即至,如何这等痴法?
  就算情孽太深,难于摆脱,或以杀孽太重,也只多个两三甲子,终于重返师门,悲苦作什?”
  雪鸿知道师父言出必践,只得拭泪应诺,同去庵中谈到天晚,师父又传了一道护神灵符和本门坐禅之法。传完,大师笑说:“此是金刚天龙禅法,你此时尚非佛门弟子,因你日后灾难颇多,破例传授。此去务要勉力修为,自有成就。”雪鸿连日听出前路艰危,心生畏惧,加以依恋师恩,二次悲哭,不舍就走。优昙大师见她可怜,力言:“你只要不犯师规,任何危害均可无虑。到了紧要关头,将此玉环一擦,三呼优昙,无论相隔多远,我必赶到。我未到以前,此宝先现出一圈佛光,将你护住,决可无虑。本来此时还早,因你累生修为,实非容易,杀孽又多,到处皆敌,多此防身法宝,可少好些危害,在外修积也放心些。”说罢,便将腰间玉环递过。雪鸿大喜,拜谢领命。
  到夜辞别,使骑白马往颖水沿岸寻去。刚到便遇二贼阻路,先没料姜雪君所赠鲛鞭那等厉害,因听二贼口出不逊,心中有气,随手两鞭,便全打死。事后想起:“师父说我杀孽甚重,先见二贼是寻常人,法术飞剑均未使用,本打算用自炼飞针打伤来贼,擒住之后,见了白、朱二人,问明再说,如何怒火头上,连话都未问,便下杀手?打头一个,还说一时疏忽,如何又打死一个?恩师知道,岂不怪罪?”心中生悔。又看出贼党只有一个会剑术的,决非白、朱等三人之敌,便不再动手,立马旁观。
  一会,凌氏夫妻赶来,因见五姑有些不满,便把师意告知。五姑看出妹于对白谷逸情分深厚,暗忖:“这两人情爱纠缠,已历多生,自不能以相貌美丑转移心志,自己也是修道人,如何犹存世俗之见?”便和妹子暗中商议:既然前缘注定,必须了此一段因果,莫如回到湘潭老家,索性按照俗礼成婚。雪鸿也因师父原命,此后数十年专在人间修积,不令被人看破行藏,全和常人一样;非到万不得已,或者远去海外,跋涉蛮荒,最好连遁光飞行都不要用。等到夫妻缘尽,功行圆满,也到了兵解转世之期,那时重返师门,不消多年,便成正果。平日姑嫂情厚,又非常人,也就不作儿女之态。刚刚商定,日内约了白谷逸,到一无人之处,用师赐灵符,恢复灵智和前生的法力,再行商谈,同返原籍成婚。敌党已被主人杀尽,互相见面,略谈几句,白谷逸便邀凌氏兄妹上船。凌浑早听岳愠说过良缘数定,含笑应诺。宾主六人,连马同去船上。岳雯忙添杯筷,撤去残棋,洗盏更酌。
  白、朱二人原因夏泛水激,意欲缓缓游去,曾用禁法不令船行大快。这时嘉宾来会,越发高兴,意欲把船开往河面最宽之处。刚把禁法撤去,凌浑笑说:“这里气势还嫌不够雄旷,水也太浑。日前经过三湘,见洞庭彭蠢一带水势正大。二兄如有雅兴,由小弟略施小技,连人带船,飞往洞庭,游上一夜,就便明日请贤师徒同往寒家故居,小聚些日,尊意如何?”白谷逸首先赞好,嵩山二友患难至交,一向行止与共,朱梅自无话说,只觉谷逸自见雪鸿以来,直似变了一人,这还说是食色天性,见此天人,由不得想要亲近。最奇的是,雪鸿乃仙侠一流,又是佛门高弟,仙骨珊珊,清丽绝尘,宛如明珠出匣,奇花初胎,光彩照人,自然明艳,这等人品,想要嫁人,便是散仙地仙一流,也必容易,怎会对这么一个矮丑瘦小的人垂青起来?先还说是彼此谈得投机,不似尘俗中人有什嫌忌。及至坐定之后,男的固是格外殷勤;女的也是十分关切,对于家世出身,为何人山从师,师友何人,甚至日常起居饮食之微,无不殷殷询问,不厌其详,一双秀目更不时注定在对方身上。男的先似恐人误会,尚自矜持,后见女的落落大方,始终笑容满面,渐渐免去拘束,由不得越来越亲近,仿佛多年爱侣,久别重逢,并非一见钟情的神态。
  朱梅正自越想越怪,凌浑说完前言,道声:“献丑。”便去船头蹈步而立,左手掐着法诀,朝前一扬;右手宝剑朝河中一指,往上一挥。立有一股浪头托住那船飞涌而起,凭栏外望,只见一片水云将船拥住,直上云霄,凌虚御风,往西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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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银汉驶孤舟 人在镜中 船真天上  暗云藏大厉 惊逢血影 喜遇真仙
 
  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弄,银河渺渺,玉字无声。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塿蚁蛭,仿佛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赞美不止。朱梅为防罡风凛冽,岳雯年幼,吐纳功夫太浅,难耐寒冷,又升起一片青光,宛如一个玻璃篷罩,将船罩住。
  谷逸笑道:“凌兄天际行舟,设想新奇,难得有此清游快举,正好令其历练,你偏多事。”朱梅冷笑道:“白矮子,你知道什么?凌兄一时高兴,水遁催舟,没想到船乃常木所制,防惊俗眼,飞得又高,真要遇见一阵乾天吹堕的罡风,这船禁受得住么?”
  凌浑接口笑答:“委实是我粗心,忘了行法护舟。后见诸兄放出剑光,便未再说。此时将近洞庭,飞得更高,果然不便撤去。”雪鸿笑道:“其实无妨,自从船飞起后,因来时恩师严命不许炫弄,又不便拦诸位的高兴,早在暗中将船护住,连岳贤侄也经小妹暗护,故未觉冷。如等哥哥和朱兄想起,船行不久,那头一阵罡风便将它吹碎了。”
  朱梅听出雪鸿口气偏袒,意更关切。既说船一离水先将岳雯护住,可见船上的人也全在她法力暗护之下。沿途只听罡风浩浩,乱云电飞,身上通没一丝寒意,连船头上马鬃似都未见摇动,心中暗笑。转对白谷逸道:“白矮子福缘不小,否则徒虽无妨,你那船弟诚心诚意随你练剑,什么也未教会,先被罡风吹坏,日后拿什么脸面见他兄长呢?”
  谷逸累世所种情根,早就自然发动。因见雪鸿对他十分关切,神情语气均与别人不同,正当得意之际,忽听朱梅拿话暗点,双方友情太深,又喜滑稽,说笑已惯,恐话不受听,引起误会,接口骂道:“你莫把我矮子矮子的,仿佛长得矮,是我短处。当我二人订交之时,曾说我们性情举止多半相同,此后又是死生患难,仙凡荣辱,均在一起,可惜美中不足,形貌如再长得一样,岂不更妙?自来一句戏言,往往变为真事。我又矮又丑,想变成你这样翩翩少年,自是无望;由美变丑,却是容易。你常拿我取笑,以前又说过那样的话,留神报应,变得和我一样,却打嘴呢。”
  朱梅见他说时面有愤容;又见雪鸿神色自如,一任自己取笑,丝毫不以为意。看出男的早人情网,女的也非无意。正想借着嘲笑,试探二人心意,猛瞥见左侧空中有一大团云雾,云层甚厚,浮悬不动,先未留意。等到船快经过,忽然发现一些散云被天风吹动,正由左侧飞过,疾如奔马。有的还被风吹散,由大化小,转眼消逝。那大云团仍似一座云山,矗立空中,不特未见移动,那么猛烈的天风,竟会丝毫不曾变样。众人这时虽然学道年浅,到底不是外行,料知里面必有玄虚。雪鸿首先失惊道:“那云奇怪,十九有人在内斗法。此船虽经行法掩蔽,由下方仰望,一片白云,自看不出船和人影。因是前生所习禁法,并非恩师佛门传授,遇见比我们法力高的,便瞒不住。正人相遇,不过笑话两句;如遇左道中人,必来生事。那云相隔至多一二十里,我们最好就此降落,免得惹事如何?”
  话未说完,先是一道殷红如血,长只丈许的光华,急切间也分不出是邪是正,由云团中电射而出。本是往东,已飞出数十里远近,忽又掉转,径朝众人这面飞来。这一来一去,不过眨眼之间,连说话的工夫都来不及,端的神速异常,众人从未见过。心疑不妙,方才暗中戒备。紧跟着,眼前微微光影一闪。船上本有一片青光笼罩,里外通明,自从光影一闪,只觉血光无故失踪,船也停住。再定睛一看,上下四外,一片青蒙蒙,仿佛被无量青色光气包没,什么也看不见,上空星月和快要飞近的下方湖光山色全数不见。舟中诸人也似乎受了法力禁制,行动不得。
  众人心方惊疑,就这前后转眼之间,忽听耳旁有人说道:“你们不必惊慌,虽有妖人为难,有我在此,决可无事,只是不可妄动。少时便送你们下降,不久当有遇合。”
  众人闻声,却不见人,料是遇见了前辈仙人,因有妖邪来犯,特意解救。忙即请问仙长姓名,可否赐见,何人无故为难。随听答道:“此是我不肖师弟郑隐今夜在此害人,被我赶来将其惊走。因见你们飞船夜游,自恃飞遁神速,意欲就便擒往西昆仑去。我若下手稍迟,便无幸理。此人兼有正邪两家之长,新从魔女得到一部血神经,到处背人祭炼,均为我所阻,未能如愿。但法力甚高,你们决非其敌。今日不合被他发现,定放不过。
  少时事完下降,乘他新败,尚未复原的七日之内,凌氏夫妻速往雪山,寻你师长巨山道友。白谷逸、凌雪鸿乃七世情缘,今方如愿,本月之内,必须成婚,岳雯不妨带上。到第六日,我往恒山紫盖峰旁水帘洞相待。在我未到以前,许还有事。朱梅也有遇合,可以同行。我面有长眉,极易辨认。此外却须留意。当我未到以前,可用这六座旗门作一圈,掷向地上,人藏其内,无论遇见何事,千万不可走开;否则,能出而不能入,休想回去。如被天都、明河二老看中,收为弟子,固是福缘不浅;否则,一个不巧,被郑隐行法窥破,跟踪赶来,凶多吉少。就算我能够找到,受他夫妇魔法愚弄,必吃大亏。”
  随见面前,五色霞光一闪,桌上立时现出六座薄如蝉翼,长只七寸的旗门。拿起一看,内中云烟变灭,光焰隐隐,闪动不停,知是异宝奇珍,惊喜交集。再间,便无回音。
  众人正在向空叩谢,不知怎的,微一迷糊,各自睡去。隔了些时,耳听岳雯急喊师父,方同惊醒一看,天已大亮,船落水中。凌浑认出左面衡山高矗,船落湘水之上,正沿着湘江左岸缓缓前驶。除旗门外,桌上还多了一封柬帖。大意是说:务照昨夜所说行事,凌氏夫妻起身,更非早不可,否则难免与对头相遇,不可自恃。白、朱师徒三人和凌雪鸿,暂时无妨。第六日午后便是难关,自己能否期前赶到,尚不可知。事本凶险,无奈非此一举,不能转祸为福。朱梅如将当日遇合错过,更是可惜。到时,可将旗门如法施为,将第三座旗门对准水帘洞。六门之中,只此晦门可以出入,余均能出而不能入,千万记住。六人看完,均甚惊奇。
  凌浑因知师父巨山真人在雪山坐关以前,曾说第十三年当开关一次,只有个把时辰,因其日期难定,如令守候,又有许多弊害,如能按时入见,彼此均有大益,此事绝秘。
  师父说完,便令下山修积,洞门也自封闭,并未泄漏,对方如何得知?道行法力与行辈之高,可想而知。凌浑哪敢怠慢,看完,向空拜谢,匆匆辞别,朝妹子嘱咐了几句,先行飞走。
  谷逸看出仙人束帖,似说自己与雪鸿有累世情缘。虽对雪鸿万分爱好,因在平日一心向道,从无燕婉之思。又觉对方佛门弟子,法力甚高,自己生得又矮又丑,先前不过一时投机,怎会垂青到我?事出意外。反倒呆住,也说不出是惊是喜。正在心乱,低头寻思,猛一抬头,朱梅、岳雯已往船头对坐下棋,耳听雪鸿低语道:“我二人才隔一世,前因便忘却了么?”闻言惊顾,雪鸿正立身后,嫣然凝睬,注定自己,眉梢眼角,隐蕴深情,玉立亭亭,风华绝艳。心方一荡,忙自镇慑,恭容答道:“我蒙雪妹一见知己,刻骨铭心,不必说了。昨夜救护我们出险,今早留柬指点的那位仙长所说,好似彼此遇合,并非偶然。自恨愚蒙,夙因尽昧。贤妹不是世俗儿女,既出此言,必已洞悉本原,恕我冒昧,不知可能指示么?”雪鸿面上一红,微笑答道:“因你转劫以前,为仇人所害,所中邪毒既重;又因过去诸生多受艰危,苦痛万分,自将灵机禁闭,欲等今生成道之后再行相见,故此前生之事全都茫然。有好些话,我也难为详言。所幸来时,恩师赐有一道灵符,只消佛光一照,便明本来。先想一二日内遇便施为;后想我虽不是俗女,同行终觉不便。现将师传灵符取出一试,等你明白,再说如何?”谷逸大喜谢诺。
  雪鸿见船行湘江隐僻之处,两岸荒郊山野,四无人家。随取灵符,如法施为。只见一片金霞,罩向谷逸头上,一个寒噤打过,当时明白过来。回忆前生,心如刀割,朝着雪鸿呆看了一看,扑上前去,想要抱头痛哭,忽又缩退回去。雪鸿也是伤心过度,眼含痛泪。刚把双手举起,待要迎上,见他退缩,近前悄问道:“你嫌我么?”谷逸一把拉住雪鸿玉手,凄然说道:“你我深情热爱,岂止地老天荒?只因想起一件心事,此时此地难于明言,欲等紫盖峰事完之后和你商议。朱贤弟是我惟一好友,这等喜事,必须使其知道。”说完,正要呼唤。
  朱梅旁观者清,早看出二人神情有异,再见仙柬,越发明白了多半。故意借着和岳雯下棋,以便男女双方倾吐心事。闻言便和岳雯走近。谷逸便把以前诸生经历说了个大概,并令岳雯改去称谓。朱梅听完大喜,再三道贺,笑问何日成婚。谷逸笑道:“我和雪妹本非尘世夫妻,今生变形易貌,便恐误她而起。适经佛光一照,好似长了一点智慧。
  此事我还有个打算,且等躲过紫盖峰这场灾难再说。还有师父在日曾提起过一位前辈仙长,名叫长眉真人,道法高深,至于不可思议,对人又极和善慈祥,已是天仙一流。并说这位老前辈生具异相,两道长眉下垂过眼,极容易认,再三命我留意。去年尸解以前,又曾说我二人得他传授,尚难深造,将来各有遇合,应在今秋。你也在旁,当还记得。
  刚才那位道长自称面有长眉,如是这位老前辈,岂非旷世仙缘?我看紫盖峰之行,固是扶持后进;今日船泊湘江,又在衡山之下,也必有什深意在内。依我之见,郑隐法力虽高,听语意至少也要第六日才到。反正无事,何不先往衡山诸峰一游,就便观察形势,你看如何?”
  岳雯笑问:“弟子自然随侍,船交何人?”朱梅笑道:“果是仙缘遇合,从此人山,少说也修炼个一二十年,莫非还带船去不成,连条船都舍不得,还修道么?”谷逸笑道:
  “梅弟你真老实,这猴儿巴不得跟去,因知此行情势凶险,恐我不带,故意如此说法,你当是真的么?”岳雯恭答:“弟子怎敢取巧?实为事在六日之后,师父、师叔均是好量……”还待往下说时,雪鸿插口笑道:“这个你不必忧虑,还有这匹马呢,此事由我安排,你师徒三人上岸去吧。”岳雯笑道:“弟子先将此马带走如何?”雪鸿见马低嘶,意似不愿,嗔道:“我将此船送交一人就来,当是又丢掉你么?他是我们门人,路上如要骑时,不可倔强。”马才点头。
  雪鸿随对白、朱二人道:“这里离故乡近,恰遇顺风,稍微行法,片时便到。我意欲将船送往家中,就便看望二三亲族,往返不过半日。你们三人可将舟中饮食带些前去,在祝融、紫盖两峰等候,日落以前,我必赶到。”谷逸见雪鸿连在舟中吃完上路都不肯,深知爱妻性情,拦决不听,只得劝道:“仙人命我们同路,你偏独行。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们同去你湘潭家中一行呢。”雪鸿笑道:“你还是前生脾气。我因离乡十余年,久未省墓,侄男女多已成长,早欲去看,未得其便;便我二人婚事,虽有兄长作主,也应禀告先灵,借此回家一行。你去作什?仙机难测,稍纵即逝,船泊衡山脚下,必有用意,不可惜过。你们先去山中游玩,随时留心,试他一试,我随后就到,共总大半日的光阴,也舍不得离开,早知如此,我也不用灵符恢复你的灵智了。”
  谷逸深知爱妻性刚,说到必做。见朱、岳二人已先带马上岸,只得别了雪鸿,纵上岸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雪鸿正朝自己含笑点首。江面甚宽,湘江水碧,野渡无人。
  船泊浅岸柳荫之下,形制精雅,酒炉茶灶,茗碗棋枰,杯筋罗列。再立着一个白衣美人,与四周树影岚光交相辉映,镐衣如雪,仙袂飘飘,宛如天然图画,而画中人的丰神容态,又非笔墨所能描写。方在呆看,不舍离去,雪鸿忽似有什警觉,扬手一挥,一片淡微微的金光,在朝阳光下一闪,船便隐去。再往上流头一看,原来远远现出三五点帆影,正由天水相涵之处出现,顺着浩荡碧波缓缓驶来。江上波涛滚滚,阳光照将上去,闪动起万片金鳞,江宽浪急,壮丽无侍。还待看将下去,忽听朱梅笑呼:“矮兄还不走么?”
  回顾二人,已回身相待,忙同赶上。所行乃是后山僻径,本非入山正路。白谷逸见岳雯爱极那马,不时采些野果,喂与马吃。前面山形又极高峻,便令岳雯骑马绕往前山,或是另觅易走途径人山,以免上下不易。
  岳雯巴不得能够骑马,当下约定,先在祝融峰下相会。马也不再倔强,其行如飞,往前疾驶。岳雯初骑这等通灵龙驹,高兴非常。又见昨夜打贼的长鞭绕成一圈,只剩数寸长鞭柄挂在马上,因听雪鸿说过此鞭妙用,越发胆壮。暗忖:“有此宝鞭,便遇山中虎狼,也无危害。师父不愿在此六日之内被人发现行藏,改走小路。我由前山正路进去,即便师父走得快,照此飞驰,也必先到。”心正寻思,马已绕向近山一座大村镇中。赶路心急,马又绝尘而驰,晃眼穿过。岳雯人地生疏,因白、朱二人以前来过多次,只照师父所说途向,望着日影,环山驰去。后见沿途大小村镇接连不断,有的还可绕村而过,有的却当正路,非过不可。因为马大人小,跑得太快,所过之处,村众惊呼喧哗,诧为奇事,纷纷指说。岳雯心中不耐,暗忖:“南岳烧香人多,村镇之中已如此大惊小怪,如走朝山正路,被人指说,还在其次,一不留神,伤人怎好?”因在途中越过两处溪涧,一片断崖,那马上下飞越,如履平地,知道马蹄有钩,长于山行。偶一眼瞥见左侧一条山径,似可深入,便把马头一掉,朝那谷中驶去。谷势向外倾斜,原是山洪出口,常受激流冲刷,地甚清洁。直达衡山深处,二十多里,向无人家。山洪说来就来,并不限于天色晴雨。岳雯自然不知,一见有路,便飞驰进去。入谷以后,见两面危崖壁立,所有石土均作红色。稍低肢陀上多是水蚀之痕,形如锯齿,残缺不全,地上却干净得和洗过一样。
  正走之间,忽见那马昂首长嘶,不住闻嗅,偏头微望,仿佛有什感觉,跑得比前更快。心方奇怪,遥闻轰轰之声远远传来,先未留意。那条山谷原是衡山发水时,各处溪流的总汇,后半歧径甚多,犬牙交错。岳雯信马急驰,方恐把路走岔,先闻轰轰之声又起。刚辨出那是水响,马已到了前面转角之上。歧径共是大小四条,形如人手,内有一条最为险窄。恐山路不好走,正想挑选内中一条较为平整的坡径往上驰去,忽听有人急喊救命。定睛四顾,并无人影。来路似在那条崎岖小径之内。暗忖:“出家人原重修积,断无见死不救之理。这等哭喊,必定遇见蛇虎之类,还是救人要紧。”心念一动,便朝小路驰去。原意路必难走,前途如不能过,便舍马步行,救人之后,再回来骑马,绕走原路。谁知这四条路,只这小径不是水道,这一救人,反倒免却一场惊恐。并且小径前半段看似崎岖,到了中段,略一转折,便可走上平路。只是途径弯环,绕远得多。
  跑了一段,耳听水声越近,已然响到马后来路。因被小崖挡住,救人之心又切,也未回马查看。那马起初本是边走边叫,神情浮躁,改路以后,便复常态。岳雯不知马性通灵,早已闻出水气,向其报警。见它绕行险径之中,又快又稳。有时途径宽只二尺,下临绝涧,还有断缺之处,均是一跃而过,轻快非常。笑问道:“师母说你通灵,方才有人哭喊求救,你当听见,可能带我寻去么?”
  话未说完,目光到处,瞥见前面断崖之上一石突出,广约丈许。上面卧着一个脚穿草鞋,衣已敝旧的老年道人。身旁树上盘着一条似蟒非蟒,独角红鳞,长约丈许的怪物。
  知是一条毒蟒,方才求救的定是这老道人无疑。不是中了蟒毒,便被吓死,本就激动义愤。再见道人仰卧地上,好似气还未断,正待取出兵器,下马查看。那马跑得正急,忽似受惊,倒退回来,想要转身逃去。岳雯见马勒不住,知其怕蟒,忙道:“有我在此,你不要怕,只是不可走远。”随说,人已纵落。因马退甚快,已离那崖二三十丈。忙取兵刃暗器,随手摘下鞍上长鞭,打开活结。刚一举步,猛觉衣襟被马咬住不放。暗忖:
  “那蟒又粗又大,口似血盆,果然厉害,难怪此马害怕。”便对马道:“你不要拉我,救人要紧,我有这条鞭,怕它作什?快些张口,放我前去。再不放,我要拿鞭打你了。”
  那马好似无奈,将口松开。
  岳雯更不回顾,飞步往前赶去。仗着天生异禀,力大身轻,从小练就幼功,根扎得好。近年连经高明指点传授,朱梅又把昔年防身利器双头腾蛇刺,连暗器一起传授,本领颇高。天性又义侠。到了崖前,便往上跑。本意援往突石之上,相好地势,先发暗器,打瞎蟒目,再作计较。哪知崖势曲折,人在下面没有看清,及至往上一探身,正是道人所卧石崖侧面,也是一片平崖。瞥见那蟒仍盘树上,凶睛睒睒,注定道人头脸,电炬也似。血口张处,不见长信吞吐,却有一圈接一圈的紫色毒气,连串喷出。道人似没有死,仿佛装死神气。想起师父常说,好些猛恶东西,多不喜吃死物,遇时装死,可以脱难,但不能久,只要被看破,仍无生理。此蟒身粗如碗,想必厉害,何不乘其张口喷毒之际,用连珠手法打它头颈双目?便将左手持鞭,右手一扬,接连五粒钢丸朝蟒打去。那蟒盘踞树上,见了人来,神态自若,本无异状。经此一来,立时激怒,身形暴长好几倍,猛张血口,朝人冲来。岳雯见那五粒钢丸明似打中,不知怎的,毫未受伤,反倒迎面攻来。
  身子竟比先前长大了好几倍,宛如朱虹飞射,其疾如电,猛恶非常。知难抵御,慌不迭顺着原路便往下纵。因听头上呼呼风生,料知蟒已追近,情急之下,回手一鞭,往上撩去。百忙中猛觉手中一紧,虎口生疼,鞭梢似被蟒咬紧,再也拿它不住。同时微闻有人哼了一声,身已落到崖下。惊顾上面,一条巨大红影带着那鞭往后倒退,一闪不见。这才知道厉害,且喜不曾穷追。
  跑出不远,惊魂乍定,忽想起:“所失钢丸已是可惜,那鞭更是师母心爱宝物,因看重我,连马一齐交管,就此失去,何颜见人?尤其那道人本可诈死脱难,被我将蟒激怒,定必凶多吉少,论情理也不能置身事外。将来山中修炼,不知要遇多少艰难危害,稍遇凶险,这等害怕,还修什道?师父原因自己向道坚诚,百死不辞,才肯收留。这样回去,也与平日心志不符。死生命定,假如那蟒追来,斗它不过,还不是死?”想到这里,心胆立壮,便将师父赐时曾有严命,非到万分凶险不许妄用的三才坎离钉取出,左手握剑,再将右手袖口暗藏的腾蛇刺准备停当,重又上前。
  这次相准地形,不似先前冒失,又准备和蟒拼命,好歹也将道人救走,把鞭夺回。
  他打算冒险贴崖脚绕到前崖,离那平崖五六尺的所在,窥探好上面形势,想好退路和下手之法,冷不防双手齐施,突然发难,杀蟒救人。哪知屏气凝神,小心戒备,好容易一步一步,顺着崖脚坡道,轻轻攀援到了平崖之下,探头一看,好生惊奇。原来那条红鳞独角,发威时长达四五丈的怪蟒,已不知去向,事前也未听见一点声音。道人却仍仰卧石上,双眼微张,仿佛受惊初醒,神志失常,疲乏不堪之状。最可喜的是,那条宝鞭落在树下,并未被蟒带走,便连忙拾起。近前一看,道人年约四五十岁,相貌清灌。眉毛甚长,稀疏疏垂过眼角。颔下一部长须,根根见肉,衬得人更秀气。笑问:“道长受惊了么?”
  连问数声,道人方强挣着答道:“乖娃儿,那怪物十分猛恶,常人如何能够打它?
  幸而还有管头,否则岂不送命?此非善地。今日后山洪水暴发,有三个采药人因贪两株珍药,为水所困,危险万分,就在你的来路第二条山沟以内。我想救他们,又走不动。
  我看你年纪虽小,倒也胆大多力,你肯扶我去么?”岳雯见道人未死,鞭又失而复得,喜出望外。也未寻思:道人蟒口余生,惊魂乍定,连路都走不动,如何去往水中救人?
  脱口笑答:“老道长好心,弟子情愿效劳。崖下有马,请骑了同去如何?”道人怒道:
  “你这娃儿,不扶我便罢,如何偷懒?我生平从不骑马,你不知道么?”岳雯虽觉道人强做无理,心想:“年老人多有火气,也许方才惊恐大过,神志失常,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又见老道人说完气话,累得直喘,心更不忍。忙赔笑道:“弟子不知道长不喜骑马,还望原谅。刚醒不宜生气,扶去就是。”
  说罢,伸手便扶。初意自己力大,不过吃了人小的亏,否则抱也把他抱走。哪知道人身材长瘦,四肢无力,左手拉着岳雯左手,右手按在岳雯头上,半背半扶,往下走去。
  崖那面虽是一片斜坡,上下不过一两丈,道人走起路来,偏是东倒西歪,忽左忽右。两下高矮相差,用力不匀。岳雯人又忠实纯厚,恐其倾跌,虽在随时留心,道人仍是摇摇欲倒。胆子又小,稍微歪滑,必怪粗心大意,恶声相向。最难受的是,道人指甲又长,紧按头上,只一受惊,便被抓得生疼。岳雯先也不耐,后见道人累得喘不上气,心想:
  “救人救彻,量大福大。当初拜师,也曾受到好些折磨,全仗毅力坚忍,才得如愿。固然这道人见条蟒都吓死,不是异人一流,但借此磨练心志,也是好的。”岳雯也是福至心灵,念头一转,便不再以为意。
  费了好些心力,累出一身热汗,还受了不少的气,好容易挨到崖下,遥望那马,正由前面跑来。道人笑说:“马来,你就省力了。”随用一手抓住马颈。岳雯知那马外人不能近身,恐其受伤,忙道:“道长,这马抱不得。”道人已一手抱马,一手扶人,往前走去。马竟不曾倔强,反朝道人低声嘶呜,态甚亲热。岳雯心方奇怪,猛一抬头,瞥见道人嘴皮微动,马头侧伸,似在听话神气。心中一动,便留了神,故意问道:“方才道长曾说采药人形势危急,走得这么慢,能赶上么?”道人气道:“娃儿家知道什么,你听前面水声,不就到了么?”岳雯早听出水声轰轰,四山齐起回音。闻言朝前一看,已离转角不远。暗忖:“这条路上还有好些转角歧径,如何未见,便离先前路口不远?”
  心又一动。
  这时水声越发震耳,等转过崖去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当地乃三条山洪聚会之处,洪水由后山深处带了沿途泉流,夹着雷霆万钧之势,澎湃奔腾而来:远望过去,宛如三条极大的银龙,顺着谷径斜坡,向下飞泻。到了会合之处,互相激撞起千层水烟,再往下滚泻。途沿又有不少峰崖怪石,洪水受阻,有的激成大小水柱,有的卷起好些急漩,喷雪飞珠,高涌数丈。途中山石林木被水冲激,顺流而下的不知多少。中间更夹着大量泥沙,急漩恶浪,滚滚翻花。宛如万马奔腾,密雷聚哄,声势极其骇人,更时闻崩崖坠石之声。跟着便见房屋般大的断裂崖石,由上流头随水滚落。轰隆轰隆,山摇地动。
  所过之处,水浪高涌如山。越发使人目眩心惊,震耳欲聋,眼睛一花,仿佛连人带山,都要随流卷去。再顺道人手指处一看,侧面一条宽约三四丈的崖沟里面,果有老少三人被困水中。内中一人似已淹死,被人救起,正在控水。
  原来别的水道均是石崖,独这一条石土夹杂,常年受那山洪冲刷,上面土崖仍是原样,崖脚一带泥土早被洪水冲刷出两条深凹。年月一多,越刷越深,底部被水淘空,最深处崖凹竟达三四丈,高也两丈,上载重量石土自难支持,平时便有大片山崖突然崩坠。
  这时再经洪水猛冲,那没有石骨支撑之处一受震撼,整片崩坠,落向水中,先激溅起数丈高的浪花,水路自然受阻,势更猛恶。晃眼又被冲开,由小而大,化为浊流,一路激漩,往下飞泻。等把这堆石土冲开,上流水势受此阻挡,无形中加了好些猛力,两面土崖相继崩塌,不止一处。于是水势越来越猛,骇浪如山,浊流奔腾,比另两条山洪更显惊人。
  那三个采药人好似骤遇洪水,冲到当地,先抱着一株断桩,急切间无处可避。见树旁崖凹有一土堆,勉强援纵过去。忘了上面上崖前伸,往下一塌,人便埋葬在内。这时水高两丈,离那土堆不过尺许,离顶又只三四尺,无法站立,先还拼命呼救。后来看出除却熬到水退,休说无人经过,就有人来,也无法援手,本在相对悲泣。及见二人一马走来,明知无望,又生希冀,跪在土堆之上,哑声哭喊。内一少年,更顺土堆边缘走往崖口,战兢兢扶着那株断树,悲声哭喊:“道爷相公,只求救我爹爹一命。”话未说完,一个浪头打来,漫身而过,连人带树一齐被水卷去。
  岳雯见状大惊,喊声:“不好!”自恃从小喜欢游水,颇通水性,也没顾和道人说话。瞥见浪花落处,树已连根拔起,随流而来,水中似有人影一闪。知道那树冲到合流之处,吃上流石土一冲,少年必无生理。心急救人,一个猛子,便往水中扎去。虽觉水力奇大,与平日不同,中有污泥,腥秽难闻,心中发慌,依旧奋力逆流上驶,想将那人救出。总算凑巧,树身粗大,根须更多,其行较缓,不似别的小树晃眼驶过。快要近身,树旁浪花和山一样。猛想起水中救人,最是危险,一个不巧,连救他的人也被带累。心正着急,微闻身后马嘶。回头一看,马已随后跟来,踏波而行,并未沉水,心中惊喜。
  见少年紧抱树身,已快淹死。既要救人,又恐人马被树撞上;更恐少年昏迷中死力将树抱住,无法分开,一个不巧,连自己也要受害。仗着马能逆流踏波,连忙一把将少年抓住,足登树身,喝一声:“起!”初意少年已死,定必紧抓不放,谁知手才一伸,便容容易易提了起来。紧跟着,上流头又是一个浪头打到,水力更猛,再也禁受不住,方想要糟,回手一把抓住马鬃,浪已排山也似,随着树旁急漩横涌过来,恰将断树冲向对岸,人马也被浪头打回原处。就势一跃,便到岸上。
  道人连声夸好。随命岳雯往救崖凹二人。岳雯见道人辞色甚做,因水力大猛,虽然有些胆怯,继一想:“我知水性,至多随流冲走,出口一带又颇曲折,只要胆大心细,看准地势,水中断石并非不能避免。方才被浪头打回原处,便是明证,况有此马相助,怕它何来?”闻言应诺,正待纵马入水,忽听道人喝道:“你怕难么?只许人去,马快回来。对面土崖将塌,马怎去得?”岳雯见马本来要走,闻言竟然立定不动,口中连嘶,不住昂头,意似催走,心又一动。再一回顾,道人脸上似正将头微点,口角上微露出一丝笑意。猛想起:“昨夜众人遇救和今朝留柬的仙长,师父说是长眉真人,生有两道长眉。这位道长不但具有长眉异相,回忆言行动作,俱都可疑。尤其那条怪蟒能大能小,何等猛恶厉害,守伺在旁,并未伤他,忽然失踪。此马何等烈性,师母曾说外人万难近身,竟听他话,好似熟人一般,岂非怪事?莫非真个仙缘遇合,有意相试?不可惜过。”
  念头一转,恭答:“弟子遵命。”刚往水中蹿去,忽听身后笑道:“孺子可教,无须去了。”二次回头一看,对崖两人已伏在道人身前,淹死少年也已回生。
  道人不令岳雯开口,先向采药人问道:“现在信我的话么?”三人连呼:“小人该死,道爷恕罪。”原来三人先与道人相遇,说他们面有晦色,最好回家。三人却因谷中崖壁上发现两株珍药,受人之托前来采取,不特不听,反说道人妖言惑众,意欲动武。
  果然遇见山洪,几乎送命,在崖凹中受了好些时活罪,九死一生。未了仍仗道人法力,救其出险。连岳雯也是仙法暗助,否则那么猛烈的山洪,如何禁受得住?三人中只有那位少年是岳雯水中救起,下余二人困在崖凹之内,见崖壁受了洪水冲荡,上面泥土整块崩落,正在心惊胆寒,回醒的一个望见道人立在对面谷口,想起前事,当时醒悟,忙即拜跪求救。猛觉身形一晃,似被大力吸紧,心神一迷,人便到了对崖。他那儿子,恰在此时醒转,俱把道人认作神仙,跪拜求恕,并谢救命之恩。
  道人笑说:“世上哪有神仙,连我的命还是这娃儿救的呢,不信你问。方才你儿子附在断树上面,落水淹死。这娃儿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性甚好,肯听我话,带着一匹好马,胆子更大,刚把你的儿子救起,你们已吓昏过去,被水冲来,折向岸上。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救人?”话未说完,对面三四丈高一片土崖已崩塌下来。采药人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改朝岳雯拜谢。岳雯知仙人不肯显露行藏,只得设词答道:“我虽幼童,素来不说假话。因往山中寻人,走错了路,途遇这位老道长,不知何故卧地不起,命我扶来此地,救三位出险,才得知道,否则人地生疏,路都不识,怎能效劳呢?”岳雯原因前一人还可说是自己所救,后两人连怎么过来的都未看出,惟恐道人不快,故意这等答法。采药人见岳雯和那白马都是周身水泥污湿,年纪虽轻,人甚精神,不由不信。忙问:“小恩人贵姓?因何至此?”
  岳雯还未答话,道人已向岳雯道:“你这娃儿,孤身骑马游山,又不认路,如今闹得周身水湿,还不找个地方洗去。”岳雯会意,忙答:“弟子本意也是如此,请老道长上马如何?”道人怒道:“你这娃儿,怎没记性?不是早和你说过,我向不骑马么?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你那两个大人还在前途等你一同吃饭呢。”岳雯闻言,猛想起随带食物,除酒以外全在马上,忙即回顾,尚幸不曾污湿。时已不早,师父早起还未吃过东西,不能再延。心想:“所遇就是长眉真人,师恩深厚,断无见异思迁之理。且喜奉命惟谨,不曾失礼,对方如有深意,早晚必能相遇。何况第六日紫盖峰还来赴约,是否长眉真人,问过师父,必知底细。”只是心仍恋恋。
  正想凑近身前,请问姓名来历,忽听耳旁低声笑道:“你这娃儿甚好,我便是你所料那人,当着俗人,不便详言。你师长现在祝融峰下,代我转告:你们今晚可宿在水帘洞内。你由小路顺着谷径第三条路口左折,便上正路。如想背人,可由青屏蟑后小径侧走,便可直达祝融峰下。出谷以前,高崖之下有一水潭,可将泥污洗净,自然会干。不要当着人礼拜,即速去吧。”岳雯闻言,惊喜过望,平素恭谨,仍想礼别。因见道人面现怒容,只得暗中祝告:“弟子遵命,敬求真人今夜光降,感谢不尽。”祝罢,不听回音。转对采药人道:“我从小习武,略知水性。虽帮你们一个小忙,事出无心,闹了一身水泥,如被师长知道,就许受罚。不必多问,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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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潭水碧如油 玉钥金环呈宝相  桃花红似焰 兰珠芝果发奇香
 
  岳雯骑上马背,仍顺小路往前驰去。寻到水潭,将马背上包裹粮袋取下。本意人马同入水中洗涤,觉着衣履已干。心想:“衣服被风吹干,还可说得过去;鞋也湿透,如何干得这么快?”心中奇怪。脱下一看,全是好好的,和初上身时一样,更无半点泥污之痕。知是真人仙法妙用。本来要走,暗忖:“真人既将我泥污去净,又叫我洗涤做什?”越想越奇怪。细一查看,当地原是后山高处,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形甚奇,形如一乌张翼。潭水清澈,可以见底,大仅两丈方圆。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脚凹进,别无异处。四顾无人,野草甚深,见马未染污泥,意欲赤身入潭,照真人之言,略洗即去。
  夏天衣服,穿脱容易。又精水性,入水以后,觉着那水又清又凉,一时兴起,把头一低,一个猛子,朝下扎去,想要试探潭有多深。谁知潭水大清,上面看去至多三四丈,实则深达十丈以上。如换旁人,早已出水。岳雯天性刚毅,想到必做,两次不曾到底,反更固执,决计探看潭水到底多深。仗着此水除清冷彻骨而外,水力不大,又以全力朝下猛冲,竟然如愿。人和水蛇也似,脚上头下,正往下冲,眼看离底不远,猛瞥见壁凹里面盘着一条红影。定睛一看,正是前见红鳞怪蟒,做一圈盘在潭底凹进之处,将头昂起,目射凶光,似要作势迎面扑来。心想:“蟒在陆地之上已是那等厉害,现在水中更难抵敌。”不禁大惊,忙即掉头向上。无如下降之势太猛,多高水性,也敌不住水生之物,况是通灵精怪。身子还未拨转,就这眨眼之间,蟒已由身旁驶过,但未伤人,只拦在上面,将退路阻住,张开血盆大口,不住喷水发威。二次相遇,更觉长大狞恶,看去怕人。岳雯兵刃暗器均在上面,连命都没法拼,先甚惊惶,自料必死,慌不迭重又退下。
  那蟒只是盘空不动,也未来追。猛一转念:“初遇长眉真人时,蟒便在旁,后被激怒追来,微闻有人,哼了一声,由此不见。真人命来潭中洗涤,又遇此蟒,如非内含深意,照此狞恶神态,只一张口,必被吞入腹内,怎么不动?其中必有原因。难道水底还有什奇遇不成?再朝前细看,那蟒看去长大猛恶,只初见时那一蹿,猛恶无比,今则神态甚是驯善,并无伤人之意。渐渐心定,索性往潭底崖凹中游去。
  上面天光不能下照,景色昏暗,也未看出内里景物。囱为信仰真人心盛,断定不会遇什凶险,冒冒失失往里穿进。初意内里必深,是个水洞,谁知竟是空的。只靠进洞口,潭水壁立若墙,一进洞内,四壁全空,地面光明如镜。只洞顶上悬着许多大小钟乳,映着外面水光,霞辉闪闪,奇丽非常,比洞口高出好几丈。先在外面不曾看出,进时原以全身之力,踹水而入,势于太猛,一下扑空,洞口水墙被人冲破,溅了满地水迹,人也穿出两丈多远,眼看跌向地上。骤出意外,头下脚上,急切间无法收势。自知不妙,方喊得一声:“哎呀!”忙伸双手,想要撑地,免受重伤,将头撞破。猛觉迎面飞来一片光华,软绵绵的,挡了一挡,立时就势翻转,落向地上。
  惊魂乍定,正待查看,忽听对面壁中有一少女说道:“师父叫我们交人东西,你看来人这等神气,我们如何见他?”另一少女笑说:“这位小师兄,此时至多不过十二三岁,论年纪,单你就比他大两倍,一个未成年的幼童,有什相干?你既不愿,我用宝光把他遮住如何?”岳雯闻言,料知对方必是水中隐居的女仙门下,深侮方才下时,未照真人所说连衣洗涤。自惭形秽,连忙跪伏地上,说道:“弟子现奉长眉真人之命而来,事前只令洗去泥污,未曾明示,以致失礼,望乞恕罪。容弟子上去换了衣服再来拜见,感谢不尽。”话未说完,又是一片金霞迎面飞来。跟着对面洞门开处,走出两个道装少女。回顾自己身上,已被一片金云包没。
  方要叩拜,年长的一个已先摇手请起,笑道:“岳师兄,你我平辈,无须多礼。此是衡山白雀洞底层水洞。家师罗紫烟,与令师夫妇为三生旧友,别已多年。前见怪物乃是一条毒龙,被家师无意之中收来,把守水洞,以防左道妖邪盗取洞中灵药。此龙修炼多年,变化通灵,自知天赋恶质,虽在家师门下,恶根不尽,早晚仍要遭劫,再四哭求。
  日前家师闻说长眉真人近在三湘行道,费了好些心力,寻见真人,跪求两次,才蒙恩允。
  约定今日中午,在前面崖石之上,先把它口中五十九枚毒牙拔去。再等数日,为它去那恶根。真人行道,一向隐秘,事前原有仙法掩蔽。因见小师兄走来,意欲试你心志,借着有人求救,引往相见。师弟误认真人为蟒所困,连发暗器。那蟒刚拔毒牙,全身酸痛,本在难受,立被触怒,本意也不敢违家师戒条,只想吓你一跳出气。真人却说它禀性难移,意欲还它毒牙,听其自生自灭。此龙早有警兆,自知大难将临,除却真人,谁也不能解救,再四哀求。真人说:‘此于乃我未来徒孙,外和内刚,忠诚疾恶。方才你将他得罪,如不早为化解,将来必死他的金鳞剑下。本来我可不管,姑念诚求,才管一管。
  他曾为你受惊坠崖,几乎受伤,将来又是化怨为德,助你脱难的恩人,也须有个报酬。
  你主人水洞地底有一藏珍,乃是一把金钥匙和两枚玉环,别人拿去均无用处,你可设法取出,送与此子。我再赐你一粒灵丹,急速回洞见你主人,自会助你成功。’毒龙归告。
  “家师日前虽知此事,因这两件藏珍深居泉眼之下,东西不大,又无宝光上映,家师居此多年,还是日前才听真人说起。只知另有一处宝库,乃前古仙人所留,非此二宝,不能开放,详情仍是不知。此潭泉眼又深又细,为数不下千百,毒龙深入取宝,任情变化,泉眼必为所毁,发生水灾。必须先照真人日前所说,用法宝查看好了藏珍之处,再用仙法将潭底大小泉眼禁制,使其坚如钢铁。再由毒龙用它两千年苦功炼成的内丹,化为一股细如人指的丹气,对准那处泉眼直射下去,将二宝裹住,再由家师从旁相助,用真人所赐灵符破去古仙人的禁制,使那丹气变为实质,缓缓往上吸来。此事甚难,毒龙为想免难,方才以全副心力,随同家师下手。好容易才将二宝吸出泉眼,元气已有好些损耗。家师料知小师兄少时要来,那两件藏珍经毒龙丹气一裹,染有奇毒,常人手不能近,取得以后,带往前洞,代你化去毒气,命我姊妹来此守候,果然一会便到。那龙自听真人一说,把师弟敬若天神,既恐走去,又恐二次冒犯,结怨更深,只得抢在前面,横身阻拦,并无他意。师弟如不再怪它,我命它来见你如何?”
  岳雯忙答:“我初见时,疑是害人毒蟒,后见许多奇处,想起如是恶物,真人怎会容它在一起?已早改去前念。况又助我得此奇珍,感谢不逞,焉有恨它之理?”随听上面水响,跟着,便见那龙由水墙中穿入,身已缩小许多,盘在地上,将头连点。岳雯童心未退,见它好玩,又知不会伤人,伸手想摸。少女连忙拦阻,笑说:“小师兄你真胆大,此龙周身均具奇毒,如何摸得?”那龙也早蹿向一旁,不住点头。
  长女随取出一柄长约两寸,形似戈矛的金钥匙,以及两枚直径不满二寸的五角玉环,递与岳雯。笑说:“归告白师叔和凌师叔,说昔年隐居太华的老友罗紫烟,现居本山白雀洞。离此不远尚有一处崖洞,终年云雾在下,半山以上天气十分爽朗,左近风景甚好,颇多灵药。如愿来此结邻,水帘洞事完之后,不妨移玉一谈。愚姊妹尚还有事,相见不远,不在此片时之聚,请自上去,穿衣上路吧。”
  岳雯方想询问二女姓名,一片金霞闪处,人先无踪,洞门立闭。自己还是一个赤身,只得穿过水墙,升出潭上。马正饮水,朝下注视,欢啸不已。岳雯笑问:“方才真人似在和你说话,你到此又不肯走,是知道这件事么?”马连点头。岳雯料知关系重大,好生欢喜。穿上衣服,纵辔急驰,不消多时,便越过人行山路,绕向偏僻小径,一路翻山越涧,往前飞驰。眼看前面高峰刺空,正当云起之时,峰腰以上布满云雾,上半山形已经不见。见那形势和沿途山形,与师父所说祝融峰一般无二,知将到达。又得了这好彩头,心中欢喜非常,已不得当时寻见师父,述说经过,一见这大云雾,疑要变天,回头一看,四外大小峰峦,已全沉浸于云烟苍莽之中,只露出一些角尖,仿佛无边云海中现出好些岛屿,景甚雄奇。人马穿云而行,有时埋入云堆里面,伸手不能辨指。心想:
  “来时曾见山径崎岖,两旁还有沟壑,一个失足,人马立成齑粉。”方喊那马留意,忽见一道青光迎面飞来,正是朱梅。见面埋怨道:“你这猴儿,怎此时才到?我和你师父以为你的马快,途中又不会有什么耽搁,至多中午必到祝融峰,谁知久候不至,转是你师母先来。因你年幼灵慧,易被妖邪看中,我和你师父还好一些,你师母想起昔年树敌甚多,江湖上人多认得这匹白马,惟恐因马惹事,更加愁虑。于是我们三人分头寻找。
  此峰我已往来数次,现在约定岳庙前面相见。你这半天往哪里去了?”
  岳雯早把马头折转,二人同骑而谈,闻言慌道:“弟子并未贪玩,还有奇遇,说出来,师叔定必喜欢。”朱梅问故,岳雯遂说经过。朱梅大喜道:“想不到昨夜所遇果是长眉真人,真乃大喜之事。此马颇能透视云雾,各自前行,我去寻找他们。”
  正说之间,谷逸、雪鸿双双穿云飞来,见面拦住朱、岳二人,急道:“方才遇见几个怪人,都是美少年,乍看决想不到那是妖邪一流,后在无意之中发现邪法甚高。内有一人,并还说出郑隐是他师父,多日未见,来此寻找。想起长眉真人警告,不敢多事。
  就这样,还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先假说要往西昆仑访友寻师,跟着冷不防隐形遁走。否则,行藏已被对方看破,差一点就许动手,不问能否抵敌,均是麻烦。岳庙已不能留,恐二人寻去,故此迎来。乘着满山云雾,莫如照真人所说,提前赶往紫盖峰去,以免意外。”
  朱梅先还不眼,欲往窥探。雪鸿力言:“对方兼有正邪两家之长,我在暗中留意,人数既多,隐现无常。朝山幼童、少女只被看中,走往身前把手一扬,人便失踪。一会工夫,便听呼儿唤女,急喊寻人之声,闹成一片。白兄激于义愤,两次想要动手,均被我拦住,本意看准虚实,一同下手。后来听出是郑隐门下,虽知不敌,仍想一试,一会便见内有两个少年朝我冷笑,知被看破。正在暗中戒备,忽听耳旁有人低语说:‘妖徒邪法厉害,人多势众,你们无须出手。好在暗中有人守伺监防,那些童男女均已遇救,一个也丢不了。’随见先前哭喊的人忽然住口,急慌慌分朝回路跑去。有人询问儿女寻到也未?有的答说神仙度去;有的答说儿女顽皮,也许偷偷回到原处,现往寻找;有的直未答理,一味急奔,面上悲容已敛。情知所说不假,因那语声虽在耳边,细如蚊蝇,听不出是否昨夜救星和移船留柬之人。”
  朱梅随把岳雯所遇之事一说。众人知道长眉真人为近三百年来最负盛名的前辈仙人,不特法力高强,飞剑神奇,并还得有三部道书和许多法宝飞剑。只等所许三十万善功宏愿完成,便成天仙。只管隐迹风尘,救人济世,常在人间往来游行,但是常人决看不出丝毫行迹。寻常修道人想要拜他为师的不知多少,休说不能如愿,想见一面都是万难。
  想不到竟会如此垂青,昨夜暗助脱难。还说真人素来好善,事出偶然,后来移船留柬,心疑是这位老前辈还不敢定,不料果是。连岳雯也被看中,并还得到两件奇珍和雪鸿前生至交姊妹多紫烟的下落。不由喜出望外,称幸不已。
  师徒四人到了紫盖峰前,岳雯将所得宝钥、玉环献上,当时也未看出有何妙用。料知真人不久必来,暂时藏起。寻到水帘洞外,先觅了一片平崖,对瀑而坐。先候岳雯不来,曾在岳庙前买了些吃的,已然吃过。因岳雯从早起身未进饮食,便将马背食物取下,师徒四人饮食说笑,并谈起长眉真人出家经过。
  原来湖北孝感县,离城十六里,有一善人材。村人十九姓任,聚族而居。中有一家,乃任氏幺房,主人任乾,是个博学之士。时当东晋季年,任乾做了两任县令,五十岁上便即归隐。因其平日居官清廉,好客喜施,不特没找一个造孽钱,反把祖遗田产耗去大半。生有四子。长子任孝,宦游已死。次子生时,因值祖母生日,取名任寿,聪明异常,读书十行俱下,过目不忘,但是顽皮也到了极点,生得又瘦又干。任妻周氏,也是世家望族,因嫌任寿顽皮,钟爱幼子。自来知子莫若父,早看出次子刚毅忠勇,天性最厚。
  虽然不得乃母欢心,从无丝毫怨言忤色。只因天性好动,爱管闲事,以致时受责打。其实所行的事,合理的多,并非寻常顽童可比。为此对他格外钟爱。任妻以为丈夫偏爱,对次子越发厌恶。人情无真是非,家人亲族见任妻不喜次子,再一附和,越发成了众矢之的,交相责难,内有好些均是长辈。任氏诗礼之家,尊卑长幼之分甚严,那冤枉气也不知受了多少。任寿恐父亲知道了同母亲生气,受了委屈,从不吐露一字。
  这年夏天,任寿已十五岁。任乾归田之后,每喜结伴游山,任寿照例随行。这次偏因行时生病,游伴又是任乾师友之交,不能更改。心想:“老妻虽受人蛊惑,到底亲生之子,又在病中,当能怜爱。”游山兴浓,只在暗中嘱咐了几句,便即起身。谁知第二日,任寿病便痊愈。因父亲不在家,母亲耳软,嫂和叔婶多视自己如仇,起初也颇小心,终日独坐书房,门都不出。任妻不爱次子,一半是为任寿淘气惹事,一半也为丈夫爱子大甚,心中不服,老夫妻赌气。及见丈夫走后,任寿除晨昏问安视膳而外,终日苦读,天气太热,老师都告假回家避暑,他独守在书房以内,又当病后体弱之际,想想儿子是自己生的,以前毒打,委实太过。再想次子任受何等重责,从未向丈夫面前说过一句,问时只有隐瞒。心气一平,便生怜爱,忙走进去,笑说:“天气太热,你还是到后园凉爽一会,免得苦读受暑。你不合群,又喜惹事,只不要走出园门便了。”任寿自会说话以来,头一次得到母氏慈爱,喜出望外,几乎流下泪来。连忙笑答:“以前儿子不孝,淘气惹事,累娘生气。现在儿年渐长,日前病中醒悟,决汁痛改前非。只求娘不生气,任人打骂欺侮,决不计较。”任妻作色道:“你不欺人,谁来欺你?快到后园洗澡乘凉,也该吃夜饭了。”任寿见母面有怒容,不敢再往下说,只得连声应诺。独往后园要水沐浴,换上新衣,独坐荷池柳荫之下纳凉,等吃夜饭,先没打算出去。
  坐了一会,闻得园外喧哗之声。走往园门一看,迎头遇见两个年长侄儿,说是邻村刘家为争一条河沟,将本村人打伤了好几个。今日双方集众评理,一个不巧,还要发生械斗。任寿早知邻村大户刘家是个恶霸,家中养有不少打手,长子为朝中大官,倚势横行,无所不为。平日听人说起,便自有气。闻言激于义愤,少年心性,顿忘前念。再经人一怂恿,说刘家欺人太甚,事关全村安危,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就不动手,也应前往助咸,于是便踉了去。到后一看,双方聚人甚众,有的还拿着刀抢器械,只等话不投机,一声号令,便即动手,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另有数人,似是邻村长老,想要从中说和。
  无如一方理直气壮,一方倚势凌人,说话强横,正在相持不下。
  正看得有气,猛觉身后有人拉了自己一下。回头一看,乃是平日最信服的余道人。
  任寿性虽刚烈,对人却最仁慈,平日借老怜贫,好行善事,大有父风。乃父深知爱子为人,拿了去也是施舍寒苦,于是无求不允,从不阻止。那道人身材矮小,正当中年,三年前由外省来到当地,凭着一双空手,在人家祠堂后面盖了一座小庙,自辟荒地,种了亩许菜园,将就度日,看去十分清苦。村人因他对人谦和,轻不出门,谁也不曾留意。
  任寿人最机警,年前偶在无意之中,发现道人从不举火,所种蔬菜,也似借以掩饰,平日最喜周济寒苦。暗忖:“庙中并无香火,终年关门,也不与人来往。卖菜所得,还不够他一次济人之用。”心中奇怪,便留了神。始而借故攀谈,渐渐升堂人室。
  道人自称姓余,没有名字。向无外人入门。因其规避极巧,使人看不出来。村人习久相安,当他有点怪脾气,谁也未作人门之想。任寿原是借着闲谈,随同走入,见他未以婉言拒绝,心中暗喜。入门一看,里面只有一榻一几,四壁萧然,更无长物。方想:
  “此人莫非水火都断不成?”道人已先开口道:“我知公子义侠好善,现有一为难之事,不知可能相助么?”任寿问故,道人说要十两银子。任寿早看出他好些异处,闻言立允,由此道人时常开口求助,多少不等。事也真巧,每次开口,都是任寿力所能及,并没有大为难的时候。任乾虽知爱子不会乱用,但是要钱回数大多,又非大富之家,便向爱子询问用途,任寿照实说了,任乾也觉奇怪,暗中打听村人,均说道人素极安分,事已过去,也就不谈。道人从此却不再开口。
  日子一久,连任乾也觉奇怪起来,觉着事情太巧,故意命任寿送去几两银子。道人固执不收,笑说:“前借银两,原为府上积福兔灾。府上现在家景不甚宽裕,等宽裕时再说吧。”这未两句话,原是任乾询问爱子时所说,口气一样,越发奇怪。屡次设词探询,道人口风甚紧,丝毫不露。问他何故不动水火,答说出家人山行野宿,往往跋涉终日,难求一餐。因为觅食艰难,又向神前许过心愿,每日饮食,均在夜间,吃得不多,所以外人均看不见。任寿始终怀疑。另一面,却是越谈越投机。道人暗中借话示意,说:
  “公子不是尘俗中人,最好出家,可免许多孽难。”任寿年纪虽轻,对于世情却极淡薄,早认为人生朝露,无什意思,闻言深以为然。只说父母在堂,亲恩未报,且待将来再说。
  一面却向道人请教修炼之法。道人有问必答,所说多是打坐吐纳之术,从此也不再劝其出家。一年过去,任寿年已渐长,越看越觉道人气度冲和,眉宇间似有道气,由不得心生敬仰,事之如师,两人也越来越亲近。
  这次患病甚重,本非短时期可愈。昏迷中偶然想起道人所传打坐之法,说可祛病延年,如法一试。始而心神烦躁,呼吸艰难。及至耐心静坐下去,先用下层功夫,将窍守住,不多一会,豁然贯通。等到气机流行,走完了一周天,出了一身冷汗,轻快许多,知生效力。再用上层基本功夫,澄神定虑,潜光内视,又坐了两个时辰,病便霍然而愈。
  暗忖:“修道竟有这等好处。”本想夜来往访,求其深造。
  一见道人暗拉自己,料有原故,悄问何事。道人道:“公子忧患将临,我今夜恰要离开此间,事前不能化解。公子恐要离家远游,暂时还寻我不到,三年后可往武当山寻我便了。”任寿闻言大惊,忙问:“道长法号,始终未蒙见示。武当山方圆千里,峰岭甚多,道长仙居何处,如何寻法?”道人笑答:“到时你由后山桃花坡进去,只问椿散子,自会有人指点。但是那人生具恶根,夙孽更重。去时如在望后下旬,我已先在,还好一些;否则,你如早到,他必留你在他家中下榻,一与接交,便是未来大患,你须留意。你夙根深厚,只此一场冤孽,数虽前定,并非不可避免,人定胜天,全在你随时留意而已。”
  任寿还想探询下文,忽听前面喊杀之声,回头一看,械斗已起。本还不想动手,因见对村土豪家打手之外,又有许多武师埋伏在旁,一声喊打,蜂拥而上。自己这面虽有一些准备,无奈会武功的不多,上前便被打败。最可恶的是,不论妇孺,一路乱打,族人纷纷受伤,本村族长已被敌人绑吊起来,哭喊之声惨不忍闻。恶霸父子一面命人掳抢,一面鞭打族长,迫令服输。不由激动义侠心肠。暗忖:“此地离家甚近,覆巢之下,例无完卵。与其待人宰割,何如与之一拼?自来擒贼擒王,小贼刘昌现在对坡指挥徒党,老贼溺爱幼子,任其横行,只要将他擒住为质,也许反败为胜。”心念一动,正值七八个同村少年败逃下来,连忙拉了一个,假意随众逃窜,避向树林深处,告以机宜,令其速急集合村中壮丁,并将两个会武功的找来相助,约定人到发难,由后面偷袭,去擒小贼。任寿后在林中偷看,见那老族长誓死不屈,已被打得死去活来,越发激动怒火,不等人到,便悄悄掩将过去。当地原是河这面一片树林,林前有一土坡,小贼手持红旗,勒马坡上,发号施令。因善人材这面已然大败,手下徒党借着追敌,群往村中骚扰。
  小贼正在得意洋洋,不料任寿人小胆大,天生神力,自幼好武,身又极轻,虽是无师之学,竟比寻常武师高明得多,小贼又大自恃,手下人均想掳掠金银妇女,全都跑开,只老贼在坡下稻场上率两徒党拷打敌人。坡上只小贼一人,一见老族长已快打死,乱离之际,原无王法,心想:“事已闹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进村去。”手举令旗未及招展,猛觉眼前一花,一个绳圈忽自身后飞来,套向头上,往后一拉,人便坠落马下。
  原来任寿平日因当地多狼,练就绳圈,百发百中。事有凑巧,来时恰在路上捡到一根长绳和村人败退时遗留的一把刀,匆匆打成活套,由坡后掩将上去,一下将小贼套紧,拉下马来。
  小贼原会武功,见擒他的是个幼童,又惊又怒,便要挣起。任寿孤身一人,未免发慌,上去一刀背,本意威吓,不料用力太猛,将臂打断。因听小贼狂吼,匆忙中不知人已疼晕过去,惟恐敌党惊觉,众寡不敌。情急之下,一见那马随同小贼回身走来,又听村中哭喊之声,已有两处火起,痛恨小贼大甚,想给他吃点苦头。也没细看,纵身一跃,便上马背,拖着小贼入林,顺坡而下。本意到了无人之处,绑将起来,藏向隐僻之处,再和老贼理论。谁知那马性烈,小贼右手令旗不曾丢下,负伤又重,刚疼醒过来,吃人拉住就地一拖,怎能禁受,妄想纵起,无意中把手中令旗刺向马腹,那马受惊,亡命一般朝前急窜。小贼头颈被绳勒紧,加上伤痛,当时闭气死去。任寿先还不知,见马惊窜,还想多给小贼吃点苦,为族长报仇。及至出林,在旷野中跑了一段,想起自己家中不知是何光景,心中一急。忽又想到小贼娇生惯养,被自己拉着,随在马后乱滚,怎能禁受?
  如若死去,老贼财势甚大,岂不惹下灭村之祸?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小贼遍体鳞伤,四肢已断,头颈扯出老长,死状甚惨。知道此祸闯得不小,忙中无计,只得把小贼残尸绑在马上,朝马屁股打了一刀背,任其落荒窜去。
  任寿想起家中母亲,忧心如割。正待绕路回探,忽听前面林中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夕阳已隐,满空阴云布满,天黑得似要压到头上。登高一望,村中火光通红,近河人家多半火起,隐闻喊杀悲号之声远远传来。自家偏在村南一角,看神气还未波及。老母在家,终是放心不下。偏又杀了贼子,如被仇敌看破,会家性命不保。想了想,恐贼党疑心,不敢回去。
  正急得跳脚捶胸,猛瞥见前面天空中金蛇一闪,紧跟着一个震天价的霹雳,一大团烈火自空直下,打向树林前面,风也更大,几乎不能立足。心想:“此是东南风,正朝贼党这面吹来,火势也许不会蔓延全村。”心念才动,遥望村中,已有好些贼党飞跑退出。因值天干地旱,村外遍地苎麻,好些草堆,全都被火引燃。风助火势,火仗风威,只听一片轰轰发发之声,浓烟滚滚,弥漫天空,火如狂涛一般涌到。林木又多,大半具有油质,火浪所过之处,全数蔓延。晃眼之间,临河一带成了一片火海。贼党反被困入火中,有几个掳有包裹的不舍丢弃,逃得稍慢,吃身后火浪烟潮往上一涌,当时被火吞去,倒地便成了焦炭。下余的逃到河边小桥,未及抢过,忽然一株带有火烟的断树凭空下坠,落向桥上,将桥点燃。贼党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狼狈异常,有几个略知水性,首先跳入河内,勉强渡过。下余被火包围,进退两难,那震天价的霹雳更打个不住。有的因被浓烟迷目,投入火内烧死;有的勉强逃到河边,纵入水内,因水流太急,多半不识水性,正在水中挣命,吃那狂风吹来的断树残枝,夹着大量热沙火星当头下压,因怕火烧,把头一低,略一挣扎,便随流淌去。看神情好似贼党全胜之际,出了什么变故,跟着反风回火,烧了个片甲无存。暂时虽可无事,小贼还有一子,颇有权势,岂肯甘休,料定鲁难未已。
  心正忧疑,浓烟夹着好些火星随风而至,焦臭奇热之气呛鼻难闻,人在河这边已无法回去。更恐左近草树被火引燃,忙往前逃。忽见道旁贼马尚在,贼尸不知遗失何处,马缰被树挂住,马正悲嘶强挣。忽想起此时火大,再不乘机逃走,断无幸理。重又将马骑上,落荒而逃。逃到中途,忽降大雨。时已入夜,向民家借住了一夜。
  次早绕路驰回,见遍地劫灰,焦痕狼藉,火势早灭,共只烧了五家。快要到家,忽遇村中少年。拉往一旁,说起昨日贼党正待杀人放火,洗屠全村,刚点燃了四五家,老贼便发现小贼人马失踪。同时余道人突然出现,一言未发,强把族长放下,一任贼党刀棍砍打,既不还手,也未受伤,从容把人救走。贼党凡是动手的无故自倒,全部吃了大亏;老贼看出不妙,刚发号令,令众速回,道人已不见。跟着便起了狂风,贼党闹了个水火夹攻,十九伤亡。老贼虽得逃回,身受重伤,命必难保。跟着,又闻贼子被杀惨死,悲痛万分,恨之入骨。偏巧昨夜有一受伤贼党发现任寿骑着贼马走过,告知老贼。两村虽相隔数里,边界只隔一条河,全都认识,知道任寿神力武勇,断定贼子受了暗算。大败之后虽然不敢当时来犯,已命快腿去唤长子回家,为他报仇泄恨。任寿母亲万分忧急。
  任寿闻言,得知家中平安,宽心大放。将马藏起,别了那人,悄悄由后门掩回家去。刚一进门,任母哭骂了几句,包了一些衣银,令其夜来速逃。任寿闻知道人奇迹,暗命兄弟去往小庙一看,人已不在。带回一封书信,上写:“贼兄气数当尽。村人善良,以后无事。你却在家不得,此时任你所之。三年后武当之约,不可遗忘。”
  任寿无奈,捱到夜静,哭别母亲家人,孤身上路,本意往洞庭君山一带寻找父亲。
  走没两天,便闻人言,风声越紧。说贼兄已然赶回,先说屠杀全村报仇,当夜老贼号叫而死。次早,贼兄不知何故,改了主意,说贼父之死由于天灾。兄弟乃任寿所杀,非报仇不可,别人无干。先往村中搜索,不见人影,虽未骚扰,对于村人所说被火烧死之言却是不信。如今正往各处追寻下落。任寿恐被仇人发现,抄着山僻小径,夜间行走。快到洞庭,又害了一场大病,仍用坐功将病治愈。加上沿途耽搁,赶到君山,去寻父亲方外之交水神祠老道士一问,才知乃父前日接到家中急报,已先赶回,才走两天。行时留话,说月前有一异人再三告诫,不令任寿回去。并说在外流荡不过三年,必有遇合。又留了好些银子,一封书信,托道人转交。书信所写,与老道士所说大致相同,也是再三叮咛,十五年内不许回家。任寿孝亲,素不违命。想起慈父钟爱,不舍离开。信上并未怪罪,反说自己智勇可嘉,为何不令回家?年月又是这么久?心中奇怪。因书上有违命即不孝之言,贼兄好似专寻自己为仇,风声越来越紧,只得中止回家之念。
  任寿先由三峡入蜀,游完峨眉、青城,又由秦岭、终南,转到泰、华,最后游完嵩、洛,取道豫西,转入武当。一算日期,已有三年。多历名山大川,交了好些江湖豪侠。
  武功经人指点,比起以前高明了许多。在江湖上打听梧散子,虽无人知,却听说有个同样形貌的姓余道人,是仙侠一流,隐迹风尘,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越发心生敬仰,立意拜师,恨不得当时寻到才称心意。
  好容易捱满三年,也忘了月望前后,一到后山,便往里赶。时当二三月间,入山不远,遥望前面峰峦灵秀,岚光黛泼,觉得景物清丽,与寻常所见不同。转过崖去,眼前一花,前面坡上现出万树桃花,红白相间,灿若繁霞。坡侧大片碧崖,上悬两条瀑布,一大一小,如玉龙倒挂,界破春山,雾涌烟飞,珠喷玉溅。流水汤汤,松风稷稷,泉响松涛,洪细相应,汇为一片繁音天籁。空山无人,落红成阵,日丽风和,时闻好鸟娇鸣,蝶莺群飞,更显得美景如仙,十分幽静。心想:“此地花光如海,这么多桃树,想必是师父所说的桃花坡了。这么清丽的景物,如何不见一人?”便顺桃林往前寻去。后山一带本极高峻,来路最险之处,连个樵径都无。桃花坡来路势更峻险,那些桃树生得密层层的,繁枝交错,结成一片花山,无法通行。此外更无隙地,只桃林尽头,有尺许宽一条路径,下临绝壑,地势外倾,既滑且陡。桃枝向处突伸,离地甚低,必须蛇行鹭伏,始能勉强过去。稍一疏忽,滚坠壑中,粉身碎骨,万无生理。
  任寿急于见师,冒着奇险,沿着林边危崖,绕行过去,新雨之后,满地苍苔肥厚,其滑如油,连经几次奇险,几乎滑坠。好容易把里许长一段桃林走完,人已累得周身是汗,遍体泥污。想寻溪水洗涤手脸,以防遇人难看,耳听前面水声潺潺,再一注视,前途不远,又现出大片园林。山景本好,加上人工兴建,更是灵妙。正想过去寻人探询,近前一看,不禁失望。原来中间还隔着那条绝壑,宽约十余丈,便是猿猱也难飞渡。园林中又是悄悄的,只有鹤鹿往来,不见人影,连唤数声未见答应。没奈何,只得沿崖寻去。初意桃林如此整洁,必与主人有关,也许尽头处可以相连。谁知越走越远,始终未见相连之处。人却走到一条山谷中去,谷径甚宽,两崖壁立,宛如翠屏对峙。遍地细草蒙茸,崖脚种满草花,五色缤纷,鲜艳夺目。那么长一条山谷,竟会不见点尘,仿佛打扫过的一般。暗忖:“这三年来,历经峨眉、青城、终南、大白、泰岱、衡华各大名山之胜,多么雄奇清幽之景也都见过,尽管崖壑幽深,气势雄伟,终有荒凉芜秽之处,似此清洁,从未见过,莫非真有仙人寄居不成?”心正寻思,鼻端忽闻到一股兰花香。性本爱花,更喜兰、梅。因觉空谷幽香,清馨扑鼻,使人神志为清;又想觅路上崖,居高下望,查看前见园林,有无道路,便顺谷径蜿蜒寻去。
  越走越深,花香也越来越盛。刚觉出闻了花香,心神分外清快爽朗,与寻常兰花大不相同,忽听头上有人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到此作什?”抬头一看,原来离地十余丈危崖腰上,有一少年,头戴铁丝织成的网罩,背插飞抓、宝剑,腰系长索,俯身壁间;正朝下面喝问来意。任寿一心只想早见师父,便把来意说个大概。少年忽改笑容答道:
  “此事暂且休提。”这里有一灵药,结实将成,共生两枚仙果,修道人可抵六甲子修炼之功,常人服后也享高年。你来得甚巧,正好分你一枚。崖尽头有路可上,崖顶悬有绳梯,稍会武功便可缒下。你既能由桃花坡这面入山,武功想有根基。本来崖上还有好些毒蜂,均被我用火烧死。也许还有一两个藏在崖缝里面,被它螫上一下,痛苦非常,多少天才好。这还是我配有灵药可医之故,否则休想活命。事前不知你来,我无准备。恰巧蜂窝旁边,上月留有一副铁丝网罩,你可先取到手,防个万一,只要头脸不受伤,便好得多。走过蜂窝时,可看一下那发光的是何宝物,到手只要是双的,任何奇珍异宝,也我二人平分。事完再引你寻那位老仙长去。”
  任寿因听少年语言清朗,那高本领,早就心喜;又听出和樗散子相识,越发高兴。
  对于法宝、灵药,并未十分在意。心想:“修道人全仗自己修为,无须借助草木之灵。
  人家费了许多事,为何与他平分?也许有什为难,须人相助。”忙即应诺,往上走去。
  果然前面崖脚现出一条人工开出来的山径,蜿蜒向上,直达崖顶。途中井有几处洞穴,人口甚小,内广丈许、数尺不等,也是人工开成。口外并还悬着铁纱,外有矮树藤蔓,山径上苔薛已早长满,掩蔽之处颇见巧思。不是少年指点,便近前也不易看出。山径到了崖顶,又斜行向下,才到少年所说之处。
  走了一半,忽然发现崖势内凹,藤荫交互中现出一洞。探头一看,洞宽不过七八尺,深有两丈,但朝上面倾斜,陡峭异常。铁丝网罩便挂在洞口不远矮树之上,想是时久,锈得不堪。忽闻一股甜香由洞内发出。定睛一看,原来暗影中悬着一个大蜂窝,地上散着不少烧焦的死蜂。正戴头网,想要人内探看,忽见蜂窝后面光华闪动。刚一走进,便听嗡嗡之声,人也走到蜂窝下面。心疑毒蜂来袭,仍想查明内中有无法宝,再行退出。
  因嫌洞中昏暗,便将身带包裹中的火筒取出晃燃。一手拔剑,正要查看,火光到处,见那蜂窝竟有小屋般大。嗡嗡之声,乃新生出的十几只小蜂伏在上面,振翅飞鸣,却飞不起。通体墨绿,目射金光,口有红须,形相狞恶,与常蜂不同,猛瞥见一片金霞由壁间迎面飞来,透身而过。同时壁间金光电闪,现出“龙翔虎跃,长眉再来”八个朱书古篆,一闪即逝。
  任寿心想:“我因眉毛稀少,乳名眉儿。难道叫我长了眉毛再来?”忽听少年在下面高呼道:“宝物许藏在蜂窝里面,可用宝剑砍它一下试试。内中蜂蜜,也是极珍贵难得的灵药,酿酒尤妙,我也和你平分。”任寿忙答:“理当效劳。但这窝大大,能否砍碎,我拿不准,且试一下。”说罢,再一细看,那蜂窝形似一个大莲蓬,孤悬洞顶,离地丈许,上有一柄粗如人臂。因见小蜂尚未成长,不能飞起,以为无害,纵身一剑朝那莲柄砍去。不料用力大猛,应手立断,蜂窝也随洞径往外滚落,吃洞口崖石一挡,分裂两半。蜂蜜甚干,芳香流溢,白如银玉。因少年说是灵药,用剑尖挑了一小块,入口一尝,果然甜香满颊。又割下一块,准备带与少年观看。转身要走,忽觉腿上被针刺了一下,微微有些麻痒。低头一看,正是两只小蜂隔衣朝腿刺了一下,连忙用剑拔掉。因不甚疼,也未留意。见里面并无宝物,便往下走。寻到尽头突崖,果有长索系在一株老松之上。忙即放下,缒约两丈,便到崖腰少年立处。那地方也是一处崖凹,与前见相同。
  少年附身突石之上,一手持刀,一手持一形似喷筒之物,守伺口外,却不进去。回顾任寿下来,便令等在一旁,觅地守候,暂是不可入内。任寿见他只看了自己一眼,口中说话,全神贯注洞内,神情似颇紧张。待有半盏茶时,忽听轰轰之声,由洞中飞出一物,其大如拳,周身墨光闪闪,金碧交映。少年早有戒备,左手喷筒扬处,立有一股火焰朝前射去。那东西冲烟冒火,立朝少年迎面飞来。少年扬手又是一刀,立劈两半,随刀飞堕。任寿见所砍的便是前见毒蜂。少年喜道:“大害已除,兄台来得正好,到了里面再谈。”二人一同走进,见里面比上洞更加整洁,净无纤尘。只洞顶上悬着一个蜂窝,但小得多,约有尺许方圆,方才所闻兰花香味,便由洞中发出,这一邻近,香味反倒减少。定睛四顾,并不见花。方要开口,少年已先笑道:“灵药尚未成熟,还须少候,不妨先谈一会。兄台贵姓?如何与老仙师相识?”
  任寿说了经过,转问对方姓名。才知少年名叫郑隐,先辈是东汉世家,因曹氏篡位,愤而不仕,全家入山隐遁,在武当后山寻到一处胜地,风景灵妙,与世隔绝。正打算在山中觅地开垦,第二代上忽生奇疾,死亡殆尽。未了只剩郑隐一人,生具异禀,自来身轻若燕,神力如虎。这年偶观蛇乌恶斗,猛触灵机,忽想出世之想,到处寻师未遇。前年发现后山有一异人。幼时曾听祖父说那异人年纪,少说已在百岁以上,童时无知,不曾留意。见他还是以前形貌,心中惊奇。费了不少心力,想要拜师,异人不允。郑隐心志坚毅,百折不回。异人也始终固执,一任诚求,终无用处。去年寒冬大雪,郑隐偶往城市采办年货,归途见一疯僧倒卧雪中,仗义救回山内。愈后不别而行,留下一书,才知那是一位神僧,因为夙孽,隐迹风尘。并说后山住的是位仙人椿散子,法力之高,不可思议。也因功行未完,还有两个难题,留滞人间。内一难题,便是翠屏峰上藏有两件前古奇珍和一株灵药,他并不要,而这两样却非出世不可。谁能得到,将灵药服下,带了法宝,前往求见,必蒙传授仙法,收为弟子。那藏珍之处,有数百年毒蜂盘踞,伤人必死。近来才想好法子,将毒蜂除去。幸值任寿寻来,又是仙人未入门的弟子,志同道合,情愿结为兄弟,一同拜师。
  任寿见少年面罩已然取下,生得猿臂蜂腰,面如冠玉,英姿飒爽,气字安详,是个英俊美少年。休说这等豪爽慷慨,便那品貌谈吐和那一身武功,先已佩服。正越谈越投机,忽听崖顶金玉交鸣,杂以龙吟之声。少年惊呼:“不好!法宝快要出世。请任兄守在这里,只等花香全失,再听叭叭两声,可将正面洞壁石块搬下,速急入内,便见灵药结实。每人能服一枚,只留一枚与我足矣。”说罢,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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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美玉种灵葩 倾盖论交求大药  寒光生古洞 仙缘巧遇获藏珍
 
  任寿人最忠实,见对方萍水相逢,如此知己,惟恐有失,记准郑隐之言,静守在外,想等花香止住,再行入内,以防冒失误事。等了一会,觉着花香不似先前那等浓郁,依旧清馨扑鼻,闻之神旺。暗想:“最好等郑隐回来下手采取,以免外行误事。”正在寻思,隐闻隆隆之声,崖壁似要崩塌神气,花香忽止。知到了时候,喊了两声郑兄,未听答应。惟恐负人之托,也不暇再计危险,急匆匆赶将过去,顺手一扳。那崖石大只二尺,上面有角突出,嵌在壁间,事前早已看准,并未用力,便已扳开。内里忽现天光。定睛一看,原来壁中乃是一个广约三丈的井形山洞,出口似在崖顶之上,上小下大,势又后倾。但是井斜而直,阳光正由上面斜射下来,照在中央,成了一圈三尺方圆的白光,映得阁洞通明。再看光照之处,乃是一个三尺大的圆池,深约尺余,无数清泉由池底小眼中雨一般往上冒起,恰与地面齐平。日光映照上去,宛如无数银丝滚滚投射。
  他中心生着一株形似灵芝的奇花,只有两个芝盘,当中挺生着五片兰叶。芝的中心各生着一朵其形似兰,约有拳大的奇花,兰蕊刚刚舒展开来,花心各现出一枚形似鸡卵,色如红玉的朱果。目光到处,发现底部本有花蒂裹定,由一金茎托住,与朱果一般大小,正往里收,现出红皮,渐渐缩小,似要与茎脱离。因是向道坚诚,不愿借助草木之灵;又以郑隐素昧平生,一见知己,这等珍贵难逢的灵药仙果,共只两枚,竟作平分,于心不安。暗忖:“人家费了无数心力,如何我享现成?果如所言,每人只服一枚,难道对方便无亲友?分明故意相让。以后既然立志修道,如何占人便宜?”因此连郑隐所说见风即化之言,均未深信。
  又见那果红得可爱,宝光外映,鲜艳非常,隐闻异香沁鼻,与前闻兰花香又自不同。
  心正寻思,见那结蒂之处快要脱落,便用双手虚笼果上,以防坠落。忽听叭的一声,左边一枚朱果忽然离茎而起,如非事前戒备,几乎滚落地上。拿起一看,通体红如朱砂,鲜艳非常,看去皮薄如纸,吹弹可破。方才打定主意,决将两果同归主人,没想服用,只顾观赏,闻那异香。微一疏神,不料右边那枚相继熟落,猛又听叭的一声,想起还有一枚,已经无及。后一枚离茎冲起时,势子更猛,一下未抓住,再被手指一碰,飞出六七尺,落向地上,跌成粉碎,满地浆汁流溢,方才惊借。说也奇怪,果汁沾地即干,除满洞芳香而外,影迹皆无。正觉对人不起,除非主人先前定要分赠,少此一枚,必当自己偷吃,岂不难堪?因那灵药化得极快,惟恐手中这枚一不小心,也自失落;又恐果皮薄嫩,万一破碎,无法交代。正在发愁盼望,忽见郑隐匆匆跑进,见面笑道:“且喜千三百年一开花结果的朱灵仙果,竟被我弟兄得到,如非任兄相助,也许徒劳都不一定。
  此是九天仙府灵药仙果,内中种子细如沙粒,不论石土,沾地即入,可惜取出之后,要减一点灵效。否则,觅地种上,照着地气厚薄,每隔两三甲子,便化小树,挺生石缝之中成长,由此每隔些年,结实一次。果作圆形,形如龙眼,虽不似原生这样灵效,服后也可抵得一甲子以上的功力。轻身益气,祛病延年,尚在其次。”随说,随将果接过,先就口边咬破吸去浆汁,再全放入口内。任寿因听果有种子,暗中查看,哪有痕迹可寻。
  郑隐吃完,用鼻闻嗅了两次,似觉香气太浓,方要询问,任寿已将前事说出。郑隐急得将足连顿,叹道:“此是小弟一时贪心,闻得上洞双剑交击之声,恰好仁兄在此,意欲两得;又知仁兄信义君子,此果两枚同服,固然更好,但似仁兄这样人,分服一枚,结为同道,以后彼此皆有益处,坚持分享,便由于此,不料行时匆忙,忘了细说。回来闻得香气奇怪,又恐历时太久,匆匆服下,竟忘询问。早知如此,还不如与任兄分吃这一枚呢。”任寿因对方一番盛意,不便明言心志,笑说:“此是小弟福薄命浅,辜负雅爱。郑兄事情不知完否。”郑隐接口道:“你寻那位老仙长,还有些日才回。事尚未完,且非今日能了。现请任兄去往舍间下榻,以待老仙长回来,前往拜师如何?”任寿见他面色诚恳,心想:“古人班荆一晤,顿成知己,人生投契,匪自今始。再如谦谢,不恃小气显假,反辜良友盛意。不如承受,倒是英雄本色。”念头一转,既然答道:“小弟流落江湖,有家难归,幸蒙恩师垂青,命我来此寻人询问。又蒙郑兄一见知己,视若兄弟。古人倾盖订交,便成骨肉,先贤高风,至今向往。此后一惟贤主人之命是从,也不再言谢了。”
  郑隐闻言大喜,越发殷勤。随将崖石封闭复原,说:“所剩紫芝盘和那几片兰叶,均是灵药。只惜不知制炼采服之法,可待老仙师回山请问,再作计较。”说罢,将面罩一同弃掉,陪了任寿,仍由原处走回。将蜂窝上面小蜂,全数用火筒喷杀,连筒弃去。
  用刀将蜂窝取下,取出蜂蜜,约有六七十斤,正好两大块。砍下山藤系住,将备就的扁担取来挑上。任寿想要代挑,郑隐坚拒,力言:“任兄此事不惯,小弟生长山中,时常上下攀援,容易得多。”任寿只得罢了,二人随同下山。
  原来绝壑对面园林,便是郑隐所有。郑氏人了不旺,父母早亡,郑隐又从前年起,便有出世之志,把家中财物,除当地无法移动的田园房舍,留给世仆胡春而外,其余全分给下人和周济贫苦。偌大一片田产,只有主仆四人,以及两个书僮。其中一个书僮是胡春之子胡良,上行下效,因见主人好道,也想随同出家,年才十三四,甚是灵慧。到后便问任寿年岁,自称行年十八,比任寿小三个月。两人越谈越投机,当日便结为兄弟。
  任寿奔走江湖三年,极少遇到这样好居停。见主人礼遇优隆,房舍用具以及饮食之微,无不精美异常,得此良友,又是未来引进之人,也颇高兴。
  夜饮时,觉着左腿痒痛,比起日间蜂刺时厉害,因尚能忍,也未出口。后来郑隐见他面色不正,只当长途风尘劳苦所致。因那为首主蜂和能飞的均已烧死,剩下的小蜂均不能飞,也全消灭,并未在意,饭后只劝早睡。任寿觉着胸头闷胀,周身发软,神倦欲眠,也就不作客套。随由郑隐陪往别室安卧,招呼殷勤。
  任寿睡到半夜,痛醒转来,觉着伤处浮肿痛痒异常,周身火热烦渴难耐。不愿惊动主人,意欲求饮,勉强挣起。见月光斜射,由纱窗透入,正照案上。想起主人走时备有茶水,意欲取饮。谁知毒气大发,窜满全身,如非先在无意之中吃了一小块蜂蜜,将毒气减去了些,又闻到灵药异香,命都难保。不过郑隐备有解药,如在初到时毒发,当时看出,便可解救。这一缓发,人又客气,不肯深夜惊动主人,命虽无害,苦痛却是难禁,并还误事不浅。此刻人已不支,如何能够行动。勉强挣起,还未下地,猛觉奇痛攻心,麻痒入骨,一个头晕眼花,倒向床前,就此跌昏过去。
  直到天明,郑隐备好早点,赶来看望,才得发现。当时把书僮唤来,正在喝骂,怪其夜间如何不来探看。任寿倒卧地上,吃那冷冰冰的山石冻了一夜,也自热退凉生,周身寒噤,惊醒过来。郑隐闻声赶进,愁急说道:“昨日曾说蜂毒厉害,怎不留意?被刺又不明言。如今虽有解药,决非短时日内可愈。仙缘虽不致误,恐非一二月内所能如愿,事也艰难多了。那枚朱果,吃了也好,偏又失去,真急人呢。”随说,随命书僮把人抬向床上安卧。取来解药,半敷半服。说:“由此时冷时热,便是尽心医治,至少也得月余才能行动,苦痛尚所难免。寒家昔年因受毒蜂之害,几乎灭门。后来先祖巧遇老仙师,配制灵药,才得免害。日间所去三处,准也不敢走近。如药炼成,人被蜂刺,任毒多重,半盏茶时,便可治愈。为时太久,却是难救。我看任兄根骨禀赋不同常人,故未危及生命;否则,休看蜂小,未见天光以前,毒气只有更重,不过发作较慢。仁兄又吃了一点蜂蜜,未使毒气攻心而已。”任寿闻言,感愧交集。因这一来,错过拜师期限,愁急异常。郑隐见他忧虑,再四宽慰,力言:“大哥仙缘前定,遇合稍有早晚,必能如愿,无须愁急。”任寿自从昨日一见,便听出郑隐语有深意,好似料定自己仙缘必有遇合。只奇怪师父居此多年,近水楼台,他既志切修为,怎会还未拜师?因见主人豪侠义气,对于自己关切非常,感恩心重,念头一转,便自丢开。
  由此便在郑家养病,二人亲热情厚。郑隐更几次提起,以后双方荣辱与共,成败进退全要相同。任寿因听郑隐也是想拜樗散子为师,难得双方志同道合,多此一个同德同心的道义骨肉之交,互相扶持,自然更好。照着相交情义,理应安危祸福,彼此相共。
  素主力行,以为好在心里,不尚多言,自己又是受恩的人,此时难于表现,闻言点头应是,未接下文。
  郑隐情热,先还有些不快。后见任寿忠实诚厚,外冷内热,口虽不言,关切异常,人更正直强毅,智勇双全,自己言行稍有失检,必以婉言劝诫,不改不止,持躬尤为勤谨,从无丝毫错处,却又不是做作,容貌清异,并不俊美,只是少年老成,丰渠夷冲,平居相对,另具一种庄严雍穆之致,自有威仪,由不得使人望之生敬,才知仙人赏识,不是偶然。郑隐平日自负少年英俊,绝顶聪明,文武全才,心志坚强,明是载道之器,仙人偏不肯收,每一想起,心便不平。及见任寿寻来,与神僧指点相合,虽然倾心结纳,觉着对方也非常人,仍不免有瑜不如亮之感。相处一久,这才看出自己虽是良材美质,到底华而不实,好些短处。哪似对方,内聪明而外深厚,无论言行动作之微,无不从容中道,自合规矩;气度那么端凝,自然有威,偏又蔼然可亲,令人于敬畏之中自生依恋。
  不由佩服万分,骨肉知交,兼为畏友,把平日豪奢自傲,刚暴任性的气质,无形中改了好些。
  任寿最爱郑隐聪明智勇,又以同盟义重,巴不得使其成为全才。起初虽是直言无隐,仍恐独子娇惯,父母早亡,一向自大,难免不纳忠言。后见他闻过必改,偶然背己行错,杀伤大多,总是自陈过失,事后生悔,从不文过饰非。知其天性疾恶嗜杀,而所杀又是山中毒蛇猛兽,害人之物。虽然下手太辣,不是遍山而焚,便是聚族而歼,稍违天地之和,既能认过知悔,也就不再责难。
  任寿病卧床上,半月不能下地。这日,郑隐说是有人在卧眉峰下,发现前遇神僧疯和尚踪迹,欲往寻访,匆匆走去。任寿先还喜欢,准知一去三日,不见回转。书憧胡良也被带去,家中只留老仆服侍,年老昏庸,答非所问。心正悬念,病势忽渐痊愈,虽未复原,已能行动自如。又等了两天,不见人回。知道义弟近来情分越厚,尊如师友,每日相对,极少离开,断无一去不归之理。不由愁虑起来,意欲寻去一探。那老仆恰知道路,问明途向,带了兵刃包裹,一早起身。
  卧眉峰偏在山南,由翠屏峰危崖越过,要近得多。一试腿脚,似能胜任,便照老仆所说,意欲翻崖而过,刚到崖下,日前所闻兰花香味,忽又迎面袭来,心神又是一爽。
  暗忖:“二弟曾说,上洞藏珍,乃是两口宝剑,但他一人势孤,未敢下手。不过神物有主,许在等待自己,也未可知。曾经约定,病愈后先来探看。还有那株灵药仙草,神僧只令采得朱果之后,将洞壁还原,未说下文。日前去看,封洞石块竟和洞壁成了一片整的,通体浑成,更无缝隙,深悔那日不曾取走,自己还说灵药全仗小池中的灵泉滋养,移植未必能活,何苦为了一己之私,毁此仙府灵葩,不如由它深藏洞壁之内,以待有缘。
  此时忽闻花香,难道那日朱果不曾到口,二弟不知详情,命中该有仙福,二次结实不成?
  虽然拿定主意,以虔心毅力寻求仙业,不假草木之灵,但那两口仙剑,关系却极重要。”
  方想就近一探,忽听前闻金玉龙吟之声又起,忙往上洞赶去。入内一看,洞壁依然完整如初,前悬蜂窝的洞顶却被人砍碎甚多,知是郑隐所为,别无异状。静心一听,那声音又似由下洞隐隐传来,这一邻近,反倒听不真切。忙循声往下寻去。到了下洞,龙吟之声已住。那兰花香味,却一阵跟一阵由洞中吹来。越想越奇怪,忍不住往洞内走去。
  才一入门,目光到处,便见洞壁下面现出一洞,封洞石块被人移开。与郑隐所说不符,下洞较深,比起上洞还要黑暗。因有亮光由内透出,看得逼真。还未入门,便觉清馨浓郁,心神越发轻快。刚往壁中走进,香气忽收。想起郑隐所说,灵药朱果成熟以前,花香必要收敛,恐蹈前失,忙往潭边走去。见那两片芝盘仍是原样,并未再生朱果。只寄生在灵芝中间的几片兰叶,挺生着手指粗细一根玉茎,顶上也开着一朵兰花,但比前日所见要小得多,花瓣也刚舒开,内里结着一枚外有六棱,上青下白,大约山枣的果实。
  心想:“此草寄生在灵芝仙草之上,既然开花结实,先闻导香又与日前相同,想必也是瑶岛灵药仙果无疑。听二弟说,这类灵药仙草旷世难逢,二弟如在,还可与他带去,偏又出外未回,既有这等奇遇,何苦糟掉?”刚改去前念,想等果熟自落,再行取服,猛发现潭中已无滴水。暗忖:“上次来时,曾见万千缕灵泉细如游丝,由潭底喷出,织成一蓬雾网,轻纨也似将灵芝笼住,只露几片兰叶在外。到果成熟,水势稍落。采得朱果以后,水又复原。似有灵性一般,怎这次水全干涸?”再定睛往下一看,不禁又惊又愤。
  原来潭心本来明净如玉,通体完整,灵芝连理并生,仿佛根生玉内,兰花便寄生在那一双枝盘之中,亭亭静植,上下浑成,全无缝隙。这时却被人用刀斧等利器,环着灵芝生根之处,一齐砍碎,凌乱异常,枝茎也碎了一些,桨汁外流,其白如玉。分明有人来此发掘,想把灵芝取走。因事隐秘,外人不知,只料郑隐所为。心正埋怨:“二弟怎不听话,背我胡为?这类仙种,如无灵泉滋润,岂能养活?留在原处,以待有缘人来,岂不是好?何苦毁损奇珍,自己并得不到益处?”既一想:“二弟聪明心细,主意打定,便非办到不可。既然立意移植,现在灵芝生根之所已被掘碎,看神气不费什事,便可取出,如何半途而废?枝茎近根处,好似擦伤未久,而二弟离家已有五日。莫非往卧眉峰是个托词,瞒了自己,在此下手?双方情逾骨肉,无话不谈。就算此事非我所愿,以他为人,也不会对我行诈;何况上次两枚朱果,因为我一时疏忽,不曾同享,至今引为深憾,照情理,也不应有此自私之念。”越想越觉可疑。
  正在不解,忽听咝咝之声,茎上仙果首先坠落。刚用手接住,嗞的一响,由那茎顶结蒂之处,射出一股青气,其疾如箭,迎面冲来。当时闻到一股异香,与前闻仿佛相同,觉着头脑清灵,心神越发爽朗。那青气仍在向上喷射不已。最奇的是,照准自己头脸喷射,随同移动,毫不偏斜。猛触灵机,不顾看那仙果,忙把嘴张开,对准茎顶喷气之处,将花茎轻轻含住,往里呼吸。觉着芳香满颊,通体舒畅,香气已经喷完。再看手中那枚仙果,宝光外映,青白交辉,十分可爱。知难留存,索性放在口内,连皮吃下。吃完吐核一看,大如雀卵,也是半青半白,但极坚硬,宝玉也似。刚藏入怀内,望着那被人发掘,快要连根拔起的灵芝仙草,心正可惜,忽听洞外有两人低声悄语,宛如狼嗥,十分刺耳,估量是往洞中走来。
  任寿人本机智,又在江湖往来三年,越发长了经历。一听人声,便想起当地风景虽好,因为僻处乱山之中,两条出路俱都奇险难行,又有峰崖遮蔽,休说常人不能走到,便由远处登高遥望,下面景物也看不见,郑家居此已三四代,除主人有意延请下榻的人而外,从未见有外人足迹,这两人怎会来此,又往藏有灵芝之处走来?心中惊疑。一看洞中阳光斜照,因是朝阳,与前见相反,变为里明外暗。洞口窄小,两旁光景昏暗,左边更挺立着一株七八丈高的石笋,形态玲珑,上有不少洞眼,可以藏人。连忙掩将过去。
  刚刚藏好,来人已走进前洞。内一人道:“师兄,我看今日之事,来得太不凑巧,费了好些心力,刚将封洞石块去掉,闻到花香,你在上面便大惊小怪起来。我当对头已回山,又见芝盘上面并无朱果,一时失望粗心,未照原计,先破禁法,将灵泉护住。等赶到上面,发觉误会,一同回转。你见灵芝上面的寄生仙草竟有结实之意,想起昔年所闻,高兴过度,打算连根移植,候到仙果成熟,再行采食,以免留在这里,夜长梦多。
  我又发现芝盘上面所结朱果,是在日前被人盗去,和你一样,顾虑大多,忘了先破禁法,以为灵泉不能带走,打算连潭心神泥所结地面一同掘去。谁知藏芝人戒备严密,禁制重重,潭心神泥无异一块整玉,比钢铁还坚。连用法宝飞剑,虽将生根之处神泥砍碎,可以连根拔起,潭心前人禁制也生出妙用,但地底灵泉首先封闭。如将芝盘拔起,见了风日,不久枯槁,无什灵效。先前打算连护根神泥,带着上层所余灵泉,一同带走,已办不到。因看花已将开,内中果实小仅如豆,成熟当在一二日内,糟掉可惜。
  “既防对头寻来,又恐无心毁损,没奈何,去寻老怪物求教。本定分人留守,我去不久,你又被洞中幻影惊逃。等见着老怪物,问知底细,已耽延了一夜。照她所说,前人仙法神妙无穷,最厉害的是因人而施,不是有缘的人,入洞非死必伤,休说仙果,连草也得不到一根。她早知此事,相隔又近,不肯来取,便由于此。说我二人痴心妄想,即便连根拔起,也是白费心力,代人送礼。如真不肯死心,定要一试,看在师父面上,也只能就他所知,指示一个大概,详情仍难预言。并说,花香未收以前,万不可以入内。
  那形似兰花的寄生仙草所结果实,可抵八百多年修炼之功,比芝盘上朱果灵效更大,连她也无此仙福奇缘,何况我们。到时千万留意,便那仙果不能到手,只把兰叶得到一片,也有许多妙用,极大福缘。如不听她话,和方才一样,妄自入内,保得带伤逃走,尚是便宜。想起初来时,除那封洞怪石禁法难破,神泥过于坚硬,误将灵泉封闭而外,连虚惊也未受到,她却说得那么厉害。有心不听他话,索性将灵泉水眼用法宝破开,任其引发山洪,取些泉水,连神泥带神草一齐取走,看是如何。无如老怪物是有名的阎王令,自来毒口,只要她一说,无不应验。此时花香未退,万一进去吃了亏,还要受他奚落,岂不冤枉?这一寻她,反成进退两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昨夜冒失行事,也许早就到手,都不一定。”
  另一人道:“师弟也太性急。方才因受禁法愚弄,曾在上面仔细观察,这里乱山围绕,只一所隐居多年的人家,人也不多,均是凡人。老怪物也说,对头日前回来,待了数日,便自离去,日内未必会回。我们所怕的,就这一个对头。花已结实,又隔了一夜,今午前后,定必成熟。共总个把时辰,你都等待不及,再者,老怪物所说,与去年无意中听来的话,好些相同,不似有什玄虚,还是照她所说行事,比较好些。”
  任寿听出这两人不是善类,正在暗中戒备,侧耳静听。猛由身前石笋洞眼中瞥见一片淡微微银光,在朝阳斜照之下闪了一下。内中似有一个相貌丑怪瘦矮的道装老妇,朝洞外冷笑,看了一眼,连银光一同隐去。洞外二人把话说完,停了一停。内一人忽然惊道:“你看那朵兰花似已舒开,按说仙果应该成熟。就被芝盘遮住,也应看出一点形影,怎么花瓣业已倒垂,不见果实?难道被人乘隙盗去不成?”另一人也惊道:“果茎被芝草挡住,只见到一两片下垂花瓣,不见花茎,也许果实同被芝草挡住,不去说它。这香味应当说收即收,如何由浓而淡,时有时无?仿佛有股香气随风飘荡,与方才所闻大不相同。不要上了老怪物的当,令我二人在外苦等,她却隐形飞入,暗中将果采走,还充好人。她先说兰叶得到一片,福缘不浅,仙果决得不到,此言大是可疑。她是尊长,如做无耻之事,我们也不必客气。可将师父遗留专为对付她而炼的镇山之宝太阳针准备停当,如被料中,非和她拼命不可。管它是否可靠,进去看了再说。”
  前一人答道:“师弟不可性暴,事要三思。反正你我守在洞口,只此一条出入之路。
  洞顶天窗,前人专为摄取日月精华,养此仙草而设,不特禁制重重,如由崖顶查看,踏遍全崖,任你多高法力,也难发现,端的威力绝大,神妙无比。此话并非老怪物一人所说,她除倚老卖老,欺凌我们后辈而外,决不敢犯此奇险。而那两枚太阳针,师父为记者怪物昔年仇恨,并想夺她那件吸星神簪,事绝隐秘,从未用过,炼时并用禁法遮掩,至今尚无人知。不变脸,自不肯得罪她;真要以大凌小,如你所说,借此将她法宝夺来,也值一拼。倒是我们说话,虽是师传独门潜声匿影之法,毕竟老怪物比我们高明得多,难保不被警觉。只要听出一两句,休说和她对敌,就骂这‘老怪物’三个字,我们也非吃大亏不可。”
  任寿始终不知自己夙根深厚,仙缘前定,一切遇合,早在古仙人的算中。洞中禁制,威力尤为神妙,外人妄入,不死必伤,任寿却可往来自如。连那藏身石笋,也是方才出现,上有好些妙用:由内望外,敌人多高法力,也难掩蔽形迹,敌人却在对方眼里,连那石笋都看不见。因二妖人守在外面,无法出去,心正不耐。忽听前一人厉声怒喝:
  “我们上了当了,此是仙果采取以后喷出来的香气。还不快些入内。”随见外面飞进两人,生得一高一矮,相貌俱都丑恶异常。瘦的一个身细而长,头颈甚粗,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形态更怪。双双抢到潭前,发现芝盘当中兰花已然萎谢,只剩那根秃顶花茎,枯柴也似,上有一孔,仿佛灵气已尽。料知被人盗走,连花茎中的灵液也被吸光,不禁大怒。
  瘦的一个切齿说道:“我早料定老怪物的诡计:故意令我弟兄守候在外,她却隐形人内,将兰实仙果暗中盗去。我们白费许多心力,损失了两件法宝,并还受了点伤,一直提心吊胆,好容易盼到事情可以如愿,却被她捡了现成。这口恶气,如何能消?”矮的一个接口拦道:“师弟就是性暴,事已至此,急怒无用。我们并未眼见,焉知不是别人所为?老怪物铁心辣手,翻脸不认人。师父所留法宝,不曾用过,是否能与一拼,尚自难料。如被听去,马上就是祸事。自来报仇不在早晚,好歹也应把事情辨明之后,再打主意。这等冒失,最易偾事。我们虽然得而复失,那几片兰叶也有许多灵效。芝盘的根已被掘松,虽无灵泉滋润,在我们法力禁护之下,带回山去,再寻人设法,能培养起更好,否则也不致便宜外人。”瘦的接口怒道:“此事除老怪物而外,无第二人,我决不与她甘休。先将仙草掘起,送回山去,再去寻她,也是一样。”
  二人话未说完,任寿瞥见前见银光重又出现。光中裹着前见身材矮丑,生具异相的道装老妇,立在二妖人前面,不住冷笑。相去不过丈许,二人竟如未见。心方奇怪,二妖人已由手中发出一片碧光,将芝盘、仙草一齐笼罩。跟着瘦的一个把手一伸,立由手指上发出五股暗赤光华,环着芝盘四外冲射下去。只听一片铿锵鸣玉之声,那五股红光好似丈许大一只血手,抓向碧光之外,深插入地,看神气似想将那整本芝草连根拔起。
  任寿见那仙草快被妖人盗走,想起郑隐平日之言,心虽愤急,但知不是妖人对手;又看出银光中老妇神态诡异,法力更高,料是妖人所说老怪物,更不好惹,不敢冒失走出。
  任寿正在为难,潭中玉碎之声越密,瘦妖人全神贯注仙草之上,满面均是喜容。忽听轰的一声,那两盘灵芝夹着一丛形似兰叶的仙草,已被妖人血手连根拔起。方在愤惜,忽又听霹雳大震,一大蓬五色金花由潭心生根之处,突然涌射上来,纷纷爆炸,满洞霞光电闪,火雨纷飞。晃眼之间,整座崖洞全被这类五色星花布满,轰隆乒乓之声,震得山摇地动,四壁摇晃,似要崩塌,威势猛恶,从所未见。二妖人大惊欲逃。瘦的一个因洞口雷火更猛,出路已断,欲往洞顶天井冲去。上未一半,当头一声大震,数十丈金光雷火突自洞顶朝下打到。瘦妖人邪法颇高,应变也快,一见金花暴涌,回手一扬,便有一幢血光,连人带仙草一齐护住,受了点伤,并不甚重。及见那么猛烈的神雷竟能抵御,心胆立壮,意欲冒着千重雷火,朝上冲逃。不料当顶又是一个大霹雳突然打将下来,防身血光立被震散,那手持仙草的一条右臂也被炸成粉碎。
  任寿这才觉出石笋后面最为安全,并无丝毫火星侵入。一见妖人被雷火、金光打落下来,以为芝草也必同归于尽。心念才动,猛瞥见前见老妇在银光护身之下,电也似急斜飞上去。人还未到,先是一道银虹,罩向芝盘之上,内里现出无数墨绿色的冷光星雨,将那芝盘一齐笼住。当顶神雷恰自上面打下,妖人右臂便断。老妇也正追到,连人带银光往上一合,恰将芝草接过。大蓬墨绿色的星光,夹着万点银色寒星,周身乱爆,冒着上下夹攻的雷火星花,朝洞顶冲去,晃眼无踪。矮妖人因离水潭较远,一听潭中神雷爆炸,星花上涌,忙即飞遁,行法防身。事有凑巧,逃避之处正在石笋前面,不当雷火正路,并未受伤。因见同党当此危急之际,还不舍将那芝草弃去,便大声狂呼:“卢老前辈所说不虚,快将芝草放下,逃命要紧。”瘦妖人身外白光已被神雷震散,右臂又断,仗着邪法甚高,本来还不致死。想是恶贯满盈,气数将终,身受重伤,已成残废,还不肯舍去肉体,施展玄功变化,保了元神逃走。又见老妇现身,将芝草接去,越发急怒攻心,口中大骂,左肩一摇,两道暗绿色针形光华交尾而出,待朝老妇追去。刚一出现,下面五色星花往上一涌,上面金光神雷也连珠打下,妖人连声音都未出,便被震成粉碎,连元神一齐消灭。
  随听上面喝道:“无知业障,此系九天仙府万年紫芝兰,经一前辈仙人封藏在此,以待有缘。你们如肯照我所说,不起贪心,中心兰叶照例五片,随采随生,并无妨碍,采得一片,已是仙福。偏不知足,妄想连根拔去,致遭形神皆灭之祸。洞中禁制埋伏,具有无上威力,一经发动,至少须伤一人才罢;否则,多高法力,也难破解。我今此来,并非于中取利,实力这等仙府灵葩,被你们毁去,太己可惜;方才又蒙一老前辈指点,得知此中微妙:特地赶来,乘机取走,送往云南长春崖无忧洞中培养,以待有缘。你二人同恶相济,本应同死,姑念你还知道一点利害,不似死者狂傲。如听良言,可由前洞飞出,惜着洞中埋伏的仙剑兵解,还可保得元神。否则,形神俱灭,连元神也保不住了。”
  矮妖人闻言,似知厉害,慌不迭跪地哭告,哀求饶命。上面又喝道:“你这业障,此时已落禁网,危机密布,随处皆是奇险,如何还自迟疑不决?再待片刻,洞中埋伏的紫郢、青索双剑合壁来攻,再想保得残魂兵解,都无望了。”妖人似知无幸,悲声哭喊:
  “弟子受人之愚,一时无知,自投死路。那紫、青双剑曾听先师说过,威力绝大,弟子功力浅薄,如何能当?还望老前辈格外恩怜,救弟子残魂脱险,免被剑光绞散,无法投生。”还待往下说时,老妇在上接口大喝道:“无知业障,我既说此言,自能保你元神前去转世;再如延迟,我便走了。”
  妖人正在急喊:“弟子遵命。”一道青虹,其亮如电,忽由水潭中心缓缓飞起,妖人立时面容惨变,正待朝那青虹迎去,忽听老妇厉声大喝:“青索仙剑已经出世,乘其威力尚未发挥以前,还不向外逃遁?紫郢一出,便无救了。”妖人好似有什警觉,立时冒着雷火星花,忙望洞外逃遁,猛听一声龙吟,洞口突又出现一道紫光,惊虹电舞,迎头一绞,耳听一声惨号,妖人护身妖光首被绞散,尸横就地。同时那道青虹本在环洞飞舞,势并不快,紫光才一出现,好似有什感应,突然掉头向外,闪得一闪,比电还快,迎将上去。两道宝光刚合为一体,妖人元神早化作一条黑影,由颈腔中冲起,往外飞去。
  青、紫二光追到洞口,忽又退回。
  跟着便听洞外喊道:“任道友,此是前古奇珍紫、青双剑,应该为你所有。否则洞中禁制重重,先死两人便是榜样,休说道友,此时多高法力的人,人洞也难活命。但你不知收剑之法。固然神物有主,无如剑已破禁而出,此时如不收下,落在外人手中,岂不费事?”任寿觉出老妇不是恶人,忙喊:“仙长贵姓?此宝如何收法?还望明示,并求一见。”老妇还未及答,忽听另一少年口音喝道:“老乞婆无须卖好,此宝本应为他所有,外人怎夺得去?”紧跟着便听双方喝骂争斗之声越来越猛。
  此时洞中已成火海,只任寿藏身石笋周围无火。紫、青双剑似有灵性,时分时合,往来烈火丛中,虹飞电舞,变化无穷,看去厉害非常。任寿心想:“这么猛烈的雷火,连人都无法冲出,如何收此双剑?本来道婆有心指点,后来那人不知是谁,为何作梗?”
  方想设词询问,劝请双方停战一谈,侧耳一听,破空之声已远。因拿不准这两人的来路邪正,不敢冒失。便在暗中祝告:“师父快来,助弟子脱难,得此前古奇珍。”那紫、青双剑追逐了一阵,忽然互相纠结,合为一道彩虹,当时暴长,由外而内,朝那雷火星花环绕上去,连绞两绞,眼前一花,精虹电耀中,雷火忽收,星光全隐,化为一团两寸方圆的五色奇光,荧荧流转,往来飞舞。紫、青双虹也由合而分,二龙戏珠一般,朝那五色宝光追逐不舍,渐渐缩成丈许长短,现出两口剑形。
  又待了一阵,仍想不出如何取法。偶看面前石笋忽隐,脚底似有亮光闪动。低头一看,石笋不知何故失踪,身前不远现出一座高才尺许,玲珑峭拔,宝光灿烂的翠峰。回忆方才闻见,猛触灵机。暗忖:“洞中禁制如此神奇厉害,到处雷火纷飞,剑光电舞,只不伤我。莫非真个有此仙缘遇合,神物该为我有不成?如今石笋不见,现此翠峰,必有原因。死生祸福,均是定数,如若该死,先前早已没命。修道人计什艰难危害,何不就用此峰试上一试?”
  心念一动,本意想用那翠峰朝双剑打去,谁知刚把翠峰拿起,还未细看,那团宝光首先迎面飞到。心方一慌,宝光近身,忽然一闪不见。峰顶上却多了一粒宝珠,大如龙眼,精芒四射,耀目难睁。同时紫、青双剑也已飞来,因其来势猛烈,未免心惊,慌不迭把峰放向地上,忙往侧纵。忽听潭底龙吟之声,心疑又有埋伏发动。待了一会,不见有何异状。回顾紫,青双剑,已缩成三尺来长两口宝剑,各把剑对准峰顶,凌空不动。
  先想上前握那剑柄,因觉宝光强烈,又无剑匣,到手以后无法收藏,更因龙吟之声响个不住,恐有变故,未敢造次,过去一看,不禁大喜。
  原来池中心仙草生根之处,本被妖人砍碎,潭底玉石狼藉,乱糟糟的;灵泉也被破坏,点滴无存。这时忽现出一个大坑,和潭口一般大小。潭底本是神泥所结,其质如玉;不知怎的,全数化去,成了一个井形深洞,一眼望不到底。俯视潭中,霞光隐隐。离地丈许,有一玉碑,高只三尺,正由一片金云拥住,缓缓往上升来。碑左右一边一个,插着两个剑匣,上有朱书古篆。虽未看真上写何字,但那剑匣正与所悬双剑形式长短无不相配。再一想起当日经历和所闻之言,越知仙缘遇合,应在自己身上,双剑也该为己所有。否则洞中禁制何等厉害,方才人洞的妖人不死即伤,那姓卢的道婆虽得全身而退,形势也颇危险。自己不但安全无事,暗中并还看出好些妙用,可见方才所闻,并非虚话。
  任寿连忙跪倒,正在虔心祝告,忽听潭底雷鸣风吼之声,心疑有变。跟着又是一片金霞闪过。定睛一看,玉碑已升出地面,随同风雷过处,潭口也自合拢,成了一片整地,上面停着一座玉碑。风雷之声也止。越发宽心大放。见那剑匣深插碑内,仿佛天然生就。
  碑形如圭,也与常见不同。任寿不敢冒失去拔,恭恭敬敬又拜祝了几句,然后起立,朝碑上一看,才知当中朱文古篆乃是收发仙剑符诀。旁边还有几行小字,大意是说:
  剑乃古仙人遗赠,一名紫郢,一名青索,雌雄二口,可分可合。今日之事,千年前早已算定,到时出世,第一个发现的便是剑的主人。因是前古奇珍,前主人到手不久,便自成真,无暇重炼,非有极大仙福仙缘,不能妄取。藏珍之处,禁制重重。双剑之外,还有两件法宝:一是石笋所化灵翠峰,又名凝碧簪;一是潭心神泥所化神圭。未到出世之时,任何人人洞必死。并说双剑威力神妙,远甚干、莫,不是累世修积,具有极大福缘,便巧取豪夺了去,也无意自寻死路,迟早死在剑上。因为双剑罡煞之气未消,本身具有灵性,虽有两件至宝镇压,仍恐藏在地底不能安分,特意就着原来山腹,开出两条剑路和一个大洞,外加仙法阻隔,使其常年在内追逐击刺,互相恶斗,等把所有禁制攻破,由上洞剑路自行归巢,罡煞之气减去大半,剑主人也该寻来。休看此时双剑悬空不动,伸手可取,此是照例恶斗之后,当日又杀了一个妖人,火性刚过,稍微宁息。如果冒失上前,伸手一握剑柄,立时便招杀身之祸。必须把上面三种符箓记熟,按着太清仙法,把本身真气凝炼归一,记准符诀,手掐诀印,心中默念,一口气把它画完,先将灵诀朝碑一扬,剑匣便离碑而起。取到手后,再用收法朝剑一指,剑便归匣。到时必须镇静,不可胆小害怕。剑一入匣,再按前法,在洞中禁制未全失效以前,略微练习收发,剑便为己所有。如离此洞,无故不可妄用。当剑匣飞起时,碑便缩小,化为一片古玉圭。
  一接到手,立时抢收双匣。此事全仗手疾眼快,胆大心灵。否则,紫、青双剑虽被灵翠峰中暗藏的元磁真气吸住,又因方才杀人见血,火气暂退,不去惹它,自然不会飞起伤人,但一动那剑匣。立生反应。如非灵峰至宝将其吸紧,不易挣脱,来势比电还快,匣才到手,人已为剑所杀。即或不然,收发稍缓,在未用符诀施为以前,只有一剑自行归匣,再想拔出,便难如愿,故非机警神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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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巧得干莫 古篆神碑先示偈  言寻朋好 青山碧水远闻歌
 
  任寿看完,才知双剑通灵变化,威力绝大,端的危机一发。方才只稍冒失,未将剑匣寻到,先去取剑,便是凶多吉少。不由惊喜交集。碑文看完,便自隐去,也未写出古仙人的名讳。惟恐符诀又隐,忙即用心默记。记熟之后,想起太清仙法并未学过,单记符诀仍是不行,金霞一闪,朱文忽隐。这等旷世仙缘,自然不舍抛弃,太清仙法偏又不会,好生为难。后觉为时已久,双剑已在时发奇光,伸缩不停,看神气似要离峰挣起。
  剑如自行归匣,立成泡影,甚或为剑所伤,都在意中。
  万分情急之下,忽想起师父所传气功。虽说是道家扎根基的要诀,未说太清仙法,但是灵效甚多。起初无暇练习,还不知它妙用。后来连用它治愈两次大病,信仰越深。
  近三年来日夜用功,不特耳目聪明,体力也比前强盛得多。这次中毒奇重,本来万无生理,照郑隐说,就是事前仗着闻了灵药异香,吃了一点蜂蜜,即便治愈,人也成了痴呆,再说也不会好得那么快。每一谈起,便觉奇怪。前半月因气太弱,听了郑隐的话,不敢运用。日前不耐病卧,郑隐又是一去不归,试一用功,共总两三天的工夫,便能下床行动。今早更觉真气已然凝炼,可以随意运功。碑上所说真气,不知是否相同。时机难再,稍纵即逝,好容易有此旷世难逢的良机,失之交臂,岂不可惜?此是修道人深山降魔防身的神物利器。人家为求一口好剑,都难于登夭;我在一日之间连得两口,并还有两件法宝可得。立志修道,管什艰难危险?心念一转,更不再计安危,忙把真气凝炼,如法施为。初意未必有效,许还受伤,因为向道心坚,竟把死生祸福置之度外。譬如以前所习就是太清仙法,冒险下手。谁知仙缘遇合,早已注定。前遇悸散子,正是一位前辈地仙,所传坐功,也正是大清仙法的基本功夫。近三年来,再一用功,无形中功力大进。
  虽还未识微妙,仗着资禀纯厚,定力坚强,明明危机瞬息,一发千钧,稍微失闪,便不免于身首异处,竟能处之泰然,即此定力信心,已立不败之地。
  任寿准备停当,做梦也没想到,事情那么容易。刚把诀印一扬,先是碑上一片红光,微微一闪,那碑立时由大而小,化为玉圭,迎面飞来。剑匣也双双飞起,随在圭后,作品字形,似要往两旁斜飞过去,又被那圭吸住神气,飞并不快。任寿始终气定神闲,目光贯注前面。一见神碑化为七寸来长一柄玉圭,霞光隐隐,迎面飞来,更不怠慢,左手法诀一扬,右手一招,先把玉圭接在手内。百忙中看出圭上似有一种牵引之力,将剑匣吸住,猛触灵机。圭接到手,先不藏起,试将那圭朝左边剑匣一指,圭上忽有一道其亮如电的红光飞出,将匣裹住,耳听身后龙吟之声,也未回顾,忙又掉头,移向右面,另一剑匣也被红光裹住。心中大喜,相隔又近,往前一探身,刚用右手把双匣接住,猛觉身后奇亮。回顾紫、青双剑,光芒大盛,暴长了好几倍,正在向外挣扎,伸缩不停,精芒电射,耀眼欲花,知道剑将还匣,时机已迫,忙用收法朝前一指,刚将匣口朝外,紫、青双剑忽似惊虹电射,连挣两挣,离峰而起,对准自己飞来。
  任寿看出玉圭妙用,行法时双手倒换,本是极快。一见飞剑来势纯熟,试用玉圭朝前一指,红光二次飞起,双剑竟被挡住。经此一来,看出宝光竟能随意伸缩,越发心定。
  便用宝光指住双剑,任其缓缓飞来,手中剑匣往上一抬。方觉冷气逼人,毛发皆立,玱玱两声,宝光敛处,剑已入匣。试用手握剑柄,往外微拔,地的一声龙吟,那青索剑宛如一道碧电,出匣尺许。拔将出来再看,和常剑差不许多,只是形制奇古,宝光强烈。
  微一舞动,剑上芒尾立似灵蛇吐信,闪烁不停,最长时光芒竟达丈许以上。紫剑也是如此。双剑一柄头作龙形,前有长鼻;一柄上盘青蛇,纠结如绳。试了几次,收发均无异状,并能由心运用,全如人意,后又试出握在手里当兵器,也能一样运用。
  方自狂喜,忽然想起:“此次好些遇合,全由郑隐而来,当初又曾约定,无论是何法宝飞剑,俱都平分。恰好全是双的,再妙没有,只不知他人在何处?如往卧眉峰寻那神僧,为何至今不见回转?且喜法宝飞剑巧得到手,何不赶往寻他,大家高兴?也显得弟兄义气。”心念才动,便听壁中风雷又起,四壁摇摇,似要崩塌神气。如换旁人,必以为还有什么奇遇,决不甘心就退。任寿却是知足,虽听风雷之声与前闻相似,不特未生贪念,反觉得意不可再留。又忙着去寻郑隐,便一手拿了翠峰,当时便退了出来。刚出内洞,猛觉身后霞光连闪,似有一股极大力量由后涌来,再也立足不住,未容回顾,便被逼出外洞,忙往洞侧山径跑去。刚到上面,便听一片隆隆之声响过,紧跟着山崩地裂,一声大震。俯视身后,原洞已然合拢。不禁吃了一惊,暗幸方才未存贪念,否则岂不封闭在内,活活闷死?由此多了一层见识,觉着凡事命定,不可强求。该为我有,他人绝夺不去。否则,用尽心机,也是无用。
  任寿只顾忙着寻找郑隐,也忘了回转郑家。路上虽曾想起,由早起进洞,时已申酉之交,历时已久。并且当地乃去卧眉峰必由之路,方才洞中雷鸣电舞,那等猛烈的威势,郑隐如回,不会不知。再要听说是去寻他,定必跟踪来寻。一想不错,依旧前行。因服灵药,也忘了饥渴,只觉身轻体健,心神爽快,并未留意,一路飞步前行。走了一段,觉着腹中疼痛,寻一僻处大解,下了许多污秽之物。起来再走,步履越发轻快,渐渐觉出稍微用力一纵,便是好几丈远近。以前虽也能够纵过,却没这样容易。试再加远,也是轻轻一跃,毫不费力,便已飞过。料知药性发动,只大半日的工夫,便平空加了好些本领,越发高兴。任寿本就心急,便飞一般往前驰去。一路蹿山过涧,纵跃攀援,端的捷逾猿乌,其行如飞。
  正走在高兴头上,遥望前面,有一峰矗立,岚光如带,白云缭绕,横亘山腰,上面嘉木葱宠,形势十分灵秀。细查附近景物,知道卧眉峰已将到达。便照郑家老仆所说,往峰下赶去,快要到达,忽见大溪前横。因值日前大雨之后,山洪暴发,远近山水由此汇流,往老河口流去,所经正是溪面最宽之处,两岸相隔竟达十余丈。任寿此时如在平地,并非不能纵过。只因初试身手,始终不知自己能纵多远;又见溪流太猛,奔腾澎湃,声若雷轰,看去声势惊人,拿不准能否纵过,惟恐万一落在水中,好些不便。只得沿着溪流,往上走去。满拟上流河面较窄,谁知溪水环山而流,地势渐高,水面虽然较窄,两边危岸相隔只有更阔,越发不敢飞渡。
  因闻郑隐就在峰腰一带寻人,一面沿岸急走,一面留神,往对面查看。见空山寂寂,四无人踪,时见麋鹿游行,白鹤冲霄,飞鸣翔集。对岸洞壑玲珑,花树繁茂。侧面崖壁上又挂着两条瀑布,玉龙夭矫,飞舞而下,直坠溪中。俯视下面,水烟溟蒙中,飞溅起千重玉雪,亿万银花,越显景物清丽,仙景无殊,瀑布发源之处,已到尽头,峭壁排空,削立百丈,上面苔滑如油,又肥又厚。细查形势,简直无路可上。方悔走错了路,想要回身,猛听见对崖唱歌之声,宛如龙吟,与附近泉响松涛互相应和,合成一部极雄浑美妙的音乐,听去十分娱耳。暗忖:“空山之中,竟有这等豪情高致的人,歌声又是那么雄浑苍凉,必非庸流。”
  他抬头一看,对岸大片松林中,似有一人,口发狂歌,手舞足蹈,正在边唱边走。
  再一细看,那人竟是一个矮胖和尚,赤着双脚,身穿一件破旧僧衣,又长又大,身后拖有一两尺长,走起路来连跳带舞,疯疯癫癫,神态十分滑稽。猛想起郑隐所寻神僧,正是一个疯和尚。所发歌声,宛如黄钟大吕,响振林樾,隔老远便觉震耳,好些奇怪。莫非便是此人?又见疯和尚似要绕林走去,连喊:“神僧老禅师留步,容弟子过来拜见。”
  均无回音。眼看和尚快要走往松林深处,心正发急,猛一眼瞥见两岸上下相隔虽有三四十丈,中心壑底长年受那激流冲刷,越淘越深,又是石质,上面水宽,壑底溪流最窄处才只丈余,并且两岸均有斜坡。形势虽陡,凭着当日途中经历,决能随意上下,暗笑自己:“真蠢,上面虽宽,由下面走,越过溪水,再上对岸,不是一样?空自发急,有什用处?”
  念头一转,立就斜坡急驶而下,越过溪水,再往对崖飞驰,赶进松林。遥望前面,疯和尚正往松林尽头崖壁后转去,因为僧衣长大,拖泥带水,行动似颇迟缓,歌声也刚住不久。知能追上,忙即赶去。及至转过崖去一看,倏地眼前一花,神僧不知何往,面前却现出一片奇景。原来崖那面也是一道溪流,春波溶溶,清可见底,水流却不甚急,涨将齐岸。来路这面,沿溪尽是垂杨高柳,对岸满是桃花,比起初来桃花坡所见还要繁艳。桃林深处,现出一幢精舍,四外繁花环绕,灿若云锦。门前空出一片草地,浅草成茵,整齐如剪。桃林旁边,放着几件坐具,如琴几。玉墩、棋桌之类,多是羊脂白玉所制。景物清丽,从来少见,料是山中高士所居。
  疯和尚又到此不见,决计过溪寻那人家一问。溪不甚宽,本可跃过。因觉当地主人不是庸流,冒昧登门,又是纵将过去,有失敬意,并还近于卖弄。遥望溪水,蜿蜒如带,上流头似有朱栏横跨水上,忙即赶去。到后一看,果是一桥,红栏低亚,十分华美。一头垂柳耗耗,低浮水面;一头通着大片桃林。前见房舍,早被花树挡住,这时重又出现。
  桥对面并有一条用五色石子砌成的花径,宽约丈许,两旁种满草花,五色缤纷,甚是整齐好看,似与林中精舍相连。略一端详,走过桥去。正顺花林前行,忽见林中飞起一道银光,宛如长虹贯日,破空直上,映着黄昏前的日华,比电还亮。刚到空中,好似发现生人登门,重又掉转,朝自己头上飞来。快要临近,在离地十余丈处略一盘旋,忽又升空,往东南方飞去,隐闻光中有人笑语之声。
  经此一来,越料当地乃仙人所居,更生敬意。暗忖:“这里既是仙人宫室,当不只飞去这一位,内中必还有人留守。”忙把衣冠一整,正待前走,忽见前面花径上走来一个肩挑花锄的垂髫少女,前头锄柄上挑着一个平底花篮,中有几枝桃花,花朵特大,隐闻异香,花也疏落落的,比起沿途所见桃花不同。看神气好似采花走过,忽见来了生人,面现惊疑之容。任寿并不因为对方年幼而存轻视,见其立定,朝着自己上下打量,忙即躬身为礼,笑问道:“仙姑,此是何处?哪位仙长居此?可容尘凡下士登门拜见么?”
  任寿出身世家,人又谦和,先见疯和尚和当地灵景,本疑隐有仙人,又见方才那么强烈的剑光,越发认定当地所居定是神仙中人,心有成见,辞色分外恭谨。
  少女先颇惊奇,及见对方言动谦恭,尊之为仙,由不得笑了起来。任寿见她闻言也不回答,只管憨笑,方觉此女生得十分娟秀灵慧,怎的问话不答,一味憨笑?忽听桃林深处另一少女娇呼:“二妹,怎还不来,和谁说话?难道这里还有外人来么?”少女闻声回答:“姊姊快来,你看这人是怎么来的?”随见又一垂髫少女由花林中走出,见了任寿,也是面带惊疑之容。前女笑道:“大姑刚走,此人想已早到,无论如何,也必看见。就说他能穿入禁地,大姑怎会置之不问,各自飞走?莫非又是那位老人家引来的不成?”后一少女年似较长,自一见面,便紧盯任寿腰间所佩双剑和手中法宝,闻言也未回答。
  任寿来时,原将双剑挂向腰间,玉圭藏向胸前。只那翠峰高约七寸,约有两寸来粗,无处存放,始终拿在手上。本意山中无人,疯和尚又与郑隐交厚,无关紧要。及见二女注视,想起前听郑隐说,这类前古至宝,在未拜见师父传授用法以前,便得到手,也须小心保藏,不可炫弄,以防宝光剑气上冲霄汉,被外人发现,引起劫夺。二女如此注视,必有原因。同时又想起方才那道剑光,本已飞走,重又回转,朝自己头上盘旋了一阵,方始飞去;如是左道妖邪,见自己毫无法力,定必下来,生心谋夺,不会略微观察,便自飞走。想到这里,又把疑虑去掉,接口问道:“二位仙姑所说大姑,可是方才驾着一道银光飞走的么?”二女闻言似更惊奇,同声问道:“那正是我大姑,你怎认得?”任寿便把前事说了。二女笑道:“原来你是无心至此,和我们郑叔一样,怪不得喊我仙姑呢。”任寿二次请问主人姓名。
  二女见他始终谦和,词意诚恳,笑答:“此地是我三姑申无垢隐居之所。大姑无妄,二姑无咎,此时还不算是真仙,却也差不许多。因我三姑虽非仙人,大姑说她生就仙骨仙根,将来成就,实在两位姊姊之上,恐其机缘未至,误入旁门。为此用仙法在武当后山卧眉峰侧,建了一所房舍,令其隐居在此,以待良机。为防把路走错,只传了一点扎根基的功夫和有限几种防身法术。三姑最喜桃花,大姑、二姑最是爱她,特意在海内外搜寻了好几百株异种,把方圆二百亩内全都种满。你看篮中所采便是仙种,名为长春桃。
  花开四季,终年不断。每树年结仙桃十二枚,其大如瓜。常人服了,可以长生不老,消灾延寿。四围均用仙法封禁,平日休说桃林,连那溪水也看不见。外人眼里,只是一条绝壑,对岸不是怪石如林,便是云雾堆满,什么也看不见。我姊妹一名灵鹃,一名秋雁,是三位姑姑侄女,被二姑由恶人手里救来陪伴三姑,隐居在此,已有数年。除却常时往来本山与大姑交厚的一位老前辈外,从无外人登门。那位老前辈没有名字,自称疯和尚。
  三位姑姑对他均甚恭敬。这里禁制,也只有他能够随意通行。前数日忽来此地,和三姑见面,先谈甚好,后来不知何故,起了争执,他老人家狂笑而去。三姑似恐得罪,追出呼唤,人已无踪。
  “第二日有一少年男子,并无法力。不知怎会被他越过禁地,走了进来。三姑原会一些防身法术,见有野男子登门,当是坏人,将其擒住。正待拷问来历,才知对方毫无法力,人又十分和善,悔已无及。三姑擒他时,不知他是来此游山,望见桃花盛开,和你一样,无心至此。自觉法力不高,大姑、二姑日内未必会来,恐非来人对手,不合小题大做,惶急之下,妄将二姑所留最厉害的埋伏发动。等到来人受伤,毫未抗拒,方始警觉,将他放下,人已受了重伤。三姑见他事出无心,游山本是常事,谁见好花好景不爱?无意闲游,又未发现有何阻隔,如何算是错处?再见来人甚是英俊豪爽,性情强毅,觉着堂堂男子,为少女所欺,不是意思。谁知他无故身受重伤,不特毫无怨言,依旧神色自若,并无丝毫怨愤气馁。说完来意,问知误会,道了两句惊扰,便要强行挣扎,负痛走去。三姑越想越不好意思,偏巧大姑所留灵丹,日前又被疯老前辈借去救人,一粒未留。见来人受伤甚重,如何行路?再四挽留他在此养伤。来人先还谦谢,后见三姑意诚,方允暂留。三姑想等大姑、二姑到此,将伤治好,再让他走。后来问出来人名叫郑隐,就住本山桃花坡,乃忠良后裔,隐居本山,已历数世,除不会法术而外,琴棋书画,文武全通,人又正直光明。双方谈得十分投缘,我们也全喊他郑叔。三姑本喜抚琴下棋,郑叔对此两道恰是专长,因对主人敬重,尽管身负伤痛,依然从容说笑,丝毫不显。
  “今日清早,三姑往他房内抚琴对谈,无意之中发现伤势分毫未愈,为陪主人说笑,谈论投机,故作从容,实是勉强苦熬。心正不忍,疯老前辈忽然走来,另赠了两粒丹药,当时治好,便催起身。说是紫、青双剑和那两件奇珍均已出世,不久仙缘遇合,只要能照他所说,避开那一层冤孽,地仙仍非无望。说话依旧疯疯癫癫,有头无尾,大意如此。
  说完,疯老前辈先走。郑叔便向三姑谢别。三姑因想看那几件神物奇珍,又因双方成了朋友,约定日后常来。又听有两个妖人想盗取翠屏峰崖洞所藏灵药,正好神物出世,以致一死一伤,归途如不小心,难免相遇。另外还有两个左道妖邪,也是专为盗宝而来,知宝主人乃郑叔好友,尚是凡人,初得到手,不知隐藏,只一随意舞动,宝光上升,被妖邪发现,必来夺取。三姑新近学会隐形飞遁之法,意欲亲自行法护送,就便=开眼界。
  谁知走了两个时辰;大姑忽然飞到,问知前事,好似有气,意欲赶去。刚一出林,便遇疯老前辈,互相谈了些时,先颇争执。后来大姑似被说服,匆匆回来,写了一封信,留与三姑,便自飞走。我姊妹闲着无事,想起仙桃快要成熟,前往查看,还不到采的时候,只采了两枝桃花。刚要回去,便见你来。溪边禁制神妙,仙凡均难飞渡;即便来人能够破禁而入,也必有些警兆。怎会毫无动静,你便走了过来?你腰间宝剑和手上拿的翠峰,又与疯老前辈所说剑、宝形式相同,好生奇怪。莫非你便是郑叔新交好友么?”
  任寿闻言,才知郑隐在此养伤,主人乃是三位女仙,现已回家,好生心喜。疯和尚既然见到,必蒙指点明路。忙着要回去,匆匆把以前得宝经过告知二女,便要辞别。二女一听果是紫、青双剑主人,全都惊喜,再三挽留,执意要看那法宝、飞剑的威力。任寿笑答:“尊姑不是说未得传授以前,不宜炫露么?”二女笑说:“这里禁制已全发动,宝光剑气决不至于被人发现,略试无妨。我姊妹只想一开眼界,便放你走如何?”任寿意似不信。二女笑答:“一个凡人,怎会得此至宝奇珍?如非疯老前辈有话在先,说你没有法力,决不相信,我们也拿不准你深浅和所说真假。如真凡人,不让我们见识,决回不去。不信,回头再看,就知道了。”
  任寿回望,身后白云堆满,来路已成了一片云海,白茫茫上与天接,哪还分辨得出道路,不禁惊奇。再看前面,二女也已失踪,全身立陷云雾之中,随听二女娇笑道:
  “任叔莫怪。你和郑叔是弟兄,我们小辈决不敢于无理,只不过想看此宝威力而已。闻说紫、青双剑前古奇剑,一经合壁,多厉害的禁制也难阻挡,只请一试,自能冲过。”
  任寿不知对方用意,此举是否可行,心中不愿,先和二女好说。只听笑声哧哧,时东时西,一味软磨,说什么也非施展不可。任寿急于回去与郑隐相见,迫于无奈,想了想,先问明了途向。惟恐紫、青双剑罡煞气重,出手伤人,或是毁伤主人灵景,先把玉圭取出,手掐法诀,朝前一指。一股红光刚才飞射而出,前面白云立被冲破了一条云巷,云烟飞扬中,发现溪水前横。满拟双剑无须取用,只将宝光指定前面,便可冲云而过。心方一喜,不料二女狡狯,内中一个天性又颇刚愎,看出对方心意。一面疾呼:“任叔,不将双剑发出,莫要想走。再不取用,受惊莫怪。”一面早把当地埋伏一齐发动。任寿正指宝光觅路前行,猛觉眼前一暗,紧跟着风雷水火之声同时大作,四外茫茫,暗如深夜。黑影中现出大蓬雷火,无数金刀,排山倒海,狂涌而来,声势猛恶,甚是惊人。任寿毕竟初次经历这等猛恶的场面,立时情急,更不暇再顾别的。初意二女志在观剑,只要将剑取出,略一演习飞舞,便可脱身。谁知双剑果如所料,在未与心灵相合以前,不脱手还不妨事,一经施为,便非见血不易回收。尤其对方发动禁制,成了敌意,威力更猛。
  任寿因听二女口气,非观全豹,不肯罢休,急于脱身,一手又拿着翠峰,双剑不能同时应用。一赌气,索性连法宝带飞剑全数施为。总算不该闯祸,人又谨慎,始终记着玉圭和翠峰均能制那双剑,不曾冒失取用。先用左手持圭,右手端着翠峰,口中疾喊:
  “二位姑娘不要逼我,全取出来就是。”四面的雷火金刀来势便缓了些。匆匆准备停当,如法施为,紫、青双剑立化为两道长虹,飞舞而出。那雷火金刀已快涌到面前,吃剑光往外一挡,纷纷消灭。任寿见双剑如此灵效,心中大喜,忙指剑光,往前扫去,本意试验双剑是否能将主人禁制破去。
  忽听二女同声惊呼:“任叔快收仙剑,莫伤我们。”同时眼前一亮,金刀无影,雷火全消,连那云雾也同散去。重又现出天光,一轮落山斜阳,正射在大片桃林之中,花光潋滟,映射起无限霞辉,奇丽无涛。目光到处,瞥见二女各纵着一道银色遁光,满林飞逃,紫、青双剑分追在后,相隔已不甚远。剑光所过之处,那万树桃花稍被剑上芒尾扫中,便成粉碎,一时残花乱落,宛如红雨,映着斜阳,满天飞舞,顿成奇观。不禁大惊,忙以全力回收。一面用宝光将剑光裹住,不令前进。谁知吃力异常,虽仗玉圭之力将其制住,也只进势稍缓,仍是追逐不舍,始终收它不回。后来看出二女分头逃走,双剑也分两路追赶。玉圭红光虽也分成两股,光力便弱。二女再如东西飞逃,更是无法照顾。一面忙着回收,一面疾呼:“二位姑娘,快些合为一路,不可分开,免我照顾不到。
  我实是初得奇珍,不能由心运用,并非故意。据我所知,此剑颇有灵性。我已看出,逃得愈快,它追得更紧。请你们不要乱逃,设法往我身后绕来,我用灵翠峰试它一下,或能将其制住。否则,休说伤人,便这满林桃花为剑光所毁,以后何颜再见主人?”
  二女先因事出强求,心疑任寿故意使其难堪,年轻好胜,不由愧愤交集。闻言回顾,见任寿也是手忙脚乱,满脸惶急之容,方始相信。忙照所说,并在一起,向前飞逃。总算双方俱都机警,双剑威力虽猛,毕竟此举由于二女妄发埋伏,激动剑上罡煞之气,气机相引,所生反应与剑主人心意违背,又被玉圭制住,要差不少威力。任寿先因手持二宝,难于兼顾。等到二女会合以后,一时救人心切,暗忖:“此剑既应为我所有,决不能伤害主人。此时左手持着玉圭,右手须掐诀印,还有一个翠峰无法分持,一直端在右手腕上,一心三用,也许要差得多。事已危急,与其伤人结怨,何如犯险一拼?”
  心念才动,紫、青双剑已被二女引往林中一座小峰之间,三人两剑,走马灯也似,环峰而驰,相隔本差不多。任寿步行,原追二女不上,全仗先前所服灵药发生灵效,一纵便是十来丈,身轻如燕,才得勉强追随。等把地势看好,环峰赶了三四圈,忙告二女留意,同时运用真气,先把玉圭朝前连指,全力吸紧双剑,强行回收。乘着飞剑去势,稍一停顿,倏地回头,奋身一跃,猛朝二女对面迎去。说时迟,那时快,任寿这一回身,双剑去了禁制,来势自更神速,只一闪,便电也似疾,直朝二女身后射到。幸而任寿拼冒奇险,早有准备,就这回身一纵,转眼之间,右手灵翠峰早朝双剑掷去,一幢青霞刚由二女头上飞过,双剑也已迎面飞到。任寿手掐剑诀,全力回收,二次又将玉圭宝光发出,想将双剑制住,三方面同时施为。双剑果被那幢青霞吸住,停空而立,依旧剑尖斜指峰顶,渐渐缩小,不能自行飞起。青霞停处,离二女身后虽有两丈来远,但照方才形势,至多瞬息之间,二女必被追上,休想活命。
  任寿方觉侥幸,不曾伤人,但这双剑威力太大,一发便要见血,万一以后能发而不能收,如何是好,再看那幢青霞,高达丈六,离地丈许,停空不动,比起洞中所见,要大数十倍。又不知道收缩之法,方才原是冒险发出,这么大一幢宝光,如何带走?心正为难,二女惊魂乍定,见任寿所用飞剑、法宝如此神妙,俱都欢喜,惊赞不置。任寿心中愁急,又没法说。更恐宝光剑气太强,引来妖邪。急切间打不出主意,只得先收双剑,看那神峰能否缩小,再作计较。以为事有定数,该为我有,怎会失去?立把心气沉稳,运用真气,先试收剑。只见精芒电射,伸缩不停,仿佛两边都在争夺,那剑无所适从,竟不能如意收转。任寿初得奇珍,不知此中微妙,尽管平日刚毅镇静,到此地步,也自不免发愁。
  正想再用玉圭一试,忽听耳旁有人低语道:“双剑煞气太重,并不妨事。回去照你平日所习坐功,以全神目注此剑,真气吸引,不消多日,便能由心应用。好在收发剑诀已均通晓,除对敌时不愿伤人,令其空回,稍微倔强,也易制伏。何况不久便有仙缘遇合,此事无须愁虑。倒是你这灵翠峰乃九天仙府至宝奇珍,不特能大能小,内中并有两仪六合诸般妙用。此时一则不好携带,二则它那妙用不能全数发挥,不是被它自行飞走,无法寻踪,便被强仇大敌乘隙夺去。此宝本身虽具灵性,不似紫、青双剑,一经前剑主人行法禁制,算准未来,遗赐有缘之人,从此不论新主人法力高低,永远相随。除非本身遭劫,外人决夺不去。不如由我暂借一用,彼此有益。我并将峰顶上所藏元磁真气收下,分赋双剑之上,使其以后便遇到两极元磁真气所炼之宝,也不能将它吸住。道友以为如何?”
  任寿此时仙缘快要遇合,处处福至心灵,加以素来量大知机,一听语音就在耳旁,四顾却不见人,暗忖:“此人既有这么高法力,如若生心劫夺,何必商量?况且照着玉圭上古仙人留书,此宝也决不会落向外人手中,乐得大方一些,或者还能交一好友。”
  心念微动,立时转身,把手一拱,笑道:“多蒙仙长好意,悉随尊便。只请现出仙容,使弟子稍微领教如何?”随听耳旁接口答道:“道友大谦。樗散子对于道友,尚不肯以师长自命,何况于我?此时此地,不是你我良晤之所,不久自会相见。并且这里还有一人要来讨厌,事不宜迟,请道友各自收剑便了。”
  任寿因为收剑艰难,心正疑虑,闻言姑且二次回收。才一施为,双剑光华突然暴长,剑尖上并有一股细如游丝的光线十分刚劲,直射峰尖,两下里互相伸缩,也分不出由何方发出。心中奇怪,未容转念,只听一声轻雷,带着一蓬银色火花,突自峰顶冒起。本是一大蓬向外激射,才一出现,只闪得一闪,忽分为二,被双剑尖上光线裹住,一闪无踪,剑立缩小回飞。伸手一招,便自投入匣内。同时一片金云罩向那幢青霞之上,恰将翠峰裹住,连闪几闪,一齐缩小,先往斜刺里花林深处飞去,一闪不见。随听破空之声穿云而来,宛如流星自空下泻,落地现出一人。任寿刚看出是前见和尚,一道金光已由右侧涌起,当中好似裹着尺许长一幢青色霞影,其急如电,带着风雷之声,往东南方密云层中破空飞去。疯和尚一见,满脸都是愤怒之容,大喝:“难道我还不知此中因果,要你多管闲事?”随说,大袖展处,满地红光,人已不见。再看前头金光,已穿人遥天密云之中。红光后起,流星赶月一般,由后追去,晃眼相继投入云中不见。
  任寿因疯和尚与郑隐交厚,爱屋及乌,对于借宝人未免怀疑。正在寻思双方来历,忽听耳旁又有人道:“道友不必惊疑。这疯和尚并非恶人,与我为弟兄,相识多年。此人因犯清规,现正受师严罚,难犹未满。因他平生最重恩怨,虽在佛门,每喜感情用事,法力又高,往往逆数而行,虽然吃了许多亏,老改不了。这次为感一人助他少受苦难,又在妄想逆天行事。详情我也难为预言,乘他被我同伴明河道友引走,特意和道友略说几句,此是道家千里传声之法。道友累世修积,今生方有成就,无论福缘功力,均在愚弟兄之上。不久拜师,全都学会,只有更高。这两个少女,一善一恶,将来也有好些因果。我的形声,他们均未见闻,不必向其泄漏,疯和尚能回,不防随意应付。此人除阿私所好外,对你十分看重,决无恶意。恐他追赶明河道友不上,中途警觉,回来向我纠缠,又不便与之翻脸。请朝西北方一看,便见愚弟兄的形貌了。相见当不在远,等将法宝奉还时,再作长谈吧。”
  任寿听那语声就在耳边,以为人在近处。正朝左侧寻视,闻言忙照所说抬头一看,果见西北方高空中现出一片霞光,中拥两个老人,都是白发童颜,慈眉善目,颔下各有一部银髯,身材微胖。一个略微高些,手持一根朱红色的拐杖,上挂葫芦,形制古雅。
  另一个稍矮,腰悬长剑,左手端着那座小翠峰,望去和画上仙人一样。刚看出两老人在朝自己微笑点头,高的一个把手一挥,一片青色云烟似风吹过,立同隐去。
  二女自从宝剑收回,翠峰飞去,本在惊奇,未容询问,疯和尚忽自空中飞坠。才一照面,发现右侧一道金光破空飞走,立即大喝追去。因见任寿低头寻思,面色不定,想起对方法宝、飞剑刚得到手,不合强迫人家演习,致失重宝,差一点没有把小命送掉,又想起对方失此奇珍,又由于救人心切之故,越想越不好意思,各人红着一张脸,满心盼望疯和尚能将金霞裹去的翠峰追回,谁也羞于开口,呆在当地。任寿暗中听人说话,均未看出。后来还是任寿把话听完,目送仙人走后,想起许多花树均被剑光扫碎,残红如雪,满地狼藉,只怕主人回来,不好意思,对于失宝一层,因有仙人密告,并未在意。
  任寿侧顾二女站在一旁,面有愧容,正要开口慰问,一道红光自空飞堕,正是疯和尚飞回,怒容已敛,笑嘻嘻手指任寿骂道:“你这家伙,真没出息,到手宝贝,又被人巧借了去。本来一人一半,这样便成三条腿,看你如何分人?”任寿闻言,慨然答道:
  “弟子如无郑隐,无此仙缘遇合。又在无意之中,服了灵药仙果,共只多半天,便觉身轻力大,迥异寻常。方才强收飞剑时,竟能追上遁光,可知灵效。即此已出于望外,如何还敢再起贪心?修道须仗自身修为,不在侥幸,便全归诸郑隐,也所心愿。只有一件法宝,被二位老仙借去,说是将来送还,弟子只要那一件便了。”疯和尚哈哈笑道:
  “你果然是好,无怪樗散子夸你,真有一点意思。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去如何?”
  二女在旁正朝疯僧行礼,忙接口道:“老前辈,这位任叔真好。我想三姑少时必回,意欲连老前辈一齐请到里面,等我三姑回来吃上几杯,再走如何?”疯和尚骂道:“放屁!不是你两个淘气,人家早已回家,怎会被天都,明河两个老不死的赶来,把那最好的一件法宝借去?我还没和你们算账呢。以为我疯和尚只要有酒吃,便由你们摆布么?
  今天我老人家偏不吃酒。”二女同声笑道:“疯老前辈如不赏脸,以后再犯馋痨,没地方找酒,休怪我们小气。”疯和尚笑骂道:“你两个小鬼不要高兴,此人将来也是你们克星,到时就知厉害了。”
  任寿原本急于回去,见疯和尚不住和二女说笑,已然答应同行,不好意思再催,只得说道:“二位姑娘,我出来时久,恐我兄弟想念,改日还要登门拜访,向三位仙姑领教呢。”话未说完,疯和尚忽然大怒道:“你忙着回去,嫌讨厌么?”任寿见他疯疯癫癫,也未理会。疯和尚也不再理二女,拉了任寿,便往前跑,边走边说道:“人家谈得好好的,正在高兴头上,偏要赶回惹厌,这等心急。走起路来,如追我不上,怎么说法?”任寿见他生得肥头大耳,身材又矮又胖,偏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僧衣,拖着两片破烂草鞋,走起路来绊脚碍手,无论如何也跑不快。如非先前目睹神奇,说好同行,换在寻常,早已谢绝,先自上路了。闻言笑答:“除非老禅师不嫌弃浊骨凡胎,携带弟子空中飞行,要是地上步行,自信还能追随。”疯和尚哈哈笑道:“是真的么?”任寿闻言,忽想起对方是有道神僧,自来真人不露相,如何能与打赌?忙道:“弟子怎敢放肆,只是急于回去,如蒙携带,无不唯命。”
  疯和尚笑道:“你这人果然诚实,毫无虚假。照此说法,我倒不好意思拿话套你了,你我道路不同,原无相烦之处。只因昔年误犯师规,终年飘流在外,虽有一些法力,只能用来救人,防御灾害,便对仇敌也难使用。饥渴风霜之苦,更是常事。为了行道,隐迹人间,这些年来受尽灾难危害,以致承了两人的情,无法报答。内中一人,本来有好资质,但他禀赋虽佳,夙孽太重,应在今生,恐难避免。他那事情,将来发生在西昆仑绝顶星宿海后古刺山黑风窝旁一座崖洞里面。我知你累世修为,不特根骨福缘并世无两,为人更具至性厚德,言出必践。此本修道人应为之事,虽然助人脱难,自己也有极大功德。事情固极艰险,只等灵翠神峰二次到手,便可成行,本身决无妨害。我虽不便出面,到时也必以全力暗助。但你答应之后,却是反悔不得。你意如何?”
  任寿一听修道人应为之事,以为至多事情艰险,别无他害,对方并允暗中相助,自无不允之理。脱口答道:“既是除恶积善,便无老禅师之命,只要知道,也是义不容辞。
  弟于遵命,到时必往便了。”疯和尚笑道:“如此甚好。但我这人最喜信义之士,你已答应于先,到时却不可反悔呢。”任寿平日不轻然诺,话已出口,又始终信仰对方,决无虚语,虽听一再叮咛,匆匆未暇寻思。连答:“弟子怎敢食言。”疯和尚又道:“那借你法宝的两个老人,一名天都,一名明河,并非坏人,只是人太谨慎小心。他们想与你结为忘年之交,还宝时闻知此事,恐你涉险,必加劝阻,你却不可听从。”任寿忙着回见郑隐,初意疯和尚必用法力送其起身,比自己走要快得多。及见上路之后,只顾说话,走了一阵,还只过桥两三里路,心正不耐。见他还在絮聒不休,忙笑答道:“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已然应命,任是何人劝阻,也无用处。”话未说完,忽想起方才所见二公分明是神仙中人,便疯和尚也说他们不是恶人,只不知那么高法力的仙人,如何肯与自己结那忘年之交?方想探询,疯和尚已哈哈笑道:“想不到你如此志诚,也许事情有望。你那二弟郑隐正与良友谈心,故此想你到迟一点。既然忙着回去,可见为人忠实,毫无私念。早点到达,与此女先见一面,日后便于来往,使她早见奇珍也好。”说罢,把那又肥又大的袍袖微微一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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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对枰试藏珍 紫电青霜森剑气  深宵寻异境 清溪明月艳桃花
 
  任寿闻言,知要行法,忙即留神查看。见疯和尚拉了自己,仍是并肩同行,开头并未觉异,人也不曾飞起,依旧步行。走不一会,才看出双方虽是从容缓步,但那迎面来的峰峦林树,开头看去相隔颇远,不知怎的,一晃便到了面前。再往两侧一看,道旁山石林泉,真似急流奔腾,飞马一般由两旁倒退下去,快得出奇。心正奇怪,忽听疯和尚笑说:“到了,各自去吧。”任寿闻言,惊望前面,就这回身转盼,晃眼之间,人已行抵郑家园林之外。
  任寿再往林中一看,前面两株桃花树下,有一石制方桌,两旁石鼓,对坐着郑隐和一个妙龄女子。女子生得长身玉立,美艳如仙,正与郑隐相对下棋。旁边放着几件茗碗零食。女的固是极美,男的也是长眉星目,面如冠玉,衣冠华丽,丰神挺秀。这时斜阳已快沉西,落日回光照在这两株桃花树上,人面花光,相对流辉,端的一双壁人,并世无双。暗忖:“此时此地,本就画图无殊,哪里再找这一双神仙美眷去?此女定是申三姑无疑。看二弟神情,对于此女,似有情爱。闻说神仙夫妻同修的颇多,不知此举于修为上有无妨害,如能夫妻同修,岂非佳话?”正代郑隐喜幸,恐进去打岔,妨碍二人清谈,意欲退回,回顾疯僧已不知何往。
  任寿正寻思间,微闻少女低语道:“林外有人,许是你那位好友回来了吧?”跟着,便听郑隐高呼大哥。知被发现,只得迎上前去。郑隐见任寿腰挂双剑,惊喜问道:“先听老禅师说,大哥已将翠屏峰藏珍得到,高兴已极。因他老人家滑稽玩世,说话疯疯癫癫,又像真,又像假,不曾明言,再问便被骂了几句。虽知大哥才是神物之主,因为希望太切,归后发现上下两洞均已封闭,先还拿不准。谁知果然成功,并还将紫芝兰长春仙草千三百年才结一次的兰实服去。仙师前年所说,竟应在大哥身上,最奇的是,小弟对于洞中灵药藏珍,本来略知底细,只因此草乃九天仙府灵药仙葩,禀两间清灵之气而生,品最高洁,不沾丝毫泥土尘污,又无种子,只在结实之后由花茎上喷出一股香气,形如青烟,其香无比,当时若无人收下,便随风飘扬,越飞越高,终被罡风吹化。偶然遇到别的灵药仙草神木之类将其吸住,才得保全,由此寄生其上,始能成长。开花结实,均有定期,必须整整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分毫不差。但是仙果成熟后,一离花茎,灵气便消去十之八九,所剩几片兰叶形的仙草,虽是道家炼丹珍品,也须七日之内连根拔下,放人工瓶,先用灵泉滋养,另用仙法禁护,才能勉强存活一二年;否则不久枯萎,灵效全无。小弟一来不知此草生根年月,上次采紫芝朱果时,丝毫看不出它有结实之意,自料福薄命浅。幸蒙大哥福庇,服了一枚朱果,已是万幸,如何再作非分之想?想起大哥那日心存客气,致误良机,将朱果失去一枚,心正难过,谁知大器晚成,奇福在后,居然有此旷世仙缘。小弟从前年起,曾用无数心机,日夜留意,均无所获。大哥却是水到渠成,不期而遇。可见神物有主,不是福缘浅薄的人所能妄想呢。”
  任寿见郑隐本和女仙对弈,自一见面,目光便注双剑之上,眉飞色舞,说个不完。
  惟恐女仙怪其简慢,忙笑答道:“这位可是申仙姑么?贤弟怎的心粗,只顾高兴说笑,也忘了向我引见?”少女已早随同起立,站在一旁,望着二人,微笑不语,闻言接口笑道:“妹子申无垢,任兄怎知贱姓?”任寿未及答话,郑隐已先开口道:“我真荒唐,只顾代大哥欢喜,忘了为双方引见。姊姊不要见怪。”随请归座。又由左近搬来石鼓,三人同坐叙谈。任寿恐郑隐不肯多取,当着外人不便争论,先未提议分宝之事,谁知郑隐早听疯和尚暗示,藏珍已被任寿得去,知其决不独占。便申无垢也听人说过诸宝来历妙用和得主的来历,只不知二人曾有成约。等送郑隐回家以前,才听说起任寿为人如何正直长厚,法宝到手,定必分赠等语。虽代郑隐欢喜,但因以前所闻洞中藏珍灵药另有主人,尚还未到,照所闻口气,决与郑隐无关,还不甚信,及至同了来,见壁洞封闭,任寿未归,便借下棋等候,想要见识紫、青双剑、灵峰玉圭,以及宝主人是何因缘有此奇福巧遇,故此未走。
  任寿听出郑、申二人早知此事,又正索观,便将玉圭、仙剑都取出来,一面诉说前事,一面分别如法施为。因那双剑罡煞之气大重,先前几乎闯祸伤人,虽蒙异人暗中指教,并知以前所习便是大清仙法,用以炼剑,不久便能如意施为,不必忙此一时。便把青紫剑拔出半截,诉说它的威力。不料无垢见那双剑形制古雅,才一出匣,眼前霍地一亮,碧电也似,寒光逼人,耀眼欲花。又见任寿诚厚义气,果如郑隐所言。心想:“紫郢好似分与郑隐,不知比这青索如何?”一时关心,无意之间随手拿起,刚一拔剑,任寿正在说话,见无垢将剑拿在手内,本来想拦,因素不善和妇女相处,又想对方已是神仙一流,法力虽未见过,听她侄女所说郑隐被困情形和自己受迫试剑经过,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已有那么高法力,想必无害。况且对方既早得知藏珍来历,此剑威力妙用,当所深悉。不好意思拦阻,仍不放心。方笑说道:“申仙子,此剑威力太大,恐把附近花木毁损可惜,不要全拔出来吧?”
  话未说完,只听锵的一声龙吟,一道比电还亮的紫光已离匣而起。无垢万不料此剑如此威猛,手才按住剑柄,便自离匣而出,力大异常,虎口先被震破,鲜血直流。郑隐在旁,见状大惊,急呼:“大哥,快些收剑。”口中说话,瞥见紫光电闪,尚有数寸未全脱出。心上人一手紧握剑匣,一手正以全力强按剑柄,不令离匣飞出,偏又无此神力,人已急得花容惨变,手都发抖。那只粉滴酥搓的右手,又被剑柄震破,鲜血直流。当时心疼万分,更不再计利害安危,情急无计,抢纵前去,双手齐施,连剑带匣,劈手夺过,口中急喊:“姊姊还不快丢!”说时早把剑夺过,觉着胸前微微一凉,那剑震动之力,强大异常,料知把握不住,连念头也未容转,耳听心上人在旁急喊,也未听真,早连剑带匣,朝侧面猛甩出去。同时耳听任寿惊呼二弟,底下话未出口,一片红光,已迎面飞来。紧跟着锵的一声,紫郢仙剑已化为一条紫虹,离匣飞起。剑光刚一暴长,那股红光也由身旁飞迎上去,将剑光裹住。回首一看,原来任寿满脸惊惶,手持一片玉圭,由圭尖上射出一股红光,先将剑光裹住。然后抢上前去,把剑匣拾起,插向腰间。再掐灵诀回收,手扬处,紫光忽然缩小,往匣中投去,锵的一声微响,便自合拢。这原是瞬息间事。
  原来任寿正向申无垢示意之际,猛瞥见紫虹电耀,但未出匣,又值试演青索,走离桌前两三丈,正和郑隐笑说前事,一时疏神,以为无垢想窥全豹,稍微担心,剑未完全出匣,不愿大惊小怪,贻笑大方,没有十分在意,也未看出无垢手被震破。及听男女二人相继惊呼,郑隐急呼得一声大哥,忽回身纵去。任寿转脸一看,不禁大惊,知道仙剑厉害,休说上身,稍微扫着一点芒尾,或被剑光罩住,也不死必伤,万无幸免。危机一发之间,无法拦阻。百忙中又瞥见郑隐为救无垢,双手夺剑,越料凶多吉少。不顾说话,慌不迭先将玉圭宝光发出,想将剑光裹住,再作计较。想起前收剑时的危险,心正惶急,不料这次双剑未同飞起,威力要差得多。对方只是无心观玩,又无敌意。那剑只因外人动手,生出反应,并无伤人之念,又沾了一点人血,居然一收就回,毫未费事。
  任寿剑收到手,惊魂略定,方觉侥幸。回头一看,郑隐差不多成了一个血人,自肩臂以下,直齐腹部,鲜血直流。所穿内外衣,也随伤处粉碎了一大片。人已倒在无垢怀中,痛晕过去。无垢右手也是鲜血淋漓,左手扶抱着郑隐,高呼:“任兄快来!你二弟为我一时无知,误拔仙剑,恐我受伤,情急心慌,将剑夺去。当时我正强按剑柄,想等任兄助我收剑,不知怎的,心中一慌,没顾得喊大哥,剑柄一松,我和他恐都凶多吉少。
  只要勉强支持一两句话的工夫,就我不喊,任兄也必赶到,决可无事。没料他会如此莽撞,又是神力,冷不防将剑夺去,掷向一旁。我虽免去危险,他却被那剑光在胸前稍微扫了一下。总算命不该绝,否则,就不全身粉碎,也必腰斩两段。此时血流大多,幸而日前服过一枚朱果,此是寄生千年紫芝之上,比寻常果树所结灵效更大。大体虽然无碍,疼痛却是难当。尤其胸前这一片皮肉,几被剑光全数削去,最薄之处,已快透穿脏腑。
  寻常伤药,至多将血止住,每日行动饮食,仍是奇痛难忍。生肌复原,不留痕迹,决办不到。寒家颇有几种灵药,今日又蒙疯老前辈赠了两丸大小还丹,可惜不在身旁。我意欲将他接往寒家调养,但恐高空风大,适见玉圭尚可防护,拟请借我一用。并烦转告他家,无须惊疑。任兄日前也请光临,同作小饮,赏花长谈如何?此剑在未拜师得到传授以前,决不能应用,仍请任兄一同保管为是。”
  任寿看出无垢扶抱郑隐,满脸优惶之容,好似关心已极。郑隐斜倚无垢怀内,本来满脸痛苦之容,双目紧闭。等无垢说到未两句上,目光微启,口角上似有一丝笑容。任寿忽然醒悟,知道双方天生佳偶,经此数日患难,已种情根。郑隐当日为救心上人,这一冒着奇险,身受重伤,越把芳心感动。又非世俗儿女,无所用其嫌疑,刚把人送回来,又要接往家中调养。男的更是看出心上人对他一往情深,尽心照拂,不避嫌疑,喜出望外,竟连所负重伤奇痛全部忘却。任寿心想:“假如师父不禁婚嫁,仙人如有夫妻似此如花美眷,我便费尽心力,也必设法使其成就。”心中寻思,接口笑答:“二弟豪侠尚义,对友情热。我和他萍水相逢,一见投缘,便成生死骨肉之交。藏珍本来因他而得,不意灵峰被人借去,不知何年始得珠还。原想将此宝连紫郢剑一齐分他,小弟只取青索一剑防身已足。既这等说,玉圭请仙姊拿去,双剑暂由小弟保藏,日内专程拜访。等他伤好,再传收发运用之法便了。”
  无垢接过玉圭,喜道:“人生最难得者知己。我看贤昆仲虽是异姓骨肉,这等义气,实在少有。我还有好些话要对任兄说。三日之后,他伤必愈,也许复原如初都不一定。
  第四日正值中弦月上,卧眉峰天气一向晴美,仙桃也必成熟,务请任兄早日光临,同作平原十日之聚,共商日后彼此修为如何?”任寿见郑隐伤势惨重,虽知仙人灵药医治,不致危险,良友关心,终是忧惶。一听无垢说得这样把稳,心情略放。再看郑隐,正朝自己偷使眼色。无垢也似有些明白,面方微红,郑隐忽然微呻。任寿忙凑近前,正要慰问,郑隐仰面朝无垢看了一眼,忽似有什警觉,面带惊惶,想要挣起。不料伤势太重,血未全止,稍一用力,疼痛难忍,当时冷汗交流,忍不住“嗳”了一声。
  无垢意似优急,一面将他抱住,微嗔道:“你此时伤势甚重,非由我护送回去,灵药调养,不能复原。否则,你那伤药多好,愈后纵不残废,也是半身伤痕,多么难看?
  我已和任兄说好,你我均非世俗男女,事贵从权。你那心意,我也知道,不必作态,我要走了。”郑隐闻言,面上一红,强笑说道:“姊姊待我恩重如山,我也无话可说,恭敬不如从命。方才我陪姊姊在此下棋,不愿下人在旁惹厌,已全遣开。有劳大哥转告他们,无须说我受伤,只说要随申仙姑前往访友,有个把月的耽搁。”任、申二人见他说时声都疼得发抖,俱都心酸,不等说完,同声劝阻,不令开口。无垢随请任寿传了用法,将玉圭一扬,发出一片红光,将人护住。匆匆说道:“他伤太重,不能久延,只好暂时告别。三日之后,务请任兄光临,妹子定当扫榻恭候。”说罢,取出一道灵符,手掐法诀,往外一扬,立有一片白光拥了男女二人,一同飞起,破空而去。
  刚走不久,书僮胡良便自寻来。任寿知他是郑家世仆,人甚灵慧,最得主人欢心,并不以寻常奴仆相待。日前卧眉峰之行,郑隐并还将他带去。本心不想告以主人受伤之事,不料胡良并未走远,藏在一旁,全都看见。任寿见他知道,也未多说,转问郑隐卧眉峰经过和男女双方如何相识。胡良曾听主人说起任寿仙福深厚,不久便有遇合,早就存有深心,当日又见紫、青双剑的灵异,越发巴结。便把此行所知,全数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郑隐无意中听一相识多年的采药人来报,说在卧眉峰下发现疯和尚踪迹。
  郑隐自从发现疯和尚是位神僧,曾经四出寻访,不曾遇上。当地与世隔绝,外人向走不到。只那老年药人所居就在后山口外,每隔些年,定必翻山援崖,往采药草。郑隐见其年老,又是两三年来一次,专采当地一种珍药,孤身来往,行踪隐秘,不使人知,未加阻止,反倒随时相助。采药人有时归晚,并在郑家借宿。因而早就感德,既受郑隐之托,随时都在留心。这日偶往卧眉峰附近经过,发现了疯和尚,与郑隐所说形貌装束一般无二,忙即赶来报信。郑隐一听,便寻了去。卧眉峰在武当后山,以前去过。始而遍寻疯和尚,不见踪迹。因知报信人素无虚言,心终不死。当地又无庙宇人家,主仆二人先寻崖洞住下。
  到了夜间,偶然出洞步月,忽闻花香,似桃非桃,不时随风吹到。仰望银河渺渺,玉宇无声。大半轮明月已快偏西,清光四射,照得远近山林光明如昼,知道时已不早。
  暗忖:“当日为寻神僧,走了一日山路,身子疲倦,自己还好,书僮年幼,已禁不住,为此睡得大早,现已睡足。反正此时也难入梦,洞又阴冷黑暗,索性不睡了吧。”回洞取了宝剑和随身小包,借着明月清辉,顺那花香走去。越往前走,花香越浓,越闻越像桃花,暗忖:“桃花哪有这好香味?莫非又有什么灵药仙草出现不成?”决计找到才罢。
  又走了一阵,转入一个山环以内;忽然发现前面一条清溪,对岸万树桃花,正在盛开,月光之下望将过去,简直成了一片花海,异香馥郁,阵阵吹来。郑隐不似任寿,上来将路走错,早由下流越过峰前绝壑。此是旧游之地,以前来过几次,只知左面绝壑尽头有一条大瀑布略可观赏。右面一带均是童山秃石,乃卧眉峰后最荒凉的所在,不特未见这片桃花,连这溪流也未见过,怎会不到一年工夫,多出这等美景?那桃花香得出奇,又都是大树,不是新栽,为数甚多,岂非奇事?如说把路走错,不是旧游之地,左边绝壑瀑布分明和以前所见一样,越想越觉奇怪。
  后因对岸花光浓艳,灿若云霞,一心想去观赏,也未仔细推详,见两岸相隔才一两丈,便令胡良等在当地,遇事再行招呼,纵身一跃,飞将过去。落地一看,那桃花不下千百株,十九异种,从来未见。先沿花林走了一段,也未回顾身后。走不多远,忽发现花林深处尚有人家,隐闻琴声悠扬,顿触夙好。心想:“这等清丽美妙之景,明月良宵,花问抚琴,主人必非庸流。”更启求友之心。正顺花径朝前走去,琴声忽止。猛一眼瞥见左侧花林内,有三株桃树并列,连理同生。别的桃树均种地上,这三株连理桃花却种在一座丈许方圆的花坛之上,繁花如焰,荫被亩许,树身也极高大。前闻异香,便由花中发出。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株树上结着两个大桃,竟和八九斤重的西瓜一般大小,芳香扑鼻,闻之心神皆爽。走到树前观赏了一阵,知是异种。先想连枝采走,剑刚拔出,忽想起先闻琴声甚美,这里种着许多花树,此桃必是有主之物,如何妄采?心念一动,正待收剑回身,忽听连声娇叱,同喝有贼。知被主人看破,误会偷盗,少年心性,又愧又急,正待纵身出林,与之理论,猛觉眼前一花,一片云光电也似急,已当头罩下。郑隐如不倔强也好,只因少年气盛,一听有人喝骂,口出不逊,心中有气,剑又不曾还匣,纵时宝剑随手舞动,口中大喝:“尔等不可无理,听我一言。”仿佛要向对方寻斗神气。
  及至云光上身,意欲用剑防御,纵得又高了一些,越易使人误会。当时只觉身上一紧,耳听风雷之声四面涌来,才知不妙,想逃无及,当时被人法力禁住,受伤倒地,行动不得。
  隔了一会,痛醒转来,微闻少女问答之声。一个说道:“都是你大题小做,硬说来人不是寻常。三姑正在抚琴,又听出琴音肃杀,似有不祥之兆,以为来了强敌,竟将所有埋伏一齐发动。谁知擒的竟是凡人,除随身宝剑暗器而外,毫无法力。如今负伤这么重,疯和尚日前又把灵丹全数借去,连伤药都没留一粒。三姑人最心软,不愿杀害无辜,急得无法,去往前山寻找疯和尚,也不知能找到不能。听大姑说,今年三姑不能见血,否则便有好些魔难。此人周身是伤,至今不曾醒转,你看如何是好?”另一少女气道:
  “你只会说现成话,也不想想,由溪对面起,到三姑抚琴之所,共有好几层禁制,由外望内,只是一片荒凉景物,如强行进来,只到溪边,我们必定警觉。再一过溪,埋伏立时发动,将其困住。此人连越四层禁制,并还直人仙桃坛,不特通行无阻,我们竟无丝毫警兆。如非三姑觉出琴音有异,命我二人探看,人家把桃采走,甚或深入重地,都不知道。先以为来人见了这好地方,定必生心劫夺,据为己有,越想越觉此事可虑,后患无穷,这才禀告三姑,力陈利害。三姑也觉我们势孤力弱,只仗着这几层禁制,又疑前面四层已被敌人破去,除却全数发动,冷不防和他一拼外,别无制胜之道。再要被人破去,只得施展灵符飞遁,暂时避祸,已然准备万一不妙,弃家逃走。一时情急,竟把那位疯老前辈忘去,才有此失。此人也真晦气,他一个凡人,不知怎会闯魂一样,走了进来?后来三姑看出他毫无法力,前面禁制埋伏仍是原样,人已重伤。照当时形势,如何能怪我急呢?”前一少女忽然惊道:“三姑已然回来,也不知找到疯和尚没有?怎还带一小孩同回?”
  郑隐暗中偷觑,见天已大明,身卧锦茵之上。室甚清洁,净无纤尘。朝阳斜照,满窗壁上,花影横斜,时闻异香。室中陈设,尤为清雅华美,比起自己家中,另具一种高华出尘之致。说话两少女年约十三四,容貌均极美秀,看去灵慧异常。内中一个,一双秀目精光外映,隐蕴威力,行动也极轻快。正各回身向外,扬手娇呼:“三姑快来。”
  郑隐回忆昨夜经历,主人分明是位女仙,看那法力何等神妙,二女如何说她势孤力弱?
  心念才动,眼前倏地一亮,由门外走进一个年约十八九的白衣少女,那相貌之美,休说是看,连做梦也未想到尘世上会有这等美人。本就貌比花娇,人同玉艳,又穿着一身雪也似白淡装,通身雾毅冰纨,鬓边插着一朵淡红色的桃花,互一陪衬,越显得容华绝世,光艳照人。不禁目眩神摇,把身上的伤痛全忘了一个干净。
  正待偷看下去,猛想起此是神仙中人,自己不合误人禁地,致蹈危机。蒙她恩怜,代为医治,也许从此能为入幕之宾,可以常见玉人颜色。开头如不庄重,一被看轻,从此再见无期,休想亲近。甚或被她逐出,身负重伤,如何回去?同时发现少女目光已注在他的身上,便故意问道:“此是何地,我怎得到此?”随说,便要挣起。觉着周身伤痛如折,依然咬牙暗忍,待要起身。少女似不过意,含笑摇手道:“尊客昨夜误入禁地,我一时不察,误当恶人。此时伤势颇重,千万行动不得,少安勿躁。只等日内取来灵药,当时便可复原。否则多受痛苦,我们心更难安了。”
  郑隐早听出疯和尚与主人相识,心中暗喜。闻言仍说:“素昧平生,不便惊扰。稍微受伤,并无妨害。”一面拼受奇痛,暗用苦肉计,强行坐起。方要开口,似见少女把嘴微努。旁立二女见郑隐强忍痛苦,想要下地,疼得头上热汗直流,双双抢上前去。内中一个娇叱道:“你这人怎不知好歹:我三姑怜你无辜受伤,于心不忍。又想问你怎能毫无动静,越过四层禁制,是否有人指点。还不与我睡下,找死不成?”还待往下说时,女主人微愠道:“你请客人卧倒静养,何必多言?”郑隐本心已不得能够不走,原是故意做作。因为机智灵敏,能够忍痛,装得极像,看不出来。再说,也实疼得禁受不住,只得装作无奈,由二女扶住,缓缓卧倒。说了一声惭愧,忙又改口称谢,躺在榻上,略微喘息。
  女主人随去榻旁椅上坐下,笑问尊客因何至此。郑隐本不想提疯和尚,假说游山至此,无意深入。忽想起少女回时,似见胡良随在门外,便具实奉告,说了来意。转问女主人姓名来历,可是仙人。主人点头微笑,告以姓申名无垢。大姊无妄、二姊无咎,均是散仙。自己虽在修为,功力太浅,尚谈不到。因乃姊见无垢深山独居,只有两个侄女陪伴,易受人欺,为此设下隐形禁制。移居数年,均无事故发生。偶俄有人来访,均是两姊同道至交。昨夜月明花好,偶然花下弹琴,忽起商声。跟着便听大侄女灵鹃来报,说有一人越禁深入,似想偷桃。桃共十二株,乃是仙种,每树只结两枚,十分珍贵。心疑来了劲敌,妄将埋伏发动,等到擒住,才知是个常人,悔已无及,望勿见怪。只是前四重禁制均极厉害,怎会从容走入,毫无动静?方才回时,曾见书僮在寻主人,问知昨夜发现对岸桃花盛开,主人一时心喜,纵将过去。先还看见主人往林中走进,因溪水太阔,纵不过去,想在附近觅路。刚一转身,忽然云烟四合,伸手不能见指,狂呼主人未应。挨到天明一看,溪水桃花,全都不见,前面乃是一片童山秃崖,主人不知去向。心中惊疑,到处哭喊寻找,均无踪影。也说为寻疯和尚而来,与郑隐所说正对,好生不解。
  说完,便令二女取了一些酒果,与郑隐吃了。说疯和尚乃两姊好友,只是言动滑稽,令人莫测。日前来访,要借丹药救人,不容分说,全数取走,须要寻到,才能医好。暂时不免伤痛,还望忍耐原谅,安心静养才好。郑隐自见申无垢,便自倾心,已不得能借养伤,多留些日。因料对方是神仙中人,言行稍微失检,立是祸事,心中尽管爱极,表面丝毫不露。力言自己不好,如非见那仙桃大得可爱,曾想采走,后来虽觉有主之物,中止前念,形迹终是可疑,如何能够怪人?并说家有好友,也在病中,十分悬念。自信服过朱果,体力颇健,一二日内,便不痊愈,也可告辞回去。当时打扰,却是万分难安。
  申无垢只当郑隐好胜,也未深劝,略谈片时,各自走去。
  二女原住隔壁房内,夜闻痛楚呻吟之声,唤了两声,未听答应。赶去一看,郑隐面色十分苦痛,本就有些过意不去。郑隐忽然惊醒,借着说话问答,再朝二女竭力一恭维。
  郑隐少年英俊,出身世家,又具绝顶聪明,善于承颜希旨,话说出来,刚中带柔。一面把对方说得天上神仙,古今少有;一面暗示自己为人正直,英雄气概,话说得也恰到好处,二女先与投缘,又向申无垢屡说好话。
  无垢出身世家,灵心慧质,仙骨仙根,多才多艺,无所不通,爱花喜饮,更嗜琴棋。
  先觉郑隐受伤可怜,人又那么英秀谦和。日在苦痛之中,除睡梦中略现痛苦之容而外,平时相对,不特没有丝毫怨意,反觉打扰主人,过意不去情景,对于上面所说几样癖好,不特具有同嗜,并还同是此中能手,各有所长。次日午后,做完功课,为防客人烦闷,自己也正无聊,偶往清谈,谈起琴棋二事,居然头头是道,琴筝更是郑氏家传。无垢大为赞赏,双方越说越投机。无垢看出郑隐不愿她离开,只一见面,立时喜动颜色。偏生疯和尚老找不到,两姊归期又远,这一成了朋友,越觉愧对。心想:“病人心烦,自然想人在旁陪伴,何况彼此性情癖好,样样投机,人又那等端正。”
  第四天上,又听郑隐说起,将拜前辈地仙樗散子为师,翠屏峰朱果已被服食,只洞中藏珍尚未寻到。有一好友,名叫任寿,现在家中养伤,只等痊愈,同往搜寻,必能如愿相偿等语。无垢前两月曾听两位前辈仙人说起此事,知道未来珍宝主人,具有长眉异相。郑隐是个美男子,虽与所说不符,但知此事十分隐秘,千余年来均无人知。新近有人在东海发现一座神碑,上有古仙人所留偈语,几经猜详,才知道宝藏武当后山,真实地点仍无人知,只知内有紫、青双剑和那灵药仙草。郑隐一个凡人,如无绝大福缘,怎能将朱果得去?因此又加了好些重视。
  双方夙世情孽,本难避免。无垢初见郑隐时,已觉此人不恶,心生怜借。哪再经得起对方深心巧计,尽管爱到极处,始终隐而不露,除谈道论琴,旁及种花下棋诸事,辞色始终庄重,目不邪视。几天过去,情分渐厚,这才说到心中仰慕,意欲仰攀交游。以后时常来往,终于结为异姓骨肉。无垢年长一岁,成了姊姊。郑隐因不愿无垢离开一步,无垢也由不得具有同感,只要功课一完,立时往晤。到末一天,因为抚琴,无意之中看出郑隐的伤丝毫未愈,只更加重。为想清谈永日,以前他全是强自忍耐,猛想起为日已久,因郑隐不愿自己离开,每日均令两侄女往前后山穷搜疯和尚下落,至今未见。如非曾服朱果,似此重伤,早成残废。关心情急,不由现于辞色。郑隐见状,慌道:“好姊姊,你对我如此恩深义重,百世难忘。休说误伤不是故意,便死在姊姊手内,也所心甘。
  你这等愁急,岂不使我痛心?”二人连日相处,形迹亲密,早无嫌忌。这时郑隐斜倚榻上,无垢为了陪他,并同练那指法,横琴在侧,相隔甚近。郑隐早望着那一双纤纤玉手,春葱也似,粉铸脂凝,柔若无骨,恨不能把握它一下,才称心意。无奈对方尽管笑语从容,神情亲切,但是风度娴雅,容止自然庄静,尽管艳光照人,仿佛暗中具有一种正气,使人爱中生敬,不敢丝毫忤犯。
  正说着话,郑隐偷觑玉人颜色,忽见无垢听到末几句上,面色微沉,欲言又止。知道方才话失检点,故作未见,反而就势把手伸过,握住无垢的玉手,慨然说道:“我说此言,姊姊不是世俗女子,当不至于误解。实不相瞒,姊姊乃天上神仙,无论心性为人,容华气度,均是古今所稀,由不得使人刻骨倾心,敬爱至于无地。但是人生朝露,终归黄土。小弟不才,对于世情,早已如梦初觉。因为向道心坚,家中田业均已分散贫苦。
  此时仅有一所园林,准备留赠寒家世仆。只等仙师回山,便请正式收容,披发人山。不料因祸得福,为寻神僧,遇见姊姊。如非受此微伤,小弟浊骨凡胎,怎能与天上神仙结为骨肉?本是喜出望外,有何伤痛可言?难得姊姊也是志切清修,我也别无他求,只望姊姊视我如弟,将来名山修炼,常共往还。再如机缘巧合,道业相同,道成以后,能得同在一处,常奉颜色,便是万分如愿了。”说时,始终握着无垢玉手不放,一面强摄心神,一面查看玉人喜怒,暗中领略柔肌凉滑之妙。无垢始终神色自若,手也未撤。听完,微笑道:“那夜你被擒时,已受煞火的伤,又连受这几天痛苦,还嫌不够么?”说罢,玉容微变,把手一甩,振衣欲起。郑隐看出无垢发怒,急得惊魂皆颤,忙即纵身下榻,扑地便拜。刚急喊得一声:“姊姊不要生气。”急切间忘了身负重伤,如非预服朱果,命都不保,如何能用猛力。第二句话还未出口,“哎呀”一声,便痛晕过去。
  无垢先还疑他做作,二女恰又奉命寻人未归,负气未理。待了一会,看出人已断气。
  试揭上衣一看,伤处已然焦黑,皮肉好些腐烂,其状甚惨。想起连日相处情景,再一仰望对面墙上的镜中人影,暗忖:“自己天生国色,我见尤怜,何况男子。似他这样相处多日,双方形迹如此亲密,始终以礼自防,从无一句戏言,已是难得。因为希图时常相见,竟能强忍痛苦,至于数日之久,可见情深爱重,痴到极点。便是今日吐露心腹,也不过是想将来一同修炼,永为骨肉之交,脱略形迹,常得相见而已。并还说到人生朝露,志切清修。细察所言,实无他念,不过爱极忘形,略微握手。如何便使难堪,他因见我发怒,定疑从此轻视,将与绝交。看那情急纵扑之状,分明此举伤心太甚,连本身利害安危全未顾及,以致疼死过去。所受重伤,又由我粗心而起,于心何忍?”想到这里,心肠一软。回忆连日经历,觉着此人不论心性言动,学问识见,以及琴棋诸艺,无一不是上品。
  无垢越想越生怜悯,四顾无人,只得亲自动手,唤了两声隐弟未应。刚将人捧上榻去,猛觉人已醒转,睁开眼来,不禁气道:“原来你是假的!”郑隐本来快醒,耳听玉人呼唤,身被抱起,索性把气屏住,任其抱向床上卧倒。想要就势温存,又恐二次触怒,正在心荡神摇,打不出主意。周身疼痛,已早不在念中。谁知对方也已警觉。郑隐不顾周身奇痛,吓得将手连摇,急喊:“姊姊不要多疑,我是刚醒。”无垢此时心情十分矛盾:既觉对方痴得可怜,又觉对方外表老成,实甚狡狯。也说不出是喜是怒。本想发作,一见郑隐面容惨变,情急苦痛之状,心又不忍。
  自来女子善怀,心肠又软。当双方互种情根,快要倾吐心腹,却有顾忌之时,最关紧要的是,如果不能毅然决然,当机立断,任你贞节烈女,也怕对方一味服低,死缠不已。稍微动念,立堕情网之中,终被绑紧,无法解脱。无垢此时心情,正复相同。闻言没好气答道:“我只当你至诚君子,原来是个假的,装死骗我,多么气人!”郑隐见对方轻嗔薄怒之中,口角上仍带一丝笑意,和方才冷冰冰地甩手起立神情大不相同,知有转机。表面却装作害怕已极,正在连声分辩,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三姑不要冤枉好人,他才不是装死呢。亏你狠心,人家痛得这个样子,你还气他,我疯和尚先不服气。”
  二人闻言,全都大喜。
  跟着走进一人,正是日常盼望的疯和尚,无垢固是盼他早来治伤,便郑隐平日贪与心上人常聚,最好寻他不到,以免伤愈分手,这时也因奇痛难忍,又因对方行事莫测,也许此次犯险,是他暗中主持,否则主人禁制何等厉害,一个凡人怎能从容越过?疯和尚事前又把主人所有灵药全数取走,越想越觉是在暗中撮合,亟欲向他求教,见他突然走来,不禁喜极。知他滑稽玩世,不喜客套,开口便喊:“师父救我。”疯和尚骂道:
  “没出息的东西,今天痛得厉害,自然想我,如是前两天来,不遭你厌恨么?还不把这丸药吃下去,等痛止住再说。只要肯听话,大家全有好处。否则,一个在劫难逃;一个任你根骨多好,没有这一座桥渡过对岸,守到老死,也休想有什遇合。”说罢,先递过一丸灵药。又把前在申家拿去的两个玉瓶取出,还与无垢道:“你姊姊所炼丸药,我已用它不着,原数奉还,一粒不少。内中还加了一粒大还丹,留备未来之用,不可随便送人。”无垢早看出郑隐所服是一丸小还丹,一听还有一粒大还丹放在瓶内,知道此是灵药奇珍,最为难求。小还丹不过起死回生,去邪消毒,多猛恶的伤病,服下便可痊愈。
  大还丹却是道家奇珍,服下一丸,功能脱胎换骨,增益灵智,使人长生不老。不禁大喜,忙即拜谢。疯和尚笑道:“无须谢我,只要肯听我的话,包你仙缘不久遇合,成就也快。”
  无垢见疯和尚和郑隐神情亲切,想起近数日的经历,料定事出有因,便把疯和尚请往外屋密谈。郑隐服药不久,伤痛顿止。侧耳细听,双方先似有什争论,无垢始而坚拒,后竟说服,全听不真。想起涉险经过和连日所料,心方一荡。再听外屋,语声已止。跟着便听疯和尚拖着两片破草鞋,踢踏踢踏往外走去。隔了一会,不见人来。连呼了两声姊姊,也未答应。试一起坐,周身痛苦若失,精神只有更好。再看伤处,已全结疤,残痕累累,宛如龟裂,狼藉全胸,十分丑怪。生性爱好清洁,心上人更爱干净。自己皮肤本来白如玉雪,更无微暇,忽然变成这等丑态,看神气好些地方决难复原。心正愁闷,灵鹃忽然走进,笑问:“郑叔伤好了么?三姑现陪神僧在桃林中饮酒,等你前去,同吃那夜所见长春仙桃,命我来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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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涤垢浴清波 奇艳当前萦绮念  飞花呈丽景 香光如海起仙音
 
  郑隐见有人来,忙把衣服放下。口虽喜诺,觉着衣全破碎,污秽不堪,主人家无男丁,无法借换。终日病卧榻上,盖着锦被,还不觉得;似此衣履破碎,伤疤累累,前胸破了一大片,不能遮掩,如何出去见人?不去自是不舍。明知无衣可换,说也无用。正在为难,忽见秋雁捧了一身新衣赶进,笑道:“大姊怎的性急?也不想想,郑叔病卧数日,这个样儿,如何能去?”随对郑隐道:“此是三姑前日见你衣履破碎,恐愈后无法更换,特令我姊妹赶做了一身。快随我们去往桃林西边红霞溪中自行洗沐,将衣换好。
  另外一块灵药,乃疯老前辈所赐,命你洗前将伤疤擦满,待有半盏茶时,再入水洗,包你复原,不留半点痕迹。我家也有这类灵药,但是好得没有它快。听疯老前辈口气,对你十分关心。性又好酒,照例不醉不走,为时尚早。三姑最恨人脏,越干净越好。不要心急。”郑隐闻言,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偷觑二女,仿佛以目示意,急于更衣洗沐,也未留意。
  郑隐随着二女由桃林中穿过,到一小溪前面,二女指了途向,各自走去。郑隐见清溪如带,并不甚宽,当地正当溪中部最宽之处。两丈多高一座孤峰,云骨撑空,由水中平地拔起,形势十分陡峭。上面好些大小洞穴,大者如拳,小者如足。无数清泉细流,由这些孔窍中喷射而出,玉溅珠喷,夹着漾漾水烟,往下飞洒。溪中水色碧清,深只四五尺,水底平沙如雪。只峰脚下略长着几丛水藻,翠带飘飘,随波摇曳。泉鸣潺潺,声并不洪,与清风击石之声合为幽籁,自协宫商,甚是娱耳。峰上下碧苔肥润,一色鲜明,杂以各种红色细花,已极鲜艳。峰旁更有一座小亭,兀立水上,碧瓦朱栏,大仅方丈,另有小桥与之通连。亭中设着一个白玉短榻和一个珊瑚衣架,上挂一幅轻绢,知是主人沐浴之所。妙在四外桃花,当中一片清泉,那峰好似一根碧玉簪倒插水内。两头清溪映带,花光倒影,景色幽艳,水中再加上这样一座华美清洁的小亭。再一想起女主人花晨月夕,清泉沐浴情景,心神先已陶醉。
  郑隐四顾无人,忙在岸上把旧衣全数脱下,裹成一团,弃向桃花树下。敷好灵药,待了一会。见那小亭地面明如晶玉,清光鉴人。恐有遗垢,遭心上人不快,先就溪边洗净双足,捧了新衣鞋袜,赤脚先往亭内,望着架上所悬轻绢出神,疑此是心上人平日清泉浴罢,拂拭凝脂之用。意欲先行把玩,还未近前,心头先自怦怦跳动。刚伸手要拿,偶一低头,猛想起对方乃神仙中人,那位神僧遇事前知,如何可以生出遇想?再说这等天人,理应香花供养,永为臣仆,也不应有此亵渎之念。忙把心神强行镇静,想要摒去杂念。无如积想成痴,相思刻骨,又当无人之际,处在这等美妙景地,微一闭眼,便觉心上人的婷婷情影和沐浴时的秀发披肩,柔肌如雪,活色生香情景,如在目前,满腔深情热爱,老是按捺不下。由不得凑近前去,朝那随风披拂的粉色轻纳亲了一下。猛觉脸烧身热,百脉欲沸。忽听疯和尚笑语远远随风吹到,不禁大惊,忙往水中纵下。吃清泉一浸,心身自然清凉了些。暗骂:“我真该死!神僧和她现正等我同饮,如何在此胡思乱想?心上人未必知我此时心意。长幼三人全是少女,也不会被她看见,神僧却瞒不过,定被知道,如何是好?”心中惶急,先就水中跪下祝告,求其原恕。并说痴爱无垢,并无邪念,望乞神僧恩怜,只求结为神仙眷属,同在一起修炼,于愿已足。
  祝罢起立,既忙着走,恐洗不干净;又无浴中,不敢再动那块轻绢。只得回往树下,把旧衣撕下一大片,当作浴中,匆匆洗完。又去瀑布下面冲洗了一阵,觉得舒畅非常。
  再看身上伤疤,已成了大片黑皮,微微发痒。顺手一揭,全撕下来,依然细皮白肉,和未受伤一样,大为高兴。忙去亭内拭于水痕,将发理好,穿上衣履。重又向空拜谢,祝告神僧,请求默佑。快要起身,目光又扫到那幅轻绢之上,勾起前念,心又一荡。暗忖:
  “心上人乃天上神仙,此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万幸,非分之想,决难梦见,想要一亲玉肌,此生未必有望。这幅轻绢,曾经拂拭心上人全身,似此奇缘,难得遇到。反正不作非分之想,趁此无人,稍微把玩,再亲它一下,略解相思之苦。便神僧知道,不过笑我情痴,当不至于有什变故。”念头一转,忙赶近前,打算亲了就走。及至二次拿在手里一看,不禁失望。
  原来那绢竟是新的,从未用过。方才因是初经奇丽,心荡神移,断定玉人所用。不曾想到对方虽非尘俗中人,人品何等高华,如何肯把兰汤拭体之物公诸外客?匆匆亲了一下,正在心情陶醉得趣之际,天人交战,猛又警觉,强制情欲,匆匆人水。不特未暇细看,也未敢去取用,不料竟是新的。早知主人备作客用,也不致用那旧衣洗浴。暗骂自己糊涂。既一想:“这块浴中不用也好,只要神僧怜我情痴,不为叫破,心上人必当我误认御用之物,不敢妄动,背后如此,为人可知。”想到这里,一看亭中,尚有几个脚印水迹,忙取破衣拧干擦净,方始起身。
  郑隐照着二女所说,赶到一看,席设桃花深处。心上人玉容微酡,似含薄醉,吃四围花光一映,更增娇艳,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灵鹃、秋雁正在分食一枚仙桃,操刀欲切。对面坐着疯和尚,似已大醉,靠着树干,沉睡方甜,相隔约有三四丈。秋雁忽然回顾,娇呼:“三姑,郑叔来了。”无垢竟如未闻。直到郑隐走到席前,想要拜谢,无垢方始微笑拦阻,请同就座。郑隐悄问:“姊姊,神僧怎会吃醉?我还未及谢恩,请其赐教呢。”无垢摇手,还未及答,忽听疯和尚梦中喃喃说道:“今天奇怪,我酒还未吃,心先醉了。照此量小,以后如何是好?”底下语声便已含糊,只听出几句似偈非偈的醉话。大意是说:良缘止此,情贵专一,人定胜天,不可自误。底下又听不真。一问无垢所说何语,更连一句也未听出。暗忖:“听神僧口气,分明良缘前定。休说与这等天人结为夫妇,便得一亲玉肌,百死何恨,怎会情爱不专?”心疑神僧暗示玄机,心中狂喜。
  忙在心中默祝:“只求神僧大发慈悲,我与无垢姊姊果是夙缘,从此努力同修,万劫不二。”果然心刚念完,疯和尚又在醉梦中说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只一失足,形神皆灭。一劫都难,哪有来世?”郑隐越料语有深意。自知心志强毅,女的心性又极高洁。我固不会变心易节,她也不致为我误了仙业。神僧必是恐我道心不坚,意在警惕。
  当时也未在意。
  无垢心中有事,始终没听出所说何语。知其平日就是这样疯疯癫癫,好些话方才已作长谈,便未理会。悄问:“隐弟,你想什么?给你留了半枚仙桃。稍进饮食,也该走了。”郑隐先还借别。无垢笑道:“不必如此,听神僧说,你那好友任寿,已将藏珍得到,现正想你。快些吃完,由我送你回去,行路较快,就便也可使我见识藏珍威力。”
  郑隐一听无垢还要亲送,可知方才误会,已全冰释,情非泛泛,由此决可时常往还,不禁狂喜。同时无垢已将仙桃推过。郑隐见那仙桃装在一个玉盘之内,好似无垢已然吃过,只有一半在内。桌上除主人自酿的仙桃酒外,酒菜无多,精洁异常。笑道:“桃大如爪,又是仙种,有此半桃,想也饱了。”无垢笑说:“山居无什兼味,隐弟不妨多吃一些。”
  郑隐答道:“我还想向神僧求道,不知可否惊动?”无垢未答。疯和尚忽然惊醒,怒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怕我跟去惹厌么?请还请不到呢。”说罢,奋身而起,一路叫骂,拖着两片破草鞋,穿林而去。郑隐误以为真,急喊:“神僧请回,弟子岂敢无礼。”
  一面飞步追去。疯和尚头也未回,看去走并不快,偏是追赶不上,接连几闪,便没了影子。
  郑隐还待四下搜寻,连声求恕,忽见二女追来,说:“三姑请你回去,吃完好走。
  疯老前辈向来如此,你追他不上,快回去吧。”郑隐无奈,只得同回。无垢见他面带愁容,笑道:“我看你和他交情甚厚,怎会不知他的脾气?当初如何相识?”郑隐便把结识疯和尚经过说了。无垢笑道:“这就莫怪了。此老最重恩怨,我看他对你甚好,决不至于得罪。只管放心,吃完走吧。”郑隐见心上人殷勤劝饮,笑语生春,不忍坚拒。前事似早无干,心更高兴,吃完起身。无垢令其并肩而立,取出一道灵符,朝空一展,便有一片银光拥了二人,同时飞起。
  二人到后一看,才知任寿早起,往卧眉峰未归。书僮胡良,本经二女送回,因在途中发生一事,刚到不久,见主人归来,忙即上前拜见。郑隐令往翠屏峰探看任寿在未。
  胡良答说:“主人受伤第二日,我被申仙姑带到里面,在门外看了一眼,当日由二位姑娘送到翠屏峰后谷,便行分手。我正要翻山回来,遇一怪老太婆,唤往她的洞内,住了两日,赐一隐身灵符和两粒丹药,吃后可以七日不饥。令在峰旁小洞中等,如见有人私人主人所去洞内,立将灵符展动。守到昨夜,果见两妖人去往洞内,忙照所说将符展动。
  老太婆忽然飞来,跟着便将妖人引走。今早见任大爷由当地经过,忽然折转,走往洞内。
  两妖人也去而复回。老太婆也赶了来,随听洞中风雷之声,命我速回。午后往看,崖洞已成了一片整的。”
  郑隐不信,同了无垢赶往一看,果是一片整崖,只得回转。郑隐还想赶回卧眉峰去,无垢断定任寿必回,令在当地等候。郑隐见无垢肯留,甚是心喜,便将下人全数遣开,陪在园中对弃。无垢连问疯和尚以前有何话说。郑隐答道:“起初雪中救人,原是一时仗义。等到发现对方是位有道高僧,第二日便不辞而别。只在行前略示仙机,并留了一封书信,指点拜师之事和翠屏峰灵药藏珍,并未提起别的。日前误犯姊姊禁制,便由寻他不见而起。”无垢闻言,也未再提。
  跟着,任寿回转。郑隐二次受了误伤。无垢见伤太重,知非寻常伤药可愈,重又将人带回家去医治。任寿看出二人十分情厚,颇代郑隐喜欢。又由胡良口中问知大概。心想:“无垢两姊均是仙人,方才已见过一位,还有那位神僧,必与师父相识。他们都在卧眉峰隐居来往,如往寻访,不知能否问出师父下落?还有双剑威力如此神奇,如不及早见师传授用法,似此厉害,如何敢用?那两位老仙令我自练,也不知能否如意。左右无事,何不用起功来?”当夜便照所说,按照以前坐功,运用真气,如法勤习。先还不敢将剑全拔出来,未了试出只要真气凝炼,按照古仙人所留剑诀,用志不分,不特双剑全可制住,收发也可如意,渐渐对着剑尖呼吸,居然试出人剑互相吸引,生出感应,能以真气驾驭。到了第三日夜间,便能由心运用,无须伤人,飞出多远,均可随意收发,随念而至,越发高兴。因青索剑煞气较重,决计把紫郢交与郑隐,自留青索和那灵翠峰。
  第四日一早,便兴冲冲往卧眉峰赶去。到后一看,灵鹃、秋雁一同迎将出来,引了任寿往里走进,说是郑隐第二日便已伤愈,只前胸肌肉尚未长好,已和好人一样。任寿心中一放,便同走进。和主人刚一见面,郑隐便把任寿拉向一旁,说起日前到家,刚上完了伤药,大姊无妄、二姊无咎先后飞到。始而互相争论,又把无垢唤向一旁,谈了一阵。跟着,便由大姊作主,说二人夙世情缘,今生应为夫妇,只问郑隐愿否。郑隐自然喜出望外。本定任寿到后,完姻合卺。昨夜无垢忽往房内,笑对郑隐说:“如为寻常夫妇,至多修一散仙。以你我二人的资质,天仙也非无望。两姊便为此事争论。二姊竟说你是我的情孽,将来必至两误。大姊却说我玉骨冰心,生具仙根,虽然有此一段情孽,必能善处。随将我唤去说了。我因怜你情痴太甚,为我两受重伤旧前疯和尚又允力任其难,只要我答应这场婚姻,必以全力助我成道。我知此人言出必践,更因二姊说话气人,直言双方情投意合,我已心许。二姊无法,才由大姊出来作主。你如真爱我,便做一个名色夫妻,同修仙业,彼此都好;否则只有年余恩爱,便要分手多年。这两样我全可依从。但我为人意志坚决,向无更改,既不容你中途反悔,更不许你到时强留,今日一言,便算定局。好在你那日已曾说过,能得常共往还,于愿已足。现在虽是名色夫妻,从此仙山同修,永不分离,自比一年零三月禽处兽爱要强得多。你意如何?”
  郑隐一则爱极无垢,听出话风不愿做那实际夫妻,恐其不快,以前的话又收不回来。
  心想:“此女性情温柔,迟早总可感动。果能同效于飞,死都无恨,何况还有散仙之望。
  事须缓图,何必使其不快?”想了想,慨然答道:“实不相瞒,自从一见仙容,早已刻骨铭心,爱逾性命。无如仙凡分隔,不敢作那非分之求。又知姊姊恩怜,全由受伤所致,惟恐伤愈便要分别,从此天台路远,仙洞云封,休想再见颜色。为此日夜乞求,宁受伤痛,不愿离开姊姊。后蒙深情垂怜,结为骨肉之交,私心喜慰,梦寐难忘。不料那日痴心太甚,爱极忘形,本是倾吐心腹,谁知姊姊误会,差一点没有把我吓死。直到二次养伤,蒙大姊、二姊作主,姊姊以夙缘前定,慨然下嫁。我早心想,能够常见颜色,已是九生之幸,何况神仙美眷,夫妻同修,从此天长地久,永为不贰之臣。我对姊妹奉若天人,早已由爱生敬。纵然有时情不自禁,只要姊姊面容稍微不快,我便惊惧欲死,如何敢于违背?不过我对姊姊实是爱极,别的不许,只求平日允我稍微亲爱,应了景儿如何?”
  无垢笑道:“无怪疯和尚说你没出息。如非那日伤愈,你往溪中沐浴更衣,背人时作出那些丑态,我也不会向你叮咛。话已说定,永无更改,否则休怪薄情。”郑隐才知那日沐浴更衣,天人交战情景,心上人竟早得知。强颜笑道:“姊姊冤枉我了。当我未入水前,想起那是姊姊平日沐浴更衣之处,当地景物陈设又是那么清艳华丽,诚然触动情怀。但才一转念,自知不合,便自镇慑心神,不敢再存他念。姊姊神目如电,既悉隐微,我那悬崖勒马以及水中跪祝,想必也都知道。”
  还待往下说时,无垢笑道:“亏你没羞。我因见你没有浴中,将二姊海外带来的芙蓉绢剪了几尺,与你应用,你却误认是我所用。也不想想,我虽非世俗女子,何致把贴身浴中供一男子使用?看你始而作尽丑态,后来发现新中不曾用过,那种失望神情,幸而连日相处,尚谈得来,受伤由我而起,又有疯和尚竭力为你说话,任换一人,早已为我飞剑所杀了。实不相瞒,此间禁制,多是二姊所留,具有好些妙用。除你来那夜,因疯和尚暗助,一时疏忽而外,外人休说深入禁圈以内,只要在五十里内,一言一动均难逃我耳目。你以为暗中默祝,活未出口,我便不知你那鬼心事么?我因事前疯和尚再三向我苦劝,心想你来时装得那么老成,反正免不掉这场情孽,不问夫妻真假,终是同梦之人,有何嫌忌?想看你背后对我如何,果然狐狸尾巴全现出来。总算还有几分挽救,再加一个疯和尚苦劝,果如你初到亭内那种丑态和存心,也不会理你了。”
  郑隐被她问得无言可答。见无垢说时双颊红晕,面带娇羞,语声轻柔,娱耳醉心,心中爱极,又不好意思出口。只得挨坐上前,一把搂着细腰,握着纤手,红着一张脸,赔笑道:“好姊姊不要说了,从此改过,把姊姊敬若天神就是了。好在未来岁月还长着呢。”无垢笑道:“爱则有之,敬则未也。”郑隐见无垢被自己搂紧,毫未推拒,只觉暖玉温香,宛然入抱,柔肌凉滑,吹气若兰,不由心神皆荡,四肢欲融。一面搂紧,一面笑道:“卿忧亦忧,卿喜亦喜,喜怒哭笑,均是深恩。不容我花开并蒂,带结同心,难道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也是不许么?”口中说话,就势想往脸上凑去。无垢把头微偏,回眸娇嗔道:“你这叫是恭敬么?刚一起头,便这样缠人,以后我真替你担心呢。”郑隐连日看出无垢外和内刚,只能以水磨功夫,至情感动;再闹下去,对方一生戒心,连想稍微亲热,都是艰难。忙即放手,正色说道:“我真该死,既然敬爱姊姊,当以姊姊之意为重,如何今日爱极忘形,又自忘却?以后再犯,请姊姊提我一声如何?”
  无垢道:“事在自己,单我提醒何用?人非太上,孰能忘情?只要能有克己之功,稍微亲热,又有何妨?”郑隐正色答道:“本来此时尚未拜师,仙缘遇合不知何日,理宜清心寡欲,同求仙业。与其图那片时之欢,还是道成以后,永矢双栖,要强万倍。小弟业已知罪,姊姊不必试我。即此朝夕聚首,已出梦想之外,如何还不知足?此时业已悔悟,只请放心便了。”无垢见他意甚诚恳,心暗喜慰。知次日任寿必来,算是媒人,等行礼正名,将景应过,再在当地同居,静候仙缘遇合。
  任寿听了,自是喜慰。虽觉女家两姊应该到场,以为仙人不尚俗礼,也未在意。当日便向男女双方道贺。郑隐忽然惊道:“大哥眉毛怎么长出好些?容貌越发清奇,真和画图上仙人一样了。”任寿连日一心练剑,用志不分,有时虽觉眼角发痒,也未留意。
  闻言刚想起翠屏峰八字朱文,无垢已递过一面镜于。就手一照,果然双眉长出寸许。心正惊喜,忽听门外疯和尚笑道:“你二姑和大姑赌气,一个不来,难道我疯和尚就做不得女家媒人?”
  任、郑二人闻声,连忙出迎,疯和尚已和秋雁一同走进,三人均有心事,想要求教,疯和尚笑道:“先吃喜酒,到了桌上,再说不迟,我喉急着呢。”无垢正色道:“酒食现成。今日之事,全由神僧一人作主。我姊妹三人几乎为此失和,总算隐弟尚知自爱,话已说定,不愁反悔,即便果如家姊所料,也不至于铸成大错。将来我夫妻如有危难,你却要一力承当,全我们始终呢。”疯和尚朝郑隐看了一眼,苦笑道:“我也明知事非容易,我和尚既然出头管此闲事,自无话说。即便是我冤孽,也决不会误你,放心好了。”说罢,又朝郑隐看了一眼。任寿见他双眉微皱,欲言又止,心方奇怪,无垢已然起身拜谢,随请人席。宾主四人,一同起身。
  席设桃林深处临溪一间大厅之内,灵鹃、秋雁早用五色桃花系上喜彩,里外都是繁花布满,灿若云霞,疯和尚朝二女喝道:“好好桃花,被你两个如此摧残,只供一日之欢。何如留在枝头,长久赏玩?你们也不怕造孽?待我疯和尚为你们减消这场冤孽吧。”
  说罢,大声喝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还尔真如,大观自在。”喝罢,张口一喷,厅内外所结花屏彩幕上的花朵忽然连枝飞起,朝四外桃花树上冉冉飞去。一时花雨缤纷,锦云潋滟,顿成奇观,晃眼都尽。任寿方觉此举虽然隐蕴无限生机,到底二人头一天喜期,把一片繁华晃眼化为乌有,如在常人眼里,岂非不祥之兆?偷觑郑隐面容,果带惊疑。无垢却是笑容满面,十分高兴,连赞佛法无边,真乃幸事。疯和尚笑道:“你幸我不幸,有什相干?炔拿酒来,”郑隐本来觉着扫兴,因见无垢玉靥春生,笑语如珠,高兴非常,全不以此为意,略微动念,也就放开。这一顿酒,直吃到深夜。疯和尚又在席上沉沉醉卧。二女因姑娘新婚,暗运巧思,点缀风华,便请任寿陪着疯和尚少坐。
  二女同引新人回房,随把手一扬,那千百枝桃花树上忽然现出无数宫绢花灯,齐放光明。望去灿若繁星,明灯万盏,与花月争妍,繁华富丽,花团锦簇,巧夺天工,耀眼生缬,奇丽壮观,从来未有。二女各在前面撑着一盏宫灯,引导新夫妇同归洞房。无垢只笑骂了一句淘气,便和郑隐起立,由二女前导,穿行灯海花林之中,往新房中走去。
  云鬓仙裳,在花林中略一出没,随听细乐之声,笙萧迭奏,响彻水云,悠扬娱耳。
  任寿心想:“主人共是姑侄三人,这满园花灯,还说事先赶造,行法点燃;这细乐之声,少说也有七八人吹奏,从何而来?莫非还有人来道贺不成?”不禁呆望,侧耳静听。待了些时,忽听疯和尚自言自语道:“人世繁华,不过如此,明日终要还它一个干净,痴女娃真个多事。”任寿回顾疯和尚说完前言,重又呼声震耳。一时无聊,因闻乐声忽止,走向厅前,想看那些花灯何物所制,如此好看。还未出门,便听一声轻雷响过,眼前倏地一暗,立有万片锦云,同自花间涌起。只当禁法触动,忙即退回,觉无异兆。
  再定睛朝前一看,先前所见上万明灯,已随残云飞舞,同时消灭,无影无踪。只剩明月桃花,依旧争妍,碧空千里,素魄流光。溪中泉声潺潺,自成音籁,四外静荡荡的。不特方才大片繁华美景,转眼消歇,连方才宾主对谈,良宵喜宴,仿佛均是梦境。回顾座上男女诸人,俱都不在。只剩厅中残灯孤悬,冷焰无光,疯和尚伏桌而卧,杯盘狼藉。
  方才良朋相对,丽影双双,笑语如珠,柔情似水,只于此中依稀留出一点痕迹,回忆前情,猛触灵机,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疯和尚忽然醒转,朝着桌上猛拍了一下,哈哈笑道:“你醒了么?”任寿忽然大悟,扑地便拜。疯和尚笑道:“这个也是多余,快随我走。”说罢,拉了就跑。任寿以为又和那日一样,用缩地移山之法,陆地飞行。谁知并未走远,过桥一转,顺着卧眉峰下,行约小半圈,前面忽现一座崖洞。疯和尚笑道:“此中大有佳境,你一人敢进去么?”
  任寿恭答:“神僧令我入洞,必是有意玉成,怎敢违命?但是弟子愚昧无知,此行有何使命,还望明示仙机,以免延误,致负恩意。”疯和尚笑道:“自来福缘多是定数。你那眉毛现已生长,从此便入佳境。此洞长达数十里,与翠屏峰相通,内中歧路甚多。只要照我所说,不要走错,自有遇合。万一遇上什事难于应付,可将这枚铁环带去,照我所传诀印,口诵六字真言,向空一抛,自生灵效。无论遇见多么奇怪的事,不可害怕。
  可惜好些话不能预言,全仗你志诚勇毅,机警胆大,以及这双剑护身,即便不能尽如人意,怎么也可挽回一半。还有一层,你累世修为,夙根至厚,此番转世,全为前生心愿未了。如论根骨功力,非但目前三清教下,近数百年无此人物,便你未来两位师父,也未必如你。休看你此时尚未入门,不久便要青出于蓝。在未遇令师以前,毋须自卑,致为好恶所诱。此环除供危急防身之用而外,还可用以鉴别善恶。以后无论遇见任何人物,你只要将环放在眼前,隔环往外一看,便可看出多半。任他多么高明的邪魔外道,也必现出原形。因你福缘深厚,越是法力高强的邪魔,越不敢于伤你。此行如成,功德无量。”随把洞中途径走法,一一说了。
  任寿见他说时十分注重,话也一点不疯。再接过铁环一看,大只寸许,黑黝黝的,并看不出有何奇处。心想:“眼前便是一位神僧,何不拿他先试一下?”心念一动,立时放在眼前,隔环一看,疯和尚相貌未变,只是头上隐隐现出一圈佛光。还待再看下去,疯和尚已大怒道:“我叫你去寻老魔头晦气,看我作什?”任寿连忙谢过。疯和尚喝道:
  “此去逢石即住,见血而归。不可心软,自寻烦恼。明日你见了郑隐、申无垢,休提今夜之事。”说罢,转身就走。
  任寿还想请问,疯和尚已不知去向,暗忖:“神僧行事,令人莫测。所说口气,洞中好似邪魔所居,为何又说我有遇合?修道人管什艰难危险,既命前往,必有用意。”
  便往洞中走进。因是由明入暗,先见洞中沉黑,以为这等黑暗山洞,目光决看不见。谁知所服灵药早生奇效,不特身轻力健,连目光也有异寻常。竟能暗中视物。起初不曾试过,还不觉得,及至走进,洞中并无亮光,不知怎的,目光到处,全能看见。那洞外观深才两丈,便到尽头。里面怪石纵横,高高下下,甚是难走,又极阴湿污秽,如非有人指点,决想不到里面还有人口深藏怪石缝中。任寿事前原经指点,只要把人口寻到,便可通行。前半洞径又险又窄,最狭之处,必须低头侧身,贴崖擦过。上下均有怪石阻路,锋利如刀,走起来稍不留神,撞在上面,不死必伤,形势奇险。仗着目光敏锐,视暗如明,就这样,仍费了好些事,随时留心,才将前段走完。前途虽较平坦,忽又现出好多歧径,纵横罗列,密如蛛网。稍不留心,便会把路走错,不特不会走到地头,而且被困在内,无法走出,都在意中。
  任寿见歧路大多,知比前段还险,格外留神,照着疯和尚所说进三退一,两左一右的走法,加急前进。又行三数里,洞径忽然展开,前面现出又高又大一片广场,共计不下一二百亩。地上石齿森列,长均尺许以上,有的密集如猖。洞顶上悬着无数大小石钟乳,形均尖锐,看去锋利异常。地更崎岖,绝少插脚之处。宛如刀山剑树,上下相对;又似巨灵张口,利齿交错,似欲吞噬。光景越发阴森。更有无数奇峰怪石,兀立暗影之中,看去好似许多恶鬼夜叉,飞舞来扑,吃洞顶倒悬的石钟乳回光一映,显得越发阴森凄厉,看去可怖。任寿也不害怕,一面注视前路,一面小心戒备,仗着力大身轻,耳目灵敏,先还看准脚底朝前飞驰。后见石齿密布,大小石笋森若刀剑,无法下足,索性施展轻功,由那形似刀山剑海的石笋尖上一路纵跃,飞越过去。等把广场走完,知道途程已去了一半。
  任寿心想:“神僧除把洞径说得极为详细而外,始终未说此来何事。别时虽说了两句似乎偈语的话,第二句还有一点讲头,头句‘遇石而止’,却是不通。如照所说,方才曾见不少奇石,便这山洞也是石质,早该停止,此言如何解法?”正寻思间,忽听一声悲叹之声,从远远传来。
  这时已是深更半夜。任寿孤身一人,奔驰暗洞山腹之中,已然走进三十来里。全洞不见一丝天光,景物又是那么阴森奇险,空洞无人,稍有响动,便起回音。尽管身轻如燕,似此时上时下,纵跃飞驰,也由不得要发出一些声响。任寿走过那片满布怪石的广场时,便听身后寨饵乱响,仿佛有什鬼怪由后追来神气。那兀立在暗影中的怪石,又似恶鬼夜叉作势欲起,像要攫人而噬。走着走着,突然发出一两声异响,跟着全洞一齐震撼,远近相应,半晌方息,啾啾卿卿,如闻鬼语。再不,便是道旁洞顶所悬崖石似要崩坠,迎头下压。刚一走过,忽听惊天价一声大震,轰隆轰隆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全洞就要崩塌,将人埋葬在内,四壁也在暗中摇摇欲倒,不禁大惊回顾。原来洞顶所悬石钟乳,或是崖石,断坠了一块,刚落在地上,虽只一二尺大小,因其自高下坠,空洞传声,到处皆起回音,声势越发惊人。
  任寿初次经历,先颇胆寒心悸。及至走了一大段,见惯无奇,心方宁贴。不料前面又传来这一声悲叹,声并不大,但极凄厉刺耳。当此荒山古洞,孤身犯险深入的黑暗影里,一任任寿胆勇过人,骤出不意,也由不得毛发皆竖,吃了一惊。想起神僧口气,此洞分明有厉害邪魔在内。初来途径不熟,歧径又多,相隔人口已有三四十里,莫被暗中暴起,受了伤害。此是深山古洞之中,连逃都没法逃,一经遇敌,能胜而不能败;否则,一落下风,便是凶多吉少。忙把脚步停住,掩在一旁,静心细听,不禁好笑。原来洞中伏有好些晴泉,泉声幽咽,如泣如诉,空洞传音,宛如幽灵怨语,鬼物悲鸣。方才所闻叹息之声,似由此出。暗笑:“平日自负胆勇刚毅,今日不过处境幽险黑暗,又在山洞之中,行进太深,便觉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可见古人所说养气至难,吉凶祸福毫不动心,实非容易。既然受命自天,便有鬼物,能奈我何?以后深山修道,不知要遇多少艰难危害,似此胆小,如何能行?”想到这里,心胆立壮,照旧前行。那泉流之声,也越来越近,越听越像人的叹息。听明以后,自更不加理会。
  又进三数里,道旁歧径已不再见。前面乃是一条又宽又长又高又大的甬道,沿途所见景物越发诡异,奇峰怪石,到处都是。有的朵云出地,停空而立;有的飞崖倒悬,似欲崩堕,暗影中看去,上面还有奇松盘曲,矢矫如龙;佳卉从生,幽兰吐蕊。时闻各种花香迎面袭来。所有峰崖怪石,无不玲珑峭拔,形势奇秀,虎跃猿升,殊形异态,备诸美妙,各不相同。暗忖:“山腹之中,竟有这等奇景。可惜洞中光线黑暗,虽仗目光敏锐,均能看到,到底比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差天渊。尤其那许多奇花异卉生在这里,宛如明珠暗投,神物沉渊。休说能得高人雅士矜宠,连日光月华和雨露滋润都得不到,岂非恨事?”
  再走一段,渐觉景物灵奇,超出想象之外。妙在历时不知经过几千万年的荒山古洞,竟是到处于干净净的,连丝毫尘垢劫灰都见不到,落叶残花也未发现一片,直似有人长期打扫。一样。心方奇怪,猛又闻得一片悲伤叹息之声,竟比先前所闻还要凄厉;好似无主孤魂,沉沦九渊,奇冤惨痛,无可告诉,发出哀鸣。由不得使人闻之心神悸越,若有鬼气扑来。任寿心虽一动,还当泉声呜咽,一时误听所致。由此便留了神,暗把铁环握在左手里,右手按着双剑,放缓脚步,又往前走。
  忽见前面暗影中矗立着一座玉石牌坊,共有五座牌楼,十分高大。近前一看,那牌楼形制精工,气象庄严,上有“石神宫”三个径丈大字横额。沿路行来,虽然光景黑暗,仗着服了灵药,变成一双神目,暗中视物,纤微毕现,远近全能看见。及至走近牌坊,往里一看,竟是暗沉沉的。仿佛内里地甚宽大,只看不出丝毫影迹。比起以前昏夜行路,还要黑暗得多,又不似雾。心正惊疑,忽又听叹息之声,杂以铁锁曳地叮叮之声,越发刺耳。这才听出这些怪声均由牌坊里面暗影中传来。方才泉声已早过去,两种声音虽然有些相同,但泉声决无此凄厉。料知前途必非善地。孤身至此,只凭新得双剑防身,师还未拜,毫无法力。又想起前半夜同饮喜酒时,申无垢和郑隐所说正邪各派来历家数如何分别。照此形势,如是妖邪盘踞,决非寻常,为数也必不在少处。孤身一人,如何抵御?即便吉凶命定,凡百无畏,也须早作准备。已然到此,又无中途退回之理,否则神僧也不会命我来此犯险。跟着又听牌坊里面传来妇女悲叹哀泣之声,竟似不只一人。
  任寿正在侧耳倾听,猛觉脑后吹来一股阴风,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周身汗毛根根倒竖,猛又觉右手一震,紧跟着锵锵两声龙吟,紫青双剑同时自行出匣,闪电也似,各冒出尺多长一段。料知有警,连忙纵身回顾,不禁大惊,忙把双剑拔将出来,先把身护住,迎上前去。要知身后是何怪异,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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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古洞试仙环 花貌雪肤皆恶鬼  鲜花埋艳骨 血莲翠果拥红珠
 
  原来从任寿身后慢悠悠走来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只有三尺多高,通身灰白,头和身子差不多一般粗细,两条膀臂却是又粗又长。面白如粉,满头白发,长约三寸,根根倒立,刺猖也似。凹鼻掀唇,大口箕张,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红睛怒凸,凶光四射。
  说不出的那么丑怪狞恶,使人于万分厌恶之中,生出一种恐怖之感。看去行动迟缓,沉着一张丑脸,冷冰冰的,由身后缓缓袭来。刚把两臂张开,待要向人扑到,相隔也只一两丈光景,似因双剑出匣,精虹电耀,骤出不意,吃了一惊,已然前进,又往后退神气。
  任寿处此黑暗阴厉、奇诡可怖之景,先颇害怕。既一想:“这东西非鬼即怪,看他形态虽然丑恶,行动却甚迟缓,不似有什伎俩。也许此洞是座古墓,内中僵尸年久成精,变得这等形态。紫、青双剑乃神物奇珍,难道还打不过鬼魅僵尸?”想到这里,心胆一壮。
  刚把手中剑柄一按,还未拔出,目光到处,猛瞥见两旁和对面还有许多魔鬼影子,都是身材高大,神态狞恶。作一大半环形环绕在怪人身后,张牙舞爪,飞舞而来,为数甚多,时隐时现,也看不出数目多少。随同怪人一起行动,欲前又却,看去可怖已极。
  任寿虽有双剑随身,事前又听神僧指点,料知虽险无害,毕竟初次经历,见此凶恶异常的鬼魅,也由不得心中有些发慌。一面纵身后退,一面刚把双剑拔出,还未舞动,就这剑光如虹,刚刚暴长,快要离手飞起之际,隐闻身后鬼哭之声,凄惨异常。同时觉着身后阴风冷气猛扑上来,和方才一般景象。前面恶鬼也凌空浮沉而来。暗道:“不好!”百忙中抽空回顾。原来先前只顾纵避,一时疏忽,忘了身后就是牌坊,无意之中退了进去。目光到处,发现身后也有四个同样的怪人,咧着一张阔口血唇,身后各有许多魔鬼影子,正由四面包围上来。因其行动一律,看去迟缓,反更可怕。相隔还在三数丈间,身上毛发竟会根根倒立。任寿的寒噤一个接一个,只管打个不住,一任自己镇慑心神,把气沉稳,毫无用处。暗忖:“我并不曾害怕,如何直打冷战,和发疟疾一样?”
  恶鬼大多,四面受敌,不敢将剑发出,先用双手舞剑。刚把身子护住,觉出身上冷战好了许多,头脑重复清明,心神略定。忙大喝道:“无知鬼魅,急速退去,免得送死;否则,我将飞剑发出,尔等连鬼也做不成了。”话未说完,当头五怪人本来静悄悄的,作出向前飞扑之势,声息毫无,闻言忽然嗤嗤冷笑。身后那些恶鬼也相继同发怒吼,声势越发惊人。
  任寿自将双剑舞动,所有怪人恶鬼均似怕那剑光,纷纷退避。相隔十来丈,重又立定发威,似要伺隙而动,谁也不肯后退。任寿看出这些恶鬼畏惧双剑,看虽狞恶,伎俩不过如此,稍微放了点心。连喝了好几遍,怪人始终不退,嗤笑之声反而更盛。加上恶鬼怒吼和后面暗影中鬼哭之声,说不出那种凄厉刺耳。心想:“长此相持,如何脱身?”
  想了想,便用青索防身,将手一扬,把紫郢剑发出去。剑光如虹,比电还快,随着任寿心意,正朝那许多恶鬼飞扫上去,猛瞥见人影一晃,当头怪人忽然失踪。剑光过处,那逃避不及的,当时斩断了十好几个。心中一喜,忙指剑光四下追杀。不料为首五怪人隐遁神速,剑光一过,重又出现,隐现无常,老是除他不了。许多恶鬼虽被剑光斩断,有时并还绞碎,黑影连闪,重又合而为一,兀自不退,纷纷暴怒,态更凶猛,鬼啸之声震撼全洞,由身后传来的男女鬼哭之声也越发惨厉。这才看出仙剑只能防身,除此有形无质的恶鬼尚难如愿。
  任寿正在惊疑,猛瞥见当头五恶鬼各把双手一扬,相继隐去,更不再现。再一细看,那些恶鬼一见剑光飞来,虽急得左闪右避,飞舞悲啸,并非不怕,只是不肯后退,好似身后有人逼迫神气。暗忖:“照此相持,终非了局。如用双剑护身,往回路冲出重围,逃了回去,并非不能,但见了神僧,如何交代?再则,洞中这么多恶鬼,如往洞外害人,早有传闻,怎未听人说过?也许本来深藏古墓之内,被自己无意之中引将出来,此时一逃,定必群起来追,如再引出洞去,不知要害多少人,分明有进无退之势。既然立志学道,初遇鬼魅便被吓退,岂非笑话?”念头一转,胆勇大壮,决计改退为进,索性往牌坊里面杀去,深入重地,好歹也查他一个水落石出才罢。但这为首怪人,关系最大,好似怕那剑光,只要能够杀死,去了首脑,剩下恶鬼,也许较易打发。
  任寿正在寻思如何方能除那怪人,猛闻到接连几声极难听的怪笑。紧跟着便有一片玄云,黑幕也似,在来路不远出现。初出时,只有数尺方圆的一片黑影,突然暴长,潮涌而来,前半来路立被布满,内中并还杂有一条条血也似红,暗赤色的微光,看去十分污秽。紧跟着便觉一股腥秽之气迎面扑来,心头立时烦恶欲呕,头脑也有一点昏晕。想起那日卧眉峰二女发动埋伏情景与此相似,知是邪法禁制。心想:“卧眉峰那么强烈的风雷和烈火针箭,尚被仙剑所破,这类邪法妖鬼,能奈我何?也许双剑不曾合壁,威力较差之故,恶鬼不怕,腥秽之气实在难闻,何不试他一试?好在双剑光长数丈,威力至大,收发由心,已然试出恶鬼决不敢于近身,怕他何来?”一时性起,大喝一声,把手中舞动的青索剑也发将出去。双剑乃神物,原有灵性,那片中带血光的妖云本来已被紫郢仙剑挡住,不曾压到头上,双剑再一合壁,威力暴增,宛如青、紫两道长虹,交尾电射而出。剑光也经任寿全力施为之下,比起先前暴长了好几倍。那片妖云前头才被剑光绞散了些,立时电也似急往下退去,一闪不见,四外恶鬼本是前仆后继,见此强烈剑光,也各吓得纷纷倒退,当时空出了大片地面。
  剑光照耀之下,再往前后一看,先前那座牌坊,不知怎的会到了身后,相隔颇远,里面仍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暗忖:“方才我只稍微动念,想要杀出重围,人并不曾移动,怎会到了牌坊外面,退向回路?”心方不解,又见那些恶鬼仍然环绕四面,张牙舞爪,欲前又却,口中不住悲鸣怒啸。但比先前要远得多,明明不敢上前,但又不肯后退。经此一来,心胆更壮,越想越有气。心想:“双剑威力如此神妙,有何可怕?
  神僧必是算出恶鬼快要出世,特意引我来此除害。这座牌坊大是可疑,为何牌坊里面那等阴森黑暗,莫非邪法枢纽便在牌坊之上?何不将它毁去,看是如何,相机行事。”心念一动,一面用紫、青双剑护身前进,行抵牌坊之下。
  任寿正在留神查看,待指剑光,朝上挥去,将其斩断,再作计较。猛觉脚底一虚,身子往下一沉,好似踏在虚浮的软沙上面。眼前似有一片暗赤色光华一闪,仿佛整座地面一齐陷落,堕向无底深渊一般。心方发慌,微闻老人叹息之声远远传来。这才听出与第一次所闻一般无二。情知凶多吉少,不禁怒喝道:“我任寿堂堂男子,岂惧邪魔鬼魅?
  是好的,现出原形,与我分个强存弱亡,闹这鬼蜮伎俩有何用处?”说完,不听回答。
  晃眼之间,忽然脚踏实地,一点伤也没有受。定睛一看,四外光景昏茫,和初入洞时所见天然黑暗又自不同,仿佛平常黄昏日落,天将阴雨那等暗沉沉的天色。前途似有一片微光,按说应该比先前暗洞之中要亮得多,不知怎的,看去反比方才昏暗,只见一种凄厉荒凉之景。又似孤身一人,独行大漠穷荒,四望黄尘漠漠,日星隐曜,平沙无垠,悲风四起,一眼望过去见不到一点生物,说不出的愁惨凄凉景象。心想:“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只不知荒山古洞之中,怎会现出这么大一片广漠平野?”后来细看,三面都是黄影沉沉,无边无际。只有前面光影昏茫中,好似还有房舍,便朝有光之处走去。先恐变出非常,全神指挥双剑,不令飞远,护身前进。
  走了好一阵,见无异兆,试将双剑收回,握在手内,戒备前行。又走了一会,果然发现前途乃是一座形如城堡的小山,双门大开,气象十分雄伟庄严。忽听男女悲泣愁叹之声,连同锁链拖动各种怪声,由内传出,比先前所闻还要真切。好似内中关着不少男女囚犯,在里面喊冤诉苦,相对悲泣,惨痛非常。心想:“哭声如此悲惨,多半内里藏有妖人,不知从何处用邪法擒了许多受害的人在内,供他凌虐,以致发出这类临死以前哀鸣。神僧知我志切修为,命我来此解救无辜。反正归路已断,除非大获全胜,除此一害,否则也回不去。我如不能胜任,神僧也不会命我前来。何不拼犯奇险,仗着这两口仙剑闯将进去,与内中邪魔拼个存亡?如能除去,岂非极大功德?”想到这里,不由激动义侠心肠。耳听内里悲号更惨,除锁链镣铐之声而外,并还杂有重石曳地和鞭打犯人之声,耳不忍闻。更不寻思,手持双剑,便往门内闯进。
  刚进门不远,便见前遇为首五怪人,各纵一道灰白色的妖光,往外逃去,由自己身旁飞过,一闪不见。事前不曾留意,怪人去势又快得出奇,等到警觉,忙挥双剑,回身追杀,已无踪影。跟着又听前途呼冤悲号。心想:“为首妖孽想必就这五个矮鬼,看神情对我十分害怕,已经逃走,无法追踪,莫如先去救人要紧。只要把被难的人救出,多少总能问出一点虚实。”想到这里,重又回身,往前寻去。满拟被难人藏处定必隐秘,门内本是大片广场,雾沉沉和来路所见差不许多。谁知就这回身转盼之间,竟换了一幅景象:前面仍是一片平地,只有当中一条大路,通往最前面一座小宫城外。那城看去并不甚大,上半有云遮住,依稀分辨出几片雉垛。大道两旁聚着三四十个少年男女,俱都面容姣好,肤如凝脂。女的个个秀丽,均在青春。男的相貌也颇英俊,但都带着脚镣,身背一条极沉重的锁链,衣不蔽体。那些少女更是衣衫破碎,只有一两片破布,略遮前阴后臀。下面赤着一双玉雪双足,底平指敛,胫附丰妍,看去温柔细腻,俏生生瘦怯得使人有柔若无骨之感。最奇的是这些少女虽然衣衫破碎,连那酥胸王乳一并露出在外,偏是爱好天然,通身上下清洁非常,仿佛美人新浴之后,粉光致致,不染丝毫尘污。所服苦役,却是令人看了发指,由不得激动义愤。
  原来大道两旁,一边堆满石块,荆棘丛生,沙砾满地。靠近宫城一带,地皮却是平整,晶莹如玉。这伙少年男女,不知犯何重罪,一面拖着极沉重的锁链脚镣,一面还在作工。有的手持铁锤,将整块大石击成粉碎,再用双手捧起,放往左近一个大铁锅中,煮成沸浆。再由同伴用铁勺盛起,泼向宫前新修平地之上。左边一片地面,已修成了十之七八,不知为何,又用锤斧铁锹之类,将其掘成大小碎石。再由那些背着沉重锁链的少女背在身上,走回原处,重新击成石粉,放入铁锅再煮。看神气,好似有意磨折这班少年男女,拆了又修,修了再拆,长年苦痛辛劳,永无休息。男的虽然受苦,因其眉宇精悍,体力强健,一味作苦,连声也不哼,见了人来,也如无睹。女的却是盈盈弱质,难耐劳苦,一面服着苦役,一面悲泣,哀鸣不已。又都生得那么容光美艳,弱不禁风,受此惨痛活罪,更易动人怜爱。
  任寿天性义侠,见此惨状,觉着任是多大罪恶的人,也只处死了事,为何这等凌虐残忍?本想发作,忽看出那些少年男女个个力大身轻,所戴刑具锁链,少说也有二三百斤。看神气为时已久,这等苦痛,竟能长期忍受,已是奇事。尤其终日劳苦力作,沙石横飞,竟会那样干净。不论男女,只有限两人身上现出几条鞭痕血印,似是受过毒打而外,余者都是净如新浴。猛想起此非善地,这班罪人如是邪法擒摄来的民间少年,不应个个生得这么美丽英俊;而且休说日常磨折,服此苦役,便处在这等形同鬼域的黑暗荒凉可怖之境,吓也吓死,如何还有这等光艳照人的容华?且不理他,仍旧前行。
  刚走不几步,那伙少女见有外人到此,仿佛来了救星,十九停止悲泣,互相以目示意,露出满脸求告之容。及见任寿置之不理,仍往宫城前走去,似又失望起来,一个个掩面低头,哀声悲哭,此应彼和;便巫峡哀猿,离群失偶,望月悲啼,也无如此凄苦。
  任寿越听越觉不忍,二次又要回身向其询问,忽想起:“神僧赐有一枚铁环,最能分辨善恶,怎会忘了取用,先看这些少年男女是何来历,怎会无人看管,对于仇人强迫的苦役,丝毫不敢懈怠,那等认真?”
  心念一动,忙取铁环,放在眼前一看,原来这些少年男女无一生人,十九都和家中枯骨死人一样。有的胸前、脸上、腿股等处已在长肉、上半截仍顶着一个骷髅,白发红睛,瘦骨如柴。偏生东边凸起一块,西边挂着一片,厚薄不匀,零零落落,看去越发丑怪,狞恶非常。有的未长皮肉,却生着一身绿毛,白骨鳞峋,两条长臂不住挥动,双手钢钩也似,态更狞恶。隔环望去,全是僵尸骷髅,恶鬼凶魔;环外看去,男的固是少年英俊,女的尤其粉铸脂凝,干姣百媚,无一处不动人怜爱。且喜素不好色,不曾上当。
  本想挥剑上前,又想:“这班男女魔鬼俱都身带重刑,被禁在此,仙剑威力神妙,万一和先前所见恶鬼一样,除他不成,反被遁走,岂不又留后患。自来邪正不能并立,这么多恶鬼全被禁住,主人也许是个有道之士。”由此反证,不觉减了一些敌意,渴欲一见主人,询问就里。好在有此铁环,对方善恶一望而知。如有凶险,方才就不受害,对方也早出来为敌,不会这等平静。越想越有理,便往宫前走去。
  近前一看,原来那城全是美玉所建,二门大开,门上满是碗大金钉,门高三丈,甚是雄伟庄严。里面好似一座大花园,楼台殿阁甚多,到处金庭玉柱,朱栏翠瓦,光怪陆离,气象万千。只是门外无人防守,里面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条人影。心想:“这等势派,也许神仙宫阙。”正要通诚求见,想起了神僧不可自卑之言,方在寻思,心意未定。忽听身后男女悲号,汇成一片。回头一看,原来那些男女恶鬼似因来人要往宫城中走进,全着了慌,又不敢上前拦阻,一同哭喊,罗拜在地,苦口哀求,悲号起来。
  内中好些美丽少女,更是跪在那满布沙砾的碎石地上,膝行而前,口中哀鸣不已。
  任寿听那大意,似说:“城中神主性情刚暴,此时正在入定,仙长强行人内,定必发怒为敌。我们均是无主孤魂怨鬼,每日在此服些苦役,希图减少罪孽,常年劳苦,自是难耐。方才因为犯规受刑,不合悲哭愁叹,致将仙长引来。本想用计阻挡,借着幻象,将仙长引往迷神宫去。不料仙长视若无睹,竟被看破,不曾上套。我们在此已是千灾百难,受尽磨折。如再走进宫城,惊动神主,必受粉身锉骨之刑,罪孽岂不更大?我们也知道仙长必是随意游山,误入此洞,发现神宫前面牌坊,过了禁地,致受五神使围攻。他们斗你不过,想将你诱往浮沙狱内困住。此是无底孽海,终年毒焰飞扬,人堕其中,非具极大智慧,无上法力,万难脱身。索性死了也好,偏似我们不死不活,受那无穷苦孽;并和人世一样,照样循环变化,灭而复生。使局中人历尽离合悲欢,酸甜苦辣,受那无穷危难苦痛,于弹指之间周而复始,永无休息。而内中世界,又是地棘天荆,到处布满火山剑树,各种惨酷非刑,更须一一亲身尝试,残酷万分。每当有人陷入,五神使必发狂笑,同时狱中必起哀呻,更有好些奇景现出。当仙长将入伏时,满拟来人决无幸免。
  在那一发千钧之际,五神使本在鞭打我们,使发悲鸣诱敌,不知怎的,面容突变,仓皇逃去。一切异兆,也未发生。随见仙长带着宝光飞落甬路之上。五神使神通广大,隐现无常,一经附上人身,便如影随形,任你多高法力,也难解脱。方才并非真败,怎会逃时那等狼狈?此事奇怪,我们也不知是何原故。但是仙长只一入内,我们所受罪孽,实在百倍于此。还望大发慈悲,可怜我们孤魂怨鬼,常年在此受罪,并不害人,何苦为难?
  那宫城中只有一位神主,常年管住我们,免得逃出为害。神主是个老人,终日不是打坐,便是酣眠。除他以外,只是宫殿华美,并无第二人在内。便那许多宫殿,除神主所居有限两处,是我们感激神主,为了报恩,由本山腹中发掘出来的宝物制造而成,并非取自人间,下余全是幻景,无甚可看。如非进去不可,我们固是受害奇惨,你也未必有什好处。再将神主触怒,任你多高法力,也是休想回去。”
  任寿先见这些少女惟恐自己走进,哭喊追来,声音悲苦,令人心恻。尤其那一双双粉滴酥搓,白如霜雪的嫩腿,膝行在满布沙砾的荆棘丛中,好似情急大甚,连痛楚也不暇顾,一个个皮开肉绽,玉腿娇足之上已是一片殷红,染满血迹。如照往常,见此美艳如花的少女受此磨折,血泪呼号,神情那等哀艳奇惨,休说任寿天生侠肠,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必不忍。任寿心方一动,忽想起:“方才环中所见这班少年男女的原形,哪里是什么雪肤花貌,国色天香,俊美少年,英雄气概。这类恶鬼邪魔所说的话,如何可信?言语之中,又有好些可疑。所说神主,如是真正清修有道之士,怎会不愿外人入见。如因无缘,妨碍清修,便不会容我到此。尤其围攻自己的也是一群恶鬼,既是他们的门下徒党,又曾想把我引入腹地,可见不是善良。我既是修道之士,神僧命我来此,如何可以中半途而废,空手回去?好歹也查他一个水落石出。”始而不理。
  后听群鬼悲号更甚,仿佛自己只一入门,他们便要骨散魂消,不知加重多少倍酷毒遭遇一样,实在惨不忍闻。忍不住回身一看,那伙男女少年一齐跪在离己不远的右边沙砾地上,情急悲号之下,已然力竭声嘶,全身乱颤。女的一双明如秋水的妙目,已多半哭肿,仿佛自己此行,关系他们安危大大,危机系于一发。情急万分之状,实在看不下去。暗忖:“就算这班恶鬼以前极恶穷凶,似此长期所受苦孽,也足够其消受。果真一人宫城,便要加增他们罪孽,此事还须稍微盘算,否则也无异于造孽。我何不再用铁环看他一下?”随将铁环取出,朝环中往外一看,所有男女恶鬼正朝自己咬牙切齿,利爪连挥,仿佛痛恨到了极点,意欲得而甘心之状。再用肉眼看去,依旧女貌如花,男容似玉,宛转哀鸣,悲痛欲绝,和先前所见一般无二。当时恍然大悟,重又转身往里走进。
  那些少年男女本已现出惊喜之容,及见对方回身重又往里走进,似知绝望,一声怒吼,同时暴怒,厉声大喝:“小畜生既然这等心狠,我们与你拼了!”任寿先还以为众怒难犯,这么多恶鬼既然铤而走险,情急拼命,想要打发,未必容易。忙把双剑一按,准备应敌。回头一看,那些男女魔鬼竟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本就未敢十分迫近。剑光动处,全都吓得纷纷倒退。知其伎俩止此,急于入内查探底细,也就不再理睬。满拟恶鬼必不甘休,还要追随惹厌,谁知刚一入门,繁喧顿息。回顾身后众恶鬼,已恢复了原状,仍在服苦劳作,连先前悲叹之声俱都停止。
  这时任寿还不知道铁环具有隐形妙用,因恰拿在手里,暗忖:“方才群鬼曾说里面宫廷好些都是幻景,这么大一片地方,只有老神主一人在内,何不就势观察一下?”不料铁环刚放在眼前,猛瞥见前面许多宫室竟是水晶制成,全部均能透视,看去甚深。尽头一座极华丽的宫殿,内一红衣老人,手中端着一个长方形的玉盘,盘中放着厚薄两片形似血肉,约有七寸见方之物,匆匆由外走进。到一法坛前面,将坛上所立幡幢略一移动,便有一片血光内过,光中更有无数金刀火焰,似一蓬火花冒起,一闪即隐。跟着,坛中心冒起一朵血莲花。老人将那玉盘血块藏向花中,莲花立时合拢。老人似觉此举关系重大,先往四外张望,又侧耳听了听,面现喜容。走了下来,将旗幡左右移动,血莲随隐,金刀烈火又闪了一下,一切恢复原状,方始缓步往旁殿走去。
  任寿见那老人神情诡异,猛触灵机,“无意之中竟将老人动作全数记下。回忆来时神僧之言,仔细盘算。暗忖:“神僧说此行当有遇合,并有寻老魔头晦气的话。这么大一所宫城,怎会只有一人住在里面?沿途所见,全是奇怪恐怖之景,莫非所说魔头,便指老人而言?这里以他为主,看神情,平日决无外人登门。就算自己无心来此,也只一个毫无法力的凡人,以对方的法力,决不至于害怕,为何在上法坛以前,神情那等慌张,东张西望?仿佛作贼心虚,又似藏什重要物品,防人发现之状。照此情势,与对方势派全不相称。看方才恶鬼对他那等害怕,再三哭喊,不令自己走进情形,以及所用法术和手下五个矮鬼,还有浮沙、地狱这些名称,决不是什正经修道之士。所藏之物,好像是两大块血肉,偏看得那等慎重。种种都是怪事。且喜千门万户,均可由此一环透视,莫如看准他的来路,背道前往,绕向法坛前面,学他的样,将上面幡幢如法移动,看那莲花还现不现?那两块鲜红东西是否血肉,有何用处,如此珍贵?”心念一动,虽看出对方形迹可疑,不似善类,仍恐观察不真,万一料得不对,将事做错,欲行又止。
  任寿正在观望,忽见老人走往西偏殿内,把手一挥,微闻一片哀号悲泣之声。一阵黑风过处,由殿旁甬道小门内拥出一伙断头折足,五官残废,鸠形鹊面,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罪囚,男女老少,僧道俗家都有,为数不下一二百个。才一出现,便环跪地上,不住哀号求告。大意是说:“以前无知冒犯,已受苦难多年。神主当初曾允,只等所受罪孽一满,便可投生转世,今已多年,除受炼魂之惨,并服苦役而外,一直未和神主见面。今将我等唤出,必是有了生机。还望大发慈悲,宽我等既往,一体释放,感恩不尽。”任寿看出那伙人与前见恶鬼不同,无论如何看去,均是原形。料是受害的人,不知何故,被老魔头擒来,在此受罪。左道炼魂之法,曾听说过,最是残酷,不由气往上撞。经此一来,越发断定老人是那魔头,当时便想赶去。后来试出铁环十分奇怪:自入魔宫以后,不特远近均能透视,如放眼前,连对方说话也能听出;只一拿开,便不闻不见。暗忖:“老魔先藏之物,必关重要。现在宝环透视之下,不特门户途径全在眼底,连对方动作也是一览无遗。好在老魔只有一人,下余不是受他严刑禁制的恶鬼,便是受害的人。自己毫无法力,深入重地,制胜艰难,如往法坛将所藏之物先得到手,也许能占上风。还有此坛许是邪法埋伏的枢纽,如能就手破去,也减好些危害。”
  主意打定,仍不放心,又用铁环四下查看,除老魔头外,果无他人。只先前那群被害人拥出的甬道尽头之处,有一广约亩许的地牢,里面囚人,十九被老魔唤出,正在西偏殿内环跪哀号。下余还有十余囚人,多是僧道一流。有的用铁钩钩穿脚心,倒挂梁上,头却冲下。离头五六尺,燃着一蓬碧阴阴的怪火,不时向囚人五官七窍之内钻进。有的用尺许长铁钉,把囚人手足作大字形倒钉墙上。有的仰卧一块大铁板上,由下面冒起数十柄金刀,透身而过,刀尖向上,扎得人刺猖也似,刀尖上更有血焰不时涌起。囚人全身均被金刀刺穿,再经血焰焚烧,晃眼之间,皮肤全焦,眼看要成灰炭。忽然一阵黑风,由牢顶所悬一架七叶风车上发出,吹向囚人身上,重又复原,再去受那魔火金刀诸般毒刑。看去惨痛已极,觉着地狱变相,也无如此残忍虐毒。心中愤极,决计破了法坛,拼冒奇险,也将这老魔头除去。不忍再看,便将老魔来路避开,仍用铁环观察,由左边觅路前行。为防万一,始终未将铁环取下。
  魔宫甚深。正在边走边看,猛发现当中一层极华美的宫殿。内有一玉榻,上面停着一具艳尸,赤身露体,一丝不挂。身旁四围堆满鲜花。这殿先前原曾看见,因玉榻上铺着尺许厚的奇花异卉,四外又有繁花堆满,尸卧其上,被花埋住,不近前不易发现。艳尸年约二十来岁,生得花容月貌,骨肉停匀,柔肌如雪,浓纤合度,安稳闭目,平卧花上。看去似比申无垢还美。再叫四围的花一映,越觉光艳照人,不可逼视。任寿人素刚正,先见赤身美女,不知已死,刚把目光移向别处,忽想起先前所见那些美貌少女全是恶鬼变相,心疑老魔又闹悬虚。二次立定观察,才看出这美女虽然艳绝人间,睡相却不似个生人,竟是一具女尸。只不知人死以后,如何还有这等美艳容光?因见艳尸朝天仰卧,丰乳纤腰,粉弯雪股,活色生香,隐微可见,不愿再看下去。先疑有诈,因由环中观察,只是一具艳尸,别无他异,与前见恶鬼不同,也就不暇细想,重又前行。
  刚走不远,偶然回顾老魔,正坐偏殿,朝着面前环跪的苦囚,含笑问答。一心想破法坛,那环又非对面直看,不能闻声,也未留神查听所说何语。这时老魔忽似有什警觉,面容骤变,把手一扬,那些囚人忽然同声哀号,纷纷跌倒,就地化作一团团的黑烟,潮水一般往原来甬道中滚去,转瞬都尽。同时老魔身形一闪,忽化成一条红影,当中裹着一个赤身血人飞起,先往前面飞去。到了先前发脚之处,再往后宫一带飞来,时左时右,神速异常,把来路一带宫室全都走遍。所过之处,扬手便是大蓬中杂亿万金针,比血还红的火焰,狂涛一般随手涌起,将那一带全部布满。见无异兆,一闪收去。再到第二处,也是如此。似这样,晃眼之间,任寿便被迫近。如非老魔拿不准来人是由何方走进,宫殿又多,沿途扑空,延误时刻,照那等神速,早被追上。任寿看出是在搜寻自己,来势如此猛恶,也自心惊。暗忖:“老魔邪法似极厉害,再不见机先行藏避,就许遭他毒手。
  神僧命我到了危急之时,将环抛起,自有解救,何不试它一下?”心念才动,老魔已经追近,只隔一层宫殿,晃眼必被追上。心更发慌,忽然急中生智,一面紧握铁环暗中查看,一面改进为退,绕向前去。觉出双方相隔甚近,老魔竟未发现自己,依旧往后宫一带穷搜过去,渐渐悟出铁环兼有隐形妙用。心神一定,胆又壮起。由此双方如捉迷藏一般。
  任寿跟在老魔身后,尾随到了未层法坛前面,方始立定。见老魔似因寻找不出敌人形迹,满脸惶急之容。站在坛前略一呆立,忽然恢复原形,仍是一个慈眉善目,满脸笑容,须发如银的红衣老人。跟着张口一喷,立有一圈碧光飞起,大约丈许,悬向坛前。
  再把手朝上一扬,碧光由浓而淡,内里现出无数人物影迹,如走马灯一般,一幕接一幕,演变下去。
  任寿定睛一看,先是一座崖洞,中一长髯道人,长身鹤立,相貌奇伟,望之若仙。
  旁边一僧一道:一是疯和尚;另一道人正是日夜想望,急欲拜见的师父樗散子。疯和尚似和师父争论,只听不出说什话语。忽然霞光一闪,由内而外,全数隐去。光影变灭之中,仿佛那人口正是前月取蜂蜜的上洞,也未看真。跟着,便见疯和尚驾着一道红光,往卧眉峰下飞降。还未到地,面容忽变,一片金霞涌过,无影无踪。转眼,疯和尚又同了自己在峰旁现身,也是一片金光闪过,略现即隐。底下便是自己人洞经过,直到方才快要取环查看之时,忽然隐去。初入宫城那一段,老魔注视圈中人影,神情十分紧张,及至看到人隐不见,不住口喷碧光,将手连扬,底下更不再现别的影迹。老魔似颇优惶,满脸愁容。呆了一会,又似想起什事,先朝法坛周围仔细查看了一阵,忽然一纵血光,往外飞去。这一次去得更快,只一闪,便过了十好几重宫殿。双方恰是一左一右,隔着一座院落,几乎对面擦身而过,老魔通未警觉。
  任寿知道良机一瞬,不可错过,忙往法坛赶去。刚到坛前,老魔似因预兆不佳,心慌意乱,已然飞出老远,忽然想起法坛要加禁制,重又回身追来。也未进门,只在殿外,手扬法诀连指。跟着扬手放出千百柄血焰金刀,将殿门护住,略现即隐。跟着匆匆回飞,所过之处,沿途均有邪法施为。只见烈焰腾涌,刀箭横飞,宛如潮水一般,随生随灭,往前涌去,随同老魔所过之处,一闪不见。知道沿途布满埋伏,归路已断,今日之事,非存即亡,决无善罢。把心一横,胆子更大,更不寻思。遥望老魔已然飞往停艳尸的殿内,双手膜拜,口讲魔咒,似在祝告,神情惶遽已极。任寿无心再看,忙去坛前,一手握住铁环放在左眼之上,一手照着先前所记,将幡幢如法移动。满拟照本画符,未必生效,谁知未一面魔幡刚刚拔起,忽听风雷之声,杂以鬼哭神号,突然大作。紧跟着,大片血光夹着亿万金刀火箭,突自坛上涌起,迎头扑来,声势猛恶,万难躲避。心中一惊,慌不迭待要拔剑抵御,猛觉手中一震。就这危机一发之间,铁环忽化作一圈佛光,随手飞起,晃眼暴长,恰将迎面飞来的金刀火焰一齐挡住,当时消灭。整座法坛,立在佛光笼罩之下。任寿知道宝环发生妙用,已将魔法破去,心中大喜,忙往坛上走去。
  定睛一看,前见莲花已然涌出地面,只是当中莲瓣合拢未开。花约五尺方圆,大得出奇。花瓣肥厚,比血还红。近看肥腻腻的,并有一种腥香之味。恐其有毒,不敢用手去摸。花心中所藏之物,关系重要,先恐惊动老魔,不敢冒失。迟疑了一阵,只得将紫郢剑拔出。本拟将中心花瓣挑开,取那玉盘中所盛形似血肉之物。谁知紫、青双剑专破邪法,紫光一闪,莲瓣花心立时分裂。料定那是一件异宝,惟恐砍碎,忙把仙剑收回,已是无及。那朵红莲在佛光禁制之下,又被剑光一扫,魔法立破,化为一片暗赤深碧的烟雾,转瞬化去,奇腥刺鼻。再看下面,只剩一柄形如翠玉的莲蓬上面,托着一个玉匣,内里殷红如血,入手甚轻。映着佛光一照,上面现出“血神经”三个金书古篆,才知中藏一本道书。以为神僧遇合之言指此,心中一喜。再看那翠玉莲蓬,翠色晶莹,宝光四射,情知又是一件宝物。伸手一拔,却似生了根一般,用尽全力,也未拔起。又不愿再取仙剑,毁损成物。
  任寿正在寻思,猛一眼瞥见手中玉匣光影闪变。定睛一看,原来那道书作正方形,书中许多符篆图形,隐隐可见。书色本就殷红如血,里面更有不少血影闪动,和方才老魔搜寻全宫时形态一样。才知此是一部魔经,并非正经修道之用。同时又发现内里好些赤身男女,春嬉如活,越料不是好书。见那玉匣通体浑成,宛如整玉,便将仙剑二次拔出,朝那玉匣边上稍微一砍。一片血焰飞过,玉匣中分为二,魔经立时出现。伸手一摸,非椿非帛,非麻非丝,不知何物所制。摸去肥腻腻的,直似一片肥肉,十分腻手,但又薄如轻绢,通体透明。薄薄一本,竟有百余页之多,只要定睛注视,全可透视到底。先未留意,揭开一看,前半满是符篆诀印,一字不识。后半全是春画,旁边也有古篆数行。
  全书血红,独此书中男女白如玉雪,活色生香,淫艳非常,不堪入目。一时性起,用手一撕,谁知那么薄的书篇,竟是坚韧非常,一篇也未撕下。不禁有气,拔出仙剑,先朝上册砍去,本意将匣砍碎。剑光过处,轰的一声,飞起一蓬血焰,当顶佛光同时飞堕,往下一压,恰将血焰裹住,仍化作一枚铁环。伸手接过一看,环中忽多了一枚红珠,嵌在里面,宝光四射,鲜艳非常。再取下册,正要用剑砍去,忽听有人大喝:“道友且慢下手,否则便有千万生灵遭殃,你不怕造孽么?”抬头一看,正是前见老魔,仍是慈眉善目,白发红颜的老人,气急败坏,立在法坛前面,双手连摇,满脸惊惶之容。
  任寿素来谨慎,见老魔神态和善,仪表非常,气度十分高华,如非先前曾经见到过他的原形,以及恶鬼群囚身受之惨,决想不到此是邪魔一流。因见对方才一出现,先将手一指,由内到外,不下数十层埋伏禁制,突然一齐涌现,再把手一招,全都收去。似因自己不曾发难,面色已转从容,含笑抚髯而立,静待自己发话情景。因见对方未存敌意,所说也不知真假,心方迟疑,老魔又笑道:“我知道友受人之愚而来,稍安勿躁。
  贫道虽然无辜受累,因知道友此时未入师门,受人怂恿,全出误会,决无为敌之意。否则道友来时,早已堕人浮沙狱中,任那疯和尚多大神通,想要救你出困,也非容易了。
  我本算出前因,欲引道友来此,当面明言,使知老朽苦心。可惜本身法力浅薄,只知其一,不能尽悉原委,一时疏忽,好些不曾看出,致有此失。请道友暂释为敌之念,容我一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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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宝剑破神经 黑地狱逃恶鬼影  金刀穿玉股 红莲花拥艳尸魂
 
  任寿待人接物,最是谦和诚厚。虽然心有成见,因听对方这等说法,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对方以礼来见,不好意思动武,便静心听了下去。老魔初来时,神态还颇惊慌。
  及见任寿静听不语,知有转机,这时正把双目注定在任寿脸上,满脸俱是诚恳之容。任寿哪知老魔乃魔教中第一人物,魔法之高,不可思议。只因得道多年,深知利害,知道任寿仙福深厚,应运而生,关系将来正邪双方生灭存亡之机,不肯自取灭亡,逆天行事。
  当任寿人洞以前,固无幸理;便是此时,虽因棋低一着,定数所限,以为来者是个凡人,一念轻敌,稍微大意,致被来人占了机先,但要伤害任寿,仍是易如反掌。等到双方目光一对,心神已被摄住好些,由不得使人对他生出好感。任寿先前曾经见到老魔原形,心有成见,闻言心想:“对方既未存有敌意,事情还在自己,听他说几句有何妨害?并且此时陷身地窟之中,对方虚实深浅一概不知。看下来时那等危险,归路己断,即便得胜,能否安然回去,尚不一定,神僧只说了两句偈语,中有遇合,并未令我和人为敌,莫如问明详情,相机行事。此人是否极恶穷凶,地牢中所困囚犯是人是鬼,全未得知。
  如是左道妖邪一流,放将出去,也是害人,终以谨慎为是。”念头一转,正色答道:
  “你说得不差。方才圆光所现过去事迹,虽不详细,也有几分被你看出。我实奉神僧之命来此,本身虽无法力,但我身有佛门至宝和紫、青双剑,又具虔心毅力,向道坚诚,既敢来此,决无畏缩。你只要不是邪魔穷凶,对于那些恶鬼和所囚的苦人说出一个道理,我便不与你为难;否则,任你多大神通,也必与你一拼,便为道殉身,也非所计了。”
  话未说完,老魔立现欢喜感激之容。接口笑道:“道友果不愧是将来一派宗祖,即此宽厚胆勇,已非常人所及;不似寻常正教中人排除异己,只要对方是个旁门,立时认为十恶不赦,丝毫不计是非。既然容我申诉,再好没有。实不相瞒,老朽本是魔教中的老前辈,得道已逾千年。只因修道年久,深知利害,我教宗法虽极残忍阴毒,但我平生从未妄害一个好人。宫前男女魔鬼,均是极恶穷凶的妖魂厉魄。老朽因为近年爱女遭劫,越发敬畏天命,恐其出山害人,用无上魔法全数禁制在此,借着新建宫殿,平治道路为由,使其终年服着苦役,不能脱身,看是残酷劳苦,实则还是便宜他们。
  “至于牢中所囚,并非生人,均是一班左道妖邪中的有名人物。因见老朽对人和善,不为已甚,又藏有一部《血神经》。此是本教奇珍秘芨,左道中人得去,练上九年,立可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无论对方多高法力,也难伤他,威力至大。此书共分正副两册,一善一恶。如单习那善的,尽管神通广大,尚不致有害人之念。偏是正反相生,不可偏废。再如习那恶的,却是造孽无穷。便他本身,也须先将自己人皮活剥下来,再用魔针刺体,魔火化炼,至少要受九年苦难。等到全身炼化,成了一条血影,方始成功。对敌时,也无须再用什法宝,只将血影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不论多高功力的修道之士,元神立被吸去,使其助长凶焰。那血影顶着对方肉身,再去害人,所伤越多,他的功力凶威也越强盛。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这班左道妖邪百计千方,来此明偷暗盗,致陷禁网之内。
  “老朽所主持的禁制,共有八十四层之多,内中盈虚消长,生灭变化,也颇微妙,因人而施。来者如非恶人,误听传言,以为那是一部道书,来此盗取,照样可以从容退出。即便暂时受困,到时仍可脱身。如是妖邪淫凶之辈,一落禁网,便堕地牢之中,十九丧命。又按各人为恶大小,气机相感,发生反应,受那无边苦孽。此是本教中以恶制恶的回头地狱。所有凶魂厉魄,同在一牢,身受酷刑,各不相同,果报分明,丝毫不爽。
  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作自受,有何冤苦怜悯可言?只有限几个,恶行较轻,或有一善之积,到了孽难受完,仍有一线生机。先是身受刑罚,逐渐减轻。难期一满,无须老朽释放,自行脱出。下余不特永无脱身之望,早晚元气消灭,残魂化尽,连投生俱都无望。
  “如无善恶之分,宫中禁制重重,何等严密,道友便进不来。我先前也是一时疏急,虽发现人已深入,到处搜寻,毫无影迹,赶往神坛查看,又无异兆。明知来人福缘深厚,不是禁法所能阻止,重又由内而外,下上许多埋伏,以为可以无事,至少来人行动当时便可查知。不知我那对头法力高强,暗助道友。直到破了法坛,将书取走,我才警觉,已被道友占了机先,将《血神经》正册毁去。
  “其实此书虽是本教神经秘籍,一则我早精熟,已然无用;再则此书虽有善恶之分,如被外人得去,仍然遗祸无穷。为了守护此经,老朽在此多年,受累不少,并还树了许多左道中的强敌,本心也想将它毁去。无如事既艰险,顾忌大多。加以老朽平生只有一女,爱如掌珠,便是第五层殿内所停女尸。因为百多年前,老朽偶然他出,有两左道妖人来此盗书,小女与斗不敌,受了暗算。如非神坛禁制厉害,无法攻破,此书已被盗走,老朽枉费苦心,仍为世人留下大害。幸蒙另一位道友,也为盗那神经,深入此间,恰是二妖人的对头,双方恶斗了两日夜,小女才得保全性命,未被邪法将魂摄去。老朽也已赶回,发动全宫禁制,将二妖人牢困到回头地狱,至今尚受苦孽。
  “那救小女的乃海外散仙,是一美少年,本和小女具有夙缘。先为盗书而来,及见二妖人惨败被擒,才知禁法厉害。老朽感他相助之德,虽未和他为难,他却知难而退,朝小女看了两眼,问明此书乃本教秘籍《血神经》,忽然长叹而去。老朽先不知道双方夙世情孽,人去以后,看出小女改了常度,与平日神情大不相同。默运玄机,细一推算,才知此中因果。小女固是一见钟情,对方也为小女倾倒。偏生来时奉有师命,不特想盗此书,并还想杀小女。因在途中受一仙人指点,好些顾忌,不敢再留。既不忍对小女下那毒手,又知法力不济,只得仗着一道灵符,匆匆遁走。我知此事关系未来双方成败甚大,本想设法化解。谁知夙孽前定,小女情痴太甚,终日悲戚,非嫁对方不可。老朽善劝不听,软硬齐施,均无用处。舐犊情深,没奈何,只得想好主意,委曲求全,和小女约定,任其出山寻人。中间连经许多波折,结果仍是阴错阳差。那少年只和小女见了三次面,正在情热头上,忽因犯了师规,自杀转世。
  “小女到处寻访,始终查看不出投生何地,终日悲愤,欲以身殉。老朽怜女,又想借此一劫,为双方减去一点灾孽,便如小女之愿,用本教魔法,任其尸解。此法非比寻常,在所许誓愿未成以前,身受神魔禁制,苦痛万分。只有这部《血神经》,到时能够救她脱难;否则,人虽回生,神魔永远附体不去,无法分解。身在神魔主持之下,如何有什好事?早晚恶贯满盈,同归于尽,岂不有违本心?当初如非小女先向神魔许愿,无法挽回,老朽也决不会使其冒此奇险。事已至此,才想到他年用这神经以毒攻毒,只御神魔,使其一同消灭。谁知道友无意中将它破去,幸而所破是那上册,下册尚在。小女非此不救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再隔三年,小女如不回生,本命真元便与神魔合为一体,助长凶威,无所不为,那时来去如电,多高法力,均所难制,关系已极重大。老朽痛女心切,自觉身虽魔教,从未为恶,并还时常神游在外行善救人。无端遭此惨祸,定必痛心疾首,以为夭道无知,善人难为,定必自恃不死之身,照我魔法,随意所如,彼时造孽多少,实所难言。如蒙道友明察,将那副册神经发还,不特永感大德,而且无形中使我父女泯去恶念,也是极大功德。
  “道友如若不信,少时我将小女元神所受苦难,用法光照将下来,便知真相了。还有道友已然受人愚弄,又恃紫、青双剑威力,也许不肯应允。幸而老朽修道多年,火性早退,颇明善恶之分;近更不肯操切从事,冒失伤人。否则,老朽已然炼成不死之身,任多厉害的法宝飞剑也不能伤我,我这魔宫你先无法脱身。如以为忠言逆耳,不妨先试一下。”
  任寿为了深入虎穴,看出情势凶险,尽管对方辞色谦和,不带丝毫恶意,终有戒心。
  不知目光被摄,本身真元虽以根骨深厚,又有佛家至宝防身,未受迷惑,心情已然大变。
  闻言未及回答,老魔话刚说完,忽化作前见红影,朝紫郢剑上飞扑过去,接连三次,都是透身而过。任寿骤出不意,还疑有变。只因对方来势万分神速,未容动手防御,老魔已由分而合,斩断了三次。刚看出故意卖弄,红影收处,老魔重又复原。笑道:“道友你看如何?”说罢,张口一喷,坛前碧光重又出现。一片烟光闪过,内中出现一座神坛,比当时所见要大得多。当中也是一朵红莲花,中坐妙年美女,正是前见艳尸,通身赤裸,盘坐其上。周身钉着许多金针金刀之类,莲花瓣上更有层层血焰烈火冒起,将少女包围在内,面容惨痛已极。花后立着一个周身灰白,长才三尺的人影,笑嘻嘻手指少女,神态并不甚凶。
  任寿心疑幻象,忙取铁环向前一看,环中心本来嵌着一粒红珠,无法取出,以为未必能够看见。及至放在眼前往里一看,仍和先前一样,只见少女坐在无数魔刀之上,刀由腿股间向上穿出,再化为倒须钩刺,反卷而下,将少女皮肉钩住。上面更有无数飞刀飞叉,频频朝人乱刺,伸缩不已。头脸身上,更扎满了无数金针,人差不多成了刺猖。
  少女本来容光美艳,望之若仙,环外看去,身受当无如此厉害。及用宝环一看,少女一身细皮嫩肉,已是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先看还能咬牙苦熬,这时才看出那是魔鬼掩蔽真形,少女早就忍苦不过。人坐花上,双手同上乱舞乱挡,想避那些刀箭针叉。但是无用,下面更有烈火血焰焚烧,下半身已然烧焦腐烂。正在哀声惨号,神情苦痛已极,令人不忍入目,并听少女急喊:“爹爹,女儿为了一念情痴,铸此大错,万不料受此磨折苦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神魔每日酷刑威逼,说女儿所许愿心限期将满。如肯降顺,与之合为一体,出去害人为恶,当时便可回生,灾消难满,为所欲为;否则,这罪孽一天比一天厉害。今日又将魔火发动,苦痛更甚。女儿实在禁受不住,望乞爹爹念在父女之情,速用《血神经》将神魔制住,使其同时消灭,女儿也得脱难回生,感恩不尽。女儿以前不听良言,现已知悔。我父女不想害人造孽,要那神经何用?何苦为此一书,使女儿多受这三年苦孽?到时是否为神魔所制,供其役使,并还难定。”
  任寿刚取铁环查看时,似闻老魔惊噫之声,并未在意。及见少女身受惨痛,哭诉悲泣之声,凄人心脾,已然生出恻隐。再看少女身后那条长仅三尺的灰白色影子,在铁环查看之下,现出真形,竟是一个青面獠牙,白发红睛,相貌狰狞的恶鬼。也是通身赤裸,白骨森森,又高又大。手持一柄钢叉,叉尖上叉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心。咬牙切齿,望着少女,好似愤恨非常,大有得而甘心之状。任寿越看少女越可怜,暗忖:“老魔所说,果是实情。否则,铁环所照之下,早已分出真假。两下里对证,居然不差。自来强盗原有发善心的时候,何况对方得道多年,所说也似真情。否则,仙剑已然试过,并不能伤。
  我如不允,将此经毁去,老魔心痛爱女,定必铤而走险,论法力,我又不是敌手。对方既然服软,好语相求,并不因我在他掌握之中,恃强相迫,即此一端,已与寻常妖邪不同。况且神僧原有见血即归之言,并未命我将书毁去,或是取走。对方既非穷凶极恶一流,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女痴心受罪,也极可怜。”
  任寿心方一软,还未打定主意,老魔将手一张,碧光忽隐。手上却多了一柄翠玉莲蓬,正是方才所见托那神经之宝。笑对任寿道:“道友此番总该信我了。以老朽的法力,想夺此书,并非不能。只因道友仙骨仙根,福缘深厚,为人甚好,不愿开罪。虽气那疯和尚不过,所说的话尚有未尽之处,对于道友决不相干。如蒙慨允,将书还我,使小女仗以脱难,只等八十三年,老朽便拼再转一劫,也必取来奉还,当面销毁,永除祸根。
  我魔教中人行事,有时难免阴毒,对敌之际,诡诈万端。一为朋友,便无半句虚言,即便中途绝交,也是明来明往。还有,上部神经虽为仙剑所毁,这下部副册尽是吐纳修炼之术。这柄青玉莲房,便是此书克星,万一有人将书盗去,炼成血神于,有此至宝防身,也不至于受害。今以奉赠,当可见我存心。不知道友肯释疑虑,给小女留此一条生路么?”
  任寿见他说时尽管故作从容,面带强笑,实则老泪盈眶,已隐蕴无限惨痛和老年人怜爱儿女的深情,不禁心肠更软。心想:“神僧事早算定,所说遇合,也许应在这玉莲蓬上。对方处境如此可怜,并且久隐深山之中,从不出外为恶害人。即便稍失宽纵,为他受过,也比逼使生变要强得多。”便笑答道:“我虽蒙恩师收为弟子,此时尚未人门,正邪各派来历行径,均不深知,自然莫测高深,只凭情理论断。以老人家所说而论,实令人有同情之感。我也明知道浅力薄,不是对手,但既然犯险来此,自然不成无归,先拼以身殉道,艰危利害,早置度外。既然这等说法,我想如是虚言,决不肯把神经利害照实详言。现遵台命,将这副册送还。青莲至宝,却不敢领。只等将来问过恩师,老人家如真言行如一,非但仰攀交未,我必专诚登门,负荆请罪如何?”老魔笑道:“这个无须。我与道友道路终不相同,虽有一两次见面,也在将来。这柄青玉莲蓬关系重要,老朽拿它无用;留在这里,便宜恶人。还是道友拿去,到时如制那人不住,立可发生灵效,至少也可反客为主。此是本教至宝,内中莲于共是七粒。此时道友尚不会用,我也无暇详言,不久仙缘遇合,自知底细。”随将莲蓬递过。
  任寿见他意甚诚恳,暗忖:“此人虽是邪魔外道,听他所说,并非恶人。可见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无论何派均有好人。也许当初一念之差,误入旁门,本心虽想从善,无奈习染大深,或因环境所迫,骑虎难下,不能自拔之故。三年前,曾听师父闲中说起,不久正教昌明,群邪也日益彼猖,将来学道,这类人不知要遇多少。自来度恶人即是善念。与其多事杀戮,使仇怨循环,永无休止,何如釜底抽薪,加以度化?但有分毫可原,便予以改过迁善之路,使其去邪归正;岂不比除恶务尽,反更蔓延,要好得多?”心中寻思,早把手中《血神经》递将过去。心想:“先前所毁正册,上面尽是淫秽之迹。这本副册不曾细看,好似除符咒篆文而外,每篇都有一个红人影子,书就殷红如血,人影比血还红,意态十分生动。主人虽有一善一恶之言,到底拿他不准。”继一想:“话已答应,如何反悔?好在不久便拜恩师,此书如照所说,只救他女儿回生,不必说了;万一为此遗害,此是我一时心软,无心之错,哪怕多么危险艰难,也必将此书取回毁去,决不使它害一好人。”
  任寿念头还未转完,老魔笑道:“道友这两种存心,足见仙福无量。可惜老朽不久便要闭关,至多尚有一两面,缘分只此。现送道友出洞,烦告疯和尚说,老朽虽是旁门魔道,自信法力也非弱者,为救自己爱女,也只釜底抽薪,略尽人事,并不敢逆数而行。
  问他修炼才得多年,自身还有管头,如何为了一时私惠,便想违天行事?此举只是便宜了老朽。否则,按我教规,这类神经都有九天神魔暗中主宰,越是本教中人,越不敢稍微轻视。偏生落在老朽手内,毁既不敢,存又不能,宛如附骨之疽,随时都须小心照看。
  休说外人得去,祸害无穷,并还危及自身。即便偷学一两章去,也是无穷之患,尤其两本神经相辅而行,老朽虽曾学过,与神魔灵感相通,好似多增威力,实则为害之烈,一时也说它不完。实不相瞒,老朽早该成道,为了守此一书,多延了数百年,并还生出许多变故,苦痛万分。小女情孽纠缠,自寻烦恼,也非此副册不能解救。难得他请你来此,代我去此难题,本是极好的事。不过,疯和尚欺人太甚,累我费事,实不甘心,多少也应使他知道一点厉害。敬烦转告,说我教中最重报施,以牙还牙,分毫不爽。明人不作暗事,他那心机终于白用。老朽他年当在西昆仑绝顶候他赐教,看是道高还是魔高吧。”
  任寿见老魔始终辞色和善,气字安详,对人尤为诚恳。及至谈到疯和尚,便目射异光,面有愤容,仿佛结怨甚深。心中奇怪,正想探询劝解,老魔忽又笑道:“老朽还是积习难忘,多言何用?我送道友走吧。”
  任寿想起地牢中囚犯惨痛可怜,还想劝说两句,请其从轻释放。猛觉一片碧光迎头照下,闪了一闪。耳听老魔暗中说道:“道友勿动,那些凶魂厉魄,难还未满,难得道友有此盛德。老朽以前原曾说过,这班妖孽除却孽满自尽而外,只有一人能够深入魔宫,能和老朽对谈,并代缓颊,当时全数释放。想是目前群邪该当出世,致令鬼域出多生机。
  道友虽未明言,已知尊意,此时便将他们释放,以副道友仁慈之念,并见老朽囚禁他们实非得已。这班多是妖邪元神,经此多年囚禁,受尽苦痛,能否改过,回头是岸,尚自难言。万一转世之后,故态复萌,或以元神附在新死人身上,就此还阳,再去行凶害人,均在意中。幸而那时道友已有成就,法力高强,决非今日之比,能够身任其难了。”
  话未听完,目光到处,人已到了地牢门外。先前所见群囚,连同身受酷刑的十几个苦囚,似知来了救星,纷纷哀号,匍匐在地,同声哭喊:“我们自己孽重,苦难已深,本来永无出头之日。天幸上仙驾临,只向老神主说了一句好话,便能转劫投生。从此洗心革面,决计改恶从善。”有的更说要拜任寿为师,请求援引。任寿回顾老魔不见,只在耳旁说话。听那口气,仿佛这班都是极恶穷凶之辈,放并不难,必须具有极大慈悲和极大降魔能力,使其改恶从善;只一违背,立加诛戮。必须能发能收,不能轻举妄动。
  任寿天性仁慈而又强毅,少年好胜,被对方将住,心意已被看破,不肯服软改口。再见那班被囚禁的妖魂血泪模糊,身受奇惨,哀号宛转,直不忍闻,一时仗义,慨然答道:
  “我年幼无知,虽拜恩师,尚未入门,未来之事,自难逆料。果如老人家所言,到时只要法力能够制服妖魂,便请从容释放,任何险阻艰难,我自当之。”
  随听耳旁笑道:“道友真乃菩萨心肠,前途虽是艰难,断无不成之理,老朽本来多年静修,以前恶习已全化尽,只此嗔念未能全去。先见道友来势汹汹,虽知运数所限,题内文章,道友只凭两口飞剑和一件受有佛法禁制,我一时不能查见的法宝,别无法力,我便服低,不算丢人,只显大量。但我神坛被毁,心终不无介介,想乘着方才善念,意欲借此难题,试验道友的毅力勇气。不料道友明知事甚艰危,丝毫不以为意,满口答应。
  既然如此,老朽虽不便公然相助,这班邪魔气候一成,必先警告,使道友防患未然如何?”
  任寿还未及答,老魔已转向群邪厉声喝道:“此是任真人大发慈悲,怜你们身受惨痛,格外开恩,劝我释放。此去如能放下屠刀,并非无望;再若估恶不梭,休看真人此时功力尚浅,但他那紫、青双剑便是神物奇珍,威力之大,不可思议。不久,更有仙缘遇合,你们邪法未成,他已奉命下山,由此开创正教,永为一派宗祖,任你们邪法多高,也非其敌。吉凶祸福,由你们自造,今日姑从宽免。尔等本应沉沦牢内,历尽千劫,水无超生之想。当此千载一时,存亡之际,万勿自误。我现拼耗元气,将牢开放,你们急速逃生,转世去吧。”
  牢内本是烈焰熊熊,血光如潮,金刀火剑,四下横飞,一片愁惨残酷景象。忽然大放光明,一片红光,笼罩全牢,所有刑具刀叉和血光火焰同时消灭。那些被囚禁的妖魂,当时飞舞而起,欢声雷动,拜伏在地。紧跟着化为无数黑影,滚滚飞扬,潮水一般向外拥去,一晃不见。老魔终未再现。
  任寿觉着身子倏地一轻,好似和方才一样,凌空腾起。跟着眼前微微一暗,突又清光大来。定睛一看,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人已飞出洞外。这还不奇。最奇的是:申无垢所居禁制重重,休说深入,连形影也看不见。昨日约定,以后来往,如若事前不知,不可妄自过溪,须在溪对岸照所传诀印,如法施为,等内里有人来接,方可过去。那么严密厉害的禁制,在魔法护送之下,竟会毫无动静,便落向花林深处。只见云白天青,香光如海,已是次日未申之交。想起昨夜经历,宛如隔世。
  任寿知道新夫妇所居在东南角上,正要寻去探询疯和尚在未,忽听林内有两女子说话,先当是灵鹃、秋雁在此闲谈。刚一转步。瞥见林内乃是一座小亭,亭中向外背坐着两个道姑。暗忖:“当地往来均是仙人一流,不可冒失,还以先见主人为是。”忙又退回。耳听内中一个叹道:“大姊说得那么把稳,我总代三妹担心。”另一个答道:“就算疯和尚过于偏私,难道樗散子老前辈的话也靠不住么?”任寿听出两道姑乃无垢之姊无妄。无咎,本来要走,因听提起师父,便停了下来。随听无咎说道:“我闻樗散子就住翠屏峰崖洞之内,莫如我姊妹前往求见,当面请问,总能问出几分。大姊以为如何?”
  无妄答道:“二妹你真一厢情愿。那座崖洞,外表十分窄小昏黑,内里甚大,本是古仙人修真之所。樗散子乃前辈仙人,我们冒昧求见,扰他清修已是不合,何况洞中那位原主人辈分又高,连我们师父见他,均不敢居于平辈,礼貌何等恭敬。我们修道才得几年,以前又只随着恩师拜见过一面,如何为了妹子儿女之私前往求教?还是随时留意,相机而行的好。”
  任寿不便听人私语,原是边听边走,渐走渐远,已听不出。对方似未警觉。暗忖:
  “初遇郑隐,曾往上洞,发现壁上朱文古篆,上有‘长眉再来’之言。以前眉太稀少,父母取名眉儿。自从服了兰实仙果,当日眉毛发痒,次日暴长一两寸,已然垂向眼角之下,成了异相。听二女仙之言,师父就住洞中,我又长了眉毛,莫非此时再去,才能拜见?”又想起:“新夫妇乃一双壁人,新婚燕尔,定必恩爱。此时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连两位仙姊都在亭内闲谈,未往新房,想是故意避开,如何前往惹厌?反正无事,翠屏峰洞壁已然封闭,如有仙缘,必蒙开洞赐见。我和二弟原曾议定,同进同退,谁先拜师都是一样。莫如此时去往翠屏峰前虔诚祝告,叩关求见。等见到师父,再寻二弟同往,并为先容也是一样。免得入内惊扰人家新婚乐趣。”心念一动,因为求进拜师之心太切,对二女仙前半所说竟未留意。又因对方姊妹三人不同聚会,却来花林隐处密谈,疯和尚必不在此,更不寻思,便往林外走去。
  快到溪前,忽想起前面尚有禁制,不能随意出入,恐触埋伏。刚一停步,忽听轻雷之声起自身后。随同雷声过处,前面烟光杂沓,微一闪变,云雾忽开,现出上次来时所见清溪小桥。越疑主人不愿惊扰,见自己要走,有意放行,否则事情无此巧法。先在林中又走了一大圈。照着无垢昨日所说,林中不特禁制重重,由心运用,并能查见数十里外的人物往来。自己由外入内,还可说是魔法高强,护送自己,冲禁而入,这一回身,断无不见之理。以双方交情而论,如无事故,必定挽留,怎会撤禁送行,经此一来,越认定主人此时必有什事商议,不愿外人在场。心急寻师,更不迟疑,飞步过桥。刚到对岸,回望身后,已是云雾满山,连溪水也同隐去,什么都看不见。暗笑:“二弟和我情同骨肉,便无垢也非尘俗女子,如何新婚第二日,便有逐客之意?”当时也未理会,只笑了笑,便往翠屏峰驰去。途中想起:“那枚铁环,看去并不起眼,怎的如此神奇?老魔头那高法力,竟会不曾看出此宝形迹。还有那部魔经,破去以后化成一丸红玉,隔环照样透视,嵌在里面,却取不出,好些怪处。可惜神僧此时不知何往,如能相遇,也可求教,是否就算遇合?这枚红玉,还有何用?”手持铁环,边看边走。本意因那铁环能够透视老远,意欲隔着山石,往里查看,如和魔宫所见一样,到了翠屏峰,只要用此环一看,便可看出师父是否在内。不料沿途所经峰峦均是实心,虽然看出一些,还拿不定是否有效。
  正一路看过去,先听西北方天边有破空之声,与那日桃林所闻大同小异,仿佛尖锐得多。心中奇怪,铁环始终放在眼前,也忘了向空照看。晃眼之间,两道黄光已经飞近,在头上作一大圈,盘飞了一阵,突似流星下泻,落向身旁。任寿灵敏机智,先当仙人路过。及见飞近头上,盘飞不已,所驾遁光,又与无垢昨日所说异教中光色相同,便留了心。知道来人决无好意,也许发现双剑宝光而来。仗着铁环隐身,连忙往旁避开。来人也恰下降,乃是背插长剑、妖幡的两个妖道,相貌神情十分凶恶。才一落地,内一身材瘦长的将幡拔下,朝同党怒道:“我方才明明见宝气上升,井还贴着山路往前移动,等到此间,如何不见踪迹,又未见他飞起?此事奇怪。近日翠屏峰藏珍又有出世之讯,莫要被一凡人无意之中巧得了去。既能得到这类奇珍,人必机警,我二人剑光甚强,破空之声老远都能听到,也许被他警觉,不知用什方法藏将起来。此人既不能飞,无论隐藏逃遁,均不会远。这一带又无什山洞,我们可各分一面,施展搜魂之法,由两头起,往中心会合,休说是个凡人,便是真正道术之士,也必显露形迹。你看如何?”另一妖道还未开口,忽听左近树后有人冷笑。二妖人顿时大怒,各把妖幡一指,发出大股黄烟,连人一同飞将过去。
  任寿见那邪法也颇厉害,出手大股黄色烟光,中杂无数暗绿色的妖针。前面本有两株大树,吃黄色烟光涌将上去,当时炸成粉碎,齐根折断,残枝断叶满空飞舞。瘦长妖人把手一挥,立似一蓬暴雨,待要随风散去,好似心疑对头藏在树后,当地只此两株大树和一些灌木杂草,意欲全数扫荡,搜寻敌人踪迹。谁知那碎折的大树本随妖道手指向空吹去,不知怎的,到了空中,竟似被风裹住,成了一幢青灰色的伞盖,悬在二妖人头上,离地十多丈,聚而不散。烟光所到之处,灌木杂草也和断树一样,纷纷碎裂,随风扬起,晃眼之间,成了一片精光,寸草全无,人却不曾发现一个。换了别人,见此猛恶威势,早已逃走。任寿自从魔窟归来,胆子更大。心想:“那么厉害的神魔,尚且无奈我何,何况这两个妖道。”便在铁环隐身之下,手握双剑,立定观看。只见妖道各指妖幡,发出大量黄烟飞针,分头搜索。及见地面草树已被邪怯扫尽,人影全无,瘦妖人方说:“我二人的七煞神幡,照例无论人物,遇上便成灰烬。方才笑声就在树后,万无听错之理,怎会寻他不见?这厮不知闹什鬼,早晚擒到,非将他用煞火炸成灰烬,连元神一起摄去,不能消恨。”
  话未说完,忽又听左近有人笑道:“凭你也配?”任寿听出熟人口音,心方一喜,二妖人已自大怒。一个突然回身,扬手一道黄光,朝那发声之处飞去。另一个似较高明细心,觉出不是寻常,忙喝:“道兄且慢动手,问明再说。”一面飞纵过来。就这晃眼之间,瘦妖人猛觉身后被人抠了一下,奇痛彻骨,周身酸麻。又惊又怒,忙施邪法,将幡连摇,放出大量煞光邪烟,连同飞剑,朝身后急飞过去。猛觉眼前一花,迎面飞来一个身材矮胖,穿着一件肥大僧袍的穷和尚,摇头晃脑,笑嘻嘻的。那么猛烈的煞火和飞针、飞剑,竟一点不怕,也未受伤,似要凭着空手从对面抓来神气。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一时情急,竟将左道中五鬼擒拿手施展出来。双手一扬,两条手臂突然暴长好几丈,恶狠狠朝前抓去。百忙中觉出敌人并未躲闪,方在快意,猛听一声急叫,同时胸前也挨了一下重的。不禁头晕眼花,口里发甜,两太阳穴直冒金星。耳听对方喝道:“道兄为何对我下此毒手?你疯了么?”定睛一看,双手所抱哪是什么穷和尚,竟是同党妖人。
  原来那同党看出对方法力颇高,形势不妙,意欲借着问话,激令现形,匆匆飞来。
  不料也是眼前人影一晃,现出一个穷和尚,一言未发,迎面先打了一个大嘴巴,顿时半边脸肿起老高,疼痛非常。当时暴怒,忙纵遁光追赶。二妖人相隔原只十数丈,本来转眼便可会合,不知怎的,一个只见穷和尚疯疯癫癫打了一掌,连纵带跳,往回就跑,怒火头上,并未发现同党踪迹;一个也未想到同党在前是何光景,瞥见和尚迎面飞来,猛下毒手,朝前便抓。谁知全都弄错。后一妖人正追之间,忽见穷和尚回身后扑,心中恨极,先又吃过苦头,不敢怠慢,也和同党一样,忙施杀手,用千斤大力神掌朝前打去。
  人虽打中,自己也被对头抓紧,奇痛彻骨,眼前一花,和尚不见。等到看出是自己人,已全受了重伤。
  经此一来,全都愤激,怒发如狂。于是忙施邪法,将身护住,背抵背立定,同声咒骂。忽听对面哈哈笑道:“无知狗妖道,好好两株树,无故将它毁去,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佛家最重因果,你们非要看我疯和尚的尊容,且叫你们见识见识,受点报应,省得做鬼也不死心。”话未说完,人影一晃,疯和尚突又出现,笑嘻嘻指手画脚,嘲骂不已。二妖人本是怒极,先恨不得和敌人拼命。及至对方未次出现,猛然想起一个厉害人物,正是这等相貌,不禁大惊,呆得一呆。疯和尚扬手一招,先前悬向空中的那些断树残枝所结成的伞盖,突似大云飞堕,朝二人当头压下,其急如电。二妖人看出不妙,想要逃避,已经无及。只听呼的一声,好几丈高大一幢聚而不散的枝叶已当头罩下,将二人埋葬其内。二妖人困在里面,左冲右突,任走何方,均难脱出重围。那些残枝碎叶扎到身上,和针刺一般,万分难耐;泥腥之气,中人欲呕,逼得气透不转,难受已极。不多一会,便闹了个遍体鳞伤,疼痛非常。急得在内连喊:“神僧饶命!”刚一张口,泥沙碎叶纷纷窜入,越发难耐,狼狈非常。
  任寿本想寻疯和尚向其复命,见状大喜,忙喊神僧,追将过去。疯和尚人影一闪,忽然不见。回顾二妖人,尚在当地,碎叶残枝,满身飞舞,不时听到一两声的哀求,不知何故,冲逃不出。心方奇怪,忽见疯和尚又在一旁出现。并还同了一个道装女子,只见背影,没有看清。连忙赶去,这次疯和尚居然未走,忙即下拜,将铁环奉还,说了昨夜魔窟经过。
  疯和尚将环接过,伸手一指,内嵌红珠便自落下。拿在手里仔细查着,又搓了两搓,还与任寿。冷笑道:“老魔竟敢和我叫阵么?可惜我在用心机,功亏一赏,将来仍须费我不少心力,事尚难定,真个可气。”任寿见他说时意似烦躁,自知误事,好生惶恐。
  疯和尚道:“此事我早算定,不能怪你。明知你居心仁厚,我又不曾明言,如何能够怪你?其实那老魔头法力虽高,只初学那几年不免为恶,后来自知这等行为,早晚必遭天劫,心生戒惧。不久得到魔教秘籍《血神经》,那魔法炼成以后,便成了一条血影,朝人一扑,对方精血元气全被吸去,伤人越多,功力越高。他因不肯为恶,始终未伤一人。
  初到手时,因这类魔经,得到的人上附神魔,除非具有极高法力,将其毁去,如怕痛苦,或恐造孽,不肯如法修炼,或是看完仍藏原处,书中神魔立即和人发生感应。只要从头看过一遍,那形似血影的神魔便如影随形,和这人成了附骨之疽,由此不能解脱。老魔也是一念之善,身在魔教,却喜修积,偶以机缘,在东海底银蝉礁水洞之中,得到一部奇书,上面竟有血神经的来历和各种生克化解妙用,内中并还附有九道灵符,专为练经之用。虽然无须受那九年魔针刺体,剥皮焚身之痛,仍须静坐苦关八十三年。一经行法,身子便和僵尸一样,不能言动。但又不似佛道两家坐关参禅,走火坐僵情景。这么长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在魔头侵扰苦难之中。从早到晚,不是水火风雷,刀砍针刺,便是摘发挦身,受诸苦痛。最厉害的是常年酸痛麻痒,似有千百个毛虫在骨髓中啃咬游行。
  明知是幻景,偏同身受。至于一切可惊可怖的景象,更说它不完。老魔仗着灵符守护心神,居然苦熬,将神经炼成,本身肉体并未葬送,由此成了魔教中第一人物。
  “我先以为他这多年来的静修,当已尽去以前狂傲之习,谁知仍有嗔念。幸而那日和你师父对谈时,他用魔法查看,被我三人警觉,详情未必查见,否则还要讨厌。此事不能怪你,无须介意。有好多话,均难明言。你两位师长,现在墨蜂洞内。因你来时违背师命,早来了几天,有些不快,暂时似还不愿见你。这两位师长已近天仙一流,休说是你,多高法力的人,也休想冲破他们的禁制,只有紫、青双剑可将洞壁攻开。事在人为,你不防前往试上一下。铁环我尚有用。这粒红珠,乃上册《血神经》所化,务要藏好,连你二弟郑隐也不可使知道。为防万一,方才已用佛法禁制,不到时期,不能发生妙用。可笑老魔夜郎自大,这粒魔教奇珍化碧珠,被我用佛门至宝菩提圈收来。因此宝在事前有我恩师小诸天诀印在上,老魔在具神通,竟未看出,无形中被我占了先机。将来自有应验,你且不去管它。我还有事,各自去吧。”
  任寿还要探询如何可以拜见师父和二妖人如何发落,疯和尚人影一晃,便已不见。
  暗忖:“前月初来武当,只说三年期满,急于见师,稍微疏忽,忘了月望前后之言,以致欲速不达,吃了许多痛苦,师父反而见怪。双剑虽可破壁人内,此岂待师之道?师父对我似颇期许,此去只要以潜心毅力诚求,也许能有指望。”心正寻思,因当地离开二妖人被困之所颇远,只顾盘算,也未在意。等到想起两妖人如此凶恶,神僧怎不将他们除去?猛觉眼前一暗,耳听身后厉声大喝:“无知小狗,快将翠屏峰所得藏珍献出,饶你不死。”声才人耳,方才所见煞火妖光已狂涛一般由身后涌来。任寿大惊,情急之下,刚把双剑拔出,待要迎敌。猛又听一声娇叱,由侧面峰崖上长虹也似飞射下一道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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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一回  宝剑耀寒辉 一道长虹诛丑类  仙云封古洞 满山明月拜真人
 
  原来二妖人在残枝碎叶包围之下,受尽苦痛,正在无计可施,哀声求告,疯和尚忽然一闪不见。跟着便见任寿往前追去,腰佩双剑,宝光外映,与方才空中所见一样。死星照命,又动贪念。无奈冲逃不出,正在愤恨惶急,身上猛地一轻。定睛一看,四外残枝断叶已全无踪,只有两株大树立在身后,浓荫婆娑,仍和方才未用邪法毁坏时一般无二。如换别人,好容易死里逃生,对头又是那等神通,就此逃走,何致灭亡。也是二妖人恶贯满盈,该当伏诛。本来要走,方才佩剑少年尚在前面。心想:“翠屏峰藏珍乃千年神物,如能到手,便可横行。闻说疯和尚因犯师规,不许再开杀戒。也许先前无意得罪,被他佛法禁制,罪已受够,再经苦求,已然走去。看这少年与疯和尚并不相识,现成便宜,为何不捡?”贪心一动,一面行法止痛,一面放出大量煞火飞针。意欲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少年围住,拷问明了取宝情形,共得几件,再行杀死。谁知疯和尚和那同伴现身时,二妖人全未看出旁边峰崖上有一杀星,因料二妖人脱身以后,定与任寿为难,守伺在旁,并未离去。邪法刚一发动,一道长虹已自空飞堕,那白光瀑布也似,中杂亿万银花,仿佛一个大花筒,由崖上往下飞射,来势比电还快。两下里才一接触,纷纷爆炸,只听霹雳之声,惊天动地,连妖人和所用邪法异宝,全被裹住。二妖人大惊欲逃,已经无及,吃那亿万银花往上一裹,一片密雷爆炸声中,全数化为乌有。
  任寿抬头一看,崖上站定一个白衣道姑,背挂葫芦,腰悬宝剑,身量不高,容貌甚美,又穿着一身雾毅冰绢,明净如雪的道装,独立峰腰危崖一株杏花树下。当时晴空一碧,白云片片,红树青山之间,着此一个绝代娉婷的道装美女,便朝霞和雪也无此奇丽。
  又是那么高的法力,由不得心生敬意。忙把仙剑收回,朝上拜谢解围之德,道姑也未飞下,只在崖下还礼,笑道:“道友无须多礼。我是恨那妖孽可恶,刚脱危机,又要害人,为防妖魂遁走,又留后患,下手稍急。否则,紫、青双剑乃前古奇珍,区区妖邪,如何能与为敌?本是无心,何谢之有?我尚有事,未暇奉教,好在相见当不在远,改日领教如何?”任寿方想询问对方姓名,一道银光,已破空而起,往前面飞去,晃眼投入云层之中,不知去向,料是一位女仙,急于见师,也未在意,随往翠屏峰赶去。
  到后一看,果然上下两洞,都成了一片完整崖壁,苍苔绣合,毫无痕迹可寻。忙朝上洞原址恭敬下拜,虔心祝告,请求恩师恕其情急见师,无心违命之过。接连几次,均无回音。任寿仍然意志不懈,在洞前长跪了好几个时辰。光阴易过,不觉日落黄昏。自从昨夜吃完喜酒,便人魔窟,这一整天汤水不打牙,无眠无休。上来以为樗散子素来器重自己,又未做错什事,一经求告,便蒙原恕。谁知跪了多半天,毫无一点迹兆。虽幸服过灵药,能耐饥渴劳苦,到底不是好受。偏生跪时匆忙,不曾看好地方,所跪之处,满是沙砾,时候一久,扎得皮骨生疼。先听二女仙之言,疯和尚又是那等说法,断定师父必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位仙师,也有收徒之意。不特不肯懈怠,反觉师父此举必有深意,越往后越发诚敬。眼看斜日西沉,暮烟四起。初升起的月光,被左近峰峦挡住,上空疏星点点,仿佛天色甚好。下面却是暗沉沉的,空山无人,夜景幽冷。加以峰峦屏列,月光不照,身寄危崖腰上,地势甚窄,旁边还有好些藤树之类,暗影中看去,越显阴森。
  山风过处,草木萧萧,宛如潮涌。对面绝壁千寻,仙洞云封,一任虔诚祝告,始终不听回音。又跪了些时,夜色渐深。偶然侧顾,发现身旁草地上微有光影,随人闪动,看出是双剑宝气外映。猛想起:“这类神物奇珍,宝光剑气上冲霄汉,最易引来妖邪。此时夜静更深,我孤身一人面壁求告,便无宝剑在身,也易遭人猜疑,为何这等粗心?”想到这里,便不再出声,只是心中默祝,哀求恩师赐见。
  约有半个时辰,明月已上中天,月光下照,身旁清荫交错,花影散乱,所有崖壁上的苔薛草花都似蒙上一层银霜,映月娟娟,迎风摇曳。方觉景物清丽,同是一处地方,比起先前所见迥不相同,忽听壁中有人低语。心疑师父召见,不禁狂喜。正要出声呼唤,忽听出是郑隐的口音,心中奇怪。再侧耳静心仔细一听,果是郑隐,连申无垢也在其内。
  晴忖:“今早我往卧眉峰,因见乃姊对谈,以为新婚夫妇定多恩爱,不曾入内探看,怎会同时来此?这么坚厚的崖壁,如非师父允许,岂能入见?”想起以前同共进退的前约,心中一喜。二弟两字还未出口,忽听无垢道:“我想师父对大哥何等器重,如何不令入见?此举必有深意,还是不要冒失的好。”郑隐好似情急关心,接口答道:“姊姊,你哪里知道。师伯、师父现在打坐,天明前醒来,便要飞往东海,听那口气,不知何时才得回来。虽然洞中还有一位师伯,到底大哥和师父相处年久,情分既深,并有好些传授,此时不见,岂不自误良机?为此拼担一点责任,豁出师父责罚,也将大哥放进。免得跪在外面,他那紫、青双剑宝光强烈,被妖人走过发现,强夺了去。姊姊以为如何?”无垢略停了停,答道:“我看师父行事,仙机难测,最好听其自然。偏生那几个妖邪不知藏珍已被大哥得去,特由北海赶来,天明前定必到达,大哥如何是那两人对手?”郑隐不等话说完,已先接口道:“我和大哥曾有盟约,以后安危与共,祸福相同。我蒙神僧指点,幸得师父垂怜,开恩收留,连姊姊也得了许多传授。如今大哥十四年后再人师门,不特问心难安,他孤身一人毫无法力,偏又带着这类神物奇珍,一个不巧,不是受人暗算,便被左道妖邪强收为徒,一入旁门,即难自拔。如在此时拜师,一同修炼,不特免去许多危害,还可早日成道。我为弟兄义气,便受多重刑罚,也所甘愿。请姊姊助我一臂,照神僧所传,开洞放进来吧。”
  任寿本想:“师父既不许我人见,便应在外待罪,才是正理。”后听郑隐说起,当夜如不拜师,便须十四年后,心中愁急,正打不出主意。忽听殷殷雷鸣之声,仿佛整座洞壁都在摇憾。跟着眼前一片霞光闪过,壁上忽现一洞,和初来时所见相同。只尽头处的洞壁已然打开,现出一条甬道,看去又深又长。郑隐、申无垢同由里面迎出。郑隐见面急呼:“大哥,快些随我进洞。”任寿仍以为郑隐询私,恐师父见怪,误己误人,还在迟疑。无垢也在旁接口催道:“大哥快些请进,此洞还要复原。方才我已发现北海两妖人正往这里飞来,晃眼便要到达了。”话未说完,忽听远远天空中起了异声,仿佛两枝响箭破空冲云而来,飞得甚高,声也不大,只是绵绵不断,劲急异常。郑、申二人面上立现惊异之容。郑隐首先抢前,拉住任寿,急呼:“大哥,怎的不知利害?”人刚拉进,申无垢也着了急,手掐灵诀,往前一扬,一阵风雷过处,光华一闪,洞门立闭。
  那破空之声也飞到了洞前,内中一人发话道:“三位道友,不必惊疑。我二人虽为藏珍而来,因是相隔中土数十万里,行至途中,遇一道友说起此事,才知神物有主,已被任道友得去。我二人别无他念,已闻任道友累世修为,仙福至厚,前途无量,为近千年来第一人物,渴欲一见。如蒙慨允,不以旁门下士见轻,总算此行不虚。尊意如何?”
  任、郑二人方要开口,申无垢首先摇手止住,不令言动,隔洞静听。二人见她面带优疑之容,心中不解。来人见无回音,冷笑道:“任道友,你将来虽是一派宗祖,此时初得藏珍,功力尚说不到,我二人已修炼千年,难道还见不得你?何苦拒人太甚呢!”说罢,仍无回音。同来一人厉声怒喝:“本来我们好心好意,因苍虚老儿说得那么凶,只想看这厮是个何等人物,那几件藏珍是否果有那么大威力,谁知这厮竟不知好歹。我二人得道千年,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因无伤人之念,连名姓来历,均未先说。再不开口,我二人的道号一经说出,便如律令,不容违背。稍一支吾,休说你们几个凡人,连这整座翠屏峰全成粉碎,悔之晚矣!”前一人道:“道友且慢。其实,我们神目如电,休说丈许厚的崖壁,便是高山大海,均能透视。这厮不敢出见,一样看得清楚。不过为了化解将来那场公案,想和这厮对说几句罢了。”
  话未说完,忽听空中有一女子接口笑骂道:“无知妖孽,少吹大气。此时谁还不知北海双凶的恶行丑态,你待唬谁?此时大元祖师和樗散子二位前辈仙长便在洞内,如非神游未归,身有要事,你们恶运也还未终,你们早自投罗网。此洞才有多深,你们都看不见,亏你们老脸,还说什么透视山海,岂非无耻之尤?”说时,二妖人早同暴怒,厉声大喝。随听轰轰发发,雷电交鸣,杂以天风海涛之声,似向少女夹攻。少女依然说个不休,直到说完,方始冷笑道:“无耻妖孽,你们乌烟瘴气,卖弄了这一阵,可能伤我分毫?想和我动手容易,只是洞中两位老前辈不久就要归来,决不容你们放肆,你们虽然自取灭亡,还道我有心取巧,故意迟延。是好的,我和你们到本山月观峰顶上,分个胜负如何?”
  任寿听出是方才解围的那位女仙,由不得心中感佩。正想悄问申无垢,可知此女姓名来历,忽听洞外雷鸣风吼之中,内一妖人好似吃了大亏,一声厉啸,响出老远,底下声息全无,知道洞外三人已全飞走。任寿问知二位师长尚在入定,便向无垢说了前事。
  并问洞外引走妖人的女仙是否相识。无垢闻言,若有所悟,先朝郑隐看了一眼,转脸说道:“我和你二弟,今日一早便蒙神僧指点,来此拜谒仙师。先和大哥一样,闭门不纳。
  后经诚求,神僧又随后赶来,代向二位神师求说,才蒙恩允。师父当时似怪大哥不该提前入山,与大师伯商议了一阵,虽说要罚大哥再迟十余年始允入内,但我看那意思甚好。
  你二弟却着了急。刚巧启闭山洞之法,神僧和家大姊曾经传授。自从大哥一来,他便再三向我絮聒,想要撤禁放人。我见二位师长对大哥似有深意,始而不允。后因他说之不已,我知他与大哥曾有前约,如使大哥向隅,心必不安,为显他的义气,才把语声透出。
  心想大哥为人谨厚,决不许他询私,等我说完,只一推托不敢违背师命,便可作罢。谁知事有凑巧,你二弟早从神僧那里将撤禁之法学去。我又想起北海双凶十分厉害,大哥一人在外,恐有差池,正在举棋不定。忽由神僧所赐宝镜之中,发现两道极强烈的妖光破空冲云而来,声势十分惊人,心中一慌,二弟已将大哥拉了进来。后听那位女道友和双凶说话,已是奇怪。现听大哥一说来时经过,这才想起二位仙师果有深意。
  “这位女仙,我和她只在日前见过一面,她与家大姊相识多年。姓陈名紫芹,兼有正邪两家之长。只是行事任性,过重感情,不计是非,但她本身却无恶迹。她师父先是前辈散仙,夫妇同修。门人不禁婚嫁,成道以前,所有男女门人,差不多都是成双配对。
  独她一人至今仍是云英未嫁,人又极美,法力更高。一般海外散仙和左道旁门中人向她追求的不知多少,不是受尽闲气,便是为她所杀。近百十年法力越高,威名更大。群邪称她九天魔女,谁也不敢再去惹她,端的厉害非常。
  “家大姊和她多年至好,曾经问她:‘令师门下多是夫妻同修,你守贞不字,欲修上乘道业,其志可嘉,但又引逗群邪,肆意杀戮,是何原故?’她说:‘我并不妄想天仙位业,但是过去诸生对一良友负心,后来得知对方心地光明,情深义重,事已无法补救,此中含有许多因果和难言之痛。至于所杀妖邪,并非卖弄风情,自去招惹。只因我素不拘小节,所学又杂而不纯。自从恩师转劫,飞升以后,不论何派法术,见了就学,并且还练了不少法宝。除不肯祭炼生魂害人而外,差不多我都学过。恩师昔年曾为我用四十九日苦功,推算出好些因果。只等我那前生良友转世重来,我固不作他念;而他累世修为之余,功力更厚,成就也是极快,更不会再有人世儿女之想。但我不向他交代几句,心实难安。意欲重逢之后,到了时机,陪他修炼些年,等他道成,我再自觅明路。
  此时行事虽然不免任性,但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因为恨极这类狗男女,想起前恨,连类而及,只图快意一时,是功是罪,将来再看。’大姊自然不便深劝。
  “日前我和大姊正在卧眉峰顶闲眺,她忽飞来,满面均是笑容。说是恩师劫后重逢,青莲正果之言,不久将要应验。我见她生得柔肌映雪,纤腰约素,丰神绝世,吐气如兰。
  尤妙的是肥不露肉,瘦不露骨,仿佛周身上下都是圆的。人是那么美艳,性情又是那么温柔,一口江南语音非常好听。我因从小便蒙家姊由恶人手内救来山中隐居,见识自是不多。听家姊说,她海内外同道女友,也有不少品貌好的,像她那样天公特运匠心制造出来,由头到脚,无一不是美秀人骨,恰到好处的美人儿,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对她真是爱慕到了极处。据我所知,她平日对于男子只有厌恶,除却对方惑于他的美色,不知进退,有意捉弄而外,从不轻易向一男子表示好感。方才听大哥说那情势,分明知道神僧所困妖人不怀好意,惟恐大哥吃亏,早在暗中守护,并还料定这里有事,尾随至此。
  累次出力相助,决非无因。方才师父虽不许大哥入内,却说事尚难定。在去东海以前如不相见,大哥拜师便在十四年后。话并不曾说准,大有早晚皆可,听其自然之意。此女自视甚高,表面温柔和善,实则胸有成竹,性情坚忍。她和大哥素昧平生,如此关切,与家姊所说她的平日为人大不相同。大哥如是她前生良友,师父知道这段因果,想借这十四年的光阴,了此一段情缘,岂不为二弟所误?”
  任寿接口笑道:“弟妹何出此言?我对世情早已看破,何况双方素昧平生。此女那么高法力,岂能垂青到我?即便果有前缘,我己虔心向道,也不会再有别念。师父道妙通玄,二弟放我进来,未必不在师父算中,不过事情仓促。二弟热心义气,固有徇私之嫌;我不在外待罪,擅自人洞,也有违命之咎。自从拜别师父,已逾三年,每日想望宫墙,情切饥渴。方才听说恩师天明后便去东海,即便此时尚在入定,也应前往拜见,跪候训示。请快领我前往参拜如何?”郑隐笑道:“拜师只我一人。弟妹本是自来求教,幸蒙师恩指示玄机,传了一些道法,并不能算门人。待小弟引大哥前去便了。”随引任寿往甬道中走去。
  无垢追上笑道:“我看二位师长至少还有个把时辰才得回醒。我此时越想那位女仙越觉奇怪,意欲乘此时机,往洞外探看一回。你代我封闭洞门如何?”郑隐拦道:“你去不得,方才那两个妖人来势何等凶恶,万一邪法厉害,陈仙子不是对手,你去观战,岂不吃亏?”无垢嗔道:“你怎如此自私?如非北海双凶邪法厉害,怕她吃亏,我还不想去呢。如论法力,我固不是妖人对手,但是古神圭自经大姊指点,用以防身,决可无害。并且大姊、二姊均在家中等我回音,如有不测,稍一告警,立可来援。我真爱此女,难得有此机会可以亲近,拦我作什?”郑隐见她不快,慌道:“姊姊不要见怪,依你就是。”无垢朝任寿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任寿急于见师,也未理会。随由郑隐代闭洞门,并再三叮咛,此去务要小心。无垢微笑未答。
  人去以后,郑隐笑道:“弟妹仙风道骨,秀外慧中,小弟对她敬爱已极,只惜性情稍刚而已。”任寿原知双方约定作一名色夫妻,看出郑隐爱极无垢,未必能守前言,便劝他道:“我看弟妹外和内刚,向道坚诚,实在难得。二弟有此仙福奇缘,须知人生百年,犹如梦幻,繁华快乐,转眼空花,何况又是神仙中人。据我连日观察,此中必有文章。深望你二人互相敬爱,以后同修仙业,作一神仙美眷,岂不比世俗夫妻强胜万倍?
  如若只图眼前情好恩爱,不特自误仙业,井使弟妹失意伤心,岂非爱之适以害之?务以千秋道业为重,情关一念,必须勘破才好。”郑隐暗忖:“大哥之言,并非无理。无如佳丽当前,又是同裳共枕的人,天长地久,情何以堪?二位师长方才对谈,说起将来第三代门人有好几对,均是历劫多生的情侣。尤其第二代承继道统的未来教主齐漱溟,便是夫妇同修。可见本门不禁婚嫁。此时爱妻性情固执,尚说不动。等我道法有了根基,使知有恃无恐,再谋好合,也许有望。”心中痴相二人本顺甬道前行,且谈且走。任寿见他沉吟未答,恐其心志不坚,还想劝说几句,忽听远远一声清磐。郑隐连忙摇手示意,低声说道:“今早来时,师父也在入定,后听磐声,人便醒转。我们快往参拜。”说罢,一同加急前驰。
  那洞深藏山腹之中,内外相隔约三四里。走完甬道,忽然开朗,现出大片广场。对面一座高约七八丈,形若穹顶的大洞,通体玉质,气象庄严,光明如昼,比起魔宫所见,又是一种光景。到了门前,任寿忙和郑隐跪倒,重又虔诚祝告,向师请罪。还未说完,两扇玉门忽然开放。跟着,便见樗散子走来,笑呼:“徒儿来了也好,难得你三师叔刚由月儿岛回来,福缘不浅,快些随我进见。”二人应命起立。
  任寿见师父所穿道装非丝非棉,霞光隐隐,与以前所见迥不相同。随到里面一看,内里乃是一座形似宫殿的广堂,中坐一个身材高大,年约七旬,白发红颜的道装老人。
  师父樗散子在上首陪坐。下首玉墩上坐着一个羽衣星冠,相貌清秀的中年道者。两旁另有十二个小玉墩,上面各坐一人,男女都有,装束不一,内有两人还是僧装。俱都盘膝坐定,和偶像差不多。二人连忙朝上跪拜。
  樗散子手指中坐老人和下首道者,笑说:“此是你大师伯大元真人。此是你三师叔连山大师。当初我弟兄三人,先同在王屋山中修道,无意中得了一部《九天玄经》,尚未炼成,便受群邪围攻。幸一道友援救,移居终南、峨眉两处,不久仙缘遇合,学会太清仙法。因你三师叔和东晋时神僧绝尊者一样,发下宏愿,意欲普度旁门,使归正果,为此在月儿岛火山之下建立别府。并将数百年苦功所炼至宝,连同百十件前古奇珍,一齐藏在其内。又收了好些旁门徒弟。为此远离中土已有多年,难得今日回来,你们福缘不浅。我弟兄所收门人,只你三师叔最多,但他门下人品甚杂。你们将来在外行道,难免相遇,难得有此遇合,以后可少许多危害。可速上前求教。我本来命你准日到来,你偏性急见我,以致生出好些枝节。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我天明便去东海,本来使你暂缓人门,可免许多烦恼,无奈数已前定,难于避免。你二人可向三师叔领了教训,我再将那两部道书传授你们。此书经我三人多年勤习,每章注解甚详,以你二人天资,一学即会。不过各人志趣不同,各自用功,无须勉强便了。”
  中坐大元真人方要开口,下首连山大师忽然笑道:“二师兄行事太已谨慎。小弟至今仍主人定胜天。我意欲将郑隐带往月儿岛修炼三年,再令往东海师门待命如何?”樗散子笑道:“三弟你莫儿戏,事关本教他年兴衰,如能挽回,固是求之不得;否则,又为二代门人多添烦恼,并还多伤无辜。还是慎重些好。”
  大元真人笑道:“三弟固是积习难忘,自恃神通,行事每多出人意表。二弟也实过于谨慎,和方才一样,明知任寿夙根深厚,向道坚诚,今生必能成就,仍不放心,欲借前世无意之间所种情孽,便想化解未来之事,徒使门人无辜受苦,在洞外忍着饥渴劳倦,跪了这一整天。如非郑隐徇私放进,北海双凶邪法厉害,诡诈多端,即使有人暗助,彼时三弟尚还未到,虚惊必所不免。事已前定,你我早经推算,终能化险为夷,理应听其自然,担忧作什?”
  樗散子笑道:“大哥话虽如此,但我昔年和三弟一样,发愿大宏,为此延误仙业,连大哥也同受累,至今未成正果。难得徒儿转劫重归,他本大哥门下惟一传人,因我对他钟爱,转动之前累次助他脱难,心中感激,当着你面,向我求说,将来重返师门,连我一起拜师,大哥又因功行圆满,不久坐关,无暇传授,强令拜在我的门下,我才力任其难。他转世不久,我便寻去,暗中考察,不特夙根未昧,比起以前诸生更有进德。这等门人,自是期爱。本意想将他那魔障避去,谁知阴错阳差,他因早来,我也因事迟归,一切全在你我弟兄昔年计算之中。因他将来所遇艰险大多,只得就着疯和尚再四苦求,意欲釜底抽薪,才有今日之议。按说,此事非无转机,只看局中人到时是否丧心病狂而已。事关本门消长之机,并有道家四九天劫,仙机不能预泄。三弟美意,自然是好,但那两部道书乃仙府秘芨奇珍,将来峨眉开府,须拜绿章,奉还九天仙府,当初约定由大哥执掌,门人只在洞中勤习,不能带走。除非你只带他人去,三年之后,再令去往东海,或来此洞,重修太清仙法,也是一样。”
  连山大师笑问郑隐:“你意如何?”郑隐暗忖:“师父自从初见,直到今日,老似带着一种疑虑神情,始而不允人门,后经再四诚求,方允收为记名弟子。这次全靠神僧代为苦求,并指示机宜。才知我以前两生本是师父门下,因为罪孽太重,连犯师规,本应当时逐出师门。后知罪孽深重,一离师门,不是形神俱灭,便是万劫不复,心中忧惶,在师父洞前跪哭了数十天。后经大师兄代为求恩,只求不离师门,情愿领受飞剑之诛,再去转世,就这样,师父还说罪深孽重,此举实是委曲求全。那大师兄便是任寿前生,最得三位师长器重。我本意转世之后重返师门,不料一时受愚,又犯恶行。师父自是大怒,说什么也不再收容。
  “偏巧大师兄也在事前犯规受罚,无心之过,本来不至于死。因其平日性情刚毅,向道坚诚,自觉误了师长使命,心中悲愧,当着三位师长,自陈罪状,便行自杀。自己转世在先,无意相逢,认出相貌。知道三位师长,只三师叔收徒最多,大师伯和师父均只一个门人。因为大师兄太好,三位师长个个钟爱,期许非常。上次犯规,原是无心之过。自杀时,以师长的法力,扬手即可阻止。不知怎的,竟会听其自然,无一拦阻,却将元神收往后洞。隔了好些日子,才由师父亲送转世,看得十分慎重。昔年师父常说,本门不久便要发扬光大,将来应在转世门人身上。三师叔收徒虽多,十九旁门,又多是逆数而行,用以承继未来道统,决难胜此大任。下余只大师兄和我有望,我偏孽重,累犯师规,几被逐出,可见将来非他不可。于是有意结纳,始而随时救助,后又费了许多心力,引使重返师门。
  “及至二次犯规,自知前孽未消,今生反更加重,想起师父前言,心胆皆寒。无奈身被逐出,一任跪在洞外苦苦哀求,终置不理。跪到未一天上,恰有强敌寻仇,猛下毒手。正当危急之际,三师叔忽同大师兄飞来,因愤仇敌,上门敌人又是几个左道妖邪,当时除去。自己却中了邪毒,伤势奇重。正在忍痛求告,师父忽然走出,说:‘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本意你罪孽虽重,到底随我三世,能有今日,也非容易,不愿坐视灭亡,于万分绝望之中,仍想为你多留一线生机。意欲假手妖人,使你受尽苦痛而死,到了万分危急之际,我再出来,将你生魂救走。这样,本身元气虽然损耗,此去转世,修为也非容易,并还要受苦一甲子,再转一劫,方可重返师门,再修仙业,但你前生纠结不解的仇敌魔障,均可避开。不料事前忘了招呼你三师叔,突然飞来救你出险,以致功亏一贯。可见定数难移,人谋无用。如再坚持成见,你必道我不念师徒之情。现有两条路走:
  一是即日兵解,当时转世,索性拜在海外一位旁门散仙门下,只要心志坚定,不为大恶,在海外熬过八十三年,或者也能避免;二是由我将你封闭后洞地底,依我所传,苦炼三百年,等到将来本教昌明,再行转世,仍返师门。彼时我已道成飞升,未来师长,也许比你还小一辈。你意如何?’
  “因这两条路均非我所愿,重又苦求。力言:‘本来孽重,如何弃正投邪?本为眷念师恩,宁甘百死,不舍违颜。还望师父大发宏恩,宽恕既往,哪怕受尽千灾百难,只求不离师门,于愿已足。’师父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如此哀求,我也不便坚拒。但你记住,转世之后,最好拜在别人门下,万一魔孽难解,仍返师门。当你元贞失去,八十三年期满,便你数尽之日。在此期中,如不伤生害命,也并非没有转机。事在人为,各自去吧。’说完随即兵解。
  “神僧说时,似有难言之隐。除指点拜师明路而外,再三嘱咐,任寿关系将来最大,对他必须诚敬。好容易师父才允收容,如何又随三师叔往月儿岛去?最可恨的是,夙因尽昧,只凭神僧略微指示,余尽茫然,拿不出主意,我随师父已历三世,怎么说师徒情分终较深些。所习大清仙法乃玄门正宗,又和大哥同在一起。”
  郑隐正想婉言辞谢,连山大师见他跪在身前,低头沉吟,笑问道:“你不愿随我去么?”郑隐忙答:“师叔深恩成全,弟子感激万分。无如前和任师兄约定,将来修道同在一起。”底下话未说完,连山大师便摇手止住,朝樗散子对看了一眼,笑对郑隐道:
  “不去也好。现有灵符两道,交你和你妻申无垢,遇到危急之时,如法施为,便可脱难。
  我和你师父、师伯虽然心志略有不同,结果也有迟早难易之分,但都是玄门正宗,殊途同归,情分仍是极深。你不愿去,也不勉强。但是你妻申无垢,乃我至友之女,心性纯厚,很骨极好,你只要不负她,以后如有危难,我决不置身事外。月儿岛本是前古火山,经我行法,费了多年心力,修建出一座洞府。常年烈焰飞扬,红光黑烟上冲霄汉,外观直似一片火海。当中矗立着一根冲天火柱,把附近三千里方圆海面和天空都映成了暗赤颜色,形势十分险恶,下面又是千寻火窟。无论仙凡,均所难进。来人只要能冲破那千丈烈火,直达火穴之下,走进洞去,里面便是一座极华美的宫室。不过烈火之外,更有我所设埋伏禁制,威力绝大,不经我允许,谁也不能擅人一步。我现传你通行火穴之法,以防万一有人寻你为难,前往逃避。只要到时能知利害邪正之分,避上些年,立可转危为安。今日之言,关系你未来成败甚大,到时稍一举棋不定,便无幸理,除此八十三年有限数命而外,休说转世投生,连残魂剩魄都无法保全了。”
  郑隐闻言,想起疯和尚和以前初遇师父时所说之言,不禁心惊。一面诺诺连声,一面暗付,“自己前生不知造何罪孽,三位师长才会这等说法。前途艰危,可想而知。自来事在人为,我只要拿定主意,从此立志清修,时刻谨慎,永远随定大哥修为,不犯一恶,怎见得前世魔孽不能避开?师父既肯收我,当然有望。也许因我前生屡犯师规,故意如此,使我知道畏惧,也未可知。可恨夙因已昧,前生的事丝毫想它不起。到底有何罪孽,如此严重?”心正寻思,樗散子忽然喝道:“无知业障,想知你前生之事么?本意等你三年后灵智恢复,自行通晓。既知害怕,使你早点明白也好。”说罢,将手一扬,立有一片金霞迎面飞来,透身而过。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恍然大悟,前两生的经历,立时涌上心头。不禁愧悔交集,忙朝中坐大无真人和樗散子身前膝行过去,伏在地上,悲声痛哭道:“弟子先见师父对大师兄较厚,虽然自愧弗如,仍欲奋志虔修,来博师长欢心。自经神光照体,得知前因,才知弟子真个罪孽深重,辜负二位恩师和三师叔的深恩大德,如今悔恨无及。幸蒙二位恩师深恩成全,许我重返师门。此时想起前生罪孽和所树强敌,心胆皆寒。此后惟有追随大师兄努力虔修,以报委曲求全,格外宽容之德。自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望恩师、师叔怜念弟于百死余生,已知悔罪,加以训海,并将前生法宝、飞剑恩赐发还,惮作防身之用,免受妖邪仇敌暗算,感恩不尽。”
  大元真人始终神态庄严,面带笑容,一言未发。闻言笑道:“你师父昔年收你时,原知你魔孽大深。只因见你资质灵慧,心性强毅,一念怜才,几铸大错。你已累他迟却三百年飞升,今生本不许你入门。偏生疯和尚半癫,感你助他脱去冰冻之厄,再四代你苦求。你师父因你追随已历三世,虽然罪大恶极,前两生已受孽报,抵消好些,只要那最后魔孽能够躲过,并非无望,你又苦志诚求,加上别的因果,方始勉强应允。所遗法宝、飞剑,当初原要毁去,经我收来。此后共只八十余年数限,你那外功修积甚于内行,必须在此期中,将前生所许善愿完满,才能有望。学完这两部道书,不满三年,便要下山,不必你说,也要发还。将来祸福成败,全在自身。你大师兄虽然无什罪孽,任重道远,胜你百倍,下山行道,也在你之后。人贵自立,任何险阻艰难,均应以定力战胜,倚赖别人,有何用处?你师父天明便往东海,为时无多。我虽不走,因正勤修仙业,入定时多,无暇传授。飞剑、法宝均在左边石室之内,无须多言,快向你师父求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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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二回  苦恋双栖 多情成孽累  伤心独枕 无意入魔宫
 
  郑隐含泪应命,跪向樗散子面前,刚哭喊得一声:“弟子罪该万死!”樗散子意似伤感,摇手叹道:“人贵力行,不尚多言。此是你最后一次生死关头,成败在你。此是《紫清宝篆》中册,又名《九天玄经》。学成之后,只要能加功勤习,循序渐进,便是天仙也非无望。另外一部《少清秘芨》中有降魔防身诸般妙用。今赐你二人,一同练习。
  你妻申无垢虽非本门弟子,但她是你三位师长好友之女,性行高洁,向道坚诚,方才求我传授,请为记名弟于,我已默许。此后许你夫妇一同修炼,在未下山以前的三年之内,除卧眉峰外,不许离山一步。此书原藏玉匣之内,内有灵符,威力甚大,若带出洞去,便有杀身之祸。因我东海之行,时日大多,且到后不久便要封洞坐关,你们去也无用。
  为此将你二人灵智恢复,只须略微指点,便可照以修炼。”随唤任寿近前,也是扬手一片霞光,透身而过。
  任寿本来坐在一旁待命,方想:“二弟弃家学道,人并不恶,师长何故不喜,偏又收他作什?”及经神光照体,也全醒悟。因想起师恩深厚,不禁流下泪来。大元真人唤道:“徒儿不必悲苦。你此时灵智已全恢复,前生之事,想起只有烦恼,把它忘记了吧。”任寿前生本是真人嫡传弟子,闻言忙跪过去。真人忽然伸手,朝头上一按。任寿当时觉着心身舒畅,神智越发空灵,前两生所学道法全都复原,经过事迹却一件也想它不起。樗散子随唤任寿近前,将道书取出,一同传授。
  刚传完了口诀,忽见一片形如树叶的金光,由外面冉冉飞来。真人伸手接过,看了看,往外一扬,金光飞去,一闪不见。连山大师笑道:“此女现在洞外待命,唤她进来如何?”樗散子笑说:“此时见否,均是一样,好在任、郑二徒均可传授。时已不早,三弟和我走吧。”郑隐知道师父此行至少三年,自己前路艰危,能否化险为夷,尚不可知。不禁悲从中来,二次哭喊:“恩师,弟子尚有下情禀告。”樗散子见他意诚,笑道:
  “徒儿既知向上,当可无害,好自修为,到时自有使命。东海有人相待,为师难以久留。
  各自往左边石室一同修炼去吧。”说罢,同了连山大师,齐向太元真人辞别,一同起身。
  二人方在跪送,眼前倏地一亮,金霞电闪。回顾大元真人双目垂帘,已在座上人定。同时一片金霞,宛如云幕下垂,刚一到地,眼前又是一暗。再看正面,真人已连座位一齐隐去。只两旁男女十二人,仍是端坐如僵。
  任寿法力灵智虽全恢复,前生之事已经仙法禁制,全数遗忘。见那十二人宛如僵尸,悄问郑隐:“二弟你来在先,可听师父说起这十二位仙人的辈分来历么?”郑隐先当任寿和他一样,想起前生许多愧对之处。听神僧说,将来脱难,仅有几希之望,非任寿相助不可,想起惭愧,正恐诘问。闻言才知任寿前生经历竟无所知。心中奇怪,以为师父恐大师兄为人正直,日后不好相处,故将前生经历用法力闭住,不令想起。心中略定,忙笑答:“这便是你前两生所收十二弟子。彼时,你我不过剑侠一流,他们相随多年,见大哥兵解,悲愤欲死。三师叔见他们对师忠义,甚是怜爱,特用玄门妙法,命其自行尸解,将玄关闭住,各自静修。此与寻常打坐不同,人和死了一样,须等将来师兄成道,他们才得转世重来。师兄怎会忘却,全都不识呢?”任寿答说:“方才神光透体时,仿佛想起许多的事。大恩师将我唤到面前,朝我头上按了一下,由此茫无所知。师弟你可知道?”
  郑隐心想:“论前两生,真对此人不起。难得师父将他记性闭住,等我苦修成道之后,再与明言,必蒙原谅,此时却说不得。”想了想,笑答:“我也不知底细,仅听神僧向我说过大概罢了。”任寿细朝那些人一看,男女僧道老少都有,果似相识。内有男女二人,并排坐在第七、八座上,神态如活,仿佛情分更深。便问郑隐:“第七座上道装少年和同座少女,可知名姓?”郑隐答道:“别的不知,只知此人姓李,与少女夫妇同修。将来建立教宗,光大本门,便应在这二人身上。师兄他年乃一教宗祖,小弟望尘莫及。此时说了徒乱人意。师父已行,我们可去西边石室之内,一同用功如何?”任寿不知郑隐心虚,恐怕盘问露出马脚,急于读那道书,于是笑诺。
  申无垢忽由外面飞进,笑问郑隐:“师父对我如何,可允传授?”郑隐笑道:“师父已走,行前留话,对你方才所求,已然默许,以后许你往来卧眉峰,和我一同修炼呢。”无垢笑道:“我试你的。师父许我来此,随同大哥和你同修,早知道了。你夙孽甚重,再不用功,老往卧眉峰作什?”郑隐知被识破,脸上一红,便未往下再说。
  三人随去室内一看,内中几榻用具,无不齐备,并有丹炉药灶之类。无垢笑道:
  “这好地方与你修炼,意还不足,看你将来怎好?”郑隐闻言,也未在意。三人当日便在一起练习,郑隐夫妇也未回家。过了一月,无垢方始辞回。
  郑隐爱极无垢,因三人同习,无垢虽另有一间居室,碍着任寿,不便说笑亲热。屡在暗中催促无垢回去,均未获允。见她一走,以为可以追去亲热,好生心喜。第二日,见任寿独自用功,又正入定期间,三人虽在一起同习道书,限于前生功力和下山行道迟早,造就各不相同,知这一坐,至少三日,立往卧眉峰追去。到后一看,无垢不在,却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那日去追陈仙子,遇一前辈女仙,蒙她点化,并代向师父求情,不料早蒙恩允。所学也只《紫清宝箓》中间几章,现已学会,当赴陈仙子之约,同往拜师,须要一二年才回。行前如若明言,你必阻止。夫妻相爱,原不在此片时之聚,何况神仙眷属,来日方长,务望自爱。郑隐情热,没想到爱妻会不别而行,见信大为失望。
  一问灵鹃、秋雁,答道:“三姑今早才走,说往东海寻师,别无所知。”郑隐只得垂头丧气,怀愤回洞。
  郑隐只说无垢此行不会就回,始而怨恨非常,心中烦闷。后见任寿进境神速,再一想起前路艰危,起了戒心,天性好胜,又有人比住,没了想头,也就日夜加功,勤习起来。本是美质,再一用功,虽比不上任寿的功力精进,却也不是寻常。尤其对于防身御敌之法,因不久就要下山,格外看重。不消年余,居然把《紫清宝篆》全数学会。平日无事,又将前生飞剑法宝重新炼过,使与本身元灵相合,全都炼得出神入化,威力大增。
  任寿开始却先用基本功夫,不求急进。修炼不久,便将青索剑分与郑隐,一同勤习。也均身剑合一,运用由心。因见郑隐法力日高,前生飞剑法宝又多,无一件不具威力,也颇代他喜欢。郑隐偶然想起古神圭尚在爱妻手内,如若不去东海,岂不又可多出好些妙用?一算日期,再有半年,便可相见,心中十分盼望。
  大无真人自从二人来时人定,一直不曾升座。任寿眷念师恩,几次通诚求见,均无回音。这日,二人炼完功课,郑隐提议同往山前闲眺。任寿说道:“二弟,三年期满,便要下山,师父行时曾说不许远离此洞,必有原因。与其出外惹事,何如就在洞中用功?
  等弟妹东海回来,同往卧眉峰畅饮快聚,岂不是好?”郑隐笑说:“弟妹真个薄情,行时连话都不说一句。师父只不许远离此洞,卧眉峰当可来往。就在洞口闲眺,看我家中是何光景,料无他虑。”任寿忽想起:“郑隐自从拜师以来,从未回家去过。那老家人胡春父子甚是忠心,这一年多不知如何?”觉着回去看望一次,理所当然,何况相隔又近。笑道:“二弟,既是这样,索性回家一次也好。但恐大恩师万一神游归来,无人随侍,二弟一人去吧。”郑隐劝他不听,心想:“久不回家,回去看看也好。”随别任寿,行法开洞,往家中飞去。
  刚离翠屏峰飞起,遥望家中,田亩荒芜,园中花木也乱糟糟的,不似以前整齐,心中奇怪。到后一看,到处静悄悄的,哪有人影。连喊胡春,也未答应。正往昔日书房走进,忽由门中冲出两条大狼,迎头扑来。郑隐自不把这类凶狼放在心上,扬手一雷,当时打死。入门一看,到处蛛网尘封,分明荒废已久。情知出了变故,忙朝胡春所居寻去,只见也是门窗不掩,尘土堆积。只在灰尘中发现一信,大意是说:主人同一女仙往卧眉峰医伤,由此不归。过了月余,命子胡良去寻。去了四日,方始归告,说女仙所居云封雾锁,连地方都找不到。哭喊了两日,遇一神女收他为徒。令其归告乃父,说等主人回来,请其速往卧眉峰旁古洞之中,叩壁相见。并说主人现在翠屏峰墨蜂洞内,常人无法走进,必须等其自来。既念少主,又想爱子,未满一年,染病在床。这日带病写此一信,欲令长子去往翠屏峰寻那仙洞,投书一试。主人如见,务望回家一行;并求往卧眉峰寻那神女,探询乃子胡良下落。地上留有一滩鲜血和半条狼腿,看神气信还不曾写完,室中便有了变动。料知老仆正写信间,忽有凶狼掩入,病中无力,虽然砍伤一狼,无如狼来大多,终于送命。想起老仆胡春相随数世,自从有了出家之念,所有佃工下人,全分金银遣散,独他父子三人固执不去。心想祖宗坟墓在此,须人打扫,便将来修成仙法,回家扫墓,也有一个住处,便把所有田园房舍,全数赐他。虽知当地时有凶狼出没,好在三人均有武功,决不妨事。不料自己走这一年多,他父子三人死亡殆尽。也不知那神女是谁,为何要见自己?
  郑隐越想凶狼越恨,当时暴怒,随用禁法朝那死狼一指,狼口便发怒嗥。那狼本由附近山中窜来,不时去往郑家骚扰,搜寻食物,所有牲畜家禽早被吃光,还想搜索腌腊之类,不料遇见杀星,死狼一嗥,群狼闻声,纷纷赶来,为数竟达四十余条。郑隐一见狼群,断定胡氏父子均膏狼吻,越发暴怒。恨极之余,并不当时杀死,只用仙法将狼制住,一个个倒吊树上,再用神火焚烧,活活烧死。本来要走,无意中绕往房后坟地上去,见有一坟新立,前有石碑,上刻“义仆胡春之墓”。旁有小字,正是爱妻所留。大意是说:这日月下抚琴,又有警兆,心疑有人犯禁,试行法一看,井无异状。偶然想起郑隐拜师之后不曾回家,老仆胡春父子人颇忠义,不知光景如何,赶往探望。到时发现胡春父子二人均被凶狼咬死,旁边还倒着三条死狼,忙将群狼杀死。死人血水早被吸尽,喉管已断,无法使其重生。遍寻胡良不见,只得将他父于埋葬,并留石碑为记。
  郑隐以为爱妻恐怕自己贪恋美色,误了修为,特意说那假话,其实人并未走。暗骂自己老实,这一年多竟没想到往卧眉峰去,空自相思。惊喜之余,立往卧眉峰赶去。迎头遇见秋雁,笑问:“姑夫怎的一人回来?没有遇见我三姑么?”郑隐问知爱妻已往墨蜂洞,先还不信。后问出无垢已走了两个时辰,正是自己回家那一阵,不顾多说,忙又回赶。进洞一看,只任寿独坐用功。料定爱妻故意不见,想起气愤,正在难受。任寿见他面有怒容,忙问何故。郑隐便说:“我如此痴爱无垢,她偏对我薄情,连在一处修为俱都不肯,并还骗我,连名色夫妻俱是名存实亡,一面都见不到,要她何用?”任寿见他越说越凶,忙拦道:“我看弟妹志行高洁,惟恐误你修为,暂时避你,实是好心,想打长久主意。二弟得此神仙美眷,又蒙师父恩允同修,将来仙山双栖,何等美满,怎的说出这样话来?如被弟妹听去,岂不见怪?”郑隐气道:“大哥,你只知我神仙美眷,却不知我老是热气换她冷气。即便为好,也应明言。先是不告而去,今日得知所说是假,往卧眉峰探看,还未到达,秋雁便已迎出,说人已来此。恩爱夫妻,怎会连句真话都无,岂不使人寒心?”
  话未说完,忽听门外笑道:“寒心最好,免致两误。我才不骗你呢。”跟着,无垢由外走进。郑隐对于无垢,本是又爱又怕。闻言,又愧又急,红着一张脸,忙分辩道:
  “姊姊,只怪我说气话。好在大哥不曾笑我,你可知我这一年多相思之苦么?”无垢冷冷他说道:“我虽不在此,你那言行举动,我全知道。我去东海拜师,才只多半年,便奉师命,去救一人,因离家近,往卧眉峰住了数日。偶往你家探看,发现老仆父子为狼所杀。只书僮胡良,事前被你未来爱宠收作徒弟,因此才只送了这老少二人的性命。我无法使其回生,将他父子埋葬,重回东海。前日奉命回家修炼,井向大恩师请求指点。
  今日得知大恩师神游归来,前来参拜。行时,发现你正回家,照你诛杀群狼,下手残忍,和你坟前徘徊,一见石碑,当我骗你,立往卧眉峰那等情景,不用你说,我还不想理你呢。”
  郑隐见她年余未见,神情反更淡漠,心中一凉。刚叹了一口气,偶一抬头,瞥见无垢剪水双瞳正在注视自己。久别重逢,容光越发美艳,由不得重又勾动爱火。方要近前赔话,任寿已先避开。郑隐本善词令,无垢虽然有些不满,禁不起一阵软语温存,连说好话,也就不愿使其难堪,只得任其亲热抚慰,未加阻止。谁知郑隐情热如火,这等于亲热反更心痒难搔。无奈结婚之前早已约定,无垢尽管美若天人,偏又是一脸正气,有时稍微亲爱,还要窥伺玉人辞色,惟恐触怒,越是爱极,越恐得罪,如何敢存遇想。再说,任寿又在隔室之内,许多不便,最后再三央告,求无垢不要走开,明日当往卧眉峰畅谈。无垢胸有成竹,见他猴急,含笑允诺。并说:“我此次决不他往,便你不去,我也要来。”郑隐只顾和无垢叙说相思之苦,也未问师长可曾见到,有何吩咐。谈了一阵,无垢要走,郑隐连留了几次。无垢说:“从此常来常往,日日相见,何须在此一时?”
  任寿又催夜课,郑隐方令无垢别去。由此三人重在一起修道。
  无垢看出丈夫几次情不自禁,防备更严。始而早来晚去。未了,索性搬来洞内,所居只有一壁之隔。郑隐已间出日前大元真人升座,任寿、无垢均曾拜见,奉有恩命。自己一人独未见到。深知前生孽重,师长不喜,仙府清净之地,休说不敢胡为,行迹上稍微放荡,均非所宜。又有任寿同在一起,随时警戒。想起前世遭劫,也为言行不检而起,自然不敢大意。几次想请爱妻同回卧眉峰,均未如愿。每日对着天仙化人,无法亲热,渐渐由爱生怨,不时朝无垢赌气。无垢只顾用功,也未理他。郑隐空恨得牙痒痒,无计可施。
  光阴易过,一晃三年。这日,樗散子忽然飞回,与大元真人一洞升座。三人前往拜见,均得勉励。樗散子随说:“郑隐前生孽重,所许善愿大宏,非此莫解。最好在此一甲子内,使内功外行同时圆满。日内便须下山修积,最好夫妇同行,不要离开。”一面暗示郑隐,照着这三年的修为,防身御魔已颇够用,只要能守定心志,言行如一,前途并非无望。郑隐闻言,也颇警惕。退下来和无垢说:“师恩深厚,终古不忘。以前我爱姊姊太甚,有时情不自禁,事后也颇悔恨。今蒙师训,如梦初觉,决计痛改前非。只是姊姊对我常存戒心,神情冷淡,实在难受。以后同在一起行道,还望姊姊勿念旧恶,只要常见喜容,于愿已足。”无垢见他辞色十分诚恳,也颇心喜,便劝勉了几句。
  第三日奉命下山,夫妻二人高高兴兴,走出洞外。因奉师命,此行历时一甲子,随意所如,无须请命。郑隐再三磨着无垢说:“此去便入艰难危险之境,成败利钝,尚所难知。可怜我爱姊姊一场,只同裳共枕,作了一夜假夫妻,始终不得亲近。你那地方,此时桃花盛开,香光如海,美景难逢。我也不作他念,只求在家住上些日,陪姊姊抚琴吹萧,敲棋煮酒,赏花为乐,略享个把月的清福,就算补我三年前忍受伤痛之苦,不在夫妻一场。如有言行失检之处,任凭姊姊责罚,便从此不理我也无话说。”无垢近年虽然得有仙传,功力大进,毕竟年轻天真,稚气犹存,结习难忘,心肠也软。想起丈夫委实痴情热爱,既是夫妇,容他稍微亲热也是应该。加上平居无伴,郑隐所说那几样,均是素来癖好。当时不忍坚拒,只得应了。
  到家以后,暗中查考,丈夫果是言行如一。尽管温存体贴,爱到极处,不似以前举动俗气。每日赏花饮酒,抚琴下棋之余,功课也从不荒废。日子一久,情分越深,当地风景又是那么清丽灵妙,休说郑隐,连自己也不舍得离去。到了所约日期,郑隐贪恋爱妻同乐,再三求告多留些日。无垢情不可却,也有一点贪玩。心想:“丈夫此去不知有多少艰难危险,顺他一点心意,也不为过。”于是又留下来。这时,郑隐心情十分矛盾:
  既恐失去元贞,延误仙业;偏又爱极无垢,不能自制。为防爱妻反目,打算用水磨功夫,使其水到渠成。表面不显,内里每日天人交战。有时想到郎才女貌,比翼双栖,同效于飞之乐,心头不住怦怦跳动,恨不能当时便把爱妻抱个满怀,如何如何,爱一个够。及和无垢对面,又为对方正气所慑,休说任性欲为,连想稍微依傍亲热,都要暗伺玉人喜怒,不敢冒失下手。有时想起恨极,暗忖:“自从此次回家以来,爱妻始终笑语温和,对于自己也是寓有深情。不知怎的,想得好好的,一见了人勇气便退,直想不出什么道理。”因此日日说走,只不起身。老想:“今日已过,明日当有机会。”到了明日,又是如此。空自失望愤恨,时喜时优,光阴易过,不觉到了夏天。
  无垢天性好洁,时往红霞溪沐浴。因恐丈夫无赖,前往偷看,总是设法掩避。郑隐看出无垢心意,暗忖:“我和你夫妻一场,不能真个消魂,连这一点眼福都不容我享受?”心中有气。再一想起爱妻清泉戏水,肤如凝脂,玉肌雪映,满布露珠,宛如一朵出水芙蓉,不禁心荡神摇。觉着这等绝代佳人,但得一夕之欢,虽死何憾。可恨初定情时,不该答应只作名色夫妻;否则就是一年半的快活,怎么都值,总比徒担虚名,每日神魂颠倒要强得多。恨到极处,决计去和无垢明言,取消前约。念头才动,猛想起一世人生万劫难,何况屡劫修为,好容易能有今日。固然此时愿作鸳鸯不羡仙,为了爱妻,自毁仙业,均非所计。无奈夙孽太重,前途满布危机,就这样兢兢业业,尚恐难免形神俱灭之忧,再将元贞失去,更无幸理。心中一寒,妄念立止。又想把爱妻从头到脚看一个够,爱一个够,从此再也不作他念。只是平日假装老成,把话说满,无法改口。尽管背后想好千言万语,见了人,这类求爱的话仍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心想明说不行,只有暗做。
  这日夕阳西下,碧空明净,凉风习习,暑气已消。无垢清泉浴罢,云鬓不整,穿着一件轻罗衣,手持小扇,斜倚匡床之上,目送飞云,指点烟岚花树,更显丽质天生,人世无两。郑隐越看越爱,故意拿话引逗道:“姊姊玉洁冰清,柔肌似雪,仿佛一块美玉,通无纤暇,也从不见有一点香汗。此地天气清和,又不甚热,日常沐浴作什?”无垢笑道:“我生来好洁喜浴,红霞溪又是灵泉,自经二姊仙法布置,峰顶添了喷泉,天热无事,前往冲洗一阵,心身均觉清凉。你又不是没有试过,问我作什?”郑隐笑道:“你我恩爱夫妻,你偏对我老是多疑。我又爱你不过,惟恐误会。这次回家,言行分外小心,恐有下流想头。你哪一次背我洗浴,我全知道。有时故作午睡,免你为难。我不过是想和你商量,定出洗浴时间,分头去洗,怎又多心起来?”无垢惟恐丈夫情热,得尺进步,时刻都在留心,闻言还不甚信。又因自己好洁喜浴,每次均要避人,好些不便,意欲就此试探丈夫所说真假,当时微笑未答。一面留神,暗中查考了几次,有时还故意使他知道。及见丈夫并未打什主意,渐放了心。笑对郑隐道:“你如遵守前约,便是地久天长的神仙美眷。纵是名色夫妻,到底同梦之人,由你稍微亲爱,原非不可。无如你们男子心性不定,你情太热,当道业未成之际,彼此一个把握不住,大错立成,不得不慎之于始。如你爱我,不要只图眼前欢娱,自误千秋大业才好。”郑隐早就想好主意,笑答:
  “是非久而自明,我也无话可说。”无垢原有布置,谁知郑隐深沉,竟未前往窥伺。接连几次过去,无垢见无他意,双方情爱本厚,便去了机心。
  事有凑巧,灵鹃、秋雁两侄女年幼好动,常往山中打猎,或往城市购买食用之物,不在山中。这日天气更热,郑隐见二女远出,心中暗喜,故意拖着无垢下棋,不令行法避暑。无垢也是洁癖大深,本来玉肌柔滑,清凉无汗,因被郑隐握了一下手,觉着湿漉漉的,笑说:“你身上都是汗了,快洗澡去,少时再下。只顾对奔,我也忘了行法去暑。”郑隐原是诡计,随口应了两声,先去溪中洗了一个畅,却把宝剑留在当地。洗完回来,无垢知他不会窥伺,也未招呼,自往沐浴。郑隐立时跟踪前往,仗着仙法隐身,无垢又无防备,毫未觉察。郑隐早把藏身之处觅好,藏在左近一株桃花树上,暗中朝下偷看。只见无垢扬手先放起一蓬云幕,将当地方圆数亩的地面笼罩在内,内外立时隔绝。
  休说由外望内,便往外看,也是一片白茫茫,连花树均见不到一株,郑隐暗忖:“这等仙法,从未见过,不知何处学来?也未听她说过。幸而被她罩在里面,否则费了多少天的心机,仍是徒劳,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眼前倏地一亮。原来无垢已将上下衣缓缓去掉,现出一身玉雪肌肤,头上乌云也己披散开来。只见通体玉人也似,不着半点微暇。因未防人偷看,脱尽以后,先去峰前凌波而立,站在水上受那清泉冲洗。郑隐平日想象的粉弯雪股已一览无遗。想了多少天,好容易才得饱此眼福。奇艳当前,由不得心旌摇摇,目眩神移。始而无垢脱一件,郑隐心便跳一下。等到无垢衣履去尽,立向水中,吃邻近溪旁几株花树和那碧峰绣崖一陪衬,越发艳绝天人。郑隐魂消意夺,人和吃醉了一般,软伏树上,不时闭目胡思乱想。似这样想一阵,看一阵,心头不住怦怦跳动,不知如何是好。有时水中人背向自己,皓腕徐伸,向上承水,露出腋下秀疏疏的柔毛;前面酥胸玉乳和那消魂之处却看不见,偶然转侧,也只隐约约窥见胸前微微隆起。总觉美中不足,不能一观全貌。无垢毕竟少女娇羞,爱好天然,浴前虽放起一蓬云幕,将当地罩了一个天光不透,洗时仍然以面向壁。等把秀发冲洗干净,立时沉人水内。郑隐见爱妻入水,身虽旋转,但那一带正在喷泉之下,水烟飞扬,波光浮动,越发看不真切。
  郑隐正想用什方法掩向亭前,等爱妻出时看她正面,忽听一声清叱,无垢扬手一片银光,先将全身罩住,什么也看不见,玉体立隐。匆匆飞出水面,怒声喝道:“你怎这等下流?日久天长,如何常共相保?我心已寒,还不快走。”说罢,外层云幕一闪不见。
  只有新放起的那片银光将小亭罩住。郑隐知被看破,连忙急喊:“我为取剑而来,不料一到,便被仙云隔断。恐你多心,未敢开口,意欲候你起身撤禁,偷愉走去。本是夫妻,便我故意如此,也当谅我痴爱之苦,何况事出无心。姊姊如何不近人情,绝人太甚?”
  无垢只喝了一声:“谁听你的?还不快走。”郑隐知道爱妻盛怒之下,性情又刚,再不听话先走,少时更难挽回。只得怀着满腹愧愤,取了宝剑飞回。还未到门,忽听破空之声,一道银光已由红霞溪那面飞起,直射高空,一闪不见。气愤头上,先未留意。等到想起无垢负气飞走,忙纵遁光跟踪追去,晴空千里,一碧无际,宇宙茫茫,玉人已杏,哪有一丝影迹可寻。爱妻平日虽有东海学道之言,并未明言何处,屡问不答,只说日后自知,如何寻找?越想越有气,心念一冷,也就不再追寻,径直飞回。
  郑隐先以为无垢只穿随身衣服和带去终日不离的宝囊,尚有两口飞剑不曾带去;何况女子心软,日久气消,决不能为此反目。等到当日下午,灵鹃、秋雁回来,郑隐先还不好意思明言窥浴,致将无垢气走之事。后因二女和无垢亲如母女,回家未问三姑何往,方始生疑。次早,带愧一说前事。二女笑道:“三姑表面和善,性情固执。因想把这段情孽变成美满姻缘,他年同隐仙山,永为神仙美眷,便为姑父放弃天仙位业,也所心愿,为此还和二姑争论,几乎反目。在她心意,以为姑父累世修为,不会不知此中利害。即或情不自禁,只要有一人拿定主意,便不致误己误人。姑父昨日虽是无心之举,她终难免生疑。惟恐万一防闲不密,两败俱伤,只好暂时躲开。她对姑父也是情深爱重,人又好胜,恐二姑笑她,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会就此断绝,休看负气远走,定必难受万分。
  我看姑父最好守在家中,静修些日,等道心宁静,杂念不生,不论三姑归否,先自出山修积,不久必能重逢,我姊妹还有一个约会,必须离去,家中无人,还望姑父代为照看。
  今朝已代姑父备好许多饮食,经过禁制,虽是热天,吃起来仍和新制成的一样。三姑原奉师命,和姑父一齐行道,断无不归之理,只看姑父以后心性修为如何而已。”
  郑隐闻言,也颇愧悔。忙问:“你姊妹到何处去?昨日就算是我罪过,现已知悔。
  此后决定努力前修,全照你三姑心意而行。但是家中无人,我便多好,她也无从知道。
  如见三姑,还望代我说上几句好话。”灵鹃笑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何况双方都是道术之士。不必顾虑,是真是假,三姑自会知道。我姊妹自然愿意双方和美,不过此行另有去处,能否见到,尚不一定,事在人为,只看能否践言力行而已。”郑隐无话可说。见二女忙进忙出,似有什事光景,始而心绪烦乱,不曾理会,以为当日不会就走。
  二女口气,似知爱妻下落,还想设词探询,午饭时见酒食分外丰美,笑问何故盛设。二女笑答:“此行耽搁颇久,姑父此去行道,要历多少艰难辛苦,这等酒食恐难常有,我们做小辈的如何不尽心呢。”
  郑隐不知语有深意,心念爱妻,悔恨无及,情绪烦乱,勉强吃了几杯闷酒,想等二女收拾完毕,再与谈说。不料二女先在桌上只说了几句类乎辞别的话,并无行意。撤去残肴,等了一会,不见人来,忙往探看,哪有人影。越想越觉可疑,以为姑侄三人暗中商定,弃他而去,心更悲愤。细一寻视,二女似只带走随身衣服,无垢双剑尚在。并还发现多了一枚玉玦嵌在墙上,玉质甚好,透明若晶。行法试探,并无宝光回应,从未见过,也不知有何用处。因爱妻的衣物、宝剑未令二女取走,神气不似断绝,才略放心。
  郑隐以前虽是色欲蒙心,毕竟累生修为,功力颇深,具有智慧。先还愁闷悲愤,第三日平心静气地前后一想,觉着爱妻不特情深一往,并还一见钟情,才有留居养伤之事。
  否则,以她性情为人和那好洁之癖,任换是谁,纵令无心伤人,于心不忍,也决不会早晚陪伴,清谈无忌了。并且为了婚事,连同胞姊妹也竟疏远。不过是见自己情热大甚,万一把握不住,误了仙业不算,还遭惨祸,因而表面冷淡。如论情爱,除目光远大外,并不在自己之下。前日窥浴之行,十分下流,难怪有气。越想越觉自己不对。又因师命夫妇同时修积,除非自己大使灰心,迟早总要归来。决计立志虔修,等爱妻回来,立同出山,不再留恋,由此用起功来。
  一晃又是二十来天,眼看夏去秋来。这日夜里,郑隐独坐花间,仰视明星莹莹,银河在天,顾影凄凉,苦忆爱妻。猛想起:“今夜正是七夕双星佳会,我却影只形单,孤栖在此。已早痛悔前非,不生杂念,每日努力虔修,与前判若两人,也不知爱妻是否得知?难道当真弃我如遗,没有夫妻之情不成。”
  正在积想成痴,爱极生疑,心中又有怨意,忽听远远有人哭喊:“相公你在哪里?”
  静心一听,正是心爱书僮胡良,好似苦寻自己,为禁法所阻,隔溪哭喊,不能过来。心想:“胡氏父子人甚忠义,不是我弃家学道,胡良失踪,胡全常随自己屠杀山中蛇兽伤了一臂,他父子怎会为狼所杀?胡良虽有神女度去之言,大哥曾说峰旁古洞乃是魔窟,万不能去。爱妻虽未拦阻,但说夫妻能否长久,全在自己;是否离她独行,与另一女子相见,也在自己。听口气好似内中隐伏无限危机。又想:“神女素昧平生,为何要与自己相见?”心生疑忌,更恐爱妻不快,一直也未去寻。胡良忽然来此悲哭,莫非神女果是魔鬼?胡良始而无知受愚,难禁虐待,乘隙逃出,知道自己在此,特来寻访不成?”
  一时急怒,顿忘爱妻平日所说不是夫妻一路,不可过溪之言,匆匆起身,撤去禁法。
  刚一飞起,便听胡良哭喊救命之声,由近而远,似被对头发觉寻来,将人擒去。知道这类左道妖邪心毒手狠,最恨门人背叛,只要擒回,必受酷刑与炼魂之惨,休想活命。
  不由激动义愤,当时起身,循声追去。遥望前面一道碧光,裹着胡良刚飞出不远,忙纵遁光急追。谁知碧光快得出奇,只初出时胡良人影在光中闪了一闪,微闻悲号之声甚惨,等到发现追去,碧光已经飞远。不禁情急,忙催遁光朝前穷追。谁知越追越远,眼看前面只剩豆大一点光华,宛如流星飞渡,朝前疾驰。平日钟爱胡良,胡家只有这条根,断定凶多吉少。正在急怒,忽见一道红光,宛如正月里的花炮,由前面峰上飞起。碧光似遇劲敌,立时掉头向左。不料红光比电还快,只听一片密雷之声,内中火花纷纷爆炸,化为大片火网,将碧光裹住,往下飞堕。胡良似被红光救走,以为敌人之敌,即我之友,立即赶去。
  到后一看,乃是本山的铁莲峰,并未追出多远。红光落在峰腰平崖之上,收势绝快,已早无踪。只有一个山洞孤悬崖上,气势雄伟,洞门也颇高大整洁。心想:“此峰为旧游之地,此洞尚是初见,怎和人工新开成的一样?红光到此不见,仙人必定隐居在内。
  碧光邪气甚厚,发红光的既与为敌,决非妖邪。”这一来先有了成见,决计入探,认定洞主人是个法力极高的散仙。见洞甚深,前途隐隐有光。微闻胡良向人谢恩,也未听真。
  看他救人时那等神速,有人登门,断无不知之理。况有胡良在内,决可无虑,便朝有光之处追去。先恐冒失,边走边向主人通诚求见,并唤胡良,均无回音。光也老在前面,偏走不到。一赌气,便纵遁光前飞,晃眼飞入十来里,才到前面发光之处,乃是一片明如晶玉的洞壁。洞无歧路,已到尽头。
  心正失望,忽听萧管之声悠扬娱耳,由不得使人心情陶醉。方想:“是何仙韶,如此好听?”忽听胡良低声求告,似说主人就在外面,请其放进。对方悄答:“放进不难,但你须守住他,不令乱走,否则吃罪不起。”说完,面前倏地一亮,壁上忽开一洞,立现奇景。由暗入明,只觉到处珠光宝气,霞彩辉煌,便平日假想的天宫,也未必有此华丽,定睛一看,迎面一条极宽大的甬道,两旁火树银花,霞光万道。当中两列粗约好几抱,高达七八丈的黄金宝柱,一直排列到底。金光耀眼,繁霞腾辉,看得人眼花缭乱,也数不清有多少根。尽头处又是一座圆洞,门前立着几个少年男女,胡良也在其内,似朝自己迎来。心方一喜,忽听一声金钟响过,乐声立止,众少年男女好似有什急事,如飞往圆门中赶去。胡良匆匆回顾,连打手势,先招后摇,又指了指门内。神情虽甚匆迫,面上满是笑容。虽不知是何用意,料无妨害,忙即赶进。
  初意飞行神速,晃眼追上,略问几句,令代求见。谁知飞到门内,少年男女已全走光,同时又是一片雷鸣过去。回顾身后,洞门已闭,前面又现出一片奇景:地甚广大,四外种满各色奇花。当中有一亩许方圆小池,仿佛整块水晶,中用鬼斧神工修了一个水池,光鉴毛发,晶莹如镜。中贮清泉,水深数尺,一碧澄泓。正由花树之间绕过,忽听远远花林中有两少女低声急道:“这人怎会冒失走进?主人就要出浴,又无法叫他藏起,如何是好?”随听众少女娇呼:“师主出浴,尔等回避。”循声一看,池前小殿平台之上,有一年约二十左右的女子,缓步而出。心中一惊,忙即藏往池旁树石之后,朝前偷看。见那女子似比爱妻还要美艳,生得长身玉立,骨肉停匀。身披一件白色轻纱,衣已脱去,大半裸露在外。下面赤着玉雪双足,由台阶上缓步往下走来。当时只觉艳光照眼,心魂欲飞。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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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三回  一径入魔宫 镜殿春生 忽惊奇艳  双修多乐事 蓬莱路远 重话危机
 
  话说郑隐在山洞里,猛然看到一位刚刚浴罢的半裸女子,由殿门内轻盈缓步而出,不禁大惊,忙即藏身花树之后。心想:“主人必是一位有道散仙,自己无心误入禁地,偏巧遇见女主人兰汤试浴之际,如再偷觑春色,岂不更加触怒?”本想闭目潜藏,等女主人浴后退往房内,见了胡良,问明主人姓名来历,再行求见。看对方这高法力势派,当能谅其不知之罪。先并不想偷看,无如初发现时,虽只惊鸿一瞥,未敢平视,但是骤睹奇艳,觉着对方美如天仙,似比爱妻还要好看,由不得心神一荡,待了一会,忍不住便偷看了一眼。谁知食色天性,郑隐又有夙孽纠缠,便能收束身心,强以道心毅力战胜,尚且不免,何况当此天人交战之际,稍一疏忽,便受摇动,不能自制,这头一眼看过,立时眼花缭乱,心神无主,不住怦怦跳动,比起在红霞溪偷窥无垢沐浴时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无垢,虽是天生丽质,但平日幽娴端重,不苟言笑,郑隐对她,于热爱之中,还存有极大敬意。当地一样花光潋滟,水碧山清,均是天然景色。这里却是人工法力布置而成,四围花光如海,到处玉柱金庭,霞彩辉煌。那沐浴的池塘,又是晶玉所制。所有花树,连同主人服用之物,全都充满繁华香艳景色,相隔老远,便闻到一阵阵的异香。
  气候又是那等温和,在在使人陶醉。休说郑隐转劫不久,道心未净,便是修为多年的修道之士,除非真正玄门正宗,道力坚定,当此奇艳当前,也未必能够自制。瞬息之间,郑隐已临成败关头,两眼看过,再想闭目收心,直比登天还难了。
  先是目光到处,见那女子生得长身玉立,骨肉停匀,通体柔肌如雪,浓纤合度。自腿以下,连同两条玉臂,一齐裸露在外。上身只披着一片轻纱,粉弯雪股,玉乳酥胸,仍然隐约可睹。雾里看花,更使人多生遇想,容易魂销。何况少女容华与无垢又在伯仲之间,吃四围花光和那穷极华丽的景物一陪衬,人是那么风华盖代,无论动止转侧,均具无上丰神。看时稍久,转觉此胜于彼,比起无垢浓艳得多,也更风流柔媚。
  这时少女已缓步到了池前,俏生生临水而立。一声娇呼,立有两美鬟捧了香露、澡豆等沐浴用具,由花林中赶来。好似不曾想到左近藏有生人神气。郑隐料知对方法严,那伙少年男女必和胡良交好,尚未告发。照此情势,只要候到对方浴后回房,未被警觉,便可从容求见。事己至此,乐得饱餐秀色,先享眼福,再作计较。真被发现,如蒙相谅,结一腻友,常共往还,固是绝妙;否则,佳人难得,无垢那等薄情,索性藉此激她,相机行事,便无他念,用她去气无垢,也可快意。正在胡思乱想,屏息潜藏,打算暗中偷看下去。眼看少女玉雪双足,已然伸入水内,而又正向自己。满拟轻纱一去,连那销魂之处,也可一览无遗。不料少女忽然左顾身后美鬟,低语了一声。身随侧转,所披轻纱也被美鬟揭去,下半身立刻沉入水内。休说正面庐山,连那酥胸玉乳,也全未见。那被溅起来的水珠,在玉背上乱滚而下,越显玉肌柔滑之妙。渴望了好一会,只看到一握纤腰,半边雪股。入水以后,更是背向郑隐,全身只有头部双肩微露在外。波光晃荡中,只见柔腰微动,光影闪乱,更看不真。似这样可望而不可即,局中人自是心痒难搔,神魂欲醉。其势又不能走近前去,看她个饱。
  此时郑隐色心大动,已不再有理智,一心只想少时用什方法,去与玉人亲近。正在心醉神迷之际,忽见一个垂髫美鬟,由斜刺里花林中如飞驶来,过时侧顾自己,看了一眼,跑到池前朝少女低语了两句。方觉是去告发,事情要糟。想起这等行为实太卑鄙,休说修道的人,便是常人也不应如此轻狂。少女忽在水中回顾美鬟,嘴皮微动。郑隐见她面无怒容,也未出水,心方略安。忽见少女玉臂微扬,伸手一弹,立有一蓬五色烟丝朝空飞起。到了头上,反卷而下,一口钟也似,连人带水池一齐笼罩在内。说也奇怪,那么薄如轻绢一幢彩烟,人在里面,由外望内,竟看不出丝毫影迹,只听少女戏水之声,却不见人。也不知自己踪迹是否被其发现。对方如果知而不怒,事大有望。想到这里,不禁虚拟少时能够亲近,玉软香温之乐。
  偶拿无垢与少女比较,猛然回忆前情,想起三位师长昔日训示,以及前后经历因果,心中一惊,当时醒悟。觉着深山古洞之中,居然有此奇景,看女主人宫室服用如此华丽,穷极奢侈,正经修道之士,不应有这等光景。即以自己而论,对方素昧平生,一个外人深入禁地,即便法令多松,所用侍婢和胡良多好交情,也不应事前不加阻止,事后又合谋一起,代为隐瞒。女主人再要知道此事,不以为忤,甚或故意勾引,使为人幕之宾,更非情理。分明左道妖邪一流。本来孽重,一个失足,立铸大错。自己也曾累生修为,家有爱妻,将来合籍双修,何等美满。如何美色当前,便为所惑,不能自制?念头一转,同时又想到胡良所说神女和那去处,正与任寿由卧眉峰旁去往魔宫的途向相同,心疑少女便是任寿前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
  正在心惊忧疑,越想越觉可虑,忽听一阵轻雷隆隆响过,眼前倏地一暗。情知不妙,忙运玄功,取出法宝、飞剑,待要抵御时,当地已被大片暗影笼罩。四外沉冥,宛如黑夜,所有花树楼台全数失踪,什么也看不见,身外却又无什么异兆,先颇惊慌,打算冲逃出去。继一想:“对方法力甚高,人更美艳无比,虽疑魔女所闹玄虚,到底还拿不定。
  还有胡良被碧光擒走,分明是此女所救。前见红光和洞中景物,不带一丝邪气。万一料得不对,稍微冒失,便树强敌。何况无心误入,窥人阴私,曲在自己,不问邪正,于理上先说不过,如何与人动武?还是静以观变,对方如无敌意,固应出见;便是有心为敌,也无不见之理。此时身人重地,未必通行自如。与其冒失树敌,结一强仇,还是少安勿躁,挨到主人现身,见上一面,至多口头认过,求恕不知之罪,好好退出,免动干戈,要强得多。”心气一沉,对方的雪肤花貌,绝世丰神,重又涌现眼前。尽管深明利害,拿定主意,任她天仙美女,也当虎狼毒蛇看待,不受摇惑。但对方的亭亭情影,不知不觉深印心头,仍恨不能见上一面,问明来历,才称心意。此念一起,无形中又为情网所陷,却不自知。仍以为道力坚定,主意已然打好,见上一面就走,有何妨害?
  又待了一些时候,不见动静。后来隐闻暗影中有两少女嗤笑之声。觉着长此相持,对方用意善恶难知,忍不住想要开口。忽又听身旁不远有一少女低声笑说:“这人分明是个呆子。师主在此清修数百年,向不许野男子上门,方才都是胡良太不小心,闭洞稍迟,被他无意中闯了进来。师主出浴,事前不知,无法使其回避。如去告发,胡良必受三斩之刑,想起怪可怜的。我们不合徇私隐瞒,想等师主浴后悄悄放走。不料五姊胆小,觉出事情太大,担当不起,推说刚刚发现有人偷人,以师主往日性情,知必大怒。谁知刚把法宝放起,我正代这人悬心,师主不知怎的,并未发作,只呆了一呆,依旧沐浴。
  洗完回殿,并不说将来人擒往后宫治罪,也不说放出,只命我二人在此主持,便宜行事。
  我忍不住问了两句,反倒挨骂,说:‘你们自不小心,将人放进。我已数百年未开杀戒,来人事出无知,莫非还要他命?’我听出语意缓和。最奇的是,胡良刚由妖道手中救了回来,便闯出这样大祸,竟未责怪,与师主平日为人不符。多少年来,幸蒙师主怜爱,连重话均未说过一句,今日为了外人,反受申斥,想起不服。而来人先是一双鬼眼注定师主,恨不能把她生吞下去。又假装正经,把那身旁飞剑、法宝取出。我们没有怪他,他反似要动武神气,想起气人。为此守在这里,想看此人有多大本领,无故上门,深入禁地,还不安分,比正主人更要理直气壮,一言未交,便想卖弄伎俩。谁知仍和先前一样,虎头蛇尾,老是举棋不定。亏他脸皮真厚,守在那里,不知胡思乱想什么。如非我们法令太严,不奉师主之令,照例不许先行出手,真恨不能斗他一斗,看他玄门飞剑到底多大威风,敢于如此放肆。”
  另一少女接口答道:“四姊何必这么大火气?自来不知者不为罪。何况胡良是我们新结拜的小兄弟,人又极好。这呆子是他旧主人,看在他的份上,也应宽容,何况师主又命我们主持,看那意思,并不想和来人一般见识,即便放掉,也无话说。你既嫌他,他又呆头呆脑,不知好歹,索性放走。叫他此时举棋不定,不肯输口,事后生悔,休说师主,连胡良都难见到一面,岂不也算出气么?”
  郑隐毕竟修道多年,历劫数次。先前虽然色欲蒙心,不过一时疏忽,凑睹奇绝,为色所迷。一经警觉,深知主人法力甚高,不论邪正,均非寻常,稍一疏忽,立蹈危机。
  何况师长同门,爱妻良友,又曾再三告诫,只一回忆,便自惊心。暗中推详对方语气,颇似假手发话少女,有心勾搭,取瑟而歌,分明含有深意,只一开口,便中圈套。自己本觉女主人美绝若仙,比无垢还要可爱,到时一个把握不住,对方如是正经女仙还好,否则立铸大错。既负师长屡次成全,深恩大德,又负爱妻良友平日劝勉苦心。念头一转,便把方才想与主人再见一面的心思冷了下来。暗忖:“对方如是正人,知我无心之失,固不至于见怪。如是左道妖邪,魔女淫娃,更不必说,任你用什方法,我只以不变应万变。放我就走;如再一味软缠勾引,我只置之不理,暂时静候不动;真要历时大久,或用邪法来攻,便仗法宝、飞剑之力,强冲出去,也非不能。”想到这里,头脑重又清明起来,任凭二女回答,表面装作未闻,暗中留神察听,同时打点脱身方法。
  又待了一会,忽听内一少女气道:“这等书呆子,无故私人师主内宫,鬼头鬼脑。
  就是师主和我们看在胡良份上,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应有几句话说,如何装傻卖乖,一言不发?仿佛他还有理似的。这么大一个人,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理他作什,趁早逐出洞外,免得留此气人。”另一少女笑道:“你当我们爱留他吗?不过想起师主静修数百年,玉洁冰清,平常野男子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却被这无赖汉从头到脚精赤赤看了个饱,实在气他不过,打算给他一点苦头,再行逐走。好在师主有命,令我二人主持,即便打成残废,只不要他的命,也不至于见怪。偏生这厮一味装聋作哑,不言不动,格于成例,不能先发,所以挨到此时。这厮如此阴刁狡猾,平白便宜他,把我师主这一身雪肤花貌,一丝不挂偷看了去。这样不言不逃,我们只干看着,有何法想?时已不早,师主浴后梳妆,想已完毕。再要被他鬼头鬼脑,再偷看上一回,更是冤枉。你既看了生气,逐走也好。”
  郑隐听二女两次提到窥浴之事,不禁想起方才女主人兰汤初试,玉体全呈,活色生香,在在使人魂销心醉之景。又一想到此女美胜天人,通身玉雪也似,这浴后新装,更不知如何仪态万方,艳光照人。心念微动,方才所见玉人裸露的美妙倩影,重又浮上心头。回忆前情,心荡神迷,正涉逻想,猛听一片轻雷过处,眼前电光乱闪,耀目难睁。
  骤出不意,方在惊疑,眼前倏地一花,当时天悬地转,光影万变,霞彩干重。不知主何吉凶祸福,忙用玄功,身剑合一,待要防御。忽又听身旁两少女嗤嗤冷笑道:“这点本领,也敢到我三盘宫中卖弄。如非师主开恩,且不容你这呆子带了整个身子回去呢。”
  郑隐此时正当天人交战紧要关头。方才心中倩影刚又想起,知道此去必难再见。以为主人必是一位得道多年的女仙,并非妖邪一流。否则身已人网,断无轻意放走之理。
  自己既无他念,得此一个美绝天人的女仙常共往还,岂非幸事?心中大是不舍。方要开口询问,眼前倏地又是一暗,身上紧了一下,似被一股极大力量裹住。刚刚松开,同时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再一细看,身已离开原洞,落在峰前旷野之中。
  郑隐举目四望,残月挂树,启明星耀,东方刚现曙色,一轮朝日已在天边,现出红影,晃眼便要天明。山中气候清凉,又当黎明将近,旭日甫升,晨雾未消,晓烟迷蒙中,吃山风一吹,心地立转清凉,满腹欲念,为之一消,神志便清醒过来。回忆前尘,无殊梦景。仰望前面不远的铁莲峰,宛如一尊巨灵,矗立当地。东方朝阳已有半轮升出地面,因有浓雾,看去血球一样,不似往日霞光万道,满天红霞那等壮丽,又被峰角挡住了些。
  立处恰在铁莲峰阴一面,虽是凌晨光景,景物依旧阴森,四外暗沉沉的。暗忖:“我虽转劫不久,也曾得有正宗传授,何况以前诸生功力并非寻常,法宝、飞剑均具威力,如何任人摆弄,弹指之间,便被移出洞外?不论邪正,法力之高,已可相见。幸而先前不曾冒失,否则必定凶多吉少。主人自称修道数百年,素无男子登门,无端被自己误入深宫,饱餐秀色,正经修道女仙固所不容,便是左道旁门,爱此侮辱,也必不肯放过。听二女之言,好似芳心不定,有意宽容。但又将我逐出,不令相见,是何原故?”越想越怪。
  呆望了一阵,渐渐雾散烟消,日头向上高起。忽想起:“出来时久,爱妻以前曾有不是夫妻同路,二三年之内不可过溪之言。看神情,胡良必在女仙门下,前后等了这么久,并未出见,不知何故?如照爱妻之言,独自离山,颇关重要。且喜无什警兆,胡良己然遇救,又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双方均有下落,早晚自会往卧眉峰相见,不必忙此一时。万一爱妻寻回,见我不在,不知为救胡良到此,还当静极思动,不耐枯守,岂不又生误会?仍以早回为是。”随纵遁光,往卧眉峰飞去。
  还未到达,遥望前面,禁制已然复原。记得昨夜追赶妖人,过溪之时,曾将禁制撤去,匆促之间,并未复原,怎会自行封闭?这类禁制,乃爱妻两位仙姊所传,具有极大威力妙用,外人不能擅入。难道候了这多日均无音信,刚一走开,爱妻人便自回?平日无事,恰在此时离开,一个不巧,岂不又被见怪?想到这里,心中发慌,忙往溪前飞降。
  正待开禁过溪,猛瞥见一青二白三道遁光,由前面桃花林中冲开禁网,破空而起。看出内中两道正是无垢两姊,另一道白光不知何人。料是大姊、二姊与友同来,正好打听爱妻下落和归期迟早,偏巧晚到一步,当面错过。遁光神速,斜射高空,一瞥即隐,已无迹可寻,追赶不上。深悔铁莲峰脱困之后,便应归来,不应在彼停留,致误良机。事已过去,没奈何,只得开禁而入。
  过溪几步,便入花林。四望花光,依旧繁艳,花影重重,灿若云霞。鸟声关关,如啭笙簧。和往日独居时一般幽静。暗忖:“这等灵奇清丽的美景,意中人偏不知何往。
  如已归来,灵鹃、秋雁二女当必同归,早已迎出。如今行到屋前,悄无人声,可见一个未回,依旧剩我一人,受此孤凄苦况。”越想心越烦,断定爱妻未回,懒得进去。独个儿在屋前玉墩上坐下,仰望云白天青,花光鸟影。一面想起室迩人遐,角裳独旦的孤栖苦况;一面回忆昨夜经历实太诡秘,女仙洞中虽无邪气,照着那等繁华富丽和那享受,也不似什么玄门正宗的修道之士,人的美艳却是人间所无。念头一转,忽又想到窥浴时所见奇艳,心情又迷恋起来。闭目凝思,心乱如麻,既觉昨夜艳遇之奇,心中又恋恋不舍。最可惜的是,当时举棋不定,误认对方为魔女妖邪,不曾与之对面交谈,一问来历,把一个天仙化人失之交臂。又想到仙缘难再,夙孽大深,眼看八十三年奇险大劫,转眼便到生死存亡关头,就此努力潜修,尚恐难保,如何见色迷心,又生杂念?想到这里,重生警惕,决计从此小心谨慎,一意修为,务使心如止水,不起微波,免得自误仙业。
  郑隐正在胡思乱想,猛觉眼前似有一团光影,明灭闪变,心中奇怪。睁眼一看,天上似有一样东西放光。正要回手去摸,刚一抬头,忽听身后有一女子笑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找;善恶成败,只在心念转问之间呢。”声才入耳,便听出是爱妻口音,忙即回顾,果是爱妻申无垢立在身后。许久不见,容光越加焕发,美艳无伦。只是面有愁容,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所说的话,于劝诫之中,也含有愁虑之意。不禁惊喜交集,不等说完,情不自禁,扑上前去,双手搂住,抱了一个满怀。口刚说道:“姊姊,你想得我好苦!”同时觉着软玉温香,居然入抱。心方一荡,猛想起爱妻此次负气出走,便为自己轻狂而起,如何才一见面,便加搂抱?一个不巧,岂不又遭误会?当时发慌,想要放手,却是心中不舍。又恐放手以后,爱妻二次遁去,见面又难,好生惶急。
  郑隐想要分说,无垢意似不以为意,任其温存搂抱。只笑说道:“本来我见你不守前约,恐你情爱太热,致误仙业,故意离开你这么多天。实在并未走远,每日均在暗中观察你的言动修为。开头数日,你虽然背后骂人,毕竟还能耐守。隔了几天,居然用起功来。我虽然放了点心,但你夙孽大重,你我既为夫妻,便应同共安危,惟想将来成就,助你免此一场大劫,本心还想再待两月才行相见。今日大姊、二姊同了一女仙陈紫芹前来寻我,说我昨日不该远离,你那魔孽不久恐要应验,时机已迫。为此赶回,你果不见。
  他三人刚走,你便回转。我看出你眉间隐现煞气,心甚失望。明知事难挽回,但一念到夫妻之情,为时尚早,望仍未绝,不得不勉为其难。后在暗中查看,将大姊所赐宝珠暗悬你的头上。此珠专能鉴别人的善恶,随同人的心念而放光华。就你闭目寻思之际,此珠时明时晦已好几次,可知夙孽太重,情性无常,天人交战,难于自制。总算心心念念仍在求好,并未生出十分邪恶之念。只要时常警惕,遇事小心,常把吉凶存亡之念放在心上,也并非全无希望。又是你想我太甚,于心不忍,只得违背二位姊姊指教,提前些日与你相见。本是夫妻,你又情痴心热,如不任你温存抚爱,定必道我薄情。我已想开,好在主意拿定,由你亲热无妨。
  “须知情关一念,甚难勘破,多少圣贤仙佛,为其所累,甘受无限痛苦,而不自知。
  欲关一念,更是生死存亡关头,一朝失足,恨成千古。须知一世人生万劫难。如是常人,人生百年,虽同幻梦,只要两心如一,多积善功,不为恶事,今生男欢女爱,二三十年的光阴,虽然弹指即过,他生仍能复为夫妇,重新享爱,也还罢了。你偏不然,生具仙骨,夙根灵慧,向道之念又复坚诚,本来极好善质。无如以前诸生为善不终,夙孽太甚。
  除以极坚强的毅力恒心,于万分危难之中强行挣扎,脱出重围,上修仙业,方能自保,不致误己误人。否则,便会多害生灵,造下无边罪孽,形销神化,自取灭亡。升天入地,全在你一念之间,好也到了极处,坏也到了极处。我又是局中人之一,照我累世修为和今生道力;又有二位姊姊和诸老前辈怜我遭遇,随时相助;尤其这次归来,蒙一前辈女仙深恩传授:任你苦苦纠缠和对头的愚弄迷惑,已不致坠入圈套。你却危险已极,由此往后,前途遍地荆棘,到处均是火炕。苦志潜修,尚难免不受魔诱;再如心志不定,为色所迷,他年结果,你当深知,我也不忍多言。只望你由此自重,在我二位姊姊法力保护之下,休说昨夜去的所在不能涉足,便是翠屏峰也不能一人前往。免得一离此间,魔头乘虚而入,那时无人救你,就后悔无及了。”
  郑隐见她说时辞色悲壮,珠泪莹莹,潸然欲坠。想起自身危机果是严重,不禁心寒起来。对于无垢,又怜又爱,虽然搂抱未解,只是情好亲热,并无邪念。无垢自然看出,觉他虽在魔窟待了些时,仗着本门真传,并未十分迷惑,芳心也颇喜慰。又用软语叮咛,劝勉了好几句。郑隐看出爱妻情深一往,并不如己所料,自是喜慰非常。因无垢提起铁莲峰不能再去,并有对头魔法乘虚而入之言,便问:“昨夜所遇,是否任师兄所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姊姊不曾前往,怎知底细?”经无垢一说,才知就里。
  原来铁莲峰便是魔宫后洞,为魔女以前所建宫室。因为情孽纠缠,始终坚持要把郑隐引人魔教,一任老魔再三苦劝,均不肯听。自从任寿走后,老魔施展魔法救其回生。
  隔不多日,便将胡良收到门下,想把郑隐引去。后来久候不至,卧眉峰禁制神奇,威力又大,无法侵入。这才暗命胡良假装寻访主人,隔溪哭喊。再用邪法装作妖人,将其擒回。中途遇救,却不令主仆相见,引诱郑隐深入魔宫,故现色相,欲加勾引。魔女虽是固执成见,但她自视甚高,不甘俯就。及见郑隐道基深厚,始而为色所迷,忘了利害,眼看上套,忽然警觉,知道情急无用,反而被人看轻,为此欲擒先纵,将其放回。本意想借窥浴间罪,给郑隐吃点苦头,再行放走,不知怎的,发作不出。仍由手下两名有法力的魔女出面示威,用魔教中五行挪移大法,将郑隐移出洞外,先想另施巧计,加以诱惑。因见郑隐徘徊当地,以为尚在迷恋,不舍离开,意欲挨到郑隐发话求见,再命魔女出头勾引。没想到郑隐近来功力大进,神志灵明,入魔未深,天人交战了一阵,想起家中爱妻之言,忽然不顾而去。因见郑隐窥浴时那等迷恋,决不能舍,心中颇为拿稳,自己不曾出手,只命门下魔女暗中窥伺,待机而动。不料突然飞走,骤出不意,再想追赶,已经无及。此时胡良还好,二魔女想必正受非刑毒打也未可知。同时又说起魔女平日行为的残酷。
  郑隐闻言,才知厉害,不由心胆皆寒。加以心头爱妻久别重逢,相待十分亲热,任凭爱抚,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心想:“得妻如此,休说魔女是我未来凶星,便真个天仙化人,也不如我爱妻十之一二。但愿从此夫妻二人同修道业,永证仙盟,地久天长,更无乖违,也不负我痴情热爱。”越想越觉美满,抱着无垢只管温存亲爱,不肯撒手。
  无垢此次原受高人指教而来,知道丈夫情孽大重,以前对他大冷,反易激出变故。
  与其授人以隙,不如凭着柔情蜜意收束他的身心,随时加以激励,守在身侧,寸步不离,使其加重情爱,并以仙业为念,釜底抽薪。或能干危机密布之中,将其挽救出来,免为魔女所乘,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念以前原曾想到,无如丈夫孽重,对头魔法太高,稍微疏忽,必连自己一齐葬送,丈夫更救不成,心中害怕,不得不随时戒备。后见丈夫不特情热太甚,并还邪念难消,行为卑鄙,当时悲愤已极,虽负气离开,心终难放,便在高峰数十里的山崖之上,带了秋雁、灵鹃,随时暗中观察。见丈夫居然悔过,独自潜修,不曾离开一步,进境甚速,心方喜慰。
  这日偶听秋雁归报,说左近山中有一女异人在彼修道。前往访看,竟是一位前辈女仙。谈了一阵,经其指教,传了防护心身之法,使她万邪不侵。即便丈夫为魔所诱,合力暗算,也无大害。谁知离开这半日之间,丈夫己被魔女引走。同时无垢二姊和女仙陈紫芹一同飞到,赠了一粒宝珠,并加指点。这才打定主意,改变前策,勉为其难。一见丈夫果然深明利害,对于自己更是情深爱重。照此情势,只要随时戒备,不要离开,在当地同修二三年,等到任寿功行完满,大家把那《九天玄经》炼到功候,索性同往东海,拜见三位师长,求示恩命和避免魔扰之策。然后寻一隐僻之地,夫妻同修;或是苦求师长,准其留居仙府之内;或往月儿岛火海,随同三师叔连山大师,在他无边法力护庇之下,挨满八十三年期限,脱去危机,再出修积善功,抵消前孽。哪怕再转一劫,只要丈夫转危为安,也非所计。用心端的良苦。
  及见郑隐只管温存热爱,粘在身上不肯放手,忍不住笑道:“你固爱我,但是这等缠绵,恐于修为有害呢。”郑隐见爱妻说时微笑嫣然,并无怒意,越发抱紧,涎脸笑道:
  “好姊姊,你那神目如电,必能看出,我虽对你爱极,并无丝毫他念。不过别时大久,以前对我大冷,长日使我失望,想起伤心。容我稍微亲热,补偿以前苦楚,难道你也忍心不许么?”无垢正色说道:“只要不存邪念,稍微亲热原属无妨。但须约法三章:第一,夫妻贵能互相敬爱,不宜过分;第二,你那魔孽太重,从此三年之内,不许离我一步,独自过溪更犯大忌,休想我再理你;第三件最关重要,你我前途艰危,非努力修为,不能免难,从今日始,每日用功,由我安排,丝毫不可懈怠。只要功力精进,我便任你亲爱。你看如何?”郑隐喜道:“好姊姊,你说的都是我心腹的话,谁肯离开你呢?只要姊姊对我好些,虽是空名,也要像个恩爱夫妻,无不可以遵命。何况同修道业,彼此有益的事呢。我也不想修什天仙,只望天长地久,与姊姊终古永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郑隐越说越高兴,不由把手一松。无垢立时翩然而起。郑隐伸手想拉,无垢微嗔道:
  “你真是俗人,夫妻相爱,也是适可而止。时已不早,应作功课。头一天就不听话,如以无谓欢娱,致分道心,谁还再理你呢?”郑隐见她带有愠意,所说又极有理,忙赔笑道:“姊姊之言有理,怪我不好,改过就是。”无垢笑道:“此时多言无益,事在力行,且看你能否践约吧。”郑隐诺诺连声,随去房内一同打坐修炼。
  由此夫妻二人一同清修,闲来抚琴下棋,赏花对饮,山居岁月,甚是逍遥。郑隐因见灵鹃、秋雁不曾归来,一问无垢,才知二女已被一位女仙收为弟子,将来各有成就。
  秋雁也有情孽纠缠,不过事情应在两甲子后。郑隐与爱妻相对,功力又极精进,居然如约,未生丝毫邪念。无垢觉着前路光明,自是喜慰。初意魔女决不死心,不是暗命胡良,借着寻找主人前来勾引,便是施展邪法暗算。仗着当地禁制神妙,防护严密,只要不出去,决可无事,也就听之,谁知候了多日,不见丝毫动静,任寿倒来过了两次,见郑隐居然收心,夫妻情爱甚厚,觉出有望,也颇代他喜欢。夫妻二人见魔女久候无音,均以为对方好胜,不甘俯就。好在当地景物清丽,平日尽多乐事,无须外出。满拟挨过三年,东海见师之后,此时法力已高,即便魔女不肯死心,也可无碍,由此安心修炼下去。
  光阴易过,一晃将近三年,始终不见丝毫警兆。经此一来,连无垢也放了心。只有任寿曾往魔宫,听老魔说过,知道双方孽缘不易解免,越是这样按兵不动,事越可虑。
  同时又想到大元真人自头一年神游回来,曾经现身过一次,略加训勉传授而外,从此坐关不出,不曾再现法身。师父、师叔更是一去不归,从未来过。独在洞中勤修苦炼,才两年多的工夫,便将一部《九天玄经》全数炼成,前生所用法宝、飞剑也都相继出现。
  为防将来遇见强敌,紫郢、青索难免合壁并用,为此常寻郑隐交换练习。觉出郑隐天分虽极灵慧,也极用功,功候比起自己仍是不如。尤其那部《九天玄经》,未三章另有妙用,最关重要。当初原是一部,经仙法妙用,另用仙绢分抄了一部,交与郑隐勤习。郑隐先曾背熟,不知怎的,炼到未了三章,竟全忘却,书上字迹也成空白。再打开自己那本一看,竟发出遣偈留音,说这未三章郑隐虽非无望,但须三十年后,将头一关魔劫渡过,才能重炼。今尚非时,不许勉强,更不许带书出洞与之重读。另外暗示郑隐由此便入危机,必须随时戒备,丝毫疏忽不得。任寿拜聆师命,回忆昔日所闻,心甚忧疑,断定魔女决不死心,发难越晚,事更艰危,惟恐郑隐夫妻日久懈怠。疯和尚一直未来,照他所说,事情万分可虑。自身此时法力虽高,不知怎的,对于郑隐前生因何有此孽冤,竟丝毫想它不起。越想越觉可虑。
  这日特地施展法力,暗入魔宫,隐形窥探。去时为防魔头神通广大,先有警觉,事前并施法力,颠倒阴阳,使其无法观察,然后隐形前往。到后一看,郑隐所去铁莲峰魔窟后宫,不知何时经过一次极强烈的地震,内里整个坍塌。所说金庭玉柱,花树楼台,因不见一点形迹,连劫后余灰都寻不到一丝痕迹。中空之处,多被地底冒起来的黑水填满。再由卧眉峰旁从前旧洞飞入查探,也和后洞一样,不过沿途多了好些石钟乳,所有洞壁甬道全数坍塌,无路可进。魔宫和老魔所设的几处地狱,以及宫殿园林,有的成了实质,有的布满黑水,一无所有。任寿暗忖:“所居相隔只百里左右,似此强烈地震,怎会丝毫不曾警觉?”心疑是诈,未了又用穿山之法,地遁入内,到处搜寻。在法宝防身,仙法妙用之下,把魔宫前后左右的山腹穷搜了两遍,除那占地数十亩,经老魔父女多年兴建的园林,好似被人整个搬走,不留一物,看着奇怪而外,用尽心力观察穷搜,直无遗迹可寻。
  任寿后用仙法虔心推算了三日夜,也只算出老魔好似有什顾忌,全家移走,并用魔法将魔宫故址毁灭,引发地泉将其填没,已经无法寻踪,别的全算不出。知道老魔神通虽然广大,颇知敬畏天劫。对于魔女这段孽缘,原曾力阻,欲加化解,未得如愿。也许看出将来两败俱伤,心怜爱女,不愿使其同归于尽,为此强迫魔女弃了多年老巢,连魔宫一同移往荒远隐僻之区,埋头不出,想把这八十余年的期限躲过,也未可知。但是事情难料,惟恐是对方诡计,郑隐夫妻因此疏忽,惹出事来,先未告知。连在暗中查看了两三个月,并用仙法试探观察,终无异兆。想起老魔心性原与别的邪魔妖道不同,以前所料多半不差,心中略放。这日又往卧眉峰,见郑隐夫妻功力越发精进。偶然说起此事,均觉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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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回  厉啸划长空 彩气千重消黑眚  清光笼远峤 晴霄万里舞胎仙
 
  无垢早就认为对头魔法甚高,暂时不动,来更厉害。似此枯守,虽能暂保一时,对方虚实不知,一旦有事,便难防御。就算所居禁制严密,到底事前探出一点敌情,比较好些。由第二年起,早想前往魔窟左近窥探,就便往寻前遇南山隐居的女异人求教。均因郑隐不能同往,留在当地,万一又生枝节,为敌所乘,欲行又止。及听任寿一说,互一商量,不久便往东海见师,魔女如先算出,难免遇上。与其骤出不意,狭路相逢,不如仗着近三年来所炼法力,出外一试,相机应付,分了强弱,再打主意,好在三人同去,那紫、青双剑自经任、郑二人合炼之后,威力甚大,师长又有双剑合壁、万邪不侵之言,况又加上二人原有的几件至宝,即便不胜,也无败理。互一商量,连任寿也胆壮起来。
  当下一同起身,将武当全山一齐游遍,并还故意令郑隐一人在前,任寿和无垢隐形尾随,终无异兆。南山那位女仙却已他往,只在洞中留下一书。大意是说:郑隐夫妻近状全都知道,只要心志坚定,勿为情欲所迷,超劫成道,夫妻同修,并非无望。但是三年期满,必往东海拜师。因为前孽大重,郑隐必须内功外行同时并重,如打算觅地潜修,躲过这八十三年期限,决所不能;即便获允,本身业障和前世强敌也必寻上门来。彼时师长均在坐关,内有几个得力好友也未遇合,反而吃亏,坐听仇敌宰割。反正难逃,不如就此修积,以坚诚毅力,排除那不可避免的艰危,比较好些。事终不可避免,全仗心志纯一,始终不变而已。
  郑隐看完,觉得身为男子,又是经历多劫的修道之士,对于一个魔女如此胆怯,未免丢人,气愤愤说道:“大哥、姊姊只管放心,我已拿定主意,与这冤孽一拼,决不受她迷惑。况我仙剑在身,万一真个不可开交,豁出自行兵解,再转一劫,怎么也比为邪魔所诱,遭那形消神灭要强得多。前月勤修《九天玄经》,发现未三章隐去,现出恩师所留仙示,也曾提起前路虽极艰险,事在人为。玄经未三章乃几种防身诛邪大法,无关修为宏旨,只要把近三年来所学炼到功候,多厉害的魔法也难伤害。所重只在灵台方寸之间,到时能否克制而已。近些日来,《九天玄经》全部通晓,邪魔已难伤我,况有这些法宝、飞剑防身,功力已非昔比,心志尚堪自信,怕她何来?”
  任寿、无垢见他意志激昂,所说也颇有理。再一回忆仙示所说,知道事关定数,除却硬着头皮,去撞难关,别无善策。最关紧要的是炼那《九天玄经》的开头三年,既已度过,郑隐法力大增,远非昔比,如能守定心志,的确多高邪法也难奈何。这些日来,实是先有先人之见,好些过虑。当时劝勉了几句,也各把心思放开,一同回去。
  本来郑隐不满三年,便该下山行道。师长行前,又有东海闭关,去了未必见到之言。
  任寿又须独自虔修,下山尚早。按说三人俱都不能前去。任寿一则怀念恩师,二则又因郑隐孽重如山,大劫难免,心中愁虑。上次大元真人神游归来,曾露口风,说是第三年底,当往东海,与两位师长相见,无意之中问出时日。意欲拼担不是,同了郑隐夫妇前往求见,拜谢师恩,就便代为求恩,探询未来趋避之法。一算时日,大元真人所去之日,正是三年期满的未两天。为此商量先期赶往,恩师如允进见,固是极好;否则就便瞻拜宫墙,叩谢师恩,一览东海仙府景物,也是好的。
  三人回转卧眉峰后,又待了些日,算计时期将近,一同飞往东海。到了仙府左近钓鳌矶下降,先虔诚打坐,用了两日的功。在大元真人到前一日,去往仙府门前跪拜,通诚求见。东海仙府,原是突出海边的一座半岛,一面是海,一面是山。仙府便在山腰之上,地势平坦,略往上斜,前望海天辽阔,波澜浩荡,风景至为壮丽。任、郑二人前生原曾到过,满拟当日子夜,师长必要飞临,由一早起,便跪候在仙府门外。只见仙洞云封,无门可入,全岛静荡荡的,不见一点人影。等到子夜将临,还无动静,心正悬盼。
  忽见一道金光,由东方天际横海飞来,宛如长虹飞堕,直落洞前。光中现出几位羽衣星冠的道装仙人,大元真人也在其内。方在同声高呼恩师,那金光来势其疾如电,晃眼射入崖内。除众仙过时,大元真人同了另一少年仙人,朝着下面点头微笑而外,连人数相貌也未看清,便无踪迹。
  三人看出群仙就此飞入,料知师长多半不许入见,虽然失望,仍然不舍退走,只管敬心诚意,跪在洞外,祝告不已。心想:“师长虽然不允赐见,迟早总有恩命。”谁也不肯虚此一行。跪到第三日夜间,月明如昼,晴空一碧。海面上天水相涵,随着波涛起伏,闪动起亿万银花,千重玉雪。皓月洪波,比起日间所见景物,更加壮阔清丽。任、郑二人情急见师,始终目未旁瞬。只有无垢一人,所学虽是《九天玄经》,因非本门弟子,意存谦退,特意跪在二人身后,相隔约两三丈。素性爱花,耽玩风月,见碧空万里,遍地明光,花影迷离,清辉在地,月光之下,照得万里洪波齐翻银浪,生平未见此景。
  所跪之处,恰又斜对大海,微一举目,全收眼底,由不得多看了两眼,因见丈夫随同任寿,并跪在仙府前面,连经了三日夜,始终不曾松懈,意志十分诚敬。心想:“丈夫居然心志坚定,照此情势,以他近来所习法力,决非无望。”正在欣幸,忽听遥空鹤唳。
  抬头一看,西南方天际忽然飞来两对仙鹤,银羽翩蹑,映月生辉,在明月碧霄之下,掠着海边,飞鸣而来。刚看出鹤背上有人,猛又瞥见两道银光由仙府中飞起,直射空际。
  同时鹤背上人也扬手发出十来股五色光气,将两道剑光敌住,互相抵紧,时进时退,与寻常斗剑迥不相同。似这样凌空相持了一阵,忽又听遥空厉啸之声,随见一股黑气宛如长虹经天,带着那极凄厉的啸声,划空而至。刚看出那黑气十分厉害,立有一道金光由仙府中飞起,直射空中,将黑气敌住。两下里才一接触,便听惊天价一声大震,大蓬金花雷火忽然当空爆炸,黑气立被击散,黑烟万缕,宛如箭雨,四下飞射。
  三人均料先后来了两起敌人,师长正在迎敌,全都同仇敌忾,跃跃欲试。任寿素来持重,心想:“此时洞中聚有好些位前辈仙长,敌人来犯,当已前知,竟不开洞,只是分人出战,可知来势厉害。自己未奉师命,是否可以出手,尚自难言。”因见敌人法力大高,尤其先来两个鹤背上人所发五色光气从未见过,迎敌的两道剑光不曾见人,也不知是哪位师长,知道不可造次。忙运玄功,取出法宝,防备万一,还没想到从旁助战。
  郑隐本来心高好胜,又以初习《九天玄经》,意欲当着师门试验自己功力。因见黑气前端虽被金光击散,并无退志,但是上来受创,似已落在下风。那鹤背上人却是劲敌,与两道银光相持不下,有时银光反被迫退。心中有气,也没和任寿商量,扬手便将紫郢仙剑放出。一道紫虹刚刚出手朝鹤背上人飞去,忽听耳旁大喝:“徒儿不可无礼!”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后来那道黑气本由对面遥天空际直射过来,其长何止千丈,吃神雷火花猛击,前头已被震散,后面来势反倒更急。晃眼之间,那被击散的邪烟已似暴雨一般纷纷四射。仙府前面除三人跪处,好似无形中有什阻力将其隔断而外,前面不远直达海岸,已被这类黑色烟雾布满。看去直似有质之物,离地十来丈,便结为一片烟幕,浮悬空际,丝丝下垂,紧而不散。后面黑气一任雷火猛击,依然来之不已,其势反更强盛。眼看那千百丈的黑虹齐往岛前涌到,已然缩短三分之二。鹤背上人本来各由手上发出五股光气,与银光相持,快要迫近仙府前面不远,忽似灵蛇一般,倒退回去。
  郑隐紫光这一飞起,内中一人忽又回身,发出五股光气,将紫光挡了一下。郑隐方觉力量奇大,猛听师长大声喝止,匆促间还以为敌人厉害,师父恐怕自己受伤,不许妄动。呆得一呆,五股光气已二次撤了回去,后面银光自是向空直追。那两只仙鹤飞行神速,竟出意料,银翼微一招展,已飞出数十里外。先逃的一只飞得更远,已快超出黑气来路。两道银光紧随在后,竟会追它不上。三人见状,心方奇怪,忽听黑气中有一巨人口音,厉声大喝道:“原来诡计欺人,早晚再寻你们算账。”说罢,一声长啸,带着原来那股黑烟,朝遥天空处激射过去。同时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当空爆炸,霹雳之声上彻天阎,下撼山岳。震得海水群飞,波涛山立,狂风大作,声势惊人。那黑气中段立被激散,大片妖烟邪雾中现出十几个相貌丑怪,穿得非僧非道,披发赤足,手持幡幢的男女妖人,各驾着一溜刚被震散的黑烟,正往四下惊窜。
  紧跟着,环着当地忽又现出大半圈五色明霞,将众妖人的去路挡住。先逃两只仙鹤突然飞回,鹤背上人双手齐扬,各发出十股光气,似想将前段黑烟挡住。不料黑烟中又发出数十团绿色火球,两下里一撞,霹雳连声,纷纷爆炸,满空妖光横飞,碧萤如雨,月光之下,顿成奇观。前头光气吃那碧色雷火一挡,微一停顿。等到第二只鹤背上人骑鹤追上,又发出十股光气,合力迫击。后段黑烟已带着极凄厉的啸声,电也似急往前遁去,晃眼只剩一溜极细黑影,穿入遥天苍旻杳霭之中,无踪可寻。那两道银光,早在中途回身,朝众妖人夹攻上去,与后一道金光联合,往上一围,当空五色明霞再往中心收拢,连妖人带黑烟一齐裹住,合成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彩球,高悬碧海青天之中。跟着三道剑光一同飞落,彩球里面便起了风雷之声。
  鹤背上人一个飞走,一个骑鹤回飞,相继落地,共是四位道装仙人。内中一位,正是连山大师。见面便令三人近前,手指鹤背上人说道:“这位便是你师父的好友铁鼓仙。”上前拜见,笑向对方说道:“郑隐年幼无知,不奉师命,妄自出手,望恕无心冒犯之罪。”那铁鼓仙生得圆头扁脸,相貌奇古,腰悬革囊,背上挂着一面尺许方圆的铁鼓。闻言朝郑隐、无垢看了看,笑道:“他为师长出力,事出无知,岂能怪他、可惜今日功败垂成,只差一瞬,那老妖孽便非人网伏诛不可。定数所限,只能如此,这样到底减少好些凶威,除去他十多个得力徒党,也还值得。请向二位道兄代为致意,贫道等尚有要约须赴,彼此有事,事完再相见吧。”连山大师方说:“多谢二位道友相助,改日再当奉拜。”一声鹤唳,铁鼓仙已骑鹤飞走,晃眼高出云天,宛如一点银星凌空飞渡,转瞬无踪。
  连山大师随对三人道:“大师兄对于任寿最是期爱。前年向你示意,说他前夜将要移居此问。原为有一最厉害的邪魔潜伏西海,为害多年,近受妖徒麻轩轻怂恿,欲命门下十来个得力妖徒前往中土,各创教宗,此举不知要害多少生灵。为此约集几位同道至交,设下仙阵,等其人网,再由我和铁鼓仙师兄弟假装结怨,约在今夜来此比斗。老怪本来恨我三人入骨,新近我和诸位道友又常寻他门人晦气,连除去他两个心爱妖徒,仇恨越深。他知我三人难惹,只有铁鼓仙兄弟的五行真气能敌本门有无形飞剑。因受仙法禁制,颠倒阴阳,误算出我三人今夜有难,妄想乘隙来攻,猛下毒手,将他收敛地底千万年阴煞寒毒之气所炼玄阴神幕和大量阴雷珠来此加害。即便我三人不为所伤,这一片海岛连同仙府,也必被阴雷炸成劫灰。他料定老怪怨毒多年,定必上套。
  “铁鼓仙兄弟人最爱才,欲令任寿自行来此,一试机缘,使与相识,以便将来得点照应。行时才算出任寿要带郑隐夫妻同来,此行已徒劳无功。因觉都是门人,当郑隐未为魔诱以前,本着与人为善之意,任其来此,看他福缘如何,倘有遇合,也不在任寿对他爱护深意。好在有益无损,便由他去。后见郑隐一身道气,功力大进,更胜前生;尤其此时心志坚诚,连跪三日,始终不懈。我三人和诸位道友正在谈他,如非夙孽大重,实是美质,只要长此自爱,人力胜天,原在意中。方才已有几分指望,竟会冒失出手,致将良机失去。同来那位道长,乃铁鼓仙师弟,生具特性,不肯轻见后辈,只一允见,必有恩赐,甚或身任其难,始终爱护。因此一来,不顾而去,成功之后,未肯飞回。否则,郑隐只要和任寿一样,只守不攻,便不至于虚此一行了。
  “今日之事原有安排,洞前一带早经仙法禁制,多厉害的邪法也难侵害。你们已跪洞前三日夜,如真情势凶险,或是要用你们,岂有不先明示之理?事已过去。
  “现奉二位师兄之命,令任寿速回原洞。十四年后,去往峨眉后山,另开洞府,在内清修。再隔三年,下山行道。彼时当有恩命指示机宜。郑隐由此更须努力修积,以消夙孽。无垢如愿随行,也无不可,随时却要小心,以防邪魔暗算。此时师长均在坐关,只我一人暂时清闲,不久也要陪同二位师兄入定,无暇相见,全仗你们自己修为了。”
  三人见另两位仙人均是羽衣星冠的美少年,方才已同行礼拜见,正想叩问姓名。连山大师接口笑道:“事在人为,无须多间。我还要和前夜来的诸位道友合力将宝网中所擒妖孽用乾天真火消灭形神,免得又去危害生灵。还有老怪的大妖徒麻轩轻邪法甚高,已得老怪真传,将来必往中土为害,可惜方才被其漏网。可见注定劫运,多高法力,也难事前化解。事情应在任寿师徒身上,他年必须留意,此害如能除去,功德不小。少时还有左道中能手受老妖孽蛊惑,合力来攻。尔等虽然炼就《九天玄经》,不致受害,但是他们人多势众,邪法均高,尔等初出茅庐,羽毛未丰,不问胜败,被他相了面去,前途又多枝节。趁其卷土重来以前,先自离开,可少好些烦扰,即速去吧。”说罢,未容回问,把手一挥,一片银霞闪过,连山大师和同来二仙一齐不见。仙府依旧云封,更无动静。
  三人知道求见无望,同向仙府拜辞。起立一看,海面上波涛汹涌,骇浪如山,奔腾澎湃,尚未宁息,知是方才那场恶斗和连珠霹雳的余波。仰望天空,仍是云白天青,冰轮高挂,清光广被,夜明如水。那团彩球已缩成亩许大小,看去薄如轻绢,风吹不动,内里时现碧光人影,明灭闪动。隐闻轻雷之声,密如擂鼓。看出群邪尚未伏诛,在内施展邪法异宝,向外冲逃。暗忖:“三师叔曾说,老妖孽还要卷土重来。彩网中的妖徒尚未消灭,任其浮悬空际,万一强敌来犯,将其救走,如何是好?”心正寻思,忽听远远天边异声大作,似有亿万恶鬼呼啸潮涌而来。遥望海天相接之处,已现出一线中杂血影的乌金色电光,不住闪动。彩球中群邪似知来了救星,也在里面厉声呼啸起来。光影闪变,左冲右突,比前更加激烈。雷声越密,声虽尘锐凄厉,却不甚大,宛如群蚊聚哄,备极喧哗。
  正想再看下去,猛又听耳旁有人急呼:“老妖孽已率同党发动罗喉血焰神罡来此报仇,他虽必败,尔等不可久留,还不快走。”随觉眼前金霞一闪,身便凌空而起,朝相反方飞去,晃眼身子一轻,已飞出数百里外。因那语声从未听过,料是一位有法力的师门至交,不敢怠慢,各纵遁光,隐形飞去。遥望钓鳌矾,仍是明月当空,彩球高悬,静荡荡的。先见血焰乌光,却似狂潮一般,铺天盖地,电驰飞来。眼看离那彩球不远,忽听叭的一声大震,球忽中裂,化为一朵亩许大的五色莲光,光芒万道,照耀海天。空中云层吃宝光一映,各幻霞辉。莲花中心,突又涌起一柄莲蓬形的红光,比电还亮,四外环绕着亿万火星,纷纷爆炸。内中裹着十来条黑影,正在里面冲突飞舞。只听大串霹雳之声,中心红光又复分裂。吃那亿万火星往上一压,一片霞光闪过,同时消灭,无影无踪。另有二十来道五色光气,或左或右,各长数百丈,由前面斜刺里电射过来,直穿乌金云光之中。看去宛如二十来道其长无际的彩虹,满空交织。那两只仙鹤也有彩气喷出,同朝妖光中猛力击射。钓鳌矶前又有大片金霞电驰飞起,挡向前面。下面岛上忽现出一个手持金钵盂的老和尚,右手往外微扬,盂中立有数十百朵清光荧荧,大只如豆,形似如意的灯花飞舞而起,一同直射妖光之中。四外天空更有数十百面大小云旗突然涌现,微微招展。一时霞光万丈,剑气冲霄,星火疾飞,彩虹如电。加上敌人的乌光血焰,把天空星月一齐遮住。下面却成了光怪陆离,霞彩辉煌的光明世界,合成从来未有的奇观。
  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
  彩球刚一消灭,敌人似知中计,慌不迭刚往回退。不料上下四外埋伏一齐发动,那五色光气所射之处,当时便被冲开二十来条光巷。大片金霞再电驰而前,满空云旗突又出现,三面合围,威力已是惊人。最厉害的是,那数十百朵灯花到了空中,纷纷爆炸,光并不大,威力更强,满空血焰妖光,挨着便震散了一大片。一任飞遁神速,仍被追上,随同四外夹攻之势,遥闻鬼哭神号,与极凄厉的啸声怒吼互相应和,宛如潮涌。共只两三句话的工夫,空中妖光血焰竟消减了十之八九。只剩一线残痕,带着厉声,电也似急,往来路天边遁去,一闪不见。紧跟着,金光云旗彩虹灯花也全一闪收去。只有七八道遁光齐朝洞中飞进。又是月轮高挂,清光大来,天地重返清宁,和先前一样安静。才知空中彩球乃是诱敌之计,大功已然告成。师长法力如此高强,自己从此努力潜修,想也能够学步。互相奋勉,把三道遁光连成一体,朝前同飞。
  三人行经大厦岭上空,无垢唤住二人,笑道:“我们各有前途。大师兄回山静修,要到十四年后才行下山。如以人间岁月来论,也算是长的了。此间已是大厦岭地界,前途便要分手。本就会稀别远,况我和隐弟前路何等艰危,隐弟魔孽大重,未来更不可知,吉凶难卜。从此一别茫茫,岂非恨事?何不趁此风日晴美,前往名胜之区,择一山水佳处,买些酒食,聊当离筵,痛痛快快欢聚一半日,再行分手。好在此去便要深入民间,修积外功,烟火之食,我们原未尽断,痛饮一场,也无妨碍。大哥、隐弟以为如何?”
  郑隐向惟无垢之言是从,首先赞妙。
  任寿闻言,却起思亲之感。暗忖:“离家年久,虽然未到回家年限,难得有此闲暇。
  离家才数年,居然炼到飞行绝迹,仙侠一流。父母年高,远违色笑,子职久未尽过,不知如何思念,家中饮食精洁,何不趁此时机,将隐弟夫妇引去小聚?拼担一点不是,将道家吐纳之功传与父母,使其体力康强,无灾无病。异日求得灵丹,再回孝敬,纵不能勉修仙业,能得长寿,多享清福,当可如愿。”便和郑隐夫妇说了。无垢连声赞好,郑隐自无话说。
  当下三人便往任寿故乡飞去,飞行神速,到时天才近午。防惊俗眼,离家数里,择一无人之处,暗中降落。然后同往任家赶去,任寿思念父母,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赶到家内。一落地,便对郑隐道:“愚兄离家年久,不知家父母光景如何,匆促之间,也难于款待佳客。愚兄还有好些话要向家父奉告,只好先行一步了。”说罢,匆匆走去。
  无垢知道任寿天性纯厚,素来孝友,父子久别,必有许多话说。等人走后,暗告郑隐,缓步前行,好使任家父子多谈一会。郑隐应了。当地恰是一条小溪,长约四五里,直达任家后园,途向早经任寿指明。时当仲春,到处桃李花开,麦浪翻青,风日十分晴美。无垢笑说:“想不到乡村之中,也有这好景色。此溪虽然宽只丈许,你看清波粼粼,游鱼可数,两岸柳丝飘拂,桃花盛开,景物真不恶呢。闻说主人乃耕读世家,田业颇能自足,长年在此隐居,也享不少清福呢。”郑隐知她性喜游赏,对于桃花尤有别嗜,笑答:“这里只是鱼米之乡,田家富庶,常人居此,自是不差。如论风景,比起卧眉峰,岂不相差天地、姊姊因爱桃花,见此红桃绿柳,点缀清溪,连类而及,就觉得它好了。
  其实这里虽然有山有水,不过一片农村,有何妙处?休说像红霞溪那样,云峰挺秀,近岭萦青,花光潋滟,灿若云霞,与此天地悬殊;便卧眉峰前一带,撇开万树桃花不算,便那泉石花树之奇,也非此间所能梦见。姊姊怎说得如此好法?”
  无垢最不愿郑隐提起红霞溪三字,闻言微嗔道:“我说你俗气不是?你只见到繁艳富丽之区便算美景,岂知造物匠心之妙?你看这里平畴十里,麦浪粼粼,远山凝黛,近岭摇青,牛背横笛,农歌相答;更有小舟三两,打桨往来,清溪之中,水禽翔翱,容与绿波。竹笠茅舍间,时有繁花两三树点缀春光,不必这流水一湾,桃柳双行,已显得田家景物,另具一种动静相生,自然恬适之美,不过不是钝根人所能领略罢了。”郑隐笑答:“此间与卧眉峰,分明境判仙凡,如何相提并论?姊姊不过记仇心盛,老念着我的旧恶,只一提到红霞溪,便即勾动前恨,借题发挥罢了。”
  无垢面上一红,方要答话,忽听马蹄之声,由身后斜刺里冲将过来。二人正谈得有兴头上,一时分神,忘了回顾。所行溪边一带,正当花树丛生之处,地势甚窄。二人一身法力,自不把一匹马放在心上。那马恰是途中受惊,性又奇烈,一路横冲直撞,连纵带跳急窜而来,正朝无垢身后冲到,一时疏忽,几被撞上。等到郑隐回顾,那马和疯了一般,到了无垢身后,前蹄已然扬起,待要踏下。郑隐妒心奇重,爱极无垢。见马背上人是个鲜衣华服的少年,不知那马新骑上背,马性太劣,少年因马是借来的,不愿伤害,又制它不住。一见放着空处不走,朝人乱冲,误认有意轻薄,不禁怒从心起,将手一扬,连马带人,一齐禁住,悬空钉在当地,正待给那少年吃点苦头。无垢闻得脑后风生,身形微闪,人已避向一旁。见那马生得又高又大,吃郑隐行法禁住,双蹄扬起,悬空人立,不能下落。因是用力大猛,忽为禁法所制,周身抖战,急得双眼怒突,口鼻间热气蒸腾如云。马背少年面有惊惧之容,再一细看,竟与任寿相貌颇有相似之处。心中一动,忙将禁法解开时,猛瞥见郑隐满脸愤容,手掐法诀,似要施为。不禁大惊,忙喝:“隐弟不可造次!”玉手一扬,一面撤去禁制,一面用仙法将马困住,以防惊窜。
  少年回复言动之后,觉着身上宛如脱去一串铁箍,虽然复原,痛楚犹存。知是郑隐所为,不禁有气,怒喝:“你们哪里来的?用什邪法伤人?我任三相公向不受人欺侮,是好的,各凭真实本领见个高下。”郑隐见少年意态轩昂,目光不住朝自己和无垢身上打量,又生误会,刚要接口还骂。无垢在旁,一听少年性任,越发疑是任寿一家。不等开口,先向郑隐低喝道:“隐弟怎的如此冒失?前途茫茫,我真替你担心呢。”随对少年笑道:“此是尊马跑得太急,我这兄弟恐我受伤,致有冒犯,请勿见怪。我们原随一位师兄来此省亲,他也姓任,名寿,不知可是府上一家么?”少年闻言,惊喜交集道:
  “任寿便是家兄。既然同来,为何不见?”无垢见少年说时面有痛苦之容,知为郑隐所伤,忙在暗中行法解治,又从囊内取出两丸丹药递过。笑道:“如此说来,不是外人,想你必是任师兄的令弟三兄任祥了。此是外子郑隐,与令兄同门至好。方才约同来此,拜见伯父伯母。因任师兄急于归省,令愚夫妇缓行在后,不料此马惊窜。三兄已为隐弟法力所制,现已解去,无知冒犯,心甚不安。现有两丸小还丹,颇有轻身益气,祛病延年之效。另外一粒,即以奉赠三嫂如何?”
  任祥大喜接过,笑道:“家兄去后第二年,那位老仙师曾经来此一行,对家父说,家兄生具仙根夙慧,不似尘世中人,不出数年,便有成就。家母还不甚信。郑兄、郑嫂既有如此法力,家兄想也不是常人。小弟近年习武,略知门径,方才痛楚已止,并无妨害。这类灵丹,旷世难逢,家父母近年似较往年见老,正好应用。家兄想已到家,请往寒舍一叙吧。”无垢忙道:“三兄孝思可敬。这类小还丹,小妹带有甚多。方才途中,任师兄曾以此次回家匆促,未有灵药奉亲,再来须在十四年后,心中愁烦。小妹问知原因,已然赠有十粒,内有两粒灵效更大。这两丸请三兄自用吧。”
  三人原是边说边走。郑隐听出对方乃任寿之弟,又被无垢埋怨了好几句,心生惭愧,不住在旁赔话,又强着任祥把小还丹服了一粒。任祥见那劣马随在身后,一步一趋,驯善异常,好生惊奇。笑说:“此马乃我好友孟棠新由深山之中擒来,其行如飞,力大无穷,好几丈的山沟,一纵即过。但性情猛恶,用尽方法,不能驾驭。今日小弟听了不服,借来乘骑,初上背时还好,等到跑过一阵,忽然惊蹿起来。朋友之马,不愿伤它,打算骑到马性过后,再行制伏,不料无心冒犯。事已过去,不必说了。只是此马猛恶无比,见了生人,连踢带咬,竟会这等驯善,又未见二位伸手,莫非暗中施什仙法么?”
  郑隐笑道:“这类禁制小术,不足挂齿。令兄法力,比愚夫妇强胜十倍,仙根仙福也更深厚,三兄何不求他传授?”郑隐原是方才误伤了人不好意思,随口敷衍。无垢知道任祥不是此道中人,恐其认真,向乃兄纠缠,又不便明怪郑隐,只得从旁笑道:“人各有志,休说深山修道,苦难甚多,将来修积外功时,更是遍地荆棘,稍一不慎,前功尽弃。何况伯父伯母在堂,师兄昆仲均是至性过人,大师兄已然出家,三兄再要相随人山,何人侍奉二老?隐弟说话,怎不深思?”郑隐还未及答,忽见一壮汉沿溪跑来,见了任祥,便即喊道:“三相公怎在此地?我们哪都不曾寻到。方才大相公忽然回家,老爷太大喜欢得了不得,命我们分途寻找,请三相公快些回去呢。”任祥笑道:“我早知道了。归告大相公,说我陪了和他同来的两位尊客,一会就到。只这匹马无法送去。”
  郑隐笑说:“此马经过禁制,已不是先前那等猛恶性情,便命此人牵去无妨。”任祥闻言大喜,试伸手牵马一试,果然不再倔强,才放了心。随命来人将马牵往孟家,说此马已经制服,改日再见。壮汉牵马去后,任寿又命书僮寻来,三人间知任氏二老听任寿说同来还有二友,已设盛筵相款。
  一会,同到任家,郑氏夫妇各以子侄之礼拜见。任父早听爱子说了出家大概,无垢所赠灵丹也已服下。任寿这次回家,原出预计。到后发现父母渐入老境,加以思念爱子,时常多病。难得无垢赠了好些灵丹,服药之后,当时奏效。由此对于无垢友情之外,更加了好些感激,不提。郑隐方才误伤任祥,暗向任寿道歉。任寿因其事出无知,听过拉倒。
  倒是任祥因听郑隐之言,起了出家之想,再三向兄力说,请其传授。任寿说道:
  “世上无不孝神仙。我离开父母,已乖子职。只因生有夙根,本非尘世中人,又蒙师长恩怜,好容易才有今日。就这样,心已万分难安,每一想起,便自难过。你只一时高兴,休说父母无人侍奉,山居清苦和修道人种种苦难身受,你决忍耐不住。最好在家,为哥哥兼尽子职。等我将来道成之后,看你为人如何,即便限于福缘,不能助你出家成道,多享高龄,长年康健,当可办到。再能力行善事,修积来生,转世也非无望。岂不比远违父母,作那不可能的想头强得多么?”任祥孝敬兄长,父母在堂,所说又极有理,无话可答,只得罢了,当时不曾再提。任寿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以为兄弟听话,已消前念,就此放开。
  老少六人欢聚了两日。任寿几次想要起身,均因父母留住,不忍就走。再想到此别须经十四年始能再见,尤其父母一听说走便无欢容,于是进退两难,一连留了七八天,不敢露出行意。心想:“回山一样修炼,至多师长稍微见怪,莫如就在家中住上些日,等到父母兄弟坐功之外,多习一点防身法术,再回山去,也是一样。”到第七天上,无垢看出任寿为难,自己也该上路,便在背地暗告任祥,请其挽劝二老,令任寿早日回山,以便早成仙业。这样暂时虽然离别,但是一人成道,九祖升天。十数年的光阴,一晃即逝。等到道成归来,不特二老全家均享大福,而且还可祛病长生,岂不比暂时聚首要强得多?一面并令郑隐从旁代劝任祥说:“大哥将来还要承继道统,光大本门,前途十分艰危,须在这十四年中炼成道法,才能勉为其难,不能延误。这次回家原是一时就便,本定至多住上一日夜。留了这么多日,已与师命相违,再留下去,必更延误。大哥至孝,不舍违颜,请向二老婉言陈说,最好由二老催其动身,以免误他修为。”任祥自从任寿拒令学道,这些日来,便与郑隐结交,初意将来去寻,请其接引入门。闻言,忙去告知二老,说了前言。任父虽然爱子,一听关系如此重大,一面劝慰老妻,不令再留;一而唤来任寿,催其起身。任寿见父母虽在催走,心实不舍,慨然说道:“儿子奉有师命,虽然必须回山,但也不在此短时日内。现请郑师弟夫妇先走,儿子再在家中侍奉父母,住上一半月起身,也还不迟。”二老听爱子如此说法,以为无害,自是心愿。于是任寿独自留下,再住一月,再行起身。
  郑隐、无垢作别先行,第二日起身。到了路上,二人商议。无垢觉着郑隐夙孽太重,初遇任祥时,又看出他性情为人外和内暴,再四劝勉郑隐说:“此行须结不少功德,才能减消你的罪孽,不是小善所能奏功。固然为时尚长,听师长口气,这前半三数十年关系重要。外功如早一天完满,便早安心一天。人间固多疾苦不平之事,宇宙茫茫,急切间何处寻访?以前邪魔乘虚而入,不敢与你离开。近日仔细推详,又和大哥屡次商议,觉出你那夙世冤孽,不是老魔头畏祸,恐受连累,将其强行移往东西昆仑,或是辽海荒僻之区,便是知你此时炼成《九天玄经》,又有各位师长护庇,不是易与,想炼一种阴毒厉害的魔法异宝,再来寻你,暗下毒手,将人擒去,遂她邪心。暂时尚不至于冒失行事。师长又有再过三十年,才把未三章道书传授与你的话。可见前半至少三二十年未必有事,只要你能守定心志,即便魔女发动得早,也必不会受害;否则,师长不会那等说法。事情全仗自身修为,努力奋斗。有我同行,固然较好,也免好些寂寞;无我一路,也无大害。
  “为了早日完成善功,最好上来分头行事,遇有难题,或是独力难支,再行会合。
  好在本门千里传声,十分神妙。去年为防异日夫妻分手,不在一起,万一遇什凶险,互相求援,我曾将二姊所传的阴阳双环背你炼成。此宝名为观音环,只要照我所传略一施为,无论相隔千万里,宛如对面说话,清晰可闻。彼时我因日期将近,勤于修为,无暇多炼,事前又不愿你知道,以致功候尚差。现将阴环传你,等到日后阳环炼到功候,再行交换。
  “我意明日起,暂时分手,就此起身。我由西北,你由东南,作一弧形圆圈,飞行各省,遇见人间有什凶灾大难,立用此宝传声告急,便往会合。以我们的飞行神速,不消多日,便可绕行一周。由此起,周而复始,日常飞行查看,以中岳嵩山为我夫妻会合之处。每飞巡一次,如无灾变发生,便再分头深入民间,各扮作穷人、贫女,一面查访人民疾苦,一面借着行医治病为由,暗中救助那些孤寒无告之人。好在二姊昔年为了行善,积有不少金银,足可应用。遇见大的功德,既不至于错过,平日又可随时随地行那小善,以便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就算机缘不巧,各师长前辈见我二人不辞劳苦艰危,终日修积,丝毫不懈,定必怜我夫妻心志与处境之难,遇事不肯坐视,加以援救。天心仁慈,也必怜鉴,使我夫妻化险为安。不比夫妻同路,万一延时误事,强得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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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五回  旅邸夜沉冥 玉宇无声明远视  洞庭波浩渺 银河倒泻失惊湍
 
  郑隐自然不愿离开无垢,始而力说:“我夫妻前途满是荆棘,二人同路尚恐力弱,再如分开,势必更孤。即便法宝神妙,接到传声当时飞来,到底也有好些耽延。所论虽是,人却不可分开。”然而无垢坚持要分开。原来无垢近因魔女久无动静,而这数十年中必须在外修积,祸变之来,除以道力定力战胜,无法避免。心想:“对头魔法甚高,一旦发难,必非寻常,此与寻常敌人不同。夫妻同路,固然彼此多一帮手,一个不巧,同时落网,连个救星都没有。难得二姊所赐法宝近已炼成,具有传声照影、聆音查形诸般妙用,无论相隔多远,不特互可呼应,宛如对面,并还可用此宝向二位姊姊求救。”
  因此变计,决与郑隐分头修积,时分时合。这么一来,既免错过修积善功的良机,并还可用阳环观察丈夫行为,随时加以劝诫。看似分开势孤,实则好些益处。主意打定,坚持成见。郑隐虽然不愿,无法相强。无垢又说:“照此飞巡,有事赶往应援,当日便可会合。如果无事,至多一月左右,也必同往嵩山聚首。彼此应以前途为重,只管缠绵不舍,既分道心,又少修积,实是无益有害。”
  郑隐强她不过,只得和无垢婉商:“每次飞巡各省,如无什事,便到嵩山少室会合,同往民间行道。这两三月内,必须夫妇同行。你终是个女子,又这等年轻美貌,孤身独行,易启猜疑。这些庸人有什见识,万一因你长得太美,惹出事来,岂非引人为恶?别的不便尚多,一时也说不完。最好把一年分成四次,每隔两三月,分头往各省巡行一次,平日仍在一起,彼此方便。”无垢见他说时十分情切,不忍再为坚拒,点头笑道:“照你说来,因有一点容貌,便要引人为恶,我岂不成了祸水?你无非缠定了我,不愿离开,偏有许多话说。”郑隐见她已有允意,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天性喜洁,红尘之中本就俗恶气重,我们所去之处,又多疾病苦痛、孤寒无告之所,那肮脏你便难耐。那贫妇你先装她不像。请问一个天仙化人,穿着一身污秽破旧的衣服,称与不称?还有你那绝代容光,宛如宝玉明珠,自然流照,第一个掩它不住。你又极爱干净,莫非还在你那玉骨冰肌,花容月貌上面,涂上一些污泥不成?再如飞往西北荒寒贫苦之区,那地方我前生曾经到过两次,人民多住在土穴地洞之内。贫寒人家,连妇女都衣不蔽体,男子真有长年一丝不挂的。遇到他们有什灾难疾苦,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臭秽之气,看你怎禁受得了?”无垢微嗔道:“莫非为了天性喜洁,就见死不救么?穷人衣服虽然破旧,一样可以穿得干净。既然行道修积,志在救人,便多污秽,也只暂时。我已答应同路修积,只管唠叨做什?”
  当下约定,第二日便分途起身。二人分手之处,乃安徽境内的九华山。无垢因料老魔父女多半移居东西昆仑,恐郑隐由西北诸省经过,走往黄河上游,与之邻近,容易生事,特令由当地起,巡行东南诸省,先往江浙,越过五岭,再经两广,转道云贵川湘各地,但须避过大雪山和故居武当等处,到了湖口,绕往河南,到嵩山会合。自己经由齐鲁,去往燕云,再由河南、山西转道甘凉,绕往秦岭,回返嵩洛,与之相见。
  郑隐走后,无垢便将宝环取出,一面寻访民间疾苦和天灾水旱、瘟疫兵荒等天人灾祸;一面暗用法宝查看郑隐背后行为。见他离开自己以后,对于修为十分勤奋,除随时想念自己,低头寻思而外,修积善功也极认真,一开头便救了好些遇难的人。彼时正值三湘间大水,洞庭彭蠢之间波浪滔天,风涛险恶,每日均有失事舟船。好些地方,田园庐舍全被洪水冲去,人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有的栖身树抄和屋脊之上,为水所困,淹淹待毙。多被郑隐救起,居然不辞劳苦。心方喜慰,待要赶往相助,不料归途黄河决口,正被自己遇上,灾情更重。既要行法引水入海,每日又忙着救那成千累万的灾民,不特无法分身,连用法宝查看郑隐动静俱都无暇。这日忽接郑隐传声,请往湘湖之间相助。
  自从郑隐在洞庭湖一带发现水灾,已两次传声,说是灾情大广,独力难支,请往会合,一同下手,救助灾民脱难。无垢见当地水已将退,湘湖间人民富庶,乃鱼米之乡,已有官府绅耆出头办赈,被困水内的灾民多半出险。灾区既不甚广,湖上风浪虽极猛恶,经郑隐随时行法,往来援救,真正死亡的人并不甚多。而河南、山西一带,几处决口,都是黄水滔滔,庐舍荡然,灾情要重得多。得信以后,连用传声回复,告以现状紧急,暂时不能分身,已经遇上,谁都不能舍此就彼,最好分头下手,各行其事。好在这类天灾洪水,并无妖邪主持,只要随时留意,细心查看,暗用法力将洪水退去,终可平息,并不须人相助。两次传声,均经回绝。
  这日又接郑隐传声,说湖中隐有水怪,新近发现,如不除去,湖中风浪不会平息等语。先当郑隐思念自己,又因水灾未退,不能分身,设词催行。黄河救灾,事又紧急,仍旧回绝,不能往助。到了晚来,想起前事,试将法宝取出,留意查看。当夜正当月半,遥望洞庭湖上,月明如昼,清辉四射,波平浪静,天水相涵,幅员广阔,水区广大,滨湖一带多半浸在水内,好些房舍树木为水所淹。只岳阳楼和那一圈城郭孤峙水中,与君山遥遥相对。君山宛如一片翠螺,远浮波心。再看郑隐,在君山洞庭君神祠庙外广场之上,临水结了一处小法坛,外用仙法掩蔽,和一道人师徒四人,正在坛上对坐饮酒。别无动静。方想:“这么好的月色,清光普照,微波不兴,夜色如此幽静,怎会有什精怪作祟?分明隐弟想我前去,张大其词。”同时发现左近芦草中泊有四条大船,人物多是幻景。郑隐不时手持宝剑,用本门隐身法去往湖边,远近凝望,每到山脚一带,更是全神贯注,仿佛有什切要之事神气。暗忖:“湖上除却水大而外,灾民多已救起,这么大一片水面,不见一只舟船停泊,看去并无丝毫警兆。隐弟如何看得这么重,连本门最具威力的太清禁制俱都施展出来?并在一旁,现出四条大船和人物的幻影。道人师徒均带邪气,神情鬼祟,决不是什好人。隐弟和他们却甚投机,是何原故?如说真有猛恶水怪,不应面带喜容。”越想越怪。
  正想传声询问何故如此,忽见郑隐和道士交头接耳,手指湖中,低声谈论。心想:
  “已有太清仙法禁制,难道还怕外人听去?”心念才动,猛又瞥见斜刺里天空中飞来一道青光,看出乃正教中的飞剑,方料有事。郑隐忽然把手一扬,紫郢仙剑脱手飞起,电也似急,朝那青光迎去,面上立现急怒之容。青光本在湖水上空飞行,略一盘旋,紫光电驰飞至。立有一个道装少年飞出光外,一面手指青光应敌,一面大喝:“何方道友,无故为难?何不出来答活?”郑隐藏身法坛之上,也不理睬,一味催动剑光上前迎敌,朝那青光进逼不已。少年似知紫光威力大强,不是敌手,连唤数声,未听答应,怒喝:
  “同是救灾除害,何故量小欺人?后会有期,行再相见。”说罢,将手一招,青光回飞,身剑合一,破空飞去。郑隐好似气极,人去以后,又指仙剑穷追老远,如非来人功力尚高,几为所伤。
  无垢本不放心郑隐为人,料知有事,便不再发话,静心观察下去,一面连用仙法侧耳细听。只听郑隐气愤愤说道:“我们准备得好好的,差一点为这厮所误。就这样,也恐打草惊蛇呢。今夜许未必成功,你看如何?”道人诡笑答道:“道友不必多虑。今夜月华虽好,不到子时,那东西不会出来,何况我还另有准备,包你成功得手。但你答应我的事情,也须践言呢。”郑隐笑答:“我生平言出必践,你这妖道为何如此讨嫌?”
  道人诡笑不已。无垢越看越似好邪之徒。暗忖:“丈夫夙孽既重,并还具有恶性。双方不知怎会结合一路?决不是什好路道。听口气,颇似有什精怪潜藏水内,要到半夜才行出现。现已亥初,何不静候下去,到了子夜,看明再说。”于是细心查听下去。只见郑隐和道人说罢前言,未再开口,神情却渐紧张起来。正觉水中精怪无非蛟蜃之类,能有多大气候,就凭一口紫郢剑,当时便可了事,何值小题大做?君山左近满布埋伏,连方圆百余里的水面也在仙法禁制之下。
  无垢正在寻思,忽见那四条法力幻化的大客船满载人货酒肉,在君山前面芦苇中开出。船头上并还设有香案,另有老少四道人装成法师,披发仗剑,分立其上,相貌与坛上道人师徒一般无二。看情势,仿佛装作行法除妖,诱那怪物出水之状。不多一会,船便开出老远。湖面上仍是平波千里,水天一色,上下一片空明,不见一丝动静。船也停住,一时法器频敲,鼓乐之声大作。跟着,船上抬出好些洗剥净的猪羊。再细一看,原来船上人物虽是幻象,那些猪羊却有一半真的。由四条两丈来长的木排载着,仿佛怪物颇有眼力,真假互用,以防警觉,再看郑隐,已仗剑立在台口,手掐灵诀,注定湖中,毫不旁瞬。
  无垢见皓月当空,清波无际,宛如一片其大无垠的碧玻璃,当中浸着一团银光,月华皎洁,分外鲜明。方想:“这么好的明月清波,如非黄河救灾不能分身,前往一游,倒也快事。”猛瞥见停船之处,相隔里许水面上,现出一条黑影。初出现时,宛如一段长大的黑色巨木,粗约两抱,浮沉水中,时隐时现。刚看出那东西周身乌鳞,似是蛟龙之类,紧跟着,最前面又现出了一段。前后约有三数十丈长短,尚未现出头尾,怪物已将出水。郑隐仍如未见,却把目光注定在君山左方,离山十余丈的水内。而怪物现处和停船所在,又都在禁圈之外,正不知是何用意。怪物出现以后,也不兴风作浪,只在船前里许左近浮沉涌现,不进不退,似这样盘旋了一阵。船上所幻法师均似着忙,将剑乱舞,口诵经咒,手掐法诀,向外连扬。为首一个更用宝剑砍下一个猪头,插在剑尖之上,朝前乱舞。鼓乐法器之声,也更紧急。怪物头尾均沉水内,也未兴风作浪,只是逗留下去。
  又隔有半盏茶时,忽听呼隆一声,一个似龙非龙头具三角的怪物突自水中冒起,当时湖中波浪随同怪物起处,涌起一根三四丈高的水柱。怪物前半身立现水面,单这前段便有二三十丈长短,后半仍沉水内。刚一出现,便朝那四条大船冲去,其行如飞,晃眼邻近。怪头高昂,一张满布獠牙的铲形血盆大口已然大开,微一张闭之间,口里所喷出来的水气与瀑布相似,长达二三十丈,月光之下,其亮如银。船前一带波涛汹涌,骇浪山立,声势十分惊人,猛恶已极。为首道人竟和真的一样,装得手忙脚乱,手中灵诀扬处,剑上猪头便已飞起。吃怪物张口接住,停了前进,昂着前半身,咬着猪头,大嚼起来。后尾也在远方现出,与头作乙字形,浮立水面。单这一头一尾,便似两根一两抱粗,七八丈长的黑柱,挺立水中。那条怪尾作蒲扇形,看去更大得惊人。这一头一尾,东西相对,连那中间长身,约达七八十丈以上,看去委实怪物已然出水发威,船上幻化的法师全着了忙,各把真猪真牛,用宝剑切成大块,朝怪物口中掷去。怪物每次吃完,必要喷水发威,等船中猪牛抛起,方始暂停。吃完之后,又复作势前冲。眼看猪牛快要吃完。船前一带,随同怪物头尾摆动之势,洪水暴涨,惊涛山立,形势越来越猛恶。滨湖一带,没有淹完的人家房舍,本来半现水上,吃那惊波急浪连番猛击,纷纷崩塌。总算内中人已逃散,未伤生命。这等形势之下,郑隐仍和没事人一般,只把目光注定山脚湖水之内,对于怪物直如未见。近山数十里的水面,因有禁制隔断,禁圈以外只管狂涛汹涌,风浪猛恶,圈内依旧清波平匀,宛如明镜。
  无垢以为君山脚下定还藏有一个比这个还要厉害的怪物,丈夫为防同恶相济,不易诛戳。但是君山孤立水中,四外并无人家田舍,那诱绊怪物的停船左近,离岸不远,时候一久,洪水高涌,岂不多少也要伤害一些生灵?心方不解,猛瞥见君山左近水面上有一团银光,在水面上移动,当是怪物出现。定睛一看,那银光初出现时,约有茶杯大小,贴着水面,不住游行往来,其速如飞。这时禁圈之内一片晶明,银光一现,宛如一个其大无比的玻璃翠盘,当中放着一粒夜光明珠,在内滚转,银辉四射,光彩晶莹,顿成奇观。郑隐目光便随着那团银光来回乱转,全神贯注其上。隔不一会,银光忽然离水而起,直朝天空皓月射去,当时暴长,精芒流照,与皓月争辉。那东西始终不曾兴风作浪,银光以外,并未现出别的怪物,光华也强而不烈。大片湖面立时闪动起亿万银鳞,万顷清波,竟被映成一片银海。刚看出那银光是一粒宝珠,心疑是怪物所喷内丹,乘着月明之夜吸取月华。正待运用法宝,朝水中观看,那团银光,已冲霄直上,飞入高空。紧跟着,水面上又现出了一粒,色作纯青,冷滟滟的。在湖面上电也似急转了几个大圈,倏地离水而起,流星赶月,直朝先那一团银光激射上去,晃眼高出云空。在皓月明辉之下,兢吐奇光,精芒四射,清丽无伦。同时目光到处,发现水底还隐着一个,形似巨蚌,但只两个半身,四片蚌壳,连在一起,大约径丈,仿佛连理并生,植立水中,张嘴向上,只把蚌口微露水外,朝上嘘气。才知这两团宝光,乃是巨蚌所孕内丹宝珠,出水吸取月华。
  无垢心想:“这类东西并不害人,莫非丈夫起什贪心,放着那么猛恶的水怪不去除害,却费许多心思夺取宝珠不成?照此行径,即便连日救人,积了一点善功,有此恶念,也全抵消。”心正有气,忽听湖这面水声如雷。再往停船之处一看,船上真的猪牛已快被怪物吃完。怪物本就激怒,再发现那两粒宝珠,流星赶月一般,在皓月明辉之下,上下飞舞,也似馋吻大动,一声怒吼,长尾立时带着数十丈高的狂涛,横扫过来。那四条半真半假的法船,连同残余猪牛,全被打得无影无踪。船上埋伏立被引发,一串连珠霹雳声中,大片雷火似暴雨一般,朝怪物打到。怪物骤出不意,长尾立被打断。怪物负痛急怒,似知上当,张口一喷,立有大股黑气将身护住,朝着君山箭也似急追去。刚达禁圈边上,郑隐早已准备,把手中灵诀一扬,大片禁网立时反卷过来,似一口大钟,将怪物罩在里面。
  同时那两粒蚌珠闻得雷声,也似飞星下泻,前后相继,飞射下来。郑隐没料蚌珠收得如此神速,不顾先除怪物,慌不迭扬手先发出一个太乙神雷,照准水中巨蚌打去,蚌口丹气立被神雷震散。郑隐和道人师徒立同飞起。那蚌似知中计,待要转身逃遁,其行绝快,已然逃出老远,快要沉入水内。见那两粒蚌珠流光四射,因丹气已断,浮沉空中,仇敌突自君山现身,朝上飞起,心又不舍。突然现出水上,巨口一张,呼的一声巨响,立有大股黑气喷出,想要收珠逃走。就这同时发生,一两句话的工夫,随同怪物和蚌口张处,湖面上立时天昏地暗,星月天光,洪水高涌数十丈,宛如地震海啸,万马奔腾,声势十分猛恶。只剩一青一白两团宝光,在黑影中分外鲜明。紧跟着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当空爆炸,青白两团宝光立隐。另有一道紫红直射水中,大片黑烟浓雾全被震散,似狂风之卷残云,四下飞扬。转眼清光大来,天地重返光明。只水面上狂涛汹涌,无数大小浪头水山也似,尚在澎湃奔腾,起伏不已。紫光已被郑隐收回。
  浪花飞舞中,瞥见山前湖水红了一大片,内有三四片残破的大蚌壳,正往下沉,尚未到底。细一查看,那连理巨蚌已被紫郢仙剑斩成四片。
  另一面,怪物虽被仙法圈禁湖中,无如郑隐全神贯注那两粒宝珠,又要杀那巨蚌,急切间顾不过来,一任怪物在禁圈以内狂冲乱窜,激得那一带湖水波浪滔天,水雾蒸腾。
  君山这面,天色虽转清明,怪物被困之处,大片水面却是笼罩着一层暗雾,上与天接。
  湖水和开了锅的蒸笼一样,上面腥雾如山,下面沸腾之声密如万雷怒呜,声势越来越猛。
  滨湖一带,残余房舍吃浪头一打,雪崩一般,纷纷坍塌,又被冲刷去了一大片。
  郑隐收回紫郢仙剑以后,手里拿着两粒新得的宝珠,好似得意忘形,不住把玩,别的全未放在心上。无垢见状,才知丈夫费了许多心计人力,竟为得此两粒宝珠,不特贪鄙残忍,连此行何事均非所计。连日虽然救了一些人命,一念之贪,无形中又造下好些罪孽。明知湖中有一凶恶无比的水怪,事前不知何故,不先除去。虽然连日大水,临水居民多半逃散,此时也许还有残余在内。即便一人未伤,这等存心,哪怕无心之失,也是罪不可道。想起师长前言,说丈夫恶根未尽,稍犯本性,便多罪孽。刚行道不多日,已是如此,前途何堪设想?不禁悲愤,如非天明前还要帮助当地官绅救灾合龙,直恨不能当时飞去,向其质问:何故如此丧心病狂?才离自己不多几天,便忘本来?
  忽见道人因郑隐拿着宝珠不住玩弄,暗朝身后徒弟连使眼色,满脸鄙视之容。待了一会,诡笑说道:“郑道友,你宝珠到手,大功告成,可喜可贺。但那恶蛟尚还未除。
  即便贫道应得之物不在道友心上,但那恶蛟现被法力禁住。先前因想借它阻挡老蚌逃路,又为取它内丹,未下杀手,道友只用仙法将其圈住,不能脱身。此蛟神通颇大,猛恶异常,急怒欲逃之下,不住发威,狂喷丹气,湖中洪水平空暴涨了好多丈,如非前面一带地势较高,整座岳州早被冲去。你看右侧面只剩那座岳阳楼尚在水面之上,附近几座楼亭也只剩了上面半截未被水淹。就算少时将怪物杀死,这二次发动的洪水,少说也要四五日才能退尽。而且灾区比前数日还要广泛,今年收成已谈不到,更不知要丧失多少身家性命。道友曾说专力行道修积而来,照此情势,岂不与道友来时本心违背么?”
  郑隐闻言,好似听出对方语带讥嘲,两道剑眉往上斜飞,两目一瞪,正要发作。目光到处,瞥见水势高涨,随着恶蛟凶威暴发,所激起来的腥雾已炔布满大片湖面。立处法台本来离水还有一大段,这时湖水已顺台前山坡逐渐涌上,洞庭君祠前面一带已然见水,全山陆地越发往里缩小。四望天连水,水连天,只剩一座残城,遥峙暗雾洪流之中。
  好似想起本身使命,面上立现惊容,口喝:“妖道休不知好歹,我已答应在先,难道说了不算?我言必践,再如唠叨,你师徒四人休想活命。”道人见他发怒,似颇害怕,连忙强赔笑脸,接口答道:“道友不可误会。贫道实因洪水太大,恶蛟凶猛,颇具神通,惟恐道友无心之失,万一湖心水眼全被冲破,湘湖之间化为泽国,道友便是法力无边,恐也难于补救。故此提醒一声,快将恶蛟除去,免肇巨灾浩劫,功德不小。”郑隐已然看出水势暴涨,巨灾将成,心中发慌,一面发话,一面已在行法施为。闻言忍不住怒道:
  “这还不是我一时疏忽,受你之愚?事成之后,我再和你算账。”说时,仙法已经发动,人也飞起。
  无垢见那道人相貌凶恶,一身邪气。郑隐走后,只是冷笑,守在台上,并不退走。
  由腰间取出一个长约数寸的葫芦,手掐法诀,全神贯注前面,似在准备应付。
  郑隐似因闯了大祸,这次形势却不冒失。为防恶蛟铤而走险,上来先以全力施展太清仙法,暗将四边的水禁住,不令往外泛滥。再将法宝取出,暗放湖内,以作镇压。未了隐形飞起,到了恶蛟头上,突然现身,将上面禁网撤去,引使出水。
  恶蛟在禁网笼罩之下,左冲右突,本是急怒交加。未了凶威暴发,狂喷丹气,欲以全力引发洪水,以为泄愤之计。如非左近人民不该遭此惨劫,恶蛟被困之处恰将湖眼避开,早已引发空前浩劫。恶蛟也曾想到,上下四外均被禁法隔断,敌人除想杀它而外,还有别的深意,逃路只有湖眼一处,既可由此穿通地底逃走,又可借此泄愤。无奈郑隐虽然利令智昏,不曾想到那湖眼要地,却被无意之中隔断,可望而不可及,于是便以全力朝侧猛冲。此时湖水已然高涨,又被郑隐二次施展太清仙法一逼,环着恶蛟成了一个极大的禁圈。当中洪水被仙法禁制不能向外狂涌,便朝上面高涌。恶蛟先未留意,后见被困之处湖水继续增高,始终不见仇敌影子,料定敌人必有胜算,制它死命。正在惶急,欲逃无路,忽见上空有了空隙。如换寻常妖邪,定必冒失冲逃。恶蛟却是凶狡异常,看出敌人这半天不曾下手,只将它禁在当中,不令脱身,这时忽又网开一面,知道不怀好意。先是故作不知,一味向旁狂冲,不往上空逃遁。等到郑隐现身,忽用声东击西之策,故意装作害怕,猛力朝下狂窜。冷不防掉头向上,箭一般由禁网空处朝上窜去,轰的一声,那高约数十百丈的一根水柱,首被带起,势甚神速。
  郑隐见恶蛟朝下狂窜,先已铸错,为防恶蛟情急,自毁丹元,或是震破天灵,变化元神逃走,虽用禁网将其困住,不特未施全力,反因恶蛟身子长大,禁圈广达三数十里,以便恶蛟能有回旋之地,兔其绝望自杀。不料因此发动洪水,自知造孽,心已隍急。又见恶蛟神通甚大,凶猛非常,如再冲破下层禁网,攻人地底,逃往湖眼之内,越发投鼠忌器。再要激发祸变,更难收拾。见此情势,更不敢冒失下手。只是手指恶蛟,喝骂引逗。不料恶蛟竟是以退为进,骤出不意,来势又太猛恶,更须防到弄巧成拙,真个被其乘隙逃走。稍一手忙脚乱,恶蛟早把全力运足,张口便是一股黑气,中杂数十团拳大碧光,冷不防朝着郑隐,瀑布也似迎面喷来。
  郑隐原知恶蛟所喷丹气奇毒无比,腹中内丹共有二十四粒之多,尤为厉害。先因恶蛟未起时,那被禁圈逼成的洪波已和水山一样。恶蛟逃时,又暗藏毒计,打着拼命主意:
  一面把腹中内丹连那奇毒无比的丹气全数喷将出来,一面却把湖水带起,准备能逃便好;如真不能脱身,便将内丹震破,加增千百倍的水力,多害生灵,以消恶气。经此一来,随同恶蛟涌起的洪水直似一根其大无比的冲天水柱突然暴涌,来势万分猛恶。郑隐见状,越发惊心,想将紫郢仙剑放出,又恐闯祸更大,微一迟疑。就这应变瞬息之间,恶狡的内丹毒气已迎面喷到。郑隐虽有法宝防身,没想到如此厉害,稍微疏忽,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情知不妙,心中一急,不由怒从心起,大喝:“妖物敢尔!”一面行法护身,强忍奇寒,往旁暂避来势;一面伸手一指,紫郢剑立化一道紫虹,电掣飞出,迎着恶蛟拦腰一绞,当时斩为两段。
  那被恶蛟带起来的水柱已然高如山岳,孤峰刺天,随同向上急涌。恶蛟吃仙剑一绕,中分为二,前半蛟身依旧带着一股奇大无比的水柱朝上飞蹿,后半蛟身立随下半高山一般的水柱朝下飞堕。湖上本就波涛汹涌,再吃这么大一座水山突然崩塌,往下一压,惊波怒涌,势更险恶。如非当地四外有那一圈禁网隔断,全湖的水不知又要高起多少。
  郑隐原想恶蛟长于飞腾变化,想诱它离水之后,冷不防发动仙剑,将头斩断,取那内丹,送人践约。不料误中内丹寒毒,忙着逃避,又急于除害,闹得两头不能兼顾。匆忙之中稍缓瞬息,恶蛟逃势大快,竟将致命之处躲过,身虽斩断,神通犹在。负痛急怒之下,看出敌人厉害,已不再作复仇之想,因先前伤敌心切,内丹喷得大猛,随同郑隐逃处追出老远,等到百忙中想起此仇难报,再不见机,吃那紫光一绞,连保得元神逃遁均所不能。于是一面负痛朝前急蹿,一面掉头向左,就着前飞之势,收那内丹。谁知君山上面还藏有几个敌人,法宝威力比眼前敌人还要厉害,又深知它的底细,早已有了准备,正在全神贯注,相机发难,因在仙法掩蔽之下,除却本门中人,休想看出丝毫形迹,恶蛟如何得知。恶蛟见郑隐飞遁一旁,看神气虽中内丹毒气,人并未倒,恐其又用飞剑追来,更无幸理。百忙中正以全力回收时,也是恶贯满盈,该当数尽,就此收丹逃走,在强敌明暗夹攻之下,已难脱身;当此性命呼吸,生死关头,仍未忘了害人之念。于是一面打着逃走之意,一面仍在妄想随同所到之处,乱发洪水,伤害生灵泄愤。以致前半身所带起来的水柱尚有数十百丈一段,始终不舍抛弃。经此一来,成了一心数用,逃起来自然又差了一些。
  这原是转眼间事,三方动作俱都神速异常。当恶蛟负伤变计,忙着收丹逃遁之际,那二十四粒带着大蓬黑色丹气的内丹碧光刚由左侧舍了郑隐,改往正面回收,忽似有什吸力将其裹住,往君山那面飞去。恶蛟因是去向相同,逃得又急,开头还未在意,前进之势又是绝快,跟着那二十四团碧光,与恶蛟逃路成了直线。恶蛟只顾流星赶月一般,朝着前面急飞,不似往日收发由心,一呼即回。突然警觉,忙运真气,二次以全力回收。
  觉出那二十囚粒内丹,连那经天长虹一般的丹气,暗中竟有一股极大吸力将其裹住。同时闻得身后颤声怒喝:“无知妖物,速将丹元献上。”回顾敌人,已指着先前那道紫光电驰追来,这才知道不妙,心中一惊。忽又听前面有人呼喝,只见君山上面,道人师徒四人同时现身,大喝:“郑道友,你已中了恶蛟寒毒之气,无须动手,由我师徒代你除害便了。”
  说时迟,那时快,话未说完,人已飞近。那二十四团碧光和大量丹气,立被道人葫芦中所喷出来的一股灰白色光气裹住,相隔恶蛟不过数十丈远近。恶蛟见状,自是情急,正待向前拼命,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和一道紫色长虹已由当空飞堕,霹雳横飞之中,恶蛟随身水柱首被击散。紫虹跟踪飞到,环身一绞,当时绞成粉碎。恶蛟负痛,再一挣扎,身又长大,残尸碎体纷纷下坠,洒了满空血雨。大片浓雾被雷震散,月光重又下照,数百亩方圆一片湖水全都成了红色。那碧光丹气,早被道人用葫芦收去。郑隐好似中毒不轻,面色青暗,周身乱抖,勉强驾着遁光由后追来。听道人那等说法,怒喝:“妖道,你想全数独吞,莫怪我狠。”先前道人对于郑隐本极恭顺,未动手前,无论郑隐辞色好坏,老赔着一张笑脸。这时不知怎的,变恭为踞。闻言诡笑道:“你不必如此强横。先前原曾说好,如由你一人下手,自然平分。此时你身中寒毒,自顾尚且不暇,妖物内丹寒毒更重,如何能收得去?你为一念贪心,已造不少罪孽,再被恶蛟逃走,伤害生灵更多。我怕你法力不济,将妖物放逃,或用你那口宝剑将妖物内丹斩碎,引发寒瘟,罪上加罪,日后回山,受你师长怪罪,身遭残杀。好心好意代你全数收下,如何不知好歹?
  已得了两粒蚌珠,还不知足,妄想逞强欺人?本来不能放你过去,看在你为此事忙了好几天,总算不无微劳,我老人家不愿与你一般见识。加以妖物内丹十分难得,急于回山祭炼,姑且宽容。
  “你自命玄门正宗,行道济世,自应权衡轻重,如何自私自利,一意孤行?日前你也积有不少善功,因这一念贪心,已发现湖中藏有恶蛟,不去除害,又无多高法力,事前不能预防,为想得此两粒蚌珠,无意之中造此大孽。如非我老人家念你年幼无知,事前早有准备,好些多是幻景,方才那么猛恶的洪水,必将江汉之间方圆三千里内化为一片洪波,这是多大罪孽?方才灾情虽多幻景,因我法力无边,连那相隔数千里外的人,虽仗法宝查看,也是真伪互见,看不出内有幻象,你这蠢才,更不必说。目前灾难未成,但这恶蛟所发洪水仍甚猛恶。所幸此次只是无心之恶,一半又为我所诱,不是本心。不过想你知道一点警诫,以戒下次,在我法力预防之下,并未真个丧失生灵,至多将你目前所积善功抵销,尚无大害。以后在外行道,却须时刻想着今夜教训,免蹈覆辙。
  “须知人生万劫难,况你夙孽甚重,全仗努力修为,丝毫不懈,还未必能够有望,何况这等贪鄙残忍。老蚌固该数尽,尤其近数月来,未成气候,便将那两粒雌雄珠出来炫弄,招灾惹祸,死固当然。但于你何仇何恨?本身又非害人之物。它数百年辛苦,好容易炼成此珠,被你夺去,也就罢了,为何还下毒手,将其残杀?正经修道之士,可有一人这等凶残?你前途满布荆棘,来日大难,因你强做好胜。你那心上人虽然志行高洁,决看不惯这等行为。好在今夜不曾在场,当不使你难堪。你便看她份上,也须自勉。良言已尽于此,信否在你。
  “这大量洪水,经我暗用法力,三百里内均在禁圈之内,近湖舟船也经移往远处,未伤一人一物。此时你再细看,当知水势何等浩大。这等洪水,你虽练会《九天玄经》,本身功力当还不够,量你也退它不了。索性由我带走,连黄河的水一起引送人海,使你夫妻早日完功相见,虽然因人成事,到底也算不少功德。我不愿显露真形,特意幻化出一个满身邪气,面容刁狡的恶人,使你一望而知是个左道妖邪。你仍利令智昏,可见贪之为害。好自为之,老夫去了。”
  话未说完,无垢由宝环中遥望,环着君山一带的三数百里方圆,已换了一片景象。
  原来湖滨人家房舍仍和初见时一样,不特未被洪流冲倒,水势反倒退了好些。离开湖岸,靠近君山那面,水却涌起数十丈高下,宛如湖面上浮涌着一座平顶大冰山。夜月已经西斜,月光照将上去,通体晶明,银辉四射,顿成奇观。当道人初发话时,郑隐始而满脸怒容,目射凶光,怒喝妖道,扬手飞出仙剑。道人也未迎敌,只见紫虹环身飞舞,道人除身形或前或后,不时微微移动而外,依然说个不休。只那三个徒弟剑光一起,红光微闪,忽全失踪。道人并未丝毫受伤。郑隐见状,越发暴怒,又用太乙神雷和随身法宝向前猛攻,已然无用。
  无垢看到后来,只见郑隐伎俩已穷,人也醒悟过来,自将飞剑、法宝收回,不知怎的,竟和道人同落君山之上。看神气,似已听出对方语有深意,法力更高,面带惶愧之容。只仍负气,不肯输口。道人也不理他,从容把话说完。遥望着无垢这面,将头微点。
  叹息了一声,把手一招,一片红霞闪过,当中禁圈高如山岳的湖水忽似银河倒泻,向上逆流,化为一片白光,银虹也似,朝高空中飞去。只见银光闪闪,映月流辉,带着轰轰发发之声,破空直上,横空穿云而渡。那么大一片湖水,不消半盏茶时,竟然去尽。当中水山一消,四面湖水重又平匀。这一来,连原有的水也被带走了不少,湖边已现浅滩,临水人家的墙基也有不少出现。红霞一闪即隐,道人也已不见。那三个徒弟终未再现。
  仰望空中,只剩一道银光,宛如龙蛇摆尾,摇曳空中,晃眼穿入东南方密云层内,便无踪影。郑隐连愧带急,已面无人色,呆在当地,仰望高空,做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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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六回  力挽狂澜 巧遇异人飞幻影  心忧前路 独寻古庙访真情
 
  无垢见此情景,自然连气带急,心中悲苦。本想发作,细一寻思,道人所说的话均似含有深意,那法力之高,更是出奇。听口气,不特郑隐被他随意玩弄,视若童婴,连自己在数千里外的行动心意,均被看出,所设幻景,竟和真的一般,虽用法宝查看,事前仍未看出。暗忖:“此人对于郑隐,好似借此警诫,全是善意。那一身邪气,后来不见,果如所言,是成心装扮左道妖邪,并非本相。但那行时所施法力,颇似旁门中倒海移山的家数。尤其那片红霞,深红如血,也不像是真正玄门正宗。照他行为,固非邪恶一流,偏又把那二十四粒恶蛟的内丹,连同那么寒毒的丹气收去做什?”越想越怪,推测不出是何来历。又想:“丈夫这等心性为人,如何放心?听道人口风,暗示自己,最好装作不知,免其羞恼成怒,更易激发恶性,只有害处。”心中难受,懒得再看下去。
  见天将明,刚将宝环收起,想等事完再看。又想:“道人还要来收这大量黄水,也许能够见面,向其探询。”忽听郑隐传声,上来便拿话试探,问无垢现在何处。后来问出无垢仍在黄河边上救灾,不曾他往,重又说起洞庭水势已消,还要救济灾民,请无垢不必往寻,就在当地等候,事完即来相会。
  无垢因奉二姊指教,始终未将宝环妙用全数传授郑隐。知其因听道人之言,疑心自己前往洞庭暗中观察,故用传声询问,不知他那丑态和贪鄙凶残之行已全看去。无垢想他所中寒毒尚还未愈,想等愈后来会,卧亿前情,故意慰勉了几句。郑隐以为爱妻尚不知情,便放了心。无垢由此多了一层戒心,觉着丈夫恶根难尽,果如二姊所言,丝毫疏忽不得。决计等黄河水退以后,另谋善策,并随处小心,随时劝诫。真要不能挽救,也是无法。因悲愤过甚,次早救灾合龙,事情又忙,未再取环查看。这一心冷负气,稍微疏忽,暗中又生枝节。如非这次修积善功,上邀天眷,得一前辈仙人垂青,随时加以救助,化险为夷,几为郑隐所误。这且不提。
  无垢因听道人说有引走黄水之言,第二日起,本定帮同当地官绅用法力合龙,相助堵那决口,便暗中留意,并向人民暗中打听,有无发现这类道人。
  这时无垢往来黄河上下游,已有两个多月。始而化装贫女,暗中行善,把昔年变卖家中田业的金银,以及长次二姊前在人间行道,托人代其营商,专备他年行善之用所积资财,用法力运往当地,兴办善堂,救助贫苦无衣无食之人。主持的人虽是无垢暗中约请出来,以前得过无垢救命之恩的一些地方上公正绅耆,无如灾区太广,蔓延千里,无垢是一个孤身女子,貌又绝美,所至之处,不是起死回生,转祸为福,便是挥手万金,毫无吝色,日子一久,终于传说出去,都当她活菩萨看待。后连官府也被惊动。
  无垢见隐不住,索性出面主持。一面向众声言:“我是富家之女,父母双亡,从小好道,发有善愿,因闻黄河水灾,特地变卖家财,来襄善举。自来俭朴,衣饰无华,并非故意乔装。除会一点武功外,并无过人之处。事完即去,无须听信谣言,以免互相传说,捏造神奇,使官府误会妖言,生出事来,使我为善不终,彼此不便。”一般人民均觉无垢孤身少女,平日住在几处荒山破庙和当地士绅所设善棚之内,随身共只一个小包,从不背人。往往同一天内,往来千里之内。办起灾来,无论要用多少银钱,隔上一天,便可筹集。这还说是士绅们对她信服,易于劝募。最奇的是,那刻不容缓的赈粮,说要多少,头天说话,次早便有粮船送来。土人多知地理,无垢这些粮船,原以仙法催舟,水遁运来,一任掩饰多好,所经之处,不是逆水行舟,就是途中隔有好些陆地陂陀,土人眼里自瞒不过。何况水灾之后,病疫丛生,无垢又在暗用仙法灵丹到处救治,人数大多,几头乱赶,匆忙中,更易露出马脚。受她恩惠的人不知多少,多曾目睹灵奇。口紧的人还好,有那爱说话的,当时虽经告诫,日子稍多,便忍不住。先还恐怕仙人见怪,只向亲友近人略露一点口风。后见仙人温良仁慈,每有违背,多是好言劝说,从无疾声厉色,胆子渐大。听话的人,又和对方一样,受过仙人好处,互相应证,各加渲染,说得无垢越发成了天上神仙。最后迫得无垢亲自出头,也由于此。
  无垢见行藏泄漏,名望越来越大,连那未受水灾区域的人民均不远千里,扶老携幼来请治病。救人的事虽所心愿,无如行迹招摇大甚,愚民无知,谣言四起,既恐生事,又恐引起对头注意,或将强敌引来,再说这类行径也违本门教规。虽然事出不意,情非得已,到底害处大多。心本愁急,恨不能当时大功告成,悄悄遁走,才对心事。偏巧治水救民的许多奇迹,沿途官府多被惊动。
  这时上流几处决口已经堵好,只汴梁附近有一处大决口尚未合龙。无垢一面暗助官民筑堤合龙,一面行法疏导黄水,一面更须放赈,暗中飞行各地救助灾民,医治伤病,本就忙得不堪,自从学会《九天玄经》,法力虽高,无如出山不久,初当大任。知道黄河之水发源昆仑,绵延四五千里,涨落无常,久为国家大害,事关天数,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心中横有成见。一见水势如此浩大,而上流头决口经自己仙法堵住以后,水势越发猛恶,浊流滚滚,自上流头,夹着大量泥沙,带着轰轰哗哗之声,宛如万马千军,崩山倒海,奔腾而来,瞬息千里。所过之处,往往大片堤岸,整座高崖,吃那浪头略一冲刷,当时雪崩也似,一卷就是数十里一大片。水力再要稍大,冲出一条决口,前浪刚过,后浪又来。那缺口初现时,只有三数尺大小,最小时才只尺许一条小裂口,水由口内汩汩缓入。转眼之间,两边土壁狂泻怒奔,纷纷消溶,狂涛恶浪,乘隙冲进,当时加大,惊波怒涌,势如雷电。决口一成,休说再用人力堵塞,便是一匹快马,相隔稍近,也休想逃得性命。浪头好似万马奔腾而来,所过之处,无论人畜田舍,全被卷去。平地水深数丈,泛滥开来,成了灾区。最厉害的是,当年水势特猛,这类决口时有发现,这里刚刚堵好,那里又冲决了好几条。
  无垢看出厉害,惟恐操之过急,以邻为壑,不得不加仔细。由上流头施展禁制,逐渐防堵下去。仗着心思细密,应变神速,不畏劳苦,在稳扎稳打之下,虽然未多枝节,日子却延长了不少天。未了这一段,因为无法韬晦,仔细盘算,索性公然出面,与官民相见,使知自己不过是个热心好善,略知武艺的富家女子,并无神奇过人之处,以息浮言,而免猜疑。等到事情一完,立时高飞远别。
  不料这一出面,又引出两个人纠缠,均是皇室宗亲,贵人之子:一名赵显,一名张潼。二人见无垢虽是贫女装束,因其天性喜洁,又美如天仙,尽管荆钗布裙,依旧光艳照人,全都动了色心,百计逢迎献媚,纠缠不已。无垢虽然厌恶,因为救人心切,而这两人又是皇亲国戚,具有势力,偶须人力财力之时,有此两人出场,方便得多,只得虚与委蛇,于从容谈笑之中,隐寓凛不可犯之容。好在是两个凡人,又把无垢奉若神仙,尽管爱慕已极,见其艳如桃李,冷若冰霜,除一味巴结奉承而外,并不敢丝毫现出轻薄之相,也就听之。这些情形,无垢全都烦心。又想:“昨夜所见道人行动诡异,对于丈夫将来结果似已前知。”为此求见之心甚急,断定当日必来,偏是寻访不见,又正值合龙吉期,须往主持。那两皇室贵介,本欲以香花彩舆,亲自迎送。无垢坚持不许,说是时至必来相助,但不许再有招摇,否则有害。说罢,独自溜走,隐了身形,前往龙口附近堤岸上查看,就便寻访昨夜道人踪迹。
  那合龙之处,水势万分险恶,如是寻常人力,决无成功之望。无垢因听一老河工说,当地名为双龙套,形势十分巧妙,如将此处堤防筑成,只要能合龙,纵不永绝后患,也可保得一二百年太平。这时水势万分险恶,所修堤岸,随时皆有坍塌之虑,风浪稍大,岸上数千民工立被狂流卷去,端的危机一发,终日皆有生命危险。以前官府也知当地形势重要,修成以后,可兔好些后患。无如几次兴工,不是平空坍塌,便是水流太急,无法下手,治河民夫不知葬送多少,终未成功。这还是在平日,何况洪水怒涌之际,自更束手无策。这次全仗人民信赖无垢,个个卖命。无垢经那老河工指点,计虑周详,法力又高,一上来便用太清禁制,暗中行法,在龙口前面把水挡住,不令洪流朝岸猛冲。再集合民夫,日夜抢修。众人在仙法暗助之下,都觉力健身轻,下手容易。如见恶浪奔腾,山崩一般横扫过来,挨近河堤,便似被什东西挡住,尽管浪花飞舞,声如雷轰,连泥沙也未掉下一块。自更兴高采烈,奋身当先,不消两三日,便把数十里长一道河堤,连那龙口,一齐建好。
  无垢知道自己按照老河工指点,大功已成。合龙典礼,不过掩饰行藏的例有文章,吉时一至,手到成功,并未放在心上。因离申时还早,便顺着河岸观察过去。见那一带河堤虽已筑成,河中依旧黄流汹涌,骇浪滔滔。虽经自己连用仙法,防御疏导,两岸低凹之处仍是水光接天,尚还不曾退尽。照此情势,只要和前半月一样,再有一两条决口,千里内外又成泽国,不知又要费多少心力才能退去。同时发现当日水势大得出奇。那浪头遥望过去,日光之下,只是天边一条白痕,隐闻轰雷之声。晃眼加大,和小山一般,由身前带着上流头冲下来的破船断树,电驶而过,瞬息之间已驶出数十百里之外。有时浪头之后,水面上卷起好些漩涡,最大的竟有数亩方圆,其深数丈,中成一洞,滚滚黄流,顺着漩涡边上驶过,各不相犯。突然上流头涌来一个大浪头,山崩也似,朝漩涡上压到,水势立时往上狂涌,起伏之间,一低一昂,竟达数十丈高下。当时化为无数互相急转的大小漩涡,带着无数水泡,星飞电转,顺流而下。这类恶浪急漩,一个催着一个,来之不已。遥望下流百里以外的两边崖岸,又有好些地方吃洪水冲刷去了一大片,比往日形势格外险恶。恐又冲出决口,伤害生灵,心中惊疑,忙纵遁光,往下流头隐形赶去。
  细一查看,那一带因为堤高土厚,虽然未现决口,就这前后片刻之间,两边河岸已被洪水冲宽了好些地方。只得暗施仙法,沿途防御过去。心想:“近日连经行法防护,水已疏导好些,以为完工在即,不料今日水势虽未成灾,但比初来时还更猛恶,来日可虑,何时才能成功离去?”
  心正发愁,忽听身后有人呻吟。循声一看,乃是一个中年矮瘦贫女,躺在土崖后面,不住低呻。无垢见那贫女所穿衣服,和自己一般无二,也是那样浆洗清洁,先未留意,料是有什疾苦。近前笑问:“这里三面皆水,只一面是土崖堤岸,姊姊因何至此?可有什病痛,要我帮助你么?”中年贫女本来倚坐崖凹之内,呻吟不已,见了人来,并未理睬。闻言,突把怪眼一翻,冷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说三面皆水,仿佛不应来此。
  你也是人,却是怎么来的?素昧平生,怎知我有病痛?这等大水厂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还要管人闲事么?”无垢说时,已然想道:“当地三面水围,只靠河堤一面陆地,上下游除来路一面,二三百里以内,并无可通之路,此女如何飞渡?照例黄水一泛,两边堤岸随时皆有崩塌之虑,除开河工,谁也不敢由此通行往来。此女浑身如此整洁,不见丝毫湿污之痕。最奇的是,所穿衣服竟和自己一样,连自己故意作的破补之痕,俱都相同,事情哪有如此巧合?”念头一转,已然心动。再听这等说法,越发生疑。加以平日性情温婉,丝毫不以为忤。暗想:“自己在此往来行道,已有多日,远近人民,差不多全来见过,众口宣传,谁都把我当作神仙,此女家住在此,不会不知。看神气,又似身在危难之中,好好问她,为何恶声相问?”便笑答道:“姊姊莫见怪。我因今日合龙,吉时未至,发现水势太大,惟恐少时又生灾变,并想寻一身材矮瘦的道人打听一事,行至此间,闻得姊姊呻吟,好意请问,何必动怒?”贫女冷笑道:“你这人怎分得出贤愚好歹?我还有事,懒得和你多说。既发善愿,不问险阻艰难,均应勉力而为。想要救人,又怕事难。想人帮忙,也不问那是什么来路,此举有何用意。等到吃亏,就来不及了。”
  无垢本疑对方不是常人,一听所说,分明尽知底细来意。再一注视,见那贫女相貌奇古,二目神光炯炯,睁合之间隐蕴威风。想起昨夜之事,猛触灵机,忙下拜道:“道长尊姓?如有见教,何妨明示?后辈虽然年轻道浅,此举却关系千万生灵安危。近一月来费了不少心力,好容易有了两分指望,不料今日水势忽转猛恶,昨夜又发现一件奇事,诸多疑虑。道长如是有为而来,还望指点迷途,完成善举,免得生灵遭此大劫,功德无量。”贫女本来神情甚做,闻言忽转笑容道:“无怪陈仙子说你可爱,果然不差。前言故意相戏,请勿介怀。你我平辈之交,不过比你痴长几岁,无须太谦,请坐一谈。”无垢听出对方与女仙陈紫芹相识,心中大喜,方要请问姓名,贫女面容忽变,低喝:“三妹禁声。”说罢,扬手飞起一片淡微微的霞影,在日光之上一闪不见。随笑说道:“我已加了一层禁制,任他邪法多高,也难查见我们形迹了。说来话长,事情紧急,必须在此片刻之间将其办完。请作旁观,无论见什么事,不可开口。”
  无垢方答:“遵命。”猛瞥见对面河堤上现出一人,相貌身材和所着衣服,均和自己一样。在当地徘徊了一阵,目注河中洪水,面带愁容。又在当地徘徊了一阵,忽纵遁光,往下流头飞去。跟着,便有三人自空飞堕,两高一矮。内中一人手持一镜,落到地上,朝前看了看,说道:“想不到此女飞遁如此神速,这等急追,还是慢了一步。”矮的笑道:“这不过事情凑巧,我们下手虽快,她恰飞起,先后相差,被她漏网。她在此事情未完,又没想到有人暗算,任她飞遁多快,早晚将她心神摄走,何必多虑?”话刚说完,前人忙道:“此女已去而复转,这次又是现身飞行,容易下手,快些迎上。”说时,前见幻影已经回飞。对岸三人,一个手持一面三角金镜,一个手持一面血光隐隐的法牌,正同飞身迎上,幻影忽然不见。
  三妖人扑了个空,持镜乱照了一阵,重又落向身旁不远土坡之上,面带失望之容。
  矮子气道:“我们明明见此女飞来,刚迎上去,身形忽隐,连用宝镜四面查照,并无人影现出,事情哪有如此巧法?方才接到传音,老头子恐要来此作梗,下手越快越好;否则无法复命,那就糟了。”高的一个答道:“我想老头子怎会帮助对头?方才传音,只说事情难料,并非指定要来。因想留住此女,已将黄水加大了两倍。少时如其无功,索性闹个大的,倒看此女能有多高法力退此洪水。”话未说完,贫女突然起立,伸手朝前一指,前见幻影忽又在二女身前崖上出现。
  三妖人见状,立时猛扑过去,一个将镜一晃,一个将法牌照了一下。无垢见那幻影宛如启己化身,三妖人猛起暗算,竟如未觉。略一观望,打了一个寒噤,面现惊疑之容,突往上流飞去。这才看出三妖人也是隐形而来,只不知自己如何能够看出,方低声询问。
  内一妖人笑道:“且喜大功告成,莫要老头子真在此时飞来,被他撞上,好些不便,还是走吧。”贫女微微冷笑了一声,将手一指,又是一片霞影闪过。三妖人似知入了陷阱,同声怒喝:“何人暗算?”各把手一扬,立有大片金刀血焰电驰飞起。霞影早已不见,妖人却似被什么东西四外围困,往中心收拢。先还乱发血焰妖光,四下飞舞,左冲右突。
  后来越迫越紧,无形中似有一片禁网将其罩住,无法挣扎。未了竟挤成一堆,连手脚都似绑紧,分毫不能转动。口也张而不闭,一句话说不出来。
  贫女笑对无垢道:“我先教这三个妖孽现世受罪,扫扫老鬼脸皮,底下还有事呢。”
  话还未了,二次把手一扬,三妖人忽全吊向空中,不见踪影。无垢刚想起合龙时辰已至,须往主持。忽见一道红光,其赤如血,自空下射,一闪不见。跟着现出一个红衣老人,落在面前,面带微笑,手掐法诀,朝河一指,立有两股手指粗细的黄水由河中飞起,其疾如箭,朝老人两袖之中飞去。看去不大,势决猛急,隐闻天风海涛起自袖内,声细而急;仿佛置身千里外,隐闻海啸波涛之声。心方奇怪,老人朝上流头微一凝望,面上忽现怒容,叹息了一声,手掐灵诀,朝上一扬,嘴皮连动了一阵,好似与人争论神情。跟着黄水暴落,水势竟小了许多。同时又闻上流头众声呐喊,人民欢呼之声,随风吹到。
  无垢想起身有宝环,何不取视?连忙取出一看,上流龙口已自合龙,前见幻影正受人民香花礼拜,欢声雷动。才知那幻影不特愚弄妖人,井还作了替身,主持合龙盛典,与真人无异。料是贫女暗中施为,心正敬佩。
  老人忽然转身笑道:“辛道友,无须卖弄。老夫尘孽一完,终须证果,已非昔年故态,决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自身隐起,却把这三个业障悬空示众,以为扫我脸皮。不知此举有失出家人的襟度,徒显小气,有什意思?如真不忘前嫌,定要与我为难,现往邛崃山中候教,当为道友引见一位朋友。此举并非恶意,去否听便。这三个业障,我自带走如何?”说时,贫女目注老人,满脸怒容,好似听完就要发难神气。不料老人行动万分神速,未两句话才一出口,扬手一片中杂万朵金花的血光电射而起,朝空一闪。三妖人立时现身,通身已被前见霞影网紧,不知怎的突然松开,带着满脸惊惧之容朝前飞去。
  那片霞影也未残破,却朝崖后飞来。贫女刚伸手接住,霹雳一声,红光满地,连老人带三妖人全数无踪。贫女大怒,匆匆回顾无垢道:“黄水已平,三妹几乎被人暗算。大功已成,下余无关宏旨,不必再留。以后行道更要小心。改日我再寻你细谈。这老鬼实在可恨,我如不去赴约,还当我怕他。行再相见,我走了。”
  无垢还想询问姓名,一片霞影一闪,人已不见。见洪水已退,连两岸泛滥之处均全干涸,好生欢喜。遥闻人民欢呼之声热烈非常,忙即隐形赶去。还未到达,便见张潼、赵显两个贵介,正用笙歌鼓乐,彩仗车马,迎了自己幻影,刚刚起身。暗一查听,才知合龙以前洪水暴涨,自己久不见到,官绅人民正在愁急,幻影忽然自行飞堕,把手一挥,不等人民动手,先准备的土袋、木桩、柳枝、石块等合龙之物纷纷自行飞起,一串轻雷过处,当时合龙,大功告成。无垢行道月余,只在暗中修积,似当日这样空中飞降,大显神通,尚是初次。当时欢声雷动,官民人等一齐拜倒在地。赵、张二贵介见这次仙人自空飞临,合龙以后,虽然不多开口,人更明艳,满脸笑容,不似以前冰冷神态。请其赴宴,也未拒绝。越发喜出望外,始而争作主人,几乎动武。后才约定,各备彩仗车马,任凭仙人选用。仙人原是那中年贫女的仙法妙用,经其一邀,欣然登车,径被张潼接去。
  赵显空自愤急,不敢发作,自带家将,借着作客陪宴,一路前呼后拥而去。
  无垢暗忖:“那中年贫女必是一位法力极高的女仙。昨夜道人原说故意幻化,红衣老人也许是其本相,践言收水而来。且喜水灾已平,自己所留金银,连同各地富绅所捐助的银米,已差不多放完。幻影被二恶少接走,难得有此替身,何不乘机回转蒿山,等丈夫寻来,使其扑一个空,就便使知修积不易。丈夫不见自己,定必传声相询,再令往会,借此闲暇,补做一点功课,岂不也好?”主意打定,也未现形,径往蒿山飞去。
  彼时嵩岳只是帝王祭天之所,仅有一座少林寺和几处古迹,山径崎岖,景物虽然灵秀,极少人迹。太室、少室两峰,形势更险,自来樵采足迹之所不至。无垢和郑隐每次聚会,便在少室山顶向阳崖洞之内。崖洞共分上下两层,只有八九间石室,有的还有怪石阻隔,无法通行,无垢爱好天然,性喜清洁,自将洞府选定,便施法力,匠心独运,布置得上下两洞净无纤尘。又把卧眉峰故居和用具物品移来了好些,所有洞室均经开通,再点起几盏明灯,内里光明如昼。外面高出群峰,旷观宇宙,临风振衣,气象万千。新居布成,二人共总住了不多两天,便即分手。二次重来,因此次救灾连遇高人,越觉自己功力不够,生了戒心,才一回山,便忙着用功。对于郑隐,心又凉了许多,一直不曾用宝环查看。
  隔了十来天,无垢忽听郑隐传声,询问人在何处。听出语声匆迫,刚答人已回山多日,再由环中查看,见郑隐人已清瘦许多;似是大病初愈情景。人在黄河南岸与自己相识的富绅家中,独坐房内,面有愤急之容。闻言惊喜交集,答以立时飞回,见面再谈。
  两地相隔本不甚远,不消多时,人便回转。见面一谈,郑隐推说:前在洞庭降妖,虽把恶蛟除去,但在斩蛟时稍微疏忽,中了一口邪气,身受寒毒颇重。第二早事完,恩会无垢,赶往黄河,水灾已平。听说人被恶少接去,暗中赶往,人已无踪。飞到黄河边上,人忽病倒。幸蒙当地富绅救往家中,问知是无垢丈夫,敬若天神。屡想用宝环传声,询问下落,均因元气受伤,难于行法运用。延至今夜,人渐复原,方始问出下落等语。
  无垢听出好些语病,料有虚言,也未点破,只在暗中留意。先留郑隐同在嵩山修炼,见其复原甚快,越生疑心。细一查看,仍是纯阳之体,才略放心。只不知这十多天的耽搁,所为何事,不便明问。欲往湖湘洞庭一带查访,并向养病人家盘问真相,是否在彼遇救耽延。以他法力而论,并非寻常,身旁又带有好些灵丹,身中寒毒并不甚重,如何回时这等狼狈,连玉环传声都难应用?无奈勤于修为;双方又曾约定每次飞行各省回来这两三月内,再出行道,便须同在一起,其势不能单独先往,因而一直闷在心里。
  这日故意拿话试探,说日内同出行道,准备先往湖湘一带,游完洞庭,再转湖口,就便转到嘉陵江,通行巫峡,去往西南诸省,访求民间疾苦。话未说完,瞥见郑隐面色微微一变。跟着设词劝阻,力言:“湖湘一带,前月曾经去过,都是鱼米之乡,民殷物阜,风俗淳美。我们忙着修积善功,无心游玩风景。如说就便登临,别省也多名山大川,何必要由洞庭湖湘经过?专作游览,无什善功可积,岂不多此一行?”无垢闻言,越知内有文章。当时无话,暗中却打了非去不可的主意,表面答应,一字不提。
  又过了些日,无垢忽然提起:“上次双方发现水灾,均出意外。可惜这一对宝环,仅凭心念所注之处,才能查看,不能及远,用时颇耗元气。否则,以此远查天下,万千里内了如指掌,无论人间有何疾苦灾害,当时便可赶去,岂不省事得多?我们本定每隔三月游行一次,因为救灾和回山耽搁,已经过两月光阴。彼此前生孽重,非多积善功,不能化解。此去如用步行,沿途留连,觑便行道,能有多大修积?好在来日方长,莫如暂时仍用前法,分道飞行,等到积上两次大功德,再往民间访查,以免延误。你看如何?
  否则,仍照日前所谈,同往洞庭君山一游也好。”郑隐虽然不愿,无奈心中有病,惟恐无垢坚持往游洞庭,一个不巧,发现自己恶迹,或是生出事来,只得应了。
  行时,郑隐恐无垢单独绕往洞庭,事更不妙,正想设词分路。无垢知他心意,已先开口,借防魔女侵害为由,仍照第一次的走法。郑隐自合心意。无垢料准郑隐必有背人之事,只因心中气愤,不曾查看。事已过去,不便明言探问,想借双方分途飞巡之时,暗中访查,再谋补救。主意原打得好,偏生关心过切,下手太急。以为郑隐这次先往江浙闽海一带,绕到滇黔诸省,再由四川沿江而下,经湘鄂入豫,回到嵩山会合,如过洞庭,还有不少时日。急于查知真相,郑隐一走,第二日便改道往洞庭飞去,一心访查丈夫劣迹。一到岳州,便向湖滨居民打听:前两月发生水灾,人民所受损害和水退时情景,有无这样一个少年相助救灾,为人医病。忘了先去郑隐养病寄居的富绅家中查询。又因每日忙着访问,寄身之处多是民家旅舍,不便取环查看,不由又走错了一步。
  其实,郑隐在洞庭三湘救灾之时,因不似无垢那样隐秘形迹。彼时湖中因有妖物兴风作浪,时常伤人,打破行舟,水势又大。郑隐发现湖舟失事,立时往援,往往飞行时连遁光也不隐去,常现灵迹,不避俗人耳目,又和恶蛟斗了一次,湖滨灾民船夫有好些目睹。后来发现道人师徒隐居君山洞庭神祠之内,神情鬼祟,看出身有邪气,心疑妖人闹鬼,向其喝问。道人说:“郑隐前夜所见两团宝光,乃是两粒蚌珠。如能得到,妙用无穷,并可炼成道家第二元神。只是湖中有一恶蛟,本来被一仙人禁闭湖底水洞之内,近年禁制失效,脱困而出,每日觊觎老蚌明珠,仗着神通变化,百计夺取。老蚌原有数百年道行,近以气候将成,每当风日晴美,月明之夜,必要现出湖面,将所炼内丹宝珠喷向空中,吸取月华,只是苦干恶蛟追逐不舍。恶蛟又知老蚌想要乘潮入海,一面用腹中丹气将湖口出路闭住,一面发动洪水,引诱老蚌逃走,自投罗网。谁知老蚌也颇机警,虽因气候将成的要紧关头,急于吸取月华,但其行动神速,出没无常。恶蛟用尽心力,始终擒它不住,双方现正相持。恶蛟知道老蚌不久成了气候,不必经由水口,也能自飞入海,越发情急。这几日来,湖水更加暴涨,便由于此。
  “你如先除恶蛟,那蚌当时逃走,虽不似恶蛟那等猛恶,所过之处,江湖的水也要涨起不少,甚或伤害人畜,都在意中。如能仗你师传仙法,在君山设一法坛,外用仙法掩蔽。并借恶蛟之力,挡住湖口出路,使老蚌无法飞渡。再施法力,幻出我师徒四人,上设猪牛,装作行法除害,与之想持。那时老蚌必要喷那宝珠,吸收月华,便可冷不防将珠夺下。彼时恶蛟已被禁网困住,见蚌珠飞起,明知未必能够到手,仍然不舍,必往君山这面追来。你那禁网也自发动,将其困住。乘此时机,夺了宝珠,再去除害,必可成功。但那恶蛟颇具神通,急怒之下,定发洪水为害。你法力虽高,难于兼顾;禁网如小,又恐其铤而走险。须用缓兵之计,稍微困住,取珠以后,再行现身诱敌,引其出水,方可除去;否则,难免引发巨灾,或是被其逃走。丝毫疏忽不得。还有两粒蚌珠,本应为我所得,现已相让。事成之后,恶蛟腹中丹气和一粒内丹,却须助我将其收来,算是彼此平分。你看如何?”
  郑隐不知道人乃是一位法力极高的异人,故意化作左道妖邪,有意戏弄,井加警诫。
  事前原经约定,一时利令智昏,中了圈套。后来一段,无垢虽曾眼见,因那大量洪水均被道人预先行法禁制,后又将水引走,不特未伤生灵,水势反被退去。
  郑隐以前所为,均是救人之事,无垢不特访问不出他的劣迹,并还到处歌功颂德,众口一词。说郑隐是位天上神仙,下凡救世,遇救的人甚多。往往危机瞬息之际,突驾一道紫色长虹飞来,将人救起。受伤的人只要不断气,或是刚死不久,仙人一到,立可起死回生。又常施舍金银,救济灾民。只不大与人说话,独往独来,也不肯与官府绅商相见,无事谁也寻他不到,除却被困水中的灾民有二三百人,俱被救往陆地,加以周济而外,湖中舟船只要被浪打翻,不消片刻,定必飞降。仅有一次,湖上忽起狂风恶浪,大小数十条商船全被打翻,同时湖中现出一条身长百余丈的水怪,仙人虽然急飞而至,因和水怪恶斗,不能兼顾,伤了好些人命,水怪却是受伤逃走。事后仙人只将人救起一半,气得脸都变色,吩咐三日之内,上下游舟船均须远避,不可通行,在此三日之内,不将水怪除去,誓不为人。到了第二日,人民均往岳阳楼和岳州城上,向前遥望。到了半夜,湖上忽起浓雾,又见一青一白两团明光,在雾影中闪动飞舞。跟着便听雷声大震,微见雷电乱闪,隐现雾影之中,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候到天明,别无异状,只是湖水和附近所淹之处的大片洪水全数退去,现出陆地田园。仙人已不见踪迹。过了几天,湖中老是风平浪静,试探着行舟来往,果然无事。由此恢复原状,仙人却未再来。后来发现一颗斩碎了的怪头,怪身却不知去向。俱料仙人除害之后,飞走上天。人民感他恩德,禀明官府,在洞庭神祠之内,塑了仙人神像,开光才不多天,大有灵应,香火甚盛。
  无垢见所问的人多是这等说法,暗忖:“丈夫所得宝珠,并未被那人收回。嵩山见面,就说前事亏心,不肯吐露,那两粒宝珠如何遍寻不见?当中这一二十天,是往何处?
  如是次日去往黄河寻我,断无不遇之理,岂非可疑?难道果如所言,真个是在人家养伤不成?”心终不放,又去君山查访。在洞庭君祠遇一道童,连经盘诘,才说除妖前二日,有一道人带了三个徒弟,前来寄居。跟着仙人寻来,始而声色俱厉,怒骂那师徒四人是左道妖邪。后来不知怎的,说成朋友。仙人随令庙中人等不可外出,一同去往庙前,由此不见。当夜月色甚好,风浪平静,半夜忽起浓雾。天明后,仙人重来庙中,说水怪已除,洪水已退。只中了妖物一点寒毒,须在庙中避人静养。除却有一同伴是个美貌贫女,如其来访,速往告知,此外谁也不见。如向外人泄漏,每日必有危害。先说要住七天,每日闭门打坐,门坚如钢,谁也无法进去。第三日,忽有两个男女幼童,到庙中转了一转,也未往偏院走动,双方并未相见。因来人是外方口音,去时是往后山,由此未见踪影,以为也许事情巧合。观主知他是仙人,每日必往参拜,第四日早上又去时,哪知房门大开,仙人不见,由此便未再见。本来不敢泄漏,因见无垢与仙人所说同伴女友相貌装束全都一样,故此明言。中间一段,与无垢沿途所闻一般无二。一问中毒以后情景,答以脸色微青,双手微抖。第二日前往偷看,正在打坐,只身上有两团青白明光外映,人己复原。
  无垢闻言,料定丈夫决非次早赶往黄河。听口气,分明想用本门大清仙法坐上七日,再行回山相见,不知中途何往,所去哪家。料已受过叮嘱,便去询问,未必肯说实话。
  蚌珠宝光既然隔衣外映,肉眼均能看出,如何隐藏?自己竟未发现,越想越疑,偏访不出来踪去迹。人民多信神鬼,往往张大其词,途中所闻,好些均非事实。那男女幼童既未见面,料是过路富贵人家子女来此游山,也许船泊山后,故未走出。丈夫恰在次早失踪,致生误解,也就忽略过去。一心一意,急于探查丈夫以前经历。只那道童把自己认为和丈夫一样是天仙下凡,苦苦求拜,纠缠不去。知道当地决问不出所以然,这才赶往黄河左近的相识富绅家中,向其探询。途中访问耽搁,已耽延了四五天。
  富绅黄春,人甚正直。无垢曾在水灾时救过他全家,十分感恩,家中供有神位。见其寻来,惊喜交集,连忙请至内室。问知来意,想了又想,悄声说道:“本来我奉男女双方之命,不应明言。无如受恩深重,恩仙又问得如此着重,事情必关紧要,说不得只好拼着受害,说了出来。但盼那女的是真走,不被知觉,就无妨了。”无垢大惊问故。
  原来当无垢幻影被张潼接往家中,到了席上,想是张、赵两恶少失礼,仙人忽然不见。为此,双方还起争斗,经一大官劝解,派了手下家将,到处搜寻女仙踪迹。过了七八天,忽一美少年寻来,途中听人说起,两恶少曾经调戏女仙,以致仙人一怒而去。平日行为又太强横。少年闻言,本就有气,正赶两恶少经过,向众声言,谁要寻到治河女仙下落,前往报信,千金重赏;知情不告,全家杀死。少年上前责问,两恶少何等凶横,立命家将擒来打死。少年把手一指,所有人等全都定住,言动不得。随向人民数说两恶少的罪状。说完,飞起一道紫色电光,将两恶少杀死,并将随行家将的头发眉毛全数扫光。自称仙人郑隐,乃女仙丈夫,因愤恶少无礼,故加诛戮;加以为人民泄愤,便连他父母全家杀死。说罢,腾空飞去。黄春恰巧在场,满拟仙人已然上天。苦主得信,也未敢拿人民出气。正觉天道好还,次早偶在门前闲立,少年仙人忽然满脸愤容,匆匆走来。
  黄春因他是恩人丈夫,连忙行礼,引往家中。郑隐也未推辞,只说对头在后,就要追来,请备一问静室,暂时躲避。并命一人在外守候,如见一少年美貌女子走来询问,只说人到此地,忽化紫光飞走,不可泄漏真情。黄春情知事非小可,感恩心重,依旧如言行事。
  果有一美貌少女,向门前佃工询问,红光一闪,忽然不见。郑隐在黄家打坐了几天,才算复原。因知黄春曾受无垢救命之恩,彼此相识,再三叮嘱,万一再遇无垢,须照他的话说,却忘了与无垢起身日期不符。
  这日,郑隐正说要走,面前红光一闪,忽一美女现身,向其冷笑,正是那日佃工门外所见身穿红衣,后化红光飞走的美貌少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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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七回  恩爱已成仇 犹惜余欢三日饮  时机争一瞬 多蒙蜜意两心知
 
  黄春料知少女来意不善,为感无垢大水时救他全家恩德,强赔笑脸,上前行礼,笑说:“仙姑请坐,容老朽略备薄酒粗肴,请二位仙人一叙如何?”话未说完,红衣少女忽把袖子微微一扬,全室立在红光笼罩之下。黄春见满屋光华血也似红,其亮如电,耀目难睁,生平凡曾见过这等威势。正自惊惶,忽听郑隐大喝:“此事与他无干,他一凡人,岂能与我相抗?主人为我备有静室,有活和你那里说去。”随听少女接口笑答:
  “也好。”眼前倏地一暗,红光敛处,男女二人全都不见。黄春心胆皆寒。家人得信,自是忧惶,不知如何是好。郑隐忽然来说,来人也是一位女仙,因有一事商议,须在黄家同住三四日,即行飞走,不必惊慌。酒食诸物,也无须准备,女仙自会带来等语。
  到了第二日夜间,黄春因那红衣少女人极美艳,眉宇之间隐含荡意,比起恩人申无垢的端装娴雅,相去天渊。无论多高法力,终是女子,向一有妇之夫如此追逐,同居一室,毫无嫌忌,断定不是好路道。虽然不敢违抗,心中实是不满,便在暗中留意窥探。
  黄春有一爱孙黄钟,年才九岁,人甚聪明。因祖父全家均感无垢恩德,常听说起,看出乃祖心意,装作顽皮,始而试探着去往后院窥探。见无动静,渐渐胆大,故意把一件玩物丢向郑隐所居窗下。过了些时,借着寻找,就窗隙往里偷看。见郑隐独自一人,赤身露体,盘膝面窗而坐。身上笼罩着一幢红光,比血还红。左右肩上各有一团宝光,其大如碗,一青一白,光彩晶莹,流辉四射。心想:“仙人皮肤怎是紫色?共只三数日光景,人瘦成了这个神气?”仔细一看,原来红光之内,还有一层紫光,紧附仙人全身,只那青白两团宝光虚悬双肩之上,吃红光一起裹住。黄钟虽然年小胆大,行事并不冒失,上来便看出那幢血光乃红衣少女所发。又见郑隐面容愁苦,与日前打坐神情远不相同。
  越看越像仙人被红光困住,无法脱身。先还害怕,不敢进去。后想起祖父自从红衣少女一来,终日愁眉不展,眠食难安之状,越想越有气,恨不能当时把仙人救出,才称心意。
  偏不知如何救法,为难了一阵。
  郑隐在内似有警觉,目注窗外,努嘴示意。黄钟不知郑隐此时危机已迫,黄钟到时早已看出,并非不想求救,只因黄钟是个毫无法力的幼童,身困魔光之中,不能言动,如何向其求助?隔了一会,见黄钟久伺不去,算计魔女快要回来,恐其撞上,吉凶难测,勉强示意,令其速退。黄钟救人心切,错会了意。暗忖:“此时室中无人,只有仙人在内,看神气似有什事命我去办,何不进去问他一声?”心念一动,立时往里走进。郑隐见他犯险进房,先因主人只此爱孙,又是无垢朋友,颇为着急。忽想起:“魔女那面三角晶镜正在对面,此是魔法枢纽,如能示意使其稍微移开,魔光必减,过了魔女所说限期,元神未失,立可脱身,岂不是好?事固奇险,到此地步,除命黄钟冒险一试,更无善策,只好事完救他,别的也说不得了。”心念一动,二次又朝黄钟示意。黄钟刚一进门,便看出正对郑隐榻前悬着一方三角晶镜,光作碧色,绿阴阴的,从来未见。再看郑隐不住将嘴朝前直努,目光正对晶镜之上,做出厌恶神情。心想:“红衣少女不见,莫非这面镜子闹鬼?”便向榻前跪问道:“郑大仙,可是想去掉这面镜子么?”郑隐将头微点。黄钟先还迟疑,不敢冒失下手。一见仙人点头,惊喜交集,哪还再计安危利害。
  因是碧光亮得大怪,还不敢用手去摸。瞥见门旁有一画叉,随手拿起。回顾郑隐面带苦笑,心更拿稳,随手一叉,朝那晶镜打去。本想一下打落,不料那面晶镜乃魔教中异宝,何等神奇,感应之力更强,岂是寻常画叉所能打落,总算机缘凑巧,魔女他去,此宝无人主持,这一下打得又巧,正打在左尖角上,微微偏得一偏。魔法已生感应,一片碧森森的奇光,已随画叉挑处,电也似急,当头罩下。黄钟见晶镜不曾打落,手却生疼,身子震退出了好几步,撞向墙上,方心一惊,碧光已罩向身上,四面逼紧,力重如山。刚惊呼得一声:“大仙救我!”人已闭气晕倒。
  晶镜一偏,郑隐身外血光便已减轻,立时乘机而起,扬手一太乙神雷,将身外血光震散。跟着又是一道紫虹挡向黄钟前面,将碧光切断。刚把人护住,抢抱怀内,还未救醒,并想用紫郢仙剑破那魔镜时,猛瞥见镜中现出米粒大小一个血点电驰飞来。知道不妙,忙即停手。血点晃眼加大,现出红衣少女人影。紧跟着眼前一花,碧光收处,魔女已满脸怒容,立在身前,戟指郑隐,冷笑道:“何人作梗?休想活命!”郑隐一面用飞剑、法宝挡向前面,一面赔笑说道:“此是天数,不能怪人。你看这样一个九岁顽童,何堪一击,真要杀他,也与你教规有违。行时你又说过,在此三日之内,有无救星,全看我的造化。如果有什道术之士走过出头多事,只一伸手,你便当时赶来取他性命。如今助我脱险的人只是一个幼童,莫非你也与他一般见识?”
  此时黄钟已然逐渐回醒,虽然周身痛如刀割,仗着性情坚毅,因听红衣少女已回,郑隐那等说法,生出好奇之念,立意窥听下文,于是强忍痛苦,暗中留神窥听。见魔女似因害人未成,满面均是怒容,听郑隐把话说完,朝自己怒视了一眼,似要发作,忽又停止,狞笑道:“你这该死小贼,无故坏我的事,本难活命。念在年幼无知,又有人代为说情,如与你一般见识,显我量小。虽不杀你,但你被我阴魔神光照过,非我本门中人不能解救,至多仗着几丸灵药保得残生,要想痊愈,却是难了。”说罢回身,朝着郑隐说道:“今日你本难逃一死,也是我一念情痴,虽然恨你薄情,用我本门秘魔大法将你困住,前生旧情依然尚在。以为门外插有我的信符,无人敢于多事;我那事情又关重要,必须亲身前往。满拟办完回来,正是时候,如肯依我,自然无事;再似以前那样无情无义,便将你元神摄去,索性给你一个绝情,以消我恨。谁知一时疏忽,没想到区区顽童如此大胆,竟敢妄动我的法宝。如是受人指点而来,也还可说,偏又不是。他一个无知乳臭,并不知我来历,事出无心,好些凑巧。此时身受重伤,即便仗你丹药保得一命,不久周身浮肿,行动艰难,直到老死,无异废人。这等惩罚,业已够他受用,照我门中规条,自不便再和他计较。这次总算便宜了你。在此三年期中,料你也不肯回心转意,到时自然知我厉害。这次又为一事耽延,报仇不曾如愿,连这数日之聚也都糟掉。
  本来三日之期已满,我该离去,无如阴错阳差,两头扑空,于心不甘。此别还须三年才得相见,如念旧情,撇开前事不提,陪我在此畅饮三日,再行分手,那两粒蚌珠仍交我带去。你可愿意?”
  郑隐先是满面惊惶,防身宝光始终不曾撤去。闻言,面上立现喜容,忙收飞剑、法宝,连声应诺,将双珠交与魔女,赔笑说道:“本来非我薄情,只因前孽深重,本门规条太严,对于本身安危祸福又都茫然,无法前知,不得不加谨慎。现虽娶妻,也是名色夫妇,并无燕婉之私。又奉师命,夫妇同修。现正和我分头行道,消我前孽。我前生虽和你在一起,当初原是为你所迫,并非本心,已以一死相报,自问并无愧负之处,如何怪我?若蒙相谅,永为朋友之交,两不相扰,休说陪你三日,再多何妨?至于这对宝珠,我曾为它无心犯戒,受一老鬼凌辱,将来师长知道,是否怪罪,尚且难料。你听我要将此珠送我妻子,生出妒念,非要不可,其实她并不以为奇,只管取去便了。”
  魔女将珠接过,微笑道:“任你嘴有多巧,除非和前生一样遂我心愿,也决放你不过。最可气的是,老鬼无故作梗,出那难题。我已行法,现出你我前生经历,多少总该有点旧情。彼时你只要稍一摇头,老鬼便是天大神通,照他门中规矩,也必拂袖而去,何至为我留下未来大害?我已向本命神魔立下誓言,万无更改。在此三年期中,如不能达到我的愿望,身受之惨,你当所深知。如今势成骑虎,除照前约行事,万无挽回。你如有丝毫天良,便请和我做这三日假夫妻;否则听便,我也决不勉强。在此三日期内,你素知我为人,当不至于还有疑心吧?”郑隐忙赔笑道:“姊姊此言不消说了。倒是这个幼童乃主人爱孙,今日为了救我,无心犯险,身受魔光之灾,周身痛如刀割,索性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将其救愈可好?”魔女怒道:“小贼坏我大事,本想将他杀死,使受炼魂之惨,才称心意,如何还肯救他?你看小贼人小胆大,已然身受重伤,竟耐奇痛,朝我偷看,可恶已极。还不快些抱走,免得在此惹厌。”
  郑隐见黄钟倚在自己怀内,面色铁青,周身火热,知其痛苦非常。居然咬牙忍受,并在暗中偷看,心机颇深。如不是他,自己不遭魔女毒手,也必屈服,被她擒回山去,又和前生一样失去元真,自误仙业,从此休想再见爱妻之面;一个不巧,形消神灭,均在意中。越想越觉黄钟机警胆大,灵慧可爱,忙取一粒灵丹塞向口内。正要抱走,魔女忽然笑说:“且慢。”随将手一招,那面三角晶镜重又出现。魔女便令郑隐抱了黄钟同去榻前,再把手一指,立有两点红影由晶镜中飞来,晃眼飞近,现出两个手捧玉盘的青衣少女,由内飞坠。到了桌前,一同下拜,将盘中酒食放在桌上。魔女把手一挥,两少女身形微闪,仍化血光,往晶镜中投去,一闪不见。
  黄钟服药之后,又经郑隐运用仙法抚按全身,痛苦渐止。暗忖:“神仙也是人为,这女妖怪如此可恶。照她所说,我已残废,祖父得知,定必痛心。此事原为帮助郑大仙脱难而起,方才给我那粒灵丹,人口便有一股异香,可见对我甚好。此女只过三日便走,仙人见我为他残废,当不至于坐视。莫如到时求他传授,收为弟子,我也出家,岂不是好?”心正寻思,魔女忽指黄钟问道:“你这小贼虽仗灵丹之力,保得暂时活命,但我秘魔神光十分阴毒,任多灵妙的丹药,终不能去那邪毒之气。我走之后,不出一年,必要发作。那时周身肿胀,痛苦难当,直到老死,都是苦痛。除非救你的人每隔九月,将方才那样灵丹与你服上一粒,才可无事。只一错过时期,便有灵丹也无用了。他现奉命行道,决不能每年按期而至,为你一人误他修积。何况此人心志无常,不能终始。即便感你助他之德,有此恒心,再过三年,便是我和他的最后关头,再想今日这样容易脱身,定必无望。到时如不能来,你便遭殃。我虽恨你,但知你事出无知,又见你胆大灵警,根骨不恶,为此格外开恩。如肯拜在我的门下,由我行法收去邪毒之气,从此逍遥魔宫,享受无穷。你意如何?”
  黄钟年纪虽幼,却能分辨邪正,自一开头起,便认定魔女不是好人。方才又受那样活罪,恨之入骨。闻言,略一寻思,把话想好,强赔笑脸答道:“我倒有意出家,但愿拜一男的仙人做师父,你这仙姑是个女人。何况郑大仙和我祖父是朋友,日前你还未来,我已拜他为师,如何能够拜你?”口中说话,却用小手悄悄点了郑隐一下。郑隐暗忖:
  “此子真个胆大,竟敢当着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面前闹鬼,如被看破,岂能活命?”
  方要开口,魔女狞笑道:“你这小贼,竟敢和我相抗么?”郑隐见魔女说时,一双媚目已泛凶光,知道不妙。不等发作,忙把黄钟护住,接口说道:“红花公主息怒。我初来时,便因此子灵警可爱,意欲收他为徒,他也有志学道,已然说好等我静养数日,便行拜师之礼。他小娃儿家性急,见我久无回音,来此窥探。见我被困魔光之内,神情苦痛,情急无计,用画叉打那晶镜,无意之中助我脱难。想是定数所限,否则,他一幼童,怎会想到那面晶镜是禁法的枢纽,如此巧法?真要该落你手,日前所遇那位老前辈也不会限你三年之后了。”
  魔女手已扬起,重又放下,骂道:“小贼不识抬举,自作自受,且由他去,不问所说真假。你既自称是他师父,在此三日之内,我对你本和前生差不许多,索性讨你喜欢,使他三年后再受那活罪便了。”说罢,手朝黄钟一指。黄钟当时打了一个寒战,身上便轻快了许多,脸色也跟着转了过来,不似方才铁青得怕人。魔女随又说道:“你师父和我情孽纠缠,已非一世,我拼与之同归于尽,也决不肯放过。现在免你晚受三年痛苦,在此期中,如能劝你师父和我言归于好,你便无事,并有成道之望;否则,发作越晚,毒气越重,那时死活都难,就悔之无及了。”
  黄钟一听,郑隐竟允收他为徒,喜出望外。心想:“我师母申仙姑法力更高,早晚寻来,还不要你这泼妇女妖怪的狗命?那么厉害的黄水尚且平掉,谁还怕你不成?再过些日,师母一到,自能将我医好,并帮助师父,两个打一个,也将你这女妖怪用雷打死,哪用三年之久?你在做梦呢。”心中寻思,越想越得意,闻言本想不理。郑隐见他神色甚做,恐又激怒,暗中扯了他一下。黄钟会意,赔笑答道:“多谢仙姑好心。我闲来无事,必劝师父就是。”口中说话,心想:“我劝师父用雷打你,当我是好意呢。”
  魔女只顾目注郑隐,不曾留意黄钟暗中捣鬼,口是心非。闻言信以为真,笑道:
  “只要劝得你师父回心转意,我必将你身上邪毒收去,助你成道,并还赐你一件法宝,以为奖赏。你可愿意?”黄钟笑答,“那太好了。本来我一个小娃,怎知轻重,见我师父被困红光之中,自然担心着急,休说为他受伤,便把小命送掉也没话说。且我又不知仙姑所为,如何怪我?仙姑如肯将我所受伤毒医好,自然感谢;如果不肯,我虽是个娃儿,现已立志修道,多厉害的灾难,也只拿命去拼。拼得过,便和师父一样成了神仙;拼不过去,再投人生,重又出家,哪怕转上十世八世,终有成仙之望。除师父外,决不再向外人求告,显得我怕痛怕苦,没有志气。这一层,却须言明在先,免得仙姑把伤医好,我连头都不肯磕一个,怪我无礼。”
  魔女见他说话虽带稚气,神情十分天真可爱。最难得的是,小小年纪,方才目睹魔光威力和身受之险,明知自己弹指之间,便能致他死命,不特侃侃而谈,全无惧容,并还把话说明在先,丝毫不肯屈服,连向自己拜谢均非所愿。平日杀人如同剪草,对此幼童竟会不忍下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问道:“你如不肯低头,这伤痛却无法痊愈呢。”魔女初意,黄钟年幼无知,这等灵慧可爱的幼童实是少见,忽发善心,想将所中邪毒收去。因听口气倔强,心中不快,二次发问,只要改口服低,立为治愈遣走。不料黄钟恨她入骨,当面虽不敢强,话却不肯稍软。闻言想了一想,答道:“我虽年幼,从小读书,只知敬重父母师长,对于外人决不服低。何况所受伤毒乃仙姑法术所害,我为救师,不能怪我,如不肯医,那也无法。”
  魔女闻言大怒,正要发作,刚骂得一声:“小鬼!”郑隐前生曾受魔女诱惑,同居三年,知其貌似花娇,心同蛇蝎,只要那一双媚目微露凶光,立起杀心。忙喝:“黄钟住口,不许无礼。”随说,把手一扬,一片金霞拥了黄钟,便往榻上飞去。转对魔女笑道:“承你的盛情,暂时不与我为难,共只三日光阴,何苦与此黄口小儿怄什闲气?我们畅饮几杯,略谈心事,岂不是好?”
  魔女笑道:“我以前阅人甚多,哪一个不是隙未凶终,结局均成欢喜冤家,死在我的手里?只对你一人格外情痴,不特不忍加害,反为你受了许多苦难欺凌,始终念念不忘。只要你答应和我做个长久夫妻,休说不再留情别的男子,无论何事,均可依从,甚而为你犯我本门重条,身经百死,改投正教,均所甘愿。你偏没有良心,害我受了许多苦难,刚一转世,转爱他人。本来今夜你如不从,便要将你元神摄去,永受炼魂之惨,谁知败于小贼之手,两未如愿。照着老鬼前约,今夜不成,便须等到三年之后,再和你一拼死活。无如你虽薄幸,我仍情痴,甘犯老鬼之诫,和你再聚三日。一半解我多年相思之苦;一半想你前生本极爱我,双方情义均非寻常,也许因此感动旧情,随我归去,永消仇怨,仍旧恩爱,免得你与他人恩爱。想起伤心,不杀你,我不甘心;杀了你,定必心痛悔恨,那时光景,比死还要难过,你意如何?”郑隐已受高明指教,前生曾和魔女同居,深知她的性情。闻言微笑,不置可否。
  魔女看出郑隐心意牢不可破,不由花容惨变,放声大笑道:“你好,你好!将来由你自作自受。且假欢喜这三天,莫要使其虚度。好在清谈饮酒,无须避忌。这小贼和你一样,还有三年寿命,且由他在此偷听,使其将来传说出去,知道情关一念最是难度。
  我魔教中人原分两派。其中一是永葆真元,只以幻象吸取男女元精,不去说它。像我这样,把男女交合认为寻常,爱恶只是一时。休说常人遇我,只有一夕之欢,必遭惨死,生魂还要被我摄去,永沦苦役;便是修道之士,只要元精一失,也和常人一样,极少逃得性命。不知怎的,对你一人情有独钟,痴心太甚,不特阴阳交泰,融会真元,并还至今苦恋不舍。此固孽缘,可见还是情之一字所累。
  “即以这次而论,自从听你转世,重投敌人门下,我便到处搜寻你的踪迹,好容易才得寻见。满拟谁都有点旧情,就算师规严厉,不敢再似昔年那么放荡,随我归去,怎么也有一点香火之情,你偏避我如仇。金银二童刚到君山,你听道童无心之言,立生疑心,忙往后山隐藏。不料金银二童持有魔宫至宝搜魂镜,人又机警,装作游山,不曾发现,故意飞走。你还不放心,直到半夜,方回房中打坐。吃他们暗中掩来,骤出不意,将你隐形法用碧血神砂破去。你被他们魔光罩住,知道踪迹已泄,无可逃遁,仗着对头所赐紫郢剑,威胁不成,又加利诱。后见二童忠心于我,宁受飞剑之厄,固执不退,你当时恨不能将其杀死,以便脱身,往寻申无垢贱婢,合谋对付我。但又知我厉害,魔光一破,或将二童杀死,魔宫元命灯一灭,我便立时追来,心有顾忌,不敢妄动。金银二童本可发出信号,将我请去,无奈途中遇见老鬼,曾加恫吓。他们虽不怕死,但知老鬼厉害,信号一发,必被中途掠去,也是为难。此时我正有事,不得分身,又知对头法力甚高,既然命你下山行道,知我与你前世冤孽,必有准备,本没想到金银二童此行能够将你寻回。直到子夜过去,忽然心动,姑用法力传声询句,并用神光查看,才知双方正在相持,忙即赶去。
  “你见了我,始而花言巧语,累得二童几乎受我毒刑。等我看出是诈,暗中留意,果然行至中途,便想设法逃走,任我好言劝说,始终不听。并还骤出不意,运用太清神光和飞剑、法宝防护全身,在内入定,相持数日,受了许多痛苦,终不屈服。在你以为这等作法,可以使我断念;不知你越是这样拿定主意,越显对我薄情,更使我愤恨。况又加上申无垢这个贱婢,越发火上添油,正想和你同归于尽。你见形势不妙,知你那法宝、飞剑仅能防护一时,久便难料,尤其我那秘魔神光、九幽灵火难于禁受,这才改口求饶。我对你楚毒,本由痴爱而发。听你口风一软,以为事有转机,立将神光、灵火收去,不料你竟是缓兵之策。因为我初上来时一时疏忽,不曾想到金银二童心机甚深,恨你害他们受刑,又料定你对我狠心薄情,不怀好意,便暗中下手,将天魔丝射向你的身上,以致魔光照体,生出反应。太清神光和对头们的飞剑、法宝,只能勉强保着原身,不致化炼成灰,元神精气仍多损耗,时日一久,终无幸免。你实在不能支持,方始改口。
  就这样,仍存私心,法宝始终未撤。后来经我点破,知我言出必践,不会骗你,你才将防身宝光收去。一面花言巧语连说好话;一面借口元气损耗,须要静养些时,暗中却打逃走主意。我也是自寻烦恼,知你素无信义,仍由你去。意欲等你逃走不成,二次擒回,再下毒手,和你拼命。谁知途遇老鬼作梗,将我制住。因为他的女儿和我一样心思,预存私见,不好意思下那毒手,逼我按照教规,立誓出此难题。我天性奇妒,你所深知,便无此事,也必放你不过。况又有此誓约,事若不成,本命神魔决难容我。
  “如今势成骑虎,便我想要罢手也办不到,何况本心不与甘休。想要如你的愿,夫妻同修,真是做梦。活已说完,言尽于此,能否回心转意,全都在你。但这三日之会,虽然蒙你允诺,我不听老鬼警告,将来定是凶多吉少。你已答应于先,却须和前生一样玩他一个痛快,你却不能扫我的兴呢。”
  郑隐笑答:“那个自然。你自行法施为,我将黄钟送往前院,免得主人担心,你又嫌恶。”魔女笑道:“那倒不必。我已看透,你决不似前生那样爱我,否则也无今日之事。这小贼由他在此,免你借题逃遁,将我激怒,又生枝节,闹得不欢而散,不等三年之期,遭我毒手。事虽一样,有此三年光阴,你师徒固可多活数年,我也多出万分之一的痴望,岂不彼此都好?旧事再休提起,等我唤来宫中细乐,且先尽欢一醉吧。”
  黄钟身在神光拥护之中,见魔女把话说完后直似换了一个人,喜孜孜走向郑隐身前,左手搭向郑隐肩上,右手往前一扬,发出酒杯大小一圈红光,急转如飞,脱手加大。黄钟定睛往里一看,内里乃是一条其长无比的甬道,明亮异常。先是空无所有,等长大到丈许方圆,悬空停住,便听乐声悠扬,远远传来。跟着便见十六个相貌俊美,身着莲花短装的童男女,一路歌舞而来。另有两个女童,各挑花篮前导。一晃临近,飞出光圈之外,跪伏在地。魔女把手一挥,为首女童便将花篮放下,由篮内取出各种形似玩物的用具,在房中陈设起来,出手暴长,全和真的一样。所居偏院,本是两明一暗,地势颇宽。
  经二女行法布置,不消半盏茶时,顿改旧观,焕然一新,先有陈设用具已全移去。黄钟也被郑隐移向新设玉榻之上。当时明灯高悬,四壁宛如锦绣铺成,所有用具,无不精巧奇丽,光可鉴人。酒食先已送到,已早移放新设玉案之上。郑隐同了魔女并肩而坐,说笑甚欢,互相殷勤劝饮,快乐非常,那似先前敌视情景。
  黄钟见状,并不觉得好玩。心想:“师父是位仙人,又有那好一位师母,如何与这妖怪一样的女子这等亲热?”越看越有气。又想:“祖父年迈,那日全家落水,蒙申仙姑解救,服了一粒灵丹,精神比前才好了许多。就不知我受这女妖怪之害,在此困住,深更半夜不见人回,定必愁急。我又不能回去,如何是好?”正想告知郑隐,放其归见祖父,忽听耳旁有人笑道:“你这娃儿颇有志气。和你师父同坐的乃是魔女红花,人虽凶恶,有我在此,不必怕她。你祖父经我暗中指点,知你在此,并未受害,不再忧疑,只管放心。你身受邪毒甚重,将来难免痛苦残废。这类魔光十分阴毒。我也是魔教中人,好些碍难;而你本身注定灾厄,也非此不能消解,此时救你反倒有害。到了三年难满,自有解救,无须在意。魔女身旁有一锦囊,上有七个环结,关系甚大。少时可装嘴馋,向其求食。魔女性情奇特,现正高兴头上,又颇爱你,一说即允。可乘她不留神的当儿,将锦囊左角第二活结悄悄拉开,能够复原最好,否则只作不知。她不知是你所为便罢,如被看出,万一翻脸,有我在此暗助,也必无害。此事关系你师父尚小,你师母申无垢却非此不可。事如不成,魔女三日之后必要寻你师母晦气,凶多吉少,你却大意不得。”
  黄钟人甚机警,闻言知是仙人指点。再听此举与申无垢有关,立时暗中点头。一面默祝仙人保佑,助其成功;一面留神查看,如何下手。见男女二人正在互相搂抱亲热,想不起如何说法,正打主意。内一红衣少女,年约十二三岁,相貌最是秀美,不知怎的,对于黄钟生了怜爱。先背魔女偷看了几次,后又背人暗打手势,想令黄钟去向魔女求告消那邪毒之气。黄钟先未理睬,见状忽然触动灵机,对那少女也生出好感,故意哼了一声。郑隐本来觉他可怜,又恐主人担心,闻声回问:“可是想要回去?”黄钟笑答:
  “师父,这里好玩,不想回去。只是肚皮饿了,想吃一点东西。”魔女红花和郑隐原是两世夙孽,恨也恨到极处,爱也爱到极处。每当双方欢乐之际,照例百依百顺,想尽方法去讨心上人的欢心。当日明知对方虚情假意,仍然以假作真,和昔年互相迷恋情景一样。看出郑隐怜爱黄钟,接口笑道:“此子本来可怜,我们既有此三日之乐,也应使他连带沾光。”随命黄钟过去。
  黄钟分明已看出魔女高兴头上,稍微求说,必将伤毒解去。因想解那锦囊的扣,别的全未在念。假装老实,走近前去,笑道:“师父,我知仙姑不会害我,请师父把神光收去,免得耀眼难受。仙姑真要有什恶意,早就糟了。”魔女闻言,越发高兴,笑对郑隐道:“你这没良心的,还不如他一个小孩呢。”随唤:“茜红,取些酒食鲜果,与他吃去。”黄钟一看,魔女所唤茜红,正是方才朝自己打手势的少女,不等近前,忙摇手道:“仙姑,我怕和女孩一起,容我和师父、仙姑同坐可好?”魔女含笑点头。茜红原因黄钟灵慧可爱,貌又俊美,意欲亲近。见他不愿,气得噘着小嘴,偷偷瞪了一眼。隔了一会儿,乘着同伴歌舞之际,暗中又打手势,示意魔女性情难测,令其乘机求告医那伤毒。
  黄钟见魔女和郑隐饮了一阵酒,越发兴高采烈,整个身子倚向郑隐怀中,勾着头颈,呢声献媚,荡态毕露,全神贯注在情人身上,别的全未在意。所佩锦囊,约有尺许方圆,正悬腰间,斜搭股际。自己坐在旁边,颇易下手。细看上面,共有七个活扣环结,稍微一抽,便可解去。无如茜红在侧注目,不敢妄动。又知下余男女幼童歌舞一完,便不再奏。此时人多眼杂。和茜红同来的一个青衣少女,立在郑隐旁边,看去十分灵警,此时正看歌舞,不曾留意自己行动,少时却是难说。惟恐错过时机,一被看破,自身受害,还要累及祖父全家。心正愁急,无计可施。茜红见黄钟不领他的好心,时已怒目相视,不禁赌气,把头一偏。
  黄钟早就想好下手方法,只要茜红微一转身,立时解那活扣。见状大喜,伸手捏着左角第二环结锦带,轻轻一拉,活扣立解。魔女端着一杯酒,搂着郑隐头颈,正在缠绵,并未警觉。黄钟心正怦怦跳动,不知用什方法把扣还原。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刚把活扣拉开,才一动念,猛觉身后被人触了一下,急忙回顾,茜红已在身后。知被发觉,心正发慌,忽听茜红笑对魔女道:“公主身边所悬元命真符可要取下,由茜红代为悬挂?”魔女闻言,好似微微一惊,笑答:“无须。他心比铁还坚,你们把宫中欢喜榻带来,本是多余。等把天魔舞第三阂吹奏完毕,你们也就一旁畅饮去吧,我和他还要谈些时呢。”黄钟偷眼一看,就这晃眼之间,锦囊左角活扣已经复原。茜红正向自己吐舌示意,怪他大胆。才知暗中维护,由此心生感念。
  黄钟在解扣时,似有一丝冷气由身旁吹过;茜红虽代把扣打好,恢复原状,由此便以愁颜相向。回忆方才所闻,知道事关重大,如被魔女发现,定遭毒手。于是一面偷朝茜红点头示意,谢其相助之德;一面起身,装着天真,拿了好些珍奇瓜果,走向原榻,目视茜红,笑呼:“哪位姊姊哥哥,同来吃些?”茜红回首,把眼一挤,娇声骂道:
  “谁理你这小贼呢。你吃过这样好东西么?”魔女以为幼童嘴馋天真,此时见师父不理睬他,又想同伴,便喝茜红:“此时无事,可以随意饮食,你便陪他同玩何妨?这娃儿根骨禀赋虽然颇好,终是凡人。天已不早,如其想见父母家人,少时也可领去,无须向我唠叨了。”
  黄钟闻言暗喜,表面却说:“我还要看完歌舞才走呢。本来还想多玩些时,因这许多好东西,我爷爷和娘全未吃过,仙人所赐,吃了必可长寿,打算讨些送去,不知可否?”魔女笑答:“既有孝心,多拿些去。下次不可对我无礼了。如肯认错,立可将你治愈,永绝后患。”说时,歌舞已停。黄钟暗忖:“我正想走呢,要我求饶却是不行。”
  随笑答道:“我去问过祖父再来,也是一样。”说罢,匆匆拿了几个果子,便往外走。
  茜红骂道:“小贼,公主叫你多拿些呢,索性便宜你这小贼,我代你送去吧。看看你家大人对你如何放纵,惯得这样大胆。”边说边将旁桌花篮提起,拉了黄钟往外就走。
  到了前面,黄钟见各屋灯光尽熄,静悄悄的,只祖父房中灯光外映。料知如无仙人指点,全家早已造反,决无如此安静。又想起茜红暗助之德,刚把手一拱,想要称谢。
  茜红已回手阻住,悄声说道:“你找死呢,胆大大了。此事难料,我也无法救你,但盼公主不知才好,我想她糊涂不至于此。如若无人暗算,该当数尽,你虽是个凡人,年幼无知,照样也遭残杀。此后务要留意,丝毫泄漏不得。如真事急,可向教你的人求救便了。”话未说完,眼前微微一亮,满院忽被银光布满。茜红面上立现惊喜之容,跪在地上,低声祝告不已。
  黄钟四顾并不见人,心方奇怪,忽听空中有人说道:“我知道了,将来自有解救,可速回去。虽然有我法力禁制,你们小小年纪,终以谨慎为是,免得同伴生疑,我又不愿出面。”说罢声住,银光不见,依旧静夜沉沉,残星满天,风吹庭树,花影散乱。耳听里屋咳嗽之声。再看茜红,已化一道红光,往后院飞去。听出空中发话人,与先前所闻口音一样,忙即向空拜谢。俯视满地瓜果,知是茜红所留,好生欢喜,全不把未来危害放在心上。喜呼:“爷爷,仙人送了我好些仙果,吃了长生不老,你们快来拿呀。”
  边说边往里跑。
  入门一看,祖父黄春正坐榻前,面带惊喜之容。同时似有一股香风由身旁吹过。急于告知前事,才一进门,便扑上前去。黄春知他受苦,一把抱住,悄声说道:“小孙孙,今夜的事我全知道,有话改日再说。现在此屋已有仙法禁制,须过三天,仙姑去后,才保平安。总算运气,他们教规无故不能伤人;便有什过节,动手也只一次,一击不中,便即罢休。你做的事,他们虽还不曾警觉,早晚恐要醒悟,当时便是祸事。今夜虽然无碍,到底小心些好。”黄钟闻言,料知祖父已有仙人指点,否则不会如此拿稳。因知魔女此时正在迷惑郑隐,暂时还不至于发现。进门匆忙,院中所留瓜果尚未取进。家人似已受有嘱咐,全装睡熟,无人应声。还想乘机去取。黄春一把拉住,悄说:“孙儿,此事关系太大,你怎如此大胆?由此起,再如开口,或是随意出进,爷爷就不爱你了。过了三天,包你喜欢,将来全家都沾你的光呢。”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院中遗留的瓜果已全放在桌上。随听窗外有一少女对人笑说:
  “此子真个胆大可爱。可惜这好相貌,难免变成丑怪。可有什方法没有?”另一少女答道:“还是这样的好,免得又是一个美少年,将来多生烦恼,这个已是便宜了他。使命已完,我们去吧。”前女笑答:“其实,那淫妇此时正在昏想,神魂颠倒,哪还想到一个乳臭小儿会有这么大胆子。给她致命一伤?你也大小心了。”说罢,便不再有声息。
  黄钟先当二女有茜红在内,后来听出不是,好生奇怪。连问两次,均被黄春把嘴按住,不令开口,只得闷在心里。
  由此起,祖孙二人饮食起居,均在房内,步门不出,黄钟伏身窗外,望见家中男女人等均和往日一样,只有自己和祖父不能出去。越发纳闷,问又不许。第二日起,祖父神情越发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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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八回  樱口吸元精 满院红光施毒手  锦囊留素柬 一丸灵药挽沉疴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深夜。黄钟心正不解,忽听一声娇叱,往外一看,正是茜红同了另一青衣少女,在院中娇声喝骂:“黄钟小贼藏向何处?公主命你速往,有话询问。”
  黄钟未及答言,黄春似早料到有此一举,在旁摇手示意,不令出声应答。隔窗往外一看,院中并无异兆。而茜红和同伴少女不知何故,寻找不到门户。少女面带忧疑,立在当地;茜红也似不知黄钟所在,面上却带惊喜之容,不时背着同伴暗打手势,以目示意。黄钟看出,茜红是指自己昨夜的事已被魔女发觉,生出疑心,命其来此寻人。正在猜想,忽听茜红对同伴道:“我看这娃儿未必有此大胆,便公主也未拿定是他,否则,眼前的事怎会查算不出?他一个寻常顽童,怎知公主底细,又做得如此巧法?也许昨夜吃苦太大,他祖父就这一个孙儿,自然怜爱,不知用什方法逃避,人并不曾远走,竟会寻他不见,事情大怪。我受公主深恩,不是小贼所为便罢,如果是他,我不把他碎尸万段,万难消恨。”
  同来少女狞笑答道:“我想此事大怪。听那日老鬼之言,公主气运将终,不久大劫临身,难于避免。即以昨夜而论,公主那高法力,上来便阴错阳差,被小贼无意之中坏了大事,果然如了老鬼所料,已是出于意外。最奇的是,公主的性情,你我深知,无论何人,稍微忤犯,必遭残杀;对这小贼竟肯格外容忍,不伤他命,后来并还许他同席入座。虽然只是心动神惊,还拿不准是否受人暗算,那本命环结,分明有一个被人动过,偏会推算不出。现在想起,小贼入座共总不多一会儿。那环结照例每日只有一个破绽,本门中人稍微一动,本身先受其害;只有深知底细的外人稍微一抽,即可解开。但那是关系成败的东西,公主一向悬在腰间,谁也无法近身。自己人只能还原,又无法解开。
  共总不多一会,按说小贼一上来误动宝镜,身受重伤,一直不曾离开,万不会再有人指点,下此毒手暗算。彼时你正站在公主身旁,除非你发现小贼将扣解开,对他心生怜爱,不忍加害,代其还原。公主正和前世冤孽缠绵之际,不曾留意,方才心惊肉跳,觉着奇怪,始行查看。因那本命神魔无形无声,来去如电,急切间难于查考。虽看出锦囊上面环结稍微有异,至今拿不准是否小贼所为,为此唤他前去盘问。他祖孙二人竟然藏起,不敢出见,可知做贼情虚。并还有一对头暗助小贼闹鬼。你我多年姊妹,我也是受害的人,屡想脱离魔宫,免得每日提心吊胆,稍微疏忽,便受酷刑,还不免于炼魂之惨。如我料得不差,你并非想叛主人。只因怜爱小贼,恐被公主残杀,代为隐瞒。是与不是,快说实话。这本命神魔禁法一解,至多三年,公主必遭大劫。我们同在一起,一个也休想活命。不如早打主意,免得到时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你看如何?”
  茜红闻言,早已满面怒容,义形于色。听完之后,忽把两道秀眉一竖,冷笑一声,喝道:“大胆贱婢,负义忘恩,竟敢反叛主人,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随说,扬手一股血光,中杂三把金刀,似想冷不防猛下毒手。同来少女一面放出一道同样血光将其敌住,悄声喝道:“茜红妹子休要糊涂。你我多年姊妹,情同骨肉。公主虎狼之性,随她一起,早晚必遭残杀。公主法令严厉,也难怪你小心。方才所说,实是心腹之言;休以为我设词试探,想要害你。良机难得,切莫自误。我的心事已然泄漏,如不见信,或是不肯同谋,我为保全自己性命,只有反咬一口,说你与小贼同谋,暗破老主人所留禁结,帮助外人,想害公主。昨夜小贼坐在公主身旁,只你一人在侧,有口难分。魔宫毒刑与炼魂之惨,你所深知。到了身受之时,休怪我不念姊妹情分。”
  茜红闻言,越发悲愤,厉声喝道:“我本是人家弃婴,被一道姑收去,年才七岁。
  道姑不知何往,幸蒙公主由虎狼口中将我救下,平日怜爱,恩重如山。即便宫中法严,大家都是一样。便公主真个把我残杀,也无怨言。我和你以前固是骨肉姊妹,叫我背叛公主却是做梦。你方才那等说法,已是我的仇敌,还和你有什么情义可言?实不相瞒,我对公主始终忠心不二,只觉公主过于情痴,气那姓郑的不过。好容易公主寒心,用秘魔神光将其困住,不料小贼无心破坏,免其一死。我恨极小贼,如非不敢擅专,直恨不能把小贼杀死,才称心意。素昧平生的黄口小儿,有什怜爱之处?怎会与他同谋?公主神目如电,动念即知,你便反咬一口,我也不怕。乖乖地随我去见公主,听凭她治你叛逆之罪便罢,否则来时公主赐我一口天魔刀,你也知道,再如倔强不肯服罪,我就要下手了。”
  黄钟方觉茜红处境危险,忽听哈哈一笑,一片血光闪过,茜红已吓得面无人色,战兢兢跪伏在地。定睛一看,原来另一少女本是昨夜所见茜红同伴,就这晃眼之间,人已不见,只魔女站在院中,手指茜红笑道:“我虽不曾试出你有叛我之意,但是此处无人,小贼如不情虚,敢来见我,也可免我疑心。他偏这样胆小,连老鬼一起藏起,分明有诈。
  我想事前如果有人指使,小贼决不至于受伤,人又不曾离开,许多奇怪。偏生我那本命神魔神妙难测,虽有法力,也难推算。平日空具神通,当此紧要关头,竟推详不出是何原故,兆头大是不妙。老鬼向无虚言,越想越觉可虑。可向小贼晓谕,休要执迷不悟。
  我要杀他,易如反掌。只要他肯说实话,是否有人指使,或是年幼无知,无意之中动了一下,决不怪他。如再置之不理,倚仗有人相助,暗中闹鬼,我只一举手间,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茜红领命起立,背着魔女的面,朝黄氏祖孙发话恐吓。黄钟见茜红面有愁容,发话时侧对自己。正奇怪双方只隔一层窗户,那么高法力的人,怎会看不出来?魔女见无人应声,面容立转狞厉,大怒喝道:“无知小贼,竟敢抗命,以为我不知你的藏处么?”
  黄钟见魔女面向左墙发话,不时侧耳旁听,面容十分紧张,忽然醒悟,知是故意拿话试探人在何处,只一发声,立下毒手。再看茜红,虽然随同发话,却满面忧疑。及见魔女软硬兼施,接连引逗了好几次,终无回应,面色才转过来,可是骂得更凶。方料茜红故意做作。
  魔女忽然侧耳一听,好似有什警觉,一声狞笑,扬手便是一幢血焰,中杂亿万金针,朝左侧院中心飞去。院中地势广大,当中上房一排七间,另有厢房,花树甚多。血焰所照之处,乃是一座假山,约有三丈方圆一堆山石。不知何故,魔女用魔火将其团团笼罩,亿万金针暴雨也似,朝着假山四下飞射。照得全院红光上冲霄汉,空中浮云都被映成了红色。隔窗看去,火山一样,十分好看。魔女人攻了一阵,仍无应声,恶狠狠咬牙切齿,厉声骂道:“原来你这小贼仗着人家一点障眼法儿,便想在我面前闹鬼,岂非自寻死路?
  趁早说出实话,还可饶你全家;再如迟延,任你用什么法宝灵符防护,不消三个时辰,总要被我炼化成灰。你这小贼一死,还要累及你的全家老少,鸡犬不留,同化劫灰,悔之晚矣!”
  黄氏祖孙闻言,才知魔女误认黄钟藏在假山里面。见那魔火猛烈异常,接近一点的树木和一根石笋,已全成了白灰,纷纷塌倒,只未起火。幸是专烧一处,否则大片房屋早已烧光。正在心寒胆怯,魔女烧了一阵,不见动静,越发暴怒。双手连扬,又发出数十团豆大碧光,出手爆炸,霹雳之声惊天动地。除正面黄氏祖孙所居一排上房而外,两边厢房均已震塌。魔女越往后怒火越旺,所发血焰雷火也越加强。只见血焰如潮,雷火星飞,亿万金针宛如暴雨,全院成了一片火海光山,威势越发惊人。
  茜红紧随魔女之后,始而随同喝骂,做出许多凶恶神态。及至两三个时辰过去,茜红忽对魔女道:“以恩主的法力,休说寻常房舍,便是一座高山,也禁不住秘魔神焰、金针阴雷这等猛攻。莫非真有强敌暗闹玄虚么?”魔女闻言,狞笑道:“都是你们这些废物,全不代我留意。小贼不知用何方法藏在里面。好在我已看准藏处,不怕他飞上天去。既不敢见我答话,只有施展杀手,先将小贼震成粉碎,再杀他的全家,以消恶气了。”
  正问答问,郑隐忽由后院飞来。见面劝道:“一个无知幼童,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事情又未查明。如何便下毒手杀他全家?岂不与你昔年誓言有违么?”魔女怒道:“都为你这冤孽而起。本来我并不想杀他,只因此事关系我未来成败。小贼胆大强做,无所不为,就许昨夜见我锦囊活结,一时淘气,无意之中将它解开,闯此大祸。正赶对头暗中寻来,乘机下手,暗中作对,我因本命神魔无形无声,难于考查,故想问他几句,以便亡羊补牢。同时我又疑心茜红叛我,暗助敌人。为此幻形试探,并无伤他之念。谁知茜红并未如我所料。小贼始终隐藏不出,大是可疑,费了好些心力,查探不出他的藏处。
  本意小贼是个凡人,至多仗着一道防身隐形之符,暂避一时。以我魔火威力,多厉害神奇的法宝灵符,至多两三个时辰也必炼化。一时大意,把事看易。今已将近三个时辰。
  本门规例,你所深知,话已出口,在这三个时辰之内不将小贼杀死,休说杀他全家泄愤,便小贼本人日后相遇,除非再有冒犯,也只能听其自去,不能伤他。为此气他不过。再停片刻,如不将人擒到或是杀死,说不得只好多杀无辜,将这方圆十里之内,用我本门诸天魔火阴雷震成粉碎,连左右千百户人家一齐葬送了。”
  郑隐闻言,厉声喝道:“昨夜你害我不成,照约本应再过三年,再按彼此心意,一拼存亡。因你和我商谈留此三日,念在!日情,不愿使你难堪,只得应诺。谁知你为一黄口孺子,下此毒手,多害生灵。你平日自命法力高强,为魔教中有数人物,除却你那两个老对头,并无敌手。昨夜竟会被一毫无法力的幼童,将你关系存亡的命符环结暗中破去。休说一时警兆,因而生疑,并拿不准,即便果如所料,也是你自不小心,害人害己,定数如此,岂能怪人?黄钟虽然年幼,既在我的门下,对师忠义,理所当然。此子性情刚毅,先为魔火所烧,身受苦痛,自然怀恨,不肯向你低头,正是他的志气。你平日自视甚高,如今把一幼童当成仇敌,连用魔火围攻多时,不能伤害分毫,又为此迁怒,不惜造孽,多杀生灵。分明故态复萌,倒行逆施,不出你父和对头所料,自取灭亡。本来与我无干,看今夜的情势,此子必有高人暗助,你就多么狠毒,也未必伤他得了。我不过念在昔年旧情,知你平日淫凶太甚,快要恶贯满盈,心神颠倒,不能自主。你虽恨我人骨,我却不愿你应对头之言,形消神灭,遭那惨报。如肯听我良言,愿和我聚此三日,不与我门人为仇,到时自归,我那一对蚌珠全数奉赠,为你异日防御魔劫之用。不问三年之后如何,各尽各心,自然是好。否则,你已按着魔规发下誓言,昨夜难关我已过去,在此三年期中,你已不能伤我分毫。我奉师命行道,见了左道妖邪为恶害人,决不能容,何况事情由我而起,说不得只好和你一拼了。”
  魔女闻言,目射凶光,仰天狂笑道:“想不到你这懦夫前生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宁甘背叛师门,身犯重条,俱都不敢丝毫违抗,如今转世才只几年,竟敢当着我面,说出这样话来。在此三年期内我虽不能伤你,但我素来言出必践。如今三个时辰将满,天也快明,我如不能将这小贼化成灰烟,当时就走,决不相扰。要想拦我,岂非笑话?你这新收的爱徒,活命是万难了。”
  郑隐闻言,越发大怒,正待发作,魔女话未说完,已先动手。张口一团比血还红的火焰刚喷出去,忽听血光幢中有人接口笑道:“此时害人,只怕未必那么容易。是好的,到星宿海寻我去。事情乃我命人所做,与这黄口小儿何干?”说时迟,那时快,魔女惟恐郑隐作梗,动手格外神速,光中人语还未说完,那团血焰己当头击下,只听叭的一声大震,血焰碧光当时爆炸。同时火光中升起一片彩霞,比电还快,网一般分布过来,将那刚刚爆炸,待往四外飞射的血焰光雨一起兜住,破空直上,一闪不见。
  魔女骤出意外,目光到处,发现先前魔火血焰笼罩之处,乃是一座假山,早被烧熔成了劫灰,魔光一收,雪崩也似倒塌下来。三面房舍花木均已震塌,正面一排房舍忽然出现,仍是原样。连瓦也未碎一块。自己一粒元丹,已被敌人那片彩霞网走。不由面容惨变,又惊又怒,厉啸一声,化为一道血光,冲空便起。郑隐忙纵遁光,跟踪急追,大喝:“你岂是敌人对手?况也迫他不上,何苦再吃人亏?”魔女不知郑隐惯献殷勤,想留异日地步。想起敌人厉害,也实有些胆怯,知迫不上,只得就势退了回来。先指上房黄氏祖孙,厉声喝道:“今日便宜你全家狗命。以后小贼再犯我的手内,叫你知道厉害。
  今夜之事,你们只要敢对申无垢那贱人吐露一字,休想活命。”郑隐在旁笑道:“事已过去,何苦生气?还有两日光阴,我们还去后面同饮如何?”魔女闻言,好似爱极郑隐,转怒为喜。依旧满脸风情,一身荡意,笑盈盈双伸粉腕,扑上前去,笑说:“我知你口是心非,急于往见心上人。不必哄我,再说好听的话,这两日夜的空头人情,我也不领,只和前生一样,亲我一个嘴,就此分手,三年后再见吧。”说罢,一把搂住郑隐,张开樱口,把嘴含住,亲热起来。
  黄氏祖孙见魔女先前神情那等凶暴,此时直似换了一人。相貌本极美艳,人更荡冶非常。腰肢甚细,前隆玉乳,后耸丰臀,臂腿半裸在外。下面赤着底平指敛的纤足,却穿上一双嵌空玲珑,细草织成的凉鞋。衣饰华丽,尤非人间所有,看去非丝非帛,薄如蝉翼,宛如一袭轻绢裹着一个玉人。通体圆融,柔若无骨,细腰扭动之间,臀波随同起伏,粉弯雪股,隐约可见。再吃满身珠光宝气一陪衬,越显得风情无限,艳光照人。如非方才目睹淫凶,决想不到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淫魔。
  黄钟年幼,只觉对方淫荡无耻,还不怎样。黄春暗忖:“此女真比画图上的仙人还美得多,无怪郑大仙前生受她迷惑,自误仙业。”心正寻思,忽听惊叫怒吼之声,满院红光暴涌,一道紫虹电掣飞出。魔女已腾身飞起,哈哈大笑,破空而去,一闪不见。再看郑隐,已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原来郑隐急于脱身,又因魔女不住献媚,卖弄风情勾引,心情未免有些摇动。当魔女向其求爱之时,不曾细想,以为对方此举只是情痴太甚。这次以全力加害,本是爱极成仇,心仍不舍。此别又在三年之后,尽管仇深恨重,仍旧苦恋自己,想要亲热一下再走。不料魔女淫凶狠毒,看出郑隐不肯回心,再续旧欢。一半固然因为自身厉害,师门法严,不敢再蹈覆辙;一半还是因为心有爱妻,情绝故剑。魔女痴爱越深,恨心越重。
  如非受人之迫,向本命神魔发有誓言,对方转世之后又得有师门真传,功力大进,不似昔年容易摇动,加上别的顾忌,举棋不定,直恨不能当时便与拼命。本来还想欢聚三日,略慰相思之苦。不料又因一时疏忽,被一幼童暗算,解了本命神魔禁制。先还不曾警觉,后来心惊肉跳,神志不宁,自觉从来无此现象,才生疑心。但又拿他不准,只想向黄钟查问解过锦囊上面环结没有。对方偏隐藏不见,又有强敌暗中作梗,白费许多心力,对头毫发未伤,反把所炼本命元丹失去一粒。这一惊真非小可,当时急怒交加,想起郑隐乃起祸根苗,于是迁怒,越想越恨。不知本身已受阴魔暗制,倒行逆施,忘了前誓,未计利害,借着亲嘴,猛下毒手暗害,想将对方元精吸去。
  郑隐不是不知对头凶险,只是以为魔女言出必践,向无违约之事,本门规条所限,并还立过誓言。昨夜凶谋未成,自己难关已过,在此三年之内,决不至于加害。一时疏忽,不曾留意这最凶毒的杀着。等到魔女抱着自己对嘴热吻,想起前生和她檀口相亲,丁香微逗,互相热恋消魂之景,犹如昨日,不禁勾动旧情。心方一荡,猛觉一缕温香,随同对方香馥馥的舌尖度处,沁入脑际。知道不妙,忙即运用玄功镇定心神,守住元精。
  待要防御时,上身己被魔女粉滴酥搓的两条玉臂搂紧,直似两条毒蛇把人缠紧,休想挣扎。同时魔女将口含紧,奋力一吸。郑隐元气立被裹住,周身火发,其热如焚,心旌摇摇,不能自制,真神似要脱体而出。知中阴谋毒计,又急又怒之下,把心一横,忙以全力猛挣,同时把防身法宝于危机一发之中施展出来,总算发觉还早,功力远胜前生;魔女又是心情不定,既要害人泄愤,又觉自身危机已迫,如果昨夜警兆所料不差,至多三年,必应对头之言,身受惨报,形神皆灭,心中忧惶。正下毒手,猛想起对头日前所说和自己所发誓言,不禁大惊。暗忖:“郑隐已然无情无义,杀以泄愤原可,与之同归于尽,却大冤枉。此时杀他,未必如愿;即便成功,立有大祸临身。虽然对头所说十九应验,有此三年期限,到底还可设法预防,挽救危机。多年修为,好容易能有今日,何苦为了一朝之愤,一齐葬送?不如速返魔宫,仔细观察,看本命神魔的禁制到底是否被人解去?昨夜为何那样心神不安?是否有什别的凶兆?先保了自身安全,再打报仇主意,以免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念头一转。用力自然松懈。
  郑隐近年勤修《九天玄经》,功力颇深,立时乘机把真气切断,又将飞剑放出。魔女本怯紫郢仙剑威力,一见郑隐情急拼命,事前下手冒失,不曾准备。对方元精虽未吸去,经此一来,真气大伤,总算稍出恶气。紫光一现,立在魔光护身之下,狂笑飞走。
  郑隐真气大伤,对于魔女本就害怕,能脱奇险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再追。忙收飞剑,坐地养神。
  黄春先还不敢出去。黄钟见师父正和魔女亲嘴,忽然这等光景,虽然不知真相,料已吃了大亏。一时情急,不暇再计安危,慌不迭挣脱祖父的手,赶往院内,忙问:“师父怎么样了?”郑隐强摄心神,低声答道:“魔女暗下毒手,幸我发现尚早,用飞剑将其惊走,元气却受了伤。幸无大害,仍须静养数日。我回后院打坐,只你一人可以随时出入,余人无须前往。今日之事,万不可向外泄漏,否则有害。等我行时,和你祖父尚有话说。魔女已决不会再来相扰,万一将来无心相遇,只作不见,不去犯她,也可无事。
  三年后,你所中邪毒难免发作。方才我已想过,你根骨甚佳,人更机警灵慧,如肯出家修道,必有成就。我先认你为徒,原恐魔女伤害,一时从权,并非真事。我奉恩师之命,在夙孽未消,功行未满以前,不能收徒。看你小小年纪,居然向道心坚,有此智慧,实是难得。将来必有仙缘遇合,所拜师父,也许法力更高。就这数日之内,我当随时传你初步口诀,先扎根基,以待机缘。再赐你一粒灵丹,预防未来苦痛。但是为时无多,共只数日光阴,又须打坐静养,无多闲暇。你每日午前到我房中,等我坐功完时,抽暇传你便了。”
  黄钟听郑隐不肯正式收徒,好生失望,还待跪求,郑隐已纵遁光往后院飞去。黄春早由房中赶出,见天已大亮,日色上窗,爱孙满面愁容,知其急于拜师,不能如愿。郑隐口气诚恳,并非推托,再三劝勉开导。黄钟仍是不听,自往后院跑去。入门一看,仍是原样陈设,只是剩下许多瓜果。随手一摸,忽在内中发现一个小丝囊,织绣精丽,巧夺天工,知是茜红所留。师父已在榻上闭目入定,就这不多一会儿,人已瘦了许多,比日前初来时面色还要难看。不敢惊动,便守在旁边。
  拿起丝囊一看,大只三寸,柔软异常,似是人发织成,加上彩绣,隐泛宝光。内里似有一物触手,拉开囊口,取出一看,内有一粒红丸和一张小柬。小柬非纸非绢,色作粉红,上有许多小字和一道魔符。大意是说:魔女被黄钟暗算,危机已迫,当时如被警觉,黄氏全家,连这十里以内的居民,均遭残杀。现在魔女恶贯将盈,至多只有三年数限。自己本是人家弃婴,被一女散仙收养,后为魔女所害,收往魔宫为奴。仗着机警灵巧,虽得怜爱,无如魔女天性淫凶,喜怒无常,仍不免时受楚毒。身居虎口,将来不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见黄钟胆大心细,小小年纪,如此灵慧,向道之心又复坚诚,早晚必有仙缘遇合。可惜成就不知早晚,魔女遭劫之时,是否已拜仙人为师。万一机缘凑巧,遇合得早,望念昨夜拼冒百死,暗中维护,代为隐瞒之情,告知所拜仙师,代为力求,将其救出虎口,感恩不尽。自己因魔女期爱,在同辈中虽然年浅,颇得传授。郑隐这段孽缘也全知道。日前听一魔教中老前辈所说口气,郑隐将来成败尚且难料。昨夜承认黄钟是他徒弟,恐非本心,不必勉强。所留锦囊柬帖,曾用魔法隐蔽,非黄钟本人自取,不易发现。也许郑隐还未看到,最好不要提起,免得泄漏出去,累他受魔女残杀,受那炼魂之祸,永难超生。自己行时,因为此事稍露马脚必遭惨祸,甚是胆寒,几次想止前念。终因未来成败安危,只此万分之一的生机,仍冒奇险,把柬帖留下。借着取回带来的用具陈设,故意后走,幸仗同伴青衣女子阿青相助,挨到魔女起身才走。就这样,仍难放心。看完,请将囊中丹药服下,朝后面所留魔符,咬破舌尖,喷上一点鲜血,立可化去。只要不对第二人说起,便无后患。并说:阿青是至交姊妹,昨夜魔女对她二人曾起疑心,幻形相试。如非平日细心,知道阿青人甚温柔,怒时不会那样狞笑,忽然警觉,看出破绽,故意拒绝所说,以示忠心,早被残杀,已难活命,故非格外小心不可。
  黄钟自从前夜受茜红暗助,本甚感激。看完,卧亿前情,越发惊心,加了感念。只奇怪茜红对她师父那么高法力的人并不看重,却把未来安危寄托在自己身上。师父不肯收徒,也被料到,认定自己另有仙缘,好生不解。暗忖:“我一个九岁幼童,眼前仙人尚不肯收,何处再有遇合?万一在此三年之内拜不到仙人为师,岂不误事?如何对得起人?”思量无计。又见柬帖上红光连闪,与初开看时不同。心想:“茜红暗中泄机,袒护外人,如被魔女知道,万无幸理。此时字上发光,也许人在魔宫忧急,催我将其消灭。
  莫要受恩不报,反害她吃苦送死。”想到这里,立照柬上所说行事。惟恐血流太少,不敷应用,咬破舌头以后,用牙连挤,打算存满一口鲜血,再行喷出。因试血色浓淡,先吐了一点在柬上面,看其合用与否,再以满口喷去。谁知魔法神妙,沾了一点,立生变化。血才滴上,字迹已变血色,手又不住震动,几乎拿它不住。心中害怕,惟恐误事,慌不迭把满口鲜血朝上喷去,微闻轰的一声,字迹全隐。红光一闪即灭,柬帖不见,只剩丝囊尚在手内。红丸已早取出,大只如豆,扑鼻清香。忙放口中咽下,觉有一股热气,由胸前散布开来,充满全身。前夜服药之后,本还不时酸胀微痛,红丸服后片刻之间,全数消失,体力也似轻健好些。对于茜红自更感激。心想:“师父回房在先,这丝囊不知看到没有?如未发现,不向我询问,自然不提;否则,怎好隐瞒?”为难了一阵。
  郑隐己坐了三个时辰,忽然睁眼笑道:“你年纪虽轻,向道如此坚诚,将来必有仙缘遇合无疑。我实对你看重,并非不收,实在事有碍难。你如不信,申仙姑不久许要寻来,你可求她设法,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她如不来,我见面时也必代你求说。只管放心,包你有望。魔女留有不少瓜果,均是海内外珍奇名产。她虽凶狠残忍,决不会在内放毒,害一幼童。何况行时匆忙,并未回来。我方才进门,急于用功,不曾留意。虽觉同来小魔女所提花篮,无论多少东西均可带走,举手之劳,她主仆和我二人已成仇敌,为何不曾带走?又想茜红先在前院随同喝骂,后见魔女连受暗算,失去一粒元珠,凶威大发,恐其迁怒,匆匆回转,忙于起身。魔宫这类瓜果,本来终年堆积如山,毫不希罕,未及带走,遗留在此。我看此女神情,对你颇好,也许故意遗留。这类珍果十分难得,内有数种,均具轻身益气灵效,甚或祛病延年,常人毕生不见。你可拿去,与祖父家人一同享受。我今日真气损耗太甚,怜你年幼心诚,在此久候,难免愁急,况且我尚要打坐用功,久候无益,还是去吧。明日中午前后来此,我再传授入门口诀吧。”
  黄钟听出丝囊未被发现,心中喜慰。知道拜师无望,心想:“申仙姑前月来时,曾说祖父为人善良,我人小聪明,将来福泽甚厚,也颇怜爱。如能拜她为师,只有更好。
  至不济,代为引进别位仙师,总可办到,急它作什?”主意打定,不再坚持,拜谢起身。
  黄春见爱孙去了几个时辰,又不便命人去唤,正在盼望,见面听黄钟说完前事,心中甚喜。见那丝囊十分奇怪,至关重要,恐其年幼无知,炫弄惹事,便要过来,代为存起。
  次日,黄钟去往后院。郑隐传完口诀,又传了两种法术。告以学会之后,必须用上半年的功。等坐功有了根底,本身真气能够凝炼,如意运用,周行全身,立可如法施为。
  在二三十里之内,往来飞遁,随意起落。并使身坚如铁,刀斧猛兽均不能伤。黄钟闻言大喜,暗忖:“我只要把这两样仙法学会,无论多高的山,多宽的河,均能上下飞越,不怕虎狼恶人伤我。即便申仙姑不肯收我,也能孤身一人,去往深山之中寻访仙人,拜他为师。前听仙人说起,每隔数月,必往嵩山少室,与申仙姑聚会。此后仙人不来,也可寻去,只要心坚,必蒙收留。”越想越高兴。人又灵慧,一点就透,共只两个时辰,便全记熟,知道如法用功。
  郑隐见他如此颖悟,也甚喜爱。暗忖:“这等美质,真个难得。可惜我夙孽甚重,否则收他为徒,岂非快事?以前两生实是自己不好,屡犯师规。如非大师兄念在前两生相交情分,全力维护,代向恩师力求,不等今生,已早堕入畜生道中。好容易师兄由魔窟中将我救出,安然兵解;又蒙恩师格外宽容,许我转世重修;爱妻申无垢又是那么深情慰勉。再要不知振拔,重蹈前辙,不特辜负师门厚恩和爱妻、良友属望之殷,自身也必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当我前生受魔女迷惑,陷人情网之际,何尝不是彼此恩爱,情深如海。不是大师兄仗义相助,救我脱难,得知魔窟真相和被害人所受残酷情景,这样千娇百媚,美如天仙的绝代佳人,谁能想到会有那等淫凶狠毒?可见女人实是祸水,一经迷恋,便忘利害。等到坠入陷阱,身遭惨祸,悔已无及。爱妻心志纯洁,实是可爱可敬。
  对于自己,全是为好,并非薄情,只有关心过度,委曲求全。此后必须去掉以前胡思乱想,夫妻一心,努力修为,以求仙业,才不在她对我这番苦心。前孽太重,委实丝毫疏忽不得。”
  这一转念,对于无垢感激异常,加以许久不见,相思更切,恨不能当时飞往,抱着爱妻哭诉心事,自陈过失,求其原恕,再温存亲爱一个够,才称心意。无如这几日来所行所为,均非爱妻所喜。无奈夙孽纠缠,前生所眷魔女追逐不舍。如不将这一关闯过,爱妻难免多心,并还许为对头受害。好些顾忌,不敢往寻。满拟和魔女盘桓三日,再往寻她,不料又遭暗算,元气损耗大甚。不特就此回去许多不便,连用宝环传声,暂时俱都无力运用。只得静心调养,想等复原之后再走。
  勉强养了数日,忽然想起:“爱妻对我最是关切,以前原想同在一起行道,免受仇敌暗算。后虽变计分途修积,仍不免于悬念,至多两三日,必以传声互相询问功行近况,有无什事发生。及至洞庭君山取珠之夜通话以后,便不再有音信。自己先恐她突然寻来发现阴私,生出误会,不敢与之通话,就此忽略过去。事隔多日,爱妻怎会也无动静?
  以前爱妻曾露口风,说那宝环不特可供传声之用,将来炼成,便能发挥全部妙用,相隔两三千里之内宛如咫尺,对方言动全可查知。莫非此时已经炼成?那夜为取蚌珠,无心犯规,罪孽不小。又受那不知姓名的怪人辱骂教训。丢脸之事已被看了,因而灰心,不加闻问,也未可知。”越想越疑心,不禁忧急起来。因觉元气已然凝炼,一时情急,不等复原,便将宝环取出,行法一问。得知人回嵩山已久,正在独自静修,口气仍和以前一样温和,并无他意,才放了心。本还想再待两日,复原再走。无如爱极无垢,归心似箭,通话之后再耐不住,匆匆别了黄氏祖孙,赶将回去。
  郑隐行时,想起近来所为好些不合,嘱咐黄春,如见爱妻,千万不可泄漏。又在无意中说起巧遇魔女,被其困住,经一魔教异人解救的经过。黄春又得知魔女淫凶奇妒,因为郑隐变心,把无垢恨如切骨,立意置之于死,异日一旦相遇,必下毒手。却不知魔女教中规条十分奇特,又遇教中长老出头为难,激她自向本命神魔发下誓言:限在三年零六个月中,前后两次将郑隐杀死;否则,自身反遭孽报,为魔所啖,受那惨劫。头一关,郑隐已然逃过。在此三年期内,不到日期,休说无垢,便对郑隐,不到最后一天,也是不能加害。否则,郑隐爱极无垢,视如性命,便有顾忌。这等关系存亡的事,必与商量,合力应付,怎会隐而不言?黄春不知底细,却着了大急。郑隐匆匆飞走,又不暇劝说。祖孙二人想起无垢恩德,恐为魔女所害,日常都在忧疑。本打算等黄钟炼好法术,同往嵩山面见无垢,向其密告。一见无垢寻来,哪还再顾自身利害,把经过的事完全说了出来。
  无垢对于郑隐原具深情。先见丈夫背了自己倒行逆施,虽是无心之恶,这等贪私,终是修道人的大忌。何况前孽又重,照此行事,将来实是可虑。惟恐丈夫行踪诡秘,背己为恶,心中忧虑,本来又急又气。及听黄氏祖孙一说,觉着丈夫除在洞庭湖贪得蚌珠,几造大孽,是其无心之失而外,余者均是情有可原,并非得已。魔女红花何等淫凶狠毒,丈夫前生又曾迷恋,竟能守定心志,甘受痛苦,犯那奇险,一任威迫利诱,软硬兼施,结局几乎送命,始终不肯屈服。对于自己更是恋恋不忘。可见情深爱重,宁死不二。这些日的藏头露尾,不说实话,全是恐怕对他生疑,并无他意。于是把以前疑念全数冰消,反倒生出怜惜。
  黄春因知对方神仙眷属,巴不得二人夫妻恩爱。又把郑隐如何抗拒魔女,思念无垢,加上许多渲染,说了一遍。自来女子情痴,无垢虽是神仙中人,也不免于偏私之念,一听丈夫对她这等情重,越发感动。只是魔女如此厉害,既已明言要与自己为仇,丈夫如何只字不提?心中奇怪,方欲往寻,忽接郑隐传声,说在云贵遇一妖道,斗法两日,蒙一新交同道相助,虽然得胜,妖人邪法厉害,逃时声言,三四日内必来报仇。因有人泄机,迁怒怀忿,说是来时要用邪法,把当地所有山人全数杀光,鸡犬不留。妖人之师更是厉害。请无垢得信,速往相助。无垢闻言大惊,当时便要赶去。
  黄钟恐无垢一去不来,再三哭求收他为徒,以死自誓,跪地不起,说:“神姑一走,我便自杀。”无垢性情温婉,又喜幼童,想起丈夫性命是他所救,身中邪毒尚还未解,眉目中已现红影。以前曾听两姊说过魔光厉害,一旦发作,痛苦非常,死活都难。黄春只此爱孙,又在一旁老泪横流,哭求不已。说孙儿年纪虽小,意志坚强,任怎劝说,均不肯听。只求仙姑将他带去,如蒙收留,固是求之不得;否则,也请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免得此子恐负茜红之托,终日愁急等语。
  无垢这时出山不久,还欠老练,平日最重情面。因见黄钟受伤为救丈夫而起,人是那么灵慧,无法推拒,此时又无收徒之理。继一想:“妖人与丈夫定约斗法尚有三日,中间还有余暇。二姊有一同道,正在莽苍山中隐居,何不就便把黄钟带去?此子根骨甚佳,如能引进,成全一个有志幼童,并还报他救夫之德,岂非两全其美?”便向黄氏祖孙力言修道人的苦楚,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成就,事要三思,免得后悔。初意此时有事之秋,不愿有人纠缠累赘,将来遇机再为援引,以免年纪太小,不耐山居劳苦,黄春又多悬念。谁知黄春水灾大难之后,已把人生看成幻梦,再加目睹神仙灵异之迹,更增信仰。心想:“一人成道,九祖升天。难得爱孙小小年纪,有此志气;仙人又均说他夙根灵慧,必有仙缘遇合。”黄钟再一力求,早把主意拿定,惟恐失却良机,异口同声,力言成败吉凶,均有定数,绝无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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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九回  老蚌孕明珠 灼灼桃花腾丽彩  金霞消毒眚 森森剑气射惊虹
 
  无垢情不可却,抱起黄钟试一飞行,果非凡骨,带了同飞,并不累赘,也颇高兴。
  因见为时尚早,先用传声和郑隐商量,告以次日起身,带了黄钟同往。郑隐为防幼童多口,泄露前事,也想无垢把人带去,暗中向其询问,以便设词应付。遂答道:“此于可爱,又有夙根。恰巧新交同道李静虚是位散仙,法力甚高,机缘颇巧,无须往寻令姊之友。明日起身,再飞山寨,见面商谈,代为引进,比较省事。”无垢闻言,也觉机缘凑巧,转告黄氏祖孙。均颇高兴。因为黄钟年幼,乃师不知住在何处,恐山居高寒,初去不惯,便代筹划,连夜赶制随身衣物。在黄家住了一日,中午方始起身往滇边飞去。
  那山寨在云南野人山边界,四面高山环绕,更有大片森林,瘴气甚重,外人从无入境。山寨所在,乃是山中大片盆地。山人共分姬姜两姓,聚族而居,拥有良田十顷,物产丰富,人性也极善良。当初原是周室遗胤,因避战国之乱,率领家族逃入深山,以耕猎畜牧自给。山中土地肥沃,稻粱三熟,桑麻遍野。衣冠礼乐,犹有前古遗风。气候温和,四时皆春。离寨百里左近,却环绕着一圈峰崖,多是上下壁立,高矗人云。山那边更有无数森林沼泽,终年瘴气郁蒸,结为彩雾,恶禽猛兽、毒虫大蟒盘踞其中。因有穷山恶水、毒瘴森林许多天险阻隔,仗着天时地利,隐藏在内。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耕织畜猎,终生温饱,不与世通已千余年。每当月明之夜,芦笙四起,情歌相答,少年男女,成对成双,白衣如雪,翩蹑起舞,互相追逐出没,掩映于明月花林之中,宛如仙境。
  本是人间乐土,世外桃源。无如山中百物皆备,只是缺盐。
  每隔三数年,必要选些精壮少年,带了山中出产的药材、兽皮之类,去往离山数百里的墟集之中,换些食盐,回山应用。因有祖先遗训,知道自己这一族人得天独厚,惧怕万一引鬼人室,故此千余年来,从不开通山路。出山换盐的人,均经训练。出时,并向祖庙立誓:即便被人掳去,宁死也不泄漏真情。所经之处,形势奇险,并还常遇毒蛇猛兽伤生送命。每次出山换盐,人数至少二三十个,从无一次全数回转。山人天性勇敢,体力强健,又是祖先成例,凡是功成归来的人,全寨男女老少俱都另眼相看。再要遇见猛兽虫蟒,死里逃生,或将所遇恶物,杀死带回,换回的盐又多,更成众中英雄,易受少女看重,求爱容易。当地离开城邑最远,地势偏僻异常,只近山一带有几处山人墟集,到了赶墟时节,也都公平交易,无故从不欺人。而这两姓山人,祖先本是汉族,比较聪明,从来不露行藏,故此千余年来无人留意。
  这年也是合该有事。近数十年,人丁兴旺,用盐大多。平日过惯安乐岁月,出产又多,交易方便。先是出山的人在墟集中发现一些山中没有的玩好服用之物,一时好奇,违背祖训,偷偷带了回来,本是暗赠情侣。不料女子好奇,彼此炫弄妒羡,渐渐相习成风,每次出山换盐,各人都从山外带些新奇东西回来。刚巧这一代的寨主年老和善,以为以物易物,不至惹事;而这班人每次出山,多半死里逃生,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公众之用;寨中盐最重要,如若无有,不特无以调味,人均淡食,还要害那最可怕的软骨奇疾。
  一时宽容,未按祖规处罚。于是相习成风,互竟新奇,赶墟之外,又往相隔较近的大城州县采办选购。有两个胆大的一开头,群起效尤,只数十年光阴,把祖先淳朴之风变了多半。
  山中有一桃花湖,大抵百亩,湖水甚深,一碧澄泓,清可见底。四外满植桃李等春花,花开时节,宛如大片碧琉璃,环绕上一圈锦霞,花光繁艳,倒影湖中,上下相映,清丽绝伦。湖中又产有一种桃花蚌,内蕴明珠,光作粉红,鲜艳非常,为数甚多。山民见惯,不以为奇,平日只是采作山女装饰。这年有一壮汉在月光下发现波心有大团五色奇光闪动,入水查看,人一沉水,不见再起,次早浮上半截残尸。山人大惊,选了几个水性好的壮汉入湖查看,发现湖心有两巨穴:一是泉眼,深而不大:一是石窟,内中大蚌甚多。别无异状。泉眼水力大猛,也未深入查看,不知人怎会死,半段残尸如刀切的一样,想不出是何原故。只将那些大蚌网起,这一次采得不少蚌珠。正赶这年有人出山,无意之中带了几粒在身旁,原想去往城中,打上两对珠环,归赠情人。不料这类珍宝易使恶人生心,惹出事来。
  先在途中遇一妖道,看出山人身有宝气外映,暗中查听,得知这类蚌珠山中甚多,还有大的,不由动了贪心。妖道原是云南长狄洞妖人哈哈老祖新收徒孙膝高,无什法力。
  因听一同门说起,师祖日前曾命门人留意,寻觅各种宝珠祭炼法宝,不知这类蚌珠光彩虽极好看,年岁不多,并非真选。一听洞中还有大的,先想暗中跟去,强行夺取。后听出姬、姜两姓祖规甚严,外和内刚,并不怕死。又因师祖近年每说大劫降临,虽能避免,也颇可虑。不许门人无故生事,随意为恶。心想:“对方每次来往,均因沿途奇险,不能全数生还,引为恨事。这次出山,并还发现一条水桶般粗的巨蟒。虽因遇时闻风惊觉,冒险绕越,由百丈悬崖之上,用长索山藤攀援牵引而下,一人未伤,回去却是必由之路。
  那蟒当日盘踞崖上,相隔十余丈,有两只肥鹿走过,吃它身子一伸,便和箭一般窜将击去,两口吞下。等众山人逃出老远,隔山偷看,又见大群孔雀空中飞过。那蟒把头昂起,微一屈伸,呼吸之间,立有两只孔雀先后被其吸住,翩然下坠,投入蟒口。跟着,张口一喷,孔雀全被咽下,将毛吐出,满空均是金碧毛羽,飞舞如雪。那条长信宽达尺许,远伸数尺,火焰也似。归途如被发现,休想活命,全都想起心寒。出来时久,山中断盐,其势不能不归。我与其行强威逼,不如市恩卖好,相机下手。”便在暗中尾随下去。
  众人走到中途,发现那蟒正在崖上晒鳞。这次回时原具戒心,又山居年久,识得蟒性,事前算准时地。一见便知那蟒已然吃饱,向阳酣卧,不去惹它,便被看见,也可无害。难得相隔很远,以为可以无事,俱都喜出望外。正用藤索鱼贯上援,满拟只一上崖,便可逃过蟒的目光。万一被其发现,最险恶的地方已然避过,可以四散奔逃,绝不至于全数葬送。方喜这次一人未伤,取盐又多,回山可以得奖。不料妖道事前早已想好诡计,先用邪法把蟒引开,等到众人援上崖去,立时发难,暗中又去激怒那蟒,引向人行路上。
  同时幻化出两条同样大蟒,三面合围,将众人前后两路一齐阻住,进退不得。妖人也真心狠,先使当头几个壮汉被蟒吞入腹内,然后凌空现身,用一口飞刀杀死真蟒,再朝两条假蟒追去,故意不与众人相见。众人正在九死一生之际,见一短装道人突由空中飞坠,将蟒杀死一条,下余两条也被迫走。均疑天神下降,纷纷跪地求告,礼拜不已。起身一看,人已无踪。便把死蟒切断,弃去头尾,运了回去。
  当地山人喜吃蟒肉,视为美味,又得了一条蟒皮,死里逃生,盐包未失,均各喜慰,把妖道认为神仙。正打算立庙供奉,不料晒那蟒皮时节,有两条大蟒相继寻到,众人不知是邪法幻化,个个胆寒。总算逃避得快,不曾伤人,只伤了一些牛羊牲畜。那蟒由此盘踞不去,不时在田野中乱窜,吞食猪牛,鸡犬不宁。所过之处,田禾花树,荡然无存。
  有那胆大壮汉心中恨极,约了些人,埋伏蟒过之处,用寨中特制毒箭想射那蟒。那蟒虽是幻象,但有邪法运用,比前杀真蟒还凶。无论梭镖毒箭,投射上去,蟒口一张,全部震退回来,休想近身。山人逃避不及,反死伤了好几个。所藏伏的崖洞山缝,吃蟒怒极发威,一尾鞭扫将上去,当时粉碎一大片。端的猛恶无比。吓得全寨山民个个胆寒,齐藏山洞之内,谁也不敢出外一步。似这样藏伏了七八天,眼看那蟒越来越凶,所种山粮以及好些花林果树均被毁损,正当收割之时,近年人数又多,如何不急?后来实在无法,聚众商议,想起前遇道人能除那蟒,除将此人寻来,日子一久,全族非灭亡不可。只得违背祖规,选出七八个敢死壮汉,去往出山路上,寻访仙人求救。
  其实妖人早已来到,只在对面山上暗中作怪。求救的人刚寻到那日杀蟒之处,便见妖道睡在石上,忙即下拜,向其求救。妖道始而装腔作态说:“修道之人,不愿多开杀戒。这三条大蟒俱都通灵变化,大有神通。上次为救你们,已杀死一条。你们就此回去,原可无事。不该将蟒皮肉带回,以致二蟒怀恨,前往报仇。照此形势,非将你们全族杀死,决不肯退。我除它们虽然不难,但是两蟒运数未终,死后鬼魂定必寻我为难。我奉师命,孤身在外行道,连个住处也没有,早晚难免为其暗害,故此不能前往。”山人再三跪求说:“仙人如肯将蟒除去,当立一庙,请神人在内居住,常受供养。”妖道又做作了一阵,才装勉强应诺,一起起身。刚到山寨,两蟒忽然追来,势更猛恶。妖道故示神奇,连用幻象和假蟒斗了两天一夜,才将两蟒追往山谷之中杀死,将蟒尸当众弃入绝壑之中。
  众人目睹灵异,对于妖道自更信仰,便按妖道心意,在桃花湖旁建了一所楼舍,请其住在里面,敬若天神。妖道淫凶狠毒,自恃邪法和除假蟒之功,平日作威作福,暗用邪法背人入水,采那蚌珠。山人见他性情凶暴,稍有冒犯,不出数日,不是无故身死,便是失踪不见。同时妖道为寻蚌珠,在一个大风雷雨之夜深入湖心,寻觅巨蚌。发现泉眼中藏有一个怪物,形如蜈蚣,头上有一大包,宝光外映,内里并还藏有一个大蚌。巨吻张合之间,宝光远射,似与怪物身子相连。看出怪物头有内丹,好些奇处,当时引其出斗。不料怪物颇有神通,更炼有极毒的丹气,几为所伤,匆匆出水。正在养伤,暗打主意,先前所弃假蟒忽被山人发觉。
  原来寨主之于姬平,人甚机警,见妖道神情日益凶横,近来常有山人无故身死或是失踪,心已生疑。这日偶和同辈壮汉往附近绝壑中采一珍药,忽有一人失足下坠。姬平人甚义气,立用长索缒下,前去援救。无意中发现一条天然石埂,可通壑底。想起下面还有两条死蟒,事隔数月,如何闻不到腐臭之味?一时好奇,率众下去查看。以为那壑虽深,下面宽只一两丈,这么二十来丈的黄桶大蟒,当然一寻就到。及至查遍壑底,毫无影迹,心正奇怪。后在野草中发现几段断竹,内有两节上画蟒头,余者也均画有鳞甲符箓。想起前事,恍然大悟,知是妖道障眼法儿闹鬼。忙即回寨告知寨主。
  寨主本就心中痛恨,偏生妖道命人传话:每日须选两个少年美貌山女,前往侍寝。
  并说不久还有大祸,如敢违命,到时他就袖手,全寨山人便有灭族之祸。众人闻言,更动公愤,本意将其杀死除害。寨主姬蒙年老多谋,觉着妖道邪法厉害,非人力所敌,力主慎重。偏巧妖道所选山女有一情人,甚是武勇,得信悲愤,本想前往拼命,立告奋勇:
  事成为众除害;如非敌手,便说为了山女。瞒着寨主,与之拼命,与众无干,以免连累大众。寨主拦劝不住,只得令其立誓而去。山人随带梭镖、毒弩,前往行刺。刚一动手,便被妖道擒住,死于非命。总算妖道见寨中少年山女甚多,多半美秀可爱,意欲长期享受,役使众人,自为雄长;行刺的山人事前又说,因见妖道夺他爱人,故来行刺,未吐真情。虽未和众人为难,由此现出本来面目,凶威越盛,对于众人生杀由心,动加毒刑,少年山女多被蹂躏。山民空自悲愤忧惶,无计可施。
  姬平本就恨极,这日又因应答不善,触怒妖道,已命人将其绑吊树上。幸而山女推说饮酒,哄了妖道回房。姬平深知妖道狠毒,一经忤犯,早晚送命,连夜逃出山去。行经元江哀牢山下,正遇郑隐同一道装少年,在一松林之内对坐抚琴。觉得二人相貌俊美,丰神挺秀;又从未见过这等常有猛兽出没的深山之中,在此弹琴说笑,如无其事。寻常汉人哪有如此大胆?琴音又是那么好听,心中奇怪。
  那道装少年正是李静虚,法力甚高。郑隐和他无心相遇,谈得投机。见对方携有一张古琴,问出他是此中高手,触动夙好,想学了去转传爱妻,向其求教。刚见不久,学完一曲,忽然想起日前救一富人,家藏百年美酒,意欲取来同饮,便和静虚说了,匆匆飞走。姬平原是闻得琴声跟踪寻来,见内中一人驾着一道电光,腾空飞走,晃眼不见,想起前事,忙即人林跪拜求救,告以前事。李静虚隐居本山雄狮岭长春崖,以前曾由山寨上空飞过,见当地山青水碧,到处香光。暗中下去一看,男耕女织,遍地桑麻,人心风俗也颇善良淳朴,宛如世外桃源。早就存有好感,性又疾恶,闻言大怒。便告姬平:
  “这类妖孽本应除掉,无如我少时还有要事,等方才那位道友回来,小饮几杯,便要起身,恐来不及。好在这类妖道邪法有限,不须两人同往,等他回来,请其和你先行,我随后赶去也是一样。”
  待了一会,郑隐飞回,又带来了好些酒菜。一听前事,不顾尽兴,略饮几杯,便同分手,郑隐先带姬平赶去。到时,妖道正因姬平逃走,迁怒寨主,限其五日内把人寻回;否则,由他自当寨主。并令山民献出八个五岁童男女,以为引诱湖中水怪之用。寨主无力与抗,正在背人痛哭,不知如何是好。郑隐气盛,立喝妖道出来纳命。妖道大怒飞出,才一照面,便被郑隐紫郢剑斩为两段。郑隐一时疏忽,不知妖道乃著名妖邪哈哈老祖徒孙,邪法虽不甚高,但有独门传授,每遇危急,元神立借血光遁走,事前不曾防备,没有追上。山民见大害已除,自是欢喜。又见郑隐美少年,仙风道骨,对人和气。如非还有同道要来,当时使要飞走,与妖道来时情景大不相同,全都欢呼跪拜,喜幸非常。
  郑隐偶由山女口中问出湖心泉眼中藏有一个水怪,口喷毒气,厉害无比。妖道想得怪物内丹,入水数次,几为所伤。那怪物藏在泉眼之内,形如蜈蚣,头有大包。上下两口:一喷毒气,一喷内丹。能大能小,颇具神通。不知何故,不肯离洞。只有一次,与妖道恶斗了半夜,最后暴怒发威,刚窜出水眼约有丈许,便自退回,始终未出水面。日前妖道用一幼童为饵,刚放入水,便被怪物由泉眼中窜出半身,将人咬去半截,看出专吸人的精血脏腑。因在水内,不易除它。妖道又向山人强索八个童男女,想把怪物引出水面,夺那内丹,已定当夜于时动手。山民一听湖中有怪,厉害非常,连妖道均几乎中毒,无可奈何,便求仙人同时除害。
  郑隐已然发现山女胸前所带桃花珠,光彩晶莹,奇丽夺目。湖心还有不少巨蚌,怪物内丹更是一粒宝珠。想起洞庭所得蚌珠,本意归赠爱妻,后被魔女强要了去,甚是可惜。难得这里会有许多蚌珠,虽然不如以前所得,但也光色粉红,十分美观。内丹宝珠想必更好。此与洞庭取珠不同,既可得宝,又可救人,岂不是好?立时允诺,行法入水。
  怪物原是天生毒虫,在水中潜伏多年。近一二年才把内丹炼成,加了神通。虽将前人所留泉眼禁制冲破,无奈身具两体,雌雄相连,后半身又被一条宝链锁住,出口稍远,便要发火,痛苦难禁,为此不能出水作怪。近日因受妖道激怒,凶威如狂,加以脱身情急,终日烦躁不宁。这时正用内丹想灭宝链上面烈火,去与敌人一拼。一见有人飞下,以为还是先前那个敌人,法力有限,只凭一口飞刀和两件法宝,所喷内丹足能抵御。不特意存轻视,反想冷不防下口喷毒,上口喷出内丹,双管齐下,将敌人喷倒,杀以泄愤。
  不料敌人换了一个,法力比妖道高明得多,紫郢仙剑更是妖物克星,如何能敌。刚一蹿起,朝前扑去,郑隐知怪物口能喷毒,已有准备,先用前生所留法宝把身护住,故意引逗。怪物一口毒气未将敌人喷倒,顿犯凶威,又把内丹宝珠喷出,朝前打去。郑隐知道这类内丹与怪物本身真气相连,收取不易,忙用大自金刀连紫郢剑同时施为。一道白光,先将内丹真气斩断。随施分光捉影之法,把手一招,将怪物所喷一粒大如鸭卵,光具五色的内丹宝珠收到手内。紧跟着,一道紫虹朝前飞去。怪物见内丹被敌人接去,真气已断,无法回收,情急暴怒,妄想拼命,口正喷毒,一道紫虹、一道白光已夹攻而来。才知不妙,想要回遁,已经无及。百忙中把心一横,倏地改退为进,猛力朝前一挣,紫虹立时绕身而过。怪物原是看出进退两难,情势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拼受奇痛,待将后半身挣断,再以全力拼斗逃走。
  郑隐见怪物身躯长大,形态丑恶,内丹一收,忽然退缩,惟恐变化逃遁,想抢向前面断它归路。不料怪物身形突然暴长,随同剑光过处,箭一般往斜刺里冲去,泉眼中水立时随同暴涨。郑隐想起洞庭取珠前车之鉴,恐其发动山洪伤人,心中一慌。又因怪物逃时用真力吸取手上宝珠,几乎把握不住,恐被吸走,更难除害。几面兼顾,微一疏神,剑光不及回收,已朝怪物后半身绕过,当时斩断。瞥见水眼之内有金色彩焰一闪,未及细看,怪物已电也似急穿波而上。同时闻得上面人声呐喊惊呼之声。怪物逃势绝快,已无踪影。料知怪物出水,难免伤人,暗道:“不好!”忙即跟踪追赶。出水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上面湖水,已像山一般涌起二三十丈高下。山人多半胆大,先前过信仙人法力,群集湖边往下查看。湖水本清,花光倒影之下,人怪水中恶斗看得又真,见湖心宝光剑光飞舞电射,正觉好看,怪物忽随剑光过处,朝上冲来,其急如飞。迎头遇见众人,虽然不顾咬杀,怪口喷处,一口瀑布也似的喷泉,带着大股毒气,朝前直射。当头二三十个山民立被冲出二三十丈,打向山崖之上,成了肉饼;跌到水中的几个,也各中毒死去。
  当时洪水高涌十余丈,水力奇猛,微一冲荡之际,环湖旁观的山民纷纷冲倒,又伤亡了好些。等到郑隐追出,怪物已腾空而起,所到之处,脚底立发洪水,聚而不散,飞行也颇神速。
  郑隐见状,又急又怒,忙指飞剑急追上去。眼看快要追上,忽听震天价一声霹雳,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由最前面山头上斜射下来,正打在怪物头上。二三十丈高的水头,立似雪崩,纷纷倒塌。颓波汹涌中,怪物已被震成粉碎。抬头一看,正是新交好友李静虚赶到,心中一喜。待要迎上,忽听大喝:“郑道友留意,速用紫郢防身,准备迎敌,不可怠慢。”回头一看,一片墨云正由身后铺天盖地而来,天已遮黑了大半边,知来了妖人。待要抵敌,那墨云来势绝快,当时成了一片漆黑,跟着便见云中射下三道灰白色的怪光。因听李静虚大声警告,料知不是寻常。忙把飞剑放起时,一道金霞闪处,下面众人立被隔断,眼看湖水急流下落,就这晃眼之间,水势已消退了十之八九。未死的山民纷纷由水中爬起,一路哭喊呼应,四下逃窜。幸有一片金霞挡护在上,未受邪法侵害;否则,李静虚只要晚到一步,这些山民一个也难活命了。
  郑隐再往墨云来处一看,一个身材矮胖,非僧非道的黄衣妖人,在一幢黑烟环绕之中,已然飞离身前不远。同来还有一个赤身妖人,身有一幢血光笼罩,人影却是黑的。
  仔细一看,正是前杀妖徒的凶魂去而复转。知道黄衣妖人是他引来,来势如此神速,可知邪法厉害,不是寻常。自己竟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并还伤了不少山民。当着新交好友,自觉不是意思。由不得愧愤交加,一指大自金刀,迎上前去。妖道师徒已然对面,眼看白光绕身而过,黄衣妖人竟和没事人一般,手指郑隐,狞笑道:“何方鼠辈,敢伤我的门下?通名受死。”郑隐一听来者是前杀妖道之师,大自金刀竟不能伤,不禁着忙。
  一道金虹电炬也似,突由身后飞来,照向妖人身上。黄衣妖人把手一挥,妖徒凶魂首先退去。随又厉声喝道:“无知贼道,何人门下,无故伤我徒儿,今日休想活命。”说罢,扬手一蓬灰白色的妖光,宛如一朵奇花,便将金虹敌住。
  李静虚忽由后面抢飞上前,手指妖道,冷笑喝道:“我知你是长狄洞哈哈老怪门下妖徒。你连长春崖无优洞极乐真人都不认得,也敢猖狂么?”说时,郑隐看出妖道神通变化,一身邪气,除对后来那道金虹还有惧意而外,自己所用飞剑、法宝竟全不在心上。
  分明见飞刀绕身而过,休说是人,连衣服也未伤。又以出山不久,以前两生修为,足迹往来不在西南诸省,妖人来历虚实均不深知。见此情势,心虽惊疑,少年好胜,仍欲挽回颜面。心想:“紫郢仙剑前古奇珍,尚未用过,何不一试?”不顾再用仙剑防身,一指剑光,朝妖人迎面飞去。先听同伴警告,紫郢剑只作防身之用,不曾飞出。这时一念贪功,不知妖人厉害,如非看出仙剑威力神妙,早已扑上身来,不死也受重伤,万无幸理。及至紫虹离身飞起,瞥见妖人面有惊惧之容,心方暗喜。一蓬暗绿色的光针带着大股黑气,已如箭雨一般射到。同时耳听李静虚喝道:“道友速收剑光,留神下面,免遭妖孽暗算。”声才入耳,先前那道金虹原由李静虚手上宝镜中发出,突然回收,挡在郑隐前面。紧跟着迅雷大震,又是数十百丈金光雷火扬手发出,朝妖人打去。那大蓬妖针邪气,已吃宝镜金虹挡住,神雷一震,纷纷消灭,无影无踪。随听一声怒啸,目光到处,妖人已化为一溜黑烟,朝下穿去,吃金霞往上一挡,不曾穿下。李静虚扬手又是千重雷火当头打到。妖人知禁不住,在雷火金光中星丸跳掷,接连几十个滚转,化为一溜黑烟,其急如电,往来路破空射去。
  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郑隐微一迟疑之际,大蓬妖针黑气已被镜光神雷冲散,那口紫郢剑未及回收,妖人已化黑烟逃走。本来不至受伤,因为逃时忽动贪心,自恃神通,妄想乘机冲破下面金霞,仗着玄功变化,深入池心泉眼,由地底遁走,就便取那宝物。不料李静虚得道多年,法力甚高,知道湖心有宝,妖人狠毒贪狡,如其得胜,众人自无幸理;即便挫败,临去也必一肆凶威,或是乘机取宝。因而早防到有此一着,当发现妖人以前,便用一件法宝埋伏金霞下层。妖人急切间不知敌人深浅,只看出对面二敌一个防身紫光威力甚大,一个法力更高。正想乘着郑隐紫郢仙剑飞出之时,一面运用玄功向旁闪避,一面猛发大蓬妖针暗下毒手。偏被另一敌人看破,先用宝镜挡在同伴身前,再发乾天太乙神雷将其击散。再一想起对方来历,不禁大惊。来时又听妖徒之言,起了贪念,明知劲敌当前,仍想顺手牵羊,借着地遁将泉眼中藏珍取走。连遭挫败,心意不定,微一手忙脚乱,郑隐在旁看出便宜,就势一指仙剑,紫郢电掣追上,朝那黑烟一绞,立成两段。妖人连声怒啸,电驰星飞,一路急滚,晃眼合而为一,射入遥空云层之中不见。
  郑隐本纵遁光追赶,吃李静虚拦住,笑说:“此是长狄洞哈哈老怪门下妖徒,今日为我所伤,你又杀了他一个徒弟,你不寻他,他也决不甘休。方才分手时,因有要事与人约会,本要今夜才能赶到。偶和所访道友无心中说起这里的事,他说道书所载,天生奇毒之物为数颇多,各有妙用,内有一种名叫桃蚣的最是奇怪:前半身形如蜈蚣,只前额多着一个形似肉球的怪头,上有双目,内藏元丹,性最灵警。天生阴阳二体,双身相连,一雌一雄,从初生时便两体交合,凑紧一起,永不分散,稍微一挣,便作奇痛。世问生物,十九雄强雌弱。它却反其道而行之,照例雌的在前,雄的在后。妖虫初生时节,小才一两寸,寄生巨蚌腹内。由雌的半身伸出蚌口,向外求食;雄的终年藏伏在内。彼此肠胃相连,痛痒相关。雄的半身柔软异常,成了雌体累赘,但它交合之力奇强,又都天生奇毒。雌雄两半身自一出生,便孕有宝珠,炼成内丹以后,功效更大。正教中人得去,加上许多灵药仙草炼成灵丹,服后可抵两三甲子功行,更能起死回生,与道教中大还丹、毒龙丸有异曲同工之妙。发现妖虫固是放它不过,左道妖邪更把内丹视为至宝。
  妖虫腹中所喷毒气,也是祭炼邪法有用之物。虽禀两间淫毒之气而生,本身却具纯阴之资,善吸日精月华与天地间清灵之气。不特本身孕有宝珠,所居之处,花树最繁,更有许多大小珠蚌同在一起。妖虫天性虽极残暴,因是从小寄生蚌壳之内,对蚌从不伤害。
  巢穴多在绝涧深潭泉眼之下,水色最清。附近的蚌受它气机相感,各孕彩珠,作桃花色,映日生辉,光彩奇丽。
  “妖虫最是机警,所寄生的老蚌又是岁久通灵之物,知其犯人之忌,正邪双方俱都不容。遇见正教中人,多想等其成长,取那两粒内丹,炼制灵药。只要未出世伤人,念其献珠之功,至多把毒气收去,许还不致加害。如遇左道妖邪,必连寄生老蚌一齐擒去。
  先施邪法,用各种毒虫毒果每日喂养,加增毒气,助其成长。到了内丹成熟,收毒取珠,并将妖魂摄去祭炼法宝,身受最惨。老蚌只一发现体内有了妖虫寄生,既想仗它之力去炼自身蚌珠,又恐有人杀害,事前定必潜入水底深处,隐藏不出,一同在内苦炼。遇到风雨晦明,月白风清之夜,放其出壳,吸取两间精气。也只容它探头洞外,隔着碧波,用口中真气朝上呼吸,并不令其出水。行踪最是隐秘,不易被人发现。
  “年岁一久,蚌身越大,嵌在泉眼石缝里面不能脱出。到了此时,妖虫气候成长,自想飞腾变化,出来残杀生灵,为祸人间。无奈半截雄体与蚌身相连,又脆又嫩,不似前半雌体坚如钢铁,具有神通。性更奇淫,不舍分开。加以雌雄两体自来连系,稍微用力挣脱,立时痛痒难当,周身酥麻。除非深知妖虫底细的人,齐两体相接之处,将那形似锁链的一根肉带斩断,先把雌珠得到手内,将其杀死,然后水遁人内,将老蚌斩破,取出雄珠,才可成功。稍微疏忽,被其逃走,妖虫神通甚大,所过之处,平地水深数十丈,更能带上大股洪流腾空飞行,水灾立起。那粒雌珠再要被其带走,为害更大。
  “我听那位道友说完经过,又知横行此间的妖道乃长狄洞老怪徒孙,惟恐道友不知底细,生出事来,匆匆提前赶来。看出妖虫与那位道友所说桃蚣一般无二,刚用大乙神雷将其除去,深悔来得稍迟,误伤好些山民。猛瞥见西南方有大片妖云横空飞来,料知强敌已到,临机心动。恐其败时借着水遁深入泉眼,盗那雄珠;更恐老蚌岁久通灵,见事紧急,舍了原身,带着妖虫的半截雄体乘隙遁去。所以未曾动手,先下埋伏,先把水眼一带加上太清禁制。果然妖人逃时生出贪念,如非事前防备,妖人飞遁神速,如被乘机取走,必留后患。哈哈老怪乃方今邪教中有数人物,门下妖徒邪法甚高。虽然老怪近年自知为恶大多,大劫将临,曾经重定教规:不许门人仗他邪法异宝无故出来害人;与人结怨,必须自了;在未占上风或是化敌为友以前,不许回山。不似昔年专一护犊,恃强横行。但他门下妖徒颇有能者,内有两人尤为厉害。今日之事,本来决不与我们甘休,况又加上这一对希世难求的宝珠,岂肯善罢。我二人一走,这些山民一个也休想活命。”
  李静虚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西南方空中有人厉声喝道:“李静虚贼道,休要猖狂。
  是好的,三日之后,去往元江大鹏顶决一胜负。否则,这班山人一个休想活命;你二人也必被我们人寻见,仍遭惨死。何苦连累这些无知之人?”郑隐听那语声十分洪厉,相隔甚远,心方惊奇。忽又听一老人口音带笑说道:“查道友,此是我门下小业障自寻死路。既然发现宝珠,便该回山禀报,或是早日下手,当地均是一些山民,原易成功。他偏迷恋山女,无故伤人;临时又起贪心,意欲把湖心蚌珠连妖虫的内丹全数取走,以致延迟多日。对于山人更是凶淫,杀身之祸咎由自取。我那第五孽徒见他元神归报,也不查问对方虚实强弱,冒失赶来,丢此大人。我近年勤于修炼,嫌他们仗我威势到处横行,不愿再为他们分心多事,曾下严令:不奉师命,与人争斗,照例有胜无败;否则,必有重罚。所以业障不敢回山,才往求你相助。敌人来历我全知道,本来举手之劳。无如我向来言出必践,他既违背师命,轻于出手,除非以他本身之力转败为胜,休想回山见我。
  他去寻你,与我无干。不过山民深山隐居,本不知妖虫内丹可贵。我那徒弟已用诈术使其感恩畏服,奉若神明,只要向其明言,手到可取。他偏贪色行凶,自取其祸,如何能怪这些山人?查道友最好不问此事。如已答应孽徒,只寻敌人一分胜负,不可再与山人计较。”
  前人厉声喝道:“你这老鬼,以前何等自大。今见门人受欺,不为作主,反而嫌我多事。分明自知孽重,大劫将临,假装好人,借着和我问答,表明心意,免得小贼道的师长与你为难。我一向行事为所欲为,既然出手,决无顾忌。三日之后我如不胜,休说不会杀死这群山民,从此也不再管这闲事。你那高足向我哭求立誓:只要我助他报仇,不问成败,无不听命。事如不成,必将他师徒元神带走,去往海外故居,把当年法宝炼成,将小贼道师徒一网打尽,以报前仇。我如得胜,必将这班山民生魂摄去,鸡犬不留。”话未说完,老人接口大笑道:“查道友,我早知你用心。如非看出孽徒心存叛意,恐回山受罚,故意投到你的门下,也无此言。你果料得不差,我实是想向敌人表明心迹,使知孽徒叛师,已然投你,任凭杀戮,免得再有顾忌。你这等说法再好没有。三日后,我定往大鹏顶观战,看你有何本领去敌那两件前古奇珍。恕我老悻怕事,行再相见。”
  说罢,哈哈一笑,底下便没了声息。
  郑隐听那笑声来处更远,宛如洪钟怒鸣,四山皆起回音,比起前一个怒骂之声洪厉刺耳,又自不同。先见李静虚先是面容紧张,手掐法诀,侧耳静听,似在暗中戒备。听完后,面上忽转喜容,笑对郑隐道:“那粒雌珠已被道友得去。尚有一粒雄珠,现在泉眼蚌壳之内,取时较易。待我取来奉赠,使成一对,以备他年之用如何?”
  郑隐觉着这次取珠几乎又惹大祸,已然伤了好些山人。如非此人赶到,即便妖虫不至逃走,事前不知底细,伤人必多。妖人来势神速,又擅玄功变化及分身化形邪法,飞剑法宝均不能伤。虽然学会《九天玄经》、太清仙法,无如功力尚浅,经历又差,一个不巧,就许受了邪法暗算。再看下面山民,正在泥水中收拾残尸,悲喜交集,乱成一片。
  暗查死伤人数,竟有四五十人之多。想起前情,好生愧悔,便以婉言辞谢,意欲各人分取一粒。静虚笑道:“此珠只有炼丹最好,本应成对,不宜分开,道友何必太谦?如因小弟代劳,不肯全要,好在下面已有禁制,请道友人水自取也好。此间山民均颇善良,无端遭此惨祸,实是可怜。且喜身旁带有丹药,只要是全尸,脏腑未受重伤,或能使其回生。你我分头下手如何?”
  郑隐见他意诚,又听说那两粒宝珠好些妙用,暗忖:“此人看去年轻,法力在我以上。既然相让,再推便假。”只得谢诺。飞身人水一看,泉眼周围果被太清神光禁制。
  泉眼大只一二尺,石壁并不甚厚,不知老蚌和那妖虫怎会久藏在内,不能脱身?定睛一看,里面地方甚大,深达十余丈。本来是一尺许粗细的深穴,被妖虫在内掏空。只剩洞口两三尺厚石壁不曾攻破。正对水眼,有一石洞,内里也有不少巨蚌。妖虫寄生的巨蚌,约有太许方圆,直立穴内,不住张口喷那黑水,穴中清泉已全成了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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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合力斩妖虫 紫电惊芒逃厉魄  无心逢劲敌 血云如焰拥魔宫
 
  那蚌见有人来,意似急怒,大口一张,立有一股带着黑气的水箭,瀑布也似直射过来。蚌口张合之间,现出两团宝光,水箭来势又猛又急。因有一片神光阻隔,水被挡退,洞中泉水全被激动,沸水也似翻滚起来,势甚猛恶。
  郑隐恐蚌口黑气有毒,下时匆忙,不曾细问,恐又有失。仗着行家,将手一指,一片神光飞涌入洞,照得内里通明如昼。巨蚌似知无幸,忙即后退,只一闪,便已不见。
  郑隐忙用法宝防身,跟踪入内查看。宝光照处,发现尽头石壁上有一裂缝,那蚌全身嵌在里面,似想逃避。同时发现地下软腻腻地横着一个怪物,与前杀妖虫形态相似,但只三尺长短,周身均是肉角。前半已被斩断,却剩半个怪头流着紫血,随波荡漾。后尾有一肉球隆起,其大如盂,上面有一裂缝。后腰系有半根彩链,细才如指。看出那是妖虫后半雄体,刚被大蚌巨吻夹断,吐了出来。前半伤处的一个肉环和胸前一根形似骡肾之物,均被斩断,紫血淋漓,已然淹淹待毙。只通身肉角和尾部隆起之处,一闪一闪放光,似要绽裂神气。因见巨蚌藏身之处原是壁上水眼,知其无法逃遁。便施法力,把满洞积水辟往洞外,准备现出空地,看清下手,猛瞥见妖虫后尾一颤,一团宝光带着一股黑水已迎面打到;对面壁上蚌口张处,也有一股黑水,暴雨一般猛射过来。料是情急拼命,忙指大白金刀飞将过去,先将妖虫劈为两半,那团宝光便是妖虫雄体所藏内丹,吃郑隐宝光裹住,随手收去,黑气也被飞剑消灭。
  郑隐见那内丹只有寸许大小,光彩晶莹,奇丽夺目。最奇的是,珠只径寸,外面却有一层宝光包住,约有拳大,宛如一团奇辉四射的火球,耀眼生霞,光射四壁,同时觉着囊中震动甚烈,想起前得雌珠,方才应敌匆匆,尚未细看。刚一取出,想要比较,不料雌雄二珠感应之力甚强,未容把玩,已如磁引针,对飞上去,互相吸紧,再也分扯不开。试用仙法将其隔断,才一施为,珠光便减了好些。恐有疏失,只得一同揣入囊内。
  一看怪物死在地上,那条彩链也被斩断。方想此链由何而来、怎会系在妖虫身后?忽听壁间沙沙乱响。原来巨蚌遁入石缝以后,见妖虫被杀,内丹宝珠被人得去,知难逃命,一时情急,想将石缝震破,穿崖遁走。
  郑隐连得双珠,本极欢喜,想要退出,并无杀蚌之心。因见地上断链,停了一停,闻声注视,见蚌想逃。猛想起初进来时,曾见蚌口内有两团宝光闪动,这类巨蚌腹中必有大珠。立指大白金刀飞将过去,咔嚓一声,壁缝粉碎,那蚌也被连壳斩破,当时杀死,随手招处,内里果有明珠滚跌出来,和山人所戴桃花珠光色一样,但大数倍,为数也多,不只一粒。最大的一粒,似是先前所见,光作银色,并泛粉霞,好看已极。
  郑隐大喜,忙同收去,二次想要退出,忽见壁缝以内还有彩光闪动。过去一看,正是那条断链,好生奇怪。细一观察,壁上竟有两行字迹。大意是说:三百年前,在附近森林中修炼,发现巨蚌腹中寄生着一条畸形妖虫,名为桃蚣。当时本想除害,因为妖虫内丹大有灵效,制成灵药可以起死回生,与修道人更有大益,意欲等其成了气候,快要脱体害人之际,再行除去。后运玄功推算未来,特施法力,由离此百里的森林深潭之中,顺着水源,移来当地湖心泉眼之内,等三百年后有人来取。来人如若将珠得到,最好留作炼丹之用,可救不少的人;如若当作珍玩,不特被左道中人发现容易惹事,年时一久,并还减少灵效。也未署名,知是一位前辈仙人所留。正在查看有无其他奇迹,那两半段彩链连同壁上字迹忽全化去。
  郑隐忽听上面李静虚呼唤,连忙赶出。一间何事,静虚笑说:“我本抽空来此,还要回去赴约。妖人约斗虽在三日之后,此间仍然不可离人。道友行云流水,本无一定去处,何不就在此间暂住两日,以防万一?到未一天,你我同往大鹏顶相会,与妖人一分高下便了。”郑隐见未死山人已全医好,静虚神色甚是匆忙,正想挽留探询,静虚笑说:
  “方才发话定约的妖人,名叫查双影,邪法甚高,但我已有准备。既然约定三日之内,当不会再来。到日,我们胜败却是难说。前杀妖徒必有同党,也许迁怒山人,暗中加害,有道友在此,当无妨害。这里有一金针,道友带在身旁,万一有事,可将此针朝地一掷,立有一道金光射出,无论我相隔多远,立可得知,片刻之间便可赶来。时已不早,大鹏顶再见吧。”说罢,把手一拱,匆匆飞走。
  姬氏父子对于郑、李二人自是感恩。又知大难未已,忙把郑隐请至洞中,设下盛筵款待。郑隐近日在外行道,也曾遇到几个左道妖邪,仗着紫郢仙剑和前生遗留的法宝、飞刀,每次均占上风,未免把事看易。方才和后一妖人动手,这才看出厉害,自己功力尚还不够。如非李静虚相助,休说全胜,吉凶也自难料。又听妖人口气凶恶,在相隔千百里外发话恫吓,宛如对面,徒党又多,越想越觉可虑。便用传声告知无垢,请来相助。
  满拟爱妻当在甘凉一带行道,后听说她在黄春家中,想起以前所为,料知事泄,惟恐误会,心中愁急。
  次日黄昏,无垢寻到寨中。见面之后,看出郑隐面有愧容,神情不安,不时朝着黄钟暗使眼色,知其怀有鬼胎,恐自己怪他。不知丈夫和魔女红花是何情孽,如此纠缠,不愿当人询问。到了夜里,命黄钟自去安睡,约了郑隐出外步月,向其开导,告以:
  “我知你心志颇坚,有话只管明言,以便合力应付,决不见怪。”郑隐无奈,只得老着脸皮详言经过。
  无垢才知郑隐自在君山发现魔女门下恶鬼金银二童,逃避不及,被魔女寻来困住,本意擒往魔宫,迫其重修旧好,供其淫欲。后见郑隐心志坚强,功力比前生高得多,不易入网,便就湘江附近深山之中施展魔法,幻出一所房舍,威胁利诱,无所不至。郑隐表面敷衍,暗打主意逃遁。魔女已然看破,故作不知,打算二次擒回,再加诱逼,不料弄巧成拙。郑隐逃时,不知金银二童恨他入骨,暗放神魔附在他的身上,以为防身法宝、飞剑威力神妙,只一逃出千里之外,便可无事。及至飞行了一阵,正在加急逃窜,猛觉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当时警觉。知道阴魔附身,中了恶鬼暗算,把真形摄去,不特此举徒劳,连防身飞剑、法宝均无用处。回顾魔女,并未追来,料其早有成算,欲擒先纵,下手阴毒。除却仗着本身道力,强耐诸般苦痛,熬得一时是一时外,毫无善策。反正逃也无用,不论逃出多远,均如磁石引针,对头稍一动念,当时赶到,尽情茶毒。一时情急悲愤,想起前生为淫魔所诱,丧失真元,眼看不久惨死,永无超生之日,幸蒙大师兄全力相救,由重重陷阱之中救出险地,痛悔前非,按着师门法规,自在外面修积。好容易乘机兵解,转世重修,不料魔女仍是纠缠不舍,再要堕入她的套中,前功尽弃,早晚同归于尽,连想保得残魂去转轮回都办不到。
  越想越后悔,不禁悲从中来,口呼恩师,向天号哭,说:“弟子并非不知悔过上进,无奈前孽太重,道浅魔高。现被魔女寻到,除却从她淫乐,以待灭亡,万难解免。仗着紫郢仙剑防身,本可无害,又因魔法阴毒,一时疏忽,受恶鬼暗算,不该逃得太急,把事闹僵。现虽拿定心志,宁死不屈,以报师门恩义,减消自身罪孽,但是魔女淫凶无比,一落她手,身受不知如何惨酷。为防连累爱妻同受魔女之害,还不敢使其知道。弟子深知自身孽重,无可减免,才有今日之事。恩师神目如电,必已预知未来。少时魔女追到,弟子无力与抗,又不愿受她踩蹭茶毒,只好用紫郢仙剑兵解,就便将那附身阴魔除去,以消胸中之恨。所望恩师大发慈悲,容弟子转世之后速赐接引,感恩不尽。”
  话刚说完,心头忽又一凉,全身由此不能自主。魔女突然现身,狞笑道:“你想死么?没有那么容易。你前生和我恩爱,事虽由我而起,但我修炼数百年,所交合的男子何止千百,如不是你这冤孽,怎会失去元阴,受老魔主责罚?老魔主为我设下七个死生环结,除非你我仍成夫妇,早晚大劫临身,身遭残杀。为了寻你,费尽心力。你以为人已转世,便可置身事外,岂非做梦?好好随我回宫便罢,否则,你那元神真形已被金银二童暗中摄去,多高法力也无用处。似你这等薄情,本难容你活命。一则我旧情难断,痴心大甚;二则我又想合则两全,分则两败。这才委曲求全,想你醒悟。再要不知好歹,我弹指之间,你全身火发,由内而外,烧成一堆白灰,你那元神决逃不脱。休说受我炼魂之惨,便那阴火焚烧时全身酸痛麻痒,宛如千百条毒虫在内啃咬,至少要经七日夜,受尽苦难,才得身死。你那飞剑、法宝,只能防护身外,现为阴魔附身,任他多高法力的人,也不能救你了。”
  郑隐深知魔女厉害,闻言心胆皆寒。又因前生脱难时节,发现魔女阴私和种种淫凶残酷之迹,已把她看成毒蛇猛兽,又恨又怕,始而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后想起对头残忍冷酷,反脸无情,已然落网,万无幸免。如若从她,照着前生所知,魔女大劫已快临身,至多保得暂时活命,早晚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若此时坚决不从,虽然饱受苦痛,魔女数限一尽,仍有转世之望,也许因此一来,减消前孽。祸福相倚,只在一念转移之中,丝毫气馁不得,气方略壮。又想到阴火焚身之痛与炼魂之惨,便是铁人也禁不住,连怕带急,越想越恨。暗忖:“此时身虽受制,不能转动,但这紫郢仙剑乃前古奇珍,是左道邪魔克星,动念即发。反正无幸,不如冷不妨放将出去,能够杀死固是极妙,即或不然,事情总是一样,终须惨死,有何顾忌?”念头一动,忙把紫郢仙剑以心灵运用,一道紫虹朝魔女电掣飞去。郑隐平日深沉机警,喜怒不形于色,出手绝快。
  魔女见他愁急沉吟,只当害怕心活,不敢再抗,心还暗喜,万没想到情急拼命,骤出不意。紫郢仙剑乃神物奇珍,威力甚大,来势比电还急,虽有一身魔法,身未受伤,也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随来金银二童,乃老魔遗留的两个成形恶鬼,对于魔女本甚忠心,平日助纣为虐,专喜杀害生灵。见郑隐不肯与魔女重拾旧欢,魔女将来难免因此遭劫,恨之入骨。正打算双方决裂,立下毒手,也没料到待死之囚,竟敢反噬。瞥见宝光耀眼,大惊欲逃,紫虹电射已飞上身来,一任飞遁神速,终不免于飞剑之厄,剑光过处,斩为四段。虽是恶鬼炼成,可以复原成形,无如紫郢仙剑不比寻常,斩断之后,元气大伤,当时想要复原,竟是艰难,而且还得逃避飞剑追杀。不由暴怒如狂,连声厉啸,化为四股黑烟,射向一旁,接连数十百个滚转,勉强合在一起。见紫光已被魔女扬手发出一股血焰挡住,仙剑虽是邪魔克星,毕竟郑隐人已受制,不能以全力发挥,要差得多。
  又看出魔女虽然满面怒容,还不想就下毒手,不禁暴怒,同声怒吼,各由身旁取出一面三角晶镜,正待施为,发动阴火。
  魔女因金银二童虽是老魔多年苦心炼成的两个得力帮手,但是这类凶魂厉魄天性凶残,反脸成仇。平日虽极恭顺,又有老魔所传制伏之法,不至生变。无如二童近年神通越大,自己以前不合痴爱郑隐,失去元阴,好些地方相形见绌,身旁所带本命神魔更是未来大害,稍一疏忽,必受阴魔反噬,为其所啖。近日看出,本身功力已不能制服二童,全仗老魔所留法牌和禁制二童的一盏魔灯,真要翻脸倒戈相向,能否不为所害,尚且难料。先前因为误信郑隐谗言,欲用魔鞭去打二童,以博情人欢心,已几乎生出反感,如非见机得早,就许不可收拾。及见二童凶威暴发,不等发令便要自发阴火,化炼郑隐,心虽不愿,但见那等情急愤怒之状,知其怒火头上,强行禁止,定必激变。凶睛一转,厉声喝道:“今日不将这无情猪狗化炼成灰,决难消恨。你二人暂缓下手,等我问他几句,令将法宝、飞剑献出,再行处死便了。”
  魔女本意稍微缓势,等问出郑隐真个愿死,不肯屈服,再下毒手。谁知二童身受重伤,怒火攻心,各持三角晶镜,披头散发,厉声呼啸而前,竟不听话。魔女一则痴爱郑隐;再则又以此事关系太大,老魔化去以前再三告诫,如不将郑隐寻到,结为夫妇,不出数十年必遭惨劫,两头为难。老想郑隐前生对她迷恋,只要留活口,终可如愿。阴火厉害,一经施为,立受重伤。一时情急,不便向郑隐明言指点,大声喝道:“你们怎不听话,敌人飞剑厉害,不将此剑收去,你们只一近身,岂不又为所伤?”郑隐闻言,立时醒悟,忙把飞剑收回,朝二童飞去。二童本是恶鬼炼成,何等诡诈凶毒,听出魔女偏向情人,不愿下那毒手,有意提醒。于是飞身纵避,厉声怒吼道:“这厮被我二人早用神魔制住,公主帮他无用,至多挨上一些时候罢了。”说罢,一面各运玄功,化作两团黑气,当中各裹着一个赤身魔鬼,满空飞舞,不令剑光上身;一面将手中晶镜连连晃动,当时便有一股惨碧魔光,朝郑隐射去。
  郑隐情知事已危急,那魔光阴火稍一沾身,体内立生感应,周身发火,苦痛难当,只得把紫郢剑挡在前面。虽然防不胜防,且挡上一时,再作计较,心中万分惶急。魔女见二童抗命,发话讥嘲,厉声喝道:“无知鬼头,我岂不知此人无情无义,死难消恨?
  无奈老主人遗命,除非和他成为夫妇,同往东海隐藏潜修,不久便有劫难,投鼠忌器,你们不是不知。为何因为方才受伤,不等我把话说完,妄发阴火?真要找死不成?”二童仍是鸣呜厉啸,怒吼不已。魔女转对郑隐道:“你已被我金银二童暗算,阴魔附体,除却降顺,无论是谁也救你不得。他们恨你无情无义,妄用飞剑杀害,心中痛恨,已将阴火发动。如听良言,我便将如意神灯取来,将其制住,还可活命;否则,身受阴火焚烧,死后还受炼魂之惨,谁也不能救你,悔之晚矣。”
  话未说完,忽听一老人口音“哈哈”笑道:“无知淫婢,敢发狂言,也不看看此是何处,能容你耀武扬威的么?”说时迟,那时快,魔女闻言心动,方想喝问何人大胆,二童一听主人要用本命魔灯制他们,也便暴怒,激发凶威,一声怒吼,齐朝魔女返身扑去。魔女平日把二童视如手足,所幻相貌又极灵慧,美秀可爱,相处太久,顿忘此是极恶穷凶的魔鬼。当日又是匆匆追敌,制魔法宝均在宫中,向不随身携带。虽然魔法高强,可由心灵运用,来势这等猛急,大出意外。自身元阴已失,单凭本身法力,这类恶鬼凶魔决制不住。一被扑上身来,凶多吉少。正待飞身逃避,躲过难关,再用宫中魔灯去制二童,势已无及。慌不迭咬破舌尖,一片血光刚喷出去,二童魔影已经上身。暗道:
  “不好!”心方一急,忽听前面又是“哈哈”一笑,一片红光闪得一闪。随听惨嗥之声,眼前一花,二童魔影已全失踪。
  郑隐仍立当地,面带惊喜之容。前面立着一所极高大的牌坊,下面站定一个身材高大的黄衣老人,白发红颜,长眉修目,手持一柄白玉拂尘,神态庄严,含笑而立。魔女猛想起:“郑隐已有阴魔附身,方才二童以全力发动阴火,即便飞剑防身,体内必生反应,为何竟会安然不动,此时神情反更从容?新现出来的牌楼金碧辉煌,壮丽非常。老人相貌奇伟,似曾听人说过。”不禁心惊。定睛四外一看,当时醒悟过来,这一惊真非小可。只见那地方乃是一座高峰,近顶之处有一大片平崖,四外花林环绕,奇石清泉到处都是。当中建着一片宫殿,琼楼玉字,华丽无恃。正与昔年父亲在日所说滇界火云岭神剑峰魔教中长老尸毗老人的魔宫景物一般无二。
  魔女想道:“郑隐逃走,事前本来知道,因为恨他薄情,故意放他逃远,再行追赶。
  因对方已有阴魔附身,无论逃向何处,动念即知,魔光遁法又感应神速;比寻常飞行要快得多。因而不曾尾随在后,忘了所逃方向正是滇境。不知怎会被他逃来这有名魔头所居之处?闻说此峰高出云天,更有重重禁制,多高法力的人也难入境一步。郑隐事前似不知情。最奇的是,自己跟踪追来,深入重地,竟未丝毫警觉。照此形势,分明老魔有意为难无疑。老魔自命得道年久,法力行辈比谁都高,同道中只一二人与之交厚,此外,越是魔教中人越不容让。一向夜郎自大,目中无人,并发奇想,欲以魔教修成正果,对于同类更多嫉视。平日声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得他的允许,无论正邪各派,只一误人禁地,或是犯他规条,定必不容。最恨人在他宫前卖弄魔法。如果所料不差,必早知道这段孽缘。虽然偏袒对方,但又妄自尊大,不肯背他信条,以强凌弱,与后辈为难。乘着自己追敌之际,暗布罗网,将魔宫隐去,把郑隐引到宫前。等自己和金银二童出手发话,犯了他忌,再将真形现出。今日之事,除却向其服低认罪,不再与郑隐为难,想要善罢,十九无望。久闻对头魔法之高,不可思议。方才金银二童才一出手,便被收去,可知厉害。如与为敌,决非对手;就此罢休,万分不舍,将来大劫临身,又无幸理。”想了又想,把心一横,忙即走向前去,躬身说道:“你这位老前辈可是神剑峰主者么?将我们引来此地,有何指教?”
  来人本来面带笑容,听到末句,忽把两道寿眉往上一扬,喝道:“无知贱婢,当我偏袒你的对头,想坏你的事么?”魔女听出口风不善,忙把气沉住,赔笑答道,“后辈怎敢无礼?不过神峰高居天半,又有诸般禁制,即便有心飞来,也难擅入禁地;事前魔宫景物又经掩蔽,直到金银二童犯禁出手,欲与敌人拼命,方始出现,好些出人意料。
  因而以为魔主有什指教,欲请明言,以便遵从,并无他意。”
  老人闻言,面色稍好,笑道:“本来我不愿管闲事,只因方才有一好友说起你们冤孽纠缠,意欲托我釜底抽薪,加以化解。我并未允,只答以遇上再说。一时疏忽,不曾行法查看,这位道友乘我无备,将本山景物全数隐去。跟着,郑隐也被引来,我在宫中看出之后,因觉你们事出无知,不是有心犯禁,本仍不想过问。后听郑隐因被金银二童暗算,哭诉心事,十分可怜;我女儿又在一旁代为求说。觉着此人前生本在正教门下,为你所惑,致毁道基,照你门中规矩,你失去元阴,咎由自取。对方身受惨祸,幸得兵解,应已孽尽圆满。今生如其自愿救你,或是仍受魔法诱惑,也还罢了;他今历尽艰危,誓死不从,你仍苦苦纠缠,连下毒手,不特事欠公平,与你门中规条也有违背。正教中人修为不易,微一失足,便难挽回,好些可怜,这才出面化解。当我未出以前,你分明见金银二童所发阴火,并无反应。如知警觉,擒了此人逃走,我也不会拦你。谁知你色欲蒙心,全不想对方既有阴魔附体,动念即可伤人,怎会毫无感应?我虽魔教,最恨这些凶魂厉魄叛主反噬,何况二童不比你,已然觉出郑隐身上所附阴魔被人收去,仍敢在我宫前行凶叛主,如何能容?我虽将这两个恶鬼收去,因你父昔年曾有数面之交,他虽在遭劫以前坐化,难犹未了。你当初如不失去元阴,或与郑隐再成夫妇,到时自可助其脱难;现与郑隐虽不能重圆旧梦,若照你父临化遗命行事,只要能痛改前非,听我良言,急速回山,闭门清修,不与外人相见,过了数年,也有解救。你意如何?”
  魔女也是运数将终,误以为尸毗老人受人之托,偏向郑隐,出头作梗,早已暗中横心,打好主意。闻言抗声答道:“老神主也是魔教中长老,何苦帮助外人,与一后辈为难?实不相瞒,我对此人实是情深爱重,今又加上生死存亡关系,怎肯半途而废?并且先父临化以前,曾将他本命神魔禁制锦囊之内,交我贴身佩带,真要事情紧急,便用诸天秘魔大法一决存亡。只要老神主不出面作梗,无论这厮多么薄情负义,必落我手,谁也救他不了。今日误人禁地,原是无心之失,老魔主如果不容,只好听你处置,决无违抗;否则,只请吩咐,赐一限期,便照本门规条,向本命神魔立下誓言,说不得与你一拼了。”
  老人原是受人之托,意欲两全。一见魔女明卑暗亢,神情刚狠,辞色不逊,厉声喝道:“我本意此人修为不易,夙孽太重,意欲设法双方保全。既然你不识抬举,料你恶贯已盈,不久当遭孽报。照你门中规条,只要向本命神魔立誓之后,在限期内所求不遂,不是把对头擒来献与神魔,便是害人不成反害自己;期限一过,即便自己多么处境艰危,也不能违背誓言,再向敌人作对。你那对头无力相抗,本来期限甚短。因为你父虽是魔教中人,除却纵容你这业障淫恶横行而外,本身颇知敬畏天命,未了些年更能悔祸敛迹。
  因而我想在便中救他超劫,免为你这业障所累。由今日起,十日之内,你将郑隐寻到,限期三日,由你行法迫令降服,或是将其杀死;期满不成,便须等到三年之后,再由你向其二次加害;再如不成,你便身受其报。不到三年限期,如加暗算,你固早取灭亡,你父也必为你所累,连那最后一线生机也无望了。”
  魔女闻言,毫无惧容,慨然说道:“老神主限我十日内迫他顺从,自信成功无疑,况在三年之后还有一次。虽还未必多此一举,我必遵命就是。”老人“哈哈”笑道:
  “无知贱婢,哪知厉害。你父当初设这锦囊,表面是把他那本命神魔传付与你,实则还是见你淫恶凶残,恐多造孽,累他受害之故。照我计算,第一次本来不消十日,到了第四日夜间,必将郑隐寻到,用你魔法,使受诸般苦痛,可是害他不成。我所以多说三数日,原有用意。你只记住:三日限满,不成必须离开;在此三年之内,不与相见。到时悔悟,便可仗这几日富余时光去求一人,助你父女脱难。如果逗留不去,或是另有凶谋,必留大害,三年未满,孽报已临。你只要发现锦囊上面环结被人解去,立受本命神魔暗制,直到惨祸临身,永无宁日了。”
  魔女痛恨老人,又知对方不好说话,斗是决斗不过,巴不得能够早走,所说的话全未放在心上。气愤愤答道:“后辈功力虽浅,也曾修炼多年,岂有不知厉害之理?只问老神主,这十日光阴何时算起?”老人怒道:“本由今日起算,但这前三四日,你未必寻他得到。反正内有三日由你施为,到时不必费事,自知人在何处。如非我想为他消去一点前孽,不必我出手,你也休想伤他分毫。像你如此执迷不悟,定要自取灭亡。可当我面如法立誓便了。”
  魔女早就蓄有凶谋,妄想一试毒手,震于对方威名,又觉不敢。正在暗中愤恨,闻言乘机答道:“我那本命神魔并非易与,如非神主再三严命,也不敢班门弄斧。现便照我门中规条施为,请自留意。万一后辈制它不住,莫要迁怒,当我有心冒犯。”尸毗老人知她阴险凶狡,“哈哈”笑道:“贱婢不必花言巧语,有什本领,只管连我算在一起。
  如恐引火烧身,我必助你一臂,使你满这三年限期,再遭孽报便了。”魔女厉声答道:
  “老神主留意,恕我无礼。”说罢,将身一抖,通体赤裸,露出一身白如玉雪的柔肌,满头秀发也都披散。
  郑隐自从老人现身,二童所化恶鬼还未被其收去,身上便觉一轻,知道魔法已解。
  虽还不知老人来历,料是救星。两次想要下拜,均被一种潜力挡住,知对方不肯受礼,只得恭立旁听。见魔女忽施魔法,通身赤裸,这才看出魔女左臂上钉着七把长约三寸,血光闪闪的金刀;酥胸上面,现出七个相貌狰狞,神态如活的魔鬼,大只如杯,但都神态生动,七窍喷烟,隐现玉肤之内,似欲飞起。前生和她同居三年,只觉通体肤如凝脂,柔若无骨。想不到那么凶毒的神魔,竟会藏在身上,料知厉害,越发厌恶。刚往旁边一闪,魔女已把玉股上所悬锦囊举起,口诵魔咒,并发誓言。
  郑隐见魔女寸丝不挂,那锦囊由左肩起斜挂腰股之间,大不过尺,非丝非帛,织绣精巧,上有七个形似灯花的环结,并无他异,也未见有邪气。魔女左手高举,向其念咒,右手按着臂上金刀,神情十分紧张。隐闻魔鬼呼啸之声由胸前发出,凄厉刺耳。虽料不是寻常,看其目射凶光,注定对面老人,决无好意,为何未见形迹?方在寻思,猛瞥见前面好几个魔鬼影子一闪,眼前倏地奇亮,红光如血,照耀全山。耳听老人厉声大喝:
  “姑且便宜了你,回去养好了伤,再寻你冤孽去吧。”声才人耳,魔女和那七个恶鬼影子忽然失踪。跟着眼前一花,重又云白天青,花光如绣,只黄衣老人仍立身前。料知魔女逃走,大难已过。又想上前拜谢,老人把手一摆,立有一股极大力量把身挡住。
  老人笑道:“你我无缘,道路也各不同,今日之事本出无心,只因贱婢狂妄无知,自取灭亡,才便宜了你。再过数日,必被此女寻到,这三日夜的苦难,实非人所能堪。
  我既袖手不问,如何受你礼拜?我看你夙孽甚重,魔女这两难关虽能逃过,将来成败仍须在你自己。能够心口如一,和你方才初来时所说一样,也非无救。贱婢不知老夫神通,妄想以卵敌石,借着立誓对我暗算。我虽有言在先,不肯伤她,她仍作法自毙,受了反应,从此更要倒行逆施,不能自主。这还是临场胆怯,只用自炼阴魔,不敢把乃父锦囊中有无相七绝神魔放出;否则,不等三年,便要形消神散,为魔所啖了。她固必受孽报,但你仍须念在她父虽是魔教,向不害人;你前生如不是他暗助,将你好友引来,孽缘一满,早和别的被害人一样,为此女所残杀。到了第三年的未一天,如被此女擒去,可相机行事,将她父亲那盏魔灯上第三朵灯花用真火点燃,自生妙用,彼此有益。你今日虽未受那阴火焚身之惨,但已中恶鬼暗算,又为魔女所困,元气损耗,必须静养。我现把你送往中土静养数日,以免此时便被魔女发现,不等你复原,赶来寻仇。此关虽躲不过,迟遇见她数日,吃亏较少。你自去吧。”
  说罢,把手一挥,立有一片红光拥护全身离地而起,只觉四外云光包没,隐闻天风海涛之声,什么也看不见了。不消多时,落到地上一看,云光不见,大河前横,已是黄河南岸。想起前事,大是惊奇。断定还有三日灾难,结局无害,与魔女相遇越晚越好。
  本来要走,忽想起爱妻日前在此修积善功,也许人还未回,何不往寻?到了路上,又觉自己连受重创,神气萧索,如若相遇,难免疑心。打算觅地静养,偏想不起何处是好。
  听尸毗老人之言,此时如被魔女寻到,多受苦难,还是小心些好。刚要走开,忽听道旁柳荫下有人闲谈,说起无垢治河之事。过去一打听,偏巧那两人受过无垢好处,那日河工完成,无垢被恶少强行劫走,又曾在场,便把前事一说。
  郑隐闻言,本就有气,正赶两狗子带了家将骑马路过,耀武扬威,神态狂傲,不由怒火上撞,迎上前去,将人杀死,故示灵迹,腾空飞走。此时如寻无垢,或另觅地藏起,也可无事。飞至途中,忽然想起对方朝中亲贵均有权势,狗子被杀,决不甘休,恐再连累好人。于是夜间赶往对方家中,施展法力,显灵警告。说狗子为恶多端,自己是神仙,为民除害,如敢连累无辜,便将全家杀死。事完要走,忽听身后女子冷笑之声。回头一看,原来身后少女正是魔女门下侍女阿青,因奉魔女之命,查访无垢踪迹,途中发现神光,无意相遇。以郑隐的法力,如用飞剑将其杀死,也可无事。无奈惊弓之鸟,早已胆寒,只得设词推宕,意欲探明来意,觑便逃走。阿青人甚机警,先传魔女之命,令其同回。见郑隐不住好言求告,不肯回去,知其胆小,不敢为敌。凭着自己一人,决难成功,借着闲谈,暗把信符放起。
  魔女逃前,本想用神魔冷不防暗下毒手,制住对头,乘其防御匆忙之际,把郑隐暗中劫走。满拟这类神魔威力甚大,对方多高法力,骤出不意,即便不至受害,也必手忙脚乱。谁知初遇劲敌,只听平日传闻,不知深浅,急怒攻心,冒失动手,阴谋未成,本身反受神魔反应。如非对头威名太大,上来存有戒心,当时便是凶多吉少。惊悸亡魂之下,再听对方魔光反击,慌不迭飞身遁走,虽幸敌人未追,元气已受大伤。尤可虑的是,弄巧成拙,神魔易发难收,须在三日之内,擒到几个修道人,使神魔饱淡精血,才不至于反害主人。而这类修道人均有法力,自己恶名在外,人多望而远避。按照魔规和昔年对老魔所发誓言,必须对方自行投到,或是受了美色诱惑,已然上套,不能无故加害。
  事又紧急,又须在魔宫静养,这类修道人,至少要用三四个,急切间何处寻找?时机紧急,实在无法,才想起近年勾结到一个左道妖邪,师徒七人均与自己有染。
  原来当初双方曾经言明只是淫乐,两不相犯。妖道知其残忍淫凶,虽然迷恋美色,防备甚严,门人法力又均不弱。魔女更因近来寂寞寡欢,寻常壮男一夜必死,无什意思;正经修道之士难于勾引;一班左道妖邪又因和她成好的都是凶终隙未,无一好死,各生戒心,不敢招惹。尤其近数十年,魔女因为失去元阴,离开男子太久,便难忍受。难得妖道师徒有七人之多,已然打成一片,乐得暂时快活,等寻到郑隐再作计较,也就未起凶心。年时一久,妖道师徒渐渐少了顾忌,后又看出魔女心意,越发胆大,近一二年已不再有戒备。
  魔女此时想起,正好合用,于是顿生杀机。一面用功静养;一面向神魔许愿,在三四日内把妖道师徒引来,使其饱喷。正想下手方法,忽接阿青信符,连连告急,不知郑隐已被发现。这类信符,照例不能轻用,一经施为,当时主人便须赶去。尤其当此忧患危疑之际,怎敢疏忽?只得匆匆赶去,本心还恨阿青不该妄发信符,使她忙乱。到后才知郑隐已被寻到,惊喜交集,如获至宝,以为笼中之鸟,手到擒来。刚一现身向其媚笑,郑隐明知难逃毒手,人当危急之际,毕竟求生心切,仍纵遁光加急逃走。不料飞出不远,便已落地,再飞已是无力。不知身有尸毗老人魔符暗助,好生惊疑。回顾魔女并未追来,正遇黄春站在门前。心想:“魔法厉害,此时无力飞行,藏在人家,也许对方不会想到。”黄春原知郑隐来历,一说即允,在黄家养了数日。魔女不知郑隐身有魔符,一见逃走,正忙追赶,不料一片魔光迎面扑来,挡了一挡,再往前追,已无踪影。百忙中瞥见郑隐遁光曾在途中下落,心疑避往人间。落地查问,被黄家佃工支走。
  魔女心中愤极,决计先把郑隐擒回。忙令阿青先返魔宫,代其主持。自己又跟踪寻了几天,忽由宫中魔镜发现郑隐藏在黄家。也不想以前数日怎会查看不出,匆匆赶去。
  双方把话说翻,便用魔光将人困住,迫令降服。无奈本身神魔尚未收服,妖道师徒当日要来人网,关系重要,不得不走。又见郑隐始终以全力相抗,不肯顺从。虽因事前防备甚严,仗有飞剑防身,未被阴魔侵入,但那罪孽苦痛也实难当。在秘魔神光禁制之下,休说逃走,行动皆难。当地离城甚近,修道人不会由此往来。黄家屋上又放有魔教中的信符,即便被人发现,也决不敢无故生事,自蹈危机。下余均是凡人,屋中魔光厉害,如若妄动,只有送死。觉着无碍,一时疏忽。因金银二童已被强敌收去,门下男女侍者虽多,得力的少,万一妖道师徒忽然警觉,一个制他不住,无法善后。势难兼顾,只得留下魔镜,匆匆赶回。
  底下郑隐遇救的事,无垢已全知道。见丈夫说起前情,声泪俱下,满脸愧悔之容。
  想起他此行所受苦痛以及抗拒魔女,拼死犯险,不肯降顺情景,觉着丈夫心志果甚坚定,将来成就大是有望,心中喜慰,好生怜惜。事已查明,去了疑团,情爱自更加厚。郑隐见爱妻体谅自己,不特未生误生,反更垂怜,一任温存亲热,毫不抗拒,不由满心欢喜,感激非常。力言此后无论遇何险阻艰难,必以虔心毅力战胜邪魔,以便合籍双修,不负爱妻之望。
  无垢人本贞静端庄,因见丈夫痴爱自己,吃了这般大苦,不忍使其失望,只得听之。
  后见郑隐缠绵不已,恐其情不自禁,又入魔道。一看天色已是启明星耀,残月西斜,曙色将生,离明不远。地面积水不曾干透,尚在暗影中闪光。到处静荡荡的,山人村落中鸡声已在报晓。笑推郑隐道:“你这人真的老脸,夫妻相爱也有够时。天已快亮,我们带着黄钟这个累赘,共只还有半天的光阴,便须赶往大鹏顶去。那位李道友我尚未见面,不知肯收门人不肯。也不谈点正事,老抱着我有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猛瞥见身后似有光华一闪。回头一看,一道白光正由相隔不远的花林之中破空飞起,一闪不见。心中一动,忙拉郑隐赶回,迎头遇见姬平,正立门外向来路遥望。姬平见面便问:“黄钟前半夜去寻仙姑,可曾见到?如何未来?”无垢一听大惊,忙转回身寻去,人已不见,查遍当地,均无影迹。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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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一回  入谷访幽兰 翠浪因风散花雨  酬恩挥玉轸 魔云如焰救灵鹅
 
  姬平见无垢惶急,立吹芦笙,召集寨人满山搜寻,只在二人玩月的后面土坡上发现几处小人脚印和泥土中的膝痕。内有一处脚印较深,仿佛停立已久,但是背向前面。因为前日妖虫带水飞走,地是土质,尚未干透,看得甚真,别的全无踪迹可寻。无垢知道黄钟走失与那白光有关,想起此子向道坚诚,不畏艰危,以及乃祖黄春行时重托,好生难过。暗忖:“前见白光虽未看出邪气,如是正教中人经过,爱他资质灵慧,将其带走,定必出面明言,何至背人行事?何况此子人小心高,立志相从,所立之处近在身后,如见外人,也必出声惊呼,断无不告而去之理。除非被人将其强行劫走,黄钟为人所制,不能随意言动,决不会一言不发,便随外人走去。”越想越不放心。偏生当时疏忽,不曾追赶,如今人去已久,何处寻踪?再看天早大亮,这一寻人忙乱,已将近午,再停些时,便须赶往大鹏顶赴约,不能久延。
  郑隐又在一旁力劝说:“此子聪明胆勇,根骨甚好,决非夭折之相。那白光如是对头,不对我夫妻暗算,也必出面为敌。也许无心路过,发现此子,爱他灵慧,将其收去为徒。因有要事或有别的疑难,不愿与我夫妻相见,就此带了飞走。早晚终可探明下落,愁急无益。日前所交李道友法力甚高,我们先往大鹏顶等他到来,向其打听,并托他设法寻访,或能查出下落,也未可知。”无垢也觉此外无计可施,又当与妖人订约比斗的要紧关头,无暇他顾,又想李静虚隐居西南多年,也许能问出一点踪迹,只得罢了。便照所说,勉强受山人款待,在寨中吃了一点酒食,匆匆起身,往大鹏顶飞去。
  当地原是哀牢山支脉,下临元江,危崖千丈,突起乱山之中,两面横阔,孤峰中峙,下面岩凹,深广远数百大。面前更有大片平崖空地,松杉森秀,古木参天。远望孤峰危崖,宛如巨鸟张翼,掠地欲飞,形势极其雄峻奇险。上面景物也颇灵秀。左近更多危峰怪石,幽谷绝涧。外观丛莽载途,林青深密,无路可通,举足皆难。内里却是岩峦灵秀,涧谷幽深,繁花如笑,碧草成茵,美景无边,观之不尽。
  郑隐初遇李静虚时,已听说过此地景致。及至飞到大鹏顶,等了一阵,不见人来。
  偶于无意之中,谈起前事。无垢最喜花木,久闻南疆深山之中多奇花异卉,此次前来,本想暇时选胜登临。加以心中有事,想起黄钟年幼可怜,口虽答应郑隐暂时放开,等和妖人对敌,分了胜败,事完之后,再往各处深山之中寻访,心中仍是挂念。初意见了李静虚可以探询,见人未来,未免失望心烦。闻言忽想起天明前所见白光,正是飞往大鹏顶这一面,左近既有这样风景灵秀的山谷,也许黄钟落在其中。反正时候还早,李静虚也还未到,何不姑往一试?就寻不见人,观赏内中美景,也比枯坐强些。便和郑隐说了。
  郑隐知道爱妻仁厚心热,不愿拂她心意,便同起身。
  二人都是初来,也不知何处寻找是好。先驾遁光飞空查看,约飞出二十余里,见下面高山之后横有一条溪谷,水色山光似颇佳胜。无垢查看方向,也与白光去路正对,便同往下降落。空中下望,已党风景不恶;到地一看,越看出它的妙处。原来那谷又宽又大,到处古木萧森,峰峦灵秀,水碧山青,花开似锦。最奇的是,那么深险偏僻的幽谷,竟是浅草如茵,地无纤尘,所有花树全都行列疏整,位列井然,直似有人时常打扫修治过的一般。
  二人所行之处,一面山光黛泼,花树丛生,灿如锦云。右侧是条广溪,浅岸清波,潺潺流水,沿溪柳浪千重。无数翠羽飞鸣往来,与泉响松涛相与应和,音声清脆,如协宫商。对岸危崖千尺,碧蟑排云,时见大小泉瀑飞舞而下,不是玉龙倒挂,便是银发飘空。偶然山风吹动,发为繁喧,与稷稷松涛合为洪籁。那粗如匹练,细如络丝的大小飞瀑流泉,全都随风扬起,飞舞空中,再落下来,打向溪水山石之上。有的玉溅珠喷,激得云浪翻飞,声若雷鸣;有的灵雨珠帘,因风飘拂,繁音细碎,凉意侵肌,另有一种清趣。端的移步换形,耳目所及,无非妙境。
  无垢首先赞好。郑隐正在随声附和,忽然闻到一股兰花香味,清馨染衣,沁人心脾,似与寻常兰蕙不同,便循花香往前寻去。无垢忽然想起:“这等清丽明淑之景,比武当山旧居还好得多,地方又是这等清洁无尘,分明有人隐居在此。自己学道才得几时,不知主人是何人物,万一道路不同,岂不又生枝节?倘若昨夜白光飞行人隐居在此,黄钟是他行强摄来,骤然发现,好了自然无事,一个不巧,必起争杀,对方来历深浅又都茫然。大鹏顶事还未完,如再引来一个强敌,如何应付?怎的如此冒失,一路行来,直似寻常游山,远胜登临,丝毫不曾戒备?”想到这里,心念一动。正要招呼丈夫暗中留意,不可高声说笑,观察好了四外情势,再缓步前行,相机行事。免得事起仓促,未曾看清,先吃人亏。那兰花香味一阵接一阵随风吹来,越发浓郁;仿佛千万朵幽兰,多少年来隐居深谷之中,知有会心人到来,竞吐奇芳,以迎佳客。一入鼻端,顿觉心神皆爽。方想:
  “这等仙灵美景,主人绝非左道旁门一流。”峰回路转,目光到处,面前突现出一片奇景。无垢乍见之下,由不得高兴非常,连称快事,把先前思虑顾忌全数忘却,忙拉郑隐朝前赶去。
  原来前面谷径越发宽广,当前大片古松林,大均四五抱以上,每株荫蔽数亩,行列甚稀。有的华盖亭亭,拔地直上,繁枝四出,黛色参天;有的虬干盘行,苍麟似铁,龙蟠凤翥,势欲飞舞。殊形异态,各具清标,已是从所未见。最奇的是,松枝上面满是寄生兰惠,兰叶花茎长达一、二、三丈不等,丝丝下垂。每一花茎之上,少说也开有数十百朵兰花,大者如杯,小者如指,不下数十种之多。芳馨流溢,中人欲醉。偶然一阵风过,连花带叶,齐翻彩浪;宛如亿万天花,随同翠缕飘空,缤纷而下,更是奇观。
  二人徘徊花下,正在称奇叫绝,忽听有人呼叱道:“何人大胆,擅入神宫禁地?通名领死。”二人大惊回顾,见发活的乃是一个身穿黄色宫装的女子,年约二十多岁,身材高大,腰挂长剑,手持白玉拂尘。貌甚平常,衣饰却极华美,一身珠光宝气,神态威猛,不像是个正经修道的人。无垢性情温和,因自己误入人家禁地,虽受恶声,并未在意。只觉对方容貌粗俗,神态强横,与那一身华美如仙的装束不大相称。正想开口与之辩理,郑隐闻言已经大怒,接口答道:“我夫妻无心路过,偶然人谷闲游,因闻花香,无心至此。你外面又未写明内有主人,什么叫作禁地?为何出口伤人?”说时,黄衣女子本是满面怒容,似要发作。及与二人对面,忽然呆了一呆,怒容渐敛,只把手中拂尘微微一挥。听完,冷笑道:“你们叫什名字?何人门下?我这里乃碧香谷,为火灵神君别府。就是未学后进,也应听你们师长说过。今日有人出入,曾开谷口禁制,轮值女官忘了封闭,也许被你二人路过发现,走了进来,事出无心,也还可说。但神宫后苑的五色垂丝兰,除却滇池香兰渚略有数十本外,海内外仙山灵域,只此一处最多,难道你们也瞎了眼睛,不曾看出?快将来历姓名说明,如你二人师长稍有渊源,还可从宽发落;否则,休想活命。”
  郑隐前生灵智早已恢复,一听当地乃火灵神君别府,知是西南十四洞天中五怪三魔之一,名头高大,不是好惹。因前两生修道时,神君已先闭宫隐修,不出走动,只听传闻,不曾见过。又见对方口出不逊,气焰逼人,不禁怒火上升。方喝:“天下事,只论情理上说得过去与否,论什渊源来历?我闻神君乃魔教长老,自从听了历劫已百余年的爱姬之劝,由此闭宫清修,不与外事。旧日宫中男女侍者也多遣散,只留有限几人,平日不许出山一步。可见为人甚好,与别的魔教中长老不同。就算我夫妻误人神宫,无心之失,也不至于见怪。你这样狐假虎威,倚势凌人,谁还怕你不成?”
  无垢听出丈夫知道对方底细,竟是隐迹多年的魔教中长老,本已惊疑。又见黄衣魔女先是满脸怒容,目射凶光。自从双方对面之后,口虽说着狠话,怒容已收。一边听话,嘴皮微动,全神均贯注在丈夫身上,未了并现得意之容。方想:“丈夫情孽甚重,前途满布荆棘,来日大难甚多,对方偏又是个魔女,莫要在此惹出事来。”忙加戒备,并且暗用本门传声嘱咐郑隐:“此女乃妄人,无可理喻。主人既是有名魔头,我们人单势孤,决非其敌,况有要紧约会。最好不要多说,趁未交手以前,冷不防一同遁走,免得多生枝节。”
  郑隐原忿魔女欺人大甚,怒火头上。又想:“自来邪正不能并立,已经撞上,终须一斗。好在身带专制邪魔的紫郢仙剑,如其说理,无事便罢;真要逞强欺人,此时奉命行道,也怕不了许多,索性斗他一下试试。”正打动手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暗忖:
  “这火灵老魔虽未见过,如照前生耳闻,实非寻常;门下男女徒党又多,经其遣散之后,还有不少,个个厉害;他那一妻二妾,魔法更高,均不在他以下。此女莫非是他妻妾之一?如真动手,未必能占上风。还是照着爱妻所说,抽空遁走,忍气为妙。”念头一转,话也说完,忙朝无垢示意,打算在魔法还未发动以前飞走。满拟逃时魔女必来追赶,还留了心,先把紫郢仙剑飞起防身。
  无垢知道丈夫对她言听计从,早有准备,起身时,也将防身法宝施展出来。飞起时节,似见魔女朝着自己冷笑,并未追来。觉已飞出老远,耳听下面有人笑道:“原来是这两个。昨夜收那娃儿时,我早算定他们要来送死,居然今日便寻了来,也真亏他们。”
  二人闻言,心中一动。同时想到共总十多里长一段山谷,怎的还未飞出谷外?忙朝回路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飞了一阵,前见松林仍在脚底不远,共只飞出里许来路。先前魔女却不知去向,只听答话道:“那男的必须生擒交我,女的死活由你。只要不令老鬼和那贱人知道和我淘气便了。”先发话的男子笑答:“神妃不必多虑。神君此时正和你那对头在前殿炼丹,封闭严密,内外隔绝,不会赶来作梗。只要将这两人擒到,事后虽然不快,照他前言,也无如你何。倒是那小娃儿夙根灵慧,将来须用他办那要事。今早他说,只要不伤他恩人,万事皆可依从,否则必死。此子关系未来甚大,性又刚烈,我已两次试过。如非这点妨碍,今早我已放那女的不过,如何还等自送上门?方才神妃不合怜爱此子太甚,又赐了他灵符玉牌,如被知道,却须留意,防他要挟呢。”魔女答道:
  “你真多虑,一个小娃儿,莫非我们也管不住?何况这两人我们又不真个杀他们。”
  前一男子又道:“此话难说。事真奇怪,一个幼童,不特深知我二人的来历底细,所说的话更是切中我们心病,使人只好依他,轻视不得。偏又自愿随我同来,说只要不伤他两个恩人,将来便出死力,为我们抵御未劫。昨夜本想擒这少年男女回来,和你一同快活,也因他说得头头是道,以为对方有大来头。此子是他所教,意欲用他为我二人解围免难,就便结交。惟恐人家好意,因为我们一时冒失,反德为怨,铸成大错,临时中止。后在途中回望,看出对方一点来历,决不会和我们一路,想要回去查看。这娃儿又再三力阻,并有好些话不曾明言。到后才说教他的是一位无名女仙,此举实有深意,如照所说而行,彼此有益。但林前玩月的少年男女是他恩人。再往下问,便支吾起来,口风甚紧。因他胸前藏有一件法宝,深印肉内,如不依他,当时便可兵解,护了元神飞走。我已试过,果然制他不住,只未令其自杀而已。事机已急,不久大难将临,此子又须苦炼三四年才能有望,难得有此合用的人,如何逼他?幸我得信赶来,一个未伤。近年我们本和夫妻一样,这两人恰是一对夫妻。难得你和我一样心事,各有一男一女,不舍放过。若能迫其降顺,以后四人同乐,你也不必再和对头生气。日内神君夫妇同对头把丹炼成,以为你我将来要应他的前言,决不再加闻问,甚或迫令别居,都在意中。你前日无意中偷看宫中神经,他三人未必得知。正好假装负气,把昔年封闭的别宫讨上一处,同去那里,一面苦炼,一面布置起来,岂不是好?”
  魔女笑答:“我为你不知受了多少闲气,你知道么?在我教中,男女情爱本各任性,可恨老鬼无情无义。大的是他结发夫妻,对她好还令人想得过。我比贱人在先,偏说贱人是他三生情侣,非比寻常,宠爱如命,已是气人;并还为了贱人几句话,不惜弃去旧日基业,连相随多年的门人侍者,也都费上数百年心力,送令转世。说旧日徒党,俱都相从多年,他虽痛悔前非,而这班人多半具有恶质。既不忍放其出外,自生自灭,死于正教之手;又恐出宫为恶,添他罪孽。为此发下宏愿,先将其禁闭宫中,挨个儿苦心感化。除却几个万难挽救的,只把心尽到而已。等到下余诸人转此一劫,他便同了最宠爱的三数人,以真火自焚,应过劫数,仗他所炼灵丹神符,同往转世,重修仙业。在此数百年中,他和贱人尽情恩爱,对我从不假以辞色。反说他此时已然舍旧从新,我如能洗心革面,随他三人同修,与你断绝,将来也许助我免去未劫。否则,他便由我自去,连你也不加闻问,除非犯他那两条大忌而外,一切照常。但到要紧关头,休要怪他视同陌路,不加援手。你说有多气人?他因以前我曾出过大力,是有功之人,真个情急相拼,贱人难免受我暗算,为此容忍,表面仍和以前一样。我手下男女侍者比他三人所用还多,享受也全由我心意。人说夫妻反目,同床异梦。如今老鬼除非是和贱人怄气,平日面都见他不到。我如不为你,怎会有这样惨事?休看我虽还未炼到不死之身,如论法力,到底在你之上,何况还有老鬼昔年两件法宝。我天性淫妒,你所深知。对于老鬼,我虽恨之入骨,却是无法,你如得新忘旧,被我看出,休怪我狠。”男的笑答:“心肝多疑,哪有此事?只许你随便爱人,就不许我偶然染指?可知你醋心比我更重。各自另有一人,易生嫌怨,索性都杀了吧。”
  郑隐爱极无垢,妒心也是奇重。先听男女敌人均存邪念,早就怒极。只因无垢见敌人举重若轻,连人影都见不到,自己被人困住,竟看不出有何迹象,只是飞了一阵,不离原处,魔法厉害,可想而知,心中忧疑。暗忖:“这类无耻狗男女,譬如疯犬吠人,理他作什?与其白费心力,斗人不过,还要引出危机,不如忍气静听,并留心观察虚实,相机行事,要强得多。”郑隐几次想用飞剑神雷发难叫阵,均被无垢强行止住。后来听出女的是魔头失宠姬妾,男的是他好夫,黄钟便是此人昨夜擒来。只不知一个毫无法力的幼童,怎会知道敌人底细?并还知道对方想要仗他兔难脱劫,加以要挟?暗忖:“敌人夫妻不和,魔头已早弃邪归正。如能挨到老魔丹成出来,必可无事;就便救回黄钟,都非无望。但是敌人所说均是背人的无耻私话,对方魔法甚高,连人都看不见,隐秘语声自更容易,如何自泄机密,昌言无忌,听得如此真切?”心方奇怪,郑隐已早按捺不住怒火。跟着又听男女双方狎昵之声,再也忍耐不下,扬手便将太乙神雷朝那发活之处打去。
  那一双狗男女也是该当出丑。以为敌已入网,同陷魔法禁制之中,一明一暗,只等商议停当,便可发难。不料有人暗中恶作剧,身形虽隐,所有机密的话全数泄漏。事情更非容易,不是当时可以收功。女的性更淫凶,好夫恐她多心,再一敷衍,恋好情热之际,对于网中之鱼自然未怎在意。正在各自想着一个心上人,先拿旧欢解渴,极情尽致,得趣忘形的当儿,郑隐这一太乙神雷打得恰是时候。魔女骤出不意,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突然凌空下击,邪法立破。无垢见丈夫气极发难,想要拦阻。”已是无及。瞥见雷火金光到处,倏地红光电掣,闪得一闪。紧跟着,便见大片极薄彩烟随风扬去,左侧地面之上立现出两个不着寸丝的赤身男女,正由合而分,各纵遁光,往斜刺里飞去。女的肩背似已受有微伤。男的仰卧在下,脸朝上望,似先警觉,逃得较快,差一点也被雷火打中。
  都是满面惊愤之容,魔女手已扬起。无垢见丈夫还想出手,知道魔法厉害,虽然乘敌不备,无心一击,将其破去,看那形势,难犹未已,忙即传声低喝:“还不快走,等待何时?”
  郑隐百忙中也看出自己一时侥幸。那五色魔光未破以前,直看不出一毫痕迹。刚被神雷冲散,随同魔女手扬处,又电也似急重新出现,四面涌来,闻言警觉。又想起大鹏顶还有约会,更不怠慢。因见神雷生效,忙即应诺,将手连扬,欲将大乙神雷连珠乱打,冲破魔光,以免再陷埋伏。同时联合无垢,朝外急飞,飞遁神速,晃眼之间,谷口已然在望。耳听身后男女多人咒骂呼喝之声,回顾大片魔光已如潮涌而来。方想:“这次幸是见机,否则又被困住无疑。”忽听对面一声冷笑,未容注视,眼前倏地一暗,一片白茫茫的暗影,已似天塌一般当头罩下。先前晴霄丽日的大好天色,以及四外的树色山光,忽全失踪。二人立似陷入雾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虽仗防身法宝、飞剑威力神妙,人未受伤,也未被擒,但那上下四外的压力重如山岳,齐向身上挤迫过来,休说脱身,初入伏时,飞行冲突均颇艰难。
  郑隐见状,又惊又怒,仍想大乙神雷专破这类妖烟邪雾,忙又连珠打出。谁知这次竟是无用,那白色暗影,看去非烟非雾,也不见有什出奇之处,可是连珠神雷打将上去,只见雷火金光在前面暗影中微一闪动,立时光影皆无。不但雷火金光只似寻常火花一般,略现即消,不似先前洪烈,而且雷声也都暗哑。急得郑隐双手齐发,连珠乱打。大片密雷连发声中,也只看出,前面雾影吃雷火稍微冲动,晃眼之间,仍是石投大海,隐入暗雾沉沉之中。才知果是厉害,心中一惊。情急暴怒之下,待将紫郢仙剑发将出去。
  无垢始终不曾轻敌,应变沉着。先起身时,已看出雷火无功,尽管霹雳连珠,身后妖云依旧飞来,老似相差一点,不曾打中神气,料定形势不妙。知道丈夫怒气头上,双方已然对敌,除非能够加急逃走,便不用神雷去打,也无用处。为此不再劝阻,只在暗中准备法宝,从旁戒备。刚二次被困时,觉出压力虽大,但为防身宝光所隔,并无他害。
  知道脱身虽非容易,敌人邪法仍难伤害自己,何况夫妻二人各有一两件至宝奇珍尚未使用,心中毫未慌乱。打算仔细观察,看清形势,再行下手。见丈夫明知所炼大乙神雷虽是道家防身御邪妙法,无如本身功力尚浅,对头魔法又高,毫无效力,还在拼命朝前乱打,白耗真力。
  无垢正想:“丈夫临事如此慌张,将来遇见大敌,稍微相形见绌,必吃人亏。自己又不能时常和他一起,如何是好?”忽见郑隐要将紫郢仙剑飞出对敌,不禁大惊,知道不及阻止。幸而事前还有戒备,除防身法宝之外,还有一件前古奇珍也在手内。忙把手一扬,一道金红白三色奇光,立时电射飞出。先似一圈三色彩虹,刚将二人围在中心,紧跟着上下两面齐射奇辉,分头展布,晃眼合成一个大约五六丈,形似日轮的光球,连人带宝光剑光一齐包没在内。中腰仍是一圈金红白三色奇光,形如日环,围绕在外,光华越发鲜明。由外望内,直似千寻雾海之中,拥着一轮精光万道,上有彩环的华日,奇丽绝伦。夫妻二人恰是同时发动,分毫不差,刚刚接上。郑隐仙剑化为一道紫虹,刚电掣飞出,无垢手中至宝三光如意金轮也已上身,无形之中免去一场大难。无垢虽然预有戒心,并未看出危机四伏,如非命不该绝,只要出手稍缓,立被魔光侵入,任人摆布,休想活命。
  郑隐只知仙剑威力神妙,一心只想此宝万邪不侵,许能将敌人邪法破去;全未想到魔法阴毒,稍微抵御不周,略现空隙,立被侵入,闻到一股微带膻气的温香,人便昏倒,失去知觉。比起无垢,更是茫无所觉。及至紫虹飞出之后,耳听爱妻埋怨说:“久闻魔法阴毒,我们也许全仗此剑防身,才未受害。你既深知对头来历,如何这等粗心大意,擅将仙剑飞出?”话未听完,全身已被宝光包没在内,看出是件极具威力妙用的前古奇珍。方想:“爱妻何处得此至宝?平日也未听她说起。也许还不止此。”
  心中一喜,目光到处,紫郢仙剑已然发挥威力,随着手指之处,化为一道经天紫虹,由内而外,朝身前暗雾横卷过去。前古神物利器果非寻常,先前连珠神雷所不能破的阴魔妖光,吃剑光一扫,立时化为大片鲜红如血的火云,被剑光扫荡开了大半环,望去血城也似,二人已陷魔光血海之中。想起前生所闻魔教中几种极阴毒凶险的魔法异宝,方始惊惶起来。暗忖:“原来魔法如此凶毒,乍看只是似雾非雾的沉沉暗影,看不出一点别的异状。照此情势,分明敌人见我仙剑防身,难于加害,故将阴魔血光隐去,诱我出手,只等剑光离身,立即乘机侵入。别的法宝决挡不住。等到警觉,人已受害,如非爱妻应变机警沉着,恰又有这前古奇珍,差一点上了大当。看四外魔光,虽被剑光冲破了一圈,并无消灭之迹,莫非对头还有杀手?”
  心念才动,果然魔光厉害,尽管紫虹所到之处纷纷消散,但是此去彼来,随灭随生;宛如长刀划水,晃眼合拢,势如潮涌,光色越加浓烈。正想不起用什方法破它,忽听无垢又在传声急呼:“呆子,你还不将仙剑收回,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暂守勿攻,先保住自己,再打主意脱身么?”想起先前如非爱妻应变神速,已无幸理。闻言以为无垢素来沉稳端娴,不轻炫露,也许还有脱身制敌之宝不曾使用。又见魔光虽极厉害,仙剑威力也实神妙,自从出手以后,便不须人主持,也能发挥全力。一时精虹电射,纵横飞舞于魔光血海之中,一任对头神通广大,暗中主持,复原得快,照样也现出一条条的裂痕,血弄也似。看出敌人魔法虽高,也吃了大亏。这类魔光多与主人本身真灵相连合,至不济,元气也有不少损耗。
  心中一动,猛触灵机。于是传声回答无垢,故意加功施为。等到仙剑飞舞越急,搅得身外血云激漩起千重骇浪,忽然比电还快,冷不防撤将回来,头尾相连,合成一个百数十丈方圆的大圈,往身前急收过来。无垢早已会意,乘机发动,将手中灵诀一扬,那形如日轮,包没身外的光球,突然往外暴长十倍,迎将上去,接个正着。晃眼紫虹环绕光球之外,加了一层极有力的防护。外围本被血光布满,虽被仙剑往来扫荡,仍是随分随合,始终不曾消散。
  对头毒计未成,元气反倒受伤,越发愤怒,也在另用阴谋,正以全力暗下毒手,一面想把仙剑引开,一面加功施为。四外血光看去只是光色更强,和先前差不许多,实则其浓如血,快成了胶汁一般的东西,已非有形无质之物。见紫虹飞舞越急,方想魔法运用停当,立可就势引开,将其隔断,断定二人就要上当;便仗身外那圈宝光防护,也难持久,早晚落网无疑。正在高兴,万没料到对方另有一着。郑、申二人各将飞剑、法宝里外一合,那魔光已快凝炼成了实质,发难在即之际,恰巧夹在中间。多高功力,也禁不住这两件前古神物奇珍两下夹攻;来势又是万分神速,骤出不意。等到对头觉出不妙,连念头也不容转,只听哧的一声厉响,大量血光在二宝猛力重压之下,近身数十丈一圈当时消灭。主持行法的男魔,心灵上猛受巨震,重创之下,元气大耗,害人不成,还受反应,神志一迷糊,就此昏倒在地。总算魔女法力更高,郑、申二人又都外行,幸免一难。原来二人因见敌人不曾现身,四外血光仍如山海;无垢又拿定稳扎稳打,只守不攻,先保自身,静以观变的主意。明见占了上风,敌人必受重创,心有成见,既未想到乘胜进攻,也未想到就此突围而走,微一耽延,良机坐失。
  魔女原因好夫自告奋勇,知其想把少女生擒了去,遂他淫欲,心存妒念,连方才雷击之仇俱都忘却,表面应诺,暗中冷眼旁观,也不出手相助。想等好夫将人擒到,看事如何,再与翻脸。这一袖手,郑隐和无垢无形中却占了极大便宜。等到好夫受了重伤,魔女又心疼起来,想代报仇时,二人已在仙剑、法宝层层防护之下,先前危机已然过去,不致危及生命了。
  郑隐见身外大片魔光界被击散,知道四外魔光虽然浩如山海,只因敌人魔法甚高,在其暗中主持运用之下,多是虚势,只近身一带,才是他的精华。突然受此重击,心灵元气俱都受伤不轻,自是欣喜。方赞无垢机警,所用法宝是何来历?威力如此神妙?意欲再用仙剑一试,问无垢可好?无垢笑答:“闲话少说,奠太高兴。休说紫郢仙剑前古奇珍,便我这三光如意金轮,也非寻常邪魔所能禁受,何况出敌不意,两下夹攻,照理敌人元气必受重伤。方才曾听多人喝骂,如今一个未现,四外魔光依旧潮涌而来,身前这一片空处又快被他填满,你还是安分些好,等到敌人现身,再相机应付吧。”
  郑隐见身外魔光虽又布满,但比先前威力要小得多。笑答:“我们还要往大鹏顶去,照此相持,何时才是了局?”无垢方答:“我看此时脱身决非容易,就能突破重围,敌人也必追赶。只有小心静守,挨到为首魔主开殿出来,向其理论。果如方才所闻,不特无事,还可免树强敌,去一后患。此时最好静守,便有力量反击,也不可伤他。莫要本来无事,因为伤他的人,以致结怨。先前我们反击了他一下,因是防身自守,有话可说。
  但到底事出侥幸,可一而不可再。这类将要改邪归正的魔头,只是手下徒党不好,莫再激他恼羞成怒,生出事来。我们人单势孤,只大师兄一人对我夫妻最好,偏又暂时不能出山相助,前路艰危,对头越少越好。”
  正谈说间,二人猛觉宝光外面一紧。先前压力自从方才仙剑飞出以后,已早消失,忽然又有极大压力袭来。虽仗仙剑、法宝防身,只稍感觉,并无他异,但是对方强弱已早试出。情知必有杀手,忙即小心戒备,朝外查看。刚看出身外血红色的魔光似在逐渐加浓,变为紫色,势甚平稳;不似方才光焰飞扬,尤其剑光掣动之际,飞舞如潮,中间更杂许多异声,宛如鬼物啸语,闻之令人心悸。望去直似一片其大无比暗赤色的水晶,将人埋藏在内,平稳得出奇。无垢方料敌人先受重创,再用邪法来攻,定更猛恶得多,忽听对面厉声怒叱。目光到处,面前现出一伙男女敌人。为首一个,正是前见魔女,已换了一副装束:周身半裸,头发披散;上身一件翠叶云肩,短只齐胸;腰围莲花战裙,仅及膝部,腿足也全赤裸在外。五色流苏飘拂之中,酥胸玉乳,雪股粉弯,色相毕露,隐约可睹。魔女貌虽不美,但是肌肉丰盈,白如凝脂,别具一种妖淫之致。随来的似是魔宫男女侍者,有长有幼,美丑不一,均是一身极华美的宫装,手持长大幡剑弓刀之类。
  内一少女,貌颇美秀,只是目光四射,一脸英悍之气。手中捧着一个尺许大小的金鼎,鼎口内冒起寸许粗细一股白光。光不甚强,高仅二尺,但是劲急异常,笔也似直朝上喷射。
  魔女才一照面,便朝郑隐怒骂道:“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急速跪下降伏,舍了你那同来贱婢,随我回宫,还可转祸为福,无穷享受;否则,你也休想活命。”郑隐闻言大怒,喝骂道:“无耻淫妇,我们不过投鼠忌器,想等主人出来一评曲直,不肯与你计较,未怎还手,谁还怕你不成?我们不值与你这背叛夫主,白昼宣淫的泼贱一般见识。有何本领,任你施为,只要把我夫妻飞剑法宝破去,杀剐听便。凭你这样又蠢又丑的淫泼之妇,也想勾引男子,岂非做梦?”
  魔女原是老魔火灵神君之妾阿苏格,以前淫凶狠毒,无恶不作,性又奇妒。平日想起自己天赋异禀奇资,在具内美,偏吃了容貌平常的亏。丈夫虽是魔教中有名人物,但他另外还有爱妻宠妾,情爱不专。法力又高,不敢动强行凶,空自恨极,无可如何。虽幸本门规条,男女相爱,各凭心愿,无什拘束;尤其丈夫前生爱宠破镜重圆之后,对于自己,除不许私自出山而外,便明与人通奸,也不过问。但到底不能称心,更须防到丈夫突然翻脸,立是一场祸事。因为本身容貌不济,只要见稍微美秀一点的女子,便生妒忿,意欲置之于死。见郑隐少年英俊,又是一身道气,淫心大动,妄想勾引不成,便施魔法,强迫顺从。一听无垢是心上人的爱妻,又生得那等美艳照人,已是恨极。不料同党好夫又把无垢看上,意欲染指,各取其一,不由怒上加怒,欲下毒手。及见二人藏身宝光之中,神情亲密,分明恩爱已极。又听郑隐这等答话,正犯忌讳,越发妒火中烧,忿怒如狂。厉声大喝道:“无知小狗,竟敢口出不逊。且教你尝尝七灵神火滋味。等我把你那两件用来防身的飞剑、法宝炼化成灰,先把你这心爱贱人残杀,就知道我火灵神妃的厉害了。”
  说时,无垢正在观察敌人动静。见魔女身前捧金鼎的少女,年纪不满十岁,相貌虽颇美秀,但那目光奇怪,小小年纪,凶芒外露,站在魔女身前一言不发。来人共是十四个,原在身前不远的血光之中出现。只她一人周身烟笼雾绕。初见时面色为血光所映,还看不出什异样。后经仔细查看,觉那少女肤色好似白中带青,与众不同,越看越不像是生人。那座小金鼎,也非捧在手上。鼎共五足,鼎腹特大,形式奇异。少女左手指上各有一股黑气,与鼎足相连,微微上下起落。五足均聚鼎腹之下,又是黑色。指尖黑气又劲又直,短只二三寸,稍微疏忽,便看不出。猛想起上次和女仙陈紫芹分手时所闻魔教中的几件邪法异宝,心方一动。忽听魔女怒骂要用七灵神火化炼身外宝光,残杀自己,知已料中。忙喝:“隐弟留意,速用太清仙法镇慑心神,一切付之不闻不见,免为邪魔所迷。”
  说时迟,那时快,无垢话才出口,魔女忽把手中白玉拂尘一挥,立有大蓬银花由拂尘上飞撒出来。一片极繁密的爆音过处,合为一幢三丈方圆,高约十丈的灰白光气,将身前持鼎少女裹住,矗立血海之中。魔女和同来诸人全数失踪。同时少女口中发出一声极凄厉刺耳的悲啸,左手微扬,金鼎便长大了十几倍,离手飞起,悬立光幢之中。鼎口那股白光也长到尺许粗细,向上喷射,高度约有三数丈,顶上忽现出一圈丈许方圆惨绿色的魔光。少女已经不见。光圈中斜挂着一张七尺来长,上具五弦的怪琴,形式奇古,两头均有玉轸。弦分五色,光甚鲜艳,看去宛如五根寸许粗细的光线张在上面。刚一出现,四外魔光突变成深紫颜色,琴上弦光也在颤动,光更奇丽夺目,好看已极。
  郑隐不知底细,虽听无垢大声警告,急切间不及戒备。因恃防身法宝神妙,敌人魔火不能侵害,正值妖琴出现,不由多看了两眼。方在暗骂:“邪魔淫妇,任你闹什鬼蜮伎俩,能奈我何?”目光已被那鲜艳无比,不住颤动的五色琴弦吸住,竟然不舍离开。
  紧跟着,便听琴上发出一种极柔媚淫艳的微妙之声,十分娱耳。由不得心神一荡,人像醉了一般。想起爱妻之言,猛然警觉,方道不好,待要运用玄功镇摄心神,已经无及,当时心神微一迷糊,人便昏倒光中。
  无垢本也不知魔法如此厉害,幸而上次见郑隐卑鄙无赖,负气离家,巧遇异人指点,借得两件防身脱难的前古奇珍;跟着又与两姊和女仙陈紫芹相遇,无意之中听三人谈起郑隐魔孽太重,前路艰危,以及几个著名魔头的邪法异宝,记在心里。一听对方是魔教中有名人物,便留了心。又听魔女发话恫吓,所说七灵神火,正是紫芹所说那五蕴妖琴与七情阴火。知道这类魔法异宝阴毒无比,不必沾身,只要耳目所及,稍微疏忽,神志便受迷惑,被其吸住。阴火立受感应,包围上来,虽有至宝防身,人已中邪昏迷,难再主持运用。稍现空隙,立被侵入,不是甘心愿意任人摆布,便被阴火化炼成灰,连元神也被吸去。不禁大惊,一面警告丈夫留意,一面按照《九天玄经》,运用大清仙法,加紧戒备。
  说也奇怪,那张妖琴竟是因人而施。因无垢应变机警,防备得快,道力又较郑隐坚定,只出现时瞥见一点琴影。见与所闻妖琴形式一样,立即垂帘反视,不去看它。因无所受,自然未动念想它。心智又极清明,灵台方寸之间不留寸滓,因而无事,连妖琴所发魔音异声也未人耳。开头不知丈夫定力如何,是否知它来历。当此要紧关头,如分心他顾,必致两误,只能点到为止。即此已冒奇险,焉敢多言?匆匆说了几句,便运起玄功,先把本身保住,再打主意。
  满拟大夫近来功力颇深,又听自己招呼警告,当不至于有失。正在澄神定虑,按照师门心法防御外邪,猛觉郑隐往身旁连挤。夫妻情重,到底关心,暗忖:“大敌当前,如何还似往日那样偎倚不离?”无垢对于妖琴只是耳闻,未等发难,已先戒备,还未有什经历,不知丈夫已经中邪。觉着丈夫又犯无赖故习,想要埋怨几句。目光到处,郑隐神志已昏,正往自己身上扑到。这一惊真非小可,忙即扶住。知道魔法阴毒,势难兼顾;如不兼顾,丈夫固是不保,自己同在一起,也受连累。一看外围,总算仙剑神妙,三光如意金轮又是前古奇珍,人虽中邪,连外层剑光,均未现出丝毫破绽。此剑自己又能运用,或者还能支持。无奈丈夫已为魔法所述,除却对方自解,便须有人将琴上第三根主弦和那琴轸破去,才能复原。此时人在邪法暗制之下,少时五弦一齐发声,丈夫必还倒行逆施,苦苦纠缠,夫妻二人同受其害。
  无垢万分惶急之下,只得先放出一片大清神光,将丈夫全身罩住,以防万一。同时加功施为,欲以全力相持,兔被阴火侵入,挨到老魔头警觉出来,再打主意。哪知心神一分,邪魔立即乘虚而入,先是目光扫到妖琴上面,觉出异样,忙即反视,琴上魔音已经入耳。百忙中觉着心旌微荡,越知厉害。正以全力镇摄心神时,眼前倏地一花,光影变灭之间,那紧围身外的大量紫色魔光忽然连闪几闪,化为无量数细如牛毛的五色精芒,二次包围上来。中杂数千百团形似碧萤的阴火,由小而大,纷纷爆散,再化为一片暗绿色的火焰,一层接一层包没在防身宝光之外,焚烧起来。心灵稍微失制,便觉魄悸神惊,几难自主,料定人一昏倒,立即中邪无救。
  妖琴已响到第四弦上。郑隐本是昏迷欲倒,忽然清醒过来,把手一扬,先把隔断二人的大清禁制解去,口喊得一声:“好姊姊,爱煞我了。”猛伸双手扑抱过来。无垢看出丈夫并非真个清醒,乃是受了妖琴魔音催动,生出邪念。双方功力差不多,太清神光如何禁他得住?只要被扑上身来,决无幸理。外邪难防,内贼又生,如何是好?幸而事前得过高明指点,早有防备。万分惊惶之中,把异人所赐护身灵符如法施为。随同心念动处,由胸前发出一片金霞,先将自身护住。郑隐见被佛光金霞隔断,一面口中哀声求告,力述相爱之苦;一面依旧朝前猛扑不已。一任无垢大声呼斥警告,状类疯狂,竟如未闻。无垢急得无法,总算佛光护体,外面阴火虽然更盛,心神却渐宁静。见丈夫那等丑态百出,知非本心,好生怜惜,又无法救他,深悔方才未连他一起护住。有心重新施为,又恐弄巧成拙,害了自己,也救不了他;转不如就此相持,还可一齐保全。
  无垢正在愁虑戒备,郑隐忽然大怒,一面喝骂说无垢没有夫妻情爱,一面想收飞剑冲将出去,与魔女结为夫妇。幸亏无垢防备得快。于万分惊惶之中,仗着自己炼过仙剑,近来二人功力已然相等。又受异人之教,对于丈夫所学格外加功,越能胜过越好。自己的法宝、灵符,仗着早得传授,已先炼成,却不使他知道。后见丈夫毫无私心,因为爱极自己,反以法力比他较高为乐,平日想起,还在暗中惭愧。不料危急之中占了便宜。
  见势不佳,丈夫出必无幸,忙以全力止住。郑隐毕竟是在邪魔暗制之下,比起平日要差好些。无垢虽将他止住,一进一退,成了相持之势,时候一久,仍是凶多吉少。耳听丈夫破口辱骂,空自悲愤惶急,无计可施。身外魔光阴火越来越凶,二人这一争执,外层剑光已被侵入。
  无垢方想危机一发,不知何时变生瞬息,便为阴火所伤。忽听幼童大声疾呼:“申仙姑恩人不要害怕,我蒙仙人指点,和狗男女拼命,以消前孽,并报前两生的仇恨。本来还想照他所说保全自己,现见恩人受苦,不能再等恩师到来再除他了。”无垢听出是黄钟口音,想起前听男女妖人密语,忙定睛朝前一看,果是黄钟在一幢金碧光华笼罩之下,一手拿着以前小魔女茜红所赠的丝囊,一手拿着一柄尺许多的小金剑,不知怎会飞人对面敌人光幢以内,飞身金鼎妖琴之上,朝着自己这面大声发话。同时魔女阿苏格也独自一人突然现身飞来,满面均是惊惶之容,还未近前,先已厉声大喝:“小狗停手,我们放你恩人好好回去就是。”黄钟话正说完,回顾魔女飞来,冷笑答道:“你来晚了。”说罢,扬手一剑,先朝琴上玉轸挥去。一道金光过处,玉轸立碎,第三根琴弦折为两段。魔光连闪几闪,魔音立止,妖琴五弦齐灭。
  魔女见状,面容惨变,怒吼一声:“罢了!”手中拂尘往外一扬,金鼎上面立有一条碧影,朝黄钟当头压到,无垢看出那是先前持鼎少女所化,方觉黄钟要为阴魔所杀,不料黄钟手中丝囊突化作一篷其细如发的金碧烟丝,反兜上去,将魔影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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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二回  软语尽温存 蜜意如云 柔情似水  灵心生妙悟 明珠在握 与子同行
 
  魔女见状,越发惶急,奋身一跃,化为一道碧光,带着满身血焰。怒喝:“我与你这小狗拼了!”声随人到,眼看撞上。忽听有人大喝:“神妃且慢。我早生了疑心,果是仇人转世,待我除他。方才想起,已有防备,这次连元神也休想逃走。他那胸前法宝并无用处。”魔女闻声,刚往回略退,黄钟己接口骂道:“狗男女恶贯已盈,还敢行凶?
  我怕你也不来了,可知别有脱身除你之法。以前所说也是骗你的么?你们已人我罗网,那保护元神的佛家灵符在我头上呢。”未句话还未说完,一道比血还红的魔光已自天直下,将人罩住。男女二淫魔一明一暗,同声怒吼:“快将神妃本命神魔放下,还可两罢干戈,将你主人放走;否则同归于尽,悔无及了。”
  黄钟好似志得意满,“哈哈”笑道:“我知老魔头化血火珠被你偷来,想恐吓我么?
  那个无用。不必你这猪狗动手,我先代你下手如何?”不等说完,把手中金剑朝上一指。
  只听男女二魔同声惊呼中,剑尖上金光已朝当头血焰射去,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血焰立时爆炸。黄钟胸前先有大片银色光雨电掣飞出,人被魔火血焰震成粉碎,大量烈焰正往下压。忽然一朵金莲花由残尸中飞起,射出万道毫光,当中拥着一个小人影子,手持一口金剑,往山口电驰飞去。同时大量银雨射向上下四外光山火海之中,宛如万雷怒鸣,纷纷爆炸。晃眼合成一片银海,奇亮若电,所有阴火魔光全被震散,消灭无踪。
  密雷初起时,无垢似见魔女身旁现出一个非僧非道的怪人,刚纵遁光一同飞起,只人影略闪,便同消灭。丝囊所网魔影,已在黄钟元神飞走时卷入金莲佛光之中。料已除去,邪法全解,只银光不曾减退。
  郑隐早清醒过来。无垢正在悲喜交集,未容转念,就这瞬息之间,那漫如山海的银光忽起波动,朝前涌去。定睛一看,山口去路飞来一个道装少年,手持一个银瓶,银光正往瓶口之中飞人,晃眼收尽。郑隐见是李静虚赶到,心中大喜,忙告无垢,一同迎上。
  忽听远远金钟响动,随听有人高呼:“李道友,一别三百年,想不到竟有这么高法力。
  我也非复本来面目。小妾恶满数尽,自取灭亡,与我无关。身有要事,无暇分身出迎,请来荒居一谈如何?”李静虚笑答:“早知道友必有今日,可喜可贺。虽然晚到片时,却借此了却了小徒前生之孽。三日后定当来此拜访,到时再领教吧。”
  随听远远答道:“我与道友多年未见,本意挽留云驾,盘桓半日,略尽地主之谊。
  不料道友事忙,我又闭宫炼丹,只此一日闲暇,缘铿一面,实为恨事。此别不知何年才得相见?适才由晶球中望见道友丰榘夷冲,宛如美玉明珠,内外莹澈,自有光华,已是天仙一流。便我多少年来闭门思过,也非复吴下阿蒙。回忆昔年彼此意气之争,循环报复,真如儿戏,每一想起,便自失笑。旧时恩怨,早类空花。自恨出身旁门,直到大难之后,危临梦觉,方始醒悟迷津,勉修道业。虽然近年小有进境,但以门人众多,品类不齐。便我昔年虽然稍明利害,无心之失,终所难免,不久便到紧要关头。道友何以教我?”李静虚笑道:“阿修罗教下,自古以来便多贤者。道友与尸毗老人,更是贵教中从古所无的高明之士。林说此时已是忘形之交,便昔年互相敌对之际,也未尝不有瑜亮并生之感。天相吉人,回头是岸,大业不远。到了那时,贫道定必趋送法驾,以谋最后一晤如何?”神君笑道:“道友高义,足感盛情。请各自便,他年再候光临吧。”说罢寂然。李静虚便向郑隐夫妻作别。
  郑隐见他法力这么高,心生敬佩,亟欲结纳。忙问:“道兄何往?大鹏顶斗法之事如何终场?”无垢也因黄钟为她夫妇遭劫,兵解时虽有金莲佛光之异,知其夙根深厚,必有仙人度化,终不放心。黄春只此爱孙,自己受人之托,带他出来从师学道,却因一时疏忽,送了性命,连下落都不知道,以后何以对人?请静虚暂留,向其询问。
  静虚见他夫妻均是满腹热望,不舍分离,略一寻思,笑答:\我往大鹏顶时,正遇哈哈老怪门下妖徒,同了两个著名妖邪,在彼布下恶阵。才一到达,便动起手来,虽不至败,取胜却是艰难。贤夫妇又不在场,更觉势孤。即便能占上风,那两个妖徒也不易除去,如被漏网,又是未来大患。心想贤夫妇与那两个妖邪不曾对面,只将妖徒除去便可无害。忽见一蓬金霞,宛如天塌一般自空飞堕,在场群邪全被罩住。跟着,光中发出佛家降魔真火如意神焰,除为首二妖邪见机先逃外,下余群邪全被佛家心火神焰焚化,形神皆灭,无一漏网。正想何人有此法力?随见一矮瘦女尼飞降。仔细一看,竟是昔年旁门散仙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女仙辛如玉。
  “此人以前虽是旁门,却具极大法力神通。因其刚直任性,善善恶恶,专以意气用事,所积善功虽多,无心之恶也不在少。一般正教中的同道知她心性不恶,只是太刚愎任性,不去惹她,便可无事,无故并不害人。几位法力最高的道友前辈,均想借着彼此相交,潜移默化,使其改变气质,归入正道,故与她相识的甚多。无如此人性情古怪,天生孤做。出身旁门,偏对左道妖邪轻视厌恨,平日直无一人来往。正教中人虽有几个至交,也都各行其志,一任苦口劝说,始终不肯舍旧从新,欲以旁门成道,一意孤行。
  “我和她去年相见,曾经当面说她和东溟大荒两老怪物,以及魔教二老、苍虚老人,可称宇宙六怪。这几个人全都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如果归入玄门正宗,岂非神仙传中佳话?她只微笑不语。不料半年多之别,竟将佛家最具威力的降魔大法炼成,人也改了佛门装束。相貌未变,气质全非,如非对面接谈,几疑不是原人。一间经过,才知她今年受一姓陈女仙之托,去往黄河助一道友,偶与魔教中长老斗法。赴约途中,遇一前辈神僧点化,当时醒悟。只三日夜静坐,便领会得佛门真谛。由此发下宏愿,欲以佛家降魔愿力,扫荡群邪,拯救群生。等到外功圆满,便去东、北两海,择一无人荒岛,虔修佛法,以证上乘功果。
  “昨夜她偶往寨中经过,发现一个幼童掩身树后,跪地默祝,因其根骨灵慧,试用佛家慧光一照,竟是我昔年门人转世。当初因为小徒自身孽重,曾向平日来往的几位至交分别求助。辛道友也曾在座,答应过他。再运玄机,推算未来因果,知其改名黄钟,现随贤夫妇一起,次日便要寻我拜师。无如前孽未消,虽得重返师门,将来还有许多魔难,九死一生,苦不可言。她对小徒本极喜爱,想起以前面允相助,欲以佛家法力为之颠倒气运,使其提前兵解,早日成就。随将小徒带往无人之处,先用佛法使其悟彻前因。
  然后指示机宜,传了两件法宝和一道灵符。令其守候林内,等一妖人经道,照她所说,对答行事。妖人果然上当,将他引来此间,终与妖妇同时灭亡。
  “她和申道友本有一面之缘,十分投契,令我转告。说是她受女仙陈紫芹之托,对申道友随时照护,不久还要相见。并还说起令师兄任道友上次回乡省亲,延时太久,以致生出枝节。因其事出孝患,不曾受责。现奉师命,提前先赴峨眉开山收徒,翠屏峰仙府故居已经仙法封闭。
  “我听她说完,觉着不应逆数而行。小徒提前兵解,固可免去许多劫难,早返师门,在我成道以前求得正果,但那害处也是不少,一个不巧,反倒延误。但又不便拦她高兴。
  互相谈了一阵,定下后约,匆匆赶来,意欲迎头阻止小徒兵解。不料小徒自知夙孽太重,前生所受苦难危害大多,想起胆寒。难得有人助他,借此一劫,兔去未来许多灾害。又料我必要赶来阻止,以为长痛不如短痛,连辛道友所说的话也未全数照办,匆匆兵解。
  以致元气损耗大甚,如非佛法神妙,差一点连元神也保不住。此时如往转世,前因尽昧,禀赋根骨只比今生还差。”除非有一法力极高的人,由出生起便加护持,多用灵药,助其恢复灵智,才能有望,此外便是寻一好的庐舍,借体回生,由此重返师门,苦炼些年,也可如愿。
  “我近年忙于修积善功,自然无此闲暇,正可惜他弄巧成拙。方才忽接辛道友传声相告,说此事她早料到,事前已有准备。并说小徒仙缘凑巧,方才途遇东溟大荒两怪中的枯竹老人神游中土,所用化身名叫秦渔,正好此行善功圆满,就要坐化,二人无心相遇。辛道友对老人说:‘你每次坐化的法身,俱都藏之名山,并无用处,何妨送我,成全一个苦心向道的可怜人?’说时,满拟对方性情比她还要孤僻古怪,决不答应,事如不成,便须动强。谁知对方慨然应诺,并将辛道友心情点破,说:‘我的前孽更胜此人,命中该有金刀之厄。这具法身送与此人,代我消去一孽也好。’随即约定今夜子时坐化,小徒借他法体重生,只不许更改他的姓名。
  “因为此老仇敌太多,每次尸解坐化,均有强敌暗算,事前也均有准备。这次好似早就算出有人借他法体,一毫不曾准备。辛道友恰又有事,今夜必须回山送那神僧证果,无暇兼顾,其势又不能不管。为此传声相告,催我前往护法。我和此老尚未见过,也想就便一晤。本意暂时分别,三日后再与贤梁孟相见长谈。二位既不放心,想知小徒下落,只好略说经过。三日后如有闲暇,可往云南长春崖荒居一谈;否则,到时我也自会寻找你们。我听辛道友说,贤梁孟近两年中并无十分凶险。只第三四年起,务须留意,少与生人交结,尤其来历不明的旁门道术之士。前路艰危,望各珍重。我告别了。”说完,一道金光,破空飞走,一闪不见。
  无垢见他说时朝郑隐看了一眼,面带惋借之容,方想再问,人已飞走。三人立谈之处,本在谷口危崖之上,正要起身,忽听远远有人说道:“李道友已去,今日我正略有闲暇,贤夫妇何妨在驾一谈?”二人听出是前闻神君口音。郑隐此时对于静虚已是五体投地,佩服已极。一听神君请其入宫一叙,想起方才别时之言,暗忖:“自身孽重,李道友行时警告,不令与旁门中人来往。主人正是魔教,方才请李道友人宫一叙,曾以婉言辞谢。这类人还是不招惹的好。”立即念头一转,躬身向内答道:“愚夫妇尚还有事,改日约了李道友,再同专程拜访吧。”
  无垢心细,早听出主人已然弃邪归正。心想:“这类魔教长老多半强做,不容外人忤犯。方才伤了他的悍妾和许多男女侍者,又将魔法、异宝破去好些,如是别人,不论是非曲直,定必认为情面难堪,出面为仇。他却处之泰然,若无其事,并以客礼相待,十分殷勤,为人之好,可想而知。自己因为丈夫魔孽大重,对头魔女行踪诡秘,虚实下落俱都茫然。主人乃魔教中长老,当知底细。双方素昧平生,竞肯延见,必有深意;即或不然,就此结交,向其探询,岂不也有益处?”未容开口,郑隐已然发话辞谢,不便再说,只得随同向内,举手为礼,谢别上路。
  刚离谷口,无垢便听远远神君叹息之声,微闻“紧防红珠,莫嫌野老”八字,底下便无声息。一间郑隐,却说未闻。情知有异,便记在心里。回头一看,就这转盼之间,谷口云封已成了一片童山绝壑,先前十里乔松,亿万幽兰,所有灵奇美景,己全隐去。
  见天色已近黄昏,瞑烟浮动,暮霭苍茫,脚底乱山杂沓,四无人踪,只闻草树摇风,簌簌乱响,景物荒凉,无可留恋。
  飞了一段,红日西沉,明月东升,婵魄初现,清辉未吐,大地上依旧暗沉沉的。无垢笑说:“我们本往大鹏顶赴约,不料无意之中会往魔宫纠缠了一天。当时情势何等凶险,且喜高人相助,转危为安,黄钟也因祸得福,真乃万幸。由此可见,事变之来,出人预计。以后在外行道,真须随时留意呢。”郑隐问往何处去,无垢笑答:“我们此时事情已完,在外行道,哪有一定去处?我只惦念黄钟,欲往一观。方才李道友匆匆分别,未问地址,不知是在何处。否则,前往见他一面,认明所借法体,以为再见之地;岂不也好?此次本为助你而来,现事已完,理应分头修积,各自分手如何?”
  郑隐闻言,以为无垢对他情薄,大是不快,强笑说道:“我二人才得相见,如何又要分离?你不知我平日在外多么想念你呢。”无垢笑道:“你老是对我情长,不以道业为重。须知前路方遥,与其贪图暂时之聚,何如努力同修,把这八十年的有限苦光阴熬过,天长地久,夫妻同修,不更好么?”郑隐答道:“话虽如此,但我爱你太深,数日不见,如隔几年,相思之苦,你怎知道?反正无处可去,又非分开不可,莫如仍回寨中住上三数日,再行分手如何?”
  无垢虽然不愿,但见丈夫情深爱重,不舍分离,虽觉修道人不应如此粘滞,但不愿使其难堪。想了一想,微笑答道:“你老是这样不知力求上进,时机坐失,如何是好?
  如不依你,定必道我薄情。今夜就和你同往寨中聚上一半天,就便告知姬氏父子,妖徒伏诛,事情已完,使其安心也好。至迟明日夜间便要起身。此次出门已有多日,不久便要同回嵩山聚会,共总不过个把月的光景,莫非还等不得?”郑隐仍是难舍,再三劝说:
  “夫妻同路行道也是一样,哪怕下次出游再行分手,这次且先依我。”无垢见他求说不已,便说:“师长命我二人分头行道,必有深意。你既如此固执,我也不便坚拒,这次姑且依你。等到回转嵩山,二次出山修积,却非分开不可。”
  郑隐原是讨价还价,知道爱妻固执成见,对于师长奉命惟谨。只想同往寨中多聚三数日,赏玩当地风景,以解近月风尘肮脏与踽踽独行之苦。不料无垢慨然应诺,好生欢喜,便同往寨中飞去。
  姬氏父子听说妖人服诛,后患已除,高兴非常,对于郑隐夫妇自是感激。当时传令,全寨山人一齐欢宴,当夜就在花林之下设筵贺功,把二人奉若天神。郑隐见众人对他夫妻十分礼敬,到处受人欢呼罗拜。一轮明月刚上东天,清光四彻,明如白昼,当地风景又极灵秀。开筵以后,鼓乐四起,笑语喧哗。时见身穿白色短衣,头插鸟羽,项带珠圈,手佩金环的妙龄山女,裸着臂腿,同了许多少年壮汉,手持乐器,翩跹起舞。花林之中,山巅水涯,芦笙吹动,情歌互答。端的人间乐土,美景如仙。回顾爱妻,并坐花前明月清辉之下,越显得容光艳发,丰神绝代。触景生情,不禁爱极,低声笑问:“你看那些少年情侣,歌舞于明月之中,多么情深爱重呢。”
  无垢知他美景当前,又生杂念,微嗔道:“你只知道世俗儿女,男欢女爱,十分美满。可知暂时欢娱,难于长久,转眼之间,已为陈迹;生老病死,无殊幻梦。此是沧海浮沤,莫非你也羡慕他们么?”郑隐忙分辩道:“我不过觉着他们得天独厚,住在这等桃源乐土,月夕花晨,每多乐事,比起城市中人的享受,实在要强得多。随便两句闲话,怎又多心起来。”无垢叹道:“我因见你修为虽勤,心性终是不定,每一想起,便自担心。你说我多心,可知我对你也是关切太过吗?”
  郑隐见无垢笑语从容,艳光照人,由不得心痒难抓。知道无垢素来娴静,当着人,决不许他稍微偎傍。照着山俗,乐起以后,人便分散,各自结伴歌舞,追逐为乐。此时除寨主本人因郑氏夫妇均是神仙中人,不应以山俗相待,尚在主席陪坐而外,连姬平也都约了情侣走开。便向无垢涎脸笑道:“这里笙歌嘈杂,我夫妻择一山水佳处,清谈片时可好?”无垢明白丈夫想要和她亲近,本想不去。既一想:“丈夫魔孽太重,性又刚强,专以正言责难,易生反感。自来柔能克刚,莫如任他稍微温存,就便相机劝勉,较易生效。”当时含笑应诺,别了寨主,走往一处花月交辉,山清水秀的幽静所在,先任郑隐亲爱了一阵,再以正言婉劝。这类话虽是老生常谈,但因无垢笑语温和,柔情款款,容易动人。郑隐又对无垢痴爱如命,自是诺诺连声,毫无忤色。无垢暗中观察,见他听劝,神情感奋,不是做作讨好,也颇高兴。
  到了次日,辞别寨主父子上路。郑隐志在同行,自然样样依从。无垢对于西南诸省原少足迹,正好就势游玩。准备第三日赶往雄狮岭长春崖,拜访李静虚之后,往游洱海苍山与昆明金马碧鸡之胜。再由驿路入川,遍历峨眉,青城等蜀中诸名山。然后溯江而下,经武当山,绕往嵩洛,一同回去。及至寻到长春崖一看,只见苍崖绣合,仙洞云封,空山寂寂,流水潺潺。洞前景物虽然灵秀,主人却是不在,连洞门也未寻到。在当地徘徊了一阵,只得离开。
  无垢急于要见黄钟一面,次日又去寻访,忽在洞壁上面发现几行字迹。大意是说:
  静虚三日前去助门人借体重生,并为枯竹老人护法。不料妖人谷辰与七指神魔两个劲敌探明对头尸解,不知老人故意诱使上当,同来扰害。吃老人预先埋伏的太乙清灵神光和七粒巽风珠困住,静虚又在一旁相助,两妖孽各伤了一个三尸元神,并失了两件法宝,仅以身免。本来无事,因为七指神魔骄狂凶狠,初次受此重创,心中恨极,行时口发狂言叫阵,怒骂静虚素无仇怨,无故和他作对,是好的,可去滇界七指山落魂岭与他决一胜败,时期定在第三日的夜间。静虚因二妖孽都是极恶穷凶,又擅玄功变化,炼就三尸元神,邪法甚高,无恶不作,意欲就便将他们除去。但因二妖孽行踪飘忽,来去如电,惟恐独力难任,一击不中,反多枝节,贻害无穷。便乘这两三日的闲空,想把昔年两个至交和新转世的一个良友,连同现归佛门、改名心如的女仙辛如玉一起约上,合力除此大害,以致到日不能赶回。双方斗法就在日内,好些事均要准备。明知郑隐夫妇要来,不特无暇接待,并因二妖孽阴险狠毒,防不胜防,恐其乘隙去往洞中扰害,只得施展仙法,将全洞里外封禁,连门人也带在身旁,以防暗算。这场恶斗现只开始,还有些日才得终场。昨夜抽空回山收宝,并用仙法埋伏,以待妖人入网,得知郑隐夫妇已然来过,深抱不安。此时事忙,无暇相见,望恕失约之罪等语。
  二人知静虚暂时不能见到,便往昆明大理游去。一路之上,随缘修积,倒也积了不少善功。无垢打定主意,在此八十年中,专在人间修积。除非不得已,不与左道妖邪结怨,以免多树强敌,势孤力弱,反而不美。形迹尤为隐秘,途中多半步行,沿途访问,只一听说发生天灾人祸,便同赶去。初意原想至多月余,便可回到嵩山,用上些时内功,再同分头修积。因为长春崖一行,想起以前经历,觉着左道妖邪甚多,内有好些能手,自己连来历姓名均不知道,一旦狭路相逢,无人相助,便是祸事。不如隐秘行踪,专在人间行道,比较稳妥。这一变计,行路自然迟缓得多,单云、贵两省,便各耽延了好几个月,等到由滇入川,已是第二年秋末冬初光景。
  郑隐贪与爱妻同行,自然不顾时日早晚。无垢素来外功内行同时并重,觉着将近半年均在外面行道救人,如是自己独行,平日无事,还可静心修炼;因有丈夫一路形影不离,除却每日奔波,到处修积而外,闲来不是游山玩水,选胜登临,便是举杯同饮,清谈永夕。丈夫固认为此是至乐,便自己也是养成习惯,用功之日极少。似此荒废,如何是好?决计早日回转嵩山,用上两三月功,然后分头行道,不与丈夫一路。谁知郑隐早就打好同出同归的主意,一面用尽心思,设法拖延,不令早归;一面事事将顺,除有限度的亲热外,从未再蹈前非。
  无垢性情温婉,见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平时相对,尽管恩爱非常,除稍微亲热偎傍,形影不离,并无丝毫杂念。由不得情分越深,好些不忍,明知丈夫有意拖延,不好意思叫破。最后无法,只得略露口风,说:“修道人目光务要远大,不可只顾眼前。你真舍不得我。暂时且回嵩山,容我用上些日功,分头出外修积,以后也不限定非分不可。只要你功力加深,有了成效,查明没有危害,偶然同出同归,也无不可。”
  郑隐立时乘机而入,再三求告,说:“我夫妻本是同命鸳鸯,吉凶祸福应在一起。
  当初说得好好的,只因三师叔几句无心之言,恩师并未见到,便改初计,由合而分。自来一人势孤,这一半年来,所遇妖邪个个厉害,这还不是那些著名无凶,已是难敌;万一独身在外,狭路相逢,和那日魔宫被困一样,如非你在身旁,岂不把命送掉?我看还是合在一起为是,即便真个师长之命,只要我们心志坚诚,努力修为,夫妻恩爱,人之常情,何况只是虚名,并无实际。我对你已然爱极生畏,丝毫不敢违背,休说再有杂念,稍微亲热一点,你只稍微不快,我便不敢冒犯,难道还有顾虑?有你在旁,彼此多一帮手,我还可得到你的勉励,格外努力修为,岂非两全其美,各位师长不过见我夙孽太重,恐你连带受害,不令同行,见我这样,当无见怪之理。”
  无垢见丈夫说时,满腹热望无形流露,实在不忍坚拒。心想:“任寿现已移居峨眉,丈夫对他颇为信服,何不同往一见,请其转劝丈夫,不要情痴太甚,须以仙业为重?”
  便笑说道:“我真拿你无法,怎么劝说也是不听。恩师命我二人各自修为,自有深意,你偏有许多话说。大师兄现居峨眉后山绝壑之中,以前曾听说过地名叫凝碧崖,美景无边。何不同往拜见,就便请其指教,他对我夫妇情逾骨肉,又得本门上乘心法,自从前生灵智恢复之后,功力加增,一日千里,定必奉有恩命。我二人谁也不必依谁,分合请他作主如何?”郑隐料知任寿对师敬畏,必和爱妻一般心理,有心不去。一则许久不见,颇为想念;二则爱妻性情素所深知,如若不去,必说重色亲友,负义忘恩,自甘下流,不思上进。好容易近用水磨功夫,免去她的疑念,情爱加深,再如固执成见,前功尽弃,岂不冤枉?心中不愿,表面却连声赞好。二人议定,便往峨眉进发。
  这一年多,二人均扮作寒士人家夫妇,随身法宝、飞剑均用仙法隐秘,不是偏僻无人之地,或是路程大远,多半步行,不现丝毫形踪。行经峨眉前山歌凤桥上,正走之间,忽见前面老松之下坐一中年女尼,手持念珠,似在等人神气。二人已快走过,无垢心灵眼快,见那女尼穿着一身旧僧衣,脚登藤鞋,相貌清癯,一身道气,已与寻常尼姑有异。
  最奇的是,从头到脚净无纤尘,看去令人生出一种清洁光明之感,偏又说不出是何原故。
  心中一动,便往回看,见女尼也正微笑相对。再一注视那女尼的一双秀目,竟是神仪内莹,自有慧光。这等人品,从所未见,料是一位有道神尼。悄告郑隐说:“我有一点事,须与一人谈话,你往后山等我,随后就来。”郑隐也觉女尼不是常人,低声笑问:“姊姊认得那女尼么?为何不要我在一起?”无垢娇嗔道:“你管我呢,没见你这样烦人心的。少时见面再和你说,不是一样?”郑隐回顾,女尼已然不在。笑说:“果然是位异人。只是人家不愿见你,已然走了。”
  无垢回顾,就这转盼之间,女尼不知何往,只那一串念珠,尚留所坐山石之上。忽然福至心灵,暗忖:“那念珠分明见她拿在手内,如何一转眼人去珠留?道旁曾有数人经过,均如未见,必有原故。”便问郑隐:“可见这位师父手中的念珠?”郑隐答道:
  “未见。你问此言,想必有什奇处,我怎不曾看出?”无垢暗忖:“丈夫累生修为,功力甚深。转世之后,虽因前生遭劫,元气损耗大甚,初习本门心法,尚未炼到火候,比起大师兄固差得多,但他前生灵智早已恢复,也是一双慧目法眼,怎么放在石上的东西会看不见?”越知有异。便说:“我不过见那念珠似有宝光外映,随便一同,事情还拿不定。此时必须去见一位老前辈,向其求教。此老不喜生人拜访,你自往后山先寻大师兄,在彼等我,不要误我的事。再如纠缠,我又不理你了。”郑隐知道爱妻素来沉稳,不露锋芒。除两姊外,又认得好些男女散仙,平日轻不提起。近三数年,还得了几件至宝奇珍,不到用时,俱都含而不露。听口气,也许真有相识的前辈仙人在此,欲往相见,未必是那女尼。只得应了
  二人本是边说边走,已然走出二三十丈。无垢看丈夫走远,转过崖去,方始回身。
  到了树下一看,念珠尚在,人却不见。四顾游人香客,已都走远。便朝女尼坐处下拜,通诚求见,并无回音。细看念珠,共是十八粒,非金非石,也非藤木所制。宝光隐隐,自然流转。料知神尼遗留在此,不是常物。刚伸手拿起,忽听有人发话,说:“大后年三月,可将此珠送往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就便一谈,当知底细。暂时不可向人泄漏。”
  听出语声由念珠之上发出,匆促间不知何意,好生惊奇。忙又通诚下拜,求示玄机。并问此宝如何用法,因何惠借。终无回音。只得藏人法宝囊内,往后山走去。中途发现郑隐在一高崖之上,正朝回路注视。知其赶往高处,窥探自己行动。满拟被其看去,心中不悦。
  等到见面,郑隐笑问:“你怎回来这么快?那女尼想是内急,你刚走往回路,便由树后绕出,往歌凤坡那一面走去。你为何对面不与交谈,只在树下停了一停便走回来?”
  无垢闻言,才知女尼就在当地,自己并未看见。照此情势,神尼留此念珠必有深意,并还不与丈夫相见,也不令看出形迹。略一寻思,笑答:“本来我想寻那前辈异人,后来想起先见大师兄,再去寻访,也是一样,便走回来了。那位穿黄葛衣的大师,不愿与生人交谈,我又莫测高深,故未请教。我们走吧。”说罢,人已绕过崖后,步行到了后山锁云洞前。
  二人凭崖一看,只见大壑前横,下面云雾甚厚,绝壁千寻,白茫茫望不见底。便照任寿以前所说,一同飞下。穿过雾层一看,下面还有云雾,似这样,接连穿越了五层云雾,还未到底。正纵遁光下降,忽见金霞连闪,毫光万道,由脚底起,暴雨一般四下飞射,当中立时现出一条形如深井的云衖。这才看出,下面共有七层云带遮蔽,未了两层并有仙法禁制,好生惊奇。且喜降势稍缓,不曾陷入禁网。照此情势,分明主人开云相见,忙由云衖之中朝下飞降。目光到处,云层下现出一片奇景。原来壑底地势广大,别有天地,水碧山清,繁花似锦。更有奇石清泉,佳木奇花,互相掩映,景物灵秀清奇,从未见过。
  刚一到地,便见一个道童飞驰迎来,并不相识。心疑任寿不在当地,另有主人。道装少年年约十六八岁,甚是英秀,已赶近前来,伏地拜倒,口称:“师叔,弟子曾宁拜见。”郑隐闻言,才知少年乃任寿转世弟子。忙问:“你师父今在何处?”曾宁恭答:
  “恩师自和二位师叔分手,回转武当翠屏峰。刚到洞门,便奉师祖之命,说是回山太迟,误了事机,翠屏仙府已有一位道友借用。命恩师急速移居峨眉,并将道书《九天玄经》,连同几个未转世同门师弟、师妹的真灵,以及后洞宝库中所藏法宝、飞剑,全数移送来此。只等十四年内,弟子等所有旧日门人先后重返师门,便即下山行道。本来众同门中,只弟子和师弟佟元奇、李元化去年先行投到,本定十四年后方始下山小日前忽又奉到师祖恩命,说是群仙大劫不久将临,天机微妙,有好些事,新近才得算出。为此变计,命恩师飞往东海待命,指示机宜,当日便带佟师弟一同起身,只弟子一人留守。近年恩师法力日高,屡奉师祖恩命嘉奖,赐了好些法宝。行时对弟子说,二位师叔日内必要寻来,令弟子在崖前等候,以便迎接。并令转告郑师叔,最好单人行道,在此数年之内,无事不可结伴。并还赠有灵符两道,请二位师叔收下,到时自有妙用。”
  二人接过一看,那灵符乃是两片长只三寸,宽约寸许的玉叶,一青一白,符篆颜色均不相同。井还指明各人所有,不能混淆。随领二人游览全景。见那凝碧崖地广数十亩,共有三座洞府。内中两洞已经仙法禁闭,只当中大元洞开着,任寿师徒便在洞中修炼。
  内里石室甚多,甚是高大,壮丽非常,石质如玉,地无纤尘。郑隐知道任寿乃本门承继道统的未来宗祖,见此势派,想起自己昔年同在师门,法力与任寿原差不多,只因一时疏忽,误受魔诱,以致陷入歧途,身败名裂。如非大师兄全力相救,早堕轮回。相形之下,何啻天渊。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羡慕。呆立了一阵,笑对曾宁道:“你师父对我恩深义重,永世不忘。他如回山,代我致候。说我近来限于根骨福缘,虽然无什成就,但必努力修为,以报他的期爱。照着各位师长口气,暂时本不应与他往还。只因我和申师叔感他恩义,许久不见,便道来访。满拟快聚数日,不料他往东海待命,人已离山,不曾见到。我二人由此便回嵩山,尚须两三月的耽搁,稍炼内功,再同下山行道。他如应在十四年后下山,不必说了;此次东海回来,如有下山之命,我们望他能往嵩山一访,以慰渴怀。否则,明年我们下山修积外功,也许再来看望。他所赐灵符,未说用处,贤侄可听说过么?”曾宁恭答:“这两道灵符,恩师行时才行取出,以前不曾见过,只说了两句便匆匆飞走,弟子不知用法。”无垢见曾宁说时面色微红,知其奉有师命,不敢泄漏,不令郑隐再问。
  随由曾宁陪到洞前山亭之中,取出酒果款待。郑隐见所用酒果均是仙府佳酿,海内外的名产珍果,问知是上月友人所送。暗忖:“这些东西均是延年益寿之物,常人百年不能一见。大师兄转世才得几年,前生同道之交便自展转寻来,馈以仙果美酒。自己也曾屡世修为,前生颇有不少同道之交,竟无一人互通声气,一旦遇事,除却夫妻合力与人拼命,连个帮手也没有。新近交了一个李静虚,法力甚高,曾想结纳。对方好似神情淡漠,不甚亲近。可见人情势利,修道之士也所不免。”想到这里,好生难过。打定主意,从此努力修为,无论如何困苦艰难,也要争回这口气来才罢,免得外人轻视,也对不住师兄、爱妻一番苦心。正在胡思乱想,无垢见他停杯不语,仿佛心中有事情景,乘着曾宁走开,悄问有何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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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三回  赴约忆深仇 万里长空飞比翼  救灾怜涸鲋 一川渴土涌清泉
 
  郑隐便把心事说了。无垢到底不免偏心,不特未怪郑隐量小,反觉自来失意的人,处境多半如此,生出怜意。郑隐又乘机发了好些恶誓,力言:“我自信心志坚定,事在人为。一般师长同门防我堕落,故不令我二人一起。越是这样,我们越应患难相共,同在一起。不特互相照应,方便得多,也显得我夫妻情深爱重,生死不渝。只要各人具有虔心毅力,百折不回,终能渡过难关,苦尽甘来。任他左道邪魔多么厉害,只要不似前生那样为所诱惑,陷入歧途,能奈我何?到了万分凶险之时,至多兵解,重去转世,有何顾虑?姊姊如真看我不起,认为前路凶危,恐怕连累,索性由此分开,等我满了八十三年劫难,再行相见,也是一样。”
  无垢见他神情悲壮,慷慨激昂,口气颇多误会。明知就此激励他八十年后再见,彼此都好,一则夫妻情爱甚深,任他一人渡此难关,置身事外,于心不忍;二则又知丈夫所说多半负气,如真不与相见,定必灰心悲苦,就许由此愤极任性,都在意中。心肠一软,顿忘两姊与女仙陈紫芹之教,脱口答道:“你当我真个情薄么?不过关切太过,老想使你于危机四伏之中,熬过这八十三年的魔难,同修仙业,合藉双修,以报你的痴情热爱而已。既是这等说法,分合由你。好在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真毫无希望,师父也不会容你重返师门。不过你所说的话,却须心口如一,才对得起我一片苦心。由今日起,我便和你出入一路。对于修积,却须内功外行同时并进,无论山居出游,除非万不得已,每日功课却是不能荒废呢。”
  郑隐闻言大喜,慌不迭答道:“那个自然。我只求不离开你,万事皆可听命,何况分内修积。以前只因你老不愿和我一起,会短离长,只图多聚一会,别的均未顾及。既然永远一路,如何还敢荒废?放心好了。”无垢道:“亏你老脸,还说出来。莫非为了多看我一会,连修为都不顾了么?”郑隐自知失言,忙分辩道:“并非不思上进,只舍不得那宝贵光阴。以后自然不会再有前事。”无垢见他边说边往前凑,似要伸手来拉,微嗔道:“以后还要放老实些。曾宁一会就来,当着后辈拉拉扯扯,什么样子?”
  说罢,刚把手一甩,曾宁已用玉盘捧了一个其形如瓜,外皮金黄,瓤如截肪,中心微作红晕的异果走进,放在桌上。笑道:“此是恩师前生好友安期丈人,命门人送来的四枚金萍实,吃后长生不老。留了一枚在此,二位师叔请用。”二人人口一尝,果然甘腴味美,芳腾齿颊,凉沁心脾,神志为之一清。问知还有三枚,已由任寿连同别的珍果灵药带往东海,孝敬师长。因知郑隐夫妇要来,此果灵效甚多,修道人服了可抵多年功力,每千三百年才结实一次,十分难得,因怜二人魔难大多,特留在此。任寿本人竟未尝过。无垢闻言,好生不安,便邀曾宁同食。曾宁恭答:“此是瑶岛珍品,千年难遇,海内外群仙十九难得一见,恩师尚未尝过,弟子不敢领受,还望师叔恕弟子方命之罪。”
  无垢见他婉言坚辞,暗忖:“大师兄为人极好,连门人也是如此,真个难得。”随笑问道:“我知大师兄对人宽厚,持躬俭约,现正奉命清修。以他为人,对于服用之物,决不至于有什讲求。来的年月不多,这里陈设用具全都珠光宝气,精美异常,人间所无,莫非此间本是仙灵窟宅,这些东西均是前人所留么?”
  曾宁躬身答道:“凝碧崖自古以来便是仙灵清修之地,除三元仙洞而外,玉壁晶墙,千门万户,好些地方均有仙法禁制,尚未到开放时期。内中用具十九珍品,何止数千百件。加上恩师前生旧友知其转劫人世,重返师门,承继道统,闻讯俱都欣喜非常,纷来相贺,所送礼物甚多。恩师本来不肯动用,后奉师祖恩命,说恩师将来为本派开山宗祖,这类珍奇器用十九原有,将来门人众多,不时还与各派群仙来往,身为本门教主,领袖群伦,应有一种高华气象。现成应用,并不为过,区区未节,无须介意。恩师虽然谨奉师命,但因平日修为甚勤,早已断绝烟火,往往一人定,便是三两月。一般师执至交,又都道法高深,轻易不来;每来,多是算准恩师空闲之时,结伴来访。此间本有仙厨,中藏不少美酒,恩师虽然轻易不用,弟子等因见东西现成,时常取来待客。这里不过千百分之一二,有好些奇珍宝器,恐恩师见怪,还未用过呢。”二人闻言,赞叹不止。
  无垢见任寿分别没有数年,居然到此地步,惊佩之余,好生喜慰。暗查郑隐,只顾出神呆想。知其与任寿同在师门,遭遇不同,相形见绌,心生惭愧。意欲借此劝慰,当着曾宁不便出口,只得罢了。
  二人在仙府中住了两日,因任寿归期难定,便同起身,仍照原计,溯江而下。由此夫妻二人便在一路。郑隐峨眉归来,果更用功。无垢见状,也颇喜慰。彼此修积都勤,也无什事发生。
  一晃将近三年,任寿始终未通音信。这日二人在外行道,偶然谈起,郑隐觉着任寿不去看他,心中不快。无垢笑说:“你这人就是量小,大师兄对我们还要多好?恩师原命他在十四年后才可出山行道,如今才得几年?曾宁虽有师祖改变原计之言,也只偶然听说,不知底细。焉知上次东海之行,没有奉到别的使命?他不能来,必有原故。那么难得的灵药仙果,自不享受,留给我们,再要嫌他对你看轻,良心何在?”郑隐见无垢面有愠色,忙分辩道:“我何尝有此心意?不过想念大甚罢了。”无垢笑道:“你那小心眼,还当我不知道呢,既然想他,上月我们往游洞庭,正可便道入川,为何推托不去?
  就说现在飞往峨眉相见,也极容易。分明是见人家身受师门期爱,自身福缘既厚,用功又勤,将来成就远大;你自己还在颠沛流离之中,这两年来虽无什事,岁月尚长,前路荆棘越多,专在人间行道,能否就此取巧避免,尚不可知,纵非气他不过,心中怨望,误认他对你不如以前,必是有之。我料得是与不是?”郑隐自然不承认,说过拉倒。
  二人这二三年来,多在中原、西南诸省修积善功,对于甘凉秦晋一带,久已未去。
  这日走在山东道上,郑隐因见爱妻看出自己心意,面有不快之容,想道:“人情势利,休说外人,连无垢也是如此,只一提起任寿,便钦佩非常,誉如天人。自己并未有什微言,只想起前情和自身的遭遇,略有表示,便遭责难。最前生拜师时节,原与任寿一起。
  那时师长成道不久,见他根骨平常,还不肯收,全仗自己代为力求,才得入门。因其年长,做了师兄。又勤于用功,平日谨慎,连积了几件大功德,渐得师门钟爱。自己却因一时不慎,误为邪魔所诱,连经数劫,仅以身免,反倒仗他全力相助,才得免于形神皆灭,永离师门。最可气的是,同是门人,既然恕我前愆,重收门下,一部《九天玄经》才学了十分之七,上面字迹便全隐去。只令大师兄一人在峨眉潜修,以期大成。自己却奉命在外受那苦处。初行道时,因为功力不够,两次遇险,几乎送命。如非爱妻想下变通之法,行道时隐避形藏,处处留心,还未必如此平安。”
  正在心存怨望,闷闷不乐,一算行道年月,猛又想道:“前遇魔女,三年之约不久便到,地点在西崆峒昔年老魔别府。如若不去,肩女必要寻来,反有好些不便。以前为防无垢误会,把话藏了一段,不曾明言,原是怕她担心。后来想说,事隔已久,就此拖延下来。”盘算了一阵,觉着事情决免不掉,反正是要过此一关,转不如自行投到,显得大方,并践前约,以明无畏。事虽凶险,但听尸毗老人口气,魔女未必能够讨好。何况爱妻带有防身至宝,这口紫郢仙剑又是降魔利器,已然炼到功候,别的法宝也均有惊人威力,怕她何来?只对无垢不便出口。便笑说道:“自从我夫妻一路,西北诸省均未去过。昨日途中闻说陕甘一带天干水旱,赤地千里。我们在外修积,艰难危险自非所计,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不容坐视。天下事怕不了许多,何况对头多是极厉害的邪魔,真要寻我晦气,早已上门为难,不等今日。今年东西南诸省到处丰收,人民安乐,无善可积。偶有一二不平之事,也无关宏旨,并还难得遇上。我们每次出游,事前都发有愿心,不将所许善功做完,决不回去。今已多日,一事未办,何日才回嵩山修炼?依我之见,不如改往陕甘一带试他一下,免得延误。你看如何?”
  无垢当初原因魔女踪迹似在东西昆仑星宿海一带,恐郑隐前去遇上。及见近年无事,郑隐今生所得飞剑、法宝又都是前古奇珍,威力至大,早已身剑合一;只因此剑乃神物仙兵,本身威力大强,不到功候,尚难由心驾驭,以至临敌不能全数发挥妙用,好些吃亏。近一年来用功越勤,不特这口紫郢仙剑炼得出神入化,妙用无穷,连别的法宝也增加了好些威力。自己又有两件防身御敌之宝,便遇强敌,至多不能取胜,全身而退当能办到。肯与丈夫同行,便由于此。反正须要一拼,转不如早日了当,免得时常优疑,提起烦心。又听说陕甘大旱,人民流离,灾荒甚重,更无不往之理。自己也不寻那些对头,专为救灾,相机行事,遇上便与一拼。想了想,便照郑隐所说,先往陕甘一带飞去。因是打定主意,相机应付,加以救灾心切,上来直飞当地,更不停留。
  这时二人功力越深,剑光又强,两下里合在一起,宛如一道经天长虹,星驰电射,横空而渡。虽然飞得极高,那破空之声,隔老远仍能听见。无垢觉着破空之声大强,本想把遁光稍微放缓。郑隐却存有私念,急于救完旱灾,往赴魔女之约,上来并没打避人主意。力言:“救灾如救火,刻不容缓,越快越好。我夫妻受命自天,便在平日,也不应有所畏惧,何况此行为救千万生灵。”无垢劝他不听,心想:“偶然这等飞行,只一到地,便和常人一样,也许不至被左道妖邪发现。”便由他去,飞行神速,不消多时,便到长安地界。
  落下一看,果然以前旱灾严重,因是畿辅重地,当道已有安排,连日又下了几场小雨,灾情减去许多。郑隐本来志不在此。再一打听,说是秦凤、平凉一带灾情最重,立催前往。无垢见当地人民虽然得到官家赈济,仍然民有菜色,春麦还未播种,有心停留些日,暗助官府救济人民。因见丈夫催走,说凉州灾情最重,必须早日赶往,神情匆迫,以为丈夫近年受了感动,对于修为比前勤奋,也颇欢喜,依了郑隐,匆匆起身。先往秦凤诸路,见天时荒旱,灾情惨重,人民扶老携幼,到处逃荒,流离颠沛之景,时有发现。
  无垢几次想要停下,郑隐均说先前向人打听,灾情仍以甘凉一带最重,当地人民较多。
  目前灾区如此广泛,最好全数查看之后,择那人多灾重之处下手,比较多做点事。无垢一想也对,便由郑隐作主,直飞凉州。
  当地原在径水南岸,当陕甘陆路要冲,本来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因为当年初春雪化,郡西崆峒山中山洪暴发,径河水涨,人民受灾颇重。一交二月,又忽然干旱,半年多不曾下雨,五谷都无收成。灾情虽重,因为当地人民比较殷富,又当陆路要冲,运输较便,比起沿途所见要好得多。无垢到时,正赶乡民求雨,呼号于烈日之下,哭声震野。
  初来不知底细,过了两天,渐渐看出中农之家尚有盖藏,逃荒的只是一些穷人,不如所料之甚。有心回往原路,但当地灾民并不算少,再不降雨,照样不了。郑隐又说:“空中下望,多是如此光景。已然到此,且由当地起始,也是一样。最主要还是设下法坛,拜章乞雨,使这方圆两三千里内普降甘霖,方为上策。不过,这类事迹近炫弄,必须择一隐僻之区结坛行法,免惊俗人耳目。城西崆峒山风景灵秀,好些地方人迹不到,正好下手。”无垢不知丈夫与魔女定有前约,意欲就此了当,前在黄河治水,生出许多枝节。
  觉着求雨果是刻不容缓之事,便停了下来,郑隐又说:“天时亢旱,河井干涸,已然发生瘟疫。坛成以后,你我夫妻可分出一人,去往民间医病,并加周济,双管齐下,才多保全。”
  议定之后,先往崆峒山飞去。到了后山,寻到一片天然平崖,高踞孤峰近顶之处,上下俱无通路,地势绝佳。二人看好地方,忙又回到城镇,采办应用诸物。正往回走,时已黄昏,忽听前面喧哗哭喊之声。过去一看,原来当地全境只有限几口水井,都已见底。只内中两口名为龙眼井,干涸多年,不知怎的,当年大旱,反有泉水涌出。甘凉一带土厚水深,水井最浅的也达十丈以上,这两口井更深得出奇。父老相传,乃郭子仪单骑见回纥以前,三军无水,正在愁虑,忽听风雨之声。出帐一看,河岸上有一大龙飞舞而来。令公大怒,连射双箭,均中龙目。醒来却是一梦。出帐一看,地上分插两根长箭,忽然心动,便命开掘,才只丈许便有甘泉涌出。同时径河之水也自暴涨。居民怀念令公威德,建了一座令公庙,把井包围在内,现已荒废。因那井水又甜又清,只是为量不多,逐年淘掘,深达三四十丈,近年已然干涸。上月有人发现内中有水,风声传出,群往汲取。先只城外居民前往取水,已不够用;后来城中的井十九干涸,一齐争往汲取。共总两口井,要供许多人的应用,自然不济事。又有好几十丈深,取时费事。更有一件奇处:
  每日须到申西之交,才有清泉涌出,为量不多,至多挑上数十担,便自见底。一交子夜,便无人去汲取,也是涓滴无存,人民由一早起,便去守候,有的竟终日守候不去。尽管官府出有告示,令人民排班汲水,无如人数大多,水量又少,往往候了一整天,好容易挨到自己份上,不是水已挑干,便是时辰已到,成了干底。人民因为争水,时常打得头破血流,时起凶杀。当此强存弱亡的荒年,愚民无知,悲愤之下,易受骚动。官府虽颇贤明,也只好言劝解,引咎自责,无可如何。因为求雨不成,人民多怨官府没有诚心,如非平时官声尚好,人民知他清正贤明,早已激出事来。
  无垢一听人民取水这等苦法,暗忖:“此时水与银子同价,连河底残余的污水都成了至宝,不论灾情如何,单这饮水已是严重。本门太清仙法,与左道妖邪呼风唤雨不同。
  因是逆数而行,事前必须拜章告天。再用法力把天空中的云雾引来,聚在一起,使化甘霖;再不,便是择那附近江湖之水,行法引来,化雨下降。这里不比江南,取水较远。
  昆仑山上积雪与星宿海的山水虽可应用,然而事非容易,又恐引动对头出来作梗。”想来想去,只有前项求雨之法比较稳妥。灾区这么广,少了无用。必须用上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普降甘霖,连关中三辅也可一起滋润。此事虽然多费心力,并耗元气,功德却是不小。事情还有几天,人民这等苦法,细一盘算,法坛布置应在子初,此时还有闲空。便告诉郑隐,令其先行,自己在此相机行事。
  郑隐因为魔女心肠狠毒,上次违约暗算,吃子她的大亏,心中恨极,正想期前赶往魔宫打一个照面,表示自己不特不曾怕她,反而寻上门来。只等把雨求下,救了旱灾,立时双方斗法,决一存亡。同时又想到魔女情痴太甚,照例不管多恨,只一见面,立时勾动旧情。万一余情未断,还可就此戏侮暗算,稍出恶气。一听无垢要和他分头行事,正合心意,忙即应诺,悄悄飞走。
  无垢掩在一株枯树之下,朝前查看,本意排众上前,运用仙法增加水量。后见井旁人山人海,呼号叫嚣,闹成一片,老弱妇女拿着水桶在旁痛哭,无法上前。两井均有木架,上设辘护,各有两壮汉掌管,两旁并有四口大缸,将水吊上,分与众人。初以为地方上人为防人民争水斗殴,专人掌管,按着次序,以求平允。再一细看,不禁有气。
  原来每一井架管领的虽只两人,旁边还有好些党羽,俱都是些横眉竖目,手持刀棍的壮汉。人民取水全用钱买,多少凭他高兴。稍有不合,便加打骂,银钱不还,却把所取的水夺过,倒入井旁大缸之内。有那给钱多的,不等打上,便由井旁水缸中取来送上。
  老弱妇女固是望井悲号,无法近前;便是有力气的汉子,不是因为钱少被恶徒排挤,不令近前,便是好容易挨到井旁,被管井壮汉夺过银钱,随便倒上一点,忍气吞声而去。
  一问身旁悲哭的老妇,才知日前人民争水,常起斗殴,官府屡次劝解,设下规条,以先后为序,限量而取,法子原好。无如人民需要太切,加以利之所在,一小碗水可换一二两银子,纷纷抢夺争先,全不肯听。前数日被一土豪知道,觉着此事大利,带了一班徒党,硬说连庙带井,都是他家祖产,先把取水的人一顿乱打,将井霸占,派了数十名徒党日夜防守,人民取水须用钱买。乘着水涨之时,先用四口大缸将水盛满,每斤一两银。
  一到井底水干,价便加倍。稍微争多论少,钱被抢去,还遭毒打。因其徒党众多,势力浩大,人民尽管愤极,几次暴动,均为所败,无可奈何。
  无垢闻言,暗忖:“土豪如此可恶,且喜丈夫不在,否则这班人休想活命。有意惩治,恐惊俗人耳目。”正打主意去此一害,并行法取水救急,忽见一中年人提了半桶水,由人丛中挤出。见其神情良善,尾随到了无人之处,笑问:“这位君子,可能给我一口水喝么?”
  那人名叫鲁静斋,原是当地富户,平日乐善好施,与上豪金富相识。因为方才家人来此取水,与贼党发生争执,把银子夺去,怯于凶威,所居又近,只得亲来赔话,付了加倍的钱,取了半桶水。正往回走,闻得身后有人讨水,回头一看,暗忖:“这等美秀的人品,从所未见,又是外路口音,大概是别处逃荒经过的孤身女子。”想起土豪厉害,四顾无人,俏声说道:“姑娘想是外方来的。我家中原有一口井,只是近来混浊如泥。
  家人代我买水,反受了一场恶气。如不向其赔话,万一再旱下去,非此不可,如何是了?
  只得亲来赔话,买了这半桶水。姑娘要用听便。不过那卖水的多是恶人,徒党甚多,休说孤身少女,便有家人同来,也应躲开。解了口渴,请绕路回去吧。”
  无垢闻言,笑说:“我口干得厉害,又知此水贵重,万一吃得太多,无钱还你,如何是好?”静斋慨然答道:“水虽难得,总算还能买到,尽管饮用,无须客气。”无垢原是边说边走,一面查看地势,见前面是一庄院,两旁树林多已半枯,门前是一打稻场,旁边还有一个池塘和一口井。问知主人颇喜经营园林,以前池中并还种有荷花,现已干枯。自从径河一千,连门前水井也只剩了数尺泥浆。这时正有两个佃工迎来,见面笑问:
  “那厮可曾还银?”静斋笑答:“这类恶人,和他有什么理讲?快取碗来,这位姑娘口于着呢。”两佃工正朝无垢打量,闻言转身便走。
  无垢见水桶已放在门前石墩之上,笑说:“不怕见笑,我实口渴太甚,不用碗了。”
  随手将桶捧向口边,运用仙法,一饮而尽。静斋见那一桶水有四五斤,竟会一口气饮光,暗忖:“此女看去文秀,美貌非常,这等牛饮,想必长路奔波,口渴大甚之故。”心念才动,瞥见佃工取碗赶来,脚底尘沙滚滚,带起老高。忽然想道:“久旱不雨,地上尘沙甚厚,稍一行动,满身都是。今早大风扬尘,天都成了黄色。此女身上怎如此干净,连鞋裤也不带一点尘污?”心中一动。
  无垢把水饮完,见主人并无吝色,两佃工面上却带可惜之容。便由身畔摸出十两银子,笑道:“我口渴太甚,把水饮干。卖水之处人多,挤不上去,有劳二位代买一桶如何?”静斋当她还要,忙道=“那井水果是奇怪,又凉又甜。这不过是在荒年,水火相通,哪有受人钱财之理?银子请姑娘取回,如还不够,叫他们去再打一桶来便了。”无垢见他至诚,忽然摇手拦道:“何必以有用的金银,便宜那些恶贼?不必再买。我虽女子,别的不会,最善分辨水源。此时看出,这一井一池下面泉源甚旺,只被浮土堵塞泉眼。请借一根竹竿,再取杯水,由我试它一下。水如难得,尚有他法。只请你们暂时避开,等我把泉眼挑开,水自然涌出。你看如何?”静斋早已觉出有异,忙即应诺。
  无垢随令二佃工去将那些老弱妇女引来,只说主人有事,不可提水的事。二佃工回道:“此时善门难开。”同时递过竹竿,想等水出来后再去。静斋看出无垢仪态万方,气字安详,神情十分拿稳。暗忖:“也许人民求雨,至诚感天,来此异人解救生灵。如是寻常,那半桶水也不会到口就光,那等快法。讨水穷人甚多,本极可怜,日前便想周济。只因家中病倒了好几个,无暇兼顾,至多把人唤来,把预计中的粮食分散一些。这等荒年,不论饮食,众人皆无,惟我独有,不特问心难安,早晚还许招祸,多藏何益?”
  忙道:“本来我就要散些粮米,因为家人多病,延迟至今。就着今日办了也好。我们顺便去把窝棚内那些人全数找来帮忙,仍和上次一样,免得分配不均,又起争执。”二佃工见主人发话,方始走去。
  无垢忽把眉头一皱道:“方才水喝大急,吐将出来,岂不可惜?”话未说完,樱口张处,一股喷泉直注池中。池底本是尺许厚的干泥,人士只剩了一片湿痕。无垢随取竹竿,朝喷水之处刺了几十下。静斋见无垢依旧从容,水却不见,正在半信半疑。无垢又由身畔取出一粒灵丹,笑道:“府上有病人么?可用清水化开,与病人分服,一杯便可痊愈。只不要对人说起。”静斋人甚忠厚,笑答:“此时水贵如金,方才忘了命人带回。
  家中井水宛如泥浆,不能应用。请姑娘暂候,我去买来如何?”无垢笑道:“水源已被我探出,因为土厚,泉眼大小,还未冲开,少时就有水了。”说时,果听地底水响。静斋惊喜交集。无垢笑道:“井中泉眼与此相通,正当来路,也许此时井已有水。”话未说完,井中也有了水声,两相应和。
  静斋过去一看,那深约二十丈的水井,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水已涨起了一多半。不禁喜出望外,心疑无垢乃神仙下凡,扑地便拜。无垢一面让避,正色说道:“我不过略知地理泉脉,能够治病,我夫妻二人仗此谋点衣食。你如大惊小怪,官府还当妖言惑众,岂非害我?此池泉眼已通,一会便要布满清泉。可乘众人未来以前,先将病人治愈。土豪也许和你为难,不必怕他,我夫妻颇有武功,足能保你无事。并可向众声言,说你昨得神人托梦,只要土豪不再欺凌善良,第四日夜间,便有甘霖下降。他如不服,可和他打赌:到时不雨,你便全家自焚;雨如按期下降,便是他的戾气感召,和旱魈一样,也受人民火焚之刑。我夫妻必在暗中助你,只不可泄漏一字,否则有害无益。”
  静斋本就心生信仰,方答:“仙人游戏人间,不肯显露本相。我也不敢妄言,遵命就是。”忙把水桶拿起,待要取水入内,忽听咝咝连声。侧顾池内,已有数十股清泉破土而出,高约尺许,晃眼满池皆水,快要齐岸,才行止住。静斋越发惊喜,匆匆朝无垢拜了几拜,便往里面赶去。
  无垢先不想显露奇迹,无奈救人心切,终难遮掩。总算主人忠厚,知道的人不多,又曾嘱咐,料其不致泄漏。正想再待一会儿,忽见门内跑出几个老少男女,同时又听远远喧哗之声。知众穷人业已赶到,忙把身形隐起,在旁等候。迎头发现两佃户跑来,朝鲁家的人说道:“龙眼并不知何故,井水全干。下剩数缸,已被土豪抬了回去,水都不肯卖了。”话未说完,瞥见满池清水,后面穷人也已发现,立时欢声雷动。但因静斋是个善人,异口同声讨些救命,并无一人恃强自取,静斋也由里面闻声赶出,见女异人不知去向,也未张扬,便照所说,向众声言。同时发话,任人取水,多少不拘。
  这班穷人早就饥渴交加,口干舌燥,七窍喷烟,一个个蓬头垢面,泥污狼藉,语声多是干号,一声令下,群集池边,汲饮起来。未带水具的人,不及借用,竟把身子伏在地上,伸头水内,狂饮不休。待不一会,歌功颂德的欢呼,相继潮涌而起,把土豪贼党咒骂了一个淋漓尽致。风声传出,越聚越多。静斋恐怕生事,向众高呼:“诸位高亲贵邻,此是昨夜梦中神人所赐甘泉,足够应用,再有四日便降大雨,来者不拒。不过地小人多,最好挑走,免得妨碍他人。方才听说龙眼井水已干,万一恶人迁怒为难,由我和他打赌,诸位千万不可多事。”众人同声应诺。由此人民取水便走,不再聚集。
  无垢心想:“荒年灾民,最是难处,善门难开。以前黄河水灾,曾经尝过味道。这班人竟如此听话,主人又无疾声厉色,可见德能服人。照此情势,便无自己暗助,众怒难犯,土豪也非吃亏不可。只是开头不免争斗,就算众志成城,这班苦人均无武功,伤亡在所不免。子夜又须赶往崆峒,与丈夫行法求雨,无多闲暇。”正想用什么方法,把那伙恶人引来,忽见远远尘沙滚滚,如飞而来。
  静斋为了人民取水方便,一面点起许多火把灯笼,一面设下许多条桌,赶制了好些锅魁馍馍。事前声明,人力有限,散完为止。暗中却令数十人在庄后支上炉灶,连夜赶制。一见庄外尘沙滚滚,料知对头已到,表面镇静,面带惊疑之容,四下张望,似在寻找自己。无垢看出他良懦胆小,如无自己相助,照那来势,也实可虑。忙用传声说道:
  “你只照计而行,不要害怕,自有道理。”静斋听出前见女子语声,心中大定,忙即暗中默祝,遵命而行。
  池边受赈济的那班穷民,早就听说土豪要来为难,全都激动怒火,准备不能善罢,便助静斋与之拼命。一见人到,故意示威,不约而同,轰的一声暴噪起来。土豪金富自恃财势,横行乡里,鱼肉良民,已成习惯。当日闻报静斋因为佃工取水争执,自行赔话,带了一桶水回去,不知用什方法,井水全干。守井贼党先不晓得,后听人说静斋门前清泉暴涌,一有一无,两下正是同时发生。现正召集人民施水放粮。对方专做好人。平日已是不快。再听说井水干涸,池泉暴涌,又在向众施舍。不问是否用什方法,单这行为,相形之下,也是难堪。不禁恼羞成怒,决计恶人做到底,率众赶来。快要到达,忽听人民暴噪示威,声如雷轰。不想众怒难犯,死在临头,反倒逞强,准备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金贼连徒党共是四十余人,各持长鞭刀棍。到时,见众人民不曾让路,一齐回身相望,手上多半拿着石块、扁担之类,神态甚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禁怒从心起,大喝:
  “猪狗们,还不快滚,等死不成!”随说,和当头两个贼党扬手一鞭,便朝众人头上打去。
  静斋知道,这班乌合之众虽然满腹悲愤,但是对头凶威久著,能胜而不能败。好在仙人暗助,何必使他们吃亏?忙喝,“金堡主不可动武,你们散开,我还有话。”说时迟,那时快,为首三贼已同发难。满拟这班人必不禁打,忽听“哈哈”一声,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连闪两闪,金富和当头贼党齐声惨叫,早各挨了一下。后面贼党还未看清,一听主人呼痛,往上一拥。池旁聚集的人民一见贼党被人打倒,落了下风,同声怒吼,纷拥而上。有的更将石块朝贼党打去,当时开花,伤了好几个。当头三贼已全负痛起立,看出打人的是个年约十七八的道装美少年,突然出现,也未近身,只把手扬了两下,三人兵器全数粉碎,各人又中了一下重的,其痛彻骨。情知厉害,忙喝同党暂缓前进。又被乡民打伤了好几个,越发怒火烧心。一面忍痛退下,暗命同党回取救兵;一面朝前注视。见那少年左手一挥,后面乡民全被阻住,好似中有隔断,不能冲破。内中一贼武功最高,由后赶到,不曾受伤。看出少年目射英光,神采照人,再一想到井水干得奇怪,疑是道术之士。悄告金贼:“敌人有妖道相助,不可力敌。”第二句话还未出口,少年两道秀眉往上一扬,将手一挥,叭的一声,左脸当时连牙打碎,鲜血四流,人也倒地晕死。
  金贼见状,才知厉害。忙喝:“这位道爷素昧平生,有话好说,何苦出手打人?”
  少年冷笑道:“此时你也知道有话好说么?这个容易。”随唤静斋上前,把无垢所教的话说了一遍,问其愿否。金贼自是不愿,无奈同党已被敌人暗中困住,一个也不能离开,无论如何走法,只在场中打转。人民却有好些经主人好言遣散,通行自如。贼党想要尾随同行,走不几步,便自己退了回来。道人连手都未伸。金贼料定求雨打赌之事凶多吉少,有心不从。道人把手一扬,立时痛彻心肺,心寒胆怯,凶焰尽敛。便向静斋婉说:
  “双方多年乡党,先前实是受人挑拨。求雨好事,打的什赌?”少年怒喝:“放屁!因为你们这些恶徒土棍戾气上升,崆峒山中还有一个旱魈,非用你们,多高法力,雨也不会下降。此事不过适逢其会,经一位前辈仙人说在前面,其实我早打好主意。方才来时,已与官府说好,在此设坛,将你连同徒党放在坛上。到第四日子时,雨求不下,不特与你无干,还可由你处置。想要退回,如何能够?”说时,田岸上尘头又起,乃是官府命人来设坛,在当地求雨。来时奉有严令,不问何事,均听道人之命而行。于是纠合人民,匆匆将坛搭好。
  道人便令金贼等上去。群贼自是不愿,知众官差畏之如虎,虽奉官命,决不敢强。
  便向官差诉说,身为道人所制,行动艰难,示意令其溜走,托人去向官府求救。道人笑道:“你们恶贯满盈,除非旱魈厉害,我除它不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说话算数,只要过第四夜子时,大雨不降,自然放你们回去,此时无用。还不快上!”说到末句,把手一扬,朝空抓子几下。所有贼党全似拎小鸡一般,仿佛暗中有人平空抓起,丢向台上。
  由此一任好说歹说,往来乱蹦,不能离开原处一步。群贼知为法力所制,除了依他,别无善策。同时又见随后追来的手下徒党,只一近前,便休想回去。不到台上,一任大声疾呼,均听不出一句话;到了台上,立被困住。情急心横,厉声喝道:“莫非我们为民求雨,就点水不进,粒米不沾,困在这里四天四夜么?”道人笑说:“你们不必忙,自然有你们吃的。”随告主人:“可给这班狗贼准备食物,我还要寻人去呢。”说罢,双足一顿,一道金光,破空直上,由朗月疏星之下,往崆峒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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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四回  野火起森林 匝地霞光 同诛旱魃  离魂收情女 弥天风雨 再警芳心
 
  无垢初意,虽然恨极恶霸,却想不出除他之法。又见陕甘一带旱得出奇,疑有旱魈作怪,但未拿准。欲借双方打赌,就便除害,并借用这几个恶人,来试探有无旱魈,诱其人网。说过以后,方觉此事好些不妥:不用强制之力,群贼决不肯听;一经行法,仍难免于炫弄;又在人烟多处,如果真有旱魈,难免伤及无辜。正在为难,想要变计,突有异人出场,事前并还告知官府搭下法台,十分周到。因而得知山中果有旱魃为害,只不知少年为何自居后辈。心疑是峨眉门下徒孙,但又不应如此气盛,行事任性,毫无顾忌。一见飞走,心想:“此时已离子夜不远,丈夫在彼行法布置,谅已停当。群贼已被仙法禁制,还是先往后山要紧。”想到这里,忙用传声向主人嘱咐了几句,立即隐形飞走。
  到了崆峒后山一看,法台香案俱都布置停当,丈夫却不知去向。心疑久待不归,去寻自己。一面飞寻,一面用本门传声四下呼喊,终无回音。眼看子时将过,再不行法拜章,又要拖延一日。忙照预计行法,把所备绿章用真火焚化,向天求告,施展师传仙法,呼吸遥空云雾。等到三二日后云雾一多,再用仙法使化甘霖下降。
  无垢人最精细,这类呼吸乾坤、吐纳云雾的大法,专为济世之用,全仗行法人本身功力,以收灵效。外表看去,除行法人所在之处云雾较多,聚而不散以外,别无他异。
  不是真正行家,稍差一点的旁门中人,对面相遇,当时也未必能够看出。无垢却因西北诸省邻近魔窟,具有戒心,尽管法台地势隐僻,不易被人发现形迹,仍用太清仙法将四外掩蔽,以防万一。
  等到绿章拜罢,通诚祝告之后,独立崖上,一口真气喷将出去。跟着便以全力施为,朝前面高空中云雾呼吸。久旱之后,晴空万里,月朗星稀,空中云层极少,只遥天空际略有白云浮动。云层不厚,相隔又远,不是慧目法眼,连云影也看不出。暗忖:“云层少说也在千里之外,这类仙法尚是初次运用,万一相隔大远,不能如愿,照此天色,短时日内决无下雨之望。少年所说旱魈,不知藏在何处?万一用上三日苦功,吸来大量云雾,妖物突然发难,雨下不成,还要惹出别的灾害。丈夫偏不知何往,少一帮手,可虑得多。”想到这里,越发小心谨慎。一面澄神定虑,把真气凝炼,向高空中吐纳呼吸;一面留神注视下面动静。正算计山中如有旱魈,云头一起,雨还未下,先就为它所破。
  如能发现旱魈踪迹,将其除去,也许不必这样费事,便有下雨之望。忽见前面天空中那片云层,已与真气相连,将其吸住,往身前飞来。
  这类呼吸云雾之法,只要本身真气将云吸住,来势绝快。无垢先听少年说起山中出了旱魈,久旱之后,空中云雾太稀,灾区广大,不是少量雨水所能济事。为防行法大骤,显露形迹,意欲夫妻合力,用上三四日苦功,把四面遥空中的云雾相继吸来。再用仙法使其凝聚,禁在一处,不令飞走。等到够了雨量,再用仙法散布空中,发动太乙神雷,使生雷电,化为甘霖,同时下降。一开始便打稳妥主意,每一云团吸到以后,并不求快,更不令人看出。那云初看去虽只极小一团浮沉天边,随风移动,等往身前飞来,渐近渐大,差不多把崆峒全山遮去了大半边。波涛浩瀚,映着月光,宛如银涛起伏,十分好看。
  无垢见第一次业已成功,未有变故,觉出近来功力加深,也颇高兴。忙即如法施为,运用大清禁制,将那大片白云由大而小缩成一团,禁在崖旁山谷之中,不令飞走。跟着又用慧日法眼,朝远方天空中查看,见有云层,立用法力将其吸来,收入山谷之中。约有两三个时辰过去,并无他异。那云先后吸收了十几次,经过太清禁制,各化成丈许、数尺不等的云层,堆积在崖旁山谷之中,银海也似,映月生辉,美观已极。眼看天色将明,一轮明月已渐西坠,月光斜照谷中云团之上,大地上静荡荡的,一点微风都没有。
  再待一会,东方渐现曙色,朝阳也由天边升起。四边云雾早被吸完,日光纯白,精芒万道,知道当日天气更是酷热。此时已近中秋,如此亢旱奇热,明有旱魈作怪无疑。但夜来也曾留意,并未发现形迹。道装少年也不知何往。
  心念才动,忽想起丈夫自从昨日分手,一直未见。先前因为求雨心切,又见法台布置整齐,如有变故,不会这样,忙于行法,也未留意。此时一算,为时已久,不问何往,均应早回。莫非又与邪魔狭路相逢?心中一惊。见天空中云雾凡是被自己发现的已全吸来,再要行法吸取,便须费事。心中一乱,便停了下来。急切间又不知往何方寻找是好,正在愁急,打不出主意,忽见左侧一片树林之中有人影闪动。定睛一看,正是郑隐同一位穿粉红衣的少女并肩走来。到了林外停住,谈了几句,少女自往回走,郑隐立纵遁光飞来。少女年约十三四岁,相貌极美。二人分别时,面有愁容,已然走入林内,重又回身,朝郑隐将手连摇,神情似颇关切,看不出是什么路数。暗忖:“丈夫刚来不久,怎会与一女子来往,神情又如此亲密?去了这一夜,连正事都不顾得办?”心中疑虑,略微盘算,决计故作不知。看他如何说法。随即退往崖下,假装行法,呼吸云雾,相机行事。
  郑隐来处偏居峰左,沿途均有山崖遮蔽,不知无垢凭高下望,已全看去。到后,见无垢正在行法吸云,附近山谷之中云团已积了不少。再看前面空中,只有一缕云影,刚由西南方天边出现。无垢原是发现丈夫又在背她行事,心中不快,想要暗中考查。明知前面无什么云雾,仍以全力向空呼吸;不料最前面恰有大片云层浮动,只是相隔大远,已非目力所及。吃无垢运用真气,猛力一吸,气机相感,恰好接上,立被吸住,往回飞来。郑隐在旁,先见万里晴空,只此一痕云影,方想这么一点云雾济得什事?心念才动,那云已收入目光之内,远望竟有丈许大小一片,云层颇厚。因为无垢心中有气,呼吸太急,那云吃仙法真气吸紧,满空滚转,由小而大。远方看去,映着朝阳,闪动起亿万银花,在一碧无际,万里晴霄之下,顿成奇观。郑隐刚看出那云相隔当在千里内外,如若飞近,必不在少。那云已渐飞渐近,越看越大,宛如银潮横空,疾如奔马,铺天盖地而来。等到无垢看出来势大猛,云涛已离崆峒山上空不远。方才心中有事,第一次呼吸到这等大量的云气,事出意料,掩蔽已来不及,索性听其自然,就势收下,再和丈夫说话。
  忙用太清禁制将云禁在空中,往回收缩。
  这时云涛滚滚,澎湃奔腾,全山已在白云笼罩之下。只法台远近较高一点的峰崖露出角尖,宛如十几座小岛,浮沉其问。云海苍茫,波澜壮阔,上面晴阳斜照,回光返映,宛如银海。郑隐贪看云海奇景,见无垢忙着行法收敛,从旁笑说:“这云海波涛何等壮观,少时再收如何?”无垢方答:“你真贪玩。我们初来西北,好些顾忌,盼雨心急,如何当它儿戏?”话未说完,忽听一声厉啸,随见两点金光在云海之下闪动,那云立时由密而稀,仿佛浮雪向火,逐渐消灭。二人定睛一看,原来前面云层之下,现出一条怪物红影,正在手舞足蹈,厉啸不己,数十百丈厚的云气,竟被破去了大片。无垢忙喝:
  “此是旱魈,隐弟快放飞剑将其除去。”随以全力朝前一吸,手中法诀往外一扬。那云经无垢双管齐下,连用仙法收禁,转盼之间缩成了一大团,往下面存云山谷中投去。就这样,已被怪物消灭了一小半。
  二人目光到处,发现那怪物通体火红,瘦如骷髅,似猴非猴,约有四尺高下。一双怪眼,凶睛怒突,金光远射十余丈。动作如飞。本在下面,厉声怒啸,张口便是一股暗赤色的光气。那残余的云雾,稍微喷中,便即消灭,无影无踪。二人见状大怒,正在互相指点,还未下手。
  那怪物正是隐伏山中的旱魈,先被一位神僧禁闭地底,已数百年,新近破禁而出。
  此与寻常旱魈不同,久已成精,又在地底潜修多年,颇有神通。先前因为巢穴被人所毁,与敌苦斗了一夜,追出老远。天明回山,发现满山云雾,不禁犯了凶野之性。先由地底蹿出,还不知崖上有人,正喷丹气消灭云雾,猛觉那云涛翻滚比电还快,晃眼缩成四五丈大一团,往谷中飞去。同时发现谷口内已被云团堆满。一声厉啸,正待飞身出去,刚一离地。猛又瞥见对面崖上站定两人,才知有人行法,想要呼云降雨。想起以前被困多年,也由于此,当时暴怒,厉吼一声,双足一蹬,宛如弓箭脱弦,朝二人对面射来。
  郑隐先见怪物只在云下跳跃呼啸,自己相隔并不甚远,竟未被其发现,未免轻视。
  虽听无垢令其飞剑出去,并未照办。正觉怪物通身火红,纵跃如飞,看去有趣,不料来势如此猛恶。身还未到,怪口张处,那一股暗赤色的丹气已如箭一般射到,端的神速已极。二人虽有一身法力,骤出不意,毫无防备,也是难当。幸而无垢应变机警,百忙中看出怪物所喷丹气不似寻常,见势不佳,忙把郑隐一拉,连话都顾不得说,一同往旁飞避。就这样,相差也只一两尺远近便被扑中。只听轰的一声,二人飞空回顾,怪物一下扑空,口中丹气竟将身后峰崖烧穿了一个大洞。郑隐忙把紫郢剑发将出去,紫虹电射般飞出。怪物动作也真快极,晃眼之间已飞身追来。身还未到,怪口丹气先已射出。吃剑光往上一挡,似知厉害,一声怒吼,便如飞星下泻,朝地面上射去,再看已无影踪。二人看出怪物长于地遁,机警神速,不易捉摸,那么神速的飞剑竟会伤它不了。料知厉害,不将它除去,想要下雨,定必艰难。急切间无处搜寻,只得回到崖上,夫妻二人分工合作:一个行法吸云,一个从旁戒备。
  郑隐也未说起昨夜离开经过和那红衣少女的渊源。无垢先想盘问,继一想:“丈夫对我情有独钟,决不至再为邪魔所诱,也许又和上次一样有难言之隐。索性装不知道,看他如何。好在长日一起,不会离开,就有什事,也无妨害。”话到口边,又行止住。
  因为呼吸云雾颇耗真气,二人轮班施为。改由郑隐行法;无垢旁观,暗中戒备。恐旱魈暗中掩来,消灭谷中所存云雾,特意还加了一层禁制。直到第二日夜间,旱魈始终不曾出现。
  经过二人轮流行法,云已积有不少。依了无垢,先把原有云雾化雨下降,顾了近处人民再说。郑隐却说:“这样不好。都是灾民,共总一两天的事,你在城外引出清泉,人民已有水用,何须再有厚薄缓急之分?”无垢一想:“灾区约有三千里方圆一大片,水量少了不够。索性把云聚齐,分为两次普降甘霖,再把径河水源打通,使与各地山泉相接,便可一劳永逸。”听丈夫一说,未再争执,仍然合力施为。因那旱魈受惊逃退之后,不曾再现,以为不敢再来。欲等大雨之后,再去搜杀,永除后患,防备便疏忽下来。
  到了半夜,二人见附近两条山谷中已堆满云气,估计雨量将够,心甚欢喜。无垢笑说:“我初动手时,你不在旁,无人相助,空中云雾又少,相隔最近的云团也在千里之外,惟恐功力不够,还在担心。又和土豪打赌,虽然预定三日,还多说了一天限期,到时雨如不降,这类虽是极恶穷凶,死有余辜,我们说了话不能不算,岂不是糟?想不到初次施为,居然成功。照此行事,明日夜间便可降雨了。”郑隐闻言,忽想起前夜离开无垢,天明方回的经过尚未明言。无垢不问,必和上次一样有了疑心。这两日忙于行法,忘了告知。恐其多心,正要开口,忽见前山一带树林之中有火光闪动。
  自从天时亢旱,草木多枯。只有轩辕庙、金口关和后山几片森林,因是千年古木,林深枝密,多半葱宠,不曾干死;还有前山一带,更是山中盆地,邻近水源,溪涧水涸,下面地层尚未干透,到处长满野麻灌木之类。
  二人初发现火光时,只是三五点,明灭闪动于丛林丰草之间,误以为是山中樵夫或庙中和尚在彼有事。方想:“这么大月亮天,为何还要点火?”忽见火光越来越多,晃眼成了一条火龙,满地流窜。跟着遍地火发,老大一片地面成了火海,烈焰冲霄,浓烟如墨,连天都映成了红色。火光之中,时见野兽出没乱窜。连日秋阳肆虐,虽在深夜,依旧奇热,连一点风也没有。大半轮明月悬在空中,也成了惨白颜色。无论何处,都是尘沙堆积。大火一起,更觉酷热难耐。
  二人知道发生野烧,无垢催郑隐同往救援。郑隐笑说:“这等火景难得看见。好在荒山无人,遭殃的只是一些害人的野兽,理它做什?”无垢嗔道:“无论何物,均是生灵。天时这等亢旱,再要野火烧山,明日天气更热,叫这班灾民如何受法?好好一片树林烧成劫灰,岂不可惜?你可在此守候,待我往救。”说时,遥望前面树林中还有一座大庙,隐闻哭喊之声。知道林中还有人类,越发着急。因见火场蔓延甚广,忙把谷中所存云气带了两团,随在身后,令郑隐遥望接应,匆匆赶去。
  还未到达,便听哭喊之声,连同左近树林内野兽悲呜号叫,混成一片。目光到处,那庙在一山坡之上,三面均有树林环绕。想因火发太骤,又当深夜,庙中和尚颇多,均已睡熟,火起以后纷纷惊窜,连衣服也顾不得穿。本来庙后是一斜坡,上面并无草树,当夜又没有风,逃甚容易,只要跑上崖坡,便不至为火所伤。无如火势蔓延绝快,竟不及逃走。逃得稍迟的,固是陷身火内,成了焦炭;就那逃得快的,也被那满空飞舞的带火树枝烧得焦头烂额。崖前地上,横着好些烧焦的尸首。崖上还有十几个身负火伤,一丝不挂的和尚,正在哭喊逃命。无垢虽觉那火燃得太快,还没想到别的。忙将手中法诀一扬,先把四围的火用太清神光圈住,不令往外蔓延。跟着又将随在身后的两团云雾如法施为,往前一指,立时展布开来,化为一片云幕,将火场罩住。又扬手一大乙神雷,立时电光连闪,大雨倾盆而下。火势已被太清神光压灭。大雨一降,喜得那些和尚跪倒雨中,呼神念佛,欢声大作。
  无垢见众赤身,不愿下去。又见和尚多半为火所伤,久旱之余,忽降大雨,竟连伤痛都不顾,纷纷抢往破庙之内,取些盛水之物,争着接收雨水。知道火伤之后,再吃冷雨一逼,难免火毒攻心,伤处溃烂。自己又不愿下去,只得凌空喝道:“你们身受火伤甚重,今有灵药三粒,可用水调敷伤处,自能痊愈。我由空中路过,无心之举,不可向人张扬。山中还有怪物,最好去往城镇暂避。等过两日,大雨之后,再回庙来收拾,就无妨了。”众和尚闻声仰头,见雨中现出一幢白光,中一人影,知是仙人解救,忙即跪拜。又见一道银光自空飞下,内有三丸灵丹,落在内中一人的盛水瓦盆之内,纷纷跪拜,称谢不迭。
  无垢初次行法降雨,不知多寡,见雨势甚大,料知连日所收云雾相差有限,心中一喜。正在观察雨势,忽听郑隐传声急呼:“姊姊快些回去,莫中妖孽调虎离山之讯”忙回头一看,后山一带也起了野烧,火势更大。郑隐本往救火,已将太清神光发出,未等火灭,忽往回飞。闻言想起这两起野烧十分奇怪,立时警觉,忙往回飞。到后一看,法台上所有陈设均未动过,再看存云之处,也无异兆。方疑料得不对,忽见郑隐驾着遁光疾驶而来。一到便往左近存云的山谷中射去,人还未到,扬手便一太乙神雷,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打向云堆之中。方想:“谷口禁制未动,为何发动神雷,朝云堆里乱打?”心念才动,霹雳连声。雷电交鸣之中,忽然看出那大堆云团,只剩表面一点云气,里面全是空的。雷火过处,外层浮云已化残烟而散。知上怪物大当,必是先发烈火烧山,等把人引开,再由地底偷入谷口,把所存云气暗中消灭,不禁大怒。
  正待往助,忽听少女娇呼:“申仙姑请留一步,有话奉告。”回头一看,正是昨早送丈夫回来的红衣少女,心中一动。忙即止步,笑问:“道友由何处来?如何会与外子相识?”少女神情似颇紧张,先探头朝谷中看了一看,见郑隐正在施展大清仙法禁闭山谷,谷中云雾尚有一小半未被怪物消灭,也经郑隐行法悬向空中,另用法宝围护,指挥仙剑到处飞舞。看神气,似知怪物藏在谷中尚未遁走,意欲将其除去,正以全力四下搜索。红衣少女看出郑隐暂时不会飞回,悄声说道:“话说起来太长。难女名叫茜红,乃魔宫侍女,为救郑道长出险,几遭魔女残杀。方才冒着奇险逃来此地,有好些话要向仙姑禀告,但此时不宜被郑道长知道。我知仙姑身旁有一宝瓶,请快取出,容我藏在里面,相机禀告,免被魔镜照出形迹,致遭残杀。我虽魔宫侍女,实是好人。如不见信,黄钟现奉师命来此,暗助仙姑成此功德,他已借体重生,改名秦渔,前日曾和仙姑相遇,日内相见向他询问,便知底细。”
  无垢一听少女乃是茜红,想起以前黄钟所说仗她脱难定约经过。黄钟急于拜师,便因此女之故。再看相貌衣色,均与以前所闻一样。神情又是那么惶急愁苦,满脸渴望之容,心生怜意。知道魔法厉害,时机瞬息,不宜迟延。忙把囊中玉瓶取出,将手一指,立有一股青气由内冒起。方说:“此宝名为二青瓶,威力颇大,虽然无心伤你,也须留意才好。”茜红一见无垢取出玉瓶,面上立转喜容。不等话完,笑说:“果是此宝。婢子已然出死人生,改日再谢恩吧。”说罢,人影一晃,茜红不见,化为一朵碧绿火焰,上面一个长约三寸的小人影子,在一片金光笼罩之下,投向青气之中,嗖的一声,一同吸入瓶内。
  随听瓶中小语道:“婢子已有安身之处。此宝威力虽大,因有极乐真人所赐灵符,足能防身。魔女万想不到有此救星。她和郑道长曾有前约,定在今年重阳来此相见。如若依她结为夫妇,和前生一样对她迷恋,万事皆休;否则,必和郑道长拼命,连申仙姑同下毒手。本来魔女恶贯满盈,这次必受惨报。无如魔法厉害,郑道长虽然对她痛恨,到时稍微把握不住,仍难免受害。前夜郑道长因为恨极魔女,料定她这次必要自取灭亡,借着救灾为由,来此赴约,并非不可。只不合轻敌大甚,以为近年道力加增,妄想愚弄魔女出气。期前赶往魔宫求见,已被魔女手下心腹侍女诱人宫中,待要发动神魔将其困住,欲等魔女回宫处置。幸她被一同党约走,所去之处,远隔中土十余万里;又有邪法隔断,事前以为郑道长到时只有逃避,没想到会寻上门来。宫中魔规十分严厉,那两侍女虽将人困住,惟恐求荣反辱,魔女喜怒无常,一个不巧,反受酷刑,一时举棋不定。
  “正在商议,恰巧婢子的至交姊妹阿青,因知魔女大劫将临,惟恐受累,玉石俱焚,乘着魔女远出,背人向天哭诉。遇见心如神尼,怜她无辜,赐了两道保命灵符。刚要回宫去破镇压元神的魔灯禁制,忽见秦渔走来,说他乃是黄钟转世,授以机宜,令将郑道长设法送走。阿青由外赶到,朝我示意,由她出面假传魔女之命,向众威吓。宫中侍女徒众,均知魔女性情残酷,稍有违犯,重则被她残杀,最轻的也要受上一顿毒刑。我和阿青平日又颇得宠,并且各人的元神均被禁在宫中魔灯一百零六朵灯花之内,无法逃遁,谁也没有这大的胆,敢于假传圣旨。不特信以为真,反朝阿青跪下求告,请其包涵。阿青便令我把人送回。昨日知道魔女快回,阿青把魔灯上的本命神焰盗了先逃。
  “方才魔女回宫,发现灯花灭了一朵,阿青带了元神逃走,问知前事,怒发如狂。
  因我曾送郑道长出宫,本来要下毒手。幸而阿青义气,事前引我去和秦渔相见,并将保命神符分我一道,秦渔又代向极乐真人求来灵符。到了危急之际,阿青突犯奇险,在宫前现身诱敌,魔女立时追去。我知情势危急,再不逃走,万无幸理。连忙乘机先用神尼灵符破了魔灯,把魔灯上面一百零六朵灯花所禁元神全数放掉,照着秦渔所说寻来此地。
  多蒙仙姑救命之恩,保住残魂。
  “看此时尚无动静,也许魔女被阿青引远,尚未回来。照着魔规,未满时限,除非和郑道长言归于好,不能加害。仙姑只管求雨,期前决可无事。不过郑道长那日曾往魔坛走动,虽得脱身,那阴魔无形无声,阴毒无比,外人误入魔坛,法力越高,感应越大,不必魔女主持,阴魔自会发动,是否受了暗算,尚且难言。为今之计,仙姑万不可离他一步,行止须在一起,不到重阳,切不可令他往西北方老人峰一带走动。婢子藏身瓶内之事,也不可向其泄露。否则,万一受了魔法暗算,或是阴魔附体,身不由己,期前去往魔宫,固是凶多吉少;即或到时再去,以婢子所闻所知,魔女大劫已临,害人固以自害,郑道长虽有救星,结果终能脱险,虚惊仍所难免。再要知道婢子藏身瓶内,我不比阿青有神尼佛法护庇,到时受了阴魔暗制,稍一泄漏,仍难免死。仙姑也不必向郑道长盘问,只在期前将其看住,不令离开。
  “到了重阳中午以后,先由郑道长独往赴约,候到子时将近,赶往相助,十九成功。
  只要那日阴魔不曾附体,或被邪魔侵袭。郑道长紫郢剑本是降魔利器,近来功力大增,去时只要不骄敌,上来便将身剑合一,外用法宝防护,以守为攻,候到子夜,援兵一到,魔女时限已过,便来人不能除她,本命阴魔也必对她反噬。但须防她情急拼命,豁出以身啖魔,不等七魔发难,先行放出,自舍肉身。纵令魔头朝敌人猛扑,却是凶毒无比,除非到时有比她法力更高的魔教中人将其收去,或是仙佛两道中的能手持有降魔至宝将其消灭,一被沾身,便如影附形,不遭残杀不止。故此到时不问如何,防身法宝越多越妙,丝毫空隙均不可有。”
  无垢听那瓶中语声其细如蝇,但甚清晰,知非虚语。不禁埋怨丈夫:“这类关系重大的事,何不早说?上次谈起,只说魔女大劫将临,害人不成,反害自己,至多还有三数年的气运,并未提到有什约会。”因瓶中语声已止,随手藏入囊内。朝前一看,郑隐已将全谷上下封禁,不时发动太乙神雷和飞剑,朝着两边崖壁和地面上乱打乱射。怪物却未现过一次。心中奇怪,忙即传声询问:何故无的放矢?
  郑隐原因先前无垢走后,发现后山火起更是猛烈,赶去灭火。刚把太清神光发出,忽听暗中有人说道:“此是旱魈调虎离山之计,可速赶回,用此铁环照看,自知妖孽藏伏之处。”听到未句,忽有碗大一圈乌油油的光华飞来。接过一看,乃是一枚三寸大小的铁环,内里有光如镜,光并不强。忙即称谢,转问那位道长:“可否容我拜见?”随听耳旁又说道:“再不回去,申道友前功尽弃。好自为之,但盼能挨到你师兄任道友早日赶来,或者还能挽救吧。”底下语声便止。
  试用铁环一照,遥望来路山谷之中,前见旱魈已由地底钻出,藏身云雾之中,正在口喷火焰消灭云气,动作绝快。所到之处,那经过太清禁制费了许多心力收聚来的云团,沾着怪物所喷丹气,便自消灭。只剩薄薄一片浮在上面,遮掩人的眼目。不禁大怒,忙朝无垢传声警告,连火也顾不得救,便往回飞。刚一到达,便用神雷、飞剑朝着怪物藏伏之处攻打。不料怪物机警万分,又精土遁。郑隐手中铁环虽能查见旱魃踪迹,初次运用,不能发挥它的威力,只照环中所现怪物进攻,好几次均被怪物避开,不曾打中;宛如冻蝇钻窗,星丸跳动,四下飞窜。到了后来,郑隐看出怪物好似被什东西挡住,只在离地十丈以下飞舞逃窜,往来如电,神情十分惶急,始终不能逃远,心中奇怪。再用铁环细一查看,原来地底似有一片灰白色的光影,在离地十丈以下三面包围,将怪物阻住。
  心想:“先前为防旱魃闹鬼,谷口上空虽然没有禁制,因这存云之处相隔法台甚近,稍有动静,立时警觉,地底并未防备,此是何人所为?如是原有怪物长于土遁,又不应能人而不能出。”心中寻思,下手略缓。那怪物藏身土中,连受飞剑、神雷夹攻,时候一久,逃遁稍迟,也吃了不少的亏。
  郑隐雷火一停,恰巧地底有一崖穴,怪物便就势钻了进去,在内喘息。郑隐看出地底还有禁网将怪物隔断,便打好了主意。先想暂时停手,等其飞出地面,改由上空逃走,再用飞剑将其除去。及见怪物钻人地底崖洞之内,由铁环中下视,十分真切。故作不知,仍发雷火朝谷中乱打。同时暗放飞剑,由侧面飞入地底,打算埋伏穴外,两下夹攻。谁知怪物机警非常,目光更是敏锐,能够透视泥土。对于太乙神雷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道剑光。几次想要出土,改由上空逃遁,均因那日吃过飞剑苦头,不敢冒失而止。郑隐在上面的动作全都窥见,一见紫光飞人地内,连珠雷火打的又不是地方,正合心意。
  立时将计就计,冷不防一声厉啸,电也似急,由地底飞出。
  郑隐因怪物始终如鱼在水,满地逃窜,没想到会破上而出。来势又是那等猛急,才一出土,先是一股丹气迎面射到。知其情急拼命,忙即飞身闪避,一面乱发神雷,一面指挥飞剑迎敌追杀。事起仓猝,未免手忙脚乱,慌得一慌,怪物已往空中所悬云团中冲去。云外原有仙法禁制,满拟上面埋伏发动,雷火飞剑再一合围,多厉害的怪物也无幸理。谁知天生恶物,专能克制云水。太清神光刚一发动,怪物未被困住,反吃一口丹气射向云团之内,大量云气聚集成的云团立被消灭。只剩一片金霞朝怪物罩将下来,怪物连冲了几次不曾冲破。郑隐连珠神雷又已打到,居然一雷打个正着、将怪物自空打落。
  还未到地,瞥见仙剑紫光电驰飞到,似知不妙,怒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丹气,当中裹着拳大一团比电还亮的火球。
  郑隐看出怪物内丹刚用剑光将其裹住,忽听空中喝道:“郑道友且慢下手,怪物内丹颇有用处。可将铁环放起,收了此宝,自会有人除它。”郑隐听出是方才暗中借环的女仙,忙止剑光,将铁环往上一抛。略一停顿,怪物已连声厉啸,就势往斜刺里崖壁中窜去。无垢也已赶到。铁环飞处,化为一圈乌金色的光环,将怪物所喷火球拦腰柬住,腾空飞走,一闪不见。连日辛苦聚集的云气,竟被一扫而光,怪物也没了踪影。
  夫妻二人一同回到崖上,谈起前事,好生懊丧。又以旱魈未除,即便二次行法收云,也未必能够成功。最难受的是,三日前和上豪打赌,话已出口,到时如不降雨,就算土豪不敢反抗,面子上也下不去。郑隐方说:“隐形人不知是何来路,看那意思,似为假手我自己,取那怪物内丹而来。”话未说完,无垢素来忠厚,因见铁环不带邪气,十分神妙,竟能冲破太清禁制飞走,可知不是寻常。人在暗处不曾现形,惟恐丈夫无心开罪。
  忙即拦道:“这位仙长必有深意,人尚未见,不可随意揣测。”话未说完,身后崖石忽起碎裂之声,耳听对面山坡上有人高呼:“二位师叔,留神妖孽暗算。”二人闻声,忙即飞身戒备。刚同离崖飞起,咔嚓一声大震,山石崩裂。一条红影电也似急由石壁中飞出,正是先前逃走的旱魈由崖壁中绕来,意欲由背后暗算二人。见未成功,立即飞空往东方腾空遁去。等到发动飞剑、法宝,怪物已然逃远。百忙中瞥见先前发话的山坡上,飞起一道金光。无垢见是日前所遇少年朝怪物破空追去,知是秦渔,好生惊喜。忙收法宝,同了郑隐,各纵遁光向前急追。
  三人一怪,飞行俱都快极,宛如流星过渡,神速非常,晃眼便成了首尾相接,眼看相隔不远。二人在后,百忙中觉着天风拂面,暑热全消,连日所无。往回一看,西北方已有云起。跟着便听来路山中殷殷雷鸣之声,似有雨兆。急于追赶怪物,也未理会。遥望前面不远,便是鲁家门侧稻场法台,香烛辉煌,灯光照耀,当地官府同了一班士绅,正在焚香告天。猛想起怪物在前,下面人民甚多,万一为它所伤,如何解救?怪物已化成一溜火焰自空下投。无垢大惊,暗道:“不好!”目光到处,瞥见台前香案上供着一个大玉盘,盘中有一铁环束着火球,正是怪物那粒内丹,不知怎会到了法台之上。方疑隐形人借此诱敌,引使怪物落网,忽见台前金光一闪,立有一圈乌金光华突然出现,将怪物所化火焰拦腰束住,悬向空中。
  秦渔也正追到,手持一口小金剑,剑尖上射出一道金光,直朝环中怪物射去。紧跟着震天价一声霹雳,万朵金花带着千重雷火自空直下,一闪即灭,金环红影同时不见。
  二人在后看得逼真,料知怪物已除,忙把遁光按住,隐形下降。去往法台上一看,满台灯烛已全熄灭,台上五十多个上豪贼党震死了一大半。台前倒着一具通身火红似猴非猴的怪尸,已被仙剑斩为两半,头已震碎。求雨的官绅跪伏地上,面无人色。玉盘尚在,盘中铁环火球已全不见。同时狂风大作,雷电和呜。仰望空中,已被阴云布满。才知秦凤、甘凉一带亢旱成灾,全是旱魈所为,竟有如此厉害,刚一除去,大雨立降。
  郑隐因在途中闻得当地官声甚好,连日奇热,时已中秋过去,凉风一起,天气转寒,此时官民均着单衣,深夜之间,如何禁受?忙把无垢一拉,飞空喝道:“旱魈恶人已伏天诛,大雨就降,尔等官民可速觅地避雨,无须再在台上守候。当地人民须以恶人为戒,不可欺压善良,鱼肉平民,安分守己,自有后福。”话未说完,大雨已倾盆而下。
  原来秦渔一到,便面见官府,显示灵迹,令照所说行事。后又遇见心如神尼,因崆峒山下伏有火山,恐郑隐夫妇不知底细,仗着法宝、飞剑和太乙神雷,逼得怪物铤而走险,闯出祸来。又不愿阻二人的善愿,一面任其行法呼云聚雨;一面和秦渔暗中安排。
  假手郑隐,暗用法力,将旱魈困入谷内,收去它的内丹。然后放一空隙,纵令逃走。等其出现,再将所收内丹在法台上现出形迹。此是旱魈数百年苦炼之玉,自然不顾性命前往夺取。实则,下面玉盘所现乃是幻影,还未飞到台上,便吃神尼用法宝擒住。再用佛门降魔心火如意神焰,与秦渔两下夹攻,将其除去。降魔真火专除邪恶,气机相感,威力神妙,只一发动,恶人遇上必死,善人却是无恙。
  官府早就听说土豪倚仗财势,为恶横行,因值荒年,惟恐激成事变,未敢轻动。前日听说仙人迫令土豪和手下贼党与鲁善人打赌求雨之事,料到日内必能降雨。但是土豪罪恶,不经官法,却被人民聚众烧死,地方官如何交出?仙人口气坚决,行事任性,又不听求告商量,正在为难。且喜求雨之际为雷所击,空中并有神仙发话,人民耳闻目睹,一旦去此大害,井有怪物作证,再好没有。不由喜出望外,忙率众人拜倒。先还想多跪些时,以示诚敬。不料风狂雨大,凉气侵肌,再也支持不住;鲁静斋又亲自打了雨伞,再三相劝,只得就此下台,率领在场官民,去往鲁家避雨。只剩下数十具恶人尸首陈尸,在台上淋雨示众不提。
  郑隐夫妇还想寻见秦渔,探询隐形人是谁,心如神尼现在何处,能否与之相见。空中四顾,浓云如墨,那雨宛如天河倒泻,倾盆而下,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声势甚大,估计这一场雨足可够用,连声称快。无垢道:“你莫欢喜。多时亢旱,地气为旱魈所制,河井全枯,水源尽涸,忽然降此豪雨,人民固出意料,难免受那雨大之害;更恐专下一处,不能普及,岂不又是烦心?我想心如大师和秦渔如肯相见,自会寻来。我们此次发愿虽宏,全是因人成事,无功可言。何不乘此无事,运用法力,把这场大雨分布开来,使其普及,免得专下一处,不能均匀。”
  郑隐因为忙了好几天,连话都无暇多说,好容易下此大雨。虽然有人相助,自己也曾出力不少。又用慧目遥望,下雨之处地域颇广。意欲同了无垢,寻一地方清谈些时,并商量魔宫赴约之事。闻言便说:“无须。”无垢气道:“你那么重的夙孽,全仗努力修积,才能减消。这等懒于为善,看你将来如何得了?”郑隐看出爱妻不快,再说下去必多误会,忙笑答道:“我不过想说,不是这等作法,谁说不愿为善?你话还未听完呢。
  依你如何?”无垢也未再说。
  正商量分途行事,先用太清禁制把雨引开,使其专注空地溪河之中,以免毁损人民房舍。忽觉雨势稍小,天边似有佛光连闪,由西而乐,做大半环飞过。心正奇怪,跟着便见一道金光,破雨冲云而来。近前一看,正是秦渔。见面笑呼:“二位师叔,快些随我同行,路上再谈。”三人随将遁光合在一起。无垢方在喜慰,未及询问来意,秦渔已先说道:“我知郑师叔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如能设法隐避,等过重阳,任师伯和恩师必由海外赶回,虽然暂时受一点气,多上一个对头,却可免去未来好些危害。便那对头也是按照魔规行事,将师叔交出便罢。只要不与他过分抗拒,躲避又巧,便可无事,并非真心为难。事情本来无此凶险,也是时机不凑巧。恩师和任师伯海外有一要事,关系一场大劫,并除两个著名妖人,无法分身。心如大师虽受女仙陈紫芹之托,也因奉有师父遗命,明日便赶到五台山去,须要经过四十九日才能抽身。只能在事前釜底抽薪,暗助师叔成就这场功德,并助魔宫二女脱险,余者仍是不能为力,便弟子也是抽空来此,再说道浅力薄,随在身旁也无用处。等弟子说完几句话,把二位师叔引往暂时藏身之处,也要回山去了。”
  无垢闻言,大惊问故。秦渔原领二人往正西方飞行,忽然把手一扬,立有一片淡微微祥光,带着一阵旃檀香味随风飘过。随即拨转遁光,改向东南方飞去。二人问他为何改道?秦渔笑答:“二位师叔,可知近日行动,不时有人在数千里外查看么?如非这道佛家旃檀灵符,无论飞向何处,对头当时便可追到。此是声东击西之策。到了地头,还须格外小心,才能挨过重阳,不致被人发现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编校者按:原书至此中断未完。但书中人物在作者的其他小说中交叉出现,可以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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