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 目录 第一回 紫姹红嫣 百里香光寻异侠 虹飞电舞 满林花影斗婵娟 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 深情援玉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 第三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 云鬟缟袂起遥思 第四回 闯三关 空身行白刃 临大敌 劲气辟元凶 第五回 斗三关 神拳惊巨寇 临大敌 铁掌救娇娃 第六回 苦意最怜卿 爱重愁深 中宵对话 痴情谁似我 甘来苦去 二女同归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 第一回 紫姹红嫣 百里香光寻异侠 虹飞电舞 满林花影斗婵娟 浙江缙云县东门外七八里有一农村,地名赵家塘,村中只有赵、徐两姓。赵家乃宋宗室赵炳之后,上辈都是朝中官宦,因是世家大族,子孙良莠不齐。徐家也是耕读世家。两家本有姻亲,望衡对字,昔年交往甚是亲密。自从清兵入关,换了朝代,赵家改事异族,文武都有,威势甚大。徐家因懔亡国之痛,弃士归农,并不许子孙再出做宫,只是耕读不许偏废,书仍要读。人各有志,起初倒也相安。年岁一久,赵家觉得徐家都是乡农白丁,自恃贵官绅富,渐渐轻视,断了来往,新亲固不屑于俯就,连老亲也不再认账。徐家偏是家运不济,人丁越来越单薄,平日自然受尽赵家轻侮。到了这一辈上,六七房人均无子息,眼看绝嗣,第五房忽生一子,取名元礽,几房老夫妻自是钟爱。 元礽人极聪明孝顺,读书过目不忘,性喜习武。元礽因老亲钟爱,不令种田,自小读书,便慕朱家、郭解为人,课余便和会点毛拳毛脚的一班童伴跳纵一阵方始回家安歇。这年闻说离当地不远的江亭火龙庙中老道士柴寒松武功甚好,禀知父母,前往求教。寒松生得清癯长髯,貌相奇古,谈吐也甚风雅,经史道籍应答如流,只不承认会武。此时元礽年已十九,原从大房伯父口中打听出他五十年前便在庙中居住,就是这等形貌,乃伯少年时曾经见过。因他仙都山中也有一座庙,住此庙中时少,平日深居简出,向不与人来往。江亭地僻,那庙孤立江边,人迹难到。中间又两次云游外出,每次相隔十多年,所以从来无人对他留意。 乃伯先也不知是个异人,还是二十年前偶往仙都玄女庙求子,归途天晚,踏月独行,走到姑妇岩边,见他同一徒弟与一伙手持刀枪的匪徒对打。也未见他用什兵器,只将袍袖在人丛中上下挥动,转了两圈,匪徒全被打倒,内中一人见势不佳,纵起便逃,已然逃出十几丈。所带徒弟身材矮小,从未见过,先前旁观,并未动手,忽然纵身追去,只两三纵便将逃人追上,空手擒住,提了回来。师徒二人也未再加惩治,只告诫了几句,全都放走。最奇是那伙匪人并未见什么受伤,可是一倒便不能动,直到师徒把话说完,过去挨个拍了一下,方始爬起,鼠窜逃去。乃伯为人精细,始终藏起未出,人去方始回家,这话也未向别人说过。日前为爱元礽太甚,见他体力不甚健强,有志习武,未得名师,逢人打听。恰巧昨日看见柴寒松门前走过,偶露口风,被元礽盘问出来,赶往求教,及听对方推托不会武功,便说前事。 寒松早看出他心性纯良,来意坚诚,闻言不便再赖,令其坐下,笑道:“令伯父倒是个有心人,只是你好好书香人家,学此做甚?江湖上到处荆棘,学会武艺,更易结仇生事,一个处置不善,大则杀身,小亦裂名。并且真好武功最难学成,就你有此恒心毅力,费上不少年月,学成并无大用。如说仗以防身,你家老少个个本分,无故怎会受人欺害?自去读书求名,干你的本行多好,何苦自找罪受,还不能登峰造极呢。依我之见,读书务农最好,你家虽不肯为异族鹰犬,但有田产,耕读传家不也好么?”元礽听出口风稍回,四顾无人,忙即跪下,说:“祖上遗命不许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求闻达,自己秉赋不强,又想出门游山访友,从小好武,未得名师,务求道长收为门徒传授武艺,自知身弱力微,也不想登峰造极,只盼能够像传说中的飞檐走壁,日行千里,不论刀枪拳脚会上几套,便心满意足了。” 寒松笑道:“你倒说得容易。别的不说,单你头一句话,如真练成,便须二三十年苦功。人非跳蚤,足跟经脉与人心相连,震动大甚,不死必伤。你可知道飞檐走壁的走字怎么讲法?要练这种功夫,方法容易,只是要人有恒心。你只用一木板搭成三尺高斜坡,由十丈外紧步飞跑上去,到了尽头纵下,周而复始,每日天明前至少跑百次以上。每隔五日加上一寸,木板长约两丈。跑近两年,等高的那一头加到一丈过去,起步缩短到两丈以内,改为每月加高一寸。五六年后,高的一头到了一丈五尺以上,改为每隔七日加高一分,由此加高上去。同时院中掘一浅坑,深约三寸,两腿站在里面,双手平端腰间,身子不动,乘着双手往下反转一按之际,用轻功提气向上拔起,每日四十九次,两腿却不许弯,也是按着年月逐渐增加。中途两腿不弯,那块木板也与墙壁一样直立,便算成功。这时无论多高的墙都能凭空直上,和走路一样。稍微高远一点地方,只要这头一纵身,那头手能搭住房檐便可援纵过去,所以这名目叫作飞檐走壁。外行只说功夫好的多高的房能跳上去,实在并不是跳,是走上去的。如若是跳,便应叫作跳楼纵屋,不叫飞檐走壁了。二三年苦功学成了不过做个小偷,有什么意思呢?因为专重上盘,下盘根基不固,只能偷偷摸摸鬼头鬼脑见人不得,遇上脚底稍好的人一腿就倒。真好武功的人不是没有,多半是出于天赋,又有百折不回的诚心毅力,还须高人传授。才可成就。我近年云游时多,此次乃是巧遇。从我学武,你肯下苦功,我一则难得回来,再过两天还有齐鲁之行,我也无暇传授,况且我门中仇人甚多,你家几房人就你一个独子,一人我门便伏危机,万来不得。念你老诚,人也正直,要我叫你跳那四五丈高楼大屋自办不到,就着今天传你一点内家口诀,强身却病,全你徐氏宗嗣,尚可如愿。但是对人不可提我,更不许说是我徒弟,我也不受拜师之礼,否则不教。你能应么?” 元礽苦求不从,心想武功本是循序渐进,功到自成,当即领命,只是坚持,不久分别,行礼拜师,力言对外不提只字。寒松见他意诚,叹道:“又须多我一番心思。也罢!我现收你为记名弟子,再为多留三日,将内家扎根基的功夫教全。三五年后,如能见面再作道理。不过我防你年幼生事,未传分合变化。我门中专讲气度,从此在外不可多事,就有人欺你也不许伸手。否则,你遇上行家虽非其敌,照我所传勤习三年,到了功候,打人不行,挨打总还可以,除了遇上内家能手,决不至于受伤。你不卖弄,对方无故又怎肯打你呢?”随将口诀传授。因不久分别,令元礽学到天晚再回,明日早去。这最上乘的内家功夫,全以本身元气看力运行,纯任自然,由易入难,功到自成,不加勉强。寒松又未教他分合变化的解数,招式不多。元礽天分聪明,不但一学就会,并且记性悟心都好,竟能触类旁通。寒松甚喜,教完说道:“本来我这四灵门中心法,还有内家最重要的意、送、到、吸、搭、脱、撮内三外四七字口诀,暂时不传,你只记下这七字便了。” 元礽作别回去,习艺心切,次日天明,带了不少礼物酒食,去往庙中求教。到时,见庙内走出一个小道士同一老者,料是同门师兄,意欲结交,忙赶过去。对方连理也未理,各自走去,其行如飞,连喊师兄留步也未回应,晃眼已是老远,走人树林之中不见,只得进庙见师。方想询问师父,是否同门兄弟,寒松已先作色道:“我不愿你张扬,如何不知谨慎?我昨日不肯收你,便为我在此留日无多,不及多加指点之故。下次遇人再要这样冒失,我连记名弟子也不收了。”元礽只得认过。寒松又把武家江湖上规矩避忌以及一切门径过场大略告知,方始传授。接连过了五日,元礽功夫虽还谈不到,本门练法却已会了一半。寒松说道:“你只照此练下三五年,别的不说,体力总是健强的了。我天明就要起身。你回去吧!”元礽依依不舍,意欲守至天明,亲送起身,寒松固执不许,只得拜别回去。由此元礽便在家中用功,遵守师命,从未人前炫露。 一晃四年,父母相继老死,残余的两房叔伯也早下世,借大家族,只剩元礽一人。起初父母叔伯在日,都想给元礽娶妻。元礽推托师父说他体力太差,须等过了廿五岁身子练好再娶,便耽误下来。等各房尊长死后,人多势利,见他门户凋零,虽有几房合并的一些资产,因元礽丧葬之礼太隆,差不多均就各房老人的遗产尽量发送,所余无多,本人又不善治生,除好交友济贫而外,便在家中闭户读书。父死才两年,遗产被人侵骗殆尽,只剩三数十亩祭田,谁还肯把女儿嫁他?元礽本看不起一般庸俗女子,也未在意,一心只想师父回来,再作计较。 哪知人善容易受欺,赵家几个纨袴恶少本是元礽童伴,幼时常同游戏,同村相熟,等到年长,一方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一方遵守师父之诫为人谨厚,气味不投,日渐疏远。赵家诸子始而看他不起,后见元礽恂恂儒雅,老是犯而不较,不知他这四五年中已练会内家劲功,只当他好欺,每一相遇,定必唤住讥嘲,欺侮取笑。元礽心虽忿怒,几次想要翻脸,均想起父亲遗命,说:“赵家上辈本是至亲,只为近年子孙不肖,多出恶人。休看他财雄势盛,照他们所行所为,终有报应。我儿外和内刚,又具侠肠,同在一村,日常相见,以后不论见什不平之事或是欺凌到你头上,须知现在是只讲财势,不讲公理的时候。徐家数百年祖泽,只你一脉香烟,遇上横逆,必须忍耐,如真忍无可忍,不妨暂时迁往别处,以避他们凶焰。自来盛久必衰,何况多行不义,迟早灭亡。此时不值与他计较,服满早日完婚,不求闻达,但求自保,我便含笑九泉了。”元礽念及先父遗言,每次都强忍下去。 到第五年上,元礽偶因约友游春,与赵家几个恶子弟相遇,无故受欺,稍微理论了几句,次日便有公差上门。忍受不下恶气和同村人的白眼,想要远游,又恐怕师父回来,人在外面相左。恰巧离开当地数十里杨柳村有一财主柳善德,听元礽友人说他少年饱学,聘往教读。那村在姑妇岩左近,风景甚好,又是去往仙都山的往来要道,想起师父别时,曾说山中有一轩辕庙,他年回来,便住此庙内,江亭小庙只是偶然往来,并不常去。姑妇岩山口乃必由之地。这几年曾往江亭小庙探询多次,庙中只一左腿残废的中年聋子胡强留守,问他师父来期,连比带写,才得明白,答说此是轩辕庙下院,借与柴道长居住,身是山民,庙主怜他残废,月给柴米,令代守庙,别的全不知悉。元礽时常送钱周济,每送必收,也不道谢,始终问不出所以然来。因见蒙馆就在山口,即便守候,又免烦恼,当时答应。择日开学,柳家儿童颇多,学生共十一人,宾主倒也相安。元礽无事时,也常往仙都山中游玩,因守师诫,不敢去往轩辕庙中探询,只在庙的附近守候了几次,终无所遇。 光阴易过,不觉隆冬,这日早起,天降大雪,一会越下越大,到了午后积雪已深尺许,方始稍住。远近峰峦溪谷,人家楼舍,到处银装玉裹,一片琼瑶。左近有一小酒肆,元礽无事时常往小饮,冬雪天寒,本易勾动酒肠,当日学生又到不多,老早便放了学,独自踏雪,去往那酒肆小酌。那酒肆虽小,酒却有名。元礽近况虽非富裕,终是出身世家,性情豪爽,不惜金钱。酒肆主人邱三,对他甚是已结,此时正因天雪,无什主顾,见他踏雪走来,分外欢迎,让座后笑道:“相公来很好,今日无事,腌了不少鸡肉鱼笋,下酒菜很多,不似往日,除了花生豆腐干,要吃荤的还须新杀新做,待我连酒取来,请相公多吃两杯吧!”元礽含笑点头,邱三把酒烫来,放下杯著往取酒菜。 元礽正在凭窗独酌,忽见隔溪林间雪花飞舞中,有两个斗笠影子出没,跟着现出两人。那地方乃是桥对面一条小径,两边松林载上积雪,全成了玉树银花,四边又有高山环拥,人行其中,看去和画图一样,方自赞妙。那两人行走甚快,已由溪桥走来,看神气似要往西走去。因见酒肆青帘,又回转身往肆中走进,入门脱下斗笠,便就一旁坐下。元礽看来人乃是两个壮汉,穿着也颇考究,每人随身一个小包裹,背上斜挂着一条青布套,好似内藏刀剑之类的兵器,眉宇精悍,脚底轻快,颇似两个武家,便留了神。邱三由内走出,见有外客,忙把酒菜放在元礽桌上,过去赔笑问道:“二位客人,可是吃酒么?”身材较矮的一个把眼一瞪道:“不吃酒,到你店中做什?你把那边桌上的鸡肉酒菜,拣好的,照样全端了来。只要老爷吃得痛快,钱不会少!”邱三见来人外路口音,神态豪横,只得诺诺连声而去。 一会邱三取来酒菜,刚刚摆好,又由门外掩进一人,入门便喊:“堂棺快来!照他们的鸡肉酒菜,照样给我来上一份,只要老爷吃得痛快,钱不会少!”元礽坐处临窗,因看出先来两人目闪凶光,面带煞气,高的一个左额上带着一片刀瘫,青森森一张狭长丑脸,貌相凶横,说话更是惹人厌恶,料是师父所说江湖中人,恐其因此多生疑心,只在暗中倾听,目光却仍是留意看窗外。元礽那好目力,竟未看出后来那人是怎么来的。闻声回顾,见来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黑色短衣,皮肤漆黑,乍看好似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一张圆脸,说话带笑,本是南方口音,故意学着先来两人的北路口吻,神情甚是滑稽。最奇是这冷的天,穿得那样单薄,光着头由雪中走来,不带一点畏缩怕冷之状,两眼特大,又黑又亮,迥与寻常村童不同,心虽奇怪,并未十分在意。 邱三所腌鸡肉,本为开春卖与游山客人之用,元礽是财主所请老师,人好大方,特意取出些来待客,不料壮汉强要买吃。勉强取出心已不快,跟着又来这么一个小孩,口气也是那么强横,不禁有气。又见来人年纪那轻,身上穿得单薄,两手空空,不似带有多钱神气,忍不住把脸一沉,答道:“我今天共杀两只鸡,腌了一点肉,本想过年用的。因徐相公是我们这里教书先生,老主客,分了一只与他,不料这二位客人又要,我已全数拿出,哪里还有?你将就吃两杯热酒挡挡寒吧!”小孩把大眼一翻,笑嘻嘻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哄鬼呢!你今朝共杀了二十只鸡,昨天又腌了一口肥猪。都是你的主顾,为何两样看待?你休见我穿得穷,只有吃完多给,绝不少你分文。你说的那穷酸,便可做我保人,不信,你可问他去。如欺我年轻,我发起脾气来,还比别人凶得多。休说你们两个废料,再多几个,我也打你半死!再说没有,我到里面去找出来,你怎么说?”说罢,便要往里走去。邱三赶忙抢前拦阻说:“不错,鸡肉都有,我另有用度,此时不卖。我女人正生着病,进去不得。天底下也没有强买人东西的道理。”小孩道:“别人能够强买,单不卖我,你还讲情理呢!” 说时,元礽本就越看那小孩越怪,见他起身争论,忽然看出小孩穿着一双黑布新鞋,底帮上一点不曾湿污,人门时脚上也无雪迹。猛想起本村山地荒僻,零零落落共只数十户人家,除了每年香会花汛常有游山客来往外,生人难得遇到。这三人均是生脸,口音也非本地,村中从未见过这样小孩,明是由远处走来。这样深的大雪,就说雪已止住,地上积雪甚厚,怎会连鞋底帮均未湿污,所说的活也似有为而发?心念一动,偏头往外一看,因雪太大路无行人,除壮汉来路两行脚印外,只右侧面雪地上稀落落有两三处极浅的脚印,不用目力细看,简直看它不出。这类内家踏雪无痕的功夫,适才来时还曾就便演习,不料这小孩功夫比自己还高,不由动了好奇之念。见双方正在争论,旁坐壮汉似已听出小孩说话意有所指,起了疑心,一个浓眉倒竖便要站起,吃另一个拦住。元礽忙赶过去向小孩拦劝道:“这位客人不必生气,邱老三有什好吃的酒菜,只管拿来,由我请客,加倍会账如何?” 邱三因老婆正生着病,早觉小孩力大异常,知拦不住,恐其动强,见解围的是元礽,室内又有女人喊他,便不再多说,负气走去。小孩转身对元礽笑嘻嘻道:“你真请客么?我虽不吃人白食,因今早忙着打两只狼,追出老远,忘了带钱,暂且扰你,少时我打到狼再会账也好。” 元礽见两壮仅神色不善,想起师言,恐怕惹事,便笑答道:“我今日放学较早,来此吃酒,正嫌独酌无趣,得一同伴,再好没有。你我相逢,俱是有缘,奉请小事,何足挂齿。”说罢随代邱三取了一份杯筷,放在自己桌上,请小孩就座同饮。先因小孩必有来历,恐其多言惹事,谁知坐定以后,小孩一言不发,只顾狼吞虎咽,口到杯干,连主人姓名也未问过一句,一路大吃起来。旁坐两壮汉本对小孩注视,及见他吃相难看,好似饿了好几天,除先前几句话外,别无可疑之处,也就不以为意,自顾自喝酒。 元礽本意想等两壮汉走后,再向小孩探询来历,见他只吃不说话,正合心意,索性装作此举专为息事宁人,并无他意,一面吩咐多取酒菜,一面假着看雪,脸向门外,若无其事。一会儿,壮汉吃完起身,丢了几钱银子,放在桌上,急匆匆出门踏雪走去。元礽为想查看那两人脚底功夫,探头窗外一看,两壮汉好似有什急事,跑得颇快,不时还在交头接耳,已然走出十七八丈远近。所行之处,一边山溪,一边尽是大树。正待回就原座向小孩问话,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树旁斜坡飞一般赶上前去,转眼便到了壮汉身后,朝那矮的一个腰问摸了一下,手上好似取了一个小包,紧跟着身形一晃,纵向树上。因藏在载有积雪老干琼枝之间,探头下视,动作如飞,又轻又快,壮汉被人由身后赶来,把东西偷去,一点也未觉着。 元礽看出那黑影正是适才对坐的黑衣小孩,心方奇怪,忽听身后邱三笑说:“这小贼胆子真大,回头一看,人已不见。今日所来三人绝不是什好路道,相公读书人,下次再遇,不可招惹。那小鬼分明是贼,胆更大得出奇。我如非屋里人生病,早赶上去将他抓住,交与地保了。”元礽细详前后情形,心料小孩多半为两壮汉而来,其中必有隐情,闻言暗笑邱三不知自量,正劝他不可背后说人,忽听叭的一声甚是清脆,有人说道:“凭你也配!”同时眼前人影一晃,正是先那小孩突然回转,邱三却挨了一个嘴巴,痛得直喊,一面赶扑过来,想与小孩拼命。小孩把眼一瞪道:“你想作死么!如非背后骂人,怎会打你?”元礽恐邱三还要吃苦,赶忙横身拦阻,喝住邱三,笑劝小孩道:“有话好说。店主忠厚,不可打他。” 小孩笑道:“你这人倒怪有意思的。天晴后如有闲空,可去山中轩辕庙后月镜岩上寻我,大家交朋友也好。我还追那两个狼去,就要走了。”随取出一锭重约十两的银子,拿在手里一撅,分为两半,递了一块与邱三道:“我不白打你,这块银子除开酒菜价,下余作为打钱,下次不可胡说。这银子都是他们伤天害理而来,如是好人,我怎会偷他呢?徐兄再见吧。”元礽见他会账,执意不肯,方令邱三退回。小孩道:“徐兄不必客套,此系不义之财。些须小事,再让便俗气了。我方才原说少时打了狼来会账,不为这个,我还不回来呢。诚心请客,不必大谦,日后寻我,不是一样么?”说完转身便走。元礽忙喊:“尊兄贵姓?”小孩已走出两三丈,匆匆回答道:“我叫黑孩儿,你到轩辕庙左近一问即知。” 元礽因师父每来,必在那庙中居住,听黑孩儿这等口气,与庙中人必有渊缘,便留了心,嘱咐邱三:“这三人形迹可疑,今日之事不可对人说起。”邱三得了五六两银子,早已喜出望外,反说:“这小客人真好,我错看了人,如何还敢乱说!”随往厨下又端些酒菜出来,笑说:“不是相公一劝,我怎能得到这多银子?年底买上十来亩山田,就不愁衣穿饭吃了。这是一点敬意,相公吃完了再走。”元礽吃完,又坚执付了酒钱,方始回去。想天晴往寻那黑孩儿,探问他可知师父柴寒松音讯,双方有无相识,不料东家请修宗谱,耽误了个把月,那年雪又格外多,便耽搁下来。 直到春暖花开,这日见香汛期中游山人众,忽然想起前事,不久又是清明,便向东家告了几天假。本打算扫墓之后去往山中探看,就便游玩两日,后闻人言,赵家新近有人下葬,两家坟地俱在村侧,相隔甚近。想起赵家近年声势越发显赫,自己许多祖坟,子孙只得一人,冷热悬殊,对方又看不起人,何苦遇在一起,受他闲气?好在离正日尚有七八日,决计先去游山访友,等赵家办完葬事,再回扫墓。次早恰值风和日暖,天气甚好,便独自往山中走去。 先寻到月镜岩上一看,岩顶有一石洞,里面放着好些用具,洞口还有一个石灶,上架铁锅,石榻上铺着一张虎皮,洞高丈许,深约三丈,虽然冷灶无烟,打扫甚是干净,只是空无一人,揣料必是一月前在饭店中遇着的那个黑孩儿所居,业已他出。正想寻个人打听打听,忽见岩畔林中,有一个半大小孩掩身张望。元礽忙即上前唤住,微笑问道:“弟弟,你可知黑孩儿住在这里么?”小孩朝元礽上下看看,略一沉吟,答道:“那是我黑王哥哥。你是谁?寻他做什?” 元礽方答“我姓徐”三字,小孩喜道:“你就是请他吃酒的教书先生么?黑王哥哥人太好了,自从前年由永康搬来洞中居住,我们这里的人全部受过他的好处。去岁腊月初下大雪,他由山外回来,对我们说,在杨柳村交了一个姓徐的,不但人好,许还是他二师伯的徒弟。并说你不久要来找他,教我留意。他为打两只狼,有点事要往天台,赴人约会。本定三天回来,已走了五天。他向来说一句算一句,从未锗过,许在离此十里的铁山峡杜家也说不定。” 元礽闻言,越料是同门师兄弟,问他:“可知轩辕庙中道士名姓?有一位柴道长可曾回来?”小孩答说:“庙中清规甚严,道士不常出庙,也无姓柴的在内。黑孩儿姓王,我们只知他武功甚好,家中财产甚多,为了练武,才搬来此洞居住。与他来往的,只杜家一位相公,并不往庙中走动。”元礽再问,便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问明路径,往铁山峡寻去。 仙都虽是五云胜区,因为地介僻远,山中无什居民,一过马鞍山,不特香客游人断了踪迹,连樵夫山民也难得遇到。山峡一带景更幽险,但沿途洞壑灵奇,涧谷清幽,嘉木茂林,所在都是。又当艳阳天气,到处繁花盛开,落英满地,空山无人,鸟声关关,峰回路转,移步换形,全都引人入胜。 元礽本有山水之癣,常时去往山中游玩,惟独铁山峡偏居马鞍山侧,相隔既远,入口处又是孤悬崖腰,下临绝壑的一条樵径,隐僻非常,中间还有几处危峰、怪石掩蔽,不知地理的人绝难发现。山路曲折回环,本易走迷,元礽地理不熟,贪看山景,信步行去,不觉走岔,误人一条螺旋形的山谷之中。那地方谷径回环,走不几步便遇峭壁当前,把路阻住,加以溪涧纵横,歧径四出,元礽先并不知把路走错,走了半日方始发现,又费了好些事,照日影方向,认准一路,上下攀援,连翻越了好些高峻峰崖,方始脱身。 走出谷外,一看地势,竟是轩辕庙对面仙榜岩左近,过去不远就是小赤壁,分明白跑了许多冤枉路,重又走回原路,想起好笑,日己西斜,虽离天黑尚远,但是铁山峡离当地尚有五六十里山路,村童所说路径,由于黑孩儿口诉,并未去过,不知对否,恐又走错,往返需时,黑孩凡是否在彼也拿不定,山中又无处求得饮食,自己未带干粮,好些不便,反正还有两天闹空,不如闲游到了黄昏,再向附近道观中借宿,明朝仍往黑孩儿洞中寻访。主意打定,忽然口渴,知道小赤壁附近山泉甚好,下面崖旁还有几家人家,有时也兼卖酒食,便寻过去。 那小赤壁下面便是缙云江,江面甚宽,水却不深,乎日只深尺许,因为隔年连下大雪,而发源之地的大盆山又发山洪,当年水势独大,常有小舟往来。元礽因是渴极,顺路先往寻水,不料泉源附近山石倒塌,将路隔绝,寻找不见。好在卖酒人家就在江边一片丈许高的土坡之上,共总三户人家,因值香汛,全都挑了一面酒旗,坡上又是大片桃林,酒客座位就设在对面大江的桃林之中,桃红柳绿,水碧山青,竹篱茅舍,酒帘高挑,望去颇有诗情画意。 元礽上去坐定以后,先向山民要了些水喝,再命把现成酒菜取来,山民笑诺,一会儿取来不少酒菜。元礽见佳肴甚多,当地风景又好,前临碧水,后倚崇山,分明春时胜游之地。可是酒客稀少,除自己外,只左邻有三个老年香客,另一家还是空无一人,笑问道:“这里风景虽好,只是地势太僻,你们准备这么许多酒菜,生意好么?” 山民张老头认得元礽以前来过几次,是个文雅相公,便叹了口气答道:“我们在此,就着下面江水种上二三十亩稻田,足够衣食。本不是卖酒的,只在春秋两季香汛卖上十几天酒,找点零用。平日预备的菜不多,不过几样现成的。今天因为赵四公子要来游山,说我们地方清静,前天就派人送信吩咐,多备好酒好菜,吃得好还有重赏,否则便打三百皮鞭。钱倒给了不少,但他说话凶横,大嫌欺人。今天来的这一伙人又和狼虎一样,气势汹汹。后有两个外路口音的人赶来,和主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便作一窝风匆匆走去。隔壁王家二毛因为上完酒站在一旁未走,他们怪二毛不该偷听说话,张口就骂,举拳就打,差一点没有送了官。所有外来酒客全被恶奴在下面挡住。游山香客谁愿多事?只得扫兴退回。我们虽然赚了几个钱,可是香客们传说出去,谁还肯来,岂不断了生意?听二毛说他们日内还要前来,好似有什急事要办,少不得还来这里吃酒。这些酒菜都是为他们备下的,客人请随便用吧。” 元礽知道赵家四子赵奎,年才二十多岁,是个武举人。闻他自恃有一点武功,又有财势,近年父亲病废,越发横行,更喜结交江湖匪人,无恶不作。自己改期上坟,多一半便为的是避他。只奇怪连日赵家正办丧葬,死的又是他的胞兄,怎会带了党羽来此游山?且喜不曾遇上,否则又惹一场闲气。张老头说完走开。 元礽在花下独酌了一阵,俯视春波浩渺,江上峰青,方惜水势太浅,最深处不过三尺,没有风帆点缀,是个缺陷,又隔有半盏茶时,遥望上流头驶来一条极小的竹排,长只丈许,宽仅二尺,上面立着一个青衣女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当篙,顺流而下。因那竹竿甚细,人又生得娉婷,远望过去,仙袂飘扬,翠带迎风,真似洛川神女凌波乱流而渡,其行若飞,晃眼便已到了坡前。那女子轻轻一跃便自上岸,把手中竹竿掷下,连那竹排一起顺流淌去,看来意似要绕坡而过,不料走未几步重又退回,往坡上酒肆走来,自向旁桌坐下。 张老头立时赶过去,赔笑说道:“秦小姐怎会此时前来?可是走水路来的么?”少女看了元礽一眼,微嗔道:“你怎越老越啰嗦!去年招呼你的话,忘记了么?我知这几天游人甚多,本不想来的,适才走过,见上面无什酒客,又见花开正盛,想就便吃几杯,把你去年腌的风鸡与我备上两只,少时带回。”老头忙赔笑道:“是我不好,小姐不要见怪。”少女笑道:“谁来怪你?快取酒去,我吃完还有事呢。”张老头还有一个儿子,早忙着把酒菜端上。小姐问起香汛期中,酒客怎如此稀少?张氏父子又把前事说了一遍。少女闻言,秀眉微微往上一扬,带着怒意问道:“是赵奎么?”刚说一句,侧顾元礽在旁,便不再往下说,玉手微挥,张氏父子退去。 元礽见那少女穿着一身青罗衣,腰系锦绦,脚底六寸圆肤,穿着一双淡青色罗鞋,白袜如霜,并未缠足,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身玉立,容光照人,宛如奇花初胎,朝霞和雪,令人不可逼视。尤其是英姿飒爽,举止大方,不作世俗儿女之态,身手偏又那么轻灵,暗忖:“山野之中,怎会有这等美秀英武的少女?”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发现少女也在看他,目光恰好相对。 少女落落大方,任作平视,还不怎样。元礽素日端谨,自从老亲见背,戚族凋零,孤身一人,从未与妇女晤见。又见少女星眸炯炯,黑白分明,澄波欲活,美秀之中另具一种威棱,不禁脸上一红,心头怦怦跳动,不敢再看,装着看花,把头偏向一边。无如而人情影深印脑中,怎么也去它不掉,忍不住又低头偷看。见那双秀足又薄又瘦,稳贴地上,所着罗袜,雪也似白,不染纤尘,毫无一丝皱痕,想见踁附丰妍、底平趾敛、玉软香温之妙,忍不住目光微起,又看出少女腰如约素,容光艳绝。 元礽越看越爱,方自暗中赞美称绝,忽想起幼读诗书,颇知礼义,如何见色心迷,竟越常轨?深悔不应如此轻薄,忙即正襟危坐,不再偷觑。无如乍见天人,心神已为所摄,相隔又近,心中虽想不看,目光仍不时往对方扫去。未了毅然起立,走向花林之外。本意观看江景,排遣逻思,等少女走后,吃饱再去投宿,免向庙中再吃素斋,哪知思潮起伏,竟难自制。待了一会,隐闻身后少女微笑之声,随听说道:“这两只风鸡我懒得带走,你再装一罐油笋,明早交人带往铁山峡杜家,与我家送去。酒钱在此,我走了。”随听张老头父子赶送称谢,话只说了一半,似被少女止住,没有说完,忍不住回头一看,人已不见。有心走到坡旁去看,觉着不应如此,又速退回来,回到座上,要了些饭食。几次想问少女的家世,也是欲言又止,始终不好意思开口。 吃完已近黄昏,江上斜阳,照得水面上闪动起亿万金鳞,春风拂拂,晚烟欲浮,落日回光,照得四外桃花灿若云霞,分外繁艳。左邻酒客已在少女到前走去,遥望坡那边山径,香客游人也早走向回路,只玉虚观前零零落落有几条人影出没。刚刚会账,待往观中投宿,忽听张老头笑道:“天已不早了,相公回家尚有六七十里山路,明日正是香会未两天最热闹的日子,如不嫌弃,就请住在我家,看完再回,索性多玩一天,不也好么?” 元礽先听少女行时提起铁山峡杜家,早就心动,想要询问,闻言暗付:“这里投宿,只比道观清静,风景又好,哪里睡不是一样?姓秦少女甚是奇怪,又与杜家交往,黑孩儿也相识,此女颇似师父所说侠女异人,住在这里正好探询她的底细。”立即谢诺。张家只父子二人,竹屋数间,面山临水,甚是清洁。因时尚早,又是中旬月夜,看完住处,仍回原座。主客二人同坐花下,烟茶闲谈。山民诚朴,张氏父子知元礽好人,更是殷勤。 元礽先问起黑孩儿。张老头闻言,惊问:“相公读书人,我又从未听他说过,你二位怎会相识?”元礽不便详言,只说酒肆相识,一见如故,定欲来访,因事延误,以及山行迷路等情,问老头:“可知他的踪迹?”老头略微沉吟,答道:“这位小爷乃是这里福星,专一行侠仗义,济困扶危。便今天赵家这伙人如与相遇,弄巧就须吃他苦头。他的朋友只三两人,都是好大本领。你说那铁山峡杜家官人,便有极好武功。他平日最恨酸秀才,相公这样文雅竟会相交,实在奇怪。” 元礽随问:“我明早到杜家寻他,那两只鸡可要我给你带去?”老头忙摇手道:“这个却使不得。一则不敢劳动,再则相公和黑小爷虽是朋友,去的又是杜家,比别人不同。但是方才那位小姐,人是好极,但她脾气古怪,不喜生人,一个不巧,连我父子也必怪罪,承当不起。”元礽终是脸嫩,听出老头父子对秦女甚是敬畏,情知有因,决计明早如寻黑孩儿不见,便往杜家打听,只能遇着黑孩儿,或与主人相见,必可问出几分底细,闻言脸上一红,便不再往下问。 主客三人谈了一阵,元礽又把入山道路打听明白,见明月方升,清光如昼,意欲游山玩月,好在太平之世民风淳厚,不畏盗贼,便和张老头说好,令其自睡,不要等候,少时自行归卧。又付了一两银子做房饭钱,随往前坡走下。本意想往玉虚宫后山顶日月泉旁望月,往马鞍山绕上一圈,再行踏月归卧,因明后日香会终场,一般香客多在庙中寄宿,玉虚宫观恰建在山顶之上,又当月明花开之后,游人甚多,观中正做着法事,锣鼓经鱼之声远近相闻,合成一片繁音。一班各州府县赶会的富绅大贾,更把酒筵设在山顶,对月赏花,丝竹交奏,鼓乐喧天,有的并还带有眷属子女,或是俊童美妓,到处笑语喧哗,笙歌细细,银灯盏盏,灿若繁星,情景热闹已极。玉虚宫一带更甚,不特丝管缤纷,高唱入云,更有纨挎恶少,携挟妓密室开筵,好好一座三清道观,如此一来,竟变作了酒肉声色征逐之场所了。 元礽虽然生自富家,紊性不耐烦嚣,还未走到山前,一见这等景象便即避去。见道边小溪清浅,流水一湾,山泉由上流蜿蜒而来,势甚迅急,溪中山石交错,水石相撞,激溅起一团团一片片的霜纨雾毅,映着月光,宛如一条银蛇飞驰穿行于烟云之中。两岸桃花甚多,花光浮泛,灿若云霞。因这地方以前不曾到过,风景如此清丽,只嫌锣鼓笙歌与猜拳行令之声,犹自崖后远远传来,泉响松涛为其所混,反正无事,闲游步月,只要景物幽胜,往哪里去都是一样,便沿溪往前走去。信步所之,顿忘远近,路转峰回,不觉走人一条山谷之中。桃林已断,溪流未尽,意欲寻到源头才罢,一时乘兴又走了一阵。先见水流越急,泉声汤汤,松竹摇风,相与交汇,若协宫商,自成幽籁,以为发源之地定是一条大瀑布,入山既深,景必更奇。等到寻到地头一看,发源所在乃是一座极寻常的山岩,山脚下有一暗洞,宽约丈许,只有一尺来高露出在外,泉水便由此出,上面满生荆棘蔓草,无可留连。正待转身回走,忽听刀剑相触之声由隔溪一片树林中传来,心疑有人在此练武,顿触夙好,连忙纵身过溪,悄悄赶去,那声音竟发自林外。 元礽猛想起师父行时所说江湖上人的行径,忙即止步,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往外一看,不禁心又怦怦乱跳。原来林外乃是两个女子在一片桃林前面比剑,内中一个正是黄昏前在江边酒肆所遇青衣少女,另一女子却生得身材精瘦,又黑又丑,穿着一身黑色短装。一俊一丑,各持着一口宝剑,正杀得难解难分。 那地方一面是大片桃花,花开正繁,一面便是元礽藏身的松林,前面一条浅溪,对岸花竹萧森,环拥着一所竹篱茅舍,遥山凝黛,近岭萦青,境已幽绝,二女斗处,四面花林环绕,尽是桃杏之类春花,落红成阵,软草如茵,只有亩许大小方圆空地,正面又是一座七八丈高危岩,危岩上面奇石错列,玲珑秀拔,满布苍苔,更有各种野花丛生其间。青衣少女人既美艳,再被这些美妙环景一陪衬,月下美人本极好看,何况美丑相对,武功又好,只见俏生生两条人影,舞起两道寒光,在月亮地里兔起鹘落,往来击刺,剑影纵横,纵跃如飞,端的捷比猿猱,轻同飞鸟。到了后来,剑光越舞越急,二女已化作两团寒光闪闪的白影,在场中滚来滚去,两剑相触,净净之声密如贯珠,也分不出是人是剑。 元礽见二女旗鼓相当,越杀越勇,好似强敌相遇,各以全力拼斗神气,心恐青衣少女为敌所伤,有心相助。无奈师父七字心法虽已悟出许多妙用,但是久等师父不回,无人指点分合变化,所有招式均由自己平日用心体会发明,从未与人交手,不知能用与否。手中没有兵器,又看出二女武功甚高,所用宝剑寒光耀月,明是两口吹毛断铁的利器,空手入白刃,稍一疏忽或者功力不如必为所伤。再者双方并未交谈,不知姓名来历,二女只管哑斗,一言未发,也不知为了何事这等恶斗?心方踌躇,猛瞥见青衣少女好似气力不加,步法有些散乱,黑女仍是越杀越勇,不禁大惊。一时情急无计,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刚要觑便暗助一臂,忽听隔溪茅舍中有一老妇口音喊了两句,声甚低微,又当出神之际,没有听清说些什么。同时,少女已被黑女逼向桃花林前,现出手忙脚乱之状,一着急,不由失口惊噫了一声,正待纵身出援。 说时迟,那时快!二女先前两剑相触,发出来的繁音又密又匀,响声俱都不大。就在元礽握石骇望,危机瞬息的当儿,忽听地琅琅一声龙吟,夹着一片喀嚓之声,由花林前面飞起一条人影,一道寒光,往离地丈许的危岩突石上箭一般射去,二女人影由合而分,连忙止步。定睛一看,适才与黑女斗剑的那一青衣少女,已轻盈盈落在正面危岩石上,倩影娉婷,满脸笑容,仗剑而立。元礽在月光底下看去,越觉风神绝代,清丽如仙。黑女却立在花林前面,手指上面说笑。树上桃花被少女剑锋扫折了好几枝,随人带起的好些残花碎瓣正在飞舞下落,映月生辉,甚是好看。 只听黑女说道:“这越女剑法,还是二姊比我较高,明知你要用那三剑败猿公的险招,一任用心力防备,仍被你于败中取胜,占了上风。幸而是我,如换一个功力稍差的人,还有活命么?你还不下来,站在崖上作甚?”少女半嗔半笑地说道:“你少说这些过场话,我方才差点没被你逼得喘不过气来,虽然略占上风,恐还是王老伯母怕我们斗得太急,又都好胜,万一受伤,出声拦阻,承让一招吧?你逼得我那等手忙脚乱,如被外人看去,才笑话呢。”黑女把两只炯炯生光的怪眼一瞪,答道:“我这地方一向不许野男子走进,松林以内我不管,来人只一出松林,我不给他带点记号回去才怪。” 元礽听了这一篇话,才知二女原是比着玩的,方幸没有冒失走出,否则闹得两头不讨好,碰巧还要丢人,岂不冤枉?越看少女越爱,心想此女如此美貌,又具有这好武功,直似神仙中人,只惜素昧平生,无法交谈亲近,也不知黑孩儿是否与之相识。又想到自己年逾二十尚未定亲,父母叔伯生前属望甚殷,临终遗命早日娶妻生子,接续徐氏香烟。不料家业凋零,人情势利,无人做媒,平日勤干练武,也无心及此,想不到深山荒僻之地竟有这等国色。想到这里,由不得脸上发热。正涉逻思,忽听黑女未几句话,厌恶男子的口气甚是强横,少年心性,方自有气。既而一想,对方两个少女在此比剑为戏,本与自己无关,此时既已看出对方不是真斗,如何还要逗留?深更半夜偷看人家妇女,本来于理不合,只一出面,必被黑女问住,无词可答,再被少女误会轻薄,同起夹攻,就打得过也失体面,何况手无寸铁,深夜空山,男女之嫌也须回避。再者二女如此高强,败的一面定占多数,此时不但不能出去,便被发现,也遭疑忌,结局有口难分,倒成了仇敌,岂不冤枉?心念一转,便把手中石块放下,轻悄悄缩退回去。退时,闻得少女笑道:“三妹怎的火大?只要品性端正,分什男女?也许人家无心走来,莫非你也杀他?” 元礽闻言,心又一动,刚刚停步,仍觉还是走好。跟着又听隔溪老妇唤人与二女相继应答之声,由林隙中偏头回望,两条人影正往溪对面飞纵过去,一闪不见,自幸掩藏得好,林中昏黑,未被发现,估量时已不早,匆匆出林,纵过那条浅溪方始心定。本想快点赶回,无如美人倩影深印脑中,暗忖:“似此天人,也不敢作什非分之想,但求对面晤言,能作一次清谈,见得一面也好。”一路盘算,思潮起伏,不觉脚步走慢,一不留神,又和日里一样把路走错,岔往玉虚宫山后野地。等到发现,将要觅路回走,因闻前面唱经之声远远传来,仔细一看,玉虚宫庙墙已然在望。因玉虚宫相隔江边酒肆不远,便不再走回路,意欲由宫侧一条谷径绕往江边。哪知山路曲折,看去甚近,走起来路并不少,走了一半,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以前由山顶下望的柳家坟地,相隔江边还有七八里,走了不少冤枉路。 心正好笑,忽见前面转角处,有几条人影飞驰而过,去的竟是柳家坟场,身法甚快,一望而知是些会武的人。那坟在左前面,这一伙人由右边岩脚朝前斜驰,并未发现自己,看神气好似有什急事,这等深山半夜,结伴奔驰,必非无故,一时好奇,便随后掩将过去。当地便是柳善人的祖坟,柳氏累代绅富,虽和徐家一样,族了不旺,但极富有,当初为信堪舆之言,坟在山坡上面,占地甚广,但是坟丁祭田全在山下,相隔颇远。坟头甚多,四外围着一圈石墙,正门已先开放。内里翠柏森森,树均高大。当中一座大坟,前面列两个石翁仲。这时那伙人均着短装,看去不似善类,未免关心,疑是偷盗坟树的坏人,决计查看仔细,借着翁仲掩身,往外一看,好生奇怪。原来当中坟台前空地上面聚着一伙人,都是短衣壮汉,一个个横眉竖目,神态强横,各就坟前石条长凳坐定,正在纷纷议论。去年雪天沽饮,在酒肆中所见两个北方人也在其内。 众人都在叫嚣,惟独额有刀瘢的瘦汉独带愁容,忽然说道:“我看今晚形势又和上次一样,不是什好兆头。去年我和二弟来看望赵四弟,途中大雪,在一个小酒店里遇到一个穿黑衣的小贼。大雪寒天,穿着一身黑短衣裤,又是一双新鞋,由雪中走来,没有玷污。我当时心就动了一下,一则心内有事,忙着赶路。二则来时老头子再三嘱咐,江南路上,自从黑摩勒隐居秦岭以后,刚刚事情顺手。不满三年,新近听说浙东一带又出了几个小狗男女,年纪虽轻,手底却辣,专一和我们江湖朋友作对。主人弟兄虽是大家官宦,最好当心,不要多生枝节,只待主人把事办完,立时回转、不愿多事。那小黑贼年纪又轻,除不怕冷,衣履干净,说话稍微可疑而外,别无奇处,只当酒肆紧邻小孩,吃酒御寒,匆匆吃完上路,一时疏忽,没有顾得细心查考,谁知阴沟里翻船,竟走了眼。我还算好,不过丢了一包银子,杨二弟差一点没有吃了大亏。小贼始终没有再见。先还拿不定是否小贼作对,直到上月才听人说起小贼厉害,端的神出鬼没,本领高强。赵四弟也曾命人查访,打算设计擒到,送官究办,或是就地除害,偏会寻他不到。明听传言,小贼常在本山出现,问起山民,却无一人知道。如说小贼预告嘱咐,众人的口怎会被他买得那严?无论好说歹说,只一提他,全都一问三不知,你说多怪?昨天又有人从台州来,说在天台山见到小贼,他一个人把罗氏三雄连同几位朋友打得落花流水,据说本领之高直未见过。我虽未与对面交手,如今回想去年遇见小贼的经过情形,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贼如要出头作梗,帮助我们对头,吴、石二位英雄不在此时赶到,恐怕还不好办呢。” 内一紫面壮汉意似不服,答道:“崔兄近来也太软弱了。休说小贼只是传闻,谁可不曾见过,去年你和张兄途中失窃固然奇怪,但是江湖扒手专练就这一功,连偷带骗,诡计多端,多高本领的人遇上也难免不上他当。果真如你所言,又是有心作对,你们二位还有命么?你所遇的许是白钱道中高手,一不留神被他偷去。老魏最是胆小,素常说话夸大,专长他人志气。我就不听这一套,非见真章不可。倒是小贼杜良,手底实在不软。自来好汉打不过人多,何况赵四兄早有准备,已然约好官人,好便罢,不好便和他动势力,说他是个山贼。官私两面一齐来,怎么也把去年那场仇恨报了。你这样多虑作什?” 瘦汉冷笑道:“韩老弟,你也大把事看易了。如说各凭本领来分高下,胜败都说得过。自来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今年败了还有明年,只要三寸气在,终有报仇之日。如说经官动府,丢人还在其次,那些官差捕快都是酒囊饭袋,除了欺压良民,能是人家对手么?再者杜家也是金华大家,只小贼一人隐居铁山峡,照样朝中有人,怎能当他山贼?真是要动势力的话,人家朝中一样有人,也并非一定不行。我不过因赵四兄是当地官绅,有家有业,不比我们江湖朋友远在北方,多大乱子可一走了事,又见他哥哥明是中了人家内家重手,当时谁也不曾看出,直到隔了一月才无疾而终,连官司都没法打。我们蒙他弟兄厚待,想起真是惭愧。敌人如此厉害,万一仇报不成,再要饶上一位,怎么问心得过?他又好胜,报仇心切,我才设词劝他不要出面,你当是真的么?” 二人正争论间,元礽听出这一伙竟是江湖匪徒,赵奎约来的党羽,所说对头杜良,正住铁山峡,许就是黑孩儿的朋友。方想少时匪徒如若倚势行凶,如何应付,遥望坟墙外,顺着谷径跑来三人,身法比先见匪徒要快得多,恰巧石人后面有一数抱粗的大树,树下还有一堆镇压风水的山石,似石笋一般林立地上,足可藏身,难得匪徒背向自己,又正望见新来三人,纷纷立起向前指说,立时乘机掩了过去。身刚藏好,新来三人已由外面越墙而过。众匪徒同声欢呼,迎了上去。 元礽见当头一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阔口狮鼻,站在地上,比常人高出一个多头,左手拿着三个铁核桃,不住转动,貌相甚是威武;第二人却生得瘦小枯干,一双三角怪眼滴溜乱转,隐蕴凶光。第三个是缺了左耳的矮胖和尚。这三人全是长衣,神情气派也与先来匪徒不同,才一到达,便吃众人迎向石凳上坐定,纷纷上前礼拜。 瘦汉首先说道:“我先以为吴、石二位寨主今夜未必能够赶到,不料罗汉爷也一齐同来,这还有什说的?”为首大汉便问:“主人今在何处?”旁一匪徒答道:“主人现在玉虚宫恭候,不料二位寨主与罗汉爷竟来此地,可要唤去?”大汉答道:“无须,主人不来倒好。你们与敌人约在何时相见,可有什么动静?匪徒答道:“原定今夜子时后在此相见,前日曾由杨兄前往投帖,并未遇见本人。刚到铁山峡口,便遇见一个黑衣女子,说是到时准来赴约。决不有误,甚是狂傲讨厌。因是女流,没有理她。我们来时,天刚子初,等了这大一会,并无人来,不知何故?” 与大汉同来的矮子接口道:“哪有此事?客人早已光降了。”众匪徒齐说:“我们来时,四面俱都看过,一直不曾离开,如有人来,怎会不见?也许二位寨主威名远震,不敢前来,日后再借口不曾亲自接帖,不知此事,故未赴约,否则天已丑正,早该来了。”说时,矮子一双怪眼正在四下张望,闻言答道:“你们也大小看人了,快些住口,没的教杜朋友笑话。”随即起立,朝着元礽这面冷笑道:“在下鬼猴王飞刀吴广,为了舍弟前年徐州道上承杜朋友赐了他一支手箭,意欲奉还。特地同了河南汝南府七里庄虎头太岁石镇方、铁罗汉法空,不远千里来此领教,就便奉还那三支手箭。杜朋友既早光降,为何隐藏一旁,莫非不屑赐教么?” 元礽见他面向自己发话,知被看破,误当敌人,方自吃惊。忽听正面坟堆后大树上面有人冷笑道:“无知鼠贼,装模作样,活见鬼呢!”众匪徒闻声,当时一阵大乱。那自称飞刀吴广的矮瘦子,乃青、徐道上有名的飞贼巨盗,久经大敌,见多识广,人更精细狡诈,一进门便看出敌人在地上留有记号,本就疑心树石后面藏得有人。加上元礽无甚经历,三贼到时,因先立处地上乱石碍足,不便外望,想换一处地方,往侧移动,虽然声音极微,仍被吴广听去,越发认定敌人藏在石后。及听正面有人笑骂,一面喝止众人,不令哗乱,一面褫脱长衣,正待发话,一照面便将暗藏手腕的暗器发将出去,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刚转过身,口还未开,不料侧面树石后突又飞起一条白影,落到地上,现出一个背插双剑的白衣少年。这一来,才知两面俱有敌人潜伏,休说一班匪徒,连那久经大敌的吴广也被闹了一个张皇却顾。 元礽先听树上有人发话,把群贼目光引开,方自暗幸,猛觉急风飒然,由头上飞过一条白影,己落当场。仔细一看,见那少年生得猿背莺肩,貌相甚是英俊,一落地便朝吴、石二人微笑说道:“杜某适才因有远客来访,想起来帖只说今晚子时以后,并未限定时刻,为此晚来了一步。刚刚走到墙外,便听有人指名相唤。惟恐张冠李戴,无故侵犯他人,只得越墙而入。先只当是赵家狗子约来帮场的鼠辈,不料竟是前年徐州云龙山所遇粉面人的令兄。当初我与令弟吴泰本有约会,言明三年之内,他不寻我,我必前往寻他。彼时令弟虽然受伤倒地,倒也光棍,行时说他如非被我竹手箭打中要穴,绝不至于重伤惨败。弟兄二人在青、徐路上纵横多年,从未吃过人亏,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执意要将那支竹手箭带去,留作他年凭信。不知今夜令弟也同来了么?” 那少年便是杜良,人既生得英武,说话声如洪钟,独立当场,威风凛凛。众匪徒先就被他震住,及听对方词色强做,并本按照江湖上的过节,见时手都未抬,直未把人放在眼里,俱都忿怒。又想对方多大本领也只一人,气焰重张,本想喝骂动手。 总算吴广为人阴险,沉得住气,杜良虽是乃弟仇人,从未见过,本就审慎,先前误认人在树上,还想借口送还手箭为名,冷不防先用暗器试他一下。及见杜良来势惊人,又说是由墙外飞进,凭自己的目力,竟未看出来路,直到近前方始发现,断定是个能手劲敌。千里远来,仇报不成,再要败在人家手里,以后何颜再在江湖走动?虽然人多势众,又有两个好帮手,终以谨慎为是。一面示意众匪徒不令妄动,一面暗中盘算制胜之策。表面正装着大方,忽想起树下还有敌党,想必也非弱者,自从仇人出现,并无动静,自己因对方有杀弟之仇,故以全神贯注,余人怎也不做理会?来路曾听江湖好友说起,近来仙都出一异人,莫是仇人党羽?心念才动,杜良话已说完,立即阴恻恻冷笑一声答道:“你间舍弟么?去冬往浙江访友,已然染病去世,先往鄂都城等候阁下去了。临终对我说为人不可言而无信,请我亲身代他奉还这支手箭。好在你想见他容易,不忙这一时。方才树上还有一人发话,想是阁下所约朋友。我们虽是主人,毕竟外来,人地生疏。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到底有多少人,何不全请出来分个高下,这等掩掩藏藏作什?” 话未说完,众匪徒先因吴广足智多谋,本领又高,无形之中做了首脑。吴广、石镇方与凶僧法空来时又曾议定,说对头虽然成名年浅,听说武功甚高,到后务须由吴广领头行事。加以杜良先声夺人,吴广仇深恨重,专注一人,闹得众匪徒也随同注意后来敌人,对于先在树上发话的一个忽略过去。就有两个想到的,不是自顾本领不济,不敢轻举妄动,便因吴广等三贼均未动手,双方又正互相发话问答之际,以为出手尚早,只在一旁静听,直到吴广向敌答话方始提醒。 石镇方素来心急性暴,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想等吴广把话说完,立时抢先动手,闻言忽想起树上敌人也极可恶,当先便往正面大树下纵去。匪徒中也有几人跟踪赶到。哪知树上树下,前后左右并无一个人影。吴广知道地理不熟,敌人必已走开,或是隐在一旁有心戏弄,再闹下去太不像话,忙喝:“诸位仁兄各回原地!自来打架不恼助拳的,既然受人之托来此赏光,想不致虎头蛇尾。我们寻的本是姓杜的一个,理他作什?” 杜良容他说完,朝四外看了一眼,从容问道:“双方比斗,胜者为强,花言巧语全无用处。杜某不才,也曾学过几年粗浅功夫,遇见异人奇士,自然甘拜下风,还未把你们这班人放在眼里,更用不着小题大做,约什朋友赶来相助一臂之力。只是事情大巧,昨日赵家狗腿到我铁山峡投帖,被我好友之妹黑龙女王孤云遇见。来人不合口吐狂言,被她将帖揭去,当时曾对我说今晚要来,我虽拦她,未必肯听,可是适才发话的并不是她。也许另外还有两个同伴,识与不识,至多连我不过三两人,绝不比你们人多,也不曾全出手,事前我更不知他们要来。此时想是见狗子平日倚势横行,遇到对头,一面用他父母的造孽钱,买些狐群狗党倚众行凶,为他买命,自己却躲在一旁不敢见人,觉着有气,前去寻他也未可知。” 话未说完,众匪徒全都怒发如雷,内中一个紫面大汉首先忍耐不住,厉声怒喝:“小狗纳命!”拔刀就斫。杜良话恰说完,一见刀到,也未拔剑,身子微微往旁一闪,一扬手先把大汉手腕脉门扣住,冷笑道:“无知鼠辈,你也配和我动手!”众匪徒忙要上前救护时,人随声倒,大汉早被杜良一脚踹跌出去两丈来远,叭的一声倒在地上,身子麻了大半边,几乎昏死过去。 石镇方怒火上撞,一抖手中虎尾三截棍,厉声喝道:“众弟兄退下,由我一人取这小贼狗命!”吴广最工心计,巴不得有人先战头阵,也在旁喝道:“小贼党羽尚未出面,有石寨主一人,足可制他死命。你们快退!免得小贼说嘴。”杜良哈哈笑道:“无知鼠贼!如非有人恐怕杀人太多,连累山民和玉虚宫香火、游人,你们一个也休想活着回去。只有本领,无须忙此一时,且到前面空地上打去。”说时石镇方自负盛名,性较耿直,见对方兵刃不曾在手,只管怒发如雷,口中喝骂,并未动手。杜良也未理睬,从容把话说完,忽然两脚一点地,便往翁仲前面空地上纵去,同时双剑也一起拔在手内,随身舞起两道寒光。 石镇方虽然粗鲁,到底久经大敌,武功颇好,比别两匪徒要强得多,一见这等灵妙身法,知是劲敌,自知本领不及多多,取胜绝少把握,也是不敢丝毫大意。满拟对方必定还有话说,哪知刚刚跟踪纵到,杜良口喝:“你忙着找死么?”口说着话,手中剑已当先点到,身手快急,差一点没被刺中肩头,越发愧忿交加,怒哮如雷,一面忙举手中棍接架还攻,一面喝骂道:“姓杜的,今日有你没我!初次会面,想必不知我的厉害。我石镇方明人不做暗事,话须讲在前面。我除这纯钢虎尾三截棍外,还有手中迎门三不过连珠铁桃,小贼你须留意。”杜良边打边笑答道:“你这蠢牛倒还直爽,不似吴广鼠贼猾盗,口口声声要报弟仇,自不上前,却教旁人做替死鬼。依我相劝,乘早退下去,教吴贼上前纳命,否则我虽不想杀你,宝剑无眼,万一把你弄成残废,就后悔无及了。” 石镇方不知杜良恨极吴氏兄弟,欲为青、徐人民除害,故意不使全力,口中不住讥嘲,想激吴广出战,闻言只当敌人对他轻视,如何肯听?急欲取胜,一面应敌,一面把腕力运在左手之上,准备相机打出,一击成功。吴广终是绿林中有名人物,此行虽应赵奎之请而来,为报弟仇,变成主体。石镇方、法空二人均他转约,又曾当先与敌对面发话,临场取巧,任凭别人上前已然说不过去。再听敌人如此讥嘲,越发难堪,又看出敌人除纵跃如飞,轻功甚好外,手中双剑并无什奇妙之处,当时恼羞成怒,取出身后月牙护手钩,摸了摸囊中暗器,故意人前显耀,也是单手舞钩,一纵老高,落向当场,口中大喝:“我只不愿两打一,既想死我手内也容易。石老弟且退!待我取他狗命。”吴广为人阴险,口中说话,故意将钩连晃,意欲出其不意乘机暗算。石镇方并不知道,还在乱喊:“大哥且慢,还是让我杀这小贼!” 杜良一见吴广受激出场,正合心意,哪里还肯放他过门,明知两敌人均颇自负,上来还不肯以多为胜,手中钩乃是虚势,完全是用诡计,想分自己的心神,并非真招,暗忖:“吴氏兄弟纵横青、徐、齐、鲁之间,无恶不作,前年已伤他弟,剩这一个,万留不得。”好一个杜良,专能以虚为实。口喝:“无耻鼠贼!想要两打一么?”随说随用左手剑一挡三截棍,身子往侧一偏,右手剑拨开敌人的钩,分心就刺。吴广没想到敌人来势这快,几乎弄巧成拙,又惊又怒,也说不上不算来,只得招架,迎敌上前。 石镇方终较心实,见双方已然动手,敌人有两打一之言,闹得手中快要发出的三个铁核桃也无法出手,正急得口中乱喊:“大哥让我!”忽听侧面有一女子声音喝道:“狗强盗!当真不想两打一么?把命交我,也是一样。”同时急风扑面,一条黑影已由侧面树后飞纵过来,落地乃是一个手持单剑的黑衣女子。石镇方看出来势不弱,怒喝:“贱婢通名受死!”黑女答道:“方才不是有人说过了么?”随说,手中剑已当先刺到。石镇方本不知仙都男女诸小侠的来历底细,以为女子力弱,自己力猛棍重,打算一棍把剑磕飞,竟用了八九成力。哪知黑女虽然瘦小枯干,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但有极大来历,父母俱是高人,从两三岁起,便照家传心法,用秘制真药浸炼筋骨,一面再以人力传授训练,天赋又好,生具神力。这一棍磕去,不特没有将剑磕飞,反被敌人就势往上一挑,震得虎口都发了酸。 这等硬磕硬打最犯武家之忌,双方俱用真力,稍微相形见绌非败不可,上来双方都想以力取胜,于是僮在一起。石镇方固是弄巧成拙,吓了一跳,惟恐对方再就势进招,赶急纵出圈外。黑女也吃了兵器分量大轻的亏,一剑未将敌人的棍震脱了手,手指反倒发酸,也自失惊,纵向一旁。虽然双方拉平,黑女剑芒未折,仍是一泓秋水,石镇方的棍却被斫了半寸来深一个缺口。幸是九炼纯钢,不然已被斫断,方知黑女不是易与,那口剑更是吹毛断铁的利器,哪里还敢再与硬对?总算石镇方虽在绿林为盗,人尚忠厚,命不该绝,黑女不曾看出对方棍已受伤,因觉对方力猛棍重,也不肯再与硬碰,在此一个转念之下,才得保住性命。由此男女四人分两对打将起来,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打有顿饭光景,先是吴广看出杜良和自己一动手便改了样,剑法甚是精奇,自己在在江湖多年,竟还不出它的娘家,并且真力充沛,越杀越勇,才知上当,已然无法下台。在场诸人,只有法空本领最高,但自三年前被一高人打败削去左耳以后,凶焰尽敛,曾说不报前仇决不在江湖走动。这次一半静极思动,一半友情难却,虽然同来,实是勉强,来时并曾说好,不是万不得已便不出手。路上还在说笑,敌人一出面时仿佛听他“噫”了一声,由此一直旁观,不再言动,必是有什警兆,故而如此。下余人数虽多,都是无用之辈。此人如不相助,更是非败不可。越想心越寒,一面奋力抵御,一面暗中准备卖一破绽,以便施展独门暗器,败中取胜,无奈敌人逼得太紧,无法缓手,正在暗中愁急。 杜良早就知他心意,哈哈笑道:“狗贼,你想卖弄那些破铜烂铁么?这个容易,由你施为,免得你做鬼也不甘心。我且纵向一旁,等你下手,不到你力竭计穷我不取你狗命。你看如何?”说罢,双剑一分,果然往后倒纵出去。吴广被他说得愧忿交加,急恼不得,暗中咬牙切齿,口中怒喝:“小贼找死!”扬手便是三支连珠钢镖照准杜良打去,跟着钩交左手,右手往腰间一按特制的机簧,身带暗器锁扣全开,跟手取出七粒飞星铁弹,那最后一种暗器也准备停当。先发三镖,已全被杜良一个剑花上挡下隔一起磕飞,当中一镖震出最远,打在石翁仲上,叭的一声石火星飞,打裂了一大块。耳听有人喊好,也未在意,二次又把七粒飞星弹发将出去。 杜良得过高人指点,知道敌人身藏四种暗器,常头三镖只是一个信号,虽然连珠同发,并不足奇,底下却一件狠一件,最厉害是未了的二十六片月牙金钱飞刀,能在逃时反手伤人,闻声打敌百发百中。杜良早就想好破法,故意引逗,向后倒退。一见七枚铁丸上三下四相继打到,知道底下便是四支飞簧弩,故意卖个破绽,双剑上下一舞,挡开当头三粒,双足一点地,又倒纵起丈许高远,只听玱玱玱三四声剑弹相击之音,人已离地而起。 吴广因自己一手四暗器,纵横青、徐、淮海之间,成名多年,任他一等的好汉,也从未全数发过,至多发到第三件上,对方不死必伤,那金钱刀更是轻易难得出手。这时因见敌人剑法精奇,身手轻快,恐有失闪,想把全套施展出来报仇雪恨。这当头三镖本无必中之心,及见对方连身子都未动,双剑一摆全数打落,越知不是易与。二次发出铁弹,早把弩箭备好,一见敌人忽然纵起,暗骂,“小狗找死!”右手未两丸铁弹刚刚发出,左肩往前一偏,微微把背一拱,左肩头上暗藏四支紧背飞簧弩同时向前飞射。满拟敌人还未落地,这四支特制毒药飞簧弩,从小练有幼功,专打敌人五官咽喉胸腹等致命之处,见血封喉,准死无救,敌人身已凌空,当无不中之理,再如躲开,就势把那二十七片飞刀盘花盖顶发将出去,也必成功。 哪知心念才动,还未想完,眼看那四支弩箭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急射,敌人正就空中举剑来撩,人快纵落地上。就这霎眼之间,微闻呼的一声,好似由侧面吹来一股怪风,箭头忽然一歪,往斜刺里射去落在草地里面,跟着又听叮叮两响与人倒地之声,随听杜良说道:“黑兄怎又多事?讲好一打一,我倒看他还有多少破铜烂铁?”跟着有人应声道:“胡说!狗贼无耻!你和那姓石的动手,这狗贼表面将他替下,实则想要乘机闹鬼,已是该死,方才还有贼党暗放冷箭被我看破,一起打落并非成心。谁和你两打一?待我把那毛贼捉来,教他自己吐口供如何?”说时,早由树后闪出一个小黑人。 元礽一见,便认出是去年风雪酒肆中所遇的那个异人黑孩儿,心中一喜,一时情不自禁,几乎喊出口来。众匪徒早就闻得此人威名,内有两人又吃过他的大亏,当时一阵大乱,纷纷喝骂,待要上前夹攻。黑孩儿身形一晃,早向众人丛中纵去。匪党中本有一人无故倒地,见了黑孩儿,慌不迭就地爬起纵身便逃。黑孩儿空着双手,并没理会别的匪党,只一纵便到了逃贼身前,笑嘻嘻说道:“你这两手冷箭,是你师娘教的么?我兄弟怪我不该从旁出手,乖乖跟我见他,作个质对。” 那逃贼名叫宗海,乃法空的门徒,当晚因见敌人虽只出现两个,本领俱都极高,乃师面有愁容,推说单打独斗,胜负未分不便上前,实则以前吃过大亏,看出形势不妙,有点怯敌。心想自己受赵家礼敬,把师父和吴、石二人更当作救星、神仙一般看待,不与出力,以后如何登门走动?对方多厉害,不过两个少年男女,怕他作什?心念一动,便往前面掩去,正赶吴广连发暗器,意欲暗放冷箭助他一臂,不料手中镖刚刚扬起,还未发出,猛觉对面一股劲力僮来,拿镖的手好似被什重物猛击了一下,震得膀臂酸麻,疼痛欲折,身不由己跌倒在地,镖也脱手坠落。知道遇见内家中的能手,黑孩儿再一现身,想起近来江湖传言,心胆皆裂,吓得甩着一只痛手,纵起便逃。刚逃出不远,黑孩儿已纵向前面,拦住去路,当着众人,愧忿交加,又见对方貌不惊人,手无寸铁,猛又想起师父尚在,如何当众丢人?一时情急,冷不防左手拔刀,当头就斫。 黑孩儿笑道:“你配和我动手么?”说时一抬手便把宗海左手腕掳住,微微用力一紧,宗海便觉由脉门起,全身麻了半边,脱口喊了一声:“暖哟!”法空本在观战,因看出敌人武功来路,心有顾忌,只是进退两难,正打不起主意。及见徒弟这等现眼,又急又气,为了自己颜面着想,不能不问,口喝:“黑贼休得欺人!”忙即一纵身赶过去。黑孩儿一见法空和众匪徒喝骂赶来,手朝宗海腰间一点,右手一带,人便横倒,就势抄起左腿,将宗海提起笑道:“你且到那边草地里躺上一回,等我打发完了贼和尚再朝你问话。”说时,双手分持宗海手足,打秋干也似甩成一个大圆圈。众匪徒只当他拿人当了兵器,恐有误伤,方自停手叫骂。黑孩儿悠了两个大圆圈,把手一松,宗海便被甩出两三丈远,跌爬地上,昏死过去。 法空见状,怒火上升,大喝:“黑贼,我与你拼了!”迎面一掌刚打出去,眼前人影一晃,黑孩儿不知去向,只觉身侧微风飒然,有人抠了一下屁股,手法甚重,疼得心都发战。怒极回顾,黑孩儿已朝那面有刀瘢的瘦长汉子身前出现,笑嘻嘻地说道:“你不是要找我么?”那瘦汉名叫双料韩信崔明,一见黑孩儿出现,先自胆寒,并未随众齐上,故意落后,不料对方会追过来,已然对面,如何规避?恰巧刀在手里,刚喝得个“小”字,便吃黑孩儿两指一点,失了知觉,目瞪口呆,不能转动。黑孩儿跟手纵起,一个大嘴巴,叭的一声仰跌在地。 法空忙喊:“小狗会点穴,待我前去会他,你们不要上前!”众匪徒也早看出厉害,全被震住。法空上前方要开口,黑孩儿道:“你也不行。”左手一晃。法空知他练有内家劲功,忙喝:“且慢!我有话说。”人早纵出圈外。黑孩儿笑道:“你莫害怕,我逗你玩的。”法空见敌人仍站当地未动,才知那一掌竟是虚招,自己没有看清,倒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越发愧忿,厉声喝道:“你休发狂!我法空也不是什好惹的。只为前数年在黄山天都峰遇见一位老前辈,承他相让,由此不轻在外走动。此次原应朋友之约而来,但我当年曾有声明,在我未找回黄山场面以前,遇见他门户中人决不出手。适才见那姓杜的颇似天门三老一派,为此站在一旁观望,看双方打作一起,并未参加,只心想问明了再作计较。现在看你手法,与那位老前辈也多相似,如有渊源,快些说出。你们只是同一门户,我今日甘拜下风。真非动手不可,今日之事不算了局,双方暂且停手。明年今日;我仍在黄山天都峰下玄真观前候教如何?” 黑孩儿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纵将过去,扬手就是一掌。法空原看出对方三人的来历,自知不妙,意欲就便下台,不料对方竟不听那一套,没奈何只得把心一横,一面还手,口中怒喝道:“无知小狗!我不过看你三人俱是天门一派,昔日我已服输,前仇未报,不愿与后生小辈动手。既然不知厉害,那我也说不得了。”黑孩儿道:“秃贼有本事只管使出来,说这废话作什?”由此二人便打在一起。双方俱是能手,也未用什兵器,各凭手脚上的真功夫,打了一个难解难分。同时,另外两对也有了胜负。 先是吴广见黑孩儿用劈空掌将暗器打落,跟着便和杜良说笑,旁若无人之状,本就忿急,想把二十七片月牙飞刀发将出去,黑孩儿忽然纵开。吴广心想:“我这飞刀已炼得出神人化,发时宛如一蓬刀雨,专一声东击西,刀上又有奇毒,任是本领多高也难闪躲。反正敌人是个行家,诱敌无用,转不如大大方方照直发出。”心念一动,手往腰间一摸,往外一甩,先是五把飞刀作梅花形飞舞出去,跟手又是九把蜂拥而出。吴广这套飞刀共分三次连珠打出,手法绝快,刀片甚薄,作月牙形,当中一个金钱,锋利非常。先是五刀同发,只等对方闪身纵避,紧跟着第二次的九把刀片又加急飞来,那第三次的一发十三刀也跟踪赶到。最厉害是一次比一次快,看似分作三次,实则无异二十七刀同时齐发,那来势宛如狂风之卷落花,歪歪斜斜,上下翻飞,或左或右,有时后发的刀反倒越向前去,令人见了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简直无法闪避。 吴广武功还在其次,只仗此独门飞刀,成名多年,横行江湖,向无虚发,不料遇见对头。第二次飞刀刚刚脱手,瞥见对方并未闪躲,竟把双剑舞起一团寒光滚将过来,同时自己第三次飞刀也发了出去,心还妄想:“此刀一碰就拐弯,不论哪里,只要划上一点,稍微见血,立即中毒倒地,一任杜良封闭多严,也得中上几刀。”万没料到敌人的师父便是天门三老中的第一位,不特练就一身内功,刀枪不入,中上两刀也是无用,事前又得高人指教,想好破法,立意要他残废。惟恐滑脱,乘其发刀之际,把一套猿公剑法施展出来,舞了一个风雨不透,由刀雨丛中冲将过去。吴广只听一片叮叮之声,密如贯珠,激撞得那些刀片纷飞如射,洒落满地。晃眼之间,杜良已连人带剑纵扑过来。先前以为飞刀百发百中,自恃太甚,没有留意,不料来势如此神速,微一疏忽,寒光照眼,敌人已纵到面前,心中一惊,连忙举钩去挡,吃杜良左手剑猛力一隔,震得虎口皆裂,右膀酸麻,手中钩立被震飞,甩出老远,喊声“不好”,正待往后纵退,杜良右手剑已往下三路扫到,右脚立被斩断。杜良再朝他一脚踹去,“嗳哟”一声,翻身栽倒。 石镇方自从所用虎尾三截棍被黑女斫伤一个缺口,觉出敌人力大异常,便不敢再恃蛮力与之硬碰。黑女先也觉出对方棍重力猛,加了小心。双方都是一样心思,自然不免互相规避。但是黑女比较机智,不久便被看破,心仍拿不定是否,姑且举剑猛斫。本是虚招,石镇方却认了真,不特未用棍挡,反倒往后纵退。黑女这才看出对方弱点,又见杜良和黑孩儿连占上风,自己对付一个蠢汉尚无胜意,一着急,便以全力应敌,顾忌一去,下手越急。石镇方既要防棍,又要防人,自更吃亏,接连几个照面,便自手忙脚乱。黑女倏地施展绝招,乘着敌人一棍打来,使剑一隔,脚后跟着地一点劲,倒纵出去,故意卖个破绽,作出气力不济,喘息之状。 黑女微一停顿,石镇方误以为真,纵身赶过,朝黑女腿上一棍打到。黑女一声冷笑,猛然纵起丈许高下,单手举剑,“独劈华岳”,当顶一剑斫下。石镇方一棍扫空,敌人纵身一剑斫来,势甚迅急,不知内中藏有变化,也忘了那剑的厉害,以为敌人身子悬空,先居败着,猛力一棍,向上便撩,满拟一棍将剑隔开,就势将棍一斜,棍头向上反击,敌人不死也必重伤。事情也是真巧,两下一撞,黑女这一剑恰斫在先前缺口之内,玱的一声,三截棍竟被斫断小半,甩将出去。 石镇方不禁大惊,赶忙往侧闪避时,忽听黑女喝道:“姑且饶你狗命,还不与我快滚!”声才入耳,右肩头早中了一脚重的,疼痛如折,人被踹出丈许远近,晃了几晃才行立定。回顾场上,法空已被黑孩儿追跑,另一少年跟踪赶去。吴广断了一只脚,痛倒地上。同来盗党正往四下逃窜,只三四人未走,均是自己和吴广的徒弟,满脸忿激之容,却又不敢上前神气,料知大势已去,打是决打不过,正自寻思。杜良已发话道:“我弟兄今已奉有雷师叔之命,不愿伤人,只将吴广狗贼留点记号。你们逃命去吧,省得黑兄回来撞上,又吃他亏。” 石镇方闻言想了一想,慨然答道:“我等原应赵四公子约请而来,不能为他出力帮场,闹得一败涂地,惭愧万分。我等本领不济,死而无怨。既蒙高抬贵手,请勿再与他为难,以全我等义气,感谢不尽,否则杀剐听便。”黑女闻言,将眼一瞪方要发话,杜良笑道:“师姊无须计较,此人倒也直爽,有点骨头,索性成全他,把小狗交他带回吧。”黑女道:“雷师叔近年不知怎的改了脾气,这类狗贼,留他作什?你放他不要紧,黑兄那朋友已被狗子看见,只恐惹厌呢。”杜良道:“这个无妨。那位朋友已得寒松老人真传,也不是什好欺的,我们自可放心。还是照雷师叔所说行事,免他又不愿意。”黑女便未再说。 杜良随指旁边一株大柏树上说道:“那便是赵家狗子,你们自去取下带走吧。”石镇方往上一看,柏树干上搁着一人,正是赵奎,忙率众匪徒上去,搭下一看,已被人点了哑穴,眼含痛泪,不能出声。不知解法,又不好意思转求敌人解救,正自惶愧为难。黑女手指赵奎吆喝道:“你这狗子,倚势横行,伤天害理,如非有人心软,怕连累观中道士香客,你今日休想活命!此后再不痛改前非,杜师弟便能饶你,我也非要你命不可。还不快滚!”随说,照定背上就是一掌。赵奎哇的一声呛出一口浊痰便回醒过来,手脚已然酸麻,不能行动,被众匪徒连扶带抱,一同狼狈逃去。 赵奎等刚走,坟树后又闪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朝着杜良、黑女说道:“徐元礽本来藏得好好,不致卷入漩涡,这一追黑孩儿,必被狗子盗党着破。我并非姑息养好,只为褚氏两个败类,自从那年一败,越发狡猾,成了独脚强盗,行踪飘忽,不易捉摸,正好借着狗子将他引来,为世除害。今日听说狗子已用重金礼聘,定在月内到达。因恐吴广等不快,没有声张,人必已在途中。二贼自恃一身好武功,又各有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向骄横自满。除旧日同盟死党外,谁也不放在眼内,与今日诸贼全合不来,即使途中相遇,也无人肯对他说实话,只有加以怂恿,何况逃贼只法空有点疑心,未必知道这里底细。不过我已多年不曾出手,能由你们将他除去,免我上场最好。黑孩儿追赶秃贼,怎还未来?莫非褚家二贼竞在此时赶到了么?”杜良黑女闻言同答:“我们且看去。”老头点了点头,杜良黑女便飞步往外赶去。 原来元礽藏身石后,见黑孩儿和法空先是棋逢对手,两不相下,细一查看,黑孩儿的手法与师父柴寒松所传大同小异,当时悟出好些分合变化的解数,正自心喜。法空忽然飞身纵起,越墙而过,往坟坡来路逃去。元礽因想起前见少女倩影,急于想问来历,又见众盗党必败无疑,一时疏忽,便追了下去。本意到了无人之处,向黑孩儿问个明白,哪知法空脚程飞快,黑孩儿紧随在后,晃眼便追没了影子。元礽数年来朝夕苦练,内功已到了上乘境界。因为平日询询儒雅,师父柴寒松又禁止他和人动武,一直不曾出手,也从未这样跑过,自己本领大小,所悟出来的分解变化是否合用,全不知道。先见对方这等快法,还在着急,继见自己脚程甚快,以为可以追上,便追了下去。不料山境回环,那一带路又不熟,起身再晚了一步,几个弯转之后,法空因知黑孩儿疾恶,意欲觅地藏伏,乘着峰回路转,已由仙都草堂侧面峰后逃到崖上,窜入初肠谷上倪翁洞内藏起。 黑孩儿本山路熟,见一转弯凶僧不知去向,料他逃入崖上肠、倪二洞之内,连忙跟踪赶上,双方便似捉迷藏一般,在洞中追逐起来。元礽却由下跑过,不曾发现,追来追去,见月落参横,离明不远,深悔方才性子大急,不曾向杜良询问,想要回去,估量胜负已分,人必散去,闹得两头无着,好生后悔。只是心仍不死,路旁恰有一座小山,暗笑自己真蠢,只知顺着山路穷追,不知登高查看,便回步往山顶上跑去。凭高一望,四山静荡荡的,磨盘般大半轮残月斜挂林梢,光影昏黄,东方已现出一痕曙色,到处沉冥,哪有一点人影?正觉失望,回顾鼎湖峰矗立步虚山前,叠蟑排空,群峰挺秀,宛如好些巨灵拱揖,暗影中看去,分外显得雄伟,暗忖:“此峰旧传为黄帝骑火龙飞升之处,步虚山隐真洞又是古仙人刘真幽栖之地,崖壑灵奇,涧谷幽清,近在附郭,久欲一往,未得其便,难得无心到此,相隔不远,好在人尚未倦,连日空闲,何不就便一游?” 元礽心念才动,猛瞥见东方红光射天,乱云散绮,知道朝阳将升,打算看完日出再定行止。此行如若费时,还不如先往月镜岩去寻黑孩儿比较易于寻到,游山之事且作后计。正自举棋不定,遥望金轮出地,繁霞丽天,一轮红日已升出地平线上,光芒万道,平射过来,四山峰峦岩顗齐焕奇辉,所有花林全都映成了金色,又当阳春时节,到处山光凝黛,水色拖青,桃花如笑,杨柳含烟,端的美景无边,观玩不尽。猛想起天已大亮,归途远有不少的路,既要找寻黑孩儿,如何在此留连?刚要回身下山,目光到处,发现右侧溪谷之中,有两人飞步急驰,相隔约二三里,一前一后,似在追逃神气。步法绝快,后面那人,恰穿着一身黑色短装,匆促之间也未看真,由高望下,自看不出来人高矮,心中悬望又切,只当是黑孩儿仍在追敌,并未注意前面那人装束形貌是否法空,便飞步往下赶去。 哪知山境纡回,由上望下仿佛甚近,走起来路便要远得多。中间相隔着两处小溪,元礽自不放在心上,到了下面,人影却被山崖挡住,因在上面看好地势,中途虽有溪涧山沟,均可一跃而过,意欲由侧面抄向前去,到时正可撞上。一心只想将人寻到,就便将凶僧迎头堵住,别的通未留意,谁知无什经历,一时疏忽,几乎把命送掉。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 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 深情援玉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 那谷口偏在东南,谷中人既并不止两个,本是由北而甫向前飞驰。元礽发脚下山恰在谷口西偏,脚程又快,双方都被山崖挡住目光,眼前各不相见,恰巧同时到达谷口。元礽不知来人乃是三个凶星,还在妄想:“凶僧既是黑女对头,心上人定必同仇敌忾。黑孩儿追了几夜也未追上,昨晚曾见凶僧本领虽高,如照连日所悟拳法解数,必能应付。如乘其连夜奔驰、疲乏之际,将他打倒擒住,岂不两头见好?”惟恐错过,便加急赶去。 事也真巧,那谷口一带危崖交覆,日光不到,晨雾未消,本就看不真切,元礽只顾讨好心上人与黑孩儿,求得之心大切,毫未思索。一到谷口,见凶僧尚未逃出,心中一喜,往里便纵。一眼瞥见对面雾影迷茫中,飞也似跑来一个光头,心中预有成见,以为山野之中怎会有人连夜急驰到明?越认定来人是那凶僧法空无疑,因是平日温文,上来并未动手。只把路一拦,喝道:“来人慢走!听我一言。”语声才住,来人已由雾中冲出,一见有人阻路,看出身法手势来历,心中微微一动,忙即止步,朝元礽上下打量了一眼,狞笑一声,问道:“无知鼠辈,拦住三太爷的去路,想作死么?”说时,后面两人也自赶到。 元礽一见来人是个穿黄布衫的秃子,并非法空,后面两人,一个黑衣壮汉,一个中年道士,知道把人认错,方幸不曾冒失动手,对方已恶语相加,气势汹汹,心中有气,便答道:“我不过由远处望见你们在山谷中飞跑,这位穿着一身黑衣,极像我那朋友,故此赶来拦路询问,不料认错了人。你们仍走你的,并不妨事,为何出口伤人?”秃子狞笑道:“你倒说得好轻松的话儿。狗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七煞真人褚法章、黑煞神伍玉崐与我铁手丧门、地煞星史通,太原三煞,自来有人敢对他哼哈一声么?”元礽见对方神态凶横,逼人太甚,又听这等外号口气,料不是什善良之辈,争斗定必不免,正照师传,把气沉稳,强压心头怒火,等对方话完相机应付,黑衣壮汉忽然抢前,朝史通使个眼色,接口问道:“朋友,你说我身穿黑衣,像你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元礽虽未在江湖上走动,人却聪明,见那黑衣人年约三四十岁,身量不高,一张白脸通没一丝血色,生得鹰鼻鹞眼,目蕴凶光,一脸诡诈神气,料是所谓三煞中的伍玉崐。心中本没有勇气,脱口笑道:“听你们口音是外路人,我那朋友你也不会相识,问他作什?”史通刚把凶睛一瞪,吃伍玉崐把手一摆,不令开口,诡笑问道:“你能无故拦阻我们,难道问你一句话也不愿意?你那朋友身穿黑衣,可就是常在江、浙一带走动,名叫黑孩儿的么?我们也正找他呢。” 元礽见对方三人,除那名叫褚法章的道人站在旁边一言未发外,伍、史二人词色俱都不善,立答:“黑孩儿正是我的好友,你欲如何?”伍玉崐阴恻恻冷笑道:“那就是了。这小贼无故欺人,我正到处寻他,你既相识,再好没有。我们也不难为你,只要你作个向导,寻到小贼便没你事,你看如何?”元礽把脸一沉,怒答道:“黑兄方才还在追一秃贼,想必尚在前面。他家就住在玉虚宫左近。你有本领,只管寻他,为何背后骂人?”话未说完,史通已插口骂道:“无知鼠辈!太爷们与你无仇无怨,本心是寻黑孩儿与杜良两个小狗,不愿拿你开刀,好意教你领路,还敢不服么?” 那太原三煞,只有史通本领比较最次,明已看出对方身法来历,不知元礽守着师诫,遇敌不先动手,见他任凭辱骂,并无对敌之意,误疑对方虽是天门一派,功力不深,再不便是慑于三煞威名,不敢出手,未免心存轻视,未句话说完,迎面就是一掌。元礽早在暗中蓄势准备,又以初次和人动手,临事格外慎重,竟把全身内家劲力一齐运到手臂之上。一见打到,左手往上一架,顺势便把对方手腕掳住,右手挡开敌人左掌,就势往前一上步,当胸一掌按去,同时左手一松。 史通初意所练铁沙掌击石如粉,一见敌人用手来架,心还在想这一下还不把敌人手膀斫断!正要侧掌下剁使对方受些痛苦,不料敌人得有内家真传,那一挡竟是虚实兼用,手法更是快极,史通又是骄敌心粗,越发吃亏,两下刚一接触,觉出敌人手掌忽然改上为下,将劲卸去一半,猛想起此是天门派最有名的卸字诀,心方一惊,打算回手变招,右腕已被人掳住,当时膀臂酸麻,知遇能手,一面施展多年苦练的横劲,猛用全力往回一挣,一面左手横掌便斫。就在这霎眼的工夫,猛又觉出敌人的手紧了一紧,右手腕便和上了一道铁箍一样,不特手未挣脱,身子反被敌人带向前去,同时左掌也被人隔开,当胸一掌打来。刚暗道“不好”,一股绝大劲力已随敌人掌风压到胸前,直似中了一下铁锤,两太阳直冒金星,耳鸣眼花,逆血上涌,口里一发甜,一口鲜血没有吐出,敌人再把手一松,立时仰面跌倒,晕死过去。 伍玉崐虽然立得最近,因太原三煞成名多年,武功一个胜过一个,与人动手,照例单打独斗。伍玉棍第二个到,虽知敌人既是黑孩儿朋友,必是会家,仍就轻敌自负,以为史通本领虽然较差,这样一个寻常敌人决非对手,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这等厉害。等到史通手腕被人掳住,仍想史通练就铁掌钢拳和一身硬功,只消奋力运气一挣,敌人虎口必被震破,弄巧连手指也被折断。为防弱了自己名望,始终未想上前。正盼史通败中取胜,念头才动,人已打倒,又看出敌人这一掌力大异常,史通必受内伤,心脉也许震断,不由怒火上撞,厉声大喝:“小贼招打!”刚一扬手,元礽早知事难善罢,又见敌人被打倒了一个,心胆一壮,精神大振,以为容易打发。瞥见敌人打到,正要招架还攻,耳听有人怒喝:“二弟速退!待我杀此小狗!”声到人到,猛觉疾风扑面,眼前人影连晃,伍玉崐已闪身纵向一旁。面前立着三煞中的褚法章,戟指喝问道:“无知小狗,你是天门三老贼的门下么?你师父哪个老狗?通名受死。” 元礽虽拜柴寒松为师,共只数日之聚,武功全仗心性灵悟,用功勤奋,按照师传体会化解而来。所学虽是内家最上乘的武功,平日僻处乡邑,无什见闻经历,不特不知师门渊源底细,天门三老更是闻所未闻。初次与人相打,对方喝问未动,也自停手答道:“我师父已有多年未见,你说什么天门三老,我俱不知。有本领只管动手,骂人狂吠有何用处?”褚法章冷笑道:“你当真不是天门三老狗的门下么?你师父是谁为何不敢说出?”元礽方要答话,猛想起师父曾说不令对人说出师长名姓,为何受激吐口?随接口道:“你这道人有多奇怪!不必问我师父名姓,问也不说,但我师父绝不是你所说的天门三老。我虽将你同党打伤,乃是你们无理,先骂后打,致我被迫失手伤人。我师父知道,许还怪我。你们不服气只管过来,反正我不先动手。再要噜嗦,我还有事,只好失陪了。” 褚法章闻言,好似将信将疑,两道浓眉微微一皱,冷笑道:“我太原三煞,量你也不知厉害。我三弟一时疏忽中了你的毒手。我不过见你手法是老狗一派,意欲问明之后再取你的狗命,想走岂非做梦?你走到在死城中去吧!”说时,元礽瞥见史通经伍玉崐周身一阵按摩,已然怒吼一声,喷出满口鲜血,回醒过来。本要纵起,被伍玉崐拦住,正在低声说话,料知仇恨已成,照方才敌人来势,必更厉害,正在一面观察形势,一面运用真力,暗中戒备。 果然褚法章见他始终不先出手,神态从容,行家眼里,早看出敌人表面安闲,实则和钉在地上一般,知他内家劲功已到上乘境界。史、伍二人虽然粗心,自己如何先前也未看出?最奇是敌人明是以静制动的天门家数,偏说不是三老门下,神情又不像假,万一是那隐迹多年的老对头新收弟于,却甚讨厌。再则此人年纪不大,竟有这好武功,外表还看不出,幸有自己同行,否则连伍玉崐也未必不吃他亏。本想杀死报仇,但恐由此引出那老对头,还是将人擒到,拷问明了来历再行处死不晚。主意打定,话也说完,随向元礽一掌打去。 元礽总算先见贼道来势料非易与,未存轻视,一面还手,暗中留意察看。果然贼道本领高强,与头一个敌人大不相同,身手更是轻灵,一路蹿高跳矮,纵前跃后,一双手掌上下翻飞,打得掌风呼呼乱响。虽仗师传六字心法全力应付。也只勉强打个平手,旁边还有一个敌人,不知深浅,万一夹攻,决非其敌,心中惊急,微一疏神,手法便乱,几难应付;最厉害是有时用内家劲功打到敌人身上,不特敌人不曾受伤,有一两次竟觉出有反震之力,如非深明内家妙用,换了常人,就这一下,先受反伤,知道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暗忖:“敌人为寻黑孩儿而来,必是赵奎、法空等一党,只要支持下去,被人发现,黑孩儿和杜良、黑女等人得信定必来援。师父行时曾说,照所传口诀练过三数年,打入虽还不能,挨打想必能受。这半年来,内功劲气已能随心运用,周行全身,无论运向何处,休说刀斫斧劈,多厉害的手法打上,也不至于受伤。贼道如此厉害,莫如暗运真气护住全身,不令受伤,挨到援兵赶来再说。”念头一转,立把真气凝炼起来,除架隔之际偶一运用外,轻不向外发动,以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又打了一阵,贼道本意生擒敌人拷问,上来未施毒手,后见敌人始终不懈,只偶然手法微乱,两个照面重又复原,依然无隙可乘,才知事非容易。不耐久战,方想施展杀着,敌人也换了打法,成了只守不攻之势,有时打在敌人身上,不是所中之处皮肉内凹,将劲卸去,便是其软如绵,再不便似打在一块坚钢之上,甚或暗具弹力,反震回来。看此人功力虽不如自己,但是另有巧妙,分明与老对头同一路数,深悔方才错过机会。又听伍玉崐在旁喝骂,说:“三弟已中毒手,此仇非报不可!”连催自己下手。想起三煞威名,无端遇此无名鼠辈,上来先吃人打伤了一个,命都未必能保,自己又打了这半日不能取胜,把七步追魂的威名也被断送,不由怒从心起,顿犯凶性,暗忖:“事已至此,管什老对头!且将小狗打死,先报了仇再说。”于是变了初计,把平日练就的七煞手,以全力施展出来。 元礽也是该当有此一难,贼道七煞手虽极厉害,但是元礽得有高人传授,如论对敌取胜,虽比黑孩儿差得多,如论防身本领,只照方才心计,敌人决难攻进,就说吃了没有经验的亏,至不济也能再挨上半个多时辰,这时救兵已将到来,本可转败为胜。偏因一时心慌情急,见打了半日无人发现,既恐地势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又听敌党厉声喝骂连催报仇,听出贼道另有杀手未用,不免情虚,惟恐敌党报仇心切,上前夹攻,妄想把敌人引向谷口左侧空地之上,以便黑孩儿容易发现,这一来可上了大当。 贼道正要施展杀手,忽见敌人且战且退,往左侧空地上移去,心中一动,顿生毒计,故意卖个破绽,假作斗久力乏,手法稍微散慢。元礽本就急于移往明处,一见对方口中微微带喘,手法也不似先前猛急,因为贼党还有一个生力军,没敢就势还攻,却想乘机往侧纵去,一时疏忽,也不想想敌人身法那等轻快,怎能容他随意纵逃?刚乘贼道被自己一掌挡出四五尺远近,倏地一个“怪蟒翻身”,将身旋转过来,化成一个“黄鹄冲霄”的势子,便往侧面空地上飞纵过去,身刚落地,忽听身后疾风带着一股极大的压力朝后心扑到,元礽知道不妙,想要闪身迎御,已自无及。 原来恶道断定元礽必逃,此举正合心意,早施展轻功绝技“蜻蜓掠影”、“燕子三抄水”跟踪飞赶过去,相隔不远便把全身之力运向右掌,照准敌人背上打去。元礽总算应变机智,觉出情势已迫,难于躲避,索性把全身真力运向后心,挨他一下。这等双方各以内家真力真气硬碰硬的方法最是危险,棋高一着便分输赢,何况贼道练就杀手,本来功力便高得多,元礽自吃不住。随着贼道铁掌到处,一声断喝,后背心上好似中了千百斤重的铁锤,当时心脉一震,两眼发黑,窜出老远,跌倒地上。方想我命休矣,同时似乎闻得两三人喝骂之声,也未听清,因这一下受伤大重,就此晕死过去。昏迷中,好似身子被人抬起飞跑,知落敌手,几次想要挣脱,无如适才挨打时用力太过,真气逆行,将穴闭住,不能出声言动,心中明白,一着急,重又晕死过去。隔了一会,回醒过来,觉着周身奇痛,有人在身上抚按揉搓,手热如火,所到之处甚是舒服,仿佛淤血滞气吃他一揉便自化开,耳听有一女子低声向人说道:“四妹快来帮一帮忙!这人先前闭住的气血已快被我化开,莫要被他醒来看见,我又停手不得。还是请你朝黑甜穴上按上一下,使他入睡,治好之后再说吧。” 元礽一听,正是心目中所盼望的姓秦少女口音,不由喜出望外,当时心花怒放,把周身痛苦全都忘了干净。知道人被二女救来,想不到日夜相思,欲见一面而不可得的人,竟在九死一生之余,会承她救回家来亲手救治,玉手按摩不避嫌疑,似此美人情重,救命恩深,如何消受补报?既疑人在梦中,又恐被她按了睡穴,不能领略心上人的深情蜜意,哪里还敢睁眼?便闭起一双眼睛,把鼻息暗中调匀,再运用内家龟息之法,屏息声气,仍装昏睡,一面倾耳潜心,查听她们说什么话。 随听另一女子答道:“我素不喜野男子,二姊不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么?既做好人,就做到底。你平日自命女中丈夫,又向黑师兄包揽下来,何苦在此快醒时候给他添吃小苦?二姊美如天仙,所以有时要避嫌疑,要像我生得这么丑怪,只肯救他,我才不怕他看呢。”少女一面不住按摩,一面娇嗔道:“四妹,你还要胡说些什么?我如稍存世俗儿女之见,也不管他了。不过此人有点呆气,醒来见我定要称谢,好些俗套我见不惯。好在气血已然化开,打算使他入睡,治愈之后再令回醒,他有什么苦吃呢?”黑女答道:“以我之见,这心里头的苦,恐比挨那七煞掌还要难受,不然早该醒了。人家受了这样重伤,刚脱危境,何必再教他着急呢?” 元礽早听出那是黑女口音,知道此女最难说话,听口气,分明自己装睡已被识破,暗忖:“少女天仙化人,承她救命深恩,杀身难报,如何只图享受温馨,故意装睡?虽然心中只是敬爱感激,并无邪念,于理总是不合,再被叫破,何以自容?”正要睁眼开口称谢,少女已是有气,嗔道:“四妹今日为何语无伦次?再如乱说,我告知黑哥哥,要你好看!”黑女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气。怪我不好。我也懒得与生人周旋,少时再见吧。”少女忙喊:“四妹莫走!”底下便无应声。 元礽本想睁眼,黑女已去,以为室中无人,早不醒晚不醒,如在此时醒转,又恐少女多心。隔了一会,觉着周身气脉全通,对方这等功候,又在亲手按摩,断无不知之理,再不回醒,恐又引起误会,正自进退两难,忽听另一少女唤道:“小姐,太夫人说人救醒之后不可移动,仍令睡在小姐书房以内,以便就近照应,至少要经过一百天才能复原,什事都要看在工大爷的面上,并请小姐抽空到上房去,太夫人还有话说呢。” 少女方答:“晓得,不要多口,我就会进去见太夫人的。”说罢,朝元礽两胁又揉了两下,随说:“小燕,你在此守候,可对他说,这样不动最好,否则,他挨那七煞掌时,虽然仗着内功精纯,将真气护住后心,未被敌人震断心脉,死里逃生。但是狗道掌法厉害,这一下用足全力,真气竟被击散,窜入旁穴,以致气血逆滞,连脏腑也吃了亏。至少三日才能下床,百日之内仍不能随意行动,妄用气力。最好照他师传调息,使真气归一,徐徐流转,就见我来,也不可起坐言动。我与他虽然素昧平生,但我与他好友黑孩儿情胜骨肉,患难深交,又是同门之谊,既然托我医治,义不容辞。我非世俗女子,相见无须客套。我到里面向大夫人禀告几句,少时就来。”说罢便自走去。 元礽本想不起醒后如何向人说话,觉着稍停睁眼才可掩饰。哪知先前一心贯注在少女身上,未怎觉意,少女一走,方要睁眼,朝那守候的侍女小燕设词探询,头微一动,猛觉周身骨头和散了一样,先前奇痛麻胀虽然去了十之八九,后背心一带仍是麻木不仁,颈肩背等处酸痛非常,不能转动,不禁“唉”了一声。那小燕也是一个伶俐美秀的少女,见他醒转,开口便说:“徐相公不可转动,话也不要多说,小姐回来自有安排。”元礽早听出少女行时之言实是对他而发,本身也实气弱,轻声低语道:“多谢秦小姐救命之恩,我人已早醒,因知受伤太重,想起师父分手时所教,不敢妄动。承蒙小姐不避男女之嫌深恩救治,永世难忘。”还要往下说时,小燕忽然惊喜,悄声说道:“徐少爷,你二师兄来了。” 元礽所居乃是女主人的书房,就着山水,因势利建,巧思独运,大具匠心,四外花木扶疏,颇有园林之胜,室中窗明几净,陈设精雅。因为主人是个文武全才的奇女子,有时添香夜读,偶然也在室中下榻。这次因元礽受伤甚重,见是先在酒肆相遇,后来又在黑女所居对面草坪松林内偷看自己比剑的文士,知是端人,对他先有好感。再受黑孩儿重托,匆匆未暇寻思,便直领到自己常时抚琴读书玩月练剑的书房以内。等扶向榻上卧倒,才想起此房虽非自己卧室,因当地屋宇爽朗,水木明瑟,乃日常宴坐读书之地,有时还睡在里面,怎留生人在此养病?本想移往别室,又想这人伤重,并且全家只得母女二人和一慧婢小燕,房舍虽有几处,无如隐居不久,闺伴不多,无甚往还,别的亭谢专供游赏之用,均未设有卧具,仓促之间备办不及,人救醒后更是不能移动。继想平时自命女中丈夫,同门来往向无拘束,每每并肩出游拯救孤穷,男女同行远出千百里以外,都是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平日相处也是言笑无忌,从未想到避什嫌疑,怎今日会有这种念头?自觉好笑,便把前念中止,不再移动。 此时房中轩窗洞启,元礽卧在榻上,窗外景物全可看见,听小燕说有客来,还是同门师兄,暗忖:“以前拜师,共只五日,师父便即远行,同门师兄一个未见,连名姓也不知道,受伤遇救,主人尚未交谈,小燕怎会得知?”心料必是黑孩几无疑。哪知目光到处,来人已由窗前走过,并不是黑孩儿,乃是师父走后留守江亭火龙庙那个左腿残废的聋子胡强,同时闻得铁杖点地丁丁之声,由近而远往后院响去,声并不大,却甚迅急。一会听出老远方始停止,心拿不定是否此人,低声笑问道:“你说我那师兄来了么?”小燕惊道:“刚才走过的,不就是老道长二弟子铁行脚谷二先生么?你怎未看见?连那铁脚行路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么?” 元礽闻言,才知庙中残废竟是异人,并还是本门师兄,胡强乃他假名,且喜以前常送银米周济,不曾失礼。照此看来,女主人与本门师徒必有极深的渊源,越发欣喜。先不好意思实说,继一想此女灵慧非常,有其主必有其仆,双方交谊这深,还是直言相告的好,又见小燕睁着一双秀目望着自己,好似奇怪,便把拜师经过告知。 小燕笑道:“相公来时,我听王大爷说你是老道长的得意门人,心还在想,香谷先生就在江亭火龙庙住,常时往来仙都、缙云之间,近年他奉命留守,从不轻易走动。他那伤药灵效无比,医治内伤更是圣手,只心脉未断,脏腑不曾震破,全可起死回生,转危为安,如何不将相公抬往江亭,却送到这里来转请小姐救治?原来同门兄弟还不认识,这就莫怪了。我听四小姐说你已将老道长的七字心法悟出,是真的么?”元礽答道:“师父传时并未明言,这几年来每日用功,虽觉有点意思,似此闭门造车,一知半解,不知对否。你间此言,又与秦小姐姊妹常在一起,武功想必是好的了?”小燕略微寻思,笑答道:“我虽然学了几天,但是年幼力弱,无什进境。相公不应多说话,小姐走来,见我絮聒,难免见怪。仍请闭目静养,等伤养好了再说。我想请教的话颇多,日子也长着呢。经此一来便成一家人,和王大爷、杜相公一样,常来常往了。” 元礽听到未两句,觉着以后常作入幕之宾,不禁心中一动,想开口探询女主人的来历和底细,忽见小燕摇目示意,不令说话,随听黑女由外走来,进门问道:“小燕,此人不令言动,你与他说些什么?”小燕道:“徐相公他说早已醒转,因记者道长行时之言,不敢开口,心又感激小姐救命之恩,托我道谢。不料香谷先生见老夫人,他竟会不认识,这样说了两句。”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得了人家什么好处,这样帮他?等我见过香谷子再来问你。”说罢转身要走。小燕追出去,悄声央告道:“好小姐好师父,我说的话一句不假。徐相公实是好人,小姐走后他才睁眼,大约先是不好意思,又怕说话伤气,所以并没有先开口,倒不是小姐先前所料的那一种人。” 元礽因黑女乃主人密友,适才遇救,也必出力,意欲道谢,敷衍几句,不料黑女只在门口和小燕说了几句,转身便走,并未朝自己看一眼。听到这里,底下语声便远,听不真切。一会小燕便自回转,见他眼望床顶,似想心思,悄声笑道:“徐相公,你想什么?日子长着呢,好了起来再说不是一样么?”元礽听出黑女似因先前假睡未醒生了疑心,正在辨别二女言中之意,及听小燕这等说法,好似语出有因,心又一动,知她对己感想甚好,颇承维护,便笑答道:“多谢小妹关照,感激不尽。王大爷和我二师兄,早晚可能一见么?”小燕答道:“这些人都是天天见面,不必忙此一时。相公不要如此称呼,小姐还好,老夫人知道,我就受责了。我也不要人感激,只请将老道长所传内家气功传授与我,使我练到虚实兼用,以轻敌重,不再吃那力弱的亏,就好了。” 元礽闻言吓了一跳,暗忖:“师门心法,不奉师命怎敢对人泄露?”但见小燕灵慧娇小,情意殷殷动人怜爱,自身是客,又当用人之际,不忍明言拒绝。又不惯说假话,只得婉言相告道:“蒙你主仆深恩厚待,无事不可应命。无如拜师之时奉有严命,师门心法不敢外传,便是小姐救命深恩,但可报德,百死不辞,如问此事,也不敢徇情泄露。但如等我师父回来,哪怕多么艰难,也必至诚求告,得了允许再行奉告如何?”小燕闻言喜笑道:“相公果是至诚君子,凭白累你又说了好些话,再莫开口劳神。我与你取点东西吃了,各自静养。你昨晚未睡,刚脱危境,吃完睡上半日才好。反正小姐暂时不会出来,要见面也在晚上了。”元礽因听秦女自说去去就来,正在暗中凝盼,闻言好生失望,又不便问。略一沉吟,小燕已转身走去,隔了一会进来,将手中托盘放下说道:“小姐说上房有客,还要出门一行,大约明朝方可回转。这是鲜鱼汤熬的粥,内有谷二先生伤药,也许不甚好吃,权当医病,吃完请自睡着休养吧。”元礽应诺,小燕随用羹匙将粥喂与元礽吃了。 元礽本就饥疲,觉着粥味鲜美,只带有一点药香,一口气吃完,知道秦女明早才回,没了指望,吃完神倦欲眠,便自睡去。因为奔驰了将近两天一夜,又当重伤新愈,痛停神倦之后,这一睡竟经过不少时候,等到将醒已是半夜。睁眼一看,室中光影昏茫,残灯无焰,房门已然闭上,先不知时间多晚,嗣见前窗射进来的月影,才知时人深夜。看神气心上人也许来过,因见自己未醒,故此走去。后又想到黑女言动可疑,主人本说去去就来,自从黑女到后,小燕和她说了几句,便改作夜晚再来,由此入睡,便不见人。真要来过,室中定有响声,何况黑孩儿和二师兄也来此探看,自己近日内功精进,无论室中有什声息,当时警觉,断无室中来了三四人还听不出来的道理。分明主人起初意思甚好,因先前装睡,被黑女看破,向她进谗,或是说了什话,因而变了初衷,恐怕以后见面都难;对方虽是侠女,到底闺阁中人,稍被轻视,恐怕见面都难。 想到这里,又急又悔,当时便急出一身冷汗,想要下床。小燕不在,又无法找人询问,想到玉人治病时温语按摩,香泽微闻之境和小燕所说日后可以常共往还的话,便觉玉人情重,刻骨难忘,心旌摇摇,喜不自胜。再一想到黑女中伤,好事多磨,似此天仙化人,金闺侠女,我何人斯,而冀非分?由不得心中一酸。又难受起来。似这样思潮起伏,时起时忧,过了好大一会,老是心乱如麻,哪里还能再睡?先盼天明,就主人不来,小燕意思颇好,必来看望,多少得点消息。自来欢娱苦短,愁虑时长,等人最是心焦,悬盼越切,时光越觉长远难过。后来越等越烦躁,天又老不肯亮,心想小燕灵慧,对自己又极关护,必在附近守候,只一出声行动,小燕定必入视,岂不可以探询?想到这里,心中一喜,以为得计,深夜不便出声唤人,假作病愈睡醒,下床玩月,想要起来。 哪知受伤太重,只脱危机,并未复原痊可,心中有事,不曾留意,起势稍猛,刚一欠身,猛觉周身酸胀,骨痛如裂,休说起坐,转动都难,才知厉害。息了前念,重又澄神定虑,运用内功,徐引气机,使其流转,又隔了一会才把痛止住,哪里还敢妄动?心神一定,猛想起主人素昧平生,蒙她不避男女嫌疑,亲手救转,死里逃生,似此天上神仙,能得一面已是万幸,如何大德深恩分毫未报,反因对方逾格垂怜,盛意相救,竟生遐想?似此妄念不去,不特内疚神明,有惭裳影,一旦被人看破,势必转恩为怨,为师长同门所不容,大则杀身,小亦裂名,自己一世单传,何以对先人于地下、越想越不对,念头一转,立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心中一凉,妄念全消,神思一宁,重又昏沉入睡。朦胧中闻得鸟声关关和窗外女子笑语之声由近而远,似由门外经过,往别处走去。疑有秦女在内,昨晚所想念头已全抛向九霄云外,由不得心中一动,连忙睁眼侧顾,日色当窗,花影在壁,鸟语依然,芳音已远。料是玉人已然来过,因见未醒,随又走去,深悔醒得太晚,自将觌面良机错过,悔恨失望之余,熟睡刚醒,也没有注意到别处,忍不住望着前窗叹了口气。 正自相思凝盼,心头发酸,忽听头前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徐兄有何愁思?你重创初脱险境,务要安神,才好得快呢。”说时,元礽听出是女主人的口音,连忙抬头仰望,果是心头想望的人,正坐在榻侧近头一面的大椅之上。似见自己仰望吃力,人已立起,微笑着走将过来。自从酒肆巧遇,想望至今,见面才第二次。这一对面,越觉玉立亭亭,风神绝世,不禁心花怒放,想起前情,脸上一红,不敢多看。方要欠身拜谢,忽见一条人影由左侧飞将过来,那人口呼:“徐相公,人还未好,万动不得!”看来人正是小燕,已轻盈盈立在榻前,手端一碗,似由门外走进,见自己想起,纵将过来拦阻,身法轻快已极,手中大半碗稀粥也未洒出一点,好生惊赞。想起昨晚伤痛之事,便不再勉强,适才凝盼情景正好借此遮盖,笑对主仆二人道:“秦小姐天上神仙,人中飞侠,元礽学艺不精,遭人暗算,本来万无生理,多蒙小姐深恩援护,得免一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也不在此口头拜谢,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暂且放肆了。” 秦女静静地立在床前,一双妙目望着元礽,瓠犀微露,似要开口。小燕已接笑道:“徐相公,小姐不喜人带酸气,等我喂完这碗稀粥,你只躺着养神,小姐问你再说,少劳神吧。”说时,元礽似见小燕借着喂粥,背向秦女,使了一个眼色,疑是不令多口,刚自点头吃粥。秦女笑道:“我这使女小燕,因是从小相随,人颇聪明向上,家母对她怜爱,我也稍微放纵,往往对客语言无忌。但她口快心热,对人忠诚。好在徐兄不是外人,幸勿见怪。我昨夜因事出门,本定今日才回,不料事情容易。回时天还未亮,见你睡得甚香,小燕就在床后小室之内守候,有事立起,故未进门。今早同了黑兄来看,人还未醒,只奇怪面色不如预想之佳,恐是夜来妄自转动受了痛苦之故。想等醒后询问,未随四妹同行,不知昨夜可曾起床么?” 元礽早一口气将粥喝完,闻言答道:“昨夜并未起床,只醒时偶然转侧,觉得痛楚,连忙调气平息,随即入睡,不知有何妨害?”秦女笑道:“这还算好,否则内伤甚重,虽经我用内家救治之法脱出险境,并未痊愈。此时周身血髓筋骨均受损害,如非功候精纯,休说起动,连你那内家真气也运行不得。本来至少须经七十余日才可起坐,家无男丁,正有为难之处。昨日香谷子来,才知令师寒松老人就在今明两日要回山了,要是能得他亲手医治,再服上两丸灵丹,不特日内必痊,并可轻身益气,却病延年,增长不少功力,为异日除凶报仇之计。但在这位老世伯未到以前;千万静养为是。今日说话无妨,仍不宜多,好生保重。我还有四妹约会,就要起身。如有为难之事,可告小燕。左近不远住有一家山民,可以唤来相助。如觉饥渴,饮食均早准备,随时可用,无须客气,等我回来再作详谈吧。”说完转身走去。 元礽目注倩影,心中恋恋,好生不舍,两次想要开口留住,终觉不便,欲言又止。正在出神,忽听“嗤”的一笑,连忙回顾,小燕正望自己巧笑,恐被看出破绽,好生惶愧。小燕却似不甚经意,笑问:“徐相公脸红,盖得太多,可觉热么?”元礽乘机答道:“我因师父快来,心中喜欢,想问几句,不料小姐走得太快,想要请回,又觉不便。抬头时微微用力,头上稍微发热,并不妨事。”元礽自以为这一番话遮盖得好,哪知慧婢灵警,早听人说前夜松林观斗之事,闻言笑道:“你师父来,病自好得快。可是他老人家一到,你就迁往轩辕庙去,不能住在这里了。”元礽立被提醒,想起心事,不由呆了一呆。 小燕见他出神,笑问道:“徐相公怎不说话?莫非是嫌庙中清苦,住不惯么?”元礽脱口答道:“庙中并未去过,更不怕苦。我是在想小姐深恩未报,今要离去,不知何时得见?有好些话还未说呢。”小燕笑道:“人说相公有点书呆子气,果然不差。小姐和你素昧平生,仗义拔刀常有的事,何况双方师友均有渊源,感恩二字直说不到。还有什么说的?”元礽被她问住,脸又一红,只得改口说道:“我也并无别的话说,蒙她相救,连名姓家世均未请教呢。” 小燕道:“我小姐本是先朝宦裔,为了一事,历尽艰危,蒙你师兄好友相助,才得奉母入山,隐居在此。休看我从小相随,也只知个大概。虽然相公不是外人,算来也是自己人,不奉命我也难于详告,相公将来总会知道。好在你一到轩辕庙就知道了,何必忙此一时?以后相公成了自己人,尽可常来常往。你此去好得极快,晚见数日有什相干?不过我小姐平日看去那么温柔秀气,性情却极豪迈,不似庸俗女子。以后来只管来,切忌拘束,更不可带出酸气,遭其厌烦。休看她年才十九,每日无事便在山中读书,不论文武,都是极好。” 元礽还未及答,忽听门外接口道:“燕儿饶舌!谁不知你主人文武全才,要你逢人遍告么?”元礽一看,门外走进一人,正是黑女,知她说话尖利,不喜男子,最难应付,又是心上人的好友,不能得罪,心正一紧,方喊了一声“四小姐”。黑女已插口笑道:“徐师兄好些了么?”元礽见她词色不恶,又是这等称呼,好生欣慰,赔笑答道:“多蒙四姊垂念,已好不少。幸恕小弟不能起坐,改日痊愈,再拜谢吧。” 黑女笑道:“我今日遇见二师伯,才知师兄竟是他老人家关山门以前所收传衣钵的弟子。实不相瞒,我平生最厌男子,认为十之八九不是好人。当救你时,还和家兄黑孩儿争论,以为二师伯已早说过不肯收徒的话,要做他的徒弟也实真难。第一人要性行好,根骨禀赋更要上等,还须用功勤奋,诚信艰毅,守他戒条,不容丝毫违背,最厌纨袴子弟,腐儒酸丁。见你对敌时虽是他门中家数,变化分合好些不像,料定外人,不知从何处偷学了些前来,并非亲身传授。后遇香谷子,说你是二师伯记名弟子,也只当是双方有什交谊,情不可却略微指点,因肯用功得此成就,也并未十分重视,只厌恶之心去了多半。因为有事,匆匆上路不曾细谈。今日才知二师伯初意,只为你至诚感动,暂且记名,看你为人用功如何再定去留。继见你至诚谨厚,始终谨守师言,用功从未懈怠,品行更是极好,由此器重,曾在暗中命人考察你三四年。本定上月回来亲传心法,也是你该有这危难,他老人家为事耽延,缓来了一月。不过你虽受苦,我二姊却沾了你光。我看你对二姊甚好,就存心为她吃点苦头也必愿意,何况自己惹事受伤,命还是她救的呢。” 元礽见黑女对他忽然改了观念,论成兄妹,一心只想将来可少一层阻力,心中欢喜。这未几句话,并不知是什用意,脱口答道:“我蒙二姊救命之恩,如有用我之处,万死不辞,怎谈到沾光二字?”黑女笑道:“我说的话,你此时还不明白。并非有什事要你出力,乃是二姊有一难题,非二师伯出场相助不可。但他清修多年,早已声明不再管人闲事,那一口青虹剑虽还未封,也只再用两次,又是古怪脾气,不轻然诺。开头不肯答应,后来任谁求说全无用处,独对门人偏爱,只能得他欢心期爱的人,即便当时不允,如肯忍苦缠磨,求告不已,终必答应。二姊和我们早想求他,无如事关重大,开口一个不允,永无指望。香谷子虽是他得力门人,但因以前性情太刚,嫉恶多杀,曾犯家规,受责三次。如非本身素无恶迹,只是处置恶人太过,几乎命都难保,老人已不喜他,托他代求,未必有效,家兄是他师侄,虽甚期爱,也因不敢冒失请求,见面之时又是极少,于是牵延至今。不料你竟是他爱徒,能得此老器重,人品心性可想而知。妙在打伤你的贼道恰巧又是二姊仇人的同党,老人护徒,向不容人欺负,就自己不出头,也必有个了断,你再借此或明或暗将两件事合而为一,或是明告老人,向其诚求,只肯不怕磨折,必能如愿。少时家兄便来接你,送往轩辕庙中,由二师伯亲手医治。为此赶来通知一声。此事务要记准,等你伤好,二师伯必传你最高心法。时机一到,自有入对你说出详情,此时却须缜密,任谁也不可提起。异日如见二姊,她如未提,你不可问,如拿话探你口气,也须装不知道,你只随口答应便了。因我和她至好,此举另有深意,如不畏难,肯照我做,自有你的好处。” 元礽想念师父已有数年,忽听来到,早已喜极。只为爱恋玉人,心中不舍,正在盘算日后如何相见,一听对方有事相需,又听出师恩深厚,对己器重,愈后便要传授心法,越发喜出望外。只觉所说的事关系重要,原应守口,但是日后心上人如若谈到,岂可装作不知,饰词瞒她?方一沉吟,黑女面色一沉,问道:“你畏难么?”元礽见她误会,忙道:“死尚不辞,何难可畏?我是在想平生不说假话,何况对我恩人。”黑女方转笑容道:“呆子!你不知我二姊脾气,又没教你瞒她,不过由她先说比较好些。既是这等痴呆,由你说去。小燕忠心,她知我的心意,现在所说的话决不泄露,你将来就知道我的好意了。”元礽方想黑女走后再向小燕探询,黑女忽道:“二姊家兄来了。”随听男女笑语之声,跟着走进两人,正是秦女与黑孩儿。 元礽大喜,忙喊:“王师兄,秦小姐,可见家师么?”黑孩儿便指秦女笑道:“此是我师妹秦瑛,师弟大约还不知名。她比你小,以后叫她二妹好了。二师伯已回轩辕庙,我来接你。二妹为了庙中饮食清苦,我又嘴馋好酒,特意先来,大家畅饮几杯,夜来人静,再送起身。你我一见如故,不料你还是二师伯的门下,越发不是外人,秦师妹女中丈夫,以后只管往来,无须客气。” 元礽巴不得能与心上人亲近,又知这几位少年英侠不尚浮文虚礼,立时乘机应诺。答说:“小弟遵命。自来大德不言报,既蒙不弃,我也不作客套。不过二妹、四妹看去那么温文嫡雅,偏是落落大方,遇事又那么豪快绝伦,更有一身惊人武功,宛如飞仙剑侠游戏红尘,真叫人佩服极了。”黑女插口笑道:“徐师兄不要乱恭维人,将我拉在一起来说。这回救你的是她,与我无干。实不相瞒,我在昨天晚上还讨厌你呢。你说得我也这样好,岂不冤枉,使我惭愧?” 元礽原因爱极秦瑛,情发于中,不能自已,惟恐黑女不快,连带恭维,不料黑女看出自己心意,竟不承受,本被窘得无话可说,再见秦瑛、小燕俱望着自己好笑,越发脸红。正想不起如何回复,忽听黑孩儿笑道:“我还忘了引见,这是舍妹孤云。师弟你是老实人,莫听她的。因她和我都是幼丧父母,从小各被恩师收养。她师父乃我师叔跋师姑,平生只收她这一个徒弟,未免娇惯。她又自命男儿,立誓不嫁,除我和同门好友而外,最厌男子,人更心直口快。你休见怪,只不理她便了。”元礽闻言方得下台,知道自己不善词令,尤其对于妇女,恐黑女说话尖利,多言有失,不敢往下多说,想了一想答道:“令妹果是女中丈夫,行事豪爽。你我同门至契,患难之交,便四妹说我几句,也断无见怪之理。” 元礽说时一意矜持,惟防被人看破心事,本想不看秦瑛,无奈情有独钟,眼睛偏不听话,心想不看,越由不得要看,不时把目光扫向秦瑛身上,说完话又偷看了一眼。秦瑛也正看他。二人目光正对,元礽看出秦瑛面带微笑,把一双黑白分明,神光炯炯、隐蕴威棱的剪水双瞳注定自己,仿佛满腹心事已被这一双妙目看透,不禁心中一动,慌不迭把目光移开。突发现下余三人也都望着自己好笑神气,越发窘极。正眼望床顶,面红心热,暗中惶愧,忽听秦瑛说道:“小燕,你守在这里作什?徐相公今夜便走,时已不早,王大爷海量,还不快准备酒菜去!” 小燕笑答:“香谷先生还未前来,只当是还要等客呢。”秦瑛又道:一今天只王大爷兄妹、徐相公和我,共只四人,菜不要多,只把现成的东西各备一盘,连昨天杜家代送来的风鸡,先端了来给我们下酒。王大爷非肉不饱,难得连日庙会,前山那家许有鲜肉,你去买上两斤,再杀一只肥母鸡,与肉同烧。留下半斤瘦肉,把园里春笋采上些,一半干烧,一半和瘦肉切丝同炒。炒肉丝不宜过多,可分两锅炒,不要又和上次一样,只图听话偷懒,做来没人吃。”小燕应声走去。 元礽想要看她,心又不敢,正在为难,恰值黑孩儿站起闲踱,正走向秦瑛这面,孤云说要看花,又往外走去,心中一喜,便向黑孩儿问道:“王师兄,昨天那位杜师兄,少年英雄,甚是少见,料与二位贤妹至交,小弟颇欲拜见,怎未到来?”说着话,偷看玉人颜色,方觉秦瑛美艳如仙,似此天生丽质,也不敢生什妄念,只盼果如黑女所言,为她出点气力,能得相过从,结个忘形之交,便是万幸,方自寻思。秦瑛话完回顾,似因元礽看她,面上微现不快之容。元礽情痴入迷,心疑玉人已然见怪,正在着急。黑孩儿道:“你问杜良师弟么?如今他不会来,有什事也只派人转告,己有好多日不上门了。”元礽觉得奇怪,未及开口,秦瑛笑道:“大哥只管对徐师兄说,我们这几人有什避讳?” 元礽见她只方才秀眉微蹙,似有愠意,转眼言笑自如,复了原状,心虽稍放,终于忧疑不定,因听这等说法,料有事故。随听黑孩儿道:“二妹长得美貌,文武全才,她又女中英侠,爱管不平之事,以前为此闹了不少事故。所结对头,十九是江湖上有名能手,加以秦老伯昔年与匪结仇,受了危害,几遭不测。罢官后,正要回转长沙原籍,不料路遇一个强仇大敌,双方约期比斗。彼时二妹年才十岁,幼承家学,从小便练了一身好武功,又练就几十口金钱刀,恐父年老,不是敌人对手,执意随往。秦老伯原是内家嫡传,武功极好,知道对头如不倚仗人多势众,凭着一身内家轻功,必能全身而退。再则秦老伯已然准备归隐,不在江湖走动,既不图名又不图利,对头曾吃自己大亏,便输与他,只算扯直,无什相干,不过爱女却万去不得,再三拦阻。二妹久闻对头武功高强,为报前仇,特意令他狗子拜一异人为师,武功比老的更强,立志报仇,必有阴谋毒计,说什么也不放心。因见父亲发怒,不敢违抗,却在暗中准备,意欲尾随下去。不料深闺幼女不曾独自出门,不知途径,秦老伯早防她任性行事,故意指东为西。这时秦老伯全家,只妻妾女儿四入和一名老仆,所坐的船又泊在荒江小镇之旁,订约地方远在百里之外。二妹年幼胆大,以为老伯任上所娶之妾,也是一位名武师之女,已被自己说动,相约待父亲一走便同起身赶去,惟防父亲警觉,起身又晚了一步,上来便把方向走错,如何能够寻到地头?等走了半日,好容易向人打听,问出真的途向,相隔已远,才知上了父亲的当。秦伯母还在船上生病,对于父亲赴约之事并不知道,惟恐仇敌寻来加害,没奈何只得回赶。徒劳跋涉还在其次,最伤心的是快要回到船上,遥望斜阳影里飞也似跑来几个人,内有两人抬着一块木板,上卧一人,连头盖住,到了码头放下,为首一人大声喝问:‘这船是秦家的么?你们主人来了。’二妹情知不妙,正要飞扑过去。总算那妾这时还不曾变心,平日又爱二妹灵慧,看出主人受伤被敌人抬回,凶多吉少,当时将她抱住,不令过去,再三告以利害。敌党问知舟中只老伯母一人,另外一女一妾已在今晨出走,便对船夫说:‘我们乃西陵寨主佟天王手下,因这老贼二十年前在黄河渡口无故欺人,日前令人投帖约他三日赴约,不料到时忽然失踪。方疑他胆小伯死不敢前去,今朝正第三天,居然有种,孤身一人前往拜山,自不认错,被小天王佟元亮打伤。照他以前行为,本应乱刀分尸。老寨主念他年老光棍,特意开恩,将他送来此地,说他所受内伤虽重,并非没有治法,如若不死,只管往寻老少二寨主报仇。’说完便自走去。二妹同了那妾连忙赶过,将人抬向船上一看,秦老伯受伤甚重,已无生望。自说此事早已料到,对头本领甚高,乃西南绿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结仇详情和敌人底细均有记载,藏在一个箱内,令二妹和伯母照此行事。那妾名叫许七姑,貌颇美艳,嫁与老伯才只数年,本非所愿。她父乃江东名武师多臂韦护许庭扬,因感老伯救命之恩,见老伯年将半百只生一女,再三劝说,献女为妾。秦伯母对人宽厚,也颇相安。当日老伯知她性荡年轻,必不能守,只令伯母多赐金银,去留任便。那妾好胜,一时恼羞成怒,当夜留了一封信,不辞而别。初意愿想约请几个父执中的高手代夫报仇,以明心迹,谁知冤家路窄,秦老伯寿运当终。她走出不远,正值小贼佟元亮因听旁人蛊惑说:‘秦某人内家正宗嫡传,妻女武功无一寻常。这次好容易自投罗网、如非人单势孤,先自情虚,上来不敢下那杀手,只想点到为止,迫令寨主自行讲和,错了主意,后来又吃了长力不济的亏,以致弄巧成拙,否则胜败尚自难言。这类事最好斩草除根,乘他危急之际,背了老寨主将他全家杀死,以免后患。’另一个又说:‘许庭扬之女玉美人许七姑现嫁秦某。此时不往下手,将来从此多事。’小贼好胜,大有父风,但他贪淫好色,当着一伙贼党,还不好意思反悔前言,乘人于危。及听提起许七姑,因在六七年前曾经见过一面,本就想娶她为妻。不料许庭扬得信,知这老少二贼凶横淫恶,不便得罪,便在媒人未到以前,先带女儿躲往外省,不久便嫁与秦老伯。小贼不知庭扬早死,曾经到处寻访,没有下落,一听嫁与仇人为妾,立被说动,便赶了来。双方恰巧路遇,因见对方美貌,动了淫心,事隔数年,并未认出便是所寻的人,反是七姑被他勾搭时,听其自道名姓,才知底细。七姑上来仍想将计就计,下手行刺,不知怎的由假变真,这一对狗男女便成了好。总算淫妇天良不曾丧尽,向小贼力说:‘此人已然无救,剩下病妻弱女,无足为害,你如杀他,岂不被人耻笑?’小贼迷恋头上,立即应诺。这样回去也罢,偏又命一同党去往船上送信,说看许七姑份上,不但不再加害,并命党羽沿途护送等语。秦老伯先见七姑留信,还自高兴,那伤势经他默运气功和老伯母扶病按摩调治,也觉有了起色。至多残废,以后不能动武,性命或可保住,全家三人正在欣幸。所去贼党是一个冒失鬼,见船已开,顺路赶上,唤上船夫,山嚷鬼叫。秦老伯重创未愈,怎禁得起这等刺激?怒吼一声,气昏过去。二妹悲忿填胸,未暇计及利害,跑上船头,连发金钱刀将敌党杀死。秦老伯人虽气闭晕死,知觉未失,一听盗党被杀,便知爱女闯了大祸,又是一急,勉强提起心神,密令妻女速即回舟往下流驶去,一面告以遇事如何应付,以及日后母女二人隐姓埋名,投奔何人。话未说完,君脉早断,一口气没有提住便自死去。老伯母知道悲苦无益,立照所说,犒赏舟子,改走回路,不消五日便出了险,一直逃到南京才将老伯殡好。二妹不久也拜一异人为师,学成之后想报父仇。哪知仇敌近年势力更大,武功也更厉害,师叔又再三严命拦阻,虽未轻举妄动,但因天生侠肝义胆,人又长得这么美貌,渐渐威名远播,竟被仇敌警觉。淫妇许七姑更起疑心,带了两名同党,自往南京寻访,彼时师叔已然坐化,剩她一人奉母家居,并不知道危机已近。适值我由山东回杭州,绕道南京一游,在玄武湖听众贼密计,要将二妹擒住掳走。我一时气忿,赶往二妹家中探问,得知是我师叔门下,自更不能置身事外。二妹也真好,我一陌生男子初次上门,她居然推心置气,听我安排。两下合力,将所来贼党杀死三个,淫妇也被点倒,在脸上留下记号放走。跟着连夜把伯母、二妹移往杭州家中,住了两月,迁来此山隐居避祸。我也搬到此地,连同铁山峡杜师弟,互相留意守护。因为二妹行藏隐秘,杀盗党时先留了心,由我一人出面,并还戴上一张人皮面具,二妹只在暗中相助,未与对面。我又故布疑阵,淫妇许七姑只知遭人暗算,对头是个山东口音的男子,为报佟贼父子昔年仇恨而来。因三盗党先被杀死,淫妇被我暗中点倒,便将双眼蒙上,跟着在她脸上留下记号而去,不特不知事由寻找二妹而起,反因事前遇见两个有名的北方大盗都是山东口音,又曾风言风语对她调笑,看出道路不对方始走去,回向小贼哭诉。小贼疑是那两个北方大盗所为,亲身赶去,一言不合,争斗起来。结局小贼虽占了上风,却结下两个强敌,互相寻仇,直到去年终方将两盗杀死,小贼徒党也有不少伤亡。为了此事纠缠,无暇再查二妹下落,加以淫妇脸上刀瘢甚丑,已然失宠,事情便冷了下来。二妹出外,多半和我兄妹一起,踪迹常在江南一带。近来伯母年老多病,二妹山中奉母,难得远游,所以小贼那多耳目,尚不知情。倒是我近年闲事管得太多,常在南北各省走动,哪里都去,以致这伙毛贼全都对我注意。因我素性嫉恶,遇见淫贼恶盗,照例不容活命,极少留有活口。偶有一两个见机先逃的漏网毛贼,看出我武功来路,知道身后几位师长无一好惹,虽然记恨,均想探明我的虚实来历再行下手,未敢冒失。自从去年岁暮大雪,我与师弟会见的前后数日之中,我一个人把赵奎兄弟聘请来的那伙毛贼鼠寇连杀伤了八九个,方始激动他们公愤,立意报仇。为了最后一次,赵奎之兄赵昌为首,所约毛贼颇多,事情又由杜贤弟而起,知我行踪飘忽难以寻找,赵昌已被我点了死穴,不久丧命。先想仗着官势兴讼,一则死后无伤,又料寻我不到,赵奎明白江湖行径,与其徒自丢人,不如多约能手报仇。前些日将人约到,命一盗党往铁山峡投帖,被舍妹接去,才有前夜之事。杜贤弟与二妹以前也常来往,但他为人外和内刚,又太谨细,如论交谊,都是同门好友,两下性情却不相投。去腊为了一事,被二妹和舍妹说了几句,同门至契,情胜骨肉,原不相干,他却因此自愧,不常上门。二妹倒是落落大方,先并不以为意,后来见他固执成见,加以出身世家,多少带上一点习气,只逢年节寿日偶往道贺,也不常去了。杜贤弟为了前事内愧,二妹终是大量,仍在暗中相助。也全仗此一来,你才未遭贼道毒手。那时二妹离你斗处最近,发现也是她早,刚一看见,立即当先赶过去,不似我兄妹冒失,老远便大声喝骂。贼道将你打倒,闻声回顾,见来援兵,乘着相隔尚远,忙下毒手,想在我们赶到以前将你打死。不料二妹机警灵巧,那口宝剑又极锋利,削铁如泥,去时早就相好地势,由侧山坡上绕赶过去。刚一到达,见你倒地,一时情急,当时竟施展从未用过的险招,由那两丈多高的崖坡上,用一个‘飞鹰攫兔’的身法,连人带剑凌空直下,朝贼道手臂上斫去。那贼武功极好,这一剑如若斫空,敌人只要避开来势,一劈空掌往上打去,二妹身在空中,不曾落地,纵然不死,重伤残废必所不免,幸而贼道晦星照命,见我兄妹来势不似庸手,未免惊疑,本就心慌,恰巧另一同党是个蠢汉,瞥见二妹自空飞坠,大呼:‘留神敌人暗算!’贼道人地生疏,上来便遇能手,同党又有一人受了重伤,自觉势孤,闻声以为强敌甚多,将目侧顾,已是分神。百忙中仍未忘了伤人之念,二次毒手刚发出去,没想到来人凌空飞降,刚觉寒光耀眼,收势已自无及,当时将右手四指削去,受伤纵退。我兄妹也自赶到。这有名的三个恶贼,只有贼道最凶,右手斩断四指,如何能敌?当时纵起便逃,连先受伤同党也不暇顾及,被我追上,又找死了一个,只贼道一人负伤逃去。逃时口发狂言,说在三月之内寻我报仇,如有本领,可往西陵寨佟贼那里寻他,我知贼道有一同党姘妇蔡莺花,炼就一口毒药飞针,同是淫凶无比,害人甚多,意欲就便除去,正要追赶。二妹因你伤重,恐有贼党伏伺暗算,又见你背筋被那一掌震伤惜开,必须先揉复原,不宜迟延,连声唤我回转,所以只得赶回,仅由舍妹追了一阵,也未追上,竟被逃去。我将你背筋揉好以后,用内家手法拷问伤贼,才知三贼此来,竟由于佟贼父子密令,并应赵奎之约,赶来助阵。我不必说,连二妹俱在贼党可疑之列。听说淫妇去年听人传说我们四人的踪迹形貌,因二妹耳后有一红痣,心疑是上次南京所寻以前夫主之女,起了凶心,不久便要亲来寻访。仇敌人多势盛,内有些能手,都是极恶穷凶之辈,二妹报仇之事甚是艰难,一发不中,仇报不成,还有性命之忧。加以老母年高,好些顾虑,必须寒松师伯出手相助方可如愿。难得他老人家恰在此时回山,虽有两分指望,但他脾气古怪,一次求他不允,再休开口。但他最爱门人,轻易不收,一入他门便比父子还亲。听今日口气,对你尤为契重。只肯不辞辛苦艰难向其强求,十九有望。你意如何,能助二妹成此孝道么?” 元礽闻言,立把黑女前言说了出来,一面满口应诺,力任其难,死也无悔。秦瑛见他慷慨激昂,似颇感动,笑道:“徐师兄休把事情看易。你不知这位老人家脾气多么古怪,不以至诚强毅感动,休想得他应诺。有时所出难题和身受之苦,直非生人所堪。杜师弟为人甚好,也为四妹几句戏言,请其相助。他深知利害,不敢答应,嗣后自觉不好意思,因而彼此疏远。何况你伤还未好,王大哥也特心急,且待伤愈再说吧。”黑孩儿道:“非我性急,这位老人家平日游戏风尘,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说走就走,谁也寻他不见。如能求他传授本领更妙,不乘徐师弟伤愈以前先与说定,以便相机行事,万一突然走去,何处寻找?”话未说完,秦瑛慨然答道:“真要不行,我豁出被敌人粉身碎骨,也须与之一拼,死为厉鬼,终报此仇!如非家母多病,母女相依,我早去了。” 元礽对秦瑛虽是爱极,因见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门至契,非特近水楼台,求婚容易。便论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样也都胜过自己,每一转念及此,心便发酸。及听黑孩儿之言,得知受伤时节心上人守护在侧,寸步不离,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尽心医治,越觉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尤妙是杜良与她情意不投,再以此报仇大事来相委托,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见己闻言未答,黑孩儿便在旁插口,回头答完了话,目光又转向自己脸上,妙目红晕,澄波欲活,知是亲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说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杀身难报。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听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所受只是一点寻常苦难,有什相干?二妹大义纯孝,至性天生,虽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养无人,如何可以轻易离开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见恩师之后,定必竭诚苦求,无论如何也须办到。事若不济,我必以死继之。非我轻视二妹,实为伯母年高,关系太重之故。” 元礽还待往下说时,忽见秦瑛妙目含瞋,微愠道:“我关系太重,你累世单传,门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样么?同是孤独,如何就能够为我犯险,深入虎穴呢?”元礽满拟方才那番话必可讨好,不料对方这等回覆,闻言甚窘,无词可答,面上一红,吞吐答道:“我虽门衰柞薄,但我是父母双亡,无什顾虑。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贼道毒手了么?”秦瑛气道:“此话越发不通!莫非我救人,是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么?这样我成什么人呢?” 元礽见她满面娇嗔,疑心话不投机引起误会,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红颈粗,通身出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忽听床侧有人插口道:“我说你不听好话,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这二姊是好对付的么?”元礽见是黑女,不知何时走来,身后面小燕也端了一个大木盘由外走进,闻言更窘。黑女又转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师兄伤有多重,看他被你几句话急成这个样儿,脸都红了。” 秦瑛忽改笑容,对元礽道:“徐师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虽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险却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虽比我强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能以此去谋功名,常受人欺。好几房的香烟仗你一人接续,先与贼道对敌已嫌冒失,如何为我犯此奇险,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于心怎安呢?” 元礽闻言,才知她并未见怪,又见她薄怒方收,轻颦乍敛,瓠犀微露,笑语嫣然,词意之间分外亲切,隐蕴着无限深情。先还在想心上人刚得相见便要分别,此去伤愈以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天幸,万不料相待如此亲切,至少也把自己当作骨肉之交。自来美人恩情最难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极,忙道:“本来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义相规,我也无什话说,且等见过师父再图报命吧。”秦瑛微笑未答,微闻黑女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人向不喜帮男人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偏遇见一个不知好歹的,真气人!” 元礽心中一动,暗忖:“黑女先颇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态,细详他兄妹先后语意,莫非良友关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虽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多年薪胆,亲仇未报,仇敌又极厉害,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近身。听那口气,虽想得人为助,但却不愿以身许人为饵,或受怯敌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会疏远,想必也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势,黑女不令先说,实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隐瞒恩深义重的心上人,才照实说出,听她适才口气,似已见怪。因黑女走来说自己伤重不应受急方始改口,话虽温和亲切,预兆似乎不好,否则黑女不会说出这样话来。二女至交,性情言动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该口快,未听黑女叮嘱,万一真是一段极美满的姻缘,为了出言不慎断送,岂非终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无趣味。”不由又生疑虑。偶一抬头,见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拢杯盘碗筷酒菜之类,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着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无如此是一面痴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并不一定,一个料错便召奇耻大辱,不特事更无望,还要见弃师门,连眼前一些同门好友也全失去,休说求教,连意思也不敢露出一点,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诸侠中最为灵慧机警,早看出他面上阴晴不定,时喜时忧。回顾无人在侧,悄声说道:“徐二哥,你以后还信我话么?”元礽觉有指望,立时乘机低声答道:“我与大哥、四妹已成患难骨肉之交,况又同门之谊。四妹冰雪聪明,女中英侠,如有指教,焉有不听之理?”黑女面上似现喜容道:“你倒会恭维人。我别的虽不如人,鬼聪明还有。以后有什疑难之事,只要寻我,多少我代你出点主意。自来言多必失,事贵力行。你先养伤,将来再说。” 说时,秦瑛已将酒菜放在一个小长方条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两方,黑孩儿独坐对面,本意元礽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边喂与他吃。分坐时黑女先把下首占去,秦瑛坐处正在元礽头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拣菜与徐师兄吃,恰正顺手。小燕少时去端热菜,一人忙不过来。你我难道还有世俗女流之见么?” 秦瑛平日与一班男女英侠常共出入往还,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随便,人也自然庄重,另有一种英仪令人生敬。自将元礽救醒以后,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一面觉着对方志诚端谨,儒雅温文,又是将来助自己报仇的好帮手,心虽重视,相待也更关切,只不愿与他亲近,仿佛有什嫌疑,防别人笑话神气。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对于男子并无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闻言面上微微一红,想不答应,又觉自己常笑别人喜作儿女之态,只要心地光明,有什相干?前救元礽时还曾亲为按摩,明知人醒也未停手,此时怎倒避嫌起来?黑女口舌犀利,岂不遭她嘲笑?答应心又不愿,微一迟疑,见黑女已在含笑相看。素性好强,不愿示弱,故作从容,用筷拣了一点菜,刚一回顾,发现元礽正看自己,目光恰巧相对,方想问他喜吃何菜,黑女笑道:“二姊请客,怎连酒也不敬一杯呢?你如烦厌,我来代劳如何?” 秦瑛听出黑女语有机锋,本就有点脸红,正待答话。哪知元礽喜与心上人亲近,偷觑玉容,正涉遐想,对于二女问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拣菜喂他。目光一对,方始警觉,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侧一偏,菜到口边竟未看见。秦瑛也在分神之际,所拣的一片笋脯竟落向右颊之上。元礽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义厚,怎么连谢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马脚,越发心慌意乱,慌不迭脱口说道:“多谢二妹,我真该死!”因当惶急之际,口说着话,忘了重伤未愈不能转动,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觉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连忙躺下,虽然强行忍住,没有喊出声来,人已痛得浑身乱颤,意欲闭目养神,无如心中有事,真气不能调匀,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乱如麻,百脉皆沸,难受已极。 秦瑛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张,语无伦次,不由有点醒悟,又见黑女面带巧笑,望着自己说道:“二姊,你怎么把菜喂到人家脸上去了?”不禁有气,秀目微瞋,正要发作,忽见元礽面容骤变,满头汗珠似有黄豆大小,方觉不忍出口。忽又听黑孩儿道:“徐师弟因和你客气,头抬了一下,此时苦痛已极,二妹还不替他想想法子医治一下?”先前因在羞忿头上,不曾看清元礽欠身妄动,这时才想起此人伤还未愈,不能起动,方才神志失常,许是为了自己拣菜与他,意欲推谢之故,不由怒气全消,转生怜悯,暗忖:“此人实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谨,见自己亲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并无他意。这一来伤势又发,暂时不能饮食,白累他受这一场痛苦。”越想越不过意,正要伸手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觉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师兄初来是客,因在伤中,不曾款待,略备水酒,同饮几杯再走,谁知东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帮我将桌搬开,并将一切收好,请王大哥为他按摩几下,把气血揉匀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儿已然应诺道:“我却没二妹精纯细心呢。”黑女方道:“那你还不停手?让二姊全始全终,一手包医多好?”秦瑛佯笑道:“这不过伤后无心中稍微受点震动,无关大体,大哥稍微把气给他理顺立可复原。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往外走去。 元礽痛楚中未忘了偷觑玉人词色,虽幸将窘状遮掩过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机可与玉人亲近片时,经此一来,连这片刻温情也成幻想。再听秦瑛推托,不肯再给自己按摩。人当热恋之际,得失之心最重,疑虑尤多,哪怕对方随便一说,不是成心,也必当是含有深意,并且专往不好处想,以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不过对方人好,看在好友同门分上不肯发作,表面婉拒,心实鄙薄,又见秦女翩然走去,越生疑心。正自心酸悔恨,不应失检,致遭玉人轻视,以后不知能否再与相见。黑孩儿已走将过来代为按摩,想起此人义侠热心,将来多半能为自己出力,不由又生希冀,心情略宽,方要称谢。黑孩儿道:“师弟少说话,此时最好静养,等止了痛再说。”元礽只得住口。黑女道:“他如不爱说话,倒要好办多呢。”黑孩儿把怪眼一翻道:“你还不是爱多口么?”黑女嗔道:“哥哥你再怪人,我不管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远远铁杖点地之声丁丁乱响,由远而近,从山脚下传来。黑女笑对元礽道:“你师兄香谷子来,你就该走了。我说的话不要忘记。”小燕方说:“我请小姐去。”声音已然临近。黑孩儿惊道:“谷兄来得这急,难道有什急事不成?我看看去。”语声才住,一条人影已由窗前闪过,跟着丁丁丁接连三响,人便进了屋内。秦瑛恰也走进,与小燕两下一撞,几乎撞个满怀。 元礽见来人正是五年前在江亭火龙庙中所遇瘸腿聋子胡强,身穿衣服虽仍破旧,面上精神足满,身子笔挺,行动也极轻快,左手握着一根铁杖,只左脚走路时微闻响声,一点也看不出残废神气,与昔年所见迥不相同。又见心上人随同走进,正想招呼,众人已然见面,说笑起来。 先是香谷子进门,未及开口,回顾秦瑛走进,哈哈大笑道:“你们在此快乐,也不请我吃一杯?”秦瑛笑道:“我们走时,师兄正与二师伯说话,不是朝你使眼色么?”香谷子笑道:“这个不算真心请客,何不明言?师父也无不允之理。何况他老人家对于二妹甚是看重,走后还在夸奖。既然来了,我先捡点现成便宜,改日须要二妹请客才算。”黑女插口笑道:“谷兄不要冤枉人,我二姊再请你吃一百顿均可,罚却不认。她实是初见二师伯,恭敬小心,惟恐失礼。你没见这桌上是四份杯筷么?”秦瑛接口笑道:“谷兄不必再说,四妹也不要帮我。根本不是请客,只为令师弟来到寒舍,连水酒也未款待一杯,特意同小燕做了几样粗菜,请王大哥与四妹作陪,小饮几杯,再行送走。哪知他和我一客气,伤又复发,致成虚邀。多余这份杯筷便是为他备的,暂请补缺,等他伤愈,再同奉请如何?”香谷子笑指黑女道:“你这黑丫头专门闹鬼,还是二妹心实,不说假话。” 黑女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有本领,当时把令师弟伤治好,起来同饮,省得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我明日破例做点菜,请你们一个书呆,一个残废如何?”秦瑛也问:“昨日你看徐兄伤势,曾说只过一个对时,虽不能当时治愈,下床行动当可办到。今日因听二师伯来,心想即可治愈。请你费点事,省他受罪如何?”香谷子道:“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常言无功不受禄,先将他医好再吃如何?”秦瑛道:“毕竟香谷兄手法比我们高得多,可惜他受伤时没处寻你,必须急救,只得由我效劳,否则也许早好了。” 香谷子道:“这个不然。徐师弟伤势我已看过,就并头由我医冶,也不过稍减痛苦,能稍起坐而已。总算他运气还好,师父恰在此时回庙。你们走后,谈了一阵,便命我拿了他的伤药,并还传我治法,来此医治。说是他伤还不算重,事前得了师父传授,又知用功,不过气血震散,虽经二妹理顺,尚有残余不曾复原,不免几日痛苦。只要筋脉脏腑全未受伤,按照师父所说,立时可以下床行动,少时再由我背去,经师父亲手一治,明天便是好人了。本来也不忙此一时,只为师父此次回山,原定半年之后才走,不料刚一到家便有老友寻来,发生事故,至多只有半个多月停留便要入川。另一面,敌人竟敢来我仙都山中伤人寻事,伤的又是他老人家的门下。我看他口内不说,心中定必生气,为此将师弟早日治愈,就便传他本门最上乘的内家心法,故此令我来接,以免由人抬往,长路跋涉,身子摇动,又多吃亏,否则师父刚回,就便二妹存心请客,也只好失陪了。” 黑女笑道:“人说香谷兄足智多谋,实则未必。既是这样,准能将伤治好,乐得和我打赌,吃一顿舒服酒,岂不也好?”香谷子笑道:“休看你平日厌恶男子,请我是大人情,实则我二妹恨你矫情。你真请客,我还不定领不领呢。”黑女气道:“难为你还是一个哥哥,说话这等气人!我不请你便罢,做好菜你敢不来,不和你这残废拼命才怪!”黑孩儿忙拦道:“妹妹,你对香谷兄近来说话大无礼貌。治伤要紧,说这些闲话作什?请香谷兄赶快下手,将徐师弟的伤治好,起来大家畅饮,岂不痛快得多?”说时,香谷子已往榻前走去。 元礽因众人说笑争论,身卧榻上,未便开口,见香谷子走来,连忙笑道:“以前不知师兄隐秘行藏,只当守庙之人,多有失礼,幸恕无知之罪。”香谷子笑道:“师弟无须如此。愚兄平日清苦,性又贪杯,全仗你常时周济,才得痛饮了好几次,我还未向你道谢。是我奉命隐瞒,监察你的言行动作,怎能怪你失礼?自己弟兄无须客套,你伤甚重,治时最忌妄动心气,但我知你心绪必乱。此是急救之法,为求速愈,又须受点苦痛,也非所宜。我这治法与二妹不同,到时稍微疏忽,自己不知能调匀真气,老来便是隐患。为此我先点了你的睡穴,使你失去知觉,索性由我按照师传,一人下手倒好。” 元礽未及答话,觉着右胁下被点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一会醒转,耳听秦瑛、黑孩儿同声笑道:“这就好了!果然连小燕热菜的时候都不差分毫。”睁眼一看,二人正在榻前,目注自己说笑。香谷子正和黑女同立窗前,向外眺望,互相指点低语,似在商计什事,方想道谢。秦瑛笑道:“徐师兄,你伤势已快痊愈,行动无妨了,请起来同饮吧。”元礽闻言大喜,试一欠身,果然痛楚若失,刚刚下床,略微整理衣服,待要分别致谢,忽见香谷子面容骤变,低语道:“我方才没有看错,果然是他!待我迎上前去,省得惊扰旁人。”拿了铁杖要走。黑孩儿、秦瑛已抢上前,互相低语了两句,秦瑛意欲同行,被香谷子和黑女一齐止住。 元礽不知底细,见二女并肩临窗外望,又不便上前询问,方自迟疑,黑女忽然回头招手道:“徐师兄,你到这里来,与我们同看。就你伤势初愈不便出手,也可认清师兄的仇人形貌,日后狭路相逢,好有准备。”元礽闻言大惊,连忙赶过。秦瑛只回头笑了一笑,微一点首,并未闪避。元礽见她一笑嫣然,丰神独绝,越发爱极。素性谨厚,不敢凑向前去,只得闪向旁窗,伸手要推开窗户,以便观望。黑女又道:“你到这里来看不是一样?窗外面没有树木,你没看清敌人,反被敌人看去,岂不冤枉?”说时又朝秦瑛微一努嘴,意似令与心上人并肩同看。 元礽会意,但恐触怒,微一迟疑,黑女面带愠色,只得依言走过。目光到处,瞥见香谷子一人,正由后面往山板下绕去,仍和以前初遇时差不许多,神态甚是从容,黑孩儿却不知何往。同时山坡下面有一身材瘦小的和尚,身背一大黑木鱼,看去分量甚重,似是铁质,也正缓步往上走来。 那山坡就在秦家房外,只隔一道花篱,由半坡起,地势均甚平坦,对面还有一道溪流,接了上流头的瀑布,顺着山坡曲折蜿蜒而下,归向坡下溪涧之中,水势甚是迅急。这时香谷子已到溪边柳荫之下,仍用铁杖点地,发出丁丁之声。明见前面来人,竟如未觉,快要将坡走完,绕向元礽所立的后窗外,两下相隔约有五六丈远近。因秦家房舍建在坡崖高处,书房倒建,上下路径分有前后两条,香谷子又是故意由前门曲路沿着秦家房舍往下绕去,由高望下看得逼真。 香谷子绕到后窗外面平坡,和尚也自迎面走来,相隔还在两丈左右,和尚便把身后大木鱼,连同三四尺长大酒杯粗一根磐槌同放地下,然后空手向前,打一间讯,哈哈笑道:“想不到我与胡居士一别七年,竟会在此相遇。适才途中有人对我说起,我还不信,不料果是。居士可还记得起贫僧么?”这一临近,才看出那和尚形如未成年的幼童,生得瘦小枯干,除两目特大,凶光闪闪而外,面如黄蜡,和陈死人差不许多,所穿僧袍偏甚长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神态甚是可笑。 香谷子也哈哈大笑,态度异常镇静,似抱着玩笑姿态,将手往外一摆,笑道:“贼和尚不须废话!当初放你逃生,原为爱惜你的那一身武功,人又豪爽,未犯淫过,平素独往独来,与寻常鼠窃狗偷不同,方始饶你一命。先听说你居然守信,这些年来未犯旧恶,以为你受我教训,已然改邪归正。去年才听人说,你是为了昔年丢人太大,在报仇以前决不出头,并非真个悔过,能守清规。我知你早晚必要寻我,难得今日在此相遇,就便了断这场公案也好。有什来意只管实说,不必装模作样做这鬼相。” 和尚突把凶睛怒瞪,厉声喝道:“姓胡的少发狂言!今非昔比,我这人向例不说假话。实不相瞒,当年你我武功不相上下,你那得胜,半由心计灵巧,并非真能胜我,第二年我正昼夜用功,忽听人说你已得了柴寒松的真传。自知仇报不成,只心还未死而已。前年又听人说你也遭了仇敌暗算断去一脚。我那轻功你所深知,何况加上这多年的苦练,经此一来才有了指望。今日特地寻你,便为欺你残废而来。还有当初你虽让我,今日我如得胜,却不容你活命!只念以前承让之情,事先打个招呼,省你死后冤魂不散,说是死得冤。山坡上这户人家是你何人,也须明言,如若无干,还可活命,否则我素来斩草除根,不留活口。他有本领,可速出场与我一会。如是你的朋友,知我厉害,藏头隐迹,被我查出,那时鸡犬不留,休怪我狠!” 元礽在窗内方自有气,忽听秦瑛娇嗔道:“该死贼和尚,死在眼前,还敢逞强!”元礽闻声回顾,见身侧只秦瑛一人,满面怒容,黑女已不知何往。方要答话,忽听坡上有人喝骂道:“贼和尚,你做梦呢!”忙往窗外一看,就这晃眼之间,黑孩儿已在凶僧面前出现。凶僧好似吃了一惊,刚刚纵向一旁。香谷子正拦黑孩儿,不令动手,黑孩儿怒道:“这秃贼太已该死!我便是那屋中主人。他不吹大气,我也不会出手。我知你的脾气,照例不用人帮忙,我自然不会上来助阵,无如秃贼猖狂太甚,我定要看看他的轻功有什鬼门鬼道,敢于如此的凶狂,不可一世。看你面上,事仍由你二人自了,决不要他的命,顶多留点记号,以便他少时投畜生道中变猫变狗,好再寻你报仇。”话未说完,凶僧已纵回原处,戟指狞笑道:“你便是那黑孩儿么?前夜无故逞能,伤我徒弟法空。正要寻你报仇,你恰自来送死,今日教你知道罗汉爷的厉害。”说罢,劈空便是一掌。 黑孩儿自从凶僧纵回,双目便注定在他身上,一见掌到,左手往前一挡,右手当胸横推出去。这时,两下相隔约有七八尺远近,都是凌空虚打,谁也打不到谁身上,可是掌风呼呼,又劲又急。接连几掌过去,凶僧看出对方劈空掌法和内家劲功都有极高造诣,功力似比自己还要精纯,照此打法,不特难占上风,微一疏忽,反为所伤。又听香谷子在旁连声呼喊黑孩儿停手,让他上前,猛生一计,厉声喝道:“黑贼且慢!”说罢,人便纵出圈去。原意自己多年苦练的轻功和那一双铁袖,无人能敌,内家气功既不能胜,莫如和敌人说明,表面装大方,任其两打一,然后乘隙暗下毒手,把出人意外的独门铁袖施展出来,去制仇敌死命。只要打倒一个,便可少去许多顾忌,并报前仇。满拟身法轻快,在江湖上号称第一,稍一缓势便可乘机准备。不料黑孩儿比他更快,身刚落地,便听身后呼的一声,知道敌人掌法厉害,暗道“不好”,恐被打中,就着脚尖着地身子一偏,一个“风卷残花”的解数,接连两个翻滚,往侧面溪边纵去。 黑孩儿也跟踪赶到,笑骂道:“秃贼莫慌,我逗你玩的。我要把你打死,胡二哥问我要人,拿什交代?”凶僧自觉成名多年,受此戏侮,自觉难堪,不由恼羞成怒。素性阴险,先不发作,强忍气忿冷笑道:“小贼休狂!实对你说,你罗汉爷不特报仇心盛,并还有事。此来本为寻姓胡的算那昔年旧日账,巧遇你这小贼,也有伤我爱徒之仇,正好一举两便。不过这等打法,彼此功力相当,结果恐怕谁也伤谁不了,令人难耐。不如你们两个一齐上前,凭着我这一身轻功,一双铁掌,双方拼一死活。此时胜则为强,决不说你们两打一,你看如何?” 黑孩儿见他人虽瘦小,所穿僧袍又肥又大,适才连纵带翻,身法绝快,宛如一个大蝴蝶回翔飞舞,衣角袍袖都是平的,知道练有极好轻功。因和香谷子仇恨更深,欺其残废,意图乘隙伤人,心中好笑,且不说破,笑骂道:“我当秃贼有什屁放,原来是想拼命么?你连我都打不过,何况胡二哥?我弟兄向不以多为胜,本为你口发狂言,我才出手。你只打得我过,我不必说,便胡二哥也甘拜下风如何?” 凶僧正要答话,只听玱的一声,人影一闪,香谷子已到了面前,伸手一挡,便将黑孩儿拦住道:“大弟不值与这秃贼多口。如不依他,就你不肯取他狗命,也必当我弟兄用车轮战法取巧。还是由我上前为世除害,免他说嘴,你又费事。”黑孩儿知道香谷子虽然少了一只脚,曾得师门真传,加上近年苦练之功,料无妨害。但以敌人身法过于轻快,终不放心,便拿话点他道:“二哥,你一上前,我就没戏唱了。可笑秃贼自恃学了一点轻功,便想欺人暗算,还说是以一敌二。如和我打,还能多玩些时,偏要和你对敌,岂不死得更快么?”凶僧怒喝道:“双方动手各凭本领,今日强存弱亡,说便宜活有什用处?”说罢便要动手。香谷子笑道:“无知秃贼,这样忙着找死作什?我手脚不大利落,你又爱连迸带跳卖弄轻功。这里树多,又是临水,你一个施展不开,还当我有心取巧。还是到当中空地上去,你跳点样儿与我看看如何?”说罢回身,仍拄着铁杖,一颠一拐从容往前走去,一点不带着防备神气。 凶僧虽然恨毒,见对方如此神情,倒也不好意思由后面下手暗算,一面缓步相随,相隔丈许,等香谷子刚一停步,快要回身,猛生毒计,冷不防将双足一点,一边口中喝道:“就在这里也好!”那和尚“照打”二字还未出口,人早飞身纵起,双掌齐发,凌空下击,照准香谷子后心打去。凶僧全身劲力一起运在双手之上,又是先后相继发出,满拟这等手法,敌人不论有无防备均难招架,非受重伤不可。眼看掌风快要打中敌人身上,一举成功,不料香谷子自从昔年受人暗算以后,自知江湖上仇敌太多,早晚有人寻来,连下三年苦功,把师门七字心法加功勤习,专能以实化虚,以静制动,表面行若无事,实则早有准备。 凶僧这里劈空掌刚刚打出,猛瞥见人影一晃,敌人就着铁杖拄地之势,已转风车一般连身旋转过来,左手往上一挥,立觉有一股极大的劲力,随着掌风,呼的一声横扫上来。因是左掌先发,用力太大,存心凶狡,去势又猛,万没料到敌人这等厉害。这一翻身,左掌劈空,双方错过,右掌不及收势,敌人掌风恰扫在右腕之上,宛如中了千百斤重一下重击,又是横劲,骤不及防,右腕立断。总算武功精纯,身轻如燕,一个“鹞子翻身”,就势往左仰翻出去两丈远近,百忙中回顾敌人,仍站原处,井未追来。右腕连筋带骨一齐被人斫断,奇痛欲裂,先前又不该把全身真力运向手上,受伤时往回一收,伤处筋脉受了真力强压,加倍痛苦。虽未出声,痛得热汗直流,几要晕倒,仇敌又是两人,这等情势,如何还能再打?正自咬牙忍受,不知如何是好,黑孩儿忽然飞纵过来。 凶僧当他想动手,知道凶多吉少,又惊又急,颤声问道:“你,你……”黑孩儿笑道:“无耻秃贼,怎这等没出息?你不是还要和两个打么?早对你说胡二哥比我还要难惹,和他动手,你就快见阎老五去了。你偏不信,看是如何?此时取你狗命易如反掌,不过我想你是来寻胡二哥的,与我没有关系,本应由他打发你回老家才对。却不知你是这等脓包,以为口发狂言必有实学,不合手痒,和你比划了几下,虽然未分胜败,终是两人和你动手。你如愿死,仍由胡二哥和你动手,自无话说。如若惜命贪生,你只认输低服,我也给你几年期限,不论你约人,或是练好本领寻我报仇,俱都听便,你意如何?” 凶僧乘机答道:“我并非怕死贪生,只为费了多年苦功,练就独门功夫,不曾施展,一时疏忽,反为仇敌所伤,心实不甘。你们如若有种,不消多年,只给我半年期限,西陵寨本年中秋大开英雄会,请南北各省、水陆两路英雄武师,以武会友,并为老寨主贺寿。我与他们无甚交情,一向独往独来,本不想凑这热闹。你们如若前去,到时便在当地相见。身后木鱼是我多年符记,一旦失落,我便无法见人,情愿留在这里,以为凭信。你们如若胆小怕事,我此时右腕已断,臂骨粉碎,万难动武,杀剐听便。” 说时,香谷子也走了过来,本不以黑孩儿之言为然,及听到未两句西陵寨比武之言,便朝黑孩儿看了一眼,插口笑道:“当初放你,原爱惜你这身武功,谁知凶心不改,本性难移。报仇无妨,连我相亲识友都要斩尽杀绝,似此凶毒,已无人理。你又欺我残废,猛下毒手,行为险诈,我才想为世人除害。本不容你活命,既你练就武功,不曾施展,死不甘心,姑且容你多活半年,还不快滚!”凶僧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受辱,只得答声:“行再相见。”忍痛回身便走。 黑孩儿过去将所留木鱼磐槌拾起一看,全是纯钢所制,少说也在二百斤以上。凶僧终年背在身上,步履那等轻快,武功也实惊人。再看凶僧,已然走下坡去,正在立定回顾,似有什话要说,不便出口神气,便大喝道:“你这讨饭家伙,谁耐烦带它赴会。你还是拿了走吧。”说时,便将磐槌插向木鱼口内,一同扔了下去。 黑孩儿此举,原是使凶僧看看自己神力,二三百斤重的铁木鱼和抛球一般,由相隔七八丈山坡上扔起老高,往下坠落。因本不想伤他,特意扔向凶僧前面丈许远近,以防激溅起来的石土将其打伤。哪知凶僧好胜,武功也实高强,一见铁木鱼凌空下坠,不但不曾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大喝一声“多谢”,单臂往上一举,左手一伸,一把捞住木鱼的柄,就着下沉之势往后一拖,身子往侧一闪,脚站地,连人带木鱼悠将起来,转了一个大圆圈,那么沉重的铁木鱼竟被接去,虽用巧劲,这等神力也实罕见。坡上众人虽是仇敌,也由不得互相暗赞。 凶僧将铁木鱼接到之后,立即坐地,由木鱼口内取出一口尺许长的小刀,脱下僧袍,那本来枯瘦如铁的右膀,受伤之处已肿胀出半寸多高一圈。凶僧又由怀内取出一包伤药,然后猛起左手,一刀朝右腕斫去,当时连腕斩断,紫血直流。黑孩儿平日最喜硬汉,见他挥刀断臂,虽然疼得面容惨变,一声不哼,也颇同情,怜他就剩一只左手,不便包扎,方想纵身相助。凶僧早抓了一把伤药,往那断处一按,随手扯了一块衣角,胡乱一裹,未容黑孩儿开口,厉声向上喝道:“蒙你相让,终须留个押头!”随说,手扬处,血淋淋一条断臂早往上面飞来。 香谷子知他仇恨越深,无法化解,这等凶横,也自有气,抢前喝道:“你这押头拿不回去,你没法赎这当了!”话未说完,手已先发,一劈空掌往前打去。掌风到处,那条断臂已快飞到坡上,立被打落,箭也似急往下飞坠,正打中在铁木鱼上。去势猛急,香谷子又是存心警戒,用了全力,那条断臂固成了粉碎,血肉纷飞,便是铁木鱼,也被打陷了寸许深一片缺凹,残血碎肉溅了凶僧一脸。这才知道仇敌本领比他要高得多,中秋之约也是徒劳,长叹了一声,将脚一蹬,背起木鱼,起身便走。 黑孩儿知那凶僧业已心死气馁,便同香谷子回转。众人见面,秦瑛笑问道:“那木鱼看去甚重,可是实心的么?”黑孩儿道:“谁说不是?少说有二百多斤。这秃贼功夫真好,人也硬气,可惜人太凶恶,否则我真不想伤他。”香谷子道:“起初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心思?一时爱才,差点留下大害。此贼多年不见,竟练就了这好轻功,并把武当派的铁袖子学去。如非我近年遵奉师命肯下苦功,你恰和他先动手,他两次纵退被我看出来历,他又阴险,上来便下毒手暗算,以致弄巧成拙,不等施为便被打伤。要是事前不知,他再稍微把稳一点,我虽不致便遭毒手,要想除他还真不易。我和他昔年交手两次,深知此贼出手又黑又快,准备一掌将他打死除害,不料只断一臂。敌人已受重伤,不应斩尽杀绝,留下又是祸害。你那么一说,我还为难,不料因此得知西陵寨老贼英雄会庆寿之事,真乃一举两便,再好没有。这才决意放他多活半年,否则我们只在江南走动,我更不离此山,虽然事隔半年,日后也许得信,到底早日得知,好作一个准备。还有二妹的事可对徐师弟说了么?” 元礽先和秦瑛并肩而立,虽然不曾依傍,不时偷觑玉容,微闻芗泽,偶然二目相对,也无愠色,反倒指点战场,互相问答,笑语温和,音声柔婉,越发心醉神移,甘为情死,闻言方要答话。黑女忽立秦瑛身后,朝元礽使一眼色,抢前答道:“早说过了。”元礽已看出黑女暗中相助,便未开口。香谷子道:“时已不早,我们吃完走吧。”秦瑛随唤小燕热菜,延众人座。黑女笑道:“自来好事多磨,连我们吃两杯酒都有波折。先是徐师兄伤痛,跟着又是秃贼惹厌。总算我拿定主意,到底吃成了功,不然好好一场盛会,要为不相干的事一再耽误,那才觉得万分可惜呢。”元礽方觉言中别有寓意,秦瑛竟似不曾理会,接口笑道:“到底是要差些,内有两样就不好吃了。”黑女道:“你哪知道,我这人要做什事,多难也要成功。那两样炖菜,本是热得回数越多越好吃,炒的菜小燕准备得多,已然重炒。方才又有前山送的花菇,倒添了一样美味。下余全是下酒凉菜,本不须热,结局还是照我心意,尽善尽美。但盼二姊的事也这样圆满就好了。我还忘了问香谷兄秃贼的来历呢。” 香谷子道:“此贼年纪比我大得多,天生异禀,力大无穷,又肯下苦。昔年本是吵贼林空了的门下,因他肯下苦功,本领委实不弱。只是不肯归正,手黑心凶,以吵贼那等恶人,尚且中道将他逐出门外,其人可想而知。他的外号甚多,昔年与之相遇,正以铁鱼罗汉之名纵横齐鲁一带,除练就铁掌钢拳而外,更有两件拿手暗器,号称七步追魂,回头夺命。我占上风,也是机缘凑巧,他又骄敌,所以心中恨毒,势不两立。此贼人虽可恶,却极硬气,自从暗器被我破去,永不再用。如非本性难移,适才对他也不会下那杀手了。”黑女冷笑道:“你和哥哥都是假慈悲,该杀的不杀,该放的不放。此贼既来拼命,不胜即死。他如得胜,能容你们活命么?”秦瑛道:“这两位仁兄本就手狠,你还这等说法。我想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宽厚些好。”香谷子道:“二妹女中丈夫,平日除恶如同剪草,怎今日这等温和起来?”秦瑛微笑未答。 元礽先还拘谨,入席以后,见大家恣意饮啖,谈笑风生,一点不拘形迹,意中人虽然容止闲雅,不似黑女那么言笑无忌,但也不作儿女于态。知道这些少年英侠嫌厌酸腐,加以几杯酒下肚,壮了胆气,也就随同说笑起来。 秦瑛笑道:“四妹平日最厌酸丁,须知酸秀才虽觉得讨厌,真有学养的人,自有一种儒雅安详的气度。我们良朋相聚,抵掌雄谈,脱略形骸,固是快事。如若停琴舞剑之后,继以诗酒清谈,愿言永昼,又何尝不是人生一乐?总之人贵率真,纯任自然,既不必强附风雅,更不可故示狂放。杜师弟人品武功样样都好,只是心刚好胜,心又不定。他嫌胡、王两兄举止豪快,滑稽玩世。自己明明带着一身世家气息,偏要矫揉造作,当时闹得不三不四,劝他又喜强辩。即以这次而论,我们几人情同骨肉,理应无话不谈。那日原和大哥、四妹闲商未来,与他无干。始而锐身急难,百死不辞,他本领与我相同,他能往我也能往,戴天之仇委诸外人,听其送死,自身反作旁观,何以为人?此语已不近情,跟着又说老母在堂,弟妹幼弱,要托我们照应,不问所说是何用意,也都教人难耐。我稍微责以大义,因知他的性情,措词也颇审慎,由此负气便不登门,你说有多可笑?实不相瞒,我十年薪胆,誓欲手刃亲仇,不论师长良友,仗义拔刀,均领盛情,生死衔感。但要使我置身事外,只由外人代劳,即便手到成功,我也抱恨终天。再如去的人不自量力,为此受害,我非但不领情,还当他躁妄无知,终身不与相见,休怪我不知好歹。” 元礽听出弦外之音似在点醒自己,不令轻举妄动,想要表示两句。黑女又在暗中以目示意,插口说道:“二妹说得对。你还怪我不应那么厌恶男子,以杜三哥那样人尚有好些虚假,何况庸流。我早觉出他人品家世,文才武功虽还不差,若论心性,实非上品。他说我自己丑陋所以偏激,却不思他处处暗用心计卖弄聪明,骨肉之交岂应如此?单那一身少爷脾气便与难处。不过哥哥最爱朋友,一与订交,遇事容忍维护,又有同门之谊,大家常在一起,习惯自然而已。”随又转对安坐在一旁的元礽道:“徐师兄,你休过意。男子十九自私,除我哥哥和香谷兄,真没遇见什么好的。就他两人,也因生具异相又带残疾之故。真要似你和杜三哥那样风度翩翩,尚自难说。人多自私,男子尤甚,想我说他一个好字,真不容易呢。”香谷子道:“黑姑娘少吹大气,你看我徐师弟好不好呢?” 黑女方说:“现在难说,将来看他自己为人如何。”忽听空中嘘的一声,好似一枝响箭破空之音,黑孩儿忙即摇手,令众噤声,飞纵出去,一会回转,匆匆说道:“那话儿居然寻上门来了。四妹可陪二妹在此,虽然无事,仍须留意,我们走吧。”香谷子闻言笑道:“这些无知鼠辈真叫作死!你可知道,方才你和二妹刚走,三师叔也来了么?”元礽见众人闻言全都面带惊喜,黑女又问:“你这残废,怎不早说?”香谷子道:“你还不知道,三师叔还是徐师弟的老长亲,因听师父说过他少年有志,心性诚厚,只是一脉单传,大为怜爱。本想命我当时来接,因有约会,约在此时回庙,我才抽空来此送一喜信。三师叔说徐师弟只要果如师父所言,还想把他大虚六十四掌和多年不用的一手三暗器传授给他呢。我想他如肯传,便有了八九成把握,所以才问二妹的事与他说过没有。三师叔的脾气比师父还要护犊,自从何、梁二门人相继惨死,已不再收徒弟。这样人品,加上亲戚之谊,这还有什说的?” 元礽闻言,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心虽暗喜,守着黑女之诫,不敢多言,方想询问三师叔姓名,香谷子己在催走,只得随同作别,辞了二女往外走去。走出不远,香谷子便要背他,元礽固辞不允,知道伤势未愈,不宜跋涉,香谷子又说事出师命,必须遵行,连黑孩儿都未能代劳,只得谢罪上背。山路环着秦家房舍,三次回顾,二女均在窗前眺望,心虽恋恋难舍,恐其生疑,不敢再回头去老看。香谷子虽然一脚已残,走起路来,依然步履如飞。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所行又是僻径,空山寂寂,繁花自开,斜阳返照,四无人踪。路上谈起,元礽才知天门三老,头一位梅花老人梅隐君;师父行二;三师叔石云子,除内外武功剑术之外,更练有几种绝技,乃是自己祖母的胞兄。三老年纪均在百岁以上,从小便得异人传授。到十六八岁上,因三老之师竹老翁往南疆野人山采药,一去不归。南疆深山之中所产肉桂古树,最大的往往十抱以上。这类药中圣品奇香浓郁,照例树下多有毒蛇大蟒野兽之类盘据,其行如风,采药的人遇上便无生理。可是这类树皮价值连城,发现一株立成巨富。采药的人得信以后,立时结帮同往,先以重资厚赏,招集上千百山人,算准蛇蟒恶兽每日离树饮水求食晒阳的空隙偷偷赶去,把预先特制长达数百丈的蔑缆藤索将树上半绑紧,再以水磨功夫,挑选惯于爬山,跑得极快的壮汉,各持利斧,往近根处奋力砍上几下,再照预先相好的退路四散飞逃。一面分人去斫旁枝,日子一多,枝叶去尽,树身斫得也差不多,然后令两男子登高眺望,等蛇兽他出,以数百人之力拉紧长索,将树攀倒,拖了就走。这时蛇兽定必警觉来追,事前在蛇的来路上,本设有窝弓毒箭、绷弩刺矛之类埋伏,高处山头并还伏有胆大身轻的山人,蛇兽一到,纷纷呐喊,矢石刀矛,乱掷如雨,沿途弓弩矛刺也发动绷簧,由两崖地底三面攒射。无奈这类蛇蟒大约面盆粗细,其长数丈,目光如电,口喷毒气,行动神速,灵警非常。即便将其杀死,人也不知要伤多少,最厉害是入伏中毒以后凶威暴发,状类疯狂,张开血盆大口,满山谷乱飞乱窜。山人一个逃避不及,一尾巴扫中,当时打成粉碎,尸骨全无,只剩一条乱糟糟的血印,贴向新被蟒尾打碎的破崖石上;迎面遇上,更不必说。性子又长,至少要奔腾跳掷上好几个时辰才得毕命。再要被它冲出埋伏,或由高处绕越过去,死人更多。总算树断以后,蛇兽毒蟒已不再留恋,结果肉桂虽然得到,人却死去不少。 当蛇兽相搏时,万分惊险,竹老翁前数年偶游深山,无心遇见。那是一个猿形怪兽,生得比人还高,刀箭不入,皮骨比铁还坚,一纵就是十来丈高下,所有埋伏全都无用。本来不是守树恶物,因为住在树侧不远,树倒以后,被激起来的山石打上一下,因此触发凶性,上来先与追逐山人的一条毒蟒恶斗。一班药商均在远处山头筑下铁栅,外加掩蔽,四围更有火阱环绕,藏身遥望还未受害。山人一见兽蟒纠缠恶斗,声势猛烈,山呜谷应,误以为谁也不能脱身,不但逃而复回,反用毒箭毒刀,由两边崖顶上向下掷射。那蟒本已中毒,因头颈要害被仇敌扼住,不能转动闪避,蟒目又被射中,一会毒发身死。怪兽耳目灵警,却未受伤,知道人类与它为敌,本就暴怒,蟒死以前发威乱挣乱扫,又被蟒尾打伤一臂,越发恨毒。蟒死脱身,立即纵向山人丛中扑去。山人只管四散奔逃,无如怪兽动作如飞,力大无穷,只被追上,捞在手中一撕便裂成两片。 正在残杀之间,竹老翁恰巧赶到,仗义拔刀,只凭手中一支纯钢打就的怀杖和一身武功,与怪兽斗只两三个照面,便用铁杖点中怪兽哑穴。因怪兽手长力大,如非身法轻灵,也几乎被它抓住,结果用山人毒箭刺中兽目,方始除去一害。药商、山人自把他奉若天神,请往寨墟中强留了三日,送他不少金银,俱都未要。内一药商周玉峰,人颇豪侠,又会一点武功,最是恭敬。竹老翁也颇喜他,只不肯收为徒弟,行时不合留下住址。这次周玉峰又在深山中发现两株肉桂,深恐去采再遇什么怪兽,岂不麻烦?故而按照地址,特由云南赶来,登门求其相助。 要知徐元礽三访意中人,苦练一手三暗器,夜斗刺客,骑马渡长江,旅邪逢凶,大破西陵寨,英雄侠女同隐名山等警奇香艳情节,请俟下回分解。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 第三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 云鬟缟袂起遥思 前文徐元礽由香谷子背了上路,连同黑孩儿且谈且行。元礽才知天门三老,头一位是梅花老人梅隐君,第二位是师父柴寒松,三师叔石云子,除武功剑术外,更练有不少绝技。 香谷子随又谈起,三老之师竹老翁偶往南疆山中,遇见一伙采伐肉桂的商人为恶兽所困,伤人甚多,一时仗义拔刀,除了大害。内中有一药商周玉峰看出异人,格外礼敬。竹老翁回山不久,玉峰便寻了来,登门求助。据周玉峰说肉桂还在其次,那产树之处各盘据有一条大蟒,两树相隔约有二里,以前山民便曾发现此树,因内有一蟒头生肉角,厉害无比,没敢招惹,又恐官府知道,逼令采桂,伤害多人,事还难望其成,本不向外吐露。近一年来那蟒忽然犯性,离树远出为害。附近数百里内的众南遭其吞噬者数已近千,人都逃光。那蟒近来越出越远。眼看是个大害,为此山民齐向玉峰哭求,请其设法将竹老翁人请去除害,为此万里远来求救。 竹老翁最好义,明知那蟒厉害无比,非人力所敌,一则自负武功智计,来人词意诚恳,带来的礼物当中又有一件是成形首乌,恰值最心爱的侄孙正患弱症,非此不救,就仗自己丹药静心调治,为了不常回家,得信已晚,至多也只保得他多活十年,并还不能娶妻。自己童身未娶,老弟兄二人只此一条根,本就愁急,有此灵药,立可起死回生,心想天下机缘哪有如此凑巧?不因上次救人,怎会送上门来?别的礼物可以退回,那首乌来人虽是内行,连根带土一起掘来,毕竟路途大远,灵气已然减了一些。救人心切,惟恐迟延,到手不顾细问来意,便如法炮制,与爱孙服了下去。受人厚礼,事却畏难,于理也说不过去,何况又是义举。想了一想,把心一横,决计前往,便把三个爱徒唤来,连指点了三日三夜,把平生所学一齐传授,方始起身,由此便没了音信。三老见他行时十分自负,说是手到成功,并且只消用计布置,无需亲手向前。又听师父平日所说,以前在深山中遇到过的毒蛇猛兽不知多少,有的比蟒还厉害,均为所杀。竹老翁又未告知南疆毒蟒如何长大凶恶,素日信仰太深,只当无事,也未在意。 及至一年期满没有回来,又听人说南疆毒蟒大得出奇,那最厉害长大的,便真是个飞仙剑侠,也未必容易除它。人在十丈左右,不必那蟒来追,一口毒气喷将出来,一近人身便遭惨死。三老闻言,越发惊疑,仗着师门心法已全学会,立时起身赶去。寻到当地一问,周玉峰早已弃家出走,不知去向,去年虽曾除蟒取桂,主持的并不是他本人。蟒也十分长大,虽有奇毒,常时远出伤人,但是行动不快,只由一位汉客用汁诱杀,山人一个未伤,便将那蟒烧死,连残尸也用药消化,深埋上中,不久玉峰便走,别的全不知道。又寻到当时主办几个药商,挨个打听,说汉客年貌极似竹老翁,可是事完先走。过了三四月,玉峰方人山采药,一去不归。怎么想想不出个道理,于是寻遍山人,又在西南各省打听。竹老翁多年盛名,相识人多,不知怎的,自从最后深山一现,更无一人再见到他的踪迹,三老怀念师恩,心终不舍,知道师父武功智计,无人能敌,耳目最灵,又精剑术,便是山行,遇见多厉害的蛇兽,老远便自警觉,定能量力行事,除非和除蟒取桂一样。非拼不可,就说不胜,也不致受什伤害,怎会杳无音信?又以师父素敦孝友,每年必归扫墓,心疑去往别处,也许回家途中相左。当经议定,分出一人回家守候,下余二人赶往各位师执家中以及素喜往来游行之地分头寻访。似这样轮流寻找了八九年,把所有名山胜境,几于踏遍,始终未得一点消息。 未了一次,三老中石云子最有心计,机警过人,想起师父名满天下,熟人甚多,自从那年深山除蟒便未再见,行时又将本门心法倾囊相授,大有从此不归之意。如在人间,必还是在野人山一带隐居,决计仍往山中,专择那亘古无人的森林暗谷之中搜寻。这类森林往往数百里不见天日,其中蚊虫大如黄蜂,俱有奇毒,什么凶毒的蛇虫猛兽都有,便是山中生蛮,都无一人敢于走入一步。石云子念师心切,自恃智勇,却不顾一切,对于蛇虫、毒兽等物一毫不以为异,特用巧思,预制悬床面罩和一身别出心裁的防身睡衣。那件防身衣用百炼柔钢所制,由头到脚密布两三寸长的毒刀钢刺。睡前相好当地形势,不是藏身皮囊以内高悬树上,便是穿上这件千刃铁衣,连头带脚一齐罩住,将用头发结成的网形悬床挂向树枝之上,人卧其内。为防大群猛兽骤然来袭,或是寡不敌众,又用苦功练成一手三暗器,能一举手同时发出三样连珠镖弩钢丸,曾在片刻之间打死三四十条白额青狼,另外还有几枚特制的硫磺毒火弹,能放大片毒烟,多厉害的蛇兽遇上也被吓退。就这样,那森林也难进去。 幸仗吉人天相,机缘巧合,来时在山口内遇到大群野骡。这类东西,看是蠢然一物,生性猛恶无比,又最合群,内有两个为首的,只一开步,后面骡群便潮水一般涌将上去,不问前途有何险阻,一味朝前猛冲,不论死活永无回顾,为数又多,走起来成千累万。最多的大群,往往一两天过不完,远望过去,黑压压,密层层,布满山野之间,也看不清是多少,当时惊沙滚滚,雾涌沙飞,万蹄踏尘,天鸣地动,声势猛烈异常,人当其冲,逃避稍迟,晃眼便成肉泥。遇救那人乃是一个山酋,走到山口的外面忽然遇上,两边高崖,躲避不及,地势又狭,万无生理,一路急喊狂奔,想要逃往口外,后面骡群已自追到。眼看首尾相衔,危机一发,野骡奔驰又猛又快,本来非死不可。石云子恰在崖上,也因发现骡群,上崖躲避,见状激动侠肠,将随身飞抓套索掷将下来,刚将人套住往上提起,骡群已由山酋脚底猛冲飞驰而过,只下手稍缓,立被撞翻踏扁。山酋自是感激万分,强行请往山寨款待,问知将入森林寻师,苦劝不听,除多备食粮而外,又将家传至宝一粒茶杯大小的雄黄珠送作防身避毒之用,有此一珠,无论多么厉害蛇虫决不敢挨近,离身三尺便即晕倒,听人宰割。 石云子仗此一珠,虽然不畏蛇虫之害,但是别的险阻仍多,费了好些天的心力,仅仅走进了一二百里。后来简直无路可通,又发现一处天险,地势卑湿,瘴气浓厚,如非身带宝珠,早已身死。想来师父也不会到这等地方来,方始废然而返,又费了好些事,走了十多天方始脱身出险。这日夜宿荒山古树之上,醒来忽然发现离树不远倒着不少独角犀牛,已经身首异处。这类野犀,皮最坚韧,刀斫不伤,猛恶非常,竟会死了那么多,自己也毫无觉察,刚要起身下树,觉着头脑昏晕,有异寻常,再往四外一看,大片毒岚恶瘴,正以那树为中心,化成片片彩云,浮沉地面之上,往四外散去,料知夭明前连遇毒瘴与犀群合攻之险,不知遇何异人来此解救,居然平安无事。昨晚原因山行迷路,人又倦疲,分明已发现左侧有一深壑,两崖满是各种果树,鼻端隐闻腥腐之气,这等地方瘴气最重,无如心身交疲,无力行走,自恃身藏雄精、悬床精巧,不畏瘴毒与蛇兽之险,哪知这等厉害!对方既然救人,就当救彻,怎不将我唤醒,指点几句再走? 正寻思间,猛想起睡前因当地形势险恶,床罩放下将全身套住,怎会松开?心中一动,忙往身边一摸,忽然摸着一个麻布口袋,内有一本绢写的书。瘴气尚未退尽,不敢下地,就树上坐起,打开一看,乃师父以前说过那部最珍秘的《猿公剑诀》,外附白色的药丸三粒,大如龙眼,还有一封师父亲笔的信。大意是说那年约他除蛇的人,本是武当派名人之徒,因师父为人所杀,仇敌还在穷搜不已,没奈何逃往西南边境,隐姓埋名,借着采办生药避祸,以免被仇人寻着,一面下苦用功,预备练就一身上好功夫,一心一意寻着仇人为师父复仇。这日因见自己诛杀怪兽,知是高人,当时倾心结纳,想拜师恐露形迹,先未明言,问明住址以后,便将所营药行解散,本要专诚登门,苦求收录。不料机缘凑巧,偶在深山石洞之中得到这部剑诀,前半和自己所有一样,后半不特有图无解,并有好些奇书古篆,一字不识,心中大喜。正要起身,恰逢到山中发现毒蟒,药商山人想起上年自己独杀怪兽之事,正在商计如何访聘这人,本愁孤身上路,恐与仇敌狭路相逢,身遭毒手,剑诀还被夺去,混在药商山人群中,同来聘请,可以掩饰,同时又得到成形首乌,便赶了来。见面之后,互相密谈了一夜,因见那人甚是诚谨忠义,那部剑诀更是生平梦想珍籍,当即应诺。惟求慎秘,故作勉强应聘,一面把三门人召来,把平生武功、本门心法尽量传授,事完同去野人山,又在前取剑诀地方寻到好些灵药元丹和一本奇书。此丹乃前人采取各种珍奇药草合炼而成,功能轻身益气,却病延年,师徒二人隐居山中好几年,才将剑诀奇书全部参悟。先并不知门人终年苦寻自己下落,日前偶往近处闲游,由一寨民口中得知门人对师苦心,深为感动。天明前因闻野犀猛啸之声,为数甚多,居山日久,深悉兽性,疑是山人山行为野犀所困,连忙赶往。望见大片桃花毒瘴笼罩之下,树枝上悬一草囊,正与寨民所说寻找自己的爱徒相似,只奇怪这类野犀猛烈无比,闻见生人气味定必向前猛冲,尤其头角尖锐,差一点树木一撞就折,何况这多一群。另一旁林箐中还伏有白额青狼,怎会围树怒吼,未敢近前?既恐人为野兽所伤,又疑人已中了瘴毒。因自己炼成避瘴解毒之药与破瘴之法,师徒二人合力将瘴气冲散,杀散兽群,上树一看,果是爱徒石云子,虽稍中毒,人并未死。这才发现身旁带有雄精异宝,因不知此宝妙用,未用丝网悬向外面,包藏太紧,不能尽发它的妙用,致为瘴毒所侵,昏迷难醒,幸遇自己,不然也是死数。本想醒后相见,无如所学道书尚未完工,而新收门人的仇敌也是自己的大对头,事须隐秘。惟念三老对师忠义,特将剑诀留赐,令照所添图解,回转天门山,师弟兄三人一同勤习,学成之后,绝少敌手,本身还享长寿。另外各赐三元丹一粒,也在炼剑以前同服,此后师徒再见无期。当地为野人山最深处,各种猛兽凶禽千百成群,毒蛇大蟒巨如车轮,更有极厉害的瘴毒,中人立毙,其他恶物尚多,到处危机四伏,纵将剑诀炼成,一旦遇上也是难当,千万不可再来。自己不久也要他去,便来也见不到。只要谨记师训,多行善事,便算报我,何必在此一面?因此将去毒的药塞入云子口内,代用雄精滚转全身,不等人醒,留书而去等语。 云子深知师父性情,既然对面不见,再寻无用,哭喊了几声,体力逐渐恢复,只身上酸麻还未去尽,随即觅路赶回天门,与梅、柴二人说了经过。由此起,三老便同在山中炼剑。炼到第九年上,刚刚炼成,师父忽然回转,才知那后收师弟,乃长年名震关中的小侠路云飞,自将剑术炼成之后,又勤习了数年,才与杀师仇人定约,同往黄山天都峰顶决一存亡,定约就在下月十五。三老便同随去。对方料定路云飞多年隐迹,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又听人说有天门三侠在内,越生戒心,也约有不少能手异人相助。这场恶斗好不热闹,直斗了三日三夜。三老这面不愿结怨伤人,事先早请出一位前辈丐侠王鹿子,为首两个元凶除去,立时出面制止,迫令双方讲和,于是双方便遵命停止厮杀。三老还想在事完后请师父师弟去往山中款待,人已失踪。石云子平生爱才,偏生所收两个门人均都早死,虽然不再收徒,对于师侄后辈,只合他意,无不爱护非常,先听柴寒松一说便甚嘉许,去了必有教益。 香谷子对元礽说完前事,又把云子性情为人告知,使其见时好有准备。元礽自是感激,见那山路相隔轩辕庙竟有好几十里,中间还隔着几处峰岩,心方不安。忽然路转峰回,绕出两座小峰、一片树林,便到了月镜岩后幽谷之中,月光如水,幽谷无人,不时由两旁石崖上传来一阵阵的幽兰暗香,知离轩辕庙只有半里来路,不便再行谦谢,只得仍由香谷子背负前行。刚出谷口,便见庙前松梧疏林之中站着高矮两人,道装的一个貌相清癯,身材高大,胸前长髯疏秀,对面一个身着前明衣履、头挽小髻、身材矮瘦的老者,同坐月光之下。面前山石上放着一个茶炉和几个茗碗,壶水正沸,茶烟袅袅,正在对月闲谈。 元礽看出道人正是师父柴寒松,惟恐失礼,低唤:“多谢师兄背我这长一段,师父师叔现在前面,容小弟上前拜见。”话未说完,那文士装束的老者正是石云子,已偏头笑道:“无须。此时伤后行动终非所宜,还是背来此地吧。”元礽见两地相隔十来丈,自己话说极低,竟会听去,对方语甚从容,声并不高,却字字人耳。自从悟出七字心法,已成行家,知道此老内功已臻绝顶,口气如此宽厚,可见器重,越发心喜,因香谷子先答:“弟子等遵命。”人未近前,不敢远答失礼,晃眼走到,刚一落地,待要随同礼拜。寒松已先拦道:“徒儿此时先勿跪拜,三师叔一向不拘礼节,伤愈礼见一样。这次颇难为你,如非照我所传用功,哪有生路?只是太不自量力了。可去那旁一同坐下,少时再给你医伤吧。”云子接口说道:“鼠贼欺人太甚,上来便下毒手,怎能怪他不自量力?我弟兄门下遇敌,几时有人不战而退,任人欺负的么,此事不久便须还他一个了断。你一切马马虎虎,我不似二哥近年那好说话。” 元礽早已得人指教,因奉师命,便不强行礼拜,恭恭敬敬走将过去禀告道:“弟子徐元礽,从小读书,未曾离开家乡一步,连师叔师伯百岁英名,也只适才听二位师兄说起。因受敌人暗算,尚未痊愈,恩师现令弟子暂迟参拜,不敢不遵。望祈师叔随时教训,感谢不尽。”果然这几句话一引,云子立问遇敌受伤情景。元礽据实奉告。云子手捻短髯笑道:“鼠贼有什倚仗!明知是我三人门下,还敢欺人行凶么?”元礽乘机说起西陵寨大开英雄会之事,恶道想是西陵盗党,故此逞强,无所忌惮。云子两道秀眉微微往上一扬,笑道:“你坐石上,等我们饮茶之后,回庙治好了伤再说。” 元礽见香谷子、黑孩儿已全坐下,便即领命谢坐。元礽与寒松虽只五年前数日之聚,因是为人诚谨,寒松也颇爱他,师徒情分甚亲。寒松见他坐定以后,眼望自己,满面喜容,甚是亲热,笑对云子道:“近年习静时多,再不便是远游访友。此子根器心地虽厚,只惜无所传授。”云子道:“我不知二师兄是何心意,既然收他为徒,便应多加传授。如送鼠贼之手,非特可惜,也为老弟兄丢人,那是何苦来呢?”寒松笑道:“我近看破世情,本不想再收门人,因他意诚,禀赋又好,勉予收下。当初因为海外采药,无暇多留,共只五天工夫,如何能多传授?所以只传基本功夫,未传本门分合变化之妙。本意不令出手,不料此子用功甚勤,人又聪明,七字口诀居然被他悟出多半。如能谨守行时所说,只能挨打,不能打人,不去多事,哪有这场亏吃?”云子道:“二哥自大小心,恐其年少自恃,随便和人动手,不传解数。却不想我弟兄成名也只二十左右年岁,师父入山以前,不也是在数日之内,将本门心法一齐传授么?恩师几想到惹事二字呢?”寒松笑道:“师弟如此不平,我令他拜你门下如何?”云子笑道:“你我门人均是一样,分什彼此?且等日后再说。”说完又道:“二哥近耽道业,想令我代劳么?做我徒弟不大容易呢。” 寒松微笑未答,香谷子已将茶挨次端上。寒松转对元礽道:“三师叔对你十分期爱,伤愈不妨拜师求教,且看你造化如何吧。”元礽闻言,口称:“弟子遵命。”因觉自身痛苦已止,师长尚未拜见,又想就便坐实前言,得点益处,一时福至心灵,假作喜极忘形,乘机拜跪在地。刚觉胸前痛胀难受,两眼发花,猛听喝道:“怎不听话,想作死么?”跟着被人在腰间点了一下,当时便失去知觉。醒来时,人已睡在庙中短榻之上,方想适听语声好似师叔所发,以为弄巧成拙,伤势必已加重,不知能否起身,忽听黑孩儿在窗外对人低语道:“只要心志坚定,断无不可如愿之事。我就不懂什叫危险艰难,明日再见吧。” 元礽心中一动,方想呼唤,香谷子已走了进来,止住元礽不令起立,笑道:“你那伤处,虽经我和秦师妹先后医治,脱离危境,但是气穴好些震伤,勉强行动尚可,最忌跪拜弯身。现在师叔有见怪之意,师父等你愈后便要远行。这还是三师叔手快,将你点倒,否则,气血窜入旧伤之处,内里筋脉必要肿烂,更难治了。三师叔虽然留住在此,要等师父回来才走,但他性情古怪,最不喜人取巧行诈,如若不肯传授,中秋之约必赶不上。老贼父子好猾无比,防御又极周密,差一点的休想近身。如是真正高人,他早隐藏起来,休想寻到。秦师妹报仇之心又切,定必孤身犯险,你不能助他,岂不是糟?你已昏睡了一日夜,经师父师叔医治,明早便能起身,日内即可复原。愚兄有事他往,抽空来此一晤。三师叔虽然不满,事情仍在人为。此时刚好,不可妄动。黑弟明日许来看你,不来也休寻他,用功要紧。”说罢别去。 元礽好生后悔,又把二人所说,前后仔细一想,觉出所语皆含有深意,事情并非绝对不可挽回。又试用内功运行真气,竟无所苦,因先并非真睡,气机调匀以后,心神一定,自然入梦。二次醒来,天已大明,试一起身,和好人一样,正想寻人询问师长住处,前往参拜,忽一道童走进,领了元礽去往斋房洗漱,指点途径庙规。元礽问知师父师叔分住后偏殿侧小圆门内,谢了道童,连忙寻去。见那庙甚大,共有七层殿字,二老居室在一土山之上,外有危崖掩蔽,地势幽静,向无外人足迹。自己卧室就在小圆门外,举步即至,越发心喜。 刚一进门,便见二老正在比剑,不敢惊动,恭敬侍立在侧,一心查看。见二老剑法与秦、王二女迥不相同,上来出手不快,长衣也未脱下,各自剑走中心,分多合少,后来势子较猛,眼看剑尖相对,明已撞上,可是微一接触便即回收,只管架隔遮拦,纵横击刺,寒光闪闪,电掣虹飞,只听剑风飕飕,时有时无,全听不到双剑交击的金铁之声。袍袖飘飘,宛如灵鹤翩跹,自然飞舞,光影离合之间,姿势美妙无伦,全出意料之外。似这样斗了个把时辰,身法也由缓而急,剑光人影乍隐乍现,似不可分,所用解数却又看得逼真,斗得这么激烈,仍未听到分毫铮地之声。中间曾见多少次剑锋对刺,或是一击一架,双方势俱猛急,不知怎的会听不见声音,仿佛双剑快要撞上,倏地在于钧一发之间同时回收情景。始而只觉解数惊奇,想要暗学两招,一味用心体会,忽然悟出分合化生之妙,心中狂喜,一时忘形,不由脱口喊了一个“好”字。声才脱口,猛听玱的一声,双剑交错,两条人影就这架隔之间各带起一道寒光,往小山上飞去,再看两老剑已归鞘,相对问立在一棵梧桐树下,除衣角袍袖微微扬起外,直似清谈初罢,相对微笑,态甚安详,任何一些儿地方都看不出比斗形迹。心疑喊“好”失礼,师长见怪,正要跪拜求恕,忽然想起前晚之事,忙又起立。未及开口,便听师父喊道:“徒儿!你已痊愈,上来再行礼吧。”词色甚是温和。元礽方始放心,忙顺石级同去室内。 柴寒松命坐,笑道:“你病虽好,偏我发生一事,后早必行。单凭这一两天的传授,恐非西陵群贼之敌。本意命你拜在师叔门下,偏又遭他误会。不过适才猿公剑法实非寻常,如能勤习,到了中秋前七八日再行赶去,日夜加功,也许能够应付。好在此行非你一人,只不别生枝节,当不至于大败。此时我先传你剑诀,走前再尽量传授,看你福缘如何吧。”云子一言未发,迥非初见时神情。元礽便向二老拜谢,心想师叔不走终有法想,且先学了剑诀再说。由此寒松便把内功剑术各种口诀心法分别传授。元礽知道非将本领学成,不能如愿,越发用功,甚是勤奋。寒松见他聪明细心,一点就透,也极嘉奖。到第三日早起,寒松也未说什么,便自走去。元礽每日用功均在二老居屋内外,为想师叔指教,仍在原处练习。云子始终若无其事,几次请求指点,俱都未答,有时还自出外,一去便三数日。元礽始终恭谨,和小时念书一样,进门便向二老师座行礼,不间人在与否,从未稍懈。 光阴易过,一晃过了端午。庙中饮食清苦,元礽竟能安之若素,对于道众,个个恭敬谦和,谁都喜他。中间只黑孩儿来过两次,略说即行,从未约其外出。香谷子一直未见,问人也不知何往。心中苦忆秦瑛,无如平素谨饬,又当用功正急之际,平时空自相思,不敢前往,只于黑孩儿口中,得知二女也在勤于用功,几次想去,都是欲行又止。这日云子他出,说要十日才归。实在想念不过,又因久未回家,虽由香谷子代向柳善人辞馆,一别数月,尚未见过,好在剑诀武功经过苦练,居然先期速成,练得精熟,已到师父所说地步。黑孩儿多日未来,是否仇人对手也不可知,何不先回故居,与柳善人叙阔之后,往寻黑孩儿二女,作一良晤,请其设法,如何能请师叔传授,主意打定,忙往屋内,向二老师座恭敬禀告,说:“弟子剑术已成,想求师叔教诲,偏值出游未归。为此告假二日,回家一行,并往二女家中,谢其救命之恩。”说罢退出,向相熟道童说了几句,便往外走。 本意先去柳家,不料相思大切,急于往见,又恐回山时晚,再去秦家不便,临时变计,先见心上人,说到天黑,再往柳家住上一夜,与东家学生活别,明日回庙。想毕随往秦家赶去。多日不见,情如饥渴,又恐相隔路远,万一人已他出,到了无人之处,便飞步狂奔。天时太热,心又着急,虽有一身极好轻功,飞驰不停,阳光之下也是热得难受。元礽也不管他,依旧翻山越岭往前飞跑。眼看玉人所居已然在望,心里喜欢得怦怦乱跳,忽然口渴,去往溪边寻水,就便洗手。刚一立定,忽然发现通体汗湿如淋,沿途攀援纵跃,身下染了不少泥污。就水一照,发乱如蓬,神情十分狼狈,这样怎好到人家去?再回更衣,又要多延时刻。心中惶急,无计可施,总算长衫早脱,尚未污秽,想了一想,只得把所着小褂脱下,先用它洗脸擦身,再行洗净,晾在树上,晒干再走。一面整理头发,心中寻思:“自己衣服早经托人取来,行时匆忙,这热的天,偏未想到带上两件换洗,遥望玉人咫尺,所居不远,本想整洁衣履,不料粗心大意,只顾赶路,闹得这等难看,风吹日晒,小褂易干,裤子没法脱洗,仍是脏的,鞋也跑破。”越想越后悔,隔不一会便去摸那小褂,仍还未干,不知自己心急所致,时并还早,勉强挨了片刻,衣还不曾干透,便热烘烘地取来穿上,不敢似前急奔,强捺心神,往前走去。 元礽刚上山坡,忽听黑女在身后笑道:“徐兄难得到此,可惜二姊出门去了。”元礽闻言,心中一凉,失望太甚,忍不住叹了半口气,忽觉不对,忙又强作笑容,改口说道:“我为念二位贤妹救命之恩,特意登门道谢,不料到晚一步,四妹可知她何时回来么?”黑女笑道:“她就在你晒衣服时走的。此行系陪伯母往访一位老长亲,今天也许不会回来。只留小燕一人看家,可要进去,坐上一会?”元礽越发失望,本想进去与小燕谈上一会,因黑女欲往别处,只小燕一人在内,又觉不便,只得罢了,黑女也自别去。 元礽便往柳善人家中赶去,宾主相见甚欢。元礽本意在柳家住上一日,再往秦家访看意中人归未。鉴于昨日冒失,好在柳家存有衣服,便取了两身,打成小包,推说山中有事,相隔大远,必须半夜起身始能赶到。半夜上路,乘着晚凉与将近下弦的月色,一路山风阵阵,花月交辉,林峦清澈,幽景如绘,走得比昨日较慢,自觉凉爽非常。本意天明赶到,远看斗转参横,残月欲坠,秦家所居坡崖已然入望。天还未亮,只东方仿佛有一点淡红影子,心想此时尚早,不宜叩关,便把脚步停下,寻一山石坐定。半夜奔驰,又当为时尚早,坐定以后忽然神倦欲眠,便把双目闭上,心中想事,见了意中人如何说法。只顾寻思,时喜时虑,不觉过了些时。忽听面前有一少女说道:“徐相公,怎跑到这里睡来?” 元礽睁眼一看,正是小燕,一轮红日已离地面,四野晓烟溟蒙,尚未消尽,对面几树榴花殷红如血,迎着晨曦分外鲜艳,才知天已早亮,方才起雾,故未看出,忙道:“小妹妹,小姐回来了么?”小燕笑道:“你昨日来过,今日又来作什?”元礽推说感恩,意欲面谢。小燕低鬟抿嘴,微笑道:“你真不怕辛苦。夜间行路还好,今日天气更热,看怎么回去。”元礽惊问:“小姐未回来么?”小燕道:“小姐回来早着呢,前些日她还谈过你几次。为何昨日才来?恰又在她起身之日。据我想,十日之内不归,便过中秋也难说了。”元礽想起西陵寨之约正是中秋,心疑心上人此行有关,再四盘诘。小燕一味支吾,后才说道:“徐相公你自用功,小姐便往西陵寨,也有人暗助,并无他虑,还是用功要紧。你那一手三暗器练好了么?好在事情须到中秋,只有志气,终可如愿,暂时见面,有什意思?” 元礽先因昨日秦瑛行时,自己正在山下晒衣。明知为她而来,暑日奔驰,竟如未见,也未令人致意。自己为防撞上,穿有长衣,并未赤体。她为人大方,向无拘束,就说有事远行,不便延往家中相见,匆匆立谈,也慰相思,似此淡薄,使人气短,每一想起,便自心凉发酸。一听这等说法,又觉有了希望,心情大慰,慨然答道:“我新学会猿公剑法,暗器却还未练。但我无论如何必把前言做到,只是相隔太远,每日用功,好容易告了两天假来此道谢,不料小姐远出。十日之后再来拜望,如尚未回,望祈小妹代向四姑探询小姐去处,感谢不尽。”小燕笑道:“你打听小姐去处作什?莫非还想寻去么?”元礽道:“你小姐虽是女中英侠,毕竟人单势孤。听说敌党势力强盛,甚是猖狂,如若孤身远行,实不放心,再要深入虎穴,更是可虑。我受小姐救命之恩,如何置身事外?她不去西陵寨便罢,如若先期赶往,便你不说,也必跟踪寻去,惟力是视,成败利钝非所计也,”小燕笑道:“徐相公说话老是文绘绉的,如遇四姑,岂不又要笑你?我这人实话实说,别的不必明言,只请照我的话做去。小姐就去西陵寨,也要过了八月初十,决不会打草惊蛇。回去埋头用功,什么话也不要说,时机一到自然成功。否则你恩报不成,还要受人轻视。” 元礽闻言好生感谢,也没有进屋,便谢别回庙。到后一看,师叔石云子已然回转,忙即跪下,苦求传授,云子先颇和善,只是微笑不理,也不命起。元礽一味苦求,跪了一个多时辰。云子面色一沉,说道:“我生平心口如一,当初你师父曾向我说,原有传授之意,你偏不听话,我才中止。传授容易,但是我收门人,事前照例须效三月劳役,你能应么?”元礽一想,只肯传授,休说三月,三年何妨?现只五月初九,三月期满,刚刚中秋,怎能赶上?继一想此老最护门人,只允传授,有了师徒情分,决不坐视,何况初见时已然谈过,譬如坚决不传,又当如何?方自盘算,偷觑云子面色已然不快,忙即说道:“弟子侍奉二位恩师,虽死不辞,敢惜劳苦?只是身受秦师妹救命之恩,已然允她相助,往报父仇。西陵寨之约正在中秋,恐赶不上。弟子不敢违命,只求到时赐假十日,事完回来,赴汤蹈火均所不辞。” 云子冷笑道:“就凭你一套剑法,就操必胜之券么?我决不误你行期,能否如愿却在你自己。我房后放着有一个特制锡瓶,你每日将它去往小赤壁上流发源之处,与我汲取山泉,早晚两次,供我品茗之用。满了八十一日,如无过失,我便收你。但是此瓶随我多年,从无残毁。那地方的水泉含有玉石精气,不能多延时候,更不能见天光。第一途中不可停留,更不可捧抱奔驰,等泉取到,必须用三指捏紧瓶纽,步法要匀,不可摇晃。否则我一尝出水味不对,便须重汲。看是小事,并非容易,你能应么?” 元礽应诺起立,初意一个锡瓶用以取水,有什难处?走到屋后一看,平日茶灶旁边,果然多了一个大锡瓶,过去伸手一提,不禁大惊。原来锡瓶形式奇特,高约二尺,形如枣核,底部平整,中段约有一尺五六方圆,两边无耳,壶项作圆锥形,虽有瓶纽,大如半枣,瓶盖另有机簧启闭,通体平滑,内膛甚小,约有三四寸厚,容水不到两升,看上去沉重非常,拿着跑路,一定十分吃力。元礽把浑身之力运在手指之上,始能凌空提起,才知事甚艰劳,为了心上人,也就不作畏难之想,当日便提出庙,往小赤壁走去。两路相隔,往来约有十五里,去时空瓶,可以捧抱,回来只凭三指紧捏着尖滑细小的瓶纽,单手提起,悬空而行,内里装水,又不许晃动。路未走上一半,手臂酸痛欲折,万分难耐,没奈何轻轻放在地下,另换一手提了前行,似这样换了好几次,才得回到小山顶上。云子笑问:“你今日便上工么?”元礽并不隐瞒,告以途中停顿之事。云子答说:“无妨,由不换手之日起算便了。” 元礽不敢回答,诺诺而退。次早因昨日用力大过,越发酸痛,志终不懈,一起身便往汲水,比起昨日更要艰难。仗着近日内功精纯,为了中途停止,当日便不能算,暗忖多耗一日便要缓走一日,想了又想,决计下苦勤习,非要做到一口气提回不止。当日强忍苦痛,在烈日炎天之下往返跋涉,竟达十次以上,到晚方始歇息,人已累得力尽筋疲,手臂麻木发抖。方想照此情形,明日如何能行?着急了一阵,神倦睡去。醒来觉着有人摸了一下臂膀,睁眼一看,天甫黎明,云子背影似在门外一闪,连忙起身。一心惦念取水之事,又觉臂痛略止,忙赶了去,伸手一提瓶纽,竟比昨日要好得多,心中高兴,忙往小赤壁赶去。回时因事有望,不似前两日心焦发愁,心气一沉稳竟好得多,途中只歇了一次。到后,云子正在室中打坐,便令取水烹茶。元礽恭禀道:“弟子不敢隐瞒,此水曾在途中停顿,不知合用与否?”云子笑道:“你倒诚实无欺,其实途中停顿上一两次,只不摇动,有时也难分别。你几时不在途中停顿,可说一声。” 元礽诺诺而退,心想次日当可做到,哪知到了明天仍是不能一次到达,没奈何也只得作罢。接连十日过去,至多只到庙门而止,算计日期,决赶不上。好在师叔有不会误期之言,到时再与恳求,至多无什传授,践约必可成行。又想起连日只顾取水,每日往返十余次,剑久未练,便把剑取出,试一用功,觉着膀力稍增,中有一招飞剑出手,照例剑到人到,刺伤敌人以后,那剑仍要就势撮回才算到家,为猿公剑法中最难之招。元礽练了数月,只此一招不能百发百中,当日竟能得心应手,连试几次俱是一样,出手追去,只手指稍微搭着一点剑柄,立即撮回。心中奇怪,师父行时曾说此招最难,连日未练,怎会有此境地?细一寻思,想起取水情景,忽然大悟。次日再往,因疑云子借此试验,就便传授,内中含有深意,心志越坚,又悟出许多道理,竟将锡瓶一口气提到庙内。云子见面笑道:“孺子可教,竟不怠慢。我再传你换手之法,就不累了。”元礽拜谢,如言行事。云子又说:“每日原限两次,如取四次,日期便可减半。” 元礽越发喜慰,因此一来,也无暇再去秦家访看,心中苦思不已。这日恰值云子外出,实忍不住,特意未明便往取水,毫不休息,等把水取完,便往秦家赶去,快要到达,突遇杜良。双方只见过一面,并未交谈。元礽因黑孩儿月余未见,杜良少年英俊,早想亲近,连忙上前,笑问:“杜兄可自秦家出来?见着王大哥与秦师妹么?”杜良朝元礽上下一看,面有忿容,略一沉吟,始笑答道:“你说那两人,昨日已然起身,好似往西陵寨去。听说阁下为了代人报仇,苦练猿公剑法,并在烈日之下,每日冒暑奔驰,练那三暗器的手法,她们行踪应该知道,怎来问我?”元礽见他词色不善,心中奇怪,杜良已转身走去。 元礽心本有气,继一回味所说之言,提瓶汲水竟是练暗器的基本功夫,自己每日劳苦,尚在鼓中,杜良竟听传言。双方素昧平生,如以师门来论,应是神交,他偏如此厌恶。再一回忆遇救时黑女之言,好似杜良曾向心上人求爱,只为意志不投,因而疏远。照此情事,分明杜良有了妒意,所以视己为仇。此人尚且得知底细,心上人定必深悉用心之苦。想到这里不禁转怒为喜,越想越高兴,心疑秦瑛和黑孩儿不会这早起身,杜良所说不实,仍然往秦家走去。刚刚绕过山脚,忽见一条人影如飞鸟下坠,落在面前,正是小燕,手里也提着一个新制的锡瓶,比每日汲水的锡瓶约小一半,见面便笑道:“徐相公不必到我家去了,小姐对你意思颇好,日期将近,还是用功要紧。”元礽闻言,心中越喜,笑问:“老夫人与小姐可在家中?你拿这瓶也想练暗器么?”小燕半嗔半喜道:“请你不去自有原因,莫非我还骗你不成?锡瓶乃王大爷所教,说我力量单薄,上来不能提那么重,必须循序渐进,比你要轻得多,你看好么?”元礽接过一看,分量虽差得多,但她一个妙龄弱女,只用三指撮着又尖又滑的瓶纽,上下峰崖,纵跃如飞,这等功夫、指力也非容易练到,便夸奖了几句。小燕喜笑道:“徐相公快请回去,你听我的好话,一次也不要再来,只等八月初六七动身,必可赶上,许与小姐途中相遇都说不定,何苦人见不到,还生闲气呢?”元礽听出秦瑛似未远出,便将杜良所说告知。小燕好似吃了一惊,微愠道:“你莫管人家,听我好话,各自回去。我出来时久,家中无人,等到西陵寨再相见吧。” 元礽还想说时,小燕已转身走去,只得退回。走到前遇杜良之处,闻得崖上有人冷笑,心正想事,也未在意。回到庙中,越想越觉事情有望,又知汲水是练暗器的基础,次日悟出许多手法,汲水以前,先用空瓶向上抛起,再用三指去撮,把水加了大半瓶,又改作平发出去再照接剑法撮回。似这样过了些日,眼看月底,云子忽然将他唤住,笑道:“你居然有此悟心毅力,在此短短日期以内将基本功夫练成,又悟出许多道理。来来来,今日传你手法,连我这套暗器也给你罢。” 元礽大喜跪谢,见那暗器,乃是三只长才两寸、小指般细的钢镖和九枚月牙形的金钱、两枚黄豆大小的铁丸,三种暗器并成一套。发时铁丸用中小二指掐紧,由无名指抵住发出,专打敌人双目。金钱由拇指和食指捏住,向外一错一送,便成了一蓬寒光闪闪、上下翻飞的刀花,朝敌人飞去。钱刀均是百炼精钢特制而成,加上内家劲功手法,休说是人,便是块铁也能打穿。尤其是发时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带着一阵飕飕之声,来势又劲又急,按着相隔远近,刀花所罩之处,最大时竟达两丈以上,终点仍就归一。方圆不满五尺,如使兵刃架隔,只一碰上,并不往回激退,反顺那一挡之势,一个急旋,变成斜直线,朝人头面前胸手背等处滑射过去,中上便深钉入骨,除非力量真大,并还明白来势轻重,看准劲头角度,才能将其磕飞,打落一旁。但是为数多至九把,一路分合变化,急飞而来,多快的手法也不能将其打落,即此遇上已是不能免死,能得重伤残废便是万幸,那二只钢镖由掌心托住,旋手外发,更是厉害。镖作不规则的三角形,合成一根圆柱,镖尖尚有分许月牙刃口,三棱出锋,在特练手法之下打出,似转风车一般接连三点寒星,打到人身当时透穿,并还专破内家气功,端的厉害非常,巧妙无比。 云子传完手法,笑道:“这一手三暗器本来制有十几套,深山独行,防御蛇兽毒物,曾在南疆深山中一日之内遇见好些猴形怪兽,捷于飞乌,又具神力,全仗这三件暗器脱难。这类怪兽灵巧合群,始而报仇心盛,追逐不舍,后来看到上来就死,方始停追。我见暗器只剩下一套整的,不知怪兽还有多少,恐受围困,万一为它所伤,不曾寻回。后来只将残余的半套送了一个朋友,留此一套。因其过于狠毒,也非必需,从未对人用过。如非西陵寨老贼父子万恶,又想成全你与孝女的心愿,我也不会传授。但是敌人厉害,你又无甚经历,贼党又多,到时最好不要轻用,否则老贼本领甚高,不用全套,一个伤不了他便难应付,甚或受伤均说不定。” 元礽领命,见时日已迫,就快起身,虽然师叔说自己本来根底就好,这数月来,初步功夫连同手劲均已有了火候,照此情形,练过三天即可百发百中,大敌当前,终不放心,仍是日夜加功勤练。云子见他如此用功,又笑对他道:“重手法你已是可应用,轻的尚还不会。本来此时不想传授,既有这好资质,肯下苦功,索性也传了你,省得日后我和你师父远游,不知何时再见,无法传授。”元礽大喜。云子传完道:“你此时已能透石穿铁,除非练有内家罡气的剑侠一流,血肉之躯怎能禁受?再能随意转重,练到击纸无伤,一旦练成,不特所向无敌,再加深造,便到我今日地步也是易事。不过此非一时之功,至少三年,始能到此化境。好在你人甚聪明,一通百通,无须多言,自能领会,好自为之吧。”随听门外有人接口道:“三弟真个爱才,毕竟还是倾囊相授。可惜此子不是我辈中人,仍不能传你的衣钵罢了。”说时人已进屋。 元礽见是师父寒松老人回转,连忙礼拜,起立于侧,欢喜非常。云子笑道:“此子一脉单传,如能摆脱情缘,便是忍人。我看重他,还是为了他天性纯厚,人又诚毅温和,虽不能尽得我的传授,也是难得的了。我已将不传之秘破例相授,二哥是他开蒙师父,现当起身,怎么反倒置身干事外,不闻不间,连句话也没有么?”寒松笑道:“三弟仍是当年性情,一对心思,好了还要求好。这个我已预有安排,他初三四便起身,去与两个同门会合,传授也来不及。既添了你这师父,我绝不使其丢脸如何?”云子微笑未答,便命元礽自去练功。元礽虽然依恋师父,无如日期太迫,不敢违命,只得去至外面照旧勤习。柴、石二师也常时从旁加意指点,进境更快。 到了初二日早,寒松老人将元礽唤去说道:“明日便应上路。此去逆江而上,水行太慢,但你还须绕道代我办一件事,须以水陆并进,日期道路均已为你排好。照此走法,不特免却好些麻烦,事前还可与你师兄见上一面。只日期万错不得,途中不论天时人事如何,切忌耽延,务必照我纸上所开如期赶到,当有成功之望。”元礽接过,便问:“师叔何往,恩师可在庙中不在?”.寒松知他依恋,便笑答道:“我行踪难定,但你不久便可与我常处,无须恋恋。石师叔昨夜便被人约了出去,半月之内当可相遇。你此行成功无疑,好自为之。我还要去观主房中说话,也许与他同出一游,不必再来。明日天明前你可起身,无须再来辞别,我也不在这里。” 元礽想问师父何往,怎不回来。寒松已挥手起立,往外走去,回顾元礽紧随身后,便笑道:“共只二三十天之别,有话回来再说不是一样?江湖上人情诡诈,又当贼党乘机火并之际,这几天到处都有异人与绿林豪客来往。你初次出门,虽有一点知识,皆我口授,并未亲见,务须留意,疏忽不得。尤其是西陵寨,地当沉江上游,最为隐僻,只有一条路与外相通,总寨之外设有好些分寨,一处比一处厉害,寨外左右近百里以内设有好些黑店,一不留神便遭毒手,阴谋秘阱到处密布,防不胜防,虽有本领,若一个大意不经心,也是极其容易受他暗算。你到我纸上所开的石塘镇,当地离开大寨所在尚有七十余里,山路难行,以你脚程虽可赶进,一则长路奔驰不免劳乏,二则风尘匆匆,也不似我门下襟度。你见是大镇店,只管前往投宿,稍见可疑,立照我纸上之言行事。近年这班匪徒俱都极恶穷凶毫无人理,这几日却因来者是客,老贼事先下有严令,来人只一露出拜山之意,不问敌友,一体从优款待。他见你来者是客,任是恨极,也不会有什举动了。如在平日,除非来人一到便投帖拜山,还须说明与老贼父子交情渊源才可无事。否则休说是他对头,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也不肯放过,必要教你现点颜色才为通报,否则便说不配。动手时他人又多,好了受点羞辱放走,差一点便要了命。这些事情,我纸上都大略开有。命你中途所投的信关系重要,必须在初七以前投到。主人如借坐骑,不妨收下,否则交信之后立时渡江,改走陆路,用你轻身功夫加急前进也差不多了。各自回屋去吧。” 元礽见前面已是观主云房,知道师父与主人尚有话说,只得领命,拜别而去。行囊是一衣包,已早准备。下午吃完晚饭,略睡片时,三更起床,先去师父房内,还想拜别,人果外出未回,只得上路。时当八月初间,南中地暖,秋风不寒,虽是深山夜行,并不觉冷,草木也未黄落,山风过处,只听林木萧萧,深草里的虫声与溪涧中的蛙声互相应和,密如潮雨,一钩新月细如弓痕,遥挂林梢,月色昏茫,景甚幽静,仗着练就目力不畏黑暗,惟恐途中有什耽延,前半路径又熟,一起始便飞步往前赶去。刚刚绕过赵侯航侧小山,忽想起师父所开途径正由秦家山前经过,绕行不到半里便可登门,自从病中一别,与心上人尚未见过,前后去了几次,均以主人他出,未见而返,今当中秋将近,无如爱恋大深,仍想撞撞运气。万一人已回家,也应这两日起身,自己本是为她拼命犯险,这半年来的苦心孤诣不会不知,相见时必被看出几分,再蒙允其结伴同行,或是约定前途相见,岂非绝妙?于是先往秦家赶去。 行近坡下一看,林中灯光掩映,隐闻琴音甚美,料定玉人已回,事出意外,不禁狂喜,心中怦怦乱跳,连忙镇定心神,勉强矜持,走近前去。已然快到门前,猛想起心上人家无男丁,虽曾受她救命深恩,以前并不相识,双方情愫未通,久别未见,深夜叩门已是冒昧。并且心上人虽然求人相助,仍想手刃父仇,人又外和内刚,一不投机便成陌路。以前黑女小燕再三叮嘱话要少说,后又劝我不可再来,屡露暗助之意,便平日听黑孩儿的口气,也多暗示将来有望,莫要好好一件事,被自己言行不谨因而贻误,越想越觉不对,便退了下来。遥望灯光外映,琴声清朗,估量意中人必在焚香抚琴,偏生银汉红墙,一窗之隔,咫尺蓬山,不能望见玉人颜色,想要回走,心实不舍,又不敢去往窗前偷看是否本人在内。只管想心思,不觉出神,略微停留,见一只小猫由侧面山石后急窜过来,到了身前猛又掉头,急匆匆沿着房侧大树往秦家房顶纵去,落到房上,咪咪叫了两声,缓步走去。心中一动,当时警觉,自己深夜登门尚嫌冒失,如何隐伏在人家门外?被人发现,必当行踪鬼祟,不是端人,岂不引起嫌疑?想到这里,刚要退步回身,忽又听得有人急行之声由山石后隐隐传来,来人步履甚是轻微,休说常人,就是元礽,如非新近这几个月苦功,也难听出。 此时元礽只防被人发现,还没有想到别的,惟恐骤然相遇,忙把脚步止住,心正寻思,能够避开更好,如被发现,便说起行在即,师命深夜起身前往西陵寨赴约,为此专程来访,并谢救命之恩。心念才动,又听出来人脚步之声到了山石后面停止,仿佛不止一人,似在低声密议,暗忖:“秦家除母女二人外,连小燕女仆共才四人。主人尚在房中抚琴,此时天明将近,主人尚未睡眠,已非情理。在这时候,有什急事跑到屋外计议,行走如此匆忙?”觉着事情奇怪便留了神。静心侧耳一听,石后果似有人低声问答。越想越疑心,刚刚提气轻身,想要掩将过去窥听。如是主人在彼,也可推说发现可疑故未入门。猛瞥见石后面闪出两条黑影,俱是头戴面具,一身黑衣,背上插着明亮亮的钢刀,行动绝快,才一出现,各把手一摆,一个奔向窗前,一个便往秦家后房顶上纵去。知有仇敌来此,又惊又怒,因见来人身法虽快,主人秦瑛并非弱者,只要事前惊觉便可无虑,来贼又是两人,分头下手。秦母不曾见过,不知有无本领,恐其受伤。一着急,大声喝道:“小燕快告小姐,房上有贼!请小姐留意,我到后面保护老夫人去了。”话刚说完,窗内灯光忽隐。元礽料知有备,又想起此时不是抚琴时候,心上人也许早已得信,越发放心,匆匆便往后房上追踪赶去。立处相隔秦家屋舍尚有七八丈远,由二贼侧前面、离房三四丈的山石后纵出,比较要近得多。元礽事出意外,虽然生疑,并未拿准,又想不到发难这快,等到瞥见贼踪,连忙急喊赶出,二贼已分头上房。元礽纵到房上,俯视下面,正房一排三问,当中佛堂,残灯无焰,昏影幢幢,静悄悄的,好似左右两房人已睡熟,来贼不知去向。当地初来,不知秦母住在何处,正待赶向檐口纵落,不问来贼是否惊逃,先把秦家人唤起报警,使有防备,再保秦母,去往前面与意中人会合,合力擒到贼人,拷问明了来意,是否仇敌所差,再作计较。猛听脑后疾风飒然,带着金刀破空之声,知道又来强敌,连忙低头,往侧斜纵出去,就势回身拔剑一看,来人也戴有一副面具,并未穿着黑衣。那人一剑斫空,身形一晃,跟着飞纵过来,举剑分心就刺。 元礽见来人身法绝快,不在自己之下,武功也似以前见过,与本门家数大同小异,心虽奇怪,时机太迫,惟恐身被绊住,来贼不知多少,万一疏忽,一个照护不到,秦母便要受伤,情急之下,不暇寻思,手中宝剑一紧,早用师门心法,身子微侧,横剑往下一挡。百忙中,这一剑竟用了十成力,只听玱玱琅琅一声,双剑交击,火星飞溅中,敌人口中微微“嗳”了半声,似因力猛剑沉骤出不意,连人带剑往侧一偏,就势往侧翻身纵去。不料那地方正近檐口,立即踏空飘坠。但是对方武功甚好,身法更灵,就空中一个“风飐落花”之势,轻轻下落,双足点地,略稳身形,回头看了一眼,便越墙而出,往外逃去。 元礽本来要追,继想来贼人多,秦母尚在房中,恐其乘机暗算,欲行又止,一下地,刚往堂前赶去,便见右房窗内箭也似飞出一条黑影,落地只一闪便往墙上纵去。疑心人已遇害,心中急怒交加,大喝:“二妹、小燕,休放狗贼逃走!”身随纵起,待要赶去,忽听房内老妇呻吟,急唤小燕,知道秦母未死,心中略宽,忙即赶进,床上果然绑着一个老婆子,忙答:“小侄徐元礽在此,伯母受惊,待我点灯。” 说完赶往门外,就佛前神灯,把室中油灯点燃,解开秦母,行礼之后一问,才知秦瑛不在家,只有小燕留守。杜良说是仇敌可虑,恐来暗算,日前命他已嫁出门的大姊来此相伴,就便保护。来时秦瑛已早上路,并未见到。杜姊祥贞武功甚好,又抚得一手好琴,前和秦瑛常时来往,后为一事争执,双方性傲,话不投机,由此生分,久未上门。秦母年老,对杜氏姊弟本极期爱,难得如此美意,越发喜慰,本来秦瑛去时,曾令小燕留守,随侍老母,从不离开,每日均在房内。这日祥贞陪伴秦母到二更时,别时笑问小燕,说是腹饥,想要一点吃的,但夜已深,不愿惊扰秦母,自去前房等候,令小燕与她送去。小燕去了,便未回来。秦母也自熟睡,醒来被贼绑住,后听房上有人争斗喝骂,贼便匆匆逃走。 秦母与元礽尚是初会,见他貌相英秀,人又温文尔雅,除穿着不华外,与杜良恰是伯仲之分,与近日杜姊祥贞所说寒酸不类。又问知是为了西陵寨之行,顺路到此,不由心生好感。正在询问家世,忽听门外一声娇叱,纵进一个红衣女子,朝着元礽举剑就刺,来势迅急异常。幸是元礽近来功力大进,应变神速,匆匆不及拔剑,又恐误伤秦母,立施师父内家险招,身形一闪,避开剑锋,人似转风车一般,只一晃便到了来人身侧,就势右手朝来人手背上斫去,地的一声,宝剑落地,另一手便朝对方胁下点到。本意将女贼点倒拷问,忽听秦母急喊:“侄女快些停手!不是外人”。元礽闻言,料知事出误会,那女子必是杜良之姊祥贞,慌不迭把手缩回,正待赔话道歉,微一疏神之际,叭的一声,右脸上早中了一掌。原来祥贞一剑刺空,方觉不妙,剑已被人打落,愧愤交加,回手就是一掌。元礽没想到对方如此泼辣,又当闻呼分神、自觉无心开罪之际,竟被打中。如非祥贞先吃元礽斫了一掌,手臂酸麻,这一下更是打得不轻。 元礽素来谦和温厚,挨了一掌,因事由误会,对方也是为了救护秦母而来,女子好胜怕羞,难怪愤恨,何况又是秦家至交,爱屋及乌,如何能与计较?反因祥贞被秦母唤住,坐在一旁,满脸怒容,剑也不拾,想起此是杜良之姊,一个应付不善,就许成仇。再想到师父平日训海,以后在外走动,但分得已,终以礼让为先,何况又是心上人的闺伴,正要向前赔话。祥贞倏地柳眉倒竖,戟指喝道:“这小狗酸丁便是刺客!因见我妹子美貌,忘了救命之恩,竞生邪念。仗着寒松老人年老眼花,收他做了徒弟,又借代报父仇为名,不论白天黑夜,到我妹子房前鬼头鬼脑窥探过好几次,被人挡回,一次也未见人,仍不死心。看他今晚行径,明是知道伯母爱我兄弟,梦想无望,勾引几个同党来此闹鬼,装做好人。” 话未说完,元礽越想越气,素来谨厚,又不惯与人争论,急切问想不出如何向其质问,正自愤怒。忽听对面房上有人哈哈一笑,声震屋瓦,心疑来了贼党,连忙拔剑。迎面跑来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小燕,见面便道:“徐相公,房上不是外人。今晚所来三贼已全被擒。这是小燕不好,不合上人的当,无端学什暗器,使老人受此虚惊,真个该死!你请上路,西陵寨回来再谈详情。这是老道长所赐你的一块铜块,再如遇见外面恶人与你为难,不必动手,只将此玦取出,他便死活听你处治,决不违抗。我知相公事情紧急,还要赶路,小姐不在家,老夫人多病,又受了一点虚惊,家中无人款待。好在这里已有老道长暗护,任他家贼外贼,无一敢犯,请上路吧。” 说时,元礽瞥见祥贞自闻笑声,面容便自惨变,再听小燕一说,越发气得乱抖,脸涨通红。元礽不知何意,还想进门问安道谢时,小燕已不住将手连摆,使一眼色,故意高声说道:“徐相公,你身有急事,前途还有人相候。老夫人新病初愈,今晚又受了惊,蒙你解救,小姐回来自是感谢。我会代你辞别,请快上路吧。”元礽听出话里有因,猛想起师父行时之言,果然事不宜迟,忙道:“请向老夫人请安,我告辞了。”说罢转身而去。因图路近,刚刚纵上房去,耳边听得秦母在房中呼唤小燕道:“徐相公他怎么就走了?”小燕答道:“他本是路过此地,发现有贼,跟踪到此,还有要事,不能停留,有话将来再说吧。” 元礽刚一停步,瞥见小燕又在上面挥手令走,随听房后笑声,料是先前发笑赠玦的那位异人,连忙赶去,哪有人影?刚要上路,笑声又起自前面,心疑对方用笑声引逗,必有原因,重又寻去,不料把路走岔,因方向差了多,并不相背,笑声老是时起时辍,越发断定对方引使相见,只得循声前进,一口气连追出二三十里。连绕了好几处山径,才觉出所行之路与师父所开不对,惟恐误事,不敢再追,笑声也自停息。天已黎明,心中奇怪异人何故戏弄?试登高一望,看出山那面便是出山大路,所行之处乃是一条捷径,才知那异人成心引他抄近路,好生感激。照此情势,可见途中不能耽搁,连昨夜片时停留也须赶将出来,哪里还敢怠慢?便朝来路下拜称谢异人赠块防身以及引路之德,并求前途赐见。拜完上路,加急飞驰,除中途食宿外,尖都不打,晓夜奔驰,不觉到了太平洲左近。过去不远,便是师父所说的香螺渚。 那地方也是江心突起的一座小沙洲,只比太平洲小,方圆才只五六里,地形椭圆,一头有个尖角,离岸约七八里,孤峙江心,下有伏礁,波涛汹涌,水势最是险恶。舟船到此,大都避道而行,轻易无人敢往。但是清上绿野芋绵,土地肥沃,出产甚为殷富,内有一种香螺鲜美非常,地名也由此而得。共只稀落落数十户人家,主人姓陈,下余都是他的亲属下人。为首的是一瘦矮老头,经常独驾一条小舟,去往隔江镇上走动,有时带了二子陈豫、陈恒和一匹小川马,同去镇中一个谢善人家中住上数日。每值同出,必有一子骑马他去,至多十天半月必回。陈氏弟兄和乃父一样,身材矮小,人甚谦和,最喜济人之急,因此临江一带人民,提起陈家齐声称赞。那匹马生得并不大,通体血也似红,油光水滑,色彩鲜明,走起来绝尘而驰,又稳又快。 众人只知陈氏父子均善操舟,出没洪涛骇浪之间,如履平地。二子又善骑马,看去人甚谦和,从未与人争执,只所居香螺清好似闭关自守,向例不令外人入境。有那多年相识的人,遥望那地方宛如万顷洪波之上浮着一片青螺,欲往一游,和他父子一说,不是面有难色,便推说当地波涛险恶。土著居民从小便练水性,善于操舟,即便不小心将船打翻也不妨事。人在船上,遇上浪头,便会随着起伏之势前后俯仰,略失平衡,连船也被打翻,落水更不用说。众人见他父子往来,从未失事,每还带这匹马。有的见主人不愿意,便不再勉强。 有那年轻好胜者,心中不信,只一坚执随往,陈氏父子立时答应。离渚两里有一礁石,随着江水涨落,隐现水面,水势到此便险,随波上下,越往前浪越大,乃是必由之路。船还未到礁前便颠簸起来,浪最大时,相差竟达五六丈。再往前去,浪头更一个紧似一个,去的人早和弹丸一般在舱中滚来滚去,累得陈氏爷子左转右侧,平衡船势。有时一个浪头打来,漫舟而过,船虽未沉,人却成了落汤鸡。陈氏父子又急喊皇天,说前行波浪更大,自己无妨,把客人葬身江中,如何交代?同时脱得精光,露出一身瘦骨,拼命挣扎。来客见状胆寒,连逃命都顾不到,哪还有什闲游之兴?只得请求回去。好容易才干万分惊险中将舵扳转,由于重浪花中回波而出,一离逆流急漩,船便箭也似往岸驶去。内有一次,遇见两个会水性的,刚一开口欲往游玩,当时欣然应诺,满拟必可到达,就落水也不妨事。哪知刚过礁石,便被恶浪打沉水中,满是急漩,水力奇大,入水仅略一挣扎,便即淹死深入江底。从此以后,知道陈氏父子所说不假,方始无人敢再尝试。 陈父三老,中年方率家人去往渚上开辟田园,算年纪至少六七十岁,连头发也未白,人虽瘦小,面容清秀,颔下三络短须,丰神俊雅,望之若仙,水性又好得出奇,那大年纪,常时孤舟一叶出没风涛,从来未失过事。二于年约三十左右,却是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精神十分饱满,与那瘦小身材迥乎不称。于是把老的叫着水仙陈三老,小的一叫火龙驹、千里独行,一叫小水神、横江飞虎。对他们身世来历全不知道,只听人谈起他是中州书香士族,偶然行舟经此,见香螺渚那好风景,空无人居,仗着昔年生长黄河边上,性喜游泳,从小练就极好水性,不畏风涛险恶,特率家人来此隐居。因见土地肥美,可惜地方不大,只招了几家至亲同隐。早已看破世情,二子均孝,虽然读书甚多,一心侍父,不乐仕进,别的全不知道。 元礽拿了师父书信,寻到镇店,一提要往香螺诸,不特无船肯渡,并还笑他不知厉害。就算船人贪钱冒险,也受不了那么厉害的波浪,不淹死,也吓死。后来说起陈三老,却是无人不知,虽然改容相待,无船敢于应雇,最后才说当地只有冬天潮落浪头较小,但因陈家不愿人去,这多年来,仅一次有一贵官坐了一条极大的江船前往拜访,在渚上留了三日,也未回到原处摆岸,径由当地溯江西上,从无第二人去。如与三老父子真有交情,除非等他船来,与其商量,或就镇上相见,最好不必登门。 元礽一听便着了急,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有人拉了一下衣服,回看是一老头。想起师父平时所说江湖上颇多异人,无因至前,须要留意,忽然心动,见老头人已走开,试向众人道:“我本三老后辈,专程拜访,并无什事。既这等难法,且等少时去往谢善人家打听何时船来再作计较。”说罢便令店伙速取酒食。暗观侧座老头正朝自己将头微点,元礽越想越觉有因,又见老头衣服破旧,却甚干净,生得方面大耳,不像是个穷人,等众归座,笑向老头道:“这位老人家想必久居在此,可能赏光同饮几杯么?”老头把面色一沉道:“年轻人没规矩!我就住在镇前边第三株垂杨之下破庙以内,在此教书十多年,谁不知我李四先生?你既要请客,应该过来陪我,谁还受这嗟来之食?真正岂有此理!”说罢将杯一顿,起身便走。元礽忙喊:“老先生不要生气,恕我无知。”人已走出门外,连忙追去,耳听身后酒客笑说:“这老东西照例越扶越醉,理他作什?”元礽毕竟新受高人指点,有了眼力,看出老头不似庸流,装未听出,仍追上去,不住赔话。老头全不理睬,反说“讨厌”。元礽留心看他脚底,不起尘土,心更拿稳,只装不知,再四请回去同饮,快要跟到,只听低语道:“今晚半夜恰有船去,此时决办不到。你假说上路,去往离此三十里小镇投宿,夜来到此,我指点你渡江便了。”元礽极口道谢,还想请回,老头已回身怒斥。 元礽知他故意做作,一算日期,已赶出了一天多,天已申未,迟延几个时辰无妨,见有两人走过,只得回转原处独饮,暗忖:“师父命我雇船往前面青鱼袱去,中途经过香螺渚,向主人求见借马之后,自有船送上路,怎会雇不着船?这李四先生明是一位异人,神情闪的,也颇可疑,孤身异地,人情难测。好在为时尚早,谢善人与陈三老至好,何不顺便前往访问?”主意想好,匆匆会账,便往谢家寻去。到门一问,主人并不在家,下人答说:“三老昨日刚走,至少十日之后,或者再来。” 元礽好生失望,没奈何只得往那小镇走去。到时天近黄昏,推说身有急事,饭后便睡。正卧房中调息养神,忽然大道上有人急驰,步履甚轻,如换常人绝听不出,跟着又听远远一声呼哨。这时天已亥初,共总七八户人家,均已睡熟,多人飞驰,觉出有异,等其去远,唤醒店家,出门朝前一看,月光之下,前途尘雾飞扬,滚滚奔驰,相隔不过里许,正是去往来路一面。起初只是少年好奇,想就便探看这伙人是什来路,本无用意,为了势孤,对方脚程这快,明似会家,恐被发现惹事,并还就着江边林木掩蔽,心想追到庙前为止,对方中途不停,也就拉倒。眼看相隔小庙还有三四里,前面的人已先由庙前走过。到了快离江岸埠头不远,猛觉身后微风飒然,觉出有异,连忙往侧一闪,刚避开来势,回顾面前人影一闪,似听“噫”了一声,目光到处,正是前遇老头。方要开口,随见老头手朝侧面一挥,说声:“去吧。”来路左侧,立有两条黑影朝前面树林中驰去,身法绝快,一闪不见。老头随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所差,因何至此?与陈三老是敌是友?务要明言,否则你武功虽好,只是一人,岂非找死?再者这片江水你先就过不去。老夫爱才,见你年纪轻轻,练有这好功夫,实是爱惜。如为今晚之事而来,趁早回去,不必自讨无趣。”元礽听他说完,方一寻思,老头已不快道:“老夫心直计快,休看我先吐口,你已落在罗网之中,不说实话,老夫就不管了。” 元礽想起异人所赠铜玦,又奉师命到此,心虽有点仗恃,知道陈三老必也师父同道之交,只这老头和先见两条黑影,连同前面奔驰的一伙人,俱多可疑,不能不加慎重,所以答话稍慢。闻言暗中查看,前后左右林树下均有人影刀光闪动,穿的全是一身黑衣,再过去便是前投镇店,店门已开,灯光外露,才知店家也是一党,这时话已想好,故作不知,从容答道:“老先生不必多疑。我实奉命来此,投书求见。未来以前,因是伏处山中,从未在外走动,主人名姓俱都不知,怎会有什敌意?如不见信,另一老前辈,尚赐有一一件信物,说到前途,有人见疑,可作凭信,我也不知就里。我想老先生必是一位前辈高人,也许与之相识。”说罢,便将铜玦取出。 老头接过,一看大惊,仍还元礽,说道:“老弟竟是梅老道长派来的么,我们太失敬了!这还有什说的?今夜丑初,正好有人与家兄送东西去,且请上排再说。老朽与家兄隔江而居,每年只清明除夕去两三次,今夜破例陪伴老弟一行便了。”说罢,口中微微一声呼哨,树后立时现出二十多个手持兵刃的黑衣壮汉,做一窝风,先朝前面驰去。老头随陪元礽且说且行,一会便到埠头。过镇店时,店中又有数人迎出。老头低语道:“你们索性到了渚上再行痛饮,佳客远来,也好款待。我们逆潮而进便了。”众人应声走去。等到埠头,已有两个大木排停泊在下,上面堆着不少东西,用油布盖住。黑衣壮汉约有三十多名,已然抢先纵下。 元礽问出老头乃主人之弟陈季苍,隐名在镇上独居,以教书掩蔽行藏,别的还未说到。一到排上,季苍便探询来意。元礽见他表面说笑,面上隐有愁容,先颇奇怪。因听对方乃主人之弟,无须隐讳,刚一告知来意,知是柴寒松所差,季苍立时大喜道:“我原说呢,梅真人昔年对老朽弟兄原有前约,这多年未来,我们并未违背,怎会命老弟拿了信符寻来?照此一说,必是另有原因。老朽今夜镇上尚还有事,本难分身,因见梅真人的信符,不知何意,故同一行。既然所料不对,望恕老朽失陪之罪。前途必定有人接待,暂时告退,异日相见,再领教吧。”说罢由怀中取出一物,朝木排桩上一掷,立有一串火花,带着一枝响箭,飕的一声,朝前面高空中飞射过去,声甚尖锐,余音摇曳空中,响彻水云。季苍随取一块尺许宽三尺来长的木板抛向水中,再拿起一根短竹篙,纵身其上,把手一拱,道声“再见”,刺波乱流而渡,望来路埠头上急驶过去,其疾如箭,转瞬已是十丈之外。月光下看去,宛如水鬼踏波飞驰,端的神速非常,迥出意外。另一面,木排在十几个黑衣壮汉摇橹之下,风帆高张,横江疾驶,一晃也是老远。 又驶行了一段,前面礁石上忽升起一道火花,与前见相似。为首壮汉本陪元礽谈笑,忽道:“三大爷已然得信,不久便有船来迎了。”元礽笑谢,见那壮汉人甚英武,问出姓唐名豹,乃三老徒孙,随说起日问雇船不得之事。唐豹笑道,“家师祖三大爷自从隐居香螺诸,除一二至交和四叔公,向无外人入境。水势也实险恶,多好水性的人,不知下面黑礁伏石形势决难驶近。外人不敢应雇。镇上虽有几个自己人,不奉命怎敢载客前往?那青鱼洑便是到香螺诸的暗号,尊客如雇船往青鱼洑,外人虽不知此地名,镇上师兄弟们必来应雇,船到中途,再问来意,一面早发出水箭信号,三老太师和我师父师叔定必派人来接。尊客说往香螺渚,自然无人肯应了。幸而四叔公看出尊客武功甚高,只不知道来意,才请客人夜来相见。其实前村小店也是我们的人,尊客行动我们全都知道,偏生今夜又有运货之事,尊客生疑,再一追踪,致被疑是敌人所差,如非四叔公行事谨细,岂不失礼?” 正谈说间,木排行近礁石,忽改作之字形,在水面上转折前进,急流汹涌,骇波山立,水势果然猛恶已极,同时瞥见皓月洪波之下,前面隐隐现出不大一片岛屿,灯光闪灿,宛如一条鱼脊,上缀几点疏星,隐现浮沉于万顷洪涛之上。跟着又见浪花起落中现出一对明灯,随波荡漾而来,行甚迅速,转眼驶近,乃是一条前高后低、头丰尾细的鱼形画舫,形制奇特,设备精美,银灯双耀,几净窗明,通体雪亮。船后有一小童掌船,年约十五六岁,船头上锦帆微敬,风甚饱满,将军柱后立着一人,三十多岁,身材矮瘦,人却精悍,手挽篷索,临风独立,冲波而来,已由排侧驶过。只听一片轧轧扳舵之声,篷帆侧处,呼呼乱响,声音颇为嘈杂,偏头回望,船已环着木排绕了一圈,由左而右掉过头来,渐渐驶近排旁。壮汉立用钩竿撑搭,使船靠拢。瘦汉道:“今夜不知佳客远来,得信匆匆,立时备舟来接,请来客过舟一饮如何?”说时,早有一名壮汉纵过船去代掌篷索,瘦汉也放手走来。 元礽见瘦汉短小精悍,双目有神,看去武功甚好。船才驶近,木排上那些壮汉,说笑之声立止,除有事诸人外,俱都恭敬肃立,态甚谨畏,双方话虽客气,神情颇傲,心想:“这人必是陈氏弟兄之一。我先不知赠玦人是梅师伯,看适才老头神气,对于师伯师父甚是敬畏,何必示怯?”正要迎前答话,旁立唐豹已先躬身代答道:“启禀三师叔,这位尊客乃天门三老梅、柴二位真人所差。”话未说完,瘦汉似乎吃了一惊,把手微挥止住唐豹,赶近前去,双方见礼之后,问完姓名来意,满脸都是喜容,随请元礽上船。 元礽问出对方乃主人之侄、季苍之子陈潜,笑答:“小弟深夜拜访本来冒昧,能容登堂拜见老村主,不致延误师命,已甚感谢。又蒙驰舟来接,如此多礼,何以克当?”陈潜接口答道:“家伯父乃二位真人后辈,尊客怎如此称呼?实不相瞒,荒清寒村向无外人足迹,今夜忽接轻不发放的流星信火,虽无警号,但是三家伯昔年仇敌众多,深夜忽有来客,必须一见,也颇疑虑,特命后辈来迎,请问来意,不料竟是二位真人门下,并还持有亲笔书信而来,顿使茅舍增光。何必客气?快请登舟,同往寒家与三家伯相见,不论有何使命,无不遵办。”这时,船后艄上又是一道青色火花朝前斜射过去,随见香螺渚上灯火齐明,先是两队黑衣壮汉,各持火亮,分左右退去,远望宛如两道火龙环诸而驰,晃眼不见,紧跟着现出一座整齐楼舍,门甚高大,门内拥出数十盏明灯。 这时船已驶近诸边沙滩,木排也是往诸后摇去,诸上灯月交辉,光明如昼,那泊船之处乃是诸的前端,宛如鱼嘴浮伸水上,沙明如雪,逐渐向上斜起,沿途疏柳成行,杂以各种花树,菊花甚多,尚还含萼未开,想见花时遍地寒芳灿若云锦之盛,沿途更有桂花香味随风吹送,凉风天未,回忆前情,益令人起香雾云鬟之思,方想今夜心上人不知身在何处。因清作螺形,先前遥望清上人家,历历如绘,船一挨近,由侧面改成正面,转被柳树遮住,除前途无数明灯掩映花木之中,隐现楼舍田园而外,反无前见真切。正顺花径前行,忽听笙歌细细,二十多个美秀女童已各持银灯,穿花拂柳,对面迎来,到了面前不远,分往左右一闪。 陈潜笑道:“家伯父迎出来了。”随见女童后面走来一个前明衣冠的清瘦老者,知是主人三老陈叔青,不敢怠慢,忙即抢上,口称:“后辈徐元礽,奉了天门三老,梅、柴、石三位家师之命,来此投书,专程拜见,请恕深夜造门之罪。”叔青闻言,好似出于意外,惊喜道:“舍侄发出信号,只知有一贵客到此,非见不可,万没想到竟是天门三老前辈高弟,真乃喜幸之事!弟台万勿大谦,请到寒家一谈。”说时,早将元礽拉住,不令行礼,把臂同行,随向为首掌灯女童道:“只当俗客到此,不料嘉宾远来。快将灯乐撤去,我们踏月而行,你们备酒去吧。”说完拉了元礽,顺柳林绕向前见楼舍之中。 元礽见里面房舍高大,设备华美,所用多是年约十三四的年幼女童,酒宴设在楼上一间静室之内。回顾陈潜,不知何往。刚到室中,叔青先屏退从人,由元礽手中接过书信,供在桌上,恭敬下拜,然后开拆,看完惊喜道:“想不到柴真人居然看顾到我,真乃幸事!”元礽见他神态诚敬,好似受宠若惊,笑道:“晚生来时,家师只教见了老先生把信交过,听凭吩咐,别无所知。”叔青道:“这就难怪了。老弟看我何如人也?”元礽道:“老先生必是江湖大侠,前辈高人。”叔青道:“老弟千万不可如此称呼。照我以前为人,与弟台弟兄相称已是高攀。再如客套,便见外了。”元礽只得改口道:“三哥怎会与家师相识?” 叔青道:“实不相瞒,你方才说那侠字,如论愚兄以前,也还勉强可称,只是侠字之下还缺一个盗字。实不相瞒,愚弟兄以前本是黄河著名水寇,虽然劫富济贫,专杀贪官恶人,极少伤过善良,但是彼时年轻气盛,照例不留活口。杀人太多,其中难免冤枉,又因自恃本领,水陆都还来得,心骄气狂,惟我独尊,不把人放在眼里,纵横南北两岸上下游三十多年,从未失风,所树强敌却也不少。这年被仇敌约了好些能手前来报复,我于事前和舍弟偶往嵩山访友,归途遇见梅、柴二位真人,将愚弟兄唤住,教训了一顿。愚弟兄自不服气,当时上前,才一照面便被点倒。柴真人还未动手。生性倔强,本来不肯输口,哪知真人所点穴道甚是厉害,周身酸痒痛麻,使人万难忍受,困在林内两天一夜,二位真人却在下棋,若无其事。后来实在忍受不住,心想输在天门三老手下不算丢人,方始认错服低。真人只命从此不许横行妄杀,也不许再在黄河一带盘据,从此洗手,以待遇合。话极有理,愚弟兄回家,便将徒党遣散十之八九,留下四五十个门徒亲丁,令其先来此隐居,等候开辟田业。愚弟兄到日往赴仇敌之约,哪知对方本领甚高,人数又多,到了后来一涌齐上,看那意思,非将愚弟兄杀死不肯罢休。正在苦斗之际,石云子老前辈突然出现,见面便说打架他不管,只不许以多欺少。可笑那班仇敌竟未看出石老前辈来历深浅,所行的事阴险卑鄙,而且势成骑虎,若不将愚弟兄杀死灭口,传出去被人笑骂,这时一见有人出头阻止,反倒激怒。石老前辈见群贼围攻,哈哈一笑,只凭一双空手,飞向人丛之中,那身法手法端的快得出奇,当时只见他老人家身形接连几晃,所到之处,敌人兵刃全被夺去,人也成了泥塑木雕,不能言动。只留两人与愚弟兄动手,笑说这等一对一的打法才算公平。动手二敌原是能手,更精点穴之法。舍弟对手稍弱,还占了一点上风。愚兄因敌人手法灵巧,防不胜防,竟被他点中了三次。按说都是要穴,一被点中不死必伤,我却毫未觉察。对方本擅独门点穴功夫,能照天时早晚和季节运行算准度数,点时手并不重,可是沾着必死,阴毒非常,及见点我不倒,改用别的煞手。石老前辈又在旁拿话点醒,我便有了防备。石老前辈始而拿话激他,说:‘你既然逞强出头,必须分个胜败存亡。我也不帮陈氏弟兄,你如得胜,一切听便。如想中途逃走,我便要你二人老命。’这时,他已听出来人是天门三老中最难说话的一位,除非将愚弟兄打死,或者还可逃生,否则休想活命。敌人一则年老,长力较差,又见同党久战不胜,气力已衰,我又得了高人指点,守多攻少,只有一个要穴,已被留神护住,万攻不进,一时心慌情急,妄想逃命,冷不防纵身便逃。刚跑出不远,石老前辈忽然现身拦住去路,逼得无法,只好回身再斗。这时,和舍弟动手的一个,打了一日夜身已受伤,因知石老前辈言出必践,决不容他逃,只好拼命。见状心神发慌,略一疏忽,被舍弟乘其疲劳之际,猝不及防,运用内家重手法,将其一掌打中要害致死。对头见状自更情急,妄想拼命,取出腰间甩手连珠铁箭想要暗算,吃石老前辈一劈空掌打落,骂他无耻,我乘机一掌将他打伤。梅、柴二位真人也自走来,说你们双方都是江湖盗贼,不过你弟兄为人尚好,杀人虽多,十九咎有应得,这多年来,只有两次误杀好人,虽是徒党所为,也是弟兄所造的孽。你那对头个个淫凶,积恶如山,可惜我们这些年来未往北方走动,不知底细,被他害了多人。本意来此除害,恰值双方火并。梅真人近年封剑,已不再开杀戒,近才打算以毒攻毒。知敌党中有一老贼乃点穴能手,心辣手黑,生平伤人甚多,早要除他,只为老贼刁猾,隐迹多年,难于寻访,迟延至今。难得有人引他出来,恐你弟兄不是对手,为此将你二人引去,点了六神穴。此穴乃全身筋脉枢机,表面虽受不少苦痛,经此二日夜,周身要穴齐生反应,或是由此封闭,再遇点穴能手,除非深知底细,任点何穴均无用处。这一来老贼对你便难伤害,等他倚众行凶,再由石老前辈出场,一齐制住,现在这班恶贼大都受了报应,只有四人恶迹较轻,残废回去。余者也只保得全尸,到家三五日内必死。我三人为你弟兄解此杀身灭门之祸,一半念你弟兄平时救济贫苦,人尚侠义,一半为了误杀两人的子女须人抚养。如能从此洗心革面,勉为好人,便放你们回去,照我所说行事,否则你们已被点了六神穴,任你自去,不为解救,至多一年便发狂而死。善恶由你自择。愚弟兄自是醒悟感谢,一一领命。三老前辈便将应办的事吩咐出来,一面解开穴道,愚弟兄虽然又酸痛了三日夜才保无事,可是经此一来,周身气脉可以由意通行,此后比起常人要多活好些年岁,因祸得福,愚弟兄感恩自不必说。这香螺渚本我事前无心发现,早想留为他年退身之地,于是率领一班亲信门徒移来此地隐居。本可优游无事,无如愚弟兄由十几岁在江湖上走动便有微名,起居饮食享受已惯,加以门徒旧人众多,平日轻财,遣散众人时金银全数散尽,来此以后渐不敷用,为此每年必命门人去往海洋中向番舶抢上一票,暗中运了回来度用。先因三老前辈不曾见怪,也未再遇,渐渐胆大。这年因听两广总督任满回京,船中带有不少珠宝金银,忽然心动,为防门徒伤人,并还亲自出马。刚刚得手回家,梅真人忽然赶到,说我弟兄重犯旧恶,可知此举要害多少人!说时声色俱厉。后经苦求认过,方始立誓洗手,永不在本国内作旧日生涯。因所劫番舶心存叵测,均非好人,得财多半济贫,真人并未提到,只是心中害怕,由此改为非到钱财用尽不肯出手,舍弟的家便住在镇上谢善人家内,表面却装作教书先生,其实所教都是徒子徒孙。兄弟二人隔江呼应,中间也有仇敌寻来,均遭惨败而去。愚弟兄对于三老前辈感恩人骨,只是所命的事尚未圆满。日前恰又在澎湖岛劫了一次番舶,因对方火器厉害,曾杀了三个番鬼,心中本就不安。今夜运货回来,老弟刚巧到达,未免惊疑。适才见信,得知令师寒松老人对我近年所行善事颇为奖勉,来意既未对老弟明言,我也不便再提。二小儿陈恒那匹小川马乃是异种龙驹,日行千里,两头见日,更能在水中行走,踏波而渡,至多水只齐到马腹,人立马上,平稳如舟。老弟此去途中,要经过不少险恶之地,虽有梅真人的信符,到底取看麻烦,万一事前不知,仍不免于惹厌。如走大路,又与柴真人心意有违。西陵寨在湖南桃源县深山之中,水绕山环,形势雄险,如骑此马上路,必有照应,至多问上两句,便西陵寨老贼也必另眼相看,不敢轻视。天已离明不远,好在骑上此马,照令师所说途限,只有赶过。我想他命你这等走法,前途也许有人相候,或早或晚均易相左。少时吃完薄酒粗肴,不妨多睡些时,醒来饱餐一顿,到了傍晚,再由舍侄陈潜驾舟相送,上岸动身便了。” 元礽才知主人也是昔年名震江湖的侠盗,谈吐气度偏是那么文雅,好生佩服。叔青随道:“正经话已说完,你我且宵夜吧。”说罢唤人送上热菜。宾主畅饮,谈得甚是投机。叔青对元礽也越发礼重。吃完天己大明,叔青笑向元礽道:“柴真人乾坤八掌、七字心法我虽不曾学全,已求赐教。老弟台孤身数千里,深入虎穴,必已尽得二老传授。恕我冒昧,可能演习一番,使我略开眼界么?”元礽因主人豪爽谦和,虽不知信中所言何事,料定必有使命。既是自己人,不便拒绝,略微谦逊,只得道声“献丑”,将掌法施展出来。刚十几手过去,叔青忽笑道:“弟台西陵寨之行足可去得,待老朽奉陪,做个下手如何?”说罢纵身入场,双方便对起手来。 元礽暗中留意,见叔青掌法神妙精奇,并非本门传授,但是别具胜场,另有过人之处,尤其变化甚多往往出人意表,招式手法也极繁多。如非近月努力用功,行前数日又得师父师叔指教,简直难于应付。虽然打个平手,主人是否有心相让还不知道,暗忖:“以前心上人和黑孩儿兄妹的心意,本想令我不辞艰难,以虔诚毅力苦求恩师出手相助,不料师恩深厚,不等开口求告便和石师叔明言,令我练好本领,自往西陵寨除贼,后又学成暗器。二位恩师如无必胜之望,怎会许我独往赴约?满拟此行多半成功,谁知才上一路便连遇能手。照此看来,仇敌多年盛名决非幸致,又有不少同党均是能手,凭自己一人深入虎穴,实是危险万分,如何能够获得成功?最可虑是心上人又非亲去不可,万一有什疏失,如何是好?”心中愁急,手法自不免于松懈,忽听叔青喝道:“徐老弟不应无此长力,莫非你我自己弟兄,还作客套么?请看这未两招有无破法。” 元礽心中一惊,方自振作精神,二次奋勇迎敌。叔青掌法骤变,已如疾风暴雨,上下翻飞,打将过来。元礽初遇强敌,恐为师门丢人,心一着急,便把师传败中取胜的绝技加上新练成的劈空掌法施展出来。叔青本来已将元礽由东头逼到西头假山石下,眼看他招架不住,觉着此行可虑,惟恐元礽受伤,连前说两招还未施展,不料形势骤变,大力惊奇,一时乘兴,也以全力应付。二人由此虎纵猿蹲,兔起鹘落,纵横飞舞,离合万变,化作两团人影在院中滚来滚去。因是同用内家劲功隔空对打,离多合少,仿佛各练掌法,并非真个对敌,偶然相合,微一接触便各纵出老远,掌力却是越发越急。掌风到处,只听呼呼乱响,端的猛烈非常。 元礽见双方打了半个多时辰,主人犹自不肯停手,心想主人这大年纪,身是远客,难道素性好胜,非要分个胜败不成?正打算卖个破绽,让他略占上风以便下场。双方打得正急之际,心中寻思,略一分神,主人已挡过掌风,扑近身来,双掌齐挥,肩时并用,先是迎面一掌打到。元礽骤不及防,相隔远近,又恐误伤,不是意思,左臂往上一挡,未及来攻,对方左手掌又朝胁下点到,忙用右手一挡掌想要挡开,不料来势迅速异常,未容还招,对方左掌已先撤回,一掌挡空,暗道“不好”,对方双手已将上半身罩住。元礽见他逼人太甚,直似非要自己真败不可神气,心中不快,正待施展师传险招败中取胜,对方忽就一掌之势横时推来。元礽知他中藏变化,解数精奇,故意用力,横掌推去。果然对方用卸字诀微一接触,就势左掌一翻点向自己右胁,右肩迎着元礽的掌一绷,紧跟着翻手向下“二龙取水”,同时往左右胁点到。元礽早防到此,更不怠慢,双足用力钉在地上,固着下盘,身子往后一仰,同时手走里圈,由下而上,喊一声“开”,由内而外,贴着敌人两腕往外一绷,双掌立被荡开。正待就势抬腿朝对方踹去,本意主人恃强,心中不忍,打算稍微点到,然后再卖个破绽与他,使其扯直,就此下台,故此出手不重,并还避开脉门,以防震酸手臂,主人难堪。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势子俱都迅急异常,就在这四手翻飞招架,一霎眼的当儿,忽见叔青全身仰跌下去,自己这一脚并非踢中,相差不过寸许便可落空,如非下盘有力,左脚和钉在地上一样,师门心法又是能发能收,专主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不是真个接触,不将真力发出,就这一腿落空,先落败着。方一收势,百忙中瞥见叔青两脚着地,身子笔直往后仰跌,全身已快贴地,忽似怪蟒翻身,身子微偏,左手仿佛就势在地上沾了一沾,身子立时翻转,一躬一挺,“长蛇出洞”,箭也似急往前猛蹿出去约有三丈来远。身子离地不过一二尺高,势又猛急,眼看快要撞到东首竹篱之上,倏地双脚往下一沉,身子一弯一挺,人便仰身而起,轻轻立在地上,若无其事,神态甚是从容,同时哈哈大笑道:“老弟此行去得了。”元礽闻言,方始会意,好生惭愧,忙走向前谢过,钦佩不已。 叔青道:“先听老弟说起来意,得知内功根基虽扎得好,分合变化学会日子不多,共总半年不到的光阴,西陵寨能手甚多,老弟初走江湖,孤身虎穴,柴老前辈信中又未提到老弟武功是否胜任。不怕见怪,实在有点担心,为此借着领教武功,以看此行有无可虑。后见老弟手法果得天门真传,虽然高兴,终觉敌势太强,初次出手无什经历。双方交手,与练习时迥不相同,不特是武功精纯,还要身眼手都到,长于应变,才有胜望。如无经历,遇上庸手自无话说,如遇强敌、老贼,稍微疏忽非败不可。心终不放,特意下场,借着过手,观察老弟功力。上来还好,不知何故忽似精力不济,心方失望,不料老弟竟能反败为胜。如非相让,愚兄纵不至于大败,手臂也非震麻不可,再想纵出圈去就不一定行了。老弟中途松懈,又不似故意相让,是何原故?莫非心中想事不成?” 元礽面上一红,随意支吾了两句。叔青也未再问,同去室内,又问元礽订亲也未。元礽虽然一心是在秦瑛身上,无如事还未定,此行就算成功,心上人是否愿意还不一定。来时,杜良去往秦家扰闹,意欲勾引同党伪扮刺客,再由他出面解救示惠,一面请出乃姊去作内应,可见对于心上人图谋甚急。自来疏不间亲,何况杜家有财有势,看秦母神情,对于杜氏姊弟甚是亲热,虽幸好谋败露,照小燕催走神气,如何能够拿稳?素性不惯说诳,只得据实答复,说是不曾聘订,也无此念。叔青笑道:“以老弟的人品家世,文才武功,何求不得?将来自有良缘遇合,愚兄愿为作伐如何?”元礽只当随便一说,逊谢了两句,未往下说。 走前叔青忽说:“有一至戚之女,与我平辈,也是女中英雄,要往湘西,有事省亲。这里快船只有两条,一条已然坐走,只好搭了老弟的船一同上路了。”元礽一想客随主便,主人情意那样殷渥,况有陈潜同行,料无不便之处,闻言随口谦谢,毫未在意。叔青随命将马牵来。元礽见那火龙驹是匹小川马,身量并不高大,神态也颇纯善,被人牵着,缓步走来。除觉毛色火也似红,不带一根杂毛,二目有光,通身油光滑亮,四蹄各有一丛三寸长毛而外,看去并不雄壮,如非早有耳闻,决想不到是匹千里龙驹。那马牵到以后,主人过去附着马耳,手指元礽说了几句。马童已将缰绳搭在鞍上,朝主人行礼退下。那马似听主人吩咐,朝元礽看了两眼,将头一点,便站在当中,纹丝不动,也未系住。 叔青随向元礽道:“此马母子三匹,均能日行千里,能够踏波而渡,颇有灵性,乃昔年偶在四川深山中无心巧遇。本是一匹野马,经愚父子两年心力方始训练成功,端的机警非常。这虽是匹小马,因它年纪较轻,性更灵巧,此去途中无须拘束,到店后领往槽上,万一走开,自会找寻主人。它名红玉,一呼即至。另外马鞍上带有一包马食,乃我采取老马在山中喜吃的各种灵药异草合制成的药块,每日与它一块,放在马料之内听其自食。如有疾病或跑路太多,可多给一块,所带足够半月之用。功成归来,如能光降,自是欢迎。万一无暇,只在离此三五百里内,将马缰绳打成一结,纵令自回,便回到我家,不必再去寻它,只管上路,丢了无须介意。现在船已准备停当,就请同了舍亲一同上船罢。”随唤“二妹”,立有一个长身玉立的淡装少女应声而出。叔青便为双方引见。 少女名叫东方霞,乃叔青内亲小姨,人甚美艳,更打得一手好暗器,手中宝剑削铁如泥,武功曾得高人传授,人更豪爽温柔兼而有之。元礽素性拘谨,不善与女子应对,何况心上存有秦瑛倩影,相见一揖之后便无什话说。东方霞见他目不斜视拘谨之状,不禁暗笑,一面和叔青笑语问答,一面又向元礽请教,满面春风,笑语如珠。元礽因见此女,想起秦瑛不知今在何处,也不知是否能在途中相遇,心中有事,一味唯唯诺诺,偶然敷衍两句,从未平视。叔青随请上船,本要亲送一程,元礽再四辞谢,方始回去。上船以后,见船中放着百十两金银,还有不少食物,想要辞谢,船已开走。仍是陈潜张帆,另一童子掌舵,逆流上驶,波深浪阔,近诸一带水势分外险恶,幸仗顺风,逆流而进,船行也颇迅速。元礽两次去往船头,均被陈潜劝回舱中,只与东方霞男女对坐,马便放在船后艄上。 坐了一会,东方霞见元礽只初上船时略微谦让,由船头退回以后便端坐沉默,未发一言,先觉此人空有文才武功,怎比我们女子还要拘谨?也许看我不起。待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徐兄天门三老门下高弟,可惜先前和陈三哥比武时,我因三嫂有病,正往看望,未得一开眼界。小妹不才,曾随家师学了一套九宫剑,想等上岸之后,求徐兄指点一二,不知可肯赐教么?”元礽本在凭栏望水,不想与她周旋,闻言一回顾,见东方霞面有愠色,自觉不好意思,话又不曾听清,随口敷衍了几句,东方霞见他答非所问,又好气又好笑,暗忖这样的人怎会是个书呆?故意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是说阁下武艺高强,等船到岸之后,想领教几手猿公剑法,不知肯赏脸么?”元礽见对方凤目含威,面有怒容,知是无心得罪,不禁慌道:“我初学功浅,怎敢放肆?”东方霞冷笑道:“听说西陵寨英雄会上,来人男女都有。你自称初学功浅,莫非对头是个女的,便不和她打么?” 元礽见对方词色不善,也不知答什话好。东方霞见他脸涨通红,神态甚窘,忽又笑道:“徐兄武功剑法已听三哥说过,尤其囊中宝剑,乃柴真人多少年来不曾离身的干莫利器。剑术如无根底,怎肯相授?想是看不起小妹女流无知,不屑赐教罢了。”元礽见她口风犀利,时喜时嗔,好似非迫自己和她比斗不肯甘休,以为少女好胜,心想到了岸上敷衍几手,让她占个上风,便赔笑答道:“我练此剑,实只数月,贤妹必欲赐教,到岸奉陪便了。”东方霞听他应诺,立转喜容,便向元礽谈论各家手法。元礽见她意态真诚,问之不已,始而恐她生气多心,有问必答,时候一久,越说越投机,渐渐去了拘束。又看出对方不特貌相美艳,丰神绰约,武功文才也无不当行,比起意中人,直似瑜亮并生,秋菊春兰各擅胜场,由不得心生赞佩,现于词色。 时光易过,不觉夕阳坠波,天渐入夜,因时限尽有富裕,陈叔青又曾代为安排,说是遵照师父来示办理,也未在意。到了后来,陈潜将篷索由船篷上带过,交与掌舵童子,端上酒饭,才觉只顾谈天,忘了招呼,任其一人独劳,心甚不安,再三逊谢。陈潜道:“船上的事,世叔怎弄得惯?无须客套。天明到瓜洲,过去有一小镇,便可上岸了。”元礽猛想起行时叔青似说船行不远便可上岸,当时忘了细问,谁知要在船上过夜。船又不大,后舱存马,船篷已去,前舱虽有两榻,孤男寡女,如何对榻而眠?起望窗外,明月照水,水天千里,船行大江之中,四顾苍茫,不见边际,当日江上有风,又在夜间,来往舟船多已靠岸,江面上一片浩渺,只此一叶孤舟容与江心,顺风逆流而驶,此外更不见一点帆影。知是连夜行驶不再停泊,略微盘算,决计饭后去往船头,借着赏月,坐以待旦,将前舱让与东方霞独睡。主意打定,酒饭已全备齐。 陈潜笑道:“世叔无须客气,这位二姨乃女中丈夫,向例看不起人,对于世叔钦佩,实是罕见之事。不过此船甚小,夜来请各安卧,无须避忌。”元礽又想开口,东方霞已先说道:“你这话真是白说,你徐世叔何等拘谨,始终以世俗庸女相待,用你代我标榜作什?你没见他东张西望,打算夜来借故去往船头去坐一夜么?”元礽闻言,知道此女聪明,心迹已被看破,方自失惊。陈潜已笑道:“二姨怎爱多心?休说世叔天门高弟、今之侠士,便二姨也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怎会有此世俗之见?此去湘西,长途千里,所过都在荒山旷野之间,同在一路,世伯父又曾托世叔照应。如存世俗之见,如何同行?” 元礽一听,想起主人行时,虽说东方霞也往湖南,船只一条,须要搭载,并无同路之言,但是词意含糊,此时回忆,果有照应的话。此女虽非庸脂俗粉,但太年轻美貌,同行长路,好些不便,其势又不能拒绝,正打不起主意。陈潜已转口问道:“今夜前途恐还遇小侄对头的船,少时须上窗板,以防灯光外露。世叔不知这班水上朋友规矩,最好安坐舱中,不要出外。”元礽方要答话,见东方霞妙目澄波,注定自己,仿佛心意已被看破,料定自己必要推辞神气,知她性傲心高,恐又开罪,脱口答道:“我本初次出门,既有不便,自然不应外出,有什事只管明言便了。”说完,忽又想起男女不便,后悔失言,话已出口,同时又听陈潜笑对东方霞道:“二姨料事如神,这事猜错了吧?”东方霞插嘴笑道:“人贵心地光明,襟怀磊落,最恨婆婆妈妈,一身酸气。过而能改,说我猜错也好。”元礽自更不便再说。东方霞越发谈笑风生,似颇高兴。元礽心想意中人如是这等情景相对,岂非乐事?这一勾起相思,不由分了心神。东方霞见他心意不属,只当疲倦,笑问:“徐兄可要安息?” 这时酒饭早完,陈潜也早把船板上好,仍去船头张帆望风。舱中明灯雪亮,元礽本是在想心思,不是真倦,怎肯就卧?连答:“不困。”东方霞又误当是客气,便笑道:“天已不早,明天上岸便须奔驰长途,不养好神怎行?徐兄如嫌我在此,我去后艄,请自高卧如何?”元礽与她说这半日,已知此女说到必做,忙答:“贤妹不可多心,我实不困,后艄乃马所居,如何去得?”东方霞笑道:“既然不是嫌我,我要先睡了。”说罢,便往对榻倒下,拉了一床锦被盖上下半身,手露在外和衣而卧,隔了一会不听声息。 元礽仍然不肯卧倒,靠在榻上想念了一阵秦瑛。耳听窗外江声浩浩,船行甚急,船头上呼呼乱响,船也颠簸起来,知已起风。连日疲劳,昨晚不曾睡好,先因有女同舟,意欲坐待天亮,吃船一摇荡,渐渐有了倦意,眼皮一合,身子一歪,便昏沉睡去。睡梦中正与秦瑛相见,似觉有人为己盖被。醒来闻得橹声晰哑,雨打船篷,密如洒珠,睁眼一看,天光已亮,船板也撤去了两块。东方霞正朝顺风一面凭窗望雨,自己顺卧榻上,盖了两床夹被。记得昨晚不是这等睡法,料是陈潜所为。刚一坐起,东方霞回眸笑道:“徐兄怎睡得这香?此去长途数千里,要经过好些贼巢盗窟,这等沉睡却不相宜呢。”元礽笑答:“愚兄平日也颇惊醒,便昨晚也没有睡意。被船一荡,睡得这死,真个惭愧。”东方霞朝元礽看了看,欲言又止。元礽问道:“贤妹有何话说?”东方霞道:“我这人向来心直计决,徐兄昨夜梦中连呼二妹,并有必杀此贼之言,是何原故?”元礽面上一红,心事无法明言,又不善于说假,急切问竟答不上话来。 东方霞见他吞吐,意似不快,方要再问,陈潜忽然端进面水茶点。元礽知道行灶设在前窗小隔断内,忙道:“潜弟如此谦恭。使我不安。”话才出口,猛瞥见陈潜左膀衣袖内高起一块,血迹外映,大惊问故。东方霞道:“徐兄哪里知道,昨夜徐兄睡后便遇对头船来,天正阴雨,江里大雾迷茫。本来无事,也是后艄小孩淘气,等船过时,由后面发了四片月牙镖。虽将毛贼打伤了两个,他叔父被人回敬,却吃了亏。如非我在船上闻声惊起,贼党又认得这匹火龙驹,虽不怕他,事情又多了。” 元礽再三追问,才知后艄掌舵竟是叔青长孙小白龙陈金虬和陈潜叔侄两人。金虬从小便喜淘气,瞒着大人捉弄江贼。双方怨嫌甚深,一方恐怕祖父知道怪责,一方又怕陈家威名。斗过几次,双方约定,各凭自身武功水性,遇上便见高下,不须牵涉旁人。当晚陈潜得知长江下游有名江贼去往上游行劫,满载而归,算计途中必要相遇,因为奉命送客,本来不想多事。不料金虬胆大喜事,见盗船过时正在张灯饮宴谈笑得意,知道这伙江贼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心中有气,两船恰又是对面错过,小船灯光已隐,如非舵扳得快,几被撞上,立时借口大船欺人,喝令停住,跟着发了四镖,连伤两人。贼党还不知是陈氏叔侄,一面回舟来追,一面发出乱箭。陈潜微一疏忽,黑暗中竟受了一点浮伤,将左膀划破。金虬正要动手,东方霞闻声赶出,硬说江贼不该撞船使坏,随发连珠金钱镖,将贼船三道篷索一齐打断,一面拉出火龙驹,自道姓名来历,假作纵马入江,要往贼船问罪。群贼一听对方竟是陈叔青的姨妹凌波仙子湘江女侠东方霞,又见手法这等厉害,如何敢惹?只得推说事由误会,交代了几句过场,自认晦气退去。因元礽首次舟行,风浪又大,摇荡之下睡得甚香,敌我双方只几句话的工夫,隔船略微问答,各放了一些镖箭便自分开。为时既短,又无声息,故未觉察。 元礽一听,外头行路,不论水陆都有危机,心中好生惊讶。一会端来酒饭,陈潜说是瓜洲已过,前途不远便是江口镇,吃完正好泊舟上岸。因这一岔,东方霞未再追问梦话。元礽还在暗幸。哪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所发吃语被人听去,一心还想上岸推说马只一匹,身奉师命,急于赶路,无法同行。等到吃完,船向江岸驶去,刚一上岸,忽听火龙驹骄嘶之声,四足一蹬,便由后舱蹿上岸来,紧跟着又听远远一声马嘶。三人一马正待同往镇旁古庙中走去,忽见前面一条红影,上乘一人,由前面烟雨迷茫中沿江驰来。东方霞笑道:“三哥果然计算得好,大侄居然赶到,我看雨势渐小,庙里也不用去吧。” 元礽上岸,因金虬乃叔青长孙,年才十五六岁,竟有一身惊人本领,特往后艄相见,谈了几句便同上岸。见泊舟之处乃是一片浅滩,离镇远有三数里,附近并无人家,只前面树林中隐着一座大庙,景物甚见荒凉,只顾随了陈潜同行,不知进庙何意,未及发问,对面一人一马已然驰到面前。双方停步,马背上跳下一个短小精悍的矮子,见面行礼,知是叔青长子陈恒,连忙拉住,说是雨天何须多礼。陈恒恭答:“小侄昨日才奉家父飞符急递,得知二姨要往湘南省亲,要借此马以便同行,为此连夜赶来,且喜不曾误事。不过沿途多是绿林中人的巢穴,世叔本领虽高,到底江湖上初次走动,今有二姨同行,彼此照应,便不妨事了。” 元礽微微沉吟,东方霞微笑道:“你这位世叔是道学先生,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正在为难。归告你父,说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并非与贼怄气,只为想着一个朋友。请他放心,绝不妨事。我孤身一人,常时奔驰数千里外,向无伴侣,也从未吃过人亏,为何这次偏偏担心,我先走了。”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元礽也有一份,乃叔青所赠,一同横放马背。东方霞说时,已将自己行囊取下,放在来马之上,朝二陈把手一挥,朝元礽含笑点头,把手一扬,道声“再见”,一拎辔头,便冲风冒雨飞驰而去。 元礽知她看出自己为难心意,人走以后,又觉负了主人之托,不好意思,只得朝陈氏弟兄道歉,说是并无开罪之处,不知令姨何故负气。陈潜道:“世叔不必介意。我这位母姨聪明豪爽,智勇双全。她至今仍是小姑居处,不肯嫁人。去年外婆曾有信来,托世伯家父物色快婿。她自命女中丈夫,平日行动虽极天真,从未闹什小性,也许另外有事,前途当可遇到,仍望世叔照应才好。”元礽忙答:“那个自然,遇事断无坐视之理。只恐本领不济罢了。”陈恒道:“世叔不必太谦。我这二姨守身如玉,嫉恶如仇,为此树敌甚多,尤其这条路上可虑。所幸与世叔走的是一条路,又有这匹马可当信符。这样分开来走,前后呼应也好。”说完便请上路。 元礽听出前行有险,不禁心惊,心想那马是个记号,不会追不上,无事自不便与之同行,有事立可相助,意欲尾随下去,暗中护送,便朝二陈谢别,纵马迫去。一口气赶出四十里,始终不见东方霞的影子,心中奇怪,下马一打听,并无这样一匹红马跑过,此外又无第二条路,连问数人,俱是如此回覆。所行乃临江一条驿路,人家村镇接连不断,远未走到师父所开的荒山野径中去,料知途中不会有险,也许落在后面,中途错过。见雨势已止,吃饭太早,又跑了七八十里,人马均应休息,进点饮食,便向镇上打尖饮马,就便等候,看其是否落后,等其过去再走。哪知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一算时刻,理应早到,断定人早过去,重又上马急追。 这一追,直追到日色西沉,仍不见那马踪迹。路上向村民盘问,多说未见,只有一处村民答说:“方才有两匹马驰过,上坐两个女子,一个貌相极美,青布包头。”听去连身材衣服均和东方霞差不多,只是同行还有一女,马是一白一红,但甚高大,和火龙驹不类。后问两人,也是如此说法,暗忖:“为了自己不愿同路,另约女伴,原近情理,也许中途绕路寻人,耽搁了一会,怎么又会赶在前面?马也不对。如说不是此女,照村民说二女马跑极快和那貌相衣色,寻常女子哪有如此功夫?天下事也无此巧法。”略微寻思,仍旧上路,行进一个山口以内,那马忽然连声骄嘶,将头一摇,马鬃上的积水和暴雨一般,溅得元礽满头满脸都是。 元礽见那马周身通湿,柔毛紧贴身上,越显得油光水滑,色彩鲜明,想起已跑了不少的路,又见天色向晚,想找一个息处。无如贪图赶路,里程单所开几个大村镇俱已赶过,先前向人打听,此去前途雷神庙山镇尚有百十里,中间一段山沟长达三四十里,道路难行,歧径又多,匆促之间忘了马快,共总百余里的途程,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入山不远,见雨后斜阳已快落山,回光返照,到处山容苍翠如沐,一片澄鲜。两旁崖坡上满是新瀑流泉,蜿蜒飞舞,如走银蛇,一路绵亘不断,到处积水成洼,所幸山径尚宽,马又龙驹,照样飞越绕行。上来还不妨事,及至走出一段到了低处,地上积水更深,马行泥水之中,路又不平,本就担心,恐马受伤。及见前面斜阳影里起了一道银线,先还不知山洪暴发,渐听轰轰发发之声,定睛一看,一道丈许高的浪头,由最前面山峡转折处,已急如奔马,银龙也似,对面飞涌而来,知发山水。待要回马逃避,坐下龙驹已然立定。那龙驹朝前面注视,仿佛欲前又却神气,忽然昂首一声骄嘶,不但不退,反而向前驰去。这时,山洪浪头相隔人马不过二三十丈,轰隆之声震撼山谷,所过之处,两边崖坡上,不论山石林木,挨着一点便被卷去,声势猛恶异常,躲避还来不及,如何迎上前去? 元礽骑了这半日,知道那马外表驯良,心性刚烈,不畏艰险,又听主人嘱咐,此马性灵,不能动强羁勒,见状大惊,方想这等猛恶的山洪急浪,多大力量,也禁不住它一撞。心念才动,眼看水光耀眼,浪头比人马还高一半,相去只三数丈,泰山压顶,迎面冲来,一股冷气已先扑到身上。刚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胆皆寒,百忙中也忘了离马纵逃。就这危机瞬息、未容转念之际,猛觉身子往上一起,同时又闻一声怒啸,马头昂处,已往斜刺里山坡上纵去,跟着接连两纵,离地便三五丈。耳听洪洪之声震耳欲聋,俯视身后,山洪浪头刚由脚底急涌过去,晃眼水高两三丈,那三四丈宽的山沟,随着山洪过处,立时涨泛,成了一条大河。水头过时,离开马的前蹄相差只二尺高下,浪过以后,水势越来越大,波涛汹涌,一路滚滚翻花,激驶而过。水中时有小树山石牲言之类随流卷去,端的凶险万分,马纵稍迟,休想活命。惊魂乍定,这才省悟那马灵警,先在谷外已有警兆,自己不知马性,依然前进,后来发现山洪来势,朝前面斜坡飞纵上来,居然脱险,见马已走上山坡,昂首四顾,又在低声嘶鸣。 元礽见它立在山头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非常,宛如元人所画天马嘶风图画,姿态英美,越看越爱。又听骄呜,疑有什事,便即下马,由鞍后取了两块特制的马食喂它口内,脱下雨衣,等马将身上雨水抖去之后,取出一块干布为它揩拭全身,再抱马颈抚慰道:“你是见前行路断,景物荒凉,天色将晚,心生疑虑,或是又有什么警兆么?”那马本在咀嚼美食,闻言头朝元礽依傍,甚是亲驯。元礽也未体会出什么心意,自觉腹饥,所带干粮包扎费事,遍地水泥,又无一个放处,心想前途为水所淹,乘着天还未黑,先寻住处,再打吃的主意。二次上马,顺着冈脊走了不多一会,忽见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似有炊烟冒起,知道前有人家,欲往投宿,立时纵马寻去。那片密林相隔只五六里,偏在西北山洼之中,先在山头遥望,看得甚真,等到走向低处,挡住眼睛,反看不见。因见坡下已有山径、辙迹隐现,虽然所去方向,与师父所开有偏正之分,终比没路的好,反正马快,也未在意,便朝西北驰去。 这时,弄虹渐收,暮烟欲浮,满天红霞已不似先前鲜明。残阳远浮天际,只剩角尖,殷红如血,映得到处一片暗赤颜色。山野荒凉,四无人家。地上水泥杂沓,秋风萧萧,吹袂生寒,沿途也没见条人影。暗忖:“这么荒凉的山径,林中不知有无人家,那炊烟是否看错?”正寻思问,马已驰出老远,前见树林,偏在道旁,已然驰过,乃是大片坟地,并无人家在内。心方失望,路忽左折,两旁都是林树,刚驰过去,顺路一转,猛瞥见前面现出一片人家,沿途都是土房茅舍,前面十九都是砖房,房舍也颇高大,环村多是果树菜园,田地甚少,暮色苍茫中也未留意察看,长路饥疲,日暮荒山,难得遇到人家,心甚喜慰。方要下马询问,右首第三家忽有两人走出,高呼:“前行村镇路远,雨后难走,客人可要在此投宿么?”元礽闻言,点头称谢。 那两人全是三十许的壮汉,笑答:“我这里原是旅店,今天下大雨,黄山沟又被山洪冲断,听说这次伤人不少。天色已晚,我们匀出一半让给错过宿头客人居住。这里狼多,稍晚一步便上门了。门前泥水太多,请连马同进吧。”说时,元礽已到店前下马。壮汉忙代接过包裹,将马牵去。元礽吩咐:“马缰已系鞍上,此马甚驯,不要系它,少时我要亲来喂马。”说时,瞥见壮汉接包裹时,互相对看了一眼,想起内有银两,心中一动,自负武功,身佩铜玦信符,连所乘火龙驹都是标记,盗贼决不敢惹,想过拉倒。 壮汉领到里院上房落座,元礽喜净,脱衣时将剑摘下,偶一疏神剑落地上,一把未抢住,剑再朝下,玱的一声,一道寒光,剑已出鞘尺许。元礽忙即还鞘,放在床上,瞥见壮汉面上似有惊异之容,也未理会。壮汉赵三,人甚和气,随去外面打来脸水,笑问:“客人用什食物?以便准备。”元礽知道山野荒村,不会有什好吃的东西,答说:“随便均可。”壮汉辞出,一会端来灯火酒食。元礽带有陈家所赠粮脯,甚是味美,已然取出,吃了大半饱。见店中酒食甚丰,与沿途所见不同,不愿糟蹋,笑说:“我已吃饱。只将白饭留下,余者能退就退,不能算钱也可。再说我也吃不许多,明早上路,我多给酒钱便了。”赵三应诺自去。元礽隔窗外望,暗影中赵三正和同伴耳语,似有什事情景。就着路菜又吃了碗米饭,剑带身旁,去往前面看马,见马料已然备好。马果未系,见了主人,便走过来,向身上挤蹭。元礽抚弄了一阵,又向旁立店伙要了些酒豆,照叔青所说连草拌好,看它吃完、饮水之后,就在廊旁空地上人马同行,缓步了一阵方始回房安息。 刚睡不多一会,忽听隔院人语喧哗之声,睡梦中也未听清。致了半夜,又觉着床往上一起,连响了两下。惊醒一看,室中昏灯忽明,好似有人剔过,不觉惊异万分,偶一回头观看,门外仿佛人影一闪,宝剑本早解放枕边,不知怎的,剑柄会在手上,随纵身追出房门外,用目一看,那后上房甚是宽大,又无他客,月明夜深,店家早睡,四外静悄悄的,哪有丝毫影迹?心疑眼花,但又想起门窗已闭,怎会自开,油灯何人剔亮?心中惊疑了一阵,又将房门关好,二次卧倒。略一寻思,又复人睡,隐闻少女娇叱:“鼠贼敢尔!”随听重物倒地之声,惊醒再看,灯光已灭,一条女人影子穿窗而出。猛想起少女口音甚是耳熟,忙由前窗纵出,空中星月交辉,人影不见,料有变故,匆匆回房,刚把包裹取起,结束停当,忽闻远远马嘶之声,正是那匹火龙驹,心疑爱马被人盗走,一着急正要追出,猛瞥见月光斜照入窗,左壁暗影中好似卧倒一人,点灯一看,正是投店时接马的壮汉,手持利斧僵卧地上。才知所投黑店,先前飞出的少女乃是救星,当时急怒交加,又恐爱马失闪,匆匆赶出,掩向前面,见左首院中灯光外映,人语喧哗,过去侧耳一听,不禁大谅。 原来当地金龙庄,乃隐名大盗铁爪金龙赵炳巢穴,所居地势荒僻,虽然开有黑店,非遇真正肥羊,寻上门来,轻不下手杀害。只为前三年在外打抢,吃了二陈兄弟的亏,心中怀恨。元礽投店时,盗党赵三,认出所骑火龙驹,已然生疑,断定元礽不是盗首上年所遇。蒙面骑红马的对头,也是他的至亲密友,再见那口好剑,包裹又重,立往报信。不问是否仇敌,单这一马一剑,先放不过,令一得力盗党持了利斧熏香前往暗杀,正等回音。 元礽听出盗党人多势盛,自己孤身,还有所借龙驹似在原处,尚未牵走,便不再往下听,悄悄赶往马槽一看,马已不见,店门却是大开,心方惊急,忽见门外马影一闪,仿佛自己的那匹马,连忙迫出。瞥见前院房内倒了三人,门口也倒着一个,正是赵三,再往门外一看,门外果是那匹爱马。匆匆不暇细看,忙即一纵身又向外追出,一眼瞥见马鞍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盗党人多,君非其敌。西南便是江口,可骑此马踏波而渡,越快越妙。”月光之下,字甚秀媚,知是先前少女所为。如不是她,贼党持有熏香,早为所杀,忙即上马。刚纵辔头疾驰,便听店中人声呐喊,回顾身后,已有数十个盗党,各持刀枪蜂拥来,马也驰出一两箭地。盗党看出马快,边追边发暗器,镖弩之类纷纷由后打来。坐下龙驹跑得更快,所发镖弩全落马后,一件也未打中,盗党依然穷追不舍。 元礽料知盗党以为前有大江阻路,插翅难飞,不特不肯停追,定还分人去往两头堵截。这一下果被料中,当地相隔江边只三数里,元礽马快,晃眼赶到,遥望前面,水影茫茫,初次骑马渡江,虽然陈氏叔侄说起此马灵异,这等险恶的江波,水面又宽,心中也实忧疑。正在盘算,忽想起大师伯所持信符,如何不用?方想将马勒住,回向盗党,取示分说,如买情面更好,否则,反正这里虽是江口,也有好宽一片水面,盗党无法下去,照样可以逃走。心念才动,不料坐下龙驹不受羁勒,元礽这一勒缰,忙中有错,和先前身有信符忘却取用一样,忘了那是纵马入水的信号。那马灵慧异常,先前听过熟人招呼,知要入水,哪再经得起这一勒?只当追兵太紧,催其飞渡,离岸还有好几丈,便蓄着势子朝前急蹿,元礽勒时离江不过两丈,四蹄一蹬,箭一般朝江中蹿去。元礽立觉身和腾云一般,凌空飞起好几丈,直落水内,因势太猛,连人带马一齐沉人江中。元礽骤不及防,那马又不知元礽不似主人那样精通水性,于是连头浸没,灌了满口江水,身也湿透。惊魂乍定,再看那马真个神奇,连头带身已全伸出水上,只剩马腹以下沉在水中,踏波乱流而渡。 那江口原是长江支流,也有两里来宽,马到江心,身后贼党方始到岸。元礽周身水湿,恨极盗党,回头大喝道:“无知狗盗!我徐元礽乃天门三老门下,因事去往湖南,身边带有梅花老人铜块令符。你们瞎了狗眼,竟敢对我暗算。等我回来,不将你们杀死为民除害,我不姓徐!”说时,微闻盗党中好似有人高喊“尊驾请回”,也未听清,马已驰出老远,一会便抵对岸,上去一看,身已湿透。 元礽见自己这等狼狈,又好气又好笑。且喜包裹乃陈叔青特制的皮套,外有油布,封扎严密,又在江中略沉即起,不曾浸水,前途寻到人家便可更换,否则更糟。这时天还未明,遥望前面转角上人家甚多,料是村镇,乘着荒凉无人,江边一带又是旷野,便往林中脱下湿衣,将水拧干,晾在树枝上,想吹半干,天也大亮,再寻人家问路起身。只是鞋已湿透,无法弄干,待了一会觉得难过,一赌气脱了下来,光脚去往江边洗净,也放在树上去吹。独自无聊,天老不亮,将近中弦的月光却甚明亮,四望江岸上疏林掩映,清荫在地,碧空无云,江流有声,到处静荡荡的,有时闻得村落中几声大吠,偶然杂着几声鸡鸣,越显得后半夜的景色分外幽静。四顾无人,马又灵慧解意,无须照看,见正吃草,走向一旁,便由它去,包裹湿衣全挂树上,心想决不会丢,便往江边玩月看水,不曾注意。忽听下流头远远马嘶,是在隔江对岸,江上正在起雾,下流一带江面又宽,自看不见,略微注视,也就放开。 元礽毕竟书生,觉着大江前横,明月在水,想起宋贤“杨柳岸晓风残月”与“铁板铜琶”、“大江东去”词句,风景依稀,宛然如绘,少时夭色微明,便是这等景色,想着想着忽动诗兴,便沿着江边信步吟哦走去。平日没有赤过脚,那一带江岸又是石地,连日桂花蒸,天气甚暖,光脚走在石上,上来也颇舒服,走不多远,石路走完,踩了一脚污泥又觉难耐,恰巧左侧现成石级直达水中,心想长江谬足,岂不比洗那沧浪之水还要爽快?心念一动,便顺石级走下,坐在石上,伸脚入水洗了一阵。仰望残月西斜,启明星耀,天已离亮不远,江面雾影越浓,看去一片混茫,目光只能看出四五丈,诗未做成一句,方笑腹俭,忽想起马和包裹均在林内,乡民起早,莫要遗失。先还想那马灵慧异常,如有人去,定必长嘶,不致失落。刚上走不几步,又听马嘶,相隔颇远,心中一动,飞步便往上跑。赶到林内一看,衣包均在,马却不见,因想此马不会失落,必是走往别处,再一细看,树上忽多了一个小包,与自己包裹扎在一起,取下一看,乃是一双鞋,似刚上脚不久便脱下来,只两头底上略沾泥污,里外全新,不禁大惊。回忆昨夜少女语声正与东方霞相似,过江以后不见人来,龙驹性烈,人不能近,休说牵走,连动这衣包也办不到,至少总得叫上两声,定是此女所为无疑。两次蒙她相救,又指点自己明路,意思甚好,为何避而不见,又将此马牵走作什?遥望马嘶那一面乃是大片林野,忙把鞋穿上,带了衣包便追,一面按照叔青所教口哨连吹,始终未听回应。等追出两里多路,前面竟是三岔路口,不知马去何方。正自发急,忽见树上有一白影随风飘动,过去一看,乃是一块白绸手中,上写:“暂借尊马一用,请往路西镇店稍憩,傍午马必送还。急事在身,幸恕冒昧。此行改走捷径,必能早到两三日,决不误事。”下款是个“霞”字。 元礽暗忖:“此女行事莫测,始而负气先走,却在暗中跟来。自己全仗她脱难,借马也应明言,人偏不见。本心赶路尚在其次,只为心上人必在这条路上,如照师父路单前行,也许能够遇上,心实不愿改道。无如命是人家所救,此女性做,只好等她见面再说,好在有师命可以借口,料不至于相强,且由她去。”便照所说,走不几步果有镇店,天已大亮,人全起身。元礽便往投店,推说夜间迷路,走了一夜。当地与官道相通,店甚规矩,请往客房落座。元礽告知店家,说:“午后有一骑红马的女子寻来,可即入报。”洗漱后稍吃点东西,人也疲乏,卧在床上养神,一会便自睡去。醒来已是西初。问知无人来寻,不禁惊疑,惟恐错过,细一盘问,谁也未见骑红马的少女经过,心想:“此女所骑也是叔青所借,一人怎要两马?按情理不应失信,莫非另约同伴,借了此马往寻仇敌,有什失闪不成?既恐失马难于赶路,又想起叔青本托自己照应东方霞,暗寓同行之意。为避男女之嫌,想要推托,被其看破负气独行,否则彼此均可无事。对方一个少女,万一失闪,将来怎对得起朋友?” 店家门前是片柳林,树下设有茶座,元礽先想等其来寻,便就道旁茶座坐下,向前张望,越想越急,暗忖:“师父原意并不一定将马借到,西陵寨之行,无马更须急赶。如若无事,此女自会寻来,否则更不应置身事外,意欲顺着东方霞去路寻访下落吉凶,如无踪影,只好步行上路,也可尽心。”正向店家打听途程,忽见一人在旁插口道:“我天刚亮时路过西大林,见两个骑红马的女子与三男一女争斗,杀法甚凶。后来认出那是八柳庄的恶霸游老虎父子,又见好些打手追来,恐受误伤,仗着马快,赶紧跑来。”店家闻言,似恐被人听去,连使眼色拦阻。那人依旧说个不休,店家也皱眉头走开。 元礽闻言大惊,便向那人问明途向,匆匆赶去。到后一看,地在山凹之中,甚是隐僻,林中并无人马争斗之迹,好生奇怪。方想往八柳庄寻去,入山不远遇一樵夫,连忙拦路打听,刚问八柳庄是在何处,忽听马蹄奔腾之声响震山野,由身后远远急驰而来。正回顾问,对面又是连声断喝,由左角一条林木隐映的山径上,飞也似蹿出一伙手持刀枪的壮汉,口中喝骂:“何方鼠辈敢来我八柳庄窥探?通名受绑!”元礽大怒,知遇敌人,将身纵向左侧空地之上,忙拔宝剑,正待应敌,忽听呼哨连声,身后来骑也自赶到,为首一人口中大喝:“游老二且慢动手!问明再说。” 元礽因见敌人势众,已将身旁暗器就势取出,准备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百忙中瞥见后面来骑中有一人,昨夜投店时曾经见过,方想:“敌党人多,腹背受敌,如何应付?”忽见双方来敌一面后退散开,似想包围神气,一面勒马不进。只为首一人持了一面小红旗下马走来,老远便把手一拱:间道:“尊驾可是昨夜飞渡江口的徐客人么?”元礽见他颇有礼貌,不知何意,抗声答道:“我正是徐元礽。”话未说完,另一壮汉也自下马赶来说道:“正是这位。”先发话人立时拱手赔笑道:“在下魏锦,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庄主游通不是外人,请往庄中一叙,自知明白。” 元礽已看出对方态甚恭敬,先前壮汉正往原路退去,只留为首一人,随立在旁,料非恶意,赶路心盛,又惦记东方霞下落安危,便道:“昨夜之事已然过去,我有一骑红马的女友昨夜曾经来此,她的踪迹,各位可能见告么?”说时,另一壮汉已将马拉过,请元礽上骑。元礽还在沉吟,魏锦已接口道:“昨夜不知尊公乃天门三老门下,致多冒犯,后悔莫及。奉了敝头领之命,连夜渡江赶来向尊公道歉,后来遍寻不见,正恐尊公马快,无法复命,幸遇黑孩儿王大爷兄妹才知底细。那马已被一位姓秦的侠女借去,留有书信在此。我等实无他意,请到庄中奉告如何?”元礽一则见盗党人多,不愿示怯,又听这等说法,并还知马被心上人骑去,好生惊喜,急于探询详情。旁立他人乃游通次子夜游神飞叉游杰,一听元礽是天门三老门下,通名之后,随同坚邀,于是同往前进,一会便到庄前。主人揖客人内,庄中房舍陈设是富丽。 元礽刚一坐定,主人和同来盗党一齐下跪。元礽惊问:“何故如此多礼?”魏锦取出黑孩儿的书信,再把来意一说。原来这两起盗党与陈叔青父子结仇甚深,元礽投店时,盗魁得信,自往查看,认出红马,知是陈家亲友,半夜命人行刺。不料东方霞对于元礽一见钟情,一面又想由此引起双方仇怨,明知元礽带有信符,不为提醒,却在暗中保护,杀了几个盗党,指点元礽骑马渡江,自往盗穴放了一把火,也由下流渡江赶来。不料途遇好友嵩山女侠薛紫烟,约往八柳庄救人,恐有耽搁,元礽马快,恐迫不上,便将黑店中所取新鞋与元礽暗中留下,将马骑走。本定事完回寻元礽,谁知游氏父子武功甚高,事前又恰来了两个能手,二女正受敌人围困,因马先被敌人抽空夺去,无法交战,敌势强盛,正自为难。忽见男女三人赶来助战,刚飞落场中,对方立时高呼停战。双方随即相见,才知那黑衣村童竟是闻名已久的江南怪侠黑孩儿,同来二女,一是乃妹黑侠女孤云,一是元礽意中人秦瑛。东方霞一听黑孩儿语意,又听黑女唤秦瑛“二姊”,与元礽梦中之言好些相合,人是那么美艳,才知元礽情有独钟,不会垂青到她。又因自己眼看危急,全仗秦瑛当先飞来,将敌人暗器打落,方保无事。黑孩儿跟踪飞到,敌人全被镇住,好生失望,自觉无颜,便将马交三人,托其转交,说声西陵寨再见,自和薛紫烟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并辔驰去。追寻元礽的盗党也自赶到。这两起盗魁,连那两能手,均对黑孩儿敬畏非常,问知元礽乃天门三老门下,持有梅花老人信符,越发害怕,将三人接往庄中,求其缓颊,勿再记恨。秦瑛本同黑女要到岳阳寻一分别数年的至交姊妹,借用防身宝销,见元礽马快性灵,正好借用,已由东方霞行时,按照叔青所教向马嘱咐,说是此是主人之命,那马竟未倔强。二女待不多时,首先并骑驰去。黑孩儿随写一信交与盗党,命寻元礽代交,信上大意是说:西陵寨之行,已有高人暗助,对方能手虽多,决可无害。秦瑛对于元礽颇为感念,但她心高志大,誓欲手刃亲仇,现往洞庭湖寻友借物,到时必晚。最好能在会前一日赶到,先行借故暗中下手,将仇敌所练气功破去,但勿杀死,等第二日再由秦瑛下手复仇。事要机密,千万不可泄漏。并说东方霞颇有钟情之意,此女师父为方今剑侠中有名人物,并有陈叔青的情面,性更刚烈,除恶如同剪草,与嵩山女侠薛家姊妹交情甚厚。再遇时最好装呆,不可得罪,免其恼羞成怒。秦母虽爱杜良,认为快婿。自从假扮盗贼,已然弄巧成拙,又受师长严罚。秦母已自灰心。西陵寨事完同回,这段美满姻缘必可成就,务望留意,速即起身等语。 元礽看完大喜,立起辞别。游杰原因今早动手时不曾在场,新由外回,刚听人说乃父游通、长兄游豪今早与人在西大林争斗,话未听完,便听手下人报说庄前山径上来了一个佩剑的少年在彼窥探。素日强横性暴,知那一带地势隐僻,素无外人足迹,疑是对头,立即率众赶出。刚要动武,奉命寻找元礽的盗党不知人在店中高卧,遍寻无踪,惟恐因此得罪天门三老,因游氏父子相助同寻,失望之余赶回探询,不料巧遇。见礼交信之后,再四挽留饭后再走,并为代备良马。 元礽见主人情意甚诚,又见日期多出两日,天已黄昏,如由主人陪送,夜间便可上路,不致迟延,也就答应。主人早命备下盛宴,游氏父子也同回转,甚是恭礼,说起自己也要往西陵寨去,如愿同行,方便得多。元礽推说:“奉有师命必须先走,今夜借马伴送,已感盛情,”吃完便乘主人所备快马,由魏锦、游杰亲身护送,往西陵寨赶去。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 第四回 闯三关 空身行白刃 临大敌 劲气辟元凶 那西陵寨在湖南桃源县,地居沉水下流左岸,西扼五溪,东控洞庭,自来为交通要地,地方十分繁盛。总寨便在桃源山深处,风景灵秀,地势隐僻。盗魁四手天王佟越和儿子小天王黑煞佟元亮,都有一身极好武功,手下徒党遍布三湘七泽之间,由常德起直达嘉陵、长江一带,水旱两路设有十几处分寨,都名西陵,另加数字为记。 老贼人最奸猾,自知名声大大,中年以后重定规章,不许各分寨轻易作案,一面把历年所抢劫的金银广置田产,开了不少买卖,以为养众之用。除遇到真个值得下手的好买卖而外,只命几个最厉害的党徒,远去北方和边远省份打些野食。桃源是他本乡,更是善名在外,附近各县只知是深山中隐居着的大财主。因那地方山环水抱,形势险峻,老贼再加人工,设下许多险地。前寨是片田庄,每遇老贼父子寿日,特意施放钱米以博善名,外人还能走到庄前一行。平时来人一入山口,必遇假扮山民的党徒生事作梗,休想再进。后寨由一岩口中通过,内里土地肥沃,阡陌相连,中间一段却是险阻重重,不得主人许可,插翅难飞。 老贼自借商农隐身,极少出山。小贼却常巡行各地分寨,年轻喜事,自恃武功,任情横行,无恶不为,与老贼心意、山规相背。但是老贼只此一于,从小溺爱,无可如何,只管随时劝戒,毫无用处。小贼为嫌絮聒,索性避往各地分寨,面都不见。老贼自知一生谨慎才有今日基业,照此横行,早晚出事,没奈何与小贼约定:淫乐无妨,也不再过问,只我父子平生专以阴谋贻祸江东,江湖仇敌太多,最好不要轻出山去,以免徒党效尤,惹出事来。小贼虽未全听,因见乃父说时泪随声下,也颇感动。不久将秦瑛之父秦仲篁打伤,将秦妾许七姑带回山去为妾,贪恋美色,每日淫乐,才安静了几年。后来秦瑛在南京拜异人为师,学成武功,想报父仇,威名在外。许七姑闻报生疑,带了同党自往寻访。不料遇见黑孩儿,将贼杀死,在淫妇脸上留下记号。事前淫妇遇见两个有名北方大盗,中了黑孩儿移花接木之计,疑是先遇二盗所为,回山哭诉。佟元亮本与对方有仇,闻报大怒,立率同党赶去,结局虽占上风,却树下不少强敌。由此循环报复,永无休息,也无暇再寻秦瑛下落,事情就此冷了下来。 小贼所树仇敌,为首两人,一名威震山东金刀钱正春,一名白衣神猴铁爪孙十五,乃北五省最有名的绿林人物。后来老贼因见双方仇怨相寻,敌人党徒又多,小贼照例赶尽杀绝,不占全胜不完,惟恐留下后患。才和几个心腹同党商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面请来几个退隐多年的老同党,和全寨能手,借着八月十六老贼七旬整寿,在桃源山总寨内设下英雄会,将所有对头全数下帖请来。表面借着几个有名人物的情面向众赔话,释嫌修好,以全江湖义气,实则是想借这一会示威,来人服低便罢,否则一网打尽,永除后患。布置十分周密,除在水旱各码头派有专人接待以示声威而外,并由山口处设下好几重关卡,派上好些知宾接待来人,礼貌甚是隆重。事前声言:此次并非做寿,实为江湖义气设此一会,以备天下英雄借地相见。如愿以武会友,到时便请上台分个高下。不问生张熟魏,只有一技之长,无不竭诚接待。为防江湖上无知之辈来凑热闹,山中地小,容纳不下,在后寨入口设下三重关口,那未接到请帖的,来人自信冲得过去便请入内,否则来者是客,也不怠慢,只请前寨入席,不必再往后寨比武,以免招待不周等语。那三重关口,多半是人力技巧造成的机关埋伏,非软硬功夫都有了根基决过不去。 元礽奉命入山,走到路上才听魏、游二人说起,谢了指教,便与告别。魏、游二人见元礽已奔驰了一昼夜,未到黄昏便代寻一相识客店住下,劝其补足睡眠再行上路。元礽见二人已送出好几百里,再四婉辞,次早上路,魏、游二人方始别去。元礽独骑前行,知道秦瑛是往岳州洞庭湖君山一带,意欲赶往,也许能够遇上,先见一面,没全照黑孩儿书中之言行事。于是晓夜赶行,水陆并进,心想:“师父所开途程本离洞庭湖不远,好在绕路无多。不能遇到心上人,就便一游洞庭。如能与她姊妹一同入山,岂非幸事?到时只要期前破了小贼气功也是一样。”想到这里,赶路心急。路虽赶出了几天,未了一夜却未照寒松老人所说走法,沿途所经多是通都大邑,来往的人又甚众多,元礽赶路心切,心无旁骛,也无什事发生。这日路上想起师父所开路单,有的穿山而行,有的又是驿路官道,好似含有用意,与常人走法不同。但只开头一段连遇盗贼,以后便无所遇,也许师父知道秦瑛和黑孩儿兄妹人在前途,欲令一见,别无他事,心念才动,觉着不应违背师命,已离岳州不远。暗忖:“日期还有好几天,还是先游洞庭,照师父所说绕往常德,有何不可?”想着便往岳州驰去。 到后一看,八百里洞庭就在面前,水天茫茫,波涛浩荡,玉人何处,如何找法?自觉痴得好笑,便在岳阳楼上游玩了一阵,雇船游湖。问知由当地坐船便可直达常德,转往桃源山中,再看里程单,除有七八十里须作弓形绕越外,最末一段走的也是水路,又见日丽风和,天水空蒙,不由游兴大动。心想:“沿途无事,前途全是鱼米之乡,人烟稠密,不会有什变故。加以连日劳顿,日限还早,不如就此改走水路,照师父所说再绕一段,相差有限,人既舒服得多,又免早到,与师父所说违背。”和船家一商计,这等走法,路上绕路耽搁,仍可早到一两天,越发心定,便把马寄存民家托代喂养,单身上船,先去君山游玩了半日,由此坐船进发。 这日行抵沉江,离常德还有数十里,偶望左侧水路有一河汉,打鱼的人甚多。船家说出地方名叫乌鱼口小江村,忽想起师父路单正要经过此地,船已开行了好几里,一会船家停船,上岸买物。元礽见当地是一大镇,上岸闲步,见镇上有一酒楼,门外鱼虾新鲜,意欲沽饮几杯。上楼一看,酒客颇多,便就临江一桌坐下,要些酒菜正吃,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这位老人家说他徒弟就在这两三日内经过小江村,师父因多年不见客,还命我们留意,不要怠慢人家,怎到今日日期已过还不曾上门?我很想见此人一面,快回去吧。”另一人道:“你总性急,来信原说十六才是正日,来人应在十四后半日人山。今天十三,未必先来,怎见得吃两杯酒就错过了不成?” 元礽正在腹饥,先未留心,待了一会,才想起所说正是自己日限,连忙回顾。乃是两个身材瘦小的少年,看去并不起眼,已然会账,走到楼口,偶然回望,互相对看了一眼。元礽见对方二目有光,貌虽不扬,步履轻灵,颇似两个会家,跟着下楼走去。凭窗下望,见江边停着一条梭形小舟,窄只容人。二人已走上船,双桨一拨,船便离岸,往江心来路驶去,其急如箭,晃眼没入烟水之中。吃完回船,便向船家询问:“那小船怎如此快法?”船家笑道:“此是小江村有名的吕氏双侠,这一带无人不知,连桃源山佟庄主父子那样富豪声势,对他师徒均极恭敬。不过听说他们还有一位师父,武功水性高得出奇,是个天生独臂,以前闻名拜访的人甚多,还有不少上门寻事的,全被打跑。近年老侠已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两位小侠也轻易看不见人。我们常走这条路,今年也只见到这一次。全镇上人都认得他们,因他师徒三位近年有话,不许人招呼他们,故未交谈。如在以往,我早上去请安了。”还待往下说时,另一老船家忽在后艄呼唤,回来再问,语便支吾。 元礽料是三位隐居纳福的江湖中人,船已开远,又听说不见外人,虽然动念,也未回船往访。当日下午赶到常德西南桃源县,刚一上岸问往山中途径,立有两个壮汉凑前答话,引往店中,问知赴会远客。因见元礽不似明白江湖规矩,行家眼里武功又似不弱,文人打扮,知道越是这等神情越非庸手,相待甚优。问元礽是愿当日入山,还是在店中住上一日,明早起身。元礽一想,师父原命十四下午以前赶到,相差只有一夜,又听山中设有好几处宾馆,风景甚好,比住店强,壮汉意思,颇盼自己当日入山,并说:“此去山中共有水陆两路,相隔并不甚近。此时起身,去往宾馆住上一宵,明朝再去前寨,由人陪往,正是时候。” 元礽应诺,当时起身,先坐小船到寒碧崖桃花潭上岸,早有知宾在彼接待,壮汉也自辞去。入山里许,便见前面宾馆高大,结彩张灯,山月已升,宾客甚多,均有专人接待。见元礽未接请帖,单人到此,自称慕名而来,拿话一套问,江湖上人十九俱都不识。先觉对方精华内蕴,看不出他虚实深浅,还当不是庸流,由两个眼力高的有力盗党陪同饮宴,礼貌颇优。后来元礽见对方所问的人无一相识,自觉不是意思,便把途中新识魏、游诸人说出。盗党一听,以为元礽是个新出道的,年轻好胜,不知厉害,所识仅是魏、游等二路人物,可见本身也无什大来历,表面虽还敷衍,暗中却是轻视,饭后说,“尊客自便”,道了安置便即辞出。 元礽一点不知对方改了观念,见那宾馆设在一片桃林之中,左近风景甚好,便出闲游步月。门外伺候的唆哩问知游山,欲为引导。元礽笑答“无须”,独自行去。见云白天青,月光如昼,到处桃柳松树,景甚清丽,想起《桃源》一记艳传千古,风景果然甚好,心中寻思,信步行去,不觉走远。到一石岩之上,见下面是道溪流,溪水甚深,两岸桃林倒映水中,月光照在上面,银鳞闪闪,泉响松涛交相应和,清辉广被,果然地隔嚣尘,幽景如绘。正徘徊观赏问,忽见溪对岸桃柳荫中有两条人影一闪,初意只当宾馆中来客饭后闲游,定睛一看,竟与日间所遇吕氏双侠形貌相似,心方奇怪。那两人略一停顿,忽然缘溪往上流驰去,其行如飞,而其身法之快竟不在黑孩儿以下。元礽本想追去,因想孤身虎穴,不知对方和主人交情深浅,惟恐冒失,只得信步回馆。见里面仍是笑语喧哗,又有远客新到,正在开筵款待,入门也无人理,只一喽啰随往房内,略微问候几句辞出。元礽全未在意,各自安卧。 次日早起,知宾来唤,说:“有不少外客都是不请自来,往闯三关便入后寨,现正开席,可要同去?”元礽立答愿往。等吃完早饭起身欲行,看出主人待客好似两样,凡是未接请帖的外客多聚一起,知宾共是四人。昨晚来宾已先去后寨,只两人未走,一名金臂神猿毛霄,一名双翅虎蔡金梁,混在知宾一起,表面随行,和为首知宾小张良王信不时背人密语。客中也有两人,一名白头翁金镖罗干,一名飞天野马马云,适在席间曾与交谈,看去武功颇好,便结了伴,王信说一声“请”,便同起身。因为人多,除王信等陪了几个外客在前引导而外,下余皆是三五为群,各自结伴往前庄走去,共只数十人,却分成了好几起。元礽暗中留意,见四个知宾各陪着几个似是知名人物的外客,分别上路,仅在起身时向众客套了几句,底下全听客便,不再招呼,表面不显,实则大有厚薄之分,外客也多面有愤色。 上路以后,罗、马二人忽然使一眼色,向元礽道:“由此往前寨还有一条小径,风景甚好,我们何不就便一游?”元礽会意应诺,便向随同照料的贼党说要另走一路。贼党意欲陪往,罗干答说:“这条路昔年曾来游过,我们此行志在观光,闻说三关奇险难行,也许看看热闹,只在前寨恭候老寿星降临,不作闯关赴会之想了。”说完,随向盗党谢别,往小径走去。那一带地名红霞蟑,一面翠壁排云,上面满是藤蔓苍苔,下面大片枫林。前行里许,山径便险窄起来,沿途多是危崖峭壁,但是山光如黛,林木萧森,更有白石清泉,苍松翠竹,风景清丽,比正路要好得多。 走了一阵,罗干回顾无人,悄问元礽道:“我看兄台武功甚高,江湖上过节却不甚熟,难道此行有为而来么?”元礽因是初交,不肯明言,只说:“平日好武,虽遇名师,功力甚浅,也从未出过门。”马云接口道:“你我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兄台切勿多疑。我二人为与小贼有仇,受了朋友之托,那是无法。休说英雄会上能人甚多,便那三关先就不易闯过。兄台如真有事不必说了,否则最好量力而行。我二人因见兄台少年英雄,虽不知来历,料知令师必非常人。老贼父子著名凶狡狠毒,这次所约能手甚多,一任兄台本领多高,毕竟人单势孤,惟恐中人暗算,故此请问一声,遇事务望留意才好。”元礽谢了指教,转询二人来意,才知也是金刀钱正春与铁爪孙十五的好友。元礽只说:“本是读书人,师父姓柴,是位隐名侠士。”始终不曾吐口。二人将信将疑,也未再问。且说且行,不觉走上崖去。 元礽只顾随行,见山路盘旋崖腰之间,下临绝壑,又险又陡,罗干已当先走上,不愿示弱,紧随在后,一直上到崖顶。崖那面是一陡坡,从上到下都是极险峻的怪石,简直无路,有的笔直下垂,相隔一两丈方有落脚之处。仍是罗干当先,便跟在后面。三人连纵带跳,捷如猿猱,一会便到崖底。罗、马二人见元礽身手轻灵,神态从容,若无其事,鞋帮也未染上青苔,又互相看了一眼,忽然面带喜容,同声笑问道:“想不到兄台轻功如此高妙,只再擅长硬功和空手人白刃,三关足可通行无阻了。”元礽自是谦谢,随问:“三关到底有何险处?”马云道:“我二人也不深知,只听传说,老贼父子行事阴毒,想借此一会立威,并把仇敌一网打尽,免除后患,以为斩草除根之计。惟防人多惹厌,设此三关。兄台到后自知。我们走这条路较远,不知进退的人又多,也许我们到时已有不少伤亡了。” 元礽心想:“师父既命前来,必知自己胜任。”也未理会,便沿涧岸行去。走有个把时辰,忽听头上有人说道:“你们把路走错了,由此往左有一崖缝,穿出便是前寨贼窝,早看热闹多好。”三人闻声回顾,语声就在崖顶,只不见人,危崖壁立数十丈,无法上去,方喊:“兄台贵姓?何不下来赐教同行?”崖上人答道:“我们后寨见不是一样?各自请吧。”说完便无回音。随照所说,前行不远果有一条山崖夹缝,外有草树遮掩,内里黑洞洞的,窄只容人,随同走进,曲折穿行了十余丈便见天光。出去一看,那地方三面皆山,一旁是条通往山外的谷口大路,当中大片盆地,用人工开出大片水田果园。前寨便在左侧高山之下,四外高林环绕,当中一条大路,林中房舍甚多,高大华美,到处张灯结彩,人语喧哗,气势甚是豪华。 无礽暗忖:“闻说后寨便在前寨侧面,这一带山势多是平地拔起数十丈,到了半山始有坡路,又都长满青苔,其滑如油,多好轻功也难走上。所说三关如是指此,这开头一关先上不去。”忽见侧面跑来两人,见面笑说:“尊客怎由天生峡小路走来?现在各路英雄远客均在小仙源、恶虎口前面,准备过那三关。三位可要凑个热闹,还是就往前寨歇息?”马云抢前答道“我们数千里远来,难得开此眼界,就烦领路同往罢。”贼党笑诺,随引众人去往寨左正面高山之下。 元礽见三面高山,独这一面形势最险,正愁无法可上,心疑头关便是爬山,方自寻思。走近一看,原来那山正面似是一座整山,只靠近后寨处突出一片危崖,势更陡峭,实则突崖中间隐有一条水峡。水由峡内驶出,汤汤急流成一广溪,环山绕寨而流,两岸均是桃林,溪水正浅,风景之美为附近一带所少见,离岸三数尺,地势又较来路稍高,不近前绝看不出内中藏有山峡。 三人便沿突崖下面溪岸前行,进约半里,见一牌坊横架溪上,上写“古桃花源”四篆字。一问引路贼党,才知晋朝陶渊明所记桃源古径,当地便是入口。再看风景也实灵秀,碧山相对,一水中分,绿波粼粼,可以见底,水中残荷分披,尚未枯黄,时见鹅鸭鸥鹭翔泳其中,意态悠闲,哪似内中隐伏无限杀机情景?三人又走不远,峰回水折,地势忽然展开,左岸现出一片平地,广约数十亩,尽头处是一小山,高才六七十丈,耳听哗噪之声。贼党随引三人由横跨两岸的溪桥上过去,笑道:“前面山峡便是恶虎口头关所在,尊客如愿往赴英雄会,只消由虎口中通过,顺路直上,连过三关,便达山顶大寨。我二人尚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三人别了贼党便往前行,遥望前面那山,形如笔架,形势十分险峻,山脚下正聚有多人。耳听轰隆砰訇之声夹着人语喧哗,震得四山皆应,因有树林遮蔽,看不甚真,忙同赶去。原来那山上下分为三段,山脚并无道路,只离地丈许有一怪石,大约数丈,形似兽头,中现一条横洞,高约两丈,宽约四丈,本是天然石洞,内里地势向下倾斜,通体青石十分光滑,下面来客中已有数人身受重伤,山下堆着好些滚木擂石。 原来山峡一带无路可上,来客必须提气轻身由虎口蹿进。可是刚一入口,上面便有滚木擂石打下。那滚木约有半抱粗细,顺着二十来丈长的倾斜洞径急滚下来,外加许多尺许大小的圆石弹随同滚下。最厉害是洞顶上面还设有好些撞木,都是丈许长短大木头。全洞约悬有百十根,高高下下悬在洞中,人如进洞,非特别加以留意不可。先由下面提气轻身蹿将上去,刚进虎口,只一触动机关,滚木擂石相继打到,脚底路又滑陡,全仗身轻眼快,随着滚木擂石朝脚底扫来之际,一路避开来势,“蜻蜓点水”,向前纵去。稍差一点便被打中,滚跌下来不死必带重伤,纵时更须防到上下四外飞来的撞木,凶险非常。耳听众人纷纷议论,当日多人,只两个未落宾馆的吕氏弟兄,也未向人答话,一到便往虎口中蹿进。众人见他身法绝快,人在洞中,宛如星丸跳掷,接连十几纵便闯过关去。另外还有三客,只一姓杨的直上三关不曾退回,下余二人虽由虎口中通过,一个仅仅通过二关,到第三关便受伤退回,另一个连二关也未通过便知难而退。 元礽急于去往后寨,方要上前,被罗干暗中止住,方说:“我们且看一回。”忽见一人自称姓秦名德,乃江西名武师,略微交代两句套话,走到虎口前面丈许,双脚一点劲往上蹿去,轻功颇好,又像胸有成竹,一到先落在虎口边上,将气稳住,也不纵跳,只顺斜坡上走。照例人洞三尺便遇横木阻路,来人一推横木立将埋伏引发,秦德刚将横木推开,上面滚木擂石纷纷往下打来。秦德稳着势子,看准前面和脚底来势,望滚木擂石空隙之处轻轻一点,跨将过去,一面鹤行鹭伏,左闪右避,让过上下左右的撞木。眼看快要走完,忽由出口高坡上滚下大片擂石,简直没有插足之地,迎面又有两三根撞木冲来,形势万分危急。没奈何,只得一纵身到了撞木之上,擂石滚过,也自停止。照例来客自知不行,纵向撞木之上便算认输。秦德总算没有死伤,带愧退出,由知宾陪话接去。 跟着又有两人似是新来,年轻气盛,不知厉害,先后往虎口中纵进。一个才走一多半便被滚木打中腿脚,总算命不该绝,捞着身侧撞木退了下来,被人扶去。另一个刚进洞口,才纵得两纵,耳听轰隆之声震耳欲聋,上面滚木擂石越来越多,潮水一般打下,心内一慌,也想捞那身侧撞木,不料纵势稍远,没有看清,被另一撞木当胸撞到,“嗳呀”一声,撞晕跌倒。滚木擂石再急滚下来打到身上,连人一起滚跌山下,当时筋断骨折,死于非命。 元礽见此惨状,不禁大怒,又看出这头层关口声势虽凶,照着师传轻功,并非不能过去。立意人前显耀,便走出去,朝众人把手一拱,交代两句新学来的过场话,方要纵起,忽听马云笑道:“徐兄如有雅兴,小弟奉陪。”元礽回顾,罗干已是知难而退,往人丛中闪去,忙答:“小弟遵命。”二人各把手一拱,相继纵上。元礽本来练就登萍渡水、草上飞的轻功,一到洞口内,把气稳住,悄声说道:“马兄,我看两边壁下看似难走,实则比中间要好得多,如能留意上面撞木便可无碍,你看如何?”马云也低语道:“我和罗兄本来另有道路,无须经此三关,但我气他不过。兄台不说,我也靠墙前进,另外有个走法,你我各自留神,只请看我手势,再推横木前进便了。”说罢,忽往左壁下闪去,把手一扬。元礽也将横木一推,往上走去。滚木擂石立时打下,因在下面看出洞顶所悬撞木看去高高下下,实则数十百根木桩并在一起,再分前后左右抽开,悬向洞顶。只要避开当头三两根,立回原位,便可闪向空隙之处,等脚底滚木擂石一到,立即施展,更不躲避,轻轻一纵,便朝脚底木石上走去。由此脚不沾地,就在木石上面“蜻蜓点水”,一路纵跃如飞,由撞木空隙中,歪歪斜斜纵身直上。百忙中瞥见马云也沿着左壁跟来,相继到达出口,耳听山下暴雷也似喝起彩来。 原来盗党为防来人沿着左右两壁前进,滚木被擂石撞歪,打他不到,特在两壁之上插着无数两面出锋的柳叶钢刀。那钢刀离地约有三四尺,直达洞顶,全都插满,每刀相隔不过尺许,满拟来人离壁四尺便撞在刀上,决不敢进。不料马云乃关中侠盗,内外功均到上乘境界,一到壁下便将身一翻,面朝上背朝下,抓着刀锋,手足并用,一路攀援过去。那滚木靠壁一带早被石球撞歪,比较稀少,擂石多由马云背下滚过,一下也未撞上。山下诸人见这两人功夫真高,齐声赞好。 二人因前途还有两处难关,略一定神又往前进,走了一段,忽见前面山径大道上现出一座牌楼,横亘路中,两边均是危崖,牌楼便建在山梁上面把去路挡住,约有五丈高大,通体石块、钢铁建成,坚固非常。元礽方要说话,马云暗使眼色,不令开口,笑道:“徐兄,闻说这第二层关口最是难过,牌楼里面设有好些埋伏。我只当是寻常窝弓、斫刀之类,看这形势,分明里面还有千斤闸。徐兄不知怎样,以小弟的本领,去到里面却是凶多吉少,一个不巧休想活命。不过既入宝山便须见识见识,不如你我二人一同走进,相机行事。就能通过,第三关也是艰难。反正学一点乖是一点,我们各自留意便了。” 元礽见楼顶多出一道山墙,高约丈许,宽约两丈,颇似以前香谷子所说千斤闸,早留了神,知道马云特意提醒,暗忖:“师父师叔常说大盗巢穴中往往设有窝弓、翻板、飞刀、陷坑等机关埋伏,并还传授各种应付之法。这两月来传了解数变化之法,功力大进,内外功均有根基,自己还信得过,如不胜任,二位恩师决不命来现眼。为想一试身手,并恐马云万一不能通过,由自己开路比较好些。”表面谦逊,笑答:“小弟遵命,兄台先请。”乘着马云拱手虚让之际,当先往门中纵去。 马云因元礽虽未吐露真情,看那来意,必有原因,再听崖上两人一说,越发断定是老贼对头。马云觉得元礽武功虽高,经历太差,恐其误伤,不似自己深悉敌人虚实,特意随同一路。本是为他犯险,打算抢在前面,使其随同前进,好有准备。见元礽只虚让一下,当先纵人,只当少年气盛,意欲人前显耀,不禁大惊,又知牌楼上面既伏盗党来人本领越高越难脱险,不便出声阻止,只得随同纵进,方喊:“徐兄且慢!小弟武功不济,恐跟不上。”目光到处,楼中灯光照耀之下,上下四外的刀枪叉箭正朝元礽斫射上来。 原来那楼外观高大,内里只有一丈五六尺宽,长却十丈左右,壁中密布机关,伏有各种兵器,来人一触埋伏便齐发动,朝人斫射。马云内行,见埋伏已被引发,壁中刀枪叉箭之类全都寒光闪闪,有的朝人攒刺,伸缩不已;有的连珠发出,不知多少;最厉害是算好来人步法,疏密相间,已然闯过,又有梭镖弩箭之类由后射到,所射处恰是来人闪退所在,不说功力稍差,便武功真好的人也难抵御,暗骂:“老贼真个阴毒!幸亏后进,如在前面,吉凶尚是难料。”再看元礽,就着纵身人门之势,腰间宝剑已先拔出,想是看出刀剑太密,连剑鞘也持在手内,不特身法灵快出于意外,那口宝剑更是锋利异常,只见一条人影带着一片寒光向前冲进,所到之处,壁中埋伏的刀叉镖弩之类不是被剑斫折纷纷坠地,便被剑鞘打落。经此一来,那些长刀长枪多剩了半截,虽还伸缩不已,已失去了效用。自己前进,省事得多。只听玱玱琅一片金石交呜之声,洒了一地残破兵刃,元礽已将全洞走完十之六七。 马云见状,好生惊佩,对方布置也自看出,忙即跟踪追上,就这样,差一点没被由后飞来的镖箭射中。二人也自会合,见前行三数尺便到楼外所见山墙之下,马云方自低喝:“前面便是千斤闸,徐兄留神!”元礽已早端详好了地势,答说:“马兄勿虑。我先不知此中虚实,现已看出内里布置,与家师上月所传解数身法暗合,决不妨事。”说时,壁间埋伏的刀叉忽然止住。元礽笑说:“这里埋伏虽然厉害,到底是些死东西,只照一处斫杀,如能知道来势,手疾眼快一点,再多无妨。老贼在用心思,既不愿人人山,派两个有本领的党羽把守多好,弄点死东西有什用处?”马云知道楼中伏得有人,元礽不应这等说法,想拦无及,话刚说完,猛听壁间玱玱两声巨响,跟着有人接口喝道:“死东西不称心,活的来了!” 二人连忙侧顾,原来两面墙壁均是铁板所制,上有无数刀枪洞眼,随着响声过处忽现两洞,里面纵出两人,各持刀枪杀将过来。元礽忙喝:“马兄且退!任他以多为胜,看能奈何我么?”话未说完,双方已自接触。内一盗党,怒骂:“鼠辈!你来者是客,如不出口伤人,大爷们怎会动手?是好的,将你宝剑放下,各凭拳脚,单打独斗也行。”元礽看出来贼武功并不真高,胆气越壮,一面还攻,笑骂:“无知鼠贼!徐某何惧人多?我决不斫你兵刃如何?”说时,早把剑鞘抽空挂向腰间,剑交左手,施展师传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在四贼环攻之下,只三四个照面便将内中两贼兵器夺去,丢向地上,就势每人给了一掌,一个打跌出去老远,一个受伤更重,倒地不起。另两贼见状,心一发慌,吃元礽一腿踹倒了一个,另一个转身要逃,口打呼哨,被元礽追上,举剑要斫。 马云见四贼在向元礽夹攻,本要动手,刚把背上钢抓取下,猛瞥见对面出口有两条人影一闪,乘着双方动手,顺着左壁掩来,其行如飞,身材矮小。内中一人朝自己打一手势,便往贼党来路门中纵进,认出正是自己人的暗号,两矮子却未见过,呆得一呆,人已不见,元礽也自得手。马云看出元礽本领真高,无须相助,暗忖:“双方已然破脸,留下自己还可打圆场。”及见逃贼口打呼哨,元礽持剑追刺,知道逃贼用暗号发动前面埋伏,惟恐元礽将其杀伤,少时三关更不易过,就过去,盗党也必翻脸动手,方喝:“徐兄不可!”元礽也早想到此时不应伤人,点到为止,剑到逃贼肩头,手腕一侧,用剑背往下一按,喝道:“今天便宜了你!”逃贼见宝剑寒光已由左肩刺过,方一害怕,“嗳呀”两字刚出口,剑已撤回,慌不迭带愧往前窜去。刚到门口,不料身后追来两人,内中一个手微一伸,便被点了哑穴,倒地不知人事。 马云认出是前见两矮子,元礽也认出是来路江边酒楼上所遇吕氏双侠,猛想起师父原令由乌鱼口小江村经过,因见沿途无事,路单只闻地名未说什事,过时不曾泊舟绕往。后听船家一说,才知当地隐有一位老侠,后再想起吕氏弟兄酒楼所说之言,好似师父已先通知,令其到时引见老侠,无如人已入山,又不知是否料到,只得罢了。适才崖上发话,也与酒楼所闻口音相同,见此情势,分明在暗中相助,忙喊:“二位吕兄留步!”两矮子已到门外,忽然回身,手按唇边,再打一个手势,意似不便此时相见,随往左侧一闪不见。 二人恐前面一段还有厉害埋伏,回顾先前倒地三贼,两个仍卧原处不动,一个已早跃起,不知怎的也跌倒在右壁之下,心中奇怪,只得留神前进,一直走出楼外,始终未见埋伏发动。马云回顾楼顶有两条黑影,定睛一看,原来那千斤闸,由动手处前面直达出口,竟有三道之多。内中一道已将下坠,不知怎会止住,连四壁埋伏也未发动。再看壁间小孔,密如蜂窝,每孔都有三棱出锋的箭头,不禁吓了一跳,料知第三关必更难过。一看前面山路宛如羊肠,盘旋危峰崩岭之间,只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贼党。元礽、马云正顺山路上走去,左侧崖上忽然纵落一人,正是罗干,相看惊喜。 互一问询,原来罗、马二人本山地理最熟,另有捷径可走,为见元礽少年英雄,意欲结纳,恐其误蹈危机,特分一人暗助,定出三关路上会合。罗干途遇吕氏双侠将其唤住,说第三关只是难走,非有绝顶轻功不能通过。老贼因来人既能连越二关,便是能手,不愿再露小家气,所以第三关除轻功设备外,毫无伤人埋伏。算起来二关最险,尤其后半出口一带,除三道千斤闸外,四面均是毒弩、飞蝗刺,还有七八十把双刃长矛,两壁另有贼党守望。来人如非仇敌,也还不致便全发动,只看出是对头,武功再要真高,便下毒手,一起发动,多高本领的人也难逃命。照例发难以前,先由防守诸贼向来人问明来历心意,如非强仇大敌,仍令照例通行,那埋伏也只发动一小半。否则便先借故动手,当时擒住。送往山上处死。或是一声暗号,前后三闸一齐下压,四面毒弩环射,万无生理。当日因老贼寿日,后半最厉害的埋伏本已下令停止,来人只闯过一道干斤闸便可通行。也为元礽武功太强,剑更锋利,将楼中刀枪削断大半,防守诸贼恰是老贼心腹,个个强横,本就愤怒,再听出来人竟是有心寻事的仇敌,越发大怒,立即出斗,不料全被打败。内一逃贼正发暗号,令将埋伏发动。偏生主持机关的贼,因自己人尚未退下,恐有误伤,微一迟疑,被吕氏弟兄掩将进去全数点倒,把机关总簧一齐毁掉。途遇罗干,令其转告元礽,说此举积仇甚深,如在后寨相遇,不到正日不可交谈,有事自会寻他。破关之事已被吕氏弟兄揽到身上,只作不知,老贼父子也不会问,今晚明朝自照黑孩儿之言行事便了。 三人略说前事,再顺山路前行,由半山羊肠小径往前走去,沿山一绕,路转峰回,豁然开朗,面前现出一条大道,由半山起直达近顶之处。沿途高林蔽日,松杉成行,当中山道宽约三丈,前段铺着尺许厚的浮沙,过去七八丈又铺着一层黄豆,再过去又是一座刀山,山那面好似立着百十个人,各持刀枪,多不见有动静。尽头处,楼台有数十座,高低分列于峰峦林树之间,到处张灯结彩,鼓乐声喧,往来的人甚多,却不听有喧哗,气派更是豪富。元礽悄问罗、马二人:“前面百十人怎多半和木偶一样,是假的么?”二人悄答:“有真有假。如换旁人决难冲过,适见徐兄本领,定无妨碍。”话未说完,忽见前面树后小亭中迎出两人,赔笑说道:“三位贵客远来,许还不知老山主以武会友的用意。前面四样小玩意极易通行过去,本来不值一笑。贵客如肯赏脸,必须用踏雪无痕功夫,草上沙上不能现出脚印,豆不能滚。前面刀山插得均甚坚实,山长三丈,刀锋也不甚快,足可安步而过,或是飞越过去也行。再走便是铁指禅师用一百零八个真假人排成的罗汉阵,尊客过时,必来夹攻,每人只是一招一式,挡过拉倒。如蒙赐教,请勿回手伤人,点到为止。把这四处过去,便有人来迎接人寨,幸勿介意。”罗干随答:“我三人尊命献丑了。”说罢,把手一拱,当先往浮沙上走去。 元礽因第三关无甚凶险,又见罗干生得短小精悍,年纪不大,满头自发,一双火眼精芒外露,看去轻功似有根底,暗忖:“这两人虽是绿林出身,人颇爽气,将来要在江湖上走动,多交两个朋友也好,这类轻功虽未试验,照石师叔所说,当能胜任,莫如就由二人上前,自己随后,以便相机应付。”心正寻思,忽听马云低语:“徐兄看准我们脚步再走。”说完,便和罗干一左一右踏沙而上。元礽定睛一看,原来所行处沙色较淡,歪歪斜斜并不整齐,不用目力决看不出有深浅之分。再看二人脚底点尘不扬,沙上毫未留有脚印,看出轻功虽好,但那经过之处沙土也颇坚实,略一停顿,二人已顺那条浅印走到豆堤前面。立定看了一看,仍往上走,只是由分而合,改走中央,鱼贯前行,豆也不曾滚落一粒,步法却是时快时慢,不禁恍然大悟。 原来盗党阴谋卑鄙,沙、豆两堤均暗设有贼党自己人走的道路,表面一律浮搁,实则有虚有实,暗用胶浆将沙、豆粘紧,防人看出,路均弯曲,并有中断之处,不知底细的人决难发现。这类比试,休说浮沙浮豆,便那作伪之处,也非轻功根底深厚不能在上飞驰。元礽因知自己轻功最好,踏雪无痕虽嫌夸大,如照每年雪天试验,雪住半日之后,人行其上便无什痕迹,就有脚印也是极浅,似此浮沙,自信提气飞驰三数丈远尚不艰难,有意与贼党看点颜色,高呼:“二位兄台如何太谦,将正路留与小弟?”说罢,早按师传,暗用轻功把真气往上一提,双手平端腰际,由慢而快往沙上走去。为了初次经历,又见贼党斜视马、罗二人冷笑,意似来人有心取巧,只为自己作伪,没法出口。元礽惟恐丢人,甚是留心,乃至走出几步,觉着并不艰难,精神一振,步法也自加快,一口气跑完沙、豆二堤。马、罗二人刚到刀山前停步相待,见元礽未照自己取巧走法,走得又稳又快,连势子也未缓一下,大为惊佩。 那刀山设在路中,虽是大小尖刀插成,两旁均是虚设,只有当中一条道路,尖刀两面出锋,刀尖向上,寒光闪闪,锋利异常。二人存心结纳,便对元礽道:“徐兄轻功胜我十倍,方才我二人如照直走,虽也勉强能过,比起徐兄就差多了,已然现丑于先,索性在前开道吧。”无礽方在逊谢。罗干说声“有潜”,独自一人退后了十几步,把气沉稳,蓄好势子,先用碎步,由缓而急飞跑过来,跑近刀山,相隔约有六七尺,双手朝前一伸,脚底一垫劲,猛朝那七八尺高、三丈来长的刀山,头前脚后,“长蛇归洞”之势,贴着刀尖,宛如一条断虹抛过,蹿向前去。到地一个跟斗便自立起,那长刀山竟被越过,姿态甚是美观。先两贼党已从沙堤旁空地赶来,看神气似想发话,见状便未再说,面带惊异之色。 马云看出二贼心意,冷笑道:“我二人如比徐兄,自愧弗如,但这几样还难不倒我们,不过使到场英雄看看一下真假罢了。罗兄已然过去,小弟不便抄他成法,换个样儿,请徐兄指教如何?”贼党听他明点沙堤有假,方要开口,马云把话说完,轻轻一纵,立时双脚朝天,到了刀山之上,双手各用三指抓紧两边刀尖侧背,身子笔挺,昂头向前,宛如一只大蜻蜓停在上面,双手略试虚实,便轻巧巧双手并用,倒行向前,手抓刀尖,倒换过去,一晃越过,就刀山上一个“鲤鱼打挺”,化为“风飐落花”之势,将身侧转朝外,落在地上。 元礽笑道:“我三人原是一路,二兄明我比强,却把走刀山的容易走法让我,只好沾光了。”说罢,早将真气提好,也没后退,双手往下反转一按,往刀山上纵去。才一到达,便用双足分找刀尖,略微一点便自驰过,其行如风,直似一条人影凌空飞驰,晃眼走完。落到对面,隐闻山顶上多人喝采之声,知道大功将成,前途只剩一处,未必好过。 各自立定,见那罗汉阵,共是连真带假百零八人,多持刀枪器械,按照各种拳脚刀枪手法排成,中藏好些极难应付的解数。来客通行之处乃是木板铺成的道路,人由上面走过,到处皆敌,伪人前面均设机关,所持器械都极沉重锋利,更有真人夹攻,算准来客步法,无论架隔闪避,必将埋伏引发,猛击过来,虽然人只一招,让过便完,但是真假相生,巧妙非常,稍一疏忽,不加留神,便为所伤。元礽来前,曾经石云子详为指教,一到便看出是用罗汉拳、八卦刀、梨花枪等各种险招杀手会合而成。自己也是行家,又见马云看完面带惊疑之容,恐其失闪,欲用师传独门空手人白刃为二人开路,笑道:“这次由小弟僭先,三人同行如何?”二人本党内有两招奇险,闻言知元礽必有把握,含笑允诺。 三人鱼贯同行,相隔约在四五尺远近,刚一走上木板,当头守门贼见元礽空手走进,忙喝:“此种游戏刀枪无眼;来客怎不拔剑防身?”元礽笑说:“我那宝剑能断金铁,恐毁主人兵器,不好意思,客地又未带有别的家伙,只得空手奉陪。但求躲过,诸位手底留情,想亦无碍。”那贼冷笑一声,把手一摆,刚往侧闪,两旁已有刀枪斫刺而来。元礽看出前半阵法无甚奇处,便不去夺他兵刃,避过刀锋,单臂用力一挡,将枪荡开,就往前进,贼党打完一招也自退下。可是越向前越发难破,人数有疏有密,有的地方竟是连真带假多人齐上。元礽一路架隔遮拦,纵跃闪避,不觉到了中心最险之处。抽空回顾,马、罗二人相继赶来,好似应付较难,二人也格外慎重,各出兵刃左挡右架,觑准形势方始前冲。暗付:“前路更难,如不将真人手中兵刃夺去,二人就许难于通过。”心念一动,假作畏难,把脚步放缓,容到二人快要追上自己,相隔三数尺,忽施身手朝前冲去。 阵中贼党看出来人武功高强,全都愤怒,有的竟离本位,就近夹攻,反而弄巧成拙。元礽内外功均到上乘境界,如何把这些照本画符、只凭力猛势急发上一招的贼党放在心上?一路兔起鸭落,虎跃猿蹲,手脚齐用,上下翻飞,不论对方用什器械,不是打落便被踢飞,再不空手夺去抛向一旁。那些假人均是死物,刀枪各有一定地方,全仗真人呼应。真的纷纷败下,假的一时间失去了控制,自然也都受了累。元礽略微一闪便自避过,或是就用新夺到手的器械奋力一挡,有的连所设假人也被震倒。经此一来,身后二人却沾了大光,贼党又都奉命不许离开原位五尺以外,容到同党拾来兵刃,二人已跟踪驰过,于是三人连在一起,所过之处打得落花流水,如入无人之境,当时阵法大乱。 山上来宾中原有不少外敌,一连几日,凡是闯关的人不死必伤,十九吃亏,直无一人通过。这时先后来了两起异人,内一起是吕氏双侠,刚到第三关便被老贼闻报命人接上山去。双侠来势虽猛,未现敌意。另一起是三个蒙面男女,突在宾馆出现,寨中防御严密,大小各路,沿途派有专人,竟不知怎么来的。因这三人均不脱面具,只由男的一人发话,自称鲍应,此来只图开眼,到时自知。形迹虽是可疑,井看不出他深浅。照例只到后寨便是嘉宾,会前不便向其考量,惟有听之。老贼父子心疑三人由别的险径混上山来,既有本领,何不闯关?又听头两关伤人甚多,无一通过,越发得意,众外客多不服气,听有三人同闯三关,知来能手,齐出观看,见此形势,不由同声喝起采来。 小贼因正日将到,无人过关,当众狂言:“既然无人能过,不必再请知宾在彼枯守。”大话刚说不久,闻报后老大不是意思,故意笑说:“何处英雄驾到,待我亲身迎接。”随即率众赶下,三人也自通过。元礽瞥见一个中等身材、身穿华美衣服的壮汉率众迎下,正要上前,忽听马云悄说:“这个便是小贼小天王佟元亮,最是手辣心黑,出迎必有原因,须留他意。”元礽刚把头一点,一股疾风劲气迎面扑来,佟贼已自赶到。离身六七尺便表面堆欢,把手朝前一拱,人也朝前猛进,实则借着这一拱手,暗用内家劲功来试对方本领。哪知元礽天门三老门下,得有真传,看似无什经历,武功却极精纯。因听马云说过,早有戒心,一觉掌风飞到,知用内家杀手暗算,对方又是心上人杀父之仇,如何能容?加以平日常听石云子说:“你现在也算我的徒弟,决不容人欺负!你又用过五六年的苦功,这半年来尽得本门心法,此去西陵寨,人不犯你,你不犯人,无须听你师父先礼后兵,正日交手之言。”上来初经大敌,本还慎重,及见对头如此无礼,不由怒火上升,当时回敬过去。 照例江湖上这种暗斗多是点到为止,尤其来客应该退让,元礽竟把平生之力运在双臂,借着还礼猛推出去。小贼也是心太阴毒,来势既猛,又想伤人头部,怒火头上,一时骄狂疏忽,以为身是主人,对方必存三分敬意,万没想到一个无名少年这等厉害。刚随掌风前扑,猛觉一股极大潜力激撞过来,来势又猛又急。自知棋高一着便见输赢,内外劲功更丝毫勉强不得,立被撞退出去好几步,几乎跌倒。总算元礽未把师传压字诀用上,否则还受重伤,就这样随来贼党也有两个被掌风荡向一旁。小贼又惊又怒,众目之下更觉难堪,愧愤交集,便要发作。 要知徐元礽飞剑斩双雄,飞钱破飞刀,笑仙翁威镇英雄会,英雄侠女合力斩元凶,东方霞负气走湘江,秦瑛飞骑救美,有情人终成眷属,请看下回分解。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 第五回 斗三关 神拳惊巨寇 临大敌 铁掌救娇娃 同来贼党当中有一明白的,知道再如动武,不论胜败均要丢人,忙使眼色止住。小贼原是一时怒火,猛然醒悟,暗忖报仇不在当时,只得勉强忍住,假装大方笑道:“我因兄台武功高强,不知内家劲功如何,稍微领教。不料兄台小题大做,倒显小弟小气了。请到山上一谈吧。”元礽暗骂:“任你有多狡猾,难逃恶报!”接口笑道:“徐某才疏学浅,不知寨主有意相戏,致多失礼,望勿见怪。”小贼随问三人姓名,陪同上山。 到后一看,原来平崖后面地势洼下,还有大片盆地,后寨便在里面,风景更好。小贼将三人安置在崖侧小峰旁一所小楼之内,因离正日已近,凡能到达山顶后寨的,不是主家至亲好友,便是接到请帖的对头和江湖上成名人物,因此款待也极隆重。各大小宾馆均派有专人陪侍,并设了两处戏台,候客消遣。 元礽见山上人多,急于想知秦瑛黑孩儿兄妹到来也未,入楼坐定,方想如何访问。马云见各宾馆都是地大人多,小楼上下只两大间,孤悬小峰腰上,好似主人平日游观之所,临时用来待客,料知不怀好意,便将知宾贼党胡仁义辞退。元礽见人退净,就说:“欲去外面走动,访两朋友。”马、罗二人只当往寻吕氏双侠,答说:“我们也要和金刀钱正春与铁爪孙十五见上一面,只是徐兄与小贼仇恨已深,双侠曾有会前不可交谈之言,如寻别的朋友,也须留意。小贼凶横,什事都做得出,言动之间最好审慎一些,须防冷箭才好。”元礽见他情意殷殷,随口谢了。 三人刚要出门,忽有人送来一信,大意说元礽种毒已深,最好暂时不要走动,晚饭后便可任意所如。否则此时贼党添了两个能手,出去必要遇上,一个不巧,吃亏还要误事,最好晚饭前谁也不要出去。底下不曾具名,只画了一个小黑人,当是黑孩儿所写,笔迹偏又不对,书法秀劲,于是疑心秦瑛所为,本极信仰黑孩儿,何况来书又似心上人所写,立止前念。 马、罗二人本甚机警,料知发信人必非庸流,又见双方竟把自己认为同道,元礽已有那高本领,此人自更高明,无意中得此大援,好生暗幸,随又向元礽探问来历和此行用意。元礽因来信把马、罗二人连在一起,明已认为同道,也就不再隐瞒,便把来历说出,只将秦瑛报仇一节隐起。二人才知元礽是天门三老门下,越发喜出望外,倾心结纳。 晚饭后,二人见先前知宾未来,另由一名章金龙的贼党作陪,是个久跑江湖的老贼,不住探询元礽来历,席散辞去,知道贼党十分注重。二人悄对元礽道:“老贼如知你是天门三老门下,决不敢于侵犯。照适才贵友来书,好似另有高人暗助神气。我虽不知徐兄出外何事,但料小贼自来凶横好胜,初次当众丢人,必不甘休。此行定有事故,也许有人寻事。徐兄毕竟人地生疏,多高本领也要小心。我二人不才,意欲陪同前往,不知可否?”元礽不便说是往寻秦瑛,再三推谢,力说“无妨”。二人料有难言之隐,只得罢了,随将宝剑暗器带上,一同下楼,假作闲游,并往各宾馆中访看朋友。 元礽初意想访看三蒙面男女来宾是否有黑孩儿在内,等寻到所居宾馆一问,说这三人晚饭前离开,想在附近游行或在看戏。元礽重又寻到戏场,见看客甚多,只不见三人踪影。问知崖下大寨前面盆地上还有一座戏台,疑心三人在彼,改道寻去一看,那戏台设在寨前一片大约十亩的广场之上,搭有高大席棚,火把灯烛灿若繁星,男女客人都有。绕行了两周,一个人也未找见,觉着回去也是无聊,便在台侧寻一人少之处坐下,暗忖:“黑孩儿原令事前将小贼气功破去,在未翻脸以前,一主一客,如何寻他动手?方才连寻不见,也许黑孩儿不愿自己先见秦瑛,有意避去。照此情势,分明在未破小贼的气功以前见不到人。”正想不起如何下手,心中愁烦,忽听隔座有两人低声谈论。元礽虽不懂江湖黑话,见那两人神情不善,时向自己斜视冷笑,便留了神。一会后面又来三人,也在低声说笑,猛一回顾,正是吕氏双侠。另一人好似贼党知宾,因双侠不理自己,想起罗干传话,料有原因,便不再回顾。 随听双侠说道:“想不到英雄会前还有这等热闹好看,使我们长了不少见识。少时贵山主如率来宾上台,愚弟兄不揣冒昧,也想上去献丑一回呢。”陪坐贼党答道:“敝山主原因小狗欺人太甚,身是主人,不便当时计较,料定小狗狂妄无知,必要逞能,为此少时将戏停住。众来宾如有雅兴,不妨上台一试身手,还请二位小侠助威把场才好。”双侠笑道:“我弟兄虽然才疏学浅,最恨不平之事,对于双方也无嫌怨,只过得去便好。”贼党似因双侠口气隐寓不平之意,有些不快,赔笑答道:“其实双方比武,胜者为高,都是单打独斗,无什不平。真要恃强,清风道长和洛阳三杰均已来到。如有偏袒,随便出场一个,也将小狗打发回去。敝山主本定英雄会上与他一分高下,为了方才有人说话,敝山主觉着小狗欺人太甚,看得起他,才想试试他的功力,行家对面,点到为止。双方素昧平生,身是客位,便有多大来头,也不应如此欺人。如若放他过去,情理难容!少时上台,小狗只稍知进退,也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元礽终是忠厚,明听对方连骂小狗,因未指出姓名,仍然不想发作,正在暗中生气。贼党话未说完忽然住口,因贼党对面骂人,不愿回看,正觉奇怪。随听双侠笑道:“这是哪位爱抱不平的明公?大概嫌这位不该出口伤人,点了他的哑穴,本领也是真高,愚弟兄与这位同在一桌,会连声音都未听见,竟被他将人点倒。你说我们丢这大人,有多冤枉?总算手下留情,没有鱼目混珠,把愚弟兄认为一党。再连我们一齐点倒,以后如何做人?也不知点穴明公是什家数,妄自分解恐有误伤。哪位高亲贵友请抬贵手把他解开,省得外人见了笑话。” 元礽回顾,那贼本在指手画脚,忽然变作目瞪口呆,泥人也似,言动不得。双侠说话再一带刺,引得旁观诸人除贼党一面全都哗笑起来。那贼身不能动,心内明白,耳听双侠肆口讥嘲,又急又气,脸上汗珠都有豆大,偏生坐处在人行道的边上,双侠均坐对面,三面同党,无一外人,谁也没看出有人经过。穴是怎么点的,双侠话虽难听,所说多半实情,其势又不能任其干着。 隔座两贼,一名花刀王春,一名铁沙掌陆连芳,本是河南有名水贼,与小贼佟元亮交厚,刚来不久。平素强横,也不知道来人深浅,听人指点元礽在场看戏,少时还要激他上台比斗,信口开河,大撒野火,想激元礽动手,代主人出气。一见同党当众丢人,又听主人说过双侠厉害,身后那人更是难惹,闻言空自气愤,但又不明解法,王春便往后寨送信。陆连芳最是粗豪,以为双侠放刁,起身走过,强赔笑脸道:“二位兄台,我们都是主人请来的外客,不能坐视鼠辈暗放冷箭。请先把人解开,主人出来,索性将英雄会提前。外来鼠辈谁不服气,上台见个真章,明后日痛饮寿酒。”双侠正要答话,忽听陆连芳刚说得一个“我”字,没了下文,原来三不知也被人点了哑穴。众目之下,并未见有一人近身,不知如何被人点中,当时一阵大乱。 内中只元礽发现陆连芳正指手画脚之际,相隔第三桌上有一瘦矮老人手指微动,心中明白,意欲就便与双侠亲近,忙走过去笑道:“小弟虽未看清这两人如何被人点中,许是哪位前辈高人听他们话大欺人,用神沙手法点中的吧?二位兄台虽然素昧平生,大名久仰,将他解开再说如何?”双侠惊道:“这飞沙打穴,粒米穿金的绝技,当世除天门三老外,连家师共只三人,倒有两位不曾见过。照此说来,打的定是羊车穴。兄台想也高手,我虽不会,解法尚知一二,你我各解一人如何?”说完,大吕把手一拱。元礽知他成心要自己露脸,也拱手道一声“请”,双双伸手,朝两贼脊骨上伸二指一捏。二贼同声怪叫,当时醒转。众人又是一阵大乱,台上也早停住。 佟元亮恰陪两个新来能手饭后游山玩月,闻报大怒,立即传令赶来。佟元亮进门,见元礽已将人解开,正和双侠叙谈,越发不是意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同来恶道清风道长人甚阴险,恐其不照预计行事,先就发难,暗中扯了他一把。佟元亮会意,强捺怒火,手朝三人一拱,道声“多谢”,便纵上台去。被点两人带愧交代两句,闪向一旁。 佟元亮到了台上,二次拿手一拱,笑道:“后日家父七旬正寿,本来不想举动,后经亲友门人力劝,家父也因人生七十古来稀,江湖上的朋友有好结果的甚少,自从金盆洗手,隐居纳福,直到如今,始终过着太平安乐日子,便小弟不才,蒙各地高亲贵友、水旱英雄照应抬爱,也创了一点小基业,养活不少苦朋友。因而想起江湖上朋友结局不好,多半由于互争意气,以致身败名裂。虽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实与江湖义气有违。自来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意欲借着家父寿日,请天下英雄来此赴会,借着三杯薄酒,与平日有过节的朋友释嫌修好,以全江湖义气。一面请各位嘉宾随意上台施展本领,使那无知之辈开眼长点见识。真要双方有仇不能化解,也请就此一会,一对一分个高下,不论胜败,当场揭开,从此不许循环报复,否则便由愚父子与到场诸位老少英雄、仁兄仁弟群起而攻,过这三天,不许江湖上再有仇杀之事。万一有什争执,也由英雄会到场人出来公断。本定后日举行,适才清风道长、铁指禅师席间谈说此会用意固好,但是拳脚刀枪无眼,寿日乃是喜事,万一伤亡太多,岂不扫兴?本想今夜提前开会,又恐在下交游不广,以及闻名未见、住址不明、无法下帖的各位高人奇士驾临稍晚,正在为难。适才接报,本山有两位来宾被人无故点穴,今日还有几位素昧平生的来宾也似有心赐教而来。既然赏脸,自然不便有违雅意,不过以武会友,来者是客,会期只管提前,仍请诸位按照原议单打独斗,胜者为强。在下本有对头,因是主人,不得不让来宾先上。除非有人定要当时赐教,那是无法,否则就先请别位登场了。” 元礽早就跃跃欲试,听完正要起立,吕氏双侠暗中止住,缓得一缓。忽有一个大汉纵上台去,笑道:“在下姜飞熊,为了小徒前日冒犯虎威,久欲拜山请教。因往外省访友未回,日前回到江西,蒙山主赏脸,赐我一封柬帖,星夜赶来,与老山主拜寿,就便领教。自来开场没好戏,身有要事难于久留,随便山主赐教几招。今日不能讨得公道,在下学艺不精,死而无怨。万一保得残生,回家抱孩子,也好早作打算。”姜飞熊原是北省有名镖头,今春徒弟保了一趟镖被小贼夺去,等到由外赶回得知此事,正要寻来,忽接小贼请帖,忿怒交加,特意来此拼命。到后一看,见贼党中颇有几个能手,惟恐不胜,势成骑虎,心想小贼比那一僧一道好斗,意欲拼他一下,如被打败,便回去变卖田产赔还客人,由此隐姓埋名永不出世。人本豪爽梗直,身又高大,声如洪钟,看去甚是威武。 小贼本意当日对头甚多,无端来了一个徐元礽,当众丢人,颜面难堪,欲借独门暗器找回场面,先将元礽打倒。说完斜视台下元礽,正在冷笑,准备先让两场,然后出场,指名要元礽上台比斗,不料姜飞熊纵上台来。方要答活,台下忽又纵起一人,先朝双方把手一挡,说道:“老山主会规最是公平,无论多大本领的人,至多每人只比三场,以免车轮战法的流弊。我知今日上门生事的人甚多,如若挨个动手,便是天神也无此长力。姜朋友说开场没好戏,实在有理。我杨老幺虽然不才,与山主交好多年,也还能代作一分半分主意。凭我手中一枝蛇矛,想代山主和姜朋友见个高下。胜了不说,如若打败,我代主人赔镖如何?”小贼知杨老幺乃长江有名水寇,武功甚好,心想今日强敌甚多,一齐指名索战也实讨厌,随口笑答道:“镖银小事,当初原因姜镖头手下欺人大甚,一时误会。既承光降,便不上台赐教,会后也必发还。杨兄既愿代小弟向姜朋友领教,遵命就是。” 姜飞熊听出杨老幺语带讥刺,神态凶横,心中气愤,闻言拔下金背虎头刀,自去下首站定,“怀中抱月”,把手一拱,说一声“请”,杨老幺见他神态激昂,连名姓也不问便亮刀相待,不说自己无礼在先,反倒冷笑喝道:“姓姜的认得我杨老幺么?”姜飞熊道:“在下走动江湖二十多年,连闻名带见面的老少英雄、高人奇士也实不少,对于阁下还望恕我见识不广,耳生眼拙。姜某镖行饭已然吃伤,胜败就这一天。不必多言,发招吧。”杨老么最是手黑心刁,动手时照例借着说话,引逗对方分神发怒,冷不防乘机暗算。一见对方说话无礼,口喝得一个“好”字,手中亮银点钢蛇矛早纵身刺到。 姜飞熊久经大敌,遥望老贼四手天王佟越已由一伙贼党众星捧月拥了出来,在主位上坐定,小贼正赶过去。暗忖:“半生英名,成败在此一举,不乘头一阵占了上风将镖讨下,一起混战,就老贼父子瓦解,起镖也是麻烦。”口中发话,主意早已打好,一见矛到,单臂横刀往下一扫。杨老幺以为敌人不知他这一矛虚实兼用,刚往回抽,打算让刀挡空,再用“金鸡乱点头”,照敌人上三路扎去。不料对方刀沉力猛,疾如风雨,早看出他有此一着,刀只微微往下一扫,看去势猛,等对方矛尖往回一撤,早就反腕一刀背向上架去,未容敌人二次抽矛,单臂往上一振,喝一声:“开!”杨老幺见敌人这把刀如同粘在矛上一般,便知不妙,心方一惊,猛觉手臂酸麻,矛被荡开老远,忙即往后纵退时,敌人的刀已顺矛杆滑下,朝左肩斫来。心里一慌,想逃无及,姜飞熊手中刀往前一送,一下刺中左腿,抬腿一脚踢倒在地。 姜飞熊将杨老么砍翻后,径去台前,抱刀拱手说道:“佟山主,在下蒙杨朋友相让,可还有什赐教么?”话未说完,一贼已由侧面飞上,见面喝道:“姓姜的不用发狂!你那区区镖银,谁还放在眼内?现在就发传牌,命人与你送去。只是我吴泰不才,还要和你走上几招,你意如何?”姜飞熊知道来人便是本山二寨主,总领长江分寨,镖便是他所劫,还打伤了自己一个徒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一声“好”,刚把刀一摆,吴泰已拔刀斫到。双方都是力大刀沉,身材雄壮,手法又快,一上手便转风车般斗将起来,只听琤琤玱玱两刀相触之声响成一片,打了个棋逢对手,不分上下。 杨老幺平生自负成名多年,照例左手用矛右手发箭,轻易未遇敌手。不料上来轻敌,未等迎门三招使完回身再发暗器,人已受伤倒地。姜飞熊人又忠厚,不肯赶尽杀绝。倒地以后,因伤不重,还能支持,不等贼党上台扶他,略一定神,就地纵起,扬手一鱼尾箭打去。姜飞熊没有想到他恼羞成怒暗放冷箭,正斗之间,瞥见眼前不远两点寒光一闪,铛的一声,火星飞溅,两件暗器同落地上,百忙中瞥见地上落下一支鱼尾箭和一枚钢丸。方想喝骂,又见一条人影纵上台来。台上两人均当对方来了帮手,各自纵向一旁,立定观看。原来是个青衣少女,朝杨老幺喝道:“无耻鼠贼!已然打败,还想暗箭伤人么?” 这时贼党已有两人纵上台去,想将受伤的人扶下,被杨老幺摇手止住,不知何意。见他突放冷箭,方觉此举丢人,不料台下飞来一粒钢丸将箭打落,跟着纵上一个佩剑少女戟指大骂,恐杨老么负伤吃亏,正要抢前答话。台下佟元亮,见那少女生得美艳非常,身法又极轻灵,先前宾馆中未见此女,知是三个蒙面少年男女之一,不由色心大动,飞身上台。先朝杨老幺喝道:“二哥你忙什么?如不认输,少时再比暗器也是一样,快往台下扎伤去罢。”二贼党会意,扶了杨老么往台下纵去。少女正要发作,小贼已回身赔笑道:“女英雄贵姓?且至台下一谈如何?”少女见小贼嘻皮笑脸,不禁有气,娇叱道:“你姑娘东方霞,谁与你这小贼说话!这大一片地方,再添几个动手必不碍事,有本领只管施展出来,找死容易,少说废话!” 佟无亮闻言大怒,同时姜、吴二人见来人不曾助战,二次动手,也分了胜负,仍是姜飞熊占了上风。本还有人上台,老贼佟越看出当日来客好些异样,又听说起人影不见、同党被人点穴之事,越发惊疑,恐激众怒,惹出混战不好收拾,意欲维持单打之局。再见少女纵上台去,小贼跟纵上台,深知贼子好色性情,少女身法得有高人传授,也想查看来历,为示大方,忙即传令,说:“胜败常事,方才有言在先,既然姜镖头占了上风,如愿扰我一顿薄酒,过了后日再行上路。否则适才已发传牌,命分寨送回原镖,去留任便。”姜飞熊巴不得早离贼巢,忙即下台称谢,交代了几句过场,自去起镖不提。 台上男女二人也动了手。小贼淫凶刁狡,想占便宜,笑说:“双方无仇,想比拳脚。”东方霞怒喝:“似你这样恶贼,天下人都是你的仇敌,有本领只管施展出来!”说罢,宝剑已然出鞘。小贼闻言,将手一招,贼党早把小贼自用兵刃送将上去,乃是一对纯钢打就的仙人掌。佟元亮拿在手中,仍是笑嘻嘻问道:“东方姑娘,我久闻你大名。你我素无仇怨,何苦相拼?点到为止吧。”东方霞怒喝道:“你这小贼恶重如山,你姑娘今日特来会你那一掌七飞刀。有什本领只管施展,少说废话。”说完,“仙鹤亮翅”,抢向上风。小贼贪淫好色,哪知恶贯满盈,死期不远。因见东方霞貌既美艳,人又英武,早就心动,虽听对方辱骂,毫不为意,以为当地无异天罗地网,铜墙铁壁,自己又有一身好武功,不怕此女飞上天去,还恐刀枪无眼,万一受伤。正想此女英侠之名早听传说,想不到长得如此好看,如能到手,真乃三生之幸,只是如何打法才不致使其受伤?正寻思问,忽听台底一声呼叱,纵上一人,见面对东方霞拱手说道:“我与主人还有过节,须要领教。贤妹请先下台。我如不是对手,贤妹再上如何?” 佟元亮见上台的是元礽,想起方才闯关拜山双方较量之事,立时气往上撞。抢前一步正要发话,东方霞已向元礽嗔道:“你怎不懂规矩?等我死在小贼手下,你再上前,不是彼此都好么?”佟元亮一听对方口气亲密,加以武功都好,年貌相当,料是情侣,不由生出醋意,越发怒火攻心,冷笑一声,将仙人掌朝元礽一指,喝道:“我今日借家父寿辰,以武会友。因为天下高人固然甚多,一时不能遍请,如蒙光降,都是赏识。不过江湖上朋友第一讲究义气,第二礼数过节,似阁下这样狂妄无知之辈,我佟元亮生平尚是初见。我久闻东方姑娘今之女侠,蒙其光降,得见仙容,已是三生之幸。双方素无仇怨,方才苦苦相逼,必是受了小人蛊惑离问。我因她年轻女子成名不易,本来不愿动手,你既逞强出头,再好没有。等打过一场,我败不说,万一承让,东方姑娘定要赐教。我宁肯认输,决不还招,甘拜下风,以全江湖义气如何?” 元礽单手背剑,环抱一拱,刚说得一个“好”字。忽听一声清叱,一条人影带着金刀劈风之声,由斜刺里飞来,照准佟元亮迎头一剑,口喝:“我先斩你首级,看你还招不还?”佟元亮一面纵避,方喝:“且慢!”东方霞已气得粉面通红,跟踪赶到,举剑就刺。 元礽一则想破小贼气功,好使心上人明日手刃亲仇,没料到仇敌忽然变计。既在当晚提前比武,黑孩儿和心上人一个未来,不知能否当晚赶到?蒙面客是否心中所想三人?小贼武功来时已然试过,并非真强,自己固然能敌,不过又要破他气功,又还要将贼命留住,天下事哪有如此合适,恰到好处?东方霞的本领只由口气中听出,并在贼店中看到一点身法,轻功虽好,总是女流,既恐为贼所伤,又恐本领高将贼打死,端的胜也不好,败也不好,只不知她何事把小贼恨得这凶?情急无计,忙赶过去,仍想拦阻,将东方霞替下。身方往前一纵,口喝:“贤妹且慢!”举剑待将双方隔开。忽听台上大喝:“小狗男女,想两打一么?”跟着台下纵上一人。东方霞与佟元亮也动起手来,口喝:“姓徐的如再管我闲事,我就和你翻脸了。莫非就许你一人和贼有仇么?我打不过,你再上前不是一样?” 元礽目光到处,见来贼共是两人,好似孪生同胞,都生得又矮又胖,因天尚热,又各穿着一身蓝绸裤褂,足登快靴。一个手里拿着一对铜锤,比西瓜还大,少说有百余斤。一个左手一柄钩连拐,右手一支判官笔。神态甚是凶恶,生得那么矮胖,身法却极灵巧,纵跃如飞,一同由下纵上。只由拿锤的上前,口喝:“小狗通名受死!”元礽见他无礼,也是有气,怒答:“我徐元礽。二贼通名,一齐上前纳命!”矮胖子狞笑道:“瞎眼小狗!你连太行双虎都不知道,也敢耀武扬威?太爷金毛虎赛元霸陶猛,那是我兄弟金头虎恶判官陶强。我弟兄照例同上,动手时却是一对一,凭你还禁得住我一锤不成?”随说,左手锤一晃,右手一锤便朝元礽当胸打去。 元礽早看出对方锤沉力猛,身法甚快,知是劲敌,暗忖:“每人只打三场,已有两贼对敌,胜后再来一贼,便不能与仇敌交手,岂不误事?最好东方霞稍落下风时,自己恰巧将贼打倒,跟着接阵。”主意打定,一见锤到,立用师传七字心法中的卸字诀,一面抵御,就便给敌人看点颜色,微用剑背往前略挡,跟着一卸劲,往旁一闪避开来势,“怪蟒翻身”,由横里反手一剑,照准敌人肩头便刺。陶猛没想到对方身法比他还快,右半身往回一撤,左手锤猛推过去,满拟自己力大,敌人兵器只一撞上立时砸飞,不料元礽剑已撤回,身子和转风车一般又回复了原位。陶猛一锤打空,暗道“不好”,最厉害是敌人本应右半身连剑带人往后撤退,谁知竟会行此险招,刚巧避开来势。相距不过数寸,铜锤的劲恰被卸空,未容变招,剑又由上三路刺来,寒光己自耀眼。总算久经大敌,百忙中举锤一架,敌人剑又“织女穿梭”,猛撤回去,往下三路刺来,赶忙闪避,已自无及,刺的一声,剑尖由左腿扫过,绸裤被刺破了一大口,虽因闪架得快未受重伤,左腿已被剑尖刺破了些,鲜血往外直流。 陶氏兄弟在黄河两岸纵横多年,因和主人交厚,只听说元礽武功颇好,不曾眼见,自恃本领,想代主人出气,竟遇劲敌,当众丢人,自是难堪,性又凶暴,当时激怒,两柄铜锤一齐舞动,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恨不能一下把敌人打死。元礽虽然志不在此,见敌人锤法甚高也颇惊奇,不敢大意,将猿公剑法施展出来,暂时打了个不分胜败。行家眼里看出元礽剑法来路,最难的是打了这一阵,剑、锤始终不曾撞上,竟能应付自如,还不知道元礽有意延挨,看到妙处,纷纷喝起采来。 这其中最难受是老贼天王佟越,台上只十几招过去,便看出元礽剑法来历,又听台上男女敌人那等口气,分明要和爱子拼命。自己虽也约有几个厉害能手,人多势众,但是东方霞身后师长亲友虽不好惹,凭自己和所约能手,来时还能与之一拼。这姓徐的来路极似那家规最严而又最护徒弟,素不肯吃人亏的天门三老门下。这三人久已不听说起,突有他的门人出现,决非无因而至。越想越觉事情可虑,心中叫不迭的苦,只得暗告同党,不可再和陶氏弟兄一样冒失上场,听命行事。正在盘算方才点穴人可疑,尚未露面,自己所料如中,想用方法应付。就这一会工夫,台上已见了胜负。 元礽本意宝剑锋利剑术精奇,制胜容易,心想多延时候往接东方霞的手,后见对方越杀越勇,铜锤又大,舞了一个风雨不透。本就难得还招,一面还得留意东方霞的胜败,一心二用渐觉吃力。又听旁立观战的陶强不时用黑话低言点醒乃兄,暗忖:“二贼同胞弟兄,不如先打发了一个,免得少时作梗。真非限制三人不可,等第三人上场,索性指名叫阵,仍要小贼动手,料他不能不算。”元礽毕竟初次临敌,一心想破小贼气功,别的全未留意,只记得每人只斗三场的话,主意一定,立即还攻。本想用剑削断贼锤,制敌死命。 也是陶家二贼该死,陶猛见元礽一味闪避,认定对方怕他锤重,又恃天生力大,能持久战,手舞双锤,专找敌人的剑,老想一下将剑磕飞。元礽后再停止进攻,陶猛心粗性暴,只管陶强在旁不住提醒,说:“敌人剑法神妙,防他猛下杀手。”终未在意,封闭便松了些。元礽暗骂:“该死狗贼!我不杀你,你也残废回去。”表面仍假作闪避,只守不攻。恰好陶猛一锤打到,元礽立施师传绝技,剑朝锤柄上微微一挡。陶猛见他举剑来架,心中大喜,右手锤往下一落,左手锤又朝胸捅去,方喝得一个“倒”字。元礽手微一偏,就着锤头下压之势,连用师传粘,振二字诀,扁着剑背,滑向锤的右上方,猛用全力,单臂往外一振。 陶猛急于取胜,势猛且急,用的全是直劲,不料双锤打下,人影一晃到了侧面,满拟和方才一样,至多打空,正待回手再打,猛觉一股横劲由右侧面贴着锤旁急振过来,当时右膀酸麻,虎口生疼,几乎立脚不定,身子一晃,暗道“不好”,未及抽身还架,元礽早反腕一剑,“拨柳寻莺”,朝右肩上刺来,本意想刺敌人右臂。陶猛偏是心慌,吃了人矮的亏,闪躲又快,百忙中瞥见剑到,脚底再一发飘,一时情急,连忙缩颈低头,一面纵身往侧退避。元礽也是忙着取胜,深知敌人身法轻快,一见纵身想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顺水推舟”,手中剑朝前一送,嚓的一声,正刺中在陶猛的右耳,直透颈后,就势往前微微一纵,到了敌人身后。陶猛负伤情急,反手一锤扫来。元礽已纵出圈去,剑锋过处,陶猛后脑齐耳根刺破了两寸深一条伤口,便铁人也禁受不住,一锤扫空,脱手飞去,震得台板山响,连人带锤跌倒地上,当时晕死,鲜血满地。 台下贼党忙即抢上,将人搭下,同时陶强见兄长身受重伤,早悄没声纵将过来,左手钩连拐迎头先斫,厉声喝骂:“今日有你没我!”元礽早防他要动手报仇,一见来势绝快,又是哑口,先打后说,一面闪避还攻,心中寻思:“此贼所用是轻兵器,索性不令宝剑显露锋芒,以便对付小贼佟元亮,免被看破。”一面偷觑东方霞,已然有点气力不加。 原来佟元亮对她越看越爱,又看出对方性情刚烈,当众丢人定必不快,老想卖好,一味软斗,守多攻少,等东方霞有了破绽,故意让过,却用言语点破,好使知情。东方霞本是满腔幽怨,抱着气愤而来,不曾想小贼如此厉害,又见敌人神情诡诈,越发有气,棋差一着,气再一浮,越发吃亏。先还打个平手,后来陶猛一死,小贼瞥见台下众人交头接耳,对头一面更有讥笑神情,老贼又在怒目相视,猛想起此女刚烈,软做十九不成,自己心计已被众人看破,身是主人,易受指摘。陶氏弟兄又伤了一个,放着强敌对头尚未交手,再让下去,重色轻友被人见笑。莫如先将此女打倒,假作养伤避往内寨,事完强迫顺从,反倒痛快。心念一动,立以全力应战。东方霞几次想用暗器,心神略分,手法更散,哪禁得起这一来?但是天性刚烈,自觉败不如死,立意拼命,情急之下也不顾再取暗器,把平生之力全使出来,所用多是险招,虽幸佟元亮始终不舍下那毒手,但是破绽多了好些。 眼看情势危急,元礽恐有失闪,忙把手中剑一紧,专用剑背架隔遮拦,一面剑走中心,去刺敌人要害,一面觑准来势猛下杀手。几个照面过去,陶强看出敌人不用剑锋,剑光如虹,寒辉耀目,明是神物利器,便留了神,故意用拐上钢尖冷不防一撩剑锋,果然挨着便折了半寸来长一段,不禁大惊。自知有败无胜,刚想喝破,左手拐朝剑一挡,右手判官笔刚朝敌人胸前点去,为了胸有成见,惟恐宝剑锋利,一个挡不住,直斫下来,连拐带膀全被斫断。对方手法又快,架时微一疏神,猛听敌人一声大喝,忽然连手齐用,左手一隔判官笔,反腕一点右手脉门,竟被点中。当时右臂全麻,判官笔先被敌人空手人白刃,就势夺去,左手拐又被敌人拨转剑头,“分波拨浪”,反手向外一绷,虎口立被震裂,兵器脱手,大惊欲逃,已自无及。 原来元礽本心不想杀人,当夺笔以前,忽听台前棚顶上有人低语:“此贼万留不得。”心中一动,也未寻思,将笔夺过,随手一松丢下,就势运用内家劈空掌法往前一按。陶强正往后纵,没想到敌人未用剑刺,劈空一掌打来,因快纵出圈外,不曾防备,等到发觉,掌风已似干斤重力当胸压到,不由脏腑皆震,头昏眼花,口里一甜,两太阳直冒金星,“嗳”的一声没喊出,翻身倒地,闭过气去。台下贼党立时大乱,纷纷喝骂,刚有三四人想抢上台来,忽听哗啦一声,棚顶席篷掀去一大片,碎屑尘沙纷飞中,猛又听棚上有人大喝:“且住!”声如巨雷。 老贼佟越正在台下高座观看,首先听出来人口音,忙喝“众人且慢”时,全场人众已被那一声怒吼震住。紧跟着,棚顶横梁上面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白发银髯、面如重枣、长眉风目、手持一根长大铁拐的黄衣老人,手指佟越,哈哈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做生日!老夫扰你三杯生日酒,就便看个热闹,与你们作个公断,少伤几条人命如何?”佟越先颇惊慌,闻言略一定神,抢出位去,双手朝上一拱道:“区区贱辰,本来不想举办,只为众亲友说老朽洗手多年,七十古稀,又想借此一会为江湖朋友释嫌修好,没想到惊动不少对头,势成骑虎。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前辈今日光临实出意外,但有吩咐,无不遵命。请先人座,再说如何?” 老人随即纵下,笑道:“我和你一别三十年,也许当我不在人间。你说事出意外,倒是一句真话。我已多年不管闲事,此来还是一半为你一半为人。我无什别的话说,也不能平白扰你,只为你们作个公断。好在你今日所定会规本与昔年差不多,只要互相遵守,不论有何难过,双方一对一上场分个高下存亡便无话说。天池弟也在上面,我本约他同来,他因方才有几个鼠贼说话欺人,看了有气,用两粒米豆点倒两人,方始上棚见我。你们不合出口无礼,有心计较,又觉不值动手,只在上面看热闹,作一公证,不愿扰你。除非有人讨厌或是指名领教不会下来,你也不必请他。” 老人身既奇伟,声如洪钟,说时双目睁合之间精光四射,威风凛凛,望若天神。凶僧、恶道见主人起立迎客,已避一旁。一则连日夸下海口,自恃练就惊人武功和各种毒药迷香暗器,当时虽为老人神威所慑,因不知这两人的来历,几次想要开口,均被佟越止住。老人明明看见,故作不知,谈笑自若。说完,佟越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心神略定,心想此老最重情面,如若应付得宜,至少身家可以保住,全胜固然无望,当不致引起群殴凶杀之局。只棚顶那位怪侠不好说话,此老与他至交,既肯入座,也许无妨。一面暗令贼党切勿妄动,一面诺诺连声,口答:“后辈在屠老前辈指教之下,无不惟命。”老人微笑不语。佟越因这两人一来,心中惊疑,没顾得留意台上,等到话完再看,不禁暗中叫不迭的苦。 原来老人到时,小贼佟元亮见陶氏弟兄全受重伤,凶多吉少,又急又怒,正赶东方霞用一险招,现出破绽。佟元亮怒火头上更不寻思,手中仙人掌往外一绷,宝剑立被磕飞。东方霞虎口震裂,鲜血直流。小贼素来手狠,只顾想和元礽拼命,腰间飞刀也自出手,把先前怜香惜玉之念丢了一个干净,跟手又一飞刀将东方霞打伤。当佟元亮下毒手时,元礽刚将陶氏弟兄打胜,本就想上前接应,因见台下群贼哗噪,内有四人似要一拥齐上。元礽初经大敌,又是孤身虎穴,虽具有一身惊人武功,终觉敌强人多,秦瑛、黑孩儿兄妹人影未见,到底有些发慌,只顾准备应付后来之敌,稍停得一停,便见棚顶上有异人飞坠,将群贼镇住。正自惊奇,猛听玱的一声,一眼瞥见东方霞宝剑脱手飞出,寒光闪闪,飞向台板之上,暗道“不好”,忙即纵将过去。佟元亮飞刀,也自出手。一面东方霞早就气力不加,剑一脱手,得知不妙,仗着身法轻快,忙不迭一个“惊燕穿窗”之势,身子往侧就势斜纵出去。无如佟元亮连珠飞刀又准又快,本来非伤不可。总算命不该绝。 元礽纵身赶到,一见仇敌飞刀出手,因是救人情急,又恨小贼刺骨,哪还计及厉害?连剑带手一起用上,人还未到,左手先一劈交掌,呼的一声,掌风到处将飞刀劈空打歪,由东方霞肩侧斜射过去,直落台下,差点没将台下的人打伤,人也纵到,举剑待斫。佟元亮见是元礽,不由急怒攻心,竟连东方霞也一齐恨上,一见剑到,也不还攻,怒喝一声,身子往侧一偏。元礽素知他练就独门发暗器的手法,只当想逃,百忙中忽想起要留活的,与心上人去手刃亲仇,意欲用暗器破他气功,不特未追,反倒就势人往侧纵。佟元亮原想用“风卷落花”化为“怪蟒翻身”的解数发那连珠飞刀,初意敌人相隔这近,数刀连发万无生理,便东方霞也非死不可,做梦也未想到敌人会未进招,反往侧面纵退,心疑刀法被敌人看破,越发忿怒,心气不免浮躁了些。又见东方霞愧怒交加,玉容已气成了青色,正往台中心拔那宝剑,认定二敌人是情侣,心中更恨,妄想一齐下手,竟把腰间明插的一套飞刀,乘着转身回顾之际分朝二人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元礽还不知自己无意之中脱去危机,自己一手三暗器也准备停当,一见刀到,正合心意,忙将九口月牙金钱镖觑准来刀打去。噹噹三声响过,佟元亮头三把飞刀全被打落,另一把本朝东方霞打去,元礽百忙中早看出东方霞满脸悲愤,手上流血,人已气极,又见小贼刀法精奇,恐有失闪,一面还刀,一面纵身往侧掩去,扬手一剑正将头口飞刀磕飞,跟着又是三四口飞刀分头打来。元礽看出小贼身带七口飞刀先后打完,手又伸向镖囊之内,料知还有别的暗器,便不等下手,将手中金钱刀停发,先把两枚金丸看准方向,照着小贼头上打去。 佟元亮飞刀原有三套二十一把,因素狂傲,武功也实真好,从来对敌不曾用过三把以上,敌人不死必伤。当日还是为了来敌太强,将另两套也暗藏身上。这时见先后七刀全被敌人打落,也自惊急,手刚人囊,另两套飞刀还未取出,猛瞥见两点金星迎面打到,心中一慌,忙用右手仙人掌去打时,不曾想元礽急于伤敌也乱了次序,并未按照师传一手三暗器的打法。这一临时变计,反倒如了本来愿望,否则佟元亮不必遇见仇人,早被元礽当时打死。这一仙人掌虽将金九挡开,但觉金丸虽小击力奇大,震得虎口酸麻,几乎打歪,心中大惊,方道“不好”,眼前一花,三四片酒杯大的寒光已迎头罩下,一面纵避,忙用仙人掌去挡架时。不料元礽师传月牙金钱刀发时宛如穿花蝴蝶,忽左忽右,上下翻飞,只在刀光笼罩之下,敌人不论是挡是躲均无幸免。佟元亮如用兵器护住头面,暗用硬功劲力,拼着挨上两刀,或者尚无大害。因为元礽飞刀已先用去,只将面部要害避开,气功不破,再遇秦瑛便不致死。那金钱刀乃天门三老独门暗器,来势疾如旋风,电旋星飞,逢硬便转,吃仙人掌一挡,立由两侧斜转而过。只听刺刺连响,沿着掌边急错过来,一刀刺中鼻孔,当时出血破气,另一刀竟钉在左眼角上,几乎连眼打瞎,只有一刀被仙人掌挡开,虽未受伤,仍将右臂外衣刺破一条半尺多长的裂口。 佟元亮虽然受伤,因不甚重,还不知道敌人用意,众目之下自觉难堪,情急暴怒妄想拼命。恰好囊中飞刀也在百忙中取出,于是运用右手一摆仙人掌,左手将特制的刀套抖落,先是一套七把,用连珠手法朝元礽打去,紧跟着第二套七刀同时井发,寒光闪闪,满台都是刀花。好个徐元礽!本想杀死小贼,一见十四把飞刀雪片飞来,口喝得一个“好”字,人早飞身而起,连人带剑纵入刀雨之中。只见剑光如虹,在刀光影里连击动了几下,耳听一串叮叮玱玱之声响过,飞刀全被打落,洒了一台,有的还被宝剑斫裂,台下也飞落了好几片,只未伤人。 佟元亮到此方自胆怯,但又羞于败退,上来还想用仙人掌夹攻。因元礽来势急如狂风之扫落叶,未等上前,便吃对方宝剑激撞回来的飞刀断片迎面打到,差一点没有打中要害,缓得一缓,飞刀全被打落。情知再打没有胜望,无如多年盛名,当着许多外来的江湖能手名人,初次登场便为一个无名后生所败,大已丢人。越想越气,心中恨毒,先前应敌匆忙,明知台下来了异人,既未看清,也未分出敌友,心还以为老贼佟越智勇双全,看出自己吃亏,定必命人接替,何况还有凶僧恶道在座,决不坐视。敌人本领虽高,怎么也能抵挡一阵,等有人来再退,比较就此下台要好得多,心中寻思,举掌就打。 元礽先横宝剑用力一挡,大喝:“且慢!”人随纵向一旁,又喝道:“无知鼠贼!恶贯满盈,死在眼前还敢凶狂!我杀你易如反掌,但是另有一人要亲手取你狗命。如非你太骄狂,我也不会动手,现在你当知道厉害。晓事的快滚下去静待伏诛,还可多活半日,否则我不杀你也必残废,不说别的,我这口剑便非对手,早要你命了。”说时,佟元亮吃元礽剑背一挡,震得右膀酸麻,虎口生疼,一个忍不住,人也被震退了好几步。不知元礽竟是暗用内功,全身真力一齐运在右手之上,猛然一挡自吃不住,以为天生神力,越发情虚胆寒,暗忖:“这小狗是什来历?从未听说,如此厉害,武功暗器已甚高强,又有惊人神力,休说自己,便在场诸能手恐也未必能胜。”本想就机下台,无奈老贼佟越被新来两位异人监视住,照例双方比武,非有一面死伤或是败退认输不能命人相助,所约两个帮手全被老贼暗中止住,无人向前接替。又听仇敌这等喝骂,心中愤愧,虽受微伤,胜败未分,终想保留一点颜面,急怒交加,二次举掌上前。这次不敢硬打,刚把仙人掌一晃,分心刺去。 元礽本还想给他吃点苦头,忽听棚顶有人喝道:“元弟够了!”一听正是黑孩儿的口音,料知心上人必已来到,不禁大喜,口喝:“小贼!你要找死,我偏不如你意,去吧!”口说着话,身子一偏,避过来势,“拨草分花”,用剑往外一撩,地裆两声,仙人掌立时被剑斩断,飞出老远,落向台上。佟元亮一掌刺空,觉着手上一松,掌头断落,才知敌人宝剑断金削铁,不由心寒胆裂,忙想纵身逃避,已自无及。吃元礽飞身一腿踹向胯骨之上,横退出去七八步,几乎跌倒,身影还未站稳,元礽已飞纵过来。佟元亮知道敌人宝剑锋利,一见寒光耀眼,以为凶多吉少,刚怒吼得一声准备等死。元礽已戟指喝道:“我不杀你,快滚!”佟元亮平日何等威风,众目之下受此奇辱,打又打不过,虽然惜命,就此败逃以后如何见人?当时一急,一句话还未出口,口里一甜,眼前一黑,翻身仰跌,气晕过去。 同时元礽话刚说完,猛觉脑后风生,知有敌人暗算,忙往侧一闪,反身回顾。见是一个豹头环眼、满脸横肉的和尚空着双手,悄没声由台下飞纵上来,到了身后不远立定,两眼直视元礽,似含愤恨之意,并未动手,先狞笑道:“我看你小小年纪颇有一点门道,你是何人门下?快说出来,免得死我手中,将来你师长说我不留情面。”元礽还未及答,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棚顶贴台柱溜下,身法轻快已极,方觉身形与黑孩儿相似,来人已轻悄悄到了凶憎身后,扬手照脸就是一下。凶僧正在口发狂言,觉着身后有人,忙即回顾,不料来人身法快得出奇,这一回头,人未看清,眼前黑影一闪,左脸上早挨了一个大嘴巴,叭得一声,半边牙齿几被打落,当时肿起老高,不由怒火上攻,一面纵身闪避,厉声喝道:“何方鼠辈,通名受死!”话未说完,来人已如影附形,跟踪飞纵过来,右手一晃,左手又是一掌打到。 凶僧也是骤出意外,没料到敌人身手如此快法,又被先那一掌打昏,急怒交加,口正发话,嘴里又疼,于是乎闹了个手忙脚乱。只顾挡那右手,妄想用重手法就这一挡,将敌人手腕斫断。谁知一下挡空,叭的一声,左脸又挨了一嘴巴,这一下打得更重,负痛情急,暴怒如雷,更见来人直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去身材不高,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黑面具,急切间看不出是什来路,也不顾再说话,立时猛扑过去。黑衣人一边回手应敌,哈哈笑道:“你气不服么?谁教你不等交代明白,上台欺人?我是先给你一点教训,少时包有你的好处。” 凶僧忽想起自己练就一身好武功,寻常刀剑所不能伤,这两掌怎会打得这重?敌人年纪不大,身手如此轻灵,如是那老头的门下,岂不大糟?心中一动,方要喝问,忽又听台下有人喝道:“师兄且退!我与小狗仇深似海,等我死他手里,你再上前不晚。”说时,元礽回顾东方霞已早不知去向,一个穿黑衣戏弄凶僧的人果是黑孩儿,心想等他打完,向其询问心上人来未,忘了下台。闻声一看,正是秦家门外山坡上,向香谷子、黑孩儿寻仇的凶僧铁鱼罗汉,右臂已齐腕斩断,前穿铁袖袈裟也脱了去,穿着一身短装,断腕上绑着一柄二尺多长、三棱出锋的鬼头槊,由台下人丛中拔地飞起,落向台上,声到人到,端的轻快已极,一下落在台中心,单臂一挡,将台上二人隔住。二人也自停手。元礽本想上前,黑孩儿乘着二凶僧说话争论之际,抽身纵过,拉着元礽的手,笑道:“你已打过三场,今晚有人主持公道,正好台下看热闹去。如不耐烦,随意走动,也无人敢放冷箭,呆在这里作什?” 元礽觉着手上塞进一个小纸团,知有原故,忙即应声待往台下纵落。先上台的凶僧,正是那在第三关用真假人排罗汉阵的铁指禅师神拳罗汉大元。因和主人至交,对这两个敌人全都恨极,正和铁鱼和尚争论,抢先动手,一见元礽要走,便着了急,大喝:“小狗休走!现在正是两个对两个,并无不公平处,怕死休上台来。”话未说完,耳听台下有人接口笑道:“想打容易。”随即纵上一个黑衣蒙面的少年,穿着神情均和黑孩儿差不许多,上前便将大元拦住,笑道:“方才主人说过每人只许比三场,这位徐朋友已经连胜三次,理应歇息,好在他又不走,只为还有点事打算办去,懒得在此便了。你和他真有过节,把我打败再去寻他也是一样。”随向元礽挥手。 元礽虽不相识,料定是自己一面的能手,刚把手一拱想问姓名,黑孩儿已和铁鱼和尚动起手来,也在抽空把手连挥;料有原故。就这微一迟疑却顾之际,蒙面人不等对方答话,笑说一个“请”字,朝着大元一掌先自打到。大元虽然恨极元礽,想为小贼报仇,无如来的也是一个强敌,话完手到,神情强硬,不由激怒,大喝:“鼠辈!你有多大本领,敢于如此放肆?通名领死!”蒙面人冷冷笑道:“你这秃驴在在江湖上横行多年,连衡山回雁峰的小墨龙神手鹿生都看不出么?我师父天池先生也在棚上。实对你们说,今日照着小佟所说约规,公公道道一对一,各凭本领,强存弱亡,虽有几人必死,或者不致把事闹大。只一放冷箭,倚多为胜,把棚上看热闹的另一位老前辈闹翻,一个也休想整人回去!” 凶僧大元一听,蒙面人竟是江湖怪侠天池先生钟云汀的爱徒鹿生,知他师徒极不好惹,尤其乃师生平只收这一个徒弟,平时隐迹江湖行踪莫测,轻不管人闲事,也轻易见他师徒不到。此人本是人家弃婴,幼受一老鹿乳哺,到了三岁才被乃师收去,从小神力,身轻如燕,乃师又最护犊,和他动手,胜败都难,不由气馁情虚,笑道:“你便是小墨龙鹿居士么?你我无仇无怨,何苦相拼?定要贫僧奉陪两招,请以半住香为度,如无胜败,就此停手如何?”鹿生笑答:“和尚不必多言。我知你练就罗汉神拳,自称无敌,休看家师在场,似你这样,他老人家决不至于出手。今日好歹也要分个胜败存亡,有本领只管施展出来便了。”大元无法,只得进招,二人随即打了一个难解难分。 元礽已早寻回暗器下台,先想寻吕氏双侠同坐,回到原位,双侠已不知去向,台下看客全是一班成名人物。尤其金刀钱正春、铁爪孙十五这一面,见元礽年纪不大,如此本领,又听罗、马二人说起元礽来历和订交经过,越发欣喜敬佩,纷纷上前请教,意图结纳。元礽和这班江湖上人虽难投缘,对方以礼来见,自不便拒绝,性又谦和,随去孙十五桌上略微敷衍,独自走往棚外隐处,打开纸条一看,上写瑛妹念切亲仇,必欲手刃仇人。今晚敌人所约能手甚多,事情本难如愿,也极危险,幸有叔青所约高人到场镇压,不致引起群殴。秦瑛、黑女先定上台交手,途中耽延,没料提前比武,晚到了一步。小贼现往后寨医伤,二女到后得知,定必暗中同往下手。少时如发现两个鬓插白纸花的白衣少年,便是二女改扮,可速尾随身后,不到敌众势危不可上前。成功以后,二女必由后山秘径原路带了小贼人头逃走。黑孩儿本人代香谷子除去铁鱼凶僧也必赶往同行等语。 元礽看完,才知黑孩儿由秘径上山,刚到不久,二女尚在途中,宾馆三蒙面少年男女并非熟人。大功将成,自是欣喜,正要回棚等候,忽听山石后有人低语,说:“许七姑这个淫妇真个机警,本来非死不可,仗着一套花言巧语,竟把那姓秦的女子说动,反倒合成一起,你说妇人的心有多歹毒?”另一人道:“你哪知道底细?那还不是小贼见她受伤貌丑、情爱不专惹出来的?恶贯满盈,遭报无疑。我只可怜先上台和小贼交手的一个,偏想不出两全之法。师父令我暗中相助,这类事我又弄不来,正烦心呢。”前一人答道:“这个你不必愁,我已想好方法。可笑这位朋友几千里远来,眼巴巴代人报仇出气,先用月牙金钱刀破了小贼气功,眼看功成一半,还呆在这里作什?”元礽越听越觉是说自己,刚轻轻掩过探头一看,两条人影一闪,已往后寨小路竹林中,如飞驰去。 这时天还未明,又正起雾,后半夜的中秋已不似先前那等光明如昼。虽因主人寿日,全山点满红灯,但因雾气大重,山风又大,吹得那些红灯宛如千万点鬼火,似明不灭,在暗影中摇曳闪动,离身丈许以外便看不清眼前景物。元礽本借解手出来,就着残灯看那字条,寨中途径不熟,所去恰是最隐僻的所在。虽有几个喽啰,一则夜深风寒,准知当地不会有人走动;二则棚内打得正在热闹,以为山主父子本领高强,又约有许多能手,老贼佟越又曾发令,说:“当夜外来敌人无一弱者,暗中已有准备,所有执役人等,对于外客行动无须过问。”反正无事,俱由棚隙往里偷看。元礽出来,本来二贼党暗中尾随,因被一高人假装酒醉拦阻去路,引向一旁。事有凑巧,元礽走这一面全是本山敌党,、前二贼又被高人引走,以致无人发现,竟被容容易易混了出来。老贼心中有事,无暇顾及,等到发现仇敌不见,心中生疑,再命手下查探,已自无踪。 元礽因听石后两人所说有因,心想:“小贼已往后寨,就心上人未到,先往一探虚实,少时下手也较容易。”便乘暗雾无人,朝那两人追去。后寨房舍甚多,楼台林立,前面正在比武,多半出观,仅有一些防守灯火和执役的下人,也都躲在屋内恣意饮酒说笑,过信主人威力,一毫不以为意。元礽不知小贼和许七姑的居处,急切间无从查探,惟恐错过,正在进退两难,忽见左角有一高楼,黑影里似听有人说了句:“这楼就是。”正是先前所听二人口音,忙即赶去。到后一看,那楼在大片花树林中,地势较偏,楼前有亩许大一片广场,四外点着好些风灯,雾气越重,光影甚是昏茫,楼外栏杆上坐着两个侍女,正在交头接耳四外张望。 元礽由楼侧大树后掩出,并未被其发现,便借楼前梧桐隐身,侧耳静听。相隔七八尺虽听不真,但已听出那是女主人所居之处,侍女奉命守望,仿佛楼上有事,怕被人来撞见。先拿不定是否许七姑所居,也不知二女是否人在楼上,后听侍女口气,似说:“女主人胆太大,已然失宠多年,如何还敢隐藏少年男子?山主知道,谁都休想活命。”一个想往告发,一个说:“主人待人宽厚,理应为她出力,本事又大,万一弄巧成拙,被她知道更活不成,还是耐心些好。”元礽闻言心动,惟恐侍女真往告发,冷不防飞身直上。侍女见有人来,刚“嗳”得一声,已被点倒。 元礽匆匆走进,见那楼房上下两层,共只四大间,布置甚是华丽,下层空无一人。刚顺楼梯走上,便听楼内女人说话,内中一个,正是心上人秦瑛的口音,不禁狂喜。方要走进,猛想起黑孩儿原令暗中相助,未杀贼以前,不到危急不可出面,忙又止步。见楼上灯光如昼,无处隐藏,只外间有排大柜,左角空处放一花架,有一人高,后面可以藏人,便悄悄掩了进去,朝里屋侧耳静听。 果是秦瑛、黑女和许七姑三人在里密谈,意似七姑因恨小贼薄幸无情,一味淫凶,向二女再三分说:“我当初本报夫仇而去,无奈武功不济被迫失身。中间也曾丧心病狂忘仇事敌,后见小贼昧良,悔已无及,身落虎口插翅难飞,只得隐忍至今,日常以泪洗面。今晚小贼提前比武,先以为他约有不少能手,胜多败少,哪知刚一上场便被一姓徐少年将他打伤,却又不下杀手。自己闻报赶往探看,好心向其慰问,不料被他宠妾恶骂一顿。小贼偏心,反说自己不应前去,忍辱回来。路上听说,才知今夜来了几个前辈异人,料知凶多吉少。正在伤心愁急,二位小姐也自寻来。自知罪重该死,还望念我一时无知,怕死降仇情非得已,并看在昔年服侍小姐那点微劳上面,宽其既往。情愿助小姐报此杀父之仇。只等说好下手方法,容我事完出家,了此残生,我便将仇人引来,手到成功。万一贼党众多,也愿以死相拼,助二位小姐出险。”二女答说:“贼党虽多无害。我们已有准备,出路也早想好,本来去往前面当众报仇,无心至此,难得小贼受伤,就此下手可少好些手脚。我已饶你,快将小贼引来,便没你事。” 七姑答说:“小贼前练金钱镖已甚厉害,前数年又从一恶道练了三套飞刀,对敌时必须留意。小贼所宠淫妇陶采珍恨我如仇,稍微引逗,立即寻来与我争吵,小贼怕她吃亏定必来助。今夜前面来了许多强敌,小贼回房,一半医伤,一半想发毒药金钱镖。此镖多年未用,尚须上药,有些耽延,此时命人往引正好。”说罢便朝楼外唤了两声未听侍女答应,惊道:“我这里原用四人,两个已被支走。这两个是我心腹,本令守望观风,忽然不见,多半胆小,不知小姐男装,疑有隐情,前往告发,我们还须早作准备。”黑女笑道:“我们只要他来,谁还怕事不成?”七姑方说:“小贼人多,还是谨慎些好。”又道:“我还忘了,小贼金钱镖原藏这里,便不去引他,他必来无疑。二位小姐快将长衣脱掉,准备起来,我想不久就到,无须往寻了。”正说之间,忽听楼下步履之声,有人惊讶高呼:“夫人可在楼上?有奸细了!”七姑忙即赶出,二女随在后面。 元礽见秦瑛身着男装,长衣已脱,背插双剑,腰系镖囊,穿着一身对襟密扣短衣,上下纯白,越显得英姿飒爽,人同玉艳,许久不见,骤睹容光不禁又惊又爱,喜极忘形,差一点没有喊出声来。 七姑见二女跟出,忽然摇手,令其退回房去。二女刚一缩退,便听楼梯乱响,上来三人。当头一人正是小贼佟元亮,后面随着一个妖艳女子和一同党男贼。七姑迎头冷笑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样大惊小怪作什?这是我的地方,要来自来,带什零碎?有话下边说去,否则只你一人在此,别人请出。”话未说完,随来女子骂得一声:“贱婆娘!是你的地方么?”上前就是一掌。那女子正是小贼爱妾陶采珍,最是淫悍凶泼,本领不高,仗有小贼袒护,以为七姑不敢伤她。哪知七姑已然横心,想起小贼薄幸,当夜又受奇辱,立意拼命,随了二女同逃。见她动手打骂,不由怒从心起,立施家传武功还手一架,就势当胸一掌。陶采珍没想到情敌会下毒手,想躲无及,已被打倒。 小贼也出意外,见状大怒,口骂:“狗泼妇,敢当我面打人!”纵身上前也是一掌。七姑往侧一纵避开,回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狗贼!我当初本来寻你报我夫仇,被你强迫失身。后来你听人说我家小姐练成武功,恐留后患,命人往访。我因前夫只此一点骨血,恐遭毒手,讨令前往,意欲两全,谁知被人毁去容貌,由此色衰爱弛。近三年娶了淫妇为妾,越发对我薄情,时受恶气。今日前面已来了不少强敌,料你恶贯已满,不久受报。今夜豁出一命,再想我低头,直是做梦!”话未说完,佟元亮一掌打空,耳听爱妾卧地不起,连声哭喊打滚,知道伤重,大为心疼,不顾打人,忙往抱起,正说:“心肝不要哭闹,我必代你出气。”又听爱妾哭喊,右膀已断,性命难保,越发怒火攻心,将爱妾抱向一旁,恶狠狠纵将过来,大骂:“泼妇,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佟元亮本定上好伤药,取了毒刀,再往前面寻仇,临时想起刀在七姑房内,欲往取用。到时,发现两侍女被人点穴倒卧地上,知有外敌来此,先还当七姑也中了人的暗算,忙即赶上。陶采珍素来恃宠骄狂,先前又和七姑口角,一听佟元亮要往取刀,疑向七姑赔话,强随了来,哪知种下杀身之祸。佟元亮连唤两声,未听回应,万没想到七姑忽然变心,见面没谈几句话,七姑便将他爱妾打伤。小贼素性淫凶,哪还再念昔日情分?骂完,二次动手就打。 七姑自从失宠,久怀怨望,只气在心里,无计可施。因是从小随父奔走江湖,又落贼中多年,见闻既多,人更机警,一见当夜形势便知不妙,再见秦瑛的面,想起前夫恩情,激动天良。秦瑛来时本要杀她,及见七姑愧悔,再四申叙苦衷,想起幼时老母多病,蒙她服侍携带。当老父受伤回来,彼时年幼无知欲与贼党拼命,不是七姑强阻早无生理,于是心软下来,专寻小贼一人报仇。只对七姑所说的话还未深信,正和黑女以目示意,打算姑宽一步相机行事,如见是诈,杀她不迟。黑女天性疾恶,还自不快,小贼佟元亮忽然寻来。这才看出真情。依了黑女,七姑既请暂避,不如听这三个狗男女火并,等有伤亡再行出去。秦瑛为人厚道,已被七姑说动,想起她一个孤身少妇去向虎狼寻仇,被迫失身情有可原。准知不是小贼对手,方要出去,就这略一延缓之际,小贼已下毒手。 七姑也是受辱多年,怀恨已深,又见小贼偏袒爱妾,如此狠恶,怒极心昏妄想拼命,明有两个后援,不但没有出声招呼或是逃往里房,反想借此表明心迹,往上迎去。本来非敌,小贼下手又辣,才一照面,便吃小贼分心一掌打中前胸,当时眼前一黑,内腑受伤,倒退出好几步,几乎跌倒,陶采珍见状大喜,狂呼:“山主快杀泼妇,与我报仇!”小贼刚回手拔刀,恶狠狠待下毒手,猛听一声娇叱,又是“暖呀”一声,迎面三数点寒星已先飞到。内中两点寒星先由身侧飞过,陶采珍首被打中,当时毕命。 同来贼党原是寨中好手,奉了老贼之命来阻小贼,说:“今夜之事凶多吉少,最好就着受伤下台,不必再到前面。”小贼强横已惯,始终信任所约恶道、凶僧,又因当众丢人,如不扳回场面,半世威名从此断送。以为老贼早想收手隐退,故意如此说法,只图晚年温饱,却不想以后如何见人。当晚来敌虽强,自己这面也多能手,好便罢,不好也可集众一拼,就败人手,也须有个交代,如何这等脓包?越想越气,竟不听劝。贼党又是一个喜事好胜的,也未深劝,便同了来。因见小贼闹家务,先未开口,及见下手杀人,忙纵上前待要劝阻,不料里房门帘启处,迎面飞来一粒钢丸,想躲无及,正中左肩,连肩骨都被打裂。同时面前疾风飒然,一条黑影带着一道寒光已迎面飞来,情急暴怒之下,见来人是个手持长剑的黑衣女子,恰巧先想拦阻小贼杀人,刀在手内,一面喝骂,一面上前迎敌,双方便打在一起。 原来是室中二女本要出斗,一见小贼如此凶残,连黑女也被激怒,同了秦瑛双双纵出。因知小贼从恶道练就劲功,只管好色如命,身上依旧刀枪不入,又以初来,不知元礽是否成功,见还有一贼党,立时先发制人,扬手先是两粒钢九,分朝贼妇、贼党打去,想先除去党羽,秦瑛如其不能手刃亲仇,再行相助。事有凑巧,七姑中了一掌知受内伤,心中悲愤已极,不等小贼刀到,一面后退,一面把先前暗藏衣襟下的弩箭冷不防朝小贼射去。小贼用刀一隔,刚刚挡开,耳听惨号,侧顾爱妾已死,百忙中又瞥见纵来一个身穿素服的短衣男装少女,貌更绝美,急怒之下忽生妄念。口刚喝得“美人”二字,底下便宜话还没有出口,秦瑛长剑已迎面刺来,忙将准备和元礽寻仇的一口宝刀取在手中,往上一架,忽又听七姑悲声哭喊:“这恶贼先前为人所伤见血,也许劲功真气已破。他那要穴在左右肩窝。小姐只须留意他这口刀,我到房中去去就来。贼党人多,这里是我居室,虽然素无人来,到底下手越快越好。” 佟元亮听出七姑变心,并与敌人勾结内叛,越发激怒,偏被秦瑛绊住,所用也是一口好宝剑,连经两次对击,互无伤损,剑术又极高强,七姑说完已走,空自切齿,无可奈何。当地隐僻,离前面远,上时匆忙,忘将二侍女先行救转,连人都无法喊。正在厉声咒骂,同来贼党不知何故,“嗳”了半声忽然倒地,吃黑女一剑杀死,看出二女本领甚高,心正着忙,猛听连声断喝,立有三人穿窗飞入,正是有力同党,不由心胆一壮,刚喝:“快将这两贱人擒住!但要活的。”话未说完,黑女已先迎杀上前,同时窗外一声清叱,一片玄云突然斜飞过来,势急如电。内中一贼连手都未交,先自劈为两半。 秦瑛见那来的人是一个身材清秀、黑衣蒙面的少女,边打边问:“姊姊贵姓芳名?”少女方答:“妹子嵩山薛紫烟,来与东方姊姊报仇。”说时,里屋中又奔出一人,正是七姑。小贼因毒刀不在手内,又听后来少女是嵩山二女侠之一,心料关中九友也许同来,再见贼党劈死一个,又惊又急,想起身旁还有两把飞刀,乃爱妾无意中插上,如何不用?心念才动,七姑正好奔出。自然眼红,更不寻思,扬手一刀刚发出去,瞥见灯光下迎面飞来一蓬黄光,刚认出此是自己多年未用的金钱毒刀。耳听七姑怒吼,人已中刀倒地,七八片毒刀也自飞到,正待架隔纵避,猛由斜刺里飞来一支小钢镖,正中左耳,深深透进。小贼任是天大本领,这等制命所在也禁不住。秦瑛还不知仇敌受伤致命,见他怪叫,刀法散乱,只当毒万太多,乱了手脚,跟手一剑,当胸刺进一绞,再抬腿一脚,当时惨死,尸横就地,便将首级割下。另二贼一个被薛紫烟断去一臂,想要负伤逃走,恰好黑女杀了另一贼党,追将上去一剑杀死,大功告成。 二女正和薛紫烟称谢之下,猛一眼发现左侧林灯上前有好些人影飞驰,正往楼前赶来。紫烟忙道:“贼党追来,人多势众。且喜秦姊姊父仇已报,只是东方姊姊先前负气,已由秘径出山,准备骑了火龙驹回去别母出家。姊姊此次一半仗她暗中相助,令杨姊姊告知一线天和悬身峡这条秘径,才易成功,否则事尚无此容易。双方均有渊源,最好骑上原来的马追她回来。事不宜迟,快由后寨下去,妹子断后便了。”秦瑛方答:“老贼也还未死,哪有姊姊独留之理?”紫烟笑道:“这个无虑。当初老伯本小贼暗算,老贼乃我仇人,不然还不会来。今夜尚有两位异人相助,决可无害,快请先行吧。”二女自然不肯,后见紫烟不住跳脚,说:“二位姊姊,你我一见如故,怎不听话?不将东方姊姊追回,事就要闹大了。这里贼党,算得什么?”黑女闻言,忽想起来时所闻之言,忙答:“姊姊说得不差。”拉了秦瑛就往后楼跑去,口说:“二姊,我们速行为是,少时再说。薛姊姊之言不差。”秦瑛料有原故,忙即回顾,紫烟已朝室角笑道:“徐师兄,秦姊姊已走,你大功告成,该出来了。”同时楼前人声喧哗,似有多人赶到。元礽已由花架后纵出。心中一动,已被黑女强行拉走,同由后楼窗纵下,带了仇人首级走去。 元礽本未见过紫烟的面,因其曾助二女,又听贼党多人追来,闻呼“师兄”,心中奇怪,刚纵出去想要问话,先有五名贼党扑上楼来,一见楼上小贼夫妇同党尸横地上,一面高声急呼:“小山主夫妻遇害,伤了多人!楼下诸位留意,四面包围,休放仇人逃走!”一面刀枪并举,一拥齐上。二人忙同应敌。楼窗中又跳进好几个贼党。紫烟边打边喊:“徐师兄,楼上地窄,我们楼下杀去!我不似秦姊姊那么好高,如遇老贼,还望助我一臂。”说完,便往窗前退去。元礽见又有多人由楼梯赶上,自己无妨,紫烟终是少女、恐其寡不敌众,一摆手中长剑,将身一纵,抢向前面。迎头遇见楼窗中飞进两人,吃元礽一个“拨浪分波”之势,当先一剑将来敌手中刀斫断,连肩斫下,一脚踹倒,紧跟着化为“凤凰展翅”,将第二贼连兵器带手臂斩下,就势左手一掌打倒。刚上窗台,又有一贼飞上,手中铁拐刚一扬起,元礽右手用剑一挥腰斩两段,左手接拐往下一甩,带着大股鲜血往下飞坠。 这原是晃眼间事,元礽连杀三贼,耳听声后娇声喊“好”,紫烟也自飞身上窗,群贼也追杀过来。元礽恐伤紫烟,一着急,便把方才打擂、台上所拾残余的几片月牙金钱镖,随手取出四片,左手一扬,便有三贼打中面门,死伤倒地,群贼纷纷倒退。元礽喝声:“随我快走!”忙施师传绝技“神龙闹海”、“惊燕投怀”的解数,连人带剑,头上脚下飞纵下去,到了下面翻身落地,紫烟也随同纵落。这时楼下群贼因寻小贼佟元亮,得知楼上来了强敌,正在恶斗,还不知人已死,立即赶来。 老贼佟越,因台上先打了个落花流水,凶僧、恶道连铁鱼和尚等能手均为黑孩儿、吕氏双侠、小墨龙鹿生所伤。这一面敌党俱都不听招呼,群贼和铁爪孙十九、金刀钱正春、罗干、马云仍然引起群殴,好些人已打向棚外,正叫不迭的苦。棚顶异人和先来的黄衣老人屠霄、天池先生钟云汀忽然一齐出面。双方一听棚顶异人竟是吕氏双侠的师父独臂韦护沈铉,知道此老心狠手辣,疾恶如仇,又听说徐元礽乃夭门三老爱徒,奉命而来,全都大惊,哪里还敢倔强?再见台上下许多伤亡,全都停手,只在沈铰未现身前,内有二十多名贼党闻说后楼有警,纷纷赶去,还不知道大势已去,就要瓦解。 老贼好容易盼到两方停手,以为人虽丢定,身家当可保住,及听后楼有警,情知不妙,但在场诸异人尚还未定,不得不耐心等候,听其话完人去。敌党虽有多人,不曾起身,话已讲明,料可无事,才往后楼赶来。到时,望见楼上两道寒光宛如惊虹飞坠,才一到地便伤了三人,又惊又怒,方自大喝:“前面擂台蒙沈、屠二老前辈与天池先生出头讲和,已然停手。”话未说完,忽见一黑面少女迎面飞来,大骂:“老贼,还我哥哥命来!”举剑就刺,同时又听贼党群呼:“小山主已然遇害,休放小狗男女逃走!”佟越百计求全,无非为了小贼身家性命,一听贼子被杀,不由怒火上攻,心痛欲裂。情急神昏之下,一见仇人剑到,急于报仇,竟未留意对方宝剑断金削铁,不是常物,加以平日养尊处优,自退隐以来从未亲自出手,又恃有一身惊人武功,兵刃晴器多年未带,当夜虽然觉出情势凶险,发现已迟,二则所约能手甚多,如真轮到自己出手已无幸理。为示大方,依然手无寸铁,准备到时把事情推到小贼和同党的身上,再老着脸去求那黄衣老人出头调解。哪知昔年为恶太多,报应临头,一念轻敌,不知仇人竟是嵩山二女侠之一,以为一个小女孩能有多大本领:意欲凭着空手将仇人活活生擒,为小贼报仇祭灵。刚伸左手去挡那剑,右手“金龙探爪”,往前便抓,猛觉手指生疼,暗道“不好”,忙即撒手纵身,想要逃避,取兵器再打时,手上一空,鲜血直流,手指已勒断四节,成了秃掌,敌人也跟踪赶来,二次用剑刺到。 原来紫烟见老贼用手抓剑,手法绝快,虽知剑甚锋利,但是老贼成名多年,内外功均到上乘境界,久有耳闻,胸怀成见,再见仇人咬牙切齿,须发怒张,神态甚是威猛,惟恐剑被夺去,吃他抓中,一面用力回夺,一面闪避,因正有雾,本看不出敌人手指割断。也是老贼恶贯满盈,每一行动照例前呼后拥跟上多人,小贼被害,手下贼党闻风纷纷赶到,为防仇敌乘着大雾逃走,俱将火把油松点起,照得当地通明。但都知道老贼父子性情,只一出手,决不要人相助,各自围成一圈,欲任老贼亲自下手,不奉命谁也不敢上前。这一来紫烟便占了大便宜,百忙中瞥见老贼收势纵退,火光之下好似左手断去半截,猛想起手中剑乃是神物利器,多强内功的人遇上也不能当,分明左手已废,更不怠慢,一声清叱,二次纵身,举剑就刺。 老贼受伤之后,知道厉害,多年威望,才一照面便败在一个小女孩手内也实难堪,手上鲜血更在流个不住,敌人剑又刺到,不敢用手去挡,又无称手兵刃,急怒交加,愧愤填膺,也忘了发令命群贼一拥齐上,只得往侧闪避。正在手忙脚乱,打算由旁立诸贼手中取一兵刃,剑已电舞虹飞跟踪杀来。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两三个照面的工夫,旁立贼党见老贼忽然改进为退,身手散漫,有两个明白一点的发现手已受伤,忍不住大喝:“山主手为贱婢所伤,诸位弟兄速将狗男女围住!等老山主来亲自擒她,剁成肉泥,报仇泄恨!”群贼闻言,一看果然,全都愤怒,同声咒骂,哗噪不已,可是不奉令仍然不敢上前。老贼却被提醒,暗忖:“我成名多年,在有家业,只一独子,事已至此,只率与仇人一拼,有什顾忌?”忙喝:“尔等还不动手上前团团围住,速与我将小狗男女生擒报仇,更待何时!”群贼巴不得有这一句,不等话完,便纷纷杀上前去。 元礽一落地,便见紫烟飞赶上前去杀老贼,恐有失闪,正待助战,不料楼下贼党中有两个能手,一名大力金刚张锦,一名小丧门裴玉。尤其那张锦,手持两柄大如拷栳的铁锤,舞起来泼风也似,又沉又猛,元礽剑斫上去,虽然斫裂了两条深口,因对方生具神力,锤乃纯钢打就,又是实心,竟奈何他不得。裴玉更是狡猾灵巧,知道敌人宝剑厉害,并不助斗,抽空便用单刀拐进攻,见剑就躲。贼党又是越来越多。元礽围在里面,虽杀伤了两个,要想飞身应援却非易事。一见紫烟也受群贼围攻,便着了急,抽空摸出残余的几片月牙金钱镖拿在手内,正赶张锦锤到,情急之下,仗着师传绝技,故意用剑去挡。张锦虽见手中钢锤斫了两条裂口,仍想凭着猛力将剑磕飞,一见用剑来挡,正合心意,左手锤往下猛压,右手锤照头就打。不料敌人剑法神妙,那一挡竟是虚的,才一挨近锤面,猛地往回一撤,身子似转风车一般,倏地转向左侧。张锦左手用力太猛,劲被敌人卸去,右手锤又复打空,喊声“不好”。元礽反手一剑朝左腕斫到。张锦情急,偏身用锤想挡,吃元礽宝剑往下一斫将锤柄斩断,锤头落地,嚓吧一声,石火星飞,将石地打碎了一大片。张锦觉着手上一轻,锤被斩断,心慌情虚之下,往侧一闪,元礽本意金钱镖所剩有限,敌人力大,恐被挡开,打算由侧发镖,一见无心中将锤斩断,就势反腕一剑朝腿腹问斫去,当时迎刃而过,齐腿斫断半边,再一腿踹倒,尸横就地。 侧面恰有二贼横刀杀来,裴玉又由身后赶到,举拐就打。元礽先不回顾,左手一扬,先是一镖一个,侧面二贼全被打中面门,“嗳呀”连声,翻身栽倒。就势舞起一片剑花正往前冲,闻得脑后风声,故作不知,倏地往侧一偏,翻身一剑。裴玉看出敌人急于应援,自恃身法灵巧,手疾眼快,轻轻追纵过来意欲暗算,没想敌人得有高明传授,动作如电。刚瞥见寒光耀眼,知道不妙,想逃无及,玱的一声,左手拐先被斩断,右手刀还未及挡,元礽剑已就势斫下,连肩斩为两段,重又回身向前赶去,贼党见他晃眼之间连杀伤了六人,多是能手,尤其那剑厉害,任何兵器挨上就断,全都胆寒,不敢似前硬拼,一个个没了主意,纷纷惊避。元礽还未追到贼党丛中,紫烟以一敌众,虽仗手中宝剑锋利,终觉势孤力薄,老贼又在厉声喝骂,暗忖:“擒贼擒王,老贼是她仇人,如将首级带去一同祭灵,岂非绝好祭礼?”心念才动,人也赶近。 老贼心中悲痛,恨毒仇敌,看出对方剑均神物,欲以暗器取胜,双手血流不止,年老血亏,已难禁受,乘着有人接战,打算纵出圈外,扎好伤处,再行回斗,刚到外面喝令贼党准备镖弩。元礽已由侧面赶来,火光照处,见老贼满脸悲愤,正在暴怒,喝骂发令,因自己来势特快,还不曾被他发现,心中暗喜,双脚点地,一个“穿云拿燕”的身法,冷不防急纵过去,人还未到,手剩两镖先自发出,同时举剑就斫。老贼久经大敌,耳目原极灵警,这时气疯了心,加以流血太多,左膀酸麻,心中恨毒,欲置仇敌死命,全身专顾一面,先未留意。等到瞥见元礽连人带剑由人丛中飞起,猛扑过来,同时发现楼前倒着几具贼尸,方自急怒交加,随手抢过一把斫刀。因见敌人剑光如虹,比女的宝剑似更锋利,心中微惊疑,敌人剑已随身斫到,不敢招架,正待闪避,猛瞥见两点金星一闪,知来暗算,相隔只三数尺,如何能躲?元礽又是立意杀他,镖剑齐施,休说是躲,连念头都未容转,一镖打中面门,一镖将左眼打瞎,深嵌入脑,当时致命,还未倒地。元礽早就势一剑,将头斫下,一脚把尸首踢倒。 群贼立时一阵大乱,正在纷纷抢上,忽听巨雷也似一声大喝,由侧面纵落一人,紧跟着飕飕连声,斜刺里又有四条人影如飞驰到。当头一人是个面容清秀的矮老头,双方一到,分喝停手。群贼认得先来那人正是方才威镇全场的异人独臂韦护沈老侠去而复转,又见老贼父子全死,哪里还敢动手?元礽认出后来四人,为首正是师叔石云子,同了黑孩儿和吕氏双侠,忙即上前跪拜。石云子笑道:“今日事已办了,且喜元凶授首,伤人不多。这里有沈师伯和我料理善后,虽可无事,遣散贼党还有好些零碎,前山和诸分寨贼党尚多,如全除去又觉大过。现由我和你沈师伯师徒以及今日在场的人分头晓渝,令其各分财帛,洗手归农。外来江湖中人已经听命回去洗手。此举为江湖行旅除去不少祸害,实是好事。至于你婚姻之事,我已托人代向秦母求亲,等你回转仙都山便可成婚。只你本身尚有枝节。虽是女的痴心,不能怨你,终以善处为是。前山贼党未得老贼死信,遇时不免争斗,你虽不怕,到底讨厌。秦瑛来时巧遇湘江奇女子杨飞云,因而得知后山秘径,由此入山,得报父仇,现往杨家,当还未走。老贼人头你也无须带去,拜见沈师伯后,可随紫烟,仍由秦瑛所来秘径赶往六里坡小桃源杨家,与秦瑛姊妹会合,速将东方霞追上。秦瑛如效英、皇,与东方霞一同嫁你,承祧两门,无须坚拒。见完沈师伯快走吧。”说时,沈老侠正朝群贼告诫。群贼久闻此老威名,内有多人又曾见过他的威风,何况盗魁已死,势成瓦解,全都诺诺连声,拜伏在地。 元礽情有独钟,虽是师命,终非所愿,等向沈氏师徒分别礼见之后,实忍不住,忽然走向石云子身前跪禀道:“弟子尚有下情回禀,望乞恩师恕罪鉴察。”云子把脸一沉,命起喝道:“你家门丁衰薄,一子承祧好几房。我方才所说二女同归的话,你不愿意么?” 元礽见师父面有怒意,虽然害怕,仍然委曲答道:“弟子实是该死,只为身受秦瑛救命之恩,起初本不敢妄有他念,后经胡、王二位师兄示意,二位恩师深恩,传授本门心法,似有默许,方有求婚之想。终觉彩凤随鸦,配她不上,又因此行曾效微劳,她虽手刃父仇,小贼并非弟子所杀,到底不免挟惠相求。似此天人,自然求之不得,但一想到好些难题。秦瑛对于弟子又只同门之谊,自从病中一别不肯再见,心情可想而知。本已绝望,现蒙恩师作主,自是万幸。秦瑛女中英侠,才貌无双,弟子蒙她下嫁,已属非分,如何敢有双妻之念?东方霞才貌原也少有,无如弟子本定此生无望,便以独身终老,或随恩师出家,既蒙恩命,还望深恩成全。念在弟子发情止礼,对于东方霞不特未通款曲,更无丝毫失检之处,允许弟子只向秦家求婚,感恩不尽。” 云子朝侧面看了看,忽改笑容道:“东方霞也是才貌双全,你当真如此忘情么?”元礽慨然恭答道:“弟于并非不知东方霞是女中英侠,才貌双全,无如心许秦瑛,甘为她死,此外便是天仙下凡,也实无动于衷。弟子曾读诗书,最敬师长,如非心志能移,怎敢不顾羞耻,当着师长同门负愧陈情?本无情悸,怎说得到忘情二字?宁受重责,此志不移。务乞深恩怜念,实是万幸。”说时,似见两三条黑影由左侧高林薄雾影中往楼后一带飞驰而去,也未在意。 云子听完,作色道:“既然如此,由你去吧。”元礽不敢再说,方喜口气未再相强,紫烟已将面具脱下走来笑道:“徐师兄还不快走?前途有人等你,再迟就迫不上了。”元礽本是情急不得已负愧陈说,闻言只当说的是东方霞,面上一红,也未答话。黑孩儿忽向云子道:“我陪徐师弟同行如何?”云子点头。元礽巴不得与黑孩儿商计,心中暗喜,忙同拜别,由紫烟领路,绕搂往后山秘径走去。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 第六回 苦意最怜卿 爱重愁深 中宵对话 痴情谁似我 甘来苦去 二女同归 元礽碍着紫烟同路,不便当面明言,边想边走,由一密林中穿出,微一疏神,紫烟和黑孩儿忽然不见。心中惊奇,一看那地方已到危崖尽头。这时雾气渐散,山月重明,疏林高秀,清荫在地,回顾来路并无人影。方想这两人怎会无故走失?忽见前侧面崖石后似有半截人影。因是后山最僻静的所在,危崖百丈,下临无地,平日无什人迹,又当贼党势败之际,全都聚在楼前一带敬听沈、石二侠发落,静悄悄的,当是紫烟在彼相候,忙赶过去,方喊:“薛师妹,我黑师兄呢?”目光到处,觉那女子背影不似,知道看错,刚一退步,对方已回身笑问:“你怎此时才来?”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原来崖石上坐的,正是每日刻骨相思的意中人秦瑛,月光之下,越觉翠袖单寒,丰神绝代,珠圆玉润,冷艳无双,当时惊喜交集,脸红心跳,喊了一声“二妹”,便呆在当地,说不上话来。秦瑛见他痴立凝望,嫣然微笑,手指旁石道:“元哥为我劳苦,稍坐歇息,等他们来再走如何?” 元礽见她秋波送睐,隐蕴深情,越发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强捺心神,走近石旁坐下道:“二妹本领真个高强,恭喜大仇得报,足慰老伯父在天之灵了。”秦瑛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元哥为我苦心,实是感谢。我非庸俗女流,并有天门三位师伯作主,母亲已然允婚。似你这样至性至情的人,得偕终老,藉报深情,我复何憾,但我素来固执,心中有事,必须办到,蒙你相爱,我如有事相烦,你能依么?” 元礽做梦也未想到平日艳如桃李,冷若冰霜,那么难说话的心上人,以前求见一面而不可得,此时竟会并肩同坐,笑语如珠,以身相许,一往情深,不由心花乱放,喜极忘形,脱口说道:“我蒙二妹怜我情痴,许借连理,深情大德,刻骨铭心。以后常侍妆台,永为臣仆,香花供养尚恐不及。我以凡愚,得配二妹天上神仙,但有使命,无不遵从,焉有违背之理?”秦瑛笑问:“如此说来,你爱我甚深,无论什事决不使我失望的了?”元礽惟恐不得玉人欢心,忙答:“那个自然。”奏瑛笑道:“一言为定。此时我尚无事,到时如有推辞,却休怪我反脸。” 元礽正在越看越爱,只顾应诺,未想到别的,听完笑说:“二妹是我心目中的天人,今日之事几疑梦中。实不相瞒,以前自觉一介凡夫,实不敢存什妄念,心中却是爱极,甘为情死,时刻都在念中,万不料会有今日,如非月白天青,直疑是在做梦。”秦瑛娇嗔道:“你怎说个没完,也不怕人听去笑话么?”元礽见她似嗔似喜,越发爱极,笑道:“我虽爱极二妹,一向尊若天人,并无失礼。难得此时无人,蒙二妹怜我情痴,又有师长岳母作主,双方本非世俗男女,倾吐心曲,就被人听见,怎会笑我?”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两人同笑道:“你这样呆头呆脑,怎见得我们不笑呢?” 元礽忙即起立回头,说话的正是黑女,同了黑孩儿、薛紫烟,还有一个长身玉立、青衣背剑的少女。脸方一红,紫烟已指少女道:“这便是湘江奇女子杨飞云,这是我二妹夫徐元礽。你看多好一对!”飞云笑道:“我们走吧,迟了恐追她不上呢。”元礽心中一动,方要问话,秦瑛答说:“此事已有安排,姊姊放心。”元礽虽然生疑,见秦瑛妙目含苯,当人不便询问,只得罢了,闷在心中,甚是纳罕,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众人随由秘径攀援而下。 六里坡偏在后山,地更隐僻,众人赶到杨家,天早大明。元礽背人问黑孩儿,才知秦氏母女昔年逃往南京时,因秦瑛貌美,途中被一恶霸看中,眼见危急,全仗东方霞母女二人解救才免于难,感恩多年。秦瑛来时,途中相遇,双方年貌已变,秦氏母女当初又隐姓名,匆匆一见便即分手,故未认出。后在杨家再遇,东方霞同了紫烟、鹿生在彼,认出耳后红痣,疑是当年救己脱险的恩人之女,刚向飞云问知乃母姓名,欲与细谈。东方霞得知秦瑛是元礽的心上人,自知无望,已然先走,约了薛、鹿二人,穿上黑衣戴上面具,先由秘径入山。本意先将小贼杀死,不料竟非对手,一时负气,意欲回去别母出家。天门三老与她母师俱都相识,乃师并有极深渊源。秦瑛也有报恩之意,本欲相让,自以丫角终老。石云子力言:“元礽情有独钟,你如不嫁,元礽也必不娶,可效英、皇故事。”后将小贼杀死,由后楼逃出,想起元礽志诚苦心,紫烟初交便出大力,贼党势盛,惟恐二人失闪,正要赶回,忽遇飞云赶来,说:“一切之事均有三老安排,决无可虑。”秦瑛仍不放心,强了黑女、飞云绕回前楼。就这来去耽搁一会工夫,老贼已然伏诛。因听云子正向元礽说那二女同归的话,心想黑女常说男人心性不定,欲听元礽背后真意,情爱是否专一,及听那等回答,知他为人谨厚,最敬师长,居然为了自己敢于抗命,情有独钟,虽愿与东方霞同嫁,芳心也颇感动,便往前途崖口等候,欲使元礽心喜,并拿话将其套住,再由黑女暗中迎来,将黑孩儿、紫烟引开。 元礽正想心思,故未发现,这时一听心上人所说竟指东方霞婚事而言,好生不愿,但知心上人的性情,不敢违背。黑孩儿再加力劝,说:“东方霞母师最是偏爱护短,你如不允,连二妹也必受累。”元礽无法,只得勉强应诺。在杨家稍微歇息,饱餐一顿便即起身,不料依然闹出事来。 原来东方霞之母铜仙掌、八指神姥东方燕,和她另一位师父衡山祝融峰玉真观主恶麻姑褚慧,都是川湘间前辈女侠,昔年名震江湖,又都手黑护犊,对东方霞最为钟爱。东方霞人品武功虽好,但因母师从小娇惯,姊夫陈叔青又是最有名望本领的侠盗,旧部众多,交游广泛,只管美貌少女孤身往来江湖,行侠仗义,到处打不平,从来无人敢于侵犯。东方霞也颇以此自豪,于是胆子越大,眼界日高,人又极美,休说绿林中人她看不起,便是许多有名武家子弟向其求婚,均遭拒绝。有那苦缠不舍的,十九还吃了她的大苦。有时稍吃人亏,回向母、师一说。乃母近年归佛,比较昔年心气平和,还好一点。那位恶麻姑年已八旬,除头发花白外,望去仍是画图中人,本就心辣手黑,疾恶如仇,犯者必死,认定爱徒貌美,对方好色,生出邪念,就不,也是欺她孤女,目中无人,一听吃亏,立即下山赶去,非使对方伤亡不肯罢休,一味袒护,不问情由,上来便下杀手。东方霞有此几位靠山,虽未倚势横行,事却闹了不少。 这次乃母见爱女年纪渐长,眼空一切,谁她也看不上,没奈何只得写了一信,令其投奔姊夫,请为物色佳婿。事有凑巧,元礽爱上秦瑛,心虽非此不娶,却无把握。叔青一探口气尚是孤身,心想:“对方人品家世、文才武功无一不好,又是天门三老门下,这等好姻缘哪里找去?”以为小姨美貌女侠,元礽当无不愿之理,又知小姨素来大方,并无不嫁之言,每谈婚事,总说男的不配,果如我意自然肯嫁。来时因母哭诉:“平生只生二女,你如不嫁,母心不安。你姊夫眼界甚好,决不肯把你妄配庸人。事情由你作主,切不可再选择太苛,自误芳华。”东方霞始而迫于母命不得不行,又想姊姊,等到香螺诸交信第二天,元礽便来。叔青只想令双方同路,自生情愫,便去里面告知小姨,看出她对于元礽不似别的少年厌恶,心还暗喜,一面布置行事,并向元礽重托,请其照护。也是为了小姨难说话,恐中途生变,除托元礽同舟照看外,毫未明言,以备万一小姨发现对方弱点,心中不愿,立可中途作罢。 哪知东方霞竟对元礽一见钟情。女子心性多半难测,用情还在其次,第一是缘或孽。尤其东方霞自负绝色武功,平日所遇少年,十九对她倾倒备至,低首下心,甘为臣仆,在男方是用情,女方却认为对方卑躬屈节,一味献媚求爱,毫无一点丈夫气,不特不肯动念,反倒加了厌恶。起初偷看元礽比武,已觉此人不差,及听姨夫示意撮合,得知对方未婚,虽未公然承诺,已然心念微动。上船以后,见元礽仪表非凡,英姿如玉,举止谈吐又是那样从容儒雅,由不得更生好感,只嫌过于端谨,先当是书香世家,尚有男女之嫌,有意矜持,后来元礽凭窗望水,直不回顾,一面感觉到对方有点书呆子气,一面又觉自己才貌无双,岂不值人一顾?有些气不愤,便拿活引他。满拟对方不是木人,只为少年老成,守礼君子,面嫩拘谨,又碍着主人情面,好些顾忌,惟恐露出破绽,所以把脸朝外,不敢平视,经自己拿话一引,定必乘机结纳,终于倾吐情怀。哪知对方情有独钟,一任轻颦浅笑,薄怒微嗔,用尽风情,全无用处,除一味端谨外,竟未正眼相看。当是书毒中得太重,越是这样人越发可取,只一有心,情爱也必专一,于是故意装睡。元礽倚坐对榻,连身子都不敢卧倒。夜寒又重,其势不能降低身份劝其就枕,心方怜惜,觉着这人呆得可怜,又好气又好笑。元礽忽然倦极入睡,唤了两声未应,便下床去唤来姨侄,将其扶上枕去,把被盖好。心中有事,又遇见了一次水寇,想起年将花信,尚是孤身,母师对己婚事,近更属望,苦无当意之人,似此佳士倒也少见,只不知他是否顾虑嫌疑或是无情干我,正自心乱。元礽苦忆秦瑛,形于梦寐,竟说起梦话来。东方霞听他梦中连呼“二妹”,又在叹气,所说虽听不真,但已听出心中有人,不禁失望心酸。本想起身盘间,探明底细,对方果有意中人,便即中止前念。不料男女情关最是难渡,真要绝望灰心决不再谈,必和没事人一般,越是这样,表面似想断绝,实则无形中已被情丝绑住,越来越紧,休想挣脱,元礽偏又不说。 女子善怀,妒念一生,便如春蚕自缚,到死方休,当时负气,未再答理,冒雨登岸,立骑龙驹驰去。满腹幽怨,气愤已极,到了中途,忽想起以我才貌,难道他那意中人真比我还强不成?越想越有气,决计暗中尾随,看他前途有无约会,那女的是否值得他如此颠倒。等由贼店中向元礽报警,令其骑马渡江,再走不远,忽与至交姊妹嵩山女侠薛紫烟相遇。二人交厚,无话不谈,紫烟见她面有愤色,问出底细,正商量如何查探,又遇贼党。事前紫烟本听路人说有一骑红马的少年,到处打听是否走过,及遇东方霞一谈,正是元礽。初意元礽渡江以后必要沿途探询,打算将计就计,买了一个乡民,令其往寻,引使追赶,不料弄假成真,盗党人多还在其次,临时忽又添了两个能手。二女寡不敌众,眼看要败,秦瑛忽同黑孩儿兄妹由别处访友绕来,路过当地,吓退盗党。 东方霞先教元礽渡江,一半心爱元礽,意欲借此见好;一半为代陈氏父子出气,过江以后,再令人引元礽来追自己。一见秦瑛不特貌美,武功更好,照着双方神情,分明一双两好各有深情,连自己和紫烟尾随元礽、黑店报警、指点渡江之事全都落在对方眼里,不禁愧愤交加,心中一酸,直冒凉气,情敌偏又助她脱难,越发不是意思。气极之下,问知秦瑛此行用意,气到急处,把心一横,决计连夜赶往湖南,先寻到天他先生的门人鹿生,假装黑孩儿兄妹三人,戴了面具,同往西陵寨,不等元礽赶到或在下手以前,先将小天王佟元亮杀死,使元礽白费心力,无法向心上人讨好。及将元礽的马借与秦瑛,和紫烟赶到西陵寨左近,忽想起有一好友湘江奇女子杨飞云在后山六里坡居住,必知贼党虚实,可以向其求助。到得不多一会,鹿生刚被紫烟寻来,秦瑛等三人也拿了飞云之师应明师太手书寻到,请其指点后山秘径。 这时秦瑛因得异人指点,说:“元礽对你钟情,身冒百险,代报父仇,孤身入山寻贼。但是他与东方霞无心相遇,对方钟情,元礽情爱专一,坚不接受,女的偏是痴情太甚。此事十分难处,元礽固执,迟早恐要闹出事来,望你善处。”秦瑛原知元礽对她痴心,仇敌势力强盛,自己就能混人山去,手刃亲仇仍是无望,全仗天门三老想促成这段姻缘,暗中相助,才保如愿,表面连对黑女也未吐口,实已心许,暗忖:“久闻此女英名,不知才貌如何?”及照异人指点,同黑孩儿兄妹尾随到了黑店,见东方霞果是才貌双全,我见犹怜,心颇喜她,便不去叫破,只在暗中相助。三人同乘异人小舟渡江,后来助东方霞脱险,本想告知彼此一家,不妨结为异姓姊妹。刚把此行心事说明,东方霞越想越伤心,竟和紫烟辞去,后在途中相遇,尾随不久,巧遇应明指点,来此见面一会。东方霞等三人便匆匆作别而去。 秦瑛知她灰心负气,因在途中连经异人指教,胸有成算,也就听之,自照预计,中秋前夜入山,只没想到东方霞提前入山何意。元礽既不肯将贼杀死,只在暗中相助,他这一来,天门三老决无坐视,不论如何,仇都必报,宽心大放,已然拿稳。飞云之父和老贼有交,又是近邻,不便出面,只为引路。刚到后山秘径,便见石云子走来指示机宜,秦瑛心越放定。三人别了飞云,由秘径入寨,果然手刃亲仇。 她这里大功告成,夫婿又是那样情深爱重,自然芳心大慰。东方霞却是预计全未如愿,反倒受伤,悲愤填膺,恨不欲生,离开擂台,到了无人之处等了一会,元礽不曾寻来,心中冰冷,叹了一口气,把脚一顿,立往后山跑去。到了原来秘径,匆匆取出身带伤药略微包扎,刚要下去,紫烟忽由前寨寻来,再四劝慰。东方霞只说:“我已看破世情,决计别母出家。”说完便顺秘径援纵下去。紫烟还想追回,飞云由树后掩出,暗中止住,说:“奉石老前辈之命,令助秦瑛杀贼。”紫烟和老贼有杀兄之仇,便往回赶。 东方霞一到杨家,把伤处重新洗涤,匆匆上马,便往家中飞驰,满腹悲苦,伤处又在肿痛,正自难耐,忽想起坐下龙驹跑了一早还未休息,也未喂过马料,自己命薄,何苦令马也受委屈?偏因行时匆忙,未带特制马粮,素爱那马,觉着对它不过,心中一乱,把路走岔,所行又是荒野之间。中秋天气竟会变天,一路斜风细雨吹到身上,方觉翠袖单寒不耐秋凉,忽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想:“这雨势将下大,走得太慌,贼馆包裹忘了携带,一身湿透,连换的都没有,如何是好?”跑着跑着,忽然闻到一股桂花香味,往前一看,细雨蒙蒙中,先前不曾看清,那马已然走向一片柳林之内。 秋光渐老,时见黄花成丛,含苞欲放,柳叶萧疏,已见黄落,吃秋雨一润,柔条飘拂,依旧芋绵,仿佛佳人迟暮,芳华虽逝,余妍美韵,仍是可人,当年丰神,仿佛犹现露于憔悴可怜之中,晚霞残红,倍增旖旋,柳荫残蝉,时复曳声而过,扑向别枝,似知生意将近,鸣声哀咽,戛然而止。那柳林长约三里,绵亘不断,一路烟笼雾约,时闻桂香阵阵,随风吹送,只看不见花树所在。方想这么浓郁的桂花香,老远都能闻到,可见不是少数,左近必有人家,便顺香味,纵马寻去。马行甚快,晃眼把柳林走完。 快出林时,雨渐下大,风也加猛,瞥见一个瘦小人影,头戴斗笠,好似左近的土人,由侧面冒雨飞驰而来。也未看清面貌年纪,是否村童,便由马旁驰过,连喊数声,未听答应,忽然一阵风来,香味更浓,身上并还洒了好些黄点,正是随风吹来的桂花。顺那香风来路,目光到处,原来右侧乃是大片桂花林,枝叶浓密,黛色如染,上面缀满金粟,清香扑鼻,雨中看去,分外鲜肥,狂风一过,上面桂花纷纷离树而起,飘洒满地,宛如金雪。正想这里既有大片桂花树林,决不会没有人家,勒马回顾,小人已不知去向,无从询问。那桂树多是又高又大,繁枝丛复,行列疏整,树下草地平整,落花以外,甚是清洁,好似常时有人打扫光景。断定人家不远,雨又越下越大,无法前行,急于觅地避雨。 正寻路间,忽见花林深处现出一座庙宇,过去一看,那庙颇大,门有“桂林庵”三个大字,庙门紧闭,寂无人声,环庙尽是桂花,间以修竹,景绝幽静,料是女尼清修之所,身已湿透,忙即叩门求见。先是没有应声,一会闻得里面有人低语,听不甚真,忙喊:“我是雨中迷路,来此暂避,并无他意。”待了一会,才听老妇回应,隔着门缝正往里张望,忽听落闩之声,门已开放,面前站定一个道婆,发已全白,脸上皱纹稠叠,看去少说也有七旬以上,手持一根红漆拐杖,似颇沉重,方觉大殿离门尚隔一层大院落,才听答话,如何便到?心中微动,道婆已做然间道:“小姑娘就是你一人么?”说时瞥见所骑红马,好似微微一惊,又细看了两眼,带笑说道:“本庵只师徒二人,向例不容外客入门。我虽在此借住,也能代作一个主意。外面雨大,姑娘又是孤身少女,想已饥渴,请到里面再说吧。” 东方霞虽看出对方不是寻常,因见意甚殷勤,此外无处避雨,自负本领,也未在意,立即随同走进。老道婆随将门关好,伸手拉马。东方霞笑道:“此马性灵,无须管它,如有草、豆,给它吃些,否则由它在院中吃点野草也好。”随对马道:“你就在前面树下,等我烤干衣服,雨住就走。”那马一声长嘶,便向殿前草地上走去。老道婆惊问道:“姑娘你连行囊都未带么?”东方霞推说途中遗失。老道婆取来衣服,与她换上,将湿衣拿去,又端了些酒菜冷饭前来,说:“庙主师徒因事他往,只留我和我孙儿在此。我不喜吃素,带了小孙儿单起伙食。这是今早吃剩下的半碗卤鸡肉,可用热水泡冷饭,将就吃吧。”东方霞正将衣服换好,包扎伤处,换上伤药,见那女衣甚是整洁华美,端来又有荤菜,好生奇怪,便间:“婆婆贵姓?因何住在庵里?”老道婆笑道:“姑娘你颇像我死去的女儿,我甚爱你。我姓褚,这里前殿,向无人来。庙主回庵,必在后面,轻易不会到此。我已命小孙在后面守候,人回即来送信。她们不喜生人上门,姑娘吃完少憩,雨住就走。湿衣少时就干,这身旧衣不妨穿去。我也不问姑娘姓名来历,别的你就不要问了。” 东方霞听她言词闪烁,越发生疑,暗中留神,首先发现那根拐杖,钢铁制成,上有朱漆,又粗又重,约有百斤左右,诸道婆拿着走路却甚轻便,最奇是不听丝毫触地之声,知非常人,又拿话探询。褚道婆似已觉察,突把面色一沉道:“姑娘一定要问,你那马的主人便是我的对头。你如不是他的亲人,可先明言,否则这雨越下越大,你就进退两难了。”东方霞闻言,猛然想起一事,心中大惊,不欲示弱,抗声说道:“我虽不是他家人,也是至亲。”底下话未出口,左手已被褚道婆抓住,厉声问道:“你与他何亲?叫什名字?”东方霞觉着对方手和铁箍一样,当时半身酸麻,身又负伤,知难与敌,又见那马因为避雨,已寻到窗前走廊之下,探头向内,怒视对方,两耳直竖,知它猛烈性灵,恐人马一起吃亏,一面将马喝退,回脸怒道:“马主人是我姊夫,我名东方霞,你便是昔年家居清凉山的褚四娘么?”褚道婆闻言,面色转和,松手微笑道:“原来你是他小姨东方霞。我只和他有仇,与你无干。我决不伤你,庵主回来却是难说。这大雨天,今夜她母女也许不归。明早天晴就走,除却自投罗网,这匹红马她不认得,遇上也可无害。好好在此养伤,睡一会吧。” 东方霞知道对方乃当年江南女侠盗赛公孙诸四娘,本是恩师恶麻姑褚慧之妹。姊妹二人失和已有多年,都是性情古怪。四娘昔年貌美,所适非人,生有一女.甚是钟爱,无奈女婿是个淫贼,为姊夫陈叔青所杀,乃女悲惨而死,怀仇至今。对方喜怒无常,如提师门渊源反倒有气。坐定以后,觉着臂痛未止,暗忖:“此人真个神力,庵主想也不是善良。”正笑问庵主名姓,忽见一个年约十二三的幼童飞身纵进,见面急喊道:“太婆还不快把马藏起!庵主和五姑姑回来了,还来了好些男女远客,说西陵寨已然瓦解,佟元亮为一姓秦女子所杀,庵主和五姑刚到山口便得凶信,把逃出来的十几个男女朋友接来此地,内中还有两个受伤的。他们都说仇人乃是一伙戴面具的少年男女,内有两个所骑红马乃香螺诸陈叔青所有,说得和这位姑娘的马一样,如被看见,决不甘休。”话未说完,褚四娘挥手令其再往探听,随即将马拉进屋内藏起,转向东方霞道:“庵主之女,便是有名的赛杨妃杨小翠,她母辣美人尤红仙,虽然隐藏此庵已十数年,轻易不再出面,你想必有耳闻。她母女和佟氏父子各有深交,只为仗恃貌美,向不俯就,都是男的自来寻她。母女均无长性,虽未嫁与佟元亮,两下仍是藕断丝连,常来魔中幽会,情感甚好。这次原定十四夜同到西陵寨赴会助威,不料全数瓦解。你虽不是那姓秦女子,必由西陵寨来无疑。如被撞见,决非其敌。大雨昏夜,又没处逃。好在她们不来前殿,你不可妄动。待我往后面查看,回来再决去留。”说完,便往外走去。 东方霞幼时便听母师说过这两女淫贼的来历,武功既高,心又狠毒。尤红仙更擅鸡皮三少之功,现年五十以上,望去仍是二十几岁美人。杨小翠并不甚美,但具环肥之妙,一经交接,着体欲融,使人魂销。少年美男死她母女手内的不知多少。武功又强,打得一手连珠铁蒺藜,不知何故,多年不听提起,只说遇仇遭报,不料在此相遇。身负镖伤,越发肿痛,本就不敌,何况还有许多贼党。总算命不该绝,最厉害的褚四娘竟会暗助自己,否则岂能活命?如非徐元礽薄情,怎会到此?正想起心寒发酸,忽见褚四娘身后飞起一条黑影,箭一般急,冒着大雨往大殿上飞去,一晃不见,四娘那高本领的人竟如未觉。暗忖:“这里终非善地,人心难测,四娘既住庵中,与两淫妇必有深交,所说是否可靠并不一定,莫如将身藏起,看事行事。回来如问,再想话答覆。后起黑影,武功之高从来少见,身材颇似幼童,难道四娘之孙竟有如此本领不成?要是外人,四娘不应毫无警觉,只不知为了何事冒雨越房而过?”边想边往四外查看,见四娘所居偏殿共三大间,两暗一明,马便藏在当中神像后面,因想先找出路,见离门近,打算查看上锁也未,没顾得看马。走到庵门一看,不知何故,门上铁锁被人拧断,门闩甚粗,也被齐中斩裂,只稍微带着一点,一扳就折,当时可以开门。这样坚固粗重之物被人毁去,相去数丈之遥,事前竟未听到一点响动,好生奇怪。 遥闻后面男女喧哗、欢笑赌酒之声由风雨中隐隐传来,越想越不放心,打算把马牵到门侧堆柴房内,以备万一有警,立时开门,仗着神驹,冒雨逃走。及至赶回原处一看,马已不见,原来神像后门已大开,马竟被人牵走。天已入夜,风狂雨大,外面黑洞洞的好似一条甬道,庙墙甚高,那马性烈如火,怎会乖乖被人牵走?心正惊慌,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马嘶,正是那匹火龙驹,猛想起铁锁毁得大怪,好似另有高人暗助,但不现形,是何缘故?心中一动,忽听厉声喝道:“你不听我的话,要作死么?”回顾身后,正是四娘,忙把心神一定,答道:“四娘休要误会,我那红马被人盗走了。”四娘闻言,低喝:“稍待!再如乱走,我不管你,就没命了。”随往门外冒雨纵去,身形一晃,落向庙墙之上,晃眼不见,身法快极,同时闻得有人冷笑之声。回顾门外,又是一条小黑影,一闪不见,仿佛头上戴有面具,心疑紫烟未婚夫鹿生跟踪追来,连忙追出,再看已无踪影。那雨越下越大,宛如河水倒倾,轰轰发发之声,后殿男女欢笑全为所掩。正要退回,忽见四娘之孙由后面如飞赶来,见面低声急喊道:“我太婆呢?后殿有警,又听墙外马叫。庵主知道庙中来了外人,正在四下搜索,快到此地来了!” 东方霞腿伤疼痛,行路艰难,闻言大惊,忙回里屋,刚把宝剑暗器取在手内。幼童名叫方虬,乃四娘外孙,甚是机警,方说:“姑姑决藏不了,打又打不过,快想一套话,索性先告她俩,说你是太婆后辈,不是外人。”随听冷笑之声。东方霞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一男一女,各持兵器,望着自己,满脸杀气。方自暗中戒备,未及喝问,方虬已先回身笑道;“五姑休要多疑。她是好人,来此避雨,不是对头。如若不信,大婆也在追敌,好歹等她回来再说不迟。”那女子正是杨小翠,闻言刚把柳眉一竖,同来贼党已戟指喝道:“这便是贱婢东方霞,小贼徐元礽的情人,饶她不得!”小翠还未答言,只听窗外,有人接口,喝得一个“你”字,面前寒光连闪,贼党首先应声而倒,随听夺的一声,一枚钢丸已深陷门框之内,打得木屑粉碎。小翠总算躲避得快,没有受伤,不由大怒,纵身往外赶去,方虬也忙追出。随听喊杀之声,又有数人,扑进房来。 东方霞情知非打不可,只得咬牙忍痛,拔剑出斗。来人全是西陵寨佟氏父子心腹同党,认定东方霞是元礽的情人,如何能容?东方霞本来寡不敌众,总算武勇机警,见所来敌人共有五人之多,室中现有神像杂物可作掩护,意欲只守不攻,挨到四娘回来相机行事,免因伤痛吃亏,便借神像桌椅掩护,持剑应敌,一面连发晴器。刚招架了几下,觉出腿伤越痛,不能久立,暗道“不好”。贼党因嫌地窄人多,反倒碍手,对方沉着应战,守而不攻,一面架隔,只将暗器抽空打来,已有两人受了浮伤,自觉失计,又看出敌人腿上有伤的弱点,方喝:“贱婢狡猾,无须齐上,只由一人动手,也用暗器打她,贱婢长得好看,擒到之后,大家先拿她快活一阵,再杀她为小山主报仇。” 东方霞见发话贼党是个瘦长子,手持一柄判官笔、一把钩连刀,正向群贼发话,得意洋洋,想起被擒必受污辱,腿伤又越来越痛。再看仇敌形势,便是四娘回来也难解救,正在咬牙切齿愤不欲生,稍不能支立时回剑自杀。猛听叭的一声,面前黑影一闪,瘦长贼“嗳呀”一声,早挨了一个大嘴巴,倒地不起。下余三贼各取暗器要打,另一贼还未退下,持刀迎面斫来,刚被自己用剑一挡,闻声未及回顾,那来的是个身材瘦小、面如死灰、好似陈死人的脸子,丑怪非常,从未见过,动作如飞,神速已极,武功更是出奇,由旁窗飞进,只一巴掌便将瘦贼打闷过去,跟踪一纵,早到了敌人身后。那么瘦小一个人,不知怎会具有惊人神力,纵身一把抓住对面敌人的后颈皮,只听那贼负痛惊叫,竟被小黑人往后拖倒,单手反抓贼颈,就势把人抡起朝外甩去,另三贼见状大惊,各将暗器兵刃涌杀上来。小黑人空着双手,一毫不以为意,拿手抓之贼当了兵器,横扫过去,三贼的兵刃暗器打在他身上,纷纷弹落震退,好似自打。再被贼尸一挥,当头一贼先被打跌,死贼身上倒挨好几下,只听叭嚓乱响,室中陈设用具全被贼尸打倒,乱成一片。又听后面喊杀之声,似有多人赶来。 东方霞先以为来人不是鹿生也是黑孩儿,戴有人皮面具,故看不出,再一细看,身法不像,也无如此瘦小。心正奇怪,想要喊问,贼党援兵也自赶到,拥进多人。小黑人手一扬,先把贼尸横打出去,跟着纵身,振臂一挥,疾风过处,面前人影一晃,神前高悬一盏具有七个灯头的长明灯当时全灭。黑暗中听一女子口音在身后说道:“姊姊还不随我快逃?事出意外,祸闯大了。”这时屋中黑暗异常,贼党又在喊杀纷乱,百忙中未暇寻思,方觉耳音甚熟,身子已被来人拉转,随有一油绸套笼向头上,耳听低喝:“姊姊噤声!”立被来人手抄两腿背向身上,由后门走出,顺甬道往庵门赶去。伸手隔绸一摸,来人也戴有面具,急切问,只想不起是谁。耳听大殿一带正有多人恶斗,庵门已开,被来人直背出去,腿伤更重,疼痛异常,知难行路,便不作客套,任其冲风冒雨朝前飞驰。途中似闻有人在侧低声说了一句,未听回答,一会停住,轻轻一跃,便落向马背之上,觉出那油衣套十分精致,因风雨太大,黑夜之中也看不出,这等情势,可知危急,只得坐在后面,伸手隔衣将那女子拦腰抱住,二人同骑,往前驰去。再摸前面女子,已通身水淋,知把油衣让与自己,心中万分感激,连问:“恩姊何人?”对方只不答话。马行甚快,隔了一会,又听身后还有一马追来,马上人全未出声,只当恐人警觉,便不再问。 跑了个把时辰,路已老远,风雨也小了些,本来伤痛,再一纵马疾驰,自更厉害,幸而马行虽快而稳,无什颠顿。前面女子又回转一手将伤腿托住,不令下垂,少却好些苦痛,时候一久仍难忍受。正疼得心慌,隔着油套似见微光,回手一摸,原来那油套连披反罩头上,非另穿过无法开看,不知救她的人何故不令窥见形貌,心念才动,猛觉手上塞进一根马缰,耳听:“姊姊坐稳,我还有事。”因那油绸雨套甚是宽大,虽是反穿,双手仍能前伸尺许,一听对方要走,忙喊:“姊姊留名!”身前一空,前面女人已将手解开,纵了下去,马行便缓。随听身后另一马奔驰甚急,一晃老远。正忍腿痛想摘雨套查看,马已停住,面前似有灯光,耳听另一少女笑呼:“到了!我背你进去吧。”身便被人捧下,已无雨点上身,解开雨套一看,抱她下马的是一年约二十、长身玉立的少妇,满口南音,身已落在一所极精雅的房舍以内,因见少妇衣履干净,为抱自己,前胸两臂均已水湿,料与马上恩人一家,心方感激,过意不去。少妇已将她捧向内进卧房之内,到处点有明灯,室中陈设也颇华美,本想下地拜谢,腿伤越痛,已难动转,没奈何,只得任凭抱向床上卧倒,雨套早解,被褥温软,甚是舒适,忙即称谢,并问主人贵姓。 少妇笑道:“愚姊朱灵凤,一向隐居在此。今日好友黑摩勒路过,说起昔年在他手下漏网的两个女淫贼隐藏离此五十里的桂林庵,新近才探出她母女的底细。因往西陵寨看热闹,满拟淫妇与小贼有染,必去赴会,不料未到中秋贼党瓦解,途中得信,欲往寻她,路过此地。恰值舍弟江明冒雨赶回,得知西陵寨几个有力贼党当时虽被几位老侠镇住,俯首听命,仍不死心,下山时途遇淫妇,互相勾结,同往庵中。舍弟因觉一人势孤,昔年被七指神偷葛鹰老前辈打败,立誓不再出外走动的老怪物褚四娘,因有一次染病将死,全仗淫妇母女照应,又将其接往庵中居住,已有多年,决不坐视;恐一人势孤,特来约我夫妻同去。外子因事他出,我嫌雨大,正不愿去,黑师兄却好遇上。他两人年已不小,仍是童心,各穿了一身鱼皮夜行衣,戴上人皮面具,一同赶去。不料另外有人追将下来,贤妹又被困在庙内,两下合在一起。那救你的人我并不相识,匆匆一见,连话都未得说,我想前途定能相遇。这两位妹子人是真好,我想你们将来定必情如姊妹。我不知底细,无法奉告。你那伤处有药可治,也是救你的人所留,恐不够用,又问人讨去了。明早如不上路,也许还可相见呢。”随说,早命人取来温水,待将伤处洗净,取出一包药粉,用水敷调。果然一擦上去便觉清凉,痛楚大减。心更感激,只想不起恩人是谁,仿佛有点像秦瑛,后来口音又似不对。再想对方与元礽情深爱重,巴不得一双两好,对于自己只有厌恶,如何会出这等死力?越想越无此理,又觉多年往来江湖,从未吃此大亏,连受艰危,死里逃生,全由元礽而起。以自己的才貌,别人求之不得,偏会对他痴爱钟情,就说因秦瑛定约在前,不能辜负,怎的便不值他一顾,使我难堪?难道秦瑛就那等好法?越想越恨,心中一酸,不由流下泪来。 灵凤笑道:“妹子有心事么?为何负伤行路?我还忘了问呢。”东方霞闻言,猛然想起前数年师父所说几个男女异人,正与今晚所闻名姓相同,忙先问道:“我因姊姊不避污秽为我医伤,心中感愧,忘了请问。姊姊可是昔年隐居永康,后来威镇川东,与黑摩勒、江明、童兴号称江南男女四侠的小皇姑江小妹么?”灵风笑道:“避世之人,前事不必说了。请问妹子到底因何至此?”东方霞惊喜道:“小妹心有难言之隐,此行原定别母出家,永离红尘,不。料误入贼庵,几遭毒手。姊姊如此厚爱,又是小妹心目中想望多年的女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只好据实奉告,但请不要笑我,”灵风笑道:“愚姊也是过来人,自来烈女怕缠郎,到底还是趁了外子心愿。看妹子这等悲愤,又有出尘之想,莫非为了婚姻之事么?”东方霞不知对方早已得信,预有成算,气愤头上,竟未想起对方怎知自己心事?闻言叹了口气,便把前事说出。灵凤听她全是片面相思,痴得可怜,元礽情有独钟,正是佳士,如何怪人?试拿话一探口气,东方霞恨极元礽薄情,知他不会舍彼就此,意甚坚决,便不再深劝,又备了些酒食,殷勤劝用。东方霞见主人如此情重,自更感激。 灵凤深夜才走,东方霞见已夜深,黑摩勒、江明未归,不知桂林庵双方胜败如何,恩人名姓也无法打听,累了两日夜,连受惊险疲劳,盼了一阵,不觉昏沉睡去。梦中觉着玉腿清凉,伤痛己止。醒来一看,床前站定一个头戴面具的女子,正为自己敷药,知是救命恩人,忙喊:“姊姊,你是我昨夜救命恩人么?”少女面具乃黑皮所制,只露口鼻双眼大小四孔,和秦瑛所戴不同,看不出面貌,但是十指纤纤,其白如玉,身材婀娜,颈如蝤蛴,明是一个美人胎子,但不发话,先用手比,令其少安勿躁,药刚上完,忽然走去。 灵风随即进房,笑说:“这位妹子天明前方同舍弟赶回,因把雨套送你,周身淋得水湿。问她来历,只说姓余名霜,和你一样,也有难言之隐,但她不肯明言。只说昨夜贼党被黑师兄、舍弟还有沈老前辈的门人吕氏双侠连同几位少年英侠杀死多半,两淫妇一受重伤,一遭惨死。老怪物忽然赶回,她原因妹子像她女儿,妄想收为义女,有意示惠,出去寻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追出老远,方始醒悟,回庵与黑师兄打了一个难解难分。后来还是吕氏弟兄见她孙儿在旁哭喊可怜,又因老怪物本身无什过恶,已被黑师兄引逗得急怒攻心,状类疯狂,恰巧南明老人竹符正带身旁,取出喝止,将双方劝住,祖孙二人负气冒雨而去。贼庵已被火焚,救你的两姊妹也把药取到,谈了几句,和舍弟同回。你如真个感她恩义,最好暂时不要问她,等见令师之后,人家自会寻去,结交不晚。” 东方霞想不出是何原故,余霜到晚方始人房换药。东方霞感恩心切,又见伤药灵效,已渐痊愈,乘她调治之间,突然纵起,想把人拉住再行谢问,或将面具揭去,看她是否熟人,为何如此恩厚?不料对方机警异常,比她更快,一把未拉住,人已到了门外。次早见余霜又来换药,知道对方身法轻快,已然警觉,更难拉住,便赔笑央告道:“恩人姊姊,我受你如此深恩,怎连庐山真面也不肯现出,话更不说一句?你固侠义心肠,妹子连面都见不到,如何问心得过呢?”边说边探身坐将起来。对方早知她伤愈无事,不等下床,丢了一个纸团,翩然走去。打开一看,上写:“我与姊姊似有前缘,一见便生仰慕。无如你明我暗,尚有难言之隐,不久必往衡山玉真观寻你结为姊妹。如肯下交结为姊妹,请回我数字,妹心安矣。” 东方霞见书法十分美秀,面貌虽然遮住,丰神皮色那等秀美,就不如自己也差不多,武功更好;惺惺相惜,认定知己,仍盼事前见面,见笔墨早在桌上放好,也未寻思,便在纸后面写了两行答覆,大意是说:身受救命之恩,以后休说结为姊妹,为奴为婢,肝脑涂地也所心愿。刚一写完,余霜忽然走进,就桌上把纸条抓去,转身便走。东方霞隔座一把未拉住,暗忖:“主人甚好,我不会追到里面去看她为何如此藏头露尾?”正往外走,迎头正遇灵凤,不便再走,以为余霜必回,哪知由此不见。伤势已好,前后待了四日,便向人告辞。灵凤也未挽留,只取了一个包裹出来,里面俱是新制,由头到脚,内外全备,并还件件合身,式样更好。间知余霜由庙中发现湿衣,随手带回,连夜和一女友亲手赶制,材料乃主人所赠。女子心情多半爱美,加以自幼好动,又蒙母、师传了一身武功,日常孤身往来江湖,虽然侠义名高,所至逢迎,但因母、师多是修道之人,相见时少,从未遇到一个人对她如此温情亲挚,当时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灵凤见她感动,笑道:“你不必难过,她许有求于你呢。”东方霞慨然答道:“就算这位恩姊对我好是有为而发,我也感恩刺骨,百死不辞。”灵凤笑道:“她求你只有好事,怎会谈到死字?” 东方霞心方一动,忽见一中年男子由门外走过,身材微胖,人颇英俊,灵风笑唤:“琪哥!”随听门外笑答:“凤妹,你这里来,我有话说。”灵凤微嗔道:“这里说不是一样,讨厌!”随含笑往外走去。隐闻后屋低声说笑,只听出“事已七分可望”,后又听到“玉真观”三字,底下便听灵凤埋怨之声,也未听清。知那男的便是灵凤之夫李玉琪,想起主人化名江小妹往报父仇时,男的为她受尽艰危,追逐多年方成连理,痴心深情古今少见,久已艳传江湖,听他说话神情,分明恩爱非常,自己却是身世飘零,此去别母出家,便以空门终老,不禁心酸,流下泪来。越想心越烦,也未细辨主人背后之言,为何提“玉真观”三字。一会,灵凤走进,重又告辞,马早备好,仍是原骑,便往回家路上走去。本意先见母亲,路上忽然遇见杨飞云和薛紫烟,说起自己当夜走后,二女也冒雨追来,知她必去衡山见师,赶到一问,人并未到,一算所骑马快,不应如此,重又回赶,途中才听说在桂林庵避雨遇险之事,因此寻来。说乃母也在,闻她受伤,甚是愁急,令其速回。二女因另有事,陪走一段便即别去。 东方霞不知二女由六里坡后走,人却先到衡山。紫烟好意,惟恐乃师刚愎古怪,万一误会偏心,和元礽、秦瑛作对,意欲先打招呼,使对方有了先人之见,不致走了极端,把事闹大,难于挽回,便把事情经过婉言陈说。自己还觉措词得体,情理兼全,没想到这两位老人全都性傲偏激。以为爱女爱徒如此才貌,对方竟会坚拒,照着所闻经过情形,分明伤心已极,认定男子薄幸,又爱招惹,必是上来虚情假意,未了抛弃。否则她素来看不起男子,决不会如此伤心愤激,又听出二女偏向元礽,明是代他说话,不禁大怒,对看了一眼,面上却未显出。二女走后,两老便自商计,一个坐守,一个便在暗中追赶下来,途中闻得爱女遇救之事,因主人是昔年女侠江小妹,以前曾有过节,不愿前往。折回衡山,元礽也自赶到。两老一齐下手,已将元礽擒去,只等东方霞回山问明,豁出与三老破脸,至少也令元礽残废。 东方霞不知意中人已被母、师拘困观中,满腹悲愤,别了二女便往衡山赶去。刚一进门,便见两老满脸怒容,正在收拾行囊兵刃,似有急事快要起身神情,同时瞥见桌上还放着乃师多年未用的一口神鱼剑,知有强敌,不禁大惊,连心事都未及哭诉,忙问经过。两老见她回来,又怜又恨,看完伤处,各自气愤愤喊了一声“冤孽”,随说经过。东方霞闻言心胆皆寒,忙朝两老跪下,一手一个紧紧拉住,痛哭起来。 原来徐元礽本心专爱秦瑛,由杨家起身时,飞云恐马步同行不便,又备了一匹好马送与元礽,除黑孩儿照例步行不喜骑马先走而外,秦瑛、黑女并骑红马,元礽独乘一马。一出山口,秦瑛见黑孩儿已然单走,便把元礽唤住告以心事,说:“此行为追东方霞回来,结为姊妹,同嫁与你。照飞云所说途径,共是三条,不知她走往何方,那马又快,她母亲还在其次,她师父乃你师祖外甥女,武功甚高,性又刚愎,钟爱此女,不问是非,就许闹出事来。你师父、师伯因你师祖只此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伤她,你家世代单传,如有不测,我怎对得起你?何况此女于我母女又有过救命之恩,否则石师伯和我也不会强迫你答应这婚事。如若真心爱我,由此分路,将她追赶回来。你先追上,比我还好,见时可告以不是不爱,对她深情尤为感激,只为与我明约在先,惟恐难处,不敢对她用情。不料和我见面,才知我和她自西大林一见便即投缘,彼时还不知她心事来历。既然这样,再好没有。又因她负伤回家,万分悬念,特意分头追来。好话尽你说,人不寻回休再见我。”元礽还想开口,秦瑛玉容已带愠色,说道:“我志已决,愿否在你。你不是说什事都由我作主么?”说完便和黑女同乘驰去。 元礽知她心意坚决,再想到师父平日所谈,想不到竟是东方霞的师父,仔细盘算,不允不行,又想东方霞美貌痴情,也难辜负,爱妻既非此不可,只好依她。心念一动,立时快马加鞭往下急追,不料东方霞气愤头上走岔了路。秦瑛原意把应行正路留与元礽,反倒无心追上。元礽却未追对,中途又遇大雨,先还冒雨急驰,想把东方霞追上,讨爱妻的好,后见雨下越大,便觅人家避雨,直到天明雨住方才起身。事有凑巧,吕氏双侠同了鹿生也由后追来,本是正路,中途遇见黑孩儿,为一不平之事耽搁,无意中被一贼党引往桂林庵去,杀死淫妇群贼之后,因东方霞已有下落,想追元礽回来一路,没想到途中相左,赶向前去,直到衡山也未遇上。 元礽次早起身,走出不远,觉着饥渴,便往镇店中去饮食。刚一坐定,对面忽来一身材瘦矮的黑衣人,手上拿着一个小包,到时因值中午,店中人已坐满,只对面一个空位,便朝元礽看了两眼,笑问:“这里有人么?”元礽见那人虽然生得又黑又瘦,其形如猴,十分丑怪,二目精光外射,是个异相。想起那年雪天遇见黑孩儿也是酒店之中,穿的又是黑衣,不由心生好感,忙笑答道。“这里没人,尊兄请坐,一同吃吧。”说时,店伙已将酒菜端来。黑衣人一言不发,举筷就吃。店伙方要开口,元礽忙道:“我二人是一路,可把好酒好菜取来。”店伙应声自去。元礽本见对方异相,目光奇怪,想要攀谈,哪知黑衣人一味大吃,一言下发,食量又豪,元礽竟无法开口,见他神情举止多与初会黑孩儿相似,越动好奇之念,忍不住笑问:“尊兄饮啖兼人,必是奇士,尊姓大名能见告么?”黑衣人笑答:“你果然不差。我就姓这个。”说罢,指了指身上便往外走。 元礽看他神气不曾吃完,当是往外解手,等了一会不见回转,店家来说:“酒饭钱已然会过,说在前途相见,请快上路。”才知已走,断定异人,心想:“这次西陵寨,江湖上有名人物全都到场,此人是谁,如何未见?”因有“前途相见”之言,忙即起身,沿途打听,并无一人见到异人踪迹,只得罢了。一路飞驰,渡过两处江河,次日赶到衡山,将马寄民家,往祝融峰走去。到了玉真观前,正要叩门,以为东方霞起身在前,骑马又快,至多在途中避了一夜雨,定必先到。因观主是尊长一辈,为示恭敬,意欲叩门进去,先行拜见,再问人回也未。刚一叩门,庵门开处,走出一个身材肥胖的老道婆,开口便骂,“野种大胆,敢来我玉真观前走动!” 元礽不知对方以前也是湘江有名女贼,晚年洗手,在此隐居,奉了观主之命,有意寻衅,先还想身是后辈,不能无礼,也许观中清规甚严,向不许人登门之故,强忍气愤,赔笑答道:“老婆婆不必生气,我徐元礽,乃天门三老门下,来此拜见观主。”并问:“东方姑娘回观也未?”话未说完,老道婆已迎面啐道:“放狗屁!什么三老东西也不在我眼里。本观照例不许野男子上门。趁早快滚,稍微停留,便将你杀了喂狗!”元礽见她气势汹汹,过于欺人,不禁有气,方说:“我见观主和东方姑娘有事,不见也罢,为何出口伤人?”老道婆闻言大怒,喝一声:“野种!”便要伸手抓来。元礽见她一声怒喝,满头白发立时往上蓬起,知气功已臻绝顶,料是难惹,其势又不便动武,忙往后退,负气喝道:“你休欺人大甚!我走就是。”随听身后有一老妇接口喝道:“哪有如此容易?查三姑,给我把灵蛇网备好,待我问他。”老道婆应声狞笑走去。 元礽声才入耳,猛觉颈皮似被一把钢钩抓住,知来对头,凭自己近来武功,敌人到了身后竟未觉察,不禁大惊。忙用师传心法,身落敌手毫不挣扎,暗将真气运好,身后敌人话也说完;猛用绷缩二字口诀,冷不防将劲卸去,纵向前面,回声喝道:“你是何人?何故暗下毒手?”目光到处,见是一个白发如银的瘦长老太婆,似因自己猛用全力,将虎口震痛,颤巍巍戟指骂道:“小狗敢脱我手?你欺负我的女儿,我今日教你好受!”元礽见敌人手只四指,又听如此说法,知是东方霞之母铜仙掌八指神姥东方燕,不敢冒失,连忙摇手分辩道:“我未欺负令媛。容我一言,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元礽满拟东方霞必已回观进谗,致将两老激怒,哪知为了未一句话,反引起对方疑心,以为爱女不知受了多少欺侮委屈,闻言越怒,气得手抖,却不迫将过来。正待往下说时,猛又听身后又一女子怒喝道:“老妹子不必生气,小狗跑不脱!且由他里面说去。” 元礽知道观中人全不好惹,又是长辈,先前吃过苦头,闻声连忙惊避,乃是一个道姑,单看面貌,不过三十左右,发已灰白,料是观主恶麻姑褚慧无疑,方要躬身请问。道姑笑道:“你就是三老的徒弟徐元礽么?人品果然不差,有点门道,才敢大胆欺人,和我里面说去。”元礽听出两老口气不善,方才又吃过苦头,知道厉害。对方是尊长,听秦瑛说师父对她尚且容让,如何敢抗?又不知东方霞说了什么坏话,万一决裂,对爱妻又无法交代,口中诺诺连声,心中叫不迭的苦。猛一眼侧顾山下,赶来一个华服少年,好似杜良,心中一动,恶麻姑说完已转身先走,只得紧随在后,同到观中。 两老先自坐下,元礽连忙礼拜,两老也未答礼,刚要开口,忽见华服少年持书赶进,果是杜良,未理元礽,自将书信交上。恶麻姑接过看完,冷笑道:“对你师父说去,石云子只敢来此,我必和他拼命。这畜生有你师父铜玦在身,念在昔年之情,保全你师父颜面。只他不强,我不伤他狗命。但我未查明以前,多少使他吃一点小苦。这类负心男子,休说一门三好,便他悔过求婚,我也不许。”说完,杜良便说:“急于覆命。这姓徐的实不是人,秦瑛本来不愿嫁他,他用尽心机才得如愿,尚未成婚,又去勾引师姊。”话未说完,恶麻姑突把面色一沉,喝道:“我都知道,不要你说!敢向外人说起此事,休怪无情!快回去吧。”杜良闻言,吓得连声应诺,匆匆拜辞而去。 元礽听说恶麻姑年逾八旬,看去貌仍美秀,尤其那一双细长的凤目隐蕴凶光,威棱外露,面色老是冷冷的,令人望而生畏。偷觑东方霞不见,再听出杜良是大师伯所差,照此情势,一个话说不好,除却俯首任人处置更无善策,正在盘算如何说法得体。恶麻姑不容开口,微笑道:“我少年时颇有几分姿色,追我的人甚多,后见这班臭男子无一善良,只你大师伯还好。但他立志清修,我也以贞女出家。男子的心我早看透,巧言无用,我全料到。本来你就不死也要残废,但你两个师父不敢见我,由你梅师伯来信,说他铜块信符在你身上,自然要给他留点情面。自来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为此开恩,只给你吃点小苦。你那心上人如真情深,闻你被困,定必寻来。我只看出她比我徒儿真好,立时放走,不再过问,否则你们就不和我徒儿一样出家,成婚也是休想。这还是看在梅兄面上。我那灵蛇丝所制擒龙网大小由心,可以伸缩,专为对付恶贼与负心昧良之人而设,久已未用,常人人网决禁不住那苦痛,便你腰间那口剑也斩它不断。好在你得有师门心法,受苦不多,且委屈几天,人来自然放你。”说时,元礽闻得身后微响,侧顾偷觑,正是前见道婆,满脸狞笑,手持一黑色细网,已要当颈套下。知难免难,刚把心一横,听其自然,忽听两老同声喝道:“不必如此!他强再说。” 元礽心想:“二位师父明知此事,尚不亲自出面,却请大师伯来书说情。反正难抗,索性放大方些,看她如何。”念头一转,故作从容。躬身说道:“此事本来不怪弟子,是非久而自明。既有先人之见,身是后辈,任凭处置便了。”恶麻姑冷笑一声,刚命下网,八指神姥喝道:“且慢。此网休看细小,乃灵蛇背筋所制,比钢还坚,又具弹力,紧勒身上,久必深嵌肉内,痛苦难当。我先见你已得师门真传,还不运用,要作死么?”元礽早自暗中戒备,方说“多谢婆婆”,把真气运好,网已当头罩下。元礽为示此举由于敬师,不与尊长相抗,并非真个屈服,暗中运气,故作从容,为防弹力大强,一面把内家劲气充沛全身,使其坚如钢铁,一面把四肢微微外撑,以免上来便被网紧。恶麻姑见状笑道:“现将你吊在后进房内,每日仍给你两餐,看你好汉能装几天?”话未听完,全身已被道婆托起,到了后进偏殿,将人连网吊向梁上,便往外走。 元礽先未看起那网,只觉非丝非棉,比铁丝稍粗,看去坚韧,上身微觉颇紧,也未在意。及至吊向梁上,道婆突将网结一收,不知用什手法,当时周身奇紧,又是悬空,上下两头还好一点,臂腿等处却不好受。真气松懈,立被勒得生疼,如非得有真传,随时留意,几被深陷皮肉之内,渐觉苦痛。晃眼天黑,老道婆送来饮食,元礽负气不用。老道婆冷笑道:“想放你下来再吃,那是休想!食水在此,只肯服输告饶,高呼查三婆,便来喂你。”说完走去。 元礽知她观中香火,神情最是横傲,想要骂她几句,又恐秦瑛不久寻来,吃人的亏,只得忍住,耳听前殿经鱼之声,好似观中一人正做夜课,心更气愤,觉着口干。忽然一条黑影飞将进来,只一闪便到了梁上,身法绝快,心疑黑孩儿赶来解救,悄问:“是黑师兄么?敌人师父交厚,不可强抗。”来人己插口答道:“我不是黑孩儿。这灵蛇丝所结的网好不厉害!这还不是那气候长的一种。如都和雁山六友钓竿丝一样,你早没命了。想不到老东西如此横不讲理,本来放你容易,为了东方霞未归,令师再一托我成全,你对此女又无爱意。使你看她痴情,此时便又放走了。我不怕老东西,好便罢,如被看破便来硬的,事情都有我呢。东方霞平日守身如玉,对你情深爱重,你却辜负不得。且先下来进点饮食,待我把这两根主筋给它破去,吃完再吊就不妨事了。”元礽忙问:“尊公贵姓?”来人答道:“我名黑摩勒。”说时,人已连网落地,网扣随解。黑摩勒忙把所带食物取出,元礽饮餐之后,又领去外面解了一回手,盗了一壶好茶与元礽同饮,说:“敌人骄狂性做,此网利刃不断,决想不到有人敢来。我看你岳母还有一点疼你,有我送吃的,主筋已毁,不致受伤,乐得倔强,我还将你吊起来吧。”元礽果觉松便得多了,只比寻常网紧,不似先前丝毫不能松懈,心中大放。黑摩勒纵向梁上,又和他谈了一阵,闻得前面经声渐停,方始走去。一会道婆来问:“可要饮食?”元礽怒道:“我是尊敬师长,谁还受你凌辱不成?饿死也不会在你手内屈服。”道婆欲言又止,冷笑走去。 似这样过了三日,再有一日东方霞便到。也是黑摩勒偏和元礽投缘,竟不舍走,又知观中三人行动皆有定时,胆子越来越大,特意弄些酒食与元礽抽空同吃,酒量又大,一吃便是半个把时辰,末一夜竟睡在梁上未走。元礽先还担心,后觉无事,也就听之。 哪知两老最喜硬汉,见元礽不亢不卑,英雄气概,难怪女徒垂青,已自暗中赞许。八指神姥虽恨元礽薄情,也觉女儿眼力不差,果然是个佳婿,只惜被人夺去,虽然愤恨,因想等爱女回来问明详情,有无挽回,由不得生出爱意,一听两日夜不进饮食,心情越发矛盾,愤怒渐消,起了怜惜。但知恶麻姑冷酷无情,不听劝解,正打算亲身往看,放元礽下来饮食,稍微松动,还未起身。事有凑巧,老道婆查三姑乃金星神猬查洪之妹,曾受观主和东方母女两次救命之恩,忠心已极,性情又和乃兄一样刚暴,先恨元礽负心,惟恐下手不毒,后听恩人口气缓和,背人示意,令劝元礽饮食,想起对方受激负气由于自己而起,先想元礽早晚屈服,及见吊了三日若无其事,便着了急,心想:“小恩人未归,万一双方尚有情爱,为了做得太过,不能破镜重圆,怎对得起人?”越想越急,欲往劝解,刚一进门,便闻酒香扑鼻。 原来黑摩勒没想到她此时到来,刚刚吃完把人吊起,不特未走,酒坛也还尚在,见有人来,躲避不及,连坛带上。黑摩勒性刚而急,艺高胆大,久候东方霞不归,元礽每日吊在梁上,早就不耐,知道难免看破,正在伏梁下视。查三姑也是久经大敌人物,一闻酒香便知有异,定睛一看,元礽面色红润,网形也似有异,怒喝:“小狗敢在你祖奶奶前闹鬼,留神你的狗命!”元礽原本恨她,也自回骂。时已晚课之后,室中只一盏昏灯,查三姑虽然生疑,急切间还想不出什道理,也未看出梁上有人,因听元礽骂得刻毒,昔年凶威不由暴发,怒喝:“小狗,你敢无礼!”飞身往上便纵,本意给元礽吃点苦头,身才纵起,只听刺刺连响,扑了个空,再看元礽,已破网飞落,这一惊真非小可。 原来黑摩勒藏在横梁之上,知道事要败露,暗取仙剑横插网内,本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好在元礽已被说动,索性闹个大的。又知三姑以前横行江湖,虽是好友查洪之妹,但是二人宛如仇敌,查洪前妻还未过门,便被她误杀,以致苦恋女铁丐花四姑,几乎身败名裂;又见如此凶横,酒醉任性,不由气往上撞,所用仙剑又是神物,手微一动,网便分裂中断,元礽落地。 三姑本想一手攀梁去打元礽,一见网裂人下,心方愤急,叭叹一声,头上早挨了一酒坛,碎片纷飞中,仗着武功高强,不曾打闷过去。这一下已挨得不轻,落地之后急怒攻心,也不知顾哪头是好,因元礽含笑而立,就在身前,刚怒喝得一声“小狗”,待要上前拼命。猛觉身后疾风飞坠,昏灯立灭,刚一回顾,瞥见一条黑影,腰眼要穴早被人点了一下,当时目定口呆,不能转动,随见一个小黑人拉了元礽便往外跑。元礽不肯,说:“恐师长见怪。”小黑人道:“你本来好好吊在梁上,事情都是我干的,与你师徒无干。我也不走,远就在前面祝融峰顶。等东方霞回来,如肯嫁你,二女同归。老怪物再不讲理,或是过期不来,有本领到秦岭终南寻我黑摩勒便了。”元礽还似不愿离开,黑摩勒已是不耐,回手便将元礽拦腰抱紧,往外跑去。 三姑听得逼真,几乎急昏过去,满拟后面闹得这凶,前面两老闻声便要寻来,哪知毫无动静。待了好些时,才见八指神姥带怒赶来,见状大惊,忙把穴道解开,问知前事,越发激怒。原来八指神姥正要往里面来,忽听叩门之声,时已深夜,疑是爱女回观,刚一开门,迎面便是一把沙土。因出不意,敌人来势又猛,闹得满脸都是,怒火头上,忙用双掌劈空乱打,一面急呼:“姊姊快来!”耳听左侧有人喝道:“老家伙劈空掌厉害!不可再上。”恶麻姑一听有警,知来强敌,刚一追出,不料也挨了一把沙土,总算稍远,没有打中,一声怒喝,忙往外追。猛瞥见左侧崖石后黑影一闪,八指神姥也说“敌人就在东面”,没顾得细看,忙往左侧追去,刚到峰后,又听峰右有人笑骂:“老家伙不要脸!”回顾又是一条黑影。 两老成名多年,威望辈分全高,从未受过这样欺侮。先是气愤头上,因敌人全是一身黑衣,头带面具,轻灵矫健,行踪飘倏,宛如鬼物,当是一人,忘了分头追赶。后来渐追渐远,才觉出黑人同是一般矮小,一个稍胖,互相呼唤,口音不同,内中一个名叫铁牛的,不时还用石土打来,二人东西分逃,时分时合,追这一个,那个定必现身引逗,嘲笑不休,身法轻快已极,两老那高武功,竟会没有追上。又值天阴有雾,星月无光,全仗练就目力略辨形影,稍远便看不见。敌人形如幼童。不特身法绝快,目力也似特强,追近天明,忽想起观有藏珍,敌人一味引逗,并不对敌,莫要中他调虎离山之计?忙往回赶,忽听晓雾迷茫中,峰头有人大喝:“铁牛大胆!谁教你讨厌?童三弟也不管他,快到这里来。”抬头一看,雾气甚重,并不见人,天色似有明意,知道目力吃亏,惟恐观中有变,敌人声影皆无,只得厉声喝骂了两句,一同回观,分头查看,问知元礽被黑摩勒逼走,自是急怒交加。 两老虽知黑摩勒乃秦岭飞侠娄公明和七指神偷、对头葛鹰的爱徒,身后两人固不好惹,本身也是神出鬼没,不可捉摸,休说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并且也未必能有胜望。无奈恶气难消,骑虎不下,一时愤急心横,便命三姑备饭,把多年未用的神鱼剑和专破内功的独门暗器子母飞针取出,准备先寻黑摩勒与之一拼。东方霞忽然赶回,一见母、师盛怒误会,竟疑心元礽欺侮自己,违约负心,不禁想起前事,觉着事情冤枉,实是自己情痴太甚。元礽上来便以礼自持,连话都未说一句,钟情一人原是他的好处,不过福薄缘铿,相逢恨晚,如何能怪人家?因知两老心性,非但黑摩勒,遇上元礽也下毒手,心中老大不忍,便悲声痛哭起来。 两老本极钟爱,见状越发心疼,互相抚抱慰问道:“小狗如何欺你?快说出来!我必将他碎尸万段,为你出气。”东方霞又想起元礽对她薄情,刚说得一句:“他,他,只无情于我,毫未欺负。”跟着又悲声痛哭起来。两老心疼已极,东方霞仍恐元礽受害,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呜咽着说了前事。恶麻姑厉声喝问:“徒儿你还想嫁他不嫁?”东方霞因觉元礽无意于她,又有秦瑛在前,便以势力迫他允婚,也无意思,如说不愿,两老性情强横刚暴,早晚必置元礽于死,心何能安,当时伏在恶麻姑的膝上,答不上话来,正自伤心,忽听身后有人在喊:“霞妹不要伤心,我请罪来了。”回头一看,正是元礽,已被擒住,双手反绑,立在身后。三姑好似恨极,并用双手猛力将他左膀抓紧,元礽面不改色。知道三姑手狠,不禁大惊,又听元礽回脸怒喝:“我为霞妹疑我薄情,已被好友强行救走,特意来此辩白。本是自行投到,你这样狐假虎威作什?把话说完,杀剐任便,皱眉不是男子。” 东方霞见元礽被绑甚紧,衣服也被抓破,早就心酸,再听说是自行投到,越发情急,还未听完,早纵身抢扑过去。不等三姑举手打下,用臂一挡,先将三姑挡退老远,然后横身护住,便要解绑。元礽见她情急,那绑索是根丝带,打成死扣,急切间解不开来,笑道:“我因有人不许我还手,才被这老乞婆见面不由分说便即动武。我知不可理喻,便由她去。我如逃走,也不会来,一根带子有什用处?”说罢,双臂一振,丝带立断。东方霞原是一时情急心慌,见了元礽,这一对面,反说不出话来,呆得一呆,想起片面相思,对方来意未吐,知是何意?这等惶急,岂不遭人轻视?再一回忆前情,重又勾动伤心,流下泪来。元礽刚喊得一声“霞妹”,忽听恶麻姑大喝道:“你敢当我的面逞能么?”声随手到,一股急风已随人手扑来。东方霞闻声惊觉,知道师父为了昨夜之事,怒火头上要下毒手,不及拦阻,随手把元礽往旁一推,自己飞身迎上,哭喊:“是徒儿不好,与他何干?如何不寻黑摩勒,却来杀他?” 元礽忽听倒地之声。原来东方霞情急救人,恶麻姑来势太猛,竟被掌风扫中,跌倒在地,总算恶麻姑收势得快,否则已无生理,就这样,受伤也是不轻。恶麻姑因见元礽甚做,又将丝带震断,不由勾动怒火,也未细想,猛下毒手,及至误伤爱徒。一听这等说法,八指神姥又由座上纵起,抢护在元礽的面前,知道小的未能忘情,老的也有推爱之意,念头一转,觉着自己不应如此,但改不过口来,强笑道:“你母女既然如此,且将这人交你女儿,命他拿我伤药把人医好,三日无话,我再寻黑鬼师徒算账便了。”说时,元礽见东方霞左肩受伤,已疼得脸都变色,知道恶麻姑曾得师祖真传,练就道家罡气,厉害非常。来时又遇爱妻追来,力言“非将此事办好不能同回”。东方霞也实情深可怜,为救自己,身负重伤,不禁感动,忙赶过去,伸手要扶。东方霞刚把手一甩,瞥见师父目注自己,隐蕴凶光,忙忍痛假笑道:“恩师和娘最是疼我,无一不可容恕。我也不怕羞了,我的房还在后院,你还不扶我进去?”说时,元礽见她头上冒汗,疼得手都发抖,心更不忍,暗忖:“她必嫁我,避什嫌疑?”忙把玉手握住,左手扶向腰间,半扶半抱,刚往里走。恶麻姑喝道:“徐元礽!这是你造的孽,非你服侍不可,伤药还不拿去?”随将房内新取出来的两包伤药递过。元礽说声:“霞妹伤愈,再来请罪。”随即扶抱走进。 元礽虽然情有独钟,一则奉有爱妻之命,非此不可,二则对方深情无限,为他连受艰危,死里逃生,人是那等美艳,又当负伤之际,本就由怜生爱,再加玉指春纤,入握如绵,软玉温香,宛然就抱,初近女色的少年自更容易动情,把昔日一夫一妻的念头早忘了一个干净。卧房在后偏院内,相隔颇远,见怀中人疼得热汗交流,娇喘微微,由不得心疼已极,到了后院走廊,四顾无人,一时情不自禁,便就耳边低语道:“霞妹你伤太重,我抱你走罢。”说罢松了右手,刚想把玉腿抄起,捧抱进去。东方霞忽然面容惨变,回手一推,冷笑道:“谁再理你!”随听“哎呀”一声,几乎跌倒,原来那一推用力太过,臂伤加痛,几乎晕倒。元礽忙伸手扶住,随听身后叹息之声。东方霞回顾母亲,正立在前殿转角之上,忙假笑道:“你看你,连个人都不会抱,挣带子的气力哪里去了?” 元礽闻言,才明白她是恐怕自己为她母、师所害,故意做作,实则心已寒透。照此神情,二女同归恐难如愿,爱妻面前如何交令?再者情苗已生,非比从先,心中愁急,暗中叫苦,忙用前法,把东方霞轻轻捧抱怀中,低声求告道:“好妹妹不要怪我,并非薄情,到了房中一说就明白了。”东方霞见他抱住自己故意慢走,面带惶急,一张嘴快要凑到自己脸上,心方一软,猛又回忆前事,不禁心寒,重又伤感,把脸往外一偏,低语道:“薄情人休再理我,这是怕闹出事来。反正不久出家,不会嫁人,才由你抱去,当我真个轻贱不成?还不快走,我要医伤呢。”元礽忙道:“我真该死!只顾见你伤心着急,忘了快走。好妹妹切莫伤心,我实爱你,医完伤一说自然明白。”边说,脚底加快,一会走进偏院卧室之内。因主人爱好天然,锦裳绣被华美异常,东方霞肩臂奇痛,也不再挣,任其放向床上卧倒。 元礽将药取出,事前查三姑早把热水送来退去。元礽先把丸药与她服下,再将药粉调敷伤处,因东方霞不肯脱衣,只将靠肩衣服剪开。元礽见她柔肌如雪,又白又嫩,细腻圆融,滑不留手,只血浸了三指大一块,红白相映,越显娇嫩,当时怜爱已极。东方霞面向里卧,觉着包扎已完,元礽手还未放,侧眼一看,元礽正朝自己呆望,头已快亲向玉臂之上,不禁气道:“你还不滚到一旁去!我手不能动,要踢你了!”元礽低头赔笑道:“好妹妹莫生气,都是我不好,容我给你盖上,还有好些话要说呢。”东方霞右耳贴枕,面向里卧,忙用右手把左耳按住,气愤愤道:“我不听鬼话。你此时不能出去,可到那旁坐下,等我伤好。你去洞房花烛,我自削发空门便了。”说完长叹了一声。元礽心越不忍,忙把被盖好,见东方霞玉腿乱踢,不令坐向床上,只得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按着秦瑛所教,历诉前情,说了两三次。东方霞先颇动念,后听他和背书一样,连说三遍,一字不差,忽然有点醒悟,冷笑道:“想不到你一个老成君子,竟会说得这么动人,谁教你的?”元礽毕竟忠厚,不善说诳,呆得一呆,连忙改口,始而分辩无人指教。后因东方霞越说越气,认定元礽是怕把事体闹大,影响他的姻缘,受教而来,末了,任凭诉说,全不理睬。 元礽见她满脸泪痕,伤心已极,越生怜爱,一着急,便把秦瑛如何救他,人又心高性傲,初遇东方霞时,也觉她貌美多情,秦瑛以外尚是初见;一则心中有人,不容再向第二人用情,又因陈叔青是好友,盛意相托,孤男寡女同居一船,不能不避嫌疑。后来看出生气。虽想分辩,吐露真情,一则拿不定是否真对自己钟情,惟恐冒失,又想势难两全,稍一迟疑,人便走去。也曾纵马急追,不曾追上,中途误落黑店,蒙她暗中解救,才知真个有情于己。实不相瞒,彼时心意只有感激,因不能屈为小星,再说心上人也还未见,以为双方难处,尚无他念。寻到西陵寨,看出她情痴太深,空自愁急,后又因此受伤,心越不安。因知老贼山规,照例将受伤来宾护送出山,以为是往宾馆未走,自己事正紧急,没有想到会负伤连夜回赶,杀贼之后方始得信。同时,会见秦瑛一谈,不但不以为忤,反说她和你一见投缘,愿为姊妹,这才惊喜交集,分头追来。我才到此地,便被岳母、令师用网吊起,为愤侮辱,未进饮食。虽蒙黑摩勒救走,但是事由强迫,秦瑛也自赶来,说了几句,心想不见你人,心迹难明,明知两老盛怒之下决不甘休,为你痴情所感,冒险自投,果然先被查三姑绑起,受她凌辱,令师又下毒手,均所亲见。你想前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曾拼百死代报父仇,如若见异思迁,这等负心昧良之人何值一顾?我不负她,就不会负你。前言虽她所教,也为我二人全都爱你,因我不善花言巧语,商量好来。至于两老厉害,我并不在心上。一则黑摩勒已将事情揽在身上,不问他能敌与否,以两老多年威望,也应先去寻他,再说别的。我孤身虎穴,那多厉害敌人尚且不惧,况我不曾亏心,有何顾虑?话未说完,东方霞忽然翻身坐起。 元礽见她起得太猛,面有痛色,忙赶过去,伸手扶道:“霞妹留神伤痛。”东方霞回手一推,笑道:“你不要假惺惺,我不怕痛,也不害羞。你既被我感动,照你所说,人家虽有救命之恩,上来却不爱你,连面都见不到。我已三次为你差点送命,虽然自轻自贱,情分总比人家深些。如能只娶一人,你要谁呢?”元礽脱口答道:“我不骗你,她相识在前,救命恩深,义无别顾。”元礽说完后悔,哪知东方霞闻言并无不快,又问:“我二人容貌如何?如无此事,到底你爱哪个?”元礽笑答:“都爱,秋菊春兰,各擅胜场,如先遇你,也和对她一样。”东方霞笑问:“这话也许不假,要是我两人同时遇见,你却爱谁?”元礽见她笑容满面,只当回心,情不自禁挨坐身旁,挽着右手笑道:“你二人能效英、皇,天赐奇福,否则便以双方缘分而定去留。你两姊妹都是天上神仙,我徐元礽浊骨凡胎,一个秦姊姊已觉无福消受,又蒙霞妹痴情垂青,真乃几生修到?” 元礽原因东方霞任其并肩偎坐,握手温存,毫不推拒,又是转悲为喜,泪光犹莹,脂粉不施,自然玉艳,只说大有转机。一时得意忘形,加以天生至情,始终以秦瑛为重,惟恐万一叙齿,东方霞年岁稍大,故意喊了一声“秦姊姊”,表示秦瑛比他年长。哪知东方霞此时心情矛盾,既爱且妒,本在拿话试探,无如元礽话甚有理,又无虚伪,正心中酸溜溜的,偏又无法挑剔,听完把手一甩,重又卧倒。元礽见她又是珠泪盈盈,哽咽起来,说得好好的,还不知因何触怒,忙即俯身殷勤劝慰,问她“何故伤心”。连问数声,东方霞叹道:“你的心我己看透,不必说了。娘和恩师心狠手辣,以为我还想嫁你,特意借故令你为我医伤。实则我心已寒透,但恐累你夫妻,只得老脸忍痛由你抱来。既而一想,我纵横江湖好些年,从未被人沾一手指,已然被你抱过,反正日内便是空门中人,又不会再近别的男子,便由你去。后听你说的话颇近情理,才想试你真心,谁知还是无情于我,这还说他作什?” 元礽惊问:“我实真心,何事多疑?”东方霞道:“别的姑且不说,我只问你,既看我二人一样,为何又有偏心?”元礽力辩:“哪有此事?”东方霞冷笑道:“你那意中人我也见过,可惜不曾问她年纪。你在梦中都唤她二妹,为何方才改呼姊姊?分明假说姊妹同归,不分大小,怕我比她年岁稍大,做姊姊,委屈了她。这点各凭命运的空名分,有无情爱还在于你,都怕我出生早两天沾了她光。你也不是全不爱我,不过远比不上人家,非做你二房才趁心意。我没她量大,也不讲理,嫁你也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看着办吧,再如花言巧语,我便死在你前,也不出什家了。”说完闭眼装睡,一言不发。 元礽才知弄巧成拙,知道对方不可理喻,来时秦瑛又语意坚绝,回去无法交代,再说对东方霞已生情爱,也自难舍,一时情急便流下泪来,越想越烦,忍不任长叹说道:“霞妹不肯回心转意,二妹又是那等说法,果然天生佳丽一个也无福消受,还不如死了干净。”说时,一不留神,将桌上横放的宝剑碰落,连忙伸手想拾。自来情爱越深,妒念越重,女子心细多疑,更善责难。东方霞负气卧倒,话虽坚决,实则情更热烈,表面不理,暗中留神,早听出元礽伤心愁急,心肠渐软。事有凑巧,元礽说到生不如死,剑恰落地。东方霞知他为人忠厚至诚,以为就要下手,心中一急,忙喝:“你敢拔剑,我先死与你看!”话未说完,人早翻身纵起,连伤痛也不顾,抢向前去。正赶元礽将剑拾起,话未听清,误以为东方霞要想夺剑自杀,两下便扯将起来。元礽在西陵寨,曾见东方霞对敌悲壮情景,知她性情刚烈,恐其真寻短见,死不放手。双方同是误会,东方霞力气较弱,又负伤痛,情急无计,朝元礽手上咬了一口。元礽负痛,再见东方霞疼得花容失色,伸手想抱,微微一松,被东方霞一把将剑夺去,扔向地上,气苦急道:“我教你死去!不会先杀我多好,省得碍眼,教你为难!”说时,元礽因剑被夺,也是惊慌情急,一把将她抱住,搂个满怀。东方霞满腹悲苦,累得气喘,无力与抗。元礽也会过意来,忙赔笑道:“好妹妹,你对我真个情深义重,放着两个天人,不到山穷水尽怎会求死。我倒怕你……”话到口边又缩回去,改口说道:“我两人全是误会。那剑刚掉地下,伸手去拾,你误以为我要自杀。看你累得这个样子,伤还未愈,多教人心疼呢。” 东方霞怒气已消,闻言才知事出无心,并非自杀,暗忖:“如换常人,见自己这等情急,定必以假作真,借此要挟。他却实话实说,毫无虚假。”又看出对自己实是真诚热爱,越发心软,只气不过秦瑛,又无法改口,娇嗔道:“我是不愿你为我受害,以为就这样算了么?伤处还痛,我力气没你大,快些放手。”元礽这次对面搂抱,正在神移心荡,爱不忍释,闻言抱持越紧,连声央告:“好妹妹,你和二妹,我一个也舍不得。恕我贪心,同嫁我吧。”东方霞气道:“想得倒好,你做梦呢!再不放手,我又咬你了。”元礽见东方霞目注手上牙印,只管面带娇嗔,却有怜惜之容,又未强挣,自更不放,口中求告不已。东方霞已早心活,见他那样情急,方说:“嫁你也行,刚才不说过么?要我就不要她,由你的便。” 元礽急得脸涨通红,还未答话,便听门外少女接口道:“东方姊姊,你当真不要我么?容我一见,奉让如何?”二人听出熟人,全都又惊又愧,忙即松手回看,来人是个蒙面少女。元礽本不知秦瑛中途救人之事,初见秦瑛,便教了一套话,迫令回观,未说经过,因正抱人,惟恐疑他移爱,方自惭惶,忽听东方霞喊得一声:“姊姊,原来是你呀!”人早扑上前去,抱着来人,便要跪倒。来人正是秦瑛,已把面具揭下,将东方霞抱住,不令跪拜,说:“你我相知以心,相见以诚,你以后是我姊姊,何拘形迹?”随强拉到床前坐下。 东方霞料知方才的话全被听去,越发不好意思,手指元礽道:“姊姊这等说法,妹子不是人了。我固不该对他太痴,他也实在令人难堪。我已欲罢不能,不过见他对姊姊情深,视我如遗,惟恐不是心愿。姊姊又是那样大量,无法生气,故意如此说法。先还不知姊姊是我恩人,已然心许,休说深恩大德,便姊姊的才貌,我也自惭形秽,如何敢与相比?只薄情人妹子气他不过。我只算嫁与姊姊,终身追随,为奴为婢也所心甘,只不理薄情人便了。”秦瑛听她说话矛盾,知是欲盖弥彰,暗中好笑,故意说道:“我也不想理他了,因想姊姊下嫁,费尽心力。他背后之言不必说了,无故寻死,他家只此一条根,还叫人么?” 东方霞心料方才说话亲热情形被秦瑛听见,心中不快,借题发挥,又见元礽因秦瑛始终不曾理他,本急得心内打鼓,知道秦瑛外和内刚,话更难说,一生误会便难挽回。闻言急得脸都变色,又不知说什话好,神情甚是愁急,惟恐秦瑛真个怪他,忙代分辩道:“姊姊不要冤枉他,他对妹子虽是薄情,对于姊姊却是真诚热爱,明明可以哄我几句,一句没有。他那背后之言,至多把妹子与姊姊相提并论,这还是奉命而来。姊姊再要怪他,就太冤枉了。”秦瑛笑道:“如此说来,你怪他薄情也是冤枉的了?”东方霞人虽天真好胜,也极聪明,闻言知被秦瑛绕住,面上一红,拉住秦瑛的手,面带娇羞,笑道:“姊姊,你尽帮他,就不和救人时一样心疼妹子了么?早要有这么好的姊姊,谁还想嫁他呢?我无一事不在姊姊包涵之中,不管他是否真心,我以姊姊为主,命我如何就如何便了。” 秦瑛见她天真,人又极美,拉着她手,笑对元礽道:“我知你太不容易,如今一个也舍不得放下,我见犹怜,休说你们男子。她又这样痴情,你该如何报答这位姊姊呢?”东方霞插口道:“姊姊,如此称呼,方才我又为此逗他,如不改口,妹子不安。”秦瑛因东方霞坚执不肯后来居上,几经推让,才定叙齿。二女仍恐对方故意少写年岁,最后各取纸笔,背人写好生辰年月,当面开看。事也甚巧,二女同是二十二岁,并还同月,只秦瑛早生六天,做了姊姊。伤药灵效已生,东方霞伤痛渐止,只红斑未退,秦瑛又把自带灵药换上。 元礽对于秦瑛梦魂颠倒,先当无望,不料又多出个东方霞,同是美艳如仙,容光照人,又都那么文武全才,密爱深情,由不得喜出望外,望着二女,笑口常开,只不敢过去亲热。正在为难,忽听秦瑛道:“你不要快活,事情还未完呢。等我和霞妹商量,就知厉害了。”元礽问故。秦瑛见他欲前又却,笑道:“不要这样书呆子气,要过来就过来。我姊妹均非世俗女子,反正是你的人,并坐何妨?”元礽大喜,红着一张脸走过。二女本来并坐,东方霞往旁一让,元礽便坐当中,一手拉着一个,方要开口。秦瑛低语道:“你竟快活,可知事情闹大,防被人听去,喊你过来商量,当是和你亲热么?” 元礽大惊又问,才知秦瑛之师女侠娄香,与恶麻姑至好,多年未见,来时恰在途中相遇,问知此事,交了一封信令其投递。元礽一走,先向黑摩勒劝了一阵,令其不为己甚。女侠朱灵凤也同了丈夫李玉琪一同赶来,见黑摩勒好友童兴、爱徒铁牛都在祝融峰上准备对敌,问知前情,埋怨了几句。黑摩勒素来不喜女子,对于灵凤却极信服,答应见机行事,决不过分。秦瑛便持书信往见两老。八指神姥深知爱女性情,不嫁元礽,十有九死,难得秦瑛如此贤惠,又救过女儿的命,自愿二女同归,闻言甚喜,就吃点亏,也看在爱女佳婿身上。恶麻姑却因多年盛名,年将近百,受一后辈欺侮,立志拼命。明知秦岭三公均精剑术,黑摩勒得有师传,不是好惹,无奈恶气难消,决计第三日去往峰上赴约。查三姑忠于主人,知她虽然也会剑术,并有一口好剑,仍不放心,私自赶往岳麓山好水溪,想把恶麻姑的好友老仙童孙寿夫妻寻来相助。不问两家胜败如何,都是极大乱子,怎么婉劝也是不听,对于秦瑛却极喜爱,听其自往后院寻人,对于元礽也不再存恶意。事应三日之内,孙氏夫妻乃有名的岳麓双侠,剑术甚高,为人最重感情,同道又多,双方势均力敌,一个不巧,循环报复永无休息。恶麻姑乃天门三老世妹,曾奉师命,令其时加照看。事由元礽而起,必须在此三日之内化解此事。黑摩勒性做胆大,决不服人,恶麻姑脾气更暴,本来女侠朱灵凤可以解围,偏又被查三姑将孙氏夫妻引出,除非真有大情面之人到来,谁也无从化解,只两三天的工夫,休说无处寻人,就有也来不及。 元礽闻言,自是愁急异常。秦瑛暗觑东方霞,始而面带惊急,忽然低头寻思,若无其事,笑问:“霞妹,有何高见?”东方霞道:“家师性情,我所深知,也许不至于此。今日妹子受伤虽重,家师与姊姊伤药灵效,至多对时便可复原。待妹子夜来与家母商量,往寻一人自有解救。不过事应慎秘,不能泄漏,姊姊和元哥不可过问。”秦瑛先是将信将疑,后见东方霞说得非常肯定,也就信了。 三人均是屡经患难的情侣,愁肠一去,全都欣幸。东方霞见时已不早,查三姑外出,观中无人,欲取酒食款待。秦瑛说伤未愈,不令冒风,意欲代往。八指神姥忽端酒食走进,说托附近民家买制,送来时遇一瘦矮少年,拿了许多由城镇中买来的酒菜,说观中吃素,托与新来姓秦女客送去,所以这样丰盛。三人忙起行礼拜谢。老年人多疼女婿,况又未生爱女,未曾进门,便见三人并坐说笑,元礽居中,十分亲热,好生喜慰。朝元礽看了又看,忽然面带愁容,叹口气道:“你两个既然双方愿意,秦贤侄女又这等大量,不回观来多好。这都是我这小冤家惹出来的乱子。”还待往下说时,东方霞早走过去,拦道:“娘自己先就性急,不问青红皂白便下毒手,功夫稍差一点,还不被你老人家的铜仙掌抓死!人家因是你老人家的女婿,任凭凌辱也就罢了,又将他吊了三日。黑摩勒是他好友,自然看不过去,如何能怪女儿呢?这都是那老东西的不好,狐假虎威,吊起不算,还不给人家吃的。她不大惊小怪,哪有此事?娘也不看看女儿受的什罪,这伤还没有好呢,就埋怨人。” 八指神姥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笑说:“果然是娘和你师父心急了些,阴错阳差,闹出些事,你师父气得要疯。”东方霞不等说完,忙又拦道,“娘,我已有主意,包你没事。只不要再提,先机不可泄漏,免得我好姊姊担心。我相识一个异人,自能化解,并且就住近处,我一去就寻了来。我替娘受过,娘今日也吃一点吧。”八指神姥气道:“放屁!为你不肯吃素,你师父又惯你,观中只你一回,就有荤进门,越来越不成样,连娘多年长斋也要开了。”随对秦瑛道:“你姊妹和贤婿三人多吃一点。床铺现成,就在里间,原是查三姑的卧室,让与贤婿。你姊妹同睡。我吃长素,与你们年轻人也谈不来,免你们拘束,我失陪了。”秦瑛还要挽留,东方霞笑道:“家母就是这个脾气,如非为了妹子,终日打坐念经,谁都不理,由她老人家去吧。”人走以后,东方霞便将桌子拉开,三人同饮。 秦瑛惦记祝融峰诸侠,想饭后往看,忽见两条黑影飞坠,走进门来,正是黑孩儿同了鹿生,说:“黑摩勒因知查三姑妄请援兵,特命铁牛拿信在峰上等候,约会观主,第三日中午峰崖相见,告以自己人多,不妨多约人来一见高下。此系朱灵凤之教,表面挑战,实则打算釜底抽薪,免得当日动手无法下台。恶麻姑果然越想越气,又听三姑约人相助,竟避人独上峰顶寻斗,见信大怒,告知铁牛,到时准来赴约,往回雁峰走去。灵凤知道恶麻姑此行,必是往寻她多年未见的一位老尼。依了童兴,也想另外约人,灵凤恐事闹大,说:‘青莲老尼本领虽高,人颇讲理,闭关多年,未必能请得动,就请了来,也非无理可讲。倒是恶道太原三煞中的七煞真人褚法章,因同党黑煞神伍玉崐被黑女王孤云杀死,地煞星史通被元礽内家掌法打死,本人又被秦瑛削去四指,怀仇甚深。本意同了凶僧法空等一班贼党赶往西陵寨,打算约人报仇,到后不料元礽先上。贼党见仇人武功这高,方自心惊,跟着老少异人相继出现,厉害一点的贼党多数伤亡,全寨瓦解。知道当时有诸长老在场,仇决难报,想等会后另约能手,寻找仇人报复。不知怎会打听出秦瑛踪迹,带了人跟踪寻来,到了衡山脚下,正遇查三姑。双方以前本来相识,三姑无心中谈起元礽现在观内,恶麻姑祝融峰赴约之事,因素看不起贼道,自身又是长辈,匆匆说了几句,也未详言,便即分手。恶道并不知对方主脑是黑摩勒,但他所约的人也是能手,又知元礽人在观内,就许赶来暗算。’为此送信警告,令各戒备。”东方霞请二人入座小饮,二人笑说:“来时已然饱餐,归途黑摩勒并令童兴带了酒食,令山民转送,吃不下了。师弟今明晚留意,我们走了。”随即辞去。 一会,东方霞推说有话和娘商计,走向前殿。秦瑛见她披好衣服,也未拦阻。走后,元礽恐秦瑛多心,忙走过去并肩拉手,方想开口。秦瑛把手捏了一下,笑道:“霞妹真好,我极愿你爱她。我和她亲如姊妹,什事无须避忌。你爱她,我只有高兴。方才情形我全看见,无须表白。倒是霞妹看事太易,有点放心不下。她受师门恩重,如有差池,我们怎对得起人?”元礽始终觉得对不起秦瑛,虽然会意,还想再说两句。秦瑛先前在外窥探,深知元礽对她情深爱重,并未得新忘旧,反因自己大量更加感激。恐东方霞多心在外偷听,不愿元礽有所厚薄,见他还想分说,娇嗔道:“问你正经话,怎不开口?废话我不愿听。我的性情你还不知道么?”元礽无奈,忙赔笑道:“二妹莫生气,我还不曾开口呢。”秦瑛闻言也觉好笑,转问元礽:“对于东方霞是否真爱?”元礽见她说时故意用袖遮脸,朝外把口一努,又捏了自己一下,忙答:“凭良心说,霞妹对我痴情,人又极好。身非木石,焉有不爱之理?起初是恐难处,以致辜负她的美意,不料姊姊如此贤德,真乃梦想不到之事,此后对你二位全都敬若天神,决不违令如何?”随又说起来时遇见杜良送信之事。秦瑛惊道:“杜师弟真不好,起初对我用情,家母已有允意。我嫌他纨袴气重,也不投缘,示意拒绝,那日忽因报仇之事口角,始而负气不再登门,后又百计图谋,我自不允。未了又乘我不在家,假作行刺之事。梅师伯本来不肯收他为徒,只是记名弟子,见他行为如此卑鄙,自然恨恶,重责了一顿,已下严命不许向我缠绕,怎会命他来此投书?” 正说之间,忽听飕飕连声,迎面一蓬寒光照准二人射来。秦瑛喊声“不好”,忙把元礽往侧一推,口喝:“留神脸上!”同时,呼的一声,那一蓬寒光相隔二人面部不过二尺,忽由侧面吹来一股疾风,全数挡向一旁,撞在墙桌之上,银光闪闪,竟有二十来根之多。二人见那暗器长只寸半,前头一个尖嘴,似梭非梭,后带薄薄三片钢翎,宽只分许,来势又猛又急,又是大片飞来,知道这类暗器专打人的五官要穴,厉害非常,心方一惊。床侧已有两条黑影,随着方才那股疾风往门外纵去,同时又听外面一声“哎呀”,紧跟着纵进两人。当头一人,手中提着一个黄衣矮瘦、满脸寸许长络腮黄胡的刺客,与前三人几乎撞个满怀,进门便掷向地上,口喝:“无知狗贼,也敢来我观中找死!”另一手还抓着一个少年,已被恶狠狠推向一旁。身后跟定东方霞和黑女。原来当头一人正是八指神姥,先前二男一女乃是黑孩儿、鹿生,同了薛紫烟去而复转。刺客已被抓伤,倒地不起。少年正是杜良,满脸惶愧之容。 互相见礼一谈,原来黑孩儿、鹿生算计恶道既约同党来此,必有阴谋,送信之后,出观时遇见紫烟,说黑摩勒料定贼党必来行刺,令归暗护。紫烟见时尚早,想偷听三人说话,以便取笑,特由后房穿窗而入。见东方霞走出,觉着无聊,方想出见,正赶刺客暗放冷箭,被黑孩儿一劈空掌横打出去,钉向墙上,未及追出。 来贼名叫小金猴茹清,本是贼道一党,前数月因在途中卧病将死,路遇杜良,见他异相,又问出会打好几样毒药暗器,专破气功,本想市恩收买,以备将来暗算徐元礽之用。这次奉命投书,原因乃师见门人均已他出,只他在侧,又因杜良屡次立誓改悔,想借此查探他的心意。哪知冤家路窄,与茹清相遇。本还不敢如此大胆,去与贼道联合,后又遇见秦瑛、黑女走过,知为元礽而来,妒火烧心,顿忘利害。知二女过时,正藏林内,不曾见他,愤激之下把心一横,竟想脱离师门,去与贼党联合,下手报仇,一同隐伏左近。闻报恶麻姑已然离观远出,观中只一八指神姥,正好报仇。入观时闻得经声,知正夜课,胆子更大。以为小金猴所练毒药散花弩专打人的五官七窍,发时由特制莲蓬形的弩筒中暴雨一般激射出去,三数丈内万无生理,何况相隔只有两丈。 也是二人不该受伤,茹贼心计刁巧,以为相隔甚近,无须浪费,省得取回费事,四十九支毒弩,只发了二十来支。满拟必中,床侧忽飞出三人,将弩打向一旁。心方一惊,正想再发,猛觉颈间一紧,好似中了一把网钩,筋骨皆折,周身不能动转,被人擒住。杜良在旁隔窗偷觑,忽听惊呼,回头一看,正是八指神姥母女。神姥因在前殿念经,见爱女走来,正要说话,闻得后院房上有了声息,其实那是黑女随后赶来,发现贼党往后偏院掩去,故意将瓦弄响,还以为来贼决非元礽、秦瑛之敌,本意想令黑孩儿等三人知道,不料东方母女闻声警觉,立时赶到。 八指神姥心狠手辣,所练铜仙掌何等厉害,上次对付元礽并未施展全力,想留活口,元礽又得师门真传,脱身得快,尚难禁受,何况常人、茹贼筋骨当时被抓裂了两根,痛晕过去。杜良方自惊惶,总算看在乃师面上,未下毒手,只一把被其扭住,哪里还敢倔强?到了里面,八指神姥怒问:“杜良!来此何干?”杜良吓得战兢兢答不上话来,目视秦瑛,乞怜求助。茹贼也自痛醒。八指神姥见杜良未答,冷笑一声,随向茹贼喝问。茹贼吃过苦头,又见室中全是能手,知逃不脱,倒也光棍,便把来意照实说出。八指神姥闻言大怒,冷笑道:“狗贼胆子不小。”话未说完,先朝茹贼走去。茹贼刚刚站起,明知凶多吉少,妄想拼命,无奈颈骨已裂,筋也扭伤,难于用力,口中答话,强忍痛楚,手刚伸入囊中,另一件毒药暗器还未取出,一股掌风已随那两只钢爪当胸压到,想逃无及,一声惨嗥,胸前肋骨立被抓裂,再一掌打翻在地,鲜血上涌,死于非命。 八指神姥生裂完了茹贼,怒喝一声,二次转身扬手,又朝杜良抓去。杜良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自料必死,刚跪地上,喊得一声:“婆婆饶命!”忽听众人连喊:“母亲、伯母且慢!”两旁人影乱闪中,东方霞、秦瑛首先一边一个,将八指神姥两膀抱住,不令下手。元礽更抢在前面护住,连喊:“岳母饶他一命!”黑孩儿、鹿生也将杜良拉向一旁。八指神姥见众人求情,手指杜良怒喝道:“你这玷辱师门的畜生!如不看在我两个女儿和女婿来客分上,今日休想活命。还不快滚!”杜良面带惊愧,未容开口。黑孩儿对友心热,终觉同门之谊,相好在前,手拉杜良,朝元礽使一眼色,喝道:“师弟还不快走!”元礽会意,忙赶过去。 二人拉了杜良正往外走,刚出偏院,杜良忽朝元礽回身一揖道:“小弟此次虽蒙你夫妻海量,以德报怨,我也无颜,尤其师父知道万难容恕。我与你本来一见如故,同门至交,全由秦师姊一人而起,可见女人实是祸水。我已决计出家,望见师父代我请罪,求其原恕。不过贼道所约的人大有能者,今晚行刺本非贼道之意,乃是小弟妒心大重,茹贼又自告奋勇。本想杀你一人,不料茹贼连秦姊姊一同下手。我正惊急,幸而五行有救,全未受伤。贼党因知观主厉害,本心还想连为一起恐生误会,或者期前不会再来,到日却须留意。” 黑孩儿笑道:“师弟,你真蠢得可怜,连对方主脑是谁都不知道,便自盲从。贼道以为约有能手,只想乘机报仇,却不想观中两老何等威名,如非对手,岂敢招惹?出家不必,不过有此一举,将来徐师弟代你求情,容易说话也好。请自收心珍重,到时我再寻你便了。”三人边说边往外走,刚到前殿,忽见殿前月亮地下横倒着几个死人,一条黑影正往外跑。黑孩儿纵身一跃,方喝:“回来!”那人也自转身,正是黑摩勒的爱徒铁牛,因地下死尸有六人之多,微闻杜良惊“噫”之声。 互相一问,原来贼道褚法章恨极三个仇人,遣走刺客以后,正值所约异人赶到,忽想乘机手刃仇敌,万一遇阻,便由那异人去敌八指神姥,自率几个能手夹攻,好歹也将仇人乱刃分尸,报完前仇再打主意。刚到前殿,不料黑摩勒这一面高人太多,又都机警神速,他的一言一动全都知悉,所约异人恰又是丐仙吕瑄的两个门下,与黑摩勒渊源甚深,越有成算,早在暗中赶来。就偏院说话这一会工夫,黑摩勒先由后面把所约异人截住,引向一旁,告以经过。异人闻言大惊,反恐黑摩勒向乃师告发,打了两句招呼便自退去。贼党还不知道,见殿中静悄悄的,正往前走,先被童兴一飞丸打死一贼,紧跟着男女诸侠一齐出现。贼道迎头遇见朱灵凤,听出是昔年女侠江小妹,知道不妙,未及开口,吃灵风一剑杀死。灵凤心慈,见贼党已死六人,两个负伤,还在拼斗,知想等待援兵。丈夫性已疾恶,童兴、铁牛更是厉害,还在追杀,忙即喝止,自道众人姓名来历。群贼才知对方为首的竟是江南飞侠黑摩勒,所约异人已然知难而退,不由亡魂皆冒,纷纷逃去。黑摩勒也自走进,说:“贼党如此脓包,首恶尽除,由他逃走也好。”随命铁牛把死尸乘夜弃入深涧。说罢走去。 铁牛不愿当此苦差,想向师父说:“恶麻姑倚老卖老,不如留给她看个榜样。”正往外走,众人便由后赶来。黑孩儿笑说:“你师父脾气古怪,如何违背?左近便有山沟,我们帮你弃去如何?”随听身后咒骂之声,正是八指神姥,提了贼尸走来,见状问知前事,又好气又好笑,说:“杀得倒是痛快,玄门清净之地却被污秽。贤婿回去,诸位有事任便,乘着观主未回,都交我吧。”随朝杜良怒视了一眼。黑孩儿忙拉杜良外走,元礽也想送去。黑孩儿道:“话已说明,你回去吧。”铁牛也自跟出。元礽见那多死尸,笑问:“岳母,由小婿帮同收拾吧?”八指神姥笑道,“你世家子弟,弄不惯,好在只有贼道是剑所杀,流血不多。这类事你不曾干过,其实容易。你快回去,不要看了恶心。不消个把时辰全干净了。进去对她两姊妹说,害已除去,只等霞儿师父这个难题了。” 元礽只得回走,到了房内,谈起前面之事,东方霞喜道:“我最愁的就是这些贼党,剩下师父一人,不论请得谁来我都不怕。我请那人,面子大得多呢。天已不早,元哥请往后房,我和姊姊还谈心呢。”元礽平日虽然老成,这时知事已成定局,对着两个如花似玉的未来爱妻,如何舍得去睡?忙对秦瑛笑道:“这时不过亥初,难得苦尽甘来,霞妹听你的话。好在你们的事不会瞒我,代我讲情,让我也听几句如何?”秦瑛笑道:“自来客随主便,霞妹是主人,自然得听她的。你如对她真好,便不应该违背。”元礽因先前曾和东方霞说起秦瑛巧语逼他不许违背之事,恐东方霞又多心,忙道:“我听,明日早起如何?”东方霞见他神情依恋,装未看见,也不送往后房安置,自和秦瑛和衣卧倒,秦瑛更是不理。 元礽无法,只得去往后房,躺在床上,听二女隅隅细语,谈笑甚欢。虽然暗幸二女这等和美,只是心痒难搔,越想婚后光景越得意,正在转侧不能人梦。待了一会,忽听秦瑛笑道:“我受伯母和你的恩,已然说明,该安心了吧?她两姊妹由庙后出去,说来消夜,怎此时不来?”东方霞道:“娘已多年不下厨房,为感姊姊情义,又不愿动荤,见有两样酒菜未动,又知姊姊江南人,爱吃甜的,特意做两样甜点心,连同庙中特制素面,请秦姊姊和来客消夜。同住在此聚上两日,再同回转仙都,不是好么?” 元礽一听,二女还约有黑女、紫烟一同消夜,心想:“二女又无背人之事,秦瑛恐人多心自是难怪,东方霞此举分明是逗自己着急。此时虽未成婚,不能真个销魂,饱餐秀色略微亲近总可办到,偏不令出去,令人可恨。反正你是我的人,至多挨上一半月,到家成婚,看你如何避我?”正在心烦气闷,想想这个想想那个,爱恨交集,忽听东方霞笑对秦瑛道:“姊姊,一会客人就来,教他出来吧,一个人在里室怪可怜的,省得他看不见姊姊,恨我。”秦瑛笑道:“你想他便教他来,莫要推在我的身上。你以为我和他亲近么?连今天算起,见面的时候恐怕还没有你多呢。我就嫌他不老实,客到再教他来也好。” 元礽听出二女故意捉弄,忙应声道:“我睡不着,让我出去。口都不开如何?”随说,人早起身,往前屋走去。到了床前,东方霞佯嗔道:“姊姊还未发令,谁教你来的?”元礽笑答:“你不是说我一个人在里面可怜么?”东方霞道:“就算我叫你来,我姊姊还未发令,你听我活,不听她活么?”元礽见秦瑛这时手抚床栏,娇躯斜倚,一双秀月望着自己,一言未发,恐其多心,慌道:“二妹教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就是听她的话。”说完,方觉语病。东方霞笑道:“如非姊姊有命,你是不会听我话的了?”秦瑛见元礽被她问住,答不出来,直说“哪有此事”,脸急通红,微笑道:“霞妹不要逗他着急了。”又对元礽道:“你真是书呆子!你不会说:‘你姊妹情如一人,听她就是听我,听我就是听她。’话不就圆了么?” 元礽见东方霞在和秦瑛霎眼,才知故意取笑。又见二人一个体貌稍丰,肥不露肉,一个玉立亭亭,瘦不露骨,又都是那么玉肤如雪,光艳照人,尤其是秦瑛那双脚,看去平整瘦小,不加人工自然纤秀,想见脱将出来,胫跟丰妍、入握如绵之妙,自从初见便深印心头,只说似此天人,能得再见已是万幸,想不到皇天不负苦心人,历尽艰难,终成连理,不久便可随意把握,着意温存。再见东方霞那只粉铸脂凝、春葱也似的玉手,与秦瑛半曲的一只右足同搁床沿之上,相距才只尺许,由不得越看越爱,越想越得意,一时情不自禁,双手齐伸,正想一边一个。哪知手还不曾挨着,二女似早防到,一个将脚放下,一个将手藏向身后,全扑了空。 元礽涎着脸皮,还未开口,秦瑛已先嗔道:“不放你出来,就为你不老实。以前见你老成,为我不易。西陵寨后山见面时看你可怜,心想我非庸俗女流,已有尊长之命,心许身归,反正是你的人,才容你并坐说笑。妹妹也因对你痴情,有意相试,才容你稍微亲近,你便由此上脸,不动手就动脚。固然早晚是你的人,如被外人看见,岂非笑话?再这样,我姊妹都不理你了。” 元礽此时虽对二女同是爱极,因秦瑛素来端静,爱中更加了几分敬畏,当她有气,慌道:“二位妹妹不要怪我,下次不敢了。”随听有人接口道:“姊夫不要害怕。我们如若晚到一步,你也不会受气。她这是假话,我们不来,秦姊姊就不会说你了。”元礽回顾,正是黑女、紫烟,说笑走进。东方霞忙问:“朱姊姊怎未光降,不肯来么?此时又无法去看她。”紫烟笑道:“她夫妇和黑摩勒他们另有去处。我二人好容易才寻到那家,主人侯绍也是有名人物,连她兄弟江明全在那里。她夫妻说这里事完,同往浙江为二位姊姊贺喜,并览仙都、五云之胜,以问旧游,期前不会来了。”正说之间,查三姑忽来陈设酒果,跟着又端来点心。东方霞自免不了埋怨几句,随同去厨房帮端点心。众人也未在意,谈笑甚欢,并在房中新设一床,四女在外同卧。子夜过去,元礽连经二女催促,方回里房安睡。 大家欢聚了二日,恶麻姑始终不曾回庵。第三日清早,东方霞推说所寻的人已令三姑前往致意,尚须往迎,请众人先去祝融峰上赴约。那祝融峰乃衡山最高险处,庙在峰下,峰腰有一平崖,乃双方约斗之处,对面有一平地拔起的孤峰,高只二十来丈,但是下临绝壑,底下怪石如剑,根根上竖,形势奇险,稍微失足,休想活命。元礽夫妻到时,黑摩勒这面的人,除李氏夫妻外己全到达,对方人尚未到。中午将近,先来了一男一女,年纪均在七旬以外,见面便朝黑摩勒道:“老夫孙寿,内子李畹,久闻你年纪轻轻便享盛名。我如和你动手,显我以大欺小。我今日也不与你比什剑术,带来三样小玩意,不妨彼此一试。如败你手,我夫妻永不出世。你如不能交卷,速领原人回去,休管这里闲事。”说完,便由身后大革囊内取出一根铁棍、两枚同样大小的石球,笑道:“这石球任你挑选,我先做个样儿,试完这两样再说如何?”黑摩勒知道好水双仙内外功均臻化境,向不服人,但他虽喜感情用事,人却极好,闻言笑道:“你不要说了。我知贤梁孟内家劲功已到绝顶,承你的情,出此题目文比。我念你成名不易,平日为人不差,决不使你下不去,只管先请,我奉陪就是。” 孙寿闻言,点头微笑,先将那比饭碗还大的石球拿在手上,只一搓,碎石便和粉一般纷纷碎落,越搓越急,晃眼石球由大而小全数成了粉灰,洒了一地。孙寿将手一拍,笑道:“你来。”黑摩勒道:“不忙,索性把那一样做完,省我洗两次手费事。”孙寿笑喝一个“好”字,便把那茶杯粗的铁棍拿在手里,只一绕,便和长蛇一般盘成七八圈绕向背上,然后抓住一头一抖,立时挺直,又成了一根直棍。笑说:“你且试来,只有老夫一半,便无话说。” 黑摩勒道:“各人手法不同,功力深浅总看得出。”随将石球拿起,用手一掐便碎了一块,再用两指一捏,照样成了细粉。似这样,一会工夫便将那碗大实心坚石连掐带捏成了一堆石灰。跟手抓起铁棍,接连几弯,乱盘成一圈,然后故意说道:“我人小棍长,没法复原了。”随用二指朝那铁棍夹去,随手立断。剪未一半,孙寿面容突变,方喝:“不必卖弄!还有一件。”话未说完,猛听一声怒叱,由下面飞也似纵上一人。众人一看,正是恶麻姑褚慧,如飞赶上,见面大喝:“孙老侠,此是查三姑多事。我不须人相助,待我与这黑鬼一分高下。”说时,孙寿已由身后囊内把手一扬,只见一根接一根,精光闪闪,一线银电也似,朝左侧一株粗约两抱的大树上钉去,晃眼那长约三寸、两头尖的钢梭不下三四十根,一齐钉人树内,与树齐平,钉成一朵梅花。 未等开口,恶麻姑便自纵到,说完,回手一扬,照准黑摩勒就一劈空掌。黑摩勒笑喝道,“久闻恶麻姑的大名,我倒看看你内家罡气有多厉害。”随说,把手中铁饼往上一扬,只听砰的一声,黑摩勒用多半段铁棍揉成的铁饼,立被那一掌打扁了好些。黑摩勒笑道:“果然有点门道,我也还你一下。”随将铁饼甩掉,也用左掌劈空打来。恶麻姑这一掌用了九成力,满拟所练内家罡气曾下一甲子苦功,从未间断,黑摩勒纵精此道,功力决不如自己。哪知对方天生异禀,得有异人传授,人更精灵狡猾,先用铁饼试出她真力罡气稍强,表面还手,实则寓守于攻,并不和她硬碰,专用卸字诀,然后乘隙反击。 这类施展内家罡气的劈空掌,打人时必须防到对方反击,否则无论功力多深,中上一下也是不轻。恶麻姑因上来一掌,黑摩勒手中铁饼虽然打变了样,人却一动不动,看出厉害,不敢大意。又见对方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能躲就躲,并不一味用掌风来挡,稍有空隙立时反击过来,来势又快又狠,暗忖:“小黑鬼名不虚传,所用宝剑更是神物利器,自己那口神鱼剑恐非其敌,万一失败,多年成名付于流水,以后如何做人?”不敢怠慢,于是双方各在丈许以外挥动双掌,环成一圈,劈空对打起来。只听掌风呼呼乱响,一下打空,扫在左近树石之上,立时粉碎,打了数十个照面,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秦瑛等见两下越打越猛,知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东方霞所约排解的人怎还未到?方自愁虑,一面和黑摩勒打暗号,令其不可施展杀手;一面元礽夫妻更朝恶麻姑连说好话,请双方停手罢战。孙氏夫妻本想出手,一则双方单打独斗,不便上前,又见对面敌人许多,并无斗志,反倒苦口劝解,渐渐悟出事由误会,也在旁相助解劝起来。恶麻姑久战不胜,又见东方母女不曾在场,以为她母女偏向敌人,左右为难避而不见,越想越恨,怒喝:“小黑鬼休要逞能!似此打到几时?我无暇和你纠缠。可将你那宝剑施展出来,与我见个高下。”说时伸手拔剑,一道寒光方自出鞘。黑摩勒知她剑术不是寻常,大喝:“我已再三相让,真要分个高下不成?”随说,伸手一招,旁立铁牛早把乃师所交长剑如飞捧过。黑摩勒手伸处,一柄带着丈许长芒尾,宛如一泓秋水的长剑也自随手而出。恶麻姑见对方宝剑宛如灵蛇吐焰,闪烁不停,剑术不说,但论敌人的剑,也自相形见绌。心方一惊,自知败多胜少,刚咬牙切齿,把心一横。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秦瑛见东方霞所请异人不来还在其次,朱灵风夫妻怎也不见?黑摩勒已将剑拔出,眼看双方快成死斗,除了灵凤,无人能止得住,心中愁急万分,正催元礽快将黑大哥拦住,忽听空中有一女子哭喊:“师父停手!”抬头一看,绝壑对面孤峰上有一女子,用一根长绳拦腰系住,由峰顶向外凸出的怪石之上悬将下来,手持一剑,高声哭喊,正是东方霞。这一来众人全被镇住,元礽、秦瑛、黑女、紫烟四人更急得跳脚直喊:“霞妹不可如此!快请下来,有话好说。”元礽更乘机抱住黑摩勒,跪地求告起来。 东方霞悬处就在对面峰顶,虽不甚远,但是中隔绝壑,下面利石如林,众人休说无法飞渡,就过去也无法走上,必须由下面绕越过去。鹿生、黑孩儿、童兴、江明四侠见状早如飞往下驰去。东方霞将手中剑搁向长索之上,高声哭喊道:“师父如念弟子苦命,双方释嫌修好,感恩不尽。否则弟子虽蒙秦姊姊厚爱,亲如姊妹,但是恩师与母亲由此失和,弟子如何为人?只好用剑将索斩断,不想活命了!”说时,又听远远哭喊之声。众人侧顾山下,又有两人相继如飞而来。 恶麻姑自见东方霞悬身半空,始而也是满脸惊惶,赶向崖前把手连摇,正要开口。一眼瞥见对面峰腰上有一崖洞,似有人影一闪,再定睛一看,这面峰上也有一根长绳直垂壑底,因在斗处侧面,看不甚全。忽然醒悟,忙即改口,戟指大喝道:“徒儿,你要拿死来要挟我么?”东方霞哭喊道:“弟子不敢!师父既不开恩,也罢。”东方霞原是情急无计,想下这条苦肉计,以为师父钟爱,决不忍她葬身绝壑,一听口气不妙,暗忖:“我虽得嫁徐郎,母师失和,万事由我而起,以后何以为人?”一时悲痛过甚,犯了烈性,那口剑又极锋利,风力太猛,无形中已被割断了一小半,哪再禁得起横心一按?当时中断,由相隔二三十丈峰崖上,往那绝壑之中直坠下去。 众人见状全都胆寒,无礽、秦瑛更是跳脚哭喊,飞一般往下想纵。恶麻姑、黑摩勒双双抢上,一人一个将二人拦住,刚喝:“你们要作死么?”随听身后有人喝道:“还不是你这孽障害的!”话未听完,对面壁洞上忽飞起一根长绳,绳头上系着一个女子,由对峰越崖飞起。东方霞人正下落,吃那女子喊声“霞妹不怕”,一把捞住抱紧。二女身形微微往下一沉,便被那根长绳带住,临空往崖这面飞将过来。同时下面又纵起一条人影,朝那长绳一剑斫去,当时斩断,伸手一挡,二女同时下落。随一老道婆如飞扑上前去,正是八指神姥,抱着东方霞便大哭起来。 原来灵凤昨夜无意中发现东方霞独自一人带了一条长绳,偷偷跑上对峰,将绳系在怪石之上,人缒下去试了试,再援上来将绳藏起,匆勿回观,怂恿乃母,令往回雁峰去求青莲大师讲和。灵凤知她将用苦肉计,惟恐万一短见或是一时疏忽,弄假成真。青莲大师闭关已久,恶麻姑又不好说话,连夜赶往附近好友小铁猴侯绍家中,借来多年未用的百丈飞索,令吕氏双侠藏在祝融峰顶,以作接应。对面峰腰恰有一洞,除了吕氏双侠和丈夫,谁都不曾告知,自带飞索,天明前便由对峰飞将下去,藏向洞内待机救人。飞索甚长,先垂壑底,又在峰侧,所以众人均未发现。恶麻姑本已心软,因是行家,认出飞索来历,知道有救,又疑两下串通,心中有气。不料决裂的话还未出口,人已从空下坠。一见众人哭喊情急之状,心中也甚忧急,刚赶向前把秦瑛拦住。灵凤已照预计把人救回。李玉琪虽知爱妻剑侠中人,毕竟形势奇险,不等荡向这面峰上,纵身接引,将索斩断,一同走上峰来,双方已然和解。 后来那人是一白眉毛的老尼,身着白衣,生得慈眉善目,面如红玉。恶麻姑见是前日叩关不应的老前辈青莲大师,忙即跪下。大师随向二人笑道:“出家人最忌杀孽,无论是谁伤亡,都是作孽。如非有人解救,岂非罪过?我与你两家解和吧。”恶麻姑经此一来已然消气,东方母女又在旁哭诉,直说好话,越生怜爱,笑问黑摩勒:“你意如何?”黑摩勒笑道:“青莲大师前辈神尼,有她老人家出面,你便打我,也不还手。”大师笑道:“善哉善哉!贫尼此来也是多此一举,我回山去了。”东方母女和恶麻姑,随请众人同去观内款待。众人全都应诺,拜送大师之后,同去观中住了一日。次早留下查三姑守庙,只孙氏夫妻作别回去,余人一同回转仙都山。 男女双方见过师长母亲,便即成婚。元礽因见东方霞为他出死人生,大为感动,对于二女一样恩爱。由此夫妻三人一同隐居山中,白头偕老不提。 【www.txtbbs.com TXT BBS搜刮精品小说,欢迎来TXT BBS推荐各类精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