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10期 [铁血柔情] 钱塘一战................................慕容无言 [杀手系列] 杀手,欧阳盆栽..............................九把刀 [武侠新经典] 沧海11.................................凤 歌 [江湖侠界] 凤歌专题.................................李逾求 [江湖博客] 人与城市:无言的谜语...........................忽如寄 [] 今古学园.................................肖振铎 杀手FANS圈..............................傲月寒 [沦海一粟] 一个黑手党之死..............................笨笨熊 [] 今之侠客行................................独 孤 [三教九流] 白色情人.................................忽如寄 [] 武林后传................................独孤小舞 [江湖大讲堂] 叙事传统的激活..............................韩云波 钱塘一战 慕容无言 (本文字数:3201)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八月初三,天气仍热,曝晒多日的路面上浮土盈寸,在官道上多走一会儿,人马都会出一身汗。道边树阴下多是休息避晒的行路人,草棚下瓜摊贩子手捏着蒲扇,也扇动的有气无力。   张寅生经过守城兵勇的盘验,牵马过城门,沿十字街信步西走,在一家大铺面的饭庄前停下。早有店门外伶俐的瞭高伙计迎上来接过缰绳,张寅生递过一小串铜钱道:“打一桶新井水来饮马。要摘了鞍再喂食,在草料里加半升黄豆,可仔细着!”伙计答应着,将马牵到院后饲喂。张寅生拎着双刀,缓步走进店里。迎客伙计媚笑着把他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边抹桌子边问道:“这位客官,小店有新从河里打上来的草鱼,给您红烧一条?”张寅生伸手入怀摸索着,却不答言。伙计见他不语,将毛巾搭在肩上欠身接着道:“您不爱吃鱼?我把腊肉给您摘下来,就着新鲜的绿菜炒上一盘,再给您上两个凉菜、来二两汾酒?”   张寅生咽了下唾沫,伸手出怀,在桌上排开几枚大钱道:“煮一大碗面,切一小盘羊杂碎。”那伙计一愣,怏怏地收过钱来自到后厨安排,嘴里喃喃道:“还当遇着一个富主儿呢,没钱吃饭却把马伺候得那么好。”   就这当儿的工夫,门外停下来一队车马,车帘掀开走出来一位俊俏公子哥儿和一个书童,后面跟着四个骑马的汉子。一行六人进得门来先斜瞧了张寅生一眼,然后找豁亮通风的桌子坐下。那公子一落座便打开扇子不住扇动,随行的汉子们小心陪坐在一边。   有道是人看衣着马看鞍,看穿衣架势伙计就知道来了大主顾,忙拎着茶壶迎了上去。那四个随行汉子里年长的一位主事,他手拈胡子抬头看着柜台上系着红绳的菜码牌子,一口气点了七八道菜,又转头看了看公子哥儿,接着道:“今天不喝酒了吧,沏壶好茶来!”那书童在一边忙着用茶水将公子哥身前的碗碟杯筷都冲洗了一遍,一一摆好,然后规矩地站在一边。那公子倒和气些,倒过扇柄指指打横的凳子,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张寅生吃了两口面,看着旁边那一桌的菜实在眼馋,竟然站起身端着碗碟走过去,大大方方的坐在那书童旁边,毫不客气地举筷大吃起来。那书童闻着张寅生一身汗味险些晕倒,捂着鼻子挪到条凳的另一头,那公子哥眉头一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望着张寅生脸色沉下来。   那方才点菜的汉子见状笑道:“张大侠,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样的大方人也犯得上打我们的秋风、吃蹭饭么?”   张寅生嘴里嚼着腊肉炒豆角,含糊道:“我借你们家杜老爷一千两银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利息我也照付。他却借机会让他闺女跟着我,顺道让我送去苏杭,这天底下有蹭饭的,你见过蹭镖的么?你们家杜老爷这便宜占得有分量,许他蹭我镖,不许我蹭他饭么?”   这话出口,在座众人脸色都是一变。那公子哥立目横眉“刷”的一声合拢扇子,粗声喝问道:“姓张的,你什么意思?这里谁是杜家大小姐?我是杜二公子!”   张寅生伸筷子朝那公子哥点点道:“杜秋兰,你就一个哥哥,现在恰克图贩茶,你们杜家哪儿来的二少爷?再说了,你别以为你扮的男装很像,还有你这丫环,”他一指那书童,“穿衣打扮像男人没用,你们有这个么?”说着张寅生故意扬起下颌连吞几口唾沫,只见项间的喉结上下跃动。   杜秋兰平时在家娇宠惯了,连大哥也要让她几分,她自小又是个自视聪明的主儿,哪受过这样的气。当下她脸色绯红,“哗啦”一声打开折扇挡在喉间,转过头去不看张寅生,却把手里的筷子摔在对面那点菜的中年汉子胸口上。主人受辱这还了得!打横坐着的三条汉子纷纷执刀在手,就要出鞘。张寅生手捧面碗竹筷轻点,示意他们坐下,指指那中年汉子道:“坐下,坐下,看看你们戴老大多稳重。别说你们三个绑在一块都放不倒我,就算放倒了我,谁送你家小姐穿山过河的去江南?那借债的人死账销,没人还钱杜老东家还不敲碎你们的骨头?”   戴大成手拈胡子嘿嘿干笑两声:“张大侠爱开玩笑,大家都是自己人,啊,自己人。这一次出门的确是有点那个啊……哈哈,没有占你张大侠便宜的意思。其实是我护送小姐出行,顺便等张大侠拿到银子就地还账,省得张大侠再跑回一趟山西了。”   原来这张寅生是行走北方绿林的好汉,生性豪爽颇有侠名。前日他路过太行山,见青天寨被官军剿灭以后,剩下百余户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他想着抢匪劫道即便是罪有应得,可这些孤寡命不该绝,便有心要周济一些,却又苦于囊中羞涩,便向山西祁县商人杜家借银一千两,周济她们回老家自谋生路。张寅生与杜老东家约定这笔银子要在一个月内连本带利还清,由与他相熟的杜家护院武师头领戴大成作保。没想到杜家老爷子太过精明,铁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打听好张寅生要下江南苏杭,便趁机让戴大成护着女儿跟在张寅生后面,前往杭州老姻亲家探望外婆。一来可以监视张寅生还账,以免他鱼入江湖难寻踪影;二来张寅生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有他在这一行人自然安全很多,省出了一大笔护镖银。张寅生到今天快走出山西,见杜家人还跟在后面,才发觉杜老爷子的意图,想到自己吃了哑巴亏,他心中这口气无处发泄,便有意过来胡闹一下。这一闹,张寅生的气出了,杜秋兰心中却积住了一口气,整顿饭都没动筷子,只拿白眼上上下下使劲地翻张寅生,心中暗自将这没规矩的穷酸粗汉骂了百余遍,索性没等菜上齐就招呼伙计撤桌子,催促着结账上路。   下午更热些,张寅生摘了一把柳条,编成圈戴在头上遮阳,杜家六人的车马队稀稀拉拉地跟在身后不远处。戴大成与张寅生并排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老张,你去苏杭什么地方?”   “杭州钱塘。”“钱塘江?是个观潮的好地方,八月十八天下第一潮啊。”“不是为了观潮,是跟人有约会。”“……你说是那个死约会?”   张寅生抬起头,眼神一阵暗淡,缓缓道:“是死约会,早就定好不见不散的那一种。”   下坡时路边一只兔子被马匹惊起,张寅生眼疾手快,飞石打中抓起来挂在鞍后。他回头看着身后衣着光鲜的杜家一众人,低头盘算一会儿,心下又有了主意。日坠西山的时候,张寅生捡一处树林停下马来,拾枝生火,烤起兔子来。几个随行的武师没有飞石打兔的本事,荒郊野外一时也找不到人家可以借宿,一时间只好面面相觑。杜秋兰心中仔细一想,才明白张寅生下午走过几个村落都不借宿,为的就是要露宿野外省钱,恐怕在下午纵马打兔时就有了准备,却偏偏不事先打个招呼,让自己这千金之体也跟着受罪。想到这里杜秋兰只觉得心中无名火起,眼见再找宿头已是不可能,气呼呼叫过戴大成来用手一指道:“我要吃他的兔子肉!”   戴大成无奈之下才想出一招来,拿一壶酒跟张寅生换了半只兔子,杜秋兰才消了些气不再呵斥。这一夜,虽然戴大成不时的起来往火堆里加艾草,杜秋兰仍然被蚊子的嗡嗡声吵得难以入睡。张寅生则用包囊里的纱布盖脸,睡得呼噜连声。杜秋兰在呼噜声中辗转反侧,对张寅生越发恨得咬牙切齿,心中也埋怨起自己那自作精明的爹来。   第二天张寅生早早起来,用河水洗了脸,盘好辫子,叫戴大成上路。杜家一行人睡眼惺忪摇摇晃晃的远远跟在张寅生马后继续前行。车过卧虎山,山路崎岖,坡陡马缓。树林中忽然一声锣响,射出一只响箭,正插在张寅生的马前。戴大成等人闻听有警,连忙抽刀拔剑护在杜秋兰的车前,杜秋兰从未见过劫道的恶匪,害怕中还有些好奇,小心挑起车窗帘缝瞪大了眼睛朝外看,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到了嗓子眼。   林中转出来十几个人,身穿各式衣服,远远的手持枪棒拦住去路。杜秋兰脸色煞白,急声问道:“戴师傅!怎么办?怎么办!”戴大成一面打量四周形势一面低声道:“小姐别急,看张寅生的!”   只听对方带头的人物远远高喝一声道:“前面这位骑马的,可是‘花马双刀’张大侠?”张寅生迎上几步在马上抱拳道:“正是在下,请问是哪个山头的朋友?张某行路打扰了朋友的生意,在这里赔罪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张大侠,我们等的就是你!早听说你借银子周济青天寨孤儿寡母的义举,兄弟们都佩服你的为人。大家怕你手头不富裕,还不上山西老财的欠债坏了名声,就凑了些银子。”说着把手一挥,手下喽啰捧上来一个小包袱。打开来里面大大小小的银锭子,有的是细丝官银,还有小块的碎银,看得出是多人凑集的。如今商路断绝,绿林生意也不好做,这些人身上穿的也都是些补丁相连的破衣烂衫,即便存下些银子,恐怕也是为了以后遇到官府进剿,脱身跑路时用的救命银子。张寅生捧银在手只觉心血沸腾,跳下马来用力抱拳,连声道谢。那人又道:“这二百多两银子也不够还债,算是给张大侠帮衬一下吧。本来想请张大侠上山歇脚留驻几日,但是近来风声太紧,怕因为我们的名声不好,让张大侠受了牵连。等日后有机会,咱们山水再相逢吧!”说着一群人闪开一条路,让张寅生等人过去。   张寅生向众人深深一躬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我从江南回来,再来拜会几位当家的!”那人哈哈大笑道:“也好,将来万一我等有挂签(黑话:死)的时候,也托张大侠为我等料理后事啦!”   一行人走出好远,杜秋兰的车从后面追上来,挑开车帘朝张寅生冷声道:“都道是大侠仗义疏财,原来大侠也是黑吃黑,怪不得敢开口借银子,原来自有发财的来路啊。”张寅生知她一夜没睡好,憋了一肚子的气,当下也不答言,轻磕几下马肚,扬起尘土走到前面去了。   下午到了晋城,众人穿城而过,张寅生走过几家客栈却不停下,径直牵马走进了城西的水井胡同。杜秋兰一行人不晓得他要在哪里落脚,只好远远跟在后面。只见张寅生停在挂着“俞宅”灯笼的院门前将马拴好,走进去跟门房说着什么。杜秋兰等人远远看着那门房搬了条凳子放在门口,请张寅生坐下,又端出来一盏茶,便自顾走进去回禀,片刻之后出来却摇摇头,似乎是主人不在,张寅生便坐下来等。   杜秋兰见状只好下得车来,与戴大成等人就近找了一个茶摊坐下来,也跟着等。这一等就是大半晌,眼见张寅生手边的茶换了三盏,他既没有走的意思,院里也没人出来迎他。杜秋兰有些不耐烦,问道:“戴师傅,他这是在做什么?”   戴大成叹了口气道:“一个大老板,还不如绿林山贼呢!这俞家掌柜原是开当铺的,前年被人诬告勾结太平军,被下了死牢,剩下老婆女儿无依无靠,被族人欺负,分了家产。张寅生看他母女实在可怜,便找关系进死牢送饭,见俞东家让他写状子。死牢里根本连一根针都带不出来啊,张寅生就脱下内衣让俞东家咬破指头写了血状,穿在身上带出来。然后一夜间骑马五百里,替俞家到藩台衙门里去送状子,这才保住了俞东家一条命。”戴大成说着连哼几声道:“这准是张寅生来找这姓俞的借银子周转,他借故不见,躲起来啦。哼哼,他姓俞的出牢后两腿瘫痪,现在却说出门不在家,谁信啊!”   正说着,门房里张寅生长叹一声,将垂在身前的辫子在颈上慢慢盘好,站起身朝门房拱了拱手,垂头走出来。他缓缓解开缰绳,又朝门里张望了一阵,见还是无人出来,才“嘿”的叹口气,牵马而出。杜秋兰一行人也上车牵马跟在后面。   行过拐角,却见角门一开,一个小丫环跑出来拦在张寅生马前道:“这位可是号称‘花马双刀’的张爷?”张寅生一愣,随即点点头。那小丫环深施一礼,拿出一个青布小包,打开来露出里面十几锭银子和几件首饰,捧到张寅生身前道:“这是我家小姐让我给您的。小姐她知道您遇着了难事,不然的话凭您的身份骨气您也不会来上门找我家老爷。这几年比不得往年了,小姐手里也没多少银子,就拿出来自己的私房钱,给您应急。小姐说她在屋里供奉着您的长生牌位,保佑您这样的好人长命百岁、逢凶化吉。小姐还说家里有些事情是小姐做不得主的,她请您不要怨恨老爷,老爷他也是有难处的。”张寅生接过包袱翻看,这些银子有大有小,看得出是俞家小姐倾其所有。那小丫环又拿出一个荷包递到张寅生手中,荷包上面绣着两只交颈的水鸟,小丫环红着脸小声道:“我家小姐说,您忙完大事以后,务必前来一叙。”张寅生接在手中睹物思人,抬头看着高墙深院,不由得心头一酸,重重点了点头。   一行人穿街过巷折行向西,杜秋兰怕张寅生又要出城过夜,自己还要跟着受蚊虫之苦,忙叫过戴大成低声道:“你去问问他,要是还夜宿城外树林,就咱们出钱,请他住客栈,不能再受昨晚那罪了!”   张寅生听戴大成说完,暗自得意,哈哈大笑了几声,当下带着众人走到城西门边的大客栈王家老店投宿。   王家老店经营三代,在晋城是名望第一的客栈,张寅生往来晋豫之间,经常在这里歇脚。一行人坐下来喝茶吃饭,伙计们忙活着整理客房。正在这时,只见两个伙计从后院推搡出一个面色蜡黄的青年人,要逐他出门。那年青人身体虚弱、步履艰难,怀抱一根罩着布套的长枪,拄在地上不住哀求,却被两个伙计连架带推地往门外赶。   张寅生看了一阵,问道:“王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王掌柜放下算盘抬头看了看道:“这是个串江湖的闲人,前一阵走到这里没了盘缠,自己又一时找不到事做便靠耍大枪卖艺挣钱,前几天不知怎么还染上了腹泻,欠了我不少房钱还不上,就只能轰他走路啦!”张寅生一皱眉道:“他在这里没亲没故,又有病在身,你这样做,不等于把他往绝路上推么?”   王掌柜面露难色道:“我的爷,您可是悲天悯人啊,他不走路我们就活该饿死啊?再说了让人知道我这住个病人,谁还敢来住店,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张寅生摸摸腰间的包袱,沉吟一下道:“你去给他请个好一点的大夫来,他的账我替他给。我走的时候,送他一起走。”王掌柜听到有人出头结账,便止住伙计,叫过那年青人来,指着张寅生把事情讲述一遍。那年青人见张寅生素不相识肯救自己于窘迫中,感动得紧走两步手拄长枪就要给他下跪。张寅生忙起身搀住,说了些宽慰的话,让伙计赶紧去请大夫,仔细熬药。杜秋兰坐在一边,看在眼中冷哼一声道:“自己舍不得住店,蹭我们的花销,却省下来钱来接济别人,做这等出风头的好事,这‘花马双刀’我看不如叫‘借花献佛’的好。”   张寅生也不与她争吵,却对戴大成道:“这人也是习武之人,落难时宁可受窘,也不肯做盗抢的下作事,可见其心地耿直。若不救他,岂不可惜。”戴大成嘿嘿干笑几声,偷眼看看杜秋兰,也不敢答话。   第二天张寅生在城里逗留了一日,拜访几个旧日朋友,顺便筹钱。那青年喝了几服汤药,仗着年青力壮,已经明显好转起来。张寅生仔细问过,才知道这人名叫易木林,来此投奔一位走镖的师兄弟,没想到那师兄弟搬家不知下落,自己盘缠花净又没有事可做,再加上伙计催要房钱,一时窘困又心中憋闷才染上病症。张寅生问他有何打算,易木林便要回江苏老家。张寅生没想到竟然与自己同路,很是欣然,当下找大夫买了几丸调养肠胃的成药,又买了一头老驴给易木林骑,结伴南行。   这一路上易木林不爱说话,对张寅生、戴大成等人却十分的恭敬。杜秋兰对张寅生的成见却越积越深,看着张寅生的所作所为只觉得眼前这个抠门吝啬、好占便宜的粗鲁莽汉实在不配称“大侠”二字,看着他吃饭咂嘴、睡觉打呼、张口吐痰,哪里有戏文中侠客一丝一毫的风流倜傥,只恨不得自己插上翅膀飞到杭州,从此再也不见这邋遢人。   车队向东南缓缓而行,这一日来到孟津渡口。行到街心只见当地人兴高采烈都向北纷纷而去,张寅生有些奇怪,便拉住一个小贩打听,那小贩道:“新来的湘军总兵大人好武,手下有两个从暹罗搜罗来的高手,在城北搭了擂台,出彩头摆擂呢!全城的人都去看热闹,那里人多,好做生意!”   众人听到打擂顿时俱都心动;杜秋兰是从未见过擂台,心里好奇得紧;张寅生则是闻听打擂还有彩头,便想到赢钱还债。于是众人各怀心思,却齐齐掉头向北而行,去看这打擂。   擂台就立在北城墙下,城楼上的背阴里摆着果子茶点,一排坐满身穿各色官服的大人,背后站立着打扇的随从。城墙下擂高三尺,四角的木杆高插彩旗,早有众多观者将擂台团团围住,踮脚伸颈地仰看台上。   只见台西一个高个儿白净汉子,身穿牛皮短裤赤裸着上身,露出的筋骨肌肉棱角分明。台下众人有见过世面的,大声道:“这就是胡总兵重金从暹罗找来的高手,贴身的侍卫,黑白双煞之一的白煞,‘小周郎’就是他了。”   戴大成凑近张寅生身边道:“老弟,你和暹罗人交过手么?”   “没有”张寅生摇摇头道,“但都传闻他们很厉害,凶悍好斗,几天不打上一架就会憋出病来,不过到底有多厉害,我也没见过。”   正说着,第一个打擂者上台,是个又高又壮的胖子。那人说了两句场面话,“小周郎”左拳护颌右拳前伸也不答话,只拿白眼翻了一下他。那人大喝一声震脚上前,挥拳冲打“小周郎”的面门。只见”小周郎”忽然出前脚斜上半步,俯身低头让开来拳,却抬后腿屈膝旋胯高高扬起,抬膝盖重重打在他下颌上。那人“咕咚”一声仰面摔倒在擂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这一招快如闪电,更诡异迅捷匪夷所思,一招间后发制人不退反进便已得手重伤来人,看得张寅生众人暗暗吃惊。那胖子被抬下场,第二个打擂者跃上擂台,没过三个照面,被“小周郎”右肘高高扬起重重下砸在他天灵盖上,接着挺腰下跃,半空中右腿蹬中他前胸,将他打落台下。这一肘将打擂者打得七窍流血,顿时毙命,杂工们将他尸体从擂下拖走时,留下长长一条血印,吓得杜秋兰“哎呀”一声慌忙遮住眼睛,不敢再看。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小周郎”竟连败五人,三死两伤,台下众人尽皆胆寒,再无人敢上台挑战,城门楼上的官员们大声鼓掌喝彩。那几个杜家年轻武师,平日里血气方刚,常自命不凡;如今见到这血腥场面个个面色煞白,两腿也微微打战。杜秋兰更是用扇子遮住脸,已是不敢再看。张寅生看看易木林,也是紧张得面色铁青,便伸手牵动缰绳拨转马头道:“走吧,走吧,还是赶路要紧。”   没有人敢上台继续打擂。只见城楼上坐在中间的一名官员做了个手势,那管事点点头,高声喊道:“总兵大人说啦,有好汉能打赢擂台的,赏银四百两!白银四百两啊!打平也有二百两!”   张寅生本已拨转马头,闻听此言一愣,不由收拢缰绳带住马,转头向台上看去。戴大成看他转头,已猜出他的心意,疾声道:“老张别去!为区区四百两银子不值!”易木林闻言神色也是一变,道:“恩公,去不得,银子常有而命不常有啊。”   张寅生沉吟片刻道:“四百两,值得一搏,再说这暹罗人未必就能赢得了我!”   杜秋兰见张寅生要上台打擂,心间先是一愣,而后马上窃喜起来,她一路上饱受这人的恶气,如今有机会能看他出丑、挨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杜秋兰心想最好让他站着上台躺着下台,打他个四脚朝天、四仰八叉、四分五裂;就算他张寅生打赢了,身上也必少不了挨上几拳,让外人煞煞这什么破马烂刀的家伙的锐气也好。当下杜秋兰默不作声,却用手拉了拉极力劝阻的戴大成的衣襟,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坐在车上手摇折扇,准备静观好戏。   张寅生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戴大成道:“老戴,帮我看一阵马,等我上台拿银子去。”易木林跳下驴紧走几步,拉住张寅生的手腕道:“恩公,这暹罗拳善用膝肘,每一击都是集全身之力,千万要避其锋芒。而且我看此人嗜斗成性,一旦受伤必会发狂,到时恐怕更难招架,所以尽量寻找机会将他一击击倒,才是上策!”   张寅生点头道:“老弟好眼力!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张寅生走到台下,拿过生死状,落笔前却抬头问那管事道:“打赢真给四百两银子么?”   那管事见有人打擂不致冷场,忙笑道:“有啊,有啊,四百两现银,打完就有!”   张寅生再不迟疑,当下落笔签名迈步上台。那“小周郎”等了半日,见终于有人继续上台挨打,当下也不说话,上步起脚一记高鞭腿横扫张寅生的太阳穴。张寅生不及躲避只得竖左臂硬架,而对方这一腿转腰旋胯集全身之力有如刀斧。张寅生顿觉左臂好似被铁锤横扫一般,刺痛入骨,脚下也站立不住,横着连退几步被逼到台角。那“小周郎”得势不饶,跨步跃起双臂护住头胸,收腹挺膝向张寅生胸口撞来。张寅生知道这一膝硬接不得,却被逼到一隅无处闪避,匆忙中手抓台角木桩如猿猴绕树一般身子悬空从擂台外绕到另一边上。那碗口粗的柱子被“小周郎”的右膝撞到,咔嚓一声中断为两截。   这一击让张寅生、易木林、戴大成等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张寅生原以为自己以柔克刚,至少有五成胜算,却没想到这暹罗拳技威力如斯,虽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但是眼下这强弩近在咫尺,一不小心定然是血溅当场!戴大成见张寅生在台上被“小周郎”逼得左躲右闪绕台而走,心下焦急,左脚不自觉地一下下轻跺着马蹬,坐下青鬃马不住地打着响鼻。杜秋兰站在车上手扶车厢踮脚向台上望去,见张寅生一时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只顾躲闪招架,心中大乐道:“这穷鬼!你也有今天,四百两银子就要了你的命!”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两人交手六十余招,俱都是“小周郎”攻,张寅生守,“小周郎”丝毫不见力气衰减,似乎反而越战越勇,张寅生却已是汗流浃背、双臂生疼了。易木林站在台下旁观者清,他见“小周郎”出招连连使用膝肘,知道这招法集刚猛于一点,虽然凌厉却有只攻无守的弊病,便高喝一声:“截骨环!点穴手!”提醒台上张寅生对方的破绽所在。   话音刚过,“小周郎”上步扭腰,左肘横扫张寅生太阳穴。张寅生仰身让过肘尖,攥拳四指捏合大拇指伸出,正点中“小周郎”左臂下清冷渊穴。“小周郎”中了一指头疼得一咧嘴,活动几下左臂跨步踢腿,借式转身右肘直戳张寅生的心口。张寅生侧身闪过,拳攥鸡眼形,横打中他右臂的五里穴。这两击得手,使得“小周郎”两臂酸麻,退后几步不住地甩手,口中哇哇怪叫,喊出一大串叽里咕噜的怪话。   张寅生两招得手上步乘胜追击,却不防被“小周郎”下膝上头同时袭来。“小周郎”双臂受创,如中箭猛虎一般拼命反扑,摆双腿奋力连踢,张寅生行险招醉卧瑶台,仆倒台上用连环鸳鸯腿踢中“小周郎”右腿脚踝与大腿,“小周郎”左腿腾空右腿被袭,当下站立不稳连退几步一脚踩空摔下台去。   在看客们的欢呼声中张寅生缓缓站起,身上汗水混着尘土滚成了稀泥。两臂被“小周郎”的重腿踢得刺骨生疼,方才左肩那一头撞,自己如果稍稍躲慢一点,锁骨必碎无疑,想到这里张寅生心中一阵后怕。   那管事走上台来道:“好汉,恭喜你打赢了,再胜一场你就能领走那四百两银子了!”张寅生闻言一愣道:“什么!不是打完就给银子么?怎么还有一场?”   “这四百两是两场,卖的是连环擂,连胜两场,打败了黑白双煞才有银子拿,你方才只打败了白煞,还有个黑煞在等你呢。”说着那管事抬手一指,一个精壮结实皮肤极黑的暹罗人手擎大刀站在擂台一角,已经等在那里跃跃欲试了。   张寅生原想自己如能胜一场,就有望还清欠债换回自由身,却没想到这管事耍赖,要他再赢一场才给银子,他方才力斗白煞已是非常吃力勉强获胜,如何还能赢那在一边养精蓄锐的黑煞!   “你!”张寅生手指那管事的怒目圆睁,他转头向城楼上望去,想找那总兵说理,却见一群官员们正围在一起相互敬酒嬉笑,旁边还有歌伎弹琴作乐,哪有人看他在这里受委屈。张寅生怒道:“我若不打呢?!”   那管事耸肩一笑道:“不打你一个子儿也没有,前面那一场也白打。谁让你没问清楚的。”   戴大成等人在台下闻听,气得大叫:“不公!不公!你这是骗人!”   那管事的冷笑一声道:“总兵大人定的就是这规矩,你们要是想造反,台下有的是洋枪,能把你们都打成筛子!”张寅生四下一看,果然有数十名官兵怀抱洋枪坐在阴凉里,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台上。   张寅生明白自己势单力薄,却不甘心吃这个大亏,好言哀求那管事半天,想要一半的银子就此下擂,那管事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毫不通融。张寅生强忍怒气正要再说什么,却见易木林拖着长枪走上台来。易木林来到二人身前,将包着皮套的枪尖有意无意的顶在那管事的胸前,一字一顿地问道:“黑白双煞是两个人,我们也是两个人,下一场我来对黑煞,赢了之后就有银子对吧?”   那管事的明白自己理亏,见易木林持枪在手杀气腾腾,忙应道:“对对,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给你拿生死状去。”张寅生伸手拦住易木林道:“贤弟,我张某求财,你为何要以身犯险?”   易木林摆手道:“恩公,我知道你这样拼命是为了还债,我也知道您因何而借债,我易木林钦佩您的所作所为。而且我欠您救命之恩,这一场我替您拼了。您放心,我有把握对付这黑炭头!”   张寅生看看那杀意峥嵘的黑煞,知道自己实在是无力应对,他低头盘算半晌,拍拍易木林的肩膀小声道:“切不可重伤对方,万一官家反目反倒误了大事,只要把那黑炭头逼下擂台,博那当官儿的开心,打发下赏银来就好!”易木林点点头,在管事递过来的生死状上勾画名字,也不解开枪套,摆长枪吐了个门户,枪尖直指那黑煞。   那黑煞手持一把大滚刀,中间一段三尺长的硬木杆,两端各是三尺余长的刀头,单边开刃雪亮耀眼。易木林抢上两步站住擂台中心,两手吞吐,裹着枪套的枪尖直刺那黑煞胸口,一招拨草寻蛇试探对方的招法。黑煞两手握住滚刀中段,舞刀花下砸枪头硬冲易木林的中路。易木林长枪颤动借力打力,等对方刀砍到便抖手借力斜挑他腰腹,等对方刀背磕枪尖又变招借力下划他两腿,只攻他中路和下盘。这一来便限制住了那黑煞的步伐,他用刀的劲力越大,易木林手中白蜡枪杆便借力打力弹得越快。   张寅生站在台下安心笑道:“好枪法!这才叫水泼不进的八极大枪,不愧是枪谱中排名第一的刚烈枪法!”再看擂台上那黑煞满场游走,易木林的枪尖如影随形,抖出的枪花如同一朵极绚丽的大牡丹,将黑煞挡在圈外。又过得片刻,那黑煞性起硬冲内圈,易木林抬手一枪,黑煞两腿几乎同时被刺中,鲜血迸流皮开肉绽。黑煞退后几步,手拎大刀围着易木林转圈皱眉苦思对策,嘴里叽哩咕噜的说个没完。   易木林逼开黑煞,手握枪根,枪头垂地,气定神闲地摆开凤点头的枪式。这枪式法度严谨、姿势舒展,一眼便可看出是八极大枪的真传!张寅生大声叫好,心中不由得一阵翻涌,他已经整十年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八极枪法了。但观擂台上两人激斗正酣,黑煞力猛刀沉,招法诡异;易木林棋逢对手斗得性起,当下抖枪抢攻。长枪由下挑上枪身尽出,直破对手的中线。   易木林一枪占得先手,再不容那黑煞有机反扑,长枪抖开,刺、戳、点、扫、砸、劈、划,犹如一条在千军万马中上下翻飞的活龙一般。那黑煞一招一退,一步一败,被一杆大枪追得满台避走,手中滚刀与枪头相撞,叮当连响。张寅生站在台下脸色发白,一直跟着台上易木林的招法,在口中喃喃念着:“横山拦虎、乌龙穿塔、将军控弩、李广穿石……” 在张寅生眼中,眼前易木林手中这八极大枪竟完全好似故人重逢的感觉,一招一式都似曾相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这六十四招八极枪法就正在他面前施展着,枪势如同钱塘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威不可当!   擂台上那黑煞慌乱中一个破绽被易木林抓住,眨眼间身上便连中几枪,虽说易木林手下留情所伤不重,但也是鲜血淋漓。张寅生拍拍那管事冷笑道:“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这兄弟如果一时性起,刀枪无眼,总兵大人的一对贴身保镖只怕就要耍单儿了!”   那管事的连忙飞报城楼之上,果然,那总兵传下话来,这一场算双方平手,宣张、易二人上城楼领银子。张、易二人收了兵刃整理衣服上城叩头,那总兵倒不食言,令人捧出了四百两银子,赐两人一人一半,言语中有意收纳二人到他帐下为兵。易木林推说家中母亲尚在,不便远行,张寅生沉吟一下,表明江南之行以后,愿来营前效力。   两人回到城下,戴大成跑过来亲热地拍着易木林的肩膀道:“好后生!好功夫!好枪法!”张寅生也欣然赞叹。   戴大成看看两人,笑道:“你两人功夫都比我强,又有相见的缘分,你救他于饥寒窘迫,他帮你擂台舍命博银。我看你二人倒不如结拜为兄弟,不是骨肉,却胜似亲生!”   易木林笑道:“戴老师傅怎么跟说书的一样啊,恩公救我一命,我当涌泉相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恩公有难,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舍死前往!”   张寅生忙道:“好兄弟,你年纪轻轻,功夫便如此了得,今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张某人帮你寻医治病不过举手之劳,又有何德何能来奢求你报答。你若不弃,我就斗胆做你的大哥,你我二人今后以兄弟相称,情同手足!”言语间两人神情激动,便下马在道边撮土为香,结拜为异姓兄弟,张寅生三十三岁,便是大哥;易木林二十一岁,便做了弟弟。戴大成解下鞍后酒壶递过去,易木林接过来却双手捧给张寅生,张寅生仰头灌下一大口,递给易木林,易木林抿了一小口又还给戴大成,三人哈哈大笑,欢喜不尽。   杜秋兰坐在车上看在眼里也有些感动,她这才知道这些江湖汉子们对待情谊远比自身性命要重的多。不过杜秋兰想看张寅生出丑的愿望还是没能实现,这让满怀欣喜的杜秋兰心里很是别扭,就像是小孩子盼望了一年的压岁红包,打开来看却发现里面没有铜钱也没有银票,只是在白纸上写了几句勉励读书的吉祥话而已;失落夹杂着怨怒,气得她小脸越发的白皙。杜秋兰暗暗发誓,在到杭州之前,非要找机会好好羞辱张寅生一番不可!   一行人出城正走着,只听后面一阵马蹄响,五骑穿着湘勇号衣的军兵骑马追了上来。戴大成忽觉心头一紧,预感到不好,果然那小队军兵绕过众人兜住马头,横在前面拦住去路。众人交换一下眼色,戴大成上前道:“各位军爷,你们……”话未说完,那为首的兵痞抬手朝天放了一枪,大喝道:“军爷缺银子,拿银子来!”   众人一阵慌乱,都带住了马,齐齐向张寅生望去。张寅生心中暗自盘算,拿不准是这些兵痞见财起意,还是那军官肉疼反悔,若是前者,大可分他们一些,破财免灾,若是后者,只怕自己要血本无归了。想到这里,便上前抱拳道:“军爷您在擂台下辛苦,在下侥幸赢了赏银,原也应该孝敬军爷一份的,但不知军爷您想要多少?”   那兵痞看了看众人,冷哼一声道:“你算是识相的,常言道见一面分一半,你这孙子孝敬大爷二百两上来就好了!”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已明白,这是这些兵痞们见财起意追上来打劫了,而且这话太过无理,说得众人心中无不冒火。张寅生将满口牙咬了又咬,心道:“钱财事小,但银子如果就这样送过去,日后此事传出,我‘花马双刀’”的名头还往哪里放?恐怕道上的人不说我委屈求全,也会说我惧怕洋枪。”   他在这里想着,车厢里杜秋兰听得分明,只觉得这可是老天可怜她赐下来的良机,张寅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再蛮横还能厉害过洋枪去?当下杜秋兰按捺不住,甩开按着她的丫环,掀车帘露出头来挑唆道:“强盗!人家这位张爷虽然有银子,但决不会给你们!人家张爷才不会怕你们!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人家张爷,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军法?”   “他娘的!”那兵痞果然动怒,大骂道,“什么王法军法,有银子就是大法!老子这些年剿灭长毛屡立战功,他鸟总兵不过是四品官,老子身上穿着黄马褂还当着小小哨长!这年头连朝廷都是虚的,就银子是实的!”说着举枪就瞄向张寅生。   旁边有个兵痞忽然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兵痞头子眼珠一转,上下打量一番杜秋兰,嘿嘿怪笑两眼放光。“想不到这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大美人儿啊!老子现在是银子美人都要!你跟老子回营,陪老子喝上三天酒!” 说着催马过来探手就要抓杜秋兰。   杜秋兰没想到自己惹祸上身,平日里她较少出门,那里见过这样的无理之徒,当下吓得花容失色,扔下门帘钻回车里。三个年轻的武师连忙上前相拦,“砰砰”几声枪响响起,打在三人脚前,溅起阵阵尘土。这三人顿时立在当地,不敢再上前一步。车厢内杜秋兰和丫环闻听枪声近在咫尺,吓得抱成一团高声尖叫。那兵痞哈哈大笑;“还有一个娘们儿躲在里面!兄弟们,抓出来大家一块儿乐和啊!”   杜家护院的年青武士都被这几枪镇住,戴大成还未拔刀就被人用枪抵住胸口,几个兵痞推开众人直扑马车。在那兵痞头子的狂笑声中只听一声金铁交鸣,张寅生抽出双刀冷笑道:“这位军爷,你们五个人刚才放了几枪?您这洋枪是要一枪一装弹的吧?”那兵痞头子一愣,随即猛然醒悟自己方才得意忘形,五人连开四枪,如今只剩一人枪内有弹,对方却还有六人!洋枪若是膛内无弹,那是连烧火棍都不如!张寅生不等他装弹,催马跃出双刀挥动,将身前两名兵痞手中洋枪打飞,接着冲到那兵痞头子近前手腕一翻,左手刀压住他枪管,右手刀横在他脖颈上。大声喝道:“都不要动,谁动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这一下变生突然,那几个兵痞们正忙着后退装弹,救应不及,那兵痞头子虽然久经沙场,却哪里是张寅生的对手。张寅生一招得手,手腕用力将那兵痞头子的脖子用力下压,按在马鞍上,喝道:“我不想伤人!识相的把枪栓卸下来,我保你们性命无忧。”那几个兵痞面面相觑,一时间既不想弃伴而走,又不敢装弹上膛,就这样僵持着。易木林从驴上一跃而下,挥动大枪眨眼间将几名兵痞扫落马下,接着挥动枪杆将五匹马远远赶开,大声喝道:“现在要取尔等狗命毫不费力,我大哥不愿伤人,你们还不快按他说的做!”   那几名兵痞忙从地上爬起,手忙脚乱的卸下枪栓扔在地上,易木林心细,怕他们捡起来再用,走上去将枪栓远远挑开,回头道:“大哥,做好了!”   张寅生招呼戴大成带杜秋兰先走,让易木林跟着随行断后。张寅生有心留下来单独跟那兵痞头子说几句场面上的话,让对方有台阶下,再给他些银子,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互留面子,免得日后山水又相逢时,被他所为难,毕竟官军不是好惹的。戴大成催动马车疾驰而去,几名武师忙乱的跨马跟在后面,易木林催动毛驴紧紧跟着,一行人朝渡口南去。   杜秋兰见危险已过,掀开窗帘向外看看,问道:“张寅生呢?他怎么没来?”   戴大成回头道:“没事,老张料理一下后事,马上就跟上来。他这人粗中有细,遇事善留退路,八成是怕咱们回来时遭这些人报复,所以留下来给他们铺台阶儿呢。可他这回拼命挣来的银子,八成要破费了。”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众人心中一惊,不由得都停了下来。戴大成大惊失色道:“老张身上从来不带喷子(黑话:洋枪)!枪栓不是都卸了么?怎么还有枪响?”易木林脸色大变,喝道:“借马一用!”也不等对方答话,伸手将身边一名武师拉下马来,跃身而上调转马头向来路飞驰而去。杜秋兰看情形已然知道不好,追问道:“老戴,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戴大成面色惨白,心知不好却说不出话来。   众人心急如焚地等在官道上,一盏茶的工夫如过三秋,总算看到来路上两人两骑奔驰而来。戴大成轻舒了一口气,刚要说句玩笑话,却发觉易木林大枪横放鞍前,伸手扶持着伏在鞍上的张寅生。易木林未到近前高声喊喝:“谁带了金疮药!止血散!张大哥受伤了!”众人大惊失色,忙围上去,只见张寅生按住自己左肋下,鲜血已经将衣襟染红了一大片!   原来那兵痞头子在靴筒内暗藏了一支手枪,趁张寅生松懈之时抽枪击发,打伤张寅生栽落马下,众兵痞一拥而上,张寅生带伤苦苦招架眼看不支,幸得易木林及时赶到,才枪挑了众兵痞,救了张寅生的性命。戴大成忙将马车赶下岔路,把张寅生放在地上,撕开衣襟,只见他左肋下被铅弹撕开了一条数寸长的口子,伤口不深却极长,显得血肉模糊。戴大成的心这时才稍稍放下一些,看这伤口应该是那兵痞突然开枪不及瞄准,便朝身躯开枪,张寅生反应迅速千钧一发时闪开了要害,不然若是那家伙开枪瞄头或张寅生没闪开铅弹,那可就真麻烦了。   戴大成行走江湖多年,经历丰富,很快处理好了张寅生的伤口。接着戴大成起身对杜秋兰道:“二小姐,张兄弟这伤口不能骑马了,您看是不是这车……”   杜秋兰一愣,方明白戴大成是要自己把车让出来给张寅生坐,虽然她知道自己这次脱险,全凭张寅生一人护持,但多日来的怨气却让她忍不住想要眼前这粗鲁、吝啬的市侩汉子多吃些苦头,让他知道这队伍里谁是主子,谁是下人。当下瞪了戴大成一眼,便只作没听见。   易木林见状忙上前道:“二小姐,我义兄伤的不轻,求您发发慈悲,再说了,这一路上还要他前后护卫,万一耽误了行程,再有意外就更麻烦了。”   杜秋兰哼了一声点头道:“我才不会可怜他,我是嫌坐车闷气,正想出来透口气,让璞玉留在车里伺候他好了。”那丫环闻言知道自己要和这个满身汗臭的男人呆在一个车厢里,伸伸舌头忙道:“我会赶车,我坐在外面替小姐赶车,张大侠一个人睡整个车更舒服。”   一行人渡河向南,杜秋兰骑在马上想起前时遇到兵匪,要不是多亏了张寅生仗义出手,此时自己只怕早就凶多吉少,心下有点挂念张寅生的伤势,便抬手从车外撩开车帘向里探望。张寅生却扯开嗓子大声道:“别看了!这车厢里热,老子要脱衣服了,再掀车帘,就有鸟飞出去了!”杜秋兰脸色绯红,朝车轮上狠狠啐了一口,心里将这恶人骂了几十遍。戴大成不敢大笑,手掩着嘴连连咳嗽。   一天后车到许昌,城门外两侧的墙上贴满了画着人像的告示,守门的官军用画像比对来往的行人,凡是发辫不齐都被带走审问,城头上探出横杆吊着的人头都成了白骨峥嵘的骷髅。戴大成仰头看见,叹口气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啊!”   众人怕有追兵,便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投宿。易木林小心地将张寅生从车上搀下扶进院中,张寅生见易木林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枪不离身,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贤弟,昨天你冲回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你这枪头是鹤喙样子的?”易木林点点头,张寅生接着道:“贤弟,你这兵刃大哥看着眼熟,昨天匆忙中也未曾看清,你能摘下枪套让大哥看看么?”   易木林愣了一下,扶张寅生坐在院中石磨上,摘下枪头上的牛皮枪套,露出了亮银色的枪头。只见这枪头被铸成鹤头模样,约有儿拳大小,仙鹤的眉眼羽毛勾画如生,探出的尺长鹤喙便是精钢的三棱枪尖。   张寅生伸手轻抚枪身,大枪随着他的手抖而轻轻颤动,枪尖分三棱,内藏血槽,在院墙上反射出雪亮的光晕。张寅生定了定心神,缓缓道:“这好像是有名的‘鹤喙枪’,你和杨舒悯有什么关系?这是当年神枪杨大侠威震江浙的兵刃啊!”   易木林闻听此言神色黯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哥果然见识过人,杨舒悯是先父,我是他老人家的不肖子。先父十年前过世,我从他老人家手里接过了这把鹤喙枪和八极枪法。我的功夫远不及先父的万一,怕因为我的无能累及先父英名,这才将名字拆开隐姓埋名,用牛皮枪套将枪锋雪藏。”易木林慢慢罩上枪锋,收拢了枪尖上的逼人锋芒,一字一顿道,“我要等到找到杀父仇人,为父报仇之后,我会在我父亲墓前更回原名,摘下枪套让这鹤喙枪的锋芒重见天日!”   张寅生神色微变,问道:“你要为先父报仇,可是茫茫人海你如何去找那凶手呢?”   易木林手抚枪杆冷笑一声道:“我那仇人虽然歹毒险恶,但却是一个自视重信守诺的伪君子,他当年留下了十年后等我报仇的话,答应在钱塘暗算我父亲的地方接受我的挑战,他一定会去!就算他不去,我也会找到他的老家去,杀他个鸡犬不留!”   张寅生心中微微一颤,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温和谨慎的年轻人,心里竟然深藏着如此的戾气,被仇恨折磨得如此老成。张寅生沉吟一下,轻轻问道:“你有必胜的把握么?”   易木林微微一笑:“只要他去,我定能用他的人头祭奠先父。”张寅生“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若有所思,轻轻叹了口气。易木林心中一转,问道:“兄长,难道您认识家父?”   张寅生默然片刻,缓缓道:“有一面之交,令尊当年的确……是个胸怀坦荡、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啊!”   当夜月色如银,蝉噪稍歇。张寅生却大睁双眼看着房梁睡不着觉,几番反侧之后,他咬着牙从床上坐起,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身边熟睡的易木林脸上,显得冷漠狰狞。张寅生轻轻探手将枕边双刀抱在怀中,双刀贴在肌肤上凉如冰触。这对双刀本就是上好的雪花镔铁打造,出自名匠之手,二十年来与张寅生形影不离。宝刀跟随主人多年,颇有灵性,每临恶前战刀身便凉的似雪如冰。一路东行以来,双刀愈发透出凉意,近日来竟有跃跃欲动之势。张寅生一开始尚自心疑,留心周遭也找不到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直到昨天,看到了易木林摘枪套力战救自己性命时,他心中恍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才想明白这蹊跷感觉的由来!   张寅生在被易木林救回的路上,伏在马上低头看到的正是鹤喙枪的枪尖,枪锋寒光四射锋锐刺眼,仿佛在对着张寅生冷笑:十年了,你终归还是落在了我面前,这就是天意!躲不掉的天意!在马上颠簸中,刹那间前尘往事拥上张寅生心头,十年前那惨烈的钱塘一战,当年自己在生死之际遇到的那长枪一刺、还有当时神枪杨重伤后的那一句谶语,顿时历历在目。在张寅生眼中,那鹤喙枪的枪锋,就是当年神枪杨那充满愤恨蔑视的眼神,在死死盯着他,告诉他十年之约已经到期!   在路上,张寅生躺在车里心中乱成一团,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当年那钱塘一战。白天在院子里,他试探着问易木林,果然这枪法绝高的少年竟然正是当年钱塘神枪杨的儿子!当真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该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张寅生心思闪电般连转几转,如今自己重伤之下决不是易木林的对手,而此时的易木林毫无防备,只要暗中一刀,十年前那一段恩怨,就再没有人会提及了,以后几十年也再不会有人找他报仇,约他决战钱塘。   想到这里张寅生心跳加快,呼吸也粗重起来,一双手竟然微微发颤,怀中双刀也冷得惊人!张寅生握刀在手,昨日下午那一战的经历却没来由的从心底涌出来;当时易木林听到枪响单枪匹马的杀回来,他双目通红势如疯虎,这鹤喙枪千钧一发之际标穿了那举枪待发的兵痞头子,保住他张寅生一条性命,随即响起的是急促马蹄声中那一声关切的:“大哥我来了!”此时这句话如雷鸣般反复响在张寅生耳边,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让张寅生手按刀柄,却拔不出来!张寅生在心中苦笑,十年过去了,想不到面临生死关头,自己还是这般的龌龊,和当年一样!   张寅生咬着牙披衣下床,轻轻开门出屋走到院中。院中弦月正明,一如十年前鹤喙枪力破雁翎双刀的那一晚。张寅生仰头望月,心里却没来由的难受起来,十年来他洗心革面,处事瞻前顾后,一反年少时的张扬与轻狂,做了无数令人称道的侠行义举,为的就是给当年自己那一刹那的肮脏念头赎罪,却没想到这报应还是来了。张寅生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抱头苦闷不已。   脚步声传来,戴大成给马匹喂完夜草回来,见张寅生在磨盘上抱头独坐,走过来咳嗽一声道:“怎么了,有心事?”   张寅生苦笑道:“造化弄人,我这结拜的义弟是当年杭州神枪杨的后人,约我在八月十八决战钱塘的人就是他。”   戴大成是张寅生相交十年的老朋友,当年钱塘一战他也在场,闻听此言大惊失色道:“你没看错?真的是他?”   张寅生点点头道:“我问过了,他果然是神枪杨的儿子,那枪是鹤喙枪,‘易木’不也是杨字拆开么,我早该想到的。”   戴大成愣了半晌,脸色越发的苍白,叹口气道:“一看见那枪我就感觉不对,当年你那一镖的确不够光明磊落,就冲这一点,杨家后人找你报仇不冤。不过我可怜的是你隐姓埋名多年,连江南都不敢再去,又做了这么多仗义的事情,可还脱不开这报应,可惜啊,可怜啊!”   张寅生摇摇头道:“自己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人命关天,我纵然能救人,却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说到底我不该在当年暗算杨老爷子。这条人命是我欠杨家的。”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戴大成皱着眉头问道。   “不知道,要么我被他刺死,要么他被我砍死,就这两条路了吧。”   戴大成沉吟半晌,咬咬牙犹豫道:“这边都是咱们自己人,你要想了结此事,不如趁着他还不知道……”   “不行!”张寅生猛地抬起头来,“十年前我已经做了一次禽兽,被人所不齿,十年后难道我反而还不如当初么!我这十年所做一切不就是为了给当初赎罪么!”   两人正说着,忽听身后屋内一声暴喝:“好狗贼!”喝声中窗扇爆裂,一杆大枪在纷飞木屑中刺出,直戳张寅生后脑。张寅生情急中俯身低头,挥刀鞘从肩后垫出,一招孟起披袍架住枪尖,同时合身前扑连滚几滚躲在戴大成的身后。客房外窗扇落地人影窜出,两人忙抬头看时,易木林手提长枪跨出窗口,却是面色铁青两眼热泪!张、戴二人谁也没有料到易木林竟然起身偷听他们说话,一时愣在当地,戴大成是眼望两边六神无主,张寅生是悔恨交加,心中羞愧如翻江倒海。   易木林手指张寅生颤声道:“你就是当年比武不成,用镖暗算我父亲神枪杨的巴天石?你改名叫张寅生?你假情假意和我结拜兄弟?为的就是利用我?还要暗算我!”   张寅生心中苦若黄连,摇头道:“张寅生是假名,当年暗算令尊是真,可结拜兄弟却是不假!我又何谈利用!”   易木林横枪上前,咬牙切齿道:“张寅生,原来你就是十年前的杀父仇人!先父在天有灵,让我起夜无意中听到你二人说话!你装的真像啊……‘花马双刀’张大侠,狗屁!你怎么不敢用你当年巴天石的真名!怪不得我多年寻访都找不到你,你以为你改名换姓就能躲得过天谴么?你以为你假仁假义就能赎罪么?你以为你假结拜真安抚就能蒙骗我么?老天有眼,你能蒙蔽我一时,却不能蒙蔽我一世!”   张寅生心有苦衷,却无话可说,看着易木林手中颤动的鹤喙枪,心中一阵苦笑,这枪恐怕真就是他的归宿了吧。   易木林悲愤交加挺枪上前,戴大成扔掉草捆拉出单刀挡住他去路,大声喊道:“兄弟们起来啊!出人命啦!”易木林知他在招呼同伴,咬牙抖手直刺戴大成前胸,戴大成明白硬架不得,翻腕沉刀外撩,可他运刀远不及易木林枪快,只得后退一步避开枪锋;易木林枪尖吞吐,穿透刀花闯中门刺戴大成前胸,戴大成招架不住又退一步。这时厢房里杜家的随从们都已提刀而出,见易木林下杀手枪刺戴大成,顿时摆刀围了上来。易木林抖开大枪指东打西,枪势当真是“去如箭、回如线,快如风、密若雨”,没过五招,那三名杜家护院武师就已被打倒在地。   戴大成哪里是易木林的对手,三招过后被易木林枪杆横扫小腿抽倒在地,易木林手中枪一挑一送,将戴大成挑出去重重摔在墙上,长枪吞吐刺向张寅生的脖颈。就在这关键时刻,院子里同时响起三声高喝,硬生生的阻住了易木林的枪势,一句是杜秋兰的:“别打啦!”;一句是戴大成的:“枪下留情!”;还有一句是张寅生的:“我有话说!”   易木林枪势一停,压住张寅生的肩头,枪尖抖动,枪锋上跃动着刺眼的寒光。杜秋兰散乱着头发远远站住,急声道:“这是干什么?你们不是结拜兄弟么?”易木林冷哼一声,双目紧紧盯住张寅生,面目狰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拔你的刀!看看今天你怎么像当年暗算我父亲那样暗算我!”   张寅生抱刀在怀面白如纸,“我欠你们杨家一条命,不过八月十八距今日尚有七天,此时我尚欠杜家一千两白银未还,还有些后事尚未托付,你等我还清欠债,十八日晚上我必定赴约,你若有胆子,七日后再与我拼命!”易木林哈哈大笑:“姓张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这七天你尽可以花钱雇请帮手,或者逃到天涯海角。你以为你躲得了一世?”      张寅生正色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这么多年可曾听过我‘花马双刀’有失约的时候么?只不过我还有些后事要料理,七天后我必会到钱塘圆你的心愿!你此时若要杀我,我决不会抬一个手指,你尽管来戳,但你绝得不到手诛‘花马双刀’的名头,想必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如此报仇吧?还是你怕七天后我养好伤你不是我的对手?”   易木林盯着张寅生半晌,如果目光如刀的话,张寅生此时怕已成肉泥一团。易木林大口喘气,放下枪一字一顿道:“姓张的,八月十八、戌时潮起、钱塘堤上,决死一战!”说完抽回大枪看了看杜秋兰,对张寅生接着道,“晋城王家老店你救我一命,前日在孟津城外我救你一命,在晋城你有授药之恩,在孟津我替你打擂博银,大家扯平两不相欠!我与你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从此后我不是你兄弟!”说着易木林提脚挑起地下一柄单刀,旋身削下一角,“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七天后我杀你不算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说完易木林倒转刀柄,狠狠戳在地上那片衣角上,朝张寅生啐了口唾沫,转身大步离去。   杜家武师们从地上呻吟着爬起来,戴大成招呼大家去敷药、擦跌打酒,杜秋兰惊讶地走到张寅生身边问道:“怎么了?怎么一夜之间兄弟反目,你们这些江湖人,变化也太快了吧?”   张寅生摇摇头长叹一声,“天意,这都是天意,我是他的杀父仇人,昨天恶战我认出了他父亲的枪,他半夜起床无意中听到我和老戴说话,也认出了我。”杜秋兰越发的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不是号称行侠仗义的张大侠么?怎么你还会杀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寅生叹口气,将当年往事娓娓道来,“十年前我好勇斗狠,听说杭州有个神枪杨,号称专破双刀,便很不服气,上门挑战。那一天是八月十八,钱塘大潮。神枪杨的枪势真如那铺天卷地的潮水一样,势不可当,要不是他有意相让,二十招内我就已经被穿了几个窟窿!后来他老人家念我习武不易,有意相让,我……我却一时鬼迷了心窍,用暗器伤了他……当时神枪杨用枪指着我说‘你年纪轻轻竟如此阴险毒辣,十年后你必死在这条鹤喙枪下!’我当时在众人围观之下势如骑虎,就放大话约定十年后在此处与神枪杨的后人决战,给他儿子一个报仇的机会。”   张寅生面色苍白,顿了顿接着道:“我十年来改名换姓、游侠西北,就是想为那当年的一念之差赎罪。这一次去江南,我本想隐姓埋名到苏杭一带寻访杨家后人,给神枪杨上坟拜祭一番,避开这死约定,没想到还是没有躲开。天意,这就是天意,撒的什么种注定就要结什么果子。因果报应啊。”杜秋兰手梳秀发听张寅生说完,呆了好一阵,心想:“嘿嘿,真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这倒霉的家伙救的居然是仇人的儿子,两人居然还结义为兄弟,居然反目为仇七天后要取对方的性命。真是有趣,这样桃园结义关羽杀张飞的事情居然让我赶上了,我非要跟着看个热闹不可。”想到这里杜秋兰忍住笑皱眉道:“那你有把握打赢他?”   张寅生缓缓摇头,喃喃道:“打赢了又如何,又欠一条人命么?纵然胜了,他父子两条人命,我内疚一辈子,何必啊。”杜秋兰在心里哼了一声暗想道:“假仁假义,早知如此,当初你何苦杀人家父亲。”   张寅生怀抱双刀坐在磨盘上,满身的疲惫,神色中竟然满是颓废、寂寥之意,他自言自语道:“欠债还银子,欠命的终归要还命了。”   第二天一行人启程东行,少了一个人的车队一路上再无轻松悠闲的气氛,人人显得心事重重。戴大成赶车时不时朝后面张望,张寅生也不再与戴大成闲聊消遣,而是眉头紧锁,一副郑重样子,将腰间的褡裢解开,摸出一路上积攒的银子数了又数。杜秋兰看在眼里琢磨道:“这吝啬鬼要做什么?难不成要雇人做帮手么?不成,我得在他出事前把欠账结清,不然万一人死账销,岂不是便宜了这小子!”   车过萧亭县地界,张寅生拉住马对戴大成道:“老戴啊,咱们稍微绕一点路,去一趟左家庄吧。”   戴大成笑道:“好啊,好几年没去过哪里啦,小洪波不知道长多高了,怕是都要参加乡试了吧。芝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吧?一晃三年啦,时光催人老啊。”   车队从岔路口向右,路边残破的界碑上刻着“左家庄”三个饱经风蚀的大字。杜秋兰挑开车帘问道:“老戴?这是哪里去?”   戴大成赔笑道:“二小姐,跟着老张走,探望一户人家,就半天工夫。”杜秋兰闻听是张寅生的亲戚,眉头一立正待发火,戴大成小声道:“这也是我的亲戚,二小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这一回,明天加紧赶路保证不耽误事。”   一行人过田穿林,行进到一处村庄,在张寅生的带领下,走到一处陈旧的小宅院门口。张寅生翻身下马,走上去轻叩柴门。院内有人应声而出,开门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只见这妇人花白头发还眇了一目,不但容貌丑陋,身材臃肿得也不敢恭维,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带补丁外衫,左手还抱着一个喂鸡用的盛米瓦盆,十足的乡下村妇样子。杜秋兰看在眼中不觉纳闷:“难道这就是张寅生的老娘?”却看张寅生抱拳施礼,恭敬的称一声“火大娘。”那丑妇先愣了片刻,随即高兴得一拍大腿,满是皱纹的脸上散出红光,走出来一把拉住张寅生的手欢喜道:“真的是张爷您?这是哪一阵风把您给吹来啦,一年多没见啦,真是想死个人啊!”   戴大成从后面走上去笑道:“火大娘,您还记得我吗?”   那老妇人眯起仅剩的一只眼,上下打量了半天,欣喜道:“戴爷也来啦!三年没见了,都说您做大生意,就把我们给忘啦,这一晃三年,您也老啦!今个真是老天有眼啊,哪阵香风把你们都送来啦!我去喊少爷、小姐,我杀鸡、买酒、做饭,今天谁也不许走!”   这一切让杜秋兰看在眼中越发纳闷,这些人都是什么关系?怎么戴大成也认识这丑陋的婆娘?这吝啬穷汉又什么时候变成“张爷”了?杜秋兰随着张、戴二人进到院内,只见小院不大,横竖都在十余步左右。   杜秋兰正四下打量着,正房门一开,出来姐弟二人,姐姐高挑秀气,鸭蛋脸,在额头上留着整齐的刘海;弟弟仿佛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的眉清目秀,一双大眼颇有神采。这姐弟二人快步走到张戴二人身前,齐齐撩衣下拜,口称恩公。张寅生连忙用手相搀,叹口气唏嘘几声,神色颇为激动。众人在院中树阴下落座,那姐姐给众人斟茶倒水,又取出井水浸过的布巾给众人擦汗,举动之间规矩细致,绝非一般山野村妇的样子。张寅生询问了弟弟的功课,又将自己几年来的游历趣事略略讲述了一些,那弟弟听得颇为神往,言语中对张、戴二人毕恭毕敬。   不一会菜香饭熟,也不过是农家家常的猪肉烩菜与炒鸡蛋,还有腌制的咸菜就着玉米面窝头。杜秋兰哪里吃得下这些东西,勉强夹了几筷便停了下来,抬起头听着众人说话,她看着姐弟二人绝非普通,可又不像是张寅生的亲戚,而且似乎戴大成也与这二人有旧交情,这让杜秋兰心里很是纳闷。   饭后小歇,张寅生推说要事在身便要起身辞行,姐弟二人苦苦挽留,张寅生却执意要走,并留下了三百两银子交给姐姐,嘱咐弟弟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弟弟见留不住张寅生,拉着他的手竟然哭的泪流不止。姐姐则进屋捧出几身新做的衣服和鞋子,捧与张寅生,杜秋兰也是擅长女红的,眼见上面针脚绵细,看得出做衣人的用心良苦。那独眼的老妇将众人送到门口,竟哭的眼泪滂沱,众人走出好远,回头时还依稀看到那姐弟与老妇站在门口遥遥相送。   杜秋兰按捺不住,还没走出村子,就掀开车帘细问戴大成。戴大成仰头眯起眼睛想了想道:“这事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不过这倒是我老戴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大事!”戴大成将手中的鞭子放下,转过身来侧对着杜秋兰,眼中一改往日优柔怠惰的神色,眸子里射出年轻人一样逞强好胜的眼光,“那还是十年前了,我和张寅生一道在京冀一带混江湖。那时长毛正盛,有人诬告河间知府通匪,朝廷批下来抄家问斩,子女卖身为奴。当时那河间知府郑大人对张寅生有旧恩,他便拉着我千方百计的筹了一笔银子,想要为郑知府留个后人。结果我们快马加鞭赶到京南官市还是晚了,人家说郑家后人早被人买走了。我和老张又骑马一天一夜不合眼追到泰安,那个苦啊。结果硬是在一家青楼妓院把人找到了,找到的是郑家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姐姐。当时我就想,姐姐也成啊,好歹算郑家有后啊。可是那姐姐哭着跪在地上给张寅生磕头,求我们不要赎他,拿钱去赎他弟弟,还说她知道买家是妓院还跟着走,就是想豁出去自己,卖身存钱为弟弟赎身。老张就动了恻隐之心,骗姐姐说还有很多钱,先把她赎了,然后拉着我直奔镇江去找郑家的儿子,也就是那弟弟。”   说到这里,戴大成的眼神忽然暗淡,叹口气继续道:“我们打听到了那弟弟的下落,但是手里没钱啊,我跟老张都是少来江南的,过了江那真是两眼一抹黑啊,老张着急等钱急得两眼通红。后来听说钱塘县有一个‘神枪杨’号称专破刀法,于是张寅生就拉着我找上门去,说是切磋武艺,其实就拿着装石头的褡裢冒充银子去和人家博彩头。”   杜秋兰听到说起张寅生与神枪杨,心中忽然想起那夜晚客栈中易木林忽然反目的事情,问道:“这神枪杨就是那易木林的父亲?”   “不错,当年老张千里奔波,又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可要是换我上场动手,那绝对是白给!结果就由他出面和神枪杨约定在钱塘大堤上交手过招。事先老张跟我商量过,万不得已就用刀里夹镖的绝招,打伤神枪杨让他露了败象就好,我们就说几句场面话,用话逼住他要银子,以后有了钱再还给人家。可是一动手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啊!危急中老张一镖出手,钢镖竟然鬼使神差的打中了神枪杨的要害,这镖打得……这才结下了十年父子两代的大仇。”   杜秋兰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并非张寅生好勇斗狠才结下冤仇,他也是为救人在被逼无奈中失手伤人,看来自己是在有些事情上看错了人家。杜秋兰愣了一会儿,心头一阵翻转,追问道:“后来呢?你们拿着银子没?”   戴大成叹了一声道:“暗器伤了人,谁还好意思去找人家要银子,老张当下脸色就变了,看得出悔得他两手发抖,这真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时杨家知道家里再无胜过老张的人,便用话挤兑住老张,这才有了当时老张许下了十年报仇的誓愿。这一趟不但没筹到钱,还伤了人、结了仇。老张无奈,只好拉着我去追那买家,想先把人稳住,再去筹钱。可没想到,那买家竟然是郑知府的仇家,出面买弟弟就是为了要用作鱼饵,引出郑家族人来斩草除根!”   说到这里杜秋兰已经不知不觉中听得入了神,没想到事情竟然又出了如此变故,见到了紧要关头戴大成故意停下话头不说,忍不住嗔怒道:“老戴!别卖关子了,快说!”   戴大成眯起双目,脸颊上的肉不自然地跳了几跳,哼一声道:“那仇家也太小看我和老张了!他先找了些街面的打手混混,想要一拥而上把来赎人的郑家亲朋拿住,却被老张一挥胳膊甩倒一大片。不过那仇家也是个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当时假意把弟弟交给老张,却派人在后面紧盯这我们,然后迅速花钱雇了大批黑道上的人物来追杀我们。老张的马快,但是上面坐着他和那弟弟两个,我的马又慢,虽然发现了那仇家的企图,却还是在芜湖一带让他们撵上了。”戴大成嘴角轻笑,完全沉浸在当年一战的回忆中,“我和老张两个人,三把刀,对方前后追来三批人,从官道上杀到树林中,再从树林中杀到浅滩芦苇荡,又从芦苇荡一直杀到了船上。一开始我们两边还都想着手下留情,尽量不结仇,可后来一见血就都收不住手了,对方不要命一般的往上扑。老张和我杀的一身都是血,就像刚从血池子里捞上来的一样,事后看手中刀都砍出两个指盖大小的缺口来!后来老张一个人站在跳板上,对着追兵大喊:‘杀人不过头点地!想要斩草除根的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岸上的人都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围成一圈谁也不敢上前。当时老张那气势,真就跟说书里单枪匹马守长坂坡的张飞一样,把这些平时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全吓住了!后来我和老张才发觉谁身上都多了七八条口子。这一仗,如今想起来都后怕啊,当时只要随便有那一刀深那么半寸,我们俩和那弟弟都非给人家剁成肉泥不可!不过这一仗,老张在江南也打出了名头,‘花马双刀’的腕儿不只是单单能打,还有一个千里救人的义字在里面!说起来老张这几年的积蓄,都有一大半是周济了这一对姐弟,让他们姐弟二人跟那郑家的老仆人相依为命。老张这一辈子没什么钱,就是穷在他们身上了。”   戴大成的话说完了,杜秋兰心中却再难平静下来,她抬头朝队前的张寅生遥遥望去,原来眼中那邋遢、市侩的身影,此时竟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说不出的高大与亲近。“这真是个怪人,”杜秋兰心想,“会因为报恩,去为别人拼命;攒钱舍不得花却周济别人;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却从不拿出来说,这一辈子,他到底欠了别人多少呢?怕是他原来欠过,他却还一直在还,他还的越多,别人就欠他越多。但是,最应该还的,他却没有还,难道真的要拿一条命去还么?”   杜秋兰想不通这些江湖人的所作所为,也猜不透他们心里都想些什么,只觉得似乎在他们心里,那些恩、仇、情、义的纠葛比性命还要重,这样的人,她以前在深宅大院中从未见过,但这些人给她内心带来的触动却是前所未有。张寅生虽然一开始让她感到市侩、邋遢,甚至一无是处,但此时看来,这放浪不羁的外表下,分明是一个爱憎分明的真汉子。杜秋兰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不能让张寅生死,她要他活下来!   杜秋兰心念一动,法子也就接踵而至的冒出来,一路上拉着戴大成想了很多主意,一会说给张寅生银子让他远走高飞;一会说多请些高手助拳;一会说买两把洋枪给张寅生助力。结果都被戴大成摇头否决。戴大成道:“二小姐,您不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恩仇二字必须分明,要想立足江湖,恩一定要还,仇必定要报。其实江湖人对名节的看重一点儿不亚于黄花大闺女!”   车过合肥再向前行就是芜湖米市,大清国三成的粮米都在这里交易,放眼望去整个芜湖水道如网、桅杆如林,各式船舶犹如过江之鲫。   张寅生一行人找家饭铺坐下来打尖,戴大成坐在张寅生对面,捏起筷子轻点桌面,朝对面使了个眼色,张寅生和杜秋兰齐回头看,原来是易木林坐在远处一个凉粉摊子前,手端粗碗却在向这里张望。戴大成干笑两声道:“看来还是怕你跑了,这小子,一路就暗中跟在后面呢。”   张寅生一路无话,神情中全然不见前几日放荡不羁、率性自在的样子,对杜秋兰提出来的种种所谓办法也不屑一顾,只是催动车辆急忙赶路,要赶在八月十八到钱塘。   车队辚辚疾行,终于在十八日午前进了钱塘县,张寅生安置好众人便独自外出。日落的时候,张寅生从外面回来,看得出他洗了澡还新剃了头,脑后的大辫子梳得油光水滑,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一点儿也看不出邋遢样子来。张寅生长得本来就不难看,加上习武之人身材健硕,容貌上又带着而立之年的稳重,和多年行走江湖的风霜,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静静看着就像盛在杯子里的清茶,虽不张扬,但却沉稳踏实;连杜秋兰都不由得多看几眼。   张寅生进门也不顾众人等得心急,说在外面订了一桌好菜,请大家出去吃酒,众人不明就里,被他硬拉着到了老盐仓外的“汇合楼”,这里距离江边很近,坐在窗前就可观潮,今天在这里订这样的一张桌子,恐怕张寅生是要破费不少的。酒席宴上,张寅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举止有礼、谈吐得体,更频频向戴大成等人劝酒、招呼杜秋兰吃菜。杜秋兰心中为他惦记,眼看决斗在即,他却如同无事一般谈笑风生,让她心里不上不下的替他在那悬着。   酒酣菜齐之后,窗外月上柳梢,潮头也已涌起。江面上潮头涌动,如同滚动着一条黑色的蛟龙,沿着水线不断汹涌前扑拍打着堤坝,远处也渐渐传来雷鸣之声,满楼食客纷纷停筷,临窗远望。   张寅生饮尽杯中酒,眼望窗外捏起竹筷敲响碟子,自顾自唱道:“万斛羁愁都似雪,公道世间唯白发。雨潇潇,水滔滔,少年心事,如海复如潮!”这几句连唱三遍,越唱音调越高,到最后一句时,不自觉手腕用力,竟将碟子都敲碎了。杜秋兰眼见碟碎,心下忽的一沉,只觉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张寅生看看时辰,招呼众人下楼。行到堤头,张寅生停步从鞍上摘下一个包裹,双手捧给杜秋兰道:“二小姐,里面是八百四十三两银子,”又拉过自己的五花马,将缰绳塞进杜秋兰手里道:“我这马是在当年在包头马市上亲选的好马,虽说不上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却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它随我多年,走遍了黄河两岸,市价决不会低于二百两官银,今日就用它充账了吧!” 张寅生交了缰绳心中却有些不忍,叹口气道:“这马与我张寅生十年来形影不离,如今分开,也有些难割难舍。”那马颇通人性,见张寅生如此交付,明白是将与主人分别,竟将四蹄一曲,卧在地上,伸出口来咬住张寅生的衣襟,不住摆头,两眼中莹光闪闪,似有泪流出来。杜秋兰手捏缰绳转过头去,已不忍再看。张寅生道:“账清礼尽,就请杜家各位上路吧。”杜秋兰却拉着戴大成说什么也不走。任张寅生劝解半天杜秋兰仍不肯离开,张寅生无奈笑笑道:“也好,有人给我张某人收尸了!”说着摘下双刀,向众人抱拳拱手,转身向堤中走去。   涛声渐响,一浪接一浪汹涌而至,远处浪黑如墨、潮涌如雪,潮头高立起数尺,行进中带着风雷之声,如同万马奔来,前浪扑打在堤岸上尚未退下,就已经被接踵而至的后浪打的粉碎,溅起的白色浪花纷飞如雪。远远望去,竟似张寅生孤身一人站在数丈高的潮前一般。   这时从众人身后堤道上拐过来一个挑灯笼的行人,这人身高腰细,一身的短衣襟打扮,正是易木林左手挑灯右手倒提大枪健步而来。   杜秋兰咬咬牙鼓足勇气拦住去路,柔声道:“易大侠,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要做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岂能着眼于私仇。况且张大侠这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悔过,你们又曾有兄弟之缘,这件事其实不必用生死来解决,我们杜家有银子,你要多少都行!”   易木林冷冷一笑:“杜小姐好口才、好口气,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可死的不是你爹!父仇不共戴天,大丈夫连杀父的仇都不能报,还谈什么顶天立地治国平天下!他张寅生悔过,我父母双亲就能复生么?他行侠救的是别人,他作恶害的是我家!你们杜家有银子,我含恨而去的父亲值多少银子?我饥寒交迫抱病身亡的母亲值多少银子?我要把他们二老都卖给你们杜家么?你的银子堆成山,我双亲能活过来么!”   易木林说完解下枪套,露出鹤喙枪的枪锋寒光四射,他横枪在手扫了众人一眼,众人被他的杀气与戾气所震惊,都不由得倒退几步。易木林紧握大枪,绕开杜秋兰大步朝张寅生走过去。杜秋兰站在后面一肚子的道理却被易木林几句话噎住,她急得拉住戴大成的袖子道:“老戴快!快想办法!”戴大成面如死灰,整个人盯在易木林身上,似是神游物外,对杜秋兰的拉扯全然不觉。   张寅生看着易木林步步走来,心头却出奇的平静。人生如欠债,少时欠父母,老来欠儿孙;借债时前思后想、还债时殚精竭虑,只有销账的那一刻最舒服。想到这里张寅生心中竟然轻松一笑,十年前自己本就该死,若不是神枪杨手下留情,自己哪能活到今天,如今把这借了十年的命还给易木林,这一辈子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易木林走到张寅生身前放下灯笼横枪在手,高声问道:“张寅生,你可认得这枪!”张寅生缓缓点头:“认得,鹤喙枪,当年江浙第一高手,神枪杨恕悯的兵刃。当年令尊……是一代宗师,大家风范……”   易木林虎目含泪,喝道:“住口!张寅生,当年我父亲杨恕悯就用这条大枪,败在你的手里。没说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完左腿向前一跨,横扎马步,右臂抬枪横架肩膀,伸左臂戟指张寅生道,“自古杀人偿命,今天若是我侥幸得胜,便杀了你为我父母报仇;如果我学艺不精死在你的手下,你正好大可斩草除根。张寅生,看枪!”   易木林不等张寅生说话,右手一送大枪从他肩头探出,直刺张寅生的咽喉。张寅生此时心中如被海潮拍撞,阵阵酸苦。十年来,自己经常半夜中惊醒就再也难以睡去,因为即使在梦中,那明亮的三棱枪尖也会流星过野般的迅迅疾刺来,正指在他的眉心上。他自问一生光明磊落,唯独那一战,那枚钢镖,他发的的确不该。   张寅生左手刀伸到背后,翻刀身护住脖颈,同时身子下伏,一招苏秦背剑避开易木林的一击。张寅生心中感叹,到底是老而弥坚呀,神枪杨当年这一招霸王挥鞭使的角度要比眼前的易木林低多了,那一招才真叫老到,逼得自己既难于上跃又难于下伏躲闪。易木林的枪法,还是欠火候。   易木林眼见张寅生俯身心中大喜,左手前接握住枪身,前手发力下压枪尖,长枪画个弧线指向地面,虚点张寅生的双腿,紧跟着易木林左腿上步后手发力,大枪向上猛然直刺张寅生中路,挑向他的咽喉。这两招前虚后实,前招虚刺铺垫,为的就是后一招冲刺穿喉!   张寅生左手刀下摆护住小腹,上身后仰右手刀平伸面前,一招醉仰莲台躲过易木林这一枪。张寅生所用招式招招都同当年与杨恕悯交手时一模一样,就在这闪躲瞬间,张寅生想起八极枪法从此招开始应该就是锁喉九连环了,一共连环九招枪枪锁喉。   易木林牙关紧咬双臂展动,横山拦虎、乌龙穿塔、将军控弩、一连三招把张寅生逼到长堤护栏边,眼见对方已经无路可退,易木林大枪平胸端起后手较劲,一个碗大的枪花抖出,直刺张寅生的咽喉。张寅生双脚跺地长身跃出,半空中他横分双腿,大枪在他胯间刺空,冲出堤外。张寅生半空中翻身抱膝,一个跟头从易木林头上飞过。易木林拉回大枪扭腰转身,右手握枪根一招白马回头全力刺出,大枪疾追半空中跃过的张寅生,却晚了半拍。张寅生稳稳落地双刀分握,两刀左高右低,一护身前一护背后,摆了个夜战八方的刀式。   易木林打得发了性,他撕掉上衣小褂,垫步旋腰一招苍龙转身,后手握大枪枪根,长枪尽出,眨眼间刺到了张寅生的眼前。   张寅生举刀上架身子后仰,横双刀把易木林的大枪架住。十年前在这长堤上,神枪杨就是用这一招苍龙转身压住了张寅生的双刀,然后杨恕悯双手一转,大枪运转抽撤劲,一招黑云压城就粘飞了他手中双刀,再后来就是令他至今难忘的那一招催枪问谁。   十年前的钱塘一战,到这一枪刺出时,就已经接近尾声。当时神枪杨见张寅生不肯知难而退,无奈之下,就使出了那一招催枪问谁。那一招是张寅生平生仅见的刚猛枪术,他自许暗器高手,却根本看不清神枪杨的出枪动作,那一杆大枪居然在两丈以外刹那间就刺到了他的面前,枪尖就停在他眉心上,神枪杨当时念他学艺不易又前途无量,大枪并没有刺下去。可是张寅生面对枪尖内心百转,他怕观战众人耻笑他技不如人、他怕自己少年英侠的名声一败涂地……就是这一瞬间的龌龊念头,他打出了那枚钢镖,成就了一个阴狠恶毒的张寅生、结下了父子两代的十年恩仇。   ……果然,长堤上易木林大枪向下一撤,枪头拢起张寅生手中那双刀一旋,张寅生的双手虽有些拿捏不住,却还牢牢的捏在自己的手上,他奋力后跃,一纵丈余,敛气凝神的等着那一枪的到来。   易木林两臂较力,大枪平端朝张寅生的咽喉猛刺,却又是一招李广穿石,而不是张寅生期待的那一招催枪问谁。这一次,张寅生突然进招,他手中双刀招法一变,右手刀“啪”的一声用刀背在易木林的大枪上,震开他的大枪,紧跟着扭腰上步举左臂,左手刀也重重的砸在枪杆之上。张寅生双刀翻飞疾如车轮,连攻十余刀,终于趁机抢进易木林的中门,他双刀按住枪杆左右一分,横切易木林双手,易木林大惊之下抽手躲闪,鹤喙枪跌落在地,砸在石板上碰出一声悲鸣。伴着这一声,是数丈外杜秋兰兴奋得一声尖叫!   张寅生恍然明了,易木林根本不会用当年他父亲神枪杨的那一招催枪问谁。杨家神枪,已然失传!张寅生双刀合拢,看着赤手空拳的易木林,想要笑笑,却笑不出来,心中一阵悲痛犹如潮涌,因为当年自己一时的卑鄙,竟害了一条人命,毁了一个年青人十年的幸福,还失传了一招绝世的枪法。张寅生只见易木林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低头看时,易木林竟然右手握着一只短洋枪,抵在了自己胸前。易木林哈哈大笑,笑声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凄惨,“我练枪十年,到底还是赢不了你。不过我手里虽然没有了大枪,却还有洋枪,一样可以要你的性命!”   张寅生低头看着枪机张开的洋枪,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手中双刀变得重若千斤,张寅生松开手任双刀掉落在地,砸落在鹤喙枪上。张寅生明白,十年愧疚,到如今才算是解脱,不管他易木林是否开枪,自己都是解脱了,每夜里不会再被噩梦惊醒,回忆往事也不会再心怀愧疚。张寅生转头望去,堤下正是海潮汹涌时,浪头一个高过一个,后浪把前浪击得粉碎! 杀手,欧阳盆栽 九把刀 (本文字数:323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我是欧阳盆栽,我是个杀手。杀手宰人,天经地义。但很抱歉,我这个杀手似乎当得并不称职。   不称职,指的并非是我的杀人技巧不够高明,不如老爱在天台上放枪的“鹰”。也不是说我杀人的技术没有个人风格,不如总想完成目标最后一个愿望的“G”。或是欠缺杀人背后的高尚动机,不如总想杀掉家庭施暴者的“吉思美”。而是,身为一个杀手,我其实并不杀人,一次也没有。唯一能确认我真的够资格拥有杀手名头的,并不是我的名字录在国际杀手工会的名册上,而是靠抽屉里那几份散乱的《蝉堡》。   所谓《蝉堡》,是一份杀手专属的连载小说。据说不论在世界哪个角落,杀手每完成一次任务,就会收到一份《蝉堡》。说起来神奇,《蝉堡》就像锁定杀手后脑勺的不限里程导弹,不管这个杀手把自己的行踪藏得多么隐蔽,该拿到的就是会拿到,而且没人会抱怨。   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几个杀手同行,一问之下,大家拿到的《蝉堡》都是断断续续、前后倒错的。所以我们都很有耐心地玩起小说拼图。有个杀手叫豺狼,这家伙杀人如麻,拿到的《蝉堡》之多恐怕居所有杀手之冠,但豺狼也没遇上结局终章。我猜根本没有《蝉堡》结局这回事。何况如果哪天真出现了结局,凭我,准能问到手。   离题了。你一定想问,为什么身为一个杀手,我竟不好好杀人?   每个人走错了第一步,就很难矫正自己的毛病。六年前我犯的错,就是跟第一个目标太过接近。      这里,我得提提我的师父。   河堤上,师父的手指夹着第六根烟:“对付目标,最要紧的不是没营养的快、狠、准,而是笑脸迎人,当目标的朋友,当目标的兄弟,当目标的情人,等到目标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绊他一脚,让他的脸被迎面而来的车轮碾扁。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觉!这是第二等境界。”   “那最高境界呢?”我问。师父嘴角微开,一缕淡淡的白雾不疾不徐地飘出,像一幅高深莫测的山水画:“事成后领到目标的保险金,甚至是所有遗产。”“哇!”我张大嘴巴。这个答案实在是太迷人了。   “哇什么?这年头不管做什么,站在金字塔顶尖的,讲的都是技术。拿着枪到处乱轰杀人,终究是劳力阶级……用舌头,用交情,用拥抱宰人,才是技术核心,懂不懂!”师父抽烟,抽得很凶。据他说,他脑子里有一个专门消化尼古丁的鬼地方。尼古丁一进去,就会被某种酶溶解,转化成骗人的灵感。一骗就是一条命。   “听起来真麻烦。”我想,但没说出口。因为师父跟我一样,都是没天分当杀手的人。腕力不够,开枪手会抖,谁都杀不死。更别提拿刀了,万一被对方一个擒拿手抢走家伙,我们都没李连杰的功夫,逃得不够快迟早把命送掉。所以我们只好依赖其余的才华杀人。例如,利用人性。   师父杀人的模式很简单:混熟,逮机会,用日常意外送目标进棺材。其中第一步最难,因为每个目标的个性、工作、家庭都不同,要无端混到他身边决不容易,更何况混到能轻松杀人又不留痕迹的程度。   完成了第一步,事情就成功了九成。至于你偏好将目标推下楼,开瓦斯,拆掉刹车,甚至干脆制造一场家庭小火,都是次要的收尾部分。   “说真格的,要赚这种死人钱,可快可慢,但是快不见得就比较了不起。要快,谁快得过子弹?有时候你就是忍不住想问问自己,到底还能跟目标熟到什么程度?可以骗得让他去做什么荒谬到笑死人的事么?是不是即使将整个杀人计划和盘托出,他还会死心塌地为你去死?这就是最高境界之上的最最高境界啦!”师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线,眼角旁的鱼尾纹深陷进灵魂里。   “果然是师父。”我答,眼神肯定闪动着异彩。然后,师父会看着河面上飞舞的蜻蜓,假装若有所思。   师父很喜欢假装若有所思。退休后他可以不杀人,却没办法戒掉骗人。要他诚实过日子简直跟让他不抽烟一样困难。于是师父当上诈骗集团首脑,偶尔兼差教导后进,大家都叫他“骗神”,这可是宗师地位。   资质高点的骗子,师父便教他做杀手。脑袋稍微不灵光的,师父才让他诈骗。而我是师父的第七名亲传弟子。之前的六个弟子在付清一笔可观的学费后,就陆续被师父推下楼,而且巨额保险的受益人都是师父。师父是怎么办到的,我不会好奇。但凡宗师都会留一手。至于我那六个无缘见面的师兄姐是犯了什么错被师父暗算,我也从没想过要问。   肯定是太笨,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而且说不定一问,我也会被干掉吧。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这是师父教我的最重要的事!这是比起什么杀手三大职业法则跟三大职业道德,都还要实在的东西。   “只是常常,我们看不到事情之后的代价。你骗得过两千三百万人,却过不了自己这关。”师父少有的严肃,通常会停止抽烟几分钟,瞪着自己曲折的掌纹发愣,整个人像干瘪的气球,不住往骨子里陷。   “骗你的啦,哈哈!”等师父再度点燃香烟的时候,那张龇牙咧嘴的笑脸仿佛刚刚的失神只是场戏谑自己的表演。   上上个月,我听说师父得了肺癌,不过他还是停不住抽烟。他说,不抽烟,没灵感,人生就绝对完蛋。他自信连死神都能骗过。如果我可以熬过今天晚上,就有机会看到骗神跟死神间的对决结果了吧。      暂且将师父搁下,回到我方才提到的“错误的第一步”。   承袭师父的谆谆教诲,延续师父的旧口碑,以及最重要的,接收师父的旧人脉、旧资源,我开张营业,做起智能型杀手的行当。   第一件案子的雇主,是黑道榜中排行第三的冷面佛老大。   我们约在死神餐厅。“杀了他。”一张照片。   以冷面佛老大的身份,买凶这种事当然是交给下面的小弟打理。接头人叫小刘哥。他在师父退休前,曾和师父合作过两次,双方愉快。这次找上我,也是托了师父的福,给新人一个机会。   由于工作关系,我学过一点面相学。拿起照片,上面是个年约二十的小毛头,左看右瞧,这孩子实在不像是年纪轻轻就该被宰掉的人。   “照片后面有他的电话住址,是不是很容易?其实这种事我们自己干也行,只是……你知道的,老大有时只是玩玩,要叫弟兄冒险做事,实在是……还是交给专家。”小刘哥耸耸肩,神色间也颇不以为然。   “没问题。”我说。接单杀人,如果有那么多废话就不必当杀手啦。至于目标是怎么惹上冷面佛老大的,此刻也不忙问,因为我终究会在跟他装熟的过程中得到答案。   “你真上道,跟你师父一样都是爽快人。”小刘哥随口赞道。我切着牛排,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死亡饭局。小刘哥也一样,公事谈完,就只剩下索然无味。只是我俩盘子里的牛排都还剩一半,可有得熬了。   师父说得对,当两人没什么话可聊,却又不得不呆在一起的时候,最容易从“没话找话”的语句里套出想要的各种答案。于是我任由小刘哥在接下来的十七分钟里,不由自主地聊起他小时候干过的坏事,后来加入黑社会的过程,替冷面佛老大负责的业务,整天幻想要上的小明星等等。到了第十八分钟,我们好容易吃光了眼前的东西,我也对小刘哥的人生有了初步但足够的了解。如果要杀掉他,我只须再多三天时间。   “小刘哥,有件事我不明白。”我说,吃着甜点。“请说?”   “我跟师父都属于细嚼慢咽型,换句话说就是拖拖拉拉,怎么比得上G、豺狼或是西门那样速战速决的好手?”虽然答案我早知道。但必要时,让对方能够圆满地回答提问,让他觉得自己很行,会令他对自己能帮得上忙的人产生好感。我虽然没理由杀小刘哥,不过随时练习套交情也不坏。   “杀人不见得要赶时间啊。”小刘哥笑了,“大多数时候,宰人能低调就低调,谁也不想惹事。而你师父最厉害之处,就是警方在处理目标死亡案件时都会当成意外或自杀,压根没人想到是买凶杀人。这样很好啊!省下大家去警局做笔录的时间。”小刘哥竖起廉价的大拇指。  “过奖。这事交给我,包他死得没人过问。”我微笑。   “你行的,有你师父挂保嘛!这是前金,说好的一半。”小刘哥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事成后另一半我会直接汇进你户头。”走了。   我一个人在位子上看着照片,翻过去,打了通电话。      目标有个看起来很会念书的名字,明贤。花了一个月,我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明贤只有一只手,高职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在乡公所上班,二十二岁,老实人,没混过黑道。两个月前他贷款买了一台车,至此开始倒霉,年纪轻轻就从两只手变成一只手。   “怎么断的?”我看着明贤,他醉了。“被砍的。”明贤边醉边哭,边哭边醉。被活生生砍了一只手,冷面佛老大干的。   明贤因为新手驾车,在加油站一个刹车,距离没算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头、正在加油的凯迪拉克。车里坐着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只是轻轻一下!我发誓,只是轻轻一下!”明贤哭得难以自已。他的表原本是习惯戴左手的,如今左手被丢到垃圾筒,他只好改戴右手。这可真是“千惊万险”,明贤在痛哭的时候仍不忘强调这一点。   轿车被轻轻碰了一下,冷面佛老大当时只是摇下车窗,笑笑说没事,天真的明贤松了口气。但当天晚上,几个黑帮小弟就闯进他家,当着爸妈的面,把他押走。几个小时后,明贤躺在医院的急诊室,左手“无端端”消失了。   至于为什么明贤要将这件惨事说成“千惊万险”?   “他们把我痛揍一顿后,逼问我平常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我骗他们说是左手,于是他们才把左手剁了下来……要不然我还得习惯用左手拿笔吃饭!”明贤大哭,半张脸贴在吧台上,左边的衣袖空荡荡地垂下。   “太残忍了,简直没人性。”我真心真意地叹气。   这的确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风。稍有不顺意,就毁掉别人的人生。因为一件小事断了人家一只手还不够,还小心眼地派小弟追踪观察,结果发现明贤竟是个地道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觉得受骗了,一个震怒就下了格杀令。   如果我愿意,等下在载着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贤回家的路上,就可以有一百种让他死掉的方法。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我成了一个该死的残废,人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职业。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我拍拍明贤的背,将他握紧酒杯的手打开,把酒杯拿下。   但我是真的于心不忍。明贤可是个连酒吧都从未踏进过的老实人。今晚还是借着我生日这个由头,才能骗他到这家海边酒吧里喝个痛快。这里没有监视设备,就连来路上的监视器我都事先研究过,全都完美地避开了。神知鬼觉,但人,却查不出任何端倪。   我搀着失去意识的明贤,慢吞吞离开烟雾弥漫的酒吧,走到车上。   关车门,旋转钥匙,发动引擎,打开冷气。我载着一个即将成为尸体的醉鬼,慢慢寻找广播频道,看能否找到一段让人心情稳定的音乐。   “那么……”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虑,这并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反应。可师父教过我怎样骗人装熟,怎样不留证据地宰人,怎样让目标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没教我如何能够不内疚。更准确地说,我此刻非常难受。难受得只好一直踩着油门,不敢停下来。   这家伙,还真他妈倒霉。莫名其妙在不对的时间跑去加油,接着弄丢了一只大好左手。但代价还不止如此,几个月后伤口结痂出院,一个穷极无聊的黑道老大还等着要他的小命。更倒霉的是,这件事还他妈的扯到我。好端端一个杀手,竟然要为了一点芝麻小事替自己开张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里有名的七天一杀。死在他手中,根本不需要像样的理由。人命真贱,老天没眼!   我越想越气。混蛋,师父教了我许多技术课,却忽略了杀手道德教育。或许我根本不够格宰人……做人不该是这样,杀人也不该是这样。   等等,杀手道德教育?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每个杀手都需要牢记的三大法则: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决不透露委托人的身份。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   三,下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我放松油门,车速在滨海公路的夜风中缓了下来。   然后,我又想起杀手的三大职业道德,可说是内规。   一,决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决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份。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跟头。   “只要不违反法则就行了吗?”我靠着边线停车。熄掉引擎,下车点了根烟,心中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师父留下的资源:该找谁,不该找谁;找了谁之后该说什么话,或者该给哪些好处去交换。以及最重要的是,这么干的结果。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最不想要的代价,就是死。如果我可以不死,那就什么都好谈。   靠着车门,我审慎地思考了许多种可能,反复推敲。烟在手指间虚伪地燃烧,我一口都没去抽,任它自生自灭。我并没有烟瘾,事实上只在跟目标混熟的过程中,我才需要抽烟。   猎猎作响的海风不觉间凉了下来。少了城市上空横七竖八的天线,海边的天看起来特别大,深黑的蓝自没有边际的海平线往上渗透。   点上第四根烟的时候,我竟笑了出来。觉得自己真是个不错的人,感觉太好了。   “我懂面相,你不是早死的命。”我看着兀自在车子里呼呼大睡的明贤,自言自语。   不过别误会,我可不是心地善良的小绵羊。杀手哪来的善心,我只是承受不起“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这种感觉。要赚钱,不当杀手也可以。当杀手是为了别的。师父是为了实践自己的骗人技术。而我呢?   用脑袋杀人需要技术。用脑袋救人却假装杀人,所需要的技巧只怕还远远胜过前者吧。听起来真棒是不是?技术中的技术!      明贤终于醒转,他的头因为不习惯宿醉,疼得厉害,还想干呕。但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把他拉出车外,用带着寒意的海风最有效率地吹醒他,然后严肃地告诉这个没了一只手的倒霉鬼,我是个杀手。立刻,倒霉鬼整个人都醒了。   “依照规定,我不能透露是谁雇我杀你,反正这种事你应该也清楚个大概。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明贤,你想在二十一岁就死掉吗?”倒霉鬼当然不想,他害怕到全身发抖,两只眼睛一直不敢直视我。   “很好,刚好我也不想杀你。但是相对的,这个世界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诚恳地拍拍他的肩,但很快就收手,保持一个让他安心的距离。接下来,我开始了一场我生平最棒的演讲。   我花了半根烟时间解除了他的恐惧,花了一根烟让他知道我可以为他做什么,以及他该怎么配合,然后花了两根烟,让他对“照做的话就不会死”这最为关键的一点,确信不疑。   虚与委蛇、油腔滑调是没用的,诚恳才是一个骗子最大的本事。当我在骗人时,用的是百分之百的诚恳。当我在救人时,用的是百分之两百的诚恳,因为我得使自己都相信我嘴巴里说出来的东西。   “从现在起,你已经不存在了。为了安全起见,你的家人也要接受这一点。等过了几年,我确定雇主得了失忆症或挂掉后,才会通知你的家人跟你联络。”我踩灭最后一根香烟。   明贤露出难过又挣扎的表情,眼泪变得很重,重到眼眶无法含住。从此,他就是另一个人,张重生,姓不变,算是我对传统习俗的让步。   “记得吗?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伸出手。明贤也伸出他唯一的右手,但随即愣了。我伸出的是左手,两只不太搭的手尴尬地晃在半空。同时,我俩都笑出声来。   “活着,就有希望。恭喜你,张重生!”拥抱。      我先安排即将更名为张重生的张明贤回家多多跟家人相处,然后开始找人。   第一个是全叔。   有人喜欢拼图,有人喜欢拼布,而全叔则是个在台北第一殡仪馆工作、负责拼凑车祸尸体的快手。据说不管是多么零碎的尸块,到了全叔手上,都能在三小时之内还原出一个人样。   全台湾每月平均有十七具无名尸,大部分是老人,男女比例2:1,货源充足,死法各有巧妙。无名尸最后被家属认领回去的比例很低,在冰柜里躺太久,最后不是送去医学中心做人体解剖,就是烧掉了事。   全叔是个哑巴,跟哑巴说话得用两种语言。我先跟全叔说道理,说得通全叔就点点头,说不通我再塞点钞票,全叔还是点点头,非常明理。然后全叔给了我一具无头的无名尸,我只须再砍掉左手就完美了。   接着,我找到黑心但对钞票很讲义气的保险业务员“陈缺德”,替“张明贤”保了一份寿险,受益人则填上并不存在的“张重生”,一串我刚申请的手机门牌号填写在其后。   张重生的户籍不存在?没关系,找对了魔术师就一定能变出像样的兔子来。   我跟在户政事务所当主任的老同学“金丝眼镜仔”套了三天交情,顺便把他那河东狮老婆在宾馆偷汉的针孔照片送给他,希望他了解友情的真谛。金丝眼镜仔手捧照片喜极而泣,这下他总算可以大方离婚,不付一个子儿。   大笑大哭之后,金丝眼镜仔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说。可是听了我想要他做的事后,金丝眼镜仔严词拒绝,说违法的事恕难从命。   我没说话,只是又拿了一个牛皮纸袋给他。金丝眼镜仔打开纸袋,里头是他花钱找援助交际的几张模糊照片,跟一张光盘。   “她花名小娴,本名李樱娴,今年刚考上高中,十五岁。”我点了根烟,递给脸色煞白的金丝眼镜仔。他只是颤抖地抽着烟,闭着眼想事情。我没有打扰他,毕竟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不能逼他,也不想逼他,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轻轻推了他一把。   第三天,张重生从魔术师的帽子里跳出来,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个父母双亡的家庭,还有残障抚恤金可以一直领到死。万事皆备,只差一场车祸。   我刚打点好警局里两个个性垃圾、但数钞票决不手软的警察,张明贤就驾驶着刚买不久的新车以低速撞上一棵大树,车子油箱破裂,起火燃烧,一个大爆炸,失去头又没左手的张明贤就烧成了焦炭鬼。不幸中的大幸,死者有几张证件没有化成灰,警方依据这一微薄线索通知家属,然后趁着家属悲痛欲绝,将无头焦尸送往台北市第一殡仪馆,交由全叔处理。   有警方提供证书,保险金没什么障碍就下来了,远在花莲的受益人张重生也因此有了一笔不小的经费,用以计划他的人生,还包括支付我帮忙打理这一切的必需金额,跟些许我推辞不掉的酬金。   就这样,我成功“杀掉”了第一个目标。   一周后,我的银行户头汇进了杀人尾款,信箱出现一份编号NO.44的蝉堡。这就是我入行错误的第一步。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他妈的完全入错了行。我很确定,自己完全没办法杀人。因为在接到了第二张照片后,我依然无法狠下心把照片里的女人推下楼。   快速交代一遍。那女人叫小莉,平常在中山北路的酒店上班,下班后是雇主的免费情妇。这位雇主原本整天说要离婚,带小莉远走高飞,可是直到某一天,雇主的老婆继承了大笔远房亲戚的遗产。于是雇主深怕小莉这位第三者会纸包不住火,干脆找上我,想来个杀人灭口。   “要不要由我出面跟小莉好好沟通,我保证她不会再去找你。”   “不,我看还是杀了她。”   “相信我,我……”   “杀了她。”   于是我很无奈,无奈到在十楼天台跟小莉谈心的时候,没把她推下楼当超人,而是跟她坦承一切。照样,我用我的诚恳搞定了所有事,换来她一个痛哭失声的拥抱。   两个月后,无名尸少了一具,保险金多了一笔,名字销去一记,这世界又诞生了一个新的名字。   不再叫小莉的小琦被我安排到台南小卡拉ok当摸摸茶伴唱,她用保险金买了间舒适的小套房,日子过得挺好。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之处。这一切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像样的杀手,正很有意义地活着。      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这种复杂的感觉,这也是我将这封信交给你的原因。我跟师父一样聪明,爱骗人,一样能将手边的种种资源运筹帷幄到极致,但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我跟师父完全是两种人。   别误会,我并不是说,师父是个冷血的坏蛋,他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职业。杀手杀人,天经地义。问题是出在我自己的怯懦没种上,就连平时的爱好,也显得很没男人气概。   私底下,我很爱收集小盆栽,甚至将自己的杀手代号都起名为欧阳盆栽,装可爱。至于为什么要用欧阳起头,则完全是对复姓的偏执,觉得比较屌,大概跟另一个杀手姓西门差不多的道理。   不同于其他杀手,我的工作并没有多少危险性,没必要东躲西藏。所以我在台北买了一层小公寓,在房间里随兴养了两百多盆盆栽,什么种类都有,用我自己的分类方式散放在房里每一处阳光可及的地方。   当了杀手却没好好做事,让我觉得很内疚。虔诚的基督徒将每次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献给教堂,当作赎罪。身为一个杀手,我选择将每次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献给月的猎头网站。   我固定捐献给月的正义,也跟月交了朋友,两人有时会在网络上聊天,交换《蝉堡》的电子扫描文件。我们尊重彼此的隐私,并没刺探对方。但月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我认为他隐隐约约猜到我的行事风格。   更何况是有“骗神”称号的师父,他很快就知道我在乱搅和,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颇有深意地笑笑,嘴边的烟雾将他半张脸埋在深不可测的屏障后。   师父的毫不表态反而让我更加愧疚。我是师父的闭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有了一身骗人上西天的本领,却没有师父的辣手风范。所以好一阵子我都忙着救人跟弄盆栽,不敢去找师父聊天泡茶。   过了几年,我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多。   你问我,难道没有目标拒绝我的建议,硬想跟之后的杀手拼拼看?   有,大概四个。跟我的演讲好不好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他们有些事放不下,我也背不起,只能请他们保重。   之后这四个人有三个被下一个杀手干掉,活下来的那个,抢时间雇了一堆杀手,将他怀疑是雇主的人通通干掉。乱枪打鸟,还真让他蒙对了——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买凶杀人者也会被杀手杀死,一点也不令人同情。   其余的目标,都在我东拼西凑的虎胆妙算团队的努力运筹帷幄中活了下来。虽然不痛快,但比死好。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灵异事件。”师父曾说过,“干我们这一行,如果碰到的怪事特别多,就意味到了思考退出的分水岭了。”   果然,我终于遇到一件非常扯淡的事。   “这次老大想干掉这个女人,又要麻烦你了。”小刘哥将照片递给我的时候,我简直没把口中的茶水给喷出来。   是小莉!不,现在她叫小琦——那个我放过的第二个目标,现在理应在台南小卡拉ok的小妞,怎么又成了待宰之人?   狡猾如我,立即巧妙地掩饰掉刚才看见照片时的震惊,自然地问起冷面佛老大要杀死小琦的原因。   “说来真惨,老大去台南时,叫了两个小姐到饭店,这就是其中一个。后来在房间,老大刚做一半,这小琦突然笑了出来。老大跟以前一样,没有当场发作,只是事后把她排上了七日一杀的单子。”   饭店……冷面佛不太可能到小卡拉ok搞摸摸茶那套,所以女人应该都是从大酒店叫的。混蛋啊,我再三嘱咐她不可以到酒店上班,免得警方临检多,假身份暴露,惹祸上身。听这情况,小琦似乎没我想象中的安分。   “总之这件事麻烦你了,我想这女人应该很好杀吧?每次我都把这种很好赚的钱推给你,说真格的,要不是觉得被警方查到,后果我承受不起,我还真想自己干这一票。”小刘哥将装了订金的牛皮纸袋推给我。我点了一下,数目没错。      “我专业,应得的。”我将照片收起。      这真是太荒谬了。有人被杀死一次,然后还要被再杀死一次吗?可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也只能发生在我身上!   省略掉装熟的过程,我这次的任务显然轻松多了。   我直接开车到台南,打了一通电话就找到小琦。   “直接上来吧,我还要三个小时才上班呢。”小琦刚睡醒的声音。   其实我心里还蛮恼怒的,明明再三提醒过的事却还是要犯,搞得现在又要演一场戏,换另一个身份。何苦来哉?   社会学里有一个理论,在人际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最多只隔了六个人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跟汤姆.克鲁斯攀关系,只要找对朋友,这位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朋友,就可能是汤姆.克鲁斯极亲密的朋友。这个人际理论听起来很好玩,我实验过几次,大多能在第三个或第四个朋友间就找到我跟原本是陌生人的目标之间的联系。为什么提到这个理论?因为我他妈的很焦虑。   一个人换了另一个身份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人际关系链断了一次,不管多么安分守己的人,人际链必定又会重生一次,“两个人”的人际链一旦以复杂的几何图形嵌挂在一起,“被发现是同一个人”的几率就会大增,所以我都会再三提醒那些死又重生的目标活得低调些,毕竟剩下的人生是捡来的,决不要引人瞩目。   而小琦这女人死了一次,现在又得再死一次,人际关系就会有三层!更何况职业令她的交际圈比一般人还要复杂,这次还扯到冷面佛老大的黑暗势力,下一次重生有九成不能再重操旧业。真是替我找麻烦,看来这次一旦被发现,我就得跟一个奉命宰掉我的杀手决一胜负了。妈啦!那样的话我可是九死无生了。   小琦住在位于第七层的小公寓,电梯坏了,我只好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好容易七楼到了,我走到小琦家门口,整个儿愣住——她家门口是条小走廊,走廊上有个小阳台,阳台摆满了十几株小盆栽。午后的南台湾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这些小家伙身上,蒸散它们叶面上残余的水珠。仔细听,仿佛可以听见这些小家伙轻轻呼吸的声音。   我记得,小琦是个非常懒散的女人。可是现在,她竟然开始照顾小盆栽了。   我按门铃。“门没锁。”小琦的声音。   我扭开门把,走进一个以Kitty猫为主题布置的小套房,一片粉红的世界。Kitty猫绒布地毯,Kitty猫浴帘,Kitty猫床头灯,Kitty猫置物柜,Kitty猫鞋架,Kitty猫CD收纳盒,Kitty猫体重计……   “喝咖啡?”小琦穿着Kitty猫连身睡衣,捧着刚刚泡好的三合一速溶咖啡。“嗯。谢谢。”我接过咖啡。当然也是Kitty猫马克杯。但我找不到地方可坐,除了梳妆台前的小椅子,但小琦正好就站在那边。   “坐床啊,别在意。”她说。“打扰了。”我有些拘谨地坐在床缘。我的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消了。是因为爬楼梯太累?还是因为看见了阳台上快乐的小家伙?或是咖啡的味道还不错?还是因为这房间里,那股淡淡的女人香味……   “不是单纯来看我的吧?”小琦站在镜子前,开始梳理她的细长秀发。透过镜子,她的眼睛看着坐在床上的我。我摇摇头。   “我猜也是。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小琦的声音并没有抱怨的意思。但的确,刻意跟重生后的“目标”保持距离,是我的行事风格。我已经做到自己能尽力的部分,至于重生者之后是不是过得好,就不是我应该关心的范围。最好的做法莫过于保持距离。   “过得好吗?”我问。虽然已经不重要了。   “这五年就像是捡的,怎么说都很好。”小琦的眼睛闪动。   外表上,她并不是一个很性感的女人,却有一种慵懒的风情。例如她的身上没有浓郁的香水味,取而代之的是很小孩的熊宝贝衣物柔软精的气味。她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美,只要是正常男人,都会愿意为了拉近这个距离而付出点什么。现在,五年了,小琦还是这种气味。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思忖着该怎么将噩耗用最合适的方式说出。   突然,她笑了:“我没那么笨。”她转身,看着呆呆捧着咖啡的我,“在我忍不住偷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命不久了。我只是偷偷祈祷,冷面佛的单子可以交在你手上。”小琦走向我。   “对我这么有信心?”我的脸有点僵。   “我想再见你一面。”   “如果这次,我打算杀了你呢?”   “我想再见你一面。”小琦将我手中的咖啡拿开,放在地毯上。   我无话可说,如果我原本还打算杀她,现在听到这种话也只好改变主意。何况,我已经没办法说话,什么动作都使不上来。小琦的身子与我自然而然地交缠在一起,用她最擅长的身体语言。      小琦,这个靠出卖身体营生的女人,在她丰厚的唇贴向我微张的嘴,她的粉臂环抱着我的时候,她的浓郁鼻息传来隐藏不住的炙热。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索性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顾忌。在床单全都汗湿之后,小琦还在发热的身子依在我仍然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男人的头脑理应在这时特别清醒,但我却陷入紊乱,无法分辨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妓女最擅长赠予的礼物,还是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之间的冲动……虽然问题的答案也许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重要。   小琦用很柔软的声音打破喘息后的沉默:“这不是交换。你现在可以动手了,如果你原本是这么想的话。”   “我没这样想过,我只是心烦意乱。”我叹口气,摸着小琦零乱却很美的头发。她微抬起头,慵懒却又明澈的双眼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说服自己,刚刚那半个小时是场不可思议的梦。   然后我变得很想说点什么。杀手没有自己的上帝可以告解。我闷在体内、躁动的灵魂一直都很压抑:“我叫欧阳盆栽,是个杀手。”   于是我从头开始,将你这封信所看到的一切说给小琦听。他妈的杀手法则全被我丢到九霄云外,雇主是谁等等,我也没有含糊带过。全部一一倾诉干净。   小琦大多时候都听得很专注,也不发问打断我的话。她只是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因发笑而颤动的身体在我胸膛上轻晃着,不知怎么,让我很想再搂紧她一点。   等到我说完时,小琦才说:“难道都没有该死的人吗?”   “有,当然有。例如第七个,是爱玩人家老婆又偷拍裸照恐吓的混蛋。第十二个也该死,他先把人家的左脚打残,还废了别人一眼一手。更不用说第十三跟第十九个,他们都是王八蛋。”   “但你都饶过了他们。”   “别误会,我不是好人。只是如果我开始杀第一个,就会杀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我挺喜欢现在的状态,尽管很费脑筋,尽管常常嘲笑自己的懦弱。可是,我敢肯定,我是最变态最有风格的杀手。”她笑了。   “何况,我觉得,人都应该有第二次机会。”我说。   “可现在,我有了第三次机会。”      那几天我们天天腻在床上。小琦不上班,我也没急着要杀谁,就这么荒唐了一个礼拜。另一方面,我气若游丝地打了好几通电话,安排小琦的死,然后再制造一个新的名字。   “这次你想叫什么?”   “不知道。你说呢?”   “你自己取吧,比较有意思。”   “不要,我要你给我。”   我随兴在脑袋里逛了一圈,迸出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小敏。敏感的敏。”   “嗯,小敏。过敏的敏。”   我们用激烈的拥吻庆祝这个新名字。好不容易因过度缺氧,双唇分开,小敏用我看过最动人也最诚恳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没有办法不爱上一个给了我两次名字的男人。”她说。我很感动,虽然这是我应得的。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也许我又杀又救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一天——命运安排的、最精彩的偶然。据说人只要活过像样的一天,就可以甘心干坐着等死了。但拥有了小敏一个礼拜,我只想一辈子都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死掉的话一切就没了意义。   然后小敏跟我说,在她还叫小莉的时候,就已经偷偷爱上了我。   起先,只是单纯因为把命留下的感激,当小莉变成小琦的时候,她便开始研究如何栽种植物。   那还是在我刻意跟她混熟的日子,她就听我聊起很喜欢跟小盆栽说话。那时我还没有固定住所,只是象征性地养了十几盆,摆在租来的公寓里。为了更快取得信任,我曾随手送了两盆给她。一盆辣椒,一盆仙人掌。   笨笨地养着辣椒跟仙人掌,小琦心想,或许有一天可以送我几盆她自己精心栽养的小盆栽,当作是谢礼。于是她一改个性上的疏懒,天天花心思照顾这些小家伙。   “跟另一个人培养同一种嗜好,是非常危险的恋爱信号。”我说,这可是心理学。   “可不是。尤其是一直等不到你的出现。”   是的,我越不出现,小琦就越无法中断对小盆栽的浇养,也拥有了对我越来越长、越来越无法切断的思念。小琦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一直没有出现的我。   听起来是不是很玄?不过爱情有一千零一种经历方式。相信就会成真。   一个月后,小琦死了。死因是遭不知名的酒店客人用硫酸毁容,一时想不开,悲愤地从天台跳楼,自杀身亡,唯一的善行是留下一笔寿险,给来自印度尼西亚的华裔表妹。她死的模样,包准能令经过看到的路人天天做噩梦,就连全叔也只好随便用袋子包一包就烧掉。   至于小敏,则搬进了我的公寓,与两百多盆小盆栽同居。   我们花了一点钱,动了几个小小的整形手术,让小敏变得更漂亮,如此一来,她也拥有了更多的行动自由。当然,她不必再去那种场所上班。我赚的钱够花,又都是良心钱,所以小敏只要跟我一起,把盆栽养好就是了   “我们生个宝宝吧?”我说。   “杀手跟妓女生的东西,一定很妙。”她说。   你说,这女人是不是棒透了?是不是跟我天生一对?终于,我开始考虑退出杀手这行的可能。      “永远别说这是最后一次。不吉利。厄运不会在这个时候敲门。”师父的嘴角流出浓雾,高深莫测地说,“它会在背后偷偷推你一把。”   在我有了退出杀手这行的想法后,便硬着头皮去找师父。师父现在已是肺癌第三期,距离死神的锋口只有短短几个月的踱步。为了“骗过死神”,他花了大把钞票住进医院的心脏血管科加护病房(而不是安宁病房或癌症病房),并且换了两次名字,但烟还是照抽不误。一个人病到这种地步还坚持自己的路,我无法置喙。   此时身体虚弱的师父已经与轮椅合而为一,就像蜗牛不得不随时背着自己的壳。我推着轮椅,与他到医院的顶楼天台呼吸新鲜空气。顶楼视野极好,风很大,可以让师父手上的烟烧得快些。   “我知道必须完成最后的制约。在那之前,我会恪守杀人的本分。”我蹲在师父脚边,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师父。   “你那也叫杀人?哈!”师父笑了出来,皱纹挤在眼角下。   “真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希望你骗过死神后还有时间收新的徒弟——真正会杀人的那种。”我苦笑,但没有真的抱歉。师父莞尔。   很久很久,师徒俩只是各想各的心事,不说话。风在大厦顶楼间来回吹旋。   “欧阳啊,你的制约是什么?”师父没有看我。   “超过你,成为新一代骗神。”我回答。师父笑了,我却没有笑。   “方法就是,打败赢过你的赌神。”   师父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一瞬间,就因为师父露出的惊诧表情,令我心里升起一股快意:“有那么惊讶?”我抬头。“小子,你这一注下得太大。”师父叹气,嘴角却骄傲地上扬。   是啊,是不小!   每个杀手在执行第一次任务之前,都要跟自己约定“退出的条件”,只有满足了这个条件,届时不想干时才能全身而退。   我退出杀手职业的制约,就是“在赌桌上,用骗术赢走赌神的钱”。很无厘头吧?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只能说太过自信。   当初师父会走上职业杀手这条路,全是因为他年轻时,在一场风云际会的赌局里,与“那个男人”较量扑克时输光了所有家当,眼睁睁看着对方拿走了“赌神”桂冠。师父不管骗术如何高超,脑袋再怎么灵光,都改变不了那个男人在赌桌上神乎其技的快手与犀利如针的双眼,还有那君临天下的气势。   赌神与骗神,就像光与影的王者。但后者永远只能栖伏在黑暗中。   “所以,你现在要去找赌神了吗?”   “不,我还不够格,我会等。”   师父点点头,默认。   “我来找师父,除了想说声抱歉,主要是想听一个故事。师父,你是怎么退出杀手这一行的?我承认我很好奇。”我笑,师父也笑了。   他点燃一根新烟,用焦黄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夹着,含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半张脸又隐藏在白浊色的烟气中。   “她是个没话说的好女人,腰细、腿长、能歌善舞、风姿绰约,而且还是个超会赚钱的酒店妈妈桑。   “我奉了对头酒家的单,要取她的命,因为她实在是太会招徕客人,更是小姐心中的好大姊。附近三间酒店的小姐一个个跳槽到她那里。爱煞她的人多得挤过一条街,有理由要她死的人可也不少。   “老样子,我假装是个情场失意的中年古董商,到她的酒店买醉。才跟她装熟到第五天,她就被我拐上了床。后来,我们同居了一个月。我说这种生活非常充实,她也说她爱死了这段日子。   “但我还是得杀她。因为我是个杀手。   “一天,我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我肯定会爱上她。   “计划很简单。我打算在她熟睡后,用瓦斯让她舒舒服服上路。粉红色的皮肤会很适合她。但就在我们呼呼大睡前,她贴心地温了一杯热牛奶给我,我笑笑地喝了。   “‘你打算今天晚上下手,对吗?’她一副慵懒迷死人的模样。我愣住了,这娘们儿居然识破了我的身份。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可能?   “‘你刚刚喝下去的那杯牛奶有毒。我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药力会发作,但你可以开始说些贴心的道别话了。因为我没有解药。’她叹气,眼睛里闪动的泪光不像是假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反而踏实了。至少,我不必杀她了。   “‘杀手杀人,天经地义,最后被干掉,也是天经地义。’我躺在床上,点了根烟,‘而且这个月活得很够本,没什么好抱怨的,老天待我不薄。’   “‘你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没必要问。’   “她将眼泪擦去,挤出一个笑容,将她的美腿盘起,坐在我脚边。   “说真的,我没有怨她。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今晚她如果不杀我,我肯定将她变成一具粉红通透的尸体。我失败,代价不是我死去,而是她活下来。这是她的本事,我的代价。   “‘当杀手真的这么有趣?还是钱太好赚?’她低头,看着自己漂亮的指甲。我最爱吸吮她的指甲,长度适中,白皙的甲色透着淡淡的粉红。她老被我小心翼翼为她涂指甲油的模样逗得咯咯发笑。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大男人应该做的事。   “‘钱早就赚饱了,只是还没达到我当年许下的约定,所以没想过退出,怕不吉利。不过现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哈。’我说,摸着肚子,想着那毒药不知道还有多久才会开始烧灼我的胃。   “她将我的烟拿走,自己抽起来:‘你不当杀手的约定是什么?’   “‘如果我的骗术高明到就算承认自己是杀手,并坦白地将杀人计划告诉目标,目标也会无怨无悔地自己杀死自己,我就不干了。’   “‘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人吗?”   “‘哈。这种人怎么可能存在?’我说,起身亲一下她的鼻子,然后下床,穿起外出的衣服。   “‘做什么?’她不解。   “‘帮你省下搬尸体的麻烦。’我套上鞋。我的胃开始有些烧灼感,但并不强烈。粗略估计,至少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可以走到大街上,静静坐在消防栓上抽根烟,然后寂寞但满足地死去。很适合我的死法。   “‘走之前,可以再帮我涂指甲油吗?’她说,伸出修长的腿。我摇摇头。请原谅,我想静静享受孤独的一根烟时间。  “缓缓拉开门,我一脚踏出这胡天胡帝的美人窝。   “‘你爱我吗?’她依旧坐在床上,秀发如瀑。‘我很庆幸,今晚死的不是你。’我绅士地微微鞠躬,微笑关上门,‘晚安,亲爱的。’   “我不疾不徐地下楼,免得血行加速了毒药的发作,一边点燃手中的烟,口哨吹着我最熟悉的How wonderful you are。   “走出她的公寓,轻徐的晚风没将我的脚步留住。我随兴走到附近一处公园,想找个地方坐,发现一个用纸箱盖住自己的游民蜷在长椅上,脚边还有个空。我坐下,爽朗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无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从少到老,能用骗的,我决不用努力换取。考试无一不作弊,当兵装病验退,诈赌赢得巨富,在赌桌上失去了面对阳光的机会,走进歌颂黑暗的死亡之地。杀了六十四个人,自己成了第六十五个。   “‘简单易懂的骗徒人生。’我这么批注,觉得还不错,所以从口袋摸出一张假名片,将这句话写在上头,希望能作为墓志铭。   “手中的烟不知不觉烧尽,胃的烧灼感却没有加剧,相反的,却越藏越深,不知道是不是渐渐麻痹了,还是要接着在其他部位起化学反应?总之,暂时死不了。至少还可以再抽一根烟。   “我从怀里掏掏摸摸,努力找出一根干瘪压坏的烟。看着夹着烟的焦黄手指,我想到了她。如果她不是我的目标,只是单纯的我的女人,我的人生又会看见什么风景呢?我笑了出来。那风景我光是想象片刻,就觉得非常幸福……早知道可以撑这么久,刚刚就帮她涂指甲油了。   “‘真可惜。’我打开打火机,拨转火石。咔嚓。火光瞬间一线,一个奇异的感觉射进我的瞳孔——胃已经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致命的凉意,从背脊直蹿而上。”      “很难受吧?”我叹气。没有别的可能了。   “何止。”师父很平静,“等我用最快速度跑回公寓,冲上楼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床头上有一瓶空无一物的安眠药。她睡得很熟,悬晃在床缘的手指,还轻轻夹着蘸满指甲油的小刷。   “刚刚门根本没锁。她一直在等我回来。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我的胃痛只是廉价的戏弄。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她对我的爱,已经到了即使我想杀她,她也愿意无怨无悔地去死的地步。只要我不再当杀手,她什么都愿意牺牲。   “只要我对她的爱有一丝一毫的信心,就可以及时回到她身边,将她十万火急地抱进急诊室催吐洗胃……最后解除我的制约,幸福地度过我剩余的烟雾人生。   “我呆呆地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脑中只有一个空白的念头……我没有帮她涂指甲油。”   我看着师父。他比起十五分钟前,似乎更加苍老了。   “那女人玩得有些过火了。记得么,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提醒。“是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师父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笑了。   突然,我明白了。全都豁然开朗,空气一下子清爽了起来!   “所以,师父,你根本就知道我不适合干这行。”我恍然大悟。   “错,错之极矣。你非常适合啊,臭小子。我身上的债,全仰仗你帮我一一还清了。”师父得意地笑了,瞬间又年轻了十岁。   原来,在我之前的几位师兄姐,之所以被师父给一一推下楼惨死,不是因为他们骗术不到家,而是他们的骗术只有一个残酷的方向。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骗术杀人,翻手活命。师父教授我人性四年、骗术一年,却没有跟我多说什么。身为骗神的师父,早就看穿我的个性,深知我的个性。所以他只是教,然后等。骗惨我了。   师父抖弄眉毛,神采飞扬。看得我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   “从刚刚到现在,我都没咳嗽。”他将只剩微光的烟屁股丢下楼。   “神奇。”我承认。   “我觉得,我快骗过‘他’了。”师父的手指放在唇边,细声道。   “师父,你负责骗赢死神,我负责骗垮赌神,就这么约定!”   “就这么约定!”      就在去医院探望师父的一个礼拜后,我已透过关系取得了丽星邮轮限定乘客身份的赌赛票。过两个礼拜,我就会以一个百货业小开的身份登上邮轮,在公海与赌神用扑克一决胜负。   是,我对师父撒了谎。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的“赌术”可以在几尺间的桌上骗赢赌神,但骗术自有其精妙之处,也有它的气魄。最后将筹码一股脑儿推出去的动作,所需要的心理素质决不只是单纯的理性分析后,得出的结果。   我暗中搜集了赌神所有可能被查到的资料:他的成长背景,念过的学校、不及格的科目、背弃过的朋友、受过的帮助、交往过的女人、偶尔赌输一两局时各家的握牌状况、丢筹码加注时的表情录像等等。   对我这样的骗徒来说,事先搜猎目标的信息显得极为重要。但如果我想进入另一个境界,就必须很清楚一点:统计归纳后的资料结晶,有可能在我与赌神实际对决时完全翻盘,而这种瞬间崩裂的逆击将对我造成无法挽回的心理创伤。赌神之所以成为赌神,除了他的眼力与快手,更重要的,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完全不可捉摸。   闭上眼,我开始推演各种状况。我的脑中已经存盘了几种对决方案,但我相信一定会遇着所有方案都失效的绝境。那无妨,我拥有可和高明的赌术抗衡的自信,我相信自己能够在绝境中想出第一千零一个妙入毫巅的出牌方式。   为了放松,我累时也会请小敏跟我玩牌。我可是费了很大精神才教会小敏“诡阵”的玩法。   抱歉,我忍不住想提提“诡阵”这种只有真正赌术行家才了解的东西。在以前还是以扑克牌“梭哈”决胜负的国际赌赛中,许多赌术行家纷纷栽在运气不佳,或是筹码先天不足的情况。虽然“梭哈”还是拥有许多技术层面在里头,但非技术的干扰还是太多,往往最后诞生的赌神,根本就是个拥有半个国家的巨贾,或是运气好到恰巧拿了一副天下无敌的同花顺。所以名为“诡阵”的新玩法出现了。   “诡阵”包含的战术应用、牌型变换、逻辑推算与心理技术,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这个境界强悍到,只有最厉害的赌徒(或者数学家)才有资格、有能力参与其中。   怎么说?如果你看过以下规则还不晕头的话……   基础规则:   1.参赛者四人,胜负规则以“梭哈”为基础。   2.拆开全新的四副牌,去除八张鬼牌,再经过彻底洗牌后,由四位参赛者随机选出五十二张牌,最后再加入两张鬼牌。共计五十四张牌。(也就是说,里头可能有十六张七,或十六张老K。)   3.每个人都可以从废弃的牌堆里,挑选十张来观看。玩家自行决定要不要跟其他对手公开分享这些信息,但不能私下交换情报。(也就是说,你至少可以知道哪十张牌不在“诡阵”之中。)   4.鬼牌可以当作任何一种牌型,不限花色大小。   5.拥有鬼牌的玩家可以放弃使用鬼牌变牌的权力,强制命令特定玩家换掉某一张指定的牌(此权力包括换掉底牌),换掉的差牌由发牌员补发。而此时用掉鬼牌的玩家亦由发牌员手中取得一张新牌(这种权力必须在最后开牌前使用,若执行强制换牌,则有跟注到底的义务)。   6.拥有两张鬼牌的玩家,可以提出中止该局比赛的要求,筹码如数归还所有玩家。   7.虽以梭哈的方式逐一发牌、叫注(鬼牌直接叫注),但每一次发牌员发牌给玩家时都必须盖住牌,供玩家先行检视。玩家在盖牌情况下可彼此交易该张牌。   8.玩家在交易盖牌时可以指定特殊玩家(也可以公开叫嚷,由其他玩家自行决定要否进行交易),亦可限定需要的花色,但不能限定来牌的大小。   9.一张盖牌仅能交易一次,底牌不能交易。但底牌是鬼牌时,则可以执行按照第5条,执行换牌权力。   10.此局结束,继续以同样的五十四张牌接着下一局。摆在每位玩家面前的十张密牌也不做更换。   胜负规则:   由于“诡阵”使用的牌型迥异于一般的一副扑克,相同牌极多,或有些牌根本不存在,所以在细微规则里也做了有趣的调整。   1.五张相同数字的牌称为“连环马”,连环马胜过任何同花顺。   2.数字相同的连环马对决时,比如遇上了五张J对上五张J,则视手中五张J花色相同最多者赢。如:四张黑桃J胜过三张红心J加一张黑花J。   3.最强牌是四张相同数字又相同花色牌,再加一张鬼牌,也就等于五张相同花色又同数字的梦幻组合,称为“钩镰枪”。若三张相同数字相同花色牌,再加两张鬼牌,也是“钩镰枪”。   4.如果出现两个玩家都拥有一模一样的同花顺时,则双方平分赢得的筹码。   合法违规:   1.玩家须将自己的十张密牌放在面前,但可以在其他玩家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冒险用快手替换掉手中竞局用牌。   2.如果玩家指控另一玩家作弊换牌,发牌者将封牌,并调阅监视录像,检查是否有违规情况。   3.如果违规属实,作弊玩家须将手中剩余的一半筹码,送给发现玩家。若违规失实,指控玩家须将手中剩余的一半筹码,送给被指控玩家。   4.以任何方式在牌面偷做记号都被允许,除非遭到检举后确定,发牌员须更换新牌。   防富条款:   所有人筹码相同,不得自场外添进筹码。禁止无限提高加注,最高加注为底金的十倍。   局数条款:   以不吉利的“十三”为总局数。若玩家在十三局前就将筹码用罄,须立刻退出。若现场还有自愿参加的第五人,可在有玩家退出时携带新筹码加入未结束的牌局。若没有自愿者,则由剩余三人继续竞赛。   正式赌神赛死亡条款:   十三局结束,拥有最多筹码的玩家胜,赢得赌神桂冠,最少的玩家当场饮弹自尽。由于最输家的代价是死,所以某种程度上可避免串通作弊的状况。   十三局的“诡阵”到底有多厉害?   “诡阵”第一次在世界赌神大赛登场时,前任赌神高进在最后三局狂输不已,被逼举枪自尽,结束他爱吃巧克力的一生。   第二年,非常喜欢用特异功能偷换底牌的赌圣,也因为在第十一局承受不了压力,借故如厕尿遁,从此不知所终。   “诡阵”的恐怖之处在于,没人能在一开始就知道大家赌命在玩的牌是哪些。最敏锐者也只能在五局之后才能发现端倪,但遇到两个以上很会隐藏信息的行家,有时到了第十局,所有人才大致了解牌局内容。   若有玩家利用快手,在其中一局盗换了眼前密牌,那么牌局的内容便会改变;一遇有人用鬼牌出些花招,简直就是要命的疑神疑鬼;如果“钩镰枪”出现,则几乎是其他人心理防线开始崩溃的起点。   没人知道“诡阵”是谁发明的,所以在高进死后,譬如“诡阵是来自地狱的玩法”、“不祥的游戏”、“死者的灵魂将永远困在诡阵的困惑里”这样的怪异谣言全都跑了出来。   一般的赌场根本不碰“诡阵”,也碰不起,实在太花脑筋了。但去除掉死亡条款的诡阵赛却在精英赌徒或高级学术圈内盛行起来。有个在拉斯维加斯赢得诡阵赛美洲冠军的新兴赌王,竟是所有赌徒都料想不到的、还在麻省理工数学系念书的十八岁天才男孩。“赌”的境界因为诡阵的出现,进入了另一个“全技术”的奇妙空间。      我们可怜的床,弹簧终于坏了。小敏躺在发出吱吱尖声的床上,双脚轻踢空气“踩脚踏车”,据说这是女人用来瘦小腿的简单运动。我则坐在沙发上看录像——那是两年前在雅加达举办的亚洲赌王诡阵赛公开转播画面。这些画面上并不会显示四个玩家各自拥有的十张密牌内容,正好方便我练习猜。   小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并不会打扰到我。或者应该说,就算打扰到我的思考,也是我必须尽早习惯的情境变量。   “你赢了赌神后,接下来想做什么啊?”小敏问我。“当赌神啊。”我开玩笑。“当赌神太招摇,还是继续当你的小骗子比较幸福啦。”小敏咯咯笑。   “我同意。坦白说诡阵赛输掉的代价实在太大。我只想赢赌神一次,赢他就可以了,排名第二或第三也没关系。”我说,吐吐舌头。   录像播到最后,一个玩家写完遗书后,在赌桌上开枪自杀。配合玩家居高不下的脑压,血喷得非常壮观。他妈的,真是够变态的游戏。   我的手机震动,一看,是冷面佛老大专属的短信来源。   “又要做事了。”我皱眉。“不是再过两礼拜就要比赛了?”小敏提醒。“我并不打算接这案子,但还是得亲自跑一趟,告诉那个杀人魔老大转单才行。”我起身,吻了小敏的额头。      按照惯例,两个小时后,我走进死神餐厅。让我微感惊讶的是,与我接头的并不是小刘哥,而是一张大约三十五岁的陌生脸孔。男人,厚唇,头发盖到了细长的眼睛。   “你好,我是冷面佛老大新的代理人,叫绅豪,绅士的绅,豪迈的豪。”男人微笑着伸出手,我礼貌性地握了握。   “怎么,小刘哥被换掉了?”我好奇问。“与以前的单不同,原因必须现在就告诉你。给,你这次的任务。”绅豪一脸严肃,将牛皮纸袋递过来。我打开,里面的照片让我大吃一惊!妈的,这不是小刘哥吗?   “上星期老大有一批粉从东港上来,价值三千多万。结果消息走漏,被海巡抄了。这事小刘负责的,该他倒霉。”绅豪平静地说。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本来就很有风险。”   “这点老大也知道,所以除了要他自己剁掉左手小指外也没再多责备。但问题是,我调查出是小刘偷偷报的警,而警方也如他意抄了货。”绅豪叹气。“我懂了。小刘哥并没让所有货都被警察抄干净,而是私吞了大部分。有警察背黑锅,他就可以私下变卖那批粉来获利。”   “没错,小刘这次玩得太过火。无论如何,老大都要他的命。”   我一凛,这事的确无可挽救:“既然要杀鸡儆猴,怎么会找上我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骗杀专家?”   “比起杀一儆百,老大更介意别的帮派知道他的属下竟敢黑吃黑,不把他放在眼里。你该知道,老大最痛恨的就是失面子。记得,老大要你在推他下火车、推他下楼或是使出什么手段前,用冷淡的语气告诉他:冷面佛老大叫我问候你。然后记住他的表情,跟我汇报。”   我一脸犹豫。现在该怎么办?告诉他我现在很忙,所以没办法接这个单?但我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小刘哥就这样被自己的老大干掉。   “怎么?看你表情不对,是下不了手?”绅豪直截了当。   “不,只是我最近手上单子挺多,再卡上小刘这一个……幸好我跟他熟,不然这单子我无论如何都会推掉。”我说,半真半假。      走出死神餐厅,我心中已经有了定数。小刘哥因为黑吃黑而必须死,就黑道的道德伦理上绝对没有转圜余地,简单说就是死也活该。   但我了解他,一个永远翻不过身的小弟命、可怜虫,大概在冷面佛底下也混得很不舒坦,才会想铤而走险吧。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不想他就这样死了。我搁不下这件事,尽管与赌神的诡阵之战已经没剩几天,但仗着我与他先前的些许交情,或许我仅需要帮他规划新的人生起点,省略下最麻烦的说服部分。   在街上刻意多绕了两圈,沉淀好几句该说的场面话后,我打电话给小刘哥,约在他家楼下转角的三妈臭臭锅店见面。那里人多,可以让他安心,我的能力他很清楚。      小刘哥的脸孔看起来很苍白,不断四处张望的眼睛底下绷着好些紧张的情绪,似乎知道此时此刻我为什么坐在他对面。   我点的东西不多,因为我想只有我一个人吃得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很清楚仅仅断了一根手指,不能摆平老大心中的怒气……”小刘哥盯着几乎没动过的汤锅,放在桌上、还裹着纱布的残手明显地颤抖着。   我不接话,夹起在海鲜锅内载浮载沉的油豆腐,蘸了点豆瓣酱。   “其实我根本就是被陷害的,我帮老大下过这么多单,难道还不知道老大的脾气吗?私吞老大的货这种事我根本想都没想过!欧阳!你告诉我!你相信我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吗?”小刘哥的话越来越激动,但语气却越来越萎靡。他很清楚,真相到底如何根本不重要。冷面佛老大又可曾在我这边下过一份像样的单?没有,一件都没有!      “小刘哥,我没打算杀你。”我耸耸肩,剥起虾子来。   小刘哥惨然摇头:“别以为你刻意带我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我就会大意。在这种地方下手,任谁都会觉得是个意外。等到我信任你的时候,也就是我死的时候了。省省吧!”   “我知道,所以你一口都没动菜。不过我劝你还是多吃点,免得跑路起来没有力气。”我说,虾壳一片片躺在桌上。   “跑路?你要我跑?然后呢?在我后面阴我一把?”小刘哥的鼻孔喷出气,额上盗汗,眼神激动。“是的,逃走,你没听错。”我啃着蛋饺,此时越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越是诚恳,而不是步步进逼地掏心掏肺。   小刘哥一直无法冷静下来,他的汗水越来越没节制地表露出他内心的恐惧,眉心、鼻头、眼角全都是豆大的汗珠:“你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杀人的,对不对?”小刘哥深呼吸,还是不信。也难怪。我是用骗术当招牌的杀手,他非常清楚。   唉,没想到要打动旧识,反而是最困难的。“如果我们之间的友情说服不了你,也很正常,事实上我们之间的确没有友情,只是他妈的认识。”我换了个冷静的分析角度,“但你既然很清楚冷面佛老大的作风,就该知道如果我失败了,接下来要对付你的杀手就不是我这种货色了。你会死,而且是零零碎碎地死。”我说完,小刘哥的手不再颤抖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处于无法信任,却又过度无助的状态。   “我的时间宝贵,不想吃、想跟我谈的话就跟我走,想跟下一个杀手一决生死的话,就走你自己的。我会去跟雇主报告,我下不了手,就这么简单。”我淡淡一笑,“还好没人规定,杀手一定要接单子。”      五分钟后,我起身付账,然后离开臭臭锅店。   小刘哥没有跟着离开,但我故意将脚步放慢,慢条斯理地走在他熟悉的巷道里,吹着口哨。反正我的职业又不是菩萨,救人总有个限度,不能勉强对方,更不能勉强我自己。   “欧阳!”果然。   我停下脚步,微笑着慢慢回头。但小刘哥不只是跟上,他的手里还多了一把枪,对着我,上了膛。   我愣了一下。人啊,真是没办法整个儿摸透。尤其是在已经濒临极限时,朋友也可能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混蛋。此时的情况有点不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到处是入了夜的冷清。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小刘哥激动地大吼,“想骗我进小巷,然后勒死我,对不对?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不会上当的!”   我屏息以待,在冷静的呼吸间判断着小刘哥到底会不会开枪。不会?小刘哥平举起手,用枪管瞪我。会?   “你先上路吧!”小刘哥咬牙大哭,扣下扳机。我大吃一惊,只听见子弹在耳际呼啸而过,然后是来自后脑的巨大爆碎声。水泥墙上的石屑喷在我的后脑勺上,我慌乱蹲下。   “混蛋!”我在地上打滚,急急忙忙找了个垃圾桶当掩护。我的耳朵还在嗡嗡震响,整条颈筋都在痉挛。   “去死!”小刘哥的脚步逼近,声音凄厉。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坦白说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断线了。小刘哥这王八蛋竟然真的开枪!要不是他枪法逊毙,我现在就双手捧着自己的脑浆发呆了。   “等等!听我说!”我大叫,一手抱头。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从没杀过人。被人杀这种代价,我确信不能接受。   “你说得够多了!”小刘哥边走,又开一枪。子弹擦过我头顶上的金属垃圾桶。“你这王八蛋看不出来我是想帮你吗?”我害怕地大叫。   小刘哥不再咆哮,他已经走到我身旁,冷冷看着蜷蹲在垃圾桶后面的我。枪管冒着焦烟,我闻得到。   我愣愣地看着小刘哥,这种生死一瞬的感觉我还真没遇过。   “对不起。”小刘哥的眼神里却是另外三个字。他扣下扳机。      是的,我他妈还没死。现在我正带着用枪顶着我背脊的小刘哥,无奈地走下出租车。过几分钟,我们就会来到我家——那个摆满盆栽跟藏着个漂亮女人的公寓。   “就是这里吗?”小刘哥紧张兮兮地东瞧西瞄,生怕有人埋伏。   “你有种一点好不好,手上有枪的是你,不是我。”我淡淡回应。   我被押着慢慢上楼,小刘哥继续保持着歇斯底里的紧张。我暗自祈祷,他不要突然一个踉跄或喷嚏,就把扳机给我扣下去……   我曾经说过,干杀手这一行的,总会遇上些邪门的事。半个小时前,小刘哥手中的枪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总之子弹突然卡在膛内,扳机扣不下去。当小刘哥皱起眉头,正要尝试继续对我开枪时,怕死的我终于对他和盘托出。   现在我站在门铃前,再过几秒,就得让小刘哥看看曾经是小琦的小敏还活得好好的,让他相信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按下门铃,小敏开的门。“不好意思,带了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回家。”我无奈地摊手。   小刘哥狐疑地打量着曾经微微整形过的小敏,眼睛慢慢瞪大,然后木木地点头。到了此时,还真不由他不信。   发觉我被一把枪顶着,小敏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开门让我们进屋。   “这混蛋就是冷面佛老大的手下,现在则被冷面佛下了单待宰。我说要帮他,他不信,还想杀我,只好让他过来亲自看一看你。”我说,回头瞪着小刘哥手上那把讨厌的枪,坐下。小刘哥回过神来,似是松了一大口气,将枪关上保险,放回怀中,跟着坐下。   我倒茶,心中不断大骂。小敏则不敢说话,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床上。早知道小刘哥会失常到这种地步,我绝对不会接下这个单子。一想到他真的对我放枪,我现在却更得救他,我就一肚子不爽。   “对不起,我……我竟然对想要帮忙的你开枪……”小刘哥一脸愧色,我拿起桌上的纸巾丢过去,让他把脸上的大汗擦一擦。   “只道歉还不够。首先,你得认清状况。你下半辈子不能再混黑道,要老老实实靠其他本事活下去。你会失去很多,但能留下性命。我的做法很复杂,但只要你够信任我,接下来……”我开始长达两小时的无奈解说。小刘哥闭上眼,不断叹气。曾几何时以为能够靠苦熬跟拍马屁当上某个堂口的老大,专管一间酒店或赌场都好……现在却只能在菲律宾、或是中南美小岛度过余生。但没办法,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总有一天,冷面佛老大会死。那时我再通知你。”我拍拍他的肩。“我真的很不服气……”小刘哥看着茶几上的仙人掌盆栽流泪。      送走好不容易定下神的小刘哥,我突然觉得很累。不管我杀不杀人,只要我还是杀手,永远都会像个瞎子逆行在快车道上寻找自己走失的导盲犬一般,险象环生。   泡在澡缸里,我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只鼻子。   “我觉得,你一定赢得了赌神。”小敏坐在浴缸旁,捧着香精,缓缓倒下。“怎么说?”我欣赏着小敏的小腿。   “今晚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老天爷在提醒你。你累了,应该退出了,因此小刘哥是你最……”小敏幽幽地说。“不要说那句。总之我会搞定,用很愉快的心情。”我用力打断小敏的话。小敏笑了出来。   “笑什么?”   “你看起来没有很愉快啊。”   “唉,那怎么办?”   “只好让我帮帮你啦。”小敏笑嘻嘻地踏进浴缸……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我该告诉你的了。   我现在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一夜旖旎的情景,闻到她的气味。   我愿意将每一天的精力花在家里,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为了她。   我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当作筹码,跟赌神一较高下,为了她。   但现在,那个她已经不在了。   写到这里,我全身抖得像片枯掉的树叶。我看着键盘上的双手,它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停下来地发抖与麻木。然后,眼泪就无法忍受地流下来。      第二天,我出门还DVD片,顺便去买了两个便当。回家,小敏就只剩一口气,安安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床上,眼睛呆呆看着前方。等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才勉强看见,我终于回来了。   房间一片刻意破坏的狼藉凌乱,一半以上的盆栽都给砸毁,但这些都不重要。血从小敏的两条大腿内侧不断流出来,湿透了半张床单。   我深呼吸,暗中祈祷着检视伤口——两条股动脉都给整个儿砍断翻出,没得救了,即使现在身边就正好有最专业的急救团队,都只能束手无策。行凶者还刻意用塑料绳绑住小敏的大腿,似乎是生怕我回来时,看不到她最后一面。不是职业杀手做的,而是标准的黑帮复仇。   “我回来了。”我镇定地轻拍小敏的脸。   “幸好你出去了……”小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都是我不好。”我吻了一下她的脸,苍白,透着冰冷。   “这半年,是我多活的。”小敏歪着头看我,生怕我哭, “好想看你赢赌神的样子喔。”她幽幽说。我没有哽咽,只是露出这愿望理所当然能达成的愉快表情。欺骗是我的专长。   我们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聊天,从天气,到盆栽,然后是讨论我该穿哪一套西装上丽星邮轮比较帅……直到小敏说她有些累了,我才将手臂伸向她的后颈,让她安安稳稳地歇息。   “我爱你。”我看着模糊的天花板。一瞬间,连耳朵眼里都充满了温热的泪水。   我没有杀过人。一个也没有。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个瞬间,我压根儿一点都不想报仇或逃走,只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身体一直往床底下陷,陷,陷,最后连呼吸都感到是悲伤的多余。有几分钟,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好久,直到手机铃响,我才从随时都可以死去的情绪中醒转。   “欧阳,我是小刘。”你去死!但我没说,只是听。   “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做才能交换冷面佛老大的原谅,重新回到组织。”你去死。我的眼泪震动起来。   “欧阳,你不是正好逃过一劫,而是我决定放你一马。是我叫那些人趁你出门的时候再进去做事的。你知道,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你昨天这样对我,我一直记在心头。如果你还有以前该杀、而没有杀的人,也请告诉我,我好向冷面佛老大交差。我可以力保你不死,而且不需要用另一个身份活着。”电话那头开始沉默,我也不可能回话。事实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团团怒火在脑袋里激烈地燃烧。   一分钟后。   “我了解。但就像你教我的,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如果你不肯透露其他人的消息,我也不会勉强,但你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台湾,从此不能回来。你决定好了吗?”小刘哥重又开口。   “小刘,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冷冷问。   “欧阳,托你的福,我现在活着,以后也会活得挺好。托我的义气,你只是死了个女人。现在我们算扯平。三天,是我约束手下的最大极限。你这六年来也该存了不少钱,逃到哪里都能过好日子,不是吗?从现在起,用尽你所有的本事,逃走吧。”   我静静挂上电话。我看错了一个人。在极端的情境下,我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小刘哥背叛了我,而他给我的回报,竟是放我一条生路。   逃是一定要逃的……但,你一定要死!      两天了。一个叫泰利的强烈台风扑上台湾。它带来了十年罕见的十七级狂风,风速强到雨量根本就追不上。   我看向砰砰震动不已的窗户,外面,雨水以我前所未见的横向姿态在大楼间狂扫而过,白色的雨波一荡一荡的,透过狂风嚣张的模样彰显着生命力。   收音机里中广新闻传来:“泰利台风行径诡谲,因为地形阻挠,结构破坏,分裂为两个中心,不过,阵阵强风还没有减缓的趋势……”   遇上耸拔的中央山脉,连台风都分裂了。而我的人生差不多,也面临一分为二的痛苦状态。   我打了通电话,给几乎每个杀手都有其名片的“尸体处理人”。   我没有特别交代该怎么料理小敏的尸体,只是给了双倍价钱,暗示这不是一具“被杀死的目标”,而是一具需要多留点心的死人,希望他能善待些。然后我将所有盆栽打包,租了一台小货卡载到阳明山山区,分门别类地择土栽种。   “从今以后,就得靠自己用力地活下去。”我平静地将泥土拍实。   归还了货卡,我离开危险的故居,换了几台出租车绕了几圈,确定没人跟踪后,找了一间破乱的汽车旅馆窝着。   我无法停止地看录像,一卷又一卷,完全没办法停下。然而,我的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上的诡阵赛,脑子却裂开成两块,矛盾地彼此嘶咬,发出野兽的痛吼。   我故作轻松,洗澡,叫东西吃,睡觉,做梦,看录像。然后写这封信给你。   我现在正看着镜子,我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刚刚去过一趟地狱,而且还没回过神来。但我接着要去的地方,比地狱还要可怕。明天早上十点,丽星邮轮就会拉起沉重的锚,驶向世界赌神大赛。   “好想看你赢赌神的样子喔。”小敏说这句话的模样,让我永远没有办法忘记。   我从不后悔救了这么多人,但我现在却好想杀人!杀死小刘哥,杀死冷面佛老大。我的意志坚定,很快就弄来了一把枪,两颗手榴弹,还有三十六颗子弹——希望我有幸能把这些全都用上。   你一定在笑,毕竟我的确不是拿惯枪的杀手。我攒下的钞票大可以雇一个可靠的同行,比如万无一失的杀手G。但我不爽别人帮我动手。   若由我自己来,用最擅长的“骗术”慢慢观察机会,不仅时间上太匆促,客观条件上也同样窒碍难行——小刘哥与冷面佛都知道我有杀死他们的绝佳理由,我完全无法靠近。我不是神,我深知身为一个人的无奈与极限。   但报仇的真正意义,在于痛苦得以沸腾的过程,而非模棱两可的结果。真正去计较胜算的话,一开始我就应该选择逃避,逃得远远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写信。   此刻,沉默地拿着枪的我,并不是一个杀手。今晚,我是小敏的男人。   “喜欢一个人,就要偶尔做些你不喜欢的事。”这是小敏说过,牢记在我心里的话。   是的,我很乐意用不是我的风格,不是我的算计,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冲进冷面佛戒备森严的豪宅,把所有的子弹用罄,最后双手拉开手榴弹保险,跟这两个人渣一起变成热腾腾的肉屑。   最佳的状态下,我还可以带着半条命抢登上丽星邮轮,浑身是血地坐在诡阵四方桌上,好好地赢赌神一把,完成小敏的心愿,解除我的杀手制约。就这么干!   九把刀,看出来了吧?这是我最后写的信,一个杀手他妈的讽刺人生。如果明天,你没在报纸社会新闻头版上,看见冷面佛跟那个背信弃义的臭人渣的死讯,那就是我挂了。   据说你最近在写关于杀手的小说,希望这封信能让你有些启发,迸发点灵感什么的,只是记得将其中几个相关人物的名字换一换。你知道的,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我的人生在三天前就已繁花落尽,但是请你保护我曾经救过的人,那些小小的卑微存续。   风歇了,全世界的雨同时落下。该死的出租车已经在对街等,闪着黄灯催促我的枪。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怕死的我很高兴,某一天我终于发现,有一个代价比死还更让我不想遇到——就是我为了活下去,竟可以丢弃身上除了命之外的所有东西。那样我根本不算一个人,更不会是小敏的男人。我很乐意,能这样死去。   九把刀,后记   很羡慕,欧阳盆栽能找到一个可以为她而死的女人,然后义无反顾地实践他的爱情。很老套,但这就是男人的浪漫。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羡慕。   我接到这封电子邮件时,正好是凌晨四点。泰利台风的中心已经移往大陆,留在台湾的,只是让大地同声的滂沱大雨。   我并不抽烟,但我还是撑起歪歪斜斜的黑伞,走到楼下街角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包烟,用火柴点上一根,插在桌上的黄金葛盆栽里,遥祭着一位素未谋面、从不杀人的杀手。   人生不是曲折离奇的小说。我想这位来不及交的朋友,此行是凶多吉少了。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我的键盘,将他委托的故事重新改写一遍,将他“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这句话的精神,带进我与读者间的文字对话里。   然后过了五个礼拜,在一场交通大学演讲过后的读者聚会中,我从一个担任赌局发牌员的读者那里,听到一个让我惊异非常的真实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台风过后的大雨天。一艘开往公海的豪华邮轮上,一个从未在行家赌博界露过头角的新面孔,穿着染血的白色西装,带着满箱钞票,面无惧色,以令人啧啧称奇的干扰战术,在三十九局诡阵初赛中赢了二十一局,取得坐在当世赌神面前互赌性命的疯狂资格。   接着,牌桌上的四人展开了一场神乎其技的对决。   “最后,那个男人赢了吗?”我问出口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发牌员微笑:“那个没人见过的新赌客牌技虽好,但绝称不上顶尖。但,他的思路却极其狡诈,不断用远交近攻的来回纵横法,邀集另两个行家共同利用鬼牌,恶意破坏赌神手上的牌,让赌神从第八局以后就在三打一的情况下,一路吃亏到底。   “你猜对了,新赌客根本志不在获胜,他的敌人只有赌神一个,他所有的牌都在用力拉扯赌神的气运,错乱赌神运牌的节奏。   “到了最后一局,新赌客与赌神并列最后。赌神的筹码略胜新赌客,但谁多输了这一把,几乎就得把命留在海上。那时,新赌客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其他两个已不需要靠最后一局分出胜负的行家盖牌退出,让整张赌桌只剩下赌神与他两个人。   “赌船的气氛变得非常诡谲,虽然新一届的赌神已经提前产生,但所有围观的宾客依旧屏气凝神,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这最后两名赌客的生死对决上,仿佛赌神易主都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们手上的牌你还记得吗?”我热切地问。    “怎么可能会忘记?”发牌员耸肩。      赌神的牌:黑桃7,黑桃7,方块K,黑桃5,底牌则是一张可变换成任何牌、或强制更换对手任一张牌的鬼牌(当然那时除了赌神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牌是鬼)。   新赌客的牌:黑桃6,红心7,方块8,黑桃9,跟一张谁也看不穿的底牌。   牌面上,拥有鬼牌的赌神必然将鬼牌当作黑桃七,所以最大的状态是“黑桃同色七,三条”。然而新赌客却拥有也许能压倒三条的“顺子”的可能。也就是说,万一新赌客的底牌是5……   原本,心高气傲的赌神是不可能相信新赌客的底牌会凑成顺的,但桌上这由四副牌共同随机筛选后的诡阵牌,玩到最终局,大家对牌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   虽然能让新赌客凑成顺的“10”只有1张,但已经确定这副牌“5”却非常多,至少有十二张……除开两名放弃的玩家合计拿到的两张“5”,再扣掉赌神自己的一张黑桃5,还有惊人的九张5没有出现。新赌客的底牌,是“5”的几率不小。   “牌面我大,筹码五注。”新赌客面无表情,将最高注限的一半推到前面。高大的赌神眯起眼,以君临天下的气势打量着新赌客无底洞似的眼神。   如果这把不跟,让新赌客赢走桌上筹码。计算起来,两人手中筹码将一样多,届时进入延长赛,依照规则,将由两人再单挑最后一局。   甫获得新任赌神桂冠的诡阵参赛者忍不住咕哝起来:“如果你真是顺子,怎么只喊五注?你错估了赌神不可能被唬倒的精神力。”他叹气,因为他能够赢垮赌神,并非技胜一筹,而是全仗大家同舟共济扰乱了赌神的牌运。至于策划者,正是这位不知名的新朋友。如果可能,他希望举枪自尽的人是赌神,而不是这位奇特的盟友。   新赌客毫不回避赌神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我知道他拿的是鬼牌。”牌桌上,一张鬼牌都没有出现。听到此句,赌神一笑:“就算我拿的是鬼牌,也未必相信你的是顺子。”   “你可以不信,但我没看见你把筹码推出来。”新赌客冷笑,“我花了十二局在动摇你的运,而你这把却跟定了。不跟,你就等着在延长赛把自己的脑袋轰掉吧。”   没错,下一场未必能拿到决定八成胜负的鬼牌。赌神这把赢面居大。如果放弃不跟,该赢未赢,等于是断了自己的气,那是赌的大忌。问题是怎么个跟法?   赌神深呼吸,将底牌翻出,果然是鬼牌!   此时他的身影突然拔升巨大了起来,斜斜地压向赌桌的另一端。那是无懈可击的赌魄,正刺探着新赌客的瞳孔反应:“如果你真有气魄,就该自信就算被换牌,还是会换到顺子,那么你就该气焰嚣张地把十注筹码都推出。你很怕我踢掉你的顺,骗不了我的。今晚我受够了你的气,没理由让你活着下船。”赌神淡淡说,将五注筹码推前,然后翻手,又加码了十注,“我要用鬼牌踢你的方块8。”   新赌客脸色不变,任由发牌员将他的方块八抽走。他也不得不跟。不跟,输了这把,代价就是死。   发牌员各补一张牌给用掉鬼牌的赌神,与被强制换牌的新赌客。   赌神补进了一张黑桃5,牌面变成7、5双对。依旧非常强势。   而新赌客则补进一张黑桃6,在底牌未掀的情况下,最大牌面是同色6单一对,输给了赌神的双对。   可是,新赌客微笑,掀开底牌。胜负揭晓——方块6!   “同色6三条,大过你的双对。”新赌客微笑。   原来,新赌客利用这副诡阵5很多的特质,伪装成顺子,欺骗赌神拆掉强牌同色7三条,去毁掉新赌客自己区区的同色6一对。为新赌客获得了“再进一张牌”的机会——买6,买9,买鬼牌。而新赌客,就这么千惊万险地蒙到了6。   有那么一瞬间,赌神面无血色,却又旋即回复神采。   然而这场赌局最精彩的部分,竟是从结束的那一秒才开始!   “你把你的所有身家都输光在这张桌子上,就为了这最后的骗局。了不起。”赌神微笑,举起放在桌上填满子弹的手枪。不愧是一代宗师,愿赌服输。即使输掉的东西,再也没机会赢回来了。   “在你扣下扳机之前,请听我说几句话。”新赌客点了根烟。   他此话一出,赌神当然也想听听这位工于心计、把把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陌生对手到底想说什么,于是将手枪放回桌上,深呼吸。   所有原本开始鼓噪的围观人群,全都静了下来。   “赌神,这辈子你可曾爱过一个女人?”新赌客看着赌神的眼睛。“有。”赌神的眼睛苍老,此刻却闪闪发光。   “请你,替我杀了冷面佛。”新赌客微笑,突然,举起赌神刚刚放下的手枪。赌神睁大眼睛,错愕地看着新赌客扣下扳机,沸腾的鲜血飞溅在自己的脸上。就算他纵横一生,却不曾见过如此怪诞的急转直下。   新赌客砰然倒下,斜斜的身体撞在地板上,太阳穴兀自冒着刺鼻的烟。发牌员、警卫、船医一齐冲上前,在慌乱中遗憾地确认了新赌客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奇变陡生,全场面面相觑,接着陷入一片哗然。   ——看似与赌神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新赌客,最后竟为了让赌神活下去,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一个不知会不会被承认的心愿。   赌神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赌了这么多年,我明白在场有许多人是我的敌人。”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平静地拿起手机,“但我想说的是,各位若愿意与躺在地上的、这位莫名其妙的家伙交个来不及交的朋友,请将身边的手机丢到海里。”   不到一分钟,船上所有人的手机都落进迷茫的公海里。   这算什么?我说不上来。大概是一种只有赌客才能体会的义气吧。   在任何消息都还来不及从邮轮传回台湾陆地的时候,赌神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七通电话,每一通都意味着大笔大笔的钞票于瞬间烧尽。   赌船开始新赌神的加冕仪式,却没人举杯交谈,大家都异常沉默。   两个小时后,旧任赌神的手机铃响。   ——冷面佛在三温暖胡天胡帝时,被三个顶级职业杀手轰得支离破碎,结束了他七日一杀的邪恶人生。   全场欢声雷动,纷纷举杯洒入大海,为那位不知名的怪异赌客。   “真是好一场神乎其技的赌局!”我热泪盈眶,激动地握紧拳头。   “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发牌员点了根烟,笑笑。      (责任编辑 傲月寒) 沧海11 凤 歌 (本文字数:3406)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兵凶      鱼传道:“小人不知,谷爷与徐海呆在书房,派我在这儿等候陆爷,忽听一声铳响,我赶到书房,徐海便已死了。”陆渐心中一阵慌乱,失声道:“谷缜没事么?”鱼传摇头道:“谷爷没事,就是生气得很。”   “带我见他去。”陆渐走向宅内,鱼传抢到前面,秉烛引路。片时来到书房,陆渐一推门,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气,定神细看,地下散落许多破碎书页,一方端砚四分五裂,几支狼毫也被折成两截。   再一抬头,却见谷缜气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着前方。陆渐顺他目光望去,只见徐海手足被缚,坐在一张紫檀椅上,脸面朝天,软耷耷向后歪着,鲜血浸湿头发,已然凝结。   陆渐心往下沉,上前细瞧,那尸首面如白纸,两眼大张,眉心一个血洞,流出红白之物。   “不用瞧了。”忽听谷缜叹道,“鸟铳打的。”陆渐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均能瞧见对方脸上苦笑。   陆渐呆了片刻,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谷缜起身踱了两步,徐徐道:“我在书房中盘问这厮,问谁是东岛内奸,又如何陷害于我?这厮初时嘴硬,抵死不说,后来被我软硬兼施,才略略松动,正当这时,鸟铳却响了……”说到这里,他走到窗边,指着窗纸上一个圆形小孔,圆孔四周裂纹如丝,清晰可见。   “这是铅丸入户的弹孔。”谷缜又掀开窗扇,陆渐举目望去,窗户正对一幢小楼,楼上一团漆黑,不由点头道:“那凶手必是在楼上发铳了。”   谷缜道:“若是这样,这人的铳术真是通神,仅凭投在窗纸上的人影,便击中了徐海眉心。鸿书那时守在房外,听到铳响,赶上楼时,却不见人。”   陆渐沉吟道:“你能猜到来头么?”谷缜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会救他,官府必会捉他。唯独一方,却是非杀他不可!”   陆渐问道:“东岛内奸么?”谷缜点头道:“但有一事,我却想不明白。”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方道,“若是东岛内奸,理当杀我而后快。我背对窗户,离楼更近,杀我更为容易。但怎地偏不杀我,却杀徐海呢?”   陆渐也思索难解,便道:“或许他本意杀你,却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闪烁,以致失手击中徐海。”谷缜摇头道:“若是误杀,未免铳法太准,即便光天化日,无所遮拦,要想一铳命中眉心,也是极难。”   说到这里,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阵,谷缜问道:“姚晴呢?没和你一块儿来?”陆渐道:“我追丢啦!”   谷缜神色错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丢了?真有出息。”陆渐脸涨得通红,谷缜拍拍他肩,说道:“罢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会来找你的。”陆渐叹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经死了……”   谷缜听出他言外之意,双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还有汪直呢!”说到这里,他脸上忽地阴霾尽去,神采焕发,一如往日自信满满,笑嘻嘻地道:“陆渐,你知道这汪直么?此人字五峰,当过监生,做过行商,倭人叫他老岛主,官府却称他倭寇之王。”   说到此处,他挽着陆渐,踱出书房道:“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许多,捉他原本极难,可巧他也来袭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虚是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就是渔翁。”   陆渐道:“你说得轻易,这两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鹬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两个,不够他们吃的!”   谷缜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聪明多了。这两人确是猛虎,但二虎相争,一死一伤,咱们这次须得亲临战场,伺机而动。”   陆渐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亲临战场?”谷缜道:“这个容易。”一拍手,暗处闪出一人,年过三旬,嘴尖腮陷,一双小眼中透着精悍之气。谷缜说道:“鸿书,你去买两副官军的盔甲来,官衔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陆渐吃惊道:“官军的盔甲也能买?”谷缜笑道:“不过两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龙袍,怎么不能买?”   陆渐涨红了脸,怒道:“岂有此理,做将军的都不理会么?”谷缜笑道:“他们只理会银子。”但见陆渐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离寅时尚有半个时辰,咱们不如一边吃饭,一边等候。”   陆渐闷闷不乐,随谷缜来到一座厅堂,堂外一庭兰草,虽不在花期,却也清气袭人。   堂外有匾,字迹晦暗不明。堂内玉烛高烧,楠木为梁,乌木为棂,地下一溜儿檀木桌椅,桌上设蟠龙香案,置一尊古炉,椅背刻有乌蟒衔芝图,椅侧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两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钱。正墙上一幅淡墨大画,画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鸱夷子皮,若虚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画左右是两片乌木錾银联牌,右是“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左是“通有无而一四海之财”,笔力雄健,气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缜道:“这座‘若虚堂’连带宅子都是老头子的。我有三四年没来,如今看来,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陆渐道:“鱼传鸿书都是你的伙计?”谷缜道:“那也是老头子留下的,忠心无二,精明能干,只可惜不会武功。”   陆渐道:“那枚财神指环呢?”谷缜笑了笑,入怀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说这个?”陆渐定神细看,那指环色泽深碧,三缕血痕贯穿指环首尾,粗细不一,仿佛流动不居,环身上方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弯曲字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字?”   “这是石鼓篆字!”谷缜道,“首尾念作‘财神通宝’,意即是天上财神爷的宝钱,凡间的钱遇上它,就好比孙子遇上爷爷,只有乖乖听话了事。”陆渐吃惊道:“这么说,那些人说的‘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这话?”谷缜莞尔道,“我送给你好了。”陆渐脸一红,摆手道:“我才不要。”谷缜审视他片时,忽而笑笑,将指环收入怀里。   陆渐沉吟一会儿,忽地叹道:“谷缜,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很欢喜。”谷缜笑道:“喜从何来?”陆渐道:“没料到你非但没有勾结倭寇,还是打败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听见徐海那番话,你的冤屈也就没了。”   “你想错啦!”谷缜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对付倭寇,只因他们不守规矩。”他见陆渐神色疑惑,便站起身来,指着那副楹联道:“你瞧过这副对联么?联中的‘冲盈虚’、‘通有无’,说的都是商道,所谓商道,就是商场里的规矩。”   他说到这里,望着那幅大画,沉吟良久,悠悠道:“国人自古鄙视商人,却不知商道即是天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商人运转货物,也是以有转无,逐十一之利。打个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买茶,运到北方卖出,取南方之有余,补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陆渐道:“是!”   谷缜道:“可惜,商道虽是天道,奈何商人却是俗人,为求财利不择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掺杂了人道。‘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专一劫贫济富。比方说,苏浙闽广四省经历多年倭乱,人民流离,耕种不时,官仓连年赈济,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   陆渐吃惊道:“这话当真?”谷缜淡淡一笑,说道:“这事不只是我明白,许多富户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转无的道理,就该未雨绸缪,去湖广四川买来多余粮食,填补苏浙闽广之不足。但据我所知,这些人非但不去别处购粮,反而将本地的粮食搜刮起来囤积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赚一笔。倘若任其所为,不到明年,米价贵如珠玑,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   陆渐不忿道:“朝廷就没法治他们么?”谷缜冷笑一声,道:“嘉靖老儿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关他屁事。至于别的官儿,都与这些奸商大有干系,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势,也囤了一大仓谷子。”   陆渐迟疑道:“沈舟虚,似乎,似乎不像那等人。”   谷缜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纵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种儿子,就该一棒打死。”他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高声道,“商道之中,天道强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强于天道,必成歪门邪道。而这些歪门邪道之中,最可恨的,莫过于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好比倭寇,洗劫我中华百姓,再将赃物运到东瀛,或者贱价出卖,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来,东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苏绣瓷器尽皆餍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购来的货物,运到东瀛,要么一钱不值,要么大大亏本……”   陆渐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么?怎么还能将货物运往东瀛。”谷缜呸道:“什么狗屁海禁,都是那帮官僚的混账主意,再说大明海疆万里,又禁得住么?”   陆渐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缜不耐道:“纵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儿逼出来的,海上生意利润最丰,若无海禁,他大可设立有司,征以税银,征到的银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儿有钱不赚,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谷缜从来笑嘻嘻的,陆渐极少见他动怒,此时忽见他面红耳赤,不由好笑。   谷缜自觉失态,沉默时许,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专做这等无本买卖,初时小打小闹,后来越做越大,最盛时,竟有两万人来华劫掠。如此一来,别说东瀛没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华之物,也尽能在倭寇手中贱价买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买卖,海禁以来,大伙儿生计十分艰难,倭寇再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见这情形,私下寻思,既然官府无能,不如设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艘红毛战舰,埋伏在倭寇返归东瀛的路上。倭人又贪又蠢,回国时船舶满载赃物,吃水极深,突然遭袭,别说逃跑,船只转身都难。我将战舰分为两队,轮番发炮,围追堵截,用了三个时辰,将倭船尽数击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陆渐听得血为之沸,拍案叫道:“这件事如此轰轰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谷缜摇头道:“那一战倭人死亡殆尽,汪直等人弃众逃命,事后害怕倭人亲眷怪罪,便诈称遇上飓风,船毁人亡。他们不说,我也无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败亡,随船掳来的百姓也落海丧生,没活几人……”说到这里,他忽地住口,望着厅外沉沉夜色,长叹了一口气。   陆渐也是发呆,寻思倭寇与被掳百姓同乘一船,是杀是救,端的为难,换了自己,决不能如谷缜一般果决。蓦然间,他望着谷缜,忽觉眼前之人,竟有几分陌生起来。   此时鱼传端来饭菜,寥寥几盘,却是糟鲥鱼、焖火腿、红腐乳,另有两样果子。谷缜笑道:“我饮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碜,将就一二。”陆渐笑道:“我小时候常常挨饿,便是这些饭菜,做梦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饿了,当下盛了饭,狼吞虎咽。   谷缜望着陆渐,忽有些闷闷不乐,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连喝三碗,方才举筷进食。   用罢饭,鸿书正好捧来两副铠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两口腰刀,陆渐忍不住问道:“这些值多少银子?”鸿书应道:“每副三百两,卖家与我相熟,故而甲胄之外,奉送两把腰刀。”   陆渐啼笑皆非,摇头道:“这些官军好不荒唐,难怪尽打败仗!”谷缜见他愤愤不平,暗自好笑,说道:“他们若不荒唐,便不叫官军了。”   两人换甲挎刀,信步出门。路上只见人马衔枚,往来无声,长街漆黑,火光飘忽。   两人混在一队士兵后面,来到三山门外。但见内城与外郭之间,搭着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满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楼,沿着城墙,一溜儿架着数十尊火炮,垛箭鸟铳弓箭。军士搬运器具,悄然来去,间或几声低语,被狂风一卷,倏尔散去。   两人职衔不低,站在那里,寻常士兵均不敢问。陆渐为这气氛所夺,正自出神,忽被谷缜拽入谯楼,爬到顶层。谷缜解下一副挠钩,飞挂楼檐,翻身上了瓦面。陆渐也纵身掠上,吃惊道:“你做什么?”谷缜笑道:“登高望远,看场好戏。”   陆渐愣了愣,举目眺去,明月西落,晓星渐沉,长风东来,卷得人衣发飞卷,肌肤生寒。这里已是南京绝顶,夜色未阑,万户萧索;大江东去,破开沉沉夜色;钟山叠嶂,于天地间分外苍莽。   忽听人语传来,低头望去,几名军士抬着一乘步辇来到城头,沈舟虚坐在辇上,手拈羽扇,指点远方,胡宗宪随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颔首。   陆渐恍然道:“胡宗宪没有出城?”谷缜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所谓胡宗宪出城,不过是沈瘸子的诡计。”说到这里,他盯着沈舟虚,流露出深切恨意。   “谷缜。”陆渐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虚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谷缜皱了皱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个商清影,你见过么?”陆渐道:“见过。”谷缜吐了一口气,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亲。”   陆渐不觉目定口呆,回想起来,那晚在佛堂前,谷缜说的那番话,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抛弃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妇人无疑了。   霎时间,陆渐心内众多疑惑豁然贯通,但见谷缜低头不语,欲要劝说几句,却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当的话来,二人一时沉默下去,唯有罡风呼啸,掠身而过。   蓦然间,那木台下火苗一蹿烧了起来,外郭上响起一阵喧哗,伴着叫声,木台渐被火焰吞没,火光烛天,十里可见。   陆渐甚是奇怪,转头望去,城中起了五六处火头,不觉吃惊道:“怎么回事?”谷缜道:“火是沈舟虚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见火起,听见喊声,必然以为徐海在夺取城门……”   忽听“轰隆”一声,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城头喊声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无动静,忽地火光一闪,亮起一点火把,暗若萤火,跳动几下,便如瘟疫蔓延,漫山遍野涌起火光,密如繁星,汇聚成流,向着城中蜿蜒而来。   “这么多人?”陆渐瞧得倒吸一口冷气。谷缜也觉惊讶:“麻烦大了,倭寇人数向不满千,这里看来,来者何止万人?”举目望去,只见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谈,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设的狐狸套,却来了一头饿狮子,不,嘿嘿,一头大象才是,妙极,妙极,瞧是你捉它,还是它吃你?”   那火流压地而来,随风传来倭寇咆哮吼叫之声,初如松涛起伏,渐有山崩海裂之势。城头明军无不变色,两股战战,立足不稳。   火光更近,当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铠,头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长刀冷光四射,寒气冲天。   沈、胡蓦地止声,深深对视一眼,脸上均有坚毅之色,目光双双投往城外。城开如故,倭军拥入,就当此时,忽听一声厉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细,如钢锥贯耳。陆渐一抬眼,只见一人站在外郭,披头散发,瞪着血红双眼,如一头恶狼向天哀嚎。   “桓中缺。”陆渐几乎脱口叫出。忽见沈舟虚羽扇一指,令旗陡举,箭雨飙出,桓中缺被罩了个正着,身中数十箭,形如刺猬,从城头坠下,重重跌在倭寇阵前。   事变仓促,当先倭寇望着眼前一堆血肉,惊得呆了,不及后退,身后倭军已汹涌而至。   依照沈舟虚之计,先除城内倭寇,再于外郭内城之间布下圈套,虚开城门,诱入汪直围歼。谁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虚无奈提前发动,羽扇再指,炮铳齐鸣,百余名倭寇首当其冲,嗷嗷惨号,血流满地。   陆渐瞧得心悸魄动,几乎喘不过气来。忽听谷缜一声冷笑,说道:“沈瘸子打仗却是外行。”陆渐奇道:“怎么说?”   谷缜道:“前方倭人听见桓中缺的叫声,目睹他的死状,因而生乱,倘若放任自流,势必向后反冲,扰乱本军阵脚。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敌制敌。眼下好了,沈瘸子图一时之快,一轮炮将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伤,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宪,先定他一个‘指挥不力’之罪,打他三百军棍。”他卖弄智谋,眉飞色舞,仿佛当真按住沈舟虚,大打军棍。   忽听倭阵中锣声大作,鸣金退兵。这支倭军,大半是来自东瀛的真倭,有大隅、丰后诸岛的渔民,也有萨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权威,只需统帅令下,是战是退,绝无二话;华人“假倭”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么统帅三军,要么专为向导,险恶之处,尤胜真倭。   铜锣一响,几排倭人持盾抢上,抵挡城头炮石,余下倭军整而不乱,从容退向城外,几轮炮石打过,倭人尽已退到城外。   陆渐正觉可惜,忽见沈舟虚羽扇再指,城头放起一盏孔明灯,悠悠荡荡,飘至半空。霎时间,倭军阵后燃起点点火光,如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倭军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陆渐讶道:“倭寇背后也有官军?”谷缜道:“那是俞大猷。”陆渐醒悟过来:“是了,徐海也曾说,俞大猷出城了。”   谷缜道:“他明里带兵出城,前往沈庄。倭寇当他中计,自然放心攻城。万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杀了个回马枪,转而埋伏在倭军之后。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这一条连环计,端的歹毒。”说罢又瞪着沈舟虚,咬牙切齿。陆渐看得奇怪,问道:“你到底帮谁说话?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倭寇呢。”   “我谁也不为。”谷缜冷冷道,“为我自己罢了。”陆渐不觉默然,心道谷缜如此聪明,却怎地解不开这个心结,换了自己,生母总是生母,恨得一时,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来容易,却不知这世上人越是聪明,心事越多,千丝万缕,盘根错节,谷缜纵是洒脱,也不能免俗了。   呜呜呜,一阵海螺声起,激越苍凉, 在城池上空冲决回荡。继而咚咚咚战鼓雷鸣,倭军一扫颓势,忽又向城内奔来。奔至城门,随那鼓声,倏尔分为三队:一队五千,密集成阵,在门前阻挡俞大猷;一队三千,牵制内城明军;剩下两千精锐,沿着石阶,直扑外郭。   霎时间,双方进退攻守,如犬牙交错,惊呼迭起,惨号刺耳。外郭明军箭石倾落,倭军死伤枕藉,箭石铅丸撞击铁甲铁盔,叮叮之声急如骤雨。   谷缜不由赞道:“汪老贼有些门道!”陆渐问道:“什么门道?”谷缜将手一指,说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会当如何?”   陆渐凝目一观,脸色忽变,失声道:“不好。”谷缜道:“怎么不好?”陆渐道:“外郭沦陷,倭人就能将俞大猷挡在城外,这前后夹攻之势,岂不破了。”   “好见识。”谷缜瞧着陆渐,微露讶色,笑道,“但还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军地利尽失,汪直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为主、死中觅活的杀着。这老贼不愧混世魔王,更能于如此混乱中瞧出胜负之机、死生之地。故而今日之战,谁得外郭,谁是赢家!”   说到这里,通向外郭的石阶,已然血流成河。攻城倭军列阵仰攻,顶牛角铁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长刀一旦舞开,上下皆白;后排倭军,布衣光头,使二丈朱枪断后,远远挑刺,不叫城下官军逼近;居中则是两队鸟铳手,一队填药,一队射击,但听号令,忽而射前,忽而击后,雷鸣电飞,弹不虚发。官军虽占地利,仍敌不住如此攻势,眼瞧着倭军步步进逼,迫近城楼。   陆渐看得口中发苦,叹道:“沈舟虚号称天算,怎没算到这个?”   “他算到又如何?”谷缜冷笑道,“城上的官军不下一万,城下的官军约有两万,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马,官军超过三万,倭寇一万有余。依人数算,以三敌一,万无不胜。只可惜,沈舟虚的谋算中,却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   陆渐道:“什么苦衷?”谷缜道:“若是俞大猷镇守外郭,倭军休想攻克;但沈瘸子这一计,偏要示弱诱敌,俞大猷威名远著,若不亲眼见他出城,汪直断然不敢进城;他若出城,却又无人镇守外郭,可说两难。沈瘸子虽以兵力补其不足,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看起来,除了俞大猷,无人能够守住外郭……”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呼喊,势如天崩。二人循声望去,城门前那队倭寇骚动起来,豁开一个缺口,呼啦啦突出一骑。那骑士身形魁伟,满身重铠,花白的胡须上沾满鲜血,手中一口大关刀刃口尽缺,鲜血长流。   “俞老将军!”城上城下欢声如雷,外郭官军气势一振,竟将攻城倭军逼退两丈。   忽听一声悲嘶,俞大猷坐下白马骤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关刀一顿,支住身体,低头望去,那马从头至脚血如泉涌,染红雪白皮毛,一双大眼暗淡下去。   “雪玉龙!”俞大猷失声惊喝。这爱马随他出生入死,历经百战,既是坐骑,也是密友。方才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率精锐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围时随从战死,白马身中十余创,撑到入城,终于倒毙。   俞大猷按捺悲痛,举目一瞧,倭军登城过半,当即掷下关刀,一声龙吟,拔出剑来。   “俞大猷么?”倭军中响起一声怪叫,“他在哪里?”一道黑影急逾闪电,掠过人群,呼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厉声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剑术高绝,豪迈任侠,当年在岭南之时,一人一剑,斩苏青蛇,破康老贼,平服七十二峒。其后镇守东南,剑下游魂无数,倭人闻之丧胆,尊之为“中华第一剑”。此时闻言,他浓眉一轩,颔首道:“正是俞某,你是谁?”那人厉笑一声,生硬道:“我乃东瀛大隅岛主辛五郎,特来领教。”   俞大猷关注战事,颇为不耐,挥手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蓦地跳将起来,怒叫道:“谁要你让,谁要你让……”俞大猷浓眉一挑,喝一声:“好。”   话音方落,刀芒剑影如长电裂空,一交而没。   霎时间,场中一寂,两方兵将,均被这光影夺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足不点地,直奔外郭;辛五郎两眼发直,长刀指地,喉中咔咔有声,一缕血水绕过衣襟,滴落脚前。   辛五郎一招殒命,倭人三军气夺,俞大猷奋起神威,直透倭阵,掌中剑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长刀纷坠,朱枪歪斜,箭矢如潮水涌来,猬集在铁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胜数。   一时间,长云如阵,天风更急,月沉西陲,东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铅似铁,低压城头;天地间锣鼓喧天,摇魂荡魄,其中夹着一缕细细的海螺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官军不耐久战,只一阵,便即退却。唯独俞大猷杀至外郭之下,方欲登上,忽而迎面风起,长枪刺来。俞大猷但觉有异,挥剑挑出,谁知这一枪劲力沉雄,沛然莫当。   俞大猷一剑未能挑开来枪,只得闪身避过,定眼瞧去,来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梁,面容愁苦,手中长枪杆如烂银,缨如血染。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说话声中,刷刷刷又是三剑,刺翻三人,身周倭寇惊惧不已,蓦地发一声喊,齐齐后退,势成圆阵,将俞大猷围住。   那矮子默默望着俞大猷杀人,既不进击,也不后退,只徐徐道:“我不是倭人!老将军请退,再进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皱眉道:“足下高姓?”那矮子道:“落泊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道:“既知羞耻,为何还要助纣为虐?”   那矮子沉默时许,忽而叹道:“一日为寇,终身为寇。”俞大猷浓眉挑起,长剑一横,大笑道:“既如此,便出枪吧!”   那矮子目光星闪,语气仍是不紧不慢:“老将军的剑法,一半出自武当太极剑,一半得自‘先天八剑’的震剑道。将军天赋超群,融会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电,慢如抽丝,刚有乘龙之威,柔有随云之势。但纵是如此,也胜不得区区这条长枪,还是退了得好。”   俞大猷瞧他见识过人,方才一枪,更有宗师气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端的叫人费解。正感疑惑,忽听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让你杀个人,怎也这样婆婆妈妈?”声如洪钟,将喊杀声一时压住。   俞大猷闻言心动:“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枪’樊家的传人?”那矮子神色越发愁苦,忽地压低嗓子道:“将军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听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没错,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谦。”俞大猷回头望去,身后一个胖汉,身高七尺,腰围却有五尺,手提一对硕大铜锤。他身边立了一个俊秀朱衣男子,面如敷粉,目光诡谲,左臂缠绕金链,右肩担着一把金色巨镰。   谷缜远远看见,咦了一声,皱眉道:“竟是他们?”陆渐奇道:“你认得他们?”   “我不认得,却听说过。”谷缜道,“这朱衣人叫‘金勾镰’,胖子叫‘铜瓜锤’,矮子叫‘点钢枪’,合称龙门三煞,名号俗气,但却是北方巨寇,纵横无敌。汪直请来这三个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难了……”说到这里,忽听屋瓦轻响,转眼一瞧,身畔空空,陆渐人影俱无。   谷缜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大骂蠢材,但骂了一阵,定神细想,这陆渐若然不去,却也不似他的为人。想着叹了口气,望着城下战场,想起其中胜负来,但觉这一役无论谁胜,均是惨胜,对自己大大有利。只不过汪直若胜,会当如何,难以预料。倘若趁胜退出,却也罢了;但以如此死伤,换不来金珠宝货,这老狐狸不能服众,势必大权旁落,唯有大肆烧杀,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恶气。   谷缜越想越惊,心忖沈舟虚若败,固然害苦百姓;但若汪直败北,沈舟虚却又捡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归于尽,才算是好。   正自盘算,谷缜寒毛陡竖,忽有所觉,他回头一看,顿时浑身僵直。只见一个人黑衣蒙面,如鬼如魅,静悄悄立在屋脊后方。   谯楼屋顶便如一个大大的“人”字,以屋脊为界,谷缜在左,半坐半卧,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缜能瞧见来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则没料到楼顶有人,二则心系他处,竟没瞧见谷缜。   一旦明白此理,谷缜顿时屏息凝神,竭力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来人听出动静。   不一时,那人一躬身,自背后卸下一支鸟铳,向下瞄准。谷缜看得奇怪,探头望去,大吃一惊,那铳口所指,不是别人,正是沈舟虚。   蒙面人瞄了片时,向铳口灌入火药,用搠杖筑实,他双手沉稳,目光专注,凝视铳口,近乎忘我。   谷缜望他施为,气不敢出,心跳转剧,心道:“如今官军形势险恶,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虚名为幕僚,实为统帅,他若一死,无人指挥,官军势必溃乱……”想到这里,心中百味杂陈,忽见蒙面人筑药已毕,又灌入铅丸,再以搠杖夯实。   谷缜也不知怎的,嗓子里一阵干涩,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似有一个声音高叫道:“夺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人为你报仇,你感激他也来不及,又担心什么?哈,为谁担心,沈瘸子么?你要么疯了,要么傻了!至于那些百姓,死呀活呀,又关你什么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商清影私奔时,想过你么?流浪江湖时,受人欺辱,又有谁可怜你了?被关在狱岛,喝苦水,吃臭饭,暗无天日,又有谁理会你了?世人大多自私可恶,多死几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长吸一口气,心下稍安,转眼一瞧,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绳,从容安好。谷缜不觉又想:“就算我肯救沈瘸子,也要赔上自己性命。死了不打紧,我一身冤屈尚未洗刷,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臭名……”   想到这里,他抬眼望去,天边霞光微露一线,正在如墨的云层中挣扎、扭动、渗透、侵蚀,渐渐变得亮若剑刃,划破沉沉夜色。谷缜忽觉一阵燥热,浑身汗出如浆。转眼一瞧,蒙面人已点燃火绳,蹲将下来,长长的铳管乌黑发亮。   谷缜只觉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乱跳,心道:“我当真傻了疯了。这等事,有什么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大仇得报,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些百姓,又与我什么相干,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妈,呸,晦气,又想那臭婆娘了,她怕是正在做梦呢,若是做梦,她,她会不会梦着我呢……”   想到这里,他忽觉浑身虚脱,心中烦乱不堪,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一抬眼,火绳上一点红光急速下沉,行将烧尽。霎时间,不知为何,谷缜只是头脑一热,抓起一块瓦片,大叫一声:“看招!”嗖地一下,向那蒙面人掷去。      俞大猷环顾三人,点头道:“好啊,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金勾镰阴阴一笑:“俞老将军一代名将,剑道宗师,一个人服侍,岂不怠慢?说不得,只有一起上了。”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声未绝,蓦地精光闪动,叮的一声,长剑刺中巨镰。俞大猷一击不中,身形忽转,长剑歪歪斜斜,顺势一带。金勾镰虎口发热,巨镰竟被荡开寸许,只怕俞大猷趁虚而入,当即纵身后跃,谁知俞大猷并不追击,立地陡转,刷的一剑,刺向铜瓜锤。   金铁交鸣,铜瓜锤的左锤间不容发挡下来剑,大喝一声,右锤下击,正中剑身,长剑当啷落地,俞大猷却不进反退,一拳正中铜瓜锤面门。   铜瓜锤一对铜锤尚在外门,顿被打得倒飞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个翻身,双锤拄地,跳将起来,脸上红通通的,鼻血长流。   俞大猷足尖挑起长剑,把在掌中,微微皱眉。适才那三剑一拳,看似简单,实已用上他平生本事。俞大猷惯经沙场,善于审敌,一见三人,便瞧出金勾镰最弱,铜瓜锤次之,樊玉谦最强。故而依照兵法,先击弱敌,乘刚一剑,刺杀金勾镰,不中时,又使柔劲挑偏巨镰,众人均以为他要趁虚刺入,谁知他出其不意,转而刺向铜瓜锤。   铜瓜锤却也了得,竟能左锤挡剑,右锤砸剑,万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是故铜锤一落,俞大猷弃剑出拳,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壮如牯牛,也是一拳毙之。   这几下拳剑中融入兵法,奇诡莫测,本无不胜。万不料铜瓜锤中了一拳,竟无大碍,只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尽,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红肿,说话时瓮声瓮气,听来十分滑稽。   金勾镰眯眼咧嘴,嘿嘿笑道:“老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二弟从小铜皮铁骨,最能挨打呢!”“打”字吐出,巨镰呼地挥出,拦腰劈来,俞大猷举剑挑开,忽觉身侧风响,铜瓜锤面容狰狞,一锤扫至。   锤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龙,使开一轮快剑,势如狂风,专在巨镰、铜锤间觅隙抢攻。   二人不料他年过半百,尚能使出如许快剑,心中大为凛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拦,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剑上带有太极圆劲,绵绵不尽,巨镰、铜锤又极沉重,被他顺势挑带,往往收势不住,显露破绽,若非两人相互救援,只怕顷刻之间,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后尘。   如此以快打快,长剑轻灵,游刃有余,镰、锤沉重,渐觉不支。樊玉谦却始终枪尖点地,冷眼旁观。忽见俞大猷觑个破绽,一剑飙出,刺向金勾镰左肋,刷地一下划破衣衫,金勾镰竭力闪避,俞大猷剑尖顺势拖回,在他胁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金勾镰惨哼一声,高叫道:“老三,还愣着作甚?”樊玉谦一呆,金勾镰瞪着他,狞声道:“你要小嫣做寡妇么?”   樊玉谦蓦地露出颓唐之色,叹道:“老将军当心了。”长枪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运剑一拦,枪上如有雷电,震得他虎口发麻。俞大猷吃了一惊,疾转手腕,顺那枪势,化解那股奇劲。   嗡嗡声有如蜂鸣,自那枪上不住发出,越来越响。俞大猷额上汗珠渐密,他深知那杆枪看似不动,实则不住画圆,抑且越画越快,只不过弧度极小,不足半分。画圆时,枪上劲力一波波冲击长剑,只要剑上内劲稍懈,长枪立成破竹之势。   故此常人眼中,枪剑相交,动也不动,殊不知两人正凭借手中兵刃,大斗内劲,比之枪来剑往,凶险十倍。   金勾镰、铜瓜锤瞧得有趣,金勾镰笑道:“老三逢上对手了。”铜瓜锤瓮声道:“要么我给他一下,打他个红白齐流。”   “不好不好。”金勾镰笑道,“他这颗头值钱得很,你一锤打烂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认账,岂不白白丢了几万两银子。”说罢抖开金链,将那巨镰呜呜呜甩将起来。   俞大猷听得心惊,却又无法摆脱枪劲。须知花枪高手,自古难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枪法越强,枪花抖得越小越快,斗大的枪花,劲力分散,反而不难对付。俞大猷身经百战,使枪的高手也会过不少,所见的枪花,最小只不过半尺,如樊玉谦这等枪花从没见过,任是谁人,若将浑身之力聚于这半分之间,均能无坚不摧,只是平常之人,就算练上一辈子花枪,也不能达到如此境界。   樊玉谦出身枪法世家,幼称神童,十岁时,枪花收到一尺之内,十五岁时,枪花已不足三寸,人称“幻童子”,名动北方。但他十八岁时,樊家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纵有绝世枪法,仍遭灭门,仅樊玉谦带妹子樊小嫣逃脱。危难时,幸得金勾镰收留,樊小嫣一时情热,嫁入金家。不料金勾镰貌似翩翩公子,实为江洋大盗,便以樊小嫣为质,逼迫樊玉谦入伙。樊玉谦家世清贵,初时不愿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伙,金勾镰便对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谦枪法虽高,性情却很懦弱,为了妹子,只得跟随金勾镰,干下许多违心勾当。   此时他一枪困住俞大猷,心中甚是矛盾,但俞大猷剑法亦强,稍一退让,死的便是自己,故此斗到间深处,浑然忘我,枪劲如水银泻地,专寻俞大猷破绽攻入。   “呜”,巨镰颤响,向俞大猷后颈割来,刀刃未至,劲气已然压体。俞大猷不由得双目大张,沉喝一声,樊玉谦顿觉剑上内劲一弱,当即长枪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剑,反手一挑,“叮”的一声,巨镰向后弹出,俞大猷却身子一歪,左膝着地,跪了下去。   樊玉谦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枪,又将俞大猷右腿刺伤。俞大猷倒退一步,将手中长剑奋力掷出。铜瓜锤抢上一步,一锤磕飞长剑,右锤劈面砸来,俞大猷一拳送出。锤拳相交,二人同时一震,俞大猷喷出一口鲜血,跌将出去。铜瓜锤也是胸口一热,锤向后甩,竟有些把持不住,忽听金勾镰喝道:“老二让开。”铜瓜锤转眼一瞧,那支巨镰在空中斜画一个半圆,呼的一下,又向俞大猷扫来。   蓦然间,黑影闪动,场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动转如电,抢在巨镰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便走。   金勾镰眼见煮熟的鸭子便要飞了,惊怒交迸,大喝一声,手一紧,那巨镰去得更快,势要将俞大猷与麻衣人劈成两截。但那麻衣人足力惊人,似与飞镰赛跑,镰刀虽疾,却与他相距尺许,始终无法逼近。   “老三。”金勾镰情急大喝。樊玉谦叹了口气,抖出长枪,刺中巨镰,那巨镰被他枪势一激,忽而变快数倍。   麻衣人正是燕未归,忽觉身后风声变劲,躲闪不及。危急时,又听“嗡”的一声,身后狂风大作,似有若干劲力奔腾交击。   乘此劲风,燕未归去得更快,飞出数丈,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哨官卓然而立,那巨镰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谦扫去。燕未归认出来人是陆渐,惊喜交迸,张口发出一声长啸,直奔内城。倭军大呼小叫,朱枪林立,向他凌空乱刺。燕未归却是长啸不绝,不闪不避,双足踏着如林枪尖,逝如淡淡轻烟,飘入官军阵中,只一闪,便已不见。      攻守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忽听叫声,大吃一惊,闪身让过掷来瓦片。便听一声暴鸣,铳口火光喷出,但因准星已失,铅丸偏出,没击中沈舟虚,却击中一名明军炮手。   那蒙面人怒极,转过身来,眼露凶光,但瞧见谷缜,却是一愣。   谷缜一纵而起,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对方,忽见他眼神变化,心头顿时一动,隐约明白什么。   忽然间,那蒙面人瞳子深处泛起一抹笑意。谷缜见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连转几个念头,未有决断,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身子下蹲,形影骤失。   谷缜又惊又喜,虚张声势,大叫道:“哪儿逃?”赶上两步,探头一瞧,却见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此外别说是人,半片衣角也无。   谷缜心中一叠声叫起苦来,正想转身下楼,忽觉后心一痛,有人低喝道:“不许动。”谷缜苦笑道:“动不得,动不得。”来人“咦”了一声,叫道:“是你?”谷缜肩井酸麻,被来人扣住,扭转过来,定眼一瞧,来人大头细颈,头发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见。”   莫乙狠狠瞪着他,气哼哼地道:“不久不久,半点儿也不久,臭小子,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一堑,长一智,点了谷缜几处大穴,才拾起那鸟铳,喝道:“下去!”抓住谷缜,纵到楼下,带到沈舟虚身前,才解开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图谋不轨。”说着扑扑两脚,踹在谷缜膝后,叱道:“跪下说话。”   谁知谷缜才一跪下,双手一撑,又慢慢站了起来。莫乙大怒,又是两脚,但谷缜才被踹倒,复又爬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缜扯起嗓子高叫一声:“站我前面的,娶老婆戴绿头巾,生儿子都没屁眼。”   这话恶毒万分,众官兵哄然闪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错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语。   莫乙气得两眼瞪圆,正想挥起老拳,狠揍这小子一顿,忽听沈舟虚道:“莫乙,你先带他下去,胜了这一仗,再来拷问。”   莫乙收拳应了,提起谷缜,顺势踢他两脚,谷缜人被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说道:“沈瘸子,你这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这一仗真的能胜么?”沈舟虚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乱我军心,立斩不饶。”   谷缜道:“岂敢岂敢,依我看来,玩弄阴谋诡计,你是一把好手。但说到临阵用兵,却不是你的专长,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宪脸色一变,喝道:“与我斩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缜,按倒在地,一人拔出刀来,方要砍下,沈舟虚忽道:“且慢。”说着目视谷缜,笑道:“这么说,你有取胜的法子?”   谷缜左脸贴地,兀自笑道:“兵形水势,胜败无常,两军相遇,哪有必胜的法子?不过我有一个点子,让你平添几分胜算。”沈舟虚道:“你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不死。”   “只饶命不行!”谷缜道,“一口价,我给你出点子,你放我走人!”沈舟虚目光转厉,重重哼了一声,那持刀军士发声疾喝,钢刀抡圆,狠狠砍了下去。      巨镰上附有金勾镰的内力、樊玉谦的枪劲,忽被来人逆转,二人均吃一惊。樊玉谦不及细想,举枪便挑,枪尖挑中镰身,巨镰嗖地一跳,重又扫向陆渐。   他枪上劲力惊人,曾两枪挑飞两只铜狮,一枪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劲至镰上,金勾镰虎口顿热,铁链几乎脱手。   陆渐一招“半狮人相”荡回巨镰,只觉喉间发甜,眼冒金星,尚未还过神来,巨镰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头蛇相”,握住巨镰。   不知怎的,巨镰入手,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性,陆渐便已明了,不待惊诧,一股烈风扑面而至,却是樊玉谦枪势不止,径直挑来。   陆渐此时无法可想,但求保命,索性便依那巨镰之性,横推竖勾,不料嗡的一声,竟将樊玉谦的枪尖勾住。   樊玉谦又吃一惊,但他枪上自生奇劲。陆渐勾住枪尖,便觉痛麻之感迭浪涌来,自虎口传到头颈,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间,陆渐心苗之上,生发出一种怪异念头,金勾镰的巨镰加上樊玉谦的长枪,勾连一处,俨然变成一件兵刃,只不过形状古怪,不伦不类,为古往今来之所无。   这奇感来逝如电,陆渐不觉头脑一清,霎时间,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运用,各种念头如电光石火,连绵闪现。于是乎,陆渐因那长枪振荡之势,将镰刀轻轻拨了一拨。   樊玉谦的“半分枪”以枪画圆,故而枪上劲力生生不息,无坚不摧。哪知陆渐这一拨,非但没有遏制枪劲,反而施加奇巧内劲,引得长枪画圆越来越快,霎时间快了数倍,势如一条活龙,在樊玉谦掌心摇头摆尾,跳跃欲出。   一时间,樊玉谦面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蓦地一声嗡鸣,震耳欲聋,樊玉谦长枪离手,被陆渐夺了过去。   樊玉谦丢了家伙,只吓得傻了,两眼瞪直,忘了进退。忽见铜瓜锤一言不发,绕到陆渐身后,挥锤击落。樊玉谦大惊,方要喝止,却见长枪、巨镰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极长大、极古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枪尾扫中来锤,那枪上樊玉谦余劲未消,被陆渐略加引导,势道倍增。铜瓜锤虎口剧痛,大锤嗖地脱手,又被陆渐夺了过去。   “你奶奶的。”铜瓜锤怒叫一声,将余下一只铜锤掷向陆渐,陆渐手中的枪、镰、锤彼此勾连,弯折如北斗七星,一牵一挂,又将来锤轻轻巧巧挂在其中。   不过两个照面,点钢枪丢了枪,铜瓜锤丢了锤,金勾镰瞧在眼里,手忙脚乱,不禁将链子一拽,想要夺回巨镰自保。   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牵制,纠缠不清。金勾镰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喜不自胜,当即持链一抖一送,将那四股大力,顺着铁链传将过去。饶是金勾镰内力再强一倍,也不能同时抵挡樊玉谦的枪劲、铜瓜锤的锤劲,乃至于自身的回拽之力,便觉胸口一痛,如遭重锤,才想松开铁链,忽又觉手中一虚,抬眼望去,只见铜锤、长枪满天飞舞,向他扫来。   金勾镰惊得魂飞魄散,勉力挡开一镰,避开一锤,腾挪间,忽觉左胸冰凉,不由得嘶声惨叫,两眼瞪圆,带着那杆穿胸而过的长枪,踉跄数步,仰倒在地。   陆渐一招毙了金勾镰,忽惊忽喜,恍如梦幻,斜眼一瞧,樊玉谦、铜瓜锤正死死盯着自己,脸色煞白,眼中流露出畏惧之色。   陆渐吸一口气,有意做出凶狠神情,一抖手中巨镰,厉声道:“谁再上来?”樊玉谦生平所恃,唯有枪法,长枪一失,顿时六神无主;铜瓜锤纵然凶悍,丢了铜锤,也觉气短;两人对视一眼,蓦地转过身子,拔腿便跑。   这一着倒是出乎陆渐意料,正想追与不追,忽听倭军哄然欢呼,转眼望去,倭人旗帜,赫然插上外郭。陆渐大吃一惊,猛然想起谷缜说过“谁得外郭,谁是赢家”,心头一急,纵身掠出,直奔外郭。   才奔数步,忽听一阵锣响,五轻一重,连响三通,城头倭军应着锣声,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敢情这锣声正是退兵号令,倭寇浴血苦战,好容易登上外郭,忽被召回,端的悲愤莫名,只恨纪律森严,上方有令,莫敢不从,无奈含恨拔旗,退下城来。   谁知才退半途,鼓声又起,三轻一重,却是进击号令。众倭人莫名其妙,纷纷刹住退势,东瞧西看,又奔城头。不料才冲上去,锣声再响,众倭人不辨真伪,复又转身下城。谁知鼓声又起,催促前进,但方要前进,锣声又作。只听咚咚咚,当当当,此起彼落,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忽而奔上,忽而跑下,晕头转向,气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陆渐心中奇怪极了,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顾,蓦地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锣,腰挎战鼓,在阵里东一钻,西一钻,虽是倭人装束,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实,从头盔里挣将出来,左右招摇。陆渐虽处铁血战场,见这情形,也是莞尔。   这“倭寇”不是别人,正是“听几”薛耳,他善听音律,过耳不忘,听见倭军进退号令,便牢记在心,偷换了倭袍,提了锣鼓,混入倭人阵中。   兵法有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为铜锣之类,鼓为战鼓,古人用兵,擂鼓为进,鸣金为退。又道:“夜战多火鼓。”夜战时,无法看见旌旗,鼓锣好比军队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闹,倭军可说眼花耳聋,看不清,听不明,进退失据,丑态百出。   倭人也发觉出了奸细,只气得哇哇大叫,纷纷舞刀弄枪,围将上来。   薛耳虽善听音,武功却是平平,“丧心木鱼”又被陆渐所毁,此时眼见敌人四来,顿然乱了方寸,向着内城飞奔,边跑边叫:“凝儿救我,凝儿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体绊了一跤,扑地便到。三名倭人纵身抢到,恶狠狠挥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有一缕白光闪过,挂住刀身,那钢刀被带得一偏,贴着谷缜鼻尖,当地砍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谷缜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却嘻笑道:“沈瘸子,砍头便砍头,干吗割爷爷的鼻子?圣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门,那是十分要紧,不能乱动的。”   沈舟虚哑然失笑,收了天罗道:“你这小子,就不怕死?”谷缜道:“既怕又不怕。”   沈舟虚道:“这话怎么说?”谷缜道:“我一个人死,黄泉道上孤孤单单,自然害怕极了;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全体将官相陪,大伙儿一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热热闹闹,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胡宗宪脸色一沉,正要发作。沈舟虚却使个眼色,将他止住,想了想,挥手道:“将他放开。”   谷缜起身掸去灰尘,望着沈舟虚,笑而不语。沈舟虚却坐在那里,目光闪烁,似乎心神不属。蓦然间,一阵风起,城头多了一人,却是燕未归背了俞大猷回来。   胡宗宪不由得抢前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声道:“俞老将军……”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勉力睁眼,苦笑道:“属下失职,该死……该死……”忽地一口气上不来,又昏过去。   胡宗宪站起来,神色怆然,蓦地望着沈舟虚,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唯有放弃外城,守住内城要紧。”   沈舟虚聚起眉峰,沉吟时许,忽地叫了声“好”,朗声道:“谷小子,沈某答应你,你若有计破敌,我让你毫发无损,生离南京。”   谷缜笑道:“此话当真?”沈舟虚道:“军中无戏言。”   “成交。”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交击,连击三次。谷缜才笑道:“我的计谋容易得很,便是举荐一人,代你指挥官兵。”沈舟虚目光一闪:“谁?”谷缜笑道:“那人你也认得,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胡宗宪吃惊道:“你说戚继光?”谷缜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将军。”   胡宗宪大怒道:“胡闹,他是囚徒,怎能带兵?”   “囚徒又怎的?”谷缜笑道,“管仲是囚徒,齐国称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子仪也是囚徒,中兴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戚将军不能立功,再杀我不迟。”   胡宗宪还要呵斥,沈舟虚却摇起羽扇,漫不经心地道:“你这小子,笃定戚继光就能破敌?”谷缜呲牙一笑:“不错,我用小命压宝,你敢与我赌么?”   沈舟虚瞧他片刻,忽地笑笑,向胡宗宪使了个眼色,胡宗宪稍一迟疑,忽向身畔亲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继光来此见我。”      薛耳危殆,陆渐远离二十余丈,救援不及,情急间,大喝一声,掷出巨镰,勾住一杆朱枪。镰枪相交,陆渐心中奇感又生,这飞镰、朱枪连在一起,分明化为一般奇怪兵刃,当即依照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潜运奇劲,那倭寇胸口一热,朱枪便已易主。   陆渐手腕再转,镰端朱枪刷地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枪,轻易夺来。朱枪长约二丈,两杆连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龙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枪,复又夺下。如此反复施为,陆渐一气夺下九杆朱枪,结成二十丈长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绕过人群,抵达薛耳身畔,“叮”的一下,撞着一名倭人长刀。   那人正自挥刀下劈,谁想手中忽空,长刀离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还醒,眼前黑影闪过,又是“叮叮”两声,两名同伴的长刀也被夺去。   三人两手空空,傻在当地,瞪着身前朱枪、长刀彼此勾连,如龙如蛇,来回摆动。这等诡异情形,三人有生以来,从所未见。   惊骇间,忽见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惊怒,纷纷伸手去捉。陆渐正巧赶到,见状拆散那件长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朱枪。他虽未学过枪术,枪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地一枪刺出,或前或后,穿过三名倭寇腰带。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枪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瞧,仿佛串在铁签上的三个红薯,只急得扭腰摆臀,哇哇大叫。   陆渐赶上一步,见薛耳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由心惊:“莫非死了?”急拍他肩,忽听薛耳尖叫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边叫边缩手缩脚,蜷作一堆。   陆渐哭笑不得,说道:“你张开眼,看我是谁?”薛耳听得耳熟,眯眼一瞧,不由惊喜难抑,一把揪住陆渐,乐不可支。   陆渐道:“你自己来的么?”薛耳苦着脸道:“主人让来的,不来不成的。”陆渐一怔,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入阵,只想拖延时许,并没想让他活着回去。一念及此,不觉惨然,叹道:“你随着我吧。”薛耳道:“去哪儿?”陆渐道:“去外郭!”薛耳闻言,脸色刷地雪白。   忽听嗖嗖两声,两口长刀劈来,陆渐巨镰一拦,镰上若有吸力,夺下来刀,势成十字,滴溜溜飞转。   薛耳惊奇道:“你变戏法呢?”陆渐一笑,方要前行,忽见薛耳身子颤抖,面色发白,两眼死死盯着某处。   陆渐心觉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见远处宁凝手舞长剑,被一群倭人围住,群倭见她是个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绝。   忽然间,两个倭人大叫一声,丢了刀枪,捂住面目。群倭一惊,怪叫扑上。宁凝虽以“瞳中剑”连伤数人,手中剑却并不高明,不几下,便已左支右绌,全赖劫术救命。   陆渐见状,但觉一股怒气涌上头来,不自禁张口长啸,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镰,不顾仙碧告诫,借力一纵,跃过众寇头顶。倭军见状,刀枪并举。   陆渐身在半空,忽而变相,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巨镰被他大力一抡,画个半弧,凌空扫出,一时间当啷乱响,长至朱枪,短如鸟铳,均被飞镰夺走,数十件兵刃争先恐后蹿上高空,煞是壮观。   宁凝一呆之际,陆渐已然杀到,巨镰有如风魔,扫东荡西,杀得血花飞溅,人头乱滚。   薛耳脚未着地,便先叫唤起来:“凝儿,凝儿……”倏地挣脱陆渐手底,抢到宁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儿你真有义气,我喊你救我,你就来了。”   宁凝瞪着他,拄剑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见她花容惨淡,吃惊道:“你受伤了么?”说罢绕着她左瞧右看,转个不停。   宁凝瞧了陆渐一眼,蛾眉微蹙,轻轻摇了摇头。薛耳这才松了一口气,忽又发急,扯住陆渐道:“快,快送她回去。”陆渐稍一犹豫,回头望去,心头没的咯噔一下。敢情就这工夫,倭军又已攻上外郭,城下倭军则如潮水般退往城脚,欲要背倚外郭,结成阵势,不令官军逼近。   阵势若成,数千人聚集一处,陆渐纵然神通盖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间,他目光一转,忽地瞧见,那座高耸木台燃烧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昼。平时间,若无危难,陆渐温厚有余,机变不足,但每逢奇险至难,却往往显露非凡智勇,此时一见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动,蓦地高叫一声:“先随我来。”当先抡起巨镰,奔向木台。      马蹄声急,远远传来。谷缜转眼望去,那亲兵与一名布衣汉子并辔来到城下,翻身下马。那汉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严具足。谷缜见了,不觉点头:“陆渐说得不假,这戚继光端的有些意思!”   两人登楼,引至众前,戚继光扫视众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礼。胡宗宪已把住他手,来到垛前,说道:“俗礼免了,你且瞧瞧,可有应对之法。”   戚继光莫名其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吟道:“恕小将多言,我军畏战,贼军骁勇,很难将之击破,但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外郭危殆,若是丢了,即便赶走贼军,也无法全歼……”   胡宗宪轻哼一声,冷冷道:“这不过是些常理,也没什么好说的……”戚继光露出讶色,拱手道:“督宪见谅,依小将所见,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若违常理,必败无疑。”   胡宗宪再不瞧他,只瞥了沈舟虚一眼,忽地两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来极准,这次却是错了。”沈舟虚笑笑无话,手拈胡须,望着脚前。   戚继光但觉气氛有异,但异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再瞧沈舟虚,竟是郊外见过的那名残废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哉怪也;但这些均是末节,城下战事急迫,却是刻不容缓,想了想,毅然拱手道:“小将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夺回外郭。”   胡宗宪冷哼一声,道:“拼死夺回?说来好听,你死了容易,若又败了,该当如何?”戚继光听得一愣,心道:“不错,我死不足惜,但若不慎败了,岂不坏了大局。唉,戚某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督宪信不过我,却也难怪。”想着露出一丝苦笑,谷缜见状,心中叫苦不迭,转了十几个念头,均不管用,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冷然道:“将戚参将押回大牢,再听发落……”   那亲兵闻言,方要上前,忽听城下“咔嚓”一声巨响,众人转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断了一根,摇摇欲坠,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闪动,“咔嚓”声响,木台支柱再断一根。   众人尚未明白过来,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轰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降霹雳,压向倭阵。倭人惊呼乱跳,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来。   那哨官一声长啸,带了一对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举起,掌中铁链将一把巨镰舞得风车也似,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住。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法子,巨镰上如有吸力,燃木一旦落下,便一根连着一根,连绵不绝。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结成十丈长一条“火龙”,以哨官为轴,鞭笞四方。   那哨官长啸不绝,“火龙”烈焰腾腾,扭动数下,忽如离弦之箭,射将出去,正中外郭石阶,砸中阶上倭军,然后烈焰翻腾,向下滚落,这一砸一碾,倭军要么浑身浴火,要么头破血流。那哨官趁势抢上石阶,翻翻滚滚,杀奔城头。   戚继光瞧得惊佩,脱口道:“这人是谁?好生了得。”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浑然想不起军中何时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认得分明,谷缜笑道:“戚将军!别人还罢,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戚继光神色惊疑,定神细瞧,蓦地失声叫道:“哎呀,当真是我陆渐兄弟。”   胡宗宪也甚吃惊,问道:“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戚继光又惊又喜,击掌道:“错不了,错不了。”胡宗宪望他一眼,默默点头,他对这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此时观感为之一变,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当更胜一筹。沉吟间,忽听戚继光道:“有我陆渐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贼军无险可据,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如此一来,大可以长制短,击破他的军阵。”   胡宗宪道:“何谓‘以长制短’?”   戚继光想着城下,双手比划:“贼军长刀五尺,比我军刀剑为长;朱枪两丈,比我军枪矛为长;鸟铳射程百步,比我军鸟铳射程为长。”   众人纷纷点头。戚继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以长制短,乃是兵家取势之法。如今之计,莫如将敌军之长,变为敌军之短。”胡宗宪微微皱眉,“唔”了一声。   戚继光又道:“城头旌旗,旗杆超过两丈,正好克制对方的朱枪……”胡宗宪忽地扬声道:“传我将令,撤下城头所有旗杆,另选五百军士,列阵等候。”   戚继光又道:“敌方鸟铳射程虽远,却不及佛郎机火炮,城上佛郎机火炮足有十门,不如将炮扛到城下,用马车拉拽,结成炮阵……”胡宗宪又发将令,命官军将火炮抬到城下,用马车装好。   “至于五尺长刀,更易对付。”戚继光续道,“我军枪矛虽短于敌军枪矛,但比倭刀为长;我军鸟铳射程数十步,比敌军鸟铳为短,但比倭刀,却又为长。依小将之见,应以枪矛阵当其刀锋,鸟铳随后射击,远近相得,贼军长刀一鼓可破。”   “这主意甚好。”沈舟虚蓦地拍起手来,“如此一来,敌军有三般阵势,我也有三般阵势,抑且般般长于敌军,以长制短,绝无败理。只不过,虽有必胜的阵势,还需高明将帅,才能驾驭,戚参将可有上好人选么?”   戚继光一愣,忽地紧握双拳,长叹一声。沈舟虚道:“戚参将何故叹息?”戚继光正觉懊恼,闻言冲口而出:“叹我此身不祥,不能为国杀敌。”   胡、沈二人相视而笑,胡宗宪忽道:“戚继光听令。”戚继光一愣,拜伏于地。   胡宗宪徐徐道:“我命你统帅三军,对敌汪直,若能破敌,免你兵败之罪。”   戚继光听令,只疑身在梦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泪来。但他心志刚毅,须臾便有决断,长吸一口气,徐徐吐声道:“请恕小将无礼,我待罪之身,统帅三军,何能服众?还请大人不吝,赐我斩将之权!”   沈舟虚不觉失笑:“好家伙,担此重任,非但不加谦让,竟还得寸进尺么?”戚继光道:“先生此言差矣,为国为民,又何须谦让?”   “好个为国为民,何须谦让!”胡宗宪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口长剑,说道,“这口尚方剑是圣上所赐,本督转借与你,若有将领不服调遣,与我临阵斩杀,无须宽赦。”   戚继光郑而重之,拜了三拜,接过尚方剑,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渐亮,隐隐鸡声中,景色渐次分明起来:野旷山远,满目皆绿,云树生花,若幻若真,一条碧水曲折如带,绕过城池,宛然东流。   然而南京外郭上,却是激战方酣。陆渐守着石阶,左攥巨镰,右握铁链,要么左镰夺兵,右链伤人;要么右链夺兵,左镰伤人;交替施为,所向披靡。金勾镰即便做梦,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发挥如此威力。   宁凝得陆渐护佑,刀枪箭弩,均不能近,当下游目四顾,但凡瞧见鸟铳,便发出“瞳中剑”,倭人要么铳管炸裂,要么火绳自燃;更有甚者,正填铅丸,铳口对着脸面,忽来一声暴鸣,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旧操练本行,倭将击鼓,他便敲锣,倭将敲锣,他便击鼓,扰得倭军叫苦不迭,偏偏号令早已习练精熟,变换不及。   这三人从未配合,这当儿结成一队,却如天造地合,倭军每每攻上城头,又被尽数赶下,反复数次,始终寸步难进。外郭上官军败卒本已溃不成军,见此情状,大受鼓舞,纷纷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倭军困兽之斗,舍命拼死。却不料陆渐身处生死战场,拼斗越是激烈,对这“夺兵之术”领悟越深,初时只是夺人兵器,斗之弥久,不但夺取兵器,更能运用敌方兵器,反转伤敌。再斗时许,他又发奇想,敌人本身手握兵刃,实则也与兵刃相连,对手、敌刃、我刃,三者相连,岂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头一起,陆渐便加尝试,勾住一把长刀,潜运奇劲,力图驾驭对手,但见那持刀倭军应着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几人,一个跄踉,跌下城去。陆渐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复施为,越觉奇趣盎然,酣畅无比。   如此一来,倭军更难取胜,士气大挫,忽地发一声喊,如潮水般退将下去。   陆渐傲立城头,望着倭军退却,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时间,忽觉大腿、肩膊热辣辣的,他随意一摸,竟然满手是血。陆渐大为吃惊,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纵然神乎其技,身处这般混战,也难保不受伤损,只是酣战之中,未能知觉罢了。   但这一痛将起来,竟是不可收拾,陆渐咬牙挪到城垛边坐下,撕开裤管,正想察看,忽听细碎足音,眼前多了一双绣鞋,鹅黄缎面上点缀几朵雪白小花。陆渐不觉抬起头来,只见宁凝眼似秋水,正静静望着自己。   陆渐急忙捂住伤处,欲要起身,宁凝却伸手将他轻轻按住,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攒去伤口血污,陆渐羞不可抑,忙道:“宁姑娘,脏,脏得很,我,我自己来。”   宁凝低头不语,眉间颊上却染了一抹嫣红,就如出水荷花,秀丽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内衣,包扎伤口,治完腿伤,再治肩膊,从头至尾,她始终一言不发,陆渐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任她摆布。待得包扎完毕,他已出了一身透汗,比起生死搏杀,这一阵似乎更费心力,当下支吾道:“宁,宁姑娘,多,多谢……”   话音方落,宁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阶前,望着远方,静静出神。此时旭日光华,洒遍城头,这女子笼罩其中,浑身也似发出淡淡光芒。陆渐瞧在眼里,忽觉哀惋不胜:“我这粗蠢男子也罢了,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也是劫奴呢?”想到这里,对沈舟虚好感全无,竟有几分痛恨起来。   忽听城下倭军喧闹,陆渐定眼望去,数百倭人手持朱枪,登将上来。陆渐一纵而起,叫道:“宁姑娘,快到我身后来。”宁凝转眼瞧来,目光盈盈,步子却不稍动。   陆渐急道:“你不害怕么?”宁凝轻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二人相遇,她始终默然,突发此问,陆渐甚觉讶异,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说,谁得外郭,谁是赢家,我怕倭寇会赢,即便害怕,也顾不得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流露出几分憨气。宁凝见了,不禁莞尔,恰如羞花初绽、玉镜新磨,分外明艳动人。陆渐与她相识,头一回见她流露如许欢容,不觉瞧了一呆。宁凝也还醒过来,双颊如染蔻丹,轻轻啐道:“你,你这人呀,真是,真是讨厌……”   陆渐大感不解:“我怎么讨厌了!”此时间,忽见倭军齐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抡胳膊,百十根枪矛如狂蜂出巢,汹涌射来。   陆渐抢上一步,挡在宁凝身前,巨镰一抡,枪矛近身,便被夺下。倭人掷罢标枪,忽又一蹲,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来。   陆渐右手铁链画一个大圈,左手镰刀画一个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叠,无论长羽短箭,弓箭弩箭,进入其中,便被夺去。   陆渐也被打出火气,蓦地高叫道:“射够了么?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枪,使一个“我相”,扭转身形,嗖的一下,朱枪贯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势不衰,又刺中身后倭人,接连洞穿五人,枪势才衰。   那五人被串成一行,虽已殒命,兀自伫立。群寇面面相觑,石阶上倏地鸦雀无声。陆渐又抓起一杆长矛,方才作势,倭军忽发一声喊,掉转身形,连滚带爬逃下城去。   陆渐望着群寇背影,呆了呆,蓦地纵声大笑。宁凝奇道:“你笑什么?”陆渐笑道:“我笑自己呢,我竟没想到,他们也会怕死的!”宁凝听了,默然不语,只是身子轻颤,陆渐不由转头去瞧,却见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陆渐回头,不觉转喜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陆渐暗自纳闷:“这女孩儿真是奇怪极了,一会儿对我友善,一会儿又恼我得紧……”迷惑间,忽听一声炮响,抬眼望去,内城中杀出一飙人马,当先一人跨坐马上,甲胄鲜明,挺直如枪。陆渐瞧得清楚,端的又惊又喜,脱口叫道:“戚大哥。”   此时天光大亮,两军对圆,阵势分明。倭军旌旗摇动,哗啦啦千支朱枪齐举,茂若密林,长刀挥舞,白茫茫一片。官军不过数千,阵势很是奇怪,有的拿着长长旗杆,有的拿着鸟铳长矛,还有几匹马车,拉着铁炮,看上去参差不齐,不伦不类。最奇的却是大小将官身边,均有一名小校,红巾包头,手持大刀,目光炯炯,厉如鹰隼。   戚继光马一盘旋,令旗忽举,哄然声响,手持旗杆的官军冲出阵外,两人一旗,向着倭军朱枪阵乱搅乱捅,旗杆长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有余。霎时间,两军一交,倭军尽被捅翻。   倭军害怕薛耳捣乱,鼓不鸣,锣不响,只敢挥舞旗帜,只见旌旗一挥,几队鸟铳手赶上来,火药上膛。不料戚继光令旗再挥,旗杆军分开一条路来,载炮马车驰到前方,调转过来,车尾火炮早已点燃,一声雷鸣,直入鸟铳阵中,鸟铳手死伤惨重,乱成一团,。   倭军旌旗再举,两队长刀左右包抄,杀向旗官军。旗杆长大,运转不易,若被长刀逼近,有死无生。   戚继光令旗飘飘,两队长矛军左右涌至,列成阵势,护住旗杆军两翼,远远挑刺,鸟铳弩箭继之于后。一时间,倭军长刀落地,浑身浴血,惨叫着向后退却。   戚继光令旗再挥,火炮再响,血肉横飞,三般阵势变化如神,有如一支长剑,刺入倭军阵中,旗杆、火炮好比剑刃,长矛、弩箭好比剑锷,数十名刀斧手则为剑柄,头包红巾,手持大刀,驱赶众将,稍有后退,立斩不饶。众将官平日玩忽职守,得过且过,这次却是事关自家头颅,生死事大,疏忽不得,故而尽都豁将出去,拼死冲杀,尤胜士卒。   倭军原分三部,势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牵制内城官军,此时首当其冲,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戚继光将其冲散,却不尽歼,翻翻滚滚,杀近城门,猛攻城门前那支倭军。   这部倭军三千有余,虽然勇猛,却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内是戚继光的新锐之师,背腹受敌,顷刻溃乱,城外五千虎狼之师突入城内,追杀败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戚继光不待尽歼余寇,令旗再挥,转至外郭城下,那里倭军不过两千,屡被陆渐所阻,士气低落,一击即溃。陆渐见机,与宁凝、薛耳率城头官军冲下,势如摧枯拉朽,夹击倭军。   陆渐心神激动,相距尚远,便高叫道:“大哥出狱了?”戚继光也遥遥答道:“好兄弟,战场相见,不容详叙,待我破敌,再与你细说。”   说话间,二人逼近,一在马上,一在平地,举手相握,均能感受对方手掌温暖。陆渐道:“大哥,我不会带兵,这些兵丁,交给你好么?”戚继光奇道:“那么你呢?”陆渐一指宁凝、薛耳,道:“我送他们回去。”戚继光点头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继光在前方瓦解倭寇军阵,沈舟虚随后麾军进击,将分散倭军包围分割。战场上厮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难分彼此。陆渐一路走去,只见刀光血影,竟辨不出谁是汪直了。   来到内城下,陆渐止了步,拱手道:“宁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说罢转身便走,忽听宁凝叫道:“留步。”   陆渐回头一瞧,宁凝目光清亮,注视他道:“你,你上哪儿去?”陆渐不料有此一问,皱眉道:“我也不知……”宁凝一怔,又问道:“你没有家么?”   陆渐道:“有的,但很远。”宁凝望着他,欲言又止,终是一跺脚,转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儿,等我一下。”一颠一颠,紧随其后。   陆渐不知宁凝为何询问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当下放开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厮杀声渐渐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楼,心道:“斗了许久,也不知谷缜如何,须得想个法儿,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接下城来。”   正想转回,忽听有人叫唤自己,转眼望去,谷缜正在一堵墙后招手。陆渐不胜惊奇,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谷缜笑道:“说来话长,快来,快来。”   两人摸到一条小巷中,一边脱去官兵甲胄,谷缜一边将前事说了。陆渐听说他遭遇刺客,大为吃惊,又听说他为救沈舟虚,暴露身形,更觉意外;再听说戚继光竟然得他举荐,只觉世事之奇,莫过于此,不由得纵声大笑。   谷缜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乱投医,赌一赌自己的小命,却不料戚大将军恁地了得,被我赌个正着,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却有些叫人意外了。”   陆渐笑罢,又问道:“汪直败局已定,下一步该当如何?”谷缜沉吟道:“眼下战事混乱,沈瘸子又看得颇紧,于乱军中擒捉此人,颇为不易。戚将军如此本领,不如让他先捉汪直,占个头功,我们再从大牢里将他偷出来。”   陆渐听了,欣然答应。谷缜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栈,与陆渐吃饭更衣。这客栈本是他的产业,故而掌柜见了二人,分外殷勤。   沐浴已毕,二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又用过几样精细早点,觅一间临街上房宿下。陆渐苦战一夜,困倦已极,倒榻便睡,浑忘时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欢呼声惊醒,起身望去,谷缜倚在窗前,嗑着瓜子,正瞧热闹。陆渐便也上前,只见长街两侧聚满百姓,街心官军押着队队俘虏,迤逦而来。   东南百姓对倭寇恨之入骨,眼见官军得胜,欣喜欲狂,纷纷对一众俘虏大吐口水,饱以拳脚,不少俘虏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阵,忽见戚继光骑着马远远行来,满身血污,容色疲惫。谷缜招来栈中伙计,耳语两声,那伙计飞也似下楼,跑到戚继光马前,说了两句。   戚继光听了,跳下战马,径向客栈走来。片时登楼,陆渐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唤弟,把臂大笑。谷缜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笼,便立奇功,假以时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继光曾在城头与他见过,见他在此,也觉惊奇,当即笑道:“足下过誉了,兄弟,这位是谁,还不引见么?”陆渐便为二人引见了。戚继光豪气干云,资兼文武,谷缜性情潇洒,风神绝出,两人交谈数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头:“这陆渐向来厚道,怎么结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缜心细,料到此时,早已吩咐掌柜,备好酒馔,此时一一将上。戚继光见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还要去总督府交割兵权,若是迟了,只怕见责。”   谷缜笑道:“暂饮两杯无妨。”戚继光也不勉强,便笑道:“就喝两杯。”三人坐下,酒过一巡,戚继光道:“不瞒兄弟,昨夜四更时,为兄才被提出大牢。谁想赶到城头,便是一场恶战,至今纵然胜了,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陆渐、谷缜对视一眼,心中暗笑,却不说透。   “是了!”戚继光目视陆渐道,“兄弟你何时从了军,还做了军官?”陆渐一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支吾道:“不瞒大哥,我并未从军,那身军服,却是买来的。”   戚继光吃了一惊,拈须不语。谷缜不料陆渐如此老实,引得戚继光生疑,忙岔开话题,笑道:“戚兄,汪直那厮可曾捉住?”   戚继光叹了口气,流露遗憾之色,说道:“那厮很是了得,带了一小股悍贼,拼死窜出城了……”   陆渐、谷缜听得这话,脸上顿无血色。戚继光还不觉有异,再饮一杯,起身笑道:“无论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劳殊大,不如随为兄去见督宪,求个出身,立功军中,也胜过你漂泊江湖、老死乡里了。”   陆渐心乱如麻,脱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随你去了。”戚继光怪道:“这是为何?”   陆渐有苦难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马就要出城。”戚继光盯着他,神色间大为疑惑。谷缜叹了口气,说道:“戚兄勿怪,那事确然紧急,还望戚兄见谅。“   戚继光久经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当下也不多问,微微一笑,道:“无妨,来日方长,你先办事,下回见面,你我再叙不迟。”说罢与陆渐双手一握,洒然去了。   陆渐目送戚继光下楼,便与谷缜向栈里支了盘缠衣物,又要了两匹马,出了客栈,直奔城外。   不想战事方歇,官军搜捕倭寇余孽,城门许久不开。挨到正午时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鹤飞鸣,牯牛饮水,牧童吹笛,两人回望城郭,数日间种种遇合,与眼前景象一比,真若大梦一般。   谷缜料得汪直必然窜入东海,向东追了十里,却又听说辰未时分,倭寇官军在附近激战一场,倭寇败走,不知所踪。后又听说,沿海有大队官军拦路,焚毁一概大小船只,倭寇残部无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缜道:“沈瘸子倒有先见之明,早早断了海路。倭寇离了海,威风可要折半。”   两人打马向西,一路上全无头绪。行不多时,二人马力渐乏,双双喷吐星沫,喘如雷鸣,眼瞧着慢了下去。谷缜本就烦闷,不由怒形于色:“这掌柜该死,竟敢给我两匹驽马,将来回了南京,管叫他脱一层皮。”   陆渐听得不忍,说道:“这世上总是好马少,驽马多。那位掌柜仓促间寻不着好马,也是有的。”眼见远处山复水绕,绿树环村,便到村边溪流饮马,将养马力。   谷缜也只得下马,恨恨来到溪边,拣块石头坐下,说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帮猢狲,个个难制,这几年我又在牢中,许多人事尽都荒废了,若不对他们凶狠些,不能驾驭。”   陆渐叹道:“你的事若不伤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这朋友可是做不成了。”谷缜目光闪动,忽而笑道:“那你说说,什么叫天理?”陆渐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缜道:“这个弱小却待如何看。弱小好人,欺负了自然不好,弱小恶人,欺负一下也无不可。陆渐你知道么,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陆渐道:“哪四大?”谷缜道:“第一好酒,本人无酒不欢;第二好双陆,最好打发时光;至于这第三么,却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只是这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不要传将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陆渐忍俊不禁,笑问道:“第四呢?”谷缜道:“第四便是恶人了,其人越是奸恶,我越是喜欢。”陆渐道:“奇了,恶人只会叫人憎恶,岂有喜欢之理。”   “你有所不知。”谷缜笑道,“这恶人乃是天下间最好玩的物事。小猫小狗,纵然惹人怜爱,却是无知蠢物,玩弄久了,难免无聊;至于好人,一则十分稀少,二则婆婆妈妈,心慈手软,戏弄起来,不但于心有愧,而且无甚乐趣……”陆渐瞧着谷缜,心中疑云大起:“这话倒似绕着弯子在骂我呢?”   却听谷缜续道:“所以说,唯有大奸大恶之徒,没脸没皮,没心没肝,不但智计过人,抑且性情坚忍,与之争斗,好似龙颔探珠,火中取栗,兴味无穷,大有奇趣。只可惜,这世间大恶人少之又少,小恶人偏又多如牛毛,一时遇不上大奸大恶,只好拣些弱小恶人欺负欺负,消闷解乏,也是好的。”   陆渐听了,回想起自己生平所遇的奸恶之徒,无不与谷缜所言暗合,只不过自己应付起来,一向辛苦,吃亏不少,既谈不上什么兴味奇趣,更无消闷解乏之功效。故而恶人这种“玩意儿”,也只有谷缜消受得了。   谷缜说了一通,眼看溪水清莹照人,俯身欲饮,不料忽地射来一块石头,激得水花四迸,溅了他满脸满身。谷缜大怒抬头,却见一个少女白衣胜雪,碧环金钗,背着青绸包裹,俏生生立在对岸。   陆渐也吃一惊,失声道:“阿晴……”姚晴白他一眼,向着谷缜轻哼道:“不知所谓,胡吹大气,你说你最爱欺负恶人,如今又怎么说呢?”   谷缜笑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负了,如今衣服裤子湿了,且容鄙人一晒。”说罢作势宽衣解带,姚晴花容变色,怒道:“姓谷的,你敢耍流氓,我,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谷缜道:“没天理么,连晒衣服都不许?”姚晴蛮横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谷缜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来,用手指在沙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为”字,陆、姚二人方觉奇怪,却又见他掬起一捧水,浇向姚晴。   姚晴飘然后退,面露讥讽,谷缜起身笑道:“哎呀呀,本领不济,报不得仇呢。”姚晴轻哼一声,心想着他的古怪动作,隐觉不对。   “阿晴。”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何时来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愿我来么?”陆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情愿吧,未免有些羞涩,若说不情愿,却又违背本心了。   谷缜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里话,他一百个情愿呢,昨晚我听他说梦话,没口子叫‘阿晴,阿晴’!”   陆渐面涨通红,急道:“你,你……”谷缜道:“我也晓得,听人说梦话不对,但你叫声太响,我便不想听,那也难了。”陆渐指着谷缜鼻尖道:“你……”谷缜接口道:“我都听见了,你赖也赖不脱的。”   他快嘴快舌,陆渐遮拦不住,端的气结。姚晴看了二人一阵,轻哼道:“陆渐,我这次来,是因为想起有一件物事忘了还你。”陆渐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姚晴摇了摇头,淡然道:“那舍利丢了。”   陆渐知道姚晴便是丑奴儿后,本拟讨回舍利,谁知姚晴始终不提此事。陆渐左思右想,也不敢开口,心想放在姚晴那儿,便如自己携带一般,若分彼此,平白惹她不快。此时一听,只急得跳了起来,叫道:“怎么,怎么弄丢了呢?”   “你叫什么?”姚晴白他一眼,道,“谁叫你交给我的?才交给我,风君侯便来了,我身上的东西都被他搜了去,又有什么法子?后来凭仙碧向他讨来画儿,谁知一时欢喜,却忘了讨还舍利,你那时也在,怎么就不提醒我呢?”她振振有词,仿佛丢了舍利,反是陆渐的不是。陆渐心乱如麻,呆呆怔怔,出声不得。   “妙啊,妙啊!”谷缜忽地拍手大笑,“从昨至今,足有一夜,古人过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说正经话,谁跟你插科打诨?”   “我也说正经话。”谷缜笑道,“你当时忘了,事后怎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说,借此拴住陆渐,让他去惹左飞卿,拼个同归于尽。”   “那你呢?”姚晴寒声道,“你千方百计哄骗陆渐,为你捉这个捉那个,出生入死,又安的什么心?”话音方落,忽见陆渐叹了口气,转身便走,谷、姚二人齐声道:“你上哪儿去?” 凤歌专题 李逾求 (本文字数:3536)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说凤歌?谁是凤歌?   凤歌,男,本名向麒钢,重庆奉节人,大陆新武侠领军人物,第三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暨黄易武侠文学特别奖双料得主,代表作《昆仑》、《沧海》。   2002年毕业于四川大学,自2003年来到《今古传奇?武侠版》工作,历任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执行主编,2007年领衔《今古传奇?武侠版》主编。      从《昆仑》到《沧海》,期待“山海经”第三部   《铁血天骄》(即《昆仑》前传),连载于本刊2003年,这部十余万字的小长篇,刚一连载,即引起读者追捧,然而这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其时凤歌正在构架一个更宏大的江湖。凤歌潜心砥砺,以三年时间著就百万大长篇《昆仑》,也就是“山海经”三部曲的第一部。两年后,即2005年开始连载,著名武侠大师梁羽生先生亲自题名推荐。《昆仑》以宋末元初为历史背景,以主人公梁萧的成长为主线,刻画出气势磅礴的江湖,惊心动魄的历史,又将数学、哲学等融入到作品中,产生出前所未有的效果。连载期间,引爆武侠阅读狂潮,千万读者卷入狂欢。大陆新武侠之盛世江湖,由此正式确立。   此后《昆仑》经由弘文馆策划出版,狂销近百万册,一举成为年度武侠畅销书。   三百年前,“西昆仑”梁萧携妻花晓霜远走大洋;二百年前,梁萧的后人梁思禽只身返回中土,助朱元璋取得天下,然而他“抑儒术,限皇权”的改革却遭惨败,最后远遁,建立西城,临终前留下了西城八部和八幅祖师画像,“八图合一,天下无敌”的遗训,成为西城最大的秘密和动乱的根源,而与西城相对立的东岛,也一直水火不容,争斗不休……渔家少年陆渐,偶入江湖,误习《黑天书》,成为他人劫奴;少年天才谷缜为他人构陷,深陷狱岛。两人陷入重重迷局之中。   《沧海》一出,即被誉为“全面超越《昆仑》之作”,“昆仑之巅看沧海”,成为近两年盛世江湖的一大景象。      媒体关注新武侠代言人   《沧海》连载之后,引起巨大反响,诸多媒体跟进,惊呼大陆新武侠盛世来临,目前已有近百家报纸对此进行报道,这种盛况,只有在金庸、古龙时代,才可以看得到。      推出《昆仑》后,凤歌已经成为了大陆新武侠小说的一面旗帜。   ——《京华时报》      《昆仑》之后,又有《沧海》,浩浩荡荡而来,势不可挡。   ——《中国新闻出版报》      在写作上,凤歌将悬疑、动漫和网游等元素融入武侠悬念、发现、突转,让故事丝丝入扣。分镜头、超感官、冲破物理界限的场景描写更能吸引年轻一代的读者。   ——《扬子晚报》      凭借武侠小说《昆仑》的热销,凤歌确立了他在新武侠写作上的地位。   ——《新闻午报》      本书是凤歌全面超越《昆仑》之新作。从《昆仑》发端,凤歌已构建了一个宏大的框架,名为“山海经系列”——“山”是《昆仑》,“海”是《沧海》。   ——《燕赵都市报》      凤歌在《沧海》、《昆仑》中创建了一整套完备、严密、激荡人心的武学系统和谱系格局。   ——《长沙晚报》      《沧海》已经有意识地突破了一般武侠小说简单复写动作的惯有模式,使小说不再是影视的附庸。在《沧海》中,很多元素更加具有寓意。以武功为例,很多务工其实都是抽象概念的具体化,更加耐人寻味。   ——《东南快报》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塑造的那个完整而严格的江湖谱系,使虚构人物都有了来历,武侠的世界也因而变得真实可信。武侠迷们津津乐道的这一经典格局,无形中也成为新作者们创作的桎梏。凤歌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要创新,就不能是一招一式一门一派的创新,而是要重新创建整套完备严密、激荡人心的武学系统和谱系格局。   ——《解放日报》      《沧海》对现有武侠小说模式的突破:首先重修武侠谱系;同时将悬疑的元素融入了武侠——两个主角的旅程就是两个解谜的过程。悬念、发现、突转使得故事丝丝入扣;其次在场景描写上,对动漫手法进行了吸收转化。《三国志英杰传》的织田信长、《大航海时代》的海国交易等经典电脑游戏都在书中出现。   ——《中国图书商报》      凤歌在《沧海》中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创新。   ——《中华读书报》      不拘泥于传统的内功、掌力、剑法,凤歌丰富的想象力赋予武林中人在味、听、视、记忆、脚力几方面的超人能力。   ——《时代信报》      专家学者如是说   对于《沧海》,一些大陆新武侠研究专家学者,更是有着深刻的意识。   凤歌的作品继承和发扬了金庸等港台新武侠小说作家优良的叙事传统,又融入了他对当今社会的思考。突出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对狭隘民族主义的超越。《昆仑》的主人公梁萧,一度成为元军统帅,攻打腐朽没落的宋王朝。   二、将科技的力量引入武侠。《昆仑》在描写宋元之战时,通过对古代攻城兵器科技含量的提升,形成了元对宋的压倒性优势。科技的力量第一次在武侠小说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三、向海洋文明开拓。武侠小说的传统一向是以内陆为舞台,笔触极少涉足域外。在《沧海》中,主角游历东瀛、英吉利,令明朝的文明与同时期世界其他文明产生碰撞。   四、将传统文化更系统地纳入武侠创作。无论是《昆仑》的算学,还是《沧海》的医药、风水学说,都较其他武侠作品更为系统和全面。而且这些传统文化的因素,一改以前作为点缀出现的尴尬,成为故事发展的推动力。   五、武术击技系统的变化,和江湖流派的全面革新。《沧海》中,凤歌借鉴印度神话和佛教的物质观,由此将江湖流派以天地风水火划分,对武技有了玄而上的更新。   ——今古传奇武侠杂志社社长冯知明      凤歌以传统的桥段实现了对于金庸时代武侠小说思想文化内涵的渐变……主要体现在(《沧海》)三个方面:首先,引入了时尚元素;其次,深化了生命意识;再次,反思了技术科学……他已经是以《沧海》超越着《昆仑》,以更大的“海”的容量涵纳着“山”,也许这就是一直通向“经”典的那一条路。   ——大陆新武侠著名评论家韩云波(西南大学教授)      评判武侠小说的标准是你在书中怎样调动情节和基本的内涵,首先说明武侠小说固有的情节和模式化不是其致命缺点,凤歌调动的一个是人性和人情,第二个是现代的科学主义的思想。   ——大陆新武侠著名评论家汤哲声(苏州大学教授)      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武侠精神,一个时代越是提倡法制建设的时候越需要武侠精神。凤歌讲的社会需要正义感、责任感很有意义。   ——孔庆东(北京大学教授)      凤歌武侠作品链接:   《铁血天骄》(《昆仑》前传):总第20、21、24期,2003年第4-6期;后由弘文馆策划出版;   《昆仑》(1-25):总第70期至95期,2005年第4期;后由弘文馆策划出版;   《沧海》:总第121期,2006年第21期开始连载,正在连载之中;第一卷已由弘文馆策划出版。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今古传奇?武侠版》自2001年创刊以来,逐步从月刊发展到半月刊,再发展到旬刊,可以说,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对推动大陆新武侠之盛世江湖,起到重大的作用。从《铁血天骄》到《昆仑》,再到《沧海》,正见证了这一点。   然而每一步的成功,都意味着我们要担负更大的责任。传承中华文化,发扬侠义精神,建设百万大刊,是我们永久的追求,也是永远不能推卸的责任。   凤歌,此时正从白帝城出发,沿江而下,经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直达江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侠在,公道永不灭绝。你来,武侠发扬广大。   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创大陆新武侠之辉煌江湖! 人与城市:无言的谜语 忽如寄 (本文字数:2707)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每个人都有倾诉欲,太多的话憋在心里,是一件伤神的事情。倾诉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无语是另外一种状态,因为总有些人拒绝倾诉。一个给自己取名为“无言”的人,显然不是真的无言,而是选择了沉默。   一个人沉默的久了,就成了一个谜语,所以沉默的人总是令人难以猜解。慕容无言便是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女子,深深闭了门,让人站在门外猜谜,决不给谜底。   韩云波教授在评论大陆女子武侠创作时,说慕容无言是个异类,因为她没有选择诸如沧月的感性、步非烟的奇丽等女性化的创作方式,而是写着现实意味极强、深沉顿挫的文字,我妄自揣度韩老师的话,觉得韩老师其实想说,一个女子笔下,怎么可以显出一种男权社会视角的人文关怀?   拿深刻当写作特色,无疑是一种冒险,但这个女子甘于冒险,于是在慕容的小说里,深刻被进行到底。无论是《唐门后传》、《胭脂扣》,还是《钱塘一战》,都可以在朴实的文字背后,寻找到一丝淡淡的对人性的忧虑,当然这种忧虑中始终包含着希望。   人之初,性本善,慕容无言显然是相信这句话的,就像我们一直坚信每个人都有着侠义的风骨,从农业社会到网络时代,无论万千世相如何变迁,这一点不会变。   在女子武侠群体中,慕容无言是一个另类,但是放到武侠文学发展的大环境里,慕容又是最为传统的一个。当别的武侠作家手法越来越新奇的时候,慕容的小说还是走着传统武侠的老套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文字结构,都一板一眼,中规中矩。   这样的小说在今天看来似乎有点落伍,但是慕容的每一篇作品都还是那么令人动容,很多年轻读者来信赞扬慕容,这给了我们和慕容同样的信心:在传统武侠的基础上写作,依然大有可为。   大多数武侠小说,不管是依托真实的历史,还是架空,都下意识的选择了中国古代社会作为基本背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准确的把握古典意象。慕容则很少触及琴棋书画式的故事,她隐隐在抵触那样一种被人用滥了的古典美感。   在网上,慕容的小说大都是近现代题材的,且都是细致入微地书写现实,韩云波教授很看重这一点,认为慕容拓展了武侠小说的空间。慕容无言说,为什么武侠小说非得是冷兵器时代的?这句倔强的话,在《钱塘一战》的结尾得到了体现,慕容用一支火铳,终结刀枪的对抗,这其中的象征意义,不言自明。   慕容无言一直生活在天津,作为她的责编,我恰恰也在天津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同为直辖市,天津没有北京的雍容高贵,也没有上海的繁华旖旎、重庆的热情奔放,但天津是一个最为平民化的城市,不瘟不火,平淡无奇。在天津,再多的高楼大厦拼接到一起,都不会成为钢铁丛林,依然是市井。所以只有天津这样的城市能造就慕容无言的风格,淬炼出如此实实在在的文字。大隐隐于市,市声喧哗的天津城,刚好能容纳慕容这样的女子,并给她“无言”的权利。   慕容坚守着这个权利。在《钱塘一战》中,绝少见到情绪化的文字,作者不去议论,也不去抒情,甚至把小说中主人公的情绪也都给收敛了起来。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内敛到极致的张寅生,默默行走在江湖间,任别人去误会(杜秋兰是个代表),却不作任何解释,只留一个任性的外表,虚掩住遮挡谜语的那扇门。   但毫无疑问张寅生是那种彻彻底底的侠客,在我们看惯了脸谱化的的大侠之后,来看这样一个睡觉打呼噜、吃饭占便宜、邋里邋遢的侠客,是否感觉更为亲切真实?武侠小说是一种特别的童话,这几乎已为举世所公认,但就有慕容无言这样的另类,淡化了武侠小说的童话色彩,把武侠从天上拉到人间。这种市井情怀,导致我在品读慕容的小说时,总是不自禁地想起天津城和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事。   前些天,慕容给我和清欢寄来一盒“泥人张”作为新年礼物。“泥人张”是天津的特产,跟狗不理包子、十八街麻花一样,简直要成了天津的象征,慕容在有意无意之间,用几个泥塑的小人,强调了平民的市井乐趣。   那盒“泥人张”中,有一个读书郎,还有一副两位老者对弈的组像,都是安安静静的,我不由要去想象,慕容漫步在天津古文化街给我们选礼品的时候,怀着怎样一种冲淡的心情。她本冲淡,便觉得她的朋友也应该是冲淡的,这即使是误会,也是让人欣慰而温暖的误会。慕容特意将那个读书郎指给清欢,说那符合清欢的形象,清欢很是得意了一下,但我想如果我给慕容选礼物,恐怕也会选这么一个读书郎,只因为,太相像。   想起在天津的慕容,我总是有些遗憾,也许我们早在几年前就在某个街头偶遇过,也许是在古文化街的小铺子里,也许是在南市的小吃摊前,也许她就是某个不招摇不起眼的女子,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步履安详,神色淡泊。   回到文章开头的那个比喻,慕容本人就是一个无言的谜语。这个谜语至少我是猜不透的,问清欢,他也语焉不详。沉默对沉默者本人来说,其实应该算一种力量。当这力量膨胀起来,沉默者自有他自我消解的出口,电影《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选择了对着树洞说话,而慕容选择了写作。周慕云对树洞说话之后,会把洞口堵上,好在没有一个洞口供慕容封堵,她的写作是公开的,我们猜谜也便有了线索,慕容的作品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也许我们可以窥见谜底。   对慕容这种沉默的奇女子,没办法不抱有期待。   有侠友说,像慕容这样写武侠的人多了,会影响武侠小说的新鲜感,但像慕容这样写武侠的人没了,会是武侠文学的悲哀。此言极是。      附:慕容无言相关资料   慕容无言,天津人,现任职于某房地产公司。女子现代武侠写作第一人。   代表作:《唐门后传》、《胭脂扣》   作者自述:我这人缺乏想象力,比较死板,就只好拣现代武侠题材下手了。至于韵味,可能是大家吃多了各个大菜系精品,忽然遇到我这一盘小葱豆腐偶感新鲜吧。其实武侠是不分冷热兵器时代的吧?   相关评论:慕容的小说(编者注:此处指《唐门后传》)是绝对现实的,但“唐门”似乎是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可以想象一下,在神奇的川东(不在传统武侠所说的青城山,这本身就是一个创造),崇山峻岭之中(不会是我家旁边的缙云山吧?),有那样一个神奇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个看点。处唐门而可以小天下,很有力度,很有气势,我欣赏这种结构,我认为是超越了平江不肖生和温瑞安的。(韩云波)   慕容是个能耐得寂寞,又很勤奋的人,努力地写着,只求耕耘,不问收获,给人的感觉就不浮躁。从文字上来说,慕容文中隐隐流动的那一股久违的英侠之气,却与汉唐笔记传奇一脉相承。(燕垒生)    杀手FANS圈 傲月寒 (本文字数:2781)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今古传奇武侠版BLOG(beta 3.5) [公告]新功能——圈子访问量排名 圈子分类 创建圈子 我的圈子首页 个人资料 官方博客 帮助 推出 | 博客圈首页 侠客社区首页   武侠版女编编九把刀杀手粉丝团http://killers.blog.21wuxia.com/giddens   在线人数9人      类别:明星名人>华人明星>另类   地区:台湾>武汉   标签:九把刀 Giddens 杀手 Kuso 武侠   故事大王 帅到爆      简介:      杀手鹰:认真勤勉的技术型   有爱送花的怪癖   杀手吉思美:擅用短兵器近身搏击   痛恨家庭暴力   杀手角:剑术高强   超猛杀伤力   杀手G:无厘头的杀人机器   爱扮演临终上帝的天才儿童   杀手月:思虑缜密   用公投方式决定杀人目标   杀手欧阳盆栽:从不杀人的怕死鬼   有聪明的大脑和灵巧的舌头   杀手九十九:谜????!!!!   绝密:刀大详细资料   昵称:九把刀   生日:1978-08-25   血型:O型   身高:165cm   体重:59kg   学历:东海社会学研究所毕业   职业:无所不写的特质小说家   兴趣:睡觉 说故事 跟狗玩 看漫画 瞌电影 龟派气功   喜欢:小说 女人 狗 漫画 电影 恋爱 小郭襄   苹果电脑(找我代言啦) 花山熏 国见比吕   讨厌:失眠 脑残 买到烂CD 见鬼      推荐圈子      武侠编编俱乐部富贵山庄   凤歌粉丝圈   狂歌U80参赛人圈子   欧美服饰美容圈      精华博文 浪漫鹰花 天使思美 美丽大角 恶搞G宝 死神月殿 骗王之王 九九归一 参见G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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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王之王]盆栽兄,有意与你合办一所中等专科学校。商机无限,盼复……美貌智慧一样重遥02/01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风靡万千少男,美貌与智慧并重,寻找插图作者,提高排版水平,可爱娇俏,舞技超凡的美编。我的名字叫遥遥,英文名yaoyao。处身于市场经济的汹涌波涛中,我们这些弄潮儿若是找不到一个强壮的泳胎和一个更强壮的备胎,后果简直就不堪设想、惨不忍睹!于是,当我发现你超凡脱俗的“语言技巧”后,顿时萌生出与你合办一所专门传授“说话”技能的中等专科学校。师资场地办公用具流动资金固定资产你负责筹措,其他的后勤管理人力资源调配全部是我包了。这所学校一定会是你我最完美的备胎。相信聪明到你这种水准的人是一定不会看不出来的。对这点,我非常有信心!more   ? [九九归一] 九九,其他人都被挑走只剩下你一个。唉,希望最好的永远是最后一个…… 小可怜梅琴02/01   其实在分赃的时候我简直悲愤莫名,因为手气太臭,抽到最后一名,她们肯定会把好的挑走了,剩下的绝对是个最没用的废物。可是她们说:咋会呢?就算一卷草纸、一包卫生巾、都还是有它的用处的……这个比喻简直太恰当了,完全说服了我。马上把你的全部《蝉堡》都交上来,至少你还有这点用处。more   ? [参见G大] G大,想我了没,我是你的月寒啊…… 月寒花痴圈主新hot!   G大,记得我吗?我是月寒啊!就是那个曾经在某港某海洋公园玩某跳楼机的时候坐在你旁边的某人啊!什么?完全没印象?你好好想想!不过那时我没现在这么漂亮,你一下下想不起来也比较正常。再提醒你一下,后来我找你借了10块钱买冰淇淋吃,现在还没还钱呢。现在想起来了吧。我爬上来是想对你说,你写的那些杀手东东实在太TMM好看了!晕,说脏话了,我这人一激动就变身,刚才那个不是我哈,别介意。more 一个黑手党之死 笨笨熊 (本文字数:320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人物档案   汪直——罗马帝国黑手党大明分舵成员,性狡猾,多疑,常用武器为火力强劲的AK-47,但是身上也常有一把毛瑟火枪。自从某天看过《疤面煞星》之后,对其中的帕尔西诺顶礼膜拜,从此于抢劫作案时常面目表情丰富,呈歇斯底里状。   徐海——罗马帝国黑手党大明分舵成员,乃汪直之死党,崇拜偶像乃是小马哥,穿风衣,叼牙签,鄙视用冲锋枪、机枪,靠两把西洋毛瑟火枪行走天下,射人时常瞄准人眉心,一枪毙命,以展示自己的枪法,因此被汪直取笑为“有好枪不用的蠢货”。      二人常结伴而行,多年来抢劫各大当铺、银庄,乃六扇门黑名单榜上有名的人物,捕快们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拿其无可奈何,只能严密监控其日常行为。   与徐海的使枪怪习不同,汪直最喜欢阅读侦探、破案纪实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他拥有典藏版本,常用来向徐海炫耀,他说一个优秀的黑手党应该广而习之,从侦探小说中掌握到反侦察技术,要有一种黑手党的行动艺术。   这天,徐海一觉睡到大中午,张嘴哈了口气,觉得能熏死一群蚊子,也懒得刷牙,嚼了一片口香糖代替了(据说也是学《韩城攻略》里任贤齐的)。在愣了一阵之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什么,给汪直挂了一个电话。   徐海:“老汪吗?今日不见你的身影,nnd跑哪里去了,不会是有什么发财机会吃独食去了吧?哥们儿我可对你不薄啊。”   汪直干笑几声:“咔咔,那个怎么会呢,咱俩谁跟谁啊,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汪直在黑手党家族中是这样不够兄弟的人吗?你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为你感到难过。”   徐海:“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话行吧。对了,昨晚你有没有看《上海滩》大结局,我守着电视机一步都没有离开,我的爷,那上海扛把子真叫一个悲壮。”   汪直:“看了,许文强身中数十弹,被射得像一蜂窝煤,可惜了那件阿玛尼西装。”   徐海压低声音:“老汪,我请你去萃云楼喝个茶、听个评书,最近那儿来了一个评书的,说得非常地不错,顺便跟你说个事情。”   汪直:“什么事情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徐海:“你先别问,你来就是,来了我们细谈。”   汪直:“那好,十分钟后在你家会合,如果到时候没有什么好事,你就等着我修理你吧。”   电话挂断,十分钟后,徐海换上那件几个月没有洗,油光发亮、光可鉴人的风衣,双手枪放在口袋里,以便于随时抢劫点什么东西或者防备仇家放暗箭、施冷枪。大老远的,徐海就看见汪直骑着一摩托车,头盔包裹得严严实实地飙过来了。   徐海:“干吗搞得像孙子一样?”   汪直:“低调,低调,最近沈瘸子这厮的手下正盯着我呢。”   听到这儿,徐海也心紧了紧。前段时间,六扇门高手戚继光立功心切,带了几个捕快,装备了几把毛瑟火枪,既没有梁朝伟这种卧底,也没有徐海这等枪法,就来找黑手党大干了一场,结果,戚继光大败而归,作为黑手党头目的徐海、汪直也被捕快长官沈瘸子盯上了。   徐海上了车,摩托车一溜烟地奔向萃云楼,小二点头哈腰地迎接进去了,面对有钱人和蛮横人,小二一向很热情的。刚入座,小二就奉上香茗,评书也正好开始了。只见那说书人头戴四方纶巾,手摇鹅毛扇,一副摇头晃脑、老气横秋的样子,装腔作势地清了两声嗓子,开始讲了:“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这里是‘有段子说段子,没段子练嗓子’《沧海》评书,我乃一代评书妙嘴百晓生,一介小小书生。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老儿谢过先……”   汪直:“这鸟人真聒噪。”   徐海:“是有点儿,文人就这个德性,一身穷酸气。”   只听得百晓生继续说道:“上回说到徐海遭擒,谷缜正行审问,却闻得一声枪响,徐海一声惨叫,眉心已经中了一枪,通风的窟窿中红白之物含热喷出,一代黑手党头目就这么恶贯满盈了……”   徐海一听书中之人竟然和自己一个名,刚开场就听见自己挂了,心里像吃了一个死苍蝇一样,堵得慌,心想:这蠢货存心的吧,等下给他吃花生米,叫他眉心流红白之物。   一瞬间,百晓生已经说到:“那汪直率黑手党尽出,攻打六扇门南京城总部,誓与六扇门一决生死,黑手党火枪、AK-47和手雷齐上,奈何却遭戚继光指挥以火炮、便携式火箭筒加以克制,直杀得鸟兽闻之惊死,风云见之变色,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此节描写之精彩,实乃小老儿我所见之经典也,小老儿读书无数,这南京一战讲究行军作战的斗智斗勇,其把握能力直叫人叹为观止啊……”   汪直:“这酸丁又在发神经了,喂,对了徐海,今天叫我来不会就是听这穷酸练嗓子吧?你可是知道我从来只看侦探类小说的,对于武侠这等非主流的东西,我可是不太感兴趣的啊。”   徐海:“别急别急,听我说。你知道吗,别小看了《沧海》这部评书,听说最近在江东地区卖得正火呢。咱们现在抢劫这种硬生意难做了,整天在枪口下、刀口上舔血过日子,得搞点软性生意了……”   正说间只听得一个茶客在叫:“百晓生,这一战有襄阳大战、天机宫大战那么精彩吗?”   百晓生:“这可都是同一人写的,南京一战决不会差呢。”   咔嚓,门被踢开,几个黑衣捕快冲了进来,先朝空中放了几枪:“整天大战大战的,都是你们这般儒生聒噪惹事,和谐江湖哪儿来那么多大战。都给我乖乖坐着,搜查黑手党。动什么动,说你呢,穿风衣的,还跟我装酷呢,拿出你的身份证来。”   徐海和汪直一对眼色,一撞身边的捕快,各使一式燕子三抄水,从窗口一跃而下,跨上摩托,绝尘而去。   两人没有方向地逃开了,总算把捕快给甩掉了。喘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徐海想起什么,对汪直说道:“刚才跟你说到哪儿了?”   汪直:“说要做什么软性生意,你倒是给说说看。”   徐海:“嗯,听说《沧海》卖得很火,颜如玉书城还有一本金叶子珍藏版放在展柜上展览,啧啧,每一页都是金子呀,黄灿灿的,我们去把它取了来转手卖掉,然后盗版一批小说,乖乖,发财了。”   汪直:“哇靠,不早说,赶紧杀奔过去,现在就去。”   摩托车认清方向,五档飙起来就奔颜如玉书城而去。   书城正人山人海的,既有陈圆圆在那搞小曲儿唱片签卖,也有燕小乙在搞现场刺青和展示彩绘人体行为艺术。汪直突然间不平起来,冲徐海说:“这帮败类能够公开搞这种萎靡的东西,六扇门不去盯着,却老来搞我们,乘今天人多,进去把书牵走。”   两人径直朝《沧海》书架走去,一个挡着旁人的视线,一个用那么一根小铁丝就轻轻松松地把书架锁给捅开了,徐海得意地把珍藏版取出来,忽然觉得不过瘾,一点也没有别人注意的成就感,于是掏出毛瑟火枪,朝大厅中央的吊灯放了一枪之后喊道:“打劫打劫了,严肃点,赶紧把银票掏出来。”   汪直正在恼火徐海怎么这么一个二百五,突然想想搞点钱也不错,于是抢过一个袋子,装了《沧海》珍藏版,又胡乱把缴获的银票装了,于六扇门到来之前昂首挺胸出了书城……      尾声:在嗟来食酒店中,汪直在流着口水清点银票,而徐海则完全沉迷于《沧海》的故事中,当他津津有味地翻开第十一回时,他看见徐海被一枪射眉爆头,果如百晓生评书中所讲,他于是又吃了死苍蝇般,正在恶心之际,门又被撞开了,几个捕快又冲了进来,徐海拔枪射击,但是毛瑟火枪卡壳了,一瞬间,啪的一声,徐海眉心中枪,那一刻他有点懊悔有点恍惚,想起死后带着一个洞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是想起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资格有个洞的,于是他又笑了,在倒下之前,他看见汪直中枪而逃。一代黑手党就这样走完了。 今之侠客行 独 孤 (本文字数:268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走在大街上,满眼都是满脸横肉虚胖的小孩与成人,偶尔看看电视,满屏幕的都是诸如某某补钙、补锌、补铁,让你更加强壮之类的牛皮广告,有点头晕。   曾几何时,看到过那篇《中日夏令营较量》。在内蒙古乌兰察布盟草原上,娇气、生存能力差、家长过分溺爱的中国小孩终于在日本小孩震天的呐喊声中败下阵来。十二年后的2004年,中日韩三国青少年在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上再次进行草原探险夏令营活动,中国少年再次落败了。   不知不觉中,很多人已经身强体壮,不再虚弱,身体的虚弱可以通过每天的牛奶和钙片加以弥补,可是我们的精神呢,谁来给我们的精神补钙?我们急切需要一种文化认同来给精神补钙,也许武侠精神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们让人热血沸腾,让人心灵悸动,而现实中那些没有武功的侠义英雄也在为我们带来不断感动和唏嘘。   上期《今之侠客行》说到了执著的陆军、勇敢的梁玉珍、诚实的姜天,而下面的几位今之侠客又是一番风采。      舍己为人红缨枪——李剑英      红缨枪——红缨枪刺出,不成功则成仁。   侠客之光:他是和平年代的英雄,为了保卫蓝天下的七个村庄以及三千多条生命,他放弃了跳伞,以一种悲壮诠释了英雄二字,无愧于今之侠客。   侠客事迹:2006年,一个平凡而又英雄的名字闯入了我们的耳中,那就是李剑英。他是一名军人,更是一名空中战士——飞行员。2006年11月14日,飞行地是个能见度很高,天气也非常适合飞行,兰州空军某部河南籍飞行员李剑英驾驶某型歼击机,执行空中巡逻训练任务,起飞、飞行和返航等一系列过程都很顺利,而在训练结束后的下降途中,飞机遇上了鸽群撞击,飞机装备的单发动机被打坏,发动机转速开始急剧下降,飞机也朝地面不断地跌落。当时飞机上还有800多公升航空油,120余发航空炮弹,1发火箭弹,还有易燃的氧气瓶等物品,如果跳伞后的飞机失去控制,坠入村庄,给人民群众带来的后果将不堪设想。突发事故给他只留下了16秒的思考时间,如果他选择跳伞,16秒已经足够了,他能够安全地逃生,但是飞机无人控制坠地后的爆炸足以毁灭任何村庄,在生死攸关的16秒里,李剑英看到飞机下方密集的村庄和人群,毅然决定改跳伞为迫降,先后三次放弃跳伞求生机会,为了保护国家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而不幸殉难。   面对着瞬间生死的危险情况,他以一颗真正军人的心,舍己为人,选择了成功率比跳伞低很多的迫降,英雄地放弃了三次生存机会而牺牲了,长眠于那块沃土,长相伴那片蔚蓝的天空,他的侠客精神也将永存人间。   小说对应侠客:乔峰。看过金庸大师小说的人都知道,他本可以毫不顾及辽宋双方,抽身而退,不理世事,也可以一声怒吼,奋展一生所学相助一方。但是他没有,为了千千万万百姓免遭战火,他毅然选择了挟持辽王,最后一死以告天下,成为最悲壮的侠客。      热心菊花箭——苏金巧      菊花箭——淡淡的清香,看似柔弱,内心坚毅。   侠客之光:本是素不相识人,只缘一腔热心情。万里护送云南产妇归乡,她是响当当的女侠。   侠客事迹:她是一名普通的劳动妇女,是任丘当地有名的热心人。2006年中秋节前晚,苏金巧正在火车站忙碌,忽然听到别人在那谈论说有个外地妇女在火车站南侧生下了一个婴儿。别人都是赶去看热闹,而苏金巧虽然也是急忙赶去,但她不是想看热闹,而是在想或许那位妇女需要帮助,不谈她不会在外面生下小孩。当她过去时看到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妇女蜷缩在砖堆后面,怀中抱着刚刚生下的婴儿,在秋风萧瑟中浑身发抖,身旁更有一个一岁的小孩在那哭葛不停。苏金巧立马叫来救护车,把母子三人拉到自己家中,并请来医生为其检查治疗。为了照料这自找的“麻烦”,苏金巧放弃了中秋节晚上去医院与住院的父亲一起过节的计划。二十多天后,产妇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就急着要回云南家乡,苏金巧不辞辛苦,抱着婴儿,搀扶着产妇,还要时不时注意拉扯一岁多的女儿,踏上南下的火车,她决定万里护送产妇回家。为产妇买卧铺,而自己坐硬座,自己啃从家带来的干硬月饼,而把钱省下来给产妇母子买吃的。经过几天的辗转,最终把产妇母子平安护送到云南老家。苏金巧,这个平时就因收养流浪儿童著称的平凡妇女,向世人展示了人间处处有热心和爱心。   小说对应侠客:红颜四大名捕。《武侠版》发表的《红颜四大名捕》中那可爱、可敬的四大红颜,和诸葛先生一起为了对付一手遮天的权相而奋不顾身,她们的武功不是最高的,她们的力量不是最强的,她们面临的局势也是波谲云诡,是她们满腔的热心,为了那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而决不认输。      责任镏金锤——王海      镏金锤——看似轻巧,实则有沉甸甸的分量。   侠客之光:他是打假英雄,他更因此被人仇恨,遭追杀,但是多年来他的维权努力没有白费,人们的维权意识大大增强。   侠客事迹:每年3月,打假、维权在中国开始成为最热门的话题。消费者由最初的上当受骗忍气吞声到现在的主动出击坚决维权。这当中又涌现出不少的维权英雄,比如“打假”风云人物王海。   1995年,王海“出山打假”:在北京隆福大厦,向假冒伪劣产品宣战。知假买假引发大讨论。1997,“大海公司”诞生,王海与朋友共同组建了大海商务顾问有限公司,开始了帮助企业打假维权的新业务。2000年,王海正式宣布退出购假索赔行列,开始把打假的重点从假货转向了造假窝点,2002年,王海与秦兵、舒可心组成不动产管理研究组,筹划公益性质的“中国反欺诈网站”,力图为最广大消费者的正当利益服务。2004年,炮轰某品牌保暖内衣产品涉嫌夸大保暖功能,并同时出具一份国家棉纺织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的检测报告。2006年,举报某著名品牌手机存在缺陷欺诈消费者,请求国家工商总局责令其在全国范围停止欺诈行为,此事再次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作为打假的著名人物,他的各种打假难免引来许多人的怨恨,为此他出入经常处于不安全状态,但是他无怨无悔,他认为这是一种对社会的负责、对广大消费者正当利益的负责。   小说对应侠客:苏旷。《武侠版》刊发的《沽义山庄》一文中,苏旷的师父铁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神秘组织的幕后头脑,虽然他杀的人大多犯有累累罪行,但是苏旷身为一名捕快,他决定追查到底,对师父的名誉、对自己的良心、也对捕快这份职业负责。 白色情人 忽如寄 (本文字数:365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传说,三世纪时,罗马皇帝救了一对因违反恋爱禁令而要被处死的恋人,并把救人的那天——2月14日设为情人节;而把一个月后的3月14日定为白色情人节。如果说2月14日属于热恋中的情人,那么白色情人节就属于暗恋者;2月14日若代表幸福美满的爱情,那么白色情人节就多少带些感伤;2月14日属于盛开的玫瑰,白色情人节则属于玫瑰的影子,也总有一些令人唏嘘不已的白色情人在这阴影里闪动,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      一、呼啸山庄:恨是另外一种爱。      很多人说,梁羽生作品中最值得一读的是《云海玉弓缘》。这本书的主角是金世遗和谷之华,最令人难忘的却是厉胜男。梁羽生的笔调是温和的,却写了一场激烈得近乎惨厉的爱情,在这场爱情中,梁大师给了金、谷二人神韵,却把魂魄留给了厉胜男。厉胜男高傲、倔强,甚至带一点疯狂的邪气,她对金世遗的爱,始终在以恨的方式表现出来。直到厉胜男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金世遗怀里,双方才彻底明白:自己对他(她)无法宽恕的恨,不过是另外一种刻骨的爱罢了。   同样惨厉的爱情出现在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中。大学时有一位老教授,给我们讲到《呼啸山庄》时,静静趴伏在头顶的白发忽然就跳跃起来,本就流利的英语愈发飚得我们晕头转向:凯瑟琳的背叛、希刺克厉夫的复仇,爱恨交织到看不清哪种情绪才真实。两个人的手段都是那么极端,让人难以相信,这本书的主题会是他们的爱情。   有那么一种存在,我们可以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到达。比如爱人的内心。于是才误会丛生、才爱到了恨、才拒绝明白:恨是爱的一种。   语录——“世遗,你好狠!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叫你跪在天下英雄面前向我求饶!我就算做了鬼,也会叫你一生一世不得安乐的!”(厉胜男?《云海玉弓缘》)   “我没有捏碎你的心,是你自己捏碎了它;你捏碎了它的同时,又把我的心捏碎了。”(凯瑟琳?《呼啸山庄》)      二、荆棘鸟:爱与痛原是孪生。      “世界上有一种鸟,一生只歌唱一次,它离巢去找荆棘树,把自己钉在最尖最长的荆棘上,一次绝唱竟以生命为代价。它的歌声胜过百灵和夜莺,就连天堂里的上帝也屏息聆听。”   澳大利亚的天空,弥漫着玫瑰灰的忧郁和浪漫,这是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赋予澳大利亚的色彩。当拉尔夫神父从他的黑色轿车中走下来,在落日的余晖中走向六岁的梅吉的时候,就开始了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爱恋。拉尔夫的理想是红衣主教,梅吉的理想是拉尔夫,男人的野心遇到女人的痴情,便意味着一生的思念和别离。拉尔夫穿上红衣主教法袍的那一刻,所有一切,都不可再重来,除了死亡,两人无法再相聚。   拉尔夫和梅吉可以选择静静苍老逝去,玄慈和叶二娘却被命运逼到死角。得道高僧和江湖恶人,决不般配的两个人,即使相对,也只能是仇敌。玄慈像拉尔夫一样,以权力为媒把自己奉献给神祇,叶二娘也只能如梅吉一般在遥远的地方守望。都是从少年到老年、从生到死,都是明知不得已撒手,却不甘心放弃。几十年坚守不移,又有几人能做到?   正如荆棘鸟的寓言揭示的法则那般——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爱与痛原是孪生兄弟。   语录:“希腊人说,众神认为,不可理喻地爱某个东西,是一种有违常情的事。当有人这样爱的时候,众神就会变得嫉妒起来……梅吉,这里面有一种教训。爱得太深,是亵渎神明的。”(安妮?《荆棘鸟》)   “过去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恐惧,方得安乐。”(玄慈?《天龙八部》)      三、挪威的森林:得不到,难忘记。      在那个小说开头,渡边在飞机上听到一段披头士的歌,《挪威的森林》,然后开始悲伤开始回忆,于是歌的名字成了书名。歌词讲的是一男一女偶遇,多年后男的怀念不已。小说也是如此,渡边最为痛苦的,是自己一直无法走入直子的内心,直到直子死去。未曾真正拥有过直子,对渡边来说,连回忆都无处着力,越是如此,便越要抓住那仅有的一丝痕迹,便越是难忘记。村上春树的小说和披头士的歌,都是以失去为前奏,进入难忘的主题。   这令人想起无量山湖底的那尊白玉雕像,那位神仙姊姊。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争了一世,却不知无涯子爱的是另外一个人。那应该是怎样一种须臾难舍的思念,让无涯子对着一个雕像寄托全部的感情,把一方白玉雕得如真人一般。相思催人老,或许,这也是无视眼前人的报应。   是否注定永远留在记忆里的人,一定是这辈子都得不到的那个?也许爱和思念就像披头士的那首歌的旋律,低迷、忧伤,却让人不由自主沉醉。   语录:“……我自以为十分可爱,加之久未见面,本想吓你一跳,然而你根本无动于衷,这岂不太跟人过不去?我也是个女孩!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该多少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发型’,往下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会原谅你。”(绿子?《挪威的森林》)   “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李秋水?《天龙八部》)      四、情人:惆怅旧欢如梦。      70岁的杜拉斯发表《情人》时,很多人将其视为她的自传。杜拉斯说:“没有一次恋爱能代替爱情。”她用充满悲怆的语言和激情讲述那段异国之恋:相遇的迷茫、结局的怅惘、回忆的孤独。   湄公河渡轮上,美丽的白人少女,穿着真丝连衣裙,伫立在河水的闪光中,一个中国富商的儿子,胆怯地过来搭讪。从那一刻起,她已经想让这个人爱上她。在小说中,从15岁到70岁,杜拉斯和那个少女隔着55年的时光重叠成一场旧梦。   年少时的情动,也许真的可以品味一生。即使是疯疯癫癫的老顽童,也无法在那时逃过爱情。只是如刘若英所唱,年少时,最容易让心爱的人受伤。一时的误会,即成半生的阔别,周伯通和瑛姑都为此空空等待,直到时间冲淡恩怨、白发生了满头。   “我说我老了,他说你只是累了。”杜拉斯这句话强调的是时间,否定的是冲动。少年时总是爱得太狂热不计后果,所以离别或者真的是年少时的宿命。   语录:“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对我来说,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被岁月摧残的容颜。”(某人?《情人》)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九张机》?《射雕英雄传》)      五、小王子:我爱你,这与你无关。      题目中的话来自歌德。暗恋的情愫,交与如此坦荡荡的一句话表白,更令人感动。但不是每个暗恋者都能如此坦荡,风靡一时的《小王子》中那只可爱的小狐狸,就选择了怯懦的隐藏。小狐狸想让小王子留下陪自己,却开口劝他回到自己的玫瑰身边。小王子走了,他明白了他的玫瑰是唯一的,他知道他爱那株玫瑰。可是,那只小狐狸,只是一个朋友吗?小王子在仰望漫天繁星的时候,想念着他的玫瑰,会感到莫大的幸福。那么,小狐狸呢,当它看到金黄色的麦田,它是否会很幸福呢?   《剑歌》中谢鸿影与沈洵本该是绝配,但因为方之玠的存在,始终让人难以对沈谢二人满意。“小谢姐姐,你……你嫁给我好不好?”当方之玠鼓起勇气来说出这句话来,谢鸿影有太多的理由拒绝这个孤寂的孩子,但聪明如谢鸿影,又怎会不知她是少年方之玠的全部寄托?方之玠的痴情,穿过二十年的冷雨,终究还是没能有正果。谢鸿影自去和沈洵做他们的神仙眷侣,方之玠在大光明宫中守着孤独想起这些,纵使痛彻心肺,也无计可施。暗恋,本来就毫无办法。   “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这样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执著而无力。相爱本是两个人的事情,选择了暗恋的人却只能独自演绎爱情,欢喜,或者悲伤,都与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语录:“我得到了金黄色的麦田.它会让我自然地想起你,我会喜欢听吹拂过金黄色麦田的风声,我会永远想着你……你回去看你的玫瑰吧,她的确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小狐狸?《小王子》)   “小谢姐姐,你等着看吧,看我怎样将中原那些高手一个个挑落马下,最后连你的沈洵,也会死在我这把英雄剑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姐姐当年的眼光,真是准得很呢。”(方之玠?《剑歌》) 武林后传 独孤小舞 (本文字数:362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名:《武林后传》   评分:★★★★☆   类型:喜剧 / 动作   发行年代:2007   片长:20分钟   导演:碧晚枕   编剧:独孤小舞   演员表:临时演员A——大侠甲 胡歆昱——神算熏   李逾求——李球球陶陌——陶二百   青眉——陈绿眉徐丹——徐丹丹   横刀——黄木刀清欢——白清欢      公元1224年元宵节,大侠甲等一位消费者在武汉一家美食城用餐时,在一盘“岁寒三友”中发现一只被煮熟的绿头大苍蝇。交涉过程中,美食城一位李姓经理突然吞下苍蝇,并一口咬定那是一粒“烤焦的松子”。   (背景音乐:“我在飞在被吞吃在飞往肠胃的路上”)      三分之一炷香后,被打得半死的李姓经理用千里寻呼蛙唤来了美食城的掌柜——陈绿眉女士。   陈绿眉带着一头张牙舞爪的黄木刀匆匆赶到,板着脸问:“球球,谁闹事?”   李姓经理虚弱地伸脚趾指了指大侠甲的鼻子。由于他吃的苍蝇过多,双手经常被客人打断,每当此时他就会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他们不敢碰我的香港脚,就算他们把我四肢全打断了,我还可以滚着移动啊!”因此得名“李球球”。(滚动动作有虚构成分,未成年人请勿模仿,成年人请在确定双手双脚被折断后模仿。)   “就你长得跟个孙子样还想来踢绿眉的馆?”黄木刀刷的一声抽出大刀片,“照顾好我七舅老爷他三外甥女……”   大侠甲仰首大笑:“傻叉,你历史课及格过没有?咱这是宋朝,燕小六是明朝的!”   黄木刀:“朝代错位咋了?21世纪的娃啃着地瓜就能统治银河系。”   “行了行了,《琵琶行》都背不全还想冒充文学青年!”陈绿眉掸了掸衣服上仆仆的风尘,问大侠甲,“敢问这位客官,你为何殴打本店经理?”   “长得跟黄瓜样就别怨人拍!”   “原闻其详。”   “我点的‘岁寒三友’里有只苍蝇……”   “哦。”陈绿眉打断了大侠甲的叙述,转头吩咐账房,“阿熏,赶紧记下,他们这桌加了个荤菜。”   大侠甲晕倒。   神算熏:“场外求助!‘荤’字用五笔怎么打啊?”   黄木刀:“QAJF。”   陈绿眉:“那是黄昏的昏,白痴。五笔打不出来不会用拼音?”   神算熏:“我打个‘肉’字代替可以吗?反正本质相同。”   陈绿眉:“口腔溃疡跟痔疮还本质相同呢!校对时一个错别字扣两钱银子,你自己看着办。”   神算熏:“账房的数学成绩好不就行了吗,又不是考中文系,欺负人!”   陈绿眉:“乱讲,我对待战友就像700多年后的雷锋一样。嗯,其实我比他还多一样,我会严厉督促战友数理文史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你诬蔑我就是瞧不起雷锋同志。”   神算熏恼羞成怒,摸了个面包以《掷铁饼者》的姿势投向陈绿眉。陈绿眉使出“梁氏十方步”功夫闪过袭击,面包坠下,不幸落在一摊污油里。   陈绿眉捡起面包,若有所思:“大家小时候都念过那首诗吧,‘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所以我们一定要珍惜农民伯伯劳动成果,不可以随便把粮食丢掉。今天,就让我来以身作则吧……”   陈绿眉缓缓举起面包,众人肃然起敬,鼓掌。   陈绿眉深情地看了面包一眼,随手扔到窗外:“要扔也该扔到餐厅外面,我为了省钱没雇清洁工。”   众人:“好准的暗器手法,足以媲美口服液扔鱼缸!”   (背景音乐:“我没有绿眉,我不会武功。”)      神算熏:“切,功夫好算什么,你知道树上骑个猴,树下一个猴,总共几个猴吗?”   陈绿眉:“破题,陶二百来出题也就这水平了。”   陶二百一撩帘子走出来:“青眉,哪有你这样埋汰自己人的?”   陈绿眉:“为了证明没有埋汰错,给你出一题。”   陶二百:“请出题。”   陈绿眉:“二百,你平时最喜欢吃炒年糕,请问:怎么给年糕控水?”   陶二百:“放洗衣机里甩干啊!”   众:……   陶二百机智地改口:“不对吗?那用吹风机对着吹?”   众:……   陶二百挠头:“放在被窝里焐干?不太可能啊,电热毯好像不能碰水耶……”   神算熏:“求你了,我承认错还不行吗?”   陈绿眉:“看在丹丹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二百,你回去继续写副刊。”   陶二百怨气大生, 从厨房里摸了把菜刀回到布帘后,下半月版因此血肉横飞,又一批崭新的残疾人诞生了。   神算熏大怒:“陈绿眉,你凭嘛叫她丹丹啊?你跟她是嘛关系啊?你知道我跟她已经同居了吗?虽然我们还没登记,但我们有真感情啊……”   徐丹丹赶紧上去捂她的嘴:“别嚷了,她的副业是天涯写手!你不想咱俩的事被整成畅销书吧?”   神算熏:“不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文化人耍流氓……”   徐丹丹郁闷地戳手指:“更何况,她还有一票武功高强的侠客社区侠友作后盾,咱打也打不过。”   神算熏:“美女作家会武术,流氓也挡不住……”   徐丹丹:“只怪咱手懒,要不随便整本书出来,也成美少女作家了。”   陈绿眉警告:“不许说我是美少女作家啊,现在美女作家是流氓,美少女作家就是小女流氓!”   “Stop!”大侠甲崩溃,“我们难道不是在讨论苍蝇问题吗?”   陈绿眉:“那不是苍蝇,那是……球球,这次的说法是什么?一种野生的小黑豆?”   李球球:“烤焦的松子。”   陈绿眉:“对,那只不过是一颗烤焦的松子。”   大侠甲:“我靠,这里果然是家黑店!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代号‘315’的消费者维权大使,今天就要替月行道,消灭你们!”   (背景音乐:“月亮见威力,变身!”)      陈绿眉不慌不忙,转头喊:“老白,兰花点穴手一级准备!”   白清欢白衫飘飘,摇着折扇登场,然后嗖的一声从大家面前掠过。   陈绿眉:“你跑得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白清欢忽然转身,又向她奔来。   陈绿眉开始紧张,后退:“有话好说,不使用武力行不行?”   白清欢若无其事,再一次从众人前冲过,长衫后摆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陈绿眉忍无可忍,一把揪住清欢:“你在干什么?”   白清欢:“我怕大家看不到我的背。”   陈绿眉:“找抽呢!背有什么好看的?”   白清欢转过身,长衫后赫然印着“才子”二字,众人倒地。   315哈哈大笑:“切,你们就指望这个二神经跟我斗?”   白清欢卷袖子,展示肱二头肌:“好吧,既然你想自讨苦吃,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他扔掉了折扇,缓缓从身后拿出一只塑料袋。   315一惊,暗忖:“我要小心,里面可能是暗器。”   只见白清欢倒出塑料袋里的面粉,卷起袖子开始和面,大侠甲不解。   白清欢冷笑:“请看,我可以把面粉揉成面团,我还能把面团揉成椭圆形、正方形,平行四边形也行,我揉我揉我揉揉揉!这就是我的揉道,怎么样?你怕了吧!”   315昏倒。   白清欢得意洋洋地做出V型手势:“耶!总算摆平了。我还有威猛无比、杀伤力惊人的罗拳道呢!不怕吓不死你!”   陈绿眉擦掉口边呕吐物:“我只听说过跆拳道,这个罗拳道是什么?”   白清欢:“既然陈掌柜开了口,我自然要演示给您看看。”他活动活动四肢,忽然双腿呈O型站立,“看,我的罗圈造型摆得标准吧?”   陈绿眉再次呕吐,终于飙血晕倒。   白清欢:“唉,为什么?为什么武林中至今没人能抵挡我的揉道和罗圈道?真是好寂寞啊!”遥望远方,负手而立,摆李沉舟POSE。   (背景音乐:“我是偷偷盯上你的小狼狗,咬住你绝不松口”)      半个时辰后,315醒了过来:“老板,打包。”然后拎着饭菜奔逃。   陈绿眉面向观众:看到了吧,无论是大使还是大便,在我们店里吃出异物最好保持沉默,因为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我们群殴你的理由,我保证,你的惨状连外科医生见了都会害怕的……      鸣谢:   CCTV、HBTV、WHTV、JGTV、《武侠版》编辑部 叙事传统的激活 韩云波 (本文字数:270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0期 字号: 【大 中 小】   杨明刚有很多名字,在1990年代是金庸新,到了21世纪是阳朔。就武侠创作而言,他是跨越了两个时代的。在90年代,曾经有过这样一批人,因为大陆武侠创作尚无氛围,于是搞起了“地下活动”,借用一些貌似港台名家的笔名,写作模仿港台风格的武侠。那一批作品,今天都可以称之为“俱往矣”了。当21世纪大陆新武侠兴起之时,他们已经成了过往的一代人,与70后主打的椴步凤沧们颇异其趣。于是,他们沉寂了,在沉寂一段之后,他们又复出了。90年代的江湖,给予了他们以历练,其结果是他们自有其优势,而这又是与21世纪的后起之秀们有所不同的。   早就知道金庸新著《九阴九阳》,后来又在武侠版上细读了阳朔著《十万雄师斩阎罗》,今天又读杨明刚著《剑殛?魔教东征》。如果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好看”。   当然,要讲到“好看”,其中的内涵也并不简单。尤其是这一次读《剑殛》,更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既是对那一代创作的感受,也是对武侠作为一种文学类型以及当前武侠创作的思考。   就作品本身而言,《剑殛》首先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据作者自己说,他早年是先有人物才有故事,言下之意是现在更加重视故事的结构和叙事技巧。我以为,这里实际上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在语言层面的纯熟程度初步解决以后,在武侠小说中人物和故事孰轻孰重的问题。   学界普遍认为,20世纪武侠小说的大发展,是因为大量并且深刻地表现了人性,同时借鉴了西方现代小说的技巧,尤其是金庸小说在以民族文化为根基的主线引领下,打破了雅俗对峙的坚冰,创造了一代文学的高峰,甚至引发了对文学史观念的重新思考和认识。依据这一逻辑,我们可以回溯到1966年金庸先生回应梁羽生的那一篇《一个“讲故事人”的自白》,梁羽生试图以“严肃的文艺工作者”立场来要求武侠小说,而金庸说:“我只是一个‘讲故事人’(好比宋代的‘说话人’,近代的‘说书先生’)。我只求把故事讲得生动热闹。”又说:“我自幼便爱读武侠小说,写这种小说,自己当作一种娱乐,自娱之余,复以娱人(当然也有金钱上的报酬)。”这其实也就是金庸后来曾说过的“好的小说就是好小说”。但是,好的小说也并非标准统一,不同类型有不同的标准。就武侠小说而言,要先是“娱”也就是“乐”,其次才是“思”与“诗”以及“史”。   人物和故事并行固然大佳。但二者也有不能兼顾之时,郁达夫总结现代小说,就以为本有三种着重点,即结构、人物、背景三个要素。我以为,在武侠小说中,即是故事与情节、人物与情感、历史与文化三个部分。也就是说,三个部分既可并存,这是博大精深的有厚度有重量的作品;也可以重点突出,这是剑走偏锋的作品,同样可以博得读者的喜爱,同样可以具备良好的审美价值。   看杨明刚的作品,从《雄师》到《剑殛》,都是以故事取胜的。他善于吸收流行文学的情节元素,比如我在《雄师》中看到了《教父》,在《剑殛》中看到了《魔戒》。这得益于90年代以来作者对技巧的磨炼,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显露出的精益求精的武侠敬业精神,使得《剑殛》的故事技法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首先是悬念的运用。沈庄本身是一个悬念,许飞扬这个人也是一个悬念,魔教可以不算悬念,但却是引起悬念的诱因。   其次是线索的交错。小说里有三条线索:一是沈庄地下室里沈、许的交谈,引出神魔斗争的真相,此为暗线;二是沈庄总管沈禄为主角的攻防,此为明线;三是沈庄之外发生的麻法王与各方人物的拼斗,此为隐线。作品先以暗、明二线并行,隐线点染;最后三条线索交汇,形成宏大的场面。   第三是场面的渲染。小说一开头,就像一部精彩的电影,呈示了一个序曲,一种令人震撼和充满悬念的暗示。小说写黑豹的树林,写庄下的攻防战,都不失为精彩的场面。尤其是写战争,虽然笔墨并不算多,却自有一种气势。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值我大量阅读红袖添香网站和香港中华书局举办的2006新武侠大赛入围作品,我更是倍加感叹真正能够把大场面写得好的人很少,但《剑殛》可以算是写得好的一部。   悬念给人以心理期待,线索给人以心理推证,场面给人以心理震撼,这些都是营造一个好故事的基础。似乎作者想要改变以前人物先行的做法,《剑殛》的出彩之处,首先就成了故事,进而成了情节。那么,除此之外,作者对人物和背景如何处理呢?   我以为,《剑殛》写的是人物群像。许飞扬作为主人公,其意义主要是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可以克制魔性的仙道符号,但他并不是神,他是人,这就进一步表现出一种人本主题。沈禄主要是一种类型,干练和忠义的类型。我以为真正谈得上人物塑造的,主要就只余下沈家秀了,他的沉稳、刚毅、果决,他的责任、智慧、能力,都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正如我在上文所说,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部以人物见长的作品。不过,因为故事和背景精彩了,这倒也无伤大雅。   然后说文化。应该说《剑殛》表现的文化观念比较简单,然而亦不失其可观之处。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   从中国本土意义上说,《剑殛》表现的不过是还珠楼主们曾经描写过的神魔斗争,而人性夹杂在其中,虽然人类的力量是渺小的,但人类的意志是强大的,超越生死并不是人类最高的追求,人类更加看重现实的勇气,看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力量,而这种力量,已经有很多人都说过,从孟子一直到今天——这就是“侠”。《剑殛》虽然掺杂了很多玄幻的内容,因为有了这种精神力量,所以,我们仍然说《剑殛》是一部武侠小说。   从西方的意义上说,杨明刚善于运用“拿来主义”,《剑殛》就是《魔戒》的中国版本。意象设定、主题构造、场面描述,都很有电影版《魔戒》的影子。在这样一个设定下来展开,小说中的情感描写当然就不会以中国式才子佳人为模式,所以写到沈小姐对许飞扬的感情,就只是轻轻一笔带过了。写武功也不再是重点,作者更愿意展开大场面的攻防,展开超越尘世能力的法术。那么,诸如自然之道、有招无招等等,都在《剑殛》中无足轻重了。   我曾在多个场合谈到,大陆新武侠在其兴起五年之后出现了鼎盛,但鼎盛并不代表高水平。而在2006年的一个突出现象是传统武侠的兴起,不仅是传统的风格,也包括90年代以来在武侠的江湖历练中走向成熟的一辈人,他们语言更加纯熟,叙事更加精彩,文化也更加沉雄。而在北京大学举办的2006年中华武侠论坛,与会者也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当前武侠小说创作的技术细节问题。杨明刚们的加入,将会为五年多以来的大陆新武侠加注一剂活力,形成大陆新武侠更加厚实的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