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16期 [铁血柔情] 江湖拾遗录之傲君刀............................马 舸 [江湖夜话] 惊怖武侠之盅镇惊魂..........................云中羽衣子 [武侠新经典] 沧海15.................................凤 歌 [今古学园] 今古学园.................................肖振铎 [] 由指缝间窥看世界.............................傲月寒 [三教九流] 大戏台子四方方..............................蒲 芦 [沧海一粟] 《沧海》中的女人戏...........................一颗花生 [] 今之侠客行................................笨笨熊 江湖拾遗录之傲君刀 马 舸 (本文字数:336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长 街      早晨太阳出来时,镇上炊烟渐散,街上已有人走动。   此镇本是通州的热闹所在,唤做马头集。镇中一条长街横贯南北,两侧各有几百户人家。   因是地处京畿,赋税较别处略轻些,故家家尚可温饱,百业从容。也正为久承王化,多近恩泽,却养出不少闲汉来,终日不事稼穑,只一味纵酒邪游,荒唐岁月。   此时宽阔的街面上,一物正远远奔来,通体黝黑发亮。与此同时,却见才热闹起来的街道,突然间冷冷清清,再无人迹。   细看那物,竟是一只极凶猛的黑犬,圆背细胯,比常犬足高了半头有余。奇的是这畜生嘴里叼了个竹篮子,远远地奔到一家门前,便伏下身望着门户,貌虽凶丑,而神态极温驯,唯嘴上的竹篮不住摇晃。   眨眼间,门内便走出个妇人来,手里拿了块肉,怯怯地放在篮子里,跟着撞鬼般逃回屋去。   那猛犬立刻吃起来,几大口便吞了下去,又叼着竹篮,伏在另一户门前。   这一家更不敢怠慢,一老汉忙跑出来,战战兢兢送肉至前。   那猛犬愈加温驯,冲门户叫了两声,似在道谢,跟着将肉吞下。   不一刻,这畜生连过了十几家,居然家家不敢怠慢,如上供一般。   这畜生胃口倒大,看样子不过半饱。才一盏茶光景,已穿街过户,向南面跑来,头摇尾晃,比街霸王还要神气活现。   此时南面站了几个光棍,正笑着戏耍一个丐汉,忽见那猛犬跑来,都吓了一跳。   一长脖男子踢了那丐汉一脚,叹道:“你这厮还不如薛大爷养的一条狗,人家那才叫要饭哪!唉,老薛一回来就放狗立规矩,苦日子又到了!”   正说间,那猛犬已叼篮跑过来,几个光棍忽笑着逃开,都立在不远处。那丐汉自忖碗空衣破,这畜生不会停留,便未挪动。孰料那猛犬似看到了什么,忽伏在他对面,摇篮吐舌,再不走了。   那丐汉好生奇怪,却没肉打发它,倒不由叹了口气。那猛犬盯着他,目光十分柔和,如小儿一般,非要讨了赏才去。   丐汉正犹豫时,蓦见那猛犬撑起身来,口内大发异声,似甚不耐。那丐汉低斥一声,本要将它轰走,不料黑光一闪,那畜生豹子般蹿上来。丐汉眼见利爪直奔双睛,不禁有些骇怒,信手照那狗颈扒拉了一下。   这一下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竟把那狗打飞了六七丈远,布袋般落在街心,全无一丝抽搐,已然毙命。几个光棍见了,都惊得嘴巴大张,合拢不上。   原来一人多事,不知从哪儿寻了块鲜肉,偷放在丐汉身后。那丐汉不察,狗却早看见了,所以才流连不舍。   长脖男子最先醒悟,指着叫道:“好……好你个花子,敢打死薛大爷的爱物!哥儿几个别放他走,我这就去叫老薛来!”言罢一道烟地去了。另几人早吓破了胆,都不敢太靠近,只是虚声恫吓。   那丐汉见不少百姓走出来,远远地窥望议论,摇头一叹,也不起身。   只一会儿工夫,突见街北的百姓都逃回家去,四五个豪奴引着两名男子,快步走来。   二男子脚下利落,显有武功在身,一人先走到狗尸旁,蹲下身查看。另一人显然更有眼光,只用脚尖触了触狗背,便不由打了个哆嗦,怯怯地向那丐汉望来。   原来那狗由颈至尾,整条脊梁尽被震碎,如此力道,实是骇人听闻!二人一时都惊了面孔,几个豪奴更不敢上前。众光棍见状,忙都逃离险地。那丐汉仍低着头,破衣在风中飘摆。   正这时,只见一乘小轿远远奔来,那长脖男子气喘吁吁地跟在轿边,正不住地说着什么。   片时近了,两个轿夫便在狗尸旁停了轿,轿帘掀起,一人走下轿来。但见此人年约五十,白面微须,鲜衣华冠,脸上淡淡的不辨喜怒,乍一看倒有些官气。   两名男子忙迎上去,一人附耳低语。那鲜衣人略皱眉头,向死狗瞧了瞧,跟着向那丐汉望来。   众光棍见了此人便抖,一人忙作个长揖道:“不知您老回来了,小的们真该死!老爷的狗我们都没照顾好,这张脸不如个屁股了。”那鲜衣人也不理他,示意众人都在原地等候,独自向那丐汉走去。那长脖男子本要跟随,一豪奴早将他踹在一旁。   那鲜衣人缓步走过来,眼见对方虽异常落泊,但貌伟身魁,绝无鄙俗之相,不由拱手道:“足下栖身敝镇,乡亲们肉眼不识,多有怠慢。薛某实感惭愧了。”   那丐汉听他言语谦和,微抬起头道:“我是个异乡乞食的人,蒙贵镇恩养数月,才不致冻饿而死。那狗是我一时失手,并非有意冒犯。”   鲜衣人笑道:“足下误会了,万不敢问罪的。薛某虽眼拙,也知足下必是隐逸英豪。有一事欲待相商,又怕冲犯了侠威。这个……”   那丐汉道:“既蒙海量包涵,有话只管说。”   鲜衣人笑道:“那就恕我冒昧了。足下既有此绝大能为,何以还要这般自苦?虽说大豪杰不以乞讨为羞,但如此降志辱身,未免太过。薛某不才,尚薄有产业。足下若不弃,便请到寒舍奉食如何?在下明年还要出仕,如能得足下相伴,沟壑亦成坦途了。”   那丐汉闻言,不由看了看怀里的黑包袱,冷笑道:“我要想作践这口刀,还会落到这步田地么?尊驾只要收起放狗之心,谁又会害你呢?”   鲜衣人尴尬一笑:“足下误会了,岂敢以佣仆之礼相待?在下有一犬子,既无品行,且又不学无术,终日放纵弛荡,没人能够降服。今日幸遇足下,如能仰仗高明,引其归入正途,薛某愿与足下结为兄弟。”   那丐汉笑道:“这是逼叫花子伏虎了!承你看得起,我倒觉要饭才是正经。”说罢便要离去。   忽听远处有人大喝道:“什么东西,敢冒充高人骗食!弄死条狗就稀罕了?爷爷杀过的人物,强似他的有万千!你们都给俺让开!”只见一条大汉奔吼而来,生得如巨灵神,手拿一根浑铁棒,飞一样跑过来。   那丐汉见了,倒走不得了。那巨汉奔到切近,抡起铁棒,照那丐汉当头便打。   只见青影一闪,那铁棒已飞在半空,那巨汉一声怪叫,铁塔般的身躯竟被人举起,满街一片惊呼。   鲜衣人见那丐汉犹坐在地,正自心迷目乱,不防一只手陡抓过来,胸口如遭电击,蓦地腾空而起,已与那巨汉撞在一处。远处众人失声大叫,这时方看得真切,只见一年轻道士莫辨来所,原来早将二人举在半空。那丐汉并未起身,只含笑观看。   却听那年轻道士大笑道:“‘曹铁棒’虚名无实!贫道传你一手飞天的功夫!”略一抖臂,二人一齐飞出,在空中连打了十几个旋子,落地时那鲜衣人仍转个不停;那巨汉强要拿桩,却一头碰在地上,好在均未受伤。   那鲜衣人把饭菜也吐了出来,晕头转向地道:“你……你们还不去打!”曹铁棒却一脸死灰道:“这……这是玄门的手段!咱……咱惹不起的。”猛将那鲜衣人抱起,向北蹿去。余者心惊胆裂,皆发足奔逃。   那年轻道士一笑,忽端正颜色,冲那丐汉拜下身道:“任先生在上,弟子清玉有礼。”   那丐汉笑道:“功夫真漂亮!这是贵派的‘小拿云手’吧?可惜惊了俗人不好。”   那道士忙伏下身道:“任先生教训得是。弟子慕名太久,见了您心神激荡,不免癫狂。今日能与任先生说话,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弟子再三叩首。”   那丐汉叹了口气道:“任九重的名字,还有人记得么?我自己都快忘了!”   那道士一怔,忽起身道:“请任先生稍候,弟子即刻便回。”说罢向北跑去。   少顷,只听北面马蹄声响,十余骑如风奔来。   马上之人均着道装,离任九重尚远,便都跳下马背,遥遥作礼。一道年逾六旬,羽衣星冠,青锋在背,率先走了过来。余者尽在三十开外,显是此道的门徒,个个神情肃穆,无声跟随。   那老道健步而来,满面春风,笑着打个起手道:“无量天尊!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任先生可叫贫道好找!”余道皆恭然下拜,表情颇为复杂,如对神衹一般。   任九重见众人风尘满面,显已疾行了多日,起身道:“不敢当。哪有仙家给乞徒下跪的?”众人都不动,有几人竟微露愧意。   那老道笑道:“冲着任先生的操守,他们不该跪么?贫道也要跪的,你莫拦我,这一跪自有道理。”不待任九重说话,已屈膝跪倒。   任九重笑道:“牛鼻子只会作态,倒不如送我些吃的。”上前扶起,又示意众人都起来。   那老道打量他半晌,忽鼻子一酸道:“二十多年没见,美男子也老了!任先生为了大伙受罪,我们心里也没一天好过啊!”   任九重面色微冷道:“你不在紫霄宫打坐,来此就为了说这些?”那老道长叹一声道:“说出来丢人哪!此次若无任先生相助,我武当派已成江湖笑柄了。贫道专程赶来,是向任先生道谢的。”原来此道正是武当掌门,道号“玄一”的李真人。   任九重听了,又坐回街边道:“道长这么说,我倒糊涂了。你来谢我什么?”   玄一红了脸道:“任先生何必再羞我?还不是为了惠明法王的事。近年来他屡生事端,仗着神通广大,已杀我门内多人。贫道束手无策,本想求玄门八派的人帮忙,可众人明知道同源共祖,同为三丰一脉,却都作壁上观。年初惠明法王暴毙德州,贫道便知是任先生仗义出手。此等大恩,实非言语能报,敝派唯有尽听吩咐,万世颂德了。”   任九重道:“这可怪了。惠明法王虽死,怎知就是我杀的?我当年曾与人有约:不得离开京畿半步。道长如此猜测,岂不是责我负约么?”   玄一叹道:“任先生莫要掩饰了。惠明法王死时全身不见伤痕,天底下除了任先生,谁还能做得这么干净?再说他那个能耐,魔教中已没人可比,不是你出手,难道还是神仙下界来杀的?”   任九重大笑道:“我在这里饭也吃不上,倒去管那些闲事!你别再说了,我肚里正造反呢,快拿东西给我吃。”群道见他谈吐如此随便,与传说中相去极远,都有些不敢相信。   一道少了顾忌,笑着插话道:“早知任先生为人刚强,决不肯妄食一粟。你既向我们要吃的,那是承认家师猜得不错了?我们自打知道这件事后,便急欲赶来道谢,谁想京畿一带虽不大,却也找了几个月呢!”说时一道早取出干粮,恭送至前。   任九重摆手道:“罢了罢了,这谁敢吃呢?你们逼我认账,可我偏又没做,回头魔教的人找来,岂不更麻烦?”群道都笑,及见他真不肯吃,都向玄一望去。   玄一笑道:“饭可以不吃,酒总该喝些吧?趁着酒兴,老道还想讨些便宜呢。”任九重道:“这更不像话。道士们买酒来谢我,不过想诬我杀人。”   玄一掀髯大笑,命人抬了一坛酒来,说道:“任先生错了。这酒可不是买来的,乃是我仙家的玉液琼浆。我玄门素来讲究‘内执丹道,外演金锋’。这酒便是炼内丹的外补之剂。”   任九重“哦”了一声,望向酒坛道:“以酒作药,这意思倒很高明!只是不怕醉后魔来,惊散了真丹么?”   玄一笑道:“修丹时虽苦魔来,但也不怕魔至,这要看自家功力了。常人多惧走火入魔,其实凡事不入了魔境,便悟不出真洞天。魔境里有好东西藏着,只要不惧怕,把甜头吃了,走出来便是新天。”   任九重笑道:“如此说来,此酒确非寻常,定是稍饮即生幻象。贵派中有几人法海深广,可以之固丹证道?”   玄一道:“不怕任先生笑话。门中除贫道略可浅尝,再有便是遇真宫的几位师叔,尚偶尔借此酒行丹。这法门乃是三丰仙的独创,别人其实做不来的,只不过明白这个道理罢了。再说酒也仅剩此一坛,酿法早失传了。今日感念任先生大德,老道才咬咬牙带了来。我这已经是‘穷大手’摆阔了!但只要任先生喝得痛快,我们心疼也忍着。”一句话逗得群道都乐。   任九重道:“心意我领了。这酒太贵重,再说我功力浅薄,也不敢喝。”   玄一笑道:“任先生多虑了。今儿老道高兴,不提谢恩的话了,只陪你同醉如何?”说着拍开泥封,把酒坛送了过来。   任九重见其意甚诚,一叹道:“我已多年不识酒味了!你们明知我这好酒的毛病,却故意跑来勾馋虫,叫我今后怎么过呢?”接过酒坛,只觉一股奇香钻入鼻孔,顿时周身爽泰。   任九重举坛喝了一大口,不禁叫了声好。但觉一股凉气顺喉间下行,未到腹中,已生诸般奇妙变化,岂止芳冽醇美而已?不觉又喝了几口。群道见状,这才松弛下来,各吐了口长气。   玄一笑道:“听说当年三丰祖师可独饮一坛。任先生只管喝,莫给老道留家当!”   任九重又饮了十余口,酒力渐渐涌上来,忽觉周遭景象变了:小镇上竟似罩了一层水雾,柔得人心痛起来,四肢百骸却松爽无比,飘飘然有凌云步虚之意。当下放了酒坛,说道:“果如道长所讲,任某实不如三丰真人了!这酒我也勉强可喝一坛,但随后必醉,绝难守住真元。”   玄一接过来喝了两口,又递回去道:“提起三丰祖师,贫道脸面无光。任先生多喝些,趁你高兴,我好得些实惠。”   任九重饮至半坛,兴致渐高,说道:“叫个弟子过来吧,我也想一睹武当神剑。”   玄一哈哈大笑,唤一名中年弟子过来,说道:“任先生面前,别给师父太丢人了。”   那道士一笑,抽出长剑,冲任重九行礼道:“有污先生法目。”说罢虚掐个剑诀,在他面前舞起来,正是一路“太极十三剑”。   是时张三丰仙逝仅五十载,武当剑行世不久,尚未失其真传。只见那道士长剑使开,顿时身如游龙,剑似云展,才演不到五式,已觉奇姿高韵,味淡天然。其虚实、动静、分合、刚柔、疾缓之变,全然不形于外,竟在极细微处显出神奇来:一剑之中,但见清风不见剑;万变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武当剑法之奥蕴,如长卷般慢慢展开。一路“太极剑”演罢,彩声平地而起。那弟子又行了礼,面上亦有得色。   任九重看罢,缓缓点头道:“剑法确是好剑法,可惜你等描摩太过,失其本真,难怪斗不过惠明法王了!”玄一微微变色,群道也都不解。   任九重道:“凡实战,皆是应感而发,这剑法却多半是想出来的,也可说是假的。我料三丰真人的本意,决不在细致入微处,而是欲借幻化之形,使学者悟出最简单的道理来。他倒巴不得你们‘得意忘形’呢!”话一出口,群道无不错愕。   玄一呆了呆,忽拍膝道:“这话玄门八派的敖老四也说过!看来三丰仙的真传,独他一人得到了!”   任九重道:“可是太和派的敖景云?此人我只闻名却不识。”微露遗憾,又道,“据传三丰真人临终时,曾讲过‘旁支结硕果’的话,对武当俗家这八个支派期许甚高。想来不用多久,你玄门便可盖过少林了!”   玄一摇头道:“我玄门八派就出了敖老四这一个人物,还老窝着不出来,如何能盖过少林?他要肯念同宗之情,也不用任先生出手了。”   正说间,突见一道自远处奔来,冲玄一连连招手。玄一忙走了过去,那弟子附耳低语。却见玄一神色骤变,疾走了回来,忽冲任九重跪倒。群道似早识其意,也围跪在身周。   任九重诧异道:“这是为何?”   玄一一改戏笑之态,郑声道:“贫道有一事相求,请任先生务必俯允。”   任九重道:“说来听听。”   玄一眼望他怀中的包袱,语极恳切道:“贫道不能久留了,只求任先生让我把这口刀拿去。你莫问缘由,总之数日之后,任先生光芒万丈,犹胜从前,我等皆誓死追随。”   任九重冷笑道:“原来饮酒谈剑,都是为了这个!此刀我苦守了二十二年,你们不明白它的意味么?”   玄一听了,忙以头触地道:“贫道实出于好意,任先生久后便知。说来不过是一把刀,于大节无碍的,任先生何必拘执?”群道也感焦急,都在旁劝个不住。   任九重瞟了一眼众人的坐骑,双目凝寒道:“不怪都骑了军马来,恩遇更高了。我这里不便留客,你们去吧!”   玄一闻言战栗,惶然而起道:“任……任先生也许猜到了,也许没全猜到。总之贫道心意已尽,你……你到时莫要怪我。”   任九重卷起半坛剩酒道:“这个拿回去!”   玄一“嘿”了一声,顿足道:“我真恨祖师爷酿了这东西!”拂袖震碎酒坛,与群道都上了马,极慌张地去了。   此时路上行人渐多,都用异样眼光偷瞧这丐汉。任九重心头郁闷,又兼空腹未食,那酒确有门道,醺然之下,索性倒在街边,少时竟自睡去。      不一刻,忽见南面有二男子走来,一高一矮,皆黑袍峨冠,神采非凡。二人到了近处,眼见任九重破衣烂鞋,席地而卧,都露出异样表情。那矮个男子凑近身畔,低声唤道:“任先生醒来!”连唤三声,任九重酣睡无觉,街上人行马过,甚是喧闹。   那男子还要再唤,另一人止住了他,悄声道:“我闻江湖上有种说法:凡功夫练到绝顶之人,都为‘醒神’。睡时四外声音再大也未必醒,但只要有人凝神一望,即刻惊觉。他当年既号称武魁,你我不妨一试,心里也好有个底。”说罢都后退几步,距其人两丈开外,凝神望来。   突见任九重翻身坐起,目如利电,本能地反击过来。二人没防备,都觉眉心一痛,似瞬间被撞散了神。那高个男子脸色倏变,迅即复常,忙行个大礼道:“拜见武魁!您老人家这些年可好?”那矮个男子也躬身致意,眼前仍觉模糊一片。   任九重伸个懒腰道:“我当是谁搅了好梦。你们来做什么?”   那高个男子笑道:“人说至人无梦的,看来这话尚有出入。家主在前面‘醉仙居’候驾,请武魁往见如何?”   任九重笑道:“说来就来了!我这副模样,配去那种地方么?想见我让他自己来。”   那高个男子道:“听说武魁食言,去德州杀了惠明法王。大伙儿心里难过,都想为朋友尽份心。请恕不恭了。”一言未绝,只见二人袍襟都飘起来,大袖却紧紧收裹,目放光华。   那矮个男子略一蓄势,地上残叶忽起,绕身飞旋。那高个男子右掌微抬,顿现波澜横生之势,意动神飞,率先出手。   二人都知对方的身份,不敢稍留余地,尽展神通,几乎同时击来。任九重不及起身,忽叹了口气。   二人拳掌袭至,都觉似撞到了一物。一刹那,脑子里竟有种空的感觉,跟着便觉四周黑了下来,心头异常恍惚。这感觉如快马突然勒缰,身子往前一拥,天就猛地暗了。   过了一会儿,眼前又复明亮,这才明白是被对方轻碰了一下,瞬间丧失了神志。二人知与对方隔了万层法天,都垂下头道:“武魁太高明!我等羞然告退。”气折心灰,转身慌慌去了。   少顷,只见有数十名红衣人出现,将百姓皆轰赶回家,先清了街道。旋见南面有十几人快步走来,皆是玄衣高冠,中间簇拥一人,却穿了件绛紫色的衣袍,显得十分扎眼。众人都跟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   一伙人来到近处,只见那绛衣人五十开外,美髯丰颊,颇为儒雅。唯细辨之下,始觉鸷鼻鹰眼间,隐露桀骜之气;尤其二目冷似秋潭,随便扫来,竟如长鞭抽至,实异于常人。任九重见了他,只微笑不语。众黑衣人皆长揖到地,却没人说话。   那绛衣人打量他片刻,忽道:“要了这些年饭,眼神里的东西还没变。了不起!”说罢哈哈大笑。   任九重并不看他,淡淡地道:“难得你请客。可惜我没好穿戴,不能体面赴席。”   那绛衣人复又大笑,说道:“是我欠思量,那酒楼岂是聚首处?武魁幕天席地,街巷便是华堂!你我只在这里说话。”   任九重道:“我讨饭时落下个毛病,见人穿得好就怕,不大敢与他说话。”   那绛衣人一听,忽将锦袍脱下,赤了上身,坐在他对面道:“这样如何?”   任九重不禁笑道:“我杀了惠明法王,盛教主犹能如此,实在难得!该如何处置我,便请示下吧。”   原来这绛衣人正是魔教之主,号称“明尊”的盛冲基。   余者九人,概为当世的魔王,乃十二宝树法王之群。明教崇信胡神,向以《摩尼残经》所谓的十二宝树命名教内诸魔,座次以惠明法王居首,其下分为智慧、常胜、欢喜、勤修、平等、信心、忍辱、直意、功德、齐心、俱明诸王,说来个个有名,俱足震慑江湖。   盛冲基闻听此言,笑叹道:“连武魁也以俗情视我,四海之大,我无知己了!”一语未息,只见平等法王走过来,手拿一个托盘,放在任九重脚下。   任九重不解,掀开罩布看时,赫然见盘内放了两颗人头,正是适才请之赴宴的二人,不觉蹙眉。   平等法王躬身道:“年初惠明法王暴毙,教主便严饬一干教众,不得找武魁报仇。适才齐心、俱明二王对您不敬,教主立枭其首,法不徇情。”任九重听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   盛冲基踢开托盘,说道:“休再提这些小事!你我多年没见,正当倾心吐胆。说句实话:当年你飞声腾实,洒脱放达,我却觉你崖岸自高,其情甚伪。后来你又被各派奉为魁首,我也并不十分佩服。但自从你忍辱含垢,抛名守节,我才知霄壤悬殊,自家大是不如。古来包羞忍耻之辈,皆为一朝翻身,便作威福,谁又如你守持之大?盛某生来目空一切,独对此感喟不已,那是不得不服了!”   任九重道:“拜年的话说几句就成。我等着听正文呢。”   盛冲基爽声大笑,说道:“闲话都不提了!单说你忍辱二十年,我又何尝不是韬晦了二十载?当初韩山童以白莲惑众,只因本教欣然归附,才得以灭元兴明。孰料朱麻子登基,竟深惧教派之力,将本教目为邪匪,大肆诛除。我明教潜首待时,目下又聚徒众十万,加上各省所控帮会,总计二十万有余。不出旬月,便会有极大的变局!届时武魁声誉更隆,只要登高振臂,我教众皆愿追随。”说至此,众法王都俯伏在地,满脸期盼。   任九重道:“原来是想借我做大旗造反!承你们看重,我可是坐不住了。”说着便要起身。   盛冲基拦住了他,打个哈哈道:“武魁答不答应,这都是后话了。总之你樊笼将破,不久又可一复尊荣。我来并不全为此事,只是先打个招呼。你就算不肯起事,又何必如此惊慌?”   任九重正色道:“此事你二十年前便对我提过,我也还是当初那句话:江湖就是江湖,朝廷就是朝廷,宜各行其是,两不相犯。别的话我不想再说了。”   盛冲基笑道:“不说也罢!适才我等晚来一步,未截住群道。他们来做什么?”   任九重道:“不过喝酒舞剑,闹了一会儿。”   盛冲基道:“仅此而已?”   任九重想起适才之事,不由长叹一声道:“连武当派也要拿这口刀,我还为他们守什么呢!”言下大有痛意。   众法王一听惊魂,都望向那黑布包,明知道未被拿去,心里也打了个突。   盛冲基略一想来,说道:“盛某以密事相邀,原欲借武魁的声望,招揽海内贤豪,但此事仅为私意。若论公心,尚有一言相嘱。”   任九重道:“你说。”   盛冲基神色凝重起来,忽握住其手道:“武魁近日,务要多加小心!只要熬过这一阵,各派必齐来朝拜。”   任九重失笑道:“我在此已成了聋子瞎子,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果真有人想害我,我倒盼着他来,解我寂寞。”   盛冲基道:“也许是我过虑了,你多保重就是。那大旗还是要你做的!盛某既缠上了你,你横竖逃不掉,到时我第一个来接你!”言罢大笑而起,穿袍在身,居然说走就走。众法王打了一躬,皆尾随而去。   任九重见群魔来去匆匆,不禁暗自犯疑。突然之间,一念划过心头:“莫非是那人熬不住了,要来害我么!”无意间举头上望,忽发觉北面乌云渐聚,已遮蔽了晴空,原本大好天气,竟似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雨……      古 庙      晌午时分,任九重出了镇,向南面一条小溪走来。在溪间洗了盆子,又用水激了激头,感觉那酒犹在作祟,似非一时可解。他趟过小溪,折而向东,走不上半里,便到了栖身的破庙。   但见此庙孤单一宇,瓦败廊颓,显然大有岁月;里面供奉一像,丑怪庄严,不辨来历。进得庙来,四壁萧然,唯龛下铺了一堆干草。他放下包袱,去草上躺了,不久即觉神倦,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了几时,忽闻北面雷声滚滚,如万马脱缰而来。蓦地里一声大响,自半空劈下,直震得大地抖摇。他一惊而起,发觉外面已下起雨来,庙内大是昏暗。那雷声却再不止歇,翻翻滚滚,只在云霄怒炸。   偏是雨下得淅淅沥沥,并不狂骤,直待雷声响了多时,已渐渐收了势头,忽而振作精神,独自发起威来。      人说天有不测风云,总未料风云所挟,竟然如此滂沱:冀北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便在此刻猝然降临!   及那雨下疯了势,当真如沧海盆倾,银河倒泻。地上都冒起了烟,远物俱不可见,百里统为泽国。   任九重见水已漫进门来,头上也是细流不断,忙将干草抱到神案上,拿了盆向外淘水。正忙乱时,忽见有二人踉跄而来,形貌都辨不得,大雨中连连滑倒,挣扎到庙门前。细看之下,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领了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遍体湿透,状极狼狈。   那老妪小脚粗衫,挎个花布包,显是从乡下来的,倒十分会说话,抢着开口道:“俺们不进去,就在廊下躲躲。俺没啥,怕孩子淋坏了。雨一停俺们就走,不碍您事的。”   那女孩却道:“奶奶,雨都潲身上啦!进去不成么?”那老妪看着任九重道:“好孩子,别扰烦人家。过一会儿雨就停了。”任九重忙道:“老人家快请进,看淋了雨不好。”那老妪连声道:“小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任九重忙拦住了,搀娘儿俩走进来。   那老妪顾不得满头雨水,从包里拿出块破布,先给那孩子上下擦遍。及见她落汤一般,身子微抖起来,着了慌道:“这可不成。快脱下来,奶奶给你换件干衣服。”动手便要解扣子。那女孩人虽不大,倒知道害羞,扭着身子道:“奶奶,俺不嘛!他还在呢!”   那老妪笑道:“你才多大的人,还怕看不成?快换下来,要不该头疼了。”那女孩仍是不依,大眼睛剜着任九重道:“你不许偷看!快转过去!”任九重心中暗笑,去外面廊下坐了,看那雨施威逞虐。   只听那老妪叹道:“这可怎么好,包里衣服也打湿了!奶奶搂着你吧。”任九重一听,忙走了进来,脱下破褂子道:“老人家不嫌我脏,便给孩子换上吧。”那女孩是真冷了,自己接过来,说道:“你快出去吧。”任九重一笑,又坐回廊檐下。   过了一会儿,那老妪疾走出来,一脸歉意道:“好人快进来。小孩子不懂事,您可别介意。”拉任九重回到庙内。只见那女孩穿了褂子,虽然肥大可笑,却裹住了全身,头发也擦干梳好了,样子竟十分清秀。   任九重道:“地下都湿了,神案上有草,老人家抱她上去坐。”那老妪念了声佛道:“这可不敢!要是冲犯了神灵,老婆子白修一世了。”任九重笑道:“它要因此降罪,也就算不得真神。”虽如此说,却抱了草下来,铺在干爽处。那女孩抢着坐上去,拿草盖住身子,忽冲任九重一笑。   那老妪感激道:“亏俺娘儿俩遇上了您,要不可有罪受了。一路上俺们都是要着吃,这世上还是善人多!”任九重见她湿衣在身,心里大不自在,只劝她去草上坐。那老妪挨着草边儿坐了,说道:“大雨天让您受冻,真不过意了。”   任九重道:“老人家是山东口音。这时节出来,要到哪里去?”   那老妪叹道:“俺是从蒙阴乡下来的,走了多少天才到这里,就为了来找儿子。都怪今年收成差,乡下又开始死人了,俺那媳妇是个短命的,家里连主事的人也没了!俺那儿子在北镇当兵,一走又是六七年,听说是跟着皇上扫北,前后去了好几趟,俺只当他早不在了。谁想今年打春的时候,有乡亲捎回口信,说他已在军中升了差,谷雨后又要去北征,叫俺别惦记。俺恨他可又想他,家里实在活不下去,只好带着孩子来找他。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就怕一时找不到,俺娘儿俩就饿死了。”任九重听罢,半晌无言。   忽听那女孩道:“奶奶,俺肚子饿。你把那饽饽给俺吧。”   那老妪道:“就剩下这一块救命粮了。好孩子,再忍忍成么?”那女孩道:“都忍两天啦!肚子饿得疼!”那老妪无奈,去包里拿出一小块糠馍,不料雨大没遮挡,那馍已稀烂如泥,不能入口。那女孩顿时哭了起来,任凭百般哄劝,只是不依。   那老妪道:“你别闹了!看把奶奶闹死了,谁还管你!”   那女孩在草上打滚道:“奶奶不会死!奶奶就会骗人!你说出来寻爹爹,路上还要给俺买糖吃。村里小妞子她们都吃过糖,就俺从没吃过。俺再不跟你走啦!”   那老妪道:“桃子别吵了。奶奶身上不自在,怕是真要死了。”说着抖了起来,许是路上饿得久了,又许是年纪大了,猝被冷雨所激,竟尔面青唇紫,大是不祥。   那女孩也瞧出不妙,抱住她道:“奶奶你怎么啦?俺肚子不饿了,你快好过来呀!”那老妪抚摸她小脸道:“桃子别怕。奶奶没见到他,死也闭不上眼。老天爷,俺白养了这畜生啊!”眼里都是浊泪,摇晃欲倒。   任九重忙扶她躺下,细把脉息,已知是冻饿所致,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那女孩见他去一旁拿起个黑包袱,似乎犹豫了一下,跟着大步走出门去,不觉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任九重赤身走入风雨中,直奔镇上而来。此时雨下得更凶,四面仿佛汪洋世界,道上水已及膝,遍体生寒。他快步走来,那小溪水势暴涨,早漫过了腰际。好歹趟过去,少时来到镇上。   只见长街上雨水横流,家家早已关门闭户。他转了片刻,来到一间铺子前,眼见门匾上写着“德兴当”三个字,遂上前打门。敲了十几下,方听有人道:“谁这时还来?坐船方便怎地?”   任九重忙道:“打扰了。我有物要当。”那人知此时来人,多半会有好货,却道:“除了龙王的定海珠,别的都不收。你快划船回去吧!”任九重心急,在门上轻轻一按,便将里面门闩震落,推门走了进来。   里面是个瘦小的伙计,大瞪两眼道:“见鬼了!合着你是撬门的祖宗!”及看清是任九重,登时惊了面孔,冲里面叫道:“掌柜的快来,那……那要饭的来了!”喊了两声,一中年男子已奔了出来,怯望任九重道:“尊……尊驾有何贵干?”声音发颤,显是已听闻早间之事,内心大是惴恐。   任九重打开黑包袱,取出一物道:“掌柜的行个方便。我想拿它当些银两。”   那男子见是一把四指宽刀,外表极普通,且用牛皮作鞘,说道:“这……这个我不敢要。尊驾还是留着吧。”任九重把刀递过去,说道:“掌柜的看看再说。”   那男子心中害怕,仅抽出半尺来长,便道:“在……在下不识兵刃的。”一语未息,倏觉寒气砭骨,冷森森激竖了毛发。低头看时,陡见刀身上花纹密布,紫气横空,一眨眼间,又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般,紫气、花纹都隐去不见。外行人也知是口宝刀!   那伙计两眼放光,小声道:“掌柜的收了吧,这确是宝器。”那男子瞪了他一眼,捧刀过顶道:“尊驾短钱使用,在下送些便是。此物断不敢收。”说着便要送还。   任九重道:“我真心来当,掌柜的莫多心。请估个价,我这就要去。”那男子见其意甚诚,心知不能再拒,唤伙计取了十两银子,说道:“贵物不敢妄估,尊驾休嫌轻微。我若不留下它,那是不敬了。但盼早来赎取,我们决不敢对外人乱讲。”   任九重凝视那口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掌柜的若是惜物之人,还望能善自珍存。我总没钱来赎了!”疾步出门,如失骨肉,又奔入风雨中……      那女孩正在庙里哭泣,猝见任九重掮个大油布包走回来,不由扑入他怀中。任九重见那老妪脸色吓人,忙放下包打开来,从里面搬出一大捆干柴,在干爽处点了堆火。只一会儿光景,庙内便温暖了许多。   任九重又取出一罐热水,另有许多牛肉、面饼等物,都送到那老妪面前。那老妪似不敢相信,愣了半晌,忽两眼汪泪道:“好人哪,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莫非你是变身的菩萨!”顾不得自己吃,连声招呼那女孩,生怕她饿坏了。那女孩早拿起一张肉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任九重把火弄得甚旺,待娘儿俩都吃饱了,说道:“老人家烤烤衣衫,在火旁去了寒气,便可大好了。”那老妪见他又要去廊下,强撑起身道:“孩子,大娘没那些说道。你快烤烤火,把身子擦擦吧!”   任九重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去油包里拿出个大纸袋,摇晃着道:“小姑娘,这东西你要不要?”那女孩不知是何物,一把抢过,打开见是满包的糖果,一蹦老高道:“奶奶,是糖呀!俺有糖吃啦!”      任九重道:“我也没吃过糖,你送我一颗尝尝好么?”那女孩大惊,紧捂住糖包道:“是俺的!俺谁也不给!你快出去出去!”任九重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不多时,那老妪烘干了衣服,拿着任九重的破褂子,走出来道:“好人快穿上吧,都是俺们拖累了您。老婆子平常嘴也不笨,这会儿却……”任九重见她精神转好,穿了褂子,搀她走回来。只见那女孩坐在火旁,已换了件粉艳艳的花衫,下面绿莹莹的裤子,一脸满足,正吃着糖果。那老妪忙拿起两张肉饼,塞在他手上。任九重早感饥饿,遂坐下吃了起来。   那老妪见他衣领子破了,去包里取出针线,一时却老眼昏花,纫不上针。   任九重道:“老人家不必费心。我一个人邋遢惯了。”那老妪道:“不费事。桃子,快帮奶奶纫纫针。”那女孩接过针线,玩心颇大,一时也纫不上。任九重笑道:“就会玩,把线给我吧。”那女孩递过线头,针却不给他,说道:“线给你了,你纫呢!”举针摇晃,嘻嘻直笑。任九重一抖手,那软软的线头飞出去,恰穿入针眼中,自己先乐了。   那女孩惊异非常,说道:“你怎么弄的呀?快教俺玩儿!”扭股儿糖一般,缠住他不放。那老妪笑道:“这孩子就会磨人!您别恼,她难得喜欢谁呢。”怕任九重着凉,也不叫他脱褂子,便在身后缝起来。   此时雨渐渐小了,那火却越烧越旺,满室如春。三人靠在一处,那老妪飞针走线,状如慈母;那女孩则嬉笑在怀,仿若娇儿,场面十分温馨。   任九重眼望那老妪满头银发,针针细密含情,忽地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那老妪停下手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任九重仰面叹道:“人说五谷粮、生身娘,才是人真正的依靠。可我一生却难尽孝道,实与禽兽无异了!”那女孩见他泪流满面,吓得不敢说话。   那老妪忙道:“您家中二老要常挂念,是该多陪陪他们。老人就怕寂寞,儿女要不在身边,心悬着不落地啊!”任九重听了,愈止泪不住道:“家父母三年前都过世了。我没能看上一眼,死了也无颜相见!”   老妪怕他太难过,忙岔开话道:“看您这么喜欢孩子,也是有妻小的人吧?”任九重拭去残泪,起身道:“都不能见了!老人家莫怪失态,早点歇了吧。”说着又走了出去。那老妪出来唤了几次,见他只是不回,思量草上睡不下三人,只好自去歇了。   任九重在檐下坐了一会儿,庙里二人已入梦乡。他几次悄走进来,在火上添了干柴,眼见一老一小气色红润,这才安心坐回廊下,独对雨帘,默想起了心事。   也不知到了几更,雨渐渐停了,忽听庙内脚步声响,有人走了出来。任九重知是那女孩起夜,也不回头去看。   那女孩悄走过来,大眼睛似葡萄粒一般,瞅着他道:“你怎么还不睡呀?外面多冷啊!”   任九重道:“你起来做什么?”   那女孩道:“俺肚子疼。你买的东西不干净!”   任九重笑道:“再干净的东西,也没你那么吃的。快去解个手就好了。”那女孩见庙外漆黑一片,不敢去远处方便,只稍稍走开些,说道:“你可不许看俺!”任九重一笑,背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来到他身旁,悄声道:“你晚上不睡觉啊?这么坐着好玩儿么?俺陪着你好不好?”说着学模学样,也盘腿坐了。任九重道:“地上凉,一会儿你又肚子疼了。快回去睡吧。”   女孩道:“奶奶说你有心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都瞎想些什么呀?”任九重道:“想想过去,再愁一愁现在,也不用去想将来,一晚上就熬过去了。”那女孩道:“这多不好玩儿呀!俺奶奶闲了就摆纸牌,要不就去拉家常,也比你傻坐着强啊!”   任九重见她全无睡意,生怕她着了凉,只好抱她坐在膝上,说道:“不怪你奶奶说你难缠。日后你要出了嫁,也真够人受的。”那女孩不明所以,说道:“奶奶说你不像真要饭的。你干吗非要饭呢?你没有家么?”   任九重叹了口气,转而一笑道:“你这丫头,句句问到我的痛处,我可不跟你聊了。”假意要将她推开。   那女孩搂住其颈道:“不嘛!俺睡不着,就想和你说说话。咱不说你要饭的事了,说点开心的事好么?”   任九重见她一脸纯真,忍不住笑叹道:“许是老天怜我太寂寞,却叫个小丫头来陪我解忧。也罢,我看你有点儿瞧不起我,索性吹吹牛吧:只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落在富贵套子里,挥金如土的事可没少做。后来女人们势利,一窝蜂地都要嫁过来,我这才散了家财,来做乞丐。这法子倒管用,好歹她们再不烦我了!”   那女孩瞪大眼睛道:“是真的么?原来你很有钱哪!”任九重笑道:“钱是有一些,红颜知己也不少,可惜她们都没你漂亮,更不如你会磨人。”那女孩听了,扯住他短须道:“你骗俺!俺才不信呢!不过你从前的样子,一定比现在好玩儿!你快跟俺说说吧!”   任九重闻言,似勾起了心事,痴了会儿才道:“我有个故事,你想听么?”   那女孩喜道:“俺就爱听故事,越吓人的越好!你快说吧!”   任九重默默摇头,继而缓声道:“从前有个年轻人,自小家境不差,加上又学了些拳脚,大伙便都吹着捧着,把他奉为偶像。当时这年轻人血气未定,也便一味任气使才,自命侠义。可后来有一个人,本是这年轻人的朋友,某一日在众人面前,非要这年轻人把‘侠义’剥光,再交到他手上。这年轻人不肯,那人便逼他离开江湖,再不能……”   刚说至此,那女孩已囔道:“你说什么呢,一点也不吓人!侠义是什么呀?它也穿衣服么?”   任九重不答,眼望茫茫苍穹,自语道:“只是这些年来,那年轻人爱江湖的心非但没减,反越来越是强烈,这大概就是冥顽不灵吧!其实他也知道,江湖上多血腥黑暗,少有人论是非;为名为利,个个争得头破血流,比官场上还要不堪。可他还是像当初那么想:这里面也有热血,也有光辉,更有真侠真义。他常想‘侠’这个字,是受苦人极微渺的希望;他一生虽当不起,也定要拂去它上面的灰尘,使人不疑惑‘侠’的光芒。说来常人的江湖,只不过是人情世故;而他心中的江湖,却应是血性天良。他也知道这念头傻得可笑,却总是痴心难改。也许古往今来,真能被世人传颂缅怀的,都是些痴人傻事吧。只是若与那些高洁君子相比,他还痴傻得不够呢!”   那女孩连连挠他腋窝道:“你嘀咕什么呢?一点都不好听!快醒醒吧!”任九重一怔之下,心神始收,不禁叹息道:“可怜这一番话,只能说给小孩子听了!不过高天在上,它总是明白的。”   那女孩笑道:“俺看你像个魔障!难怪你整宿不睡啦!”   任九重闻言,垂头自叹道:“也许你说得对,我真是魔障了。有时我也常想:如此苦苦坚守,还要搭上父母妻儿,到底值不值得?每念及这些,我也就动摇了!”   那女孩道:“你别说那些啦。咱俩玩这个好么?”从兜里掏出几块小兽骨,下地摆在他面前。任九重见此物都磨得光亮,显是猪关节处的小骨头,却不知是何玩法。   那女孩道:“这东西可好玩啦!俺先做给你看。”说着玩了几下,不过先抛起一枚,抽空抓起余下几枚,再接住落下的那个,玩法极是简单。   任九重却道:“这太难了。我初学乍练,你要是输了,须给我一粒糖吃。”那女孩忙捂住口袋,大眼睛骨碌了半天,才道:“俺输一百把才给你糖。你要输一把,就得让俺当马骑,还要揪下你一根胡子!”任九重道:“我全靠这点胡子,才觉有些体面。但只要不破相,我都依你。”那女孩直乐,先玩了起来,小手又巧又快,异常灵活。   待玩了一遍,轮到任九重时,她却变着法儿捣乱,更用小手在他眼前乱晃。任九重虽闭目也能做来,却假装手忙脚乱。   那女孩见他输了,笑着蹿上其背,连声轰赶。任九重背着她爬了一圈,不防那女孩猛薅下他一根胡须,二人都笑着滚倒在地。   忽见那老妪走出来道:“这孩子真没法性!后半夜也不让大叔消停!”那女孩爬起身道:“奶奶,你不知他有多笨呢!你要不起来,俺能把他胡子全揪光了!”任九重哈哈大笑。      那老妪假意打了孙女两下,说道:“这孩子被俺惯坏了,回头俺使劲掐她几把!”任九重犹挂笑意,只劝两人进去歇息。那老妪又连声道歉,这才领孙女走回去。任九重自在廊下玩那小骨头,只抛抓了几把,便又笑了。   不觉长夜渐逝,东方已微微泛白。任九重坐了一夜,也生倦意。庙内二人却早早起来,拾掇了一会儿,便悄然走出。   任九重见那老妪挎了小包,忙起身道:“老人家为何急着走?道上泥泞,再歇歇也不迟。”   那老妪道:“俺向前走一步,便离儿子又近了些,心里才觉踏实。当娘的都这样,你别笑俺性子急。”任九重见说,忙进去把食物都拿出来,又掏出剩下的银两,交在那老妪手上。   那老妪死活不要,却又拗他不过,不觉流泪道:“这……这是俺几辈子修来的福啊,可让俺说什么好呢?孩子,大娘知道你有心事,好歹想开些吧。俺念了一辈子佛,到老也不知灵不灵,可俺总相信老天是个‘真神’,它什么都看着呢!你这样的心肠,天一定会护着你的。”又冲那女孩道:“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咱总忘不了他啊!”   那女孩道:“才不呢!他可笨啦!”说着冲任九重直笑。那老妪连骂她不懂事,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才抹泪上路。   走不多远,忽见那女孩跑了回来,背手笑道:“等俺找到爹爹,再回来和你玩。你可要等俺哪!”任九重道:“告诉你奶奶:若寻不到人,还回这里来住,莫再受风吹雨淋了。”   那女孩忽抱住了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小声道:“你晚上要还睡不着,吃一颗就会好的。”说着把几块糖塞在他手心。   任九重心中一热,紧紧抱了抱她,只留下一块,余下的偷放回她兜内。那女孩又亲了他一下,随后蹦跳着去了。任九重以目相送,直到二人背影消失,方一叹而回。   此时朝曦渐露,任九重却大感倦乏,遂去草上躺了,少时便已入睡。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醒来犹觉疲惫,翻了个身,又欲合眼。   偏这时,蓦觉心惊肉跳,魂难守舍,既而坐卧不安,六神无主。他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般情状,直恍惚了半天,异状始慢慢消退,只是再睡不着了。当下盘膝坐地,志一神凝,细察体内动静。   不觉气似云行,游遍脉枢,待确信非本身之病,心底大生疑团:“人说肉颤心惊,多为凶兆,我今日怎会如此?”   突然之间,后面的衣襟无端飘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此时他背对庙门而坐,既生此感,本能地挥掌后拍。这一掌包笼极广,不期后面全然无物,一片死寂。倏然气机偶触,周身汗毛尽数炸起,随觉奇劲逼来,混混沌沌,莫可名状。   他一惊之下,并不躲闪,后拍的手掌倏变一股活劲儿,欲将来力接下。岂料这一下如捕风捉影,丝毫难触其力,反似水中摸鱼,无所适从。来人却比他更为吃惊,但觉他掌法简劲之极,已将自家力道卸去大半,面前好似横了深渊,咫尺间便要踏空,忙收劲后跃。   任九重刚一站起,一股沉柔的大力又至,对方欺身如电,莫辨来所。任九重斜身走化,陡出掌按向其影,欲将他重心拿住。孰料来人身子空松异常,不化而化,眨眼已到其侧。二人皆身如迅电,一瞬间斗了几招,均感对方无形无象,全身空透。   尤奇者,双方动作竟越来越小,彼此欲拿点控身,而对方实无力点可言:接手四梢即空,求之不得,不求也是不得。咂摸其中滋味,唯觉对方轻灵如羽,自家恍如与影子相搏。即使按上其身,也是一个极深的深洞;偶尔触及其胸,则是个更深更大、没有尽头的洞穴;对方全身各处都是一个空虚点,或是个坚硬点,稍一用力去按,便可将你打出去。真可谓不见其手,又浑身上下都是手了!   大行家到此一步,除非立见生死,否则难分胜负。二人满心惊佩,均不由停下手来。   任九重这时才看清对方相貌,不禁笑道:“天底下能练出这份柔化功夫的,大概只有武当的太极绵拳了!尊驾更令我无从借力,那必是太和派的敖先生了?”   来人笑道:“魁首就是魁首,见面胜似闻名!我想问一句:适才我侥幸按上你胸口,你是怎么化开的?那劲法变得真妙!”   任九重笑道:“对方按你胸口,你别想胸口就是了。周围那么大地方,你想哪儿他都得出去。我也想请教:刚才我下盘使了跌法,欺根拔劲,动辄崩翻。先生怎能随便化开?”   来人笑道:“任谁只要欺近身,周围就都是我的地方,我让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了。”二人一同大笑。   此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内家柔化的意念,听来似乎荒诞不经,也唯有二人这等修为,方可彼此意会。   来人笑罢,忽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一场还是我输了,你看我这一身的汗。与任先生交手,真个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实乃敖某平生仅遇之险!”说着以袖拭面,通身果是大汗淋漓。只见此人年约五十上下,布袍葛巾,眉目疏朗,身材虽略显瘦削,却有别样神采,正是太和派的敖景云。   任九重听他自称“敖某”,目中一亮道:“果然是敖先生!难怪劲法与众不同,搭手即令我立脚不稳。这是什么功夫?”   敖景云道:“区区‘空劲’,让任先生见笑了。”   任九重道:“是北府石家的‘空劲’么?只听说当年石耀庭号称‘天下武功三分半’,使的就是‘北手空劲’。不知先生如何得来?”   敖景云道:“他那个‘空劲’,要炸开方显威力,与我玄门之技并不相同。”说着右掌轻抬,向任九重虚罩过来。此时二人相距丈余,但见他五指撑开,掌上如有烟雾,蓬蓬勃勃,煞是奇异。   任九重正自惊羡,猝觉下盘微微一晃,与此同时,对方已如风袭至,遮挡不及。蓦见敖景云向后飘去,一瞬间,唯见任九重衣袂鼓荡,迅即垂落。   敖景云身形方稳,便笑叹道:“魁首实在高明,原来‘真身’只在刹那!我这‘空劲’相隔一丈,便没人能站得稳,魁首却浑然不觉。往时我与门中长辈交手,虽也曾一沾身即被打出,却是于有知觉之中,无法与之抵抗,不比魁首如行云流水,若然无事了!”说罢长揖到地,极感钦佩。   任九重笑道:“过奖了,拳是不能再比了。敖先生到我这狗窝来,我竟不知该让你坐哪儿。你莫不信:近年来江湖上特出的人物,我想见的唯有足下。”走过来拉住其手,二人都坐在草上。   敖景云眼见他穷苦之状,忍不住叹息道:“说来真是惭愧!这些年魁首为我们守着体面,我们却少来拜望。敖某这时来,希望还不是太晚吧。”   任九重笑道:“早闻玄门出了先生这样的翘楚,今日一见,才知余者辱没了三丰仙的法传。我奇怪同是一门技艺,何以众人练来,相差如此之巨?”   敖景云微露鄙意道:“祖师爷的东西虽好,可他们钻进去就出不来,譬如万间广厦,若一房一宇地去看去学,最后只能目眩神迷。凡事没有传承不行,但最终要不看出荒谬来,就永远也跳不出去。”   任九重笑道:“难怪卓然成家,原来‘欺师蔑祖’!不过先生也必是苦研多年,深承前人的法统,方能跃然独造,有所创革。非比余子根基不牢,即言立派开宗了!”   敖景云叹了口气道:“说到武艺流传,本是一祖开山,一脉相承,后虽趋向各异,而归途同一。本门中人泥古不化,固然可笑,总还算是真传。于今最可叹者,本为旁门邪径,却大言欺世,立异为高,甚而各自标榜,强分门户。其实门派之争,都是耍给外行人看的,内行人谁又当回事?真争到了也是蝇头小利,如门上挂的灯笼,别管它多漂亮,风一大也就灭了。”   任九重深有同感道:“真欲为后世立一宗法,又谈何容易?不下几十年的苦功,痴得如傻子一般,又怎会有成?世人都想走捷径,每以不痴为喜,那才是真痴啊!”   敖景云听了,不禁会心而笑。二人虽是初识,交谈不过数语,即生同怀之感,可谓相见恨晚了。   任九重去一旁取了水来,说道:“杯水难待贵客,先生莫笑。昨日玄一本拿了坛好酒来,可惜又打碎糟蹋了,不然足可畅饮叙怀。”   敖景云变色道:“玄一到底来做什么?魁首可否相告?”      任九重因他也是玄门一脉,不好多讲,只道:“我杀了惠明法王,他不过来道谢罢了。”   敖景云追问道:“就没有别的事?”任九重微微摇头。   敖景云蹙眉想了想,忽恨声道:“魁首真不该帮这个忙的!就叫惠明法王去闹,人家看着还不解气哪!如今的武当山上,哪还有修真的人物?都被名缰利索捆个结实,比世俗迷了心窍的人还要不堪了!我玄门八派之所以不加援手,实为此辈谋虚逐妄,太辱没三丰仙了!”   任九重道:“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同源共祖。道士们俗心未去,那也不是罪过。”   敖景云连连摇头道:“魁首有所不知。如今武当山百宫千宇,美如神阙,直花去朝廷大把的银子。玄一等明知此乃笼络手法,却都感激涕零,甘为驱使,江湖上已传为笑柄了!”   任九重淡淡一笑道:“向盛背衰,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我二人一见如故,须说些平生得意之事。”   敖景云知他不愿非议旁人,不由轻叹一声,转了心思道:“我一生畅心舒怀的事,都是年轻时所为了!要说最得意的,倒真有一件: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在扬州城‘琪瑶楼’上,我与一人都看上个绝色女子,两下起了争执。那人手面极大,却坐在暖阁里不出来,没把我放在眼中。我当时银子带得不够,怕女人们笑话,便想请他出去较量。那人只说我斗不过他,不愿捡这个便宜,却叫那小娘儿自己拿主意。还好那小娘儿非是一般的诗妓舞娃,倒有些蕙质兰心,竟以自家名字为题,叫我二人写词颂美,优者即可含羞荐枕。我当时立书上阕,乃是:‘绝代丰姿,倾国神秀,一面春风如梦。百倍轻柔,勾勒情种,笑儿女古今。虚生酒,淫荡乐,难醉英雄志。感喟风流,无奈此情无奈心。’那小娘儿一见,后半阕也不看了,便对我投怀送抱。我只闻那阁子里有摔笔之声,忍不住哈哈大笑。”   任九重听到此处,笑叹道:“了不起,直写到女人心里去了!敖先生不愧是情场上有功夫的人!我倒想听听,那下半阕写的又是什么?”   敖景云道:“我既蒙混过关,下半阙也就没写。直到后来我遇上真正心仪的女子,才想起后面的几句,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唉,风华易逝,情意如云,浮生亦枉论。千回百转,长忆知音,莫道缘浅情深。乘龙引凤终有日,谁人负深恩!”说罢怅然一叹,目中爱恨难辨。   任九重却抚掌笑道:“难怪任某当年输得一塌糊涂!我就算摔烂一百支笔,也还是写不出啊!”   敖景云闻言,面露惊异之情,继而恍然大悟。二人四目相交,各怀惊喜,都放声大笑起来。   猝见敖景云一掌拍出,直取任九重胸膛。这一掌迅如闪电,正是一记“五行雷电手”。须知玄门三乘八派,各以绝艺耀世,此手更是“三分内劲七分药”,“做手”的功夫十分了得,又兼二人近在咫尺,任九重便有天大能为,也避之不及。   便在此刻,却见任九重猛一挫腰,突然间骨振筋腾,周身仿佛龙惊雷炸!敖景云掌触其胸,倏觉“电劲”已被撞散,蓦地里一只大手抓来,牢牢钳住其臂。只听任九重微露痛意道:“先生此来,我不稍疑。莫非先生真欲害我?”说话间,已松开手来。   敖景云目中都是灰烬,黯然而起,竟欲落泪道:“我恨不能掳了魁首,直躲到天边去!可惜我没这本事,更不知他们要如何害你。果真这一切都是天意,我玄门必万世遗臭了!”言罢深深一揖,只道了声“珍重”,已飘然走出门去。   任九重品味其言,骤感一阵心悸,竟尔端坐不住。   突然之间,脑海中生一景象:仿佛独在群宇之中,四面茫无路径,自家悲极狂笑。这景象一闪即灭,绝无依凭,一股邪力却似逼身而来,透骨凝寒……      天 牢      直到傍晚,任九重枯坐思索,全无头绪。不觉腹中饥饿起来,遂放下心思,暗笑道:“当真有人要害我,我只静候他便是。彼等纵伏下万千沟壑,我视之亦如坦途。”既生此念,心底再无挂碍,起身又点了堆火,旋坐下默默忍饥。   眼见夜幕降临,忽听得庙外脚步声响,一人疾奔而来。任九重听这人脚下干净,又似乎难掩慌张,心中暗笑。只见长影晃动,一人已到门前,火光映照,来人竟是个彪形大汉,脸上热汗直淌,神情悲乱。   任九重一见,霍然起身道:“胤清,你怎么来了?”   那汉子跨进门来,猛见他立在火旁,不由一呆。及看清确是其人,忽然扑在他脚下,放声大哭。   任九重心头一沉,扶住他道:“出什么事了!”   那汉子哽咽不能开口,抹泪之际,不经意地扫向四周,突然蹦起道:“刀呢?刀哪里去了!”抱住任九重,仿如天塌了一般,震恐之极。任九重一叹无语。   那汉子大急,连声道:“您老快说,刀在哪里!我便舍了性命,也要把它夺回来!”说时目中喷火,身子竟大抖起来。   任九重叹道:“不过是块烂铁,总捂着抱着也没用,还不如给老人孩子换口吃的。”   那汉子一听,目瞪口呆道:“您……您说什么?您守了这么多年,竟拿它给人换吃的了!天爷,您到底换给谁了,是这镇子上的人么?”   任九重不答,焦声问道:“你快说出什么事了!”   那汉子既知刀已不在,魂都吓飞了,猛一拍大腿,哭着蹿出门去。任九重待要喝止,人早飞去了天边,一晃便不见了。   过了足有两炷香光景,那汉子跑了回来,手中如捧瑰宝,进门便道:“师伯,您怎能把它当了?还好我心思快,满镇的当铺都去问,不然……”   任九重眼见那口刀赎回来,虽也心喜,却道:“你快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汉子见问,不觉哀动眉宇,跪地大哭道:“师伯,我师父被他们抓去了!手筋、脚筋都给挑个稀烂,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任九重一惊,双眉齐耸道:“何人所为?在何时何地?”   那汉子哭道:“都穿着锦衣卫的服饰,说是北镇抚司衙门的人,可武功却极高,一看就是江湖手段。我师父没防备,加上这两天又老念着您,心神大是恍惚,竟被他们钻了空子。您还不知道,我们早搬到通州来了,就为离您近些,好有个照应,谁想竟会……”   任九重道:“你可知囚在何处?”   那汉子道:“关在彰义门外的天牢里。那地方是个害人窟,这可如何是好啊!”   任九重面色铁青,似罩上一团难言的怒气,半晌方道:“你去吧。把你师父家里人都带走,躲得越远越好。这事是冲我来的!”   那汉子惶然抬头道:“您……您老要做什么?”   任九重目射异光道:“他既负约,我必当面羞之!你还不走!”   那汉子见他神色严厉,不敢迟疑,抹泪起身道:“师伯,您……您可要多加小心,大伙不能没有您啊!”说时意动情涌,又不觉泪如雨下,继而狠了狠心,掉头奔出门去。   任九重眼望地上那口刀,愈觉怒火中腾,转而想到:“这是引我入瓮了!我倒要看罗网之中,伏着何等猛兽?”捡起刀来,便要出庙。   忽听庙外车声辘辘,兼杂脚步之声,少时已到门前。   只听一个极娇脆的声音道:“他真住在这儿?那你为何不早说,却叫我们在镇上傻等着?你们都不是好人!”   任九重愕然止步,却听那甜脆的声音又道:“这地方能住人吗,不是又骗我们吧?你们大老远把我们哄来,可别打歪主意!”随听二男子嘿嘿直笑,也不说话,便都去了。   任九重正自惊奇,忽觉一缕淡香飘来,庙内仿佛骤然明亮:只见一个粉衫少女搀了一个丽人,同是莲步轻柔,已款款而入。   那丽人身披绣氅,薄施粉黛,面上微布愁云,进门后只用目光虚瞟了一下,便黯然转身道:“他……他们又骗人。”说着似要离去。   那少女上下打量任九重,说道:“真不是他么?”那女子泫然欲泣,微微摇头。   任九重一怔之下,诧声道:“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娇躯猛地一颤,疾回身向他望来。一瞬间,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不敢确认,继而珠泪盈腮,忽然扑入他怀中。   任九重美人投怀,如临幻梦,一时怔怔无言。那少女却一脸失望道:“原来就是这样儿啊!你不常说他神采飘逸,是个美男子嘛!”   那女子自觉失态,忙松开手来,如悲似喜地道:“莺儿别胡说。九……九哥这些年必是受了许多苦。他从前不是……这样儿的。”说罢又欲落下泪来。   那少女道:“是本主就好啦!你每日想他念他,这回总称心了吧?”那女子轻嗔道:“死丫头,我……我就那么贱么?”说着侧眸流盼,红晕微生。   那少女笑道:“小姐是心痴,放着仙子的身份不顾,只想着你的任郎。快把外氅脱了吧,这地方全是土,下面都弄脏了。”说话间帮她脱去绣氅。只见那女子里面穿着白色衣裙,与雪一样的肌肤相衬,正所谓淡极方觉艳,愈显得冰清玉润,光彩照人。   任九重侧目打量,心道:“过了二十多年,她还是这副仙姿佚貌,足见岁月有情了!”那女子见他不开口,柔声问道:“九哥,这些年你还好么?”   任九重道:“你都看到了,何必再问?”   那女子鼻中一酸道:“当年你离开我时,只说再不能相见,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儿。九哥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九重听了,面色微沉。那女子忙道:“我只是心疼九哥,才说这些蠢话。其实这里也很好的。”挽住其手,便要坐在草上。   那少女叫道:“小姐别坐!这地方像猪滚过似的!”   那女子道:“莺儿就会胡说,快回车上去吧。你不知道,只要能与九哥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那少女直撅嘴,白了任九重一眼,一扭身去了。   此时庙内只剩下二人,那女子坐在草上,软软地靠着任九重肩头,好半天才道:“九哥,你知道这会儿我有多高兴么?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连梦中你也不与我说话。今日看来,老天还是怜惜我,毕竟待我不薄。”说罢眼圈一红,忙又以笑掩饰。   任九重闻此挚语,也自心动,却道:“何人带你来的?”   那女子道:“前几天有伙人登门,说是知道九哥的下落。我一听心就乱了,也未想他们是不是强人、拐子,就急忙跟了来。还好他们没有骗我,我心里实是感激。”任九重见说,心中不由一热。   那女子痴然相望,又道:“九哥,你还常想我们当初的事么?我怕你早就忘了吧?那时我年轻不懂事,老缠着你要情要意,还要什么名分。后来我知道九哥另有所爱,你一来我便哭闹不止,你却总是大笑。当时我心里真是绝望,现在回头想想,那又有什么呢?像九哥这样的男子,多几个女人喜欢,不也很好么?我只要从此与你相依,别的都不敢奢求了。你便轰我赶我,我也不再离开。”说罢柔柔一笑,羞然垂头。火光下美人含情,不妆不束,愈显得花容明媚,玉骨轻柔。   任九重却再难稳坐,起身叹道:“儿女之情,本如泡影空花。我视之已如隔世梦境,你又何苦放它不下?”   那女子芳心微乱,忙抱住他道:“九哥,你……你为何又说这种绝情话?当年你一说出来,我这颗心都碎了!难道我苦等了二十年,还不够真心么?”   任九重不敢看她,目光投向别处道:“今日你能来,九哥既感且愧,才知自家是个情中罪人!你若能忘了九哥,我反觉好过些。”   那女子悲愕不胜,紧抱住他道:“九哥,你究竟要我怎样才是?我心里只有这段情意,今生已放它不下。你莫要逼我好么?”   任九重硬起心肠,冷笑道:“我早说过:我若无心,诸缘皆灭。总之是我负你,今生已不可偿!”   那女子听了这话,全然惊呆了,好半晌没有表情,既而缓缓松开手来,止不住泪飞肠断。突然之间,脸上现出一份刚毅,把柔心弱质驱扫无踪,神情又复端庄冷静,显出无比的高贵。   任九重细辨其微,心间大痛,便要走出门去。   那女子将他唤住,强抑悲怀道:“人都说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可我一生虽遇浮云,却总难相随。九哥,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我么?”   任九重热泪盈眶,不敢回头,望空叹道:“若非天缘永诀,谁人能舍仙子?果有来生,九哥必做个温良情种,只与你厮守不散!”说罢再不犹豫,大步走出门去。那女子悲痛欲绝,只唤了一声,已不觉瘫倒在地。   却见那少女走了进来,一脸怒气道:“这人真可恶!咱大老远来找他,见面又没说嫌弃的话,他倒一甩手走了!小姐快别哭了,这样的负心汉,死活都不用理他!”   那女子痴然望向庙外,止泪不住道:“莺儿别说了,你不会懂的。像九哥这样的男子,女人几辈子也碰不到的。我不能见他运势低了,就把情意抛开。我……我只在这里等他。”那少女又恨又急,一赌气,把饭盆子也踢翻了。   任九重出了庙门,直向西面奔来。正行间,突见暗处闪出几十条黑影,分从四面飘聚过来。一人率先奔至,挡住去路道:“魁首要去哪里?”任九重见来人竟是平等法王,也不惊诧,只道:“把路让开!”话音未落,众人都已赶到。只见魔教九名法王俱在,另有二十余位长老,个个神情焦急,不敢稍放空隙。   智慧法王居长,忙上前行礼道:“魁首莫怪。教主有谕,命我等在此守护。兄弟们不敢疏神,只望魁首平安。”   常胜法王也道:“教主知道魁首寂寞,特意派人把那娘子找来。不是小人放肆:那娘子艳丽惊人,姿容耀世,真不怪魁首爱她!兄弟们见了这等玉人,才知其余红粉,都不过孽海残花。魁首只伴她略住几日,又有何妨?不出旬月,您老人家便可龙归于海,再起波澜。”   任九重面色微沉道:“转告盛教主:心意我领了。你们让开路吧。”众人听他语冷如冰,心头俱是一颤,几乎同时跪下身来。智慧法王道:“适才令师侄来报信,我们已尽知始末。这分明是有人设下圈套,欲引魁首入其网罗!兄弟们明知有祸,断不敢让魁首涉险。”   任九重浓眉微挑,冷笑道:“这么说,你们真要拦下我了?”一言未了,众人忽觉一股异样的气息袭来,几十人竟都定身不住,意荡神摇。看其人时,猛觉他形貌大变:哪还是落泊乞食的丐汉,分明豪气重来,又是当年威震江湖的魁首,傲类独绝的奇男!   智慧法王大恐,忙抱住他道:“魁首,求您千万别去!您老不看别的,只看我们大雨天还守在这里,确是一片至诚,便请转回身吧!”众法王也将他抱住,无不下泪道:“您老要真出意外,我们哪还有脸活着?求求您放下念头吧!”   任九重心烦意乱,略一抖身,五人已飞出丈外。余下几人方欲抱紧,陡觉他目光逼来,直透神宫,霎时间外感皆失,向下跪倒。待得惊觉,前额已触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众法王骇然后跃,都知此乃“打神”的绝技,及见他大步而去,莫不扼腕顿足。      任九重脱出身来,飞身向西,并不稍停。通州距京城不过数十里,这一展开骏足,当真飘飞如电,飞黄犹逊!尚不到半个时辰,已见前面帝京广阔,城楼巍峨。   他略辨方向,少时寻到彰义门外。眼见九城寂寂,皆被高墙所挡,城外西北方向,却有一大片屋宇,昂霄耸壑,且有微光。   他当年常游燕都,知那里本是元顺帝胞兄的王宫,后来洪武鼎革,赐与北军都督开衙建府,心想:“我虽久未入京,料来锦衣卫气焰熏天,必早占此府为其巢穴。胤清说的北镇抚司衙门,必是这里了!”当即纵身而来,离得尚远,已然失笑:“彼等只盼我来,外面竟不设防,如此倒省了气力!”不觉来到切近,却见此衙深广非常,黑黢黢少有光亮,望之实感阴森。   此时乌云漫天,不见星月。他飘身到了一堵高墙外,屏息听了听,旋即耸身跃入。未料落脚之处,竟是个花园,影影绰绰,只见四面楼台亭榭着实不少,此外如青松翠柏,假山幻障,更是密密层层,迷离心目。   他耳力极佳,知十数丈内无人潜伏,纵身向西飘来。   正行间,忽闻远处脚步声响,有数人向这面走近。片时看清面目,原是几名锦衣男子,心中又笑:“哪会这么巧?分明前来接引!”突然现了身形,袍袖挥动。   那几人尚未看清人影,便觉眉心一痛,宛似利电入脑,五人同时倒地,气闭无声。一人正欲大叫,胸口已被拿住,任九重虽是虚抓,这人脖颈登时软了,手足似面条般垂落,唯喉间发出异响。      任九重略放宽松,低喝道:“告诉我天牢在哪儿!”那人已无法开口,只眼珠向左转动。   任九重会意,提之向北纵来。片时出了花园,那人又向西望。   任九重依其所示,也不怕有人拦路,转转折折,直掠过数重院落。停步看时,周遭楼阁峥嵘,曲径迷离,已不知身在何所。   那人仿佛与鬼魅同行,尿都吓了出来,眼见他露出疑情,忙望向不远处一座铁门。   任九重细看四周地势,随将那人弃在草间,大步来到门前。他心知猛兽俱在其内,不觉猛志激荡,推门直入。孰料那门十分厚重,方一推开,一股腥臭之气已扑面而来。任九重见其内微光闪亮,遂留心护住要害,直闯了进来。   却见过道上全是血迹,下脚一片湿滑,独不见有人看守。   行且未深,猛见两侧囚牢之内,统是奄奄待毙的男子,或皮脱肉烂,或折胫断股,尽被长枷所制,竟无一人神志稍醒。任九重虽有虎胆,亦觉毛发森耸,转生无穷之恨,快步向里面寻来。   忽听得咔的一响,其声大是古怪。任九重急看时,却见左侧牢房之内,一男子蜷缩如球,早已毙命,颈上却套了两副铁枷,原来已把脊梁生生压断。   任九重怒火登燃,只一脚踹碎木栅,跟着插刀在背,进来两手较力,猛将两副铁枷拉开。   那男子重负一卸,周身噼啪作响,可怜全身骨胳早被压断。任九重将他平放在地,出了牢房,又向深处寻觅。   方走出十余丈,心头忽地一颤,转而目瞪身僵!   只见数步之外,一间极大的牢房内,一人竟被铁索吊在空中,手足俱被割断,却还连些皮肉,鲜血正缓缓滴落。   任九重大叫一声,猛然撞开木栅,奔了进来。身当此时,大豪杰方寸也乱,不由悲呼道:“伯生,你怎么了!”那人难辨生死,一动不动。   任九重这才想起出刀,一跃削断铁索,将他揽在怀中。细看之下,只见其人面色惨白,全然不似活物,一时心如刀绞,禁不住热泪迸流。   忽然间想到:“他等苦害伯生,只为激我神狂,我岂能自乱方寸?”还刀入鞘,出掌按在其胸,暗施手段。直过了半晌,方见那人口内有些气息。   任九重不敢停手,急声道:“伯生,你醒醒!”那人口中连吐血沫,继而咳嗽起来。任九重大喜,右掌虚罩其腹,二目陡射异光,盯在他眉心。那人伤了“阴神”,本已不能醒转,一点“元阳”将失之际,突觉一道骇人的光芒照亮了迷程,身子竟骤然离开无边的黑暗,只是仍然眼盲难觅归路。   任九重忙将目光收回,轻声呼唤。过了片刻,那人缓缓睁开眼帘,却仍无法视物,声如蚊鸣道:“师……师兄,是你来了么?”   任九重又复泪下,心知不能停留,背起他道:“伯生,咱们走吧。”将索链在腰间缠了几圈,感觉那人已被缚得紧了,决不致滑落,便要走出牢门。   那人忽道:“把……把我放下,他……他们要害你!”   任九重不语,出门顺来路走回。那人欲咬舌自尽,却连这点气力也无,伏在他身上哭道:“气……气脉快断了!你莫要管我。”   任九重回头与他脸颊相贴,强笑道:“又不听话,不怕我再打你么?”话犹未落,前后灯光突灭,眼内一片漆黑。只此刹那,四面已有六七股劲气逼来,也分不清是掌风、剑气,唯觉冷厉无比,砭人肌骨。偷袭者显已算准了方位,各从极怪异的角度来袭,一下子将闪躲之路尽数封死,黑暗之中,只闻劲气破空,直如死神猝临!   便在此刻,更不可思议之事居然发生:那六七人本是协力来攻,谁料袭近身畔,蓦觉同伙几人力道已消,此电光石火的一刻,竟仿佛自家独对强敌,谁人能不心惊!忽听哧的一响,跟着似有长剑落地,随闻衣袂收束之声,六七人皆飘身远退。   却听任九重大笑道:“这世上能刺伤我的,绝非该死之人!你们都出去等着吧!”言罢并不追赶,只健步跟随。   少时出了铁门,只见七人立在不远处,个个黑衣蒙面,注目向他望来。一人朗声笑道:“早闻魁首之名,不期已入神化之境!我等再来领教!”言罢数条黑影齐上,两人使剑,一人竟用了闭血镢,余者各凭肉掌,飘忽来袭。   任九重只看几人身法,精神已是一振,忽起腿高踢一人面门。这一下已然犯忌,不想那人却躲不开,脚尖只在脸上轻轻划过,竟令其痛入骨髓,蓦然捂胸后跃,虚汗如雨。   他却不知,这一踢高妙非常,已含足之踩踏、膝之冲顶、腿之旋搓、脚之贯劈诸劲;整条腿一气贯通,速去速回,倏乎若电劲之击,无论碰到对方何处,均与击中要害无异。   另一人自后袭来,长剑本如灵蛇飞走,猝见此状,忙暗加提防。孰料任九重最怕伤了师弟,起足后踢,一下又蹬在他臂弯。这一脚起落无踪,犹如微风拂过,触体方觉。那人登时丢了长剑,神色陡变。   余者正惊骇间,任九重已连出数腿,分向几人踢来。这几腿更加来去无轨,直似凭空而生。   几人虽有防备,却挡不住、躲不及、化不开这神来的一腿,除二人略被抹中,余者皆心如电击,仿佛整个内脏都散了。   原来常人起腿必先移重心,否则无法平衡,故腿动肩必先动;那几人早盯住他肩头,原是正法。却不料任九重技臻绝顶,周身各处均可做为重心,出腿时已与出腿前一样,哪还有迹象可寻?   一人看出奥妙,忽欺身直入,欲施揉手之法,迫近争锋。哪知方搭其臂,忽觉对方全身透空,自家手掌如按在虚处,竟无半点着落。   要知揉手之法,原是大有讲究,彼此一问一应,高下立判。若两者功力相当,则彼劲并非全空,而是若有若无,此时便需全神贯注,以洽彼意,然后伺机摧敌。若搭手即觉对方周身皆空,则自家必已暴露于彼无疑,似此便有性命之忧。   那人大叫一声,正欲抽身而退,忽听任九重冷笑道:“足下想走也难!”那人浑然不知其法,唯觉自家气血已被一物摄住,忽自耳侧直冲上来,欲掼出头顶;忽又疾落下去,仿佛堕入深渊,自家全然无法把持,用力也罢,用意也罢,统是无济于事,而对方仍有余暇,起足踢向另外几人。   便在这时,蓦见一人自半空飘落,长剑迅若惊虹,直刺任九重顶门。任九重一惊,骤然将手中之人抛起,不防六股劲气突至,已然躲闪不及。这一变与天牢内如出一辙!任九重豁然醒悟,竟尔凝身不动。   原来此刻来袭的数人,方是适才从天牢内逸去的强手;几人一出即隐,却叫另七人假冒纠缠,吸引住任九重的心思,只待他稍一疏神,便做雷霆之击。及见任九重凝如山岳,莫不惴恐:“前番黑暗之中,我等犹难得手,此刻他已有备,更是徒劳了!”念头闪过,身形皆改,刷一下飘散如烟。   任九重心下暗赞:“只此一退,已非等闲可比。江湖上特起之士,我竟全然不识了!”此念未逝,这几人又复来攻,其势之诡谲莫测,实非方才七人可比。任九重骤感压力袭来,也自惊诧。行动不便,加之悬念背后之人的生死,已无心再斗,忽跃出险阵,向东疾奔。十几人见状,皆飞身追赶。   任九重虽负一人,犹胜狂飙,无奈有二人脚下极快,只在背后出剑、发掌,相距不过丈余,居然甩之不掉。任九重唯恐二人伤了师弟,突然转身抓来。一人身似灵猿,缩身疾退;另一人却头颅被抓,顶门欲裂。任九重无意伤人,喝道:“莫再追了!十年之后,你足可有成。”松开手来,又向前疾奔。   谁料这伙人仍追赶不放,似故意与之纠缠。   任九重走走停停,又将两名男子拿住,眼见余者相继奔来,忽现怒色道:“我本无意杀人。尔等果欲自献,便可速来!”一言甫出,却见二男子在其手中,遽然收缩成团,随如流弹飞出,势极惊人!众人一见,都不敢太过靠近。任九重得便,疾似风卷,少时奔出衙来。   奈何附骨之蛆,一时难去,后面黑影晃动,又已跟来。任九重奔行之际,偶触及师弟手背,已觉冰凉僵硬,这时回探他鼻息,猛觉其人气息早断,心底一阵狂悲。   众人围将过来,正要动手,忽听任九重仰面大叫道:“老天,伯生一辈子老实忠厚,那是人中何等贵重的品性!你为何任他受虐遭凌,还要叫他死得如此悲惨啊!”说话间虎目含泪,全忘了周遭凶险。      众人都与他交过手,内心早自惊服,眼见他大失常态,居然不再偷袭。一人拱手道:“若论真实本领,我等与魁首相差太远,本来早该收手。但大伙都想见识一下这口刀,可说虽死无恨。请魁首出刀吧!”余者尽向任九重望来,表情极是古怪,似要在他脸上察出些异样才罢。   任九重收泪不住道:“我心中悲狂,只因人命太过危浅,一忽间最亲的人就走了!你们都要自珍,快去吧!”众人面面相觑,均露狐疑之情,好似十分不解,又似乎大为惶恐。   正这时,突见东南两面奔来四五伙人,足足有百人之多,眨眼间围了过来。那十几人见来者非友,都欲破围奔逃。不期来人中好手极多,两下方一交手,那十几人立时不敌,顷刻间俱被拿获。   只见一人大步走来,竟是明尊盛冲基到了;另有一人伴在他身旁,身材消瘦之极,相貌更是奇异,仿佛刚从坟墓中挖出的一般。   盛冲基一到近前,便细细打量任九重道:“没出什么事吧?”任九重悲心难遏,解开索链,将那人放在地上,两手掰了几下,已将他腕上的铁铐弄碎。众人见精钢打的铐子,在他手中直如泥块、腐木一般,皆瞠目叹奇。   任九重抚摸那人脸颊,似爱抚熟睡中的婴儿,泪飞声咽道:“傻兄弟,你还是为我死了。你可知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那……那人竟杀了个小孩子,直叫我含血喷天了!”说时心神激荡,突然喷出一口血来,殷红灿烂,都溅在那人脸上。   众人大惊,只恐他悲伤过度,忙将他搀起。   盛冲基知他兄弟情分最好,忙道:“魁首,我给你引见个朋友。这位是莲教的曲圣王,我两家已合在一处了。若论本教与白莲子的渊缘,盛某还要算他属下哪!”   任九重这时才见那瘦削男子站在一旁,强收起满腔悲愤,哑声道:“曲圣王的大名,任某久仰了。”   那瘦削男子慌忙施礼道:“不敢当,这句话折去我一半的阳寿。魁首松柏之节,经霜犹茂,曲某钦佩之至。不日我两家便要起事,南北数十万弟兄,皆翘首期盼魁首来掌舵。”说话间,莲教十几名护法长老,一同跪下身来。   任九重侧避不受,冲盛冲基道:“我有事想求盛教主,不知能否帮忙?”   盛冲基道:“魁首只管说。”任九重道:“先把那十几人放了吧。”   盛冲基笑道:“你不想看看他们的庐山真容?”任九重道:“既已蒙面,便不值一看了!还有件事想要拜托:我师弟死状太惨,莫让他家里人看到了,就在京畿附近埋了吧。大德难报,我也不说感激的话了。”说罢蹲下身去,热泪复涌,又向那人深情凝望。   盛冲基心头一沉,急问道:“魁首意欲何为?”任九重又看了那人几眼,霍然起身,望向九城之内道:“我该去见他了!”大步向城墙边走去。众人见他毅然决然,脸上伏着难言的怒气,都不敢阻拦。盛冲基欲待相劝,又觉无益,不禁顿足长叹。   曲圣王大急道:“盛教主为何不拦住魁首?”   盛冲基眼望任九重身似灵燕,已跃上城墙,目中忽地晶莹,继而淌下清泪道:“他要不去,也就称不上是魁首了!大伙都记住今天吧:也许这个晚上,是江湖上最黑暗的时刻了!”   众人听了,都冲那方向遥遥拜倒,泪落无声。      神 宫      任九重登上城头,并不细望神京,下城直奔正北而来。不一刻,已到皇城附近。他伏身潜迹,少时入了皇城。不过半炷香光景,已见紫禁城广宇接天,就在眼前。   他悄行至护城河畔,眼见一棵老树枝须四漫,已伸向河中,遂跃上树来,攀爬至顶。及见距河对岸足有数丈,猛借一枝荡送之力,向对面飘去。待落下身来,疾纵至一处僻静的宫墙外,复登跃而上,转瞬已到墙头。   四下看时,全然不见灯火,百殿千宫如夜兽潜伏,大露狰狞。他穿房过脊,寻觅了片刻,心中焦躁起来:“如此九重深宫,却到何处寻之?”正这时,忽见北面灯似游龙,蜿蜒而来。   正惊异间,又一条灯火游龙出现,飞快赶上前面一条,两下相距丈余远,中间似一条道路,如迎大宾,直通向深宫之内。任九重登时领悟:“原来他知我要来,派人接引了!”遂不藏形,纵身跃下一座高殿,直向前走来。   片时近了,只见数百名阉人,都提着一色的宫灯,照得身上鬼态妖形。一中年阉竖显是为头的,眼见任九重健步而来,忙迎上前道:“足下可是任先生?”声如雌类,令人肌肤起栗。   任九重微微点头。那阉竖道:“请随我来吧。”说着向北面走去。任九重跟在其后,两旁灯光耀目,香风习习,只觉大是恼人,忽越过那阉竖,独自向前走去。   不觉过了数重宫门,两侧灯火未绝,犹向内延伸。   任九重因近处太过明亮,反看不清周遭景象。又行了一会,只觉似来到一个极大的院落中。忽然间身后灯火悉已远去,前面只剩下四名小阉,引着他向一座大殿走来。及至殿外,几名小阉尽如木偶般转身,仿佛没他这个人似的,都提灯去了。   任九重也不理会,凝神看了看,便即大步入殿。只见殿内甚是宽敞,却只燃了两支长烛,显得有些昏暗。最里面一张大床上,一人闭目仰卧,面孔模糊。   任九重细看此人,年纪已在六旬开外,面部颇为丰满,只是须发萎乱,一副沉疴难去的病态,分明是要下世的光景了!   他一路难压悲愤,这时猝见此人,倒呆住了,半晌方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那人闻得其声,突然睁开眼来,一瞬间病态全消,竟大露雄毅之风,实令人望而生畏。二人四目凝视,都仿佛认不得对方了,神情瞬息变幻,直非笔墨可描。   过了一会儿,那人软下身躯,又现出病容道:“此次扫北无功,偏又在榆木川坠了马。若非玄一等伴驾在营,吊住了一口气,朕只怕是见不到你了。”   任九重回过心神,目射寒光道:“陛下为何负约?”   那人凝望着他,忽叹了口气道:“适才朕差点认不出你了!你这些年还好么?”   任九重目光愈冷,又道:“陛下为何负约?”   那人笑了笑,手指龙榻旁一张木椅道:“你坐吧。”   任九重道:“国家自有法度。”   那人一听,又叹了口气,目视殿顶道:“朕一生只敬畏太祖爷,其他能让朕佩服的,不过二三人罢了。你总要算其中一个了!朕赐你坐。”   任九重道:“我只想请陛下回答,为何失信负约?”   那人并无窘态,忽露伤感道:“朕只想岁月真是可怕呀,它竟把你变成如此模样!还记得朕当年做燕王时,你常到朕府里来。那时翩翩美少年,是何等的丰姿秀异,难怪女人们都要对你一往情深了!”原来此人正是靖难得国,初称太宗,嘉靖间复谥为“成祖”的朱棣。   任九重听他语无边际,微露愠色道:“我只求陛下明示,何故负约?当年陛下亲口答应:我若乞食为丐,决不害我亲朋。今夜伯生惨死牢狱,不知陛下做何感想?”   朱棣微微摆手道:“不说那些事了。这些年来,朕中宵难寐,常常想起你来。你在外衣食无着,也必时时恨朕吧?”   任九重面沉似水。   朱棣沉想了一会,说道:“朕倒想听听:在你眼中,朕是何如主?”   任九重不加思索道:“雄主。”   朱棣微露讶意道:“何以见得呢?”   任九重郑声道:“陛下雄韬伟略,直追太祖。当年洪武爷虽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创下基业,然一心剪灭勋臣,无力北顾,以致蒙人又复坐大。后建文帝登基,偏安江南,辱及骨肉,更无发皇气象。陛下迁都北来,六征蒙古,颇有汉唐天朝之风。仅此一件,已足彪炳后世,不逊历代雄主。”   朱棣闻言,脸上忽露光彩,竟坐起身道:“朕虽不敢自比圣帝明王,又岂是平庸之主?实则太祖之大明,早亡于允炆之手!朕虽非首创,然此万里江山,哪一寸不是朕亲手打下?如允炆庸懦之性,大明数十年必亡!朕六扫北番,五次亲征,犹不能挫其元气,虽死遗恨了!”说罢连声叹息,又倒在床上。   过了许久,朱棣心绪方平,转而又烦恼道:“朕一生只有两大隐忧:一者蒙寇未灭,将来必害朕子孙;二者所谓江湖之上,多凶邪之徒,都存了乱典逞志的贼心。朕死后太子懦弱,久则必生不善。你为何不体谅朕心,帮朕去此毒瘤?”      任九重正色道:“江湖上亦有真侠真义,陛下岂可一概而论?”   朱棣冷笑道:“什么江湖?不过二三跳梁,伪侠义之名,行险造祸罢了。你还不醒悟,后果不堪设想了!”   任九重浓眉一轩,忽又笑道:“陛下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逼我就范时的腔调。我也回复陛下:任九重心如太岳,仍是不能转移。”   朱棣闻言大怒,想了一想,却终未发作。   二人互不相望,直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听朱棣道:“当年朕囚了你父母妻儿,却没有薄待他们。令尊令堂故去时,也都厚葬尽仪,可惜你无法尽孝了。朕如今还是不明白:当初朕方一得国,即邀你赶去应天,原只盼你在众多江湖人物面前,向朕屈膝献刀,借以压服诸多草莽的邪志,也就罢了。谁想你竟说出那番话来,令朕当众出丑。朕一气之下,才以你家人为质,令你到京畿一带乞食。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朕实在有些累了,想来你也累了吧?朕还是想问问:你是因朕得国不正,才不肯屈膝献刀么?”任九重微微摇头。   朱棣道:“那是因朕灭了方孝孺的十族,连学生、朋友也不放过,你便视朕为暴君了?”   任九重听了这话,不禁失笑道:“我早认陛下为雄主,那些事也不算什么。可惜陛下二十余年想着任某,却还是不懂我究竟为了什么,我说出来就更没趣了。我也有句话要问陛下:为何老抓住江湖不放?难道江湖中人,真能动摇陛下的江山么?”   朱棣闻言,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就是小儿之见了!草莽之士既无恒产,哪有恒心?稍有风吹草动,即敢铤而走险。朕本侧妃所生,朕母寒门之妇,素为太祖所轻。朕四岁时,即在太祖营中与诸军士玩耍,可说最识彼等之肺腑。此辈勇毅果敢者,多为江湖任侠舍命之徒。太祖用之,竟能将元人逐出华夏,登基称帝;若有人擅于蛊惑,焉知不能搅乱国朝?朕闻莲教及拜火教诸逆,已暗中广聚势力,只待朕死,便要兴风作浪。难道你一点都不知么?”   任九重道:“陛下所虑虽有道理,但我心中的江湖,绝非作乱的渊薮。那里面有真侠真义,至性至情,更有大痴大真。陛下高高在上,只是看不到罢了。”   朱棣冷下脸道:“你一味与朕说侠,难道侠就不是朕的赤子?不是朕的臣民?王土之上,难道不依大明的法度,却要照着你们的规矩,自成一系么?”   任九重道:“侠的规矩,只是血性天良。陛下果为尧舜之君,四海再无孤寒,也无不平,侠光自然泯灭。可惜千百年来,百姓皆啼饥号寒,而君门万里,何能仰述?我只恨侠光微弱,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朱棣听了,勃然变色道:“你这是大言欺君了!照你说来,区区江湖侠义,竟可与朕分庭抗礼了!”   任九重色不稍改,说道:“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朝廷就是朝廷,江湖就是江湖。陛下以法,我等以心,同为匡世济民,何以非闹到水火不容呢?”   朱棣大怒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只要一句话,即可灭你江湖!”   任九重傲笑道:“这话陛下当年也说过。任某要了这些年饭,仍觉王土之上,遍布侠光。”   朱棣怒极,忽冲殿外叫道:“你们都滚进来!”   声音传出,十几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白须白眉,竟是少林方丈智贤,后面跟着武当玄一以及十几派的掌门,个个面色发白,显已听到二人谈话,进来后皆伏拜在地。   朱棣眼望众人,怒气冲天道:“你们说给朕听!普天之下,可以有人借侠义的名号,便无视朕躬么?可以有人借江湖的残旗,便与朝廷对峙么?你们快说!”众人闻言,直如万均压顶,都以头碰地道:“陛下息怒。侠光再炽,也不及陛下的天威;江湖再大,也存于王土之内。陛下乃域中四大之一,尘寰万类,皆受陛下的恩泽。”   朱棣犹未止怒,说道:“此人与朕相持二十多年,只为给江湖守着体面。你等在朕面前,有什么体面可言?朕叫你们去死,你们谁敢偷生?朕叫江湖绝灭,你们谁敢称侠?朕梦中呓语,也是圣音,你们敢不听么!”说话间面泛潮红,忽觉头晕目眩,一头栽在枕上。众人见他如此盛怒,话也不敢说了,只是叩头如捣蒜。   忽听任九重叹道:“陛下这番话,真令我怅然若失。任某再说一遍:我绝非为江湖守什么体面。尤其见了今日这等场面,更令我不屑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再不自辩了。”   朱棣又添新火,强撑起身道:“你不为此事,莫非故意犯上邀誉?你手上有刀,尽管做来!朕听说这口刀大有名头,人都叫它‘傲君刀’。君父也是可以傲的么?你索性换个招牌,叫它‘弑君刀’好了!”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抖起来,骤感自家命悬一线,今夜已是死期!   只听朱棣又道:“你与朕打擂二十年,却不说到底为了什么。朕问问旁人,看他们是否懂你的贞心烈志。智贤,你说他究竟为了什么!”智贤低宣佛号,合掌道:“我佛家只讲三步功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问,恕老衲愚钝不知。”   朱棣冷笑道:“世人耗费钱财,只为尔等身居广厦,龟缩避世么?朕一定要你说!”   智贤佛号又起,神情肃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讲,老衲又怎敢不说?其实陛下也知道原因的,何必非让老衲说出来?”   朱棣见他竟敢出言顶撞,拍榻道:“你快说!朕急欲知之!”   智贤忽露庄严之情,说道:“所谓侠者,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以热血悲心为胸怀。其人可向世间一切弱小低头,独不能向任何强权、强力屈膝。如反其道而行之,则万古侠光尽灭,江湖永世黑暗,无复光明。老衲虽然迂拙,青灯古佛之下,也渐渐明白何为真正的侠义精神。果真侠真义者,不啻世间行动之佛,我释家子弟,也远不及他的。”此一番话说出,众人无不动容,眼眶尽都潮湿。   朱棣似乎愣住了,半晌睛眸不转,既而双眉渐聚,森声道:“照你说来,朕为四海共主,强中领袖,侠者必欲除朕了?任九重,朕将死之躯,送给你博此虚名如何?”   智贤叹道:“陛下英明,当知任施主绝无此心。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任施主这些年来,不过存此真侠真义在心,为江湖守一盏明灯罢了。”话未说完,众皆大悲,殿内一片呜咽。   正这时,忽听朱棣冷笑道:“朕倒要看此真侠真义,究竟能有多真?玄一,你不是说他入殿之后,即刻便要毒发么?朕可等着他献上那把傲君刀呢!”玄一闻言战栗,膝行而出,颤声道:“陛下恕罪。任先生内功高深,实超乎想象。其实已……已该发作了。”众人听此对话,皆目瞪口呆。   此时任九重已觉体内不祥,却望向玄一道:“道长果有手段!我想知道你怎样下的毒。天底下的毒物,没几样能害得了任某。我知道决不是那坛酒。”玄一羞愧无地,只冲他磕头不止,却不敢道出真相。   朱棣笑道:“你告诉他就是了。”玄一头也抬不起来,吞吞吐吐道:“半月前陛下坠了马,抬回帐中时,便下了道旨意:叫贫道无论如何,也要逼任先生入宫献刀,且要各派人物都在场。贫道率弟子从蒙边赶回来,先哄任先生喝了那坛酒,因知任何毒物你都能察觉,所以那酒只是个毒引子。后来抓了令师弟,任先生入狱……”刚说至此,任九重忽道:“不用再说,我知道了!”一刹那,心中懊悔不已:“原来他们斩断伯生手足,只为激我神狂意乱!怪不得我触摸伯生身体时,初觉有一丝凉意入掌,那必是另一种毒引子了?两者均无毒,只一相遇,便成奇毒之物!难怪那伙人在牢外纠缠不休,原来是怕我察觉中毒,不肯赶来此殿!”   突听众人齐声骇叫,旋见任九重七窍之中,各有血线蹿出。这毒端地霸道无比,发作得越缓,蓄势也就越强!众人见那血线竟喷出一丈开外,都惊得魂飞魄散。玄一大哭上前,抱住任九重道:“任先生莫怕,这里有解药的!你快向陛下跪一跪,把刀献上,这时还来得及!”   众人都知凶险万分,皆跪地大哭道:“魁首!你便献上此刀,大伙一样敬你爱你!千万别耽搁啊!”说话间,只见他七窍已非血线蹿出,竟如喷泉一般,殿内一片血雾!      众人见他满脸都是血,却无屈膝之意,都扑到龙榻之前,哭喊道:“陛下,求您先让魁首服了解药吧!我等必劝他伏首献刀,决不敢违陛下之意!”   朱棣大露得色道:“朕待此刻已二十余载,决不许有人打折扣。你们都去劝他吧!”玄一吓得神魂失据,扑于榻前道:“陛下,贫道冒死恳求:能否不让任先生下跪,只将刀交与陛下如何?”   朱棣见任九重仍不来跪,大怒道:“朕不见他泥首呈刀,死不瞑目!谁敢再劝,即刻赐死!”说时须发飞张,状极可怖。   他晚年本有狂疾,十数年间,已杖毙宫女阉人数千。这一怒大有雷霆之威,宫殿震颤。众人不敢开口,都死命叩头,放声大哭。玄一更是前额尽烂,鼻中都流出血来。   忽听任九重叹息道:“我守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看你们这个样子么!”言罢两手攥刀,忽拼尽所余之力,竟将那刀连着刀鞘,猛地折为两段!   突然间,大殿内哭声皆止,出奇地安静,众人呼息都仿佛停止了。   却见朱棣呆了眼神,似乎全然无法相信,随之一声大叫,猛喷出数口黑血来,身子一歪,险些栽下龙榻。   众人惊呆,仿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棣血复归经,又急喘了几口,忽仰天叹道:“侠之大真大痴,朕总算是知道了!”一语说罢,目中全是灰烬,半点光亮也无。及见任九重囟门都被那毒顶开来,又复长叹道:“朕非庸主,只怕死后也要遭些骂名;卿本英豪,可惜亦不能再返江湖。我二人同日辞世,真可谓素契缘深了!朕还是有些不甘,想与你再赌一局:你若未死之前,能离开朕的皇宫,走到承天门外,朕必以国士之礼葬你,并告子孙万世,决不再管江湖之事。若你走不出去,江湖还要向朝廷伏首,断不许自逞侠名,乱朕国典。你看这样如何?”   任九重不答,擦去眼前的污血,默默向外走去。众人悲不自胜,皆洒泪呼唤。   朱棣虽仅剩下一口气,仍死死盯住他不放,直至他走出殿去。   任九重出了大殿,蓦觉一股极重的杀气逼来,身子一晃,险些又跌回殿内。他头上血涌不断,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觉迎面立了数十人,无不杀气腾腾,每挪一步,都极感艰难。   原来朱棣将亡,随征诸将俱在殿外守护。众人皆百战之身,既知皇上与此人赌誓,恨不能将之剁碎,以悦圣心。   任九重心神恍惚,遍体无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了大院。感觉四外全无光亮,遂用手捂住囟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来。   此时神宫寂寂,半个人影也不见,天上更如泼墨一般,黑惨得吓人。不觉耳鼻中血都不流了,全身麻木起来,想是热血将尽,感觉出奇地冷。   又不知过了多久,手足渐渐僵硬,自己也知道走不动了,唯心间一个念头驱使着,仍向前挪蹭。还好道路宽敞,未走入迷宫般的小径,脑海中模模糊糊,只是想:“那承天门是紫禁城的正门,该是在南面吧?我只挑大道走,可南面又在哪儿呢?”一路如此想着,又走了百尺之遥,忽觉脚下软绵绵的,跟着脑袋里呼隆隆打转,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天公垂怜,还是冷风太劲,竟又将他弄醒,只觉眼中已能辨些物影了,奈何却再难起身。放眼望去,才发觉独在群宇之中,四面茫无路径,尽是高殿广厦。一瞬间,忽觉这黑沉沉的紫禁城,竟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网,将自家罩得动也难动,不由绝望欲泣,又欲纵声狂笑。   便在这时,忽听得身后极远处,几声丧钟响起,跟着死一样沉寂的四周,也发出郁闷的悲音。随闻神宫之内,每一处都有丧钟响起,交响合鸣,越听越觉得滑稽。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站了起来,只觉身子清爽了许多,眼内狰狞的楼殿也忽然变小了,内心涌动一份喜悦,只认准一个方向,摇晃着向那里走去。   尚未行远,忽觉乌黑的天空,好像露出一抹青色,隐约有微星闪动。不知不觉中,渐感天色发灰,转而又变成惨白。蓦地里几道青亮亮的东西射下来,晃得他眼花缭乱。一忽儿间,更有奇光自云端飞下,仿佛已射入其躯,顿觉周身爽泰,快活得恍若登仙。看四周时,哪还有什么宫殿?尽变得矮矮平平,且如冰消雪化,渐趋于无。   看那前面,原来水草丰美,歌声缥缈,正是自家久爱的江湖!狂喜之际,复见侠者纵马而来,都绕着他欢呼大笑。一时猛志激荡,身子居然飘了起来,千山飞度,万里云回,好不畅心快意。正欢喜间,但听不远处有人呼唤。移目看去,只见父母妻儿走来,却又停下脚步,望其微笑。恰这时,忽见那庙中的女子袅袅婷婷地掠过,前胸却都是血迹,一闪便不见了。正自放心不下,猝见一片奇花丛中,那小女孩手拿糖果,嬉笑着跑近,口中喊些什么,却听不到了。蓦然间一生精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之中心如醉,陶然欲睡……   承天门外守门的军士,眼见一人摇晃而出,旋即仰面摔倒,忙都围上前来。及见这人浑身是血,面目难辨,均想:“这畜生是谁?怎死的这般难看!”二人拖手拽足,将他弃于角落。   不一刻,忽有几只小鸟飞来。一只许是累了,竟落在任九重脸上。另几只也要落下,先一只却猛地飞起,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引那几只飞在半空,叽叽喳喳直叫,旋即都向高天飞去……   至次日,一代雄主终不负约,以国士之礼葬九重,并释其妻孥。是夜临终之际,已命锦衣卫逮玄一以下十七人,均赐死。后此事由某宫人传出,海内为之哗然。后人感九重之烈志,曾作诗悼之曰:   自古奇儿几人同?王土难绝烈侠踪。   高天不遂成祖愿,一羽凌霄自有情。      (责任编辑:李逾求)    惊怖武侠之盅镇惊魂 云中羽衣子 (本文字数:332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枫寒寺外月流霜      城西枫寒寺。   一个人影静静立在漫天枫叶中,火红的叶飘在他的衣襟上,复又落下。月光似他的衣,是种很奇怪的白,惨白。   柳轻蝉并没有抬头看一眼那月亮。面前的山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是邀请也是诱惑,如洞开的巨兽之口。   柳轻蝉只一笑,便掸了掸衣衫,跨进枫寒寺。   这枫寒寺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瞧起来十分破旧,便连佛陀的金身也已斑驳剥落,破败的屋宇内充斥着刺鼻的血腥,但柳轻蝉却不怕。一个人做捕快做得久了,对于血液,怀有的只是某种极其特别的情愫。   白天,他已来过这儿一次了。按照他的要求,此刻一切维持原状,包括那具尸体。   那是个趺坐在蒲团上的和尚,连胡须也已全白了,面上的神情或许本来很鲜活,但因为肌肤萎缩得实在太厉害,他整个人竟似完全被风干。屋子里都是血腥味,偏偏却并不见血。一滴血都没有。   柳轻蝉缓缓蹲下,探手验尸。他查得很仔细,堪比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老和尚的死因是心脏衰竭,看来竟是被活活吓死的!他的口鼻处此刻都爬满了虫,黑色的怪虫。   柳轻蝉的心头一阵恶寒,勉强定了定心神,便继续翻检起老和尚的尸身来——就见那微张的双眼混杂着恐惧绝望,还有……一丝寂寞。   这已是本月的第七宗命案了,每一宗都一样,七个人,身份地位不同,高矮胖瘦不同,死的地点不同,相互间可说没有一丝联系,但有一点一样:死状!尸体全部变为干尸,还爬满了奇异的虫子。   泥塑的佛陀正对着老和尚的尸身,那眼神也不知是讥诮还是悲悯。讥诮世人的愚昧?怜悯世人的楚苦?   “噗”,油灯突然熄灭了。灯油总有烧尽的时候,就如这生命,有生就会有死,有死才会有生,这寺这月承接了千百载的岁月,看惯了万千的世人,还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突然,黑暗中一声猫叫响起,一团黑影飞袭柳轻蝉。   不知何时,柳轻蝉手中已多出把剑,剑光翻滚,只一瞬间柳轻蝉已向那黑影攻出了七十九招。   黑影不闪不避,直直迎向剑招,透过淡薄的月光,柳轻蝉终于看清了面前情景,心下大骇,手下剑招不由一顿——那黑影竟是刚刚他正在查验的尸体。   老和尚的嘴里又溢出一声怪叫,大张的嘴已向柳轻蝉咽喉咬去,他的牙森亮雪白,像两排锋利的小刀。   柳轻蝉攻出的七十九剑,原本每一剑都足以致敌死命,但是,一到这老和尚面前,每一剑都仿佛失去了效用。一个原本就已死亡的人,你又怎能再杀他一次?所以柳轻蝉只能退。一退而再退!   老和尚双腿并拢,一蹦就到了柳轻蝉身前。这一次柳轻蝉看得很清楚,老和尚连膝盖都没弯一点。   “诈尸!”柳轻蝉惊呼一声,一掠便已到了寺外。寺外月华漫天,那枫叶在月光中飘落,血红得无比妖异。枫林中只有一匹孤独的马,柳轻蝉就是在这匹马上力战过祁连山七狼,生擒了花蝴蝶卓非凡。他的每一分光荣和伤痛都有这匹马儿的陪伴。这是他的坐骑,也是他的兄弟。   一看到这马,柳轻蝉终于镇定了些。他身形弹起,稳稳跨坐在马上,一声轻叱:“走!”   这匹名叫“老酒”的马儿此刻却一反常态,任柳轻蝉怎么催促,也不肯往枫林深处行进。柳轻蝉一扯疆绳,马儿低低长鸣,似有着无限恐惧。   柳轻蝉一向极爱惜马力,但此时情形实在太过诡异,几千年的怪力乱神代代流传下来,人类对鬼怪便带上了源自天性的惧怕。   柳轻蝉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又在马股上拍了一掌。老酒顿时吃痛,如箭一般向前狂奔。他身后的老和尚倒也不追,月光照在那枯萎的面容上,看神情竟是似笑非笑的。      月色越浓,草木影照,如水如霜。逃脱险境的柳轻蝉却并不觉轻松。   老酒起初因为吃痛奔得极快,可此时越往前行,便越见缓慢。它鬃毛竖立,光滑的皮肤上陆续被激起一个一个小疙瘩,到得最后竟全身发抖,汗如倒浆。   老酒陪伴了柳轻蝉多年,一向沉勇机智,从未出现过今天这种惊惶失措的情形。它本是一匹极优秀的战马,当年柳轻蝉追随丁开山大将军攻城略地,立下了天大的战功,丁将军才亲手将这匹座下宝马赠给他。可是今天老酒却反常得让人吃惊。似乎前方是一个极恐怖的所在,月光中隐藏着它的天敌,或者其他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      枫寒寺在城西,而马儿这一路奔来,却已渐渐入了城中。长街静夜,自然空阔无人。只有起更声一下下在静夜里幽幽飘散开来。   柳轻蝉一进入城中,便生出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夜风猎猎,吹得人不由打起寒战。一向机警的他却没留意到,从城西到城中这一路来,静夜寥寥,竟没听到一声犬吠。而这,就是一个最为不祥的征兆!   动物的第六感通常比人类强大得多,是不是某种危险的讯息竟令所有狗儿都噤若寒蝉?是不是一夜之间,这城已变成死城,不但没有了人,也没有了狗?   一进入城中,“老酒”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了,那一声声长嘶似是悲鸣,却更像是哭泣。它四蹄飞踢,令尘土漫天飞扬。若非柳轻蝉缰绳在握,恐怕它早已转向狂奔。   天边,那月还只是半轮,斜斜地挂在云中,似是怪物的眼正从天幕偷窥这人间界。   这城本是柳轻蝉的家,有他的妻子、女儿、朋友、同僚;有醉仙楼这样第一流的酒家;更有蜜汁火腿、香辣排骨、翠玉皮蛋、椒盐凤爪这样第一流的美食。每次走在这城的长街上,柳轻蝉总会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但是,今夜不同。   夜了的街零星还有一两处灯火,却毫不温暖,甚至没来由得令人害怕。柳轻蝉似乎觉得那灯火深处,正有什么在偷偷窥探着自己。   突然,一声嘹亮的儿啼划破了夜空的宁静。柳轻蝉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声小儿的啼哭仿佛划破了整座城死寂的鬼气,令属于人间的温暖重临大地。      如果你是柳轻蝉,你已又累又乏,满身疲惫,你会想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家是每个人记忆深处最温暖的所在。是游子行客永远萦怀的心事。   所以此刻,柳轻蝉已站在属于他的小小庭院之中。   青石铺成的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虽未必很精致,却很舒服。无论是谁到了这样的一个家,都会觉得满意。   柳轻蝉的妻子一向十分贤惠,对柳轻蝉和孩子的饮食起居向来照料得很用心。   此刻,屋子里还亮着灯,灯下有人。青裙蓝衫,云鬓皓腕。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她是那种在高墙深院里长大的女人。她一出生所接受的教育,便是怎样做好一个男人的妻子,做好孩子们的母亲。她一生从没做过超出礼教规矩的事,现在在灯下也正一边缝制孩子的新衣,一边守候夜归的丈夫。   “饭在锅里,小芮已经睡了。”她接过丈夫的外衣,柔声道。   “你若累了,就该自己先睡的。”柳轻蝉虽在责备,却含着浓浓深情。   “我们是夫妻,无论做什么都该一起的。”   柳轻蝉跨前拥妻入怀,他爱她,他也知道她爱他。十数年的夫妻生活并没有磨掉他俩之间一分一毫的情意。他一直都觉得很幸福,所以总希望这世上的其他人都能和他一样。所以他嫉恶如仇,所以他很多年前退伍后便选择了捕快这个行当。   一灯如豆,灯光在低微的毕剥声中渐渐转淡。   柳轻蝉正陷于温柔乡中。危险正在迫近,他却全无所觉。如果他还有平日半分的机警,他会看到自己搂在怀中的女人眼珠已非黑白分明,而竟是红色!血红,就像枫寒寺外的枫叶。如果他还留存着点滴理智,他会发现她的流云般的秀发下、白玉般的脖子上有两点殷红,看上去竟像是在蠕动。   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妻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无比痛苦,又像是无限欢喜,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灯光跳跃着诗意的蓝,月色温柔如水,虽已是深秋,屋子里却弥漫着浓浓春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老酒”猛地一声长嘶,接着响起的是一声惨叫,柳轻蝉的惨叫。   柳轻蝉的剑已在手,人却摇摇欲坠。   他咽喉处有两个指头大小的血洞,正有鲜血不断地汩汩冒出。   女人盈盈站起,不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永远都有最好的风度,即使此刻正用那丁香般的小舌舔去唇边的血液,也显得优雅无比。   柳轻蝉厉声道:“你是谁?绾绾在哪里?”   女人笑了,美如春花初绽。她眼波流动,腰肢轻盈,柔声道:“七郎,你不认得你的绾绾了么?除了绾绾,我又能是谁呢?”   “你就是这七宗命案的始作俑者?你究竟是人是妖?为什么要加害我和绾绾?她又在哪里?”   那女子柔柔笑着:“七郎,你来摸摸,这张脸岂非正是你亲过一千一万遍的脸?这手,岂非正是被你赞作柔若无骨,恰似春葱的那一双?这手上的茧子,岂非正是这么多年来为这个家辛苦操持的见证?”   女人的笑如春花,语声甜得像一块化不开的糖,柳轻蝉却只觉得阵阵发冷。他的脸色因失血而变得惨白,那“汩汩”声仿佛血液不断涌出的哀鸣。而女人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个美食家正面对一桌最丰盛的宴席。   突然,柳轻蝉暴吼一声,长剑迅疾刺出。不过是眨眼之间,他的剑已至绾绾身前,他的人也已扑出。绾绾却还是没有动,只是极具风姿地站在原地,她的手还在把刚刚垂下的一缕头发绾向脑后。   “当”,长剑刺在绾绾身后的壁上,柳轻蝉的人已纵身倒掠,面色铁青。   是不是他又中了新的暗算?是不是这美丽而妖异的女人已学会了武林中最精深的沾衣十八跌?或者他依然不忍心?   柳轻蝉的嘴边逸出了声声惨号。   那是狼嚎。只有负了重伤的孤狼在月夜里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柳轻蝉伤口很痛,他的心却更痛。他实在不忍心伤害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对了十多年的女人,即使此刻的她已不是她。他一个倒掠,后翻,像箭一般冲天而起,破屋而出,两个起落间已掠出了那条长街。   夜风中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柳轻蝉身形展动,掠得更快,一口气已穿过七八条街道。   屋内的绾绾并没有追,她的神情和那个枫寒寺中复活的老和尚一模一样。她知道她已不必追。      长街过了依然是长街。红叶镇中除了枫树其实还有柏树,那种在秋风中婆娑如鬼影,令风声似鬼哭的柏树。   秋风正劲,令柳轻蝉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寒战。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只有那打更声一下下在风中回荡。   只一个起落,柳轻蝉已看见了打更人。那打更人已很老很老了。   看见人,柳轻蝉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不禁将身形放慢。可打更人盯着他的眼神却带着极度的惊恐,身躯在寒风中颤如秋叶。   柳轻蝉苦笑,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委实太过可怕,想来地狱里的恶鬼大约也不过如此——本来雪白的衣衫已成血红,脖子上的两个血洞触目惊心。   打更人突然一头栽倒,竟已被骇晕了过去。他的手指却还直直地指着前方。   柳轻蝉突然明白,打更人指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某物。难道……身后等着他的将是如何恐怖的情形呢?      二、匣里宝刀血未干      红叶镇很繁华。这一天甚至比其他任何一天都还显得热闹。因为,这天镇里来了位真正的将军,丁开山丁大将军——武职二品,官居要职。   关于这位大将军,坊间传说他曾于百万雄师中轻骑入阵割取敌军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大家说,丁大将军手中的那柄阔背金刀曾经真的劈开过一座石山。所以他的名字才会叫做丁开山。   这样一位又勇猛又有力的将军,还有什么能对他隐瞒,还有什么能让他恐惧?   这次,丁将军来红叶镇,只因他唯一的妹妹、妹夫和小侄女在一场大火中暴毙。那场神秘的大火一连烧了三天。丁开山的妹妹叫丁绾绾,通常他都叫她绾绾。      丁将军一挥手,立即便有人开始动手挖坟开棺。   这里是城西的乱葬岗子,秋草高低起伏,就算是白日,光线也惨淡无比,看上去昏昏的,全无一点温暖。   丁将军伟岸的身影投入坟茔。坟茔已开,棺材亦已开。他的部属从来都有着最高的办事效率。   丁将军静静站着,目光悲痛无比。无论是谁,在看见自己唯一的妹子和她的丈夫、女儿都只剩一团焦骨,都会觉得悲痛而且愤怒,即使他是一个身经百战、淡漠生死的将军也决不例外。   他身边,仵作检查得很慢,很仔细。   转眼间日头已渐渐偏西,斜阳血红,竟似带着说不出的妖异。   “禀将军,这三人的死因都是一样,致命处为喉骨上的两个洞,死亡时间每一个都至少比那场火灾早了两个时辰。”   仵作报告完毕,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丁开山这次前来,只贴身带了二十个人,但每一个却身具异能,有的擅毒,天下间的毒药很少能瞒过他的眼睛;有的只要看上一眼,便能说出对方的武功家数、师承来历;最绝的是其中有一对兄弟居然是这世上最好的能工巧匠,他们用木头做成的飞鸟甚至可以在天空飞翔。   而这仵作当然也是最好的仵作,行业之中的老行尊。他干这一行至少已有三十年,甚至闭着眼都能准确摸出尸体的伤处。他将自己的毕生经验整理成一本奇书,成为最经典的仵作教材,令他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叶彦秋,他就是仵作叶彦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绝对的权威。   深秋的枫叶更红,秋风也更萧瑟。叶彦秋话刚落音,丁将军已翻身上马,奔向镇内。   厅堂内,丁开山的手下已为他找来了七八个人。几人都是柳家的邻居,其中还有一个的职守是打更报时。   “那天因为和我那死鬼拌了几句嘴,心里不痛快,所以胭脂铺的生意一打烊,我就先睡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铺子已经着了火,幸亏我逃得快,所以才死里逃生。大老爷,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这铺子是我夫妻俩半生的心血啊!”三娘子哭得很大声,也很卖力。   丁开山淡然道:“这么说,你没能看清柳家被烧的情形了?”   三娘子忘了哭泣,神色里尽是恐惧:“我看到了火,好大的火……整条街都被照得如同白昼。”   丁开山道:“火烧得这么猛烈,燃烧时间这么长,是不是因为根本没人去救?”三娘子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垂手站着,头埋得很低,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往其他几个人身上瞄。   丁开山却似全没注意,眼已望向打更人。打更人一哆嗦,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我没看见柳轻蝉家房子被烧的情形,因为每晚打更报时才是我的职责。不过那天,我倒看见过柳轻蝉。”   丁开山道:“什么时辰?”打更人道:“子初二刻。”   丁开山道:“你看见的柳轻蝉是什么样子?”   打更人机灵灵打了个寒战:“那不是人!那是地狱里的恶鬼!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也不知是刚杀了人,还是刚被人刺伤。”   丁开山目中杀气更甚,目光却已转向叶彦秋。叶彦秋恭恭敬敬从随侍队列中走出,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柳轻蝉的死亡时间在亥末三刻,他的夫人和孩子的死亡时间却在戌时。那场火倒是在子末丑初。”   丁开山只是冷笑,打更人则惊瘫在地上。   丁开山冷然道:“莫非你所见的真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没有人敢在丁开山丁大将军面前撒谎,绝对没有!打更人的白发在秋风中更显萧疏,不自觉地喃喃道:“中元节后,幽明群鬼……”   丁开山截口道:“昔年漠北有巨盗,笑傲黄沙,富甲天下,人称塞上龙王褚十三。据说其人武功已至极处,可是七年前,他却同他的巨额财富一道失了踪。”   听到这里,打更人居然笑了,他的目光神情似是完全变了个人。这世上有一些人,即使布衣粗服也足可傲视王侯。褚十三是,丁开山也是。   良久,打更人叹了口气道:“昔年的塞上龙王早已死了。现在世上活着的只是一个无用的人,只懂得打更。”   丁开山冷冷道:“是不是原没有人想到昔年的巨盗豪富居然会在这小小的红叶镇上职司打更?是不是柳轻蝉已查得端倪,你便杀了他灭口?可是,你却为何连他的幼子弱妻也不肯放过!”说到后来,丁开山竟是须发皆张,声色俱厉。      远方最后一点斜阳也已慢慢沉没,漫天云彩被染为绯色。   打更人的目光却似一把刀,刚出鞘的刀。只听他喃喃道:“我以为褚十三是个混蛋,想不到比起丁开山来,他还是差了太远。”他一句话没说完,人已像箭一般射出。   可他虽快,丁开山则更快,长拳已然直击。打更人翻起,和身体同时射出的是柄锥子,锥柄上镶满了各色珍贵的宝石。这正是昔年塞上龙王的独门武器。   漫天锥影刺向丁开山。褚十三的人却已猛退。他虽是亡命之徒,却还并不想杀死一位将军。他非常明白,那将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丁开山出拳,直击。塞上龙王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猛地发现,自己的锥竟挡不住丁开山的铁拳。“砰”,拳头正正击在褚十三的身上,褚十三飞出,像断线的纸鹞。   褚十三似乎已然昏迷,落地很远,可就在一触及地面,他突然就势翻出。丁开山一个长身,已追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七八个人中,居然有人在偷偷窃笑。他们是不是在笑丁开山的愚蠢?是不是笑不可一世的塞上龙王居然会做了替死鬼?      可是转眼间,丁开山却已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褚十三去了哪儿,没人敢问。   只听丁开山悠然道:“今晚我想请大家吃顿饭,所有人都要去。”众人虽然心下诧异,可是也只得恭恭敬敬地应了。   城中最好的酒家是醉仙楼。醉仙楼实在是个很俗气的名字,但幸好醉仙楼的酒却绝对不是俗气的酒。绍兴的女儿红、山西的竹叶青、贵州的茅台……只要你想得出的名酒,这里都有。就算是你想不出的,这里偶尔也能找到。   现在,丁开山他们桌上的酒便呈现着非常漂亮的玫瑰红,芳香清冽,正是从波斯来的上等葡萄酒,而且还被盛在了上好的夜光杯中。   而醉仙楼的厨艺也是一绝。红叶镇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小镇,但据说镇上醉仙楼的厨师却是昔年的大内御厨。他所做的每一样菜式,就连皇帝老子吃了都赞不绝口:君山银针鸡片、清酿桂花丸子、红炙鹅掌……   陪坐在丁大将军身侧的,是这红叶镇方圆八百里官阶最高的官员,张居堂张大人。   丁开山大笑道:“请,喝酒,吃菜。”他已喝了十七八碗葡萄酒了,此刻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可张居堂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是恭恭敬敬的:“是,是。”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菜式,没有碰一下酒杯,就连桌上陪坐的其他红叶镇百姓也没有。而三娘子的目中甚至露出恐惧之色。   丁开山直直看着张居堂,而张居堂却没看他,而是盯着满桌的酒菜,仿佛它们每一样都只是用来观赏的艺术品。   丁开山道:“据说七年前你中了两榜进士,放出来的官却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   张居堂垂手道:“是。”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母亲柳氏正是柳轻蝉的一个远房姑母。”   张居堂眼里流露出一丝敬佩,他只不过是天下七十二郡县里的一个小小县丞,可丁将军说起他的私事,居然如数家珍。   丁开山悠然道:“据我所知,柳氏一族不但出了一位天下闻名的名捕,也出过不少厨艺精绝的名厨,而当今皇帝的御厨便叫江南柳五。”张居堂闭了嘴,一个字也不肯再说了。   丁开山目中精光大盛,似是一柄宝刀刚刚出鞘:“听说,这家醉仙楼最近新聘了位离京的名厨,今天这桌菜就是由他用心料理的。这位名厨是不是就是江南柳五?”   此刻的张居堂似是不但不愿再开口,甚至连听都不愿再听了。而三娘子则叹了口气。   丁开山面上在笑,可目中却毫无笑意:“这桌菜柳五做得很难吃么?”张居堂突然开口叹道:“我相信柳大师的手艺冠绝天下,这桌上的珍馐一定是天下至味。”   丁开山道:“那莫非这桌菜有毒?”   张居堂突然伸手,一口气喝干杯中玫瑰色的好酒,继而动筷吃菜。他吃得居然不慢,而那些跟着他一起开始动筷的其他红叶镇民居然也都吃得不慢。   丁开山摇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三娘子嫣然一笑:“这桌菜当然没毒,我们方才不吃,只因为心中实在没有把握,我们对这些人间的食物到底还有多大的接受度。”听到这里,丁开山皱眉,却没有说话。原本一室通亮的醉仙楼突然让他觉得很暗,很不舒服。   “哇……”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像是在印证三娘子刚说的话。一地的秽物散发出阵阵恶臭。原本开在丁开山这一桌旁的随侍一桌中,已然有人站起,似是想大声申斥这七八个红叶镇居民,可是那人却在看清镇民们吐出的东西之后,立即噤了声。   ——窗外的寒月似是凶神偷窥人的眼,月光洒在那些秽物上,显得分外妖异。地上是很多很多的虫子,黑黑的爬了一地。   丁开山的砍刀已然在手,而张居堂却还是在笑。他微笑着站了起来,弯身一礼道:“将军大人,我等不胜酒力,醉后失仪,容我等告辞了。”一句话说完,一众人已站起,一齐走了。   丁开山的手心中全都是冷汗,他的二十个亲随们也是。   中元节后,幽明群鬼……夜风更冷,每个人的脑中似乎都萦绕着打更人微颤的话语。恐惧,本就是人类最原始最深刻的情感。      三、鬼在虚无缥缈间      西郊。枫寒寺   丁开山大步踏入破败的屋宇,沉声道:“我来了。”黑暗中有人近前。   丁开山道:“老十三?”那人道:“是。”   丁开山道:“你到这红叶镇已经七年,这七年来,你可觉得此地有何不妥?”老十三叹了口气:“想必现在你也已知道。此次飞鸽传书请你过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太过诡异,决不是我所能处理的。”   丁开山道:“小七死的时候,你就在近旁?”   老十三沉默,过了很久,他突然摸出个火折子把油灯点着。站在丁开山面前的赫然竟是那打更人——塞上龙王褚十三。   褚十三缓缓道:“我见到柳轻蝉的时候,恐怕他早已是个死人了。叶彦秋说他死在亥时,他就一定死在亥时。”   他愣怔片刻,忍不住又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僵尸。”丁开山大笑道:“僵尸又何惧?来一个我砍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他粗豪的笑声在破败的庙宇内回荡,听来竟有些干涩勉强。   那笑声未落,远远的有奇怪的声音飘来,似是重物被抛起再落下,再被抛起,再落下,由远及近,一下下似是落在了人的心里。而褚十三的面色已有些发青。   丁开山的侍卫们都没有跟来,只因丁开山本不愿让人知道将军和巨盗居然也是兄弟。可是此刻,丁开山却已开始后悔且后怕了,他竟然将二十个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留在了恐怖的红叶镇。   丁开山一声大吼,刀已在握,人也冲了出去。可他一奔出就完全呆住了!他本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他甚至想到将看见各种恶形恶状的怪物。但他此刻只不过看见了美丽的月色,月光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褚十三!   丁开山猛地回头,寺中正有一人缓步走出,褚十三!   丁开山勉强笑道:“老十三,原来你有个孪生兄弟。”那庙中的褚十三眼珠子一转,笑道:“我妈她老人家刚生下我一个,就难产死了。”   而后来的褚十三却没笑,淡然道:“他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声音平板得全无变化。   褚十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我,你只不过是个想冒我名头行凶的鬼魅!”话音未落,庙中的褚十三已扑出,他的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正是塞上龙王的独门武功——“搜魂锥之鬼哭神号”。   而后来的褚十三居然不闪不避。眼见那锥直直刺入他身体,而他只不过长臂伸出,一把掐住了来袭者的咽喉。   褚十三瞳孔收缩,身躯不住扭动,完全无法摆脱咽喉上的铁臂。这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塞上龙王竟似快被活活掐死……。   丁开山大喝出手,阔背金刀砍出,隐隐有风雷之势。那后来的褚十三却并不回避,只是轻声道:“小石头。”   这低声似是天上诸魔的咒语。阔背金刀定在半空,丁开山顿时怔住了。只因这“小石头”正是丁开山的乳名,除了他的母亲外,就只有几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知道。      丁开山实在已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的兄弟——“天宗”褚十三。   “天宗”是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并不多,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专精,比如柳轻蝉擅长追踪缉捕,而丁开山能统领千军万马。他们的宗旨是:苍天之眼,解民之厄。   “天宗”柳轻蝉莫名惨死,方令丁开山来到红叶镇,欲查清事实真相。他的兄弟手足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那褚十三暴吼一声,双臂一齐用力,竟已将先前的褚十三活活掐死。丁开山大惊之下,不自禁地蓄势握刀。而那褚十三却慢慢蹲下,用手在死者脸上抚弄片刻,竟露出下面的另一张面孔。   丁开山失声道:“千手千眼玉玲珑!”褚十三没答话,面色木然地僵立着。   丁开山喃喃道:“老十三啊老十三,你真的是老十三么?大家都说江湖上最厉害的一只手就是玉玲珑的,这只手不但易容术出神入化,杀人也不输旁人。你这塞上龙王虽声名雷动,却还不是玉玲珑的对手。而且她为何要假扮你,又是从哪里知道你我之约?”   褚十三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丁开山的话,径直抱了玉玲珑的尸体,“跳”向寒枫寺。   ——确实是“跳”,他的双腿合拢,膝盖毫不弯曲,落下,跃起,再落下……   丁开山大喊:“老十三!你要去哪里?”褚十三恍若未闻,只是僵直地跳跃着,很快便进了枫寒寺。   远处,幽幽飘来一缕洞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丁开山这铁一样的男儿此时也有了疑惧。这委实因为一切事情不但神秘而且诡异。自从踏入这红叶镇,便是这月也似换了一个。无论是谁只要瞧上一眼,便会觉得心头一阵恶寒。   随着那箫声,枫林中还飘过一股奇异的香气。丁开山望一眼枫寒寺,再望一眼枫树林,终于一跺脚进了枫寒寺。   泥塑的菩萨依旧仁慈地笑对众生,而那两边的布幔却已燃起火苗。用以礼佛的蒲团上静静坐着两个人:褚十三和玉玲珑。   丁开山大惊,喝道:“山房失火,老十三快走!”   火势开始慢慢吞噬一切,端坐在火焰正中的褚十三抬眼,那眼神似是欢欣,又似是无尽的悲哀。   只听他缓缓道:“我已不能算一个人,也不想再做人。柳轻蝉的事我管不了,你也是。快走,回去做你的大将军,不要再管这里的事,不要再回来!”   丁开山双掌齐出,一手抓了褚十三,一手挥掌劈开火苗。不管褚十三出了什么事,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依然是兄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焚!   可褚十三双臂一长,一下掐住了丁开山的咽喉。丁开山只觉喉头紧缩,再也喘不过气来。而褚十三的手却仍然在用力。   褚十三运劲一挥,像扔一条死鱼一般将丁开山扔出了枫寒寺,还顺手轻点了他腿上的穴道。   火光慢慢吞噬着枫寒寺,照亮了整个天空,枫林中的香气更浓。丁开山躺在寺外的空地上,眼中一下涌出很多泪珠。他已没了力气,动弹不得,他根本救不了自焚的兄弟!   可是无论如何,他决不会离开红叶镇!丁开山的目光悲痛却更坚定。   人生,原就有很多的责任和道义需要担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开山腿上的穴道才已解开。而枫寒寺已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只有些许地方火光还没有完全熄灭。   半空中一道黑色的鸟影掠过,丁开山一伸手,那鸟便停在他的掌上。   ——那赫然是一只制作精巧的木鸟。丁开山自然认得,它正是出自自己麾下的常氏兄弟。那鸟腿上绑着个小小的纸卷,上面只有两个字:“快走!”   丁开山心下一沉!难道他们也遭受到可怕的不测么?这纸条竟不是向他求救,而是和老十三一样,是让他快离开此地!红叶镇到底隐藏着什么既可怕又不可抵抗的诡局,甚至令这些一向信任他能力的兄弟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连他也解决不了?即使他丁开山是一位身经百战、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可丁开山已来不及细想,放声一声呼哨。枫林中应声冲出一匹马来,像一阵风,更像一团红云。   这匹马的名字叫“老刀”,它的脚力就像刀锋一样锋利。丁开山腾身上马,马已冲出。   枫林静寂,林中有人,很多人,其中有七八个是今日下午丁开山刚刚问过话的。丁开山方才入林,便只得勒住马儿。   一口大锅就架在枫林的空地上,锅里翻滚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肉,被柴火的热气一蒸,满林俱是奇异的香气。那七八人里有三娘子,有张居正,有醉仙楼的柳五……   最奇异的是,他们之中居然还有打更人褚十三!   丁开山险些惊呼出声,褚十三岂非已在方才死在了他的眼前。死的两个褚十三,一个真的一个假的,可是这里却还有一个褚十三。这……   柴火幽幽的火光印照在褚十三似笑非笑的面容上,而丁开山却连内衣都已被汗完全浸透。   丁开山不说话,林间的众人竟也都不说话,仿佛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另一个人。那人麻衣高冠,面上的神情就似正在做一件最风雅的妙事。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那刀此刻正插在一人的身上,而那人至少还带着十七八道这样的刀伤。   丁开山不由失声道:“常笑!”他一把扶起遍体鳞伤的常笑。麻衣人似笑非笑,也不阻拦。而常笑却已是个死人了。   阔背金刀挥出,那麻衣高冠的人一下被击得粉碎。丁开山不由怔住,人又怎么可能会被打得粉碎呢?   枫林寂寂,只有风吹枫叶的微声,柴火毕剥的燃烧声。以丁开山的内力,却也只听到一个呼吸声,那就是他自己的。他将目光定定落到三娘子等人的身上,隔了半晌,方才吐出口气。   这些人竟然全都不是人!而是被雕刻得惟妙惟肖的木偶。它们的身上甚至穿着人的衣饰,头上甚至植入了活人的头发。   深夜空山,一锅滚开的肉前围坐着一群永远不可能开口吃肉的木偶,这本是件很滑稽的事,可丁开山却笑不出来。他甚至已连哭都哭不出了。火光映照在木偶的脸上,却更显得恐怖和诡异。   肉锅噗噗地翻滚着,石头垒成的灶中火依然很旺,显然烧肉的人并未走远。肉锅中似乎还有张纸条,一部分已被锅里的油完全浸透,淹没了字迹。仍然勉强看得清的部分写的是:“锅中有……”   丁开山长臂一伸,就将锅中的纸条夹了起来。而他的手刚刚碰到纸条,“砰!”一声巨响骤然响起,整个肉锅竟然炸裂开来。   丁开山反应虽快,却依然受了不轻的伤势。那肉锅里的肉汁被炸得四处飞溅,一沾周围的木人身上竟散发出比之前还要浓郁的香味。   枫林间突然有一人娇笑道:“可惜可惜,上好的一锅驴肉就这么没了。”月下的人影正是白天胭脂铺内那徐娘半老的三娘子。   丁开山怒道:“你们将我的弟兄们怎么了!”他并没忘记那个被刺了十七八刀的常笑木偶。   三娘子悠然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将军夜宴,感激不尽,所以小民们也就为将军和将军的下属准备了一点回礼。虽然不成样,终归是小民们的一番心意,将军千万莫要嫌弃。”三娘子的眼波虽然婉转如春水,可她的年纪却实在不轻了。   月光下,阔背金刀已在手,月光照在刀身上,那光华亮得像是要挣脱丁开山的手,饱饮恶人的热血。刀光挥出,三娘子一声惊呼,身形却轻轻巧巧地退开好几尺。   突然,枫林间响起了异常古怪的声音。好多好多的虫子自三娘子一直提着的袋里拥出,密密麻麻地爬了一地。当它们一嗅到那肉汤奇怪的香味,便爬得更快了。   怪虫子们很快将丁开山围在了中间,令这素来镇定的将军一额都是汗。他曾亲眼见识过一种边疆黑蚁在片刻之间将一匹最优良的战马啃食得只剩下骨架,那这些怪虫又是什么呢?   丁开山心下冰冷,他虽不肯退缩,却也实实在在感受到透骨的凉意。   深秋的冷风中,有一片零落的叶慢慢落下,伴着它的,是一丝尖锐的箫声。那箫声节奏奇异,曲调又高又尖。紧接着,一声鸡啼昂然响起,那些本已扑到丁开山身前的虫子突然应声潮水般退去。而三娘子的脸色也立即变得惨白。      虫群退得虽快,三娘子逃得也不慢。眨眼间,这片空地就只剩下一堆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木偶、一口翻倒在地的大锅,和受惊的一马一人。   马是老刀,人是丁开山。      四、雨后烟云十二重      天已大亮,枫林中依稀还有未散的晨雾。如今已是全新的一天,总会有新的希望。人生原就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老刀走得极慢,这匹大宛名种经过昨夜,想来也是极端疲惫了。但不管走得多慢,路都有走完的时候。红叶镇已经在望。   晨曦中的红叶镇看起来祥和而安宁,这里原该是人间的一方净土。   丁开山不禁苦笑。他也很累很累了。他实在不知道前路上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只有不断向前走,也必须向前走,就算每一步都说不定意味着无数的凶险与阴谋。   长街。   长街两旁本都是极为热闹的店铺,谨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规则。可是此刻,店铺中却一个人都没有,铺门纷纷洞开,不要说客人,就是伙计和老板也都不见了踪影。有一家胭脂水粉铺的壁角甚至挂着一个又一个蜘蛛网。   丁开山还记得一天前红叶镇的繁华,可是仅仅一天之后,这里却已变成一个死镇,不但没有了人迹,甚至找不到一只鸡、一条狗。   丁开山已走遍了全镇的七条长街,却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只有秋凉渗人。老刀的马蹄踩在落叶上,细碎的声音似是踩在丁开山的心里。   待一人一马到达驿站时已是辰时了。驿站门口依旧蹲着两只神气活现的大石狮子,可两扇朱红大门上的红漆却已在一天之内剥落殆尽了。   没有人,连灶头都没有一丝烟火的气息。丁开山带来的二十个精英俱已不见了踪迹。   ——枫林里的肉锅,数不清的怪虫,被砍了十七八刀的常笑……丁开山的心沉到了谷底。   驿站外的街上,一声惊惧的马嘶骤然炸开。丁开山飞掠奔出。   那奔驰而过的马影并不是老刀,老刀依旧安安静静地立在驿站门前的梧桐树下。   丁开山一个长身,人已在五丈之外,几个起落中,缰绳在手,跨上马背。那马又是一声悲鸣,人立而起。丁开山却牢牢附在马身上,双腿紧夹马肚,任那马如何腾挪蹦跃,却也无法将他摔下地来。   “老酒!”丁开山一声惊呼。   他胯下受惊的马儿正是昔年自己亲手送给柳轻蝉的名种,虽比不上汗血宝马老刀,却也是万中无一的神驹。   可此刻宝剑已蒙尘,神驹已疯狂。“老酒”的身上再也没有昔日的风采,只余下疯狂的跳跃和散乱的嘶鸣。它一路翻腾着向前猛冲,也不知奔出了多远,丁开山完全无法控制,只好死死地勒着缰绳。   这时,长街远处有隐约的歌声传来。令那原本狂躁不安的马儿立即安静了下来,翘首望向歌声传来的方向。   “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   那唱歌的女子声线优美,词句轻灵,只是在这空荡无人的红叶镇中响起,却令人觉出无比的诡异。   只听得那歌声似是越来越近,却始终不见人影。丁开山原本张口欲呼,可人已不受控制地晕厥了过去。   “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   耳边仿佛正有人反反复复地吟唱着,令丁开山头痛欲裂。没来由得,他的心头忽地一寒,霍然坐起,似乎若有所悟。   方才他在镇上没有看见一个人,是不是正如词中意境,并不是没有“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他看不见而已?一阵凉意猛然从他的后脑升起,良久不去。人类最深刻的恐惧岂非正来自于未知的事物?   “大将军,您终于醒了。”   丁开山一时呆住,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正躺在一间四面封闭的石室里。说话的却是他的故人。他的部下兄弟、常氏昆仲里的常欢。丁开山不由想起那口大锅,和地下躺着的常笑,还有三娘子的话……   丁开山一双眼精光暴涨,一字一字问道:“常欢,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其他的兄弟们现在是死是活?”   常欢的面上掠过一丝阴霾,神色间尽是痛苦和恐惧。   那晚,待张居堂一干人等辞去,醉仙楼剩下的众位侍卫们俱都一身冷汗。在来此以前,这些钢铁般的汉子也想过也许会遇到穷凶极恶的歹徒。但他们曾冒死抵御来犯的外族蛮人,他们可以随时牺牲掉自己的性命,连眼都不眨一下。可是他们实在想不出,这红叶镇的居民们到底是人还是异物?这一连串诡异莫测的事让这些大好男儿也惊疑不定。   而丁开山已走了很久。常欢、常笑、叶彦秋等人只能留在酒楼等候。   虽然丁将军御下极严,但人在紧张时,却都会希望自己能够买醉,似乎这样,胆色也就会变大一些,心里的凉意便相应减少一些。所以一众人不觉饮下了一壶又一壶美酒。   渐渐的,大家便真的醉了。他们中最好色的两人,甚至找来了天香楼的头牌——白牡丹和小凤仙。   美人绝色,斜坐相伴,一把琵琶遮了半张脸,那秋水般的瞳风采如玉,引人沉醉。可常欢最流连的却不是那双眼,他看的是她的手。   最富经验的男人都知道,从一万个美女中也许都找不到一双完美无瑕的手:有的稍粗,有的略大。有的形状姿态都极美,颜色偏偏又不对:不是苍白得略带病态就是偏于黑黄。   可这白牡丹的手却绝对完美。那双手柔若无骨,指若春葱,难得的是,就连她手指的每一个姿态细节都美到了极处。   看到这样的一双手,常欢的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只是那感觉一瞬而过,完全无从捉摸。   丁开山突然道:“诸般乐器都须数年方能小成,况是其中高手,必得自幼苦练。既说是苦练,一双手又怎么会完美到连个老茧也没有?”   常欢苦笑道:“可惜当时我只是隐隐觉得不妥,却未能得出个究竟,若是当时将军在场,想必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丁开山沉声道:“后来?”常欢叹道:“后来……”一双眼却望向那远天苍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白居易的《琵琶行》竟似专为白牡丹的这手好琵琶所赋。那曲子听来清绝脱俗,有如天籁。可是座中却有人不耐。   只听常笑笑道:“我这等老粗可不喜这些风月之声。小凤仙,我们耍乐去。”叶彦秋忍不住叹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常笑却恍如未闻,只是看着小凤仙笑。   若说白牡丹挂头牌是源于她的乐技,那么小凤仙则毋庸置疑是因着她那天生媚骨。她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套了件衣裳,可屋子里的人倒有一半已自痴了,浑觉不出那琵琶曲的妙处。   小凤仙原低着头,仿佛也沉醉在白牡丹的琵琶声里,这时却抬起头来,跟了常笑微笑出声。这一笑,便似春花开满大地。二十人中倒有十七八个都在懊悔:为什么先下手的不是自己。   常欢沉声道:“老二。这镇子处处透着古怪,莫要着了道儿。”常笑大笑道:“大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怕个什么?”常欢叹息,自袖中摸出件物事,递给兄弟,轻声道:“如有事,立即放出。”   常笑低头一看,却见手中是一只用黑色木头做成、巴掌大小的鸟儿,做工精巧,栩栩如生。他随手抛起,笑道:“我要这劳什子干吗?我这是去快活,可不是去送死。”   那鸟儿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落在常欢脚下。在小凤仙的声声娇笑中,两人已去得远了。   常欢怔怔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复又坐了下来。白牡丹的琵琶曲已新换了一首,一时如春山鸟语,一时却又如月下鬼哭。众人方才觉得如沐春风,此刻却又陷入极度恐惧之中。   也不知过去多久,白牡丹忽然一声惊呼,曲声中断。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城西隐隐有火光冲天。   “丁将军!”众人心念转处,一齐站了起来。待回头时,那白牡丹已赫然不见了,只余下一缕奇异的怪笑在窗前低低响起。   众人奔近望去,就见窗纱随风飘拂,纱下却有一只极美的手,指甲上染着鲜红的凤仙花汁,竟似能勾人魂魄。   叶彦秋正要说话,常欢陡然一声暴吼,上前便拉。他只觉手上一轻,倒自怔住——那竟是一只新砍下来不久的断手,已被他轻易拉于手里。   窗外依旧是那奇异的笑声:“你说我这只手美是不美。”   常欢一个长身,掠了出去。可窗外月明如水,却一个人也没有,只余那窗纱在风中不住颤动。   回头!回头!   待常欢听到异声,回头一看,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十几个兄弟竟似着了魔一般,正互相嘶咬厮杀:   于九的脖子上死死卡着一双手,那当然不是染着凤仙花汁的玉手。那手苍老而干枯,瘦削得似乎只剩下筋骨。常欢自然认得,因为他曾经看着那手检验过无数尸体,稳定而专业。它们的主人正是仵作行里的老行尊——叶彦秋。   常欢嘶声道:“住手!住手!你们莫非都疯了?”   十数人应声一齐转脸看向他,露出一般的痴傻笑意。胡不归的咽喉却已有了个血洞,那像猫一样趴伏在他咽喉上的却是他最亲密的兄弟单波。这十数人便如此互相勾连,每一个都变成了择人而噬的恶鬼。   常欢只觉立时就要晕倒,强自收束心神,握拳苦撑。   也不知是哪里又有琵琶之音,一个女子柔媚地哼着歌儿。本在常欢不远处的胡不归带着咽喉上的血洞,向常欢飞身扑来。那跳纵之姿竟完全不属于任何武功心法。   只闻琵琶之声更疾,有如暴雨狂敲在窗上。      丁开山听到此处,忍不住皱眉道:“兄弟们……竟会自相残杀……”常欢却住嘴不再开口,目中的迷惘和恐惧更甚。   “这见鬼的镇子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那琵琶……”丁开山顿一顿接道,“那琵琶曲必有古怪,似是夹杂着某种惑心妖术?”   这问题常欢答不出,却已有人娇笑接道:“惑心术又哪及得上天魔销魂。大将军想知道真相,不如来问问我吧。”   说话的人虽然还在墙外,可那语声却像是响起在丁开山的耳边。   这份功力令丁大将军不禁佩服,说话的内容更让他大吃了一惊:昔日他曾和秦小侯畅谈武事,侯爷谈及天魔销魂仰慕至极。传说它比惑心术厉害百倍,可以完全控制他人心志。   没想到这种接近神话的秘术居然会在这小小的红叶镇出现。丁开山的心一阵狂跳,正要答话,却一眼瞥见常欢的右手袖子内空荡荡的。   他猛然吃了一惊:“你的手……”常欢淡淡道:“我不小心跌断的,将军不必挂心。”   要知这常欢、常笑两兄弟的一双妙手,天下无双。据传少林寺木人巷里的木人便出自常氏家族的一位先人之手。而到了这一代常家两兄弟天资更是聪颖,将世代传承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可以说,这些年丁家军闯出来的的赫赫威名,便有他们不可磨灭的功劳,而若是品评普天下最值钱的双手,他们的手一定当仁不让。   可是现在,常笑已死,常欢右手断折。这岂非就同老饕没了舌头,画者没了眼睛,绝世名伶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一般让人痛心惋惜?   是不是有人逼迫常欢做什么他不情愿的事,令他害怕自己在控制不住之下痛悔终生,所以便砍掉右手?丁开山的目中已隐隐有泪光闪动。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丁开山面前的墙壁突然倒塌。有一个女子若无其事地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墙壁坍塌而下的飞尘竟一点也没沾到她雪白的衣衫之上。      五、中藏祸机不可测      那女子很美,她的样子竟让人觉得像极了天上的仙子,此刻即便堕入凡间,也不能轻辱。可是常欢却一眼也没瞧她,他的眼一直盯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袖子。   那女子一扶云鬓,轻轻将垂下的一缕发绾到耳后,那姿态美到了极点。天底下的任何男人见了,只怕都会心神俱醉。   只见她福了一福道:“将军与常先生叙话,贱妾本不该打扰,只是贵客远道而来,此刻想必正又乏又饿,贱妾已备下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但望两位千万莫要嫌弃。”   她的语声和姿态都像是一位最守礼、也最会待客的好主人,面对她,谁又好意思成为恶客呢?   上好的美酒,丰盛的盛宴,绝色的美人,同时她还是风雅的主人。若非花厅一角还隐隐能够看到那洞开了一面墙的阴暗石室,又有谁能想到,丁开山他们方才经历过的一切神秘莫测、却又凶险非常的怪事呢。   可丁开山却像是完全忘了之前的遭遇,忘了镇上消逝的生命,忘了妹妹、妹夫的死。此刻他只是佳人的座上贵宾,而主人家正在殷勤地向他布菜劝酒。   就听丁开山笑道:“我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中。前一刻我还以为自己遇上了恶鬼,现在却觉得入了琼台仙子的洞天福地。”常欢却一个字也不说,只用剩下的左手端了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痛饮。   那女子笑道:“将军实在太过抬举,像贱妾这般误入风尘的苦命人,又哪里配得上仙子二字。”难道这清雅高贵的女子竟然出自风尘?   丁开山目光闪动:“姑娘想必就是乐艺妙绝天下的白牡丹白姑娘了?不知白姑娘将我等囚在此处,究竟有何用意?”   那女子道:“丁将军好眼力,贱妾的确姓白,至于这白牡丹倒是人家送的花名了。可是贱妾并非此间主人,此来只不过是代主人款待二位,想请将军答应贱妾的一个不情之请。”   丁开山面上虽淡淡的,心头却越来越重。这诡域险地的美丽佳人提出的不情之请一定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她要的是什么?   难道是丁某人的大好头颅?不像。常欢此刻还活着,显然是因为他们本想借重他的无双巧技。那么这事件背后的神秘主持到底是鬼还是人?鬼物叵测,大抵不过是愚人自己吓唬自己的蠢话,丁开山征战南北数十年便从未撞见过。那么只能是人!那人竟会比鬼物更狡诈凶狠,他图谋之大已超出丁开山的想象!想到这里,丁开山在这深秋时节,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白牡丹不等丁常二人说话,又嫣然笑道:“贱妾新得了支曲子,还从未在人前演练过。贱妾的不情之请就是烦请将军和常先生对此曲品评一二。”丁开山“啊”的一声惊叹,他实没想到白牡丹的请求竟不过是让他俩听首小曲而已。他的心下一阵轻松,未曾留意到身边常欢的神色正变得难看无比。   就听丁开山道:“主人雅意,我弟兄俩怎好拒绝?何况能有幸一聆姑娘的妙音神曲,实是丁某的三生之幸。”   琵琶已在抱,白牡丹一琴入手,整个心神似都已关注在这古朴的乐器上,再也没瞧过旁人一眼。只见她素手轻轻一拨,那琵琶陡然发出铮铮声,再一拨,曲调已成。   那曲儿竟是后主的《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乌夜啼》本是琴曲,正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在国亡后的软禁生涯里所作的泣血绝唱。此刻入了白牡丹的琵琶,更似夹带着一股股凄风苦雨。那曲声蔓延开来,既怨且慕,越来越是凄恻。如在耳边,如在心底。如风声,如浪涛。   丁开山并不甚通音律,开始尚不觉如何,可随着琵琶声越来越幽怨无奈,这铁打的汉子竟也只觉心头一酸,不由自主的想起妹妹一家的惨死,弟兄们的相继失踪,老十三的自焚……   最后那曲声直入胸臆,丁开山心头迷糊,此刻便是有人要了他的脑袋,大概他也会立即给了人家。而常欢则早已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匍匐着爬向白牡丹的脚前,竟似要去亲吻她的脚踝。   突然,窗外有人低低饮泣,同那琵琶曲声和在一处,互相感染,愈发凄恻婉转。令这宴客的花厅变为人间地狱,满是痛苦的号叫,绝望的叹息……   丁开山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体内的血液就如同江河之水,汹涌澎湃,急待找到一个泄口。   就在这时,远处飘来一缕洞箫。寻常洞箫通常都会在清越中透出几丝凄凉,可这箫声却欢快明丽至极,就如怀春少女在山间歌唱,像明星朗月照拂着暖春的大地。本来凄楚的琵琶曲被这洞箫一搅,跟着渐渐拔高,竟也不由变得轻快起来,而窗外的哭声、叹息也骤然停住。      丁开山这才总算稳住心神,才见常欢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本来迷惘的眼神渐渐转为清明。   琵琶声骤然停住,那风姿绰约的牡丹仙子此刻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她喷出一口鲜血,一个翻身已穿窗而出,而她翻出的方向正是那洞箫声的起处。   天魔销魂?丁开山心头剧震,莫非刚才那曲琵琶里夹着的就是传说中能令人臣服的魔功?若不是那缕洞箫……丁开山不敢再想,伸手扶起还跌坐在地的常欢,却又怔住。   ——丁开山的手刚握住常欢残余的左手,立刻从中握到一样小小的物事。他刚想开口询问,可那白牡丹却又回来了,而常欢面上依然是一片懵懂,似乎自己方才并未将那物件塞入丁开山手中。   “将军想必乏了,不妨到贱妾所备的客房休息。”白牡丹话一说完,就有人上前将丁开山带入厅后的一间雅室。      “歌罢西江柳折腰,有人戴月立长宵。暗将心地题红叶,说道人间最寂寥。”   一进房,丁开山就取出刚才常欢塞给他的东西,刚瞧一眼就已怔住。那物事竟是一片被风干的红叶,上面竟还题了首诗,那诗的口吻看来简直就如情人之间在诉说着心事。   只听屋内有女子轻笑道:“想不到将军也是个多情之人。”丁开山失声道:“白牡丹?”   “您就知道一个白牡丹!”那语声似娇嗔,又似轻笑,竟仿佛包含着千般情意、万种风情。   丁开山微笑着闭目叹道:“你若不是小凤仙,我就把脑袋割下来。”那语声也叹道:“丁将军果然不愧为丁将军,你那大好头颅,贱妾可要不起。”   一只纤若无骨的手已搭上丁开山的肩头,一缕香气若有若无,似是在撩拨着人心底的情思。那语声也若有若无。丁开山只觉有人在自己的脑后轻轻吹气,又香又暖,又极舒服。   丁开山转头,赫然就见那小凤仙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身后。   “若说白牡丹挂头牌是源于她的乐技,那么小凤仙则毋庸置疑是因着她那天生媚骨。她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套了件衣裳,可屋子里的人倒有一半已自痴了,浑觉不出那琵琶曲的妙处。”   常欢说过的话丁开山没有忘记。他身后的女子看起来穿得极规矩,站得也极规矩,一双眼也只是低低看着地面,可丁开山却不由叹息。   男人岂非都希望每个女人骨子里是荡妇,看起来是淑女。可惜女人们却很少有人懂得这个道理。可小凤仙果然就是小凤仙,天生尤物总是能很轻易地掌控所有男人最隐秘的心思。   丁开山实在不明白,如此绝品如何肯滞留在红叶镇,而不去那繁华京都,铜驼巷陌。那些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舞台。   小凤仙竟像是能看透丁开山的心思,幽幽叹道:“只可惜,我一心要去那花花世界、大好江山时,却偏偏没有机会,等到有了机会,却已再也不愿离开。”   丁开山突然道:“是不是因为你发觉自己已爱上这里的一个人,所以才不愿离开?”小凤仙笑得更甜,这只不过因为她已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而丁开山自然也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如果说刚才小凤仙是一位规规矩矩的淑女,那么现在,她已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   ——她石青色的外襟突然松开,散落在地上,一挺胸膛,那鲜红色的肚兜裹着白生生的肌肤,虽然屋内无月,可几许如豆的灯光一样完美地折射出那如同珍宝般诱人的光华。   只听小凤仙娇笑道:“大将军,我美是不美?”丁开山似已痴了,手里的红叶不由自主被捏成粉末。   深夜,一个人影悄悄起身,悄悄穿好鞋,再悄悄将床头的所有衣物全部抱走,临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一笑。那人是不是小凤仙?   等那人影从门口消失,原本一直紧闭着眼,似乎睡得很死的丁开山竟也悄悄笑了起来。   主人殷勤,雅室柜内倒还有些男人的衣饰,虽不甚合身,可丁开山也总算是穿戴起来。对那些被小凤仙偷去的衣物,他竟似全不在意。   丁开山穿好衣衫,身形一动也出了门。没想到这位看似孔武有力的大将军轻功如此高绝,身法展动间竟是全无声息。他一出门就直往花厅的西面而去。那里是条小廊,通往后园。园内有个人工湖泊,湖中有水榭和假山。   丁开山站在湖边,愣怔半晌,突然纵身一跃,跳进湖里。他的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只因他已想通,那常欢给他的是首嵌字诗。   “歌罢西湖柳折腰,有人戴月立长宵。暗将心地题红叶,说道人间最寂寥。”每句取一字,便是“西有暗道”。再配上那湖字,这暗道自然是在水中。   那常氏兄弟身为制造机关的高手,想来不难察觉出此间的机关所在。于是常欢便想出这个巧妙的方法,来告知丁开山,帮他脱离这个诡异莫测之地。   那秘道果然在水里。丁开山没费太大力气便从中转出了这座神秘中处处透着凶险的山庄。   其时正是深夜,夜凉如水,静夜里远远传来一声乌啼。   丁开山一个呼哨,就见枫林间立刻有红影窜出。那宝马果然通晓人性,竟一直候在原地没有离开,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老刀挪腾跳跃,只几下便快到丁开山面前。自打来到这镇子,如此长久以来,丁开山还是第一次展露出开怀的笑容。   是啊,不管到了如何险峻的境地,老刀都会永远不离不弃。这样的人生总是会存在着一些希望的!   此刻的月色更冷,照在枫林间,实在很难看清林中马儿的身影。丁开山就听老刀忽然一声长嘶,声音中含着无限的痛苦和恐惧。但它还是挣扎着奔到了丁开山面前,刚将微微湿润的鼻子触及到主人伸出的温暖手掌,就砰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一倒地已然气绝。   丁开山从未如此大惊失态过,他几乎站立不住,抢上两步一把搂住老刀!   ——它是他十数年的伙伴、战友,也是偶尔夜静人疏时会听他吐露心事的知己良朋;它跟着他南征北战,它载着他塞外江南。可是现在,他却眼睁睁看着它悄无声息地死去……   丁开山像个孩子一般悲痛地放声大哭,却只片刻,又陡然顿住。他将马尸翻来覆去地仔细查验,果然在靠近马鞍的地方,发现了两个细如牛毛的针孔。   要知能令此种极细的暗器发出如此劲道,必然是拥有极为精巧的特制暗器针筒,比如昔年的暴雨梨花钉和孔雀翎。但居然用威力如此强大的暗器来暗算一匹马儿,甚至针上还淬了中则立毙的剧毒!   丁开山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人会拿这种万金难求的珍贵暗器来做这样的事。他甚至没看清暗算者所在的方位,更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是否正在黑暗中窥测着自己。   丁开山在挖坑,就只凭借着他的一双肉掌,过程缓慢而痛苦。   渐渐的,泥土中露出一把阔背金刀来,这本是他入镇前派心腹潜入藏在这里,以备万一像此时一样丢失了趁手的兵刃。而现在,他已准备用这个坑来埋葬他的马儿、他的朋友。   只听一声金属的震响,金刀已破土而出。附近十丈内的枫林上,那一双双眼也跟着陡然亮了起来……   面对暗处那一双双心怀叵测、充满贪婪的眼睛,丁开山沉声道:“我到底有什么是你们非要得到的?莫非你们都在等着我自己取出么?”   已有人接口笑道:“丁将军说笑了。”随着说话声,枫林中飘出十数人,而说话的正是三娘子。   丁开山淡淡嘲弄道:“你们真不简单,倒是算定我会在这里出现,竟一直候在这儿毒杀了我的马儿……你们若是愿意弃恶从善,随我去抗击来犯的外族匪徒,想必能立下不少战功。”   三娘子笑道:“只因上有所命,纵使在这里守候十年八年,我们也只能苦等下去。更何况常欢的那点小聪明又能瞒过谁的眼?若非主人的盛意,将军又哪能出来得如此顺利?”   丁开山双拳紧握,心里暗叫惭愧。只因在方才的一瞬间,他竟有些怀疑自己的弟兄,怀疑常欢与镇中妖人们串通好了,所以自己的行踪才会被他们掌控。可是这时他已想到了小凤仙,想到她那句“想不到将军也是个多情人”。   想必小凤仙已知道了常欢将那首红叶题诗偷偷交给自己,那他此时的情况岂非十分糟糕!   丁开山想到这里,陡然将手中金刀挥出。三娘子他们退得都不慢,一下子倒纵三尺,那刀便扫了个空。      只听三娘子笑道:“将军对待我们这些人反不如对待死去的一匹马,实在令我等寒心啊。”她口里说着话,手里却不慢,一翻身,掌内已多了个黑黝黝的铁筒,赫然是那释放暗器的机关。   丁开山喃喃道:“人?这么说来你们都还是人?”   三娘子目中露出无尽的凄苦之色,仿佛所有的秋意都在一瞬间汇聚到她的眼中,令她无法言语。   倒是一个麻衣人接口道:“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人。”那语声中也充满了凄凉和无奈。   可是立刻,三娘子目中的愁苦便完全退去,娇笑道:“贱妾劝将军千万莫要乱动,贱妾手中的这劳什子可重得很,将军若是动了,贱妾一个拿不稳,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若是将军有了什么损伤,贱妾实在担当不起啊。”丁开山只能苦笑着一动不动。   就见张居堂拎了把锄头抢上前去,到了丁开山的埋刀处一下下挖掘起来。也不知挖了多久,他目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重,就连三娘子也不禁焦躁起来。   只听一缕洞箫声飘过,那三娘子本要说话,却应声倒下,双目圆瞪,仔细看去,竟似已倒地毙命!而那十多个红叶镇居民也一个个相继倒下……   袭击众人的是十多条怪蛇,它们也咬伤了丁开山,可丁开山却觉除了疼痛外没有其他严重的反应。可那些自称非人的妖人们此刻却一个个变成了真正的死人。   丁开山似有不解,又似明白了什么。他眼望枫林外喃喃道:“你一定也要好好保重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是在跟谁说话。   而枫林外再也没传来任何声音。      六、山雨欲来风满楼      曙光终于透过层层密林照拂到大地。   丁开山已用那坑埋葬了“老刀”,甚至连马背上的鞍具都未忍心取下。擦干眼泪,他长身站起。   丁开山的人生中绝没有退缩二字。他一步步往前走,方向赫然竟是那条秘道。那条通往诡异庄园的秘道!他明明千辛万苦才从那里逃出,此刻为何却又自己走了进去?   有些人做事本就是有许多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原因。   既然小凤仙肯让丁开山轻易走出,大约不过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必然有更大的图谋。丁开山偏偏不让他们有机会得逞。更何况他的心中有着太多疑团,也许只有那庄园的主人才能为他释疑。   丁开山刚刚从湖里露出一个头就已怔住。他呆了一呆,立即一个飞跃,拖了刀,裹挟着水柱冲天而起!   ——湖畔并没有什么怪物恶鬼,只不过是小凤仙正穿着他的衣服在钓鱼。她虽只有一个人,身旁却至少有五六根钓竿,其中几竿的钓丝系着的鱼饵居然是个人!这人丁开山居然还认得——正是常欢。   常欢的衣服、嘴和鼻子都被那几柄钓竿上的银钩牢牢勾住,鲜血淋漓,整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悬在离湖面不到三寸的地方。   丁开山才一跃起,一根本来空着的钓丝带着鱼钩便随着他的身子甩来,钓丝就是寻常那种很软很韧的鱼线,可此刻甩来的时候居然带着破空之声。看不出这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居然身负最上乘的内功。   丁开山本来跃在空中,力道已老,眼看就要被钓丝勾住,他却偏偏提口气,一下又将身子拔高三尺。   那钓丝勾了个空,立即一翻,紧追丁开山而去。可丁开山的身子却像突然失去了重心,一下跌下来,手中的阔背金刀刚好撞在钓钩上,轻轻一点,借了力道已上了岸。   丁开山刚一上岸,就对上了一双美眸。   小凤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媚然道:“丁将军莫非真的认为,贱妾忍心伤害将军?”丁开山只有苦笑,小凤仙却又悠悠道:“方才不过是贱妾和将军开的一个玩笑,将军高量雅致,想必不会介怀。”   刚才明明就是生死一线,渔钩、渔线虽都不算武器,但面对武功如此高强的对手,又身处在那无着无落的水面,实在比大多数神兵利器还要恐怖厉害,可这女子偏偏说得如此云淡风轻。除了苦笑,丁开山还能够说什么呢?   半晌,丁开山方才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想要我的衣物,可是刚刚我却真的认为你连我的命都想一并要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做了偷儿,被说到亏心事,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可小凤仙反而神采飞扬起来。突然,她喜道:“看,我要的东西终于来了!”   就见两位力士从前厅快步踏来,他们抬着的木板上赫然是具马尸,那红色的马儿生前本是神驹,就算死后也显得威武非凡——正是丁开山的“老刀”。   丁开山万万不曾想到,自己前脚方才将老刀入土为安,后脚就有人将它挖了出来。他不由大怒道:“你们既已杀害了它,难道还想吃它的肉、辱及它的遗体?”   小凤仙对丁开山的责难恍若未闻,只是由怀里拿出一双透明的手套套在手上。这莫非便是产自波斯巧匠之手、能防百毒的独特手套?小凤仙先将马鞍解下,放在地上一样样、一寸寸地翻检。   丁开山不住冷笑,小凤仙找了半晌,显然什么也没找到,那两道漂亮的眉头不禁完全皱在一起。   丁开山冷笑道:“你此刻倒不像红楼头牌,而似极了衙门的仵作,只是人家验的是人,你验的是……”他一句话未说完,脸上又现出怒色。就见这时小凤仙已抽出柄短刀,凑向老刀的尸身。   丁开山大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它都已经死了……”   话声未落,雪亮的刀光一闪,那刀已没入马尸腹部,几乎连刀柄都完全探进去。小凤仙握刀的手轻轻一拉,马腹立时被劈成两半。   丁开山飞身冲出,却被那两名力士绊住,一时无法近得小凤仙身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凤仙将一只手伸进马腹,翻检起内脏来。   “我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你们杀柳轻蝉一家,就是为引我前来,你们要的……”丁开山目光闪动着隐约的雾气,“你们要的东西一定在我身上!是不是我的虎符?”   丁开山话一出口,小凤仙神色未动,那两位力士的面上肌肉却不由一颤。   要知朝廷传达军令、征调兵将,都必须依靠皇帝授予的、调发军队的信物——虎符。符身一般为铜质,上有铭文虎形,分左右两半。右半留存于朝廷,左半在战时发给统兵的将帅。由于兵权是一国命脉,干系委实太重大,所以每次调兵都必须由使臣在战前持符节的右半,与左半合在一起验证,方能生效。   这样重要的信物当然须臾也离不得将领身边,所以白牡丹才会企图以奇技魅惑人心;小凤仙才会甘愿陪丁开山一晚,先偷取他的衣物,后暗算他的坐骑,以查验是否藏匿有虎符。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丁开山居然会转头又回来了。   小凤仙缓缓站起,本来极妩媚的一个人此刻却端庄得如同天上的仙子,即使她的手套上还沾满了马尸内污秽的东西,却丝毫不减她的风姿。   她淡淡道:“将军说的是虎符么?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早在将军的衣内找到了。”说着她脱去手套,露出一双白生生的手来,翻掌亮出了一样东西。丁开山一看清楚,顿时愣在当场。   只见那物是铜质,呈伏虎状,符身铭文为: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陇山。正是那调动丁家军的半边兵符。   “明明不在我……”丁开山失声呼出,却又立即醒悟,吞回下面的话语,“这是陇山兵符的右半,不是我的那一半。”   但其实他心内的惊骇远比先前更甚。这右半兵符向来在皇帝那儿,只有战时才会派出使节送来,用以陇山发兵,过后又即刻由使臣送回都城,可是现在居然会已落到他们的手里!   这群人的图谋之大、祸心之深令丁开山大惊失色:难道皇帝已被挟持?不,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完全不必大费周章来设计他这个大将军。挟天子之命,天下谁敢不从?   就听小凤仙娇笑道:“明明不在将军身上是么?其实我姐妹早猜着,将军此次前来并不止二十一人,尚有人在暗处。”   丁开山将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肯说,只因他生怕说错一句话,被他们寻到破绽,找出兵符,号令三军,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而小凤仙居然也不再说话,只背负着手立在湖边,有时又抬头看看天空,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丁开山一直在找寻机会,搭救被悬在湖中的常欢,此刻忍不住道:“莫非你们让常欢活着,本是打算让他替你们假造另一半兵符的模具?你们却想不到他……他竟然将自己的手给砍了下来。”   小凤仙咯咯地笑道:“将军怎么不说,常欢本就是我们打入将军内部的细作?那首红叶诗其实原本就是我写给将军的。”   丁开山听得又惊又疑,扫了眼还被浸在湖中的常欢,苦笑道:“女人啊女人,最爱听谎言的是你们,最爱说谎的岂非还是你们?”   小凤仙目光闪动,正要开口,天边却突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鸟影。鸟影过处,哨声不断,来的竟是只黑鸽。   小凤仙不禁喜形于色:“来了,终于来了!”   丁开山不由叹道:“若论组织之严密,谋事之深远,你们倒真不弱于纪律严明的军队,运筹帷幄的将军。你们甚至能得到秘藏于朝廷的军符,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要我的兵权来做什么?”   小凤仙伸出一只手,那黑色的鸽子立即飞下,停在她所穿的丁开山战甲上。她从鸽子腿上取下一个小竹筒,看一眼竹筒里的纸条,不觉嫣然一笑。那一笑竟似令湖水也泛起阵阵涟漪,仿佛天地都为她的姿容所倾倒。   丁开山却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莫非,莫非他们已找到另一半陇山兵符?丁家军治军严明,三十万子弟训练有素,即使是想用之夺取一国的江山,也并不是太难……一国江山?丁开山的手脚一阵冰冷。   “莫非你们的所图,竟是这天下皇权?”丁开山嘶声道。   小凤仙淡淡道:“将军果然是聪明人。将军素善带兵,要不便请将军作为我军的统帅如何?得了这江山,贱妾保管将军有泼天的富贵。”   “丁某岂能……”他话刚说了半截,话锋却突然一转,“就算要投诚也得让我清楚明白。若是你们只不过是些散乱的江湖武人,丁某大好男儿岂非白白做了伥鬼?这红叶镇上的到底是人是鬼?你们又是怎么得的那一半兵符的?”   小凤仙注目丁开山良久,令丁开山几乎都以为她会突然发难。可最终她却展颜道:“红叶镇上的当然都是些人,他们吃不惯人间食物,只因这几年来我们给他们饲喂了来自苗疆的蛊虫,所以无论是他们的身躯或者灵魂,都早已完全归附我们所用。   “其实那三娘子岂非也曾经用过那蛊款待将军,只可惜将军在暗处的同伴在这本不应有鸡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只。鸡可是这蛊唯一的天敌!”小凤仙满面俱是惋惜,却又展颜一笑,“至于那一半的兵符,得来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那朝中派来送虎符的使臣此刻肚中想必已满是蛊虫了。”   丁开山跟着展颜笑道:“原来绾绾一家的死果然是你们故意布局,用以引我轻骑前往。现在我那二十个弟兄想必也都死了个干净。想必老十三也被你们喂了蛊,所以才自焚以求解脱……”   丁开山面上俱是欢颜,手里的阔背金刀却已劈出。小凤仙的身子灵活得像只狸猫。只见她身子一扭一弹之间,人在半空已避过丁开山的金刀,手里钓竿画成一个圆,那钓丝缠上了丁开山的金刀,那沉重无比的金刀竟也被拉得脱了丁开山的手,远远地飞了出去。   小凤仙远远在岸边落下,钓竿再一甩,取的却是丁开山的面门。丁开山冲天而起,那钓丝依然缠上了他的腿,一下将他拉住,重重栽倒在地上!没想到小凤仙之前竟真的没出全力,之前的那场激战和此刻的比起来,真的不过就是情人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此刻,丁开山所处境地凶险至极。就见那钓钩又已挥出,可是他却连闪避的力气都没了。莫非今日,他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   正在此时,一大片水花激起,湖中冲起一人。那人的脸上、身上竟还带着三四只钩子,模样又是滑稽又是可怜。   冲起的人竟是常欢!小凤仙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竟被他抱住压在身下,不知怎么只觉得身子一软,一时挣扎不得。   常欢一脸血水,转头向丁开山嘶吼:“将军,快走!”丁开山虎目含泪:“我走了,你怎么办?”   常欢嘶声道:“无论如何,将军一定要赶回去阻止这场惊天的阴谋!常欢纵死,也无憾了。”   丁开山最后回望了常欢一眼,拾起地上的兵器,挥舞大刀逼退追袭的大汉,就势滚入湖中。他的心情激荡,再不敢回头后望,只因他怕自己一旦回头,就再也不愿丢弃兄弟独自逃走。可他肩上承担的重任已绝对容不得他回头!      七、一晌令人堪白头      丁开山在林间飞跃,像是只负伤的野兽。他不敢停,只因他已陷入穷途。小凤仙的话说得惊心动魄,他们的阴谋一旦成功,将是一番如何可怕的后果……   他不能死!他一定要去揭破那些人的阴谋!天子的威严绝对不容任何人亵渎!   他的马儿虽然已死,可他迈开双腿在长草间飞奔,竟比宝马还要快上三分,转眼就要奔出这红叶镇了。   城西的乱坟岗上,秋草高低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有恶鬼从那坟包里扑出。长草间传来一缕微弱得不成曲调的洞箫声。丁开山陡然收住脚步。他本已冲出了红叶镇疆界,此刻却又转头奔了回来。   丁开山突然觉得眼前的坟茔十分眼熟,猛然想起,自己面前的这座坟茔内就是妹妹的一家。他的心顿时充满痛苦和悲哀,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人声。   坟茔边的杂草间有一个穿着藕色衣服的人。那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旁还有一管碧玉箫,却已被人折作两半。刚才的那缕箫声想必就是这人用这断箫发出的求救信号。   看见那玉箫,丁开山陡然动容,忍不住想到那鸽影,想到小凤仙提到的另一个人。他们是不是以为那一半虎符就在那人身上,所以才会对他下了毒手?   丁开山伸手去扶那人,那人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地上顺势一滚,翻身就是一刀!丁开山大惊,轻轻一点已腾空而起,而那人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个黑黝黝的铁筒,几点乌光无声无息地射入了丁开山左腿。   丁开山一声大吼,一掌扫去,那人这次真的再也不能动了。丁开山翻过他的身子才发现,这人竟赫然是张居堂!   这个方圆八百里内最大的官儿,竟也只不过是他人的一个小小卒子。张居堂此刻已死,面上却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在说:大将军,你中了我的计了,我虽已活不成,可你却也只能跟着一道下黄泉了。   丁开山只觉全身麻痹,一点力气也发不出。他至今还记得“老刀”死时的惨状,心中只觉又酸又苦。   难道真的就要死了么?真的只能眼看着这场阴谋发生么?   一咬牙,丁开山摸出那把方才张居堂用来暗算自己的大刀,只一挥,那条中毒的左腿竟已被他生生斩断。纵然是壮士断腿,到底也是肉身,丁开山不禁痛叫一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丁开山正躺在泥泞中。不知何时,天上已下起了大雨,仿佛是老天也正为他的遭遇而大哭。他的断腿上裹着一方手帕,但血水还是不断从伤口处涌出。雨水刚刚冲去了涌出的血水,却又立即有新的血流出。   丁开山依然身处在那片坟茔前,他的身后是妹妹、妹夫的坟墓,身前则静静立了一个人影。   ——那竟是个女子,和丁开山一般被淋得湿透。丁开山抬头痴痴看着那女子的脸,见她面上又是温柔,又是痛惜,一双眼不禁流下泪来。   故老相传,一个人临死时总会看见自己逝去的亲人,莫非自己竟已要死了?丁开山一阵恍惚。站在他身前的人影赫然竟是他的妹妹,那个明明早已死在大火中的丁绾绾。   “我没办法为你寻一个更舒适的所在,只因我怕一移动你,我俩就都会被人发现。你的伤我虽已包好,却因我没有治伤的药,所以止不了血。哥哥,你痛不痛?   “当日我并没有死,你看见的焦骨只是我的丈夫和孩子。那些妖人们想让我死,可是我却偏偏不死!   “我虽早知道你已来了此镇,却一直不敢露面与你相认,只因他们实在太可怕,他们甚至已算得上活在人间的恶鬼。   “我一直都躲在这坟茔间,到了深夜才敢去偷点吃食。那天你们开棺验尸的时候,其实我就躲在那棵柏树后远远观望。”   绾绾似乎一直都在自言自语,丁开山整个人就像陷于迷梦,他很想摸一摸妹妹的脸,又很想掐掐自己,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力气。难道妹妹竟然还活着?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可是现在,梦却终于要醒了。      终于,丁开山挣扎着开口:“你真的是绾绾?”   一缕缕水柱顺着女子的头发流下,竟令她连眼都睁不开了。这样的暴雨下,没有任何面具易容经得住冲刷。何况她的风姿、她的声音、她的举止都是丁开山自小就熟悉万分的。   其实这句话本已不必回答,可绾绾却还是淡淡道:“你右额上的那个月牙形伤疤是七岁时我们在后园爬树,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幸好有哥哥你扶稳了我。可是你自己却掉了下去,弄伤了头。我们当时拉手约定谁也不许告诉爹娘,为这,还各挨了一顿板子。”   丁开山的目中又有泪涌出,可是雨水立即冲走了泪水。他当然记得那个午后。这件事除了他和绾绾,这世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猛然,丁开山弹身坐起:“绾绾,你嫁给柳轻蝉多年,还记不记得到陇山的路?”绾绾大惊失声道:“陇山?那儿离这里至少有千里之遥,莫非你竟要我带你回陇山?”   丁开山面上的凄苦更甚,他苦笑道:“你带了我又怎么可能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前路凶险重重,他们还不知会派出多少人追杀我俩。而我,而我……我现在已成了一个废人。”   丁开山的头慢慢垂下,可刚一低落,却又猛地抬起。他的目中充满乐新的希望,坚定道:“除了我没人知道你还没死,你去!你去一定不会有人想得到阻拦。到了陇山,你先去找嫂嫂,让她一定要阻止任何兵力的调动。”   绾绾皱眉道:“哥哥说的是翠微公主么?我只在出嫁前见过她一面,但她又怎会认得我,信任我?”   腿上的阵阵剧痛令丁开山几乎说不成句,隔了半晌,他方才吃力道:“她的闺名叫兰翘,这世上只有她皇兄和我两个人知道。”   绾绾伸出柔软的双手握住了丁开山的大手,目中充盈的似是对他的承诺,坚定而又郑重。只听她柔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赶到陇山,一定会找到她!只是你,只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丁开山一手抚着绾绾湿透的头发,颤声道:“只望你和她千万莫要也出了事,皇上能逢凶化吉。至于我……已经不重要了。”   丁开山这话一出口,绾绾竟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丁开山叹了口气,宽慰道:“绾绾莫要伤心,天子是万民之父,何况当今天纵圣明,宅心仁厚,丁开山纵是身死,也理应保得他周全,这才是为臣子该尽的责任。”   可绾绾的哭声不见停歇,却反而更加凄恻,声音更为决绝。女人的情感本来就不可捉摸,丁开山只能软倒在泥水中,无力地看着妹妹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绾绾总算盈盈站起。那雨已渐渐停了,可她脸上的泪痕却还未干。   丁开山怔怔看着她直起身子,怔怔看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哨子,怔怔看着她吹了一短三长的四下。他实在不明白绾绾到底在做什么。可哨声刚响后,天边却立时出现了一道黑色鸟影。就见绾绾从怀里掏出支描眉的细笔,在竹哨上写下几个字,绑到黑鸽腿上。她的手一松,黑鸽便展翅投入那碧蓝的苍穹。   丁开山猛地一惊,失声道:“你在做什么?”绾绾垂下了脑袋,一个字也不说。   “红叶镇上的当然都是些人,他们吃不惯人间食物,只因这几年来我们给他们饲喂了来自苗疆的蛊虫,所以无论是他们的身躯或者灵魂,都早已完全归附我们所用。”丁开山这时才想起小凤仙的话。   男人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女人说真话时他们偏偏不肯相信,但女人说起谎来却又能骗死他们不偿命。   绾绾自然也已被他们完全控制了,只可惜丁开山现在才明白一切,却是太迟了。丁开山已说出了另一半兵符的下落,绾绾竟也是这连环套中的一环。他已想通,为何自己第二次逃出得那样容易,只因他们已令张居堂扮成暗援等着他,他们要将他一次次逼入绝境。   人岂非只有在身处绝境时心志方才最为脆弱,而在最脆弱绝望时,人最相信的岂非就是自己的亲人?   丁开山睚眦欲裂:“你们到底想要如何,莫非接下来就连你嫂子——堂堂公主也要加害?”   绾绾垂头道:“我只知他们已找了个身材和你相仿的人,用刀圭之术将他整作了你的样子……”话未说完,绾绾又不禁大哭起来。   丁开山却已全身冰冷,好周密的计划。他刚刚甚至已告诉绾绾怎样取信于妻子,而他们派去的人想必没人能分出真假。到时兵符合在一起,兵令如山,想必三十万大军即刻就要挥师皇城,到时只怕再也没人能够阻止这场腥风血雨。   丁开山忍不住仰天嘶声哭喊:“天啊!难道你竟真的忍心生灵涂炭,奸人得逞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面临真正绝望伤心的境地。丁开山此时越哭越是凄厉,先流下的是泪水,最后眼中冒出的却是一股股血水。   只因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战祸实在是太过惨烈:同胞相互残杀,保卫家国的军队竟要去灭亡自己的国家……那痛哭声,令人纵是在数里之外听闻也不免心下恻然。   还有谁!天地间还有谁能阻止这场浩劫呢?      尾声:汉皇知是真天子。      皇城里,宫灯高掌,舞娘正作着胡旋舞——身形翻飞如蝶,舞衣灿如朝霞。   皇帝和他的妃子正在饮宴欢游,突然有人来报:驻守陇山的丁开山丁大将军一夜暴病,不治而亡。皇帝大惊之下,立即挥退了翩然起舞的舞娘,大放悲声。   可战争年年都有,将军始终会有人来做,只是不知再过得一些日子,又还有谁能记得这昔时的故人呢?   陇山,天地间一片苍茫,大雪已覆盖了屋顶地面,连梅枝最细末的枝条也已银装素裹。   这样冷峭的雪夜却有人独立中宵。那人穿的只不过是件普通的灰色裘衣,此时独立于雪地,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清华高贵。只因她本就有着最高贵的血统,她身上流着的本就是当今天子家的血液。   此时,离丈夫丁开山大将军的死讯已有两月了。她静静站着,眺望远方,没说一句话,也没动一动。那灰色的身影似已被剪成天地间最深刻的落寞。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在诗中最为绝美的诗境,在如此冰冷的雪夜,却只让人觉得孤寒难耐。   这时,却有一个男人正缓缓向她走来,而他竟只有一只脚。   她看着他,本来毫无表情的面容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先是吃惊,继而是微笑,便连眼眸的最深处都满是笑意。   只听她柔声道:“是你么?”独腿人叹了口气:“不是我。我已在两个月前,便暴病而亡了。”   她一下笑出声来,跳上前一把搂住来人的脖颈。此刻若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一向最有风度、最讲仪态的翠微公主居然会纵身跳起,想必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   可独腿人却没有动,始终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处。渐渐的,翠微公主的笑容也开始变得勉强起来,本来抱住他的手也已慢慢松开。   只听独腿人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也开心了。但我却想不通,你是怎么察觉出那个丁开山并不是真正的我的。”他在说开心时,语气神情中却委实没有显出半点儿开心,只因他在红叶镇一役中已学会了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至亲。   翠微公主本来狂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冰冷,她垂眼冷然道:“其实,我处死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并不是你。”   独腿人的目光一时如刀:“原来你想杀的,本就是我。”这已不是问句,这是平静的叙述了。   翠微公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拉一拉衣襟,将自己包裹得更紧,似是再也禁不起这刻骨的寒意。隔了半晌,她才慢慢道:“无论是谁,若是要做出不利于当今的举动,便只有死。即使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皇权高于一切,本就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那独腿人自然便是真正的丁开山。那冒牌货就在刚到陇山的第二天就“暴病身亡”。未想到奸人们苦心孤诣、计划周详的惊天阴谋竟然就这样被轻轻巧巧地化解掉了。   可是丁开山似乎很难为之庆幸,他的眼神慢慢熄灭了。一步……一步……他拄着拐杖,缓缓迈出这院子。身后的女人本想唤住他,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雪花大片大片在风中乱舞。   丁开山不知经历了多少诡诈和血战才一步步挪回陇山,可是现在好容易到了,却又得转身离去了。   风好冷啊!一片雪花落到丁开山眼前。他伸手接住,那雪花一瞬间便融化在他的掌心。   丁开山的目光凝注着苍穹的最深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喃喃道:“死了,丁开山,已经死了……”   一个孤独的独腿男人在雪原中越行越远,只在身后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足印。但一阵朔风吹过,立即有雪花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只一恍惚,那足迹就消失了。   好一片苍茫的大地……   (责任编辑傲月寒) 沧海15 凤 歌 (本文字数:323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三祖寺      沈舟虚叹了口气,徐徐道:“越方凝越师妹确已过世了。那年,你火部凭仗火器精强,滥施杀戮,欲要一统八部,结果惹得七部联手,瑶池、落雁峡两战,杀得火部全军覆没……”宁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师兄所赐……”   沈舟虚摇头道:“火部先有自败之道,方才会为人所败。若你当时不一逞野心,滥杀西城同门,妄图以武力统一西城,又岂会惹来七部联手?七部若不联手,以沈某微薄武力,小巧阴谋,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归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宁不空怒哼一声,搜肠刮肚,却是无话可答。   沈舟虚又道:“当日落雁峡中,陨石如雨,死伤狼藉,出入峡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肠最软,经此一战,心灰意冷,返归西城,从此再不出世;而风、雷、水、山、泽五部高手为报前仇,倾巢而出,追杀宁师弟等火部残众。我行动不便,又恐谷中还有火部弟子幸存,寻思落雁峡中寸草不生,水食俱无,只需静待几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会饿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卫四日,方才开峡视看,这一看,峡中情形,果真惨烈。虽说火部行事狠辣,但终究也是我西城同门……”   “住口!”宁不口厉叫一声,脸色铁青,“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那一天,落雁峡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虚神色微微一暗,悠悠叹道:“沈某人称‘天算’,并非当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计来,有如渺渺上苍,无私无情,六亲不认。既然决意灭你火部,自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宁师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换个位置,你赢我输,料来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吧!”   宁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这番对答,旁人听在耳内,无不胆战心惊,迸出一身冷汗,宁凝更是忐忑不安,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却听沈舟虚续道:“我率众检视峡中,并未发现一个活人。正想掩埋尸体后离开,忽听一阵小儿哭声,虽然微弱,却很清晰。沈某循声前往,只见越师妹背靠岩壁,已然断气,双腿折断,两臂布满刀痕,模样十分可怖。而那啼哭声恰是来自她身后。我命人将越师妹遗骸挪开,却见她身后有一个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婴儿,小脸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说到这里,沈舟虚顿了一顿,凝目望去,只见宁不空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右手握着小弩,阵阵发抖,左手则紧攥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听他停顿,忍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后来,后来又怎样?”   沈舟虚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当时便很奇怪,满峡的大人都已丧命,为何这小孩儿却还活着。细细查看,方知缘由:越师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当时峡上炮石齐下,她也并未立时丧命,只被落石砸断了双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过一劫。当时峡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时送命,便是身负重伤,很快死去;众人之中,倒以她伤势最轻,只是火部突遭袭击,事先也没准备干粮饮水,峡中又尽是石块,绝无水草。越师妹初时尚能以乳汁喂养那婴儿,日子一长,她身受重伤,又未进食,乳汁也随之没了。那孩子饥饿起来,啼哭不休。越师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个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脉,以自身鲜血喂养那婴儿……”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惊呼,宁凝脸色更是煞白如纸,宁不空神色阴沉如故,面肌跳动数下,蓦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声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栗。   “饶是越师妹内力精深,这放血饲儿也是要命之举。”沈舟虚仍是不动声色,从容续道,“但不知因何缘故,她竟然支撑了足足四日,直听到峡口木石滚动,方才断气,想是弥留之际,头脑不清,又怕我们伤害女儿,是以心中犹豫,竭力挪动身子,挡住了岩穴,天幸那孩子饿得厉害,哭将起来,才被沈某发现。越师妹死时,双臂布满刀痕,有几条刀痕宛然新割,却是白惨惨的,半滴鲜血也没流出,可以说,越师妹并非死于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内力修为,撑过四日,并非难事。唉,说起来,沈某一生,当真佩服过的只有两人,第一个便是万归藏万城主,第二个么,便是越方凝越师妹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子,直直盯着宁凝,一字一句道:“所谓舍身救女,大义感人,凝儿,若无令母舍身相救,你这小小婴孩,早就死在落雁峡了。”   宁凝面白如纸,小口微张,听到这里,蓦地后退两步,晃了一晃,便软倒在地。   陆渐一边追赶,一边呼喊,宁凝却不曾回头。这么追赶两里,山路越发迂深,行来不胜艰难。陆渐心跳气促,热血贯脑,双腿如灌陈醋,又酸又沉,蓦地踢着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时,竟已不见了宁凝的影子。   陆渐心急如焚,寻思道:“宁姑娘伤心欲绝,会不会自寻短见?”一念及此,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撑起,钻出一片树林,却见空山寂寂,白云相逐,鸟兽藏踪,人迹也无,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宁凝去了哪里。   陆渐身子发软,扶着树木,连连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济:“也不知我还有几日好活,唉,可恨死也罢了,却有许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着咳嗽一阵,竟又咳出血来,陆渐惨然一笑,不由暗叹:“我自身难保,别人如何如何,又哪儿管得了许多?”可一转念,又想道,“若无宁姑娘,我尸骨已寒。如今她遭受这般变故,我怎能弃她而去?即便无力帮她报仇,说几句安慰的话儿,也是好的。”想着又打起精神,扶着树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无目的,走了时许,陆渐腿沉如铅,沿途咳出大口鲜血,头脑渐渐迷糊起来,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我死了么?死了,死了……”这时间,一阵梵钟传来,震山荡谷,余韵悠长。陆渐头脑为之一清,不自觉循声走去,穿过一座山谷,忽见群峦涌翠,流泉喷珠,山水之间,拥着一座巍然古寺。   陆渐见水,顿觉口中干渴,走到水边,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晕眩,一头扎入泉水,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几时,那洪钟忽又长鸣震耳。陆渐神志略清,睁开双眼,入眼处却是一张丑怪面皮,头脑光光,雪白长眉垂至颧骨,鼻子原本挺直饱满,如今却只剩半个,一道刀疤如血红蚯蚓,从鼻至嘴,整张脸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见他醒来,不胜欢喜,咧嘴直笑,那张脸自也越发丑怪。陆渐吃惊道:“你,你是谁?”   那人却不答话,双手乱挥,眉开眼笑,陆渐见他举止怪异,不觉怔忡,又见他灰袍光头,一派僧人装扮,想到昏迷前所见庙宇,心想这人当是庙中僧侣,或许自己昏倒泉边,便是得他搭救,当即肃然道:“多谢大师相救。”   那老僧盯着他嘴唇翕动,神色茫然,想了想,从旁拿起两个黑乎乎的窝头,送到陆渐嘴边,这窝头三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难吃已极,陆渐伤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将出来。   那老僧呆了呆,挥挥手,忽又一阵风奔出门外。陆渐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却又觉身子无力,只得躺下。   不一时,忽闻桂花香气,转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脚钻进房里,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来到床前,以汤匙喂入陆渐口中,陆渐尝了半口,但觉滋味甜美,掺杂细碎莲米,粥内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别有一丝馥郁香气。   那老僧见陆渐咽下,张嘴直笑,这时陆渐蓦地发觉,老僧口中舌头只剩半截,顿时大悟:“无怪他不说话,敢情竟是哑巴。”心道这老僧也不知因何缘故断了舌头,不由深深怜悯起来。   那老僧浑不觉陆渐的心事,只顾勺了甜粥,送入陆渐嘴里。陆渐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饱足,当下说道:“大师,弟子饱了。”那哑僧转动眼珠,仍勺米粥,送入他口,陆渐不便推拒,又吃两口,胸腹饱胀,委实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师,在下饱了。”   那哑僧仍如不闻,笑眯眯又勺粥送来。陆渐无奈,闭口不纳,那哑僧无法送入,便转过碗,如风卷残云,将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转身,又出门去。   陆渐躺了一阵,忽听咔嚓之声。他此时精力稍复,起身挪到门边,见那哑僧正在门前劈柴。陆渐寻思此地乃是柴房,无怪如此简陋,举目再瞧,附近重檐叠宇,气象森严,槐阴蔽屋,漫如翠云。   陆渐瞧了时许,在门槛坐下,沉思数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伤感之际,忽听噔噔噔脚步声响,陆渐抬头一瞧,四名僧人阴沉着脸走将过来,其中一僧抢在前面,劈手夺下那哑僧柴刀,一掌将他推倒,四僧围上,拳脚齐下,着肉有声。   陆渐又惊又怒,俯身抓起两根木柴,打中其中两僧背脊,纵然伤重无力,那二僧仍觉痛麻,立时转身,向陆渐怒喝一声,双双扑来。陆渐屡经大敌,心志日益坚强,临危不乱,双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运转“天劫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飞将出去,咚咚两下,各自撞中门柱,哇哇大叫。   剩下两僧听得叫喊,放了哑僧,扑上前来,陆渐凝立不动,觑其来势,双掌左右拨出,正中二人肘下,两人顿时身如陀螺,立地打了个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四僧狼狈不堪,爬将起来,一人怒道:“你是谁,干吗打人?”陆渐一手按腰,扬声道:“这话当由我来问,你们又干吗打人?”那僧怒容满面,呸了一声,掉头便走,其他三僧也齐齐啐了一口,亦然尾随。   四僧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陆渐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哑僧,又吃一惊,却见他满身泥土,却浑若无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来。陆渐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没伤着么?”   那哑僧不理不睬,黑铁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辍。陆渐见他举止如常,不似受伤,心道:“这是什么寺庙?寺里的和尚要么胡乱打人,要么挨了打也不吭声。”   正自惊疑,忽听大呼小叫,转眼望去,十来个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赶来,将陆渐团团围住,当先一名赤红脸膛的中年僧人厉声叫道:“你是谁?怎么混进寺里来的?”   陆渐如实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边,这位大师救我来的。”那中年僧人见他面皮蜡黄,瞳子无光,眉间一团黑气聚而不散,确实病入膏肓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缓。却听一个少年僧人道:“心悟师兄,这老蠢货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将一只瘸腿野狼带进寺里,结果咬伤了心藏师弟,这次又将陌生人带进寺里,也不知是好是歹。”   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作甚?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竟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为此,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愤:“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瞧见他踅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算是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顿时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作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陆渐这时心中不胜吃惊:“无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哑僧,心头又沉,“早知那羹是盗来之物,我也不吃了。这老人作贼,全是为我,如何让他受罚?”便一扬声,向心悟道:“这位大师,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么?”陆渐正色道:“莲子羹是这位大师偷的,却是我吃了,他年纪老大,经不起折磨,若要责罚,只管罚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滥好心。依寺规,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恹恹的,别说三十棍,两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说了,责罚与否,我说了不算,还需戒律院作主。”   陆渐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师商量。”众僧见他恁地固执,均露诧色,心悟皱眉道:“也罢,你们看着他俩,我去戒律院禀告。”说完径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视眈眈。那哑僧却如不觉,又举刀劈柴。心缘冷笑道:“老蠢货,还劈个屁柴?老实呆着,过阵子有你好看。”但见那哑僧砍柴不辍,不觉心中气恼,举起棍子,去扫他立起的木柴,谁知那木柴看来细弱,却似从地里长出来,心缘连扫两下,竟然纹丝不动。那哑僧却抬起头,冲他咧嘴直笑。   心缘本是寺内火工僧人,不修禅理,性子粗鄙,只当那哑僧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啐道:“老蠢货,敢笑你爷爷?”一棒扫将过去。陆渐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缘虎口倏热,棍子立时脱手。他莫名所以,惊叫道:“小杂种撒泼,大家并肩子上。”   众僧人哄叫一声,舞起棍棒,扑了上来,陆渐正要抵挡,不期然一阵乏意涌上来,身软难禁,眼睁睁瞧着棍棒挥来,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动,连中两棒,翻倒在地。   心缘见打翻了他,惊喜不胜,叫道:“这老蠢货害咱们挨板子,先揍他出气。”众僧哄然应命,乱棒齐下,那哑僧连挨数棒,却苦于不能叫喊,唯有双手抱头,身子乱滚。   陆渐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蛮劲,猝然挣起,张臂拦在哑巴老僧身前,霎时棒如雨落,尽落在他头上肩上,陆渐胸中血气上冲,一股腥甜涌至喉间。   这当儿,他忽觉小腹丹田处微微暖热,旋即一股如火劲气腾地升起,如火山迸发,扩至全身。身后众僧不知有异,棍棒纷落,击中陆渐背脊,蓦然间,惊呼声迭起,众僧虎口剧痛,棍棒如出巢的鸟儿,争先恐后,蹿上半空。众僧人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抛飞丈外,挣扎不起。   棍棒及身,陆渐不觉痛楚,心中惊讶,转身望去,但见众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发生何事,掉头再瞧,却见那哑巴老僧抱手坐在墙角,张口大笑,逍遥看戏。   陆渐正觉不解,数丈外大栎树后传来一声轻咳,似乎藏有他人。陆渐赶到树后,却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树后,出手相助?”惊疑间,忽听一声厉喝:“发生什么事?”陆渐掉头望去,心悟与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飞,赶了过来。   心缘不待陆渐开口,抢先叫道:“心悟师兄,这贼子想带老蠢货逃走,大伙儿拦不住他。”陆渐见他公然颠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却是信以为真,瞪视陆渐,蓦地后退一步,左掌横胸,右手下垂,摆出一个拳招。   那白袍僧瞧了地上众人一眼,合十叹道:“偷盗已是罪过,事后潜逃,伤害守者,可谓罪加两等。”陆渐气恼已极,叫道:“大师,我……”话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猝翻,向他心口抓来。   这一下猝然而发,十分狠辣,但陆渐也非吴下阿蒙,一瞥之间,已将爪势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软感不早不晚,二度涌至,陆渐手抬一半,便觉无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麻痹,不能动弹。   “好一招‘雕龙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师弟精进神速,可喜可贺。”   “师兄过誉了。”白袍僧偷袭得手,心内却甚为不解,方才他见地上众僧情形,只当陆渐必有惊人艺业,是故这一招“雕龙爪”藏有许多奇妙后着,此时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惊疑之余,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说道:“心悟师兄,若只是偷盗饮食,戒律院惩戒便可,如今伤了这许多同门,须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这师弟年纪虽轻,却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长辈看重,当下着意巴结,笑道:“贫僧唯师弟之命是从。”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别人自称贫僧还可,心悟师兄掌管寺中厨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轻?”心悟面皮微红,苦笑道:“师弟怎也来取笑贫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个月下山买人参……”   心悟忙接口笑道:“那笔账已过去了,这样吧,好师弟,改日我备两盅素酒,咱们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还算你有见识。”当即不再多说,俯身察看众僧情形,却见个个筋骨酸软,气力全无,心空猜测不透,惊疑起来,盯着陆渐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陆渐道:“我没用武功,原本是他们殴打这位老人家,我看不过去,用身子挡了两棒,但他们为何变成这副样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觉失笑,问道:“这么说,他们打你,反倒伤了自己?”陆渐点头道:“适才我听见那棵树后有人咳嗽,或许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视而笑,均是一般心思:“这人模样看来老实,却会编些鬼话儿骗人。”当下心空叫来几名戒律院弟子,将陆渐用铁链锁了,又叫人扶着受伤弟子,押着哑僧,共往方丈。哑老僧始终一脸懵懂,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禀报,才将众人引入。方丈室内四壁皆空,仅设一榻一几。檀木矮几上燃一炉香,沏一壶茶,碾一砚墨,摊一卷经。几后坐一老僧,须发半白,清癯慈和,他左侧也坐一名老僧,体格魁伟,目光凌厉。   心空先将前情后果说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缘的说法,陆渐由他话中听出,清癯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觉,魁伟老僧则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觉不动声色,默然听罢,忽道:“带伤者来。”心悟将心缘带到他面前,心缘泪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样儿甚是可怜。性觉将手搭上他经脉,长眉一挑,若有讶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头顶,心缘但觉百会穴突地一跳,一股热流走遍全身,顿时酸痒难耐,哎呀一声,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见状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缘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动弹,双腿发软,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觉摇了摇头,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冲击五脏,震动奇经,故而瘫软不起,我以内力为他导引经脉,牵动五脏,故而有此异征,不足为怪。”   性明神色稍缓。性觉又道:“心悟,你将其他伤者带至药师院性智师弟处,传我法旨,请他疗治。”心悟领旨去了。性觉转眼顾视陆渐,半晌不语。性明却忍不住高声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夺,还请示下。”   性觉微微一笑,道:“师兄乃戒律院首座,执掌刑罚,你先说说如何定夺。”性明道:“依老衲看来,聋哑和尚屡犯偷戒,理应重责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于这少年人,大胆行凶,伤我僧众,但因为不是本寺中人,当以绳索捆绑,移交官府处置。”   他这番判词十分严厉,殊无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陆渐心中不平,欲要申辩,却又觉此事太过古怪,欲辩忘言,甚是烦恼。性觉却笑了笑,摇头叹道:“性明师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话怎讲?”   性觉道:“偷盗之事,我方才知道。盗亦有道,由偷盗之物,足见偷盗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饼、玉糁羹、六和人参汤,均是珍贵茶点,这偷儿专偷此类,足见于饮食一道鉴赏颇精,乃是一位雅贼。”   “雅贼?”性明浓眉轩举,微微惊讶。   “不错!”性觉道,“何止是雅贼?活脱脱就是一位爱挑嘴的千金小姐。众人皆知,聋哑和尚再也粗蠢不过,即便入厨偷食,也是见饭吃饭,见粥喝粥,哪有这么挑剔的?故而依老衲看来,桂花莲子羹或许是聋哑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样茶点,却未必算在他头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见,难道贼子另有其人?”   性觉道:“老衲也是猜测,但有疑点,便不可仓促定罪。”性明点头道:“住持言之有理。”   陆渐不由暗暗点头,心道这性觉身为住持,确有过人之处,剖析断案,合情合理。转眼再瞧,聋哑和尚浑无所觉,只将手伸入怀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了丢在地上,陆渐不觉暗叹:“敢情这和尚不只是哑巴,更是聋子,委实可怜极了。”   性明见聋哑和尚公然扪虱于方丈之中,伤生害命,污秽禅门,端的肆无忌惮,他心中愠怒已极,开口欲骂,忽又悟及此公两耳俱聋,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鸣,狂暴骤至,于他也不过蕙风和雨,渺不沾身。想到这里,这一口气竟发泄不得。   这时忽听方丈外传来一阵咳嗽,撕心裂肺。性觉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师弟么?好久不见,快请进来。”   伴随咳嗽之声,方丈外踱进一名僧人来,须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阵,勉力合十道:“性海,咳,问,问住持安好。”性觉温言笑道:“这两月我忙于寺务,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样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觉也叹一口气,道:“师弟不要灰心,请坐一坐,容我问几句话儿,再和你一叙。”   性海坐下时,有意无意,瞥了陆渐一眼,复又耷拉下眼皮,轻轻咳嗽。性觉也注视陆渐半晌,慢慢道:“小檀越与鱼和尚有何干系?”方丈中人听得这话,均是心头剧震,目光齐刷刷射向陆渐。   陆渐微觉惊讶,但也并非十分意外,点头道:“住持也识得那位大师么?”性觉点头道:“金刚一门,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驻锡我寺,辉耀三祖道庭。老衲早年曾蒙鱼和尚点化,略识金刚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缘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刚神力’,这门神通,一脉单传,小檀越既已学会,必和鱼和尚大有干系。”   陆渐大为不解,寻思:“我伤病缠身,怎么还能使出‘大金刚神力’?即便是‘大金刚神力’,我也只练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够一招不发,便震飞僧人的棍棒,封住他们的经脉?”他越想越惊,呆怔无语。性觉注视他半晌,又问道:“小檀越,可有什么苦衷么?”   “苦衷却没有。”陆渐叹了一口气道,“鱼和尚大师于我确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将他的舍利带到贵寺安放。”   霎时间,众僧均露震惊之色。“什么?”性海失声道:“鱼和尚死了……”蓦地逆气上冲,连声咳嗽,一张青白面皮涨成紫色。性觉眼中讶色却是一闪即逝,寂然半晌,说道:“心空,你解开檀越枷锁。”   心空入寺较晚,不知鱼和尚是何方神圣,但瞧众前辈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陆渐倘若与之有关,便是本寺贵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开陆渐的铁索。   陆渐自怀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锦囊,捧至几前。性觉伸出瘦骨嶙峋的五指,抚摸锦囊,一双长眉微微颤抖,蓦地闭了双眼,叹一口气,道:“这位檀越,如何称呼?”   陆渐道:“小子陆渐。”   性明冷哼一声,蓦地高叫道:“金刚神通,一脉单传,按理说,鱼和尚坐化,应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么却是你来?”众僧均露疑色。   陆渐摇头道:“不能和尚已经死了。”当下将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终被诛灭的经过说了。说罢,方丈内一阵沉寂,过得半晌,性觉幽幽叹息,连连摇头,问道:“陆檀越,除了送舍利来本寺,鱼和尚还有什么交代?”   陆渐摇头道:“再没有啦。”性觉目光一闪,复又黯然。性海则捂着嘴,咳嗽不已,陆渐听他咳嗽,胸中亦隐隐作痛,当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鱼和尚大师遗愿已了,小子也当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瞧了聋哑和尚一眼,见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开眼笑,自得其乐,不觉心中难过,施礼道:“性觉大师,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大降慈悲,应允则个。”   性觉目视舍利,心神不属,闻言抬头道:“檀越请说。”陆渐道:“这位聋哑大师偷取桂花莲子羹,全是为我,请你不要责罚于他,倘若定要责罚,小子情愿代他受罚,挨这三十戒棍。”他此时身子极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绝症无救,自轻自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这老僧顶罪。      性觉神色似惊非惊,注视陆渐半晌,忽而笑道:“这乃小事。性明,金刚一脉对本寺有恩,冲鱼和尚的面子,聋哑和尚偷盗之事,从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谨遵法旨。”   陆渐大喜,施了一礼,正要告辞,性觉忽又道:“陆檀越,你有伤病在身么?”   陆渐一怔,点头道:“确有一些小病,但也不打紧。”他自知沉疴不治,索性称是小病,免得他人为自己担心。   性觉却笑了笑,说道:“所谓小病大治,我药师院首座性智师弟精于岐黄之术,陆檀越不远万里,送来鱼和尚大师的舍利,叫我阖寺僧众好生相敬。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檀越既来了,就不妨多住两日,让性智师弟瞧一瞧,一来养病,二来也看看这千年古刹,禅宗祖庭。”   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又知本身痼疾无治,徒费工夫,当即拱手道:“抱歉则个,小子确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么要事?”性觉道,“不知老衲能否相助?”陆渐寻思姚晴之事,关系西城八部,凶险绝伦,性觉倘若牵涉进来,有害无益,而宁凝之事,又事关她身世秘辛,更不能为外人道,便摇头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领了。”   性觉道:“檀越何苦推脱,只去药师院一遭,让我师弟看过,就算不及煎药服用,就开上一两副药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陆渐越是为难。他性子冲和,不善拒绝他人,性觉又是一番好意,却之不恭,再说自己本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无分别,性智若真是精于医术,必能看出此病无救,那时再行告辞,也不为迟。当下点头应允下来。   性觉轻吐一口气,颔首笑道:“心空,你带陆檀越去,传我法旨,这位陆檀越和鱼和尚渊源甚深,着性智务必将他治好。”心空领旨,合十为礼,为陆渐引路。聋哑和尚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何事,见陆渐起身出门,便也跟随而出。   陆渐道:“大师,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声说罢,忽听心空嘿嘿直笑,顿时憬悟,这老和尚双耳失聪,自己说什么他也无法听见,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数步,心空见聋哑和尚兀自紧随,焦躁起来,蓦地转身,伸手按在他肩头,内劲迸发,聋哑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砰然落下。心空用的乃是巧劲,聋哑和尚虽不觉痛,仍是吃了一惊,爬起来瞪着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转,跌跌撞撞,一道烟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这老蠢货不会听人话,唯有给他两下,才能懂事。”转眼瞧去,却见陆渐眉头紧蹙,眉间隐有怒色,心空顿时住口,微微冷笑不已。   一时无话,二人曲折行了百步,远远传来药香,转过墙角,便见一处院落,入院处,几个小沙弥或站或坐,捣药、煎药、制丸,神情专注,两人入内,也不抬头。心空蓦地朗声叫道:“性智师叔,性智师叔。”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里屋内一个声音甚不耐烦,继而一名白须老僧挑帘而出,扫视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陆渐脸上,微露惊色。陆渐见状,淡淡一笑,心道:“这位大师好本事,一眼就瞧出来了。”却听心空道:“住持法旨,着师叔务必治好这位陆檀越。”   “务必治好?”性智白眉轩举,望着陆渐,神色惊疑。心空又道:“住持还说了,这位陆檀越与鱼和尚渊源甚深,不远万里,将鱼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听到鱼和尚三字,身子微颤,怔忡片时,旋即对陆渐点头微笑,合十道:“金刚传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陆渐忙回礼道:“大师误会,鱼和尚大师并未收我为徒,金刚传人,小子可当不起。”性智微微一愣,忽又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鱼和尚当年对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无论如何,老衲也要将你治好。”   陆渐叹道:“大师,我这病……”性智不待他说完,挽住他手,笑道:“里屋安静,老衲与你好好瞧瞧。”陆渐无法,只得暂且跟入。   内屋陈设精洁,方桌上一叠医书,桌后药橱,瓶瓶罐罐虽多,却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陆渐脉门,拈须沉吟,半晌无声,唯有屋外笃笃笃捣药之声,悠悠传来。   性智忽叹一口气,抬眼注视陆渐道:“若依寻常医理,檀越伤在肺部,伤势虽重,却也并非无救。只不过,檀越体内有一股奇特潜力,不住蚕食檀越生机,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   陆渐见他所言无差,心中佩服,叹道:“实不相瞒,小子不幸沦为劫奴,大师说的,正是‘黑天劫’发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耸动,吃惊道,“‘西城’的炼奴秘术?”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西城炼奴?”性智嘴角抽搐数下,嘿然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见一位劫奴,听说了《黑天书》的厉害。”陆渐苦笑道:“有无四律,无法可破,故而此乃绝症,大师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两步,摇头道:“那也未必,当年那位劫奴曾经告诉老衲,《黑天书》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此言当真?”陆渐不由得腾地站起,脱口道,“敢问,敢问大师,是,是什么法子?”性智斜眼睨着他,微笑不语。   陆渐原本心灰意冷,了无生意,但见性智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脑子里如电光掠影,闪过许多人来……陆大海、姚晴、谷缜、鱼和尚、宁凝……刹那间,他心中对这生命生出一股无以言表的眷念,颤声道:“大师,大师若能告知我脱劫之法,陆渐永志不忘……”话音未落,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杀老衲了。”扶起陆渐时,只见他双眼微微泛红,目中泪光浮动,身子阵阵颤抖,俨然激动不已。   性智盯着陆渐,眼角跳动数下,忽而目光转向窗外,叹道:“可惜,那法子虽然神妙,这世上却已失传了。”   陆渐一颗心本已提到嗓子眼上,闻言陡然下沉。如此大喜大悲,别说他绝症缠身,就是寻常人也难承受,陆渐只觉胸口剧痛,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后心度入真气,一迭声自责道:“怪我,怪我,这话说得太过。”   陆渐回过气来,苦笑道:“不怪大师,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书》。”性智正色道:“《黑天书》确然能破,天下本有一门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么武功?”陆渐又是一喜,嗓子发起抖来。性智盯着他双眼,神色肃穆,一字一句道:“你可曾听说过‘大金刚神力’么?”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愣在当地,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迟疑道:“鱼和尚大师显示过‘大金刚神力’,但他却未说过能破《黑天书》。”   性智摇头道:“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许鱼和尚身怀宝物而不自知。”   陆渐心跳变快,寻思:“鱼和尚大师确实不知《黑天书》的许多内情,再说,大金刚神力若无绝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脉’?”想到此间,不觉释然。   性智始终瞧着陆渐,见他面露喜色,便道:“陆檀越,鱼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终与他在一块儿?”陆渐点了点头,性智又道:“那么他可曾与你提过‘大金刚神力’?”   “提过。”陆渐道:“他还传了我十六种身相。”   “十六种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么?”陆渐摇头道:“当时情势险恶,大师来不及传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声,忽又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记得?”陆渐道:“记得。”性智道:“那你使给我瞧瞧,老衲参详参详,看这其中有何高明之处,为何能够破解黑天书。”   “大师见谅。”陆渐苦笑道,“我伤得厉害,无法借力变相。”性智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沉默片时,忽而笑道:“不妨,不妨,你画在纸上也成。”兴冲冲摊开一张宣纸,笔蘸浓墨,递到陆渐手上。   陆渐胸无块垒,见性智一番好心,当即不疑有他,便在纸上画将起来。谁知他出身寒微,从没学过绘画,对丹青之道一窍不通,心有所思,落笔时却大大走样,人头画得像只烧饼,眼睛就如烧饼上两粒芝麻,四肢犹如木柴棍儿,长短参差,纠缠一起,分不出手脚来。      一十六相画完,陆渐已是满头大汗。性智郑重接过,凝神瞧了半晌,怎么也瞧不出所以然来,不由露出狐疑之色,瞥了陆渐一眼,说道:“陆檀越,这真是一十六相么?”   陆渐道:“是啊。”性智嘿了一声,蓦地放下那张鬼画符,嘻嘻笑道:“老衲却忘了,檀越渴了么,待我泡杯茶去。”言讫匆匆出门,捧入一杯茶水,笑道:“庙小和尚穷,粗茶一杯,慎莫见笑。”   陆渐画了这一通,犹似与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觉茶水浓酽,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出身贫寒,喝茶素来不辨浓淡,解渴便好,当下一气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觉一阵晕眩,抬眼望去,眼前蒙蒙眬眬,天旋地转,性智笑眯眯的,注视自己。   陆渐隐觉不对,欲要询问,眼皮却慢慢沉重起来,蓦地向左一歪,失了知觉。      天生塔      迷糊间,鼻间传来草药香气,耳边人语切切,字字入耳。陆渐神志略清,张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着晶亮水光,石缝里爬出苍黄苔藓,浓重的湿气环绕身周,丝丝缕缕,渗入肌肤,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个哆嗦。颤抖之际,忽觉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带有极沉重的铁枷。   陆渐又惊又怒,却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定神细听,那人声甚是耳熟,正是性智,声调压抑中藏有几分恼怒:“……都在这里了,你还要怎地?”   忽听另有人哼了一声,道:“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亵渎佛祖么?”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威严,俨然便是性觉。   陆渐心中迷惑极了,再听时,却听性智呸了一声,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谈什么佛啊祖的?老子不信这个。”性觉道:“罪过罪过,当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钱。”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钱,去后山养李寡妇吗?”性觉嗓音陡沉,喝道:“少与我说嘴,当心下阿鼻地狱。”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狱,你也在我前面。”   陆渐听得心神震荡,几乎怀疑身在梦里,这两名“高僧”的对答,哪有半点出家人的口吻?惊骇间,只听性觉沉声道:“这幅画乱七八糟,谁也瞧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打什么哑谜?”性智道:“他就在里面,一问便知。”   性觉冷笑一声,道:“这小子面相老实,其实滑头得很。明明会大金刚神力,却装得病恹恹的,以为我瞧不出来,明明会三十二相,却说只会十六相;让他画一十六相,他又装疯卖傻,画出这么一幅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迟疑道:“性觉,当年鱼和尚也救过你我性命,并传了性字辈‘镇魔六绝’,对咱们也算有恩,这样对待他的传人,是否过了些?”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认。”性觉森然道,“倘若你我会‘大金刚神力’,又何须他鱼和尚救命?至于什么‘镇魔七绝’,不过是‘大金刚神力’的皮毛罢了。哼,想来便可恨,这金刚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脉单传。再说了,即便要传,也该传给你我,那鱼和尚偏又有眼无珠,传给不能那小贼,结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贼手里……”   性智呵呵一笑,说道:“我一见那小贼,就知道不是东西。鱼和尚却把他当块宝,真是愚蠢之至……”陆渐听到这里,委实忍耐不住,蓦地喝道:“胡说八道。”   话音方落,便听嘎吱一声,石壁掀开一线,性觉、性智手持烛火,踱了进来。性智笑眯眯的,双眼如两条细缝,闪烁光芒。性觉却是宝相庄严,合十道:“陆檀越醒了么?”   陆渐见他还在装模作样,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伤后不能及远,只啐到性觉脚前。性觉微微一笑,悠悠叹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事已至此,陆檀越也当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说出‘大金刚神力’的秘诀,老衲担保,立马放你出去。”   陆渐心中一股怒气如火焰升腾,身子滚热,似要爆炸开来,闻声呸了一声,高叫道:“别说我不会‘大金刚神力’,即便会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觉摇了摇头,笑道:“檀越还与老衲打诳语么?你若不会大金刚神力,又怎能先震飞心缘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们的奇经?”这件事陆渐也是百思莫解,此时见问,不觉瞠目结舌。   性觉注视着他,自觉得计,面上露出笑意,温言道:“檀越但请三思。我佛普度众生,大金刚神力既是佛门大法,就当不分内外亲疏,传给芸芸众生。鱼和尚挟技自珍,大违佛理……”   陆渐心中有气,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计,将我锁在这里,又符合哪一条佛理了?”性觉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过固执,处处隐瞒,不肯吐露神通秘诀,老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檀越放心,鱼和尚对本座有恩,本座决不伤害檀越,只是请檀越说出秘诀……”陆渐截口道:“我若不说呢?”   性觉叹了口气,一字字道:“那说不得,还请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说,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说,就住一百年好了。”说罢一拂袖袍,与性智双双退出,合上石门。   陆渐怒极,大叫一声,欲要挣到门前,不料四肢骤紧,前进不得。他这才发觉,四肢铁枷连着粗大铁链,牢牢钉在身后石壁上,别说他“天劫”缠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脱身。想是性觉、性智对他琢磨不透,怕他当真身具佛门神力,故而特意用这铁链捆锁。   如此一来,陆渐更是逃脱无望,唯有张口大骂,可惜从小他便不会骂人,骂来骂去,无非“贼和尚,臭和尚、狗和尚……”骂了一阵,胸口闷痛难当,不觉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去几时几刻,忽听嘎吱门响。陆渐张眼望去,石门敞开一道缝隙,性智手捧托盘,笑嘻嘻钻将进来,托盘里几只大碗,有饭有菜,还有一壶素酒,性智笑道:“陆檀越,想得如何?”   陆渐闭了眼,懒得理会,性智却自顾自笑道:“陆檀越,你可别怪贫僧,捉你关你,都是性觉的意思。这厮看起来慈眉善眼,其实一肚皮花花肠子。他和贫僧有句暗号,若说‘务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让贫僧下药、留下来人的意思。贫僧虽也不愿,却恨身为寺众,不敢违背住持,故此得罪之处,还望檀越谅解。”说罢郑而重之,合十作揖。   这和尚方才还与性觉狼狈为奸,一转眼尽说性觉坏话,陆渐初时将信将疑,然而吃一堑长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这和尚欲借诋毁性觉,骗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刚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语。   性智见他神情,便知计谋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却不流露,心道来日方长,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蓦然间,一股劲风从后袭来,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惊,略略侧身,避过要害,肩胛中了一下,剧痛入脑,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余,几乎撞在陆渐身上。陆渐举目望去,石室门前人影骤晃,闪进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双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声,身子扭转,呼地一掌击向来人。那人左手一招,拆开来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觉拳风有异,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惨变,瞪着来人,吃吃道:“你,你……”话音未落,便身不由主,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抵着墙壁,骨骼犹如炒豆,噼啪作响。蒙面人嘿的吐气开声,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喷出,身软如泥,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变起仓促,陆渐未知福祸,正觉忐忑,忽见那蒙面人俯身从性智身上解下钥匙,大步走来,打开铁枷,将陆渐负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隐约照见一捆捆药材,原来石室之外,却是药师院的药材库房,无怪陆渐时时嗅到草药气息。他不由暗暗愤怒:“药材是救人之物,谁知药材之后,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这性觉、性智,真是可恶已极……”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却足下不停,奔出库房。陆渐忍不住道:“足下是谁?”那人嘘了一声,示意陆渐噤声。    陆渐游目四顾,但见禅房参差,黑沉沉不知终始,也不觉心中惴惴,再无多言。那人背着他在寺宇间曲折穿梭,殊无停顿,俨然对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时,便越过寺墙,奔了约摸数十里,爬上一处高坡,才放下陆渐,双手撑地,急剧咳嗽起来,背脊颤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里。      陆渐一愣,问道:“你还好么?”那人摆摆手,四肢着地,爬到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慢慢坐定,重重喘息两声,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借着蒙眬月色,陆渐看清那人容貌,心头一震,失声叫道:“性海大师。”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闻言露出慈蔼之色,悠悠叹道:“本寺不幸,藏垢纳污,累檀越受苦了。”陆渐惊喜不胜,感动非常,合十道:“大师拯救之恩,陆渐生受了。”性海摇摇头,说道:“性觉、性智与我同门,他们作孽,贫僧救人,功过相抵,何谈恩惠?”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陆渐见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师病了么?”性海叹道:“老毛病了。”陆渐点点头,又想一想,问道:“那位,那位性智怎么样了?”性海道:“他受我一击,三月内决难动武,只不过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烦。”   陆渐恍然道:“大师方才用的本门武功?”   “不是。”性海摇头道,“性智人虽不堪,武功却不含糊,若以本门武学相搏,贫僧未必稳胜,贫僧方才所用武功,檀越原也会的。”   “我也会?”陆渐露出疑惑之色,却见性海慢慢站起,两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陆渐但觉眼熟,念头一转,蓦地失声叫道:“我相?”   “原来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势,两眼望天,喃喃道:“那么这个呢?”说着右足反踢后脑,右手抓拿左脚足踝。陆渐道:“这叫人相,不过……”   性海收了势,转过头来,注视他道:“不过怎地?”陆渐稍一犹豫,说道:“大师这两种相态,虽然大体近似,却有些地方很不对头,比方说,‘我相’左手按腋,还应向后两寸,右手则应握住膝下三分,大师却按在膝盖上方了。”   性海点头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不对?”性海道:“贫僧只是猜测,不敢断定。檀越这两句话,却解开了贫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陆渐神色迷惑,微微一笑,说道:“不瞒檀越说,这三十二相,乃是贫僧当年一时贪心,偷学得来,不想中了对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缠身,几成废人。”   陆渐诧道:“大师向谁偷学的?鱼和尚大师么?”性海摇头道:“不是。”陆渐更觉疑惑:“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还有谁人……”想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是天神宗?”   “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陆渐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后来的绰号。”性海微微苦笑,颔首道:“檀越说得是,我这身相,正是向他偷学来的。”   说到这儿,性海露出追忆之色,望着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时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听见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发生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树枝望过去。只见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样子十分古怪。鱼和尚师徒当时正在我寺挂单,平日我也与不能和尚熟识,知道他是金刚传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想到传说中的‘三十二身相’。贫僧一向仰慕‘大金刚神力’的神威,只为金刚一脉师徒单传,无缘习得,这时看见不能练功,不觉鬼迷心窍,也不惊动于他,就在暗中偷学起来。然而至今想来,我那时候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早被不能和尚察觉,但他心性诡谲,察觉之后,并不喝破,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变化出错误身相,引得贫僧误入歧途。十多年来,贫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学他人绝技,终究是武林大忌,贫僧纵然辛苦,也耻于告诉别人犯病缘由。”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目视陆渐,缓缓道:“陆檀越,今日对你说出这事,也算了结贫僧一件心事。”说罢又咳嗽起来。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这性海偷学他人绝技固然不对,但人人均有上进之心,习武之人见了高明武功,难免想学想练。而这天神宗心肠狠毒,却是罕见罕闻,发现有人偷瞧,不将之揭发,反而以错误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这性海的性命。   同样身怀痼疾,陆渐看见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问道:“性海大师,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却有一个,那便是习练正确无误的‘三十二相’,正误相克,或许能治好我的内伤。”   这番话正与陆渐设想吻合,当下说道:“那些相态变化我知道一二,大师且将错误相态施展出来,给我瞧瞧。”性海一愣,蓦地流露出热切感激之意,须发颤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时贫僧在柴房前见到檀越舍身护住聋哑和尚,便知檀越慈悲为怀,正是我道中人。”   陆渐闻言一惊,脱口道:“树后那人便是大师?”性海点头道:“贫僧正巧路过。”陆渐喜道:“那么出力救我、制服心缘和尚的也是大师了?”性海一愣,盯了陆渐片时,摇头道:“那伙僧人不是陆檀越所伤么?”   陆渐迷惑已极,忖道:“性海大师既然做了,为何不愿承认,是了,想是他为人谦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于人。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觉、性智大大不同。”想到这里,对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层,口中并不点破,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大师变化相态,容小子一观。”   性海谦了两句,将错误相态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谬误百出。陆渐熟悉前面一十六相,当即一一指正。却见性海变相之时,举手抬足,劲力奔腾,陆渐瞧了一会儿,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态有误,性海照此习练,依然练成了一身神通,只不过神通增长一分,体内内伤也随之增长一分,二者共生共长,终于积重难返了。   不一时,性海变到“雄猪相”,这一相以左脚勾盘右边小腿,左手环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倾,性海却恰好使得相反,右脚勾缠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倾,反而微微后仰。   陆渐瞧了,正想指正,忽见性海身后长草一动,悄没声息,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大吃一惊,定一定神,看清来人正是那聋哑和尚,不由惊喜叫道:“大师。”   性海只当是叫自己,愣了愣,问道:“檀越有何话说?”陆渐方要说出,忽见聋哑和尚扭转身形,做出一个姿势,俨然就是“雄猪相”,相态变化,半点不差。陆渐吓了一跳,瞪着聋哑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见陆渐面色古怪,死死盯着自己,不觉奇怪,低头看看自己,并无异样。性海略一沉吟,蓦地转头望去,不料聋哑和尚随他扭头,相态不变,身子如一片枯叶,随风飘荡,横移数尺,转到性海身后。性海一无所见,复又回头,聋哑和尚随他回头,身形再转,仍是在他视线之外。   性海迷惑起来,盯视陆渐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也是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又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却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   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面色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两眼,仍无所见,才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   陆渐闻声,如梦方苏,但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颅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哑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怔忡,方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相态一一变化出来。但他每变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便将真实相态变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均是陆渐学过,十六相之后,陆渐便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和尚亦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相态必然无误,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变化,指点性海。   性海依照陆渐所言变相,周身筋骨血脉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滞涩酸痛,三十二相变过,身上大汗淋漓,犹如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一般。性海惊喜无比,一鼓作气,将所有相态再练一遍,体内精力越发充足,澎湃激荡,似要冲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蓦地纵声长笑,笑声震动林木,枭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转过头来,哂道:“多谢陆檀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错,不错,当谢的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之事,忽又见聋哑和尚在性海身后摆手,顿时欲言又止。这时间,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得随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陆渐惊怒难忍,抬眼望去,只见性海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面露诡笑。   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何暗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了两个?你说怎么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点了点头,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个是檀越,一个则是贫僧,这算不算坏了九如祖师、花生大士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渐渐布满浓郁杀气。   陆渐纵不愿以恶意揣度他人,这会儿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无人能管。此人心肠之毒,着实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时心热,竟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不由惊悔无及,大声道:“鱼和尚大师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了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在夜岚中忽隐忽现,料是他双耳俱聋,目光纵然清朗,身子却如无知木石,一动不动。   倏尔阵风卷至,长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   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一紧,手掌顿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筋斗,头脸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生变,使“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煞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骤紧,如中铁箍,剧痛难忍。性海不由惨哼一声,被那股巨力凌空牵扯,砰的一声大响,正面向下,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处不痛。   性海连吃大亏,却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已极,身一落地,便扭转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转,纵身跃起,扭头四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砰的一下,被踢中后脑。   性海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昏厥过去,剩下一足连跳两跳,才卸开那一脚之力,向前扑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对手,便想临败之前,瞧瞧对手模样,也好输得甘心。   不想那人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那人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咔嚓一阵响,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性海已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便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瞧得清楚极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了,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如此神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聋哑和尚何以变得恁地厉害,与早前判若两人。   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煞是骇人。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便至陆渐身前,数丈之距竟如咫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大师……”聋哑和尚摇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弛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景致被月光浸润,如流霜长河,杳然逝去。陆渐如处梦中,回想这几日所见,委实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不可预测,他想着想着,不由深深迷惑起来。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之疑,欲要询问,却又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摸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起来。蓦然间,陆渐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却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森然对峙,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暝暗,杳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自寻死路,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蹿,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蓦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钻入对面山壁上一个洞穴。   那洞穴高约一人,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栗子。   正自难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陆渐双眼被那光亮所夺,几乎无法睁开,眯眼片时,才看清眼前景物。此地正处山腹,离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光润如玉,谷底方圆二十丈,向上逐渐收拢,至顶尖处,仅有方寸小孔,遥与天通,一线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镜也似的石壁上反复映射,光影错落,霓彩涣烂,人在谷中,如处琉璃世界,目炫神迷。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金刚经》,寓意精微,蕴含佛理。只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当下扶着崖壁,颤巍巍站立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失声叫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   聋哑和尚双耳俱聋,陆渐叫声回荡谷底,他却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环,轰然抽出两尺见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中,注视良久,微微张口,若有喟然之意,继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哧哧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藏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环下均有字迹,从右至左,依次为:“九如祖师”、“花生大士”、“渊头陀”、“大苦尊者”、“冲大师”,鱼和尚的名号,排在第六。   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   想到这里,陆渐热血贲张,双膝跪倒,向着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时,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细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坼地圮,上决浮云,吞吐星汉,藐睨众生。   陆渐瞧得两眼,心头忽地一阵狂跳,不觉寻思道:“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师?端的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秽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的小像笔力沉着,意韵深远,清寒寂寥,深邃无极;“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连缀成形,神态间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冲大师”的小像则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   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那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那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一舞开,陆渐便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仿佛寸寸撕裂。陆渐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似被某种力量驱使牵扯,自发自动,哪里停得下来。   陆渐惊骇已极,正自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汹涌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觉脑中轰隆一声,知觉全无。   这昏迷来去均快,只片刻,重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发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股暖流源源不绝,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正盯着自己,神色严厉。   陆渐莫名其妙,不由问道:“大师,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但见地上一行字迹:“祖师本相,学不得,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   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   陆渐仍不明白,又刻道:“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天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大师尊号?”   聋哑和尚又写道:“浑和尚。”陆渐暗暗称奇:“这位大师好不奇怪,‘浑’是骂人的言语,他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道:“大师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瞧了,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大师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不透,想了一会儿,又写道:“敢问大师和鱼和尚大师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摇摇头,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面露微笑。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写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大师让我前来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这里,鱼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摇头,写道:“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陆渐微微苦笑,蓦地想起自身困扰,心急如焚,咳嗽几声,写道:“我要去寻两名女子,还望大师带我速离此地。”   浑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迹,又瞧了瞧陆渐一眼,神情颇为迷惑,过了半晌,摇了摇头,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   陆渐怔了怔,瞥浑和尚一眼,微微沉吟:“这和尚在三祖寺装疯卖傻,心中其实明白极了。但由这一句话看,他对天下女子大有成见。莫非他断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乱猜测,却不忍询问证实,以免勾起浑和尚的伤心往事,只写道:“形势紧迫,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长眉微蹙,摇摇头,又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陆渐见他恁地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锥,重重刻道:“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流露愠色,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如此对视半晌,浑和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之时,已至对崖。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也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皱,写道:“我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那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急行。   奔走不久,忽听细微人语,浑和尚猝然止步,一跌足,悄没声息,钻入古木枝丫间。陆渐越过他肩头望去,蓦地惊喜不胜。原来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而行,向着这方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秀眉敛忧,走了两步,忽而轻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过么?”   “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他的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来到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呢?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道,“都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己忧愁难过,心中好一阵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气味,又酸又臭,夹杂干柴味道。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是!”苏闻香说道,“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陆渐一吸气,果然发觉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便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是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凄然一笑,轻声道:“苏兄,多谢啦,没想到你在这时候,还肯帮我。”   “什么话,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的。”   宁凝呆怔时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亦不觉流露矛盾之色,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猪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啦,无论如何,决不和凝儿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垂头望着地面枯枝败叶,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热,起伏难定,纵是泪如泉涌,也难以宣泄心中之情,蓦然间,小嘴一张,双袖掩面,哇地哭了出来。   苏闻香心性痴顽,哄女孩儿开心非其所长,见状大失主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呀,别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话没说完,当真瘪嘴抹眼,哭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看着这劫奴间的情谊,既是感动,又觉难过,眼前泪水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宁姑娘,我在这里呢……”话音未落,身子陡震,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时,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不觉疼痛。爬起来时,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秀靥上泪痕未干,神色亦惊亦喜,扶起陆渐,不待他说话,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却流露嗔色,呵斥道:“好什么好?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   陆渐一愣,道:“我……”掉头望去,却见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亦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便问道:“叹什么气呢?”陆渐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   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但不知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   陆渐道:“我怕你伤心太过,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   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原来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发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也一如眼前,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声随风送出,悠悠荡荡,消逝在云天之际。   宁凝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益发情怀跌宕,难以自已:“妈妈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妈妈,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霎时间,她心中第一次充满怨毒,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可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身来,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漫天飞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复聚。   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如一双纤手,拂起她乱丝也似的秀发,扫过面庞,冰冰凉凉,微有湿意,刹那间,宁凝心神悸动,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影子。   “主母……”宁凝心儿似被扎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么……”宁凝眼中蒙眬,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夜里寒时,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渴时饿时,总是她端来佳肴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自己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来自那个温婉的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甚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妈妈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芙蓉素面,含笑凝睇,“妈妈……”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样子。   “我连妈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宁凝一阵茫然,任由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有如遗世仙子,孤寂无依。   “与其这么为难,还是死了的好……”这念头如电闪过,宁凝忽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云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纵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这时,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娇躯轻颤,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而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想到这里,宁凝蓦地惊慌起来,什么愁苦怨恨尽皆抛在脑后,当即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宁凝心慌已极,不问由来,扯住他道:“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香见了宁凝,满面喜色,听这一问,却流露几分错愕,反问道:“他没跟着你么?”宁凝心下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宁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乱,死念尽消,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黯然退去。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自己,心中悲喜莫明,亦暗暗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追踪而来,与她邂逅。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矛盾又添几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经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陆渐。   这其中的曲折,宁凝自怜自伤,断不会向陆渐吐露,此刻看陆渐容色枯槁,一日不见,竟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为他拂拭面颊,然而手指方动,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说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报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什么傻事。”   宁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唉,罢了,若你不是这股傻气,我也懒得惦记你。”想到这里,悄悄瞥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却听苏闻香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主人可不饶我。”   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谁?”苏闻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死,还活着呢。”   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眉飞,拽住苏闻香,疾道:“她在哪儿?快,快带我去,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时,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难道她一个女孩儿家,竟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荡,竟将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手臂,急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略一犹豫,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得二里,便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忽觉一只手握住右腕,和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沐春风,精神大振。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着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   陆渐惊讶道:“你,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扭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再问。   不多时,便至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循声行去,只见几个僧人退过来,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何事?”   一僧见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僧侣“哎哟、哎哟”连声叫喊,十分凄惨。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加快脚步,直奔藏经阁。   将近阁楼,便听人声如沸,遥遥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枪矛,围着藏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祛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而立。陆渐见这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流露惊惶之意,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辞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宥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时,并未以武力逼迫,比起性海,多了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便不说破昨日之事。二僧见状,略松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皱眉道:“那上面当真有妖邪害人?”性觉点头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饮食,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名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此时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悄声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尚未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便听两声惨叫,当头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谁想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藤蔓渐粗,尖刺渐长,如此衍生反复,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砰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得两下,即不动弹。性明惊怒交迸,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闯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之声。同时,楼前怪藤忽生异变,哧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只听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众僧听了,又惊又喜,哄然拥入楼中。蓦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檐。      性觉将身倏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正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那白衣人好容易脱身,到此时一口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如山压来,顿时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一声厉喝,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这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嗖地刺向性觉。   性觉微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幡”亦是六绝之一,威力奇大,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好处,带得性觉身不由主,歪歪斜斜,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惊怒交迸,掉头望去,陆渐持棒而立,两眼圆睁,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来陆渐一见那怪藤,便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入楼相救。焦急间,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驭兵法”,夺下身边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运转,拖动性觉身形,破了他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眼里掠过惊喜之色,当即纵身赶来。性觉不容二人相聚,紧随其后,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哎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亏,纷纷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蹙眉道:“你怎么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叹道:“我,我来找你的……”定神打量,却见数日不见,姚晴云鬟蓬乱,白衣鞋袜溅满泥污,多有破损,看来甚是落泊。陆渐瞧到这里,不由轻轻叹息,心知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端的明丽无俦,艳光四射。宁凝虽是女子,也觉心动,不由得想道:“无怪陆渐对她恁地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难明,不由心中疑云大起,冷冷道:“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秀眉微皱,冷冷道:“原来是天部劫奴?你们也是为了祖师画像而来?”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道,“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便不姓姚……”说到这儿,双目泛红,涌起晶莹泪光。   陆渐目定口呆,愣了一会儿,摇头道:“阿晴,你这么说,不如杀了我的好。”姚晴冷笑道:“这么说,你不是来抓我的?”陆渐瞪着她,面色涨红,一言不发。   姚晴见他愠怒,语气稍软:“那好,你将这两人杀了,我便信你。”   “怎么成?”陆渐失声道,“宁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扫视二人,顷刻印证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   陆渐莫名其妙,皱眉道:“你,你说什么话?”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么宁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却是艳福齐天呢。”   她目如寒冰,声音更是冷淡,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凝也听出弦外之音,她此时万念俱灰,亦无心久留,苦笑道:“苏兄,走吧。”苏闻香点点头,二人转身要走。姚晴蓦地喝道:“想走么?没这么容易。”瞳孔骤然收缩,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陆渐深知姚晴的手段,见她神情,心叫不妙,当即涌身一跃,扑了过去。姚晴已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宁、苏二人,万不料到陆渐会来阻拦,顿时腰身一紧,竟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识已久,陆渐始终谦谦守礼,忽而如此,姚晴当真措不及防,男子气息扑面而至,令她身子发软,愣在那里,发出“土劲”亦有不能,只听得陆渐大声叫道:“宁姑娘、快走,快走……”   宁凝回头瞧他一眼,面色苍白,宛如冰雪,细眉轻颤,蓦地掉头,与苏闻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着二人去远,又气又急,然而身子却软软的不听使唤,怎也聚不起气力挣开陆渐,不由忖道:“这个臭小子,对我用了什么邪法?臭小子,臭小子……”   要知多日来,她迭遇大敌,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里虽不承认,心底里却无时不在想着陆渐,只盼他守在身边,让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而一旦心愿得偿,不自禁杀心顿去,疲惫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争强斗狠的心思,任由陆渐紧紧拥在怀里,双眼微合,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还没死么……”   陆渐一愣,道:“我……”忽觉一阵腿软无力,竟然依着姚晴,慢慢滑落。原来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发劫力,身子备感空虚。   姚晴将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树根旁,目视陆渐,只觉多日不见,他越发孱弱了,脸上的黑气忽也消散了,苍白的双颊微微透明,泛着别样神采,仿佛血肉已被劫力炼化了,仅余一具躯壳。   “回光返照么?”姚晴心底涌起一股苦涩,望着陆渐,不觉痴了。   “阿晴!”陆渐缓过一口气,苦笑道,“宁姑娘救过我,你,你不能伤她的。”姚晴盯着他,目光星闪,忽地紧咬朱唇,站起身来,快步如飞,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陆渐只当她仍在恼恨自己放走宁、苏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挣起,却不能够,眼见她消失林中,不由高叫道:“阿晴,别,别走……”   姚晴步子不停,径直向前,陆渐心中委屈已极,蓦觉酸热之气直冲双眼,脱口叫道:“阿晴,我快死啦……”多日来,这句话在他心中响了千百遍,可是面对他人,从不吐露,然而这会儿不知怎的,竟然冲口而出,一声叫罢,眼泪已流了下来。   姚晴蓦地止步,林中寂静如死,偶尔微风吹叶,沙沙细想,一株无名小花,随风摇曳,花瓣无声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头颤个不住,蓦地伸袖拂面,转过身来,双眼微红,死死盯着陆渐,似有极大恨意,一步步走了过来。陆渐见她神色骇人,吃了一惊,眼看姚晴走近,不由说道:“阿晴,宁姑娘她救过我的……”话音未落,姚晴蓦地抬起纤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颊。   陆渐眼见手来,浑忘躲闪,谁知那手来到颊边,竟又停住了,轻轻抚着他的面颊,暖意透入肌肤,沁人心脾。姚晴口唇翕动,眸子渐渐蒙眬,右手落下,扣住陆渐肩头,指甲入肉,陆渐眉头一颤,吸了一口凉气。   姚晴螓首低垂,泪珠点点,在枯叶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一刹那,陆渐望着她,竟忘了肩头刺痛,而是深深怨恨自己来,恨自己太笨,不解这少女的心思,姚晴就似一个谜,或许,自己一生一世也解不透的。   “我不许你死。”姚晴蓦地抬头,双颊泪痕斑斑,神色间却极是倔强,“你也不许再提这个字。”   陆渐皱了皱眉,摇头道:“人的死活,哪儿由得自己?”姚晴怒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陆渐见她近乎蛮横,真不知如何回答。正自迷惑,姚晴忽地将他背起,快步而行。陆渐道:“阿晴,你做什么?”姚晴一言不发,低着头只是飞奔。   陆渐虚弱已极,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发之间,幽香若有若无,透鼻而入,陆渐忽然之间,便觉浑身燥热,绮念丛生,心道:“苏先生说阿晴身上有一种体香,十分好闻,几十万个人中也遇不上一个,难道就是这个么?”当下不住吸气,如饥似渴,嗅那香气,心中隐隐盼望永远这样伏着,嗅一辈子才好。   他性命危如累卵,却仍有这等不轨之心,姚晴倘若知晓,必然啼笑皆非。但她此时心如乱麻,浑不觉陆渐的异样心情,奔走片刻,遥见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座茅草房屋,当即上前,推门而入。   那房子废弃已久,空空如也,姚晴将陆渐放下,低声道:“你在这儿等我,呆会儿,我一定带那救命法儿回来……”陆渐讶道:“救命,救谁?”姚晴深深望着他,蓦地凄婉一笑,缓缓起身,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陆渐晕晕乎乎,只觉这情景似幻似真,眼见姚晴离去,顿时魂魄回身,叫道:“你去哪儿?”姚晴默不作声,开门,出门,闭合柴扉,小屋中陷入黑暗里。   陆渐心生不祥,忍不住大叫姚晴的名字,叫声前后相叠,回荡屋宇之间,许久方才安静下来,陆渐脸上冰凉湿润,不知何时,已然挂满泪水。   这时间,忽听“嘎吱”一声,柴扉洞开。陆渐猛然抬头,耀眼的强光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陆渐喜不自禁,冲口叫道:“阿晴……”   “哈哈。”来人大笑,“怎么,又把姚大美人弄丢啦?”   陆渐身形陡震,恍惚间,只见谷缜笑吟吟踱入房中,眉飞色舞,神采照人。   陆渐不由大睁双眼,谷缜嘻嘻笑道:“你死瞪我做什么?我像鬼么!”陆渐惊喜已极,语塞半晌,喃喃道:“你还活着啊?”   “好家伙。”谷缜啧啧道,“你竟敢咒我死了?”三两步走上前来,揪起陆渐,狠狠一拳,打在他肩头,不料牵动陆渐伤势,惹得他一阵咳嗽。   谷缜咦了一声,住手道:“你怎么了?”陆渐吐一口气,摆手道:“我不碍事,你怎么来的?”谷缜望着他,笑容渐收,眉间闪过一丝愁意,半晌说道:“我老远听见有人打喷嚏,特来瞧瞧。”   “打喷嚏?”陆渐微微皱眉。   “正是。”谷缜点头道,“若不是打喷嚏,怎么‘阿嚏、阿嚏’的?”陆渐一愣,恍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谐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听来,还当自己正打喷嚏。陆渐本来愁绪满怀,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缜,你到底弄什么鬼?”陆渐讶道:“还有人?”谷缜笑笑,点头道:“不但有人,还多得很呢!”   陆渐听了,越发迷惑起来。      北落师门      那一夜,谷缜被谷萍儿制住,望着施、谷二女交手,大感滑稽,心道这老天爷约摸发了疯,将这世事尽数颠倒了:自己爱的女子要捉自己,害过自己的女子,偏偏又百般护着自己,真是颠七倒八,不成样子。   谷缜想着,斜瞅身边波斯猫,不觉暗叹:“猫啊猫,若有来世,我也向阎王老儿请求做猫,省得太多烦恼……”一念及此,那猫儿一双湛蓝瞳子凝注过来,一瞬不瞬。谷缜有生以来,从未被一个畜生这般注视,不觉心中发毛:“这贼猫儿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绝,那猫将身一纵,跳到他腿上,冲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后伸出一只前爪,在谷缜腰间挠来挠去。   虽然隔了几重衣衫,谷缜仍觉猫爪过处,奇痒难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气只在胸臆间冲突翻滚,蓦地心口发热,“哈”的一声,冲口而出。   只笑了半声,谷缜便即打住,盯着那猫儿,惊诧极了。原来他被谷萍儿封住要穴,出声不得,此时不但笑出声来,抑且从手至脚,均能动弹。   谷缜长于应变,只一愣,便抱了猫儿,站将起来。举目望去,施妙妙与谷萍儿正斗到紧要关头,无暇他顾。   谷缜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儿,竟然做了娘儿们的赌注?他奶奶的,管他谁胜谁败,我先拍马走人。”   心意已决,谷缜屏息走了十来步,瞧那怀中猫儿,又忖道:“这贼猫儿竟会给爷爷解穴?很好很好,萍儿那丫头害我不浅,我掳走她的猫儿,害她担心难过,也是报应。”想着越发心安理得,抱着那波斯猫,放开步子,跑将起来。   这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当日与陆渐在海上失散,几经辗转,到了叶梵一名侍女手里,随她来到中土,其间又被叶梵转送给谷萍儿。   北落师门性子灵通,一心寻找旧主仙碧,故而才会一反常态,与陆渐同行。一日回到中土,它寻主之念越发强烈,若能寻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寻到,就想先找陆渐,由他再寻仙碧。谷缜与陆渐相处已久,不经意间,衣衫上留下陆渐的气息,北落师门嗅见,不啻于发现寻主线索,立时施展异能,解开他的穴道。   谷缜却不知自己怀抱西城灵兽,一脱大难,欢天喜地,对北落师门一口一个“猫兄”,分外亲热。北落师门原本重女轻男,跟随男子,实不得已,听这少年胡言乱语,心中大为厌烦,当下眯眼假寐,懒得理会。   谷缜怕后方追来,跑到身子虚脱,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这一下子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劳什子东岛五尊,都该吃我的屁了。”想着欢喜不禁,在草地上打两个滚儿,见北落师门死样活气,不由笑道:“猫儿都是昼寝夜醒,深更半夜,你还睡得着?还不起来捉老鼠么?”说着顽皮心起,便去揪它颈皮,不料北落师门两眼陡张,呼地抓来,谷缜手背剧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贼猫儿,抓你老子!”挥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见北落师门冷冷瞧来,目光极是阴沉。   谷缜呆了呆,倏尔转怒为笑,骂道:“贼猫,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师门头顶掠来掠去,却不当真拍落。北落师门本想待他手来,给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缜乖觉,竟不真打,瞧了一会儿,又觉厌烦,闭眼打盹儿不提。   谷缜兴奋劲一过,倦意陡生,寻思:“须得找个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寻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于逃命,尽往偏僻处行走,不知不觉已入深山,夜浓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数十里,也不见灯火,腿脚酸软,寻一块大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热,忽然平地一阵风起,隐含丝丝腥气。   谷缜一个激灵,寒毛陡耸,掉头望去,大惊失色,但见一头白额猛虎雄踞身后,铜铃巨眼,凶光毕露。   谷缜虽有偷天换日之计,却无降龙伏虎之能,遭遇险恶之徒,还可设计弄鬼,如今遇上一头猛虎,真叫无法可施,刹那间,虽不至瘫软如泥,却也腿脚僵硬,寸步难移。   虎啸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扑来,谷缜却觉怀中一动,北落师门蹿将出来,悄然落地,蓝莹莹的眸子对上恶虎双睛   那虎本来专注谷缜,这当儿却被这只小猫吸引住了,顿时煞住扑势,移步换形,鼻子抽动,神色颇为困惑。   北落师门一派悠闲,蹲在地上,舔爪子,挠颈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长毛如雪,四散飘扬。那虎不由吃了一惊,后挪半尺,低声吼叫。北落师门却喵的一声,蓦地迈开细碎步伐,绕着那虎转起圈子。   野兽弱肉强食,常处生死边缘,故而直觉敏锐,超过人类。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随着北落师门原地转圜,双睛始终不离那对猫眼,前爪着地,咆哮连连。   谷缜僵立一旁,既是吃惊,又觉有趣,这两只兽类,一个庞大凶恶,花纹斑斓;一个小巧恬静,雪白可爱;这么一大一小彼此对峙,真是奇怪极了。   “是了。”谷缜心念急转,“贼猫儿缠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机。”方要转身,忽又忖道,“不对,不对!贼猫儿两次救我,我弃它而去,岂非不讲义气。”想到这儿,心中不觉好笑:“老子莫不是疯了?跟这猫儿狗儿,也讲起义气来了?”虽然心中自嘲,却不再挪动半步。   只见北落师门小碎步越行越疾,转到第三圈,一阵风来,树摇叶晃,飒飒细响,猛然间,惊天动地一声虎啸,谷缜眼前陡暗,那猛虎腾空而起,如飞来山岳,挡住星月。   白光乍闪,北落师门先向左窜,忽转右纵,虎形猫影,凌空交错。   “喵!”一声猫叫,凄厉绝伦,撕心裂肺。   “贼猫儿……”谷缜心头剧震,脱口惊呼,继而一声虎吼贯耳,长草偃伏,树叶振落,那头白额虎四爪着地,如癫如狂,摇头摆尾,高起低伏,两行鲜血自它眼窝流下,点点滴滴,洒落在地。   谷缜惊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师门蜷若一只雪白毛球,四爪如钩,扣住虎头,任那老虎如何跳跃挣扎,只是不动。   “吧嗒”脆响,虎头迸裂,那老虎的天灵盖被北落师门活活掀开,露出热腾腾的脑髓。老虎形如醉酒,摇晃着走了几步,终于砰然歪倒,再无动弹。   谷缜望着虎尸,怔忡时许,再瞧那波斯猫,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舐爪上血迹,须臾舔罢,踱将过来。谷缜望着这小小猫咪,忽觉心惊肉跳,拱手笑道:“猫兄,救命之德,多谢多谢。”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步步后撤。      北落师门见他畏畏缩缩,大不耐烦,白影闪动,谷缜便觉肩头多了个毛茸茸的物事,顿时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时,不觉那猫儿异动,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松,今有猫兄,谷某真是见识了,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若有怠慢之处,担待一二。”他也不知这猫儿能否听懂,总之胡言乱语,讨其欢心,以免“猫”颜震怒,给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猫在肩,谷缜行走林中,胆量陡增,只管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不多时寻到一个山洞,铺上枯枝败叶,躺下歇息。   歇了半宿,次日醒来,忽觉胸闷,定神一看,北落师门蜷在胸口,呼噜噜睡得正熟。谷缜心中暗骂:“贼猫儿却会享福,把老子当床了。”却不敢公然叫骂,小心将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见洞前搁了两只野兔,均是眼珠被挖,头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师门的手笔。   谷缜恰好饥肠辘辘,顿时眉花眼笑,找来一块尖石,寻溪水将野兔洗剥了,在溪边烤得金黄流脂,拣些细嫩的喂猫,其他的狼吞虎咽,尽数填入五脏庙中。   谁知地处深山,四溢肉香,竟引来一头苍狼。北落师门吃饱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窜一纵,落在苍狼颈上,咬着颈皮,呜呜直叫。   那狼疯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猫来,但却步了昨晚猛虎的后尘,空费气力,受制如故,不多时,便夹起尾巴,哀鸣乞命。北落师门这才跳下。那头狼也甚狡狯,后颈一轻,转身便逃。   北落师门嗖地抢在前方,左窜右纵,腾空一跳,又伏在苍狼颈上。苍狼挣扎一时,复又乞命。北落师门重又将它放了,苍狼再逃,北落师门一如前法,又将其擒住。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复施为,不厌其烦。   谷缜从旁看戏,瞧出北落师门纵然通灵,却难脱猫类本性,有道是:“灵猫戏鼠,玩过再吃。”它却将苍狼当作玩物,恣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阵,谷缜忽有所悟,原来这波斯猫昨夜伏虎,今日戏狼,所用伎俩并无二致,均是先向左窜,引岔敌心神,然后右纵,腾挪间跳上对手头颈,挖其眼,破其颅,首脑一破,任是何等对手,无有不败。   这几下看似简单,却屡试不爽。谷缜好奇心起,留意观摩,只觉那波斯猫左窜时并非极快,右纵时转疾,旋即腾身掠空,复又变慢,觑敌方位,八方下落。这般窜纵腾扑,四般举动连贯如一,内中包含精微节奏。   谷缜悟及此理,陡然来了兴致,起身学着北落师门,奔窜起落,但觉那身法简单,微妙之处尽在节奏,谷缜蹦跳之时,转折太速,忽地一个不慎,双脚互缠,摔了一跤。好在他脸皮甚厚,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趴在地上,嘻嘻直笑。   北落师门为谷缜举动吸引,放了苍狼,凝目注视,碧蓝眸子熠熠生辉。谷缜爬起来,拱手笑道:“还请猫兄多多指教。”即又迈步,左窜右跳。但他素来行事,便不爱循规蹈矩,幼时读书,明明记得一字不差,背诵时却故意增删词句,添上自家见解,岛上西席为之万分头痛。后来学武,亦复如是,不爱一招一式,招式练到一半,蓦地凭空编造花招,将大好绝学,练得轻佻无比。谷神通大为震怒,逼他改正,谁料谷缜不仅不改,反而自恃智术,鄙夷武力,又嫌习武辛苦,再不肯专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为武功低弱,屡吃大亏,尤其见过谷萍儿后,谷缜才痛定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时学这灵猫奇步,开始一板一眼,渐次旧病复发,自作主张,胡乱改易,添加诸般花巧,扭腰摆臀,竟然将一路灵兽杀着,变成了乐伎舞蹈,卖弄风骚了。   北落师门这路身法,原是与禽兽搏杀中练成,全以猎杀对手为要,断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谷缜胡闹正欢,肩头陡沉,北落师门跳将上来,伸了爪子,在他脸上拍打。谷缜吃痛,忙道:“猫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北落师门轻叫一声,跳将下来,钻入林中,不一阵,擒来一只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诡谲,远胜苍狼,不住声东击西,然而北落师门应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腾挪,总是一招就擒。   谷缜一瞧,即知这灵猫当面演示招术,意在调教自身,不觉亦惊亦愧,收起嬉闹之心,凝神关注起来。   他一旦用心向学,颖悟之速,胜于常人。不多时,便穷尽北落师门的扑击之术,只可惜体力不足,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失之矫捷。又想北落师门如此了得,不是猫中之仙,便是猫中之王,昔日东岛有武功名叫“仙猬功”,占了个“仙”字,这里不妨便用“王”字,起名“猫王步”,再妙不过。   是日习练稍熟,次日清晨,谷缜将醒未醒,忽听野兽咆哮,他睡意陡消,张眼望去,只见洞前伏着一头恶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长流。   谷缜大骇,腾地跳起,再瞧时,北落师门蜷成一团,踞伏狼颈之上。谷缜方才松一口气,不防北落师门忽然跃下,那狼发声低吼,如箭扑来。谷缜猝然遭袭,险被扑翻,疾使“猫王步”绕至狼后,奔出洞外,手脚并用,爬上一株大树。   才爬至半,忽觉手背剧痛,抬眼望去,北落师门已抢至上方,爪子挥舞,呜呜吼叫,那猫爪虽小,力量却大,谷缜脸上挨了两记,眼目晕眩,顿时滑下树来。   谷缜至此醒悟,这头恶狼竟是北落师门驱使来对付自己的,顿时惊怒交迸,大骂“贼猫”,但只恨恶狼在侧,无暇多骂,唯有硬了头皮,以“猫王步”与之周旋。一人一狼,盘桓追逐,生死互搏,搅得尘土翻飞。   恶斗半晌,谷缜逮住破绽,绕到狼后,一个虎扑,将之摁倒,咔嚓一声,折断狼颈。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摇晃,日光泻地,如铺碎金,谷缜伏着狼尸,疲乏欲死,但觉有生以来,便不曾这么累过,一时只顾喘气。他手脚腰背均被抓伤,衣裤也被撕成条状,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缜爬起来,抬眼一瞧,北落师门正趴在树上,舔爪理毛,悠哉游哉。谷缜心中恨极,双手叉腰,“臭猫,贼猫”一阵大骂。北落师门理也不理,只顾眯眼晒着太阳。   谷缜骂了一通,也无别法,便将余怒发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里却将之想象成北落师门,叫声“贼猫儿”、便咬一口,直至饱足,才恨恨作罢,这时左右一瞧,却不见了北落师门。   谷缜余怒未消,暗自寻思:“这贼猫可恶,从来只有我算计人的,今日却被这畜生算计了,不成,不能就这样算了;定要想个法子,报复报复。”正咬牙发狠,忽闻一股异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缜这两日不曾饮酒,顿时咽了一口唾沫,转眼望去,北落师门衔着一枚紫色灵芝,悄然走近,搁到谷缜脚前,便去一旁蜷着睡觉去了。   谷缜惊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见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润剔透,茎叶中若有紫光流转,更妙的是,紫芝香气馥郁,有如醇酒,勾起他肚里酒虫,当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润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为酒杯大小一团暖意,聚而不散。   谷缜几口吃罢,身心快美,意犹未尽,瞥了北落师门一眼,怨气顿时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贼猫儿有良心,送来这等好东西,咱们暂且两清。”一念及此,忽觉睡意涌来,眼皮沉重。谷缜心头奇怪,连连摇头,却怎也无法驱散睡魔,他何等聪明,转眼瞪向北落师门,只见那小小白影渐渐模糊起来,谷缜心中既惊且怒,不由喃喃道:“贼猫儿,你好,你好,又来算计老子……”谩骂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拢,知觉全无了。   这一觉无思无梦,醒觉时,谷缜神气清爽,即刻跃起,走了几步,忽然不觉伤口痛楚,低眼望去,身上伤口不知何时尽数弥合,仅余淡淡红痕。   谷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顿时喜不自胜,叫道:“猫兄,猫兄。”飞奔出洞,脚步未停,树丛飒然一响,窜出两头大狼,张牙舞爪,猛扑上来。   谷缜满心欢喜化为一团愤怒,无奈之下,只得施展“猫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头狼,应付起来越发惊险。苦斗半晌,总算制服二狼,谁知北落师门不容他喘息,又陆续赶来更多野狼、豺狗,乃至于花斑大豹,与谷缜搏杀。谷缜若然伤疲,它便衔来紫芝,谷缜食后,沉睡如死,可是一觉醒来,又必然伤愈力复,更胜往昔。   丛林中弱肉强食,尽以武力取胜,谷缜素日的聪明机巧,面对如许猛兽,无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战,乐于冒险,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激发自身潜力,是故初时气愤,几次争斗下来,反而生出莫大兴趣,对这“猫王步”的神妙节奏领悟益深,伏兽制强,渐有余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后,日觉体健身轻,精力鼓荡,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挥拳出脚,无不沉猛。只苦了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数日间,死伤不迭,即不死伤,也被谷缜一顿拳脚打得昏头胀脑,夹尾而逃。   这一日,谷缜周旋良久,总算赶走一头猛虎,身子疲惫已极,四顾不见北落师门,便坐将下来,闭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谷缜心头忽地一动,这几日他与野兽对面相搏,对丛林中的危机渐渐生出异常灵觉,当即猛然睁眼,却见北落师门悄立丈外,口衔一枚紫芝,眼中蓝光湛湛,极是阴沉。   “贼猫儿。”谷缜松一口气,笑道,“又送吃的来的?”话未说完,心跳忽剧,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缜猛然掉头,便听一声锐响,既似雏鸡哑啼,又如坚帛撕裂,霎时间,从十丈外的草丛中钻出一个蛇头,大如笆斗,后面带着水桶粗细的蛇身,通体紫鳞,长达七丈。    由指缝间窥看世界 傲月寒 (本文字数:147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稀疏焦枯的低矮树丛。其间,突兀地倒插着一口空洞阴幽的废井。突然,井边缓缓搭上了几根苍白干瘪的手指,指甲长而尖,边缘长满了粗糙细锐的毛刺。那一根根手指正用力抠扳着井沿,带动起其下的小臂、大臂、肩膀、脑袋、身子……“她”穿着一身飘荡的白色长睡袍,就这样歪歪扭扭地从井中慢慢爬出,脑袋低垂,凌乱肮脏的长发直直耷拉在脸前,全身骨骼相互摩擦着,发出不祥的声响:嘎吱——嘎吱——“她”缓缓爬出了深井,爬出了屏幕,而后直直爬向被画面惊呆的你……贞子,来了!   ——《午夜凶铃》   以上的经典场面想必是不少侠友们深心中最不愿被唤起、却又屡屡不自禁现于眼前的梦魇。想当年,号称阅片无数、神经麻木的恐怖片控月寒,在面对越逼越近的贞子时,都不得不祭出了战胜内心恐惧的终极绝招——伸出双手严实地捂住双眼,同时切记!定要稍稍张开食中二指,留下两道狭长纤细的缝隙。这时你会发现,从自己的指缝间窥看这个世界,一切都将变得完全不同:   这当儿贞子已自顾人立,来到我的梳妆镜前坐下,大袖一拂。我那些瓶瓶罐罐立即被换成了一套古色古香的胭脂膏、眉影棒什么的。那贞子也不说话,只是坐着,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的玉梳,将那一头乱发一下一下从发根梳到发梢,再从发梢梳到发根……我愣在当场,完全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贞子才将一头青丝打理得如丝如瀑,顺当妥帖。那袭本来挺吓人的白袍,被她稍作整理,居然不染尘埃。光从侧面看去,我已化身为花痴。“风华绝代”四字竟似全然为眼前的丽人所设。整个人式直如工笔国画中走出的仕女,怎一个“美”字了得。   ——云中羽衣子   云衣MM与月寒有着一样的“恶趣味”,对于怪诞、惊悚、刺激、快节奏的东东完全没有抵抗力。但同样身为娇羞可人的MM,我俩自然都无法怀着硬汉式的僵硬,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应对那些突如其来的惊惧。当双手适时地给予我们贴心的安全感之后,再由指缝间窥看这血色的江湖,那些潜藏在背后的情感、怪物面具下的真实、存于想象内的笑料便会取代黑沉阴暗的恐惧,化为令人心跳加速的欢愉快感。(想必,云衣MM码下上面那段恶搞贞子的文字时,心中怀着的便是这样一份洒然释怀的快乐吧。   所以,云衣MM胸怀的惊怖武侠之中,除了“山村老尸”、“人肉叉烧包”这类必备的辛辣佐料,那份浓到化不开的侠义和情感,方才是涌动于字里行间的激昂潜流。无论是兄弟之情,家国大义,还是儿女情愫直面君臣纲理时的无奈与怅惘……   相信,云衣MM的下一曲,必定会令人在寒毛炸起之余,震撼您的心灵。      笔名 云中羽衣子昵称 云衣   生日 5.16星座 金牛血型 A   出生地宜宾兴趣爱好 阅读写作   成为武侠作家的动机 狂热的古龙粉丝,小学时已经迷上神奇的武侠世界   第一次写作的回忆 初中用方格本写很琼瑶的武侠给同学看,看他们争着传阅,感觉比吃肉还愉快:)   印象最深的角色 楚留香作品中最喜欢的异性角色 萧峰   写作时的习惯 堆一大堆的巧克力,身上的肉肉就是这么来的:)   作为武侠作者的目标 希望有一天可以再现古大师的风采怎样打发无聊的日子 写字写很多的字。   最喜欢或者最讨厌自己什么 最讨厌自己是路痴,一到晚上立马分不清东南西北。   收藏 精致的耳环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是 吐舌头。 大戏台子四方方 蒲 芦 (本文字数:339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看娱乐新闻报道某明星演唱会,镜头粗粗扫过台下,只见万千少男少女张大了嘴巴喊叫,小脸儿挣得通红,真叫人觉得追星是个体力活儿,累个半死,哪有余力去享受什么“精神大餐”。说到这纯精神享受的追星活动,就显出今人不如古人的地方了。想百年前老少纠集了去听戏,任多大的角儿在台上再怎么煽乎,台下的人只是捧了茶碗眯着眼咂嘴巴,清好了嗓子等着在节骨眼儿上悠悠喊声好,喊的时机音调若有不对,还遭人鄙视。那会儿追星叫“捧角儿”,需要相当的专业知识才行,是需要一段时日修炼的细工慢活,不比如今赤膊上阵声嘶力竭直欲掀了房顶而去。   话说二十世纪初叶,梅、尚、程、荀四大京剧名旦如日中天颠倒众生之时,好莱坞还只是一帮草台班子艰苦创业的南泥湾。到如今好莱坞电影横扫全球,京剧包括其他各种传统戏曲形式却都式微到了旮旯里。而这些传统戏曲可是滋养了千百年炎黄子孙的,那唱念做打自不必说,单就传统戏曲的故事和桥段来说,今日看来,仍有闪亮之处,比如跟武侠,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青霜剑》:标准化仇恨      剑乃百兵之祖,也是戏曲中最常见的兵器之一,剑舞在很多传统剧目中随处可见。《青霜剑》是1924年由罗瘿公根据《石点头》小说之“侯官县烈女殉夫”改编而成的京剧,是罗为程砚秋量身定做的一出戏,一直都是程派压箱底的名剧。   《青霜剑》剧情并不复杂:秀才董昌娶了个美貌媳妇申雪贞,豪绅方世一慕雪贞姿色,与媒婆姚媪同谋,暗中买通海盗诬陷董昌入狱,县官昏聩,竟将董昌屈打成招后处斩。方遣姚媪劝说雪贞改嫁,雪贞识破奸谋,假意允婚。并将孤子托表姐抚养,暗携家传青霜宝剑,含悲出嫁。洞房之中,雪贞将方灌醉,连同姚媪一并杀死,提着仇人头颅至董昌坟前哭祭,祭毕,雪贞亦含恨拔剑自刎。   弱女子复仇,是中国传统话本小说中的标准悲剧题材,经程砚秋几场经典哭戏、打戏放大之后,更是深入人心。这种故事模式京剧里有,武侠小说中也能找到,最著名的莫如金庸的《连城诀》——万圭为夺到戚芳,迫姨娘桃红诬告狄云奸污及偷盗财物,用银两买通知府凌退思把狄云丢入死牢……是不是跟《青霜剑》有点像?只是金老把这段子用得更见水平,没了咿咿呀呀的唱腔,故事整得愈发悲凉,也愈发感人。   青霜剑作为一把知名宝剑,也难免被后人戏说一番。《武林外传》里郭芙蓉就喊过“谁敢造次,休怪姑奶奶这柄青霜剑”的口号,不知算不算是向传统文化致敬。      《祥梅寺》:宿命论喜剧      剑之后自然是刀。相比剑,刀更有霸气一些,戏曲中的大将噔噔噔跑出场来,手里若是拎着剑,先就弱了气势,一定得是大刀在手,辅以呜呜哇哇一通喊,定是个满堂彩。凶神类人物就更得拿刀,比如黄巢。《祥梅寺》又名《黄巢试刀》,讲的就是著名造反家黄巢的故事——   黄巢造反,将杀人八百万。这死的人太多,阎王的工作量就加大了,为造生死簿,夜间加班。阎王那里灯油不足(黄泉需要点灯?),乃命小鬼往祥梅寺,偷取佛前之灯油,不幸被寺僧了空抓获。了空讯明原因。并见生死簿底稿上第一名即其本人,极为郁闷。适逢黄巢往该寺屯兵,了空就哀求赦免,黄巢慨允。及至造反之日,了空怕被杀死,乃藏于门前之枯树中。黄巢因无物可杀,乃用枯树祭刀。劫数难逃,了空终被斩首。   这部戏文革的时候被列为毒草,没办法,谁让它宣扬了宿命论呢。虽然有杀人八百万的基调在,但《祥梅寺》仍然得算一个喜剧,了空死得惨而搞笑——该着的你躲都躲不了。这杀人盈野的恶人设定,《英雄志》里也有,吴半仙给秦仲海算命,看到冥冥中秦仲海手提业火魔刀、脚下血流成河的场景,竟吓得落跑。秦仲海一生充满悲剧意味,就这处沾染了宿命论的情节,还颇有些喜剧色彩。      《对花枪》:古典爱情一种      “还是农业社会好哇……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这是电影《手机》中的经典台词,YY了农业社会男人的幸福生活。这句话背后是中国古代才子佳人故事的经典套路,某秀才与某千金私订终身,然后某秀才赶考之后负心,某千金痛不欲生……如陈世美和秦香莲。   《对花枪》的故事严格按照这个套路开展:罗艺少年时进京赴考,途中病在姜家集,被姜桂芝父亲救回家中,并让女儿姜桂芝向罗艺传授姜家花枪。二人一同练习花枪,彼此爱慕,由姜父作主,结为夫妻。而后自然是罗艺如肉包子打狗般进了京,然后另娶了妻子,生了个大名鼎鼎的儿子叫罗成。姜桂芝也有了孩子,N年后双方终于重逢了,罗艺不认旧时妻、子。于是姜桂芝恼了,几枪放倒老罗艺,最后以大团圆结局,没人追究罗艺的重婚罪。   《对花枪》见于各种戏曲形式,但以豫剧最为著名。豫剧名旦马金凤演绎的《对花枪》,已成经典。这种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满大街都是,武侠小说中自然更少不了。武侠界比较著名的负心汉是段正淳,段正淳的遭遇跟罗艺有点相似,都被老情人拿着兵器追杀,待引颈受戮时,老情人又下不去手了。只是老段的情人比老罗多,多角恋比三角恋好看。      《八大锤》:少年英雄会      传统戏曲都是以唱腔为主,剧情上一般比较薄弱,因场地所限,许多内容都是抽象写意的。打戏尤其如此,就那么大个舞台,腾挪跳跃没个限制就蹦跶到台下去了,所以有几个士兵就是那千军万马,一个圆场已走过了万水千山……港台武侠剧似乎深得传统神髓,往往几个群众演员凑合到一处,就能开武林大会了。   《八大锤》是传统剧目中最为著名的打戏,京剧、豫剧、粤剧、秦腔等剧种中都有《八大锤》的位置,剧情也大致差不多:金兀术攻破潞安,节度使陆登夫妇为国捐躯,其子文龙尚幼,被兀术连同乳母一同掳回抚养,并将文龙认做义子。十六年后,文龙成人,金兀术侵宋,岳飞和金兵会战于朱仙镇,金兵大败,金兀术调来义子陆文龙前来助战,文龙武艺高强,骁勇无比,他连连打败宋军中使用双锤的四员大将岳云、狄累、何元庆、严正芳,即“八大锤”。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陆文龙知晓身世弃暗投明去也。   从武侠的角度看,《八大锤》是个彻底的武侠剧目,虽说牵扯到战争,但战争只是一帮侠少比武的背景。比较反感传统戏剧节奏缓慢的人,可以尝试看一下《八大锤》,不但节奏明快,而且主角都是帅哥,颇有现代偶像剧的味道。      《红鬃烈马》:穿越与架空      穿越和架空都要面对一项艰巨的工作:篡改历史。戏曲里涉及的大部分史事,其实都是对正史的歪说,但真能称得上架空的,还得数一套全本大戏《红鬃烈马》。这出戏的主角是薛平贵——列位看官,小的没念别字,您知道的薛仁贵是另外一个人。   戏剧舞台上“两薛并演”也是一道奇景,两人背景年代同是唐代,而剧情又有许多相似之处,是何缘故?这就是古人架空本领的卓越体现了,薛仁贵是唐朝名将,后人依据他的传说编出了薛平贵的的故事罢了,但是假的一点都不比真的名头弱,平贵的方天画戟比仁贵舞得还要灵活。   薛仁贵与柳迎春苦守寒窑,薛平贵与王宝钏也便去守寒窑;离家十八年的薛仁贵在汾河湾会妻,分别十八载的薛平贵在武家坡夫妻相见——这是尊重了原著的,然后是发散思维——薛仁贵征东,是史载在册的事儿,那薛平贵就干脆征西;薛仁贵一代忠臣,薛平贵却被奸臣所害流落西凉,最后做了西凉王……当王爷还不能完全体现出古人YY至极的娱乐精神,紧接着戏肉就来了——十八年后薛平贵攻破长安,自立为帝!   这样的YY巨作,堪与黄易的《大唐双龙传》相媲美了。而且就长度而言,《红鬃烈马》也不逊于黄易的小说,从《彩楼配》、《三击掌》、《别窑》、《探窑》、《武家坡》至《大登殿》,看完《红鬃烈马》全本,真要几天时间。      传统戏曲形式发展到今天,就像一块老豆腐,香自然是香的,只可惜卖相不好看,吃惯了麦当劳肯德基的人看一眼就懒怠去吃了。但吃惯了洋快餐,偶尔换一下口味品尝一下中华传统美食,那也挺惬意的,最为重要的是,我们没道理让祖先留下来的活色生香的宝贝全冬眠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沧海》中的女人戏 一颗花生 (本文字数:2851)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飙到了五月,我们的沧海也连载了十五期了。今年的立夏是5月6日,立夏时节,万物繁茂。明人《莲生八戕》一书中写有:“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水稻栽种以及其他春播作物也进入了大忙季节。而《沧海》的伏线也一条一条慢慢出来,人物一个个地出场,开始进入发力阶段。   又有名言曰:“一个女人好比一只鸭子,两个女人就是一群鸭子。”一群鸭子在一起总有说不清的热闹,凤大的笔下好像不止两个女人,都快有好几群鸭子了,可想而知有得纠缠了,这下可苦了女人背后的男人们。正式进入正文前,请容许我插播一下小广告。某日聚餐时,凤大在和美编mm连干三杯之后,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要悄悄观察书中哪位女猪脚的支持率高,他就按照侠友们的意愿牵红线呢。这下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赶紧行动去,我可什么也没有说啊。我先支持一下宁凝,下面且择其中几女说说。      女人戏第一幕:我是野蛮女友我怕谁。   不用我多说,大伙儿肯定都想到一块了,当然是姚晴嘛。微微的海风吹拂下,含烟抱石、森秀浓郁、小鸟啾啾的树林中,姚晴在练剑。好一幅美丽无比的画卷,这叫陆渐日思夜想的姚晴呵,却是个野蛮女友,所以陆渐是她眼中、心中、口中可爱的傻子。从富家小姐的少女生活一下成了家破人亡、寄人篱下、遭人追杀的逃亡生活,姚晴已经性情大变,但陆渐对其仍然一往情深,爱之不悔,还有什么理由能够比得上“我愿意”呢,情之一字,可见一斑。那个《野蛮女友》中的全智贤,《河东狮吼》中的张柏芝仿佛又在眼前。   姚晴对陆渐实施的野蛮法则:   1、你就是要容忍我,要包容我的缺点,不能要求我做你听话的淑女。   2、不论如何你是我的傻子,但我不容许别人叫你傻子。   3、我可以故意和别的男的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刺激你,但是你不能对其他美女多行注目礼,否则,哼,不理你。   4、就算你快死了,你也不能说死,想都不能去想,我不叫你死你就不许死。   5、我外表冷漠,我内心慌乱,我害怕被你看穿,所以我能撒个谎骗你,但是你不许骗我。   都说每一个风光的女人后面有一个默默奉献的男人,陆渐可说当之无愧。汗一个,没有苦男人就没有新生活啊。   女人戏第二幕:我爱你,但我不敢告诉你。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不敢爱太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李敖《只爱一点点》)。   爱情之中,热恋之情火花四射、惊天动地;反目成仇之爱恨之入骨,惨绝人寰。唯有暗恋之事如一曲唯美的歌,使人不忍打断。宁凝对陆渐之情犹如烟波江上之水雾,叫人看不清也摸不着。是出身的共鸣,还是陆渐淳朴的气质,使得宁凝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陆渐。“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面对陆渐对姚晴的热切关心,宁凝却只能偷看几眼,自怨自艾,自怜自伤。只是不知陆渐这个傻子何时能够看出来,他看出来了会不会有所表示呢。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如果爱说不出口,那就转身离开吧。学学小维特,每天记个小小的暗恋日记也好。等待着陆渐傻子明白开窍吧。      女人戏第三幕:爱之切,恨之深。   女人总是比较敏感的,尤其于情感之事。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就算郎有情妾有意,不信任却是爱情的第一杀手。一往情深的施妙妙虽与谷缜两情相悦,可是当人为的绯闻陷害到来时,在那亲眼目睹的“杀母奸妹”景象之下,如胶似漆的感情终究抵不过那一刻的悲愤。在妙妙的心中,虽爱谷缜,奈何认定他已犯不可饶恕之错,唯有冷面绝情。谷缜纵舌灿莲花,千言万语说与何人听。   每每想到谷缜与施妙妙之情,总让我想起许世友许上将。在许世友长征途中犯“逃跑”错误后,许世友的第二任妻子曾给许世友写纸条道:“许世友,我恨你,我决不爱一个反革命分子!为保革命的纯洁性,咱俩的事情一刀两断,我坚决要求离婚!”正如施妙妙爱谷缜,却又痛恨其“暴行”,所以一怒之下,亲手将情郎送入九幽绝狱。也如那个转身而去只留下绿影的柳莺莺:“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   只是双方的相互怄气,亲者痛,仇者快,蓦然回首真相大白时,妙妙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冲动,谷缜是否也会后悔途中的高傲。爱情,或许总是这样奇妙地来来往往,经历许多人生的风雨才会见到久违的彩虹。      女人戏第四幕:自古多情空余恨   有侠友支持姚晴,也有很多支持宁凝,也有一部分支持阿市。阿市的性格很有点儿像是《鹿鼎记》中的沐剑屏,如果说沐剑屏是一个单纯的洋娃娃形象,那么阿市就是多了几分个性的洋娃娃。洋娃娃都是很可爱的,没有多少心机,温柔,等待着人的疼爱。奈何沐剑屏遇上了老中青全收的韦爵爷,而阿市遇上的则是陆渐。虽弱水三千,陆渐只取一瓢饮。在陆渐的公然拒婚下,他俩已经注定没有缘分了。也许陆渐攻打倭寇还会回日本,或者和谷缜做做海上贸易也会到日本,但想来,两人不会再有可能了。阿市公主,相见不如不见,不见不如忘却。别了,你的陆渐爱人。      女人戏第五幕: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继续翻日历,五月十三日,星期天,母亲节。母亲节起源于美国,由威尔逊总统签署公告,决定每年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为母亲节。这一举措引起世界各国纷纷效仿,遂成为国际母亲节。   母爱总是很伟大的,“大雁飞过庭前柳,儿行千里母担忧,泪水洒九州”、“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自古以来关于母亲的诗词就不断,而在凤大笔下,也出现了几个好母亲。《昆仑》中的萧玉翎,不忍唯一的师父和唯一的儿子互相争斗,不忍儿子受到伤害,情急之下舍身一扑。《沧海》中的商清影,她被沈秀表面的假象蒙蔽了,但沈秀纵有千般不是,在她的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是她的儿子,她对宁凝之情,为其无数个夜里的盖被,缝制的罗裙,教的曲,绘的画,不是母亲却堪比母亲。而宁不空之妻越方凝在那大火焚烧的山谷,自己双腿断折,双臂满布刀痕,没有食物,却仍以乳汁甚至血液去喂养还是婴儿的宁凝直到自己死去,每一份母爱都是无私的,也是伟大的。各位侠友记住了哦,五月十三号母亲节,还有五月十五是家庭日。抽个空给母亲做顿饭,洗个碗什么的,体验一下母亲的辛苦。      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也是女人的。这也是一部女人的《沧海》,愿凤大笔下留情,让她们都有一个好的圆满的归宿。如果凤大又赚得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侠友们知道该干什么了吧:四十度高温、身穿棉袄、高举小牌来武汉抗议凤歌。    今之侠客行 笨笨熊 (本文字数:305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五月的节日很多,劳动节、青年节、红十字日、护士日、母亲节、助残日、无烟日等,每隔几天就有一个节日,每一个节日基本上都有一个侠义的故事。这是一个侠义月,笨笨熊也不闲着,继续为大家带来侠义的故事。   爱国震天弩——霍英东   震天弩——以赤子之心为弓,以行动为箭,自能名震四海。   侠客之光:他是鼎鼎有名的富豪,他是慈善事业的积极行动者,他更是爱国的赤子。   侠客事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去年病逝的霍英东先生就是这样一名爱国的侠客。他不是老了才爱国,也不是忽然才爱国。五十年代朝鲜战争爆发时,美国控制的联合国对新中国实施禁运,中国为突破封锁,联系海外华商供应物资,协助抗美援朝。许多华商都打了退堂鼓,不敢提供物资,而霍英东却甘冒风险,每天指挥船队将物资及医疗用品运往大陆。或许他也是从商人获利的角度出发,但是在美国的封锁下,在英殖民政府的排斥下,别的商人不愿意卷入其中,他却迎难而上了,只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一个中国人。   由于与中央政府的友好关系,他遭到香港英殖民政府的排斥打压,但是他的爱国立场没有变。当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路线的时候,作为港商,他率先进入内地发展,1979年投资兴建中山温泉宾馆,成为内地第一家中外合作的宾馆。1982年,更斥资两亿元,在广州投资白天鹅宾馆,这是中国首个五星级酒店,对于打破当时极左思潮和计划经济的障碍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霍先生不仅为中国的医疗事业劳心劳力,而且出钱出力。他慷慨地捐助内地的医学研究基金和医院设备,兴建专门的医学中心。当非典爆发时,他毫不犹豫地捐出两千万港币,帮助内地防治非典;在西医不断繁荣,中医研究日渐式微的时候,他又捐资给专门的中医药人才培养基金,保护发展这一中国宝贵的传统医学。   而在体育方面,他同样不遗余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重返奥委会的过程中,他凭借其国际足联执委的身份和在国际商界的声望,多次往返国际奥委会的总部以及相关国家之间,与国际奥委会委员斡旋,为中国恢复合法席位,争取合法权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2004年,他还把自己所持约值六十至七十亿元的股份全部捐赠帮助建设澳门。几十年来,他为祖国的各项建设捐助一百多亿元,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更是全港捐献最多的慈善家,他展示了其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风采。   小说侠客:凤歌《沧海》中的戚继光。当倭寇抢劫作乱时,别的将领避之不及,均退让守城不出,而戚继光虽兵少,且军心不齐,但他还是追了下去。敌强我弱,是兵之表像,而追与不追则是国家大义,逃跑退让非大丈夫之所为,这就是戚继光的为兵为将的爱国之道。      感恩判官笔——黄舸   判官笔——又称状元笔,永远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就乃人中之状元。   侠客之光:他每天都在接近生命的临界,他四肢无力,他万里跋涉,只为向捐助的人献上一束鲜花,表达自己感恩的谢意。   侠客事迹:在中央电视台2006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中,我们会发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普通男孩,他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甚至连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他让人们感动的是那颗感恩的心。   相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黄舸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生于1988年的他,早在七岁的时候就被确诊为先天性肌营养不良,肌肉会一天天地变软以致四肢无力。在目前的医疗水平下这种病还无法治愈,且病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加重,患者一般活不过十八岁。当关于他病情的报道出来后,他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慰问与捐助,不幸的孩子此时感受到陌生人的温暖关怀。2003年,在离医学界同类患者最长生命记录仅差两年时间的情况下,身体功能日渐衰弱的黄舸向父亲提出了一个令人心酸却又是发自肺腑的请求,他要赶在生命尽头之前,去当面向那些捐助过他的人表达一下谢意,从此他和父亲踏上了万里迢迢的感恩之路。家里没有钱,父亲就驾着三轮车走遍全国寻访那些不曾见面的好心人。每天,父亲必须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上轮椅,用绳子仔细地固定,以保证他不滑落。三年时间,他们走了全国数十个城市,经历了一万多公里日晒雨淋的漫漫路程。   黄舸说:“坐着父亲开的三轮车,到好心人的家门口亲自说声谢谢,送上一束鲜花表达我深深的谢意,是我最大的心愿。”他们称不上是什么伟大的人物,他们只是以一种平凡人的最朴实的行动,向社会表达一种朴素的发自内心的感恩。在越来越功利和物质渐占主流的社会,一声小小的谢谢也许算不上什么,但是有了这份感恩之心,有了这种真心行动,充分说明人间自有真情在。   小说侠客:古龙《快乐英雄》中的郭大路人如其名,是一个很大路的人,是劫匪的“运输队长”,和他一起的朋友也都是不拘小节的另类侠客。郭大路从来只记得别人对他的恩情,因为素不相识的黑衣人为他挡了一下来犯者,他决定为黑衣人守卫一夜,让他睡一个安稳觉。感恩如郭大路者,怪不得连黑衣人都破天荒地偷袭他。      自信狼牙棒——丁俊晖   狼牙棒——冷冽的光芒,锋利的狼牙刺,舞来自威风凛凛。   侠客之光:他是中国台球界有史以来最出色的选手,他以汪洋恣肆的台球才华自信地去挑战并战胜每一个对手。   侠客事迹:平时经常关注体育的侠友们肯定都对丁俊晖这个名字不陌生,他年轻,他锋芒毕露。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很有点狂妄,但是作为新生代的后起之秀,这就是一种对自己战胜对手的自信,正如每日在江湖中奔波的侠客,许多人武功并不是最出色的,但是他们有无与伦比的自信。有自信不一定能战胜对手,但是没自信肯定失败。   丁俊晖8岁起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接触斯诺克运动,13岁就获得了亚洲邀请赛的季军,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天才型选手。他性格虽然内向但是好胜心极强。在世界斯诺克运动史上,中国选手历来成绩不理想,世界台球职业赛冠军榜上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中国人的名字。正是因为成绩的不理想,台球比赛可以说是一项中国人不太关注的冷门运动。然而正是在这项中国并不突出的运动项目中,丁俊晖一直相信自己有创造奇迹的实力。年仅15岁,他就为中国夺取首个亚洲锦标赛冠军,成为最年轻的亚洲冠军。同年他又获得世界青年台球(斯诺克)锦标赛冠军,成为中国第一个台球世界冠军。并在此后的亚运会上,他夺取了斯诺克台球单打冠军,改写了中国在亚运会台球项目上没有金牌的历史。从1996年接触台球以来,丁俊晖在十年间成绩一年比一年好,不断取得各项赛事的冠军,在与怀特、佩里、戴维斯、亨德利等众多世界名将的对抗中,他从输球到逐渐占据上风,被英国媒体称为“东方之星”。他对自己和别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面对任何一个对手,我都充满自信去战胜他。2007年的温布利大师赛上,他更成为在电视转播比赛中打出单杆满分的最年轻的球员。   虽然他尚不是世界第一,在如此强大的实力和自信的帮助下,相信他能够成为台球界第一侠客。   小说侠客: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在兵器谱上排名只是第三,及不上上官金虹,他那把小飞刀平常无奇,还沦落到被用来修指甲,和上官金虹气势逼人的子母龙凤环没得比。但是最终一战,上官金虹挂了,小李飞刀赢了。只因为他自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就是他最强的力量,只要他的飞刀能够出手,那么他就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