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2期 [卧虎藏龙] 幻真缘..................................马 舸 [铁血柔情] 屠城末路................................窃书女子 [武侠新经典] 沧海⑥..................................凤 歌 [江湖声色] 英雄之后.................................胭脂鱼 [编辑小扎] 宁无一个是男儿.............................窃书女子 《乌龙院》眼力大考验...........................敖幼祥 [沧海一粟] 人生得意须尽欢..............................碧晚枕 [大家来找茬儿] 处处留心皆学问..............................青 眉 [大陆新武侠108将] 苏曼青出关................................... [今古茶馆] 听听音乐,谈谈情.............................忽如寄 幻真缘 马 舸 (本文字数:328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关中男儿      朔风怒号,大雪漫卷。   放眼望去,整个关中地面,一片银装素裹。莽莽雪原之中,漫天鹅毛飞舞,远物都不可见。雪地之中,只有一行蹄印,极轻极淡,蜿蜿蜒蜒,伸向远处。顺着蹄印望过去,只见蹄印越深,影子也宛然可见,竟是一只骡子,载着名大汉,踽踽而行。   大汉骑得累了,牵骡子向南走去。只见他不过二十五六,虽不甚魁伟,相貌却生得好,眉宇间藏着神采,像个冷脸儿“吕布”。他名叫尚瑞生,字近常,关中尚义堡人氏。原本是个行脚商人,但近年来,时局动荡,道路不靖,最近一趟生意,更赔了个精光。无奈之下,只得黯然返乡。眼望四野大雪迷程,愈失了似箭归心,竟是一步懒似一步了。   行到红谷沟边一个陡坡上,已看见村头那棵老槐树。下了陡坡,沟里雪已及膝,又苦行了几里路,已渐至村口。只见那老槐树枝须四漫,都挂了一枝头的雪,压得似个风烛老者,没半点精神。   尚义堡本是关中的大堡子,由东至西,有条不太宽的街道。才走到街头第一家门前,不经意向里面望去,忽觉竹篱茅舍间,情形有些不对。他知这户人家,只住着个姓薛的孤老,自己久未来探望,遂推门走了进来。方一入内,一颗心猛然提到口边。只见脚下一人惨死,却不是薛孤老是谁!   他一惊之下,不由打了个激灵。急走出来,猛见不远处几户人家,门口都挂着白绫子,适才雪罩着看不清楚,分明是穷户们遭了祸事。他只觉心跳加快,疾走过来,忽听得几家院内传来惨哭声。又走近些,才听出不止是这几家在哭,竟是整条街悲山号海,入耳惊心。   尚瑞生汗毛一炸,心口狂跳,太阳穴好似擂鼓,疯了般奔出来,向自家方向跑去。只见自家门口大门紧闭,尚瑞生额头青筋暴绽,大吼道:“爹!娘!”用力撞门,里面却上了栓。   过了一会,方听里面脚步声响,有人怯声道:“是……是谁叫门哪?”尚瑞生听出是老父的声音,喜得几乎掉泪,忙道:“爹,是孩儿回来了!”尚老汉哆嗦起来,半天才开了大门,紧抱住尚瑞生,一句话也说不出。   尚瑞生正要开口,忽见母亲小脚碎步地奔出来,满脸是泪,扑入他怀中。一家人久久相抱,都是百感交集,难辨悲喜。   直到内堂里坐下来,尚母才觉后怕,又把尚瑞生紧紧抱住,流泪哭道:“这场雪是老天护着我娃儿哪!要不是风雪阻了路,你一早回来,性命也没了!娘日日拜佛念平安经,你还笑话呢,今天看有用没用?往后可不敢再胡乱谤佛了!”   尚瑞生细问之下,才知是白莲教造的孽。尚瑞生刚去山东,附近三厅十四县便来了一伙白莲教妖人传经布道,后见布道传法没人信,又改做抢匪了。只几个月光景,便闹得家家断了生计,闺女媳妇更遭了大殃。   却正在昨天晚上,堡子外忽来了上千鞑子兵,他们进来见人就杀,六十岁往下的男人,没一个能活,看见未梳髻的女人,都用绳子拴在马上带走了。剩下的女人奸完即杀,尸体都摞成垛。尚瑞生刚回来时,老人们已把尸体抬了回去,那血水却直汪了一整条街面,流着都能听到声音。这伙鞑子不是本地的皇兵,而是从西海子借来的老海都汗的恶兵凶种,要去剿灭白莲子的,结果只在堡子里抓到两个贪酒的莲妖头,却害了九百多乡亲。   尚老汉道:“白莲子都逃进山里去了,鞑子们看样也不急着走,都扎在出山口凤眼沟的土塬上。堡子里目下还有两个番僧未走,正在族长家吃喝取乐,糟蹋他几个闺女呢!”   尚瑞生心如刀割,忙抱住了他,用手轻揉其背。尚老汉又哭了多时,尚瑞生方松开手臂,笑了笑道:“父母在堂,儿不敢做不孝的事。回来还不曾给二老磕头,逢此大凶,更该多磕几个。”跪倒身躯,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直起身时,目中已湿润了。   两个老人家忙将他扶起,眼见儿子活生生相对,悲尽喜生,一同抚摸着掉泪,尚瑞生热流盈怀,又将二老紧抱了抱,这才向外走去。回头看时,蓦觉父母眼中慈光如日,竟令自己有些晕眩。      出了家门,雪已下得小了,飘飘洒洒,似在用心装点世界。尚瑞生只向前去,街两头再闻哭声,也不去看,少时来到同宗九叔尚满仓的门前。推门进去,少不得又是一番唏嘘相对,尚瑞生只说宰骡子分肉给乡亲吃,管做屠户的尚满仓借了刀子。原来自蒙古人占据中华,深恐汉人反叛,故令家家不得私藏寸铁,违者夷族灭群,断不姑息。一乡之中,唯屠户允用屠刀,刀长犹不可盈尺,否则生剥其皮,合乡连坐。   尚瑞生见刀身虽是窄薄,磨得却甚为锋利,遂以指轻弹刀脊,其声清长不绝,钢火尚佳。尚瑞生揣刀入怀,大步出门,直奔族长尚绍恩的大院套走来。却见堡子最西头一座深宅大院,足占了两埫地,极是气派。   尚瑞生悄悄走进二门,已听到南屋里传出怪笑声。尚瑞生上前只一脚踢碎门板,豹子般蹿进来。却见屋内两个番僧,正在屋当中桌前饮酒,几个年轻女子都赤裸着身躯,缩在床上哭泣。   尚瑞生怒火冲顶,大喝一声,电一般跃至桌前,直奔右首一肥大僧人心口戳来。那肥大僧人正饮得开怀,门板飞裂,恰一块打在他脸上,再闻此奔雷也似一声大喝,头上早走了真魂,待要去摸椅旁的戒刀,已是一物穿心而过,当下大叫一声,蹬翻了酒桌,向后便倒。   几个女子尖叫声中,尚瑞生已跳过翻桌,照另一僧小腹捅来。那僧人早惊碎了心胆,同伙蹬翻酒桌,他才本能地跃起闪避。未料尚瑞生怒而智存,跳来时早算准了方位,刀势低平快捷,直劲里藏了变化,僧人躲闪不及,这一刀正捅在小腹上,刀身尽没,实是狠辣之极。   尚绍恩闻得声响,连滚带爬地跑来,一见屋内景象,直惊得屁滚尿流,吓倒在地,大哭道:“近常啊,你把大伙全害了!你要报仇雪恨,也等我们死了再说,这可让老人们怎么活呀!”   尚瑞生扶住了他,说道:“四叔公,你老莫要惊怕,速带乡亲们去山里躲一躲。老全真的传人都讲道德,不会看着你们不管。烦你转告我父母一声:尚瑞生不能尽孝,虽死犹落骂名!十七里铺我三表叔家里,前年欠下我十六两银子,叫二老去他那里避一避。”说罢站起身来。   尚瑞生把屠刀掖在腰间,走到那肥大僧人尸体旁,弯腰捡起戒刀来。屋中的男女,见他脸儿冷得发瘆,似换了个人一般,都惊得气不长出。   尚瑞生斜眼看去,只见另一僧倒在墙角,腰上用细链子坠了把短藏刀,刀鞘上镶嵌宝石,泛着柔光,上前拽下来,跟着把发髻披散开。抽刀看时,冷森森激竖了毛发,刀身上似有紫气游动,显是锐利非常。握刀至顶,顺前额向后刮去。却不料那刀还是太快,几处头皮割破了,凉嗖嗖不觉疼痛。只十几下,便把满头乌发刮个干净。   尚瑞生牵了番僧的蒙古马“草里黄”,将那瘦僧剥得精光,管尚绍恩借了套妇人裙衫胡乱套在瘦僧身上,旋即一手拿了戒刀,一手提了他出门,飞身跳上马背,向外而去。      天色已暗,尚瑞生冲自家方向凝望了一眼,纵马出了堡子,向南疾驰。行约一炷香光景,道路渐陡。不多时,忽有大沟在前。艰难走出沟来,抬眼望去,陡见前面那片大土塬上,远远的都是火光。尚瑞生深吸口气,向天默祷了心愿,跟着跳上马,向火光处飞驰而来。   少时近了,只见迎面都是毡帐,错落有致,封住了出山口。毡帐外点了几十堆篝火,照得半天空一片黑黄。他先前虽知鞑子有千人之众,也不稍存畏惧,此刻亲眼看到,不免微生怯意。然而尚义堡的血海哭山浮现在眼前,登时热血中腾,生死两忘,壮奋了虎胆,箭一般打马奔来。   尚瑞生打马奔近,北面两个巡哨的蒙古兵立时发觉。尚瑞生却放胆大笑起来,把那死尸捧起,遮住了面目,看似向二人炫耀。两个蒙古兵见他是番僧的装束打扮,骑着蒙古矮脚马“草里黄”,且抱了个花衣女子,面目虽没看清,也不生疑。尚瑞生心头暗喜,缓下马速,向毡帐群靠过来。   只见西面十几堆篝火旁,百余个蒙古兵蹦跳舞蹈,众人心思都被吸引了过去。忽听一个极洪亮的声音在南边唱起来,歌声苍凉豪迈,意境高远。紧跟着数百人齐声高唱,神情庄严而自豪,但听歌中唱道:   “大蒙古征服万邦,四海都是我们的家园!   长生天永佑孛儿只斤氏,大地苍生尽在马刀下颤抖无颜!”   尚瑞生趁此机会,急向每个毡帐看去。只见几十个毡帐,众星拱北般围在一个大帐四周;那大帐前立着一杆纛旗,分明是首领所居之处。他心头一定,抱死尸跳下马来,假作醉酒之态,摇晃着向那大帐走近。众蒙古兵正唱得起劲,神驰遥想先辈们的荣耀,都分了心神,加之大半酒醉,尚瑞生又扮得像,故此竟无人挡路。   尚瑞生早见帐外无人守卫,到了近前,朝帐内望去,只见十几个本堡女子,都赤裸着白光光的身子,正在一块铁板上蹦跳哭号;那铁板下面显有地沟,正燃烧着柴火。本来帐内哭声甚大,但众蒙兵歌声嘹亮,压得余声尽小,听不清了。   尚瑞生只觉烈焰焚心,几乎烧焦了胸膛,他被众女子挡住视线,只看清一个蒙将坐在帐西头,当下猛将死尸掷去,疾电般跃进帐来。那蒙将正端杯豪饮,突见一物砸到,哪躲得开?那死尸恰撞入怀中。蓦见众女子向两旁惊散,一人恶煞般欺近,寒光一闪,头顶生凉。那蒙将猝临危厄,倒显出能为,忙用死尸在身前一挡。不料尚瑞生怒已至极,一刀劈下,死尸两断,连着把那蒙将小腹划开。那蒙将一声大叫,勉强打滚闪躲时,尚瑞生一刀早落,连耳带肩地劈下头来。   此时帐内主位上却坐了个千夫长。千夫长一惊来救时,众女子惊呼奔逃,略阻了阻,尚瑞生已把那蒙将杀了。他杀罢一人,急转身来看,才见帐内还有一个死敌,大步跳过来,照那千夫长腹上便戳。那千夫长弯刀一抡,当头劈落。他慌乱中虽闪了闪,那刀仍削伤肩膀,带着风擦身而落。   那千夫长看得真切,弯刀带股劲风,又横扫过来。蒙刀弯而长,劈抡最是得力,再加马快如风,刀若电闪,是故百年称雄。   尚瑞生头一低躲过,倏然垫步进身,紧靠上来。那千夫长脚下一乱,一瞬间身子不免僵硬。尚瑞生得此良机,小垫步中,已悄移了重心,刀随身走,猛一步迈到那千夫长身侧。这一下几乎是两人贴身擦过,戒刀背儿抵着自家小腹,锋刃却拉在对方小腹上,再借斜走之势一带。   尚瑞生一招得手,正自狂喜,却不料那千夫长里面穿了牛骨甲,一片片都是牤牛的顶门骨磨成,那戒刀竟不能伤。千夫长一掌击来,正中尚瑞生左肩,打得他直飞了出去。这一掌着实厉害!尚瑞生吐血飞出,便知自家远逊不及。甫一落地,疾转身踢飞火盆。   他身当此际,忽觉丹田内不住地震跳,虽是惊极骇极,反觉斗志愈高,陡奔那千夫长扑来。脚下竟不藏丝毫变化,只抡刀照头猛劈。那千夫长见这一刀虽狠,身法却僵了,甚易拆解,微抬头看着那刀,居然拿肉掌拍向刀身,另一手疾抓尚瑞生胸口。尚瑞生眼见那千夫长两手拍刀、拿胸,都被占住了,猛自后腰间拨出那把藏刀来,死命前冲,刀尖直逼对方软肋。那千夫长一惊之下,抓胸的手忙改了方向,擒向他手腕。这一下变招奇快,大擒拿手的功力又深,万无抓不到之理。孰料那刀身上似有股极冷厉的寒气,千夫长的手冷不丁地停了停。只此刹那,尚瑞生已撞入其怀,那藏刀直捅了进去,牛骨甲竟如豆腐一般,毫不顶事。千夫长登时大叫翻倒。   他连杀两人,虽是惊险万分,实则仅片刻间事,但十几个蒙古兵已冲了进来,外面大伙人团团围住,呼声震天。尚瑞生杀了几个首脑,心愿已足,忙拾起地上弯刀,想再拼它几个。忽听得头上有人叫道:“小师父好胆色!请借宝器一用!”尚瑞生一惊抬头,匆忙间已看清帐顶上吊着二人,都用牛筋捆住手脚,适才斗得没一丝空闲,竟不曾瞅见。只听另一人在头顶大叫道:“快放我兄弟下来!一起杀鞑子逃命!”尚瑞生躲过数片刀光,双刀齐用,登时把四五个蒙古兵马刀削断。众人大惊,向后稍退。尚瑞生乘机纵起,把头顶二人吊绳削断。三人一齐落下来。一黑脸汉子一面乱滚,一面大叫道:“小师父,快把铁板踢开!”   尚瑞生一连杀了三个蒙古兵,把众人略逼开几步,一脚踢向地上的铁板。不料那铁板甚厚,哪踢得动?稍一分神,后背已中了一刀,登时热血长流。那二人滚个不停,都似血人一般,眼看着慢了下来。尚瑞生见状,拼着再受几刀,俯下身去抬铁板。用力之下,两口刀划在背上,一刀割破右耳,呼地掠过。他连中数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暴吼一声,猛将那铁板掀翻。地沟里柴禾烧得正旺,铁板一掀,火苗子呼地升起好几尺高,带着飞灰火星,众人都向后跃。   尚瑞生手烫得焦糊,几处刀伤更痛得钻心,陡觉气力大减,眼冒金星。忽听地上两人哇哇大叫,显是又受了伤,竟同时向地沟里滚去。尚瑞生陡生悲壮之意,又杀了两个蒙古兵。那二人滚进地沟,直烧得浑身冒烟,嗤嗤作响,气味焦臭。万幸那地沟挖得深,众蒙古兵乱刀齐下,却捅不到。   尚瑞生又杀一人,只觉两膀酸麻,刀也握不牢,眼见身周物影模糊,蒙古兵仍冲进来,不由仰天笑道:“尚某虽死无恨了!”腕子一转利器,便要自刎。突听帐外众蒙古兵乱叫起来,帐内十几个蒙古兵,也都缓下刀来,失惊向外望去。尚瑞生见外面火光愈亮,似有十多个毡帐着起火来,跟着外面的人散去大半,都大叫着向四下跑去。正这时,猛见地沟里跳出两个火人来,在地上急滚不停,压灭了一身的火苗,跳起时都是淌油出泡,烧得几乎赤条条的,但手足上牛筋都没了。   只听那胖子怪叫道:“二哥,外面定是兄弟们来了!快冲出去!”说着将一蒙古兵击倒在地,顺手夺下马刀,眨眼间劈了好几个。另一人武功似乎更强,踢起一把刀绰在手上,四下劈砍时,竟看不见刀影,只觉白光耀目,帐内如洒了一场瑞雪,众蒙古兵纷纷倒地。   那胖子率先奔出。尚瑞生紧跟出来,只见外面火光冲天,人喊马叫,不可开交。那二人敌不住上百个蒙古兵围攻,身上都中了几刀,形势险极。尚瑞生又添勇气,两把刀劈砍剁刺,又杀了两人。蓦见七八条黑影疾纵过来,都似箭打地一般,一下子把人群冲乱。只听一人大呼道:“莲首!你在里面吗?”圈子里那黑脸汉子笑道:“还没死哪,肉都烤熟了!”来的几人大喜之下,各露疯魔之态,拼死冲了进来。   那胖子叫道:“别都进来,冲不出去了!”说话间,又有几条黑影奔来,后面蒙古兵都骑在马上,旋风般追赶。那黑脸汉子喝道:“都跟我来!”忽跳回帐内,纵上那千夫长的座位,凌空一刀,把座后毡帐劈开一条大缝,猛钻了出去。此时毡帐后面也有不少蒙古兵围着,但不防十几人突然钻出,刀又使得狠,登时伤了几个,稍乱阵脚。十几人势如疯虎,劈砍夺路,仗着一股狠劲,竟有六七人冲出圈去。   尚瑞生脚快,冲将出来,只是逃奔。那胖子却看得清楚,眼见东西南三面各围了几个大圈子,显是来的弟兄正在里面苦斗,忙叫道:“往北跑!那几面都不是路!”尚瑞生听了,急向北折。   几人如惊猿脱兔,没命价奔逃,突见迎面乱矢齐飞,势极强劲,早射倒了几个,尚瑞生不住闪避,朝土塬边奔过来。箭声呼啸中,尚瑞生捡起一具尸体不住挥舞,只听箭矢入肉之声不绝,隔着一具尸体,犹能感觉到震动,十几个蒙古兵打马欲拦。尚瑞生丢掉尸体,舞着藏刀狂扎乱刺,抽冷子蹿出来,猛向沟中跳去。落下处积雪虽厚,仍跌得七荤八素,强提气撑起来,踏雪飞奔。只听身后箭声呼啸,后背突然如受重拳,滚了几滚,箭杆折了,情急也不敢拔箭头,吐着血沫又逃。倏闻后面踩雪之声,两个人影追上来,皆衣片飘飞,形如赤裸。   此时蒙古兵绕坡下了沟,却都骑在马上。蒙人最忌弃马,虽知沟底难行,仍强骑着追来。尚瑞生来时在沟里走过,知何处雪深雪浅,仗着人快马慢,尽捡积雪深处下脚。那二人只在后面跟随。   奔了一程,后面追声渐远,却愈奔得疾了。三人皆知一出沟马就快,仍未必能逃掉。好在天冷伤口凝了,不致失血太多,否则早撑不住。   不一刻,三人奔到一处陡立的大石岩上,放眼瞧去,只见前面十几步远,已是深渊险壑,哪还有路可行?那二人急回头时,鞑子们已上了不远处的陡坡,脸上不由变色,各摆刀式,便要回身。忽听尚瑞生道:“这清溪涧虽高,下面必积了厚雪,跳下去或可不死。鞑子们若要寻到涧底,最少须两个时辰,大雪早盖了足迹。这就跳吧!”那二人听了,都向下探望。此时雪下得愈大,地上微泛白光,但涧底却黑黢黢的,什么也瞅不见。   尚瑞生道:“涧壁上结了冰,顺着冰面往下滑!”那黑脸汉子一笑点头,握了握他手道:“要死了算没缘分,不死咱就是兄弟了!”松手走到尽头处,半点也不迟疑,贴涧壁滑了下去。那胖子急向下窥,过了半晌,涧底连落物的声音也听不到,一颗心猛地悬起。尚瑞生定心吸一口气,也放胆跳下来。   这清溪涧本是个大水涧,未冰冻时水势湍急,上了冻后,涧壁上仍是水下冲的形状,留有极陡的一个小坡度。尚瑞生一经跳落,忙张开双臂,死贴向冰面。虽是如此,身子也一点收不住,但觉两耳生风,如自云端坠落,将落地时,手足肩背猛一撑壁,身子打横扑出去。饶是如此,胸与头却似撞在铁板上,巨震之下,登时吐血昏迷。   待到醒转,只觉身子在动,有两只手拽着他,向涧壁疾靠过来。头上飞矢射落,鞑子兵在涧上呼喊之声隐隐传来。只见那黑脸汉子坐在一旁,正不住地大口喘气;那胖子摔得更狠,此时犹未醒转。   过了一会儿,涧上再无声息。二人知道仍未脱险,那黑脸汉子背了同伙,一手搀了尚瑞生,艰难向北行去。   走了一程,那胖子低哼两声,醒了过来,眼见自己被人背着,费力说道:“二哥,你放我下来,歇一歇吧。”那黑脸汉子放下他,已累得精疲力尽,摇晃着坐倒,气也喘不匀了。那胖子坐了一时,忽而放声大哭:“那六十几个弟兄都完了!是我叫娘儿们迷了心,把他们害了!那堡子里的娘儿们真是害人精!刚才都在帐里光了屁股受罪,我看着还不解气哪!”   尚瑞生闻言,一股火腾地蹿起,不顾力竭,握刀向那胖子扑来。那胖子一声怪叫,竟不知躲闪。突见那黑脸汉子一刀挡来,疲极之下,两把刀都拿捏不住,掉在地上。那黑脸汉子诧然道:“兄……小师父,这是何故?”   尚瑞生怒目瞪视二人,脸色铁青。那黑脸汉子笑道:“小师父逼身的法门很是厉害,是兖州府南关外石家冈子的功夫,我们佩服得紧!不过以一敌二,小师父没准儿落败,这糊涂架还是别打了。”   尚瑞生却无惧意,昂起头道:“鞑子人倒多,我怕了么?你们在堡子里胡作非为,都该吃刀!”那胖子听他说得狠,也不哭了,吊起眼道:“娘儿们谁玩不是玩,干你鸟事!”尚瑞生气得几欲喷血,终是无力站起。那黑脸汉子细瞧之下,忽见他头皮破了几处,头发显是新刮的,一愣之间,猛醒道:“莫非你是那堡子里的好汉!”大为动容,忽跪倒在地道,“有如此义烈的人物,那堡子真不是一般去处了!我兄弟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既在豪杰之乡造了孽,杀剐全凭尊意。陈九成也是一条汉子,大节义处可决不含糊!”又喝那胖子跪倒,双双伏罪,并不仗势欺心。   尚瑞生见状,倒是大感意外。想到若无此二人,自己也是万死难逃,实可说彼此拯救,且其人行虽可恼,亦无必死之罪,不由得怒火渐熄。   那黑脸汉子起身走过来,把藏刀抵在自家胸口,说道:“陈某敬佩你的胆量。刚才没被鞑子杀了,那是老天给我留了张脸皮,能死在义士之手,虽死何憾!”尚瑞生料不到他竟会如此,豪杰之气本易相感,松刀柄只一推,把他推坐在地,长叹一声,摇头便走。   尚瑞生走出里余,眼望四野雪落,他原本只是个行商,借刀杀鞑子时已存了必死之心,后事从未想过,这时倒茫然起来。思忖了半晌,只有先出关去,外地尚有几个朋友可托,遂向北行去。         二.豪杰多难      尚瑞生一路北走,直行到北斗初横,感觉像是到了雄王镇的地界。   进了镇子,不觉鸡鸣破晓。只见街头并无几人,老早起来的,都是本小利薄的小吃摊子。他原想横心夺些钱粮,但见摊主们都是穷人苦相,又觉不忍。转了好几条街,居然面愧心羞,没了主张。   正犹豫时,忽听西街口有人笑道:“师父真是大肚罗汉!这馍吃了十几个也不饱,寺里边如何养得下?要是出门行脚化斋,更要顿顿挨饿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我早起饿得发慌,才先来吃了,一会儿还要来几个!”   尚瑞生循声望去,只见西街口拐角处摆了个食摊,一高大僧人坐在摊前,吃得满头冒汗。摊主是个矮瘦汉子,一面舀汤端上来,一面笑道:“师父说还要来几个人,我这馍怕不够了。”那僧人心知摊主是怕吃了不给钱,一手往嘴里塞馍,一手却取出一块碎银,足有三四两,随手仍在桌上。   尚瑞生一见心跳,不由走过来,只盯着银子看。那摊主见他光头破袄,遍体血迹,顿生疑心,便要把银子拿起。尚瑞生本在犹豫,见状反而意决:“我如今僧头血衣,哪个不疑?正巧此僧衣银俱在,实乃天助!”趁那高大僧人不备,猛抓起一个粗瓷碗,照他光头上砸来。孰料一砸便空,灰影一闪不见,瓷碗失手落地,瓷片飞溅。他一惊之下,急忙转身,不期对方已在身后,仍坐在长条凳上,端着汤在喝。尚瑞生陡然逼上一步,便要把他掼在当街。可惜身子不灵便,脚下慢了许多,倏觉右臂被一只大手攥住,狼咬般痛,身子一歪,便向长凳上坐来。   高大僧人几乎与他贴了肩,忽失声叫道:“你身上有伤!”不觉松开手来。尚瑞生虚汗直冒,失惊不能开口。那高大僧人看清对方的光头,不禁笑道:“师兄怎地当街行凶?莫非失了盘缠,见财起意?”尚瑞生脸上挂不住羞愧,顺嘴胡应道:“确……确是遭了劫,又落了一身的伤。”   高大僧人道:“师兄在何处坐禅?”尚瑞生道:“自小在法门寺剃度,度牒这次也弄丢了。”那高大僧人笑道:“既是这般,银子只管拿去。不知师兄要去哪儿?若不够还可相送。”   尚瑞生见他毫不起疑,反不肯接了,道声谢起身便要离去。那高大僧人却是极热的心肠,忙拉住他道:“佛门都是一家,师兄若不收这银子,不妨一路走,反正我们也要出关。但不知师兄落脚处在哪里?”尚瑞生只想脱身,说道:“想去少林落脚,讨教些禅宗的法门。”他知道出了潼关,大寺院离得稍近的,只有洛阳白马、嵩山少林,便即随口说来。   高大僧人听了,竟拍掌笑道:“小僧便是少林寺的和尚,法号唤做法胜,师兄说巧不巧?”尚瑞生一听色变,心知世间断无此等巧事,想到自家伤后行得缓慢,官府或许便在此处拦截,不由惊而后定,急向怀里摸刀。   忽见东街口四五人走过来,皆光头大袖,脚步轻快。尚瑞生一惊,汗毛尽数竖起。法胜招手示意,几个和尚过来也都埋头大吃起来。这几人食量极大,不一刻,早吃光了摊子,却还未饱。法胜拉起尚瑞生道:“师兄,咱先回店里去。你身子虚,我有好东西滋补。”丢下几人,与他朝西巷深处走来。尚瑞生不知凶吉,一时又挣不脱,不由气喘心跳,入怀死攥着刀。   来到一家小客栈,法胜领他进到一间房内,只见墙角放了几件兵器,其中一根铁铲杖,分量着实不轻。尚瑞生略凑过去,见杖身上刻有小字,写着“少林禅院护法善器”,下面是“罗汉堂法能”五个更小的字,一颗心才算落下来。   法胜去铺上拿起个包裹,取出个蜡纸团道:“‘大血手印’厉害得很,没这颗‘救身丹’,你挺不到寺中。”说罢剥去蜡纸,递了过来。尚瑞生甚是感激。法胜又拿出一件棉僧袍,叫他换下血衣。二人坐在铺上闲扯。尚瑞生本无意去往佛窟,但感其义举,也不便匆忙离去。   过了一会儿,几个和尚回来,都收拾包囊器械,一人先出去算账。尚瑞生正自踌躇,猛听砰地一响,房门大开,一人直闯了进来。只见来人也穿了件棉僧袍,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岁,脸庞瘦削,相貌清俊,只一双细目冷光四射,透着桀骜之气,手提一人,正是才去算账的和尚。   法胜失声道:“大……大师兄,你……你……”另几人各取兵器,身子都抖了起来。那细目僧冷笑道:“原来是你们几个,众位师叔伯在哪儿?都出来一起动手吧!”法胜颤声道:“大师兄,更没有旁人跟来,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细目僧不禁大怒道:“方丈敢如此小看我!”倏见灰影晃处,几件兵器一齐落地,跟着砰砰砰几声大响,六七人都稀里糊涂地飞撞向四壁。尚瑞生背上痛极,险些晕死过去。   法胜爬不起来,口中却道:“大……大师兄,你……你虽练成了‘佛手’功夫,也斗不过众位师叔伯。我们不拦你,你……你快逃吧!”那细目僧听了,忽纵声狂笑,震得墙土皆落。突然之间,一股奇异的力量猛罩过来,直如天网撒落,把众人牢牢缚住。这力量已不似人体所发,竟如梵天诸佛之广大伟力,普照万方世界。   这大伟力刚一罩来,另一股如魔似狂的力量随之而生,二者稍作激发,势头又猛增了数倍,小小屋中,竟如佛魔狂斗之场。尚瑞生先受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几个和尚大叫声中,也个个血喷似箭,栽倒在地。   细目僧收功笑道:“在寺里不好显我法力!我只恨师叔伯们不来,若来时方称我愿!嘿嘿,少林拳虽为老祖所传,实则统为下乘,连方丈那等修为,也不知佛魔混成,始得无上神通!你等转告众僧:我早晚修成幻身,灭尽当世人物,那时回去,必叫合寺惊服!”说罢丢下那僧人,飞身出门。   众僧早惊呆了,都似被吸干了精魄,再无力起身,过了多时,众人稍缓过来,都爬到铺上,颓然躺倒。原本是要启程,却延至晌午,才打着晃走出店来。尚瑞生连番吐血,更觉神虚气乱,想到无端受此惊吓,那细目僧未必不会再至,便要不辞而别。又想:“我道上耽搁久了,或许已有人赶在前面。若与这几人同行,倒有个遮挡,即使潼关查得严,也容易混过去。”既生此念,遂与众僧同行。   一路上大伙都没精神,走了两日,已到了潼关。只见关上虽查得严,对僧侣却不阻拦,蒙古人崇法敬教,独这一样好处。尚瑞生出得关来,未料如此之易,焉能不喜?   此后两日,众人体力恢复,路上自然走得快。第三日早早起来,只走了小半天,已到了登封县境。尚瑞生心知到此缘尽,趁众人都在一个避风处歇息,悄走过来,对法胜道:“师兄,我忽然生了念头,想先去大相国寺看看。两月为期,到时再来叨扰。”   法胜甚感意外,说道:“敝寺就在眼前,何必要去开封?”尚瑞生笑道:“我今生感念你的高情,只恨图报无日了。”   那高大僧人看着他,忽叹了口气道:“说句大实话,我一见你便已猜到了几分:你根本不是落发辞家的僧侣,却是日角插天的英豪!天下原本才是你的去处,只是你中了大血手印的掌力,虽然已服救身丹,可能究竟难以化尽,不若同去,我信德师叔最精此道,我又与他最好,你只管放心吧。”说着催他把药丸吞下。尚瑞生既惊且感,只得应允。   不觉走了几十里路,少室山已隐约可见。渐渐行近,只见雪盖峻岭,奇秀高俊。大好嵩山,茫茫一派真气象;百里佛国,阻断欲、色两重天。   穿过五乳峰前的竹林,一座寺院入眼生辉,虽离得远,也见庙宇宏大,宝塔耸天。法胜与尚瑞生携手走上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少时来到山门前。只见山门外尽是松柏,雪压枝头,愈显劲松挺拔。未入其寺,已觉气象庄严,非同一般。   进得寺来,尚瑞生游目四望,但见千年古刹,果然宏丽非常!又行了一阵,转过一座雄伟的大殿,步上殿后一条曲径。入径未深,只见西侧有间禅房。几人皆束手而立,屏息静候,心里却不住地打鼓。   过了半炷香光景,只听室内有人道:“是法胜、法能他们回来了?似还有大豪杰来到。请进吧。”尚瑞生不由一怔:“高僧大德,果有先觉!可我又怎算豪杰?”正疑间,法胜已拉了他,向室中走来。   只见室内蒲团上坐了一僧,须眉皆白,正站起身来。几人忙躬身行礼。那老僧目光一扫,已盯在尚瑞生脸上,及见他也是佛徒,微微一愣。   法胜道:“这位师兄是法门寺的。来本寺挂单途中,恰与弟子们相遇,遂引他一道上山。”尚瑞生忙施个佛礼道:“小僧的授业师父,久慕贵寺经法人物。”   那老僧法号信元,正是现任掌教方丈,闻听此言,微微一笑道:“敝寺也曾有游方和尚挂单。但法师自名刹而来,欲在此盘桓,却不多见。”请尚瑞生坐了,听法胜禀报完捉拿大师兄的始末,信元方丈歉声道:“劣徒疏于管教,冒犯了法师。老衲代其赔罪了。”尚瑞生忙起身道:“贵寺高徒天赋异能,令人惊佩。小僧并无大碍的。”信元方丈长叹一声道:“这畜生自诩天才,反出宗门,早晚要闯下大祸。”   俄顷,信元方丈自觉失态,改颜笑道:“法师既来,本应多多讨教,奈何今日俗念扰怀,无法敬聆宏深了。法胜,你带法师去歇息吧。”法胜喜出望外,忙示意尚瑞生行了礼,拽着他走出来。   二人转绕了片刻,来到天王殿后一间静僻的客室。尚瑞生走进来,眼见室中虽不大,但四壁整洁,器物也都完备,到此方长舒了一口气。法胜连抚胸口道:“我白担了回心,没想到方丈答应得这么痛快!师兄,你先躺下歇歇。我这就去见信德师叔,说清楚了,好给你医治。”尚瑞生极感其情,恩深也不言谢,待他去后,便躺在床上,昏沉沉入了梦乡。   待到晚钟敲响,方自惊醒,正这时,见法胜走进屋来:“方丈下了法旨,叫信德师叔速速医伤。师兄快随我去!”过来便拽,喜情难抑。   二人出了禅房,法胜拉着尚瑞生绕殿转阁,奔寺院西边走来。及至达摩堂前,只见堂外早站了许多年轻弟子,眼见二人来到,皆目窥手指,议论纷纷。法胜也不理会,紧拉着尚瑞生,大步走进堂来。   却见堂内供着老祖的神像,袖带飘风,足踏一苇,神态栩栩如生。堂右侧一条过廊,里面还有去处。法胜领他走上过廊,至尽头处左转,来到一间居室前,拉开门,与尚瑞生走入。   忽听人喝道:“脱鞋爬过来!没看我这儿干净吗!”嗓音极亮,吓了尚瑞生一跳。细看时,只见室内铺着软席子,果是一尘不染。一个和尚冷冷地坐在那里,阔颔虬髯,环眼如灯,样子极是威猛可怕。应该就是法胜所说的信德了。信德扫了尚瑞生一眼,绷着脸坐了一会,忽道:“他刚一入寺,老祖堂的长明灯就灭了,那是血光冲了老祖的法愿!还有八部神殿的紧那罗王像,竟从神座上掉了下来,把腿都摔断了!你把匪类招了来,闹得满寺不宁,还要我乐乐呵呵给他治伤?”   尚瑞生心道:“竟有这等怪事,却与我何干?”却不言语。信德望向尚瑞生道:“管你是匪人也好,大豪杰也罢,能冲灭了老祖的万年灯,一定是个人物!这伤我高高兴兴治了,你过来吧!”尚瑞生见他如此直爽,全无半点出家人的模样,笑道:“治伤倒不急,能与大师促膝高谈,已足畅心怀。”信德一怔,挑眉赞道:“好!果然不同流俗!”当下叫他褪去僧袍,连里面的衣衫也脱了,只见包裹的布条虽厚,却早溢出血来。法胜并不知他受了刀箭之伤,一路也不曾见他皱眉呼痛,这时不由两眼大瞪,惊佩他是条铁汉。信德见布条粘着皮肉,不能撕扯,忙叫法胜去取热水来。尚瑞生拦住了,笑道:“师兄不必费事。小小伤口,也疼不死人。”动手撕扯下来,连脓带血地流了一身。法胜一见惊心,“啊”地叫了一声。   信德不由动容道:“好汉子!”法胜却受不了,忙出门去取伤药。少时回来,拿了白药、绷带,又拎了一大捅热水,腋下夹了个木盆。   信德把伤口洗净,敷了白药,跟着道:“你这箭伤是鞑子射的,离后心只差一寸,常人早射翻了。了不起!”说话间缠了绷带,又道,“这几刀都躲得好,是匆忙间砍下,没来得及运劲抽臂,把口子全拉开。可见你身法够快!不容易!”边说边帮他穿了衣袍,刁过左腕号了号,忽冷下脸来,冲法胜道:“你给他吃了‘救身丹’,怎不教他行功把药化了?这么吃下药力出不来,顶个屁用!”法胜脸一红道:“本是要做的,谁想大师兄忽然闯了来,把我们全弄傻了!过后只顾着拾魂收魄,竟给忘了。”   信德横了他一眼,又号了号脉,忽然“咦”了一声,满脸惊愕道:“作怪!你这个年纪,到底遇上了什么险境,居然‘力了丹田’?好险,好险!多亏你‘力了丹田’,才受了一掌没死,掌力倒有大半撞了回去,‘大血手印’,我还没见有练到这个份上的。你一定杀了他,不然绝难逃出其手!嘿嘿,那场面定是险极!了不起,了不起!造化可真大啊!”尚瑞生听他随口说来,直如亲见,心下大是拜服。   信德说罢叫尚瑞生背过身去,又道:“挺不住可别硬撑!脑子里一告饶,身体反而松爽无碍,我也省力。”说话间,尚瑞生只觉一只大掌按上肩头,身子猛一激灵,似被电击了一下。信德道:“这是我二十多岁时练的‘迅电手’功夫,到老也没化干净,碰人身上就这样。你别害怕。”尚瑞生心下一安,那“电劲”果然消失。   信德叹了口气,微感遗憾道:“你体质甚佳,脑子也够用,可惜没有真得道的人教你。咱两个就这一面的缘分,只能给你正正筋骨、清清淤垢了。”一言甫毕,尚瑞生倏觉一股暖流自肩头传来,仿如细线一缕,若有若无,蚯蚓般蠕蠕而行,爬奔胸口。凡其所过处,似焦灼而生凉意,奇感莫名,极为舒爽。哪知才到胸际,异状忽生:那蚯蚓竟尔昂首乍伸,极力腾跃,倏忽间现爪横飞,化为狂龙。但觉得体内轰然一响,似猛然间膨大了百倍,尚瑞生只觉头大如瓮,身空似野,不由大叫一声,昏死在地……      待他醒转过来,已回到原来的居室,却听法胜欢声道:“阿弥陀佛,可算醒了!”尚瑞生只觉体内空空荡荡,如在云端,回想前番景象,犹有余悸,强笑道:“你师叔与那个大师兄倒是一路,非把人吓丢了魂才了吧。”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言,尚瑞生忽道:“我这伤想是医好了。不日我便要离去,与师兄长别。”法胜一呆,忙道:“那可不成!师叔说‘大血手印’的毒虽吸净了,可他一时献勤,把你脉枢几处大穴也震开了。他当年练的‘电劲’没化干净,不少已注入穴内,比‘大血手印’可厉害多了!至少一个月不出毛病,他才放心不管了,否则天边也要追你回来。”尚瑞生不知还有这等事,心头一乱,气闷无言。   正这时,只见一个矮个僧走了进来,笑道:“打扰师兄了。有个事要与师兄说知:依照本寺戒律院的规矩,凡来敝处挂单者,都要扪钟一月,以静法心。师兄如果方便,即从今日开始如何?”尚瑞生望向法胜,见他微微点头,知是约定俗成,只好答允,跟二人走出来。                                                                                                               三人向西走来,只听晨钟不绝,众僧皆鱼贯步入各大殿,四面都传来唱经之声。早上空气新冷,与香火气裹在一处,闻之清神醒志,疲顿尽扫。   少时来到钟鼓楼前,只见一老迈僧人站在楼上,正自扪钟。那矮个僧叫道:“师叔祖,请您老暂歇!今日有挂单僧来献法音。”那撞钟僧歇下手来,向尚瑞生瞟了一眼,缓步走下钟楼。那矮个僧道:“师兄请吧。”尚瑞生迈步走上钟楼,楼高目远,心怀一畅,觉得力气也足了些,扶了撞槌向那铜钟撞去。少林这口大钟,乃是唐高宗时所铸的青铜古物,一经撞击,其声响彻山野,宿鸟惊飞。   尚瑞生被钟声震得发抖,遂留心护着伤处,一口气撞了十几下。岂料钟声未息,四面唱经声皆止。不远处两个和尚奔来,手里都拿着戒杖,大喝道:“你这是敲的什么钟!长老们心都敲乱了,真是该打!”当下将尚瑞生摁倒,戒杖雨点般落下来。   尚瑞生连吃了几十下,背上奇痛难忍,和尚虽非下死力落杖,但个个都有艺业,每一下皮肉皆破。尚瑞生实在熬不住,一头抢在地上,昏了过去。那矮个僧冷笑道:“早知你是个匪类,来本寺避祸医伤!这一个月不打死了你,算我少林慈悲,你这贼命大!”   过了多时,尚瑞生才疼醒过来。那撞钟僧叹了口气道:“要说寺里戒律森严,也是该打你。这扪钟讲究个一气呵成,浑然一体。像你那个敲法,气就乱了,一乱钟声就不是钟声,反成了俗音。俗音是惊不醒尘愚的,更乱了长老们的修行。”尚瑞生听他一说,才知这顿打大有来由,只好忍气吞声,瘫靠在一旁。那撞钟僧摇了摇头,自去楼上敲起钟来。   尚瑞生一面喘息,一面细听钟声。初时肉伤骨痛,也听不出个路数,渐渐凝定下来,才发觉确有门道:但觉那钟声匀厚和谐,听似无甚变化,细辨则富含节奏,波澜起伏。慢慢地高远辽阔起来,似赋了少许诗意,响而不惊、厚而不烦、锐而不尖、醇而不烈,水一样漫入心田,化去人胸中烦闷,连响了三十六次,便即止息。   只见那撞钟僧走下楼来,竟似虚脱了,盘膝合掌,吐纳了多时,脸上才见红润,起身悠然去了。   尚瑞生受此教训,始知佛窟存身不易,忍着一身杖痛,歪歪斜斜地走回来。如此接连五日,尚瑞生无日不受刑杖,直打得皮开肉绽,苦不堪言。怪的是信元方丈并不阻止,信德也不出头,最后连法胜都不露面了。         三.英雄无泪      这一日尚瑞生又被几人牵了来,敲不上五下,便受杖罚。那撞钟僧实在看不过去,待几人去远了,走过来道:“你也是真没悟性,这些天怎连门径都没摸到?这敲钟可是大有学问的!首先力度上要有轻重缓急之分,韵律上要有抑扬顿挫之讲。再则手法有逼、扪、敲、击、叩、捶、打、槌、撞等九品,每一品各有说道……”   尚瑞生忍着气道:“大师好意我心领了。这劳什子我学不会!让他们再打几日,也算我还了恩情。”那撞钟僧不理,仍继续道:“天底下的寺院,扪钟的法子都是不同的:寒山寺的钟声,均匀缓击,平稳中寓庄严,那里面原藏着律宗的心法。再说大都里大金觉寺的钟声,秘诀是‘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合密宗‘大洗脉经’一百零八窍通开。变化最多的是杭州灵隐寺的钟声,‘前七击,后七击,中间十八徐徐发,更兼临后击三下,三度共成一百八’。说来咱少林的钟声最简单,‘前发三十六,中击三十六,后击三十六,共成一百八’,内含波涛,浪浪相叠,发四季之音。你只要知道这个窍门,便好做来,但关键还是要佛根深正。”   尚瑞生直听得头大如斗,苦笑道:“敲钟比杀人还难,我这回算是知道了!”撞钟僧道:“其实你只敲了这几天,老衲已听出里面大有雄烈之声。你本就是入世翻筋斗的人,说这些也都没用,倒是老衲糊涂了。”   正说间,忽见几个和尚又走回来,个个神情古怪。那矮个僧大声道:“戒律院众位长老说了:你扪钟乱法,不是释子根苗,不配在客室居住!快跟我们走,给你另找个去处!”连拉带拽,押着他向西走来,忽见前面有座殿宇,远望规模不大,甚为敝旧。   几人来到殿外,只见丹墀破败,梁柱腐烂,几只小雀离巢惊飞。那矮个僧道:“你既来挂单,这神殿才是修心之所。人家真修行的人,来后已在厨中作务十年,闲了就闭目打坐,那才是要得果位的。你多学着点,把在外的野性儿都收了吧!”一言未了,另几人都笑了起来。尚瑞生正听得莫名其妙,一僧已开了殿门,将他用力一推,随即把门关了。   尚瑞生眼内一片黑暗,原来此殿虽破,光线却不易射入。过了半晌,他才适应过来,凝神看时,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殿内三面都是神像,正座上不供佛菩萨,却尽是泥塑的受难众生,千手万足伸天抓地,各露惨号挣扎之状,形象逼真恐怖,一望惊魂。   东面神座上,却立着阿修罗王,奋臂狞容,周身戾气飞腾,似要搅乱佛国尘世。西面正对着阿修罗王的,乃是帝释神的高大泥龛,同样狰狞可怖,姿态怪异。二者横眉冷对,身后各站了无数略小的夜叉、龙精、神婆、鬼畜,皆是张牙舞爪。殿内恍如战场一般,血腥气似已扑面而来,激斗声亦隐约可闻。尚瑞生虽不知众神为谁、所斗何因,但孤身立此黑暗恐怖之所,也不由惊魂出窍,许久不能复常。   实则此神殿所供,本佛家八部天龙之群,也即传说中八种神道精怪。其中以帝释神与阿修罗王居首,两者终日厮杀不休,状极惨烈,后世遂以修罗战场,喻血腥杀戮之地。此八种神道精怪,原在佛家地位甚低,故少林虽立其殿,却僻在一隅,少有人来。   尚瑞生惊魂略定,不禁暗暗恼火:“即便我是匪类,你们借着敲钟的由头,每日打一顿也就罢了,却如何将我弄到这鬼地方来?”气恼之下,对此殿更生厌憎,怒目望去,忽发现帝释像的身后,还坐了一尊怪神。此神头生一角,貌陋而安详,裸背跣足,肌肉粗壮,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在用心吹奏,与殿内气氛显得极不和谐。      尚瑞生细看之下,猝见此像左腿已断,不由一呆:“莫非那落座的神像,便是这一尊?可它前面有神像挡着,又怎会掉下来?这毛神究竟是谁呢?”他却忘了那小沙弥曾经说过,此像即是紧那罗王。   转念又想:“世间真有这等怪事?难道我一入寺,这丑神便掉了下来?此事绝不可能!一定是众僧做的把戏,千方百计,不过诬我非良!”想到佛门弟子貌善心凶,其伪可憎,不觉大生鄙意。   忽听殿外脚步声响,一人踏雪而来,低叫道:“师兄,你在里面么?”尚瑞生心头一暖,却不回答。那人又唤了一声,推门走了进来,正是法胜。尚瑞生垂头而坐,也不看他。法胜手里拿了几个馒头,递过来道:“师兄,你别怪我几日没来看你,监寺大师看得太紧,戒律院的长老更不让我动弹。我知你挨了几顿打,其实没事的。信德师叔说你筋骨已不同了,板子伤不到哪儿去,就是不能运劲相抗,否则会毁了筋脉。千万记住了!”尚瑞生杖伤愈发疼起来,不由哼了一声。法胜似不敢逗留,说道:“师兄好歹忍过一月。我倒盼这一月过得慢些,你不走才好呢!”说罢握了握他手,慌慌地出殿去了。   待吃下几个馒头,又昏睡了一觉,殿内已越来越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殿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人脚底无声,走了进来。尚瑞生借外面微光射入,斜眼瞥去,只见来人赤足裸背,下面只穿了一条薄裤,周身骨瘦如柴,肌肉尽已萎缩,一张脸皱纹如刻,苍老非常,年纪大得无法猜测。   此人手里拿了根烧火棍,进来后便放在门旁,随即关上殿门,走到西侧神像前坐下,合眸定息,就此一动不动。尚瑞生细观其貌,觉得微微有些怪异,但究竟怪在何处,一时却看不明白。   孰料那老僧坐了片刻,忽然抖了起来,烦躁而起,自裤兜内掏出火刀,点燃了火绒,颤抖着举过头顶,向神座上照去。目光却落在端坐奏乐的紧那罗王身上,一只手摸着断腿处的裂缝,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这一叹似是伤感,又似迷惑,瘦弱的身躯不住地发抖,也不知是冷是怕。直待火绒熄灭,犹呆呆地立在神像前,转而失魂落魄,萎顿在地。细细看来,忽觉他脸上皱纹愈深,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那老僧坐了多时,才感觉殿内有人。睁目搜寻,目光一亮即收,又合上眼帘。突然间身子一震,忽听西面神座上一声轻响。那老僧如闻惊雷,猛跳起点了火绒,又向泥塑看去。这一回看罢,惶惑中却带了极大的恐惧,骤然向尚瑞生瞅来。一瞬间,目光竟在人、像之间移转了数次,仓皇失措。蓦地里缩下身去,坐回原位,合掌于胸,再不动了。   尚瑞生看他嘴唇颤抖,不由心生鄙夷,索性见怪不怪,倒在地上假睡起来。那老僧似已入定,竟无呼吸之声。   过了一会儿,尚瑞生鼾声微起。那老僧听了一刻,忽起身蹑足走近,向他细细端详,继而又去神像前,点火向上观看。来来回回,往返了十几趟,最后又坐回原位,脸上已不是迷惑惶恐,而是极烦躁不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尚瑞生腰上忽被踢了一下,只听有人大声道:“快起来!今天得见点真章了!”尚瑞生一惊而醒,只见六七个僧人围在身周,每人拿了条戒杖,目光都甚异样。   众僧将他拽起,一伙人推搡着,又向钟楼走来。   到了钟楼下,几人都面带微笑,示意他上去敲钟。那撞钟僧走下楼时,与他擦身而过,轻轻叹了口气。尚瑞生上得楼来,动手便去撞钟,直撞了二十几下,那矮个僧大步蹿上,不由分说,又把他拽下来。   四人拽足扯臂,把他按在地上,几条戒杖狠狠抽下来。尚瑞生咬牙忍痛,只觉今日下手格外的重,里面竟附了内劲,委实难当。转眼间皮开肉绽,血星子溅了一地。那撞钟僧见不对头,慌忙劝阻道:“都快停手吧,这样打人就废了!可怜他是个人物,缓一缓吧。”矮个僧道:“您老休迷了法目,这贼实怜悯不得!只要留下一口气,他什么不敢做!”那撞钟僧辈份虽高,在寺里却无地位,搓着手不能再劝。   尚瑞生怒火上冲,咬牙冷笑道:“这话倒有见识!各位都别停手,早把恩情打散,我才有主张!”那矮个僧怒道:“你这贼还想翻身不成?实话对你说,今儿就是要结果了你!你以为信德师叔真给你正了筋骨,打不死么?那是做梦!他老人家早毁了你一身经脉,更抽空了你的五脏六腑,之所以拿话哄着你,那是怕你偷偷离寺,坏了我少林的声誉!这可都是法胜出的主意,经方丈默许了的。怎么样,这回死得够明白吧?”另几人一面打来,一面狂笑道:“任你如何耍诈,到此也一筹莫展!你可挺住了,真功夫来了!”话音未落,几条戒杖似附了千斤之力,照背心打下来。   尚瑞生听了这一番话,头上直欲炸裂,猛然间后心如受重锤,热血尚未喷出,已没了知觉……      这一次再醒来时,却见自家被丢在那神殿门口,只差几步便可入殿,送他的人竟丧尽天良,不肯再多走几步。身上所以麻木不痛,原来是冻僵了,若醒得再迟些,必然性命难保。   他急喘了一会,硬撑着爬进殿内,躺了足有半个时辰,冻僵的身躯才渐渐缓过来,初时似有小刀子在肉上浅割,慢慢地如被万虫咬噬,虽是铮铮铁汉,也忍不住低声呻吟。   这一痛也有好处,脑子逐渐清醒了,蓦然忆起几个僧人说过的话,一时怒火焚心,陡生异念:“尚某平生最重恩怨,只因感其盛德,才甘受羞辱打骂。如今既识其伪,管你合寺僧众手段多高,也要杀得遍地血流!”越想越恨,不由强撑而起。   此时夜已深了,他既欲反报,遂试着走了几步。第一步险些摔倒,第二步虽然摇晃,却勉强站住了,心底暗笑:“天可怜见,终未将我致死致残。皇天后土为鉴:尚瑞生死在今日,不为无行,乞赐片刻之勇,遂我心愿!”望空拜了几拜,又取出那把藏刀来,摇晃着出殿。   来到殿外,只见繁星灿耀,玉宇深沉。尚瑞生一时呆住,止住脚步,心中思绪万千,又回头走回殿中,但惊怒之情无法宣泄,忍不住纵声大叫。这一声本极沉闷,不料西侧群像竟掉下许多灰尘。尚瑞生一见,陡生迁怒之心,握刀扑过去,便要把众像捣碎。奈何腿脚失灵,上不去神台,怒极生狂,抡刀劈向台面。猛听嗒地一响,一物自台上落下。低头看时,原来是那老僧遗下的火刀、火绒,竟忘了收起。   他一见此物,顿生心魔,切齿思量道:“我已难识二僧真伪,明晨更难逃一死,既然雪耻无望,索性烧了这妖殿,叫众僧羞急一场,泄我心头之恨!”拾起点火之物,转望四处,便要放火。   外廊下堆着大垛的木料,竟有一丈多高,统是红松、香板,最易燃着。尚瑞生劈下几块红松,点着了抛向木垛,连扔了十几块,垛上冒出黑烟,有小火苗蹿动。他又在垛下点了几把火,眼见势头旺起来,再不能熄灭,遂翻院墙出去。回头看时,只见那火已着了起来,他心头一阵喜悦,随之又觉慌乱,把力气都使出来,绕寺向南奔逃。   也不知跑出多远,山高坡陡,早失了方向。回头看时,寺院在哪儿也模糊了,只觉大片红光不散,仿佛就在眼前。正骇异时,猝见来路上一条黑影蹿动,直向立身处奔来。尚瑞生魂亡胆落,拔腿便逃。他近日连受重创,本不应有此长力,却不想奔行愈久,筋骨反愈觉壮健。渐渐地两耳生风,伤痛也消失了,气血旺盛得惊人,如脱胎换骨一般,停也停不下来。后面那人则越离越远,难步后尘。尚瑞生只道天高听卑,又赐下神奇之力,不停气地跑了一程,慢慢地两腿已觉沉重。回身看时,那黑影早不见了,眼望山口在即,又提气奔过来。   此时天还未亮,他脚下如踩了棉花,每一步都没着落,再要飞奔已是不能。堪堪到在山口前,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随觉全身都飘了起来,舒服得恍若登仙,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已一头栽在雪中。   这一回幸而神志未失,只是再走不动了,全身又痛将起来。他心知停留不得,略躺了一会儿,正试着要爬起,蓦见那黑影又闪现出来,跌跌撞撞,向他逼近。尚瑞生惊诧非常,原来来者却是那神殿里的老僧!   那老僧边喘边望着他,神情大是古怪,似乎有些愤怒,又似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惊乱茫然。尚瑞生料想这和尚必有手段,只要他上前来拿,自己拼着一死,也要结果了他。孰料那老僧并不靠近,瞪大眼睛看着他,表情十分复杂。   尚瑞生只觉力气又恢复了少许,说道:“大师想捉我回去,我虽已无力抗拒,但你少林如此行事,就不怕传扬出去,招人切齿唾骂!”语中故意示弱,只盼对方托大,便可做雷霆之击。那老僧听了,木偶般毫无反应,过了许久,嘴唇一张一合,似要说话。   尚瑞生大感意外,此时才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脸色灰黑,仿佛罩了一层死气,尖鼻高颧,额头宽阔得不成比例;头顶尖削如锋,两耳似猕猴般竖起。他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等异相,声音微抖道:“在下烧那神殿,决非冲大师而来。大师如不宽恕,便将我捉回寺去,莫要迟疑。”   那老僧听后,仍似木雕一般,没半点反应。怔怔地想了许久,忽憋足气力,开口道:“那……那神像……怎……怎会……掉……下来?”只说了这一句,已憋得面红耳赤,似是长年未开口说话,连字句都快忘了。尚瑞生只想逃离,说道:“大师捉我无怨,只求能背我回去,实走不动了。”   那老僧似未听到,又憋足了劲道:“以前……我看……它,没……觉得……有何……异样,自……自从……掉下……来,我不……不敢……看了,可……可……还是想看,却……看……看不明白了。第一天……我……我的魂魄……就没了,第二天……它好像飞进了……我的肉身,我的肉身又……又好像……不见了!”尚瑞生未料他会说出这番话,回想他那夜所为,分明是个魔障,一颗心稍稳下来,说道:“那你追我做什么?”   那老僧道:“后来……我又……看到你,再……再不敢呆在那里了。你烧了……神殿,我……我已无处可去,又寻不见……自……自己,大概快……快要圆寂了!我……我只想……跟着你。”尚瑞生已知他神志昏乱,并无恶意,长舒一口气道:“你快回去吧!我尚且无路可逃,你跟着我做什么?”那老僧道:“我心里有个念头:只要跟着你……便有生机,别人怎不敢烧那神殿?你莫怕,我搀着……你走。”话语渐渐流利起来。   尚瑞生道:“既然跟着我便有生机,须听我吩咐才是。你过来搀我一把,速离此地。”那老僧忙走过来,伸出枯柴一般的手臂,用力将他搀起。那老僧又道:“出了山我不识路,也……也不知十年前是怎么来的?你指点着吧。”扶了尚瑞生,向山口走来。   二人出了山口,那老僧目茫心迷,忽露胆怯之状,竟似小儿初离家门,难辨西东。尚瑞生觉察他气力甚微,身子虚弱不堪,不免暗生沮丧,但恐众僧追及,只得相互搀扶,奔东南方向走来。   行了一程,天光已亮。又走出七八里路,忽见前面有个小镇。尚瑞生心头一喜:“只要到了人多处,和尚们便难搜寻!”正思入镇后换下僧衣,那老僧突然大抖起来,一下子坐倒在地。尚瑞生险些被他带倒,无意间回头望去,只见数里外茫茫雪原上,正有六个灰点飞纵而来,大袖飘飘,煞是好看。尚瑞生心头一黯,不禁仰天长叹。   便在这时,小镇方向忽有人疾疾奔来,离得尚远,难辨形貌。那六个和尚早发现了尚瑞生,精神俱是一振,眨眼奔到近前,将二人围住。尚瑞生怒火又起,持刀傲立,并无畏惧。那矮个僧带头追来,好不得意,冷笑道:“还以为你在殿里自焚了呢!我只奇怪你这贼跑得真快,大板子竟伤不了你,虽说救火耽误了一阵,可也差点没追上!”   几人不由分说,便要捉拿。另几人手里都提着细锁链,一起拥上来。突见寒光一闪,一人手中锁链立断,余者惶然而退,都死盯住那口刀。   那矮个僧忽顿足道:“大师,您老中了什么邪,竟跟贼人一起逃窜!”趁尚瑞生分神,猛一步欺过来,使出“大悲心掌”的杀招,啪地一下,正印在尚瑞生胸口。这一掌力道极柔,属佛门绵掌功夫,火候却十分到家。尚瑞生中掌之下,顿觉似醉了一般,摇晃欲倒,勉强忍住。   一执法僧叫道:“好硬朗的贼!再吃我一记!”右掌倏抬,便要施出“朝山掌”的外壮功劲。那老僧忽然跃起,挡在尚瑞生身前。那执法僧一惊,收掌已然不及,掌力擦着他肩头撞过,把二人带得转了两转,同时摔倒。   此时小镇方向来的人影已近,却是一个大汉快步走来,四十左右,铁面戟髯,身躯高大,步履极是稳健。此人尚未走近,众人便觉一股雄豪之气扑面而来,身子仿佛被罩住了,感觉极不自在。那大汉来到近前,斜眼一瞥,说道:“这么多人欺负……”说时一怔,又侧目去看尚瑞生,脸上竟露出极惊喜的神情,放声大笑道:“尚近常也落了发,看来人间真是苦境!不过人漂亮就是不一样,俺倒觉削发后愈加丰美了!”大步上前,一把将尚瑞生抱住,掀髯大笑,喜悦之极。   尚瑞生自觉狼狈,也笑了起来,忍痛不让他觉察,说道:“大哥发过誓不离家门,怎会来到这里?”那大汉叹了口气道:“近常,回镇上再说吧。”扶尚瑞生站起,便要离去。几个和尚见状,忙拦住去路,都瞪起眼来。那矮个僧猛然扣住他右臂,便要使“擒拿手”伤人。那大汉一笑,左掌向自家右臂只一拍,那矮个僧两手登时弹过头顶,双肩胛竟同时震脱了臼,随觉一股力量撞过来,胸口奇热无比,一下子飞出两丈多远,在雪地上又滑了一丈有余,仍收势不住。   另几人大惊之下,都似猛醒过来。一僧失声道:“你……你是兖州府石大侠!”众僧脚下再也站不稳牢,呆了一呆,忽齐齐向北窜去。直奔出两箭之地,方听一僧叫道:“石耀庭!你当年发过毒誓,这辈子决不越出山东一步!你失信败德,我少林再不当你是人物了!”余声杳杳。   尚瑞生虽与那大汉交厚,却不知他在江湖上有如此慑人之威,眼见那几人惊窜如鼠,不禁笑道:“几个东西把我这顿好打,想不到竟是此等货色!看来少林也是虚名无实,难免千载遗笑!”   石耀庭背起尚瑞生,说道:“你胸口中了一记‘绵掌’,左肩头又有一记‘大血手印’,好像还受了刀伤,而且筋骨也不同了。有趣!有趣!你先别告诉俺始末,回去再说!”也不理那老僧,便要回镇。   尚瑞生忙道:“那和尚是我朋友,把他带上吧。”石耀庭这才留意那老僧,眼见他形貌特异,瘫在地上不动,一手将那老僧提起。那老僧呆呆的,脸上竟罩了一层死气。   尚瑞生伏在石耀庭背上,犹觉是幻非真,问道:“大哥怎来到嵩山脚下?莫非神遣至此,助我脱困!”石耀庭叹了口气,说道:“家父生前,曾欠过少林方丈的情,叫俺务必来拜望。俺多年不出家门,这趟又恰好顺路,所以才来看看,没想到先惊了和尚们,已去不得了!你莫多说话,回去再细谈吧。”尚瑞生见他脸色不佳,遂不多言。         四.命中注定      二人向东走来,片刻已到镇上。只见镇子不大,人却不少,石耀庭引路在前,来到一家客栈。进得客房中,石耀庭将二人放下,笑道:“先说说你为何落发,俺着实有些吃惊。不会是真看破了吧?”   尚瑞生叹道:“真看破的人就不会出家了!我只是做个扮相,好杀鞑子。”当下将前事述说一番,石耀庭颇感惊奇,双眉齐耸道:“你一个人闯去千夫之营杀人!”尚瑞生脸一红道:“气极失了智量。总不成被鞑子吓死吧?”石耀庭动容道:“这哪是没智量?这是血性冲天了!你快告诉俺,是怎么杀的为头的?”   尚瑞生一一道来,说罢叹道:“我这回经了生死,才知艺不亏身,须用心来学。大哥,你要看我不笨,便教些真本事吧。”石耀庭笑道:“当初俺要教你,你厌烦不肯学,只懂了点欺身决死的小门道。好在这回都用上了,俺很是欣慰!”   尚瑞生略伸展一下四肢,只觉遍体无力,手足愈加酸软。石耀庭忽拍额道:“光顾着说话,正事倒给忘了!先把那‘绵掌’的劲儿化掉再说!”伸出一只大手,放在尚瑞生胸口,一罩之下便即收回,居然满脸惊讶。尚瑞生只觉他大掌收回时,竟似从体内掏出了一团极黏稠之物,身子顿感松爽,四肢也活泛开来。   石耀庭却道:“想不到筋骨换得这么好,这可是下了大工夫!何人不惜自伤,行此功德?”尚瑞生闻听此言,不由疑惑:“难道信德真是善意,扶持了我一程?”回想连日受杖,筋骨竟未大损,出寺狂奔之际,反而壮健逾常,登时醒悟是被那几个和尚欺骗,不觉意羞心悔。   石耀庭见他面有愧色,奇道:“给你洗脉的可是个浓眉环眼的和尚?”尚瑞生黯然点头。石耀庭两掌一拍道:“这和尚可了不起,你能得他助力,缘法实在难修!”尚瑞生道:“大哥认得他?”石耀庭笑道:“当年俺自觉艺成,会过这和尚。那是俺斗得最尽兴的一次!从此才知少林是个龙池,里面确有真龙!”尚瑞生笑道:“但不知胜负如何呢?”石耀庭当年原本赢了,却不炫耀,说道:“他出手纯凭感觉,俺则多些算计,这就好比下棋,算得多自然占便宜,可最后俺俩个却是平手。论来还是他天份高,比俺强!”尚瑞生听他说得坦率,会心而笑。   忽听那老僧在床上急喘起来,跟着全身抽搐,大露异状。二人忙来到床前。石耀庭见他目光虚散,出指搭在他腕上。方一接触,感觉冰凉僵硬,浑不似血肉之躯。细号之下,竟探不到脉息。   尚瑞生眼见此僧肌肤变化极大,直如古树皮一般,而容貌更是大改,眉塌目陷,如同骷髅,着实吃了一惊。那老僧这时已停了抽搐,气息也似断了,只嘴唇微微张合。尚瑞生知他有话要说,忙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那老僧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断断续续地道:“我……不……回去,你……把我……就近……埋了吧。我苦修了……一世,才知道……都是虚妄,后……后悔……极了!”突然瞪大双目,似看到极特异的景象,跟着一动不动了。   石耀庭惊恐不已,良久才道:“传言高僧大德,死时都有异象,但此僧未免太奇!哪有心停脉止,还能说话的?他到底说了什么?”尚瑞生遂把那老僧的遗言说出来。石耀庭叹道:“人说和尚们死前,大多眼内生幻,以为西方众佛接引。此僧临死觉悟,还算明白。”   石耀庭当下管店家借了铲子,提了那老僧尸体同尚瑞生出店。只见镇上并无过年的气氛,家家也不挂灯放爆竹,一大早甚觉冷清。石耀庭眼望空中又飘洒下来的雪花,叹了口气道:“这一过了年,就是元胡至正十一年了。要从南宋帝昺亡国那年算起,鞑子们已占我神州七十多年了!”   两人出了小镇,走得几步,石耀庭突然露出诧然之色,但觉手上枯瘦的身躯,竟似有几百斤的重量,自家虽是神力惊人,也觉大是赘手,倏觉他体内似有一物向外鼓胀,活泼泼的,仿佛才获了生机。他一惊之下,急向死尸脸上看去,只见息闭窍堵,早是阴间之客,哪还有一丝活气?   来到一个土坡前,石耀庭挖了个深坑,把尸体放下去,随后填土埋了,立个坟包。尚瑞生在坟前发了会儿呆,作了揖转身,与石耀庭又走回来。只见镇上依然冷清,唯有不懂事的孩子,脸上稍带喜气。   回到客栈,吩咐伙计去弄酒席。不一时,伙计已把酒菜端进来,虽无庖龙烹凤,一桌子也甚丰盛。二人喝酒叙情,好不亲热。酒至半酣,石耀庭突然瞪大双目,看向门口,神情惊愕之极。尚瑞生转身去看,啊地一声大叫,全然惊呆了。只见一人站在门口,满脸满身的泥土,目中更充满了迷茫,却不是那死去的老僧是谁!   那老僧竟不看二人,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上,拿起个馒头便吃,又端起酒壶,仰头便灌。片刻之间,连吃了十几个馒头,喝了两壶水酒,又把六七盘菜吃光,连口气也不喘。几人死盯着他,直待他吃饱喝足,才醒过神来。尚瑞生颤声道:“大……大师,你如何又活过来?”那老僧痴了一会,眼望二人道:“是你们埋了那和尚?可……可我又是谁呢?”   石耀庭愣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俺知道了!这是天竺休眠换体的法门!每练深一层,便做假死之状,入土后或数日,或数十日,必能醒转过来。此人竟这么快出来,必是个中能手了!”   石耀庭使个眼色,尚瑞生便与他一道走出门外,穿过大堂,伙计却叫道:“客官别这时出去!撞……撞到了不好的。”二人没听明白,正要细问,那老僧忽道:“出门时当心头顶上。人家是好心提醒呢!”说罢一笑,神情颇为诡异。二人一怔,都皱着眉向外走去。   雪花漫天飞舞,二人刚走出来,不防一阵风吹过,那门上的匾额突然掉落,直砸向尚瑞生头顶。石耀庭眼疾手快,忙拽他向旁躲闪,砰地一声,匾额落下。二人一惊之下,猛想起那老僧说过的话,都呆住了。   石耀庭诧极而笑道:“看来这和尚真是得道了!近常,他偏偏要跟着你,可见你福田广大,确非寻常之辈!”尚瑞生连遇奇事,心头迷乱,说道:“也许是我焚了庙宇,佛祖震怒,特遣此僧来罚我吧。”说话间信步走来,已到了主街之上。   只见街头站满了人,男男女女,各露惶恐之态,似有灾祸来临。少刻,突见一男子打镇东面奔回来,颤声叫道:“来了!大伙可千万别动!”此话一出,众男女如小兽失惊,慌忙跪在街两旁,男人都脱去上衣,露背蜷伏,女子则撩裙遮面,抱头而跪。另有几十个年轻汉子,手里都拿了根竹签,哭丧着脸趴在街心,不时抬头向东窥望。   二人心中正奇,只听东面马蹄声传来,十来个蒙古兵疾驰而至,口中呼哨不止,每人拿了根牛皮鞭。当先几人马快如风,抡鞭子照人身上便抽,鞭鞭皆见血痕。众男女竟不敢呻吟,挨鞭后反露释然之色,都伸头看那马队向街心之人踏去。那几十条汉子一动不动,马蹄踏背,一口血当即喷出来,雪地上一片殷红。原来蒙人知汉族最重节令,故每到大节,必令村镇百姓当街跪伏,男赤女袒,百般鞭挞,以此伤其自尊。更令健丁抽签趴于当街,任马蹄践踏,死者罚缴双倍钱粮。   尚、石二人立在当街,眼见众人不啻羔羊,那火都蹿起三千丈高,按捺不住。当先几个蒙古兵见二人凛然不跪,大怒抽刀,驰了过来。一人先至,借战马冲驰之势出刀,疾奔石耀庭颈上斩落。尚瑞生用心看他如何化解。却见石耀庭纹丝不动,那马风一般过去,蓦地里破腹开膛,一头栽倒;那蒙古兵自马上跌落,断成两截,血光迸溅。细看时,那马刀已握在石耀庭手中。   另几个蒙古兵悚然一惊,立时围上来,出刀便剁。蓦听霹雳般一声大喝,几匹马同时惊倒,随见一片寒光冲起血雾,四五颗人头滚在身前。众蒙古兵一齐冲过来。尚瑞生裹在其间,只觉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护住,猛可里周遭五六匹马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突然炸裂,人与马落地后不成形状,满地狼藉。眨眼间,又有七八匹马飞起来,漫天血雨泼下,腥臭扑鼻。   尚瑞生早惊呆了。只见剩下两个蒙古兵拨马欲逃,石耀庭大掌遥遥击去,那两匹马虽在十数尺外,却似掉进一个大漩涡里,陀螺般腾空转起来。猛听得一声大响,震耳欲聋,那漩涡竟然炸开,又崩起两团血雾。尚瑞生直惊得矫舌不下。只听石耀庭纵声大笑:“俺练成这家传的绝学,却不能对四海英豪施展。今日用它来杀鞑子,实是痛快之极!”   忽听四面哭声大作,众百姓都号呼着爬过来,围住二人道:“你们害死人啦!你们做的事自己扛着,可不能走啊!”几十只手死死拽住二人,哭天抢地,再不松开。   石耀庭仰天长叹:“俺不走就是了!你们都躲回家去吧!”十几个汉子扑过来道:“得把你二人绑了,送给鞑子换我们的命!你既是好汉,便做到底吧!”石耀庭气极而笑,喝道:“没种的东西,都给俺滚远点!家家闭户封门,缩起龟头就是了!大年节还不曾与俺兄弟喝得尽兴,去弄些酒来,俺们边喝边等鞑子!”众人见他有担当,忙回去抱来几坛好酒,又搬来一条长凳,碗却忘了拿,便都逃回家去,再不敢露头。   尚瑞生见镇上如遭了瘟疫,再无半个人影儿,当下二人都坐在长凳上,各捧起一坛酒来,大笑豪饮。  少时二人各尽一坛,一时壮怀激烈,石耀庭放声唱道:“想我先英烈,纵马驱北胡。莽莽阴山下,灭种是匈奴!区区矮脚马,何能长驰逐?神州待红日,一扫冰雪途。”歌声激昂雄烈,大有冲霄之势。尚瑞生闻歌忘情,虽知少顷蒙人大集,只须排箭齐发,二人也要丧命,却不由烈胆飞扬,起身歌道:“锦绣沉沦,齐悲处,有人狂笑。看宝刀,双锋如雪,仇人多少?只手劈开生死路,大好山河一肩挑。幸此生,不负是奇儿,擎天啸!”一曲歌罢,两颗雄心跳动,禁不住相视大笑。   蓦见那老僧也大步走来,见了血肉尸身,竟露出极厌恶的神情,转而悄坐于尚瑞生背后。尚瑞生心头一暖:“此僧虽然古怪,所幸无害我之意。”   三人坐等多时,镇外却无动静,直至午后,蒙古兵仍是未来。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忽听镇东传来喊杀声,气势甚壮,似有数百人之多。二人精神一振,正待鞑子入镇厮杀,那声音却低弱下去,又响了一会儿,竟止息了。几人注目东望,始终不见马队冲来,不禁疑惑。   正这时,只见一骑自东面奔来,马上是个汉人,三十多岁,一脸精干之气。此人马到近处,飞身而下,只向几人扫了一眼,便冲石耀庭抱拳道:“这位是石大侠吧?外面三百鞑子兵,已被我等尽数杀死。各位不用等了。”石耀庭疑惑道:“尊驾是谁?”那人道:“本来大年初一,我们不想打扰的,但鞑子既先来搅闹,只好提前相邀大驾。镇外等了许多江湖朋友,久欲瞻望风采。石大侠若不弃,便请移驾如何?我们不敢进镇放肆。”   石耀庭说道:“你们是来找俺比武?”那人笑道:“石大侠立誓不出山东,众人也自然守诺。如今石大侠出来了,大伙都想一睹‘天下武功三分半’究竟是个什么样。不知石大侠……”石耀庭打断他道:“俺既食言,你们怎么做都没错。请带路吧。”那人大喜,不敢上马引路,牵缰走在前面。几人都随他向东走来。尚瑞生悄声道:“外面人与大哥有仇么?”石耀庭摇头一叹,露出许多无奈。   少时出了小镇,只见东面雪野上竟站了一百多人,服饰各异,正在等候。另有几十人坐在地上,显已受伤。南头一片空地上,卧倒几百具死尸、战马,状甚惨烈,果是鞑子兵不差。众人见石耀庭走来,轰地起了一阵喧哗声,人人表情复杂,似羡似妒。   石耀庭大步走近,冲四周抱拳道:“蒙各位抬爱,早一日便在镇外等候。俺若知道来了这些朋友,必请进来畅饮叙怀。”众人有的还礼,有的束手不动,更有人蔑然冷笑。   只见一中年男子走出人群,相貌儒雅,衣袍光鲜,拱手道:“石大侠当年号称‘天下武功三分半’,以此论来,石大侠必艺高如天,技深似海。冲着这句话,大伙都来讨教,也不算太冒昧吧?”   倏见一个壮汉纵出人群,抱拳道:“请教石大侠的高招!”蹿上一步,正欲抡拳相搏,猝听北面銮铃声响,一匹马疾如风卷,驰入人群。一人飞身跃下,如苍鹰扑兔,蓦然揪住那壮汉背心,大笑道:“你这货也配与石大侠比武?哄孩子似的赢了你,白糟践好玩意啦!”随手一抛,那壮汉直飞过众人头顶,倒插入雪中。众人眼望来者,莫不气沮:“这人一到,可没我们动手的份了!”   尚瑞生见走来之人三十多岁,衣着随便,气旺神豪,大是落拓不羁,已觉看着顺眼。那男子腰间挎个大酒胡芦,取下来递给石耀庭道:“尊驾是我偶像,请喝了酒再赐教。”石耀庭见他毫无虚礼客套,一口气喝下,说道:“江湖上多闻‘搏命李三郎’的大名,果然对俺的脾气!”   李三郎道:“家师临终交代,让我有机会向你讨教,说是有些道理,一交手才明白。请即刻赐教吧。”言罢甚是干脆,身子一束一展,使个“龙形搜骨”的式子,近身便来发劲。石耀庭见他手法简单,一股活劲却又快又整,遂向前迎了迎。一瞬间,李三郎忽觉劲儿塌了,浑身极不得劲儿,尚看不出对方巧妙所在,已然向后飞去。他愣了一愣,方赞道:“好身手!可惜没看明白,不知怎么输的?”石耀庭笑道:“手脚放对了地方,想不赢都难。三郎比俺想的要强!”三郎脸一红道:“是我没悟透本门的内功,拳架还不够稳。再试一次如何?”石耀庭道:“三郎这话错了。贵派的拳架本身就是内功,较的是‘十二大法’,令师当年与俺说过的。”那男子想了想道:“这话深了,回去再琢磨。我再丢回人!”欺身变了招式,二番来攻。这一次身快劲整,石耀庭竟来不及动作。三郎正喜间,蓦觉对方身上松极了,随之嗒地一紧,就这么一下,自家便又飞了出去。众人早知李三郎手段奇高,北五省向称无敌,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快。   那男子跳起身来,愧喜交集道:“没白来,总算见到真东西了!顶得上十年苦修!”如飞而去,众人看不出高明所在,俱甚纳罕。   忽听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三哥别走啊!且看我这路‘提柳散阴刀’管不管用?”却是一个瘦高个,乃是与李三郎齐名的高手,绰号就叫“散阴刀”,一向只在南方江湖行走,世人莫知其名,只知武功神秘莫测,乃是李三郎向来推重之人,他快步走来,正要拨刀出鞘,蓦地里柔风飘至,一人逼近身道:“呆着别动!”一句话竟把他钉在地上,刀也拨不出。   那人缓步来到石耀庭面前,说道:“换个地方动手如何?”石耀庭见来人淡眉细目,穿了件极不合身的破棉袄,头上戴个更破的皮帽,失笑道:“他们会让俺走么?”那人看了看四周,说道:“真东西没法让他们看,一看精神就灭了,以后再练不了拳。我不想造这个孽。”石耀庭心头一沉,盯住他道:“先试试,不成再换个去处。”那人一笑道:“我只来印证武学,不想坏你名头。一会儿你想走,我跟着就是。”向后一退,不自觉地竖起一掌,似在行礼,倏然进步,伸手抓来。   这一下只是引手,但快得超乎想象,石耀庭万不料他出手竟比闪电还快,险被抓中,一闪之下,那人正招已出,其速更是难以形容。石耀庭只躲此两招,竟觉气血翻腾,正欲反击时,那人脸上微露讶意,忽竖掌劈来。这一下招数极平常,境象却极诡异,仿佛不是手掌劈来,而是手掌引着一股奇异力量,逼向石耀庭前额。   忽听尚瑞生惊呼道:“大哥当心!他……他是那个‘大师兄’!”一言未毕,众人骤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罩过来,百余人尽似筛糠一般,几乎同时瘫倒。突听轰雷般一声大响,场内竟似有火药炸开,雪浪冲腾而起,顿时把那股神奇力量盖住。众人雪浪袭身,衣袍大碎,直惊得魂飞魄散。十几人狂呼道:“这……这是‘北手空劲’!他……他居然练成了!”话音未落,只见石耀庭一掌击出,那飘下的雪花竟在他掌心凝聚成团,倏然离掌飞出,似圆球般疾旋不止,越转越大,越大越空,里面包裹着极强的气劲,仿佛立时就要炸开。   所谓“北手空劲”,本为石家祖上一位亢宗的人物所创,其理原极简单:只要以独门内功为基,一掌发出,力呈空疏之状,随即后力赶上,将前一股实实包裹,一股大似一股,一股罩定一股,待十几股力道搅在一处,内里即生气涡,疾旋不止。但要这气涡炸开,显出绝大威力,至少需几十股力道一并发出,且是越来越强,后蓄无穷之力。然凡事至盛则衰,至极则毁,一个人内力再深,到最后也要枯竭。却不料石耀庭英雄异禀,竟将此门神功练成。   那人见“空劲”裹成雪团,直向自己飞来,忽掌现奇形,居然向那大雪团拍去。众人一见,都惊得连滚带爬,捂耳逃窜。谁料他一掌拍下,那雪团如逢热浪,骤然萎缩下来,随之哗地一下散开,缓缓飘落在地。石耀庭仰天长叹,已知无法取胜,不愿众人看到自家落败场景,叫声:“走吧!”纵出人群,向北奔去。那人哈哈一笑,扔了破皮帽,风一般跟随。   尚瑞生有心跟随,只没这份气力,急得连连顿足。看众人时,都惊得魂不附体,呆若木鸡。   群豪受此惊吓,始知石耀庭盛名无虚,武功更在传闻之上,而对手似乎犹胜一筹,不消说与众人更隔了万层法天,均不由气折心灰,大感绝望。过了半天,才见十几个强手缓过劲来,人人向天长叹,摇摇晃晃着去了。余者散坐调息,直待心神收敛,这才负起伤者,失魂落魄地散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已是雪落满身。那老僧跏趺而坐,再不说话,脸上微泛异色。尚瑞生无意间瞥了他一眼,忽觉他肌肤似光滑了许多,看着仿佛年轻了。细看了几眼,又觉变化并不大,只不过头顶心鼓出个包来,略显得怪异而已。   尚瑞生等待良久,知道石耀庭再无可能回返,在旷野中失神站立良久,才想到:“我四处虽有些朋友,但除石大哥外,唯与濠州邓愈情投意合,只是听说他那里闹得极凶,怕也呆不安稳,何况此僧半步不离,又怎能带他同往?”一时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当下先离了小镇,向南走来。   行出一程,眼望四野旷寂,无可依托,内心悲惨:“人说穷鸟入怀,尚有仁者悯之;我今潦倒穷途,仍为离群猛士,难道竟无归所!”想到此节,壮心反起,顿觉有了精神,朝北面拜了两拜,又洒下几行热泪,转而大步南行,再不回顾。那老僧也不问他去往何处,只是悄伴在后,仿佛天涯海角,也愿相随。         五.人非人      且说路上走有数日,每日皆见鞑子兵南下,或百或千,杀气腾腾。尚瑞生却不停留,反倍道而进。过了豫皖交界,尚瑞生知不远便是宿县,再有两三日路程,过了淮水,便到濠州了,心下甚是喜悦。   一路时见道上逃来的百姓,皆面黄肌瘦,奔走仓皇。尚瑞生见其内不少孩童,都腹胀如鼓,头大眼凹,连过去好几拨,越到后来,面目越不可观,竟是形容枯槁,状若鬼族了。   过了宿县,前面便是西寺坡,再向前去,更是满目荒惨。   二人行到天黑,总算碰到一伙百姓,约有百十余人,都挤坐在一起,向天悲号。尚瑞生见里面有几个十六七的姑娘,下身连裤子也没有,只用干草缠身,遮住了羞处。尚瑞生与老僧又走出百余步,在一棵枯树下坐了。他回想沿途所见,不觉悲心如捣,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倒身欲睡时,骤听不远处传来哭声,心底一悲,睡意全消,这一夜竟致无眠。   眼看朝暾渐露,那老僧睁开眼道:“你还要向前去么?”尚瑞生叹道:“我此前不知人间苦状,既到此悲境,也无须回头了。”起身仍向南行。   又行了半日,来到固镇附近,只见百姓多了起来。尚瑞生料想此处还可过活,正感高兴,猝见南边逃来大批百姓,后面马蹄声隆隆不绝,竟有上千鞑子兵狂驰追赶。众百姓虽知逃不脱,仍拼命奔窜,惊呼声不绝于耳。众蒙兵瞬间赶到,却不杀戮,只将无数百姓围在大圈子内,随将男子都挑了出来,黑压压跪了一片。只见几百个蒙兵跳下马来,各抽弯刀,令众男子趴在地上,伸出右臂。众男子臂膀才伸,弯刀已落,只一会儿工夫,便把上千条手臂砍断。   尚瑞生与那老僧也被挑出,但几个蒙兵见二人都是僧侣,居然未断其臂。尚瑞生夹在人群当中,又怒又奇,不知鞑子们意欲何为。   沿途走来,只见数队蒙古兵押着更多的百姓,由几面会聚而来,同样是男人右臂皆断。行到一处高坡时,只见坡下低洼之地,几百个妇女都裸着身体,蹲在地上掩面哭号。百余鞑子兵围观取乐,甚而狂笑舞蹈。   又走出一程,却见数十股人流都向一处汇集,真是人山人海,望不到尽头。鞑子的马队往来奔驰,似生怕有人走脱,沿途都是砍断的手臂,望之触目惊心。原来安徽乃白莲教发源之地,此次蒙古人欲在新马桥一带做件大事,深恐远近几县暴民为乱,故境内男子无论是否从匪,皆断其右臂。更派蒙兵三万,驱押来数十万百姓,令其观一惨景,以为震慑。   少时来到一片极开阔的平野,只见南面早搭起一座高台,台面十分宽阔。众蒙兵将无数百姓押到台前,皆令跪地伏候,四面都是骑兵马队,刀光耀目。但听哭叫声震动天地,血水染红了雪野,腥气令人窒息。   只听北面牛角声响起,又有数千骑兵奔至,随见百余名黑甲武士护着一人,策马而来。周遭数万鞑子兵眼见这人来到,都举刀欢呼,声震平野。   那人头戴金盔,身披犀皮罩金甲,高颧卷须,一脸威严尊贵,手中马鞭微微一抬,四面喊声立止。此人下得马来,十几人铺毯在前,引他步入高台旁的华丽金帐。这人坐定,冲身旁一名武士说了句什么。那武士走出来,高声大喝,鞑子们又一片欢腾。只见南面马队闪开一道缺口,不多时,竟有几百辆大车押过来,都用黑布蒙着,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几百辆大车押到台下,众蒙兵上前揭下黑布,只见车内都是红巾裹头的男女,还有十几个小孩子,人人污血满身,被强光刺得两眼难睁。众蒙兵开了车门,连拉带拽,把众囚赶下车来。一千夫长举鞭大喝,似要众囚向那帐中的大贵人叩拜。众红巾男女态度轻蔑,有几个汉子更放声大笑。   正这时,南面又押来一辆囚车,黑布扯下,只见一男子昂首立在车内,四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须,二目如电,神情极是镇定。众红巾男女一见此人,皆拜倒在地,状极虔诚,如对神祈一般。   那男子身缠铁索,下了囚车,向众红巾男女微微点头,随冲那千夫长道:“给我拿把椅子!”那千夫长似也十分惧怕,愣了一愣,竟去搬来一把大椅,让他坐下。众蒙兵眼望此人,都露出又是畏惧、又是仇恨敬佩的神情,居然无人敢靠近。那男子眼望黑压压跪在周围的百姓,深深地叹了口气,目中似怜似恨,表情却依然平静。   那帐内的蒙酋大怒,冲两个万夫长大声喝骂。二人红着脸走出来,不敢去折辱那男子,只向众囚泄愤,严令冲那蒙酋叩拜。众红巾男女都深情地望着那男子,许多妇女不禁流下泪来。众蒙兵持刀上前,强令跪倒,众男女死命挣扎,并不屈膝。一百夫长手拿短斧,揪住一红脸大汉道:“你只向和林王磕个头,便饶你这贼蛮子不死!”那红脸大汉哈哈大笑,连话也懒得说。那百夫长大怒,一斧将他右腿劈下,热血猛地喷出。   那红脸大汉却极是硬朗,竟摇晃不倒,蔑然大笑道:“爷爷是顶天立地男子汉,是汉人中的烈丈夫!怎会给你这些臊鞑子下跪?大明王面前,我死也死得光彩!”一语才出,满场突然沸腾起来,无数百姓哭喊道:“他是大明王!他是大明王!我们汉人的大救星啊!”原来那坐在椅中的男子,正是大明王韩山童。   白莲教本为佛门净土宗分支,源流甚为久远。至元末,蒙人暴政苦民,百姓皆无生计,韩山童遂以“弥勒转生、明王出世”为号召,鼓舞饥民,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此次蒙人初以十万众入皖会剿,历时数月,添兵几达十五万人,始将韩山童击败擒获。元顺帝脱欢帖木儿,本拟将韩山童押来大都,耀其武威,又恐中途被教匪拦截救出,遂遣堂兄和林王孛仑赤帖木儿南下监刑,并强迫百姓围观,以震慑汉人反叛之心。   众人喊声未息,那百夫长一斧又落,竟将那红脸大汉头颅劈下。众蒙兵抡刀上前,都叫道:“谁跪下即可免死!若骂韩妖一句,打他个耳光,立赏千金!”众囚听了,皆破口大骂。   尚瑞生只盯着韩山童看,心道:“此人貌虽伟岸,又怎会是神佛转世?”正疑间,只见众蒙兵已把囚徒分开,男人一堆在西,女人和孩子在东,显是要挨个威逼,令其屈服。   一时牵出几名男子,持刃逼到帐前,大喝“跪倒”。几名男子无不大笑,冲帐里连吐口水,立时人头落地。那和林王端杯喝酒,微皱眉头。跟着又牵出十几人,傲立不跪,脚筋俱被挑断,不觉瘫倒在地。众蒙兵正狂笑间,只听十几人叫一声“大明王”,皆碰死在地,脑浆飞溅金帐。   忽听众囚中有人大笑道:“老三,你我也别等了,出来给大明王磕个头告别吧!”只见两名男子昂然而出,都走到韩山童面前,拜下身去。一男子动情道:“大明王,属下先上路了。您赐我‘九成’之名,我没辱没了它。这一去正是第九死,我汉人必可复国了!”韩山童叹息道:“陈兄弟为我遭擒,道理错了。你要在外头领着大伙干,鞑子们才怕呢!”那男子红了眼圈道:“我爱明王,胜过生命。能陪您老人家去死,才是全始全终。”另一人生得肥胖,起身喝道:“狗鞑子,你们抓来百姓,不过想吓唬人!给爷爷个新鲜死法,让大家都开开眼吧!”   尚瑞生于二人走出时,已觉眼熟,这时猛地认了出来,不由心头大震:“他俩与我一同逃出鞑子营,怎地这么快就被抓了!”但觉热血上涌,右手不自觉地便去摸刀。   一百夫长狞笑一声,忽命人取来两张毡毯,不由分说,把二人实实裹在毡毯中,又用雪堵住两头,密不透气。只见两个毡毯连连翻滚,叫声却听不到。尚瑞生两眼冒火,心道:“我还活着干什么?那鞑子王就在帐内,我若能杀了他,纵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抽出刀来,便要跳出人群。岂料便在这时,身子忽不能动转,连试了几次,都是有心无力,眼见那老僧闭目发抖,也不知是否他搞的鬼。   众蒙兵原想那二人少刻便会气绝,不料毡毯滚了多时,仍是不停。两旁骑兵都冲过来,马蹄在上面乱踏。过了半天工夫,只见毯中流出热血、粪便,二人再不动了。尚瑞生胸口直欲炸裂,热血喷天,险些晕了过去。   众蒙兵凶性大发,又拽出十几个人来,每人四肢套了绳索,绳子另一头系在马上,狂笑打马,登时五体分离。又有人拽出多名妇女、小孩,以刀威之,强令跪拜。那和林王知妇幼易于降服,在帐中哈哈大笑,令将众女子衣衫扒下。小孩子们都哭了起来,抱着那些妇女,苦苦哀求。   众女子羞而志坚,都冲韩山童跪倒,呼喊道:“大明王,我们都听您的话,不怕鞑子凶狂!您老人家是弥勒金身,鞑子们杀不死的!求您照顾我们的孩子,大伙要去了!”一个极清秀的女子迎风站起,面对万众毫无羞色,高声道:“姐妹们别糊涂,鞑子们不会放过孩子的!我们跟大明王一块死,都能入白莲圣境。大家一起唱圣歌吧!”众女子一听,悲而神定,都露出庄严之态,唤孩子们一齐唱道:“弥勒转世明王出,要为万民造幸福。白莲圣境邀英烈,誓捐此身驱元胡。”连唱数遍,无不热泪盈眶。众蒙兵发一声喊,上前抡刀便剁,数十个雪白的身子倒在地上,如圣洁的白花,装点此血腥世界。   猛见一个女童逃出来,冲到韩山童面前,呼喊道:“你骗人!你骗人!妈妈爸爸跟着你都死了,我再不信你的鬼话!”突然伸出小手,打了韩山童一记耳光。众蒙兵如睹奇景,数万人一同欢呼雀跃,那和林王更是纵声大笑,连酒杯也落在地上。一个万夫长抱起那女童,高举过顶,大叫道:“这孩子看透了邪妄,你们都要学她!谁再来打他个耳光,立赏万金,为四县总保正!”众百姓见了,都呜呜啼哭,头不能抬。   突听一男子在人群中叫道:“我……我来,我来!”虽断一臂,却硬撑着爬出人群,来到韩山童脚下。众蒙兵又一阵欢呼。二武士上得前去,把那男子扶起。那男子不敢看韩山童,只道:“你……你妖言惑众,害得多少人丧了性命!我……我就要打你这妖孽!”闭眼胡乱一抡,正打在韩山童下颌上,跟着惊呼一声,如被炭火烧了皮肉,骇倒在地。   韩山童一声长叹,忽起身道:“送我上路吧!”说罢向高台走去。余囚尚有两百多人,都失声叫道:“大明王!您老人家……”韩山童转过身来,眼见那女童在鞑子怀中哭泣,一笑道:“你们不要怪孩子,孩子们都该活着。我们这辈人不成了,下一代还要和鞑子干到底!你们都是我的好教众,我心里很高兴。”说罢再不回头,一直走上高处。   只见台上立了根大木桩,十几个刽子手早在上面等候。一个汉人拿着铁托盘,里面放着十几把不同的小刀子,见韩山童上来,忽跪倒在地,冲他不住地磕头。韩山童道:“我怎么个死法?”那汉人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道:“皇上赏大明王三千六百刀的剐刑。我……我是从大都来的,家里世代做这个营生,实在不……不敢躲差,旁……旁人也做不来。”韩山童冷笑道:“鞑子皇帝不想让我速死,可见他心里是害怕了。你们来吧!”说话间几个刽子手拥上来,将他剥得精光,绑在木桩上。   那汉人挑了把怪样的小刀子,抖着手道:“大明王,您老恕罪吧!我家里有几十口子人,不造孽都难活命的。”又作了一揖,便拿刀子来割他眼皮。韩山童道:“这是做什么?”那汉人道:“割开眼皮盖住眼睛,您老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会儿景象太吓人,您老见了昏过去,又得弄醒才能剐,多遭罪的。”韩山童道:“我不看着受苦的百姓,不看着这些鞑子,虽死两眼难闭。你只管动手吧!”那汉人哆嗦了一会,手稳了下来,动作极快,先将他耳鼻、双乳割下,血登时流了一身。百姓们都惨号一声,闭上眼睛。众蒙兵舞刀威胁,砍了几个闭目的男子,喝令百姓睁眼抬头。   只见那汉人运刀飞快,从左臂鱼鳞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每一刀深不及寸。片刻间,台上已是血人,状极可怖。尚瑞生始终动弹不得,欲冲那老僧大叫,声音竟也发不出。只见那老僧身子大抖起来,相貌似在不断变化,煞是奇异。   却听台上全无声息,受刑者竟如石人一般,并不呼痛。场上静得出奇,仿佛那刀子割肉声也隐约可闻。那汉人运刀更快,初尚见血,继则血尽,但流黄水而已。待割至腹下,受刑者流出的红血、黄水已然冻结,身上竟呈黑紫之色。众囚如自受割锯,再也忍不住,都大哭起来。随之满场哭声大作,数十万人一齐放悲,其声撕肝裂肺,那天空也仿佛昏暗下来。   不觉那刀子游遍身躯,竟割至两千多刀。韩山童本是闭目忍痛,忽睁开眼来,说道:“能不能快点!”那汉人一生从未见过这等铁汉,忍不住流泪道:“您老忍着些吧。快到数了。”韩山童一声轻叹,又将两眼合上。只听四周哭声越来越大,堪堪已割了三千刀。   韩山童自知将死,忽大睁开双目,深情望向台下,张口欲言。数十万众见了,都捂嘴不敢发声,连鞑子们也敬佩非常,一点喧声不起。   韩山童深情一笑,似充满遗憾,又似饱含期许,声音低弱道:“乡亲们别再给鞑子跪着,我们已跪了多少年了?还要跪到何时是头?你们不要怕鞑子,鞑子们自己已经害怕了!你们好好想想,真正自信强大的人,会这样残暴无耻么?我华夏几千年的光芒,建下多少丰功伟业,出过几多圣贤豪杰?我不信区区元胡,能久亡我中华!只要大家一同努力,不再畏缩苟且,早晚能灭尽鞑虏,复我锦绣神州!到那时我才将眼睛闭上,叹服你们是大好儿郎!”说罢再无气力,仰天而笑。这声音虽是低弱,却仿佛黄钟大吕,震颤每个人的心灵。场上哭声又响起来,尚瑞生更是热泪横流。便在这时,人群中忽响起乐声,缥缈低徊,极是祥和纯净,仿如天籁之音,闻所未闻。此时满场戾气大作,但此声一出,听者登觉心境一变,仿佛那血腥世界倏然远去,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平和,直如圣泉涤荡,竟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喜悦。只见那老僧坐在人群中,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自闭目吹奏,神态似极安详,又似极烦躁,面目瞬息变幻,模糊得无法看清。尚瑞生一眼望去,全然认不得了,不由低呼一声。众蒙兵虽是兽性如狂,此时也都停下手来,但觉心头茫然,竟不知所措。   猛听那和林王在帐内狂吼大叫,暴跳如雷。这声音直似鬼哭魔嗥,竟比佛音还要惑人心智。众蒙兵一惊之下,凶心又复高昂,刀割斧剁,几十人立赴黄泉。余囚哭骂不止,惨声实不可闻。   那老僧一声长叹,忽丢下乐器,向人群外走来。此时百姓们跪得极密,他却不推不挤,柔风般走出来,飘身到了金帐前。众蒙兵一愣神,人已从身边擦过,无不骇然。帐前几十名黑甲武士正要拦截,那老僧倏露异相,摇头一叹道:“好好的人不做,那也不用再活了!”右掌向帐内一罩,那和林王距他尚有七八丈远,又有众武士阻隔,却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眼珠子震出眶外,一头翻下大椅。众武士肝胆俱裂,齐声惊呼,乱刀劈落。那老僧也不闪避,回身道:“咱们走吧。”仍出一掌,向人群中抓来。与此同时,背后十几把刀一同崩断,众武士七窍喷红,尽皆震毙。   尚瑞生眼见那老僧向自己遥遥抓来,陡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吸住身躯,竟飞腾而起,一下子滑出十几丈之遥,落下时已在那老僧身旁。只见那老僧五官变化,神气全改,猛将他背了起来,向西便走。众蒙兵不顾性命,上前来拿。那老僧也不知何等神通,所过之处,众蒙兵皆倒飞数丈。   此时外面已围了三万铁骑,数里之外,更有八万雄兵撒网包围,可说风雨不透。尚瑞生大叫道:“大师放我下来!杀几个鞑子再死!”那老僧直如不闻,飞身向前冲去。只见前面蒙兵尚离有十几尺远,尽如枯叶遇到狂风,四散飘飞,砸得周遭兵士也倒下一片。   众铁骑在外围护,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眼见一人裸背赤足,飘飞如电,无不大愕。待迎将上去,欲拦挡时,才惊觉此人来得太快,刷一下从身旁擦过,好似流星一般,人与马一同受惊,立时翻倒。那老僧一路奔来,两旁鞑子翻滚如浪,竟无人能立住脚。   尚瑞生伏在那老僧背上,但觉那老僧身前似有一股无形的伟力,比利剑还要锋锐,初时两丈外的鞑子触之即飞,继而三五丈外,也是无物能存。更奇者,众蒙兵一见他到来,脸上都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先一拨瞪目张口,跟着一拨歪眼斜眉,每一拨都不相同,显然那老僧的神态也在不断变化,才会令众人这般恐惧。   尚瑞生只觉在他背上已伏不住,忙伸手按向其头。一按之下,更是大吃一惊,但觉他头顶心竟有一物向上冲顶,突然间鼓出来,如一只利角,待要抓紧时,此物忽又不见,闪得他险些跌下来。他忙用手扶向其肩头,倏觉他肩背肌肉粗壮无比,竟比适才膨胀了数倍,尽成暗绿之色。   便在这时,只听众蒙兵都大叫起来,分明看到了更奇异骇人的景象。正这时,骤感那老僧身上奇热无比,一股怪力溢出体外,竟大半传入自家体内。未及细辨,迎面鞑子兵已潮水般涌至,尚瑞生心道:“鞑子们来得越多,他体内变化越烈,可惜我不能正面看他一看!”其实他尚且不知,此时若在高空下望,那景象才真是奇异壮美到极点!只见十数万众,上百股马队向自家冲来,而一到身周十丈远近,尽似波开浪退,人马向后飞滚。   此时那老僧已连突几十道重围,只因速度太快,劲风吹得尚瑞生眼睛也睁不开,只能扭过头去,不敢再向前看。这一回头却看见后面十数丈远近,竟有一人紧跟在后,大袖飘飘,跃纵如飞,鞑子们竟也挡之不住。   忽听前面牛角声大作,只见后面的鞑子兵落潮般退向两旁,跟着迎面万箭齐发,似泼下一场密雨。陡听身后那人一声惊呼,飞快褪下衣袍,作势拨打飞矢。谁料密箭射来,只飞到那老僧身前五丈之地,便都缓缓落下,惹得身后那人又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喜意。                                                                                                         那老僧一刻不停,又冲入迎面马队。鞑子们惊呼声起,脸上都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原来十数万人围了几十层的铁桶阵,到此已是尽头,而那老僧由最里面冲到此处,只不过用了半袋烟的工夫。   尚瑞生眼见前面再无鞑子兵,恍如做梦一般,真耶?幻耶?自己也闹不清了。忽然间两行血丝从眼角淌下,原来适才看得太过惊心动魄,当真是目眦瞪裂,非古人书上所写的虚文了!那老僧又奔了多时,唯见景物后倒,山川影迷,也不知到了何处,后面那人早不见了。   猛然之间,那老僧定住身形。尚瑞生依着惯性,感觉身子又冲出十几丈,已撞在前面一棵树上,虽是因境生幻,也吓得失声大叫。那老僧将他轻轻放下,坐倒在地,闭目无言。尚瑞生细看时,只见老僧全然变了模样,头角峥嵘,耳大颌尖,身躯魁伟之极,除那条单裤没变,其它一切均改,头上竟生一角,发出幽幽的绿光。尚瑞生瘫倒在地,如睹凶魔。   那老僧似已发觉,睁开眼来,仰天长叹。尚瑞生死盯住他,忽觉他还是原貌,哪有什么变化?自家惊吓过度,必是眼花无疑了。   忽听那老僧叹道:“那是修罗场啊!我最不愿见到的地方,可还是见到了!原来我跟着你,就为了见此景象,复我法身。我终于明白了!”声音满含悲郁,也不知明白了什么。   尚瑞生闻言,猛想起前时那惨烈一幕,胸膛又欲炸裂,惊惧之心化作奇悲,大哭道:“我汉人真是无望啊!几十万人只会伏地哀号,羔羊也没这般驯服!大师,你为何不让我与鞑子们拼了?为何还要带我出来?我但能杀死几个鞑子,也算遂了初衷,比之那个大明王,已把我活活羞死!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也不知是神志昏乱,还是一时血性迷心,握了那口刀,竟要重回屠场。那老僧满脸哀戚,也不管他。   正这时,突见东面奔来一人,虽带了几处箭伤,仍是快捷无伦,眨眼间来到近前。尚瑞生一见此人,不由一惊,原来来人正是法明和尚。   只见法明满脸震惊,更带着说不出的迷茫,显是想不到适才在前面飞奔、冲破十万铁骑的能者,竟是在寺里作务多年的火头和尚。过了半天,方颤声道:“大……大师究竟是人是神?”那老僧并不看他,望空叹道:“众人是人而非人,我非人而似人。唉,佛祖怎能普度得了呢!”法明听不明白,忽跪下身道:“求大师慈悲,点化弟子幻身真诀。适才弟子全看到了,大师决非人间手段!”   那老僧默然无语,继而细看了他一眼,说道:“既非人间手段,你还学它何用?那大汉你都赢得,凡尘中已没人是你对手了。”法明急道:“石施主是人中绝顶,弟子赢他竟在十招上,分明神功未成。另有武当张全一,听说乃是仙家手段,弟子更没把握胜他。求大师念少林之缘,开启下愚,弟子三生不忘!”   那老僧道:“张全一,可是自号‘三丰真人’的羽士?”法明道:“正是他。”那老僧想了一想,说道:“既是‘真人’,当知‘人’的本意。我倒想看看,这茫茫尘世间,是否还有‘人’在?”法明大急道:“大师,求您先指点一二。弟子再三叩首。”连拜数拜。那老僧道:“你先去吧。若有缘自会相见。”法明听这话有些松动,不敢冗言深求,磕个头道:“大师慈悲。弟子非为一己之功,实欲为少林创万世绝学,如今多劫已历,成毁全在大师一念之仁了。”说罢站起身来,向南走去。尚瑞生喝道:“你到底把我大哥怎样了!”法明不答,已自去了。   尚瑞生一急之下,大步追来,陡觉身子轻快无比,法明并未疾奔,竟被赶上。二人都是一怔,法明大露艳羡之情。尚瑞生想起适才那老僧飞奔时,似有一股奇气注入自家体内,不期竟有这等功效,心头一喜,又急问道:“我大哥究竟怎样了?”法明笑道:“石施主已立下重誓:今生再不谈‘武学’二字。我并没伤他。”言罢倏屈一指,照尚瑞生胸口弹来。这一下力道轻柔,实则金石可穿。不料撞在胸口,尚瑞生仅是一麻,僧袍却立现一洞,棉絮飞散。法明虽仅用半成功力,也感吃惊,回身看了那老僧一眼,转而叹了口气,失神向南走去。尚瑞生见破洞大如碗口,知是那奇气保住了性命,内心既惊且疑,不觉又走了回来。   那老僧见他回返,说道:“你不去修罗场上杀人了?”尚瑞生惊视其面道:“大……大师究竟是谁?何以有如此神通?我一生不信神道,今日极感不解。”那老僧抬头打量,好像才把他看清,说道:“原来是有来历的,难怪血性天良不灭。你也该有个去处了。”尚瑞生道:“大师要点化我么?”那老僧摇头道:“你非佛道中人,却与佛道有缘。我们走吧。”尚瑞生道:“大师要去何处?”那老僧叹道:“去结缘了缘处!到了那里,你才算有了出身,为后来进步之阶。但须切记:他年失意来访,不可轻动我身。”尚瑞生愈听愈乱,微退半步道:“大师已知道自己是谁了?”那老僧似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如有所失。   这一路行来,四野再无人迹,也不知身在何处。如此苦行多日,好歹走出安徽,入了湖北地界。尚瑞生在路上隐觉那奇气伏在体内,似乎有了知觉,潜移默化间,竟自行鼓荡冲穴,生出许多奇妙。他初时尚自担心,但随后精神大旺,走得飞快,也便听之任之了。途次二人绝少说话,尚瑞生并不问去往何处,倒是那老僧注目所过山川,时露留恋之情。         六.道可道      这一日早早行来,不觉已到均县境内。又走了几十里,远远便见武当山巍峨耸立,奇峰插天,景象奇伟。尚瑞生远眺神飞,暗暗称叹。   二人来到山脚下,寻小径入山。不觉来到禹迹池边,纵目向西北望去,陡见一峰高耸,峰色如铁,此峰下又见一宫,高出诸宫,正是“紫霄元圣宫”的所在。   顺山道走近,只见此宫规模甚大,远望五色灿烂,雄伟庄严。待进入八字宫门,却见数百级青石台阶层层叠上,直入展旗峰半山腰中。台阶正面一座大殿,乃此宫前殿。两侧凭借展旗峰峰势,又有诸多殿台池阁,采“前密后疏,欲露先藏”之法,极显道家玄妙神奇气氛。   二人正叹赏间,只见一人自宫内石道奔来,脚步飞快,到了近前,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道士,望向二人道:“家师说‘元圣宫’有奇气异象,原来便是二位吗?”那老僧笑道:“张全一果有些道力!”示意道士领路。   几人沿石道走来,眼见鸟径崎岖,又无光亮,渐渐地走上一个小山峰,只见前面灯火闪亮,有座小殿。几人来到殿前,两名中年道士正在等候,见了那老僧,皆肃然行礼,引他入殿。   尚瑞生跟了进来,一眼望去,不由打个愣怔。只见一人正笑迎过来,头戴葛纱巾,身穿破布袍,丰姿魁伟,大耳圆目,胡须如戟,却非道士的打扮,一时更难辨年龄。细看此人时,隐隐于天庭中充满瑞气,两道英眉,趋向发际,五绺长髯,竟生新毫,庄严中透英侠之气,洒脱间含悲悯之情。尚瑞生一见倾倒,大感亲切,竟有叩拜之欲。   那人注目望向那老僧,微笑中带有三分诧愕,竟不以道门礼节相见,过来拉住其手道:“大师到来,贫道极感荣宠。”一语未罢,蓦觉对方脉息全无,体有异征。那老僧笑道:“当年‘腾蛇纹入口’,乃贫贱饿毙之相。如今肾水升腾,金气朝元,已成‘二龙捧珠’之形。可见修真有得,正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了!”   那人正是武当三丰祖师。他多年来承全真之旨,貌随心转,改命呈真,确已超凡入圣。一闻此言,不禁笑道:“大师法眼如炬,令人钦佩!请坐。”引那老僧落座,看向尚瑞生时,微露喜色。   那老僧打量张三丰片刻,开门见山道:“道长既为‘真人’,怎不以‘人’字立定根脚,反向红尘外虚妄之境跳身?”张三丰笑道:“红尘滚滚,孽海茫茫,有何乐处?世人不察,反认做乐境,丧尽良心。吾师乃大德高僧,怎也因尘网羁心?”   那老僧叹道:“我前时见众生都在修罗场内,宛转生灭,受尽诸苦,始知自家乃无用之物。唉,人而非人,那才是我的苦境!实则天地间唯人最贵,仙佛又算什么?你不拜它,它连块石头也不如!可笑世人都不明此理,不晓得佛的智慧伟力,永不及人性的光辉。道长本英伟之器,何不入世求道,在‘人’字上做足工夫?纵然一死,岂不远胜寂寞仙佛?”这番话也不知是道破虚妄,还是指明了人生的真境,一语未息,殿内神像忽似被抽去筋骨,竟悉数萎碎在地,化作粉尘。   张三丰大为诧异,似已知其来历,一笑道:“原来贫道还是失敬了!请大师多谅,再赐教言。贫道尘缘已了,实难入世有为。”   那老僧颇感失望,张三丰心中奇怪,笑道:“大师期我有为,恐怕难遂尊意了。此子气正貌端,大师怎不授其神通,让他去尘世间翻腾?”   那老僧望向尚瑞生道:“此子与佛门相冲,况且老衲也无术可传。道长宗风衍九派,还看不出他门户所在么?”此话一出,张三丰似豁然醒悟,竟露出极惊喜的神情,老僧笑道:“道长不愧地仙,此子确与你大是有缘。我来此打扰,亦为牵引这段缘分。”张三丰极感喜悦,过来拉住尚瑞生,初时喜悦相望,继而发觉他内力虽无根基,筋骨却换得极好,且体内伏着一股奇气,不禁抚髯而笑。   此时殿内只剩下二人,张三丰既知尚瑞生可传其术,更是言辞滚滚,敷陈拳道之微。尚瑞生恭聆其训,强自记忆,不敢稍有遗漏。二人把臂谈问,如师如友,毫无拘牵。张三丰倾囊而忘倦,尚瑞生神会而忘言,早忘了光阴流转。玄门无上真诀,已于此漫漫冬夜,不知不觉地流入心田。尚瑞生愈听愈觉高妙,竟然心窍大开,显出绝顶的资质来。   待得红日升空,满殿光明,二人都大笑起来,不觉四臂相拥,彼此深情凝望。尚瑞生跪倒在地,三叩其首,说道:“弟子尚瑞生,给老师行礼谢恩。”张三丰哈哈大笑,扶起他来,携手走出殿外。   只见红日在空,满天祥云瑞彩,正是大好天气。那老僧微笑起身道:“道长此夜所为,不仅使此子龙跃云津,更成就后世一大人物。老衲极感欣慰。”张三丰笑道:“贫道不能入世救苦,权以此子代劳。这一夜算有了交代,其实是大大的偷懒了!”那老僧道:“他命相虽贵,还欠些地脉之气培护。老衲要与之下山了,道长莫要不舍。”   正说间,忽见一人自山道走来,众人都侧目观瞧。只见来人衲衣新整,显是刻意收拾了一番,却是法明和尚。   法明来到近前,一眼看到那老僧,忙趋前跪倒。那老僧不语,只微微点头。法明道:“弟子正要在大师面前现丑,以期法眼垂青。请恕弟子放肆了。”言罢起身,来到张三丰面前,躬身合十道:“小僧修武成痴,久闻张真人乃斯道巨擘,特来讨教。”此话一出,群道个个吃惊。   张三丰道:“法师神技修成,贫道怕无法奉陪。不如到殿内叙谈一番,说说道理也就是了。”法明又施一礼道:“小僧一见真人,便知山斗在前,自家远逊不及。但玄门以‘内执丹道,外显金锋’为旨,以‘由拳证道’为武学归依,小僧颇有疑惑。武学就是武学,佛道只能做个参考。世间大半正语不过哄骗愚人,可有些所谓大道宗旨,却是专用来骗聪明人的。小僧愚昧不肯相信,实欲请真人现身说法,启迪昏蒙。”   张三丰听此一句,心下暗叹:“少林池飞真龙,又可兴旺百年了!”法明道:“小僧幼年时,已心驰神往‘太极十三剑’的大名。真人若看得起,便请一出神剑。”张三丰笑道:“此剑法乃贫道早年所创的陋技,附会河图、洛书之学,实则故弄玄虚。法师面前,还是藏拙为妙。”法明道:“以小僧愚见,无论太极拳、剑,都不过一阴一阳两个式子,脚下阴阳变换,手上不着力。不知是否如此?”   张三丰听他一语便中妙谛,仰脸一笑道:“江山代出才俊!贫道闭门自傲,已成井底之蛙了!去取剑吧。”众弟子知他已数十年不曾用剑,今日竟为这和尚一展青锋,那自是极看重对方了。一人忙去取了剑来。只见虽是一把古剑,外表也甚平常,剑鞘磨得光亮,正是他早年云游四海时的佩剑。尚瑞生一夜聆教,已知他功深如海,是以并不担忧,只欲观摩求证。   张三丰接剑在手,抽出剑来,剑上不见光芒,唯觉人剑和谐,意象全无。法明说声“失礼了”,倏伸右手,抓向其肩。这一下乃是诱手,乃敬对方年高德劭,并未全力施为,张三丰长剑下垂,微笑点头。法明微撤半步,僧衣突然飘起,一股神奇的力量漫溢而出,直向张三丰罩来。   尚瑞生早领教过此路骇异法门,这时重历其境,仍感恐惧莫名,倏然间体内那股奇气冲上来,登时激醒了神志,虽觉心跳加快,居然不为所动。余众却无不色变,两手都掐个“定心诀”,微微摇晃起来。   张三丰一笑,剑尖依旧下垂,似乎无动于衷。法明蓦然欺近,电一般抓向其胸。孰料一瞬间,那长剑已有感应,忽如柔风轻荡,不缓不疾地刺来,霎时将来招化于无形。法明“佛手”中忽生变化,连番抓来。群道见他出手之快、幻变之奇,皆平生所未见,手心都攥出汗来。   张三丰长剑忽感忽应,随应随忘,每一剑都似无心而为,只觉剑剑平淡,宛似天成。法明见他长剑勾勒之际,万念悉捐,纯任自然,竟弃了“佛手”功夫,使出寻常拳脚。张三丰一愣之间,长剑陡生出奇魄雄魂,忽矫若飞龙,纵情挥洒。   二人都是绝世人物,即便出招,也是以神会神,不以拆解为功,但瞬息百途,中藏至理,一经碰撞,顿生不可言喻的景象。   法明仅以“五路短手”对敌,却见他拳法使开,竟把形打散了,打花了,每一式都生出无穷变化,而张三丰剑法更是奇妙,居然以“问劲”之功,与之斗艳争奇。所谓“问劲”,其旨全在寻彼重心,拿点控身,行来原极不易。张三丰却以剑尖做手,点刺对方重心,愈觉妙不可言。   法明神色骤变,倏然欺近身来。这一下无招无式,却比任何招式都更犀利,“元神”于额间化为“灵剑”,猛向张三丰逼来。张三丰轻笑一声,“神修”之功已显威力,法明只觉一道光芒射来,顿时将自家“灵剑”逼回。法明张口大喝,不啻佛吼,两股截然不同的大伟力齐罩过来,一者如佛祖之悲悯庄严,一者似魔王之狰狞暴戾,一霎时竟相混莫辨,其力猛然间涨了数倍,直如狂潮犯天!   此时张三丰再不能以“自然”之法应之,那长剑略显低徊之意,忽骑气驭风,凌腾于万物之表,转即潇洒卓绝,不可一世。他纵情挥洒,愈构愈厚,如大匠运斤,绝无斧痕。其大处如狂电惊雷,振聋发聩;小处则似细语喁喁,指授宏深;高渺处出神入天,难窥涯岸;平浅处亦俯笑群峰,难顾侪辈。尚瑞生直看得心醉神驰。那老僧却暗暗摇头,似已看破虚实。   原来法明所练神功,全以佛魔混斗之大境象扰人神志,对方愈存虚妄之念,愈是无法抗拒。张三丰虽为“真人”,心中亦存成仙不死之念,只此一个虚妄念头,道心便被这大法搅乱,剑法虽越来越强,其实已是道高魔长,落于两相争奇之境。   斗到酣处,突见法明神色大变,竟回身望来。原来他修成此门大法,无论将何人罩在其中,心头都有感觉:群道瘫软在地,他不用去看,也能感知人人都在发抖。而张三丰就在面前,反似清水一般,有质无形,仿佛透明之物。奇的是那老僧坐在一旁,竟然全身透空,丝毫也感觉不到。更奇者,连尚瑞生都半空半实,怎不令他心惊?   蓦地里灰影一闪,法明已电飘而至,猛然揪住尚瑞生前襟。尚瑞生体内骤生抗力,竟将他手臂弹开。要知法明武功之高,张三丰也难以内劲震脱其手,尚瑞生居然做到,足见那奇气威力之强,远远超乎想象。   张三丰见他抓向尚瑞生,纵剑来救。法明突然倒踢长剑,反掌拍来。张三丰左掌一探,已按上其背。忽听得一声脆响,长剑已断,与此同时,法明一声低呼,人已跌在两丈之外。张三丰暗叫“惭愧”,忙上前搀扶,说道:“失手了!法师若身上无伤,断不致此。”法明到此才觉后悔,回想一瞬间对方发人致胜,正是玄门骇人的抖绝之力,实令人无法抗拒,心下暗暗惊服,起身道:“张真人不愧仙家巨手!领教了!”                                                                                                            张三丰笑道:“法师这套拳法,堪称旷古绝今的奇技,贫道佩服极了。适才难以抗拒,逼得连早年的剑法也使了出来,可谓智穷力绌。再要交手,法师胜我不难。”法明忙双掌合十道:“小僧非敢有意冒犯,实修武成狂,已不自量。张真人法海深广,不可揆度。小僧羞然告退了。”说罢深深一揖,又看了那老僧一眼,便向山下走去。   张三丰惋然作叹道:“似此天才,竟出于少林,实令人羡慕不已了!今后凡我门人,都不得以内家、外家之别,轻视佛门之技。况且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内家、外家的!”群道早自惊服,皆唯唯而已。   那老僧走上前来,说道:“老衲也要带此子去了。道长珍重。”张三丰微露不舍,又洒然一笑道:“仙凡永隔,一面已为大幸。此较之世俗别离,更令人悲喜交集了。”尚瑞生忙拜倒身躯,说道:“老师的教诲,弟子还未全然领悟,适才见您出手,更觉所得不过万一,实想常伴左右。”张三丰笑道:“好男儿多建功勋,一样万古流芳。武功若修到极境,反无甚大用了。”尚瑞生闻言,只好磕头起来,犹自留恋。那老僧道:“痴儿自有福地,仙山非你所居。我们走吧。”拉住其手,向山下走去。尚瑞生心中难舍,不住地回头张望,却见张三丰衣飘带起,高立凌风,状若真仙。      二人沿山道下行,走了多时,来到一处涧桥边。那老僧眼望仙山幽美,恍如幻境,忽停步一叹,语含失望道:“我来此山,本欲一会当世‘真人’,可惜张全一修为虽高,却只能算半个‘真人’。”尚瑞生心中诧异,问道:“难道老师还当不得‘真人’二字?”那老僧摇了摇头,举目望天道:“果‘真人’者,无虚妄,无偶像,傲立天地,看破生死,蔑笑神佛。知‘因果’之无稽,洞人智之有穷。不悲不狂,永爱人生之风景;大真大痴,唯珍一世之运命。此才是人的生涯,可惜这人我看不到了!你有这样的后人,虽死亦如永生,连老衲也要羡慕了。”   尚瑞生听得目瞪口呆,正欲细问时,只见桥对面疾走来一人,倒身便拜,正是法明和尚。法明连连叩头道:“大师慈悲,务求传授神通。弟子若得幻身之法,适才不致败给张真人。”那老僧道:“胜负之心犹在,不当传我法门。你去吧!”法明闻言,竟哭了起来,说道:“弟子但有痴心,何来胜负之念?四海果多高识,小僧情愿永世不胜,也感欢欣。”   那老僧道:“这话有些近道了,你若求我神通,当依我一事。”法明心喜若狂,自然应允。老僧神色冷峻:“你修成之后,须回佛门护教。谨告传人:此术不得在俗世中使用,否则即我道中罪人。”法明忙叩首道:“弟子铭记,绝不敢欺心丧良。”   那老僧坐下身来凝心闭目,竟不再动。只见法明忽露出极怪异的神情,似惊恐,似喜悦,张口瞪目,呆立如痴。此时于尚瑞生眼中望去,那老僧不过闭目而憩,但在法明看来,景象却委实奇异之极:但见那老僧形貌全改,忽露出非人之相!一瞬间,面容四体无不变幻,悲、喜、惊、惧、恐、伤等诸多表情,在他脸上俱幻化出无上法力,每一变稍显即逝,顷刻间十二变身,汇为一式,竟显出绝不可思议的大境象来!法明大叫一声,头脑晕眩,不觉昏死在地。尚瑞生心下大奇,不知他何以晕厥。   过了半天,法明方苏醒过来,不由惊视那老僧道:“您……您是……”那老僧微微摇头,法明不敢说话,闭目回味前时景象,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方才平静。忽热泪盈眶,五体投地道:“弟……弟子记下了。”那老僧道:“你去吧。好自习之,莫负我意。”法明流泪不止道:“您……您老人家还会回寺么?弟子不知能否再见金身?”那老僧道:“这都是无谓之事了。你去吧!”法明不舍,绕身九拜,搓其足上泥垢数粒,包于布内,洒泪久之,方才离去。尚瑞生从旁观看,瞠目无语。   那老僧道:“此子得我神通,十年后当创一拳。此拳一出,是人便不可敌了!”尚瑞生道:“难……道连老师也胜他不得?”那老僧一叹,忽望定他道:“但有一人,久后必胜此拳。”尚瑞生奇道:“这人是谁?”那老僧笑道:“是你的后人。我们都看不到他了。”尚瑞生愕然道:“我……我的后人?那是哪一辈呢?”那老僧道:“七七相遇,乃是绝大的异数。可惜世人都容不下他,最后竟然落得……”说至此,长长地叹了口气,岔开话头道,“适才张全一传法时,有一事未便说明。你记住:有若无,实若虚,方是神化之道。若一味鼓荡气机,壮盛筋骨,终为末流。这道理你不久便会知晓,但不要斩尽杀绝才好。”尚瑞生大惑不解,只用心记下。   少时下得山来,那老僧笑道:“你该回家去看看了。有件事我须帮你了断。”尚瑞生起了回家之念,心里好像有了着落,引那老僧向北行来。         七.终证真人      二人取路归陕,一路先过汉水,自淅川入了商州,转向西行,直奔终南山而来。这日晌午时分,二人饭后加力赶了一歇,未到傍晚,终于回到尚义堡。   家中却不见父母。问九叔尚满仓才知那日自己去杀鞑子,父母料定不能回转,都上吊自尽了。这话好似晴空霹雳,直把尚瑞生击得晃了几晃,猛然呆立不动。   尚满仓见他这般情状,忙摩胸抚背,唤他名字。尚瑞生突然笑了起来,如疯似狂。老僧知他一时痰迷心窍,忙上前轻揉其背。只见尚瑞生一口血直喷出丈余远,瘫坐在地,目中却是无泪。   尚瑞生目中全是灰烬,请尚满仓引路到父母坟前,不由扑拜在地,到这时才大哭失声,泄放满腔悲痛。少刻,只见不少乡亲走来,都围住他怔怔地打量,似不信他还是活人。尚瑞生哭了一阵,止住悲声,冲众人道:“尚瑞生害死父母,是兽非人!乡亲们帮我殓葬了尸骨,我今生难报高厚了!”众人都哭了起来,回想他那夜所为,全为了死难乡亲,并无半点私愤,都跪地向那坟头抔土,流泪不止。   突见那老僧跃上坟头,两手向下一罩,坚土尽皆飞起。尚瑞生大惊,忙去阻拦。不料那老僧手好快,两三下挖出棺木,一手一个扛在双肩,飞身向南面奔去。尚瑞生大急,呼叫追赶。众人都惊呆了。   二人一前一后,少时奔到一片浅滩前。只见滩上石坡脊然,两侧都是山峰,绝险奇妙。尚瑞生知这一片唤做“兴龙滩”,只见那老僧已奔到一处洞穴口,一晃便进了洞内。   待他追进洞来,却见那老僧两手空空,棺木竟不见了。尚瑞生大急,四下搜寻时,忽发觉此洞形极怪异,其内一石突起,翠色婆娑,若彩凤翔飞之状,洞壁则呈百鸟迎鸾之形。那老僧含笑上指。尚瑞生猛一抬头,才见二棺已悬于顶壁,也不知哪来的铁链,牢牢吊缚双棺。那老僧道:“此洞脉理绝佳。待开春注了水,必封漫洞口,人不得入。从此你尽可去作为了!”   尚瑞生已知他用意,犹担心道:“不会淹过棺木吧?此洞佳在何处?”那老僧一笑道:“飞凤投江穴在头,龙泉虎峰两朝流。东隅宾列翠峰秀,阴穴阳居万里侯。”尚瑞生愣了一会,跪地冲两棺叩首,又洒了几滴伤心之泪,方才走出。   只见那老僧在十步外正凝视自己,面上隐有悲意,说道:“你我缘尽于此了!愿君珍重,莫负有为之身。”尚瑞生惊道:“这……怎么会?大师要去哪里,我相随便是。”那老僧苦笑一声,大露无奈道:“缘来缘去,岂人意所能强?我与少林还有余缘未了,你自去搏浪弄潮吧。”   尚瑞生茫然道:“大师若去,我竟似失了依靠,实不知欲往何方。”那老僧道:“濠州将有大真人出。你去那里,自有归宿。”尚瑞生悲生心底,不觉跪下身来,说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时再与大师相见?我忽觉悲酸莫名,似已相会无期。”那老僧搀起他来,深情相望道:“此一去尘劳不断,逐渐得意。若要相见,须待失意之时了。”眼望平滩,又叹了口气道:“红尘多好,做人何佳,可惜我修不成‘真人’之身!这一去永归空寂,才真是恋而难返了!”说罢怅然一笑,向北而去。      尚瑞生路上走了多日,先从紫荆关入鄂,辗转东来。行约半月之久,终于到了濠州,离州城尚远,碰上一队人马,正是旧识花云。那花云也是邓愈的好朋友,与尚瑞生也极相熟,正好引路。   花云命人让出马匹,叫尚瑞生骑上,奔州城驰来。正行到一片小树林,只见前面有一人正在疾行,是个光头和尚。花云一见此人,忍不住大笑道:“好你个国瑞!寻你不见,在这儿走疯魔呢!”那人停步回头,笑道:“是花大哥。我正要去军中寻你们。”花云道:“你想通不做和尚了?”那人道:“我才在神前卜了一卦,从军乃是吉兆,乱世中或可死里逃生。如今鞑子闹得太凶,越凶越好,越杀人败得越快。兄弟们是该闯一闯了!”花云笑道:“这话我是不懂了!快过来,我引见个兄弟给你认识。”那人走过来,见尚瑞生相貌俊美,却着僧衣,微微一怔。   尚瑞生细瞧此人,也颇感惊讶。只见这人也是二十五六岁,一脸麻皮,相貌奇丑,真可说人中异相。花云下马道:“这是陕西尚近常,兄弟行中有名的人物!近常,这是国瑞兄弟,他姓朱。你二人名字里都有个‘瑞’字,合该有缘。快牵牵手吧!”   尚瑞生下得马来,眼见彼此年龄一般,又都落发,而一俊一丑,相差悬殊,不禁打趣道:“朋友这般丑陋,闲常自羞也不?”那人目光一盛,旋复如常,说道:“君貌虽英伟,何知异日不深悔此言呢?”尚瑞生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悔,何记一言之恨!”二人四目相视,虽仅一瞬,内心俱生波澜。   花云说道:“我们新投的郭子兴,是个有大胸怀的。你二人都是人物,日后混得好,可得照顾哥哥。”尚瑞生已有投托之意,却道:“大丈夫当投明主,才可有为。不知这郭子兴是怎样的人物?我来时得异人指点,说‘濠州将有真人出’,但望是他才好!”话音未落,忽听国瑞冷笑道:“江山是打下来的,成败易手,只在瞬息之间,哪有谁注定要做真龙天子的?”   尚瑞生一怔,说道:“我虽没见识,也知天命最高。朱兄不信么?”那人哂笑道:“其实高远莫测的才叫天,无可奈何的才叫命。”尚瑞生愈感惊奇,拍掌笑道:“朱兄这话是高见!尚某凭此一语,再不敢笑你丑陋了。”那人听了,麻脸微微变色。   行约半炷香光景,距濠州城已近,道路忽窄陡难行,两侧都是密林深沟,正前方却十分坦阔。那人见地势不佳,正要开口说话,猛听后面二人失声大叫。三人一惊回头,不防战马猝被绊倒,都一头栽下了来。   尚瑞生方一倒地,沟内已蹿出十几条黑影,疾扑而至。围住他叫道:“汉蛮子就是不会骑马!你看稍稍一绊,便都坐不住了!”叫声未止,尚瑞生已然跃起,眼见众人俱着黑甲,竟是活脱脱的鞑子兵,头上猛地一炸,不禁气乱身僵。   尚瑞生这一跃大是惊人,直如飙风迅电,一下子滑出几丈之遥,众蒙兵仰头骇叫,人已飞了过去。   却见林中马队奔出,竟不下数百之众,眨眼间冲了过来。尚瑞生看不到花云等人,只道他们已死,心间一痛,挣命一般,奔到一片开阔之地。有心逃生,又怕弓箭厉害,稍一迟疑,六七个番僧已到,后面数百铁骑扇面包围。尚瑞生见这伙鞑子盔甲怪异,气势极盛,忙抽出刀来。   几个番僧赶到近前,正瞪着眼看他,及见藏刀出鞘,皆瞪目惊呼,如睹圣物。一僧猛跳过来,两手便来夺刀。尚瑞生早乱了方寸,躲了一躲,才觉对方出手甚慢,不由潜上半步,又要使出“逼身”法门。岂料意念刚动,那番僧突然倒飞丈余,大口喷出血来。另几人见状,都圆睁怪眼,似乎不敢相信。细看时,人人右掌震裂,滴血不止。   忽听马队中一人高声大喝,声若巨雷,跟着鞑子兵弯刀齐举,喊声震天。只见这人身穿金丝盘龙甲,头戴伏螭罩面盔,手握金刀,胯下龙马,一看便是蒙人巨酋。此人身旁有三十余名番僧,个个目光凶悍,煞气逼人。四面鞑子兵手上,更举着王者的仪仗,分明不是寻常战旅!   原来这伙鞑子乃是大都皇城内的近卫骁骑,众番僧更有来头,竟是元顺帝驾前的“御僧”。前时和林王受命离京,元顺帝本已下旨,令其带上自家的仪仗,如圣驾亲临,监斩山童。和林王不敢僭越,匆匆南下,未识深意。元顺帝复命和林王之子帖木儿豪哥,率三百近卫骁骑,携仪仗追赶,另派亲信番僧四十人随护在侧。不意众人至皖,和林王已毙。帖木儿豪哥大怒,发誓仅统这三百猛士,便要扫平皖北。数日间连败多股“红妖”,威声大振,近闻濠州匪乱又起,于是率众前来。因是夜间赶到,不辨城中虚实,暂伏于林内,不想竟将花云等擒获。   五个番僧下马疾扑过来,近身相搏。尚瑞生愈加慌乱,挥刀乱舞,谁料几人一见刀至,皆惊呼后跃,有二人手捂胸口,指缝间溢出血来。马上众番僧都坐不住,又有六人飞奔而来,掌力如巨浪相叠,齐涌而至。尚瑞生但觉十几股大力撞在身上,僧袍片片飞散,胸口闷胀无比。突然之间,最近处的番僧都张口瞪目,如遭雷击,尚瑞生不明其故,但眼见机会难得,忙纵身出刀,连劈二人,登觉胆壮,竟展动身形,在圈内游走杀敌。   尚瑞生又杀一人,猛觉出体内那股奇气,原来早被众人掌力撞醒了,每一挥刀,那奇气直向刀身冲涌,丈余内竟无物可存。突然间耳鼓大震,其声如天崩地裂,几将他震倒在地。只见马上二十余僧尽数扑来,一同运气大喝,响逾惊雷!   尚瑞生骤觉身体膨胀开来,似添了无穷伟力,那佛吼声虽大,竟已充耳不闻。当下大喝一声,猛向扬声者扑去,一刀挥落,五人被刀气斩断,地上雪蹿如墙。六七个番僧跳起来,都拼了性命,绕体飞旋。   尚瑞生浑身躁热,只想将那奇气尽情泄放,虽见一人大掌拍到,却不闪避,实实受了一掌。突见那人脸如血刷,“大血手印”的掌力回撞,猛然逼向脑门,直把天灵盖也震飞起来。尚瑞生一面挥刀不止,一面用上了拳脚。众番僧又恨又惊,看出他气难归窍,皆奋力来攻,故意激他鼓荡真息。众人唯见刀光闪耀,人影飘忽,眨眼间又伤了好几个。忽听四面惊呼声大起,圈内众僧都死盯住那口刀,露出惊愕、狂喜之情。只见那藏刀竟射出幽幽的绿光,刀身嗤嗤作响,暗夜中分外诡异。   尚瑞生一愣之下,突然醒悟:“不好!这必是那奇气在体内呆不住,自刀身向外冲溢。此气一失,我命休矣!”正自急乱无策,几人已舍命扑来,拳拳击在他胸背。几人一招得手,无不倒飞呕血,但众僧仍是前仆后继。尚瑞生又杀了几人,猛见那藏刀绿光更盛,刀身竟鸣响不绝。   尚瑞生陡起悲心,趁那奇气尚未离体,只想多杀几人,壮死了事。此念一生,那奇气更是收束不住,气乱人急,如中疯魔,七名番僧立赴黄泉。鞑子兵何曾见过这等猛士!那巨酋一声令下,众人都手持仪仗,顿地大喝,几百人同时做来,声如浪卷,大地摇撼。   尚瑞生只觉圈外每大喝一次,那奇气便弱了一分,自知命不能长,不禁擎刀大笑。众人虽见那口刀光芒慑魄,却知他勇力将尽,都欢呼起来。   尚瑞生心下暗叹:“可惜我一人之力有限!若能尽诛此辈,虽死何憾!”便在此时,脑海中忽有灵光迸现:“大师与我下山时,曾道‘有若无,实若虚,方为神化之道’,莫非正应在这生死关头!”眼见数人扑来,无暇细味奥旨,只当那奇气从未曾得,轻飘飘挥出一刀,心虚若怯。这一刀意淡神空,生死两忘,仿佛不是由自家施为。说也奇怪,那几个番僧一见刀来,前胸骤喷血雾,连身后几人也不能免,齐齐扑在雪中。   尚瑞生一见,忽有所悟,刀落掌出,向后便拍。他背后无眼,但心间一片空明,只盼不要惊动那股奇气。这一来更生奇景,背后两名番僧竟颓然倒地,双目皆鼓出眶外。   尚瑞生出刀愈加随意。直待又杀几人,才发觉众僧都慢了下来,虽是绕身飞旋,各展奇姿妙态,反觉蠢慢不堪,蠕蠕如虫。更奇者,身子似化为清风,已与那口刀浑然相融。看众人时,忽觉都在掌握,无人能逃。   众番僧无不惊恐万状。突然之间,圈子崩溃开来,余僧皆四散奔逃。外面鞑子兵轰然一乱,旋即收住阵脚,数百人狂吼怒叱,汹汹来攻。   尚瑞生冲入马队,只寻光头者下刀。他此刻心神凝定,忽然想起张三丰所授之法,稍加运用,玄门真技顿显神威!但见一人一刀,恍如鬼魅穿梭,眨眼间四十余人撞下马来。也是尚瑞生有此杀劫,而大明又天意当兴,这一战于绝无可能中创下奇迹,后人都称它“开国第一功”。不一刻,无敌战旅已折损近百,尚瑞生犹不歇手,尽情诛绝。   剩下的七十多人,都围在那巨酋身周,吓得裤间湿透,尚瑞生正要一鼓作气,将余者屠尽,忽然间想起那老僧的嘱咐来:“大师告我不可斩尽杀绝,原来正指此刻!”杀心一泄,血浪尽消,不由定住身躯。众蒙兵见他收住身,都觉僵躯忽软,六七人从马上跌落。   尚瑞生猛将宝刀举起,厉声大喝道:“我汉人也有钢刀,出鞘时光芒万丈,谁人可敌!我平生最恨鞑子逼迫百姓,令其全体哭号。尔等只冲这口刀下拜,便饶你们不死!”众蒙兵如闻天雷,莫不战栗。   忽听那巨酋大喝一声,众人竟一齐下马,都冲正北方向跪倒,露出庄严神情。那巨酋摘下罩面金盔,露出卷须高颧的容貌,忽高举双臂,向天悲歌道:“斡难河畔,我的故乡,你的雄鹰折断了翅膀……”跟着众人齐声高唱,反复数遍,无不热泪盈眶。突见那巨酋拾起刀来,一刀斩在颈上,登时瞪目倒地。余者冲他连拜数拜,皆悲呼一声,把刀刎颈,面北扑倒。   尚瑞生心下暗叹:“元鞑子毕竟有狼性!我汉人若能如此,何致灭国丧邦?”眼见死尸、战马遍地,这才大感后怕。呆立多时,仍不信一己之力,竟将众人全歼。   忽听南面死尸堆里有人叫道:“近常!快来救我!”尚瑞生听出是花云的声音,喜出望外,忙循声奔过去。只见四人都被缚住,满身血污。尚瑞生忙割断绑绳。几人瘫在地上,都已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发呆。花云吐了口血沫,忽道:“近……近常,你……你到底是人是魔?吓得我直尿裤子,连……连嘴都咬破了!”尚瑞生也感心悸,一时答话不出。花云犹不信所见是真,连掐了几下大腿,又摸了摸脑袋,才道:“国瑞,咱……咱给近常磕个头吧!没……没有他,你我今天死一万次啦!”   国瑞摇晃而起,见另几人都已跪倒,微微犹豫了一下,继而深施一礼道:“若非尚君威猛如神,朱某已死于非命。大恩不敢言报,自当永记于心!”尚瑞生见他颇为镇定,不似那三人吓丢了魂,笑道:“朱兄实非常人,尚某仅一匹夫。但求日后拿我当兄弟,莫记前时戏言。”那人不语,重新打量,微微点头。   几人正说间,忽见北面奔来几匹快马,离得老远,便都勒住缰绳。只听一人喊道:“那死尸堆里站着的是活人么!”花云大笑道:“都是鬼,正奔望乡台去呢!”那人忙打马奔来,连声惊呼道:“果然是这伙鞑子!郭大莲首在城中就猜到了!谁……谁杀了他们?花大哥,你……你为何还没死?”尚瑞生见来人眉浓眼亮,身如巨塔,竟是邓愈,直喜得两手发颤。花云笑道:“我偏就命大,你还咒我不成?说出来吓死你!这些人都是近常杀的,你说邪不邪乎!”邓愈一呆,猛看清尚瑞生就在眼前,不由飞身下马,紧抱住他。尚瑞生喜极,与他四臂相拥,只是大笑。   邓愈眼望遍野横尸,犹不敢相信,说道:“这伙鞑子厉害得很,我们听声都不敢出城。国瑞,这是真的么?”国瑞淡淡一笑道:“伯彦莫不信,尚君确是英雄魁首。”邓愈惊视尚瑞生,又转望四周尸体,半晌才道:“要真是近常一人所为,可见鞑子们气数尽了!如今都风传大明王二次转生,终将复国。近常,这……这不会是应在你身上吧?”花云见说,大掌一拍道:“必是大明王的魂儿附在身上,近常已成弥勒金身。大明王,属下谢您拯救,先给您磕头了!”半真半假,果冲尚瑞生跪倒。   尚瑞生一怔之下,突发奇想,脱口道:“你们不说,我还想不明白。莫非那‘大真人’就是我么!”思及单丁杀百,实得天助,不禁忘形大笑。众人跟着起哄,独国瑞低头不语。邓愈道:“这话先别乱讲。只要赶跑了鞑子,谁坐龙椅都成!果然天命在你,我们都誓死追随,决无二心。”当下众人各自上马,一路欢笑,向濠州城行来。尚瑞生已觉失言,暗自懊悔。   行约半炷香光景,已到濠州城外。只见城上遍插旗帜,上立无数健儿,都是头缠红巾,似正冲这面指点呼叫。尚瑞生望见红巾,心中悲惨,旋露昂扬奋发之态,打马奔来。   到在城下,只听城头上无数人惊呼道:“是红光!是红光!这光可太奇了,似向咱大营飞来!看来郭大莲首必是真命主,大伙快喊万岁吧!”跟着只听头上一片山呼“万岁”之声,满城欢悦,如迎旭日。   尚瑞生回头看去,果见红光满天,瑞彩盈野,心中激动起来,也欲放声高叫。恰在此时,脑海中忽闪现出那老僧的形象,心头顿感失落。回首前尘种种,复望城楼人群,但觉如梦似幻,全不真切,一时竟呆住了。      后未逾三年,郭子兴卒于军旅。国瑞继起为帅,十数年间,悉灭四方雄王,逐元胡于北漠,遂立国称太祖。瑞生勇无敌,论功当在公侯列,而太祖封以子爵,实羞辱之。乃郁郁不得志,仅以闲职居应天。   其间曾两赴山东访耀庭,而耀庭皆婉谢未出。至三往,耀庭已郁郁而终,年仅五十八岁。瑞生至坟前痛哭,旋聚石氏子弟于宗祠,各赠金牌一面,上刻“万世一家”字样,以志石、尚不分,永为兄弟,随之怅然而返。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发,瑞生竟牵连下狱,罪当死。一日太祖寿诞,宴群臣于宫院,眼望故旧凋零,忽忆前情,因出醉语曰:“尚近常昔日美少年,性奇烈!今在狱受辱,久必自绝。朕酬功惩过,赦其罪,贬归籍。”由是瑞生始得出,携妻孥黯然离京,取河南道归陕。   行至半途,忽忆旧日老僧,乃入嵩山寻访。至禅院,少林僧盛礼相迎。瑞生问老僧所在,皆大愕,声言元至正十一年三月,颍州红巾数万犯少林,欲行抢掠。老僧本已离寺多日,忽不知由何处出,手执一火棍,竟幻身数十丈,独立高峰,大叫曰:“吾乃紧那罗王也!”巾众皆惊遁,老僧亦不复见。随取一旧笺付瑞生,言为老僧所留,已待之四十年矣。   瑞生展笺观之,上题一诗曰:“莫向红尘梦里寻,修罗场上幻亦真。带下梵天无一物,归去犹笑人非人。”瑞生看罢,始信为佛王入世历劫,回首往事,潸然泪下。自悔前过,遂出资重修神殿,易紧那罗王之位,使离修罗场。翌日,神像复归原位,有哭笑之色。瑞生不敢违其意,居寺数日,持斋悼之。其时法胜与信德均已辞世,复生无限悲感。   忽一夜,有僧叩门来,面容毁败,与语似故人,临别留经书一部。瑞生览经文,内藏“紧那罗王护教显身功”功法,玄奥不可解,始悟来僧为法明和尚。急出寻之,已于禅房坐化,肉身尽萎,满室异香不散。细诘众僧,均言其人已归寺多年,因自毁容貌,无人知为法明。及玩味其法,悉惊功乃神传,无径可入,合寺浩叹悲悔。瑞生复研经卷,竟致呕血。   既归乡,倾资修尚义堡,倍极华壮,后世遂以“关中老府”称之。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崩。未几,燕王起兵争天下,知宿将皆殁,遣人邀瑞生,许重诺。瑞生遂起响应,率三秦子弟两万,出关东讨。事既成,太宗立践诺,封瑞生“广威公”,子胤禅“平义伯”,均世袭。瑞生以太祖遇之疏,太宗待其厚,复耻“为子夺孙”之讥,不受公爵印,但以“广威侯”领命。太宗嘉其德,赐“万代公侯”金匾,直至二百余年后,始为李闯部所焚。   永乐三年,瑞生卒于故里,寿七十八岁。弥留之际,子孙围在床畔,但听瑞生不住叨念:“七七相遇,究竟是何意?难道我的后代中,真有人能高过神佛?”   (责任编辑:李逾求) 屠城末路 窃书女子 (本文字数:331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乙酉夏五月初五,清晨,晴。   整个城市因为连日焚灼变得氤氲。原先大气不敢出、压抑在胸腔里的悲哀,忽然在那一天凝成了雾,带着铁锈一般的血色弥漫,腥闻百里。   骆残霞走出探梅轩的时候,上穿大红金丝挑绣百蝶穿花锦缎褂,下系水红洒花绉沙裙,挂着比目玫瑰配,戴着玛瑙璎珞圈,好似这哭泣的底子上一抹凄厉的残血——想当年,扬州城外、梅花岭上,千树晴雪向春阳,她,就是以这样一身艳红装束,在梅花仙子会上,赢下了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且蝉联八年之久。一晃八年,她居然不见老,反而更显风致。扬州城破后,多铎王爷第一指名要见的,就是她。   探梅轩前,她俏生生地立如扶风芍药,叫那凄清得不带半点妩媚的风,吹动她八宝牡丹髻、赤金凤凰簪边的白绒花——她生怕那花掉了,伸手按了按,簪得正牢——戴孝,她又是为了谁?   “骆姑娘,上车了。”车夫老杨道,口音依旧是扬州软语,车子当然也是骆残霞平日出游的油壁车,只不过……   骆残霞回头抬眼,望了望探梅轩——青楼临大道,绮楼绿窗,多少人似花,多少红袖招,而今,一扇扇窗户凄凉歪斜地洞开,昨夜残留的雨水正从屋檐上落下,落在二楼的栏杆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泪花。道路积了水,漫起三寸深,即使穿上古风的高齿木屐,还是会湿了罗袜。但无所谓,和浸在水里青皮如鼓、血肉内渍的死人们相比,区区一双袜子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上车了。”老杨又催。骆残霞点了点头,向车上爬。有一些不习惯,左手下意识要扶什么,空了——左手,本该是由丫环小梅扶着的。可小梅死了,已在初二那天化了。她还顺便看了眼焚尸簿,上面大约记了个数,说有八十万。“这只是火化的。”那负责烧人的和尚当真看破生死,“落井投河、自焚上吊的,不在其列。”   像小梅,被清兵钉死在柜门上,衣衫扯烂,想是未保贞洁,不过好歹脸面能认,又是死在探梅轩里,还有骆残霞给她收尸。   而,沈香雪——骆残霞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沈香雪。      骆残霞十六岁时就做了花魁。探梅轩的老鸨奇货可居,打出一块“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让骆残霞安分地扮起了“良家妓女”,一扮就是七年。   可一年前,沈香雪来了。骆残霞起初并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个清瘦少言的女子,笑也不会笑,骆残霞背地里嘲讽她是“吊煞星”、“寡妇脸”。   可是谁又料到,那个春天再开梅花仙子会时,这“寡妇脸”怯生生往梅花树边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胸口上——骆残霞也吃了一惊,什么叫“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见到。若不是那些文人骚客里有不少是骆残霞的旧相好,她一定丢了当年的花魁封号。   那一刻起,骆残霞和沈香雪并列花魁,喜坏了探梅轩的老鸨,气炸了骆残霞的肺——她自负面似山茶,人们就夸奖沈香雪肌肤胜雪;她自许能歌善舞,人们就吹捧沈香雪能诗擅画;她自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能哄人开心,人们就赞叹沈香雪娴静淡雅,最擅解人烦忧。   甚至那一天,她附庸风雅,自号“红线散人”,闹着老相好林秀才给自己刻图章。林秀才却“噫”了一声:“怪了,红线散人?和西厢香香娘子正好是一对!”骆残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踢,把林秀才赶出房门:“你走!你走!你若是心里装着她,就不许来见我!”林秀才被她推得险些一头撞在老鸨心爱的盆景上,脸也绿了,帽子也歪了,跺脚怒道:“稀罕你么!发什么疯!”说着,袖子一甩,径直上西厢去了。   骆残霞打了林秀才,又噼里啪啦乱摔了一通东西,披头散发地撒泼,这招牌算是垮了。不过,老鸨说得好听,只说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老鸨道,“咱们母女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不听?”骆残霞懒懒的,拨弄着梳妆镜子。“我同你说。”老鸨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我是为你好,你也不小了,死守着身子做什么?多少老爷等着为你砸银子,只要你点一个头……”骆残霞一怔,沉下脸来。   “怎么,你倒给我脸色看?你也不想想,这是现在唯一翻身的机会——你就这么甘心叫沈香雪踩着?”   骆残霞的脾气,半是这些年大家追着捧着娇纵出来的,半是这两天怨着恨着让沈香雪气出来的。没来由,她又发作了,把镜子往下一掀,嚷嚷道:“我不,我偏不!”老鸨又岂是好惹的角色,叉腰骂道:“你偏不顶个屁?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做了婊子还指望立贞洁牌坊?还是做着诰命夫人的大梦?”骆残霞死鸭子嘴硬,明知老鸨说得句句在理,却还是撒泼:“我偏不!我就是没人要也不卖身,偏不便宜她沈香雪!”她只觉得,若沈香雪还在陪酒,她也坚决不陪人,否则就真的输了。   老鸨被气得半死,骂道:“我是你妈,叫你卖你就得卖——我跟你说,就卖给乔承望乔老爷,你依不依都得去!”说着把门一摔,出去了。   骆残霞自个儿在房间里哇哇大哭,本来只是想好好闹一场,但没想到越哭越是伤心,到后来,自己都当了真。把小梅送来的吃食统统丢出窗去,绝食三天三夜,又闹割腕子,弄得探梅轩人心惶惶。   老鸨这才知道她勉强不来,亲自到床边道歉:“好女儿,你不依就不依,妈妈也就是句气话,谁还好得过咱娘俩?”骆残霞心一软,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抱着老鸨“妈呀”、“娘呀”乱叫着哭了一通。   老鸨拍着她:“再怎么也不能和身子过不去——把这热汤喝了!”   骆残霞点点头——饿了三天,那汤果然好喝,好喝得都不记得是什么滋味。只是她从此以后便晓得,大凡毒药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汤,她昏昏沉沉,到醒来,旁边睡着个肥白得好像菜虫的乔老爷。   她在乔府上过一次吊,撞过一次墙,抹过一次脖子,投过一次池塘,把乔家上下闹得人心惶惶。乔老爷实在受不了,破口大骂:“没见过你这样的婊子,给你吃给你穿,石头都捂热了,你倒给我脸色看?既然这样不识抬举,活该你回窑子里去!”   于是骆残霞当真被送回探梅轩,老鸨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乖女儿,他不好好待你,多的是公子王孙等着你——”从此以后,卖艺有沈香雪,卖身有骆残霞,荤素搭配,想不发财都难。      夏末秋初,瘦西湖上的荷花早已开尽,莲叶亭亭似一片绿色的汪洋。刚刚被叫局吃了酒的骆残霞有些醉了,没来由将小梅骂跑了,自己驾了一叶小舟,非要在湖里寻那最后一枝荷花。   夕阳像用残了的胭脂,扑扑从天幕上掉下来,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更还有淡淡的幽香。骆残霞的心里一阵惆怅——凭借卖身,而再次身价高过了沈香雪。人前她可以趾高气昂,而人后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败涂地。这一生已不再有希望,她想,这夏日过尽,再寻不着莲花,不如就沉在这湖里吧!   她以手为桨,划向湖心深处。忽然,田田间传来一阵幽咽的箫声。听音调本是一曲寻常的江南采莲,但洞箫吹来婉转,更叫风声割碎。骆残霞听得痴了,心底无限凄凉,忍不住和曲歌道: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唱罢,自己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边箫声止住,有人问:“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一见?”   骆残霞当时已打定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尽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刻,何不恣意妄为?她应了声“稍待”,拨开莲叶朝发话人划去。   到了跟前,见同她一样的一叶扁舟上,坐着一个青衫公子,一壶酒摆在船头,一柄剑放在身边,手中执着洞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艳装女子。   骆残霞低下头——多少年来,还没人用这样不带色欲的眼光看自己,而恰恰是这目光,叫她觉出自己的肮脏下贱。但她又一想:总是要死了,临死的人应该坦坦荡荡,何必惧怕别人怎么看待?于是,她又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月亮刚刚升起,满湖银色的光辉。   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船沿,将两支船并排靠在一起。(插图1)   他请她饮酒,她不推辞。又说起刚才唱的歌,她笑言:“难道公子的洞箫不是有所叹?”他即朗声大笑:“国家如此,叹有何用?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这话说得她心里一酸——多年来,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临到死前,总算得着一个真心人!   他又问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她凄然一笑:“不过也是个投错门的人,种错地的花而已!”他道:“说得好,天下间敢承认自己错的,倒还没有几个。可惜有一点儿小小不妥——”“噢?”她洗耳恭听。   “白香山的诗,为周至尉趋府而作。你我二人却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语说得,骆残霞戚戚然几乎又哭了出来。   便在这一夜,她头一次用心记下了崇祯皇帝景山投缳的惨烈,吴三桂引贼入关的卑鄙,还有金陵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颓败。平日在酒席上,听过多少回,可是只有从他的口中道来,才真叫人有阑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结发妻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居然抓之入狱,潞王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战乱中逃到金陵,他竟要将人斩首……想那郡主一个弱质女流虽然被宫女送出宫外,保住了性命,却不知流落在何处……唉,太子生死未卜,这王位怎么也不该福王当,该是潞王……”骆残霞听着,默默。他便也沉默了。良久,只有荷叶在风里窃窃私语。   “倒是只顾着说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为何忧愁?”骆残霞垂着眼:“同公子比起来,小女子的烦忧根本不值一提。”他便没有强问。   骆残霞把手在水里轻轻荡着,恨不得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该分别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样礼物吧。”他忽然道。骆残霞还未反应过来,见他人已如一只白鹤般,从船上凌空飞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行来如履平地。不多时,笑盈盈地回来了,手里正擎着夏日最后一枝莲花。      自那夜一别后,骆残霞几乎日日都要找借口上瘦西湖游船,有时独驾小舟,有时乘着恩客的画舫,直到满湖枯叶被秋雨击碎,她却再没有见到那惆怅的身影,听到那婉转的箫声。   恩客们都笑她:“骆姑娘本来是个火辣辣的人物,怎么转了性?难道,是看中什么风流角色了?”骆残霞“呸”地一口啐过去,本来还该再发嗲,骂上两句,然而心情全无。恩客也扫了兴,低低嘟囔着,早早把她送回探梅轩。   她上楼的时候,总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这日也不例外。见到房门禁闭,她冷笑一声,道:“干妈也不看紧点,关着门不知在做什么!不是要两个女儿都卖身吧?”小梅怕她惹麻烦,急急出来伺候,低声道:“姑娘别多嘴,这回说不定就有人给姑娘除了这心腹大患去。”骆残霞奇道:“怎么讲?”   小梅朝西厢一撇嘴:“来了个叫玉临风的公子,和人家对上了眼,没说几句就红了眼圈,兴许是进来前的相好。这时两人一直关在里面说话。看架势是要赎身的。”骆残霞不知是嫉妒还是怎么的,恨得直咬牙——现在倒有人给她赎身了,怎么不早来,否则也不会累得自己被……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绝望去寻死,怎么就会撞见了……   骆残霞抿着嘴一笑,又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懒得再管沈香雪,回屋里想自己的心事。小梅缠着她:“姑娘,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小梅也好帮你呀!”“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口是心非。“怎么没有呢?”小梅冲口而出,“姑娘是遇到一位好相公了吧!你且说说是谁家公子,小梅也好帮你穿引……”唉,骆残霞叹气:要是知道就好了,当时怎么没想到问问姓名呢?更要命的是,人家也不晓得她的名字。   小梅听了经过,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姑娘,你平时把那些大老爷耍得团团转,怎么真正见着一个中意的,就傻了呢?”骆残霞赧然。   小梅道:“不过也别急。听着就知道你俩有缘分。只要是有缘分的,将来一定会再见。”   骆残霞也这样相信,憧憬地倚靠在窗口。秋雨淅沥,长街寂寂,一袭青衫正从探梅轩里走出。“哎呀!”她的心几乎跳出喉咙!   再一看,门前擎着一柄月白小伞,同那人依依惜别的,正是沈香雪!   那他是……他是……小梅一语道破天机:“那就是玉临风。”   “当”,骆残霞手中的菱花镜坠落窗口,落到喧嚣的大街上。      自见到沈香雪同玉临风雨夜送别之后,骆残霞竟似变了一个人——若是平日里的一般恩客,以她的火暴脾气,早就跳起来骂人。可这俊逸的青衫身影,只让她茶不思,饭不想。   一夜一夜,她睡不着觉,侧耳细听西厢的动静——静谧得那样暧昧,她便怀疑那里其实根本没有人,雨夜的惊鸿一瞥,是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她又明白,那决不可能,于是悄悄起身,到西厢门前偷听。里面正谈着什么“郡主”,什么“大明江山”。   这些她也知道的,决不输沈香雪!她真想破门而入,将沈香雪取而代之。可是,听到沈香雪轻轻的话语,一声声都应和着玉临风的慷慨激昂。骆残霞就只呆呆地在西厢外站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也有在白天遇见那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凭着骆残霞那样的伶牙俐齿,最擅指桑骂槐,偏偏当着他们就变成一尊泥塑,哑然当场。   他有没有看见我?他还认得我吗?他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她在心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敢上前。   酒局上,茶围里,骆残霞日渐沉默。      沈香雪出嫁在正月。   从骆残霞撞见她同玉临风一处算起,前后也不过才三个月时间,居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嫁花魁可不只一般二般的热闹。探梅轩早一日就已经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每一扇窗户。骆残霞狠狠把贴在自己窗上的揭下来。她揭,小梅就跟着贴,闹腾了整整一个晚上。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喜欢玉公子,便去同他说个明白,把他抢回来,光在这儿糟蹋东西有什么用?”   骆残霞自咬着嘴唇:她怎么不想说?可是,她就是……   “姑娘,真不明白你!”小梅急得直跺脚,“都说女人见了命中魔星就变成傻瓜。可姑娘你要知道,今日你再不开口,玉公子可就真被沈香雪抢去了!”不错!骆残霞忽然惊醒: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回回擦肩而过,都对自己视而不见。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对于他,她的冤家玉临风,究竟算得什么?她怎么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当下,她便连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大步闯出门去。迎亲的花轿刚到探梅轩楼下。她痴痴望了一眼:要开口问,要抢他回来,坐上这花轿的原该是我骆残霞!   好一阵喧嚣,众人簇拥着新郎官上来了,大红缎子扎了朵花儿挂在胸前,他显得如此容光焕发。骆残霞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咙口,只能站在楼梯口傻傻看着——他经过她的面前,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   “玉临风……”第一次当面唤出他的名字,却被湮没在锣鼓声中。   老鸨撑起一把大红的伞,凤冠霞帔的沈香雪被从西厢搀了出来,交到玉临风手上。未几,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交拜天地的唱和之声。   骆残霞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只看见一对新人执手相望而已。她觉得天旋地转,幸而有小梅扶住了她:“姑娘,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她喃喃:我好像已经死了呀!她想这样喊。终究没有出口,就像所有的相思与疑问一样。情太怯。争强好胜的她,不知为什么,却是情太怯。   “哼,天下人又不是全死光了,不只他玉临风!”小梅怒道。      “天下人全死光了。”没曾想当日小梅的一句戏言,不几日便成了事实。城破了,满城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坐在车里。   骆残霞由车帘缝看出去,街上无人,连死人都没有——从前这里是何等热闹!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日间是东风十里烟花路,夜里,还有二十四桥玉人萧。这是自古的销金窟啊——她多少次乘着车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还被人叫局呢!   那是到城西的王秀楚家唱曲。她本不想去,但王家来递条子的人死拖活拽:“姑奶奶,您就别叫我家老爷为难啦!那杨副将实在快要把咱们吃穷了。”然后叽叽咕咕把杨副将的来历说了:他是派驻城南的头头,天天在地方敲诈,吃一份拿一份。城南的富户怨声载道,干脆合起来请他一顿大的。这一请果然奏效,杨副将心情大好,只不过,中晌吃完不过瘾,说是没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骆姑娘,咱们非请您出马不可!这扬州城里除了您,谁还有本事能哄走那瘟神?”   还有谁?骆残霞想,沈香雪不在了,你们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还在,估计这种烫手山芋,无耻淫徒,你们也不会想到她!   不过,想是这样想,她早没了负气的心情,胡乱叫小梅找了件衣裳换了——紫红罩衫秋香裙子。当时哪里料到,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小梅。   王家的酒席她姗姗来迟,进门就见到上首坐着的杨副将——国字脸,卧蚕眉,直鼻方口,髯髯颇有须,相貌还算堂堂,可是一见着骆残霞,那眼睛里简直冒出绿光。骆残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半遮了面。   那杨副将抚掌大笑:“好啊!我就会弹琵琶。美人儿,本将军弹琵琶,你唱一曲给大家助兴,如何?”骆残霞心里恶心得如同吃下苍蝇,但花魁终有花魁的本领,见着狗屎都笑得出。   她嫣然道:“好啊……”媚眼一抛,同时抛过去的还有琵琶。   杨副将还真的会弹琵琶。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数声,来了曲《黄金缕》。骆残霞对这人的厌恶少了两分,中规中矩和曲而歌:“妾本钱塘江上住……”杨副将闻歌大笑:“骆姑娘若住钱塘江上,苏小小又算得什么?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脚下美女多如云,也及不上骆姑娘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说着,手已不老实地向骆残霞怀里摸去。   骆残霞滑溜得像条鱼,一闪身躲开了:“将军是妾身难得的知音,再弹一曲吧!”杨副将的手悬在半空中,心急火燎的,眯着眼笑道:“好……好……只是有一条,如果姑娘唱不上来,要罚姑娘三杯酒!”   骆残霞站得离他远远的,送秋波灌迷汤:“好啊,慢说是罚我,就算您不罚我,我还要同您喝呢……”杨副将啧啧笑了两声,把琵琶弦调了调,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金戈铁马,是一曲《破阵子》!   骆残霞愕了愕,已经漏了第一句,忙跟着唱“八百里分麾下炙”。可杨副将急急弹下,已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她连忙抢上“沙场秋点兵”,杨副将却“马作的卢飞快”去了。这样一路穷追不舍——一骆残霞忽然悲哀起来:那个狠心的人,果真就这样把我狠狠甩下了!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调,杨副将“可怜白发生”三声结束,骆残霞还怔忪立着。   “骆姑娘!骆姑娘!”杨副将唤了几声,她才回过神,酒杯已递到面前,“依约饮三杯!”三杯!骆残霞想着,三杯算什么?我这光景,三十杯都不醉,不醉就会想起那没良心的冤家,想起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心里的伤疤早已结痂三个月又二十三天了,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难道是对第二天的城破有个预感?醉了死总比醒了死好啊。   她空着肚子和杨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喝到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她蒙眬听人说:“还不扶骆姑娘进去休息?”声音依稀是杨副将——休息,一休息就去了哪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她不怕的,帐子一放下,蜡烛一吹,还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只有为了那个心爱的男人,才会守身如玉。她已经没有了心爱的人。况且,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清白了。      骆残霞在王家昏睡到不知几时,头痛欲裂,她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那身紫红衣服,只不过醺醺酒气。她一掀帐子,又干呕了半天。   旁边一个妇人给她递了杯茶:“骆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骆残霞醉眼迷蒙地瞅了这妇人一眼——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她想想,记起是王秀楚的老婆。王秀楚是个惧内的,这半年都没敢在花柳巷中走动,想来就是他老婆用肚里的这块肉要挟他。   王夫人把骆残霞扶着:“骆姑娘,多谢你,可算把那瘟神给送走了。”“送走?”骆残霞按了按太阳穴,扭脸瞧了瞧帐子里,倒还真没有杨副将的身子。“骆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没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镇的一张条子,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镇?骆残霞头脑稀昏,想着恩客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四月十四丢了白洋河后跑来扬州,关了城门死守的那人?叫史可法吧!虽然没见过,但心下有几分敬佩——这年头,凡是不来探梅轩叫局喝酒的将军,骆残霞都敬佩。   “这史督镇算是个人物!”王秀楚恰好推门进来,“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发了告示,说‘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下,咱们不怕了。”   文绉绉的,骆残霞不懂。王夫人也问:“什么意思?”王秀楚道:“咳,就是说,死守扬州城是他一人的主意,他一个人担待,和老百姓无关。这样一来,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会同百姓为难。”“呸!”王夫人这一啐真是雌老虎发威,“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史督镇拼了命守城,要保护大家,你一个没用的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王秀楚缩了缩脖子:“哪里是我说风凉话?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守不守得住!我听外面人说,清兵已经进城了呢——”   王夫人被吓得一下从凳子上跳起。骆残霞瞧她脸色煞白,仿佛就要栽倒。王秀楚晓得玩笑开得过火,忙道:“不是不是,其实我听人说,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到了。”      王秀楚送骆残霞出门的时候,正是正午。街道乱糟糟,全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人——却没有一条确切的消息,说城破了的,说援兵来了的,说援兵其实就是清兵假扮的……应有尽有。   骆残霞找不到老杨,找不到车,头还有一点昏,四下里张望着。她见东边过来一群人,满面惊惧,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过。她没在意,接着就看到另一批从北面来,骑着马全是兵丁,一路跑一路嚷:“闪开!闪开!”   骆残霞被人推得往路边倒去,王秀楚已没了踪影。她再转脸看那队兵丁,其中一个满身血污,胡子都粘成一绺一绺,眦目欲裂,口中不知在狂喊着什么。经过她身边时,她才听出:“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不由盯着那人——其时人潮稠得像沼泽,但她看来,那满身血污者是这窒息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顶天立地。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心头——史可法,这人一定是督镇史可法!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挤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还在那边喊。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挤了数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豁出去了,所以——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一个……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   她也不知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是在厮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兵丁丢盔卸甲地冲过来。骆残霞一愣,已有一人拉住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秀楚。   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大概,伸手指了指南门:“那边的,可是史督镇么?”王秀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骆残霞突然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她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飞溅的脑浆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   骆残霞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方才发出一声尖叫。然而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稀里哗啦,又落下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血肉模糊,臭气熏天。   王秀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已空了。而城边史可法曾经架起大炮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   她的头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四肢在逃命。   大街上,朝东的,朝西的,向前的,向后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骂孩子的……又踢又打,把路堵得死死的。   “骆姑娘,这边来!”毕竟王秀楚眼尖,瞄见边上一间铺子是城南徐大户的织布行。这里的铺子间间相连,直通到他家隔壁。   骆残霞不及细想,三两步撞进房里——里面又鬼哭狼嚎冲进来许多逃命的人。徐大户正一边收拾银钱,一边大声喝骂:“出去!都滚出去!”但是谁也不听。   骆残霞就随着王秀楚一路奔逃。她听见头顶上也有人在跑,踩得瓦片哗啦啦直响,间或“咔嚓”一声,断了一根椽子,踩下一只脚来,甚至有一个洞里还落下一个婴儿,也没有人顾。   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还有那个冤家——二人当是携手而跑,如同戏里夜奔的才子佳人,却不似她骆残霞没头苍蝇一般,在这瓦砾堆里乱窜。      跑回了家,王秀楚一把将大门摔上,靠在门板上直喘粗气。骆残霞惊魂未定地由门缝里张望——除了几个零星逃窜的平民外,这富户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门紧闭,而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几双屏息偷窥的眼睛。   她这一转身,恰好见到王夫人走过来,满面都是镇定:“老爷,香案和祖宗牌位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老爷回来,全家就随老爷一同死节。”骆残霞听了一惊:死节?她虽曾打定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临到要死,却害怕了——这样辛苦才逃出一条命来,居然还是要死么?   突然间,她又想到沈香雪。也许沈香雪并没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节”了。凭那冤家,满腹文章抱负,国破了,怎会偷生?沈香雪不怕死,她骆残霞也不怕。死了,就到阴间去,问问那冤家,为什么她样样不输沈香雪,偏偏当初就不选她?   她方才打定主意,却听王秀楚破口大骂:“呸呸呸!大吉大利!逃命还来不及,死个屁节!”一时,骆残霞、王夫人、王家下人,个个惊讶。   “你们没看到,骆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连史都镇都逃了,咱们平头百姓死什么节?该当逃到金陵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这话王秀楚说得难得有一家之主的气势,连王夫人这母老虎都被震住了。骆残霞才萌的死志被打消大半,心里却想:史可法没有逃命,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收拾了!” 王秀楚吼道,“正经拾掇些细软,速速出城去!”王夫人和下人们好像被拨动了机关的木偶,腾地跳起来。   其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跌倒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禀报:“老爷,小的在后窗看了半日,满人的队伍已来了,整齐得紧。隔壁徐老爷说,满人军纪严明,不会骚扰百姓,他家已设了香案,换了大服,准备迎接满洲大人!”他话音未落,旁边王夫人一个耳光已打去,劈头骂道:“混账东西,你贪生怕死,不怕天打雷劈就去投降,老爷和我可是要去金陵的。”   才说着,王秀楚却一把将她推开,满面喜色地拉着那下人道:“此话当真?那这香案先不急收拾,咱们也梳洗梳洗,看看动静。”王夫人不由愣住了:“老爷……你……”王秀楚瞪了老婆一眼:“良禽尚择木而栖,满人能打下大半江山,必定深得人心,想来吾等顺民,性命无忧矣!”   说罢,他一改往日笨手拙脚的模样,干净利索地爬上院里的水缸,探头看外面的动静。王夫人傻愣愣呆在原地,连骆残霞也目瞪口呆——她平日里见的文人骚客最多,他们或屡试不第,或官场失意,但从来指点江山,忧国忧民,张口“庙堂之高”,闭口“江湖之远……怎么事到临头了,忽然就换了言论?   骆残霞斜睨着墙头上的王秀楚——那个冤家啊,会不会也正这样爬在墙头上?不会!决不会!她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肯定。   她是怕死的,可是又从心底里鄙视“投降”这个字眼。那个冤家也定会鄙视这个字眼。倘若侥幸不死,他日相见,或者不幸身亡,地下重逢,遇上那冤家,要如何交代今日投降之举?那冤家会说:“好个下贱没骨气的女人!”然后同沈香雪携手,一同投胎去,将她一人孤零零地撇下。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听王秀楚“哎呀”一声,从墙头上摔下,给方才报讯的下人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死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也叫军纪严明?差点被你害死!”那下人捂着半边脸,怔怔的。   骆残霞和王夫人急急凑到门边,但见外面一队辫子兵大呼小叫地走过,其间跌跌撞撞杂行着十几名妇女,看服色都是扬州本地人。   王夫人吓得面色煞白:“老爷……看来……”王秀楚死灰的脸上显出暴跳如雷的神气:“什么看来,分明就是强盗进城!还不快收拾东西逃命,愣着等死么!”愣愣如木偶的王夫人和王家下人们,再次被发动机关。   王秀楚又补充一句:“夫人,要是清兵闯来,你当自裁以免受辱。”王夫人正挺着大肚子急匆匆回屋里去,听了此言,回身含泪点头。      约摸到了傍晚时分,骆残霞随着王秀楚全家逃到何家坟后王家二爷的住所。他们方逃出门时,正遇上清兵挨家挨户地搜刮钱财。有个骑马的见王家人出来,指着王秀楚:“那个穿蓝衣的,把钱拿出来。”好在王夫人急中生智,拉了他一头躲进巷子里,更巧隔壁不走运的徐大户撞出门来,被逮了个正着,王秀楚这才拣回一条命。   他喘息未定地问王夫人:“我穿得像乡下人,怎么还找我要钱?”王夫人道:“这里左右都是富商,清兵哪管你穿成什么样?”边上一个下人插嘴:“老爷不仅带了夫人,还带了骆姑娘。乡下人哪有这么俏的小妾!”   这下人原本只想玩笑,却被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作死,红口白牙,坏人名节!”骆残霞本没往心里去,听王夫人一讲,反而觉得有些讥讽——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名节?甚至连“自裁以免受辱”都不适用。或许,王夫人只是急着撇清关系,且提醒丈夫,决不可把骆残霞娶回家?她瞧了王夫人一眼,只觉浑身都是平庸,并不像会话里套话的女人。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打眼,确实容易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了大家?   这一丝犹豫被王夫人看破,她握住骆残霞的手:“骆姑娘,你送走那瘟神,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不要听下人胡言乱语,这光景,大伙儿一处才好逃命。”骆残霞心头一热,眼睛发酸,人已进了王二爷家里。   王二爷是王秀楚的二哥,所住的地方周围皆是赤贫。大家心想清兵一时半会儿不会抢到这里来,略略定了定神。但是耳朵里尽是远处的哀号,眼睛里映着城里熊熊的烈火。一众人坐不敢坐,站不敢站,最终全爬到王二爷家的屋顶上,蜷缩成一团。   骆残霞扶着大腹便便的王夫人,王夫人冲她笑笑,心领神会。终其一生,骆残霞想,倒还从没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过。她情不自禁摸了摸王夫人的肚子:“这孩子命硬,将来一定有福气。”王夫人在拥挤的梁上腾出一只手,抚着肚子:“是啊,倘若逃过这一劫——骆姑娘,你就做这孩子的干妈吧。”骆残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外面,雨正越下越大。      天空中一只怪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仿佛婴儿的啼哭。   骆残霞自迷糊的梦里惊醒,周围王家的人也纷纷瞪大惊恐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有勇气下去看个究竟。   王夫人叹了口气,稍稍挪动身子。骆残霞按住她,摇摇头,自己扶着椽子站起来,掀开头顶的几片瓦,漏下惨淡的天光。   “骆姑娘,可看见什么动静了?”王二爷问。骆残霞把憋闷了一宿的脑袋浸到湿润的雨水中,焦炭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瞧见邻近屋顶之间的天沟里瑟瑟缩缩躲满了人,男女老幼皆有。而突然东面一家房顶上蹿出一个少年,高一脚低一脚踩着瓦向这边逃。骆残霞待要看个分明,却见那少年身后赫然是几名手持钢刀的满军。她吓得慌忙缩回了头。   “骆姑娘,你看到什么了?”王夫人问。骆残霞结结巴巴:“满……满人……在上面,朝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但听“咔嚓”一声响,雪亮亮一柄钢刀从窟窿里戳了下来,在王大爷鼻子上划开血淋淋一道口子。众人不由得魂飞魄散,怔怔片刻,才听王秀楚喝了句:“还不跑!”人已率先跳了下去。   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王大爷、王二爷、一众亲眷和家人顺着柱子争先恐后向下哧溜。骆残霞扶着王夫人落在最后——满兵的钢刀在窟窿里不停捅着,瓦片茅草贴着她们的脊背往下掉。接着,仿佛窟窿够大了,“扑通”一声,有满兵从上面跳下来。但是这逃命的当口,大家连回头害怕的工夫也没有,你推我搡地挤出门去。那外面,鬼哭狼嚎的一大群,是左近房舍里逃出来了的人,四下里乱哄哄一片。   骆残霞搀着王夫人,森森然一条条影子在她们面前纵横交错。仿佛是王夫人脚下一滑,跌了一跤,骆残霞伸手去拽,却被一个慌张的汉子撞倒,滚出好远,好容易支持着爬起,哪里还有王夫人的影子!   “不要慌张!不要慌张!”突然有人用生涩的汉语喊道。骆残霞呆了呆,见是屋顶上一个满兵在喊话。   “不要惊慌!我们不杀人,大家都出来站好,我们要发安民符。”   人们都愣住了,停下来狐疑地望着。那满兵在屋顶上续道:“安民符要一个一个发,你们排好队。”   众人心里俱是将信将疑,骆残霞四下张望,寻找王秀楚一家,却不见踪影。只听边上几个人商量:“这里足有五六十人,万一鞑子兵撒谎,我们人多,一哄而散说不定还能捡条命。即使死,也有这许多人陪着,不算太惨。”他的同伴们纷纷点头赞同。   骆残霞乱了方寸,只好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同众人一处去排队。   未己,这五六十人已在狭窄的巷子里挤成一团,前面三个满兵带队,另有三个逐一到队伍里来索要金箔钱财。骆残霞摸了摸头上,倒还有一支足金的簪子,可做买命之用,便拔下来攥在手中。   “残霞妹妹!”突然有人唤。骆残霞循声望去,见是旧日探梅轩里嫁出去的两个姐妹,都给一个朱姓公子做了小房,这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其中一人还怀抱婴儿,狼狈万状。   “残霞妹妹,你可还有银两在身?”抱婴儿的那个问,“好歹借给姐姐几个,没银子就没有安民符。”患难之中顾不上计较,骆残霞想起还戴着对珍珠耳环,即摘下来给二女一人一枚,二女自感谢不迭。   却只听“啪”的一声,满兵的鞭子自她们之间狠狠抽下,二女哭喊道:“孩子!孩子!”扭动身躯企图闪避。满兵却不理会,噼啪直抽了十几下,最后一把将婴儿夺过,丢在泥浆里。二女号啕大哭,扑上去抱住满兵的脚。   骆残霞心里悲愤,俯身欲抱婴儿,却被旁边一人拉住:“骆姑娘,这边!”说话间,一件袍子已罩到她身上。骆残霞扭头看,正是王秀楚。   “千万不能犯险!”王秀楚说着,伸手一指,见那两个女子已被满兵拎小鸡似的丢到另一支队伍里去——全是女子,以一条长索系在脖子上,串成一长串,累累如贯珠,而地下尽是被丢弃的婴儿,或为马蹄所踏,或为人足所踩,肝脑涂地,泣声盈野。骆残霞一阵恶心,险些呕吐出来。   王秀楚拽着她往人堆里扎,边走边低声道:“万不能叫他们发现你是女子,否则贞洁难保!”   骆残霞跌跌爬爬走了几步,气息稍平:“王夫人呢?”王秀楚摇摇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骆残霞想,不知那冤家和沈香雪是不是也“各自飞”了呢?倘若他们走散了,或许自己还能够再遇到他……真如此,说什么也不同他“各自飞”,死也死在一起!      满兵把一众人赶到一所宅院前,有人识得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从后门进去,一进又一进,随处都是尸体。   骆残霞由王秀楚搀着,腿脚一阵阵发软,唯胳膊上透过衣服觉出微末的暖意。她不禁望了王秀楚一眼,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书生这时竟显出些丈夫气来,自己从前懒得搭理他,未料到临死居然和他守在一处!   王秀楚注意到她的目光,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可这光景也笑不出来,微颤张着嘴唇:“一定会有生路的……一定会有的……”   相顾间,满兵又已驱着众人出了姚家前门,行到街对面一处宅子中。骆残霞认出那是乔老爷的宅邸。她望着“乔宅”的匾额冷笑:生不做他的人,死难道还要做他府中的鬼?   刚跨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娇媚的笑声——真真熟悉,在探梅轩这些年,天天都听到这浪笑,可不是她妈妈么!   从人丛中微一踮脚,果然就见到老鸨,同着探梅轩里几个粗使的婆娘。婆娘们都面无人色地垂立一旁,唯独老鸨一边翻着桌上的衣服财物,一边同看守的满兵调笑。她虽然已老得连“徐娘半老”也称不上,可浑身每一根寒毛都能随着笑声舞动,风尘味把满兵们惹得个个把持不住。   骆残霞惊愕地合不拢嘴:天下大乱,老鸨怎还可以如此风光?这若是个活命的法子,骆残霞可比老鸨强出千百倍。她下意识地揪紧衣襟,她不愿那样!   “哎哟,姑娘们都来了呀!”老鸨见到这边押到的妇女,眉飞色舞地迎出来。后面的满兵狠狠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回身扭捏一句“讨厌”,然而脚步却不停,跑到众人跟前,同押送的满兵一一万福:“人都带来了,军爷们想给哪些姑娘做衣裳的,就请带进来量尺寸吧。”   满兵俱是哈哈大笑,随后便从那一大串妇女中指点看中之人。满兵每点一个,老鸨就笑嘻嘻上去解开绳索,又招呼粗使婆娘们速速量尺寸。   一个满兵对着老鸨附耳说了几句。老鸨愣了愣,即捂着嘴笑起来:“怎么不行?军爷说什么就什么——姑娘们,衣裳都湿了,还不脱下?”   众妇女都怔住了,齐盯着老鸨,见她满面笑容里尽是厉害,知道不是玩笑,便有人哭了出来。这一声啼,满队妇女,俱呜咽不止。   满兵听得不耐,哇哇用汉语喝令众女子脱衣。但院子里哭声嚷嚷,根本无人听令。更兼这边队伍里的男人们也议论起来,说哪有大庭广众叫女子更衣的道理,鞑子果然没有教化……   只是才乱了没一刻,骆残霞就听“啊”的一声尖叫,妇女队伍里一蓬鲜血喷出,接着又是一股血柱,哭声和议论声刹那就噎住了。只有满兵还在吆喝:“脱!还不快脱!”   遥遥地,见妇女们木偶般把衣服一件一件剥下,从头到脚,从外到里。一个个泥水满身的狼狈躯体终究都成了一具具白森森的艳尸。再没有人哭,但骆残霞的心却像被眼泪腌过一般苦涩,实实的如同石头。   “还是中国女人好!”满兵向老鸨赞道,“我们曾经征服高丽,抓了几万个女人,结果全都自杀了。不知道好歹!”老鸨嘿嘿地赔着笑。   王秀楚在骆残霞身边摇头低叹:“无耻至斯。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骆残霞茫然望他一眼,心里突然想:这里有五六十个男人,王秀楚能保护她,为什么其他男人不能保护那些女人?大家一齐冲上去,难道不能杀死这几个满兵?冤家啊,若你在此,必不会让这些禽兽胡作非为!   “啊哟——”突然传来一声满兵的惨叫。骆残霞自怔怔中回过神来,就见又一蓬鲜血自妇女的队伍中喷溅而出。在一大堆白花花肉体的间隙里,骆残霞看见老鸨肥胖的身躯倒下去。   妇女惊叫着向后躲闪。骆残霞不由自主地踮脚张望——老鸨头已经没了,手里还紧紧握着把匕首,旁边蜷着个满兵,正哀哀呻吟。(插图2)   满兵们骂起粗话,挥起钢刀,“咔嚓咔嚓”连砍了好几人的脑袋。众人无不晓得已大祸临头,可竟没有一个人的腿听使唤,都愣在原地不动。   “事已至此,”王秀楚握着骆残霞的手,“骆姑娘,未料今日你同王某……”还没说完,边上一人吓得晕了,直挺挺倒下来。王秀楚忙拉着骆残霞闪身避让。不想这一避,两人竟到了队伍之外,后面并无满兵把手,正厅大门洞开。王秀楚一把拉着骆残霞:“快走!”   二人进了正厅,慌不择路,见门就走,转瞬出了东门。可东门外挤满牲口,简直无法通行。王秀楚和骆残霞互望一眼,一猫腰,钻到马肚子底下,匍匐而过。   骆残霞这辈子也没经过这么肮脏的地方,便溺臊臭之气熏得她一阵阵作呕。但是她片刻也不敢停,生怕牲口惊了,会将她踏成肉泥,只有埋头拼命爬行。最后她自己都不知是怎么重新站起来的,喘息也没顾上,又接着朝下跑。如此过了一房又一房,终于闯到后门口。见那小门被人用长钉封住,无法打开。两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力,连摇带撞,门闩没开,门框倒被拉断了。   外面便是城墙根,放眼看去尽是满兵马匹,根本无处可走。不过好在乔宅左邻的后门虚掩,两人一头扎了进去。   到内中一看,但凡能藏身之处都人满为患,橱柜床榻,处处有瑟瑟发抖的身躯。王秀楚一路苦求,却无一人愿意收留他和骆残霞。两人越走越心惊,越走越绝望,从后至前将五间大屋寻了个遍,却没找到一个容身之处。   这时又转回正门,外面大街上时有兵刃划空之声,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他二人气喘吁吁地四下搜寻,见房中唯有一张梨花木绣榻,支着一张仰顶,王秀楚登时一喜:“有救了!”三下两下顺着支柱爬到仰顶之上, 再伸手将骆残霞也拉了上去。两人屈身朝里,静卧不动。   没过多一会儿,骆残霞就听见有人嚷嚷着满话进了门。她同王秀楚吓得大气不敢出,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   那满兵的吆喝里还夹杂着一个女人闷声闷气的哭号。“哐当”一声,撞着了绣榻,摇荡得好像天地都要在顷刻间崩裂。骆残霞的脊背一阵阵发凉,稍稍扭脸朝下,从仰顶的缝隙看去,见那满兵将女子推翻在榻上,正撕扯衣服。她心里犹如刀割针刺一样地疼——下面的这个女人,也许就是下一刻的骆残霞,也或者,就是下一刻的沈香雪。   沈香雪啊沈香雪,你在哪里?冤家啊冤家,又在哪里?   正想着,突然就听见隔壁传来几声哀叫,又有“呼呼呼”举刀砍劈的声音。紧接着又听一人哀求:“我还有金银珠宝藏在家里的地窖中,你饶我一命,我立刻取来。”骆残霞一惊:怎么好像是王二爷的声音?再要细听,却只闻一声砍劈,再无动静。一望王秀楚的背影,已颤抖得更加厉害,显然是明白自己的兄弟已无望生还。   “喂!喂!”隔壁屋的满兵叫嚷着来到这边。仰顶上二人心中都是一紧:完了!不料那满兵一时竟哈哈笑了起来,同榻上行那禽兽之为的同伙打起了招呼。两人叽里呱啦也不知在说什么,仿佛是嫌此地太近街市,不合适做“风流勾当”,拽起那半死不活的女子往后面房间去了。此一去,自然又发现藏匿于房中的众人,一通乱砍乱杀。   仰顶上的两人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听到后面的房舍中一片死寂,估计满兵已经走远,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骆残霞注意到屋顶以草席铺成的仰屏,伸手指了指。王秀楚摇摇头,低声道:“呆不了人的。”骆残霞道:“不过可以爬上房梁,总比这里安全些。”“有道理。”王秀楚立即爬将起来,以两手扳着房梁攀上,复又拉了骆残霞一把。二人就都踩在了驼梁上。   算来也是老天不叫他们死在此地。他们方才站稳,就有几个满兵冲进房来。提着长矛对那绣榻仰顶一阵乱戳,接着又朝那仰屏席子猛刺几下。骆王二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盯着矛尖在席子上开出一个个透亮窟窿,却始终没伤到他二人。不久,满兵认定仰屏上是空的,便离去了。   骆残霞张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她的腿脚有些发软,头脑阵阵发晕,直想靠着梁柱瘫坐下去。好在王秀楚拉住了她:“当心啊。”      依赖着仰屏的保护,骆残霞躲过了一批又一批满兵。也不知在上面站了多久,腿脚全都僵直了,听外面的街道上满兵车马经过的吆喝声渐渐稀少,只留下四邻隐隐的哀泣,她猜测,应该是入夜了。   她转过头,试图在黑暗里看看王秀楚,商量下一步逃亡的去处。却只看到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我大哥不知在何处,二哥已……这是何世界!是何世界啊!”骆残霞肠结欲断,心若焚膏,也落下泪来:“多亏三爷救了我,要不……”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骆残霞只觉两道灼灼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却被王秀楚忽然握住了双手:“骆姑娘,王某知道这不是时候,可是王某仰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倘若这次能够大难不死,他日到了太平天下,王某给你赎身,给你名分,可好?”   骆残霞呆了呆,先是惊,后来便觉得可笑万分,又可悲无比:她早就断绝了从良的念头,然而今日生死一线时,居然又被提起?想这王秀楚来叫自己的局,已不是一年两年,为什么早没说出这话来?倘若早说,她早嫁,如何还会遇上那冤家?如何还会闹得心灰意懒?为什么总要等死到临头才能壮起胆子?如果——如果那冤家,今日也是死到临头,再叫他选,他会选沈香雪,还是选骆残霞?   骆残霞暗笑自己贪心——从良!她还在犹豫什么?听说卖身女子若孤单死去,不能投胎,只能做野鬼,此时王秀楚要给她一个名分,给她一个投胎的机会啊。投胎转世,才能再寻那冤家!   王秀楚此刻还没松开她的手,且先前那紧张的掌握此时都化为轻轻的抚摸。她便笑了笑:“老爷。”王秀楚一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喃喃道:“好,好,好……”这就算是婚礼了么?骆残霞陡然感觉一些些凄楚的甜蜜,拜天地,拜高堂……还要拜见当家主母——想起王夫人生死未卜。   “回去找找王夫人吧。”她道。      两人悄悄下了屋顶,蹑手蹑脚走出大门,看到街上尸体横陈,在昏昏的暮色里根本辨不出死者的身份。   王秀楚俯身向尸堆中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骆残霞也跟着轻轻喊:“王夫人……王夫人……”却听不见回答。   远远的,看见许多火把蜂拥而来,两人连忙闪身躲进城墙的阴影里。城墙根下积尸如鳞,两人相互搀扶着还是跌跌撞撞,多次被绊倒,最后干脆手脚并用在尸堆里爬行,过了许久才重回大路。   街上火光照耀,亮如白昼,骆残霞借光一看,自己满手都是脑浆血污,几乎失声叫了出来,但见满兵来回巡逻,忙咬紧嘴唇。王秀楚将她一拽,两人飞快奔进小巷里——尽头正是他们前日藏身的王二爷家。   好容易一步挨一步到了跟前,只见大门紧闭,二人也不敢敲门。等待良久,听见细微的妇人说话声,王秀楚认出正是妻子,这才壮着胆子敲门。未几,门开了,正是王夫人。   是失而复得,又仿佛死后复生,王夫人的眼泪登时涌了出来,一把将王秀楚拉进门去:“老爷,你可回来了!”她后面跟着王大爷、王大奶奶,以及王二爷的夫人,也是一番抱头痛哭。骆残霞跟了进来,想:这是她的家了,死后也要跟他们埋在一起。   王夫人见了她,上来执手打量:“骆姑娘没有伤到吧?回来了就好!”骆残霞笑了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讲“名分”的事,只好道:“夫人您没事才好——是怎么脱身的?”王夫人叹了口气,说自己和众人走散了,被满兵抓到,先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后来拿钱贿赂看守人才得以逃出。   “也是菩萨保佑,出门就遇到大嫂的娘家亲戚洪老太……”她说着向后一指,果有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妇人站着,手中捧了一碗粥,对大家道:“先吃点东西吧。”   余人早已将大门重新关好,一起到屋中围坐,又问起王秀楚和骆残霞是如何脱身的。王秀楚照实说了,唯将兄弟的死讯,同他在房顶上收骆残霞为妾的事略去不提。骆残霞怔怔端着饭碗,只觉得难以下咽。   此时外面又开始四处火起,不知满兵是在烧屋还是在焚尸。众人心里都怕到极点,可又都无计可施。疲惫像黑夜一样压下,令人无法抗拒,最终都各自寻了个角落睡去。   骆残霞靠着墙,听外面木叶萧萧,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亦有婴儿呱呱而啼。草畔溪间阴风阵阵,好似置身人间地狱。   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她,是王秀楚:“骆姑娘……残霞,你不会怪我吧?”“什么?”她问。   “我还没和夫人说咱们的事……”   骆残霞笑了:“现下兵荒马乱的,等太平了再说吧。”   四月廿七日的天光惨白凄厉地照亮扬州城。有了先前一日的经历,王家诸人都知道白日不可在屋里久留,全都出门往何家坟寻找藏身之所。   骆残霞、王秀楚护着王夫人躲在一座废坟后的腐草中,三人都以手抱膝,缩成一团,半分不敢移动。   耳边不久就传来喊杀之声,兵刃响处怆呼乱起,求饶声此起彼伏——附近的乱坟杂草里躲藏了百十名难民。骆残霞偶然瞥一眼,即见有人匍匐于地,满人手起刀落,那人一命呜呼。   骆残霞吓得不敢再看,抱着头一个劲地想:要是杀到我这里,说什么都要和他们拼了!拼了!却不知要怎么个拼法,她脑海里不断闪过拳打脚踢、头撞牙咬的画面,指甲不知不觉抠到掌心里去,却不觉得疼,仿佛正把所有力量都蓄积在四肢,只等作最后一搏。   然而老天眷顾,任周围的尸体渐渐堆得小山般高,满兵也未发现三人的藏身之处。仿佛煎熬了千万年,夜幕再次沉沉降临,性命竟又苟延残喘了下来。三人惊魂甫定地相互望望,爬到水沟边饮了几口污水,再回王二爷的宅院去。   这时洪老太也回来了,擦着眼说,王大奶奶没了,二奶奶也没了。   大家却没有多余的力气悲伤,只默默等着——王大爷没有回来,想来也是凶多吉少,然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偷生下去,找到一切可以下咽的食物,依偎在屋角,等待下一个天明。      到次日清晨时,还不及出门,就听见满兵咚咚地砸门。大家都慌了神,王秀楚呜呼一声:“死就死了吧!”倒是洪老太镇定些,将三人七手八脚地塞进一只大柜子里,又抓了些破草席挡在跟前。只可惜她自己未及寻着藏身之处,满兵已破门而入。   骆残霞听到满兵操汉话问洪老太,其他还有什么人,银钱都收在何处,但并未听到洪老太回答。只一阵闷闷的“砰砰”声,她心里一痛,知道洪老太没了。   王夫人泪流满面。王秀楚也死咬嘴唇,一副恨不能出去杀尽满兵的表情。而偏偏此时,外面有一人带着浓重的扬州腔道:“这是王家人,很有钱的,肯定有金银财宝没带走。”那声音竟一字比一字靠近这柜子!   “哗啦”一下,柜门打开。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骆残霞见那人好生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王秀楚颤声道:“你……你……你不是徐家账房么?”那人笑道:“我现在是专替满洲老爷做向导,找你们要钱的,快拿出来吧。”“呸!”王夫人啐他一口,“你居然做这种残害乡里的事,不怕天打雷霹么!”   那人怪笑道:“到了这种时候,只要能保命就行,其他的谁还在乎?别怪我没帮你们——快些拿银子来,我就不告诉满洲老爷你们躲在这。”   王夫人还要再骂,却被王秀楚制住。他掏出好几锭银子塞进那人手中,道谢连连。那人掂了掂分量:“就你夫妇俩这些还凑合,不过——”他朝柜子里一探头,瞧见骆残霞:“咦,骆姑娘也在这?她可很值钱啊!”   骆残霞见到这副嘴脸,恨不得狠狠踹他两脚。王秀楚却又拦住,还是掏银子:“求求你,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啊……”那人笑了:“马马乎乎吧。”随后关上了柜门。   但三人还不及稍稍缓口气,外间又是一阵呼喝之声,混乱的脚步“噔噔噔”转瞬到了跟前,刀环“咔嚓”乱下,“咯吱”一声,柜门已被劈开。为首的是个手持长刀的满洲军官。骆残霞的心一沉:死定了。   军官拿刀指着王秀楚:“钱,钱拿来!”王秀楚不敢出声,把怀里的银子全数奉上。军官“哼”了一声,朝柜子里张张,指了王夫人:“女人,跟我走!”“军……军爷……”王秀楚颤声道,“拙荆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万万……万万使不得啊。”   军官却不理,一脚踹在他胸腹间,趁他弯腰之际将他拖出柜子,接着又来强拉王夫人。而王夫人一出柜子,后面掩护着的骆残霞就露了出来。军官一见,登时喜上眉梢,把王夫人推倒一旁,伸手拽骆残霞。   骆残霞张着口,瞪着眼,明知身后无路,还是一个劲儿朝后面缩。军官抓着她的一条胳膊,她就拼命拉住柜子深处的一件物事。未料那东西却是无根的,军官一发力,就把骆残霞同那物件一齐拉了出来。   骆残霞瑟瑟发抖,那军官盯着她“嘿嘿”淫笑:“美人,大美人……”与他同来的另外两个兵丁喉咙也发出“咝咝”的禽兽之声。   偏这时,其中一个兵丁掳来的母子二人,那孩子嘤嘤哭着嚷“饿”,断续的抽泣声凄惨刺耳。这军官不由大骂,反手一刀,朝那孩子的头劈下。那孩子登时脑浆迸裂。   骆残霞本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惊叫一声,居然喘上一口气来。她低头一看——天爷,自己手里怎么抓着一把剑?她顾不得想许多,“呼”地将剑鞘一甩,厉喝一声,即朝那行凶的军官砍下!   军官哪里料得到有此一变,惨呼还未出口,已毙命当场。另两个士兵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用满洲话怒骂,提着腰刀,逼近骆残霞。   骆残霞心想:拼了,现在就和他们拼了!她将眼一闭,挥剑迎上。这一剑是劈空了,然而她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睁眼一看,一个满兵栽倒于地,后面王夫人抡着一根木棒,由于用力过猛,摇摇欲倒。   骆残霞素不知自己竟有这般身手,抢步上前先在倒地的兵丁身上补了一剑,接着反手狠命一刺,在最后一个满兵肚皮上开了个窟窿。鲜血如箭,射在她脸上,周遭静如坟墓!   杀人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骆残霞坐在车里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依旧雪白白、粉嫩嫩,她还以为会遍染猩红呢。   她没来由地一笑。其实杀人就像卖身,头一次会疼、会害怕,会想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一旦做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无所谓了。   在这样一个年月,果然是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掀开车帘再望一眼:此处渐渐有了行人,虽个个愁眉苦脸,但神色里都透着股喜气——毕竟活了下来,用尽所有办法,他们活了下来!   骆残霞狠狠地一咬嘴唇。      知道王二爷家再不能久留,王秀楚夫妇带着略略有些发傻的骆残霞奔出门外。见不远处有个棚子,里面躲满妇女。经王夫人苦苦哀求,众妇才勉强让三人进来暂避。   王夫人扯下尸体上的血衣,抹净骆残霞的脸:“骆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做牛做马也难报答!”骆残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低头一望:自己还抱着那柄剑呢。   他妈的!她在心里骂道,豁出去了!老娘今天就豁出去了!那戏文里的好汉常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今日已杀了三个,他妈的谁再靠近我半步,非一剑捅死他不可!这样一想,她忽然又找回初初逃难时见到史可法,那种刚烈决绝的心情。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着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原本已经淡忘的呼喊再次响起在耳边,那浑身血污,目眦欲裂的形象,那开天裂地的一把利刃!   骆残霞抱紧怀里的剑。那个冤家必然也是这般,正一手轻捷凌厉的剑法,杀得那些鞑子们哭爹喊娘,护着他力所能及的每一个百姓,还有沈香雪……   想到沈香雪,剑柄上的花纹都深深陷入骆残霞的肉中:她和沈香雪争了一年,恨了一年,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沈香雪那柔弱的身子里更有股凛然不可侵的气质——是决然不屈的脊梁,打断了腰还要挺着脖子,打折了脖子还要仰着脑袋,打碎了脑袋,大不了一死,却决不低头!此刻,沈香雪说不定也抱着剑呢!骆残霞挺起了腰板。   众人都把煤渣撒在头上,钻进柴草堆里躲避,团团紧抱,压在下面的呼吸困难,便衔了芦柴透气。她却偏偏藏身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见有满兵闯入,就双手挥剑,直斩人脚。那些满兵摔倒下来,有还未断气的,她就一剑剁下脑袋。   余人先只躲在草堆里惊慌地观望。不久,王夫人抄起一柄烧火叉,守到门的另一边,两人先后又解决了三四个满兵。妇人们受了鼓舞,纷纷拿起棍棒,扫腿打头。幸而那些满兵出来抢劫,都是三三两两行事,被杀掉几个也无同伴生疑。一众人等坚持到黄昏时分,虽然历险重重,却再无一人命丧满兵之手。看着外面的阴霾渐渐被浓黑浸染,大家相互望望,一松劲,忍不住全笑了起来。   妇人们夜间均要回到家中去,一壁细听外面的动静,一壁上来握着骆残霞的手:“姐姐真有胆子,明日我把丈夫孩子都带来躲在这里,一起杀满兵!”骆残霞点点头。   不多时,妇人们都去了,草棚里只余下她和王秀楚夫妇。王秀楚的神色有些惭愧又有些激动,不顾夫人在场,拉着骆残霞的手,把剑拿了过去:“残霞,我……我……”他讷讷许久,终于道,“该我护着你们了。”   王夫人也看出大概,却并不生气,反而也执了骆残霞的手:“妹妹,你不仅救了大家的性命,还叫老爷这没用的书生也长了胆子。你是我王家的大恩人啊!”骆残霞脸一红:这么说来,她真做了王家人!   不过从礼节上说,总还是差了点什么——想起当初沈香雪和那冤家在探梅轩里办喜事,是何等热闹……      外面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一惊,王秀楚在门口举起了剑。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剑光一闪——还好没有斩落,来的竟然是王大爷!   王秀楚夫妇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哥,你如何死里逃生?”王大爷满面喜色,将门一掩,手舞足蹈道:“今日真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被满洲老爷找去挑担子,忙了一天一夜,给我两餐饭吃不算,还赏了一千钱——你看——”他果真扬起一串钱来,稀里哗啦地响。   王秀楚诧异道:“竟有这样的好事?”王大爷道:“怎么没有?我听外面的人讲,满军中有一个姓汪的将爷,住在本坊昭阳李宅,拿数万钱财每天救助难民。遇到部下杀人,他总是劝阻,难民保全性命的很多。我就是寻来,让你们和我一起去投奔他的!”   王秀楚不由喜道:“当真?”王夫人却道:“不会吧,我方才听那些妇人讲,满兵这是要洗城。外面的尸体已经塞满沟渠了……”   “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王大爷打断她,“我听说这满兵的统帅多铎王爷乃是个年少英雄。先他未进城,手下士兵无人管束,当然猖狂些。现在他已经来了,那汪将爷想来便是他的部下,只要咱们诚心投降,一定能保住性命。”“可是……”王夫人还要再说,然而两个男人都不听,只是一枚一枚数着铜钱,又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商议着要如何赶去投奔那汪将爷。   王夫人摇头叹息,望了望骆残霞。后者本来毅然决然的心,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茫然……      廿九日天明时,距离城破的那天已有五日。王家三人并骆残霞走走藏藏,去昭阳李宅找汪将爷。   王大爷揣着钱财,王秀楚为防万一拖着长剑,骆残霞扶着王夫人在最后。几人在死人堆中爬行,经过这五日,对腐臭之味竟也习以为常。   因为天已大光,四人的行程颇为缓慢,到了晌午时分还依然在何家坟的乱葬岗里。那天风很大,周围有些房子着了火,经风一引,呼啦啦烧到了坟地里。茅草棺材齐被点燃,光如电灼,声似山摧,四下里藏匿之人纷纷惨号着奔跑逃命,于浓烟烈焰之中犹如鬼门大开,千万夜叉鬼母驱赶阴魂厉鬼夺魄索命。四人见了,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这样混乱的火场变成了更好的隐蔽,烟尘滚滚之中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面目。本来有些满兵在此寻人勒索的,此刻也失了目标。即使偶然迎面撞上,只要王大爷交出钱财,满兵也就懒得同他多计较。   如此狂奔了大约一顿饭时间,四人终于跑出何家坟,靠在一所荒宅中喘息。而突然,只听“哇哇哇”几声大喊,骆残霞扭头看去,惊见王大爷正同一个满兵扭打在一处。   王大爷叫道:“钱,我有钱!”可那满兵听不懂,也不给他伸手拿银两的机会,用刀狠命在他身上乱砍,两人一下滚出门外去。   王秀楚提着剑吓愣了,竟不知上前相救。王夫人一顿足,待要去抢过剑来,门外又进来一个满兵。   这满兵拽着王夫人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使劲将她朝外拖。王夫人双足乱踢,两手空抓,只是徒劳。骆残霞其时手无寸铁,心急如焚,一眼瞥见地上的残砖,顺手就抄了起来,照着那满兵的脑门拍了下去:“他妈的,去死吧!”   满兵愣了愣,松开手向边上让开几步。王夫人急呼道:“老爷,救我!”   王秀楚这才反应过来,“啊啊啊”疯了一样狂叫着将剑刺入满兵的胸膛。满兵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眼睛翻白,一蓬污血激射出来,将三人淋得满头满身。   骆残霞扶着王夫人道:“姐姐,你伤着没有?”王夫人的头发被扯掉一大片,鲜血淋漓,但仍咬紧牙关,摇摇头。王秀楚那边却“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傻愣愣道:“啊呀,杀人了,我杀人了!”   骆残霞心里一阵窝火:到头来竟跟了个如此窝囊的男人!但是又不能发作,自上前去,拔出剑来,在衣襟上擦擦,探头查探外面的动静。   她张了两眼,见外面躺倒一人,赤身裸体,正是王大爷,胸前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冒出,直可望见脏腑!她不由“哎呀”叫了一声,两手把人抱了朝里拖。   王夫人已站不起身,艰难地爬过来帮手。二女撕裂裙衫替王大爷包扎,这垂死之人微微张开了眼,嘴唇翕动:“钱……钱全都被抢走了……这下……死……”“死定了”三字出口,他头一歪,断了气。   神志不清的王秀楚见了这情状,“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哥,大哥”反反复复只是号啕这两个字。王夫人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焦急地对骆残霞道:“妹妹,快堵住老爷的嘴!把满兵引过来就麻烦了!”   骆残霞应了,扑过去将王秀楚的头压在自己的臂弯里。忽又觉得背后有东西直朝外顶,跳开来提剑指着。原来那墙上有一个洞,正有一人从中钻出来。   那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十分眼熟。骆残霞认出,正是自己过去的相好林秀才,忙唤道:“林公子,是我!”   林秀才腰里缠了个大包袱,听唤一愣,几乎认不出骆残霞,片刻才道:“骆姑娘,是你呀。还有王兄,王夫人……抱歉抱歉,小弟要先走一步。”骆残霞抢上一步拦住他:“林公子,走到哪里?知道哪有生路么?”   “出城啊!”林公子跳脚道,“明日乃是洗城最后一日,多铎王爷已经下令,所有人等要杀得一干二净,再不出城,难道等死么!”   此言一出,原本疯疯癫癫的王秀楚也惊醒过来:“洗城?不是……”“啊呀,还说什么!”林秀才道,“快跑吧!听说西门那边有路,爬过死人沟就成了!”“哎,哎,”王秀楚应着,“可路上遇到满兵怎么办?不等天黑一些再跑么?”“等死么!”林秀才拍了拍腰间的包袱,“拿钱买命啊!快走吧!”   “对,走,走……”王秀楚说着就迈开步子。骆残霞在后面架着王夫人,一步一拖。   林秀才叫道:“骆姑娘,你还拉着王夫人做什么?想两个人死在一起么?”骆残霞呆了呆,王秀楚也愣了愣。王夫人的眼神一黯:“妹妹,把我留下吧。”“不成!”骆残霞一口否决。“不,不好吧……”王秀楚也道。   “懒得管你们!”林秀才手一甩,“我走……”话未说完,变成一声惊叫,五个凶神恶煞的满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秀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各位军爷,我有钱……我有钱……”   他把整个包袱捧到满兵面前,打开了,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些沾染着脑浆血迹,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满兵却不计较,看了几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满语,仿佛是叫人“快滚”。林秀才磕头不已,夺路而出。   “你,蛮子,钱!”满兵又冲着王秀楚喊。“没……没有钱了呀……”王秀楚直打哆嗦。骆残霞握紧了剑。   而这时,忽然听见王秀楚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她……她,她是扬州花魁……我把她献给老爷们,老爷们放过我吧!”   “嗡”的一下,骆残霞只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栽倒下去。她扫了一眼王秀楚,见他脸上除了哀求讨好,其他什么也没有。王夫人怒喝一声“老爷”,接着推开骆残霞:“骆姑娘,别管我,你快跑!”   骆残霞这时哪里还有路可跑?她被卖了,早就被卖了!   她横剑在胸前,往左看,是满兵,往右看,依然是满兵,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那是绝望的撞击!   第一个满兵向她欺身上来,她嘶声一喝,挥剑砍去。满兵未料女人还当真敢行凶,一愕,随即“呵呵”笑了,似乎是见到十分刺激的玩物。   骆残霞喘息甫定,第二个满兵也搭上她的肩膀。她笨拙地朝后一缩,双手握剑平刺。那满兵轻易闪过,也发出“哈哈哈”的狂笑。   这笑声让骆残霞每一寸血脉都疯狂了。她眼里除了一张张咧开的血盆大口,什么都看不到。她索性不看,把眼睛闭上,口中“哇哇”狂叫,握着剑胡劈乱砍。虽然多数都斩空,但有时也遇到些阻碍,管是断壁颓垣或者满兵的身体,她就是这样,一下下劈了过去!   城池陷落了,世界瞎眼了,连她最卑微的愿望也落空了。什么名分,什么太平日子,全是骗人的鬼话!鬼话!   “啊——”她用尽全身力气,朝正前方猛砍。“当”的一声,震得她虎口生疼,长剑脱手飞出。   完了,全完了!不过又怎样呢?她其实已经死了,在那冤家和沈香雪携手离去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   满兵们的手刚要抓到骆残霞肩头,突然外面一声马嘶,一个红衣佩剑、满帽皂靴的军官到了众人跟前,后面还带了个随从,衣黄背甲,貌亦魁梧。满兵见了此人来到,都急急上前行礼,把王秀楚夫妇和骆残霞丢到一边。   红衣军官用满语喝令一句,满兵们个个面上露出不甘的神气,低声嘟囔。军官凛然地横了他们一眼,又说了句满语。这次满兵们都不敢作声,抓耳挠腮,一个跟一个走了出去。   生死就在刹那间扭转,骆残霞还怔怔如在梦中,那边王秀楚 “咚咚咚”给红衣军官磕起头来,口中连连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多谢王爷……”那红衣军官愣了愣,和随从嘀咕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汉语道:“我又不是王爷,你谢什么?”王秀楚还是磕头不止。   军官有些厌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够了,你是何人?”王秀楚颤声道:“小人……小人……”他仿佛寻思半晌,方道,“小人是个书生。”“哦。”军官露出轻蔑的神情,再次和随从嘀咕一句,既而指着王夫人和骆残霞:“她们又是何人?”“回大老爷,是小人的一妻一妾……”王秀楚回答,想了想,补道,“这……这妾还没过门……老爷要是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一口啐了过去:“你这老不死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么?骆姑娘这几天怎么待我们夫妻,你说出这种话,竟不怕天打雷劈?”王秀楚根本不理,趴在军官马前,轻声道:“大老爷千万别看她满脸尘土,她其实是扬州花魁,是第一大美人啊……”军官听言,瞥了骆残霞一眼,笑了起来,第三次和随从交换了意见。   与其生受奸淫之辱,倒不如一死,骆残霞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回。她趁着军官转头之机,就地一滚,拾回长剑,“铮”地在胸前一抖,剑身上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   军官并未料到有此一变,他的随从拔出配刀。而骆残霞抱定必死之心,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把剑柄握得更紧了。   军官又笑了,说句满语,伸手按下随从的刀,接着用汉语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跟我来吧。”说罢,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骆残霞和王夫人都呆了呆,唯有王秀楚“噌”地跳将起来,追了上去,口中喃喃念叨:“谢谢大老爷……小人五天没吃东西了……拙荆怀着孩子,若不是遇到老爷,非得一尸两命不可……”   那军官却不理他,回头道:“你们怎么不跟上来?”骆残霞瞪着他,横了剑一动不动。   王夫人道:“我们怎么能信你?老爷,你也不要去。”军官哈哈大笑:“多铎王爷下令明日封刀,你们就快捡回一条命了,是要跟我回去吃饭,还是在这里等死?”   骆残霞还是不动,王夫人也不动:“我们不吃你的东西。”她说。   “你们——”军官有些愠怒,但脸上的神气旋即变得严肃,“好,不吃算了,你们这样的女人,饿死比较省心。”   “老爷,老爷,”王秀楚连忙哀求,“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叫她跟着……我……”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啪”地反手一鞭抽在脸上,登时打掉了数颗牙齿,满口鲜血淋漓。   “老爷——”王夫人惊呼着朝前爬去。   “啪”,军官又甩了一鞭,不偏不倚将王夫人的脖子缠住,拖出门外。王夫人呼吸受制,脸顷刻涨成青紫。   骆残霞怒不可遏,喝了一声,举剑朝鞭子猛砍。岂料那军官武艺高强,手腕一抖,鞭子松开王夫人,卷上骆残霞的剑。骆残霞只觉手心一烫,剑已远远飞了出去。   但她只稍稍愣了一下,眼见那鞭子又抽下来,牙一咬,飞身扑到王夫人身上。而这一次,鞭子只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随即缠住她的腰。她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落在军官的马背上。(插图3)   她又惊又怒,想也不想一个耳光打过去,但她如何是那军官的对手,手腕一痛,两臂已被反剪于背后。军官又用满语对随从吩咐一句,随从“喳”了一声,如法炮制把王夫人拽上了马。   两骑绝尘而去,留下个王秀楚在后面“老爷,老爷”地哀号。      两骑停在一所宅院前,马嘶止处,有老妪瑟瑟发抖着来开门。那军官命令她道:“做饭给她们吃,若招呼不周,小心你的脑袋。”说着,将骆残霞一拎一送稳稳放进门内。那随从也将王夫人放下。   骆残霞急怒攻心,只求速死,脚一沾地随即骂道:“你满清狗杂种,老娘才不吃你的饭。你是打老娘的主意么?有种你就上来试试,老娘非阉了你不可!”“混账!”那随从扬鞭喝骂。   “哈哈哈哈。”军官倒不生气,朝随从一挥手,“我们走。”他没再看骆残霞一眼,一弹指的工夫已去得无影无踪。这一下反而叫骆残霞愣住了,和王夫人互望一眼,不晓得这满兵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老妪此时上前,诚惶诚恐道:“两位是将爷的熟识?里面请,里面请。”言罢不容分说将二人拉进屋里。   二人见那屋子虽小,但赀货甚富,鱼米充轫,灶间早有饭香飘来。有五日未吃正经东西,两人适才的硬气都被饥肠软化,心里再想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待老妪冲上茶来,两人就抓着桌上隔夜的冷饼狼吞虎咽,觉得世间再无比此更香甜的食物。   老妪说自己姓郑,全家都被满兵抓去做苦役,留她一个专为那红衣军官作饭。“我只得一个儿子,才十三岁。”她道,“将爷说,倘我逆了他的意思,就别想再见到儿子。”   骆残霞吃得正急,骤然噎住,老妪忙给她递水:“二位又是从何处识得将爷的?”问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夫人的肚子。王夫人和骆残霞都是一凛:坏了,她莫不是怀疑这孩子是私通满人的孽种吧?   王夫人急忙澄清道:“我们也是被掳来的。她是我妹妹。我丈夫还生死未卜……”“哦。”老妪并不十分相信,“刚才听这位姑娘大骂将爷,可真把我吓死了——也奇怪,将爷居然不生气。平日里,凡是好言好语求他饶命的,都被他一刀一个砍了脑袋。”   骆残霞心道:你问我,我却哪里晓得?但是若叫我再见到这满清狗杂种,我还要骂他,最好剁了他!一时话不投机,老妪即进厨房弄饭。   王夫人和骆残霞吃了一肚子饼,灌了茶水后直发胀,自坐着休息。大约有一刻,骆残霞觉得自己已睡着了,醒来,老妪已将鱼肉俱全的晚饭开到桌上。   骆残霞只看了一眼,口水差点没流出来。老妪赔着笑:“吃,多吃点儿。”自己退到外间。   骆残霞只恨肚子不能生得更大一些,吃下更多一些。而王夫人却皱着眉头轻轻道:“妹妹,趁着郑老太不在,我求你件事。”骆残霞叫她说。   “我是走不远了,可老爷在外面怎叫人放心得下?妹妹,我知他对不起你,但我求你,帮我出去寻寻他吧。”   骆残霞咬着舌头了,怔一怔:他对不起我,他又何尝对得起你呢?然而到了这时候,自己都还不知凶吉,你居然仍然惦着他?   骆残霞几乎脱口拒绝,可心却扑通一跳:难道你自己不是么?你又何曾忘记过那个冤家?他对你好时,对你坏时,你见着他时,见不着他时……你难道不是时时刻刻记挂着他?难道不是风吹草动就想起了他?倘若这时候被丢在外面挨饿冒险的人是那冤家,你就算只能爬,也定爬去寻他吧?   于是,她就点了点头:“好吧。”“我留在这里。”王夫人道,“那满兵回来了,见我还在,总不会太为难郑老太。”      阴沉沉的夜被四面八方的火光照亮,骆残霞翻窗出了郑老太家,凭记忆朝来路寻找王秀楚。   哭声、惨叫声、呻吟声还在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此起彼伏,却并不似前几日那么响。人都死绝了,骆残霞想。   依然有零星满兵在路上出没。有了几日逃亡的经验,骆残霞敏捷得像一只野猫,时伏时行,应付自如。不知不觉就走回晌午遇袭的地方,没见到王秀楚的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或许他听到封刀的消息便回家去了,骆残霞想,便继续往城西找。这一找,直走了大半夜,却还是一无所获。东方已渐渐发白,她筋疲力尽,倒在一个墙角瞌睡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着次日“封刀”,再无性命之忧,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她揉揉眼睛,隐约听见后面有人道:“哎呀,我们来迟了!”随后是一阵马蹄和兵刃出鞘之声。骆残霞忍不住伸头看——只见是一群汉人打扮的士兵,正匆匆经过。她“噌”地跳起来:莫非是援军这会才到?   骆残霞扶着半堵残墙探身:来的汉军黑压压一大片,似乎因赶得急了,队伍十分混乱,然而个个面上都带着愤怒,仿佛正要找人寻仇。   援军,是援军!这下有救了!骆残霞心底一阵狂喜,眼泪跟着夺眶而出:死了这么多人,吃了这么多苦,这回终于可以报仇了!她真恨不得冲进兵队中高呼三声,可惜人马过得太快,连那威风凛凛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她如同着了魔,跌跌撞撞在废墟里跟着军队跑——至少要让她看一看,满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那援军也许是要进行巷战,故尔未多久就分散开来,有些连马也不骑,闯进一间间房子去搜寻。骆残霞真是越看越兴奋:是史督镇回来了!一定是他!就知道他不会丢下老百姓逃走的。   我也杀过好几个满洲狗,我要告诉他们!骆残霞想着,朝走向她的两个汉军笑迎上去。   两个汉军乍见她俱是一愣:“姑娘是……”“小女子……”骆残霞才说得半句话,突然就被一个汉军捏住下巴。“哎呀呀,我们来得迟,可也不算太迟!”他笑道,“小美人,你可是在这里等着大爷们么?”骆残霞的脑袋“嗡”地一下。   另一个汉军也笑了起来,手抚着骆残霞的脸:“小美人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吧?大爷们好好安慰安慰你。”说着“呼”地将她拦腰抱起,朝肩上一甩,大步往外走。   惊讶之下连踢打都忘了,骆残霞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尸身纵横的地面,耳边全是汉军的笑声:“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兵,终于也进了扬州。奶奶的,真是好地方,娘们儿比北方好看多了!”   “军爷!军爷!”躲藏着的百姓开门相迎。汉军“咔嚓”一刀过去,砍掉了脑袋。“哈哈哈哈!”又一阵狂笑,“走,看看他家里还藏了些什么!”   一时间钢刀霍霍乱下,老妪悲呼,小儿啼哭,一场鸡飞狗跳。   “军爷,小人们犯了什么罪啊?”有人拖着哭腔求问,“小人们没有投降满军啊……军爷明查……”“咔嚓”一刀过去,又死了。   “你们是没投降清兵,不过要是你们早点投降了咱们,不就好了?”汉军哈哈大笑,扛着骆残霞去隔壁一家抢劫。   “也叫你们做个明白鬼!”汉军挥刀猛砍,“爷爷们都是兴平伯的部下,早先若叫爷爷们守了扬州城,有你们好日子过呢!”另一个也啧啧笑道:“可惜,你们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蠢货,现在可怪不得爷爷们了!”   啊,兴平伯!骆残霞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过去驻守在扬州城外,天天嚷着要进城,最后给了他瓜洲才没再闹腾下去……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打满兵?为什么?   骆残霞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问出个为什么?   汉军转眼又洗劫了好几户人家。走到最后一家时,见有个偌大的花园,里面还有三四个汉军在搜刮财物。同伙们相见,都把战利品拿出来比较一番,包括一个个女人——   “女人不在多。”劫骆残霞的汉军道,“我这个最中看。”   “哗”,一坛酒浇在骆残霞身上。她呛得直咳嗽,泥土和血污混着烈酒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但她睁开眼,体味着辣辣的刺痛。   汉军们都露出惊讶的神气,这个说“三哥你果然好运气”,那个道“好事也分弟弟一点”,第三个嚷:“这样的娘们儿,连野合都有味道。”   议论未止,骆残霞脊背一疼,已被抛在石桌上。   “好,就野合!”那汉军道,“我先来!完了再给你们都舒服舒服!”说着已解开裤带,一手撕开骆残霞的衫子,另一手扒下她的裙子。   骆残霞死死、死死地瞪着他,然后越过他那专心掠夺的肩膀死死瞪着后面每一个人。她要记清楚他们的样子——今日就死在这里,死在你们手上,等老娘变了鬼,也会回来同你们一个一个算账!      是三个人,四个人,五个,六个……还是十几个?骆残霞记不清了。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她动弹不得,像死人似的躺了一夜一天,才有了点力气爬行。   这是五月初一的夜晚,她手脚并用,爬回了探梅轩。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经过满兵汉军的前梳后篦,寸缕半粟不存。骆残霞什么也没力气想,爬回楼上东厢,倒在床上睡了。   等到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隐隐听见脚步声,见是死里逃生的车夫老杨——老泪纵横地哭了一场,告诉她自己如何在粪窖里藏了六天七夜,骆残霞却全然没有听进去。   “终于熬过来了。”老杨道,“方才有官老爷拿着安民牌来,以后不用怕了。”以后?自己还有以后么?骆残霞扭脸瞥一眼,床边的柜门上小梅被钉死在那里,尸体已开始腐烂。昨夜竟没有看到,然而已无泪可流。   “官老爷还说,各家寺院要焚化积尸。姑娘,要把梅姑娘送去化了,还是埋了?”   “化了吧。”骆残霞道。      再过就是五月初四,有满兵上门,拿着衣服首饰:“骆残霞姑娘可在?王爷要见她!”   好个多铎王爷,骆残霞想,他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吃准了我骆残霞没死?我没死,我要他死!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骆残霞的怀里藏了把剪刀。   多铎王爷把他的行馆设在瘦西湖边,烟熏火燎过的雕梁画栋,在湖光山色里别有一种凄凉。就像劫后盛装的骆残霞。   满兵对她都很恭敬,将她带到一处房舍:“王爷在处理公务,请姑娘稍待。”接着就走了,既没锁门,也没有留人看守。   骆残霞到窗边推开一望:满湖碧绿的新荷,不知烦忧地亭亭立着。微风过处,碧浪起伏,依稀可见一叶兰舟悠悠驶来。舟上两个摇桨的丫环并一个白衣女子。   骆残霞惊得合不拢嘴——这女人是沈香雪!看那优雅自得的模样,这是……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愤怒,冲到湖边。沈香雪的小舟刚好靠岸。   骆残霞劈头啐过去:“好你个不要脸的小淫妇,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香雪淡淡望她一眼,万福道:“姐姐也来了。姐姐来做什么,妹妹就做什么。”“我呸!”骆残霞怒道。她来这里是要拼了一死杀了多铎这禽兽,而沈香雪——看来已经在这儿享了不少天福。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女人,怎么配得上那冤家?而那冤家今又在何处?   沈香雪好像看出她的疑问:“我同临风走散了,现也不知他在何处。多亏王爷收留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姐姐吃了不少苦吧?”走散了?那么那冤家是生死未卜了?骆残霞的心一沉:沈香雪居然还这样轻描淡写,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肝?   沈香雪盈盈一笑:“多铎王爷少年英俊,雄才大略,还是个难得的多情种子。他说他久慕我们姐妹的艳名,先前救我时,就说一定要把姐姐也救出来……”   “啪”骆残霞甩过去一记狠狠的耳光。“贱人!”她骂,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里。   过往在探梅轩,她有多少回人前人后骂沈香雪是“贱人”,都是带着醋意,因着嫉妒。后来为着玉临风,看他们出双入对,把盏言欢,她只莫名地自惭形秽。而如今,一声“贱人”骂出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憎恶与鄙夷:我骆残霞再怎么脏,再被多少人侮过,总干净过这不要脸的沈香雪去!冤家啊,冤家,你今在何处?当初弃我如敝屣,一心一意爱着那个女人,你且看看,看看那个同你满口“大明将山”的女人,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沈香雪却仿佛并不生气,也跟着进到屋里,在妆台前执起胭脂水粉细细补妆。骆残霞远远瞪着镜子里那张秀美绝伦、纯洁无瑕的脸,伸手摸着怀里的剪刀:要一剪捅死多铎王爷,然后,如果还有机会,必要划花这贱人的脸。      多铎王爷在花厅里大摆宴席,犒劳各位将领。一屋子刽子手都已落座,只多铎王爷自己没来。他的座位前放着珍馐美酒,骆残霞和沈香雪一边一个陪坐。下面的满洲将领们叽里咕噜地议论,眼睛时不时瞟着那双并列的花魁:沈香雪有漠然的清高之状,骆残霞却绷着脸,头上的白花发出刺目的光。   有个老年仆妇走到骆残霞身边:“姑娘,把孝除了吧,王爷就要来了。”骆残霞看一眼——居然是郑老太!她冷冷地瞪着:这没心肝的老妪,扬州十日,纵然她因为服役保存性命,难道就没有熟识的人死于在座某个将领的刀下?若然是我骆残霞,断不会于此斟酒布菜,非得搜尽扬州城里所有的砒霜耗子药,把这些禽兽都一一毒死!郑老太被这眼神刺得瑟缩一下,退了开去。   “由着她吧。”一个声音道,“这位骆残霞姑娘的脾气的确厉害得紧啊。”满屋子的人都跪下去行礼,连同沈香雪。骆残霞坐着不动,看见顶戴花翎齐全的多铎王爷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那红衣军官。   意外之至,又全是意料之中。骆残霞两臂当胸环抱,摸着剪刀。   多铎王爷朗声大笑,在两位花魁之间坐下,叫众人不必多礼:“听闻扬州两大花魁,沈姑娘温柔沉静,骆姑娘则大胆泼辣。今日本王有幸见到,果然名不虚传。”沈香雪的脸上浮出无限娇羞的笑容:“王爷过奖了,香雪愧不敢当。”多铎王爷把她的香肩一揽:“你是愧不敢当,这骆姑娘当日扬言要阉了本王,本王至今想来还有些后怕呢!”说着,望了骆残霞一眼,满含笑意。   骆残霞只恨双眼不能射出两支毒镖,让他血溅当场。剪刀她紧紧握着,可惜这里人太多,自己又没有十分把握。   多铎王爷举杯祝酒,一群浓妆艳抹的歌伶舞姬走上堂来。丝竹声起,满是太平之相。   她们也都用了和沈香雪一样的方法死里逃生吧?骆残霞想,一群没有脊梁的贱人。剪刀握得更紧了,她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多铎王爷搂着沈香雪,但笑看着骆残霞:“听说骆姑娘能歌善舞,步步生莲,看来本王今日没有见识的福气啊。”沈香雪巧笑道:“王爷句句都在夸赞残霞姐姐,难道不知香雪也会跳舞吗?”   “噢?”多铎王爷饶有兴致,“跳一个给本王看看。”“遵命。”沈香雪翩然离座,“香雪就和诸位姐妹献上秦王破阵舞,请借王爷宝剑一用。”   “好。”多铎解下配剑朝沈香雪抛去。沈香雪纤腰轻摆,接过剑翩翩下到堂中。寒光闪处,鼓乐骤疾,艳装舞姬拥着她,婀娜多姿。   好个秦王破阵!全没想过沈香雪竟有这般好身手。不过,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骆残霞瞥一眼全无防备的多铎:就在此刻!为扬州的八十万冤鬼报仇!她拿出了剪刀。   而偏在此时,只见沈香雪舞步飞旋,被众舞姬高高举起,“呼”地一抛。人和长剑化为一条直线,直朝多铎王爷扑了过来!   骆残霞不由呆住:原来沈香雪也是……在一瞬间,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座下大乱,哇啦哇啦全是满语。   去死吧!骆残霞的剪刀捅出。多铎王爷没有注意到她,只随手拿起桌上一只金爵对付沈香雪。金爵掷出,撞在沈香雪剑身上“嗡”的一响。沈香雪整个人都被逼退几分。   骆残霞一愕,手上慢了一步,多铎王爷已站了起来,要害离开了她的攻击范围。她暗骂粗话,跟着想起身再刺。那边的沈香雪也挽了个剑花重又攻上。十数个歌伶舞姬亦纷纷从裙子下、乐器里抽出暗藏的武器来,寒光烁烁,刺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满兵将领。众将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虽然赴宴不曾带得兵刃,而满洲规矩宴会吃肉是整块的,盘子里都有一把银晃晃的匕首,人人便都抄起匕首,同舞姬们搏斗。   骆残霞瞥了一眼:多铎的盘子里也有一把匕首。她探手去抓,不想却比多铎晚了一步。   多铎挥起匕首,将再次攻上的沈香雪击退。骆残霞急得什么也不顾了,跳将起来握着剪刀直扑多铎。而多铎一闪身,荡开一名舞姬的长剑,同时也避开了骆残霞的一击。   当是时,堂下混战渐渐有了分晓,行伍出身的军官们自然胜过歌伶的花拳绣腿。有几个女子已然身首异处,另几个也受了伤,鲜血长流。   骆残霞手持剪刀,看沈香雪舞出万朵剑花,把多铎包围其中,自己全没有插手之地,而那多铎左推右挡,应付自如,心下不由焦急万分。   “呀——”一声惨呼,一个舞姬背心中刀,扑倒在骆残霞身边。骆残霞眼明手快,抢步上前将长剑拾起,大喝一声,挺剑直刺。而沈香雪同多铎斗得正紧,骤然被骆残霞没头没脑地插进,不由乱了章法。“啊”的一声,手臂上被多铎划开一个口子,长剑也脱手飞出。   “闪开一边,越帮越忙!”沈香雪喝道。   骆残霞只恨自己先前怪错了人,又气自己身手太过不济,并不争辩,只叫一声:“妹妹,接着!”便将自己的长剑朝沈香雪掷去。   沈香雪望了她一眼,以示感激,纵身跃起接剑。但是多铎行动在她之先,“呼”地一匕首平贴着沈香雪的咽喉划过,逼她仰身避让,同时左手一探,将长剑牢牢握住。然而沈香雪也不就此绝望,趁着多铎收手之际,猛然一掌上格,直切他脉门,另一手一捏一抽,将匕首夺为己用。   多铎一笑:“沈姑娘好身手!”一剑逼到沈香雪颈边。沈香雪不躲不让,反而迎了上去,匕首刺到多铎的胸前:“纳命来!”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所求的只能是同归于尽!骆残霞的心都停止了跳动,生怕一次呼吸,也会令这复仇前功尽弃。   而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呔”的一声厉喝,猎猎衣袂划空声中,一个青影从天而降,手中寒光闪闪,杀入战团。   骆残霞的双眼刹那被泪水模糊:冤家啊,玉临风,怎么是他?然而心里瞬间即联系起所有前因后果:定是玉临风和沈香雪夫妻设下这个计谋。沈香雪色诱,在宴会上合力击杀多铎王爷……或许这两人早就相识,还在自己那兰舟一夜之先……也许沈香雪来到探梅轩也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残霞啊,骆残霞,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做了傻瓜!   想到这里,骆残霞陡然将心中的嫉妒情爱抛诸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刀光剑影的争斗。可一看之下,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玉临风一剑刺出,将沈香雪生生钉在了桌上!满屋人也未料到有此变故,刹那呆住。   鲜血从沈香雪的口中涌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玉临风,喉咙里发出吃力的咕噜声。“妹妹——”骆残霞扑上去扶着她。   沈香雪的面容扭曲,好像是笑,又好像是恨,可眼珠子已不会动了。(题图,一定要有四个人,包括两个花魁、王爷还有书生)   究竟是怎么了?骆残霞转头看向玉临风。青衫还是那青衫,洞箫还是那洞箫,长剑也还是那长剑。她为之魂牵梦萦、肝肠寸断的冤家啊,此刻正朝多铎王爷单膝跪下。   “这刺客乃是前明潞王郡主。”他道,“小人同她相识已有数月,知她在探梅轩假扮娼妓,实际联络各方人士,意图对大清不利。”   郡主?骆残霞脑筋转不过来:玉临风,你怎么可以……   所有的歌伶舞姬都已被制服。多铎王爷给自己斟一杯酒,神色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说,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玉临风,前明曾考取功名,但朝廷腐败,小人不屑为之卖命。”   “噢?”多铎王爷把酒杯递给他,“朝廷怎么腐败,你倒说来给本王听听。”玉临风谢赏,饮酒:“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福王好色如命,桂王、吉王、惠王等只知争权夺利,还有佐良玉、黄德功、高杰、许定国等辈,各个拥兵自重,不顾百姓死活……”   他话音未落,蓦地听到一声厉喝。骆残霞拔出了沈香雪胸口的长剑,全力扑了过来。事出突然,他急忙就地一滚,避开了,但是衣衫依旧被割开一条老长的口子。而骆残霞则因为用力过猛,摔倒在地。周围的武将们“刷刷刷”抽剑围上,将她困在当中。   骆残霞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破口骂道:“玉临风,沈香雪是你妻子,你怎么这样对她?”多铎王爷举起一只手,示意暂时留下她的性命,自又对玉临风道:“这位郡主真是你的结发妻子?”玉临风犹豫一下:“小人……”多铎王爷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本王十分忠心,大义灭亲,很好——刚才那杯酒的确应该赏给你。”   “王爷?”玉临风有些不解。“哈哈哈哈。”多铎王爷又笑了起来,“不仅应该赏你酒,还应该赏你个一官半职——封个什么好呢?”玉临风垂首跪等封赏。   多铎王爷擎起酒壶,好像想喝一口的样子,却把壶一倾,浓香美酒尽流地上,青砖地面冒起一阵焦黄的烟雾。玉临风一愕,面上已经变色。   “文官贪财,武官怕死——是谁不怕死,想毒死本王?”多铎王爷的语气轻描淡写,那边“咕咚”一声,是郑老太触柱而亡。   玉临风摇晃着想要站起,然多铎王爷的剑已经架到他的脖子边:“玉临风,本王对你也早有耳闻。你千方百计娶了潞王的郡主为妻,想得到史可法的赏识,可惜只混到认识了许定国这三流角色。你和许定国计划行刺本王,向南方邀功,却没想到许定国已经投降我大清了吧?”   玉临风的面色已难看到极点,口鼻之中都流下血来。   “本王故意设了这个局等你,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个怀才不遇的侠士——可惜呀,本王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剑举起,落下。玉临风的脑袋扑通滚了出去。   骆残霞望着,心里升起一股残忍的快意,又看一眼不能瞑目的沈香雪——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   多铎王爷掸了掸手:“没一个有用的,只史可法还可算得一条汉子。”他的目光落在骆残霞头上的白花上,面色肃然。“像你这样的女人,”他正色道,“还是死了,我比较放心。”多铎王爷挥了挥手,“拖出去吧。”      顺治二年五月初五日,扬州十日屠城结束,这座城市彻底陷落了。   不久,金陵也被多铎攻下,向这位王爷投效的名帖多如雪片,而他却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在军帐中叹息一声,手里拿着一朵妇人戴孝用的白绒花。   (责任编辑 傲月寒) 沧海⑥ 凤 歌 (本文字数:332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谷缜奇冤之卷      六朝金粉      戚继光扬声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的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那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岂不甚好。”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贼荡寇,乃是元敬职责所在。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往其他城池?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一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带着一干人马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这却不至于。”戚继光道,“这人胆子甚小,素来讲究无过即是功,虽不扰民,遇上打仗,却总是落在后面,绰号便叫‘钻地老鼠’,若是瞧见倭寇,就算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   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却听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继而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让军中大夫包扎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便听帐外脚步声急,陆架心有不祥之感,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开,大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哗啦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那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至,不由得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陆渐身形一闪,右手已捏住他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喝道:“陆渐,不得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一怔,松开那官差,脱口道:“若是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道,“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那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顿又嚣张起来,怒道:“好啊,戚继光,你竟然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官场规矩,还望见谅。”   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   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开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便将木箱打翻,碎银撒得满地都是,厉声喝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竟然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蓦地踏上一步,从桌边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不由得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银子够了,什么都好说。”转身招呼众差人道,“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众差人哄然应诺,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此时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见了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陆渐见这些官兵恁地没心没肺,不由得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随在官差之后。出了营地,那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那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那头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那头目大怒,欲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不觉又将满嘴狠话咽了回去,瞅了陆渐一眼,颇有些惴惴。却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啦,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那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陆渐几个嘴巴,却又自忖无此能耐,唯有在心里想想解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有意沿途护持。不觉心中感动,长叹一声,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舀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夺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吗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况且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却又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哥哥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当。劫狱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觉哑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间不由忖道:“若谷缜在这里,必然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难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忽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竹篷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之声,转眼望去,但见迎面推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着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但觉此人似曾相识,转念间猛然想起,敢情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个老者并行,那老者头大颈细,脸额之间皱纹密布,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不士不仆,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怪异冲动,却见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却不见双足着地,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瞧得,心中大为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个无腿废人?”忽又听见嗡嗡鸣响,转眼再瞧,却是那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那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面目。   那青衣文士来到亭中,松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倾壶间,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也。”   那大头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叱道:“又来胡说,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那大头老者道:“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头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那文士心知任他挥发下去,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那麻衣人则忽地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那莫乙不待他说完,又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头发,讪讪低头。   戚继光笑笑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之中,无人敢于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贼一鼓击破,叫人汗颜。”   那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微笑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心怀大慰,长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却不过一句而已。”   那文士哑然失笑,哦了一声,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吗?”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叹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会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而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死于言下?”   那文士笑道:“说得倒好听,但不知你说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继光微微一笑,扬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道,“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但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罢,问道:“怎么,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当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所论,不过是兵家小道,而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性命,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虽不是儒生,却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那文士听罢,低眉沉吟,久久也无话说。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   那文士笑笑,一指远处道:“瞧,他不是来了么?”   众人望去,但见道穷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顷刻间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转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际,说停就停,陆渐更觉骇异。   那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   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细泡,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从城里端茶回来,怎么能够,就算能够,这茶怎么可能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为怪。”说罢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一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强,洒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身后,走得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蓦地转眼,但见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有若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却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目不转睛望着自己。   陆渐心中一阵狂跳,不禁快走两步,紧紧随在戚继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得那麻衣人与莫乙再也瞧不见他,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忽地流下汗来:“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难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气逃到千里之外去。”陆渐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间已近城池。      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果见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悲风清寒,凋残旧日宫阙,明湖沉碧,徘徊今时云影;东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毕会,商贾齐集,仿佛江南繁华,尽于此地。   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陆渐分别在即,心中难过,不觉握住戚继光的手,两眼泛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   牢头催促起来,二人无法,只得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方才想起,包中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陆渐的神通灵觉,身入万众熙攘之中也是进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绝无此理。惊讶间回头一看,却是“金龟”赢万城,只见他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赢万城面色阴沉,怒哼一声,道:“难道他没来找你?”陆渐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赢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嘿嘿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有幸再见,去酒楼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犹豫,但一心打听谷缜下落,只得答应,忽见赢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心中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龟镜’神通,谁能伤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缜在一起,他在这儿,谷缜却又上哪儿了呢?”   赢万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那伙计见他袍服华丽,心下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员外请说。”   赢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两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请说明白些?”   赢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那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赢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那伙计只得应了,正要转身。赢万城喝道:“慢着,还有呢。卧龙凤雏汤一碗……”   那伙计大犯其难,讪讪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   赢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鲍鱼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   那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   赢万城点点头,续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瑶柱一碗,瓦楞蚶、江瑶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海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且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腥,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罢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有一瓤一丝,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罢,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那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方哆嗦道:“这里面许多物事小店也不齐,须得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   陆渐道:“这么多物事,吃得完么?”赢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那伙计见此人如此阔绰,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   一时间,那菜流水般将上来,大半时辰方才上齐。陆渐饿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饱足,赢万城却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细咽,每菜必尝,但无论菜也好,汤也罢,均不过一箸一勺,绝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剥得尤为精细,蟹甲瓦解齐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飞蝶,若是拼凑起来,大可拼成一只空壳整蟹。   陆渐瞧得不耐,忍不住问道:“赢前辈,谷缜到底在哪里?”赢万城正尝醉蛤,闻言支吾道:“跑了。”陆渐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头满身的伤,却是因为谷缜的缘故。”一想到谷缜如何捉弄这只金龟,陆渐便觉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赢万城怒哼一声,说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点儿捉到他,都被这兔崽子用奸计摆脱,哼,如今他躲在这满城人群里,老子一时半会儿,倒也抓不住他。”   陆渐心中略定,忽地想起一件事情,问道:“赢前辈,我有一事请教,你见多识广,或许有些法子?”   赢万城捧着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陆渐一眼,问道:“什么事?”陆渐道:“我有一个结拜大哥,打倭寇时吃了败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来?”   赢万城竖起两个指头,笑道:“这个容易,只需两个字。”陆渐奇道:“哪两个字?”赢万城嘿嘿笑道:“银子。”   陆渐不解道:“这话怎么说?”赢万城道:“你若有银子,先往牢头手里送五十两,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无皮肉之苦;再往总督府的门子那里送一百两,托他见着府内总管,送总管三百两;透过总管,再送给师爷三百两;再由师爷,送给总督二千两,再透过总督,送给监军的太监二千两,嘿嘿,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吃了个败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亲娘,也能遮掩得过去。”   陆渐摇头道:“要银子,我可没有。”赢万城笑道:“你没有,谷缜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别说四千两银子,就是四万两银子,还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么?”   陆渐冷笑道:“你就想让我去寻他,你好在后面跟着,我可不上当。”   “小娃儿精乖得很。”赢万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缜,你那位劳什子大哥就得掉脑袋啦。”说罢,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来,那伙计忙上前笑道:“老员外,结账么?”   “放屁。”赢万城两眼一瞪,“谁说是老爷结账?”手一指陆渐,笑道:“这位是财神爷,你找他结账才是。”   陆渐惊得目瞪口呆,那伙计瞧陆渐衣衫敝旧,心生疑惑,猛地拽向赢万城。但赢万城身具“龟镜”神通,料敌先机,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纵出丈余,向酒楼下坠去。落地之时,他竹杖着地一撑,卸去坠势,然后一跛一跛,跑得飞快,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那伙计脸都绿了,抓不着赢万城,唯有死死揪住陆渐,大叫道:“我被你们害死了,被你们害死了……”说着不禁哭起来,陆渐若要挣扎,一百个伙计也揪不住他,但见这伙计一哭,心一软,站立不动。此时酒楼的伙计听说有人白吃,纷纷扛了扫把板凳冲上二楼,向着陆渐劈头便打,陆渐不好还手,唯有傻傻站着。   先前那伙计怕众人打死陆渐,无人会钞,忙道:“先别打,让他给钱。”陆渐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钱都没有,怎么给你?”那伙计听了,身子忽地瘫软,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陆渐心中也难过已极,虽说中了赢万城的圈套,但这顿饭自己也确是吃了,只得道:“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给酒楼当伙计赚钱赔你。”   忽听有人冷笑道:“当伙计赚钱?这顿饭足足值五百两银子,你就算当八辈子伙计,也还不清。”众人转眼瞧去,却是掌柜的上来了,一时纷纷让开,地上那伙计害怕责罚,哭得越发厉害。有人道:“既然给不出钱,就拉他见官去。”   那掌柜一张方脸,三绺长须,不怒自威,闻言冷笑道:“这人穷光蛋一个,见官就能还我银子吗?来人,给我绑起来,先拖到地窖关他三天,再让他做工赚钱。”   众伙计闻言,抖擞精神,拿麻绳将陆渐捆了,拖到地窖,关了起来。   陆渐坐在地窖里,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绳,一挣即断,窖门也是木制,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岂不是与赢万城那老贼一般,成了个无耻无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从哪儿能找五百两银子,看来终此一生,只有在这酒楼做伙计还债了。但想到戚继光,又不觉悲从中来。   光阴渐逝,陆渐慢慢饥饿起来,计算时辰,已是深夜。那酒楼掌柜大约怒气正盛,想饿他几顿,故而也不令伙计送饭来。陆渐又饿又累,靠着一个酒坛,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动静传来,陆渐悚然惊醒,循声望去,忽见一点火光从左边墙上破壁而出,继而灯火大亮,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   地窖中竟有暗门,陆渐惊奇无比,忍不住一纵而起,却见暗门中走出一人,借着灯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声叫道:“掌柜?”   来人正是那方面长须的酒楼掌柜,他掌着一盏油灯,含笑道:“陆爷受苦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陆渐莫名其妙,嗫嚅道:“掌柜的,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那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开绳索,沉声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不要多言,快随我来。”说罢掌灯先行,钻入暗门之中,陆渐只得尾随。暗门之内是一个地道,低矮潮湿,仅容一人矮身行走,陆渐心中惊疑,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有什么危险,你又为什么放我?”   那掌柜道:“赢万城就守在酒楼外面。”陆渐怒道:“好啊,这无耻老贼,我正愁寻不着他。”说罢就要转身,那掌柜慌忙拽住他道:“万万不可,这南京城不止他一个东岛高手,酒楼之外,除了赢万城,少说还有三个,东海五尊,便来了两个。”   陆渐听得一惊。那掌柜叹道:“陆爷还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们不来找你,是想用你作饵,引出那人。”   陆渐恍然道:“谷缜么?”那掌柜默然点头。陆渐道:“如此我更该出去,跟他们大打一场,好叫谷缜知道对头来了,可以远远躲开。”   那掌柜笑道:“你小瞧谷爷了,说到武功,或许那些东岛高手厉害,但说到斗智,谁又斗得过谷爷?”陆渐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谷缜的人?”   那掌柜点头道:“要么赢万城怎会选在这酒楼陷害阁下,他也疑心这酒楼与谷爷的干系,是故有意先让你欠债,然后从旁窥伺,若有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找到谷爷。他唯一没料到的,或许就是这地窖的秘道了。”   陆渐听得心惊,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赢万城的棋子,不由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说罢躬身向前,陆渐只好尾随。那秘道又窄又长,曲折难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尽,出现一面墙壁。   那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那掌柜推门之时,一股湿冷河风灌将进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自己身处在一座拱桥下,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潺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悠然远去。   那掌柜击掌三次,便见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将出来,停在桥下,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没声息。   那掌柜拱手道:“赵某就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阁下还用担心银子么?”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责备他。”赵掌柜叹道:“阁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   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那座拱桥已湮没在晦暗夜色中,再也不见。和风阵阵,迎面吹来,两岸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箫管,男女笑语。河面上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摇曳,流光如织。   那蓑衣人忽地停橹,恭声道:“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乃是一排石阶,当即告辞,踏阶而上,蓦地眼前一亮,出现一座壮丽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诧异间,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是陆爷吗?”   陆渐懵懂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罢快步在前,陆渐随他身后,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声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道,“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之事,处处透着诡异。虽如此想,却不由自主随那妇人脚步,亦步亦趋,走了数十丈,也不见人,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直有勾魂夺魄之能,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却听那妇人笑道:“原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   那妇人掩口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她举止妖娆,媚态横生,绝然不类寻常妇人,不自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口气倒与赢万城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那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虽然怀疑,但抗不过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两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间或还挂着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收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一只瓷杯。   那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   陆渐眉头大皱,伸手拦住,说道:“罢了,不过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么?”转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骇然,却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不见眼白;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脓疮,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无法伸直,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那模样叫人瞧上一眼,绝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若有异彩闪过。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却见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耷拉下去。   “好啊。”那妇人喝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道么?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那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令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妇人面露厌恶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又愿生得难看了?”   那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那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去了。何妈妈笑道:“这小蹄子真是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料竟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   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道:“那边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说罢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声,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故而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笑道:“好弟弟,这盘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敢情说这话的,正是谷缜。   却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地道:“菡玉姐,这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遭你千万别心软饶了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这小混蛋什么混账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住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睡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个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他平素威风八面,心里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颇为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着他?”秋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都咯咯咯笑将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但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睦,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却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   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却见谷缜戴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磕着瓜子,另一个则跷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素琴了。   谷缜含笑推枰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转睛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不禁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却没听你叫过谁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难怪了,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位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那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说罢一扭腰,当先去了,众女有的含笑,有的娇嗔,一忽儿,便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没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再无丝毫转圜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然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陆渐骇然道:“你竟然做这等生意?”   谷缜失笑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第一是赌,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位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于市,藏在这里,远比别处安稳。”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陆渐将戚继光被囚的事说了,迟疑道:“赢万城说要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谷缜沉吟道,“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官贪吏横,或许还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极为了得。四大寇中,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万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何关系?”   “干系大了。”谷缜道,“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视败于崤山,不止全军覆没,甚至做了晋国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反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这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说罢,欲言又止,谷缜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又饿又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来问我。”   说罢,他叫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薰香,倦意涌上,蒙眬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一叠账簿。   第二次醒来时,那叠账簿已不知去向。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道:“这么快就醒了么?”说罢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说道,“我们去河边逛逛。”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残月西坠,晓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欢笑却已休歇,只有寥寥数点灯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缜叹道:“如今还亮着灯的,这灯下的女子可不太好过。”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若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说罢拍拍手,忽自暗处快步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灯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她五十两。”那二人应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缜笑指着远处一座三层小楼,说道:“高处清寂,正好说话。”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须臾可至,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盼着这短短一程,永远也走不完。   两人逍遥登楼,凭栏远望,可见南京城重檐叠宇,好比万千飞鸟展翅高翔,楼下一条墨玉也似的长河,残月余照,给河面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谷缜指着那河,说道:“这条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陆渐奇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泪?”   谷缜道:“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是可谓流金之河,而这浮华之后,却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泪,故而又称流泪之河。”   陆渐皱眉道:“当初是谁在这里开设这么多青楼妓馆呢?”   谷缜笑道:“若算起来,这始作俑者,却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这秦淮河边开设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来这里风流快活,他好大赚特赚,以充国库。却不料,商贾之辈,钱财来之不易,花销起来,自也颇多顾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趋之若鹜,夜夜来此,至于花的银子,自然都是国库中的公银了。这样一来,无异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请臣子们荒唐,偷鸡不着蚀把米,成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   “到了他儿子朱棣,因为是夺取侄儿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诛除异己,先有‘诛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杀了两万不止,至于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都流放到这秦淮河边,削籍为娼,任由天下男子污辱。说起来,这位成祖皇帝,也可谓子承父业,将这秦淮风月发扬光大了。”   谷缜初时尚且笑着,那笑容却渐渐变冷,以至于有若寒冰。陆渐听得惊心,脱口道:“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话却不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但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   谷缜摇头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便会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之水,却不见覆舟之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但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又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一口气,点头道:“好,你说。”   谷缜笑笑,说道:“我五岁时,我亲妈便跟人跑了。故而现在的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过继来的,小我半岁……”陆渐脱口道:“即便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陆渐点头默然。   却听谷缜道:“我妈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然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厌恶得紧,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纪小,心却明白得很,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会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混上来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妈,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哪里找得到她?身上钱用光了,渐渐沦落成一个小乞儿,受尽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体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立我为嗣,接任东岛之王,可这件事,却给我带来莫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沉了下去:   “那一天,是爹的寿辰,我送了他许多珍宝,又喝了许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来之时,发觉自己竟在妹子的闺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丝不挂,躺在旁边流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头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方要冲出门外,我那继母却突然跑进来,见这情形,尖叫一声,伸手便从袖间抽出一口短剑。我只当她要杀我,惊得傻了,动也不敢动,不料她反手一剑,刺在自己腿上,然后大喊救命。   “当时寿筵尚未散去,这一叫,顿时引来了许多人。那婆娘口口声声,硬说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剑杀她。我爹听了,虽然震怒,却又觉那妹子与我并无血缘,若要遮丑,唯有将她嫁我,至于弑母,毕竟只伤了她,并未闹出人命。因此他发怒之后,便想取消我少主名号,重重惩罚一番了事。谁知这时间,他忽又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缜弟殷鉴,兄汪直拜上’,拆开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写给我的亲笔信,约我劫掠松江府。东岛岛规之中,勾结倭寇劫掠乃是死罪,众人大惊之下,搜我房间,又发现好几封信,分别是徐海、陈东、麻叶写给我的,有的信是嘘寒问暖,有的信却是约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财货。   “要知道,当时我有敌国之富,但这财富从何而来,却始终成谜,只因传我财富的那人生性冲淡,不许我泄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绝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书信,无不恍然大悟,认为这些财富全是勾结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大寇的笔迹,一一查对,证明这些信确是那四人亲笔所写,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经过核实,也都曾一一发生。我既不能说出那名恩公,又无法说明这些书信的来历,如此一来,便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结倭寇三大罪行,论理应当处死,但众人却觉处死我太过便宜,理当将我囚禁于九幽绝狱,经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让我发疯发狂,孤寂而死。”   这等事匪夷所思,陆渐只听得发愣,半晌还过神来,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继母和妹子合谋算计你,你为何不向你爹说明?”   谷缜摇头道:“她们有备而发,这些阴谋环环相扣,又岂会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来任性妄为,又跟继母斗气已久,用这等恶毒法子报复她们,也并非全无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么勾结倭寇,肆虐华夏,也就顺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通倭信件,在场的人竟无一个心存怀疑,事后无论我怎样辩驳,也没人再肯相信于我。只不过,我那继母为了将我治死,不惜赔上女儿的清白,这等胆识决断,我谷缜好生佩服。”   说到佩服二字,谷缜眼中寒光迸出,陆渐瞧得心惊,说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罢了,但四大寇与你又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合谋算计你?”   谷缜淡然道:“我与他们不但有仇,而且这仇结得非同一般。只不过事关他人,说来不妥。陆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陆渐盯着他,双拳紧握,阵阵发抖,好半晌才慢慢松开,沉声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证清白?”   “有!”谷缜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让我的继母妹子当众说出真相,但一来迫于伦理,我不能逼迫她们,二来全套阴谋出自她们之手,又岂会当众说出?这个法子,可说难比登天。”   陆渐道:“那第二个法子呢?”   谷缜道:“第二个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个,当众证明他那书信纯属污蔑,那么其他三人的书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说了,我那继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书信,足见当真勾结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个,就能供出她来。到那时,我跟她的境遇,须得掉一个个儿来。”   陆渐道:“若那四人不肯招供呢?”谷缜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他们招供与否,而是能否捉住他们,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陆渐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谷缜长叹道,“陈东、麻叶已被胡宗宪杀了,我原有四次机会洗雪沉冤,如今只剩两次。别说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强,不易活捉,而且现在打他们主意的人,除了我,还有胡宗宪大总督,以及我那继母。”   陆渐脱口道:“你继母?”随即醒悟道,“不错,她要自保,便须得杀人灭口,除掉四大寇。”   谷缜望他一眼,苦笑道:“陆渐,你当真相信我了?”   陆渐摇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但当务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谷缜叹道:“若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但如今我强敌无数,或许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万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说罢凑近陆渐耳边,低声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旧宫城东安门外,从门左的镇门石狮开始,向东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树,老槐树有六条老根裸露在外面,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第三条老根下埋有一个铁盒。你打开盒子,后面的事自然明白。”   陆渐不悦道:“你别老提这个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吗?”   谷缜望着他,双目微微一红,忽地别过脸去,大笑道:“不错,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吗?”   笑声未落,忽而一阵疾风吹过,从河对岸的屋宇间飞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云楼而来。         风刺鳞      楼上二人见状,均是一惊,忽见那片白色物事随风翩转,宛若流云,绕过小楼,消失在萃云楼中。   陆渐吃惊道:“那个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会有蝴蝶。”转眼间,咦了一声,俯身从槛栏间拈起一只被木缝夹住的白色蝴蝶,说道:“这儿有一只……”入手之际,猛然惊觉,脱口道:“这是纸的。”定神细瞧,那纸蝶为雪白硬纸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瞧,宛然如生。   谷缜接过那纸蝶,双眉紧锁,蓦然间,小楼中拂来一阵微风,那纸蝶双翅振动,竟似活了过来,谷缜一怔,松开二指,那纸蝶翩然飞起,伴着那一阵风,向夜空中冉冉飞去。   两人循那纸蝶,举目望去,遥见对岸屋檐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白衣白发、手撑白绸伞的男子,他的脸庞有如白玉雕成,俊美绝伦,眉也是霜白的,白发长可委地,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纸蝶飞到白发男子指尖,展翅歇住。那男子瞥了楼中二人一眼,忽而一步迈出,蹈向虚空,陆渐几要脱口惊呼,但呼声方到喉间,却又噎住,却见那男子并不下坠,反而停在半空,白发被风吹得笔直,双脚忽高忽低,悠然凌空,向着萃云楼走来,片刻间跨过一河之遥,逍遥一纵,便消失在围墙之后。   这情形委实太过诡异,陆渐瞧得大气也不敢出,待那白发男子没在墙后,方才颤声道:“谷缜,这、这便是鬼么?”   谷缜笑笑,道:“这把戏世人第一次瞧见,大半都会吓着,但若知道他是谁,便不足为怪了。”   陆渐奇道:“你认识这个鬼……嗯,人么?”谷缜道:“我虽不认得,却听说过。你可听过‘一智一生二守四攻’这句话么?”陆渐摇头。   “这句话说的便是西城八部。”谷缜的神色郑重起来,“一智便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识最高,为西城的谋主;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为女子,称为地母,据传医术极高,能生万物;二守,说的是山、泽两部,这两部常年镇守‘天之下都’,极少离开昆仑山;而最让我东岛头痛的,就是这所谓的四攻。水、火、风、雷四部均主攻击,这两百年来,东岛的高手大多死在他们手里,其中的风部十分奇特,修炼‘周流风劲’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出现黑发变白的异相,白发越多,功力越强。”   陆渐恍然道:“方才这人,敢情是风部高手?”   谷缜道:“此人发白如雪,持伞蹈虚,足见‘周流风劲’练到出神入化。而看他的容貌,却年纪不大,俊美非凡,由此便可以猜见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顿,眉间竟流露一丝愁意,徐徐道,“此人当是风部之主,‘风君侯’左飞卿。”   陆渐吃惊道:“风部之主?风君侯?”   谷缜叹道:“左飞卿竟离开昆仑山,来到南京。莫非东岛西城,又要开战了?”   陆渐想到鱼和尚说过的东岛西城的恩怨,不由皱眉道:“难道打了两百年,还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缜摇头道:“东岛西城,仇深似海,若要化解,何其之难。我曾祖父死于水部神通,我祖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万归藏杀死,就说万归藏,他的父母兄弟,尽都死于‘龟镜’神通。你说,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陆渐道:“那你想为亲人报仇么?”谷缜笑了笑,淡然道:“我自保尚且不能,还报什么仇呢?”说罢当先下楼。   两人并肩漫步,沿途但凡有风之处,均见纸蝶飞舞,走上长廊,两侧的灯笼尽已不见,廊间漆黑一团。   陆渐隐觉不安,想起当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阵”,不由担心起萃云楼的安危来,也不知那左飞卿来到这里,有何目的。   忐忑间,二人走到卧室前,室内灯火如故,转过屏风,二人忽地愣住。只见檀木桌前,端坐一人,银衫黑发,双颊窝陷,凝视桌上烛火,眼神凌厉。   “回来了么?”那银衣人目不稍转,声如寒冰。   谷缜叹了口气,笑道:“明叔叔好本事,竟寻到这里来了。”   银衣人道:“多亏有他。”说着抬起手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重重放在桌上。   陆渐瞧那人头方面长须,不由失声叫道:“赵掌柜。”谷缜面色也是一变,双眼透出沉痛之色。   那银衣人挺身站起,冷冷道:“谷笑儿,你知道,我明夷跟赢万城不同。”   谷缜苦笑道:“不错,‘金龟’爱财如命,‘鲨刺’疾恶如仇,赢万城想要我的钱,你却只想要我的命。”   “我早就说过一刀宰了你,但他们偏要将你关起来,结果只是养虎为患。”明夷目中厉芒一闪,一枚三尺白刺脱出袖外,冷冷道:“识得这个么?”谷缜笑道:“寒鲨刺,谁不认得?”   “好。”明夷冷道,“是死是活,你接我一刺。”话音方落,陆渐忽生异感,但觉明夷人虽站在那里,却似凭空消失了,呼吸、心跳、脉搏,但凡生机无不静止,屋子里唯有死寂。   霎时间,四周房间在陆渐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明夷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针尖一点,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房间里,了无痕迹。   陆渐骇然已极,继而迷惘起来,就当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当啷一声,似有瓷器碎裂。   响声入耳,陆渐浑身激灵,神智陡转清明,分明瞧见一枚细长白刺破空刺来,锐利的尖端,离谷缜咽喉仅有寸许。   陆渐救援不及,变“半狮人相”,左手内勾,右拳急送,“大金刚神力”如怒潮汹涌,直奔明夷。   瓷器摔碎已是突然,而这一拳劲力之雄,更出乎明夷意料。他浑没料到,真正的对手并非谷缜,而是陆渐。   接连失算,明夷唯有收刺,变招,再刺,刺向陆渐。但谷缜却跳起来,拉住陆渐,猛然后跃,背脊撞上屏风,屏风倒地,明夷脚下五尺方圆,应势翻转。   这一下,也出乎明夷意料,双足一虚,直坠下去。   谷缜、陆渐去势不止,直蹿到门外。陆渐转眼望去,忽见丑奴儿正呆立门前,手持一个托盘,地上尽是瓷杯碎片。   “快走。”谷缜喝道,“这翻板困不住他。”   陆渐指着丑奴儿道:“她怎么办?”谷缜皱眉道:“带她一起走。”伸手欲拉,但见丑奴儿的丑怪模样,又觉迟疑,陆渐忽地伸手,将丑奴儿抱在怀里,飞奔起来;谷缜摇头苦笑,耳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心知明夷破困而出,顿时足下一紧,哈哈笑道:“姓明的,老子在这里,有种来追呀。”   三人仗着地势熟悉,顷刻来到河边,谷缜躬身抓起两块大石头,一前一后扔进河里,石头落水,发出两声闷响,然后他一拽陆渐,闪到一面墙后。陆渐未明其意,正要发问,却被谷缜捂住了嘴,耳听明夷一声冷哼,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   过得片刻,再无动静,谷缜这才放开陆渐,捂腰大笑,却又不敢出声,直憋得眼角流下泪来。   陆渐也吃惊道:“那人当真跳下河了?”谷缜笑道:“是呀,这‘鲨刺’在五尊之中,可说最不好骗,也可说最为好骗。”   陆渐摇头道:“这话叫人糊涂了。”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谷缜笑道,“这位明大刺客最为鲁莽,一见对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刺。天底下躲得过这一刺的人不多,是故无论你有多少计谋,遇上了他,也用不出来,所以说最不好骗。但他直肠直肚,想事情懒得拐弯儿,若有机会,骗过他却也不难,因此一听水声,他便以为我们跳河逃走,这会儿只怕正在河里摸呢,这河里屎尿齐全、污泥横流,待会儿明大刺客上岸,可要臭名远扬了。”   三人边说边跑,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巷道尽头,谷缜道:“如今没事了,你将这女子放了吧。”陆渐放下丑奴儿,那丑女畏畏缩缩,靠在墙边,两腿不住发抖。陆渐忙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谷缜失笑道:“就是坏人,见了她这模样,也被吓走了。她就是萃云楼专门养来吓人的。”陆渐道:“什么叫专门养来吓人。”   谷缜道:“萃云楼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缠着楼里的姑娘不放,但有些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还有的红牌姑娘别有贵客。这时候,鸨母便叫这丑女进房,端茶送水,那些混账客人一瞧她这模样,任是欲火万丈,也立马熄灭了。若他还不知趣,这丑女就再送点心,再若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个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还得再做两次恶梦,才能消停。”   陆渐望着丑奴儿,叹道:“如此说来,她当真可怜。”谷缜道:“她可怜什么,身在那种地方,美貌是祸,丑陋反而是福了,至少没哪个王八蛋会打她的主意。”   陆渐道:“无论如何,那等地方,也不是女子该留的。更何况,若不是她打碎瓷杯,我也没法从那幻觉中惊醒,看清明夷的招式。”   谷缜道:“你说的幻觉,是不是房间突然变大,明夷突然变小,就像一粒米落入茫茫大海,再也瞧不见他。”陆渐点头道:“对。”   谷缜道:“这种心法,乃是东岛秘传,叫做‘一粟’。出招者一旦使出,便可令对手生出幻觉,空间瞬间变大,出招者却瞬间缩小,小如沧海一粟,不可捉摸。等你明白过来,他的寒鲨刺已刺进你的脖子里。而这一心法,最忌施术之时,突遭打扰,故而丑奴儿打碎瓷器,恰好破了他的心法。”说罢瞥了丑奴儿一眼,皱眉道:“你为何会在门外的?”   丑奴儿涩声道:“我,我正巧经过。”谷缜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那些茶杯,你又是给谁送的?”丑奴儿支吾道:“给,给一个姑娘……”   陆渐见谷缜咄咄逼人,丑奴儿甚是窘迫,不忍道:“谷缜,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她也救了你我性命。”谷缜瞧他一眼,笑道:“难不成你要给她赎身?”   陆渐道:“若能赎身,那最好不过了。”谷缜笑道:“若赎了身,你又如何安置她?娶她做老婆么?”忽见陆渐面色陡沉,忙道,“我说笑呢,也不用花钱赎身,我跟何巧姑说一声便是。”   陆渐叹了口气,对丑奴儿道:“你有家么?”丑奴儿摇头。谷缜大皱眉头,道:“她这么柔弱,又无家可归,怎能跟我们逃命?还不如先回萃云楼的好。”   陆渐听得有理,不料丑奴儿连连摇头,嘶声道:“我不回去!”谷缜怪道:“为什么?”丑奴儿道:“我,我打碎了茶杯……”谷缜失笑道:“这也算回事?几个茶杯算什么?”   陆渐却想起丑奴儿打碎茶杯后,那何妈妈的凶狠,便道:“既然出来,就不当再回萃云楼了,若无上好去处,我们先带着她吧。”   听到这话,丑奴儿独眼之中,流露感激之色。谷缜瞧着她,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来,笑吟吟地道:“好啊,那就带着。”   陆渐扶着丑奴儿,随谷缜奔出二十来步,丑奴儿忽地哎哟一声,歪身便倒。陆渐讶道:“你怎么了?”丑奴儿道:“我扭了脚。”   陆渐向谷缜道:“且等一下。”谷缜露出不耐之色,哼了一声,止步不前。陆渐将丑奴儿扶到街边,伸手摸她右脚伤处,但觉足踝肌肤滑腻如丝,不觉忖道:“这丑女虽丑,却也并非全身皆丑,总有美好之处。”想到这里,探她伤势,忽地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谷缜压低嗓子道:“噤声。”   陆渐抬头望去,但见空旷大街上,飘来四只白皮灯笼,灯笼皮上还写着“萃云楼”三个大字。   陆渐识得那灯笼乃是萃云楼后园所挂,此时不知为何,竟来这里,随那灯笼飘近,陆渐不禁目定口呆,敢情那四只灯笼竟是无人把持,凌空飘来。   陆渐心头剧跳,双腿一阵发软,眼看那灯笼火光就要照至,谷缜忽地将他一拽,三人缩到街边一堆杂物后面。   那四只灯笼在空中东飘西荡,几度照到三人头顶,但终究无功,又飘飘摇摇,向远处去了。   谷缜吐了口气,道:“好险。”陆渐涩声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谷缜道:“这是风部神通‘照魂灯’,方才大约是‘风君侯’左飞卿在御灯巡视。据说被这灯笼照到,就会不由自主吐露身份。比方说,照到你时,你就会稀里糊涂自报姓名。你报名还罢了,我若报上姓名,左飞卿听见,我就死了。”   陆渐叹道:“东岛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谷缜笑道:“斗了两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虚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过,我也觉得奇怪,这左飞卿不像冲着我来的,倒似急着找别的什么人。”说罢沉吟片时,忽道,“陆渐,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还有没有‘照魂灯’。”陆渐点头道:“好,你瞧着丑奴儿,我去去就来。”说罢猱身蹿出,须臾间没入夜色之中。   待得陆渐走远,谷缜蓦地转过脸来,望着丑奴儿冷笑道:“好你个丑八怪,装得倒像。” 丑奴儿独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谷缜冷笑道:“还装么?你若去唱戏,定是名动两京的红角儿,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儿哑声道:“我,我不懂你说什么。”   谷缜笑道:“少跟我耍花枪,陆渐为人善良老实,那些宵小就爱耍小聪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跟他遇险时经过房门,本就可疑;后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时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这时机未免太巧。”   丑奴儿嗫嚅道:“我听到他的话,以为他要杀你们,一吓着,就摔破杯子。”   谷缜道:“好,这事算你蒙混过去。但你明知我和陆渐前途凶险,呆在萃云楼里,反而安稳许多,为何定要跟着我们历险?”   丑奴儿道:“你们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谷缜呸了一声,道:“但方才那一下,我和陆渐均没发现‘照魂灯’,贸然前进,必被照着。这时你却又恰好扭了脚,让我们停下。陆渐给你治伤,他虽没说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脚根本没伤。只因你早料到左飞卿会用‘照魂灯’,始终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发觉那灯过来,才设计让我们停下。”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飞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云楼,逼得你走投无路,便跟我二人逃出来,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来,是不是?”   丑奴儿仍是一派迷惘,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谷缜笑道:“还不承认?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脸。”话没说完,忽地猛扑过去,抓那丑女面门,不料丑奴儿身子一缩,动若脱兔,竟躲过这一抓。   谷缜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么?”张牙舞爪,正要再扑,忽听陆渐的声音远远传来:“谷缜,你做什么?”   谷缜两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们在玩儿捉迷藏呢,丑奴儿,对不对?”丑奴儿缩在角落里,独眼晶亮,微微点头。陆渐大为不解,说道:“这个时候,你俩还有闲心胡闹?”又道,“前面没有照魂灯,咱们走吧。”   丑奴儿闻言,抢上两步,拽住陆渐衣袖。谷缜望着她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过一条长街,正要转弯,忽觉身后旋风陡起,谷缜暗叫不好,回头望去,但见左飞卿手撑白伞,从天飘落,衣发流转,有若下界仙人。   陆渐但觉丑奴儿十指用力,将自己衣袖拽得更紧。左飞卿望着三人,淡然道:“将女的留下,你们两个,滚得越远越好。”   谷缜眼珠一转,啧啧笑道:“阁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欢?”   左飞卿冷哼道:“我数三声,要命的,就给我滚。”陆渐闻言,瞧了丑奴儿一眼,但觉她浑身发抖,似乎极为恐惧,也不禁疑惑起来,忽听左飞卿冷冷道:“一……”   话音方落,便听谷缜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帮你数了。”这一下不只左飞卿白眉微蹙,丑奴儿眼中也有诧色。   “你这厮。”左飞卿叹了口气,“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缜笑道,“但这女人再丑,也是一个人,不是个玩意儿,你说留下便留下么?你又算什么玩意儿,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白得跟兔儿爷似的。”   他这话骂得至为刻毒,左飞卿眼神遽然收缩,锐如钢针,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纸蝴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汹涌而来。   谷缜躲避不及,两只纸蝶掠身而过,不觉失声惨哼。陆渐大喝一声,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双掌抡出,劲风陡起,纸蝶被掌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陆渐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陆渐大惊,唯有反复变相,不让那纸蝶近身,转眼望去,却见谷缜腰胁左胸各有两道创口,血如泉涌,不由叹道:“谷缜,我当你有什么计谋,才这么嘴硬……”   谷缜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过过嘴巴瘾罢了。”   陆渐用尽全力,也无法将纸蝶扫落,眼见纸蝶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听谷缜喝道:“擒贼擒王,别管蝴蝶,对付本人。”   这一语惊醒陆渐,他大喝一声,连番变相,扫开漫天纸蝶,冲向左飞卿。方要逼近,左飞卿倏尔轻笑一声,足不抬,手不动,持着伞向后飘飞,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纸蝶飞舞更疾,陆渐但觉手臂一痛,已被纸蝶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谷缜眼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计谋虽多,武功却非所长,遇上“风君侯”这等绝顶人物,深感束手,连想了十几个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见那群纸蝶分作两股,一股围住陆渐,另一股却向这方飞来。   谷缜大惊,喝道:“丑奴儿,快走。”回身一抓,却抓了个空,转眼望去,哪还有那丑女的影子。   谷缜心往下沉,眼下之势,既无法抵挡,又不能弃陆渐而逃,正觉两难,忽地眼角边晶芒闪动,半空中飞来一蓬银雨,正正迎上群蝶,只听哧哧声不绝于耳,前方纸蝶纷落,不曾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缜仅有尺许。   谷缜身子剧震,却如泥塑木偶,竟尔定住了。只听左飞卿轻轻叹道:“姑娘姓王?还是姓施?”说话间,剩余纸蝶倏尔聚拢,有若一团乳白云气,钻入他双袖之中,十里长街,复归明朗。   陆渐浑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纸蝶,衣衫尽被鲜血浸透,忽见纸蝶散去,不觉身子一软,单膝跪倒,耳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姓施。”   陆渐回首望去,远处袅袅走来一位女郎,银绡缥缈,宫髻高挽,容貌娇美绝俗,乌黑细眉微微挑起,益显得清贵高华,英气逼人。她左手挽着一只竹篮,篮身上编了一只跳波鲤鱼,摇头摆尾,跃跃欲活。   左飞卿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飞卿道:“令尊还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经作古了。”   左飞卿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点头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着实汗颜。”   左飞卿笑了笑,道:“你爹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却有胆子,敢来惹我?”   施妙妙默然片刻,轻叹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尔。”   “好个情势所迫。”左飞卿悠悠叹了口气,眼中透出惆怅之色,“一晃八年,风蝶之术,终于又遇上了‘千鳞’。”   施妙妙默默探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银色的小鲤鱼,一扬手,银鲤腾空,倏尔解体,化为点点银鳞,满空闪烁。   纸蝶也从左飞卿的袖间呼啸而出,好似无穷无尽,狂风阵阵,向着施妙妙吹来,激得她裙裾纷飞,仿佛站立不住。   银鳞、纸蝶凌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对儿厮杀起来,刹那间,细碎响声不绝,银鳞分坠,片片纸蝶,化为齑粉。   陆渐恍然大悟,风蝶也好,千鳞也罢,均是主人以无上神通,凌空驾驭。故而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刹那,施妙妙接连射出十五只银鲤,初时一发一只,接着一发两只,然后一发三只,终至于一发五只,蓦然间,银光剧盛,施妙妙掷出六只银鲤,银雨如麻,霎时破开纸蝶阵势,射向左飞卿。   陆渐又惊又喜,正要喝彩,忽见左飞卿倒转白伞,凌空一转,猛然间旋风如轮,数百点银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发六只银鲤,左飞卿绸伞一转,复又挡开,微笑道:“一鲤百鳞,十鲤千鳞,敢情你只练到六鲤之数,远未大成。施浩然没告诉你么?若无千鳞,破不了我的‘风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并非不知此理,风部与“千鳞”一脉素为死敌。两百年来,双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法。但左飞卿的“风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鳞’却未练成,对方攻守俱强,已立于不败之地。正觉心急,忽见街道两侧布幌微微摇动,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糟糕,起风了。”   左飞卿一声长笑,顺风掠出,施妙妙发出六鲤,尽被挡开,谷缜蓦地喝道:“陆渐,别让他占住上风。”   陆渐闻声纵上,正要变相,却被一群纸蝶裹住,欲出不能。   左飞卿飘然落在上风处,长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时,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代我向令尊问候一声。”挥手之间,漫天纸蝶骤然变疾,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银鳞坠得满地。   施妙妙但觉头顶一轻,一只纸蝶突破“千鳞”阵势,将她束发绸带割破,青丝如瀑泻落。施妙妙一咬牙,丢开竹篮,纤腰微拧,所披银绡褪到左手,正要挥出,忽见自那纸蝶阵中,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攥住了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微觉吃惊,但觉大力涌至,只得运劲抵御,这时间,又觉右足一沉,一只雪白纤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颈。刹那间,两股外力齐齐攻至,左飞卿顾此失彼,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阵潮红,猛然挣脱那两只手,清风也似掠上房顶,那群纸蝶也如风吹云散,随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间。   谷缜绝处逢生,有若梦寐,待得纸蝶散尽,正要叫喊陆渐,却见长街空旷,哪有陆渐的影子,唯有一大滩鲜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谷缜惊急交迸,但只一瞬,复又冷静下来,皱眉沉思。   忽听轻哼一声,转眼望去,只见施妙妙足下踉跄,扶住街边木柱,摇摇欲坠。谷缜抢上两步,脱口道:“妙妙……”方欲搀扶,忽觉喉头一痛,已被一枚锋利鳞片抵住。   谷缜望着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皱眉道:“妙妙,别开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谁跟你开玩笑,你敢用那双脏手碰我一下,我立马割断你的脖子。”指间鳞片一动,谷缜颈上肌肤裂开,渗出缕缕血丝。   谷缜额上冷汗流出,强笑道:“好,好,我绝不碰你,你把这劳什子拿开。”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讽之色,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坏东西,也会怕死?”   谷缜笑道:“不要脸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觉喉头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杀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声道:“我救你便是为了杀你。”谷缜忍不住道:“放屁……”方才骂出,喉间又疼,眼见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喷出,忙道,“妙妙,我岂敢骂你,这个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这个玩意儿挪开些,有话好说……”   施妙妙哭笑不得,骂道:“你这坏东西,若,若我有力气,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来。”谷缜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乱,倏尔双目泛红,咬牙道:“你别想说好话来哄我,这一次,我便不亲手杀你,也要将你押回灵鳌岛,交与岛王处置。”话未说完,忽见谷缜望着自己,似笑非笑,不觉心慌起来,怒道,“你,你再这样瞧着,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不防谷缜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将银鳞刺下,却又不忍,稍一迟疑,已被谷缜紧紧抱在怀里,耳听得他轻笑道:“东岛五尊,各有怪癖,金龟爱财,鲨刺莽直,叶梵好排场,狄希假清高,至于你这条小‘银鲤’,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欢我这个坏东西,别人杀我还好,你要杀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气又急,欲要挣扎,却不知为何,被他一抱,嗅着那熟悉的男子气息,竟然浑身发软,气力俱失,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骂道:“你这个大坏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双拳齐出,一边骂,一边捶打谷缜肩头,谷缜任她打骂,默不作声。   施妙妙这两年多来身心备受煎熬,打骂一阵,疲倦起来,伏在谷缜肩上哭个不住。谷缜忽地笑道:“你这只傻鱼儿,别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亲你了。”   施妙妙双颊一红,气道:“你敢胡来,我,我杀了你……”话未说完,脸上已被谷缜亲了一下,顿时面如火烧,方要发怒,却被谷缜横抱起来,不禁急道:“坏东西,我,我的篮子。”   谷缜笑道:“我倒忘了,‘银鲤’吃饭的家伙莫要丢了。”说罢将她放开。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篮子,将篮口倾斜,十指微颤,地上散落银鳞竟也随她十指颤动起来,仿佛活了一般,接二连三,鱼贯跳入篮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条细长银线,被一寸寸收回篮里。   谷缜从旁瞧着,忽道:“妙妙,风部神通总不离风,故而左飞卿的‘风蝶术’我也能够想通,但这‘千鳞’神通却是什么道理?你为何能驾驭这么多细小钢鳞?”   施妙妙没好气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干吗问我?”   谷缜笑道:“你考较我么?其实我已猜到了。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针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练的内功是不是与磁力有关?”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还是姓王?我干吗要告诉你?哼,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狱岛的重犯罢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缜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叶梵姘上了。”施妙妙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谷缜道:“镇守狱岛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叶梵的姘头,干吗兴冲冲帮他捉我?”话未说完,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谷缜的左颊眼瞧着肿起来,却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声道:“我,我真恨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恶行,我就该将你杀了,省得你这大祸害到处害人。”   谷缜呸了一声,大声道:“你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你要杀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过,十鱼千鳞,好啊,你今天若不把这一千个鳞片一个不落地钉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鳞’,从此江湖除名。”说罢转身就走。   施妙妙望着他,浑身发抖,蓦地心酸难抑,双腿发软,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谷缜听到哭声,心头没的一软,转身回来,掏出手绢,在施妙妙脸上乱抹。   施妙妙见他转回,心神稍安,夺过手绢,骂道:“蠢材,手绢都不会用?”谷缜笑道:“是手绢么?我还以为是抹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来,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缜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练过武的,我又不是你练拳的木桩,随便乱打。”施妙妙轻哼一声,抹完眼泪,忽觉那手绢香得出奇,忍不住借着熹微晨光细瞧,但见手绢上绣了一对鸳鸯戏水图,图边还有一句艳词:“敢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施妙妙越瞧越觉不对,狐疑道:“这手绢又是哪个狐狸精的?”这手绢本是谷缜从菡玉那里随手要来揩嘴的,闻言心虚,笑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数得过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揣在我这儿的。”   他索性夸大其词,施妙妙反而不信,将手绢扔还给他,呸道:“你少在这里臭美。”眼见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来麻烦,便牵着谷缜衣角,转到僻静处,低声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见了,方才我见了你,一生气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伤了‘风君侯’,今天你我必然无幸。”   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一转眼便不见他,只瞧见一摊血,想是被人趁乱带走了。”   施妙妙迟疑道:“你是说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缜叹道,“这丑奴儿真是深藏不露,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毁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个最下贱的奴婢,这份忍劲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听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尽都忘了,一把拧住谷缜的耳朵,恨声道:“你说什么妓院?你去过,是不是?”   谷缜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么还像个小娘儿们?”施妙妙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我现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拧你的耳朵了。”说罢松手,瞪着谷缜,叱道:“你若不说清楚妓院的事,便试试我‘银鲤’施妙妙的千鳞。”说罢气呼呼拿起一只小银鲤。   谷缜一时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轻重,我那朋友死活还不知呢,咱们须得去寻他。”施妙妙被这一岔,不自觉间放下银鲤,皱眉道:“不错,可你的朋友自来都是狐朋狗党,从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又会有这种重义轻生的豪士?”   谷缜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还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凄然道:“是呀,我确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问个明白。”   谷缜望着她半晌,忽地叹道:“那我说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着他,凄然摇头道:“那些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更何况,就算别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儿的床上,还有那被单上的落红,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说到这里,她嗓子发颤,眼中泪水一转,滚将下来。   谷缜头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阶上,望着远空发愣。施妙妙望着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叹道:“阿缜,你是绝顶的聪明人,当知道大错难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宁可没有遇上你……”   谷缜冷冷道:“少来说这些假惺惺的废话。我若回去,必死无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给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时候你有了孩子,记得叫他偶尔给我上上坟,免得老子一个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脸上红了又白,蓦地拈起一枚鳞片,割下一缕青丝,涩声道:“谷缜,我是‘千鳞’唯一传人,不能轻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断发明誓,你若死了,我终身不嫁,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谷缜笑道:“这种誓言,你该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说,我一无天部神通,二无雷部电劲,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说了,这等誓我从小就是发着玩儿的,当得了真么?若是誓誓应验,我早被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发下的誓言被他说得形同儿戏,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这次回到东岛,你死了,我也不活,这下……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也不成。”谷缜摇头道,“若我爹大发慈悲不杀我,又将我关起来呢?”施妙妙倒未想到这点,不觉愣住。   谷缜笑道:“这样吧,我若被关起来,你也要陪我坐牢,咱们两个老囚犯在牢里闲着没事,大可聊聊天,说说话,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儿……”   施妙妙羞红了脸,啐道:“谁跟你生小囚犯玩儿。”谷缜盯着她,笑道:“好啊,说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关起来,然后嫁给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这种念头?”谷缜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没有,为何我在九幽绝狱三年,也没见你来救我?”   施妙妙不觉呆住,蓦地流下泪来,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没法下手杀你,但若将你带回去,又跟杀了你有什么分别?死谷缜,我,我该怎么办好呢?”   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道:“你问我吗?”施妙妙点点头,大声道:“我就问你。”   谷缜徐徐起身,摇头道:“傻鱼儿,你为何一定要杀我抓我,难道就不能帮我洗雪这莫须有的奇冤么?”   施妙妙一怔,脱口道:“难道,难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证据……”谷缜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要害一个人,或许还能编造出更多更毒的证据。妙妙,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就不知道我的为人,只会听他人的一面之词么?”   施妙妙一愣,却听谷缜续道:“再说了,以我的心计,若要奸妹,会让继母撞见么?若要弑母,会让她有空叫喊么?若要勾结倭寇,又怎会留下一大叠书信?你这个傻鱼儿,不但将我想得太坏,更将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听了,大觉有理,脱口道:“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谷缜冷冷道:“当时有人肯听我说话么?”施妙妙回想当时情景,确是群情激愤,就是自己,瞧见谷萍儿的样子,也是伤心欲绝,恨不得将谷缜一刀杀死。   想到这里,她不觉默然。谷缜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愿帮我,还请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马。若我谷缜不死,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统统都没听见,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绝不怪你。”说到这里,他眼眶没地一热,急忙转过头,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时,泪水却终于忍耐不住,夺眶而出。   谷缜走到街口,不见施妙妙追来,方才抹去泪水,暗骂道:“他妈的,不就是个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为她流泪?再说我跟她并无婚姻之约,她嫁不嫁人,关我屁事?”   想到这里,他心下稍安,望着繁华起来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陆渐啊陆渐,你又在哪里呢?”      陆渐又来到那个无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漫天,穿行在黑白的边界,望着漫天星斗,他又迷惘起来,这一次,没有了诡异的叫声,也没有了巨大的猫灵,“三垣帝脉”处,血环如故,只是其中一环,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血环消失的一刹那,陆渐忽然醒来了,周身伤口疼痛难当,又似乎涂抹了某种药物,一股凉意透肌而入,不时缓解那种痛苦。   陆渐定一定神,但觉身上包扎了许多布条,身下晃荡不已,忍不住脱口道:“这是哪里?”   “这是船上。”一个喑哑的声音传来道,“你还痛么?”   陆渐脱口道:“丑奴儿?”那丑女揭开船帷,钻了进来,独眼中透着关切。陆渐道:“丑奴儿,谷缜呢?”丑奴儿道:“他跟那个银衫女子走了。”   “走了?”陆渐心中茫然,蓦地想起那个女子自称东岛五尊之一,不由惊道,“糟了,他又被东岛捉住了。”说罢便欲挣起,却被丑奴儿按住,道:“你伤得重,不能动的。那个,那个谷缜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养好伤,再去找他。”   陆渐听得有理,不好违拗她,摇头叹道:“只有一道环了。”丑奴儿奇道:“什么一道环?”陆渐不愿惹旁人忧心,当下含笑不语。丑奴儿沉默一阵,说道:“你的体质好奇怪,那么多怕人的伤口,一夜间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药,想必将来好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陆渐心知定是劫力的缘故,但此次自己受创太深,恢复时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将鱼和尚第二道禁制冲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两道,自己却连昆仑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灭,岂不有负鱼和尚的厚望。然而这世间许多事,即便禁制尽破,万劫不复,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这里,陆渐不觉叹了口气。却听丑奴儿又道:“不过你好厉害,遇上‘风君侯’的‘风蝶之术’,虽然伤得厉害,却避开了所有要害,要是割中颈项,或是刺中心口,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陆渐笑笑,问道:“丑奴儿,真奇怪,‘风君侯’竟是来找你的,你跟他有什么仇?”丑奴儿淡淡地道:“你猜呢?”陆渐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丑奴儿道:“你可真笨,若换了那个谷缜,一早就猜出来了。”陆渐点道:“谷缜神机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丑奴儿你说得对。”说罢,望着丑奴儿,呆呆出神。   丑奴儿怪道:“你这人好奇怪,别人瞧见我这鬼样子,跑都来不及,你却一点儿不怕,还敢一直瞧我。”   陆渐道:“瞧着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丑奴儿道:“想到谁呢?”   陆渐叹道:“想到一个相识的女孩儿,这些年,我总想着她,念着她,连梦里也梦着她。”丑奴儿道:“是你的情人吗?她也跟我一样难看?”陆渐摇头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丑奴儿道,“她是美人儿,我怎么能比?”   陆渐道:“虽这么说,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丑奴儿呆了呆,道:“是因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吗?”   陆渐笑道:“这却没干系,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缜么?这就是所谓的投之以什么报之以什么的……”   丑奴儿接口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陆渐笑道:“对,还是你有学问。”丑奴儿道:“你这话可不对,木瓜是平凡之物,琼瑶却是难得美玉,难道说我救你们不足挂齿,你们救我就了不起了?”   陆渐不好意思道:“这个,我不是没学问么?”说着转过话题,笑道,“丑奴儿,你怎么从来不笑?”   丑奴儿淡淡地道:“我这个样子,笑起来会吓死人的。”陆渐道:“你不笑怎么知道。”丑奴儿独眼中光芒一闪,忽地起身,出舱去了。   陆渐养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减,但心中挂念戚继光和谷缜的安危,总觉无法安寝,便挣扎着爬出舱外,但见四周烟水茫茫,一条寥廓大江,浩荡东去,身处的小舟系在岸边的一棵柳树桩上,岸上垂柳依依,翠华感人,是一个极幽谧的地方。   不一会儿,便见丑奴儿挎了一个篮子,穿过林子,快步回来,瞧见他,哑声道:“你出来做什么?当心着凉。”说罢从篮子里取出杀好的鸡鱼,就着船头的炉灶,将姜丝、椒料细细切碎,和着鸡炖得烂烂的,又在鱼身上割出细密齐整的刀口,用黄酒浸过,撒满葱蒜辣椒等调料,在锅里煎得香气四溢。   两道菜出锅,陆渐一尝,竟比当日酒楼上赢万城点的菜还要美味几分,不由赞道:“丑奴儿,你真是好手艺。”   丑奴儿道:“这鱼是西南的吃法,略带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点,也好下饭。”陆渐嗯嗯连声,风卷残云,将汤菜都吃了。丑奴儿又熬了补药递上。陆渐喝罢,说道:“丑奴儿,你代我去城里总督府的牢狱前问问,有没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说罢交代了戚继光的姓名官衔。   丑奴儿道:“我明天就去问,你安心养伤才是。”      两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儿便去了,至午方回,说道:“牢狱前人多眼杂,我怕风君侯发觉,没敢上前。但听城里人说,这两日,那胡大总督要问斩几个带兵不力的将官,也不知有没有你那位大哥。”   陆渐大吃一惊,急道:“你怎么不问清楚,不成,我要进城去瞧。”说罢起身,却又牵动伤口,呻吟起来。   丑奴儿道:“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能去?我冒些风险,再去问问吧。”陆渐摇头道:“不成,事关重大,我定要亲自去一趟。”   丑奴儿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妆。”说罢钻入舱内,半晌出来,竟成了一个满头白发、容貌丑陋的老婆婆,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道:“给你也化化妆。”说罢从包袱里取出假发假须,诸般颜料,不多时化妆已毕,陆渐对水照影,只见水中倒映着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觉愣住。   丑奴儿又道:“你身子伤疲,脚步虚浮,学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却太清亮,到时说话,定要压低一些。八部之中,风部的追踪术最为了得,有捕风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见识过了,所以一切小心,听我吩咐。”   陆渐暗中寻思,但觉这丑奴儿浑身透着古怪神秘,人虽丑陋不堪,但心思灵巧多慧,抑且她一个青楼贱婢,又怎会跟威震天下的“风君侯”结下梁子?但她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只点点头。   丑奴儿又折了两根树枝当做拐杖,两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处于南京郊外,遥遥可见崔嵬城楼。 英雄之后 胭脂鱼 (本文字数:2157)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我们喜欢看英雄的故事,譬如《超人》中那些飞翔在半空,无所不能的超人;《黑客帝国》中成为救世主的尼奥;《007》系列中的孤胆英雄007。当然我们更喜欢看见英雄的成长,最后成就一段传奇。但是当像郭靖这样的傻瓜都能成为英雄,成为大侠,故事将再往何处发展呢?   所以狡猾的金庸在《神雕侠侣》中把主人翁从《射雕英雄传》的郭靖换成了杨过。而当孤高傲世,爱情至上的杨过也接受了郭靖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理念,成为新的抗击蒙元的英雄、大侠之后,“英雄之后”真的成为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了。于是杨过和小龙女隐居了,《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出海了,《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也带着任盈盈隐居了。连推翻元朝的张无忌也只能躲在山中为赵敏画眉毛了。他们都消失在我们看不见的视野里,消失在我们的想象当中。   而美国的著名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执导的《父辈的旗帜》,无疑想解决这个难题——成为英雄之后,你将向何处去?是高高居于神坛之上不再下来?是隐居在我们再也发现不了的神仙境地?还是回归你作为凡人的生活?   《父辈的旗帜》讲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和日军血战硫磺岛的故事。在那次战役当中,美日双方各自阵亡的人数达到了两万多人。所以人们喜欢把《父辈的旗帜》与《拯救大兵雷恩》、《虎、虎、虎》、《珍珠港》之类的二战题材影片比较。   宣扬英雄主义的电影,最简单的表现方式就是表现残酷激烈的战争场面。譬如《拯救大兵雷恩》中诺曼底登陆的开篇片段,让热爱战争片的影迷享受了一场视觉和音响的盛宴。无疑,作为斯皮尔博格监制的《父辈的旗帜》,也不会让影迷失望。开篇同样的海岛登陆片段,丝毫不逊色于《拯救大兵雷恩》,足已让音响迷长久保存。   如果仅此而已,《父辈的旗帜》就无法走出一个新的天地。因为依靠音响和群众演员堆积的战争场面已经越来越不稀罕,而电子游戏里成百万成千万的敌人死亡,也不过是堆电子符号而已,英雄主义的颂歌不再让人轻易感动。   在怀疑论一浪高过一浪的今天,如果不向观众指出英雄的背后究竟是什么,这部片子最终奉献的也不过是一批神灵。他们高高在上,面目模糊。他们远离我们,远离我们的生活,最终远离我们的精神。   导演选择了一个危险的角度切入,那就是《父辈的旗帜》中那几个高举旗帜,象征着战胜了日本军队的美军士兵,还原他们清晰的面孔。这样影片有三分之二的内容不在海岛上厮杀,而是回到凡间,让高举旗帜的士兵们在成为英雄后回到国内,面临现实的快乐、腐败、愚蠢、卑鄙等等一切名利的诱惑。   这样的叙述方式,是残忍的。所以说残忍,是因为电影本身就是一种童话,成年人的童话。成年人在电影的观看过程中,追求视觉、音响的效果,追求感官的刺激,但不见得有能力承受现实的苍白与平庸无情的一面。   所以前一刻我们还在为《天龙八部》中的萧峰震撼,后一刻我们只能面对失败的大侠陈近南。当金庸在《鹿鼎记》中将英雄消解成韦小宝式的吃喝嫖赌的混混之后,他毅然罢笔。武侠没有英雄,武侠就无法走下去。武侠无法解决英雄之后的故事,所有的英雄就只能一次次出海或者躲在活死人墓里和猴子做伴。   同样的道理,电影观众也不一定真的愿意面对英雄不再的电影。电影中的主角们不会飞翔;他们肉搏技术比不上李小龙;他们枪法也不如神枪手;他们也跑不过约翰逊和刘翔。   他们几个人真的是英雄吗?   观众在问。   那幅高举旗帜的伟大的摄影,原来不过是摄影记者的安排。那几位象征着胜利的士兵,其实比我们还要平凡。   剥离掉笼罩在英雄外面的光彩,我们追随着导演的摄影机一起追问着:英雄之后是什么?   我们追随着这些“意外”成为英雄的士兵,看到他们的苦恼,看到他们的畏惧,看到他们的正义,看到他们的哀思。看到那些更多的,无法成为神坛上“英雄”的牺牲者。真正的英雄的定义应该是什么?抱负远大、思想崇高?不一定,英雄也有再普通不过却感人至深的思绪,美国的一篇《父辈的旗帜》的影评里的一句话说得非常贴切:我们的英雄行为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思想,而是为了隔壁掩体里的战友。   终于在经历了壮观的场景,在经历了反讽的现实之后,我们发现,其实英雄主义的因素存在于每一个追求正义,愿意为国为民战斗的普通人心中。他们流血,他们牺牲,他们痛苦,他们绝望,可是在一切的最后,他们最渴望的还是大家平日安享的平凡生活。   所有的付出不是没有结果。   英雄之后,就是得到结束战争的和平。而那些长眠于地下的真正的无名英雄们,就这样永远隔绝于名利之外,隔绝于喧嚣之外。   作为一种另类的英雄主义赞歌,《父辈的旗帜》把英雄从神坛的位置上请下来,回归人性的本来面目,从而探索出真正的侠义精神和英雄精神,存在于最平凡的男子汉之间。   这部电影,或许不能大热。在浮躁的时代,也未必有很多观众肯静静的欣赏一场自我的解析。   但当我们有一天厌倦了模糊不清的神灵,厌倦了别人制造的神话和谎言,也许愿意沉入《父辈的旗帜》中,感受一种自我的批评和觉醒,在痛苦中真正领会到英雄主义的内涵。 宁无一个是男儿 窃书女子 (本文字数:1176)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此文可以算是我写得最不顺的文之一,前后一年多才完成。   故事的蓝本是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此书是他本人记述自己在扬州十日逃生的经历。据说当年扬州城死了八十万人。那一场屠杀之惨烈,堪称鬼神心惊。   《屠城末路》中,除了骆残霞、沈香雪、玉临风是虚构的人物之外,王秀楚、王夫人等都是真人真事。当然,他们夫妻有一些逃难的细节在《扬州十日记》中原本精彩,因《屠城》的结构所限,只好被一一省略。   我读《扬州十日记》时,越读越是心惊,尤其,是乔家院子里侮辱妇女并且屠杀男子的那一场。满兵总共只有三人,而被困男女有五六十之众,居然一个接着一个引颈就戮,实在让人悲叹!而后来众人在何家坟避难,往往一个满兵便叫百十个难民跪地等死,竟无一人振臂高呼——呜呼,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秀楚在写《扬州十日记》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描写自己逃命求饶的狼狈相有多么丢人。但是他写自己的妻子果断勇敢,却无形中反衬出他的懦弱无能。正是千万个似他这般胆小的角色,使八十万百姓化为冤魂厉鬼。他自己也在文中说到,高丽妇女宁死不屈云云,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却从来只晓得花钱买命而已!   满兵固然残暴,但是我写文的目的并不是控诉几百年前他们的暴行,而是描绘一下大难临头的众生百态。许多年之后,中国人再遭外强侵略——我写文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写的是“南京大屠杀”——还依然有人放下武器,甘心投降。正是“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此外,根据王秀楚的记述,兴平伯高杰投敌的叛军进入扬州城后,烧杀劫掠较清兵更胜一筹。对自己的同胞居然做出如许禽兽不如的事情,难怪扬州百姓听到高杰的死讯时都奔走欢呼!   最后那一场刺杀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别扭呢——简直和前面的故事成了两截。但我自己读来,却觉得没有了这一段,是万万不能得,或许是因为通篇的狼狈逃亡太叫人郁闷了吧!   最终,多铎王爷依旧手握骆残霞戴孝的白绒花——我并不想暗示那俗套的“王爷爱上了这个刚烈的女子”。多铎是一个残暴冷血的人,但是对于铁骨铮铮的义士,他是敬重的。他到了南京后,并没有屠杀,“承制受其降,抚辑遗民”。市民俯首感激,知识分子纷纷投效,面对这些名帖,多铎鄙夷万分,全都置之不理。   他拿着一朵白绒花,不过是在追思那些他唯一能敬重、却又不得不杀害的对手。比如史可法,比如沈香雪,比如骆残霞,甚至,比如那触柱而死的郑老太吧……      注:《扬州十日记》的作者,网上多写作“王秀楚”,也有作“王季楚”的,先时我亦写为王季楚,但是因为其人排行老三(他有个弟弟,被清兵杀了,我这里略过未写),按伯仲叔季,他也排不到“季”字。实在不知究竟是何,只好先从众,写个“王秀楚”,见谅见谅。 人生得意须尽欢 碧晚枕 (本文字数:262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武侠小说中讲究吃喝的大侠可不在少数,不必说黄蓉那精致至极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谁家听落梅”、“好逑汤”,单洪七公的那盘爆炒蜈蚣就让人垂涎不已。而凤大更胜前人,在《沧海》中他硬是将吃喝玩乐做了个全套。      吃——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吃喝玩乐,吃占首位。嬴万城找上陆渐虽说是为了引出谷缜,但他白吃白喝的那一顿却丝毫不含糊,我们来看看他都吃了些什么。   太湖三白   所谓的“太湖三白”指的是产于太湖的白鱼、白虾和银鱼。   白鱼:亦称鲦(音同调tiao),因“头尾俱向上”而得名。体狭长侧扁,细骨细鳞,银光闪烁,白鱼肉质比较细嫩。太湖当地的一般做法有:清炖、香糟煎、剁成泥以后做鱼丸。   白虾:清《太湖备考》上说“太湖白虾甲天下,熟时色仍洁白”,白虾的壳薄、肉嫩、味鲜,周身通体透明。嬴万城吃的白虾是清蒸的,它也可做成“醉虾”,味道鲜美嫩滑。   银鱼:长二寸余,体长略圆,形如玉簪,似无骨无肠,细嫩透明,色泽似银,故称银鱼。其肉质细嫩,营养丰富,无鳞、无刺、无腥味。银鱼的做法多种多样,香酥银鱼、芙蓉银鱼、银鱼羹等都是美味佳肴。   长江三鲜   “长江三鲜”是指江刀、鲥鱼、河豚。这三鲜均是海鱼,平时栖于海中,每逢春季溯长江而上,洄游产卵,味道极其鲜美。   刀鱼:它上市最早,列三鲜之首。刀鱼学名长颌鲚,因其体型狭长,看上去似一把银白色的篾刀而得名。刀鱼的细骨遍布全身,清明时节是吃刀鱼的黄金时期。刀鱼的一般做法是清蒸,被剔出来的鱼骨可以用油微炸,非常酥脆。   河豚:长江中的河豚学名为暗纹东方鲀,椭圆形,短而肥厚,口小,皮肤毛糙似彩色沙皮,身体上带有神经性毒素。红烧是河豚的通常做法,凉拌的鱼皮口感独特。   鲥鱼:俗称迟鱼,体长而侧扁,体被锯齿状的圆鳞。其肉质细嫩鲜美,脂肪丰富,并有很高的药用价值,1988年被列为国家一级野生保护动物。目前长江里面的鲥鱼已近绝迹。      喝——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有如此美味佳肴,怎可无酒助兴?这嬴万城可不管陆渐囊中羞涩,二话没说便点了两份好酒,这第一份便是陈年状元红。   状元红和女儿红   黄酒是我国最古老的传统酒,至今约有八千年的历史。各色黄酒中又以绍酒为最。状元红便是绍酒。古时家中添丁时就埋下一坛老酒,男子于十八年后高中状元,将酒开封,是为状元红;女子于十六年后出嫁,将酒开封,是为女儿红。   贵州茅台   嬴万城除点了状元红之外,还点了川贵名酒两坛。这两坛川贵名酒凤大没有写明是什么,我们也无从考证。但提到贵州名酒便不能不说茅台。据传在远古大禹时代,赤水河的土著居民濮人已善酿酒。汉代时,今茅台镇一带就有了枸酱酒。1704年,偈盛烧房将其产酒正式定名为茅台酒。如今茅台酒已经成为国酒,与苏格兰威士忌、科涅克白兰地同列为世界三大名酒。   洞庭碧螺春   酒足饭饱之后,再得清茶一盏,便是人间享受了。《沧海》中戚继光被押解南京,途遇一青衣文士,系品茗高手,他的一盏碧螺春喝得我目瞪口呆,再想起自己平时的牛饮,不禁面红耳赤,羞愧万分。   关于洞庭碧螺春名称的由来,说法颇多。康熙因其原名“吓煞人香”不雅驯,更名为碧螺春是流传甚广的一个说法。也有传说称明朝时,宰相王鳌是东后山陆巷人,“碧螺春”名称系他所题。又据《随见录》载:“洞庭山有茶,微似岕而细,味甚甘香,俗称‘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凤歌文中取的是此种说法。还有人认为碧螺春是因形状卷曲如螺,色泽碧绿,采于早春而得名。碧螺春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香气浓郁,汤色碧绿清澈。有“一嫩(芽叶)三鲜”(色、香、味)之称。我国素有十大名茶之说,除了碧螺春外,还有西湖龙井、武夷大红袍、黄山毛峰、安溪铁观音、君山银针、云南普洱茶、冻顶乌龙、六安瓜片、祁门红茶。   喝茶除了挑选茶叶外,水也很重要。麻衣人回城给青衣文士所泡的碧螺春用的是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此泉是天下第二泉。天下第一泉则是济南趵突泉,惠山寺石泉之后依次是杭州虎跑泉、杭州龙井泉、苏州虎丘寺石泉等。      玩——良辰美景奈何天   吃完饭,品完香茗,来到这六朝古都不去游玩一番,岂不是白来了?这不谷缜就挑上了南京城最有名的秦淮河,大大享受了一番。   夜游秦淮河   《沧海》中,凤歌借谷缜之口说了说秦淮河为何被称为“流金之河”、“流血之河”。但秦淮河本身的历史却可以追朔到秦始皇时期。秦淮河古称淮水,据说秦始皇时凿通方山引淮水,横贯城中,故名秦淮河。秦淮河分内河和外河,内河在南京城中,是十里秦淮最繁华之地。六朝时代,夫子庙地区已相当繁华,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等处,都是当时高门大族所居。明代,夫子庙作为国子监科举考场,考生云集,青楼妓院也渐渐出现了,此时的内秦淮河上是“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画船箫鼓,昼夜不绝”。目前已形成以夫子庙为中心,秦淮河为纽带,包括瞻园、夫子庙、白鹭洲、中华门、以及从桃叶渡至镇淮桥一带的秦淮水上游船和沿河楼阁景观。      乐——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左飞卿的风蝶借助风力,满天飞舞,如果忽略其杀伤力,定是好看至极。看到此处时,不禁想起了中国一项传统的游戏节目——放风筝。   早期的风筝并不是我们现在见到的这般轻巧,而是沉重的竹鹞或木鹞,且其功用不是用来娱乐而是用于军事。传说风筝的发明者是鲁班。《鸿书》记载“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聪明的鲁班削竹为料,制造成了“上天三日而不下”的风筝雏形。造纸术普及后,纸鸢也被发明出来了。盛唐时,四海升平,一直被用于军事上的纸鸢,随着传统节日清明的兴起,逐渐成为有钱人家子弟的玩具。因为对风筝鸦雀无声地在空中飞行感到厌烦,他们就在风筝上系一个竹哨。风入竹哨,发出如弹奏古筝般的声音,这就是风筝名称的由来。直到宋代,风筝才成为普通大众的流行玩具。到了清朝,风筝更发展成一门艺术。曹雪芹就是一位制造宫廷样式风筝的高手,他还将放风筝的情景写进了《红楼梦》里。 处处留心皆学问 青 眉 (本文字数:934)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2006年11月下半月版 慈航号)      慕然念婠侠友看了《沧海2》后,感慨地说:奇峰迭起,颇有大家之风,令人手不释卷,很久没有看到过能让我如此过瘾的江湖了。美中不足的是,有些日本战国时代人物的说法不太准确。比如说宁不空和陆渐初到日本,听人细数四方英雄时说到越后的上杉谦信(P87),而上杉谦信在当时(按照凤歌的文意,时值1558年)还叫“长尾景虎”,他是1561年继承关东管领上杉姓氏和职位时改名的。后边今川义元率军攻打尾张时,手下有个叫“家康”的,那就是日本战国史上鼎鼎大名的德川家康了,但当时他还叫“松平元康”,1562年才改名“家康”,1566年奉敕改姓“德川”。不知这是凤歌一时疏忽,还是考虑到大家对日本历史了解不够深入,怕用了真名反而引起大家的疑惑。虽然武侠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但引用一些基本的历史知识时还是应该尊重历史的,我衷心地希望凤歌能把《沧海》创作得更加完美,成为武侠史上的巨著。   赤炎侠友认为在日本没有长刀这种东西,日本武士佩带的两把刀,一是太刀,一是胁差,而不是凤大所说的长刀和太刀(P82)。事实上,如果日本刀按照刀刃的长短来分类,应为超长刀、长刀、胁差和短刀几种。此处措词不够严谨,应为长刀和小太刀(即胁差)。   yaeslan侠友指出,在《沧海2》中提到织田信长的家臣“佐久间信盛”时,误作“久佐间信盛”(P80)。佐久间信盛(公元1527-1582年)是侍奉信秀、信长两代的织田家重臣,因用兵冷静,常被委以殿后的重任,因此被称为“殿后佐久间”。此处为编辑疏忽所致,在12月上半月版《沧海3》中已纠正,感谢侠友们的火眼金睛。   不少侠友告诉青眉,之所以知道这么多的日本战国史,是为了玩好《太阁立志传》、《信长之野望》等游戏特意去了解的,真可谓“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P128倒数第9行引号使用出现错误,天神宗嘲笑鱼和尚时说他被称为“佛敌”,此处所用双引号应为单引号。引号所标示的,是行文中直接引用的话,如果所引的话中又包含有需要用引号的地方,则采用外双内单的办法,即外面一层用双引号,里面一层用单引号,侠友们一定要以小编的失误为戒哦。 苏曼青出关 (本文字数:950)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人物:苏曼青   出处:沧月《马后桃花马前雪》   刊期:2002年3月号(总第5期)      故事发生的时候,这个名叫苏曼青的小侠女,住在江南雁荡山麓的竹林里,一袭青衣,没事就吹箫吃茶,像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一样,禀负着绝世的才华与美貌,但娘胎里带出了肺痨,据医生讲,她活不过二十岁。而这一年,苏曼青十九岁。    对五年之后,手创出云荒世界,以《七夜雪》这样的作品来奠立了江湖地位、成就动漫时代的少女武侠宗师的沧月而言,《马后桃花马前雪》只是她踏入江湖的第一个脚印。     在沧月刻写的第一个江湖女子故事里,有着标志性的沧月式武侠的特色。苏曼青为自己的情人讨回公道,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弑父”“弑师”的主题,在以后的《破军》、《曼珠沙华》、《大漠荒颜》等作品里,都可以看到。年轻的侠客成长起来,去挑战权威,这与沧月武侠里隐含的一些古希腊戏剧式的伦理冲突,也是一致的,再去附会,我觉得,还是大陆新武侠挑战传统武侠的一个象征。故事的另一个主题,就是出关。与金庸的《白马啸西风》恰恰相反,李文秀想由大漠回到江南,而苏曼青的梦想,却是由江南去往大漠。在她的潜意识里,是要摆脱依附于男性的小家碧玉的生活,独自接受塞外风沙的磨砺。这生长出了沧月自己的女性的江湖观念。还有,爱情不能实现的悲叹,也一再地在沧月后面的作品里出现。     后来,沧月以将人物放到激烈的冲突中反复刻写见长。这个两三万字的短稿,也可见此长处。拓拔锋这么一个家伙,被放到中原与西域武林决斗的刀锋上,曼青被放到爱情与阴谋的考验里,就是空寂师太,也要在老情人与私生女中间决择,然后这些两难被安排在马后桃花马前雪的雁门关,这样一个当年大侠乔峰浴血奋战过的所在,这是用三一律来写冲突的一个样本,想试着写武侠的80后90后的侠迷们,尽可揣摩。   再饶舌几句吧。这个青涩的作品,里面也有沧月的自传,对武侠的决绝与痴迷,天纵其才的青春自恋,由这样的自恋里生发出来的献祭一般的冲动,表现在曼青的身上,令人感慨。这一年,沧月也是二十出头吧。她的主人公固然是没有来得及出关,蝴蝶一般死在茧中,小说的作者,却有破关而出、撼动江湖的好运气,可喜可贺。 听听音乐,谈谈情 忽如寄 (本文字数:348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1、 夜曲VS张无忌&小昭(《倚天屠龙记》)   夜曲(nocturne)作为一种音乐体裁,特指西方19世纪富于浪漫情趣的钢琴短曲,其旋律极具诗情画意,内容深沉,带有几许忧伤、悲郁之情。肖邦的夜曲非常著名,周杰伦的歌不就唱吗:弹奏肖邦的夜曲。   张无忌在赵敏和周芷若之间来去,开始似乎很少关注到小昭,甚至殷离也要比小昭抢眼,但当小昭真正离去之时,在船舱中,张无忌那一刻的动情,才是真正发现了自己已经习惯了有小昭陪伴的那种安静,可惜两人终究没有结果,只给张无忌留下感伤。      2、 船歌VS楚留香&苏蓉蓉(《楚留香传奇》)   船歌(barcarolle)原为意大利威尼斯船工所唱的歌曲,后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作曲家转用于声乐、器乐等抒情小曲的创作中,风格活泼轻松。柴可夫斯基钢琴套曲《四季》中的《六月》即是船歌。   楚留香和苏蓉蓉两个人肯定是互相喜欢的,但是他们似乎从来不说出来。聪明而善解人意的苏蓉蓉,是楚留香最好的助手,也总能让楚留香在一番冒险之后感到无比轻松。      3、 悲歌VS萧峰&阿朱(《天龙八部》)   悲歌(elegy)是西方音乐中常见于悲剧和正剧中的乐曲,多是声乐曲或器乐曲,表现哀伤、悲痛的情绪。   阿朱之死,被很多人认为是武侠小说中最震撼的情节之一。阿朱是那么柔弱的姑娘,无力承载起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却用生命去证明自己对萧峰的爱。阿朱死后,萧峰就始终没从哀痛中走出来过。      4、 小夜曲VS谢鸿影&沈洵(《剑歌》)   小夜曲(serenade)起源于中世纪欧洲咏唱诗人窗前献爱的情歌,至近代衍化为一种极富抒情意味的声乐或器乐小品,如舒伯特的《小夜曲》等。   沈洵对谢鸿影的感情,实在是有些浪漫的,正如小夜曲一般缓缓的抒情,却又有掩不住的热烈透出来;十年相知,面对磊落不让男儿的谢鸿影,沈洵却也无法放纵这种热情。      5、 卡瓦蒂纳VS郭大路&燕七(《欢乐英雄》)   卡瓦蒂纳(cavatina)通常指歌剧和清唱剧中短小的抒情独唱曲,音乐处理及结构上均比咏叹调要简单朴素,没有太多的修饰。   郭大路与燕七之间的爱情澈明如水,纯朴得就像白纸,其中的细节都是非常真实和感人,相信真正爱过的人,都能从中找出自己过往的影子并会心一笑,没有大爱大恨,我们都是普通人。      6、 弗拉门戈VS练霓裳&卓一航(《白发魔女传》)   弗拉门戈(flamenco)盛行于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歌舞曲体裁,曲调自由,却常常带有孤独悲伤意味。在西班牙吉他作品中弗拉门戈具有这一典型风格。   练霓裳并非红尘中人,她敢爱敢恨,蔑视一切礼法规矩,她爱上温文儒雅体贴侠义的卓公子,就不顾一切去争取,可是当她发现卓一航懦弱的个性后,宁可留一段未了之情,彼此相忆,也不肯带着一丝遗憾作俗世的圆满。      7、 安魂曲VS夏雪宜&温仪(《碧血剑》)   安魂曲(requiem)又称追思曲,起初是哀悼死者的弥撒曲,后来的安魂曲则不一定与此有关,甚至有些非宗教性质。安魂曲的曲风以哀婉为主,莫扎特的安魂曲极为著名。   也许是命运之神在捉弄夏雪宜吧,教他爱上了仇家之女。后来夏雪宜被温家所害,但他并不怪温仪,在他临死之前,还死死地咬住金钗,无论如何都不让何红药查访到温仪。而温仪在知道夏雪宜的死讯后,也再无生趣。      8、 协奏曲VS段正淳&刀白风、秦红棉、甘宝宝等(《天龙八部》)   协奏曲(concerto)一件或几件独奏乐器与管弦乐队协同演奏的大型器乐套曲,独奏乐器与乐队的关系既是对比性的又是相互交融的。   段正淳的老婆们性格各异,凑到一起真有一个乐队的样子,段正淳这个独奏乐器在与这个乐队配合的过程中,变音不断,但是终究协奏曲还是要以独奏为主,最后他的几个老婆也都回到了他身边,只可惜,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      9、 交响曲VS李漠&李凉&孟湄&阿难陀(《雪融香》)   交响曲(symphony)通过综合运用并挖掘各种乐器性能及表现力,来塑造音乐形象,体现作曲家内心情感和思想理念的大型器乐套曲形式。   李漠和李凉的兄弟情被权宦的诱惑所戕害,哥哥出卖了弟弟;孟湄为了获得李漠以及李漠的爱情,毒杀了阿难陀,而阿难陀为了深藏在心底的对孟湄的爱,他愿意选择死亡。所有人物的性格都被沈缨缨挖掘的很充分,爱恨错综交织,恰如交响曲般壮阔。      10、 变奏曲VS赵扶风&江快雪&徐辉夜&连秀人(《寒鸦劫》)   变奏曲(variation)是种主题与其一系列的变化反复按一定的艺术构思组成的乐曲。变奏曲既可作为独立的作品,也可以作为组曲的一个乐章。   四角恋,不管它的结果怎样,已经注定充满变奏。赵扶风爱江快雪,却总有脱不去的浪子味儿;徐辉夜要得到江快雪,不择手段也不顾性命;而聪明倔强如江快雪,温柔恭顺如连秀人,也都逃不开命运的摆布。      11、 幻想曲VS花解忧&秦朔(《青凤夫人》)   幻想曲(fantasia)一种形式上不拘一格、充分发挥作曲家音乐想象力的器乐曲。在舒曼、肖邦笔下,幻想曲多是用来表现典型情绪的短曲。   那种少女怀春的悠淡情愫,在花解忧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花解忧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追求爱情的目的,只是随着少女心性而去喜欢秦朔。秦朔同花解忧一样稀里糊涂,但最后那一匹快马或许证明了他的觉醒吧。      12、间奏曲VS徐子陵&婠婠(《大唐双龙传》)   间奏曲(intermezzo)最早是指16世纪间插在意大利正歌剧两幕之间的轻松的文娱性喜剧表演,也叫“幕间曲”。   陵少绝对不会选择婠婠,所以无论是在陵少的霸业中,还是在他的感情经历中,婠婠始终只能作为间奏曲不时出现。而精灵古怪的婠婠每次出场,都能让陵少心中一动,让读者会心一笑。      13、幽默曲VS小鱼儿&苏樱(《绝代双骄》)   幽默曲(humoreske)是19世纪浪漫派音乐特有的一种体裁,富于幽默风趣意味,用以表现明朗愉快精致或恬淡朴素情愫的小型器乐曲。   什么样子的女孩才能配上那个活蹦乱跳,充满生命力的小鱼儿?苏樱!一个是古灵精怪,一个是明朗机智;一个是张扬洒脱,一个是风姿绰约,两人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      14、回旋曲VS李寻欢&林诗音(《多情剑客无情剑》)   回旋曲(rondo)起源于古代欧洲民间的轮舞歌曲,是由相同的主部与不同的插部交替出现而构成的乐曲,主部规模较大,插部围绕主部展开。回旋曲常作为交响曲等套曲的末乐章出现。   李寻欢与林诗音的爱情历程,有一个主部占据始终,就是悲情。但是这个主部是与若干插部交替出现的,因为李寻欢本身就是个矛盾的人,再加上江湖风云变幻,就更显得变数频出。      15、冥想曲VS陈家洛&香香公主(《书剑恩仇录》)   冥想曲(mdeitation)是一种抒情特性曲,内容多深沉意味,体现作者对命运和生活本质的探寻。西方音乐中浪漫派的歌剧里,常出现冥想曲的片断。   陈家洛万里迢迢来到回疆,不经意在瀑布边饮水时看到了水中倒影出的香香公主的半边脸庞,惊艳之下成了护花使者。但是陈大侠又为了所谓的大事业放弃了香香公主,可真是玩深沉的典范。      16、阿勒曼德VS高立&双双(《孔雀翎》)   阿勒曼德(allemande)17世纪盛行于法国和英国的舞曲体裁,节奏平稳祥和,速度较慢,常用于组曲。同样的名称在19世纪指流行于瑞士乡村的三拍子轻快舞曲,它是华尔兹的前身。   双双是个瞎子,高立和她相恋结婚。有人可能认为他们是怜悯而非爱情,但只需仔细再看一遍就知道,他们之间是完全平等的,那确是爱情——难得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爱情啊,在爱恨都显得太凌厉的武侠小说里,这样祥和的爱情故事极为难得。   17、谐谑曲VS韦小宝&诸位老婆(《鹿鼎记》)   谐谑曲(scherzo)原有戏谑之意,音乐轻松活泼,不少作曲家都在交响曲中采用谐谑曲,如布鲁克纳、马勒等,当然也有肖邦这样的大才子将谱出独立成章的谐谑曲来。   韦小宝本就是金庸笔下一个谐谑味儿十足的人物,他与所有老婆的相识相恋都活泼轻快,充满了笑料,这样的爱情,也是人人都向往的吧,毕竟快乐是生活的主题。      18、摇篮曲VS林青&小弦(《绝顶》)   摇篮曲(berceuse)是一种具有催眠性质的、风格舒缓的抒情性器乐曲或声乐曲,但因为它被广大家长运用,就多了一些慈爱之情。   武侠小说里不止是有爱情,也有林青与小弦这样的亲情。小弦实际上是把林青当父亲看的,而林青对小弦也确实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在林青的教导下,小弦也才得以成为真正的“换日箭”。      19、托卡塔VS公孙小小&苏漫堤(《公孙小小》)   托卡塔(toccata)原意为“触动、触及”,是一种节奏紧凑、要求快速触键的键盘乐曲,也是最古老的键盘曲体裁之一。   公孙小小身上其实很有现代社会的感觉,跟她活泼好动的快节奏相比,苏漫堤显得有些慢吞吞的,也只有在这样的对照下,公孙小小才更可爱,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感情才更吸引人。      20、狂想曲VS袁辰龙&萧如(《杯雪》)   狂想曲(rhapsody)通常指19世纪及20世纪初具有英雄史诗性、鲜明民族特色的单乐章器乐曲,往往以民间流行的曲调为主题素材。   象萧如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一生所求的其实也是一场美满的姻缘,但她爱上的是袁老大袁辰龙。袁老大虽然英雄了得,却不能给所爱的人幸福,在天下和美人之间,袁老大对爱情的放弃多了点史诗味道的慷慨悲壮。      21、康塔塔VS丁典&凌霜华(《连城诀》)   康塔塔(cantata)是具有歌颂性或抒情性的声乐套曲,包括独唱、重唱及合唱,有管弦乐队伴奏。它多以宗教事件为题材,以歌颂为主。   金庸笔下这一对大概是最纯洁、最完美无暇的,也最让人为之扼腕叹息。千金小姐与流浪汉的故事,至死不渝的爱情,都让人感动。而凌霜华在棺材里刻字那一段,更让人落泪。      22、进行曲VS彭无望&锦绣公主(《大唐行镖》)   进行曲(march)伴随队伍行进的音乐。重拍突出,乐句对称。常用于歌剧、交响曲中,风格高亢激昂。   彭无望所体现的就是一种侠路相逢勇者胜的哲学,无论是于战场还是于爱情。而彭无望正是凭着他的无畏精神和赤子之心,一如在战斗中般直接坦白地向锦绣展开攻势,即使聪慧如锦绣公主也为他这凌厉的一招所败。      23、塔兰台拉VS容蝶衣&纳兰容诺(《忘情水》)   塔兰台拉 (Tanantella)塔兰台拉原为意大利南部的一种民间舞曲。据传被一种毒蜘蛛“塔兰图拉”咬伤的人,必须剧烈跳舞始能解毒。其特点是速度极快情绪热烈。   容蝶衣拼了性命也要救纳兰容诺,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纳兰容诺在一番大难后,认定她的爱情是他的灾难。两个人都中了爱情的毒,无论如何舞蹈都挽不回最初的纯净。      24、受难曲VS玄慈&叶二娘(《天龙八部》)   受难曲(passion)最初是以耶酥受难事迹为内容谱写的宗教歌曲,往往用于宗教仪式。受难曲因其极强的宗教寓意,悲壮气息十足。   叶二娘想夫想子,却因玄慈的身份地位,只能长期压抑私情,以致精神失常。玄慈多年痛悔,最后更是甘心受杖刑而死。自始至终,两人虽然没有在一起,但都在受难。      25、恰尔达什VS罗小虎&玉蛟龙(《卧虎藏龙》)   恰尔达什(csárdás)是匈牙利舞曲,一段曲种,常既有缓慢而忧郁的段落,也有快速热烈的段落。李斯特的《第二匈牙利狂想曲》是典型的恰尔达什舞曲。   罗小虎和玉蛟龙的故事虽说悲剧收场,但两人毕竟轰轰烈烈爱过一回。年轻人总归可以不论以后的麻烦,义无返顾地点燃激情,也可以接受热烈之后的忧郁。      26、萨拉班德VS戚少商&息红泪(《逆水寒》)   萨拉班德(Sarabande)是舞曲的一种。据情起源于波斯,十六世纪初传入西班牙。由于情调热烈奔放而被教会禁止。十六世纪未传入法国后,逐渐演变为速度缓慢、音调庄重的舞曲。   戚少商是个浪子,息红泪也非贤妻良母型的女子,二人自始至终所求的都不是天长地久,热情散尽之后早就注定要劳燕分飞,只把那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永存记忆中。恰如萨拉班德一般热烈而后平静。      27、波洛乃兹VS郭靖&黄蓉(《射雕英雄传》)   波洛乃兹(Polonaise)也称“波兰舞曲”一种庄重缓慢、具有贵族气息的三拍子舞曲,因其源于波兰民间,又有些活泼音符出现曲中。   郭靖和黄蓉算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典范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始终是不瘟不火,即使蓉儿活泼爱动,但敌不过郭靖太沉闷。不过当他们人到中年,这样就显得成熟稳重。      28、晨歌VS梁萧&花晓霜(《昆仑》)   晨歌(alborada)起源于西班牙西北部的加利西亚,是充满田园风味的乐曲,曲风宁静柔和。   花晓霜是一个安静的女孩,总是远远地看着梁萧做他的大事。梁萧少年时颇任性,但他骨子里还是向往一种宁静的生活,这大概也是他不选择柳莺莺的缘故吧。      29、特性曲VS杨过&小龙女(《神雕侠侣》)   特性曲(character piece)指富于诗情画意和生活情趣的器乐小曲,多用钢琴演奏。   杨过和小龙女只要一出场,总是显得那么诗情画意,虽然这种感觉主要是由神仙似的小龙女衬托出来,但是两人之间那种不需言语、心灵自能交流的感情,又何尝不如诗似梦呢。      30、格里高利圣咏VS厉胜男&金世遗(《云海玉弓缘》)   格里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一译"素歌"。罗马教会所保存并沿用至今的最古老的宗教歌曲集,以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命名。内容集中于耶稣最后的晚餐与受难,低沉悲壮。   缠恋中谁最可怜?厉胜男至死方知道金世遗的爱,死后方得到金世遗全心的爱;金世遗只能在厉胜男死后方敢承认自己爱她,面对自己的真心所爱,却只剩墓碑。      31、牧歌VS令狐冲&任盈盈(《笑傲江湖》)   牧歌(madrigale)意大利古老的世俗声乐曲。最早出现于14世纪,至16世纪发展为复调重唱或合唱。风格悠远清新。   在洛阳城东一家草舍,令狐冲邂逅了任盈盈。令狐冲只知道她是一位老婆婆,二人隔帘学艺。久之,二人心意相通,成为知己。两人相爱的理由几乎没有世俗的纷扰,凭一曲笑傲江湖,就足以成为知音。      32、浪漫曲VS相思&卓王孙   浪漫曲(Romance)泛指一种无固定形式的抒情短歌或短小的器乐曲,曲调表情细致与歌词紧密结合,伴奏亦较丰富。   有多少侠友希望相思和卓王孙最后走到一起?从卓王孙最初采莲花送给相思起,两人在一起就显出了极其浪漫的韵味。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一个英姿勃发的男子,他们在一起,是应该的,也是美满的吧。      33、康康VS秦仲海&言二娘(《英雄志》)   康康(cancan)19世纪末盛行于法国的舞曲,此曲速度较快,热烈而充满小市民或者乡间那种略显粗俗的爽朗。   秦仲海虽出身朝堂,却一身草莽气,言二娘干脆就是出身草莽,这两人都视礼教为无物,只要喜欢了,就要在一起。两个英雄的爱情,豪放得可爱。      34、夏空VS韩锷&杜方柠(《洛阳女儿行》)   夏空(chaconne)一译恰空。盛行于17世纪的风格庄重的三拍子舞曲,也是一种复调音乐形式,即在固定的主题上作多次变奏。   从一开始杜方柠利用韩锷,到韩锷伤心之下远走他乡,再到后来两人互相猜疑着互相试探……两人的感情实在是有太多的变奏,好在两人都是不得已,那个固定的主题也没变:真心相爱。      35、嬉游曲VS田笑&铁萼英(《借红灯》)   嬉游曲(divertimento)盛行于18世纪末的轻松怡情的多乐章室内乐或小乐队作品。在莫扎特的嬉游曲中,也有些比较深刻严肃。   铁萼英是“须眉让”,田笑是混小子。混小子暗恋了“须眉让”,这之后发生的故事,想不轻松也不行。嘻皮笑脸的人,往往会比别人更加倍的付出真情,田笑就是个例子吧。      36、无言歌VS薛紫夜&霍展白(《七夜雪》)   无言歌(Song without Words)它的旋律犹如歌曲,用音型伴奏, 但却无歌词,不供歌唱之用,是抒情歌曲般的器乐小品。由门德尔松首创。   薛紫夜和霍展白之间,甚至不能说曾经出现过爱情。注定他们要擦肩而过,想要表白的话,那个人再也听不见。也许正因为这种无言,感动才会更深刻。      37、毁灭金属VS尹剑平VS甘十九妹(《甘十九妹》)   毁灭金属(doom)是摇滚乐的一种,节奏和速度都很慢,比较不激烈也不大具有攻击性,但仍是相当拥有重量感的音乐。通常具有非常干净的音乐和歌声,但有时也有粗暴野蛮的声音出现。   尹剑平爱甘十九妹,甘十九妹却欠了整个江湖的血债。尹剑平却终敌不过道义和宿命,他选择杀情人然后自杀殉情。两个人看似云淡风清的感情,就这样被无谓的仇恨野蛮地冲垮。      38、布鲁斯VS铁还三&寒央(《白帝城》)   布鲁斯(blues)一译蓝调。美国爵士乐的一种风格,源于黑人灵歌。通常为十二小节,节奏平稳,速度较慢,抒情性极强,常带伤感。   他们的相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都是身处险境,都有要事在身,怎么会那么有闲心去眉来眼去呢。可能这就是缘分吧,重在有缘,不在有分,尽管寒央会掉眼泪,铁还三会伤怀。      39、圆舞曲VS秦艽&君自天(《擒龙手》)   圆舞曲(Waltz)又称“华尔兹”,起源于奥地利北部。现在通行的圆舞曲,大多是维也纳式的圆舞曲,速度为小快板,其特点为节秦明快,旋律流畅。   秦艽对感情的态度是不卑不亢、理智冷静的。她知道自己的感情,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并不因自己喜欢君自天而乱了阵脚,这么干净利落的女子武侠中并不常见。      40、波莱罗VS王重阳&林朝英(《神雕侠侣》)   波莱罗(bolero)西班牙舞曲,三拍子,稳定的中速,用响板敲击具有特性的节奏。不疾不徐,却富有感染力。   武侠小说中激烈的爱情故事很常见,那种清清淡淡相濡以沫厮守一生的却不常出现。王重阳和林朝英虽然没能得以成为眷属,但彼此倒也对对方忠贞一世,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