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20期 [京华三千戈] 京华三千戈................................西 失 [少年郎] “锦衣行”之少年郎............................扶 兰 [武侠新经典] 沧海...................................凤 歌 [《京华三千戈》爆笑四格] 《京华三千戈》爆笑四格............................. [六月特企] 恰同学少年................................... [] 歪门糗派.................................苏 凝 《沧海》爆笑四格.............................东 海 《乌龙院》眼力大考验...........................敖幼祥 [大家来找茬儿] 推开武侠之门...............................李逾求 京华三千戈 西 失 (本文字数:326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0期 字号: 【大 中 小】   叮、叮、叮。   两柄长剑准确交击,火花四耀。倏地一声巨响,比斗的两人左右跃了   开去,厅中响起了喘息声。   这是恩科选拔举行的演武厅,正在进行最后一场比斗。比武双方分别是翰墨斋的梁崇义和刑部总捕衙门的李梗。梁崇义素负盛名,被誉为京师第一高手。而李梗也名满江湖,巨盗响马闻之丧胆,方才一手乱披风剑法令梁崇义险些阵脚不稳,所幸他内功精深,才逐渐扳回上风。   厅中只寥落地坐了八九人。与会者多是京师闻名的高手,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只有坐在主位的两人好整以暇,轻声交谈着。靠前者一身戎装,约摸四十余岁,颇有儒将之风,只是一双眼睛不时扫射,透出冷冷电芒,正是今次选拔主考京师团营总兵官石亨。后坐的是一中年文士,大冷的天犹持着把折扇悠然摇着。   李梗长声一笑:“梁兄果不愧为京师第一高手,功力之深令人叹为观止。不过李某最近研究了套剑法,想请梁兄指教。”梁崇义眯起眼,却不答话。他属于朝中文渊阁一系,向与李梗隶属的六部明争暗斗,双方可谓积怨已深。国朝体制不设宰相,文渊阁实际掌了相权,但是六部占了名分,不甘屈居其下,此次奋勇营都指挥选拔阁部两方都志在必得。   李梗说要出剑,却倏地退后七步,拉开架势,剑尖斜指天南,如老僧入定一般,静待对手出招来攻。   梁崇义微觉讶异,沉下心思观察,顿觉李梗此时站位极妙,恰处在两席之间,是最狭窄之处,于守确实占尽地势。他剑锋一拉,斜向掠上几步,攻势展处却是击向李梗右侧。批亢捣虚,李梗便不得不救其弱点,浑若天成的守势也即告破。   然而,李梗却玄妙之极地踏前半步,剑尖画弧,灿若银虹,直击向对手长剑中段。渡河未济,击其中流,迫梁崇义不得不变招。场中众人都低喝声彩,这招需要极高明的眼力。而身在局中的梁崇义却是另一番感受,李梗虽然移动身形,但守势未破,仍与狭隘地势融为一体。他微一动容,长剑横劈,却是雄浑之极的招数,迫对手不得不正面迎击。   梁崇义连换几手剑法,仍未破除对手守势。李梗招式平常不过,但步法、出招时间却极玄妙,每每长剑出现在最佳位置,以至于梁崇义有种错觉,似同时在与几个李梗交手。往常得心应手的招式在对手的移步间,便如泥牛入海。   在施出一招守势后,梁崇义向后一掠,大笑道:“好,李兄果然厉害,竟然反其道行之,将战阵之术入剑法,梁某实闻所未闻。李兄也不必藏着掖着,何不一展剑法全貌,让梁某看个痛快。”   李梗一颔首,道:“李某三年前成此剑术,尚是首次用于对阵,不足之处,请梁兄指正。”   二人不过一问一答,在众人心中却掀起狂澜。千古以降,江湖人崇尚独来独往,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四十年前崛起的杀手楼却令此情形顿时改观,它由几位精通兵法的年轻人创建,因武功低微之故,起初甚受轻视,直至天涯阁一役才轰动江湖。那一战中,杀手楼共出动剑手三百名,人数与敌手相若,实力却远逊对方。但三百剑手进趋之间深合战法,又融以武林奇门阵术,威力强悍无匹。可怜天涯阁高手无数,几次冲杀间,却被斩戮殆尽,庶几灭门。   此后破陷空岛、斩武当七剑、灭长江排教,杀手楼一路高奏凯歌。它若惊蛰春雷碾过江湖,隆隆巨响中,旧有秩序尽皆崩塌。上至名门世家,下到镖局拳馆,无不研习战阵之术。但当世精通兵法者都效力军中,纵偶然得之,武林杀伐终有别战场交锋,是以各派无法窥其堂奥。   于是,世家子弟、名门高徒纷纷投身军旅,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训练出自家战阵。到二十年前,衡量门派强弱再非以高手数量论,战阵的强弱成为关键。   但是,这李梗竟能自出机杼,将战阵反用于武功,实是闻所未闻。此时,李梗已尽展新创剑法,进退趋合间如有精密算计,招式开合浩若瀚海,只见满室光华霍霍激荡。梁崇义只能反攻为守,将剑芒收敛在身遭三尺,如一片密实光盾护在前方。双方愈舞愈疾,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在光盾前不时淬出几星火花。   石亨一手轻击着长案,低声问道:“大先生以为如何?”他身后那文士答道:“这二人武功高强,深通兵法,足以想见翰墨斋、总捕衙门的战阵风采。尤其这李梗大不简单,竟能想到这着。”石亨转过头来:“大先生为战阵之道宗师,肯定曾有过此类设想吧?”大先生一笑,答道:“敝派想及此点也是七年之前,但入手却极难。真能将武功、战阵融在一处,必要兼具绝世兵家与顶尖高手之资,才有实施可能。否则只是画虎类犬,贻笑大方。”   石亨问道:“那此局大先生是不看好李梗呢?”大先生摇头笑道:“石帅目光如炬,何必再来考我。这李梗只是仗着步法精妙,远没到融合两者的程度。事实上,依敝派分析推断,此种武功只能假想,断无实施可能。”   石亨显然有了兴致:“愿闻其详。”大先生道:“兵法、武功大成者,最少在而立之年。此时武功根底已成,断难推翻重来,不落旧俗。武功一道纵有天才,而兵法只能在战阵中推演积累。待其精熟变化,已错过了最具创造能力的少年时代。否则以石帅大才岂非早作突破?”   石亨眉头一皱,道:“世事无绝对可言,兵道也如武道,并非先者通达,也有天才一说。”大先生一滞,问道:“石帅有见过这等人才?”   石亨目光悠悠,沉默片刻,才道:“古人便先例不少。如白袍陈庆之,不惑之龄方掌兵事,却百战百胜。又如强汉霍骠姚,封狼居胥也不过二十余岁。大先生不可一概而论。”   大先生微微一笑,显然没放在心上。   场中却有了变化。李梗久攻不下,步法已见错乱,再无初时流转自如。梁崇义守得稳健,以不变应万变,渐掌握了主动。剑芒不断增长,光盾也散成万千银点,已使出一路雄浑剑式,将对手前后方位尽皆封死。   李梗裹挟其中,只觉进退无门,再无法痛快施展,落入下风。梁崇义剑式突变,专走凶险一路,剑气激荡如疾风暴雨,李梗苦苦支撑,动辄有败亡之险。也只在片刻之间,局势急转直下。梁崇义一剑斩去,隐挟风雷,李梗勉强举剑一格,见对手长剑光华流转,直如神兵利器,暗道一声不妙,却不及变招。“当”地一响,李梗长剑断成两截,眼见敌剑要顺势卸下自己胳膊。众人皆惊,苦于相距太远,无法援手。只听一声断喝:“掷剑!”   李梗不假思索,一把掷出断剑。两人相距极近,梁崇义除退却外,无法躲开这拼死一击。夺地一声,断剑钉入门梁,李梗乘机跃开认输,只是眼中厉芒连闪,显然怀恨于心。梁崇义大是恼恨,循着声音望去,见大门外立着个长衫青年,后边随了一个军曹。   “你是什么人,竟敢扰乱朝廷选拔!”梁崇义喝问道。年轻人负手迈入厅中,冷笑道:“比武切磋难道要伤人性命!梁兄京中第一高手之名原是如此来的。”梁崇义一滞,道:“比武切磋难免收不住手。石帅都未叫停,岂轮到你来聒噪!”他见这年轻人虽未有慑人气势,但步履从容,心中竟隐隐一憷。在他这般心志坚毅的高手,可是少有的事。   年轻人道:“不平则鸣,更何况在下也是来参与恩科,自有申述之权。”   众人一讶,这年轻人面孔陌生,既同是恩科参与者,应非无名之辈。但他们搜肠刮肚,都未想到京中有此号人物。   却听梁崇义冷笑道:“如此倒是稀奇了,前日如何未见你参与文试?”年轻人坦然道:“我是昨日得到兵部批文,并未参与兵法韬略一项。”   梁崇义久与大臣往来,词锋犀利,通晓典制,喝问道:“朝廷名器,岂容你来冒认?还有你,瞎了眼睛么,竟随便带人来演武厅。”   后一句却是对军曹喝问。那军曹涨红了脸,支吾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听主位石亨叹息一声:“兵法韬略一项,他确实不必要再考。”众人皆寂,梁崇义一时也震惊莫名。石帅为当世名将,得他一语赞许,立刻身价百倍。更何况他言语之中,隐有推崇之意。石亨目光一转,对军曹喝道:“没用的东西,还不把叶少兄的名帖批文递上来!”军曹如蒙大赦,慌不迭送上前去。   石亨随手搁在案上,竟是看也不看,笑问道:“谦老去年称病以来,少理朝中事务,今日竟推荐少兄来参加恩科,石某荣莫大焉。”   一句“谦老”,令众人更加震惊。这年轻人竟然是兵部尚书于谦推荐的!七年前土木之祸,幸而“救时宰相”于谦临危受命,挽救社稷国运于将倾。而于谦并不恋栈权势,及朝政稍安,便只主兵部。他一向不参与阁部之争,去年更是称病谢客,远离中枢。但京中各派不敢稍有懈怠,一则于谦德行素著、功高盖世,在府中军中都有莫大威望;二则圣上宠渥,任人用事悉以咨之。   众人目光复杂难明,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梁崇信更怕获取的恩科头名易位,心中暗自盘算。那年轻人一躬身:“我家大人闭门府中,昨日才接到消息。方今边关有事,烽烟又起,大人见兆安有几分蛮力,尚可上阵杀敌,故不揣冒昧,荐书于石都督。”   石亨眼中光芒一闪,他乃京军团营总兵官,又早封侯位,纵是朝中大臣见到,也得称一声“石帅”。反而驻节之右都督府甚少有人言及。此刻这年轻人直言“石都督”,不敬之意溢于言表。   “兆安少兄客气。七年前京师一战中,少兄为于大人运筹军机,谋略令十数位老将叹服。石某戎马半生,于兵道一途甚少服人,少兄是个例外。”石亨言笑款款。   叶兆安只能再欠身子,道:“纸上谈兵而已,实不敢当石都督谬赞。”   石亨目光一扫,道:“有于大人与本帅保证,众位对叶少兄还有疑意么?”   众人不敢再言。梁崇义道:“不知石帅对叶兄作何安排?梁某极愿讨教叶兄高招。”以于谦之威望,只要石亨如实奏禀,恩科头名非这个年轻人莫属。梁崇义不愧深具谋略之辈,此着以退为进,由不得叶兆安拒绝。   石亨望了梁崇义一眼,道:“叶少兄以为如何?”   叶兆安一皱眉头,道:“朝廷典制所在,岂能为兆安一再破格。兆安愿意从第一轮开始,逐名挑战。”他言出恳切,不似有假。众人也揣度不透他的意思。石亨忽出声大笑道:“少兄真是学足了谦老脾气,董道直行,毫不徇私枉法,如此便从第三名的岳先生开始,少兄逐一挑战,如何?”   此次恩科录取三甲,授奋武营都指挥一、指挥俭事二,眼下石亨让叶兆安直接挑战第三名的岳山河,只要击败一人,便有名爵之赏,可是天大的眷遇。叶兆安还待再言,石亨一摆手,道:“就此决定了,少兄不必多言。”他眼中精光连闪,自有名将气度,众人皆不敢对视。   一个身着东厂号衣的汉子已步入场中,大声笑道:“谦老是岳某敬仰的长者,只可惜年来都未曾见到,他老人家最近身体可好?”此人便是岳山河,在方才的比武中,败给李梗一招,位居第三。叶兆安露出笑意:“大人最近身子好转,过两天就要去拜见孤公公,然后往南斋宫面圣。朝廷正当多事之秋,他老人家可闲不住呢。”   众人却是心中一震,这位朝廷柱石终于要再度出山了。岳山河却展颜一笑,阁部之争目前都靠司礼监孤公公一人平衡,甚是吃力。而这个石亨石帅六年前迎立英宗未成,已久甘沉寂,此刻局势混乱,竟也不再韬晦。这位石帅可不容小视,军中威望只有谦老差可比拟,现在于大人出山,与孤公公联手,定能将动荡不安的朝局稳定下来。   叶兆安拔出长剑:“岳兄请指教。”他一招仙人指路,却是极友好的起手式。两人斗在一处,长剑交格,火星四溅,走的都是雄浑路子。所不同者,岳山河一上手就是拿手的摩云剑法,孤高如摩天巨峰,浑厚若乌云摧城。满室劲气横溢,尽是雄浑剑式激荡而至。而叶兆安则是一路少林剑法,刚强峥嵘,堪与对手持平。   岳山河一转剑锋,施展出平生绝技河岳剑法,招式更见雄浑开阔,直有包容宇宙、并吞河岳的气象,渐将对手裹挟在剑光之中。   眼见落入下风,叶兆安长剑一抖,竟然挑出三朵剑花,如优昙绽放一般,璀璨夺目,轻悠悠地飘向岳山河。丝毫不闻金铁交鸣声,岳山河雄浑剑劲却消融在剑花里,仿佛奔涌长河汇入大海,不见一丝波澜。   岳山河面色一变:“原来叶兄是长安叶门子弟,好一手秋叶剑花,不见武林十五年了。”叶兆安脸色一暗,道:“江湖遗孑,不足一道。岳兄小心了。”他一弹剑刃,踏中宫趋进,随身形所至,空中布下五朵剑花,或缓或疾袭向对手。   岳山河丝毫不敢大意,这朵朵剑花看似精致可人,实则每一瓣都由剑气凝成,暗含无穷杀机,动辄会让自己败亡身死。   长安叶门,这在当年武技横行的时代,是多么奇崛响亮的名字!纵以武当、峨眉立派百年,剑技传世,遇到长安叶门也要退避三舍。其秋叶剑法玄奥莫测,可以剑气凝成实体,蕴攻守于一形。百年前叶稽延以弱冠之龄与河朔高手争锋,无一败绩,其后纵横中外,横绝四海,成为江湖中一代传奇。他巅峰之时,可驾驭九朵剑花,直令天下束手。   但自战阵革新于江湖,叶门仍坚守着古游侠之风,终败于杀手楼之下,高手庶几灭绝。百年豪门从此风流云散,江湖中人更以叶氏灭绝为标志,从此武林跨入战阵时代。   此刻两人对阵,岳山河仍战战兢兢,毕竟秋叶剑法享誉百年,绝非易与之辈。他舞动长剑,袭向第一朵剑花,尚未触及,后一尺远的两朵竟势子一疾,倏忽袭至,成品字形攻自己胸口大穴。   岳山河只能疾退一步,大喝一声“好”,身躯疾旋陀螺状,剑光流转,如水银涣散,在身前布下一面环形铜镜。五朵剑花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印在镜面上。如大石激入水面,铜镜剧烈晃动,受击处同时凹陷下去,险险就要撑破。   叶兆安绕九宫疾走,不住晃出剑花,袭向岳山河。铜镜便如上元夜焰火,不时溅出点点火花,璀璨好看。   但众人都未受绚丽景象迷惑,知岳山河处境极危,在旷世剑法之下,他只能彻底陷入守势,任由对手肆虐攻击。稍一疏神,便去死不远。   一人倾力防守,一人全神攻击,都是极耗内力的法门。不片刻,两人都缓下势头。缤纷光彩中渐可看到岳山河身形,已汗流浃背,雾气蒸腾。而叶兆安也是面容苍白,显然耗力甚巨。梁崇义暗自高兴,这叶兆安终受年龄所限,内力未臻一流。岳山河又经验老到,用此法防御神鬼莫测的叶门剑法,令其无从展开招式,只能成变相比拼内力之局。纵使叶兆安能过此局,在李梗的战阵剑法前,也未必讨得好去。   岳山河剑速已缓,实是精疲力竭,正斟酌着怎样体面认输。叶兆安却一撤长剑,向后掠去,苦笑道:“岳兄内力深湛,在下自叹弗如,此局甘愿认输。”   岳山河拄剑在地,喘息道:“叶兄何出此言?岳某才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叶兆安低叹一声:“寒门剑法耗内息更剧,此刻在下已挥不出一朵剑花来了。”   岳山河一愣,有些不信。一边李梗问道:“敢问叶兄一次能挥出几朵剑花?”   叶兆安答道:“一般四朵,五朵至为勉强。”李梗颔首道:“如此便对了,叶兄最后一击的确只能挥出一朵。只是叶兄现在内力要好于岳兄,使出平常剑式,也可稳操胜算。”   叶兆安淡然答道:“寒门剑法无功,岂能再用寻常剑法。此局在下已败,请石都督裁决。”   石亨笑道:“叶少兄兵法超群,武功也臻一流,实为大将之才。本帅当力谏圣上,此次恩科破格录取叶少兄。”   叶兆安正色道:“国家名器授予,更应遵守典制。石都督好意兆安心领,但却万万不敢苟同。我家大人只怕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众人捏了把汗,暗道这年轻人忒也不识抬举,石帅一番好意,不领也就罢了,还要出言训谏,果真得那位老大人真传。   石亨似不以为意,大笑道:“以谦老克己之严,此议只怕真难得圣上恩准。也罢,只是可惜少兄了。”他一番话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透。举朝都知道他与于谦势同冰炭,一个为正统旧臣,一个是景泰功勋,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但此刻窥他神色,对于阁老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演武厅中,众人已散去,只余下石亨与大先生踞坐于主位上。   大先生修长的中指叩击着长案:“梁崇义善于筹算,李梗精通权变,岳山河稳重内敛,三人驾驭的剑阵定具极大威力。京师中藏龙卧虎,论武林势力却要以此三家为大,只要去其指挥,兵将不相习,威力定然大减。这也是战阵时代的弊端,太过依赖群体,独战能力急剧削弱。”   石亨靠在椅背上,道:“内阁、六部、司礼监,目前朝局就在这三脉势力控制下。储位久悬,这一干人等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储位之争由来已久,也不是这两年的事情。大先生虽僻居江湖,也明白其中渊源。当年土木堡之变,由于太子年纪尚幼,便以皇弟钺王监国。孰知旦夕间天地倾覆,钺王登上九五之位,一意要立自己儿子为储,便溽原太子为祁王。此事当年闹得朝野鼎沸,最后廷杖大臣数十人,才勉强平息。岂知新太子早夭,储君之争再起。眼下圣上龙体不豫,部臣大多要复起祁王,而文渊阁则主张迎立襄王世子。   大先生微微一笑:“阁部两派势同水火,石帅正好可分化利用。不过这三人不在,不论大内又或阁部,都是缺了爪牙的猛兽,再闹腾不起来。”   石亨沉吟不语,忽出声道:“大先生对方才那年轻人有何看法?”   大先生目光深幽,叹道:“大不简单,竟是长安叶门子弟,修为只怕不在梁崇义之下。只不知廷益公派他来参与恩科,究竟怀了什么心思。我们筹划之秘,天衣无缝,他不可能轻易看出。但这叶兆安既有实力抡魁,为何又半途退让呢?实在说不通。”   石亨哑然一笑:“叶门遗风之烈,这年轻人指不准真是力尽退出。”   大先生一笑道:“石帅又在考较我。如廷益公有严命,这年轻人一上手就是秋叶剑法,岳山河岂能从容布防。反之,这里面就有得斟酌了。依在下想来,廷益公是支招试探,瞧我们的反应。石帅既出,也由不得他再韬晦息隐。”   “大先生文心周纳,推敲致密。”石亨望着厅外阴霾的天空,道,“但我问的是对这年轻人的看法。”   大先生一怔:“石帅似乎分外看重这叶门子弟?”石亨颔首,神情不定,叹道:“还记得方才我说的么?”   大先生莞尔笑道:“石帅是指战阵剑法么?叶兆安虽然修为一流,但……”他脸色倏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石亨一颔首:“方才我并不是虚言溢美,这年轻人的确堪当兵道天才四字。”大先生默然半晌,道:“石帅是指这年轻人有可能研习出战阵剑法么?但观他内力,虽然深厚,却远未至顶尖水准。”   石亨莞尔笑道:“诚如大先生所言,这年轻人未尽全力。”   大先生脸色凝重:“既然石帅疑虑,便派豹组前往袭杀,以绝后患。”   石亨摇头道:“豹组实力仍有未济,宜派凤组出动。”大先生险险出声,难以置信:“豹组三十人都臻准一流境界,组成剑阵可纵横武林,堪与峨眉、华山等剑派一决高下,竟不够猎杀一人?”   石亨道:“战阵剑法一旦出世,威力难以估测。大先生万不可轻敌,就派凤组出动,若不能得手,立刻望风远遁。”   大先生待要争辩,终没有出声,躬身应是。   地龙将轩敞宫室烘得温暖如春,闭上大门,俨然就忘了屋外寒风呼号。岳山河呆了片刻,觉得身子活泛开来,却不敢微作懈怠。这是司礼监孤公公的院子,他已来过许多次,屋中陈设闭着眼睛也能数出。   地面用大理石铺就,不设绒革,显得方正端谨。家具也至为简单,都是大红枣木制成。靠墙摆着一长溜书架。岳山河常觉得自己迈进的是乡间老塾师的房子,而非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公公的屋宅。孤公公已年过六旬,银发皓首,颇见老态。此刻正坐在炕上与一人手谈。那人约摸四旬年纪,身体虚胖,也是颔下无须,显得有气无力。岳山河自然认得,四品司礼监秉笔曹吉祥,在大内地位仅次于孤公公,掌握着锦衣卫,也是威震朝野的人物。   孤公公斟酌良久,落下一子,长吁口气,如释重负般道:“如此说来,廷益公要再度出山了。眼下朝局板荡,阁部那边都不太平,那位石都督也窥准时机,要大动干戈。若他还不出来,咱家说不定要亲往促驾了。”   曹吉祥赔笑道:“公公这段日子的确劳累,人都消瘦下去。时局艰难,朝政江湖都离不开您老,万望要保重好身子。”孤公公叹口气:“咱们都是刑余之人,蒙圣上不轻贱,自当宵衣旰食,作好耳目之用。朝中衮衮诸公对咱们客气,也是看着这一份忠心。山河,你说是不是?”   岳山河小心地道:“孤公公是朝廷柱石,在属下心中,如谦老一般值得敬重。”孤公公摇头道:“廷益公一心为国,朝野敬重,拿咱家作比,无端辱没了他。说到底,咱们只是皇上的家奴。太祖高皇帝有训诫,妇人与太监不得干政。这才是咱们的本分。”   岳山河心中讶异,孤公公行事雷厉风行,少见这般絮叨。曹吉祥笑道:“孤公公太谦了。圣上虽然天纵英明,但国朝疆土万里,总要有人分担。大臣们毕竟隔着一堵皇城,真要说贴心,谁比得上咱们。这也是司礼监设立的原由。”   孤公公白垩垩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精光:“吉祥,你这么想就偏了。前朝王振公公进士出身,多精明的一个人,最后偏忘了自己本分,落得身败名裂,死后遭天下人唾弃。咱们这个行当,古来的教训还少么?”   曹吉祥苦笑道:“孤公公,咱家也近知天命之年了,自己的斤两还是清楚的。王公公的本事咱家拍马也学不来。”   孤公公冷笑道:“所以你就里通石亨,想着换一个主子,位置再往上挪挪?”   谁承想孤公公突然翻脸,岳山河一时尚未明白过来。   曹吉祥脸色刷地白了,跪到地上:“公公,小祥子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从作小黄门开始,您就照顾提携我。姓曹的子孙根虽然没了,但良心还在,做梦也不敢动您的主意。那年王公公想砍我脑袋,是您拼命救护,小祥子时刻不敢稍忘。”   孤公公眼光悠然,似忆起什么,脸色缓和下来:“若非念着往日情分,你以为还能跪在这边。早在你出入南宫的时候,脑袋就落地了。”   岳山河在一边早怔住,大内两位权势最重的人物竟公然交锋,他进退不是。此刻听到“南宫”一语,心中一震,冷汗浸湿了夹袄。上皇六年前被石亨迎回,但旋即被幽禁在南宫,从没人敢出入。曹吉祥哪里借来的天胆,以为在孤公公眼皮底下,能瞒天过海?   “咱们阉人看起来风光,但外廷那些大臣谁在心里真会敬重?寻常人也就罢了,您也知道石亨的威风,他以性命相胁,我岂敢不从?”曹吉祥跪在地上,不知触动哪根衷肠,竟哽咽起来:“吉祥虽然有几个高手护卫,但他真要杀我,我决然躲避不过。况且他只要求传递一纸书信进去,我就照办了。”   孤公公脸色温和下来:“咱家岂能不明白你,从小胆子就小,是决不敢掺和这等事的。起来吧,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回头咱家派内禁四卫贴身护你,可别再犯糊涂了。”   曹吉祥失声叫道:“那您老怎么办?”孤公公安详地道:“吉祥始终还是关心咱家安危,这样很好。放心下去吧,京城中还没有杀得了咱家的人。”   曹吉祥不安地看了眼岳山河。孤公公道:“山河是咱家信得过的人,绝对会守口如瓶。”   待步声去远,孤公公才一脸疲惫,揉着额头道:“山河,咱家难呀。皇上眼看一病不起,阁部那边为储位大起干戈,这都还罢了。可虑者是这位石帅,韬晦六年,是看准了时机而动。如被他所乘,我辈将死无葬身之地,圣上也难克令名而终。”   岳山河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公公何不请了圣旨,外联谦老与一干忠心大臣,先发制人,岂不比坐等他发动强?”   孤公公摇头道:“山河你不明白的。石亨背后势力之大,圣上也没把握一举收拾。更何况他掌握着京军精锐,若逼得他铤而走险,只怕立刻酿成兵变。京师之地,乃国家根本,岂能伤了元气。”岳山河问道:“难道就这般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不成?”   孤公公冷冷一笑:“当然不会。年前时节,瓦剌人得了圣上病重消息,在大同一线聚集了十万重兵。石亨请旨出征,圣上将计就计,借机将京军调出。没了兵权,石亨就等同一只斩断爪牙的猛兽,大可从容收拾。”      岳山河赞道:“好一着釜底抽薪,石亨就算心中明白,也无法抗击。”孤公公意态闲适:“所以他以京畿不宜过于空虚为由,将奋武营留驻下来。圣上命阁部详议此事,这班老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提出奋武营一干将领久习战阵,都派往前线去了。但都指挥之职空缺,并无合适人选。石亨便提议举办恩科,从江湖人物中拣选,此议兼顾了各方利益,很快获得圣上恩准。”   岳山河吁了口气,恩科开办,江湖人物欢天喜地,原来内幕竟是如此。他忽皱眉头道:“但是石亨并未派人参加,与常理不合呀。”   孤公公却展颜笑道:“当年他在塞外布局,要迎回上皇,借助的是杀手楼力量。这几年来,杀手楼被我们着力打压,已经声势大衰,就算有一股余孽,也成不了气候。石亨要的是牵制之局,不让奋武营中一家独大,他仍可遥控指挥。”   岳山河问道:“如此说来,圣上病情远不如外间所传的重?”   孤公公脸容一暗:“圣上正是为了身后之事计,才布下此局。山河,咱家原原本本说与你听,是要你明白,奋武营之事异常重要,这将是京畿唯一一支精兵。你至不济也要牵制其不得进京。”   岳山河神情肃然:“属下但死而已,以报公公提携。”他本要躬身退下,但想起一事,微作犹豫。孤公公察觉了,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山河。”   岳山河道:“今天叶兆安兄原本有机会抡魁,假借谦老威望,更可制约奋武营。如何竟会半途退出呢?”孤公公沉吟半晌,道:“这确实是个疑点。廷益公也许有他的深意,也未可知。”   岳山河道:“过几天谦老会来拜会公公,到时一问便知。”   天空彤云密布,午间竟下起了如席大雪,远近楼阁银装素裹,一派深冬景象。叶兆安索性收了油伞,漫步在一条深巷中,任雪花飘满长衫。右军都督府在城北,而于谦府第在城南,徒步要一个时辰。他在一间小店中用了面条,才施然返回。   巷子偏僻,住的都是闾左荆藜,寒风大雪,各自闭户不出。深巷幽静,只有呼呼北风疾劲刮着。叶兆安抖落衣上雪花,仰头望了望天。此刻他已走到巷子深处,去两端衢路很远。苍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踯躅独行。   “还要我促驾么?出来!”他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   清脆的掌声响起,一个白色劲装的女子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叶兄果然好身手!从进入巷子开始,你一共走了五百六十一步,未露出丝毫破绽,守势浑然天成。我们的布局竟毫无用处。”   叶兆安一皱眉头,仍未转身:“我在此处不是过不去了么?”那白衣女子笑道:“这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叶兄单凭气机察觉,竟能在最后一步收脚。再往前一步,我的杀阵就能发动了。”   叶兆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那女子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还盼叶兄见谅。”   “杀手?”叶兆安转过头来,讶异道,“世风日下,杀手也大白天出动,还不蒙面巾了。”那女子一身白衣,眉目如画,在漫天雪花中就如寒梅傲放,实是美丽已极。她冷笑道:“叶兄言下之意,是跟许多杀手打过交道?”   叶兆安淡然道:“幼时见过一次,很难忘掉。后来再见杀手,总觉得稀松平常,不如印象中甚远。”那女子眼光冷如刀锋,道:“叶兄会是最后一次面对杀手了。”   叶兆安扫了眼两边屋檐,道:“姑娘布局完了吧?”那女子莞尔笑道:“叶兄是个有趣的对手。”她原是要拖延时间,将战阵最强一点移动一步,没想这叶兆安竟然看破了,只是他为何不就势突围,难道是有恃无恐?   大先生将猎物归档为天级,是最危险一类。她查过以前卷宗,京师只有孤公公与石帅两人,连梁崇义也欠奉资格。这年轻人又从哪里冒出来?   她心念电转,忽地扬起一掌,卷起一道雪帘向叶兆安裹去。与此同时,两边屋檐及前方雪地中各掠出一人,横身在空,疾如闪电,偏偏一点声息也无,长剑连纷扬的雪花也未触动。三人距离远近不同,但长剑将一起攻至,不爽分毫。那道雪帘则会稍前片刻夹头裹至,模糊猎物视线。配合之缜密,宛如千锤百炼一般。   叶兆安忙向后一掌,将雪帘击散,一边拔出长剑,叮叮叮三声,几乎不分先后,准确地击在对手剑脊上。然而不予他喘息机会,又有三道剑光袭至,六人身形在空中交错而过,疾如飞鸟。叶兆安低喝声好,长剑再度挥出。须知高手内力再强,总要有回气的空当,不可能一直保持最强状态。若强提内息,则消耗剧烈,不能持久。   战阵要略之一,便是永不停歇地予对手以冲击,直到碾碎击垮为止。空中剑光纵横,人影来往如梭,每一刻都有九人盘旋其上,往往是一拨攻击,一拨回掠,最后一拨恰恰飞出。他们藏身地点不同,轨迹各异,却似早预演过一般,无一人相撞。   大雪纷纷扬扬,深巷幽静如冰,只有叮叮之声不住传出,若合符节。叶兆安便像一架水车,数十位杀手辐辏袭来,旋即被甩飞出去。只要流水不止,这架水车便永不停歇。   站在十丈外的白衣女子震惊不已,如此高的强度,只怕大先生也吃不消。而这年轻人却从容应对,毫无破绽,似乎内息永难耗尽。她一挥手,喝道:“第一组七人上!”   阵势倏地停止,毫无征兆。原在地面的七人悄无声息拢上,将叶兆安围在中间。   叶兆安颔首道:“姑娘是我见过最高明的战阵指挥者,如此狭窄地形,多一人成赘,少一人不敷。”白衣女子道:“叶兄对战阵之道也深有研究?传说中长安叶门可是不屑为此。”   叶兆安平静地道:“世易时移,谁能墨守成规。寒家花了太大的代价,才买了个教训。”说话的当儿,七人已围成径宽半丈的圆阵,气机俱锁定了当中猎物。明晃晃的长剑映着雪亮地面,杀气慑人。   叶兆安长剑低画了个半弧,道:“有僭了。”反手挽出两朵剑花袭向左侧,而后剑转前方,劲气森然。入伏以来,他尚是首度出击。   正面五人瞬间觉得窒息。那一剑光华像是初升旭日,将雪地照得五彩缤纷,连飘扬雪花也悬滞不动。绝大劲气扑面扫来,如冰山潜行,势不可当。五人俱叫不妙,也不用招呼,一起将长剑画出道道圆弧。近乎奇迹般,剑气完美融合一处,竟不相互排斥,排成数垣气墙。   叶兆安那一剑每破一堵气墙,光华便减弱一分,最终消融在虚空中。“寒光剑阵么?原来是杀手楼余孽。”他冷笑道。长安叶氏永远不会忘记这堵气墙,无数朵光芒绚丽的剑花便是为其消融,而后百年世家毁于一旦。   寻常战阵只能协同合作,将剑手扭结一处,终有迹可循,对上真正高手难免吃亏。但杀手楼研习的寒光剑阵却能把气劲融合,分合随心,许多不世高手便因此败北。六年前,官府调集力量围剿杀手楼,寒光剑阵便销声匿迹,算来也有些年头了。不想今日重现于此陋巷。   叶兆安一弹剑刃,道:“十五年了,秋叶剑法再度对上寒光剑阵!诸位小心了。”毁家灭门之仇,令这年轻人绷紧身形,像是一头面对猎物的豹子。看他冰冷到极处的目光,众杀手心中俱是一寒。   叶兆安一抖长剑,袭出七朵剑花,快捷绝伦地飞向对手。七杀手不及布下气墙,各自举剑迎去。但此刻剑花竟非循直线,为气劲一阻,走了个低弧,绕开剑锋袭向众人。七人举步疾退,想不到有此变化,忙回剑去削,却不想剑花一触即碎,化成无数微小气箭。   众杀手不防变化精微至此,再也躲闪不过,勉强运气于胸,但秋叶剑法享誉武林,决非虚至,硬是击散其护身真气。七人闷哼一声,嘴角渗血,显是负了不轻内伤。   叶兆安淡然道:“秋叶剑法是驾驭剑花,而非袭出简单。十五年前,若非贵楼突袭,寒家措手不及,岂能败于尔等之手。”   七杀手一声不吭,疾往后退,自有另一组飞快补上。那白衣女子似乎不将受挫放在心上,道:“叶兄果然是隐藏实力,不过长安一役,叶门修为最高者也不过驾驭六朵剑花,叶兄也算青出于蓝了。稽延公以后,能驾驭六朵以上剑花的也只有叶兄了。”      叶兆安道:“如此说来,姑娘方才是在演武厅中了?又或者雇主将情况详细告知?”白衣女子没料到他心思如此敏锐:“叶兄不是早猜着了么?何必再问。”   叶兆安洒然一笑,这位石都督还是贼性不改,与杀手楼混迹一处。不过杀手楼近年来备受打压,竟还有如此实力,委实让人心惊。   寒光剑阵再动,此次众人一上手便催动气墙,层层围裹,再不予猎物丝毫机会。叶兆安茧缚其中,却不作突围打算,仍挥动长剑,寒光凛冽,似要与对手决一死战,一报毁家灭门之仇。   白衣女子放下心来,只要对手不伺机逃走,她有绝对把握将其斩杀。毕竟凤组实力之强,就连石帅见到后也自叹不如。叶兆安即便能驾驭七朵剑花,也比不过石帅神勇吧。   寒光剑阵不住缩紧,叶兆安仅有半丈空间。气墙涌动,他就如陷身在汪洋沼泽中,长剑运转愈发滞涩。白衣女子松口气,再斗片刻,就可换上另一组,车轮战法,这年轻人决挨不过两轮。   就在这时,叶兆安低喝一声,长剑幻化出一片光影。众杀手心中一紧,这是秋叶剑法前奏。从第二拨攻击始,他就没再用过。   叶稽延以降、长安叶门最强的秋叶剑法终于对上未逢败绩的寒光剑阵!众杀手心中一振,身为武者,他们也许将见证一个传奇。   然而,剑花却非袭向七人,而是硕大一朵,飙射空中。气墙虽重叠如山,偏空中覆盖最弱,立刻为其洞穿。叶兆安身化长虹,紧随其后。   凤组杀阵天衣无缝,屋檐上立刻飞出七人,射向妄图空中逃遁的猎物。但那剑花破阵后凝练未散,叶兆安一剑击在其上,势子更疾,向空中升去,恰在敌手剑至的刹那抵达,顶替他受这次袭击。   砰,金戈交鸣之声,剑花在空中炸开,陀螺般一阵疾旋,气箭层层射出。七人惨哼一声,勉强稳住身形,落向地面。   叶兆安借那一拍之力,折身斜射,径往长巷深处遁去,片刻身形杳然。   凤组杀手陆续现身,颇有些灰头土脸。这年轻人摆出决一死战的姿态,令他们大为松懈,况且他的实力也堪可一战。孰料竟一举破阵遁去,心机之深,令人忌惮。   白衣女子道:“虽然被他逃脱,但总算逼出真正实力。长安叶门,果然名不虚传。”   叶兆安回到城南于府,已是傍晚申时。暮色覆盖着沃雪,几株青松也显憔悴。宅第简陋不过,前后只有两进厢房,围墙已尽显水洗旧色,两扇木门松松掩着,连个应门之人也无。若非亲临其境,谁也不敢相信权倾天下的兵部尚书自奉如此微薄。   转过一条石径,叶兆安与府中仅有的两位老仆打过招呼,直奔后院凉亭。每天这时候,大人都会在此闲坐片刻,寒暑不间。他自十五岁后,便常居于府,自如家一般熟悉。   雪地映着厢房泻出的烛光,将凉亭罩在彤红光影中。老人负手立在亭北,望向沉沉夜幕。楼宇壮丽的京师已经隐没,北国开春的第一场雪将其浸在森寒冷意中。而老人背影挺直,虽非峨冠博带,自有庄严气度。   叶兆安放轻脚步,来到亭中。“回来了,兆安。”老人并未转身。   叶兆安一脸羞愧,支吾道:“大人,今日兆安并未挤身恩科三甲,辜负了您老厚望。”老人毫不吃惊,问道:“第几阵败了?”叶兆安低下头去:“第一阵。”   老人转过身,摇头苦笑:“兆安,你纵使不念功名,也为老夫面子着想,好歹赢上一两阵。堂堂兵部尚书,门下竟无一合之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叶兆安神色一松:“大人,您不怪我?”   老人叹口气:“怪又何用,若你上进些,恩科抡魁又有何难?老夫生平第一遭谋私,竟是这等结果。”叶兆安笑道:“兆安得以追随大人,什么功名都比不上。”   老人缓声道:“兆安,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但你也老大不小,是成功业、立家室的时候。难得有掌军机会,天高海阔,正是一展抱负之时。他日王师出北,以你之才,未尝不能竟骠骑之功、成卫公之业。”   叶兆安低头掰手,道:“京师乱象已现,等过了这阵再说。”老人跌足道:“糊涂!石亨久谋后动,多你一人又抵甚事!”   叶兆安道:“眼下京军精锐尽出,石亨仅有三千亲兵。等奋武营出驻京畿,城中可战者只有上三卫,金吾、羽林、锦衣,都是大内一系掌控。此万五精锐,足以一战而定乾坤。石亨再怎么筹划,也难以抵挡。”   老人扫了他眼,道:“那你还担心作甚!”叶兆安微窘道:“石亨狗急跳墙,刺杀您怎么办?我归途中就曾受杀手楼行刺。”   老人并不担心,笑道:“逼出你几成功力了?”叶兆安也笑了笑:“大人也懂江湖术语了。这个杀手楼大不简单,我防着以后交手,故意没出全力。”   老人问道:“你不念着家门之仇?”叶兆安沉吟道:“说实话,我并不太怨恨他们。寒家故步自封,原就要付出代价。更何况京师情况未明,多隐藏点实力总是好的。”   老人颔首道:“你有此见地甚好。京师此刻大不乐观。圣上和孤公公只以为京军乃石亨所制,一意调出。殊不知正是京军缘故,石亨一系才不敢妄动。”   旁人也许云山雾罩,叶兆安却通透明白。十大团营乃老人一力组建,再加上京师之战余烈,他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退一万步讲,京军即使为石亨煽动,只要老人阵前一呼,只怕立刻会倒戈投诚。   “你可曾想过瓦剌大军来得蹊跷,寒冬腊月竟大举出动,实在不合常理。而此次调京军赴边,这位石帅竟出奇温驯,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老人两眼眯成一线。“难道他竟敢里通外国?”叶兆安惊呼出声。   老人摇头:“那倒不至于。但两者联系一起,颇堪寻味,老夫已令兵部去探察塞外动向。”叶兆安忧心忡忡:“京军外调若是石亨着力促成,那他肯定备有后手。但眼下京中兵马就那几支,他的奇兵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道:“石亨此人智计高绝,又甘于隐忍,着实不好应付。孤公公只道计谋成遂,待奋武营调出就要动手,我得尽快去与他一晤,再到南斋宫面圣。”   叶兆安犹豫道:“大人既知京军调出不妥,何不早谏圣上?”老人踱了几步,道:“我早已密奏天听,奈何圣上一意孤行。你不是一直奇怪老夫息隐么?”   叶兆安道:“大人身子一向康健,精力比年轻人要好。难道是圣心……”老人慨叹道:“去年夏天龙体不豫,我觐见时便奏复立祈王。景泰五年以来,敢言再立储君者,无不庭杖戍边。但社稷血食,兹事体大,自要有人去说。结果圣上雷霆大怒,责我恃宠揽权,竟管到天家之事。”   叶兆安愤愤道:“圣听不聪竟至于此么?”老人一摆手,道:“圣上以为自己尚在壮年,可再生皇子,是以虚位而待。这也是人之常情。此次京军外调,圣心难测呀。”   叶兆安心中一跳:“难道……难道竟有防备大人的意思?”老人默然不语,望着皇城方向微微叹气。   叶兆安冷笑道:“大人一心为国,不赏也就罢了,还无端遭此猜忌,索性袖手不理得了。”老人低喝道:“胡闹!这岂是为人臣者所当言。兆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无圣上知遇,便没有我于谦今日。此一腔热血,即便洒在奉天殿前,也要全此君臣大义。”   叶兆安深知老人脾气,缄口不语,颇有些赌气的意思。   老人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了,兆安,老夫知道你的担心,此事日后再说。倒是夫人她对你的事上心,又访了家姑娘,让你明日去看看。”叶兆安顿时苦着脸:“这两年夫人为我访了五家呢。我不过江湖草莽,配不上那些大家闺秀。”   老人微笑道:“这次据说也是位习武的姑娘,大家都是江湖儿女,见上一面也无妨。”叶兆安支吾道:“应付过京师乱局再说吧。”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向夫人说去。”叶兆安头痛无语,夫人的脾气他又不是没领教过,别说拒绝,只怕先被她絮叨半天。他不禁暗叹,夫人为什么要如此关心自己呢。      右军都督府,华灯初上。   富丽堂皇的轩室内,烛火照得通明。白衣女子坐在下首,将午间情况详细道来。大先生震惊半晌,道:“这年轻人果然莫测高深,凤组实力强劲,是敝派目前最强大的战阵。竟然还被他逃脱了,其修为之高,只怕堪与石帅相比。”      白衣女子犹不服气:“若不是巷子狭隘,战阵无法完全展开,岂容他一击远遁?更何况他还用了诡计。”   “凤儿不可轻敌。所谓上兵伐谋,双方对阵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何况地点是由你选择,其中利弊你自然权衡过。”大先生责备道。白衣女子为之语塞,若是选择旷野,自然适合战阵展开,却不利于隐伏。她只以为猎物实力有限,更倾向于猝然一击。   “凤姑娘,此人除了秋叶剑法以外,有没有使用其他武功?譬如奇诡步法,又或威力强横的招式。”石亨问得不疾不徐。   凤姑娘摇头答道:“只有秋叶剑法值得一看。他可以袭出七朵剑花,且操纵自如。除此之外,再无稀奇之处,不过我有种感觉,他似乎没尽全力,即便被寒光剑阵围困,也从容不迫的样子。”   石亨颔首,若有所思道:“大先生怎么看?”大先生释然笑道:“石帅仍怀疑他掌握战阵剑法么?依在下看来,可能性很小。再说我们谋划详尽,就算他有一剑之利,能挡得过三千铁甲,能抵得过战阵夹击?”   石亨缓缓道:“大先生切勿大意。战阵剑法也许不可怕,但和于谦联系一起,却万不可等闲视之。愈接近成功,愈要谨小慎微。六年前,我们就是太自以为是,只想着迎回上皇,就可以打开局面。结果一败涂地。”   大先生始终有些不以为然,勉强点头。石亨复道:“选拔结果我已通报兵部,明早便会送呈文渊阁。朝中大佬只盼着最后一支精兵出城,指不定真能朝报夕可。咱们的筹划又接近一步了。”   大先生眉头一扬:“大内曹公公传来消息,孤公公午间找他谈过话,作出严厉警告。安内而后攘外,这老太监已着手准备,只怕一挨奋武营出城,就要立即动手。他雷厉风行的性子,咱们可领教过不少次。”   石亨神情变得冷峻:“此次只怕由不得他了。各路人手都安排齐备了么?”   大先生答道:“三千亲兵绝对忠于您,战力更无问题。敝派六年雌伏,已训练出十二组杀手,实力远超当年。而梁李岳三人外调,京师武林势力大弱,形同虚设。京军三大营中所剩唯老弱疲敝,大可忽略不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凤姑娘见两人筹划深入,知不是自己所能参与,起身一福道:“若没有其他事,属下就此告退。”   大先生一颔首,凤姑娘退至门口,正要跨出门槛,忽听石亨道:“凤姑娘,下午你那干娘捎信来,要你明日去陈府中看她。”   凤姑娘一嘟嘴,没好气地道:“不会又陪她去上香礼佛吧?派中还有许多事务要料理呢。”石亨为这小女儿情态哑然失笑,大先生却斥责道:“派中事务自有他人料理,难得陈老夫人看得起你,收你为螟蛉义女,你更该好好珍惜。礼部陈尚书是我们争取的人,你切勿儿戏处之。”   凤姑娘低哦一声,退出门去,秀丽脸容上满是不耐烦。   叶兆安等候门吏将名帖递进,边打量着上方的錾金匾额——陈府。这是礼部尚书陈滢府第,壮丽巍峨,远非寒呛的于府可比。陈老大人系四朝元老,永乐年间即已掌礼部事,在朝中深具人脉威望。   若是有心人见他出入陈府,会怎么猜测呢?叶兆安摇头一笑,为不久后的相亲头痛不已。夫人要他来见的,正是陈老夫人新收的义女。朝中一班诰命常聚在一起,礼佛看戏,前几次夫人也是从中寻访安排的。   家仆将他领到一处偏厅前,却不开门,躬身一礼退下。叶兆安心中起疑,犹豫进退时,却听到苍老声音从内传出:“进来吧,叶少兄。”   叶兆安推开厅门,暗运功力护身,毕竟情形有些诡异。若是陈老夫人接见,怎也会在正厅中,此刻屋门深锁,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厅中光线幽暗,四面门窗紧闭,雪后初晴的阳光借着门开的罅隙涌入,照得浮尘紊绕,明暗若判。这间屋子显然久未打扫,暮气深重。四壁放着多具架栏,十八般兵器一一陈列其上,只是刃口暗哑,生了斑斑铁锈。竟是一间废弃的演武厅,难以想象富丽堂皇的陈府中,掩映着这么一处敝旧所在。   厅正中摆了张矮几,上面置了盘残棋,两张凳子隔桌摆开。大厅空旷幽深,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一端,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见叶兆安进来,微一颔首,示意过来坐下。   叶兆安迎上老者悠远的目光,问道:“陈老大人?”那老者并不回答,笑道:“这盘棋搁在这里已有五年,厅门紧闭,灰尘不知落了几许。昨天得知你要过来,我特地命人清理一番。”   厅中藏污纳垢,的确只有这桌几干净。叶兆安望向棋盘,楚河汉界壁垒分明,双方残子寥落,俱剩一将一士一相一卒,不过老者那方还有一只马长驱直入,配合着小卒,只要两步就可把对方将死。   “老大人手中的棋是?”叶兆安敏锐地问道。老者油然一笑,道:“叶少兄不妨一猜。”   既为残局,自是相持难下之故。己方小卒渡河未远,不能展开钳制,而要不被将死,只能是攻敌之必救。现在棋盘上缺少的正是一颗可横冲直撞的黑棋子。   “是黑方的车吧!”叶兆安颇笃定地道。老者抚须笑道:“少兄果然才思敏捷,难怪八年前能指挥十万大军,拒草原铁骑于九门之外。”   叶兆安直视老者,神情平静。这位老大人屹立朝中数十载,智慧渊深,不会无故在旧屋中讨论棋局。今日情形诡异,似乎不是一场简单的相亲。只是这背后蕴藏着什么呢?他来之前,大人并没有做过特别叮嘱。   “那是圣上英明、将士用命的结果,兆安不过骥随诸位大人之后,做一些具体筹划。”叶兆安小心答道。老人笑觑了他眼,神色平和:“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找出这么虚怀若谷的了。只是少兄这回猜错了。”   他随手一掷,棋子分毫不差落在右角上,兵锋所指空旷无阻,恰可直接将军。果然是攻敌必救之着,只是那枚黑棋被削去一半,平整光滑,无有字迹。   叶兆安为之一怔,棋子是用玉石刻成,要平削开来,是何等功力?他心思电转,这半枚棋子才是问题的关键吧。   “另一半棋子在于大人处。”老者悠然笑道。叶兆安若有所思:“这局棋是大人同您下的?”   老者顺势拈起一枚“将”,放在手中摩挲,慨叹道:“五年了。那个下午,也在这间演武厅中,我与于大人下到相持之局。后来圣旨召见,仓促之间搁在这里,一废就是五年。”   叶兆安好奇问道:“一局残棋而已,老大人如果搁不下,大可再请我家大人过来。”老者目中神光一闪:“对弈之时,我正与于大人商量力保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祈王。孰料朝会风波,圣上雷霆大怒,庭杖大臣数十,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无一人敢据理力争,终致储君易位。这局棋也就没有再下的必要了。”   叶兆安听得云中雾里。那次朝会他也听说过,圣上一意要立亲子为储,数十位大臣以死相谏,酿成庭杖风波。难道是在这次朝会上两人意见相左,以致反目成仇?他拿眼看着老者,静待下文。   “你回去告诉于大人,这局棋我愿意与他下完。”老者缓缓说道。干枯的手掌突然耀出玉石光华,两根手指一错,那枚“将”子分为两半,他把錾字一面递过去:“把这半枚棋也交给于大人。”   叶兆安愣愣接过,嘴唇翕动,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询问。   老者一挥手道:“于大人自然会明白的。你下去吧,那小姑娘在花园中赏梅,家丁会带你过去。”   叶兆安犹豫一会,起身一躬,退将出去。   昨日残雪未融,仍积了寸许深,叶兆安漫步在石径上,有些心不在焉。寒蕊绽放,幽香袭人,他却全无兴致。那半枚棋子已被捏得温热,硌在手心,一如重重疑问压在心头。   满园芳洁,梅雪斗妍,叶兆安小心拨开树枝,左转右绕,终于望见园心小亭。美好的白色身影似在煎水,小炉瓦罐腾出袅袅雾气。那女子支颐望着雪景,一手拨弄细火,衬在梅景雪色中,浑不似尘俗人物。   叶兆安倏然止步,那女子虽只露出侧脸,但灵秀逼人,竟似此前见过。他交游不阔,与异性殊少往来,一时间逡巡不定。那女子似有感应,回头望来,两人对了个正脸,她霍地站了起来,失声道:“是你?”      叶兆安总算看清了,赫然是昨日深巷截杀的白衣女子。也真是滑稽,一天之隔,两人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旖旎场合。他摇头苦笑着,还是迎上前去。   凤姑娘深有戒意,喝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叶兆安施然就坐,微讶道:“你还不知道么?”   凤姑娘莫名其妙:“知道甚么?这里是陈老大人府第,要动手的话,我们到外面去。”叶兆安瞥了她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来!陈老夫人让我今日过府见见她干女儿,若非推拒不过,谁愿意寒冬腊月来赏雪。”   凤姑娘杏目圆睁,渐醒悟过来,期期艾艾道:“你是来……来……”   “相亲。”叶兆安接口道,“没承想是昨天的漂亮杀手。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凤姑娘却没察觉讽意,一丝酡红浮上她白皙的脸盘,倏忽绽放,像红色染料在宣纸上浸开,竟漫到了玉颈上。   “谁跟你有缘……”她不忘急急辩白一番。叶兆安笑吟吟道:“姑娘若是这么说,就辜负陈老夫人的心意了。你是怎么成为陈府干女儿的?”   凤姑娘心中慌乱,脱口道:“干娘真是多事。自然是石帅……”她止住话头,瞪大眼睛:“你在套我的话。”叶兆安从容笑道:“姑娘终归是个杀手,无故成了大臣义女,其中原由值得探究。”   凤姑娘冷笑道:“要探究也轮不到你。见也见过了,没其他事的话,请便!”叶兆安笑道:“总要呆会儿,旋进旋出的,陈老夫人面子上也过不去。”对于相亲,他算是驾轻就熟了,如何做足表面功夫,算有些心得。   凤姑娘嘲讽道:“你似乎深谙此道,不是第一次了吧。”叶兆安心不在焉道:“你是第六个了,应应景吧。”   凤姑娘无端生出恼怒,丽质天生的她,受惯了别人追捧阿谀,而这年轻人竟然如此漠然。她嫣然一笑,道:“以叶公子才具人品,不会被别人瞧不入眼吧?”叶兆安了然一笑:“放心吧,我不会找上你的。等会就向陈老夫人辞行。”   凤姑娘心中更气,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你。”叶兆安道:“不客气。姑娘指挥战阵的本领我还是深为佩服的。”   凤姑娘冷哼一声,看不出这年轻人是故意气她,又或真心实意。亭中陷入了沉默,敌对的年轻男女无言望向园中雪景。枝枝梅花被深雪压低了腰肢,羞窘地沉下玉容,似乎不堪这初晴的春光。   “好香!”叶兆安深嗅了几口,突然道。凤姑娘犹未醒神,抬头望向年轻男子,雪地折射的阳光寒冷明亮,照在他的侧脸上,竟是刀削般轮廓分明。凤姑娘心中一动,这叶兆安其实长得不赖,自己在江湖中也见过不少世家男子,俊美胜过者有之,但那从容安静的气度却是独一无二。她如此想着,出神了犹不自知。   “是什么东西?”叶兆安指了指炉上瓦罐,水已鼎沸,香气浓郁,在亭中弥漫开。   凤姑娘一惊,缓过神来,强作镇定,挽起袖子,露出一只欺霜赛玉的纤手,将精致的银勺探入壶中,道:“开春的雪水,加入新开的梅花瓣,煮上五福堂的元宵,叶公子要来一碗么?”自顾从桌上取过小碗,盛满精致可口的元宵。   香气更盛了,叶兆安清早出门,未曾用膳,不禁食指大动,讪笑道:“没下毒吧?”凤姑娘忍俊不禁,道:“没出息的男人。”她手持着小碗,虚托在空中,盈盈笑道:“喏,在这里呢!叶公子不妨自己取去。”   说话间,玉手和细瓷碗在空中幻出片虚影,竟无从看出所在。叶兆安哑然一笑,右手一分分探了出去,随意之极,偏偏凤姑娘觉得无从闪避,虎口一麻,瓷碗已经易手。   “你昨天果然隐藏了身手。”凤姑娘有些恼羞成怒。叶兆安全不理会,稀里呼噜几口,一碗元宵就落入肚中。他意犹未足,犹望向香气腾腾的小炉。   凤姑娘把小壶提到石桌上,恼道:“吃吧,最好撑死你!”叶兆安正要取银勺,一想又放下,叹道:“果然美味,寻常饭食比起来,就如秕糠一般。家贫不能常有,我还是不要上瘾为好。”   凤姑娘惑道:“真有这么好?”叶兆安苦笑:“我家大人可是全京城最穷的官,饭桌上荤腥也不常见。时间差不多了,杀手姑娘,我们下次再刀兵相见吧。”   凤姑娘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不舍,脱口道:“就要走了么?”叶兆安疑惑道:“你不是赶我走么?再说冰天雪地的。”   “滚吧,下次把脖子洗干净点。”凤姑娘怒道。   叶兆安笑了一笑,微觉讶异,这话语中竟有薄嗔之意。他没多理会,棋局的事情还要回去向大人禀报,匆忙走了。   接过半枚棋子,于谦便陷入了沉思。玉石温润,摊在老人掌心,经初春阳光折射,氤氲出五彩霞光。看到叶兆安欲言又止,他温和笑道:“你心中想必有很多疑问吧?”   叶兆安只觉千头万绪,无从问起:“陈老大人武功之高,不在孤公公又或石亨之下,他到底是什么人?”话声甫落,却觉问得愚蠢,但找不到更好的由头。   老人答道:“永乐年间,他远行江湖,暗访废帝允文行踪。宣德年间,汉王高洵谋反,他于乱阵中将其擒拿。土木之变,阉党骚乱,他从容布置一一弹压。”叶兆安眼皮一跳:“燕山卫么?难道真有其事?”   当年,燕山卫为永乐大帝亲军,靖难之役、六师出尘、两伐交趾,都透出神秘身影。传说中,它并不是一般卫所,乃是专收江湖奇士,武力之强六合侧目。但永乐龙驭宾天后,燕山卫却偃旗息鼓,旦夕消失,似乎殉故主于地下。然而,秘闻在朝臣间流传:永乐大帝原是藩王篡国,为了警示后世,大渐之时留下遗旨,要燕山卫隐于暗处,守护大明王朝正统。这本是茶余饭后闲谈,叶兆安向来不信,不想此刻大人亲口述说。   “是否确有其事,谁也不能断言。况且去永乐朝已有数十年,一般卫所十减其五,何况燕山卫情况特殊。只是陈老大人与寻常大臣不同,确有守护正统之意。”于谦缓缓道来。   叶兆安道:“那五年前废立太子之时,陈老大人是要力挺祈王呢?”于谦答道:“此事还要上溯到土木变乱,陈老大人与我约定拥立今上,不过却要存太子之位,以便百年之后,国朝传承不乱。所谓殷道亲亲,周道尊尊,总要守其一者。但景泰三年,圣上一意要废储,朝臣死谏不听。陈老大人怨我背约,从此交恶,形同路人。”   “那这两枚棋子代表什么?”叶兆安急急问道。老人一攥手掌,将棋子收入怀中,观天不语。良久才道:“我今天上午到南斋宫面圣了。”   叶兆安失声道:“大人,眼下京师不安全,您怎么能贸然出行?还命我到陈府去相亲?”老人一边踱步,笑道:“我不是很好么?不过京师情况的确糟糕。”   叶兆安随他后边,迈入院中雪地。老人叹道:“龙体不豫去夏就显端倪,我今日面见时,圣上精神颓靡,太医在一旁着紧随侍。这道槛儿不知道他能否迈过去。”叶兆安问道:“那大人有否奏报石亨之事?”   老人摇头:“这般情形,圣上哪堪折腾。我本还要谏储位之事,也只得做罢。圣上倒是对收拾石亨信心十足。”叶兆安问道:“那孤公公怎么说?”   老人眉头紧蹙,沟壑深积:“今日下午奋武营就会出城,孤公公的意思这两天就动手,他也是一番布局,颇有把握。”叶兆安喃喃道:“这两天就动手么?”   老人叹道:“孤公公性子太急了,事关国家社稷,竟不深思熟虑。我再三劝说也没用,而圣上巴不得尽早除掉石亨。只可惜兵部至今没将塞外情况探清,否则证据确凿,或能改变圣上心思。”   叶兆安道:“那现在怎么办?”老人从容笑道:“还好有一段时间,我可以联络阁部大臣。放心吧,天塌不下来。”   夜色铁幕一般,城池像伏峙在暗影中的怪兽,静默得不吭一声。可怕的沉寂,暗流却在其中激涌。铁甲冰寒、金戈凛冽,在空旷衢路上簇簇攒动。只要撞击一处,就会掀起淹没京师的狂澜。许多人将在今夜无眠。   孤公公拢袖立在奉天殿前,寒风将他冻成一尊石雕。司礼监各大秉笔、东厂掌印提督、金吾羽林二卫都指挥排成一列立在石阶上,神情谨肃,仿佛即将出征的将士,等待统帅最后的壮行。      “《左传》有云,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逆贼石亨,身本卑贱,性非爱仁,窃居武库而不思报国,蒙授爵禄复背恩逆行。圣上早欲诛此国贼,奈何此獠掌京军精锐,变生肘腋,非国家社稷之福。今日终于时机成熟,诸位当率天子亲卫,一战而夷此毒瘤。”孤公公声音不高,一席话却金石掷地,凛冽夜风也不能撼动。   众人已详知筹划,却不想奋武营方出,孤公公便神速行动。石亨纵有防备,也料不到兵戈即刻降临。这一战,东厂高手、三卫精锐将倾巢而出,计有一万五千健卒,而石亨不过三千亲兵,以众击寡,出其不备,定可毕其功于一役。   “诸位都是圣上最亲信之人,各大秉笔更是参与筹划此事。阁部争储不过疥癣小疾,而石亨一意要复立上皇,才是心腹大患。若让他成功,圣上不能以令名而终,我辈更要死无葬身之所。今日于大人入宫面圣,也言及于此,不过要我们探清逆贼虚实。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但时机瞬息而逝。所以咱家决定今晚就发动。”孤公公仍是不瘟不火的语气。   众人心中振奋,以有心算无意,又兼兵力优势,胜负可不待言。明日论功行赏,他们的位置又都得往上挪挪。   孤公公将手伸出袖外,道:“东厂高手袭击石府,若不能将其生擒,就当场格杀。金吾、羽林二卫围剿右军都督府,将三千亲兵击溃。锦衣卫居中策应,防止京城骚乱。这是圣上临朝的奉天殿,咱家之所以要在站在这里,是要诸位明白,圣上始终在看着咱们。”   众人齐声应诺。秉笔太监安兴迟疑问道:“锦衣卫曹公公至今没到,是不是要派人再去催催?”   孤公公面无表情,道:“再过一刻钟,曹吉祥若仍没有来,内禁四卫就会取下他首级。安公公,你便去接替他的职务。”   春寒料峭,众人在夜风中冷漠无声。一个小黄门送上沙漏,悄无声息地退下。气死风灯摇曳的光影下,银瓯中沙砾无情减少,众人目光注视,片刻不敢稍移。唯有孤公公负手望天,神色冷漠。   最后一颗沙砾落下,众人心中咯噔,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步声从彤阶下传至。身影跌跌撞撞,手中似拎个包袱,却非曹吉祥模样,待得稍近,众人看清是个羽林卫士,正要喝问,那卫士已跪扑上来,急喘道:“公公,片刻前有人将这个包袱扔入内城。”   光线暗弱,众人还是看清包袱一路滴下血迹。安兴公公喝道:“是什么东西,打开!”那卫士身子一颤,面色如土,依言将包袱打开。四颗首级骨碌碌滚出,神色狰狞,犹瞪大眼睛,似乎死不暝目。   “内禁四卫!”几人失声喊道。没承想曹吉祥竟率先发难,这一来全盘部署皆乱,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神色不定,一时怔然失语。   孤公公却仰天大笑,状极欢畅:“若说此前咱家还有几分担心,见到这几颗人头,却笃定胜算了。”众人诧异莫名,安兴问道:“锦衣卫临阵叛变,损我肥敌,孤公公这话咱家听不明白。”   “叛变的只是曹吉祥。锦衣卫将士忠君爱国,岂是曹贼游说得了。廷益公曾言及石亨必有后手,咱家也曾担心于此。现在看来,石亨将宝押在曹吉祥身上,他又岂知其中原曲!现在敌人态势明了,再无暗子之忧,胜负岂待再言。”孤公公道。   锦衣卫众将隶属大内一系,久经考验,忠诚毋庸怀疑。不用派兵围困,只要孤公公临阵一呼,明白原委的锦衣卫立刻会将曹吉祥撕成碎片。众人心领神会,一时间斗志大增。   孤公公一挥手,道:“按照原来部署,众位立刻行动。”安兴问道:“那锦衣卫那边如何处置?”   孤公公悠然道:“咱家一人去即可,谅区区曹吉祥还翻不出多大风浪。”   城南于府。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卷起了纷扬残雪,随着马夫一拉缰绳,旋停于门前,划出两道深辙。戎装男子掀开车帘,敲响了于府木门。   叶兆安将他延请入书房,由大人亲自接见,便退出门外守卫。他认得这人,是兵部职方司郎中,专负责塞外军机敌情。他深夜至此,想必塞外之事已有眉目。   原以为两人要作深谈,但不旋踵,那人已出得屋子,行色匆匆,驾上马车走了。叶兆安心知事不寻常,正思忖间,老人已唤他进去。   灯花毕剥,照得老人明暗不定。只见他揉着额头道:“方大人是来通报塞外消息的。我估料得不错,石亨果然与塞外有勾结。他不知如何与鞑靼部郡主漫静丹搭上线,将圣上病重消息传出去。鞑靼部由此鼓动也先出兵,才造成今日边关态势。”   叶兆安疑惑道:“鞑靼部素与瓦剌不和,岂会将消息告诉丞相也先?”老人目光悠悠,道:“鞑靼部向来以蒙人正统自居,瓦剌人势大,他们也无时不想作乱。石亨书信为职方司截获,其间语焉不详,但推断蛛丝马迹可得,鞑靼人也存了同样心思,想调虎离山,双方一拍即合,便有了今时边关局面。”   叶兆安听得头皮发麻,石亨所谋之大,竟关联长城内外。他也是一代名将,难道不知兵凶战危的道理。一旦不测,草原铁骑入得中原,八年前土木堡之祸又待重演。   “方大人还带来另一条消息,皇城内卫傍晚已开始集结,孤公公只怕晚上就要动手。”老人叹道。又是毕剥声,灯花一爆,室内乍明即暗,照出叶兆安满脸震惊:“我立即入内城,阻止孤公公。”   老人颔首:“将这封信带上,务要阻住他。”   孤公公只身踏入卫所辕门,灯光昏暗,偌大衙门悄寂无声。往常森严岗哨尽皆消失,四围营寨一片黢黑,形同鬼蜮,衬出演武厅中烛火辉煌。孤公公冷冷一笑,没有丝毫犹豫,径沿车道向厅中行去。   大厅轩敞,燃了数十支儿臂粗蜡烛,亮堂如白昼。孤公公长袖一拂,大门訇然洞开,汹涌劲风排闼而进,烛焰猝然一暗,照见厅头高台人影乱舞。赫然是曹吉祥,他正踞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品茗。对孤公公的到来,没有丝毫惊慌。   “公公到底还是来了。”曹吉祥似叹息道。“小祥子本事真是大了,别的且不说,敢继续呆在这里,比以前动不动痛哭流涕长进多了。”孤公公慈祥地笑。   曹吉祥恭敬答道:“那都是公公教导有方。”孤公公缓踱上前:“咱家可没能耐教你这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本事。怎么以前就没瞧出来呢?”   曹吉祥笑道:“公公老啦,司礼监日理万机,公公不堪胜任了。”孤公公道:“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出来代劳。真是咱家最看重的后辈呀!”   “公公再往前走一步,就没法谈下去啦。”曹吉祥不经意道。孤公公悚然一惊,此刻相距三十步,只差少许,便是他必杀一击范围。而曹吉祥不通武事,竟能随口点破。   “这是石帅提点,可不关咱家事。”曹吉祥看出他心思。孤公公摇头一笑,叹道:“好个石亨!不过咱家要动了心思杀人,即便他亲自来,也阻挡不了。”   曹吉祥笃定一笑,道:“公公武功之高,放眼江湖,也找不出必胜的对手。不过现在是战阵时代,石帅既然能算准您老,自会有相应布置。”孤公公眼睛半眯,明知对手是攻心之策,仍不禁气机波动。   “最后问你一句,咱家向来待你不薄,为何要一意孤行随那石亨?”孤公公问道。曹吉祥将茶盏放下,缓缓道:“公公说过咱们是最卑贱之人,的确不错,谁会真正看得起寺人!天子一句话,可以叫你平步青云,而一朝失宠,便要沦入地狱。圣上眼看不行了,再不另投明主,要坐等失势么?”   孤公公一颔首,神色黯然:“出手吧,杀手楼寒光剑阵销声匿迹有些年头了吧。”他仰首望向纵横梁椽,高声喝道。数抹剑光倏忽而至,映照满室红烛,如同洒下一盆血雨。   孤公公矗立如山,长袖挥舞,准确击中剑尖,举重若轻间,数名杀手倒跃而去。他迈前一步,势如山岳,不可撼动。又是几道剑光击下,众杀手气劲交融一处,孤公公依旧长袖一挥。联手之力竟不堪一击,只听数声闷哼,剑网破裂。   曹吉祥脸色苍白,在不通武事的他看去,孤公公便若闲庭信步,随手撕开层层剑幕,向他迈来。气劲撞击响若爆竹,但出奇地,孤公公步声清晰入耳,叩击着他急促跃动的心脏。      “凤姑娘,你还不动手!”曹吉祥嘶声喊道,随后瘫软如泥,倒在椅中。四壁间陡然剑光大盛,十二名杀手依周天星辰之数,攒射而至。霎时间,孤公公全身要穴尽笼罩在森寒剑气下。   “终于肯拿出些像样的东西么!”孤公公低喝一声,腿不见弯,凭空拔高三尺。众杀手本欲一起袭至,但敌手位置一变,就落得先后参差。即便梁崇义也抓不住这短暂的空当,但孤公公神威莫测,袖子幻出一片黑影,疾速击在周遭剑网上。当当当——接连十二声,分毫不爽,都被击中。   十二杀手先后落地,退而不散,长剑一抡,又复逼上前来。寒光剑阵真正发动,此刻孤公公身在厅中心,二十四名杀手分两拨轮流进攻,剑光汹涌,如同波浪般连绵滚至。场地轩敞平整,最适合战阵发动,处在重重气劲中,孤公公再无法寸进。   与此同时,穹顶还有十二名杀手,一见空当即俯冲而下。孤公公无法藏拙,掣出一柄随身软剑,与武林中最为强大的寒光剑阵对峙。   凤姑娘不知何时立在厅头,喝彩道:“常听石帅言及孤公公身手绝顶,果然名不虚传,竟能与凤组正面对抗而不败。”孤公公陷于苦斗,无法回答,仅是冷哼一声。   “孤公公有数十年没出京城了吧,到底不能领会战阵的真正厉害。战阵运行无尽,而人力终究有穷,公公能挨多久呢?”凤姑娘不紧不慢,一边挥动令旗,众杀手依此进退趋合。   曹吉祥也笑道:“公公不想知道锦衣卫都上哪去吗?”孤公公当然无法作答,凤姑娘故作惊讶:“曹公公派他们去围剿翰墨斋以及京中大小势力,竟没有汇报给孤公公吗?”   孤公公身形一震,肩头中了一剑,他低喝一声,一掌将那杀手拍飞出去,顷刻毙命。然而寒光剑阵却乘隙而入,缩小劲圈。   曹公公得意笑道:“锦衣卫大小将佐没那么好骗,咱家只好说是孤公公钧旨。今夜乘乱把京中势力一网打尽,明朝就是咱们大内一系独大。今夜整个顺天城都在流血。”凤姑娘跌足道:“如此锦衣卫必伤亡过半,大内一系更要四面树敌。他们怎么这般没头脑!”   寥寥数语,如无形利刃一般,穿过寒光剑阵,扎在孤公公心头。后果是他不敢去想的,偏偏那两人一唱一和,饶他数十年涵养修为,也不禁方寸大乱。   剑气嘶鸣,寒光凛冽,孤公公岌岌可危。   攻打右军都督府的一万劲卒由司礼监秉笔安兴监军。隆隆蹄声震响夜空,京城宁静化为乌有。半个时辰急行军,旋以迅雷之势重重包围衙府。倍攻十围,安兴与众将商议后,取四面出击之策,务令府内亲兵首尾不顾。   督府位于北郊,四遭空旷,适合重兵摆开。由于驻军缘故,府衙占地极广,更兼墙高岗众,便像一座具体而微的城池。围墙中多开有箭孔,部分地方设了女墙,城台上置有火炮劲弩,占尽了地利。外面人喊马嘶,火把熊熊,但督府中却一片死寂,门灯也没挂一盏。安兴一蹙眉头:“外墙易守难攻,石亨竟没有动静,难道要引我们到府内打场巷战?”   羽林卫都指挥颔首道:“石贼深通兵法,决不会无故弃守,兴许隐于暗中,早已稳妥布置,只等我们进击。”安兴还要再作观察,金吾卫都指挥嚷道:“我部一万劲卒,不用攻城利器,也足已将督府踏成平地。临阵不决为兵家大忌,石亨兴许摆下空城计,我们若被吓着,岂不为其耻笑?难道他还能真变出一支神兵不成?”   安兴心中一动,有念头隐隐闪过,微微沉吟起来。金吾卫都指挥躬身请战:“安公公若不放心,末将愿亲率军士为前阵。”安兴按下不安,道:“好,诸部即刻进攻,羽林卫负责东西,金吾卫南北,我率两千人马居中策应。圣上安危,社稷国运在此一役。”   战鼓擂响,咚咚敲击着黑暗中的督府。一万将士齐声呐喊,拥向高墙。衣甲光亮的兵士如怀山襄陵的巨浪,漫过最后的堤坝,冲入府中。数千斤重的檑木架在推车上,随着兵士整齐的号子声,雷霆般向前轰击。闩紧的铁门竟脆如薄纸,纷飞碎裂。紧攥刀柄的士卒不待撞车移开,便从两旁挤过。   原以为鏖战血杀的外墙,竟没有射出一根箭矢。   “不会府内没人吧?”安兴喃喃自语。都督府分为三重,越过外墙,是兵士驻扎的军营,中间隔着数片校场,虽然哨楼密布,但地势平坦,不易防守。再往里就是演武厅为中心的军机要处,空间狭小,更不利于兵戈展开。   正当犹疑时,忽听府内喊杀声一弱,他忙催马向前,透过撞开的府门,只见宽阔平坦的校场竟面目全非,重重沟壑纵横交错,更有檑木成堆,阻在要碍,极不利兵士冲击。石亨竟放弃外墙,而以校场为战地,果然独具匠心。安兴却觉心中一定,知道敌人部署,不必再疑神疑鬼。他向传令兵高声喊道:“下令全军立刻向前,不必犹疑。”   擂鼓声未响,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却先响起。只见校场彼端火舌一吐,硝烟滚滚,十数片火云在军士密集处炸开。残肢断骸漫天飞起,血雨纷扬。众将士慌忙躲避,乱成一片,更有无数劲矢飞来,夜空中响起劲疾的气旋,随后是军士凄厉的惨叫。   安兴喝道:“速命全军向前,敢退一步者杀无赦。”擂鼓声咚咚响起,想从府门退出的兵士立遭后方弓箭手射杀。各级将佐听到号令,立刻约束兵士,重整阵形。盾牌兵举着方盾冲在最前,漫过重重沟壑,冒着箭雨前冲。步军紧随其后,弓箭兵则隐在暗处,向敌方发射火箭还击。   火炮每隔一阵便隆隆轰响,五百步校场照得彻亮。安兴神色冷峻,看着敌方密集箭镞飞出,无情地收割着将士性命,心中却觉笃定。阻力越大,才能缓解他心中不安。   区区五百步,内卫军竟耗了一刻钟,才冲到营寨前沿。安兴紧绷的弦终于松缓,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己方虽然损折千五人马,但兵力仍占优势。他可以想见结果,源源不绝的士兵拥上,将石贼三千人马斩杀殆尽,而后一举攻破督府。   战局至此,殊无悬念。   演武厅前的哨塔,高有三丈,可以俯瞰全局。   石亨与大先生隔桌而坐,就着几碟小菜慢饮。“古人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石帅以刀兵为肴,战火为羹,豪情犹迈前人。”大先生满饮一口。   石亨哑然失笑:“大先生何时学会吹捧人的本事?今日局势早在意料之中。阉人岂能成事,我就从没放在心上。”大先生掷箸叹道:“这一局关联长城内外,从瓦剌陈兵边关到京军外调,无一步不在石帅算计,真称得上严丝合缝。非有大气魄者不能为之。”   校场中,两军相互争夺,杀声震天。三千亲兵跟随石亨多年,南征北讨,堪称精锐之师,在数倍敌军围攻下,犹能牢守阵地。更不时分出几标人马,反冲入敌军战阵,杀得内卫军人仰马翻。   大炮仍不时轰鸣,熊熊火光乍明即暗,越过千步距离,将哨塔照得亮堂。石亨不为所动,道:“上皇经北狩之难,定思一雪前耻。只要变天成功,武将地位必大有改善。朝廷一心振作兵事,何愁边患不平、蛮狄不朝?”   大先生举起酒盏:“后世必将石帅与霍骠骑、卫国公并论,载之汗青,流芳万年。”石亨目光顾盼,意兴飞扬:“此次大先生居功阙伟,我定奏禀上皇,论功叙爵。”   大先生目光一跳,道:“在下不过江湖草莽,聊尽绵薄之力而已。”石亨一摆手,道:“中唐李泌不以布衣之身拜相么?王侯将相,不问出身者多矣。”   大先生脸上泛起红光:“如此就多谢石帅了。”他望向五百步外校场,“眼下敌军锐气已丧,该是奇兵出动的时候了。”石亨静坐如山:“不急,府外还有两千敌军,等他们全投入战场,战阵再从容发动,可收一举破敌之效。”   大先生一振身形,站了起来:“朝中衮衮诸公只道江湖人物鄙贱,武功再高,也难挡军队之威。岂知世易时移,战阵革新于江湖,武林人物再非昔时吴下阿蒙。对整个武林来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世。”   石亨平静如水,只是目光幽幽,深邃难测,良久才低不可闻地喃喃道:“这的确是最好的时世,兴许也会是最坏的。”   大先生没听清楚,转头再看石亨,却见他已端起酒杯,望向校场——      安兴不耐久战无功,最后的两千人马也隆隆开向战场。   剑光如匹练般纵横,交织成密实劲网,将孤公公围困其中。此战已持续半个时辰,双方身手都不如起初矫健。凤组折损七人,战阵仍完整运行。孤公公武功冠绝京华,不过在寒光剑阵全力施为下,也成强弩之末。他并非不想突围而去,但敌人重重围困,毫无间隙。   凤姑娘全神贯注,观察着战阵变化。曹吉祥有些着急:“锦衣卫已开拔两个时辰,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复命。如果让他支撑下去,恐生大变。”凤姑娘不作理会。   不过片刻,孤公公已左支右绌,险险就要丧命。凤姑娘喝道:“变阵!”   流水往复的战阵霎时间停滞,所有人将身形一顿,而后横身空中,剑身一体,若离弦之箭一般,朝阵中心攒射。层层叠叠,先后有序,孤公公一眼了然,任何时刻都有三把长剑朝自己要害招呼,绵绵不绝。   这该是寒光剑阵最厉害的变招。只要挨过这一击,阵法必强极转衰,有片刻的空当,足够突围之用。他静守当地,心神澄澈,贯功于软剑之上,令其坚硬如钢。而后随意挥洒,只听当当之声不绝。   凤组杀手剑若雷霆,快捷至极,但孤公公挥剑却异常缓慢,连曹吉祥也能看清,却分毫不爽地格挡住剑雨。仿佛那柄软剑就是一方磁石,不论敌人剑式如何精微,总要被吸附其上。   只剩最后一拨杀手,孤公公脸泛红潮,显已内息耗尽,他冷哼一声,咬破舌尖,一股血箭飞射,正中当面敌手双眼。而后身形一旋,避过左面之敌,同时飞出软剑,贯穿最后一名杀手胸膛。   寒光剑阵散而难复,孤公公再不犹豫,身化长虹,往大门外掠去。忽觉背后森然一寒,竟被一剑贯穿右胸。他身形一滞,犹如折翼大鸟,坠落在门槛前。鲜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那半截长剑精光耀眼,竟不着血迹,血滴凝聚滚至剑尖,将坠未坠。   孤公公难以置信地回首,见凤姑娘立在身后,矜持微笑。原来这才是必杀之着,远离战阵的凤姑娘悄悄掩上,给一心逃离的猎物致命一击。   孤公公强自站起,凤组再度拢上,将其合围。“想不到咱家纵横一世,竟败在你这个小姑娘手里。”孤公公惨然一叹。   凤姑娘此时却立在阵外,这等绝顶高手拼死一击,任何人都没把握接下。“不只孤公公自身,攻打督府的内卫军也岌岌可危。”她一拂额前刘海,笑容甜美。   孤公公哑然失笑:“咱家大意,才会让你们得逞。攻打督府足有一万雄兵,石亨拿什么来抵挡。小姑娘真会说笑话。”凤姑娘眼现怜意,道:“石帅用兵如神,他的筹划岂是你所能明白。公公安心去吧,大内一系全会追随你于地下。”   “那可未必!”厅外传来断喝。那声音来得好快,初时尚在营门外,“必”字落音已到厅顶。只见碎石瓦块纷飞,穹顶竟洞开井大窟窿,一道身影飞速掠下,乘着尘土飞扬,挥剑间已斩下左近三名杀手头颅。血雨飙飞,头颅惊起,众人看不清厅中变化。   那人一抓孤公公襟袖,闪电般掠出剑阵,连血雨也不沾半滴。这几下兔起鹘落,凤姑娘只觉眼花缭乱,但听到声音熟悉,便觉不妙,定睛细看时只见那个年轻人袍袖飞扬,持剑立在厅门前。   “是你!”凤姑娘恨恨地道。众杀手也熟悉来人,归档为天级的绝世高手,昨日才破阵而出的猎物——叶兆安。   “果然是刀兵相见。别来无恙呀,姑娘。”叶兆安拔出孤公公胸口长剑,运指如飞,封了他几处大穴。凤姑娘忆起早间情景,脸上莫名一红,狠声道:“你来得正好,脖子洗干净没有?”   叶兆安莞尔一笑,两人应答正合了当时道别。“今晚可没空与诸位切磋,先走一步了,告辞!”他搀扶着孤公公,步伐似慢实快,行云流水一般穿越校场。   “想走么?没那么容易!”凤姑娘一挥手。众杀手归鸟投林般,疾速掠在空中,还是三人为阵,连成一道鹊桥,袭向叶兆安背影。   叶兆安并未回首,长剑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精确无比地挡住敌人进攻。更为玄妙的是,他身形飘若鸿羽,每接一剑,便借势荡远。凤组杀手到第四拨时,已呈强弩之末,只能望尘兴叹。   冲在最前的内卫军师老力疲,伤亡颇重,安兴传令下去,让两千援军直接越过校场,将其替换下来。羽林、金吾二卫训练精良,交替之时趋合有序,未予敌军可乘之机。两波洪流在校场中段聚拢,盔甲攒动,正是最密集之时。   忽闻尖锐哨声划破夜空,刺耳欲穿,众军士心中一紧,突闻劲风呼啸,不少人未见何物,眼前一黑,已被砸成肉饼。竟是阻在险隘处的檑木堆突然炸开。数百斤重的檑木或平地扫出,或从空坠落,当此人群密集之时,每一根都威力惊人。   内卫军片片倒地,阵形大乱,更为可惧者,那轮檑木过后有数十白衣人从中跃出,绕成一个环形,手中刀剑齐举,寒光森森,每次挥动都有人头落地。精良的盔甲也阻不住穿刺,众军士往往是一合毙命。   人群拥挤一处,展不开阵形,白衣剑士人数虽少,但锐利难当,在内卫军中来往隳突,纵横无敌。剑阵流动往复,却聚而不散,所经之处,众军士如稻草般成片割倒。   在远处安兴看去,只觉暴风雪在己方军阵中肆虐,往日如狼似虎的天子亲卫瞬间变成软弱羔羊,任人宰割。他呆若木鸡,失神良久,喃喃道:“战阵竟可以这么用么?真是可怕。”众近侍张大嘴巴,几尽失语。有这么一支武林战阵,足抵一万雄兵,即便正面交锋,石亨也不用惧怕。   哨塔之上,大先生兴奋难已,不住踱步。石亨却平静如水:“大先生还信不过自己的战阵么?此役未开始,已注定大内一系败亡。”   大先生察觉失态,讪笑道:“只有石帅才可誉之不喜,临之不惊。此战之后,京师碌碌,再无可抗颉对手。宏图伟业,庶几尽于全功。在下谨以此杯为贺。”   石亨抿了一口,眉头微皱:“大先生不可大意,若非阉党猝然发动,我们也难用雷霆手段,一举击破。现在廷益公仍优游于野,阁部也未显山露水,实是危机暗伏,容不得一丝大意。”   大先生不以为意,道:“于谦不过孤身一人,阁部尽是迂腐儒生,所控势力有限。石帅明朝大可举兵入内城勤王,只要上皇重登九五,天下大势定矣。”   石亨觑了他眼,道:“别人且不说,礼部陈老大人如何?”大先生哑然失笑:“稗说逸闻而已,石帅不会真以为燕山卫留存至今?”   石亨叹道:“我也希望是假的。但陈老大人手中确有神秘势力,不可小视。”大先生道:“陈老大人四朝元老,一向主张善待上皇,又力挺太子复位,应该不会反对我们。且他与于谦交恶,已经三年不相往来。”   石亨答道:“所以我才着力拉拢他,令凤姑娘拜其为义父。但当此更迭之时,变数太大,万不能掉以轻心,得设法稳住此人。”大先生目光一寒:“若他有异议,石帅不妨动用非常手段。”   石亨倦倦笑道:“朝政乃平衡博弈之道,切忌多方树敌。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走出这步棋。”大先生似想起什么,小心问道:“那于谦是我方死敌,石帅为何不……”   石亨一挥手,决然道:“廷益公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我不想用此等手段。他虽与我政见不合,但一心为国,令人敬重。八年前土木之乱,我是败军之将,如非他一力保谏,也没有我今日之地位。我希望能正面击败他。”   大先生默然不语,此等情怀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安兴望着远处修罗场,欲哭无泪。一万内卫军已折损过半,前方久攻不下,退路也为白衣剑士阻断。不过半个时辰,攻守彻底易形。金吾卫尸体层层堆积在营寨前,羽林卫鲜血洒满沟壑场坪,两军渐聚拢一起,徒然左冲右突。   一个近侍喊道:“安公公,快下令撤吧!兄弟们支撑不住了。”安兴六神无主,哆嗦道:“对,对,快鸣金收兵!总要为内卫军留点种子。”   “且慢!”阻止声从远处传来。府内火光照远,一匹骏马奔驰而来,白色鬃毛飞扬,与雪地融为一色。待得稍近,众人看清鞍上坐着两人,孤公公神色萎靡,倦怠地垂下头,全靠后座年轻人扶持,才不至于坠落。      “公公,您老怎么了?”安兴更为震惊,功深莫测的孤公公竟负伤而来,大内一系今夜真要全盘崩溃么?“莫说闲话,战事进行得如何?”孤公公强打精神,厉声问道。   安兴与近侍都耷拉脑袋,败北局势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很不妙。现在坚阻于前,袭杀在后,军心士气涣散危殆。只怕一下令撤退,全军都要溃败。”叶兆安远眺战局,毫不客气地道。安兴脸色通红,喝问:“你是何人?内卫军岂容你来指手画脚!”   叶兆安自顾指点道:“石亨果然一代名将,竟将武林战阵用于沙场。但是内卫军一万健卒,如果指挥得当,岂至于此!寒光剑阵一出,就要聚兵一处,打通前后关节,再以一部主攻营寨,另一部以弓箭逼退白衣剑士,如此即便不能攻下右军都督府,也能予敌重创。”   安兴见他神色从容,心中一虚,驳道:“你说得轻巧,兵凶战危之时,岂能轻易变阵?”叶兆安摇头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为将者若不能随机生发,无异于自蹈死路。”不再理会安兴,转首问道,“孤公公可信得过在下?”孤公公急问道:“还有解救之法么?”叶兆安答道:“要攻下督府是不可能了。让残部撤出还是有把握的。”孤公公神色疲倦,道:“如此就拜托叶少兄了。”他身躯佝偻下去,浑没有从前气度。   安兴还待再言,叶兆安已驱马在前:“这百位近侍该都是军中精锐吧?”安兴不情愿答道:“他们都是军中高手,骑射娴熟,武功也不弱。”   叶兆安勒转马头,面向近侍:“校场长距千步,中间有九条沟壑,但宽仅三尺,纵马一跃即过。寒光剑阵虽然威力惊人,终究是步卒,岂能抵挡骑兵冲杀?众位紧随我后,以奔腾之势,冲垮寒光剑阵。”   众近侍面面相觑,校场方寸之地,又在乱军之中,骑兵能否从容展开?   “非常之事,必用非常手段。骑术逊色者,自动出列!”叶兆安勒马来回,如若闲庭信步,显示出高超骑术。众近侍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岂堪如此挑衅,齐声喝道:“愿随大人前往。”   白衣剑士已聚成六组,来往冲杀,当者披靡。靠正门一组忽听见蹄声轰响,见一队骑兵正高速冲来,沟壑险隘如履平地,不过数息工夫,就杀到近前。首领不以为意,只分出半数人前往截击。一万内卫军已倒在他们剑下,区区百余骑兵又抵甚事!   数十白衣剑士跃身空中,如若雪鹰般俯冲而下,矫健跃如。但骑队并未停下迎击,仍是纵马前冲,直到鹰群悬临上空,才听最前的年轻人喝道:“出刀!”   百柄长刀齐探向空中,挟着战马高速,若闪电一般剖开夜空。白衣剑士身在空中,只能举剑格挡,但众近侍俱为军中精锐,雷霆出刀,只听金铁交鸣声不绝,长剑或摧折或荡开,而长刀锋芒不歇,仍向前划去。   血雨洒落,纷纷扬扬,鹰群如遭火炮轰击,凋零坠落。一冲之威竟至于此!白衣剑手伤亡半数,不成阵形,而骑队只折损四人。众近侍信心大增,齐吼一声,震惊全场。   剑阵首领见势不妙,率领余部掠来,在空中排成三棱镞阵。叶兆安对上箭头,大喝声好,长剑竟当刀使,横劈出气壮山河一式。只见寒芒暴涨,有若实体,最前六人头颅落地。箭头既去,后方诸人阵形见乱,怎堪骑队冲击。不过一个回合,寒光剑阵便为铁蹄踏作齑粉。   “寒光剑阵不过如此,石贼敢否出来与我一战!”叶兆安运出内力,声震全场,竟将震天厮杀掩过。众近侍随他一起折冲扫荡,意兴飞扬:“大人神威!”   内卫军士气一振,人人奋勇,竟勉强稳住阵脚。叶兆安率骑队奔腾不止,边喝道:“全军听令,以百户为队,向正门方向聚拢。”前半区军士都目睹他神勇,闻令齐诺一声,另半边也有将佐约束,缓缓向正门聚拢。   白衣剑士极力阻饶,无奈骑队奔突驰援,竟无法可施。而营寨内敌军也为金吾卫所阻,寸步难前。眼见着内卫军一队队越过校场,撤到府外,尖锐哨声再度响起。白衣剑士竟舍去内卫军,从两面组成剑阵,向骑队夹击而至。   然而叶兆安目光如炬,避其锋芒,依赖骑兵灵活高速,专向剑阵薄弱处截击。如此一来,剑阵非但未形成合围,反而折损不少。   哨声再度响起,长短不一,抑扬顿挫。剑阵依此变化,聚散不一,再未予骑队可趁之机。诸方包夹过来,四围合拢,骑队最终被限制在两百步内。   叶兆安一勒缰绳,众近侍也随之伫马。数轮冲杀之后,众人盔甲已尽染血色,战马也咴咴喘息。寒光剑阵不愧武林最强战阵,骑队已锐减至四十余人。   “好高明的指挥!”一个近侍望着剑阵腾挪毫无间隙,不由叹道。叶兆安颔首道:“是石亨亲自出手,我们面子不小。”众近侍眉头一轩,脸上闪耀着荣光。石亨久为军中柱石,竟折节指挥围歼自己一支小骑队。战斗至此,夫复何求!   叶兆安眼见最后一拨金吾卫越过堑壕,喝道:“是咱们突围的时候了,这最后一阵,兄弟们万要珍重。”一个近侍答道:“我们能追随大人一战,足慰平生。即便身死此地,也无余憾。”众近侍扬起长刀,齐声一诺。   叶兆安一夹战马,向前冲去,竟是当面最强之敌。夜风呼啸,四十余骑越过沟壑,意兴飞扬的战歌直震云霄。长刀森森带起寒光,决死一战,一往无前。   当面有三组白衣杀手,只听哨声一响,一组飞跃空中,俯冲而下,势若鹰击千里;一组平掠向前,当面迎击,便如汹涌大浪;最后一组施展地趟刀法,霍霍白光,绞向奔扬马蹄。远处望去,白衣剑阵配合无间,张开了一口巨大的袋子,而黑甲骑队浑然不惧,一头扎了进去。   叶兆安冲在最前,距离口袋一丈处,突然甩镫横掠空中,从上下交击的缝隙间穿过,而后扬手施出七朵剑花,登时钻开一个大口。后方骑兵也就势掠起,金鲤穿波般刺向刀浪。   黑白两色分明若判,相互吞噬间,鲜血纷扬洒落。撞击不过一瞬,但奇景绚丽,让上万军士铭记难忘。   一战之下,骑队凋零殆尽,只剩十余人,都负了轻重伤势。眼见没了坐骑,白衣剑士又罔顾生死围拢上来,一个骑士一紧刀柄,睚眦欲裂:“妈的,兄弟们拼了。”   叶兆安目光顾盼,道:“你们先撤,我来断后!”众骑士经此一战,已敬他如若天神,自不会舍他独生,一起摇头。   “我只是阻上一阵!”叶兆安一眼扫过,沉声喝道,“你们即刻施展轻功,撤出衙府。”他神色从容,不怒而威,众骑士不觉颔首答应,只觉天下间没有人能为难住他。   众骑士掠出十丈,再回首间,只见一组白衣剑士正缓缓围上,身处其中的叶兆安袍袖飞扬,虽没有任何动作,但气度沉雄,似乎砥柱于中流,能够横断长江。   白衣剑士心中一怯,立在当地,不敢向前。尖锐哨声适时响起,恍若鞭子抽在心头,众剑士不敢犹疑,分出十二人攻上。   叶兆安仰天长啸,身躯一掠间,画过巨大的弧线,同时长剑扬起,笼罩在整个白衣剑阵上。远处看去,这一剑若经天彩虹,气势磅礴,实在超出了人力极至。长剑已经入鞘,剑光犹定格空中,久久不散,似要长存于天地之间。   十二个白衣剑士喉头流血,神情惊怔,忽然齐齐向后倒去。   一剑之威竟至于此,武林无敌的寒光剑阵竟全军覆没!后面白衣剑士再不敢拥上,望着叶兆安施然离去,又惊又惧,连举剑勇气也无。哨声也没响起,战场上一片死寂,万余军士目光注视,只随着那袍袖飞扬的年轻人。   哨塔上,石亨与大先生目光怔然,连凤姑娘到来也没察觉。   “战阵剑法?”大先生手一松,杯子直坠下去。石亨久久不语,忽叹道:“战阵要理就在于每一刻都在最强状态,这一剑划行七丈,从头至尾都锋芒毕露,没有片刻稍弱。谦老有此一剑,大可纵横京师,令各派势力束手。”凤姑娘上哨塔之时,刚好目睹这惊天一剑。她眼中异彩涟涟,望着那年轻人背影去远,目光没有移动分毫。听得石帅亲口赞誉,无端觉得心中一喜,仿佛受夸的也有自己。昨日她在陈府遇到这年轻人,回来并没有禀报,并非害羞之故,只是觉得其中旖旎,不足为外人道也。      “功亏一篑呀,未将内卫军全歼于此。”大先生望着敌军浪潮一般退去,颇为遗憾。石亨却笑道:“阉人骄纵,未经失败敦励,经此一役,再难成气候。内卫军虽余四千,然而新败之师,士气涣散,等同于无。锦衣卫攻击京师各大门派,伤亡惨重,也不足道。一言以蔽之,大内一系被打断脊梁骨,再无翻身可能。”   大先生边听边点头,道:“阁部都是首鼠两端之辈,虽还有总捕衙门、五城兵马指挥所等军可用,但当此强势,他们必难韬晦。”石亨长声一笑:“这群腐儒我就没放在眼里,现在京师之大,我们要防的不过三人而已。”   大先生惑道:“于谦和陈老大人之外,还有谁能入石帅法眼?”石亨眼中光芒一闪:“刚才那一剑之威,大先生就忘记了吗?”   “他不过单人只剑,有什么能为?”凤姑娘忍不住问道。“战术革新,总能造就奇迹。就以战阵来说,成全了你们杀手楼二十年霸主地位。这战阵剑法,我方才观之,隐隐是战阵的克星。具体厉害到哪种程度,委实难说。”石亨踱着步子。   大先生与凤姑娘都不以为然,也不便反驳。此时校场上亮起熊熊篝火,军士来往忙碌,清理着双方遗骸。明月悄然隐向东天,一场鏖战持续竟夜,不久就要天明。   石亨望向逶迤城郭,道:“奋武营那边也发动了吧,如何不见人来报讯?”   话音才落,一骑疾驰从府门奔入,到了营寨也不停,径沿车道奔向哨塔。火光映照,三人都看清那骑士号衣上书有“奋勇”二字。   这一夜去得格外迟。喊杀声就没停过,京城遍地流血,惶恐的百姓直等日头竹竿高才敢开门。残雪半融,在日光映染下赤红如血,摊摊汩汩,漫过壮丽楼宇、雄伟城郭。酒肆茶楼门可罗雀,皂帽青衣的衙役也不见踪影。街上巡弋的都是铁甲军队,长戈森冷,令人不敢直视。   东门百姓更发觉奋武营重新入城,径开往右军都督府。满城铁甲,风雨欲来,恍惚间又回到八年前光景。   名公巨卿则闭门谢客,他们早得消息,知昨夜一战并未决出胜负。当此变天换日之时,宁可韬晦守成,也不要随便掺和。杀身灭门之祸,并不是谁都有此担当。   京郊南斋宫。内卫军将其重重守护,岗哨森严,飞鸟难渡。   偏殿之中,司礼监各大秉笔、东厂提督、羽林金吾二卫都指挥列席其中,神态沮丧,俱都耷拉着脑袋。孤公公声厉色茬,无复往日从容:“阁部大臣、都御史衙门、满朝文武,平常满口道德仁义,君父危难之时,竟没一个人挺身而出么?”   安兴嗫嚅道:“要不要再派人去催催?谦老总会来的。”孤公公浑身筋骨被抽掉般,软倒在椅子上:“其他人也还罢了,内阁那班老大人怎么也这般糊涂,竟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上皇如果复位,他们能超然事外?”   众人不敢答话,都低头顺首。良久,安兴问道:“皇上龙体如何?”孤公公愁容不展:“自从听过兵败之事,皇上一气晕厥,现在还没醒过来。太医说很是不妙,只盼他老人家能撑过这关口。”他一直在寝宫伺候,直到方才出来,一夜未曾合眼,又带伤势,满脸倦容。   众人互觑一眼,安兴硬着头皮奏道:“奋武营又从东门入城了。”孤公公霍地站起,失声道:“什么?那山河……”   安兴答道:“山河只怕……十大团营中,奋武营与石逆关系最亲近,寻常就驻扎在右督府。不只山河,梁崇义、李梗也下落不明,只怕都遭不测了。”   羽林卫都指挥道:“现在石逆手中有上万铁甲,更有五百白衣剑士,如果来攻南斋宫,只怕没人守得住。”众人将目光聚集在孤公公身上,满是彷徨期待之色。   孤公公方寸已乱,颓然叹道:“时局至此,都是咱家一意孤行,现在能救皇上、能救我们的只有一人。”   老人将两枚玉石放在桌上,一束阳光映照,霞雾潋滟。他低叹一声,道:“终于还是要走出这步棋。陈老大人,你可真会坐地起价。”   叶兆安不解问道:“这两枚棋子究竟代表什么?”老人拿起“车”子:“内卫军已败,京师再无可制衡石亨者。现在只有借重燕山卫。陈老大人目光如炬,三年前就料到今日,老谋深算至此,令人佩服。”   叶兆安急问道:“那这枚‘将’子呢?”老人目光幽幽:“将者,全盘之帅也。既然以天下为棋局,自然是指皇位了。”叶兆安若有所悟:“将只半枚,陈老大人意在储君?”   老人颔首道:“然也。他要复立祈王储位,这是先决条件。”叶兆安道:“圣上不同意怎么办?”老人毅然道:“圣上病重,储位久悬,才致鞑子窥视中原。石亨也是钻了这个空子,方行逆天之事。储位不能再拖,只有确实传承,安定人心,才能朝野合力,共御外侮。这与八年前情况相似,当时圣上若未践柞,我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足以保卫京师。”   叶兆安笑道:“大人担心蒙古人会再度攻破大同?今时不同往日,有十数万京军充实前线,也先纵有天大本事,也要师老无功。”老人摇头道:“京军战力虽强,但缺少名将统领。兵凶战危,不可以常理度之。我只盼早把朝中危机解决,好腾出手来,对付鞑子联军。”   叶兆安笑道:“依大人性子,如果鞑子在这几天破入中原,只怕还要与石亨一道助上皇复位。”老人目光一跳,许久沉吟不语。   叶兆安赶忙宽慰:“我只是信口胡说,鞑子怎能攻破大同重镇。”老人苦笑道:“你这话像把刀子一样。圣上病重,诸方争储,如果形势真到那一步,也许只有上皇才能镇住局面。”   叶兆安忙转过话头:“奋武营早间入城,石亨现在可是兵强马壮,燕山卫不知能否抵挡得住?”于谦微笑道:“奋武营虽然跟石亨走得近,但广大将士忠君体国,未必敢真参与兵变。更多是受石亨蛊惑,不明就里。”叶兆安道:“可惜满朝文武惑于表象,竟噤若寒蝉。早上分别时,孤公公方寸已乱,现在听到奋武营入京,更要不知所措。”   老人道:“孤公公忠心可嘉,只是戒急用忍的功夫差些。你即去陈府,将这两枚棋子交给陈老大人。我赶去南斋宫觐见圣上。”   叶兆安一颔首:“大人万要小心。社稷安危,离不开您老。”   凤姑娘端着茶盅,透过袅袅水汽,紧张望着上首的陈老大人。石帅一早便命她携书信前来拜会,此刻老者正摊信细读,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端倪。   “凤姑娘可阅过此信?”陈老大人将信搁在几上,问道。“这是石帅手书给您老,我怎么能观看。石帅说了,您老不必回信,只要今夜呆在府中,就是于社稷大功,于上皇厚德。”凤姑娘答道。   老者和蔼道:“昨夜之事老夫已然知悉,阉人祸国有余,成事不足。石帅今挟大胜之威,又得奋武营襄助,京城碌碌再无敌手。何必再征求一个快入土老头子的意见。”凤姑娘恭敬道:“老大人是四朝元老,一向拥护正统。石帅曾一再表示,京师行事,如没有您老首肯,万难成功。”   老者长声笑道:“天下人以讹传讹,都以为燕山卫真有其事,叫老夫百口莫辩。”凤姑娘甜美一笑:“老大人门生故吏遍天下,这几年来孜孜所谋,也就是复立故太子储位。只要上皇重登九五,一切将水到渠成。石帅所谋看似与您老不同,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捍卫国朝正统。”   老者沉吟道:“石帅书信中曾言及当年永乐盛况。‘两伐交趾,六师出尘,四海宾服,八荒侧目。长策振处,蛮狄之君俯首系颈。兵锋销镝,后世腐儒不法圣王。’这几句真说到老夫心坎上去。”   凤姑娘见他意动,喜道:“老大人答应了么?”老者浑浊眼中突然精亮:“永乐大帝雄才大略,后世之君有谁能及?石帅与姑娘有以教我。”凤姑娘猝然低头,避过刀锋般目光,久久难言。   老者又拾起书笺,反复阅看,脸色缓和下来,油然笑道:“前日姑娘见过那后生没有?人才难得呀,老夫真要有女儿,可非嫁不可。”他只是出语缓颊,不想凤姑娘轻“啊”一声,白皙脸蛋浮起两块彤云。   “咦,老夫竟料中了。那后生可真有手段,不过见上一回,就把小姑娘的心偷走了。”老者哈哈大笑,欢喜地看着小姑娘受窘神态。   凤姑娘勉强道:“干娘就喜欢多事,我才看不上那家伙。况且他是于大人手下。”老者调侃道:“着呀,这才是欢喜冤家。”   凤姑娘捂耳跺足:“您老再要胡言乱语,回头我叫干娘搧您老大耳刮子。”老者微微一笑,用碗盖刮着茶渣,低头自顾品茗。   良久,凤姑娘定下心神,嗔视一眼:“老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要回去禀报石帅。”老者漫不经心地道:“如果老夫不答应,姑娘麾下杀手是不是要杀进来?”凤姑娘哑然失笑:“老大人手控燕山卫,又岂在乎几个杀手?真是风趣。”老者叹口气:“如今石帅手中有雄兵过万,京师谁可抗颉。盼你转告他,京师乃国家根本,多保留分元气,就是造福天下。”   凤姑娘欣喜道:“老大人是答应了么?”老者苦笑道:“不答应又如何?老夫一把岁数,还指望多活上几年。你告诉石帅,今夜老夫约了几个老伙计在府中欢聚,等闲不会出门。”   凤姑娘心领神会,颔首退下。   陈府毗邻是京师繁华所在,王公大臣聚居之地,但今日大街上行人稀廖,沿路宅院都紧闭府门,缄默旁观着这场惊天巨变。凤姑娘策马缓驰,心不在焉,一番遐思尽被陈老大人的调侃勾起。那一剑光华震惊寰宇,令她昨夜几难合目,辗转反侧,都是那年轻人的身影。   转过街角,几乎就与一骑撞上。那人行色匆匆,变乱之间,生生勒住马蹄,正要斥责,却惊呼道:“是你!”凤姑娘抬头一看,赫然是那冤家,心中无端欢喜,竟忘记了答话。   叶兆安一皱眉头:“你来这里做什么?不会又来杀什么人吧!”凤姑娘乜他一眼:“叶公子好生威风!紧赶慢赶的,不会又要去相亲吧!这回是哪家姑娘?”她忆起那日园中旖旎,心头不觉一甜。   “你刚去过陈府?”叶兆安打量着她。凤姑娘醒过神,满脸狐疑:“你也要去找陈老大人?”叶兆安心头一震,随口胡扯:“是呀,陈老夫人又要我今日过府,说她干女儿对我很中意,要再见上一面。”   凤姑娘薄怒道:“你……胡说八道!”她冷冷一笑,“你也不要再为主子奔忙,陈老大人已答应石帅,今夜不出府第半步。你再怎么游说也没用。”叶兆安一紧手掌,棋子温润,遂不以为意道:“如此倒要恭喜姑娘了。今夜万军发动,明朝新君即位,杀手楼功劳顶天,一番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   凤姑娘蛾眉微蹙:“你似乎并不慌张,难道有把握说动陈老大人?”叶兆安没想她观察细致,只好道:“我哪有什么把握,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我家大人拳拳赤诚,做下人的总要成全他这番心思。现在见姑娘志满踌躇,我这趟怕是白跑了。”   凤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撒谎!你神色笃定,肯定是极有把握。”叶兆安叫苦不迭,燕山卫可是奇兵,若就这么暴露,定会影响大局。叶兆安强笑道:“姑娘多虑了。”   凤姑娘扑哧一笑:“昨夜之前,我还能相信。看过那一剑后,石帅也自叹不如。那一剑叫什么名堂?真是厉害。”叶兆安随口答道:“秋叶剑法的一式,姑娘谬奖了。”他大感头疼,若这么放任她回去,燕山卫之事必要泄露。凤姑娘嗔道:“又在瞎说。一剑杀死十二人,秋叶剑法要真这么厉害,十五年前败的就是我们了。战阵剑法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叶兆安苦笑道:“是石亨认出来的?”凤姑娘斜乜他眼:“天下人是傻子瞎子,都认不出来。”叶兆安勒马一侧,懒得争辩,就要与她错身而过。“时间不早了,就此别过,陈老大人还等着我下棋呢。”他淡然说道。既然无法痛下杀手,不如言语夸大,收到疑兵之效。谅她也不过凭空猜度而已。   凤姑娘却认真道:“欲盖弥彰,现在我更怀疑了。”叶兆安驻马冷声道:“你三番五次挑衅,当我真不敢杀你?”雷霆出剑,电光一闪,已横到对手颈前三寸。好快的剑,凤姑娘只不过眼皮微眨的工夫。“如果杀了我,石帅更会怀疑。”少女泰然一笑,浑不将森冷剑刃放在眼中,自顾催马前行,反倒是叶兆安手中持剑,十分狼狈。   长剑始终没触到凤姑娘玉颈。每进一步,叶兆安便策马退后一步。三寸距离便定格在那里,两侧崔巍府第向后退去,两人目光对视,没有稍移。   不觉间,长街已到尽头。凤姑娘倏起笑意,猛一策马,离弦之箭般冲出。叶兆安慌不迭收剑,还是沾了血迹,在凤姑娘修长玉颈上刻了道红线。   “你疯了!”叶兆安压下心惊,怒道。凤姑娘已冲出十丈,勒马回首:“叶公子不是要杀我么?怎么不舍得动手?”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如有所悟,叶兆安被看得一窘,忙转过头去。   “疯女人!”他策马向前冲去,直觉心跳得慌乱。夺路而逃,狼狈之极。   于谦未时三刻来到南斋宫。孤公公等人久盼不来,已派出三拨人去催。   “老奴鲁莽,酿成今时之祸,悔不听廷益公良言呀。”孤公公满脸疲惫,顾不得多做客套。于谦一摆手道:“往者已矣,不必再言。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皇上移驾皇城。”   孤公公答道:“皇上陷于昏迷,太医说过不宜移动。现在我们是寸步难行。南斋宫地势不险,禁卫军又新败,很难守卫得住。”   “公公以为石亨会率军来攻,行大逆不道之事么?”于谦问道。“现在他手拥雄兵,勒兵逼宫是理所当然的事。”孤公公茫然答道,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孤公公心乱了。”于谦目光炯炯,“石贼看似势大,其实不堪一击。”众人震惊莫名,若非于少保亲述,只会当作天大的笑话。   于谦信口道来:“据兆安回报,三千亲卫昨夜也有损伤,当在一千之数。而白衣剑士虽然犀利,经铁骑冲击,也只有四百余人,且可以用骑兵对付,并非真正无敌。我方尚有四千铁甲,东厂完好无损,不宜妄自菲薄。”   安兴惑道:“廷益公似乎将奋武营漏了,那才是石贼最大战力。”于谦胸有成竹:“奋武营将士我深知之,乃朝廷国家利器,决不会屈从于私人。之所以会重新入城,无非受了奸党蛊惑。临阵之时,老夫愿单骑驰入,保证全军将士皆左袒输诚。”   一席话语掷地有声,众人不禁颔首认同。孤公公苍白脸上略复血色:“如此说来,形势并非不可挽回。”于谦从容语道:“形势仍然危急。但只要应对好了,区区石亨腾不起大浪。”   安兴甚为不解:“廷益公把咱家闹糊涂了。局势再明了不过,石亨必会尽起全军,一举攻破南斋宫,逼圣上写下让位诏书。此时奋武营左袒左胜,右袒右胜。双方实力明摆在那儿,容不得一丝侥幸。”   于谦一字一顿道:“石亨决不会来攻南斋宫。”众人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惊诧莫名,着实想不出原因。   “石亨虽常年统兵,并非粗鄙不文之辈,相反深明朝廷典制。我大明以儒术立国,上至天子百官,下到郡县村坊,无不遵习。以下篡上,即便成功,也终究输在名分上面。上皇复位也难保他,更难逃史笔诛伐。实乃智者所不为。”于谦从容语道。   孤公公听得入神,问道:“那他要怎么办?”于谦一笑道:“如果他直接率军破长安门,攻入南城,而后由东华门入奉天门,在奉天殿前召集群臣,结果会如何?”   南宫是上皇幽禁之所。此刻皇城空虚,若石亨勒兵杀入,会集正统旧臣拥立上皇,造成既定事实,圣上又处病危之中,委实难以对抗。这一着釜底抽薪,确是终南捷径。众人倒吸口冷气,神色阴晴不定。   孤公公方寸大乱:“廷益公是救时宰相,圣上安危就全靠您了。”于谦肃容道:“老夫自当肝脑涂地,竭尽全力。圣上既不能移驾内城,自需要禁卫军守护,但可分出大部埋伏在长安门,专等石贼自投罗网。”   众人面有难色,孤公公犹疑道:“此举关系圣上安危,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仓促决之。若石逆万一来攻,我们岂非束手待毙。”于谦道:“老臣愿以性命担保,石亨决不会来攻南斋宫。”   众人逡巡不定。正此时,一个校尉疾趋入殿,跪禀道:“石亨大军从右督府开拔,正向京郊方向行来,按目前行军速度,会在申时末兵临斋宫。”   右军都督府。奋武营将士铁甲井然,一队队从正门开出。此刻城中虽已戒严,但大军开拔仍是拣僻静道路,需绕顺天城半匝。一矗大书“石”字的帅旗迎风招展,甚为惹目。      仍在哨塔之上,大先生目送奋武营去远,叹道:“石帅真乃大智大勇之士,此着不啻于壮士断臂。谁能想到您竟弃绝大臂助不用。”   石亨摇头一笑:“绝大臂助?嘿,不过鸡肋而已。如若奋武营临阵倒戈,我们才是大麻烦呢。行此变天之事,还是要可靠人手才行。只要监视南斋宫,让禁卫军不得驰援,皇城脆如薄纸,我三千铁卫顷刻可下。”   大先生意气飞扬:“今夜之后,大内一党将不复存在,明日顺天城要重开气象。”以石亨沉稳,也不由面露喜色:“汉室更将一改颓象,重复成祖伟业。万千大明将士夙兴夜寐,将在一夜实现。”   大先生道:“石帅所虑者不过于谦。禁卫军不能动弹,于谦也势必要随营侍驾,心腹大患去矣。”石亨一皱浓眉:“但凤姑娘所报,叶兆安前去联络陈老大人,却不得不防。燕山卫加上战阵剑法,威力实难估测。”   大先生始终不以为然:“陈老大人与于谦交恶,岂会再同流合污。叶兆安不过单人只剑,两组寒光剑阵足以对付。”石亨反诘道:“如果燕山卫真的重现,要如何应付?我们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如履薄冰,容不得一丝差错。任何变数都要计算到,才能做到有备无患。”   大先生笑道:“敝派曾分析过燕山卫战力,永乐一朝也不超过两千人,三代而下,能战者不会超过八百人。如果它真的出现,我杀手楼愿意一肩担之。”   石亨眉峰稍展:“但愿我是杞人忧天。此次实赖先生之力良多,明朝功成,我定不负杀手楼。”   大先生深沉颔首:“左副都御史徐大人负责联络朝中旧臣,他深谙天官地理、阴阳方术,昨夜曾升屋揽乾象,见紫微星变,今晨特遣人传讯,有时机已至,急击勿失之语。”   石亨胸怀一畅:“虽说相术不上帝王,但元玉公深谙此道,八年前曾预言土木变乱,事果不爽。可见还是有几分道理。”   殿内众人神色尴尬,于谦言之凿凿,但石亨却大军来攻,不啻当众搧了自己一记耳光。孤公公正想着出语转圜,于谦却处之泰然:“你速去再探,来攻大军是哪一部?可有石亨三千亲军在内?”   校尉衔命而去。于谦转头扫视,哑然失笑:“众位不必如此。老夫仍持前议,石亨极可能舍奋武营不用,将之作为疑兵,令禁卫军无法动弹。而他率亲军与白衣剑士攻打皇城。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伎俩。”   安兴神色凝重:“即便如此,奋武营一万健卒陈兵于行宫外,指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也。”于谦一皱眉头,决然道:“圣上安危老夫愿一肩当之。出了任何岔子,老夫愿意自刭谢罪。”   孤公公一时无法决断,只好道:“兹事体大,圣上安危任何人也承担不了。廷益公言之在理,只是兵行险着,有没有更稳妥的举措?既能护得圣上周全,又能平定祸乱。”于谦眉峰紧蹙:“如果有万全之策,就不必坐等石贼发动了。”   这一语说得极重,众人都想到昨夜之败,怫然不悦,碍于此公威望,不便发作。孤公公明白他的性子,暗自摇头,这位老大人刚毅不拔,归隐一年,还是原来脾气。   正当此时,一位内侍从后进迈出,道:“圣上已经苏醒,召孤公公见驾。”孤公公望了眼于谦,道:“圣上可知于大人已到?”内侍低头道:“圣上旨意只召见公公一人,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孤公公面色作难,于谦肃容道:“公公见驾之时,当说清原曲,请陛下详作斟酌。”孤公公颔首答应,一振袍袖,随内侍入内见驾。   于谦忧心忡忡,缓慢踱步到椅前落座,闭目守心,良久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浅浅苦笑。   不片刻,孤公公从内进出来,面无表情:“圣上口谕——”众人肃容起身,撩袍跪倒。   “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忠君爱国,功勋素著,着赐号‘奉天栩运推诚守正文臣’,世袭锦衣指挥使,给诰券。司礼监各大秉笔忠心可嘉,着各加禄三百石,赐金百锭。金吾、羽林二卫指挥使平叛有功,左迁都督敛事。”孤公公声调平板。众人面色皆喜,忙不迭领旨谢恩。   唯于谦长跪在地,面色惨然,旁边安兴扯了扯衣袖,他兀自愣愣望着前方。孤公公小声提醒:“于大人还不谢恩!”   于谦缓缓站起:“圣上是否要禁卫军坚守南斋宫?”孤公公侧过脸去:“于大人为何做此揣测?”于谦摇头笑道:“以圣上之英明,岂会无功授爵。此刻着意安抚,圣心不言而明。”   孤公公迟疑点头:“圣上的确不同意禁卫军调动。于大人能否再想想两全之策?”   正当此时,有小黄门入内奏道:“叶兆安先生在外边候见于大人。”   夜色降临得格外早。京城中已全面戒严,往日辉煌灯火不再,重楼叠宇只剩远近剪影,尽数隐没在黑暗中。大街衢巷空旷无人,行走其间,闻不到丝毫人声,浑若空城一座。曾几何时,有人会想过冠盖荟萃的京师竟成如此光景?   街上传来铁甲攒动声,寂静的夜里惊若雷霆。铁蹄嘚嘚,不是踏在青石板上,尽数烙在惶恐心中。此处临近皇城长安左门,楼院壮丽恢弘,尽是富贾豪绅宅第,此刻府门尽皆紧闭,唯有一对对石狮漠然望着长戈三千拥过。   皇城周圆一十八里,共有六道城门,大明门处正南,墙垣高峙,堞垛森严,易守难攻。而长安左门虽略远南宫,但防备疏松,因此三千铁卫奔其而去。石亨策马中军,拥在左近的是四百白衣剑士。   大先生从后追上,低声禀道:“奋武营已抵达斋宫五里处,遵您指示,就地驻扎不动。禁卫军仍困守当地,没有开拔迹象。”石亨身披坚甲,闻言笑道:“只要奋武营能拖过今夜,明日就可名正言顺攻打斋宫。”   大先生神色兴奋:“只要拖得两个时辰足矣。一旦破入宫城东华门,大势定矣。”石亨问道:“陈老大人处有何动向?”大先生舒颜道:“探子已经监视陈府,至今没有动静。凤儿该是被叶兆安糊弄了。”   石亨平静道:“再谨慎也是好事。你要密切监视这两处。行百里而半九十,越临近成功,我们越不能大意。”大先生躬身应是。   说话间,大军已经越过长街,雄伟皇城就矗立眼前。黑云笼月,目力无法及远,但借着火把映照,城墙绵延无尽,仿若崇山峻岭难以逾越。虽在非常之时,城内仍是华灯处处,衬比外城漆黑,愈发显出雍容贵重。这就是大明朝的中心,中原冠带的仰望。   石亨催马行到前方,扫视着身后这支百战雄师,过去十年随他南征北讨,令旗所指,即便刀山火海在前,也会蹈死不顾。而现在却对着一堵空城却步。他高声问道:“弟兄们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目光扫处,兵士俱低下头,谁都知道答案,却没人敢回答。石亨指了一人,那人嗫嚅半晌,答道:“皇城。”   石亨故作不闻,那兵士只得大声重复:“是皇城!”这一声如若霹雳惊雷,三千军士只觉心头一惊,手中长戈不由自主一低。   “握好你们的刀!”石亨凌厉喝道,“前方不是皇城。那是一座囚笼,上皇被幽禁六年,暗无天日。我石亨蒙受天恩甚厚,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之所以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今夜。现在你们也有机会为主帅雪耻,勇士们,高昂起你们的头颅,操起你们的长刀,去光复大明王朝的正统!”   三千军士闻言神色一振,不再惶恐战栗,火把熊熊,映照着他们的眼睛,如同即将冲锋的时候,战意高昂。   “那也是一座铺满黄金、遍地功名的宝库。过去十年你们随我征伐冲杀,流血无数,再大的胜仗也不过犒赏记功。而今夜则不同了,你们将赢取爵禄,荫袭子孙。第一个攻进长安门者,赏金千两,授奋武营都指挥衔。”石亨声音平静,却充满蛊惑。   三千长戈挥舞向天,军士一起应道:“愿随石帅赴汤蹈火!”   石亨勒转马头,喝道:“枪来!”旁边校尉递上一杆丈二长枪,挡处红缨随风飞扬,绝似夜晚燃烧的火焰。石亨高举长枪,对准城头飞扬的禁卫军旗:“若天道在我,这一枪必断旗杆!”   众军士不敢出声,目光注视向那冰冷的锋芒。此处距离城头千五百步,旗杆粗如梁柱,除非投石机又或火炮,没有人力可以轰断。石帅虽然神勇,也绝无此神通,如果真能临戟遥断,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长枪倏忽掷出,裹动起绝强劲风,在枪身旋绕往复,其声势就如火炮出膛,隆隆轰响。红缨沿枪挡张开,根根遒劲,仿佛力量贯穿到末梢。这一枪之威,实在到了人力的极至。   眼看长枪撞上旗杆,众军士正要齐声发喊。却见城头上光华一闪,一剑从天而降,劈在长枪尖端。砰声巨响,仿若火器爆炸,长枪竟寸寸碎裂,化成齑粉,撒落在城头上下。   “石都督好神通!”布袍飞扬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立在旗杆前,伸手掸了掸衣衫,从容说道。   三军皆惊,这年轻人赫然是昨夜威震右督府的叶兆安。石亨一枪旨在振奋士气,但瞬间被破,反而衬出叶兆安神勇。联想起昨夜他以一人之力,挽救禁卫军于将溃,军士们都缄默无语,长久失神。   “只是——”叶兆安相隔一丈,衣袖一拂,那旗杆也未摇晃,平飞出去,断口处光整平滑,似用锯齿为之,“先将旗杆锯断大半,再来哗众取宠,未免太欺天下人无知了。”   那旗杆移出丈远,轰然落地,巨响震惊了皇城静夜。城下军士张口结舌,一时间士气大沮。尤为诡异者,长安门上竟全无兵士,空空荡荡的城堞,只有叶兆安一人。   石亨不以为意,内力传声道:“叶少兄妄想以一人之力阻我大军攻城么?还是摆下了空城计,要本帅知难而退?”语声悠悠,竟似老友谈天,从容不迫。叶兆安长声一笑,手掌向地上虚按,那杆军旗凭空跳起,越过城垛直挺挺向下坠落。与此同时,他也就地掠起,后发先至,在空中单掌托住旗杆底部。七丈高的城关,加上旗杆数百斤重量,落地时竟平稳无声。   轰的一声,旗杆矗立在青石地上。叶兆安洒然笑道:“石帅既认为是空城计,何不挥师城下,连在下和这杆军旗一起碾为齑粉?”   众军士面露犹疑,叶兆安这般从容不迫,定然有所倚靠,难保城头不有埋伏。直等大军迫近,便万箭齐发,火炮轰鸣。他们一紧兵戈,静待主帅发令。   石亨摇头大笑,状极酣畅:“叶少兄何苦如此,以你之韬略勇力,何必自蹈死路。不如你我携手,为汉室、为大明拓下大大疆土,由此汗青留名,万载传颂,岂不胜于横尸城下,枉作孤魂!”   叶兆安横剑一挥:“石帅胆怯了么?我不过孤身一人,要战便战,恁地啰唆!”   石亨冷声喝道:“如此甚好!中军即刻攻城,有敢阻挡者,格杀勿论。”铁甲军士纷向两翼移动,让开中间甬道,四百白衣剑士源源开出,在阵前分作十二队,长剑向前,直等一声令下,便一起攻击。   石亨又下令道:“凤姑娘负责指挥,步步为营,不宜冒进。”他也是担心城头有伏,特命白衣剑士为前军,可以机动进退。   凤姑娘从旁策马而出,脸色阴晴不定。她见到叶兆安从天而降,为其目眩神驰,目光就没有稍移过。这次只怕是真要决一生死了,不知为何心绪凌乱,简直想策马远离。   大先生见她心不在焉,小声斥道:“大战在即,还在胡想什么。”凤姑娘芳心一颤,知道终于避不过去,低声应是。石亨也察觉异常,道:“凤姑娘不必担心,皇城中已无精锐之兵。”他只以为凤姑娘是担心战局。   凤姑娘微一颔首,失神地向前行去。大先生一皱眉头,道:“凤儿有些不对劲,要否换个人指挥?”石亨摇头道:“临阵换将,智者不为。何况长安门也就这么大,玩不出什么花样。”   令旗果断一指,白衣剑士以组为队,向前飞掠。距离城墙两百步有一道护城河,宽几五丈,幸而冬季水浅,滩涂占了丈五,竭力一跃,堪可飞渡。河上有两道石拱桥,分在左右两翼,距离城门颇远。   白衣剑士像一群群大鸟掠过护城河,一落定就集结成剑阵。凤姑娘反而落在后头,她忽然闻到股怪味,虽不浓烈,却熏人欲呕,从河水中蒸腾出来。但仔细观察,却没有任何异样。   微犹豫间,白衣剑士结阵已毕。凤姑娘心思本乱,念头一闪而过,只以为是淤泥久积之故。她望到叶兆安仍立在旗杆前,布袍飞扬,身姿挺拔,芳心没来由一痛。朝堂征伐中,个人意愿何其微小,只能屈从于大势。   十二组白衣剑士缓步靠前,渐散成一个圆弧,将叶兆安围在中间。凤姑娘留意城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狐疑道:“你不会真要以一人之力独抗三千铁甲吧?”叶兆安从容笑道:“有何不可!”他神色一振,“十五年前,叶氏一族败在寒光剑阵下,从此秋叶剑法绝迹江湖,兆安不才,今夜愿为寒家正名。石都督能否恩准?”   声音越过千五百步,激荡在众军士耳中。石亨也觉讶异:“少兄是要以一人之力独斗四百杀手楼精锐?”叶兆安遥遥应道:“正是。”   大先生忍不住讥笑:“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别以为会几手战阵剑法,就妄想逆势而行。战阵时代岂由得你胡来。别是想拖延时间吧!”   叶兆安但笑不语,顾盼扫视间,气雄万军。一众白衣剑士不觉低下目光,不敢对视。“好!”石亨击节喝彩,“素闻长安叶门雅有古风,石某生平虽未曾会,也常临戟遥想。今夜得见少兄英姿,石某若不答应,岂非使江湖上少了一桩流传千古的壮举!军士听令,击鼓助兴。”   擂鼓声咚咚响起,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震动了整个皇城。三千铁甲只觉热血上涌,仿佛见到己军勇将冲杀于万军中,斩下敌帅首级,俱意兴飞扬,只想引吭长啸。凤姑娘神色一肃,事既至此,已关系杀手楼不败声名,容不得她三心二意。令旗一挥,十二组白衣剑士各成梯队,拥在最前的是凤、虎、豹三组,战力最为强悍。   白衣剑士已各拔剑在手,凤姑娘令旗一挥:“攻!”   寒光森森,战鼓不息。   游侠时代最后的剑客,宿命般遭遇最为强大的战阵。   南斋宫。灯火辉煌,岗哨森严。   偏殿之中,众人神色肃穆。方才斥候来报,石亨果率亲军前往长安门。而奋武营则在斋宫五里外驻军,如何也不见进攻。现在皇城空虚,而禁卫军无法动弹,实在是内外交困,无计可施。   孤公公坐立不安,眼巴巴望着于谦:“廷益公,形势危急,当如何处之?”他方才又已入内面圣,无奈皇上下午苏醒之后,又再度昏厥,不见醒转。于谦叹口气道:“我已命兆安设法在长安门阻上一阵。现在是决断的时候,公公与诸位如信得过老夫,不妨派一支精锐,随我前往奋武营,尽可斥退此军,而后驰援皇城。”   孤公公小心问道:“廷益公需多少人马?”于谦决然道:“一千精锐足矣。南斋宫舍此之外,尚有三千禁军与东厂拱卫,圣上安全不成问题。”   孤公公松了口气,如果于谦再持前议,要调走全部禁卫军,势必争持难下。现在只要一千人马,还在他权限之内。石亨果用出瞒天过海之策,现时悔之晚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救时宰相上。   他正要松口答应,金吾亲卫指挥使却道:“形势复杂难明,奋武营看似没有动静,如果一见我军开拔,难保不会作出反应。今夜京城就像个火药桶,只要一丝火星,就会炸个天翻地覆。奋武营之事一旦处理不好,难保不会全军来攻。到时候佯攻倒成为致命着数。”   孤公公意为之动,这兵凶战危之时,的确存在太多变数。他迟疑地望向于谦,后者唯有跌足一叹。安兴建议道:“谦老此去是以个人威望,而非军力胁迫。不如谦老领数十随从,如此不会刺激奋武营。只要他们退兵,我们大可从容调度,将禁卫军精锐尽数移往长安门。”   于谦霍地站起:“长安门城防薄弱,众位以为能坚持多久?救兵如救火,如此一来一回,至少要花去半个时辰。”虽然在长安门外有所布置,在他看来,还是延宕之用,真要底定胜局,还是要靠禁卫军出动。   众人一起望向孤公公。脸色苍白的老太监迟疑半晌,终于道:“安兴所言颇为妥当。一切就有劳廷益公了。”   于谦跌足不已,一径冲出殿门,方仰天叹息:“竖子误国,莫过于此。”   片刻之后,数十骑从南斋宫偏门策出,投向茫茫暗夜。   方圆数十丈空地,一矗禁卫军旗在寒风中猎猎飞扬。叶兆安横剑而立,目视三组寒光剑阵缓缓迫进。白衣剑士不愧杀手楼精锐,一旦拔剑出鞘,眼神锐利如鹰隼,再无所畏惧。      到得十丈处,凤姑娘令旗又是一挥,百名杀手齐声一喝,或平地掠出,或跃空鹰击,近百柄长剑明亮晃眼,一起向叶兆安攒射。先后分明,梯次井然,好似大雁衔尾,无有断续。一出手就是寒光剑阵最强杀着!叶兆安背倚坚壁,无路可退,只余抵挡一途。但孤公公在一组剑士袭射下,尚且重创束手,叶兆安纵有战阵剑法,也决难幸免。   凤姑娘持令旗的手无力垂下,心中却是断裂的疼痛,几要转身,不去见那万剑穿身的惨状。冲在最前有八人,剑光飞卷,几乎布成一面光盾,内中气劲交织,无有破绽。八柄剑就等同一人所使,攻其任何一点,都将触发剑阵。对手唯有硬接一途,无法破阵遁去。   然而叶兆安在剑盾迫近一丈时才出招。长剑迅疾划动,似在虚空里劈出十余下,不闻丝毫劲响。八名白衣剑士却瞳孔收缩,在这刹那间,他们发觉剑网被割破,再非浑然一体。震惊天下的寒光剑阵告破!   叶兆安长笑一声,长剑挥洒,连续八声叮当,众剑士俱身躯一震,往袭来方向跌出,喷血不止。后方剑手为其一阻,阵形一顿,待缓过神来,一脚将同袍踢飞,维持原阵不变,仍向敌手袭来。   但是这个空当已经足够。叶兆安长剑如飞,径往中路破去。寒光剑阵需要在一丈处聚劲,此刻不及发动。这就像一串鞭炮,第一个未燃响,后续就要哑火。其环环相扣,只有从开端入手破解。   叶兆安全力展开剑法,气势如虹,从头至尾就没有停歇换气过。他虽只一人,但威力却强如战阵,往来不息,始终是最强状态。仿佛一座具体而微的战阵附身其上。白衣剑士不停惨号飞跌,一路鲜血淋漓,尸横狼藉。   战阵时代不再似以往武林争雄,既以兵法为根底,自遵循兵道要理。只要结构平衡被破,就会动摇全局。叶兆安从中路凿穿,使其两翼无法相连,寒光剑阵自溃不成军。虎入羊群,纵横自如。   隔河遥望的大先生肝火大动,恨不得立刻飞临战场。石亨瞥了他眼,叹道:“战阵剑法果然厉害,竟然是战阵的克星。大先生,你回头得锻炼一下他们的武功。习惯了战阵,就不会单打独斗呢!”   大先生额头冷汗直下,低声应是。以白衣剑士之修为,确实不该被叶兆安如此纵横突入。无奈突然脱离战阵,一时间竟无所适从。凤姑娘直到被冲杀一轮,才想起收束阵形,奈何此刻叶兆安根本不给机会,指东打西,杀得尸横遍野。不过片刻工夫,白衣剑士伤亡六十余人,总算凤姑娘约束有力,牺牲了半组杀手,硬将叶兆安缠住,才能重整阵形。此时双方位置掉个,叶兆安靠近河岸,而白衣剑士则背墙而战。   纵以杀手冷血,想其方才屠杀,也要不寒而栗。众剑士咻咻喘气,一时不敢向前。大先生紧皱眉头,发出一声长啸。一众白衣剑士才在凤姑娘指挥下,缓慢向前,但神色犹疑,士气低落。昨夜他们屠杀禁卫军时,何等酣畅淋漓,想不到一夜之隔,竟然攻守易形。   三千亲卫平时没少与寒光剑阵切磋,深知其厉害,不想此刻竟被单人只剑杀得大败,一时又是骇然,又是敬服。只想着呆会儿不要与这神魔一般的年轻人交手。正此时,一骑飞奔而来,在石亨马前奏道:“南斋宫有数十骑驰出,奔向奋武营驻地。”   石亨面色一紧,下令道:“全军即刻攻城。留三组剑士缠住叶兆安,余者协助大军打开长安门。”于谦终于动了,以他的威望,奋武营必左袒输诚。现在离其率军驰援,尚有两个时辰,而在此之前,必须救出上皇,攻入东华门。到时名分已定,禁卫军也无力回天。   三千铁甲在战鼓声中向前拥去。最前军士扛了十数具云梯,架在护城河上,权当浮桥之用。众军鼓噪向前,一时云梯上堆满了人。三千亲卫按百户为单位,分成了十数条长龙。背后是震天杀声,叶兆安却置若罔闻。一组白衣剑士已杀到跟前,三柄长剑同时递出,叶兆安突然一笑,挥剑交格——此时最前的亲军已冲过云梯,即将踏上岸。一串火星从金铁交击处迸出,仿佛受了指引,划过三丈不熄,落在黑黢黢的护城河中。火光一爆,冰冷的河水竟被引燃,腾出数丈高的烈焰。且以燎原之势向两端延伸,远远望去,两条火龙一径散开,眨眼工夫,数里河域尽是腾腾火焰。   云梯被一烧而光,上面的数百军士都怔愣住,直到烈焰舐身,才发出惨厉号叫,但后退不及,唯有在火海中挣扎,纷纷坠河,不片刻化为灰烬。   方圆数里内亮如白昼,亲卫军忙不迭后退。石亨失声道:“西域火油!”大先生惨然道:“这年轻人真狠!竟在上游倾倒火油,此刻天堑在前,大军如何也过不去。”石亨脸色苍白,道:“火油在中原向来少见。现在火势不止,定是有巧器灌输,否则不可能均匀连绵。”大先生目光呆滞:“石帅是说另有高人在暗中布置?”   石亨叹息道:“当年攻打交趾时,为对付象军,军中曾有人用过火油。”大先生惊道:“燕山卫!”话声刚落,旷地外各条街巷中,同时传来隆隆车辙声。竟似有百数十辆,驶在青石板上,犹如雷霆滚滚。不片刻一辆辆战车驶出,竟是仿古制式,两驾三人,中者为御,左持长戈,右擎劲弩。前方有环形挡板,军士只露出头来,一律戴着永乐朝兵盔。   隔着火河,叶兆安声音传来:“为了不让石帅寂寞,在下特请来一支天兵,与三千亲卫搏戏一番,聊以为趣。望石帅笑纳!”接着是长声大笑,他挥舞着长剑,将战阵剑法发挥到极至,乘着白衣剑士军心大乱,纵横肆虐,无往不利。   石亨不去回答,向战车方向喊道:“燕山卫既至,陈老大人何不现身?”   然而战车阵中一片沉默,唯有铁甲骏马低嘶。百辆战车一字排开,延绵数里。后面跟随着三百步卒,也是一色永乐朝盔甲,仿佛昔年百战雄军从天而降。亲卫军已掉转锋芒,拥在石亨左近。大先生望着战车,似乎能想见它隆隆驶过,己方兵士被碾为肉泥的情景,惶恐道:“我方几乎全是步卒,又没有偏箱犄角为阻,如何抵挡得过!”   石亨微眯眼睛,道:“如果有白衣剑士为前阵,这些战车极易破解。”大先生恍然悟道:“原来叶兆安早存诡计,将杀手楼力量诱骗过河,再以火海阻隔,令两军不能呼应,便可以逐个击破。”   石亨冷哼道:“战阵剑法可以破杀手楼,战车可以破步卒,他真是算计入微。”大先生喃喃道:“即使我们能击破燕山卫,但于谦也会率军来援,今夜恐怕……”   石亨神色如铁,道:“大丈夫持三尺剑,为当为之事,纵败又如何?现在有白衣剑士留下的四百战马,亲卫军中颇有骑射好手,分成两军,居在左右翼,伺机包抄后方。余下步卒以长戈为阵,尽量阻住战车冲击。”   传令兵迅速知会下去,两支骑军片刻组成。中军步卒则摆开防守阵形,长戈在前,戟尖林立,静候战车冲击。后方军士则张开弓箭。   蓦地,苍劲号角吹响。百辆战车同时开动,铁蹄嘚嘚,车辙隆隆,仿佛黑云摧来无坚不破。片刻之间,已逼近到五百步。   亲卫前军握戟之手一紧,冷津津全是汗水。石亨喝道:“放箭!”后方军士长弓向天,箭矢黑压压射出,坠袭往战车后步卒。但燕山卫中多是高手,奔跑之中,将盾牌往头上一张,殊少伤亡。   此时,战车上响起控弦之声,却非弩手射出。前方挡板张开五个小孔,一排劲矢闪电射出,足有三百石强力,带着强烈气旋,倏忽掠过五百步距离。前方军士只顾握戟,被射了个透心凉,排排倒下。   后方军士一阵大乱,不及拾起长戈,战车已冲到面前。铁蹄奔踏,车轮千钧,岂是血肉能阻挡。弩手不时发射,戈手左右挥舞,当者披靡。最为可怖者,是车轮上竟装了柄短刀,锋利无比,不少军士腰斩其下。随后步卒更是挥舞屠刀,毫不留情。   三千亲卫溃不成军,不少竟被驱赶到火海中,鬼哭狼嚎。石亨虽勉力约束,无奈兵种相克,无计可施。左右骑军从两翼包抄,欲截杀后方步卒,岂料车身宽敞,步卒一攀而上,骑军再无优势。   一轮冲杀已毕,战车旋转奔回,重聚成阵。竟只损失了四辆,伤亡微乎其微。而石亨亲卫军则折了八百人,几占半数,眼下不过剩余千五百人。      燕山卫出现不过半个时辰,火河彼岸,叶兆安以一剑之力四下隳突,纵横无敌。威震武林的寒光剑阵遇到克星,在战阵剑法前,竟似沃雪沸汤,消融无踪。凤姑娘见对岸吃紧,也想派几组剑手过去增援,但火墙有数丈高,不要说掠过,靠近也要毛发焦灼。欲待从两侧石桥突过,但相距太远,一分兵出去,反而被叶兆安逐个击破。   眼见白衣委地,部下横尸,凤姑娘恨不得与对手同归于尽。无奈叶兆安一剑游走,始终不与其照面。对岸喊杀声震天,战车又发起了第二轮冲击,亲卫军损失惨重。只要再有一轮冲杀,就怕要全军覆没。   火势渐小下去,不过片刻,全然熄灭,就如来时一般迅疾。两岸弥漫着火油燃烧后的怪味,河水中还漂浮着几具焦骸。滩涂灼烧之后,坚实异常,水位又低了几分。   凤姑娘终于等到机会,娇喝道:“凤组留下,其余过岸协助石帅。”   河岸空旷,叶兆安再阻截不住。方才一轮斩杀,白衣剑士死伤百余人,而今除却凤组,只有两百人过河,可谓伤亡惨重。战车即将要发动第三次冲击,见白衣剑士到来,却缓下势头,中军突前,绕成一个半环,竟是要取守势。石亨暗叹一声,这指挥者非常高明,如果这轮仍旧冲杀过来,己方有白衣剑士为前阵,掠上战车,而后亲军包围,足可叫它一战而败。   叶兆安见对岸进入相持,也不着急追杀,等凤组重整阵形,才悠然叹道:“事已至此,姑娘还要继续么?”凤姑娘恶狠狠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一掷令旗,玉手挥剑,二十名杀手分成两拨,从左右分击而进。寒光剑阵已成累赘,索性弃之不用,要以血肉之躯悍然搏击。凤组杀手俱为精锐,克制心中恐惧,齐发一声喊,颇有风萧易水之概。   叶兆安似低叹一声,长剑一抖,施展开秋叶剑法。劲气轰鸣,一朵朵剑花绽放于剑尖,嘶啸奔杀。一朵、两朵……凤姑娘目为之眩,竟有九朵之多,竟然与百年前一代剑圣叶稽延比肩。九朵剑花凝若实体,在空中旋绕往来,金铁遇之摧折。明晃晃剑尖坠地,白衣杀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突然之间仆倒于地。他们的喉头鲜血汩汩,眼看不活了。   剑花消敛,只有凤姑娘一人立在当地。遍地白衣,尸横枕藉,那军旗仍在猎猎飞扬,漠然注视着脚下荣辱胜败。   当,叶兆安归剑入鞘,道:“姑娘还有何话要说?”凤姑娘泪流满面,凄厉喊道:“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她扬起长剑,发疯了一般冲向那年轻人,秀发蓬乱,雪丽脸容狰狞扭曲。叶兆安一指弹出,袭近的长剑抛飞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跌入护城河。“早间你也这般迫我杀你,真就这么了无生趣么?”叶兆安想说几句俏皮话,却发觉如何也轻松不起来。不知为何,他对这美丽对手总下不了杀机,即便此刻,也是一般。   凤姑娘双眼满布血丝,只是狠狠看着他。两人相隔两尺,目光对视,就这么立在遍地尸首中。一阵劲风刮过,后方军旗剧烈摇晃。它原本只是竖在青石上,此刻摇摇欲坠,一阵摆动后,恰向两人砸来。叶兆安喊声小心,伸手一拉,将凤姑娘拉入怀中,而后平地掠起。凤姑娘脑中一木,只觉眼前一黑,险要昏晕过去。她伸手推拒,却是如此绵软无力。   就在此时,一声断喝从对岸传来:“袖箭,杀了他!”却是大先生的声音。此刻燕山卫主守,而石亨一方则有白衣剑手加入,堪成相捋之局。大先生不时回眼,看对岸战局。待见到叶兆安挥出九朵剑花,将凤组杀手斩杀殆尽,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凤姑娘茫然之中听到命令,不假思索,按动了袖箭机关。两人间毫无阻隔,锐利箭镞哧声洞穿。幸亏叶兆安反应神速,将肩一沉,才没袭中心脏要害。叶兆安狼狈坠地,险些跌倒,手仍挽着那纤细楚腰,眼中却是无辜质疑之色。望到那样纯净的无辜,凤姑娘心中撕裂般疼痛,脚步踉跄向后退去,螓首不住摇动,一脸难以置信,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情景。猛然间,她转过身去,飞也似地逃到河对岸。掠过大先生身旁时也不理会,着魔一般往战车阵中冲去。大先生怕她出事,伸手点了她黑甜穴,令其昏睡过去。   那厢交手的两军也缓下势头,望着隔岸那一幕,谁也没想到那神魔一般的年轻人就这般被重创!   震天杀声一低,皇城寂静,数千双眼睛无声看着。      然而,轰隆铁蹄从外城传来,重又打破寂静。长街尽头,火把熊熊,一队衣甲鲜亮的骑军高速驰来。飞扬的军旗上打着“奋武”旗号。一时间交战双方摸不清底细,俱罢兵戈。大先生眼中一跳:“难道是奋武营没被说服,前来驰援?”石亨惨笑一声:“都完了!你看看最前的马上坐着谁?想不到谦老竟有此魄力,敢率新收的奋武营来驰援。”   待得骑军稍近,大先生终于看清驰在最前的是位朝服老者,面容端肃,赫然是救时宰相于谦。原来于谦突入奋武营,所随数十骑高喊“兵部尚书于谦到”,三军竟不敢阻拦,果然尽数输诚。此时不及回宫调度禁卫军,于谦便遴选三千精锐骑兵,火速来援。余者仍原地待命。   三千铁骑在燕山卫旁摆开阵形,铁甲鲜亮,面容端肃。于谦在军士扶持下翻身下马,高声喝道:“石帅还要继续行大逆不道之事么?”   石亨回复平静,道:“成王败寇,不过如此。我石亨戎马半生,能够战死皇城,于愿足矣。谦老不必多言,放手来攻吧!”他一勒战马,在军前策驰,“弟兄们,今夜多有连累,来生再作袍泽!”   亲卫与白衣剑士一起跪倒:“愿随石帅死战!”   于谦一挥手,燕山卫与奋武营铁骑尽摆开架势,只等号角吹响,一鼓决之。夜空中乌云笼罩,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落下雪花。皇城前一片沉寂,连战马也不发出一声嘶鸣。狂风骤雨即将来临,变天换日的最后一战!   蓦地,一阵急促的蹄声敲响长街。竟是单人只马,那军士伏在马背上,如不是死命抓住马鬃,早要坠地。他的盔甲已尽为鲜血所染,仿佛从数十万人的战场中冲杀而回。皇城前大战即将爆发,但这名骑兵浑不要命地冲来,那股狠劲儿将两军战意猛地一压。这人号衣竟是果勇营的!京城今夜已经戒严,四门紧闭,即便天皇贵胄也冲不进来。然而果勇营已开拔边塞,此刻这个骑兵竟突然现身皇城,鲜血长流!   难道边关……于谦与石亨隔着三军互望,似乎都感到彼此惧意。雪花纷扬洒落,不知此时边关是否朔风呼号?   那骑士不要命地冲进两军空地,嘶声喊道:“八百里加急!大同、宣府一线被破,我军大败,鞑子长驱直入!”他显然已半至癫狂,一策马匹,就要从石拱桥驰入长安门,浑没有将交战两军放在眼中。   场中数千军士无声放下兵戈,一片寂静。八年前,宣府被破,京军尽没的惨剧又要重演么?鞑子大军长驱直入,所过城池尽化为焦土。千里白骨,民不聊生,那是大明朝最大的耻辱!   局势危殆,现在京中更显空虚。鞑子如果疾行围城,不知能守得住几日?而圣上病危,显已无力主持朝政。满朝文武失去了主心骨,便是一盘散沙。纵以于谦威望,也不能如八年前挽狂澜于既倒。   那骑士飞奔之中,突然从坐骑上摔下,显已筋疲力尽。早有兵士将他搀扶起来。于谦策马冲出,道:“老夫兵部尚书于谦!将边关之事详细说来!”那军士勉强睁开眼睛,问道:“于大人?”石亨不知何时掠到左近,道:“正是于大人。我是京军团营总兵官石亨,你速将军情奏来。”   那军士神色一喜,于谦是救时宰相,石亨乃军中柱石,没有更适合奏报的人了。他浑没留意两军剑拔弩张,一气说道:“三日前,鞑子大军突然退兵,斥候传报说瓦剌、鞑靼二军内讧,总兵官以为战机已至,便率大军追击,不想瓦剌人设伏于鹞子岭,五万大军一役而没。鞑子大军乘机赚城,大同一夜被破。京军团营只逃出了几千人。”   那军士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于谦缓缓起身,道:“石帅好一个关联内外之局,可曾想到局势羁縻至此。”石亨叹气不语,但脸上却殊少悔意。于谦失神往回走,一边道:“眼下京城只有上皇才能稳住局势,石帅好自为之!”石亨愕然道:“谦老此语何意?”      于谦转头瞥他一眼,落寞道:“圣上病危,眼见无法支撑,储位又未定。兴许只有上皇重临九五,才可稳住大明朝人心,才能再次击败鞑子大军,不致南宋偏安之局。石亨,你好自为之,不要作汉家罪人!”   语罢不再回顾一眼,走到奋武营三千铁骑前,喊道:“从现在起,你们隶属京军团营总兵官石亨指挥!”奋武营将士面面相觑,许久没人出声。   于谦喝道:“还不遵令!”前排校官一跃下马,伏地跪拜。三千铁骑也纷纷跪地,一片黑压压铁甲。于谦又向燕山卫方向拱手,道:“有劳诸位了!今日事已至此,请上复陈老大人,说于谦虽未成功,也算兑现诺言。”上皇一旦复位,祈王储位又能重定。   正此时,皇城中升起一束焰火。百辆战车一见,无声掉转马头,辙声隆隆,向长街中隐没。从头至尾,他们就没出一声,仿佛真是天降神军,倏忽来去。   一个人影从对岸跌撞掠来,在于谦面前跪下道:“大人,真要如此么?事情未必到那一步!”赫然是叶兆安,他神色惶急,扯住于谦衣袍。   “痴儿,已然十万火急了。若我于谦能一己荣辱,能换得大明朝安乐,死又何惧!你不必阻我!”于谦轻轻推开叶兆安,大笑道,“天牢在什么地方?你,率一队人护我前往!”他点了一个校官名字,那校官含泪答应。   一队铁甲静默离开,三千铁骑哭泣喊道:“于大人!”   石亨蓦地望于谦离去方向单膝下跪。亲卫与白衣剑士也跪成一片。天地正气,在于斯人。   叶兆安不想当日笑言,竟一语成谶。茫然中,听到于谦自若笑言:“此一腔热血,意何洒之?意何洒之?”风雪茫茫,那孤直背影隐入长街,袍袖萧然,终至不见。叶兆安拔出长剑,环顾满场,尽皆敌军。他摇晃着身形,伤口仍在不停流血,放声吟道:“梁柱其坏乎,泰山其颓乎,哲人其萎乎!真是冠履倒施,合该奸佞当道。我纵一剑横绝,又有何用!”   当的一声,寒光凛冽的长剑中断两截,叶兆安随手抛掉断剑,萧然向前行去。白衣剑士尚余两百,石亨亲军还有一千,列成环形围在前方。叶兆安步履踉跄,一摇三晃,但三千长戈却不敢阻拦,缓缓向后退却。   “国难当头,少兄何不捐弃前嫌,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石亨见他走远,大声喊道。   叶兆安却不答话,仍是踉跄向前,三千长戈中开甬道,让这个大敌爽然而去,眼中犹涌上敬佩。寒光凛冽,雪花飞扬,映照得天地萧索严寒。叶兆安跋涉过的地方,留下一溜深深的脚印。   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凤姑娘模糊中醒来,只觉全身瘫软,穴道初解,说话力气也无。但听觉视力尚在,正当叶兆安萧索离开之时,望着他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摇晃,凤姑娘恨不得挺身阻止,苦于全身无力。她想大声叫喊,但是舌根似有千钧重,嘴唇也翕动不开。那年轻人一步步挪向长街暗处,眼看就要隐没不见。凤姑娘心中有如刀割,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此去经年,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他就像那只翩然飞鸿,偶踏雪泥,于谦既没,他也无意于朝局江湖,终将归身于大泽草莽,和光同尘。   叶兆安的背影终没入长街暗处,没入雪花深里。两滴晶莹的泪水沿着凤姑娘香腮滑下,待坠落地时,却已是冰冷的珠子!   (责任编辑:清欢) “锦衣行”之少年郎 扶 兰 (本文字数:325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0期 字号: 【大 中 小】   “锦衣行”系列之一   少年郎      一      鼓声响了。   许峤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山林。苍茫暮色中,层层叠叠依着山势而建的天台寺,笼罩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之中,迷蒙不清。鼓声穿透迷雾,一声声如敲在他的胸口一般,令他心神震荡。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也过于激动了。   毕竟,他升任弥勒教右护法座下的奉贤使者,才不过两年,而今天要见的人,又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明教伏魔使者严五与严七。自从光明之教一夕之间变为邪魔之教,他们在这天台寺中已经蛰居多年,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还有多少人知道,明心与明性这两个法号之下,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两个人?   鼓声已响,天台寺中的僧人,包括浙东各地送到天台寺中教养的那些少年,此时都应该聚集在大雄宝殿中做晚课了吧。没有人会知道,达摩崖上曾经出现过他这样一位客人——也许要等到严五与严七重新叱咤风云的那一天,才会有人疑惑震惊,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与能耐,找到他们并且说动了他们出山。   一念及此,许峤的心跳得更快,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胸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等了片刻,直至诵经声一波波地越过殿宇传向山林,方才再次举步。   秋高月小,霜一般清冷洁白的月色下,达摩崖出现在似乎伸手可及的左前方。许峤忽然伏低了身子。   一个少年正从达摩崖上飞一般地纵身而下,想是这条路已走得极熟,左弯右拐,不假思索。他去的方向并不是天台寺,而是达摩崖左侧的那片枫林。许峤屏息静气地看着他掠入枫林,也不见如何动作,右手中已多了一柄解腕尖刀,左手在一株老枫的树干上一拍,借力蓦地纵起,仿佛利箭破空,尖刀刺入右前方一株枫树之际,左手与左脚忽地又勾住了一根横过头顶的树枝,去势陡然停住,尖刀收了回来,刀尖上似乎挑着一个极小的黑点。那少年审视了一下方才被刺中的树干,满意地向自己点一点头,轻轻吹掉刀尖上那个黑点,转身掠向山林更深处。   许峤略一迟疑,便奔向那株枫树。他已将方位记得很清楚,但是方才那少年落刀之处,并无半点刀痕。地上只见一片尘埃,根本无法找到方才吹落的那个黑点。那少年能够在夜色中刺中那般细小的目标,更能够在疾冲之中将刀势控制得如此精确,丝毫不差,只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天台寺传授的刀法向来大开大阖,讲求的是稳如山岳动如江潮,哪有这么凌厉的刀势和这么精细准确的劲道?这么说,严五与严七,终究还是忍不住寂寞,一直在暗中教授弟子?   许峤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只不知这少年是山中住户,还是天台寺中的那群少年中的一个——这个时候,那些少年不是都还在诵经吗?   许峤终于攀上了达摩崖。月色之下,严五与严七——或者说明心与明性,闭目盘坐在窄小的石窟中,毫不在意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许峤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两名枯瘦、苍老的僧人。严五与严七纵横江湖时,他还只是伏魔殿中一名小小侍童,只能远远仰望这些传奇般的风云人物。但是流年如水,似乎转眼之间,他便已在俯视这老去的英雄了。然而严五与严七的威名,仍然震撼四方,以至于一提起来便会风云变色。   许峤慢慢地跪了下去,低声说道:“不动明王座下奉贤使者许峤,奉请严五先生与七先生移驾严州。弥勒出世,还有赖二位先生匡扶。”   他双手奉上一面铜镜,手指拂过镜面时,有如微风拂过花丛般,细微的嗡嗡之声令得严五与严七都睁开眼来。许峤将铜镜斜斜对准明月,那面看似平淡无奇的铜镜,将月光反射到石壁之上时,光晕中影影绰绰竟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跳动。   严五与严七望着那簇火焰,平静的面容上此刻不由得掠过种种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望着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是望着他们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华,无法不让人生出太多的感慨。寂静的山林,这一刻仿佛已经变成了隐退的、淡去的背景,留下的只有那如火焰般燃烧的热血与激情。   良久,许峤收起铜镜,再次伏下身去,缓慢而坚定地重新说出自己的来意:“不动明王府下奉贤使者许峤,奉请严五先生与七先生移驾严州,匡扶弥勒。”   可是,严五与严七的面容已然平静下来,对望一眼,长长地叹息一声。   许峤心中一沉。   严五慢慢说道:“我们曾经在弥勒佛祖面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不会离开达摩崖。”不论严五这番话是真是假,他既然这样说,就绝没有毁誓的可能。严五与严七又闭上了眼。   许峤怔了许久,忽然说道:“五先生与七先生虽然不能下山,不过,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二位先生的弟子,是否可以代劳?”   严五与严七似乎吃了一惊,蓦地睁开眼来。   许峤微笑道:“方才从达摩崖上下来的那位小兄弟,身手真是不错,难怪世人常说‘明师出高徒’。以那位小兄弟的功底,若二位先生肯放他入世,不出三年,定可光大严家刀法。”   无论谁听到这番夸奖自己弟子的话,都应该高兴的吧?严五默然,严七却隐隐一笑,注视着许峤,目光闪烁不定,过一会儿才道:“他若愿去,那也由他,你自己去同他说吧——下了达摩崖,往左转,沿着枫林外的那条山沟往上山的方向走,你自然会遇到他。”   许峤站起身来,临走时又想起一事:“那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是否知道二位先生的身份?”这后一点,至关重要。   严七淡淡答道:“他姓孟,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其他的你自己问他吧。”   许峤深深一揖,转身下崖。他没有看见身后严五那怜悯的目光,以及严七诡异的微笑。他只想着,无论如何,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归。再次见到那名在月下练刀的少年时,许峤大是振奋,隔了数丈远便低声叫道:“孟兄弟!”   那少年一惊,霍然收刀,转过身来。秋月下奔过来的那名三十多岁、外表谦和的中年人,他并不认识,但是却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叫他一声“孟兄弟”。   许峤靠得太近,立刻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霜之气。他后退一步,站定之后,拱一拱手,微笑道:“在下刚从达摩崖上下来,令师指点在下到这儿来见一见孟兄弟,顺便商量一件大事。”   他审视着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却异常镇定冷静的俊朗少年。他方才的一番话,包含着太多的意味——我知道你们的师徒关系,我与令师的关系不同寻常,令师默许了我的来意——但是这少年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的下文。   许峤心中大是赞许,不愧是严家弟子,真有大将之风,果然不同凡响。他字斟句酌地说明自己的来意。那少年静静地听完,既不吃惊也不兴奋。许峤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但是他心中的警觉已经晚了一步。   那少年的右手动了一动,月下恍惚见到白光闪动,许峤觉得心口一凉,他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低下头来看着胸前插着的那柄尖刀。那少年怜悯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傻瓜:“明心与明性两位师父不能杀生。他们叫你来找我,就是叫我杀你的。”   许峤觉得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不动,他喃喃地道:“就算五先生与七先生不愿出山,为什么……”   那少年看着他一点点苍白下来的脸,微微一笑:“我叫孟剑卿,家父是台州宁海卫百户。”   台州宁海卫百户……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子弟,如果真是忠于朝廷,怎么可能会跟着他投身于弥勒教?怎么可能让他窥见自己与严五严七不可告人的师徒关系?而如果是别有用意,又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窥破自己的家族潜身军中的秘密?原来如此……他见到那练刀的少年、向严五和严七提起那练刀的少年时,原来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曾经的豪情壮志,两年来的踌躇满怀,却结束在这样一个静默的山林之中,结束在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刻。   倒下去之前,他隐隐听见孟剑卿在他耳边叹息:“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把我扯进来?”   严五与严七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孟剑卿的回来。孟剑卿坐下来,这秋夜之中,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身上却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严五只问了一句:“办好了?”   孟剑卿答道:“办好了,尸体扔在野狼峪,这会儿估计已经变成残骸了。至于他的衣服和随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风洞里去了。”这么说这一个时辰里孟剑卿已经来回奔走了五十里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还得背着那具尸体,难怪这么热汗腾腾的。   严七笑眯眯地看着他:“不错,不错,够机灵够果断,不愧咱们兄弟花了这几年心血。许峤跟你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吓倒你?”他调教孟剑卿好几年,如何看不出此刻这少年的镇定背后暗藏的焦虑不安?   孟剑卿脸上不觉绷紧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从知道两位师父的俗家名字之后,剑卿觉得再没有什么更让人吃惊的事情了。”即使是向来严肃沉默的严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天前孟剑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进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轮流送饭上达摩崖的一群青涩少年中,严五与严七独独选中了他来传授刀法。见识过那流星般斩落空中飞鸟、霹雳般劈开地上巨石的刀法后,那时的他,心中只觉得兴奋,万万想不到这背后还有如许复杂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挡住那样的刀法的诱惑?   其实他早应该发觉这其中的蹊跷的。为什么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为什么他只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独自练刀?为什么连他用刀杀死的野兽也得毁尸灭迹,只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可是他只一味沉迷于自己飞速的进展,沉迷于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运转自如、有如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觉。握着一柄控制自如的刀时,就如同能够自由自在地握着自己的命运一般,这种感觉真是让他沉醉。   直到三天前……严五与严七为什么突然告诉他真相?是不是因为听到了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觉得那些旧日的同伴迟早会找到这儿来?   严七忽地说道:“拿许峤这样的人物来开杀戒,倒也不错。不过看起来你似乎做得太干净,连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孟剑卿只一怔,便道:“来天台寺前,我随家父剿匪时已经开过杀戒了。”   严五与严七都是一怔,严七闷闷地挥手道:“去吧,去吧。”   他们至此才明白,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中,为什么他们就独独选中了孟剑卿。那个初上山的少年,原来早已经尝过鲜血的滋味,看惯你死我活的厮杀。      二      孟剑卿刚刚将剥皮剔骨、抹好椒盐的一头野狼、两只野兔架到火上,十几个同伴便已从林中跳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笑着,围住了火堆,一个个馋涎欲滴地等着烤肉的香味飘散出来。   孟剑卿之所以会在晚课时分还留在寺外,原因很简单:今天轮到他打猎。天台寺中不许杀生,但是默许了这群胃口太大的俗家少年在寺外猎食飞禽走兽。   孟剑卿随着他们一道笑笑闹闹,心中的焦虑却越来越深。他一定得尽快找个借口回家一趟。剥下许峤的衣服时,他看到了许峤胸口上的火焰刺青,也看到了那面古朴的铜镜,看到了铜镜反射出来的隐秘火焰。曾经的光明之教,奉祀的正是这熊熊烈火。   还是一个幼童的时候,他曾经在自己家中见过同样的一面铜镜,在把玩铜镜时见到了日光中反射出来的那簇火焰;也曾经在父亲不经意的一刻,见过父亲胸口上同样的火焰刺青。那时他本能地觉得,父亲这秘不示人的刺青与铜镜中,潜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于是他也将这秘密藏在了心中。但是那匆匆一瞥的火焰,已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孩子的记忆,往往好得令人吃惊。   严五与严七,仅仅因为看中他的资质才传他刀法吗?虽然父亲从未来过天台寺,但严五与严七真的就从未下过达摩崖?或者说,虽然严五与严七从未下过达摩崖,父亲真的就从未来过天台寺?他们之间,真的就全无联系?严五与严七自出家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入世,那么父亲潜身军中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最坏的可能是……孟剑卿暗自咬牙,无论如何,他要赶快回家一趟。如果真有另一个许峤去找父亲……   一个少年不无艳羡地向孟剑卿说道:“剑卿,晚课时听刚刚回寺的几位师傅说,讲武堂在浙江的招生已经开始了,你已经满了十八岁了吧?什么时候回家报名?我想你一定没有问题的。”孟剑卿在他们之中,年纪并不算大,但是这几年下来,无形之中已经成了众望所归式的人物。   孟剑卿心头一松,笑了起来:“考场如战场,哪有必胜的事情?”是了,算算时间,也该到了。他的运气还不坏,这是一个现成的借口。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寺中传来的隐约喧闹声,不觉一怔,警觉地转过头去,吩咐两个少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多时那两人回来,一脸兴奋地道:“是锦衣卫查案子查到我们这儿来了。”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所查的不知是什么惊天大案,也难怪这些好事少年如此兴奋。   孟剑卿心中不觉一沉。锦衣卫的无孔不入,他早有耳闻。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追踪许峤来到天台寺的。如果查到严五与严七头上,他是不是也难以脱身?这一刻他真是痛恨严五与严七,为什么非要选中他来跳这个陷阱?   肉香四溢,一群少年很快忘了身外之事。执法僧引着五名锦衣卫和一名蒙面人往达摩崖去,经过他们烤肉的地方,望见这遍地狼藉,忍不住皱了眉头,合掌暗诵往生咒。一个少年笑嘻嘻地道:“明光师傅,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明光的眉头皱得更紧,转眼看见孟剑卿,便招手叫他过来。孟剑卿暗自提着一颗心,镇定地走过去,却是那领队的樊力士摊开了许峤的画像,询问他打猎时可否看见这个人。孟剑卿只瞥了一眼画像,便笑道:“我什么人也没碰到,哪里见过这家伙!”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同伴们都过来,“大家都看一看,就算以前没见过,以后也留点神!”   那樊力士不由得注意看了一眼孟剑卿。孟剑卿很显然是这一群少年的头儿,他的身上,似乎有些很特别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不过他很快记起自己要做的事,将孟剑卿暂且放到了脑后。   孟剑卿望着他们一行人攀上达摩崖,只过得片刻,崖上忽然传来严五与严七苍劲清朗有如金石相激的诵经声,那篇经文是孟剑卿他们从未读过的,站在崖下,只有四句听得最真:“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短短一篇经文,才刚读完,便听见明光惊惶的叫声:“剑卿,快通知住持,明心和明性圆寂了!”   孟剑卿霍地站起。他向寺中奔去之际,心中的种种念头却在转个不停,严五与严七死了,他们死前应该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国初群雄争霸天下的那些年,严家子弟死伤惨重;光明之教变为邪魔之教的这些年,严家子弟更是死伤殆尽。严五与严七应该没道理毁掉自己这个他们精心培养、很可能也是严家唯一的弟子——后继无人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现在他们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了。   如释重负的同时,孟剑卿却又感到难以言状的惆怅与孤独。严家是有名的护犊,所以常常被人骂不明是非、不分黑白。当年严七与他纵谈旧日江湖风云时,就曾经戴着局外人的假面,似笑非笑地这样评点严家。严五与严七一定知道这些天来,尤其是今晚,他心中的焦虑与担忧。锦衣卫一找上门,他们便圆寂了。这样精心计算的死亡,为的其实不过是掐断这条线索,让世人无法追查到他的身上。他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便代表了严家刀法的延续。这一刻孟剑卿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严五与严七圆寂前的想法。   住持赶来之后,指挥众人在达摩崖下架起火堆,将严五与严七枯瘦的躯体放了上去。点火之前,樊力士回头问那蒙面人:“你看清楚了?确定没有认错?”那蒙面人肯定地点头,只不吭声,也许是怕被人记住他的声音。   火堆点燃。樊力士一直守在火堆旁,亲眼见到严五与严七的躯体化为灰烬,埋入骨灰塔中,这才带着那蒙面人离去,留下不明就里的众人议论纷纷。但是樊力士去而复返,将孟剑卿叫过去问道:“听说你是宁海卫百户孟知远的儿子。从这儿去宁海卫,除了驿道,还有没有更近的路?”   孟剑卿的心突地一跳,答道:“还有一条小路,我回家时常走,一天就可以到。”这时他听见了马嘶声,即刻想到这些锦衣卫必定都是骑马来的,当下抱歉地笑道,“不过那条路走不了马,骑马还是走驿道快一些。”樊力士点一点头,不再停留。   孟剑卿望着那群锦衣卫还有那名蒙面人牵着马在晨曦中下山去。山路崎岖,他们本走不惯,又牵着马,总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走到驿道。驿道在崇山峻岭中盘绕,极是曲折,即使是走惯这条道、不会拐错弯的驿马也得三四个时辰才能从台州城赶到宁海卫。他上一次回家只花了五个时辰,大概能抢在他们前面——也必须要抢在他们前面。讲武堂招生的消息,来得再及时不过,让住持十分理解地打发他立刻启程回家,以免误了报考期限。      三      夕阳已西沉,漫山的白茅湖波般随风摇曳,远处村庄中,炊烟袅袅升起,令苍凉暮色平添了几分温馨。而暮色之中,村庄外的演武场上,宁海卫的驻军还在操练。这深秋季节,正是练兵的大好时候。   孟剑卿伏在驿道旁的白茅丛中,远望蜿蜒流水环绕着的宁海卫,静静地等候着。他确定自己已经赶在了锦衣卫的前面——如果他们抢在前面,宁海卫此刻不会这么平静。   山风浩浩,暮色渐浓,操练的驻军已经散去。夜色慢慢地笼罩下来,田野如此寂静,只听见村庄中隐约飘出的喧笑声,这会儿想必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了。驿道那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铃声。孟剑卿咬一咬牙,飞快地取出一面白汗巾蒙住了大半个面孔。   在驿道那头,出现的六骑,正是樊力士率领的锦衣卫以及那名负责认人的蒙面人。几乎在看清骑者的同时,孟剑卿已经反手抽出了背缚   的短刀。六骑疾驰过驿道之际,白茅丛中,蓦地里滚出一片刀光。刀光取的是目标显著、更易击中的马。一轮刀光过后,六匹马痛嘶着倒了下去,被斩断的蹄子鲜血四溅。那名蒙面人似乎年纪已老,跌落在地后,一时间挣扎着爬不起来,被两匹马一压,痛得惨叫起来;而更叫他魂飞魄散的,还是贴地滚来的刀光。   樊力士拔刀不及,飞起一脚踹了出去,孟剑卿拼着被他踢中后背,终于抢在其他几名锦衣卫赶来救援之前,反手一刀割断了那蒙面人的脖子。剩下五名锦衣卫怒喝着抽刀扑向孟剑卿,孟剑卿却已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驿道之下,便是一弯流水,一座小石桥横过水流,桥边的古树,枝丫横生,足有二人环抱之粗。孟剑卿抓住一根枝丫,纵身没入了密密枝叶中。两名率先追来的锦衣卫抢到石桥对面,拦住孟剑卿的去路;另三名锦衣卫则自后方截断了他的退路,将他困在了树上。   秋夜星光泠泠,映着河中泛起的波光,水流潺潺,在这静夜中听得分外清晰。古树密密丛生的枝丫中,却既不见人,也不闻声。敌暗我明,五名锦衣卫一时不敢贸然进攻。对峙了片刻,樊力士喝令放箭。箭支交叉着穿透树枝。树上躲藏的人,便是一只猫儿,只怕也避不过这训练有素的箭网。但是树丛中寂无人声。   樊力士叫了一声“不好”,却已迟了一步。他身边两名锦衣卫射出第五支箭、气势将衰之际,老树树根处的泥土中突然暴起一个人影,贴地舞起一片刀光,两名锦衣卫惨叫着掷去长弓,拔刀向地下插去。孟剑卿已经消失在树根下的地洞中,两柄长刀都插了一个空,堪堪支撑住两名锦衣卫摇摇欲坠的身子。他们的双腿,已然血肉模糊,筋脉尽断,再不能移动分毫。   樊力士暴怒,一刀劈向那株盘根错节、包庇凶犯的老树。老树根株已朽,当不得他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一劈,轰然而倒,露出树干当中一个深黑不见底的大洞。树洞中突然掷出两个黑乎乎的物件,樊力士只当是暗器,横刀一格,不料来者却是两只肥硕的黄鼠狼,偏偏又狡猾灵活得很,一遇刀锋,立刻扭转身躯,吱吱乱叫着跳上了他握刀的右臂,虽然不曾一口咬下去,但被这毛茸茸臭烘烘的怪物般物事缠上身来,也足以令人心烦意乱、手忙脚乱。樊力士用力挥动右臂,想将这讨厌的东西摔出去。   小石桥对面奔过来的两名锦衣卫突然叫道:“樊力士当心!”他身后的泥土中,刀光再现,樊力士顾不得缠在手臂上的两头黄鼠狼,拧腰转身,一刀劈下。孟剑卿奋力架住了他这一劈,左足在地上扫起一片尘土与细沙,樊力士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更用力压住孟剑卿的刀,以免他趁此机会抽手反击。   但是樊力士的小腹突然一痛。旋转着插入他小腹的,是一柄小尖刀,小刀入腹,去势未消,五脏六腑仿佛要被绞碎一般剧痛难当。樊力士一座小铁塔似的身躯不由得一僵,孟剑卿已纵身攻来,樊力士只觉得喉头一凉,赶过来的两名锦衣卫,眼睁睁看着他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土,喉头迸出的血珠洒在草地上。   孟剑卿向侧旁一退,避开那片血珠,右手斜斜挥起,短刀勒过两名腿伤之后动弹不得的锦衣卫的后颈,那两人也砰然倒地。余下的两名锦衣卫悚然心惊,他们是该继续攻杀这名气势凌厉的蒙面人,还是该回去报信?但是他们已经没有犹豫的机会。孟剑卿低喝一声,旋转着扑了过来,刀光闪闪,寒气森森。两名锦衣卫无论如何也得先挡住这一轮快刀,才退得了。两人同时跨前两步,并肩迎上这片刀光。   孟剑卿手中短刀突然脱手飞出,带着尖利的怪哨声,旋转着击向两名锦衣卫的腰刀,双刀交错一挡,却判断错了短刀的飞行方向,旋转的刀叶绕着他们两人执刀的右臂急飞了一圈,“扑”地一声插入了小河对岸的老橘树中。两人的右臂齐肘而断,腰刀砸在他们脚背上时,两人才感到断臂处痛彻骨髓,惨叫着跳了起来。孟剑卿飞脚踢起地上的两柄腰刀,将他们两人当胸钉在了身后的山坡上。   秋月已升起,冷森森地照着横倒在驿道上、已被割断了喉管再不能嘶鸣的六匹马和散落在白茅丛中的六具尸体。孟剑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背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总算可以赶在锦衣卫到宁海卫之前办好一切。   孟剑卿转过身来,他得将自己的刀取回来再走。一转过身,孟剑卿便震惊得呆了一呆。一个蓬头乱发、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从河流中慢慢站起身来。   最初的震惊稍纵即逝,孟剑卿身子一伏,右手挥出,一柄小刀破空斩向那水中突然出现的男子。那男子右手扬起,手中握的是一柄破旧的砍柴刀,堪堪来得及挡下这迅疾如闪电的一刀。小刀被格得尖啸着飞向河岸,也插入了那株老橘树中,刀柄乱颤着,夺夺有声。   孟剑卿心中大是震动,右脚随即踏上了地上的一柄腰刀,一踩刀柄,腰刀跳了起来,被他飞脚一踢,急速盘旋着飞向那男子。那男子若再用柴刀来挡,这盘旋飞翔的腰刀,足以绕着他的柴刀斩断他的右半边身子。但是在孟剑卿出刀的同时,那男子也大喝一声挥出了柴刀。柴刀急旋的方向,是自上而下,恰与腰刀十字交错。两柄刀在空中相遇,叮当之声中,火星四溅,同时掉入河岸边的草丛中。   孟剑卿的手已经摸到腰间的另一柄小尖刀,总算及时停了下来——他不敢确定地低声问道:“十字斩?”   那男子苍老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旋风斩、破空斩、十字斩——教你的人是严五还是严七?十三斩你究竟学了多少?”他这一开口说话,孟剑卿总算认出来这男子是谁,更为震惊:“根伯?”   根伯五年前飘泊到宁海卫时,曾是宁海卫那群少年人最喜欢捉弄的对象,因为没有人比根伯更老实糊涂、更无可无不可。宁海卫百户孟知远委实看不过去了,将为首的自家正室所生的次子孟剑臣狠狠揍了一顿,此后众少年略略收敛了一些;不过直到根伯某次偶然将孟知远的小女儿从池塘里救了出来,看在孟百户的面子上,大家才不敢再去肆意捉弄根伯。   孟剑卿常年在外,论起来只见过根伯几次,但不知为何,对这唯唯诺诺、迷迷糊糊的老人,印象极为深刻。也许是因为,根伯挥舞柴刀时的专心与娴熟,曾经让他产生过错觉,似乎那柄刀在根伯手中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使他不知不觉中对根伯生出几分敬意。      孟剑卿脱口叫出了根伯的名字,心中立刻大觉不妙——他就算仍旧蒙着面,根伯也猜得出他的身份了。根伯惊讶地瞪着他,这个蒙面的年轻男子,这样熟悉小石桥边这株老树的地洞,又能认出自己来——必定是宁海卫本地的少年。宁海卫送往外地习武的少年,好像并不多啊。根伯已经想到这蒙面人会是谁了。他咧开嘴笑起来,这一笑之间,那个宁海人熟悉的老好人根伯,又回来了。   他咧着嘴笑道:“少年仔,真想不到你老子那么蔫呼呼的性子,居然生得出你这种儿子来!当机立断,心狠手辣——如今可真是你们少年仔的天下了!”   孟剑卿直觉地感到,他给自己下这八字评语时,可是赞许得很。年轻时的根伯,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物?   然而驿道那头,突然又传来了马蹄声。根伯当即喝道:“带上你的刀快走!”孟剑卿探手接住根伯掷过来的自己的短刀与那柄小刀,回望根伯湿淋淋的、苍老而瘦劲的身躯猿猴般蹿上驿道,不觉略一迟疑。   根伯仿佛背后长了一只眼睛般看得到他的迟疑,低声喝道:“快走!”孟剑卿再不迟疑,飞快地蹿入驿道下斜坡中的白茅丛中。但是他并没有走远,料定根伯已经迎上了来人,无暇注意他之时,他又自白茅中小心地探出头来。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得留下来。根伯已经认出他,如果根伯被锦衣卫擒获……他要保证这件事情没有后患。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入那万千人妒羡的讲武堂,决不要在这穷山僻壤中消磨一生年华;他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决不要沦为惶惶不可终日的亡命之徒。   冷月之下,急驰而来的,又是五名锦衣卫。根伯叱咤一声,纵身扑了上去。若非亲耳听到,那几名锦衣卫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如此瘦劲的身躯,居然能够迸发出这样惊雷般的叱咤声,震得他们耳鼓中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   就在这叱咤声中,根伯的身躯,与他的柴刀仿佛合为了一体,急旋着攻向几乎成一条直线在狭窄的驿道上奔驰的五名锦衣卫。首当其冲的那名锦衣卫甚至刀都来不及拔出,便被撞下了马;第二人在飞撞出去之前,总算将刀拔出了一半;第三人的刀倒是完全拔了出来,却被撞得嵌入了自己的胸膛;第四人挡了一刀,却被旋转的刀光绞断了右臂,惨叫着倒下马来;最后一人见机得快,一翻身滚下了鞍,借座骑的掩护将刀光挡得一挡,自己贴地自山坳拐角处滚了出去。   孟剑卿暗自吸了一口冷气,根伯使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旋风斩吧——如此一往无前、势不可当,一如大海上呼啸而来的旋风。   根伯去势太疾太快,几乎冲出山道去,硬生生收住刀折转身来,此时那名锦衣卫已经奔到另一道山坳处了。根伯却没有挥刀,由得他拐过山坳逃去。孟剑卿皱起了眉,根伯是有意放走那个人,还是力不从心?   五匹马中,最后一匹做了主人的替死鬼,另四匹马长嘶着掉转头跟着那名锦衣卫跑掉了。根伯没有理会它们,折转身来,将跌落在地上的四名锦衣卫全都补了一刀,确定已无活口之后,直起腰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但这一口气尚未吐完全,身躯便已僵硬了。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蓦地里叱喝一声,纵身奔投入驿道下冰冷的河水之中。月光泠泠,照着他赤红如火的面孔,额上青筋急剧地跳动着。   孟剑卿向河边疾奔过去。根伯觉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挥起了柴刀,但是肩膀才刚抬起,便又垂了下去。   孟剑卿在岸边蹲下,低声说道:“是我。”根伯勉强睁开眼来,认出是他,精神一松,整个人几乎沉入水中去。   孟剑卿伸手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慢慢地输入真气。他知道自己本应该趁这个机会离开此地的,逃走的那名锦衣卫想必已经将根伯恶鬼般的形容记得一清二楚,决不会连累到他的身上。而根伯既然做下这等引火烧身之事,便已明白表示他决不会说出自己来。然而,孟剑卿仍然留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根伯是谁。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使得出那样的旋风斩——严二先生。   严二先生……孟剑卿心中无限感慨。这曾经是一个何等如雷贯耳的名字!十三斩号称天下无人能接得住,除非他两个弟弟严五与严七联手。在卧虎藏龙的明教之中,伏魔殿长老严二先生凭着这一手十三斩,笑傲天下十余年。直到洪武帝一道诏令,将昨日还有襄助大功的光明之教一夜之间变为危害大明的邪魔之教。严二先生自围剿的大军中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多年来无人知道他的生死。   片刻之后,严二先生的情形略略稳定下来,孟剑卿收回了手掌,低声说道:“传我刀法的是五先生和七先生,在天台寺中的法号是明心与明性,两位先生已经在昨夜坐化。”   严二先生的身躯震动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茫然,又似乎是解脱,怅怅许久,喃喃说道:“好了好了,他们两个,倒先好了。少年仔,你必定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嘿,想不到英雄一世的严二,今晚要死在这无名小河之中了。少年仔,我那间破草房的东头柱子下面,埋着的东西,就送给你吧。十三斩若是像你那样使法,生怕沾了对手的血,还能叫十三斩?没的给我严二丢脸!”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令孟剑卿心头一凛。   严二先生又喝道:“少年仔,快走,有心的话,将来按规矩葬了我,便算你报答我兄弟三人传你的十三斩了!”孟剑卿慢慢后退。严二先生不再看他,艰难地爬到岸边草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合掌,念念有词。   孟剑卿又听到了那令他心惊胆寒的四句偈语:“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月光下,严二先生胸前的火焰刺青隐约可见,却与许峤又略有不同。许峤胸前的火焰只有四簇火苗,严二先生却有五簇。   孟剑卿怔了一怔,掉转头飞奔而去。   严二先生本已清明如镜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个问题:孟百户这个非同寻常的儿子,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要蒙了面来劫杀一群锦衣卫?   但是严二先生立刻放开了这个疑问。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已看到来世的烈火之光。      四      孟剑卿重新绕回那条从天台寺通往宁海卫的小道,先到村庄外严二先生住的那间破草房去转了一圈,之后才踏进村庄。游荡在街道上的几条狗立刻狂吠起来,不过只叫得一两声便认出了孟剑卿,一个个讨好地围过来大摇其尾。孟剑卿揉揉它们的头,心里不是不好笑的。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被他狠揍过一次又喂了一堆肉骨头之后,即使他常年不在家,也将他的气味记得清清楚楚,每次遇到他都是这么一副急于巴结的可笑模样。   他将肩头挂着的两只野兔扯了一只下来,丢给了这群狗。如果他那般小心仍是沾了对手的血,这两只猎获的野兔应该可以将他身上几点血迹的真正来历遮掩过去了吧。   他踏上石阶,才刚举起手,门已开了。孟剑卿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于氏抬手揉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道:“我听到那些狗叫了两声就不叫了,猜着就是你回来了。上次也是这个时候……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孟剑卿一言不发地将野兔递了过去,于氏接过来,急急走入厨房。   正房的灯光亮了起来。孟剑卿略一踌躇,走到窗下说道:“父亲,大娘,我回来了。”   窗内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孟知远一边说道:“我正有话跟你说,到你屋里等着。”   孟剑卿点起油灯时,孟知远笨拙肥大的身躯已挤了进来,坐下后说道:“讲武堂在浙江开始招生了,我已经给你和剑臣都报了名,正打算捎信到天台寺去叫你尽快回来准备,你回来得正好。来,来,我先给你说说前两年的考试情形。”   孟剑卿关上门,回过身来看着笑眯眯的父亲:“你真希望我们进讲武堂?你希望我们进去之后做些什么?”   孟知远搔搔头:“你这小子,说些什么浑话?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别是被天台寺的和尚教坏脑袋了吧?”   孟剑卿懒得再跟这老狐狸绕来绕去,径直问道:“父亲,你胸前的火焰刺青还在吗?那面铜镜还在吗?”   孟知远大受打击,张口结舌地呆在那儿。孟剑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孟知远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这浑小子,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肯放心,是吧?”   孟剑卿不语。孟知远只好继续无可奈何地苦笑,一边在心里想,他两个儿子,都是这副不肯饶人的德性,真不知像了哪位祖先;他自己可是宁海卫有名的弥勒佛老好孟。   他略略转过身子,拉开胸前衣襟。孟剑卿儿时偶然间见过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经被满绽的肥厚胸肌挤得完全变了形——变成了一般军士之中最爱刺的黄额虎纹,只需要略略加几针便成了。   孟知远自嘲般说道:“你老爹我这些年老是闲着,一放了膘,当真是势不可当。剑卿啊,再过两年,老爹我只怕连刀都提不动了。至于那面破铜镜嘛,我早说了是一面破铜镜,都不知碎成几十片了,哪里还找得到?”   孟剑卿暗自嘘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又问:“你那时是什么职位?”其实他想问的是:“有多少人认识你?”他猜想并不是每一个教徒都能有那样的铜镜的,火焰的形状是不是也与各人的职位有关?如果孟知远当年已经有许峤如今的地位,认识他的人只怕很多,即使是这么多年后,要找出一个人证来也不应太难。如果真是那样,他怎么做才能保住这个要命的秘密?   孟知远叹了口气:“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哪里敢抛头露面?更不要说什么职位了。”严五与严七曾经说,明教中有一个专司各地眼线与暗哨的传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务,除了传香长老与教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剑卿狐疑不定地打量着父亲,如果是这样,明教教主与传香长老早已死去,各省传香使者与传香人据说也在群雄争霸之际死伤殆尽,明教耳目不灵,所以才会让大军成功围剿,传香殿就此废弃,久无继任者。这么说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身份了?难怪他会大意到将铜镜和刺青留了那么些年,以至于让自己发现。他将自己送到天台寺去习武,究竟是因为浙东风气如此,还是因为他在耳目通灵的传香殿呆了那么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与明性的身份?不过,也许他立定主意要与明教脱离关系,是不会有意将自己送到严五与严七身边去的,严五与严七选中自己,不过是巧合而已。   孟知远也在打量他,一边啧啧摇头:“想当年你老爹没放膘之前,也算是个英俊少年了,你们两兄弟,倒比老爹我还强得多,只是这脾气可就大大地讨人嫌了。”孟知远这些年,少说也长了三十斤膘,即使是当年的熟人,只怕也无法将现在这个笨拙肥重的百户,与当年那个英俊少年联系到一起。   孟剑卿至此也想到了这一点,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这头老狐狸!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怒。如果他早知道这回事,他就会猜到,那个蒙面人,认识的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锦衣卫兼程赶往宁海卫,要找的也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在天台寺中的五年,他习文学武,日夜苦修,期望着终有一日,他将如宝剑出匣、万人瞩目,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几乎都在眨眼间化为灰烬。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拦路劫杀那些锦衣卫时,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哪怕逃走一个……   于氏在外面敲门,送进一碟熏鱼、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饭来,又默然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孟剑卿这会儿感到自己确实也饿得很了。孟知远仍是笑眯眯的,看着他埋头苦吃。孟剑卿忽地闷闷地说道:“这些事你应该早告诉我。”   孟知远这一回的叹息倒是货真价实:“那些都是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才干的事情,又早已过去了,上头的人和下头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提它作甚?不但是你,就连你大娘和你娘,我也从没提过半个字。你也该忘得干干净净。这都不关你的事。”他猜想孟剑卿问起这件事,不过是因为,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让孟剑卿担心了——谁都知道弥勒教其实就是明教的分支与变身,奉祀的同样是那涤除黑暗与邪魔的烈火。   孟知远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天剑臣也该回来了,我再和你们说讲武堂的事吧。”   他临走之时,孟剑卿低声说道:“父亲,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让我和剑臣像其他人一样刺青。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在孟知远心中,只怕没有一种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丽;然而那又是一簇只会给他的儿子带来灾难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这簇离经叛道的火焰。与其刺一个令他无法释怀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让他的儿子们,从这片空白中开始他们的一生。   但是孟知远很快知道了,孟剑卿再也不可能从空白中开始他的一生。   锦衣卫是第二天凌晨到宁海卫的,得知驿道上出的这桩大案,孟知远的脸色立时刷白,冷汗当时便下来了——不用想,这个事就算不是孟剑卿干的,也和他脱不了关系,否则怎么会突然间问起那些事?天地良心,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孟剑卿那浑小子会卷进这么要命的大案里去,早知道他就该告诉那浑小子这些秘密的,现在可好……   主办此案的沈千户,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气,让孟知远在对面坐下,打量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也难怪,宁海卫境内死了九名锦衣卫,这是多大的事!更何况那死在现场的疑犯还是在宁海卫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这个根伯还救过孟知远小女儿的命。   孟剑卿也被叫去问话。他回家的时间,使他被怀疑有可能见过那场厮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光礼。这一次见面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心中不无紧张,不过他表现出来的震惊与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说自己走的小路与驿道相隔甚远,即使时间上恰好吻合,只怕也看不见隔了两道山梁的厮杀;至于马嘶声,这在驿道上是常事,他也许听到了,但是并没有在意。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无破绽,要直到几年以后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礼的人,初见沈光礼时,都会大大低估这位沈大人的眼光与手段——他也不例外。   沈光礼平静而淡然地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只转头向孟知远说道:“你说的根伯,其实是严二先生。他在宁海卫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觉?”孟知远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快,只能一迭声地自称失职该死。   沈光礼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说道,严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师,不可轻慢;既然于孟知远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负责安葬。   下葬之时,孟剑卿悄然将一尊小小的木雕弥勒佛放入了严二先生的头颅之下。就让他膜拜了一生的弥勒,引导他的重生之路吧。   泥土推入坑中,掩盖了裹着白布的人体。冬去春来,这片泥土上,很快便会长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迹。   也就在那年冬天,孟剑卿与孟剑臣兄弟,都顺利地通过了讲武堂的招生考试。整个浙江省,这一年只招收了十个。年前孟知远到杭州都司述职之际,各位同僚的目光,热情得简直要将他架到火上烤。孟知远笑口常开,暗地里却提着一颗心,直到孟剑卿兄弟平平安安地进入讲武堂,锦衣卫没有突如其来地将孟剑卿揪出来,这一颗心,方才放回原处。      五      老实说讲武堂的日子紧张而又快活,孟剑卿几乎都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再梦见严二先生了。   秋高草肥,分赴各卫所实习的三期生归来,一年一度的演习将要开始,讲武堂的空气中立时溢满了兴奋。一百二十名新生,九十六名二期生,七十二名一期生,抽签分为两队,一黑一白,黑主攻白主守,留给每队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开拔至秣陵关正式演习。   秣陵关东临秦淮河,扼应天府东南门户,地势险要。孟剑卿原以为会让讲武堂的两队学生分别攻守秣陵关,但是集训之际才发觉自己想得差了。   白队的主帅和各级将佐都由一期生担任,主帅是大名鼎鼎的高材生郭瑛。郭瑛出身显贵,为人处世极是练达,天资又杰出,是以一入讲武堂便卓然于众人之上。抽签之后,郭瑛便将队伍拉到二期生专用的东演武场,一一唱名编队,五人为伍,伍有伍长;二伍为什,什有什长。全军分为左中右三队,各立队长。队长之下有队副,若队长受伤不能指挥,则队副递补;队副受伤则从第一什什长开始递补,以此类推。      孟剑卿与另一名浙江生公孙义及一名一期陕西生编在一伍,另两人是一名二期陕西生——有名能打的关西和另一名二期江西生,关西被点为伍长。孟剑臣却被编在黑队。   郭瑛在台上宣读军纪与演习事项。黑白两队,将在秣陵关前野战,太子殿下与燕王将亲临观战。封于太原的晋王、封于大同的宁王与封于北平的燕王,统领重兵,扼守边塞,都被称为“塞王”,仅宁王便辖有精骑十五万,以控扼来自塞外蒙古的侵扰。三位塞王,每年轮流南下朝见。秋高草肥,正是蒙古骑兵大举犯边之际,燕王近几日也要返回防地了。   孟剑卿即刻明白,讲武堂的演习为什么会选择野战。大明的主要敌人,是在塞北与西南一隅之地盘桓的蒙古人。讲武堂的学生,将来要面临的,不是攻城掠地之战,而是如何击溃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   演习之日,天气晴好,自秣陵关上望去,只见两队人马,盔甲鲜明,井然有度,燕王点头道:“虽然只是一群学生,看起来气势还真是不坏。还是大哥费心调教得好啊!”   挂着讲武堂总教习之名的太子微笑着看向一旁的蔡本:“这番话应该说给蔡总教习听才是。”   副总教习蔡本拱手道不敢当。本来他是想再谦让几句,但转念想到,讲武堂毕竟是挂在太子名下,自己实在不便替太子谦逊,也便就此打住,不曾再说下去。   第一通鼓声响起,演习正式开始。   黑队率先进攻。黑队主帅是郭瑛的老对头凌峰,明争暗斗三年,一心想将郭瑛打下马来,鼓声一响,径直以全军直冲白队的中军,立意要将郭瑛先挑落马下。   一见凌峰冲阵的气势,秣陵关上观战的教习们便已明白他的战术。燕王微微笑了起来。一旁的王府随从中,有人替燕王说出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擒贼先擒王,黑队的战术倒也不错。只不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未免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弊。”   战术教习司马岫躬身答道:“如果白队能够顶得住这一轮攻击并有余力反击,或可造成这样的伤亡。”无论贬损哪一方,都为司马教习所不乐见。   郭瑛并没有像凌峰那样亲自率队,而是稳稳守在中军,挥动帅旗,调长枪手拦截凌峰的前锋,左右两队骑兵自侧翼插入,将他的人马断为两截,自秣陵关上望去,白队的左右两翼,有如一双巨手,慢慢将黑队的后军围住,包围圈越收越紧,有如正在绞杀猎物的长蛇。   凌峰弃后军不顾,呐喊着挥刀劈下。他们用的都是未曾开锋的长刀与枪矛。饶是如此,也有两名白队士兵被凌峰这当头一劈砍下马来。护翼郭瑛的中军,已经慢慢被撕开了一个裂口。   如果郭瑛的左右两队绞杀了凌峰的后军之后,来得及向凌峰的背后发起攻击,前后夹击,他必败无疑;但如果凌峰抢在这之前砍掉了郭瑛和他的帅旗,白队恐怕会一败涂地。   现在只看谁能抢先一步。挡在郭瑛前面的那个伍,最终被凌峰和他的副将砍落马下。   郭瑛伸手握住了长刀,但是他身侧有人更快地冲了出去,是关西和孟剑卿。关西身长力大,抢先一刀,劈向刚刚冲近的凌峰,刀风霍霍,凌峰虽然勇猛,也不敢轻视,全力迎战。   孟剑卿拍马冲出之际,突地自马背上蹿出,迎向他的那名副将一刀劈空,孟剑卿已自那副将马前掠过,反手一刀,敲中了马儿的一条前腿,马失前蹄,将那副将栽倒下来之际,孟剑卿左手在马肚上一拍,借力跃起,翻身又是一刀,那名副将被凌空而下的长刀正砍中腰部,痛呼一声,一时间再也爬不起来。孟剑卿左足在地上一点,纵身掠出,直取凌峰的坐骑。   燕王不觉喟叹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司马教习,看来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啊!”   司马教习面有得色,欠身答道:“承蒙王爷夸奖了。”   凌峰正与关西激战,不防有人会偷袭他的坐骑,冷眼瞥见,却一时腾不出手来。   但是孟剑卿这一刀被人拦了下来。   孟剑臣斜斜刺出一枪拦下了孟剑卿,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猜到你会偷袭。”   孟剑臣的长枪一抖开来,红缨乱点,寒气扑面,孟剑卿一连几个后空翻方才退出长枪罩住的空间,一伍自两侧插进来护卫郭瑛的白队士兵,迎上了孟剑臣的长枪,而孟剑卿则跃回马背,挥刀截击杀进来的几名黑队士兵。郭瑛突然一挥帅旗,他身后的司鼓手击响了大鼓。   自秣陵关上望去,夹击凌峰后军的白军左右两队,突地散开来,有如两片花瓣徐徐开放,自顶部合向蒂部,将混战的双方人马全包裹在里面。   郭瑛抽出了长刀。反击的时刻已到。也就在这时,小山包后,突然冲出了一支着红色盔甲的人马。郭瑛和凌峰大为意外,今日讲武堂演习,何等郑重的大事,关防严密,方圆数里内,连居民都已暂时迁走,如何会冒出这样一支人马来?   那支人马一出现,也不分黑队白队,一概冲杀过来。仓猝之中,郭瑛令司鼓手击鼓传令,将围困黑队的左右两队散开来先挡住这支不知从何而来的人马,凌峰以号角收拢本部人马,正赶得上迎战冲破白队人马杀过来的那支红队的先锋。至此大家都已发现,这支红队所用的刀枪也均是未曾开锋的。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仍是演习,不过对手换了而已。   秣陵关上,讲武堂的教习们原以为这场突袭是太子的安排,但见太子的错愕神色,已经明白,这必定是燕王的安排,要看看讲武堂的学生临场应变的本事究竟如何。至此,观战诸人,满意地看到,郭瑛与凌峰的两队人马,面对这场遭遇战,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郭瑛集拢队伍稳守中军,凌峰自侧翼冲杀出去,截击红队的后军——正是郭瑛刚刚用过的战术。   燕王举起了左手,身后随从吹响号角,红队开始后退,讲武堂的收兵锣声也已响起。   燕王笑着向太子道:“大哥,我看中了几个人,问你要成不成?”   太子摆手道:“别问我,只问蔡本。”   蔡本躬身答道:“能够得到王爷赞许,是讲武堂的荣幸。除了兵部已发出任职令的学生,其余都可任王爷挑选。”   燕王大笑:“讲武堂的一期生还得到岁末才毕业呢,兵部这么早就看中的人,想必也正是本王看中的吧!好,本王不让你为难,自去与兵部打官司。你只管派一名教习随本王去点人!”燕王一边说一边举步,太子也随之准备动身。   但是阶下一名扈卫的军官伸手一拦,微微弯腰,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   那军官居然伸手拦路,太子和燕王诧异地扬起了眉,询问地看向蔡本。蔡本摇头表示不识。太子的一名属官赶紧过来解释道,这是兵部派过来的观战军官中的一个。   那中年军官淡眉秀目,气度闲雅,换一身衣服,绝看不出他的身份。太子属官解释之际,他微微弯腰的姿势始终未变,重复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片刻。”   秣陵关下,讲武堂的杂役正在将受伤的学生移出战场,观战的各位教习已陆续下了秣陵关前去探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形。   太子与燕王打量着这名军官,等着他说出稍候的理由。那军官低垂的袖口中略略滑出一片腰牌,虽然转眼间便已收了回去,太子与燕王心中仍是大为震动。这军官原来是锦衣卫千户,论官职,这名千户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但是锦衣卫……即使是太子与燕王,也不能不对洪武帝譬之为护家恶犬的锦衣卫另眼相看。   那千户仍是微微弯着腰,轻声说道:“卑职沈光礼,奉皇爷诏令并受指挥使陆谦之命,扈卫太子殿下与王爷检阅演习。请殿下和王爷最好不要下秣陵关,要见何人,由卑职去传唤。”   太子与燕王互相看看,转过头打量着秣陵关下的战场,没有什么异样啊——   但是孟剑卿转身时看见两名杂役去抬倒在地上的公孙义之际,突然觉得其中一名杂役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在日光下闪耀了一下,他心念一动,大喝一声:“慢着!”那两名杂役之中,一名茫茫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另一人却仍是将手伸向了公孙义。   孟剑卿心念方动,真气已流转至刀上,手中长刀呼啸而出,破空急旋,飞向那名杂役。那名杂役的右手刚刚触到公孙义的衣服,便被破空而来的长刀吓了一跳,本能地向侧旁一跳,但仍是被长刀撞中右肩,幸喜未曾开锋,否则这条膀子只怕就要被卸下来了。   孟剑卿脸色不觉一变,他这一刀之力,便是关西这样的大汉,若无提防,只怕也要被撞翻在地,但这杂役看似毛手毛脚的一跳,居然消去了大半刀力,不过一个踉跄,便稳住了脚步。   那名杂役退开之际,孟剑卿带马冲到了公孙义身边,打量着对方。那杂役此时正像同伴一样带着那种茫茫然的神气望着高踞马上的孟剑卿。若非孟剑卿深知自己刀上的力量,只怕怎么也不会疑心这一脸蠢相的杂役有何不妥。   孟剑卿心中,一个个念头飞也似的转过。他是该盯住这可疑的杂役,还是该禀报郭瑛或某位教习?也许他禀报的时候,这杂役会将身上的可疑之物藏得踪影不见——   但是转眼望见那些受伤的学生全无防备地被杂役抬出战场,孟剑卿心中一跳,一个念头突地闪入心中,大声喝道:“郎医官有令,不要移动受伤者;司马教习有令,所有杂役等无关人员一律离开!”他运足了气喝出这一句话,讲武堂的学生服从命令已成习性,来不及思考这命令究竟是由什么人发出来的,未受伤者一个个本能地出手阻止杂役抬人,并将那些杂役赶离战场。   孟剑卿紧盯着那名可疑的杂役。讲武堂中的杂役,都是由兵部遴选、并由可靠人担保才派进来的,他原不应起疑,但是……那名杂役已将混入人群。   孟剑卿左手一扬,细绳悄无声息地荡出,索头五爪钩抓向那杂役可疑的右前臂。“当”地一声轻响,铁钩碰上的,似是铁器,只这一碰之间,又荡了回来。孟剑卿再不迟疑,喝道:“拦住那名身上有刀的杂役!”   孟剑卿矫命传令之际,孟剑臣已听出他的声音,大是诧异,拍马过来看个究竟,一见孟剑卿试探那名杂役,喝出这句话来,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挺身一枪搠出,但那杂役已钻入了人群,所有杂役全是一样衣服,那人一混入人群,竟是一时认不出来。借着众人的掩护,那人大叫道:“有刺客,快跑啊!”那些杂役一惊之下,身不由己地乱跑起来。   孟剑臣啐了一口:“见鬼了,居然来这一招浑水摸鱼!”一边长枪横扫,将乱跑过来的两名杂役拍了出去,混乱中蓦地里有人惨叫起来。   战场之外,射术教习孔玄又是连珠三箭射出。转眼之间,已有十余名杂役被孔教习射穿脚板、钉在了地上,捧着脚痛嚎,其余人都不敢再跑,僵在原地。孔教习这才悠悠闲闲地放下弓箭。   每名杂役都被叫出来,依次搜身。孟剑卿找到了方才那名杂役,但是他的右前臂上并无兵刃。那柄锋利的短刀静静地躺在地上,不会有任何人会承认自己是它的主人。孟剑卿脸色发白,他想自己只怕犯了一个大错。假传将令,这是军中大忌——尤其是他没能抓住对手。而且,演习明令不许自带兵器,他却一时大意,没有解下日日缠在腰间的绳钩。   总算查出了一柄短刀,证明这战场上的确有人私带兵刃,有行刺之嫌,才不至于让孟剑卿方才的那番作为显得太过离谱。   郎医官突然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原来有三名受伤的学生,被人不知不觉地刺中了要害,同伴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无法救治。   消息报上来,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一次演习居然死了三个学生,就在他的眼底下,有这样胆大狠辣的刺客……   沈光礼不知何时已到了太子与燕王身边,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刺客的目标,只怕原本是殿下与王爷。”   在这种场合,以太子体恤下属的性情以及讲武堂总教习的挂名,以燕王的知兵好武、有心招揽人才,必定会亲自抚慰讲武堂的学生、大明未来的各级将领;即使是杂役,也会有机会接近他们。眼见得太子与燕王被劝阻、不会走下秣陵关,混在杂役中的刺客,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在这重大的演习场合,杀几个学生来示威、折挫军心,说起来那几个学生其实是替死鬼。想通了这一层,太子的神情不觉悒郁起来,那三名学生,都曾是国家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   燕王恼怒地道:“杀人杀到讲武堂的演习场来了!沈光礼,朝廷养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   沈光礼的脸上仍是淡淡地,看不出什么表情,微微弯腰低头答道:“卑职会查出刺客来历,将背后的指使者揪出来的。”   燕王哼了一声:“三日后本王就要离京。希望本王离京之前,能够等到你的消息。”      六      孟剑卿原以为,自己无凭无据,那名可疑的杂役又有可靠的担保人,只怕是定不了他的罪。但是锦衣卫办案,竟全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管有无证据,只要与案子相关,一概先抓起来再说。是以当天在场的讲武堂的所有杂役,全被带走受审。锦衣卫的诏狱,久享大名,半路上那名可疑的杂役,终于按捺不住,夺路逃跑——他若不逃,一入诏狱,不论有罪无罪,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这一逃,正中沈光礼下怀,连夜将他的担保人和兵部的经手人全家及亲族全都扣了起来,顺藤摸瓜,宁枉勿纵,三日之内,果然让沈光礼查出了端倪,那名可疑的杂役,与张士诚旧部有关。   这个案子一掀开来,受牵连的何止数十人?担保人和经手人全族中十六岁以上男子均被处死,其余人口发卖为奴;兵部负责为讲武堂派杂役的两名吏目及五名差吏被发往凤阳服苦役。讲武堂其他的杂役均被看管起来,以查清是否有余党。   于是各种杂务都落到了一期新生头上。这群年轻人,劈柴烧火、洒扫庭院、洗碗撞钟乃至浇灌花木,都还做得下来,至于炒菜做饭——这可真叫做无可奈何了。   勉强接掌大勺的,是从演习场上侥幸逃得一条命的公孙义。大家都说公孙义福大命大,运气好得出奇,想来这大厨,也将不学自会。于是联手将他推上了灶台,现如今想下来也下不来了。   公孙义将切得大大小小的老南瓜一把丢进油锅,忙不迭地跳开,但溅起的油花还是烫得他捧着手连连嘘气,一边嘟囔着抱怨锦衣卫那种瓜蔓抄式的办案法,害得他们也要遭池鱼之殃。   正抱怨着,厨房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公孙义,蔡总教习叫你!”   公孙义吓了一跳,急忙脱去油腻腻的外袍,没忘了洗一洗手再冲往蔡总教习召见学生的小厅。小厅中先有十来人了,公孙义认得其中有孟剑臣和关西。料来不会是坏事吧,公孙义忐忑不安地站到了队尾。   蔡本清一清嗓子,宣布召集他们这些学生的原因。原来是燕王亲自点将,要将他们直接调往北平军中任职。这自然是一件好事,即便是三年之后,正儿八经毕业,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机会。   公孙义兴奋之余,不免还有些困惑。凌峰和郭瑛这两位最拔尖的怎么没选,倒选上了他这么一个门门课成绩平平、在演习时还差点送命的学生。与他有同样困惑的学生不在少数,不敢问其他教习,只敢悄悄地去问与他们混得最熟的孔教习。孔教习眯眯笑道:“凌峰和郭瑛早就被蓝玉大将军看中,要调往云南的,燕王爷怎么会夺人之好呢?至于公孙义你嘛,王爷说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会是一员福将,自古福将如名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一群新生哄堂大笑,公孙义也摸着头嘿嘿笑,这个,虽然有点儿那个,不过好运气要砸到谁的头上来,那是挡也挡不住的事情。   另一人道:“怎么燕王爷选了孟剑臣,却没有选孟剑卿?”按理说当日演习,孟剑卿揭露刺客有功,应该比孟剑臣更有入选的资格啊。   孔教习耸耸肩道:“王爷大度,怎么会去夺人之好?”   人人都猜,看中孟剑卿的,多半也是哪位大将,所以燕王才不愿多事。但是孟剑卿自己心中有数,他虽然不曾见过,但是已经打听到,主办刺客案的那位沈千户,正是去年秋天到宁海卫调查严二先生一案的沈光礼。现在他已经听过很多关于沈光礼的传说,知道这位沈大人的神秘与可怕了。沈光礼是不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才阻止燕王挑选他?   在讲武堂中,他从来没有让人看过他真正的刀法——只除了演习场上那凌空一斩。他不知道沈光礼有无看到、有无疑心,但是他宁可先做这样的打算。锦衣卫的瓜蔓抄,有一天会不会也落到他的头上来?      他现在已站在一片随时会裂开的薄冰之上,别无出路,只能咬紧牙走下去,直到薄冰最终裂开,又或者他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      七      两年后。   隆冬之夜的玄武湖畔,风寒如冰,讲武堂黑沉沉的庭院中,安静得如同寂无声息的湖面。   孟剑卿蓦地里自睡梦中翻身坐起,额上冷汗涔涔。他又梦见了严二先生自青草覆盖的地下冒出来,咧着嘴向他笑,那笑意仿佛在说:少年仔,你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让人知道的。   青纱帐外,同室的晏福平,例外地并没有鼻息如雷,一听见他翻身坐起,立刻也坐了起来:“孟兄,你也睡不着是吧?唉,想着咱们三年苦学,前程如何,明天马上就可见分晓了,也难怪叫人睡不着觉。”   孟剑卿微微一笑:“晏兄福泽深厚,自是不必担心出路问题。”晏福平的岳父,据说是军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晏福平闷闷地道:“话虽如此,焉知不会有变数?倒是孟兄你,才是真正不需担心的人。咱们讲武堂,前两年出来的头三名,哪一个不是让圣上另眼相看、委以重任?听说升得最快的郭瑛,现在已经是贵阳卫副都司,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便可博得一个千户世职了。”   孟剑卿是他们这一届的第三名。   晏福平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道:“孟兄,你觉得你会被派往何处?你是从浙江来的,想必不会派回浙江吧?听说你兄弟孟剑臣在燕王处很受重用,燕王说不定也会将你要过去。”   孟剑卿与晏福平就着他们所有人关心的这个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直到晨练的号角吹响。   早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一名杂役端着茶盘自孟剑卿身边经过时低声说道:“孟舍人,冷教习请你到他房中一叙。”   主管兵器库的冷教习,因为也是识刀爱刀之人,故此对与他谈得来的孟剑卿一向关爱有加,此时找他说话,想必是关于前程一事。孟剑卿悄然退出吵吵嚷嚷的饭堂,转向东监三舍兵器库。冷教习的房间,就在兵器库左侧。   冷教习不在,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年杂役正在收拾房间,听见孟剑卿在门口问冷教习安,那杂役转过身,咧着嘴笑道:“冷教习请孟舍人暂且等一等。”   那老年杂役转过身来时,孟剑卿的脸色不觉陡然一变,本能地后退一步,伸手摸向腰间——但是他摸了一个空。自从去年饭堂斗殴造成三死七伤之后,讲武堂已经禁止学生在演武场之外的任何地方携带兵器。   那老年杂役浑然不觉孟剑卿脸上那好似见了活鬼一般的怪异神气和刹那间腾腾而起的杀机,兀自点头哈腰地说道:“孟舍人请进来坐。”他抓着抹布慢慢离去。   孟剑卿凝视着那佝偻的背影,讲武堂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杂役。他转过头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房子,在里面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已经自内间传了出来:“孟剑卿,你进来吧。”孟剑卿暗自咬咬牙,踏了进去,两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   东窗之下,背光坐着一名颇为文秀的中年男子,穿的是今日讲武堂中处处可见的职方司吏员服色——他们这些讲武堂的学生,首先要由兵部职方司接收、发给授状,才能分赴各地正式上任。   但是孟剑卿单膝跪了下去:“见过沈指挥使。”   他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慵懒的中年人,正是三年前的沈千户,如今应天府中人人敬畏的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   沈光礼微笑:“你的记性很好,三年前见过我一次,居然还能认出我。也难怪你会被我那个老奴吓一大跳,想必你从来就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的面孔,尤其是严二先生这种人的面孔吧。”   那名老杂役与严二先生一般无二的面孔,蓦地里又跳到孟剑卿面前。他脸色不觉微微苍白,定一定神,答道:“沈大人明察秋毫。”   沈光礼深思地看他一眼,孟剑卿这话,看似恭维,仔细一想,却大有深意。他沉吟一会儿,转而说道:“当年我亲手检查过严二先生的尸体。他十几年前便已受了重伤,数处筋脉皆废,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已属不易;最后一击,更是耗尽精气。他所余的力量,也不过就是那一击罢了。更何况其中几个人的死法,并不太像严二先生一贯的雷霆手段,出手的人,用的虽然也是十三斩,却比严二先生谨慎精细得多。”   孟剑卿心中突突直跳,沈光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有实质一般沉重,压得他呼吸艰难,徐徐的话语,一字一句直打入他心底深处去:“我一直在想,一定还有另一个人。不过这另一个人,又会是谁呢?严五和严七那时早已经化成灰烬了,自然不会是他们;严大先生么,我知道也不是他。或者这另一个人是严家兄弟的弟子?”   孟剑卿的后背上悄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沈光礼又道:“你说呢?”   孟剑卿猛然抬起头道:“不知沈大人在三年之后重提旧案,有何用意?属下年轻无知,还请大人示下。”他一瞬不瞬地迎着沈光礼意味深长的注视。   窗外日影悄然移上了树梢,恍惚间似乎已过了好几个时辰,沈光礼微微笑了起来:“年轻人,你是在威胁我么?三年前的案子,是我经手办的,若是现在查出有误,岂不是连我也要受挂累?是这样吧?”   孟剑卿低下头答道:“属下不敢。”   沈光礼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年轻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锦衣卫,可以瞒得过圣上。如果有人保有秘密,那不过是因为,有人不想揭开这个秘密罢了。你是愿意做一个因为保有秘密而日夜提心吊胆的人,还是愿意做一个让别人提心吊胆的人?”   孟剑卿一怔,立刻明白了沈光礼的意思。他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结果不得不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每一个都足以令他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他要做出选择,是带着这一个个沉重的秘密去兵部,还是去锦衣卫、归于沈光礼的麾下,将他这沉重的负担卸在沈光礼的手中,也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的手中。   沈光礼站起身来:“我要先告诉你,年轻人,我已经看了你三年;也许还要再看你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你将一无所有。”   孟剑卿心中一寒。他开始明白,这三年来,为什么自己会频频梦见严二先生;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对自己受到的监视是有所察觉的,所以才会担心秘密的泄露而生出如此怪梦。他决不想再重复这三年的诡怪梦境。   他迎上了沈光礼的目光:“既蒙沈大人抬爱,属下自当誓死效劳。”   沈光礼打量着他,良久,又是一笑:“年轻人,你很懂得审时度势、当机立断。锦衣卫中,的确需要你这样的人。好,你且去吧,我会安排你的职务的。”   孟剑卿临去之时,本想问一问,那名老杂役,仅仅是长得与严二先生相像,还是与严二先生有何关系,或者干脆就是严大先生本人——虽然他觉得早在诸雄争霸之初便已退隐的严大先生肯屈身为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一触到沈光礼淡淡的然而居高临下的目光,便已明白,他已没有发问的资格,因为从此刻起,他已真正成为沈光礼的属下。   孟剑卿离去之后,冷教习自内室走出,冷冷说道:“沈大人,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居然到讲武堂来挖人了。”   沈光礼微微一笑:“我若不将孟剑卿接管过来,那可真是可惜材料了。换一个人,哪里沉得住这三年的气来等着我掀牌?”   孟剑卿被职方司——确切地说是沈光礼——分发至云南军中任一名小校。云南虽是瘴雾之地,但大明军队与蒙古梁王的战事尚未结束,正是讲武堂这一班血气方刚的青年将官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一期生中的佼佼者如郭瑛和凌峰,如今都在云贵,是以大家对孟剑卿的去向大都艳羡不已。   按讲武堂的旧例,学生毕业之前,允许他们到兵器库挑一件兵器作为纪念。   孟剑卿第三个进入兵器库。在他前面的两人,分别挑了一柄短剑和一柄长剑。在这暗沉沉凉森森的兵器库中,孟剑卿不知消磨过多少个夜晚。他的手慢慢滑过一排排形制各异的长刀短刀。明军中士兵所用的刀已经统一改成最简单实用的单环大刀。然而兵器库中,保留着自有战刀以来的各式刀样。   他只能挑一件,门外已有不耐烦的催促声。孟剑卿终于挑了一柄极为轻薄的短刀。刀身上刻着两个梅花篆字:百折。不知是说这刀经过了百次折叠锻打,还是寓意着百折不回?   才走出兵器库,便有人哄笑起来:“孟兄怎地挑一柄如此秀气的短刀?与蒙古人对阵,这样的刀,只怕连一招都挡不了!孟兄不会是怕冷教习心痛才不敢挑好刀吧?”   孟剑卿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他的对手,并不是战场上的蒙古人。   另一名同窗笑道:“孟兄这柄刀,用来剃胡须倒挺不错——哈哈!”哄笑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孟剑卿踌躇了一下。他是应该继续一笑置之,还是该还以颜色?哪一种作法,更明智更正确?他转过目光看看那些同窗,一直以来,他们中很多人都认为,这个来自浙东贫寒之地一个小小百户的庶子,能够挤进藏龙卧虎的讲武堂,而且居然拿到第三,不过是因为谨慎小心、善于钻营、从不让上司或教习们失望不快而已。   他已经如履薄冰一般过了三年,如果他不能让他们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他今后的生涯中,将不能指望这些必将飞黄腾达的同窗们的尊重与帮助。孟剑卿拔出了短刀,轻轻摩挲着刀身——虽然过去三年他已经将这柄刀抚摸了无数次了。   他的神气中,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狂狷与自傲。同窗们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不无困惑地打量着他。   孟剑卿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右手一扬,短刀盘旋着横飞向庭中,在阳光下,画出一道光芒刺眼的弧线,刀锋掠过庭院那头一株手臂粗的丹桂树时,被桂树一挡,不再向前飞行,而是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之后又飞了回来。   孟剑卿伸手抓住刀柄,插入鞘中,左脚踢起一粒碎石,击中了桂树。那株手臂粗的丹桂树,被这颗碎石一击,轰然一声,拦腰倒下,现出树干上一圈整齐的刀痕。   同窗们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孟剑卿微笑着说道:“任何一种刀,都有它的可敬之处。”   他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手中,让自己套上一条无形的绞链;但是从此以后,他可以在日光下练刀和用刀。   那个噩梦,将一去不复返。      八      虽然已是四月,一整天的雨下来,仍旧有几分寒意。天色已晚,安顺府镇宁州的驿站中,灯火通明,里外三进院落,挤满了人和马,那愁眉苦脸的老驿丞,忙得脚不点地,眉头皱得更紧;后到的过路官员,只能挤在前厅中将就一夜。   一名驿卒往火塘中加了几大块木炭,火势立时更旺,烧得架在火塘边铁栏杆上的十几双湿透的牛皮靴嗞嗞作响,水雾蒙蒙,臭气熏人。   一名左颊上带着道长长刀疤的军官,操着山东口音,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蛮荒瘴雾之地的鬼天气。旁边有一名自云南前线过来的中年副将说道这儿还算好的,这个季节,云南丛林中,一场雨下来,腐叶败草浮土足以在转眼间埋没一名壮汉;还有大如拳头的雷蚊,一出动便是一大群,哪怕叮上一头牛,也不消片刻工夫便能吸干那头牛的血。   那副将说得口沫飞溅,听得从未去过云南的那群北方军官目瞪口呆。   窝在灶下煮茶的一名瘦小驿卒突然间失声笑了一笑,这笑声虽不大,却刺耳得很。那副将自是知道他在笑什么,酒气上涌,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瞪着那瘦小驿卒道:“笑什么笑!老子在前线出生入死,你小子躲在这地方吃安稳饭,倒还有脸笑!”   那驿卒不紧不慢地道:“我不过是想起前些日子从这儿过的几位大人的话,觉得好笑而已,怎么敢取笑军爷你呢!不过听那几位大人提起云南的天气和水土来,可是赞个不停呢,说是这样一块宝地,难怪那蒙古梁王拼死不肯让出来。”他声音清脆,却是个少年。   副将被他这番不冷不热的话一激,霍地拔出了腰刀,指向那驿卒喝道:“你这臭小子,敢取笑老子!”一边喝骂,一边大步奔了过去,冷不防一柄短刀斜刺里伸出,那副将收不住脚步,膝盖撞在刀上,整个人立时向前栽倒下去,却被那柄短刀轻轻一扶一带,又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斜倚在墙角的孟剑卿收起短刀,淡淡说道:“将军,你喝多了。”   副将打了一个酒嗝,愣怔着眼瞪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小校——居然敢出手管教穿着副将服色的自己?他的腰刀指向了孟剑卿:“你这小子,是谁的属下?”   孟剑卿立直答道:“卑职隶属沐元帅后军粮草督办齐将军麾下,奉命回京公干。”   那副将哈地一笑:“是齐天赐么?他见了我老罗,还得尊一声‘老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倒敢来管教我老罗了!”他倚老卖老,又带着几分醉意,叱喝一声,腰刀已劈了下来,孟剑卿没料到他居然会在驿站中挥刀砍人,吃了一惊,本能地向侧旁一跳,腰刀砍了一个空,那罗副将气咻咻地又追了过来。   孟剑卿皱起了眉。他是否应该拔刀?对方究竟是借酒装疯,还是另有用意?一连避过三刀,前厅中挤满了人,他已是避无可避。   灶下烧火的那名驿卒突然挥起烧得通红的火钳敲向那罗参将的大腿。罗副将大叫一声向后退去,饶是他退得快,大腿上还是被烧焦了一块。他的几名亲兵一见主将吃亏,哪敢不奋力来救,纷纷拔刀围了过来。   眼下这情势,孟剑卿只能拔刀,向后一退,背靠墙壁,格开砍过来的乱刀。   那驿卒挥舞着通红的火钳,一时倒无人敢去惹他,他倒有闲心且笑且道:“哟,胆敢打砸驿站,当心洪武爷知道后剥了你们这群军爷的皮!”   那罗副将充耳不闻,高声喝道:“这臭小子以下犯上,我老罗是在整顿军纪,各位同仁都闪开一点!”   孟剑卿骤然惊悟,罗副将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留给对方再召集人手的机会。   孟剑卿挥刀格开一柄单刀的同时,左脚勾起,踢向那挥刀士兵的胯下,那士兵惨叫一声栽倒在地,痛得蜷缩着身子抱成一团;孟剑卿落足之际已向左侧斜斜跨出一步,刀随身转,撞开两柄腰刀,旋身的同时,右足飞起,腾空踢中了一名士兵的左颈脖处,那士兵连叫都没能叫出来,便软倒在地;孟剑卿顺势伏低了身子,两柄腰刀自他头顶掠过,他右手短刀抽回,划过两只握刀的右腕,人已就地滚出数尺。   腰刀当啷落地,两名士兵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腕惨叫,罗副将怒嗥着挥刀扑了过来。孟剑卿向侧旁一闪,让过刀锋,注视着罗副将,轻轻转动着手中短刀。   但是门外有人喝道:“罗老吉还不住手!”罗副将听出了来人是谁,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停住了手。   厅中众人勉强挤到一边,让来人挤过来。挤进来的是孟剑卿曾在沐元帅帐下见过的参将毛贵。毛贵身边跟着两名亲兵,还有一名年轻的军官。   罗副将收刀回鞘,指着孟剑卿道:“毛参将,你可看清楚,这回可不是我罗老吉发酒疯,齐天赐属下的这名小校,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你看着办吧!”   毛参将尚未开口,他身边那名年轻军官冷冷说道:“罗副将,你搅扰驿站在先,纵容属下群殴在后,人家以一敌五,再不还手,岂不是任人宰割?讲武堂教出来的天子门生,若是这么脓包,岂不是将圣上的颜面全都丢光了!”   罗副将这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么人,呆了一呆,仍是满心不服气:“讲武堂又怎么着?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   那年轻军官打断了他的话:“讲武堂只教杀敌制胜的招数。人家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毛参将咳了一声,说道:“罗老吉,别吵了,带着你的人退出去吧。”   前厅中安静下来,孟剑卿收起刀,先向毛参将行礼,再转向那年轻军官,拱手说道:“在下孟剑卿,多谢郭学长仗义执言。”   那年轻军官拍拍他的肩,笑道:“原来你还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两年前的那次演习,不就是你和关西冲在我前面拦住凌峰的吗?早听说你也分到云南来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这一次也凑巧了。”   出身名门的郭瑛,文武双全,少有英名,自入讲武堂之际,便被寄予了厚望。其父郭桓两年前升任户部侍郎,尚书年老不理事,国家财政实际上全由郭桓操持,深受洪武帝倚重,却还是将爱子送往战事紧急的云南前线,虽说是历练,到底还是真刀真枪的历练,是以讲武堂的教习们更是常用郭瑛为标样来激励他的学弟们。据说郭瑛对人对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演习时分给他指挥的一百四十余人,他只需检阅一遍,便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面孔。这项本事带到云南军中,也是大受士卒欢迎,令得在他军中的威望,远在脾气暴躁的凌峰之上。      孟剑卿没有想到会在这个蛮荒之地的驿站遇上讲武堂的传奇人物,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触。他转而问道:“郭学长如何会在此地?”   郭瑛道:“我随毛将军回京公干。你一个人?就到我的房里挤一挤吧。”见孟剑卿略有迟疑,郭瑛笑道,“来吧,我又不是没有和别人挤过。讲武堂三年,哪天夜里不是这样过?”再推辞就不好了,孟剑卿也是一笑,收拾行李与郭瑛一同离开前厅。   郭瑛问起他与罗副将冲突的缘由,不免有些惊讶:“你有公务在身,为何要多管闲事?”这不是讲武堂允许学生做的事情。   孟剑卿踌躇一会儿才答道:“我有一个总爱扮成小子去跟人打架的妹妹。”   郭瑛即刻明白,哈地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看出那烧火的驿卒是个姑娘!那是麻驿丞的孙女,名叫艾艾。别以为你不出手她就会吃亏,我上回住在镇宁驿时,手下两名亲兵招惹了她,好险没被她的吹火筒打折了腿。听说她父母双亡,只留下这个女儿,所以一直跟在麻驿丞身边,南来北往的大兵见得多了,养就这么个泼辣性子。你可小心了,别以为自己刚才帮过她的忙就敢招惹她。”   孟剑卿好笑地道:“我招惹她做什么?”郭瑛笑而不答,孟剑卿很快知道了其中原因。   郭瑛房中只有一张床。孟剑卿刚放下小小的行李卷,房门“啪”地一声被人踢开,仍旧穿着驿卒衣服的麻艾艾抱着一床草垫和一张草席进来,往地上一扔,说道:“姓郭的,你要的东西来了!”   她已洗净了脸上的烟灰,肤色虽然略黑,但是俏生生的眉眼仿佛雨水洗过的山花一般清新而又娇艳,带着扑面而来的淡淡暗香。孟剑卿不由得怔了一怔,难怪那些南来北往的大兵要去招惹艾艾,也难怪艾艾要扮成那么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模样。   郭瑛笑着说道;“艾艾,你还没有谢过我这位学弟呢。”   艾艾斜了孟剑卿一眼:“哦?又不是我叫他多管闲事。他还得先谢过你才是呢。”说完一扭腰肢径自走掉了。   孟剑卿心中突然一怔,艾艾的语气,与郭瑛好像极是熟络。即使郭瑛是个比较热情随和的人,艾艾却怎么看都好像满身是刺……   那晚孟剑卿睡在草席上。郭瑛没有勉强他来睡床。他们之间,并非主宾,无需这般客套。郭瑛颇为健谈,问起自他走后讲武堂的各位教习与各项事体,两人直谈到半夜方才睡下。   奔波了一天,孟剑卿已颇为劳累。迷蒙之中,孟剑卿霍地惊醒,睁开眼的同时,藏在草枕下的短刀已握在手中,一跃而起。   郭瑛刚刚穿鞋下床,诧异地道:“你还没睡着?怎么这么紧张,如临大敌似的?”   孟剑卿自嘲般笑一笑,重新躺了下去。   郭瑛出恭回来,也安然躺下,房中又是一片静寂。      九      次日起来,雨仍旧下个不住。郭瑛皱着眉头说道:“这个鬼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远远地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轰隆声,郭瑛和孟剑卿互相看看,都觉得大事不妙,这个声音,好像是——   果然,传来的消息说,前面一段山崖被雨水泡得松软滑坡,崖下的整个驿道全被埋了进去,人马都无法通行,估计没有一两天时间,是清不出那条驿道的。   毛参将大是恼怒,沐元帅还在等着他到贵阳办完军务后即刻回营复命——他要是在这儿拖上个一两天,误了日程,沐元帅不砍了他的头也会打他八十军棍、再撤职查办。   但是山崖陡峭,四面无路可通。   郭瑛和孟剑卿都要赶时间,孟剑卿打量着左前方尚未崩塌的石崖,道:“这片石崖想必比较坚牢,应该可以攀爬上去吧?”   郭瑛摇摇头:“别去冒这个险。此地石质,不同别处,大多比较松脆,何况就算我们能够爬过去,毛将军过不去,也还是不行。”   艾艾绕着手站在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苦苦寻思。   郭瑛笑道:“艾艾,你笑成这个样子,想必是有好办法等着我们来求你吧?”   艾艾一扬头道:“我一个烧火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值得你来求呢!”   郭瑛走过去低声和她商量。艾艾一会儿绷着脸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会儿又与他讨价还价纠缠不休,孟剑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不觉浮上一丝笑意,他已明白一身是刺的艾艾为何会与郭瑛如此熟络。   良久,郭瑛走回来,说道:“艾艾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过这个地方,这样天气,大约得走上两个时辰,就可以重新回到驿道上。她答应带路。你走不走?”   孟剑卿看看雨雾蒙蒙的山岭:“好,艾艾姑娘给郭学长你指的路肯定不会有错,我走!”   郭瑛怔了一下,摇头笑笑:“这儿不是讲武堂,别拿姑娘家的名节乱开玩笑。”   艾艾将驿站中仅有的三套油布雨衣全搜了出来,麻驿丞老大不情愿,却也无法可想。毛参将一套,艾艾自己一套,余下一套,孟剑卿知趣地请郭瑛披上,自己只在肩上裹了一张油布,与毛参将的几名亲兵一起,跟在后面爬上了驿站对面的山岭。   艾艾似一头小鹿般在山林中钻来钻去,不多时,走在后面的孟剑卿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雨水不断地流到脸上,孟剑卿挥手抹去,同时跨过又一道沟坎。   密林之中,突然传来艾艾的一声惊叫,紧接着郭瑛大叫起来:“艾艾!艾艾!”   孟剑卿一惊,提气纵身,飞奔向前方,郭瑛趴在一道山崖边沿向下张望,脸色苍白。孟剑卿的目光落在山崖上方的小道上,小道的草丛中有艾艾失足滑过的痕迹。崖下则云雾弥漫,不知深浅。   毛参将懊恼地搔着头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郭瑛即刻答道:“我下去找她。”   好在山间多的是藤蔓,郭瑛与孟剑卿很快已砍下一堆长藤,连接起来,紧紧绑在两株大树上。郭瑛攀着长藤慢慢滑下了山崖,不过片刻,云雾已淹没他的身影。   毛参将的四名亲兵也赶了上来,围在毛参将身边,静候消息。阴雨绵绵,孟剑卿和那四名亲兵的身上,简直已经拧得出水来。山林中寂静无声。这样的天气,连鸟儿都不肯出来。   良久,山崖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惊呼,立刻又被淹没。孟剑卿心中觉得不妙。郭瑛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应该掉头回镇宁驿,还是应该沿着这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赶往前方驿道,或者——   但是他蓦地一咬牙,甩掉裹在肩头的油布,走到了崖边。在崖下的是郭瑛,他决不能袖手旁观。   他攀着长藤慢慢地滑下山崖。自崖底透上来的,除了重重湿气,还是重重湿气。脚下突然一空。他踏中的是一个洞口。   孟剑卿小心翼翼地下滑,想看清楚这个洞口究竟有多大。洞中蓦地里撞出一根木棍,拦腰击向孟剑卿的腹部。他双手握着长藤,无从防范;洞中又阴黑不见人影,听到风声时,已是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撞得飞了出去。幸得他手中仍是紧抓着长藤,在半空中荡了一个大圈,又荡了回来。   洞中那根木棍正蓄势待发,瞄准了他荡回来的路线,再次拦腰击出。孟剑卿一缩身子,双脚提上勾住长藤,倒翻下来,左手仍旧攀着藤蔓,右手已拔出了短刀。短刀自下而上斜斜挥出,格开了木棍,孟剑卿随之又荡了开去。   郭瑛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来自洞中的袭击?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逃上山崖,一定要探个究竟。   几个来回,孟剑卿已看清,那洞口足够他钻进去。再次荡回洞口、面对一心要将他打下崖底的木棍时,孟剑卿突然甩掉了长藤,身随刀转,绕着木棍来势,旋转着钻入了阴黑的山洞。   洞中那人一感受到迫面而来的刀气,立刻弃了木棍退入了更深更黑处。   孟剑卿紧追不舍,他不能留给那人从容反击的时间。山洞出乎意料,并不狭窄,也不算长,转过两个弯,已见光线透入。   一个黑影飞快地闪出了前方的洞口。孟剑卿急冲向洞口,但是他冲出洞口之际,一张绳网当头罩下,孟剑卿猝不及防,滚倒在草地上。   绳网收紧,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白雾之中,孟剑卿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握刀的人,竟是艾艾!郭瑛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初时的震惊过后,孟剑卿很快定住了心神,说道:“郭学长,有什么事情,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郭瑛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你若站在我的位置,也会觉得别无选择。”   他慢慢走过来,凝视孟剑卿许久,说道:“我很抱歉。你要怪,就去怪杨参将吧,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个任务交给你。”   孟剑卿恍然明了,督办粮草的杨参将,交给他的,是一本事关倒卖军粮的要案的账册。给他的命令是,直接交到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的手中。郭瑛为什么会卷进来?郭瑛家中豪富,前途无量,根本用不着犯这样的贪赃之罪、甚至于冒这样的风险设局谋杀他呀!   孟剑卿心念飞转,眼见得郭瑛倒转刀柄向他头顶敲来,料想是打算打昏他之后再解开绳网将他扔下山崖去,好制造一个失足落崖的假象;孟剑卿人在网中,无法挥刀抵挡,颈中更架着艾艾随时会勒下来的刀锋。   郭瑛挥刀之际,不觉暗自叹息一声。他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他别无选择。叹息未落,郭瑛突然觉得小腹一寒,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绞痛。艾艾尖叫起来。郭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之上的那柄小刀,小刀入腹极深,只留下刀柄在外,旋转之势未止,兀自轻轻颤抖着。   艾艾的眼睛离开了自己架在孟剑卿颈中的刀,只这一刻,孟剑卿已滚了开去,困在网中的右手再度转动,袖中小刀贴地射出,自下而上,透入艾艾心口。艾艾身子一颤,仍是支撑着向郭瑛伸出手去,郭瑛抓住了她的手。   老藤结成的网结实得很,但是孟剑卿从讲武堂中带出来的那柄百折刀锋利无比,容得他片刻从容,已割断藤网脱困而出。他将藤网掷下了深谷,背靠着山崖,横刀而立,望着郭瑛两人,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他们两人,中了他的刀,腑脏皆碎,已无生还的机会。   孟剑卿不由得说道:“郭学长,很抱歉,我别无选择。”他不下杀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郭瑛脸上的笑容,又似惨痛,又似解脱,喃喃说道:“没什么好抱歉的。”   孟剑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瑛不答,只看向艾艾:“艾艾,倒是我害了你了。”艾艾眼圈一红,将他的手抓得更紧。她其实想说,自己从未后悔,从不认为郭瑛在害她,但是她已无力气开口。   她原是生长在这深山老驿中的野荆棘,娇艳的花朵带着满身的尖刺,每日里所见的,也都是如那蛮荒山野一般粗砺的兵士,又或者是趾高气扬的将官。但是郭瑛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走进驿站时,就像那穿透重重瘴雾的阳光一般耀眼夺目,高高在上;然而他的两名属下被她打伤,他却很过意不去地向她道歉。艾艾本能地感到了郭瑛并不是在做戏,也没有必要向她这么一个小小驿丞的孙女做戏。也许就在那一刻,她便已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心,从此将更多的刺留给了其他人,将俏丽的脸抹上一层烟灰——直到郭瑛返程时再次来到驿站。她也知道郭瑛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是决不会容许她走进去的;可是这些她都不管了。她只要帮郭瑛做一切事情,看着他永远那样高贵耀眼。   艾艾的眼神开始迷蒙,但是一直没有离开郭瑛的面孔。郭瑛感慨万千看着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终究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突然拼起最后一点力气,握着艾艾的手跃下了深谷。   孟剑卿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深谷的迷雾之中。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可是他只能这样做。他猜得到郭瑛和艾艾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闭锁深山的少女,突然间遇上郭瑛这样一个极其出色的年轻人,对她又别具深心,如何不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整个生命?他只希望郭瑛对那个满身是刺的少女,并不只是利用而已,否则他会觉得,即使他们都已死去,也有一根刺梗在自己的心头,难以平舒。   默然许久,孟剑卿才打点精神,沿着来路,回到刚才那个洞口。他只能向毛参将回报说,找不到郭瑛和艾艾的踪影。   那条长藤,静静地垂在洞口。孟剑卿握住长藤时,心中忽地一寒。他从来没有想到,郭瑛会设局杀他;昨天夜里,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只不过因为他太过警觉才不曾动手呢?毛参将虽然没有在他下来时砍断长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吗?如果毛参将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时砍断这长藤……但如果不依靠这条长藤,他也许永远也上不去……   孟剑卿握着长藤,一时间无法决断。山崖上久等不见动静,伏在崖边向下大喊。   孟剑卿的目光触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长的石缝中的矮松,松枝已被踩断几根细枝——他猜想这一定是艾艾滑下来时踩断的。冒这样的风险,为的不过是帮郭瑛来除掉他。郭瑛伏在山崖边大叫“艾艾”时,那苍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神情,原来并不是假装。这样的风险,的确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没有后悔?   孟剑卿心中感慨未已,一个念头忽地生出。他将长藤的下端牢牢缚在两株矮松上,这样即使毛参将砍断长藤的上端,这根有所附着的长藤,也能保证他不至于摔到谷底去。   毛参将并没有砍断长藤。   孟剑卿一踏上实地,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十      因为失去艾艾这个向导,毛参将与孟剑卿只能原路返回镇宁驿。毛参将固然是痛失爱将而沮丧不快,麻驿丞更是急痛攻心,昏倒在自己房中不省人事。昨天寻事生非的罗副将见孟剑卿平安回来,而郭瑛与艾艾却不见踪影,脸上青黄不定,大是不安,只是昨日里已经试探过孟剑卿,自知不是对手,隐忍不敢再多事。   孟剑卿在镇宁驿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驿道疏通。这一天一夜,他便是睡梦中,也是睁着一只眼、刀不离手。在他的前路,也许还有另一个郭瑛,或者另一个罗副将。   一个月后,孟剑卿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交到了沈光礼手中。沈光礼批了他三个月的假,让他回宁海卫去探亲。孟剑卿回来销假时,正遇上郭桓案发。户部侍郎郭桓,会同各省官吏与地方巨室,勾通军中将佐,私卖官粮乃至军粮,追赃粮七百万石,洪武帝震怒,下诏彻查,供词牵连,死者数万;中产以上富室,破产者十之三四。   一将功成万骨枯。孟剑卿终于明白这句话并不只适用于战场。他也终于明白郭瑛临死前那又似惨痛又似解脱的苦笑,无论郭瑛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面对这样一个父亲,他都别无选择,唯有尽一切力量来阻止事情的败露。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宁海卫驿道上那场无人知晓的恶战以及自己这几年的噩梦——不,那场恶战,并不是无人知晓。因为他的父亲的缘故,也因为他的师承的缘故,他将永远不能摆脱沈光礼居高临下的控制。   孟剑卿握紧了刀柄。   沈光礼只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办下来,你在军中呆不下了。”   孟剑卿默然不语。虽然郭桓案首发之地在北平,但是知道孟剑卿所作所为的人,并不算少。   在北平首发盗卖军粮案的,是孟剑臣、公孙义那一批讲武堂分发过去的年轻军官;他们不受贿赂,揭破黑幕,掀倒了一大批贪渎无能的旧将,令得讲武堂精忠报国的名声大震,不论是洪武帝、太子、燕王还是一般士卒,对此都是乐见其成、大加赞赏。然而孟剑卿在云南掀出来的黑幕,将新旧两个系统的人马全都卷了进来;讲武堂树为楷模的郭瑛,更是死在他手中,外加身败名裂,以至于太子和蔡总教习知道这消息时,脸都绿了。他得罪的人太多。   沉吟一会儿,沈光礼又道:“你正式到锦衣卫任职吧。”孟剑卿拱手领命。沈光礼的目光已转向了窗纸上那只徒劳挣扎的飞蛾,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大明的敌人,在明处,更在暗处。”   孟剑卿心中微微一怔。沈光礼这句话,倒好似在告诉他,无论他是在军中还是在锦衣卫中,都不曾违背讲武堂的训词:精忠报国。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      后记:关于讲武堂   讲武堂这个大明王朝的最高军事学堂,纯属虚构。虚构的基础,是洪武朝的国子监。   洪武朝时,一度未行科举;而考察官员又极为严苛,失职丢命者众多,未免有青黄不接之虞。故此洪武帝一度大量选用国子监的学生去担任各种官职、承办各种行政事务,如丈量土地、水利设施建设等等。   那么,在军事上呢?不妨假设,洪武帝很有可能开办一个类似的国立学堂,专门培养既忠诚(在新王朝新时代中成长起来)又有活力的年轻军官,以填补大清洗之后的诸多空缺。   讲武堂学员的选拔,就像国子监一样,自然是极为严格——因为他们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沧海 凤 歌 (本文字数:3287)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0期 字号: 【大 中 小】   这时间,忽听谷缜哈哈大笑,肩头一轻,对手已然离身,燕未归转眼望去,只见谷缜笑嘻嘻站在一旁,颈上有银光闪动,定睛细看,却是一束蚕丝,连在沈舟虚手上。燕未归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罗”锁住谷缜颈项,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归便觉双颊发烫,暗叫“惭愧”。   谷缜却似漫不经心,哈哈笑道:“武林中说到‘天算’沈舟虚,无不称赞足下的智计,如今和我这个小辈交锋,不比智慧,却斗武力,传将出去,岂不坏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虚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敌,便想用话扣住自己,当即收了蚕丝,微微笑道:“说到斗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谷缜笑道,“不过既是比斗,就要有个彩头。”   沈舟虚颔首道:“这个容易。你若胜了,任你去留;我若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   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棋艺。你我对弈,太不公平,不如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   沈舟虚看他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古怪笑意,点头道:“很好,就比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头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预备,设下圈套,然后偏说要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到这时候,他再不费气力,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甫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眼见沈舟虚掉转轮椅,向嘉平馆驶去,便漫步上前,随在一旁。二人均是俊朗从容,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妙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自如,还以为二人本是一对忘年之交,结伴游玩山景,品鉴风物。   山重水复,几人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清唳数声,冲霄而去,在云霭中久久盘旋。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祖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祖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这嘉平馆本是马祖修道之地,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这里,也可沾一点儿先圣的灵气。”   谷缜默默点头,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祖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升腾,四下里弥漫着一股子诡异迷离。走近洞府,只见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眉头连皱,隐有怒色。   谷缜心头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洞悉,对手计谋,自己却一无所知,纵然竭才尽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之感。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绰约现出一张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似乎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倏闪,左右洞壁燃起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堂堂的。谷缜定眼望去,吃了一惊,敢情那盘坐女子竟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没有丝毫表情。   谷缜心头微乱,目视姚晴,纵极想象,也猜不透她身上发生何事。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缓缓去到石桌边。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洒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道:“我若说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笑道,“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   沈舟虚眼中有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小心翼翼,奉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呈半透明状,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仿佛画了一幅彩色图画,然而定神细看,那图画既不似人物禽兽、神仙鬼怪,又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缥缈不定。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彼此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之中,镶嵌了点点金星。   谷缜拈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击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却只不过是些寻常玩物,不足挂齿。”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却自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但觉棋盘上那一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霞涌烟沉,多瞧两眼,忽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只见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颇有审视意味,不觉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拈起骰子,笑嘻嘻地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未回答,忽听有人道:“洞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一只香炉,慢腾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玉毫金粟,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精巧绝伦。谷缜瞧得喜爱,脱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乘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莞尔,说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   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微不同。”   谷缜一皱眉,定神细看,透过花纹空隙,隐隐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玲珑孔窍,幽邃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将起来,每转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喷出一股芳气,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匝,便能给人不同感受。   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这只香炉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得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什么来着,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觉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变幻无方,一时间,忍不住张眼凝视那只香炉,流露出一丝讶色。   沈舟虚含笑点头,徐徐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香料受热发散开来,经由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将出来,便成异香。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发散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香气浓淡交融,生出各种变化。”   谷缜不动声色听完,蓦地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这些香啊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   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摆手笑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恁地机变,一时无话反驳,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此时设下这“九窍香轮”,势必有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那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耀出彩芒万千,与棋盘上那团彩烟交相辉映,更添奇彩。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变模糊。   谷缜吃了一惊,忙吸一口大气,定住心神,眼见那枚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异彩涟涟,毫芒四射,任凭谷缜如何瞪眼细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瞧不明白。   这等情形谷缜从没见过,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晕眩,心子扑扑乱跳,暗自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既然占了先,怎地还不落子?”   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中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看棋、闻香,倘若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能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药,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诡异非凡,不论如何设想,都难觅到头绪。   思忖间,沈舟虚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阁下既然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修长白皙,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立时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恰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就没事,我偏遇上无数怪事?”一念及此,争竞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那张棋盘光华大盛,彩焰蒸腾,谷缜眼前一花,霎时间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当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进一步。   沈舟虚见状,漫不经意地应了一着,谷缜亦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摸十着,也不知怎地,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便烟凝霞收,澄净皎洁。但一轮到谷缜,倏忽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谷缜只觉眼花心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本是棋类中最简略的一种,棋盘上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过己方边界,自家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边界就如一道无形屏障,阻着拦着,谷缜屈指弹拨也罢,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梦中,对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不能够到对方一片衣角。   这样一来,谷缜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盘上的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越发焦虑,但越是焦虑,便越发沉溺于幻觉,难以自拔。不知不觉间,那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亦生变化。起初还好,如芝如兰,馨香袭脑;但悄然之间,轻轻一变,有如处子幽香,清灵和美;但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浑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越来越浓,渐渐刺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自此之后,那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中人作呕……   一时间,尘世间所有的美恶之气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嗅不到丝毫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又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这般异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忽然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怎么偏偏无穷无尽,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阴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机灵震动,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如此反复数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且饮下这一盅‘八味混元汤’,提提精神。”说话间,秦知味提来一樽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也似的浓汤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闻一闻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嗅,却觉那汤淡淡的,一点气味也无。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只当是那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当即再无迟疑,一气饮下。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倏地消散,化作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无不极情尽致,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漂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却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无。   忽又听薛耳憨声道:“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缜心中越发恍惚,不觉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却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个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却不像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   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方要张口,忽觉舌头僵直,竟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面“呜哩哇啦”,只听一阵清吹细打,悠扬升起,有如龙笛吹响,但不一阵,琴瑟鼓锣、箫号琵琶等乐器声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倏地化为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已不限于寻常音乐,大自风雨雷霆、征战杀伐,小至虫噪秋籁、鸟语春风,宏细虽有不同,静心谛听,每一种都能领略体会。   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本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一般,烟霞汹涌,霞光流射,幻成绚烂七彩,随那音乐中的境界,烟来云去,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般般幻象只一闪,旋又缤纷四射,化为一团团彩雾丽烟,这么随生随灭,那团彩烟忽地急速旋转起来,化作一个霞光焕烂的庞大漩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倏尔一阵头晕,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景物,悄然大变:   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如利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挥洒。   “妈妈!”耳边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一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   沙滩上,一个绝美女子赤着白生生的脚,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间愁意溶溶,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妈妈?”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的。男孩儿极幼小,不过五岁,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又黑又亮,骨碌碌乱转,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捧一掬海水,洒向美妇。水花晶亮,在骄阳下缤纷溅开,碎金般泻落在美妇的髻间鬓角。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调皮么?”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地笑,在她怀里拱呀拱的,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妈妈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鲜,这个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儿……”   美妇默默听着,蓦地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脸上。   “妈妈,你哭什么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温软的双臂亦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起来:“妈妈,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妈妈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呜呜咽咽,俨然忍受着极大痛苦。男孩儿似乎被吓住了,紧紧攥着手里的贝壳,睁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青天。   “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欲要细想,眼前忽地彩光离合,晕眩又生。耳听得一声炸雷,定眼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一声,天边掠过一道闪电,电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似乎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无声落下。   “丢他妈,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蓦地跳将起来,他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是乌溜溜的,亮闪闪,有如黑夜里两粒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   话音未落,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   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倏尔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张得老大。那大眼小丐却侧耳向外,专注聆听,过了片刻,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妈,这狗东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么儿,去门后……”说着说着,忽觉身后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众乞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   殿外脚步霍霍响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一跌足,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一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益发容貌狰狞。   那恶丐龇牙咧嘴,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   殿内静荡荡的,无声无息,那恶丐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那女丐面上,脸上蓦地露出淫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嘻嘻笑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爷爷就不会来了?跟你说,每到这时候,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啦……”   那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边那名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衣角,哧的一声,那女丐衣衫本就破烂,顿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肤。   那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爷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爷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那小丐哧哧笑道:“那是自然了,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爷喜欢。”那恶丐盯着他,目透凶光,但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忽又笑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好,想要什么好处?”   那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那恶丐心中得意,嘿嘿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的,至于玩娘儿们么,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   那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蓦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哧的一声,又将那女丐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那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之色。   那恶丐望着那半截小腿,蓦地淫兴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做玩娘儿们……”那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将她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猝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狠狠顶出。那小丐不及拔出铁签,便被这一肘打飞丈余,爬不起来。   那恶丐摇摇晃晃,站将起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数下,也没挣起。   那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蓦地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那恶丐踉踉跄跄,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蓦地一声干嚎,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来。   嗖,锐响刺耳,那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后飞跌出去,飞了一丈多远,方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水花四溅,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泉水,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第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第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绝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这等衣冠禽兽,应受此刑,好让岛上的人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但那声音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倏尔大亮,露出一座小小花厅,厅中坐着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男子着一袭宽大袍子,似乎困倦已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呼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恨毒。那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布满紫红鞭痕,虽然形容落魄,双眼却极明亮,透着一丝轻蔑,扫过在场诸人。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同意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却没吐出声来,蓦地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   一个白发老者叹口气道:“那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那少女闻言,不顾泪痕未干,忙抬头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能叫人解气。”   “妇人之见。”一个冷面男子哼了一声,瞪着白发老者冷笑道,“赢老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瞧中了这臭小子的几个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着饶他小命,等风头一过,你就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未及反驳,那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然道:“姓明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入就入,想救谁就救谁?”   冷面男子轻轻冷哼,不置可否。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冷面男子不防弄巧成拙,心中大怒,向着蓝袍汉子怒目而视。厅中静了一会儿,忽听居中男子叹了口气,徐徐道:“湘瑶,你怎么说?”他身旁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不过是一两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想起来还要难受许多,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定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那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那宽袍男子摆摆手:“他罪恶太大,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先是修罗天刑……”   说到这里,冷面男子、病容妇人、金衣男子逐一举起手来。那宽袍男子又道:“如此说,其他三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汉子瞥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原本差不多,各有各的难受,但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   冷面男子喝道:“叶梵,你骂谁?”蓝袍男子两眼望天,冷笑道:“骂你又怎地?”冷面男子倏地站起,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徐徐道:“三对三么,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   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蓦地咬紧牙,盯着那宽袍男子,一字字道:“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上船,前往狱岛……”   那少年两眼血红,蓦地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但却当不住两个力士用力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盘旋夜空,久久不绝。      倏尔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便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然而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寂。   “啊,”一声叫喊,撕肝裂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那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蓦地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不知为何,心头悸动,仿佛四周均是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至,将他团团包围,谷缜胸中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决。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定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飙扫过,激荡着谷缜一切身心,他胸中那股怒气随着叫喊声,亦是涨到极点,猛然间,他浑身激灵,明白过来,那叫喊的人是自身,自身就是那叫喊之人,一刹那,种种所见所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心中豁亮,一股热血直涌头顶,忍不住应着那囚犯的喊声,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说着全身绷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石壁,狠狠砸去。      天柱      “轰隆”一声,金光迸射,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陡然一亮,渐渐清晰起来,露出煜煜火光、人物轮廓,沈舟虚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透出不信之色。   谷缜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竟然出了一身透汗。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肌肉不听使唤;欲要起身,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欲要说话,却觉舌头僵硬如石,伸卷颤动不得;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聪,心底里对这种种怪事困惑已极。   沈舟虚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蓦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瓷瓶,倾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舟虚闭眼摇头,沉默半晌,忽地长眉一耸,张眼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   莫乙接口道:“是东海狱岛的九幽绝狱?”   沈舟虚叹了口气,点头道:“那里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阴森的苦狱,常人入内十天半月,不疯即傻,而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身绝佳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满弱冠的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谷缜,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身、口、鼻’三识被封。嘿嘿,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眉头蹙起,说道,“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勾当?但你倘若明白智谋的根本,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竟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叹息。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强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置而成,其中暗藏无数玄机。那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乃是宁凝以“色空玄瞳”之术、以珠光贝彩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色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慑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着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慑取他的心神。而这慑魂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容易诱发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倘若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劫,但他少年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彀中。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乃是人体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身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便会猝然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强,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方能奏功。   沈舟虚为了一件阴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唯恐被其猜到本意,假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幻觉一生,苏闻香立时乘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音,“呜哩哇啦”则能发出一切有声之音,模拟天地间种种奇响怪声,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魔力,如此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候,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潜入谷缜的内心,封闭他的身、意二识。   要知世间聪明之人,多数身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锐敏,远胜常人,是以遭遇音、声、气、色的诱惑,反而比愚笨者更难克制,容易为之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谢安不蓄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自身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日三省吾身”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内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身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种音、声、气、色,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肉分离,不知自身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候,中术者即便目睹亲身经历,也会感到一片茫然,误认是他人所为。这样时辰一久,自然而然意识泯灭,以为自身已不复存在。“身、意”二识由此被封,“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两年,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便是大海,故而凭着绝强意志,一心攻穿石壁逃生。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乃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此一见那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情怀激荡起来,猛然想到:原来一切幻象均是自身记忆。      谷缜一旦认清自身,领悟本来,沈舟虚的秘术顿时被破,精神遭受极大冲击,几乎作法自毙,反为“五蕴皆空阵”所制。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眼、耳、意”三识,“鼻、舌、身”三识仍被封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说、嗅、动弹了。   想到此处,谷缜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便闭目调养,洞中灯笼渐次熄灭,陷入沉寂黑暗之中。谷缜愤怒已极,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自也是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   这样过了数个时辰,洞外早莺语晨,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谷缜经过一夜折腾,亦觉困倦难支,蒙蒙眬眬,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啸,如风激浪,冲决而来。谷缜陡然惊觉,张眼一瞧,四下景物悄然生变,日正当空,纤云不流,风物潇洒,泉石通明,不远处,一座高峰凛凛如撑天石柱,穿入白云之中,不知通向哪里。   沈舟虚坐在峰前,闭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数十名天部弟子则站立数行,垂手恭立,   那啸声越来越近,陡然停歇,林中金光闪过,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着一人,赫然便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块巨石,一手按腰,朗朗笑道:“沈天算多年不见,可无恙否?”   沈舟虚张开双眼,看见沈秀,目有讶色,亦微微笑道:“狄龙王风采如故,可喜可贺。”   谷缜听得吃惊,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一觉醒来,已是双方比斗之时?”原来他“身”识被封,颠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识被封,饥饿感觉也丝毫不觉,沉睡了一日一夜,竟不知光阴流逝。   忽觉有目光射来,转眼望去,只见狄希正盯着自己,双眉忽挑,将沈秀穴道一掌拍开,厉喝道:“滚吧!”沈秀望着沈舟虚,满脸羞惭,低了头,犹豫不前。   沈舟虚皱眉道:“狄龙王这是何故?”狄希笑道:“岛王托我先来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从不捉拿他人妻子、胁迫于人。’”   沈舟虚眼神一变,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蓦地嘿然一笑,冷冷道:“好个谷神通,这么轻轻一句,却比骂上千万句还要厉害。”他抬头扫了沈秀一眼,淡然道:“你过来吧。”   沈秀听得这句,如蒙大赦,走到沈舟虚身边,忽地低声道:“这姓狄的独身前来,杀他正是时候。”   沈舟虚冷笑一声,道:“九变龙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来,又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他公然说出,狄希微微一愣,沈秀却是满脸涨红,心中羞怒难当。沈舟虚将手一挥,冷冷道:“谷神通故作大方,无非骂沈某阴险小气,也罢,他将犬子与我,我也将他的活宝儿子给他,未归,将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归应了一声,提起谷缜,奔上前去,将近之时,忽道:“接着。”将谷缜高高抛起,抬脚一挑,如蹴踘般将谷缜挑了过去。   狄希只觉谷缜来势沉猛,分明暗藏“无量足”的惊人脚力。当下微微一笑,左脚一挑,将谷缜挑得正面盘坐,右脚探出,竟如踢皮球一般,将谷缜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缜气急,心中大骂:“反了反了,两个王八蛋,竟将你们老子当球踢?回头你们的狗脚爪子一定要烂,直烂到肚肠里……”可惜只能暗骂,无法出声,谷缜几欲发狂,眼珠乱转,透出癫狂神气。   狄希见他神色怪异,浑身僵直,不觉心生讶异,运掌按在谷缜后颈,内力绕其经脉一周,却不觉穴道受制迹象,想了一阵,忽而笑道:“沈舟虚,你弄了什么玄虚?还请指点一二,也让狄某长长见识。”   沈舟虚冷冷道:“大伙儿只是换人,一个换一个,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别的,却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乌眉斜飞,星眼光转,倏尔笑道:“好个沈瘸子,真有你的,不但吃不得半点亏,还想老占便宜,不但占便宜,还要占得有理,啧啧,如此做人,叫人齿冷。”言毕将谷缜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静静养神。   沈秀深知沈舟虚的手段,瞧见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缘故,眼见姚晴就在近旁,伸手可及,不觉心花怒放,血脉贲张,若非老父在前,不敢造次,必然一把搂过,亲怜密爱,饱餐秀色。   正自望着佳人,绮思绵绵,神为之飞,忽听得一阵琴音悦耳,远远传来,转眼望去,茂林中忽地纵起一人,竟然高出林表,蓝衣闪亮,长发飘飘,不是叶梵是谁。又见他一纵之后,竟不下落,稳稳盘坐半空,手足不动,身子却如风驰电掣,向这方疾速飞来。   沈秀瞧得目瞪口呆。要知道,当世高手中,除了左飞卿,无人能够凌空不坠,即便是风部神通,也需要结发成伞,倚仗风力。如叶梵这般一无所借,盘空飞行,委实可惊可畏,有如天人。   叶梵来势奇快,须臾钻出林外,现出全身。沈秀这一看清,不由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叶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跷,高跷走得十分整齐,同起同落,一步数丈。四人下踩高跷,肩上扛着一副朱红步辇,叶梵盘坐辇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骑马尾随,鼓琴弄笙,奏乐助威。只因被树林挡住视线,方才众人不见轿夫,只见叶梵,乍一瞧,还以为他真地凌空飞来,均是吃了一惊,此时弄清缘由,无不哑然失笑。又见那四名扛辇少年虽走高跷,却是步伐如一,奔走稳健,即便跳跃飞纵,肩上步辇也不颠簸,叶梵端坐其上,全无起伏。足见为了这么一个小小噱头,主仆五人也费了无数心思。   看到沈舟虚,叶梵冷笑一声,高叫道:“沈瘸子,你胆子不小,不但来了,还来得挺早。”   沈舟虚淡然道:“沈某虽是一介废人,却也不是无胆匹夫,谷神通武功虽高,却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敢来的?”   叶梵素性骄狂,唯独将谷神通视为神明,闻言脸色陡沉,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止步,叶梵潜运内劲,传到高跷下端,哧哧数声,八支高跷齐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细长木桩,将五人稳稳托住。   叶梵见众人均有讶色,心中得意,哈哈笑道:“沈瘸子你有胆无胆,岛王来了便知。嘿嘿,只不过万归藏一死,西城却真没人了,什么八部九部,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废物。就好比你沈瘸子,没有轮椅,就不会走路,连三岁的小儿都不如。虞照名为帝子,不像皇帝的儿子,却活像一个叫花子,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左飞卿倒有点儿意思,只可惜独来独往,很是凄凉。至于仙碧那个娘儿们,更是不足挂齿了,一身红衣裳土里土气,就似一个乡下来的蠢丫头。何如我东岛群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威风八面,你瞧瞧踩高跷抬的轿子,嘿嘿,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也没坐过。”   他先将今次迎战的西城高手尽情挖苦一通,绕了老大一个弯子,最终仍是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飞溅,西边林子里忽地涌出一团如云白气,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纸蝶。   叶梵嘿的一声,挥掌扫出,先一记“陷空力”,再一招“涡旋劲”,群蝶为他真气牵引,绕他旋转起来。叶梵又喝一声,正想发出“滔天炁”,将那纸蝶尽数震碎,不料蝶群忽地一分为二,一群绕着叶梵,另一群却向四名扛辇少年掠去。叶梵急出掌力阻拦,不料那纸蝶忽东忽西,叶梵掌力一来,便即散走,掌力若去,复又乘虚潜入,但却并不割伤那四名少年,只在其颈上、腋下等痒处挠动。   那四人为防步辇动摇,挺直腰身,气贯双腿,分毫不敢乱动,此刻但觉奇痒难忍,也一个个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撑。支撑了约摸数息工夫,其中一人率先支持不住,鼻子里噗的一声,真气尽泄,另一人紧随其后,哈地笑出声来,剩下两人大受感染,虽不致喷嚏发笑,也是蜷手蜷脚,带得那步辇东西摇摆,上下起伏,如坐海船也似。   众人本以为叶梵势必坐立不稳,坠下辇来。不料他竟如粘在辇上,任那步辇如何摇晃起伏,始终一动不动。不知底细的自然惊奇,稍有见识者,便看出叶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辇,只要步辇尚在空中,他便不会向下坠落。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一枚石块比箭还疾,直奔叶梵。狄希见状,长袖疾拂,将那石块扫开。谁料他长袖方出,林中乌光再闪,一枚黑泥丸后发先至,抢在石块之前。   狄希没料到那石块竟是诱敌,泥丸才是杀着,不由得神色一变,左袖如电射向泥丸。谁知袖劲方到,泥丸中仿佛事先藏了火药,噗的一声,纷然迸散。狄希一袖扫空,只见得残泥如箭,急雨也似罩向高跷。刹那间,木棍断裂声密如连珠,八根高跷节节寸断。那四名少年再也停留不住,撒开步辇,啊呀呀大叫着摔了下来。   叶梵极好面子,至此窘境,仍不肯失了风度,竟而凭着一口真气,牢牢吸住步辇,令其不致遽然下坠,而在半空中不时变化方位,荡荡悠悠,有如一片落叶飘然坠地。   虽未出丑,高跷抬轿的绝好创意却被破坏无余。叶梵愤怒已极,双眉陡挑,引颈怒啸,啾啾昂昂,怪声迭起,迥非任何音乐人声、禽言兽语。那声音也非极响,却传递至为遥远,四面山峰嗡嗡回响,似也随之摇晃起来。   不一时,众人里修为较低者,便觉那怪声越来约高,越发尖细,锐如钢锥,直贯脑门,禁不住紧捂双耳,口鼻呻吟,脸上流露痛苦之色。这其中谷缜尤为难受,他内功平平,难以抵挡这阵怪声,但偏偏身识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觉那声音穿破耳鼓,直插脑门,当真痛不欲生。   这时间,忽听一声骤喝,有如晴天霹雳,山鸣谷应。这一喝时机把握极巧,正当叶梵换气之时,那怪声被震得一荡,停了一瞬。谷缜头脑顿时一清,难受感也减轻大半,忽听沈舟虚轻轻叹道:“鲸歌天雷,同源异途,‘西昆仑’祖师地下有知,见这一番争斗,不知该当作何感想?”   “鲸息功”本是模仿巨鲸呼吸所创,由此衍生的“神鲸歌”绝似鲸鱼鸣叫,惊心动魄,夺人心志,有欺风啸海之威。“天雷吼”却是雷部神通,全凭一口元气,修炼时,手脚不动,只凭惊雷一喝,将九张悬在空中的黄纸同时喝破,才算成功。是以这门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将对方耳鼓一声喝裂,致其癫狂。   这两门神通,均是“西昆仑”梁萧所创,分别流传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双方高手仗此神通,针锋相对,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虚回顾源头,再瞧眼前,不由得发出莫大感慨,狄希也听在耳里,笑道:“西昆仑武功虽强,却是一个无信小人,反复无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委实可笑。”   沈舟虚笑道:“这么说,狄龙王便是大仁大义的有信君子了?”   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但却不算无信小人。”   沈舟虚笑道:“那么杜若芫杜小姐也这样认为?”狄希愕了愕,笑道:“谁是杜若芫?可否明示。”沈舟虚漫不经意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两年前不婚而孕,为父母惩戒,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说出奸夫是谁,你说奇怪不奇怪。”狄希道:“这与我何干?”沈舟虚目不转睛,望他一眼,笑道:“狄龙王说无干,那就无干。”狄希哼了一声,眼中掠过一丝阴云。   谈笑间,“天雷吼”连发三次,“鲸息功”亦被震散三次。叶梵啸声不畅,蓦地焦躁起来,收了怪啸,大喝一声:“姓虞的,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林中并肩迈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飞,虎目电射。左飞卿逍遥如故,衣不染尘。仙碧却是红衫鲜亮,娉娉袅袅,怀抱北落师门,猫如雪,衣胜火,红白交辉,醒目已极。   谷缜见虞照如此风采,知他必然伤愈,心中亦为他高兴。   虞照尚未走近,忽地哈哈笑道:“叶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不但坐轿子的本领与众不同,下轿子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别的人下轿子都是双脚落地,你却是屁股落地,噼里啪啦,声势煊赫,威风八面,别说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这一下坐得屁股开花,不太好看……”   左飞卿淡淡地道:“胡说八道,屁股也能开花么?”   “怎么不开?”虞照笑道,“若不信,大可让叶兄脱了裤子给大家瞧瞧,他若不脱,就是心虚……”   左飞卿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儿能随便乱脱裤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哟,不对,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又说错啦,应该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么呢?”   左飞卿冷冷道:“还用说么,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冷淡漠然,一热一冷,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梵脸上阵红阵白,蓦地跳将起来,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一拳一脚,分个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还不容易,且待我了结一件事,再与你啰唆。”说着转过身来,注目谷缜,冷冷道:“狄希,你对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关我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讶异,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姚晴的情形与谷缜近似,不由皱眉道:“沈舟虚,你做了甚事?”   沈舟虚冷冷道:“师弟一贯自高自负,聪明绝顶,难道不会自己瞧么?”虞照目有怒色,重重一哼,一猱身,掠向谷缜。狄希微微一笑,双袖齐出,如两口金光长剑,拦住虞照。虞照嗔目大喝,掌心蓝光萦绕。   忽地身影一晃,拦在狄希身前,只听叶梵厉喝震耳:“雷疯子,你对手是老子,别弄错了。”一喝出口。两道人影搅在一起,噼里啪啦,旋风般对了二十余掌,电光真气,奔流四溢。   左飞卿见状,眉头微皱,忽一晃身,飘然上前,掠向姚晴,一伸手,将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贼你敢……”话音未落,左飞卿大袖一拂,一股强风灌入沈秀口鼻,沈秀顿时出气不得,后面的话尽被堵了回去。左飞卿再一拂袖,飘身后掠,冷冷道:“臭小子,沈舟虚没教你礼数么?”   沈秀瞪着姚晴,钢牙紧锉,面皮涨红。沈舟虚忽地微微一笑:“不打紧,让他夺去,也无用处。”   沈秀先时见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谁料得而复失,恨得牙痒,怒形于色。听了沈舟虚之言,方觉失态,他色心虽重,也不便在父亲面前表露太过,当即哼了一声,低头不语,心中却疾转念头,想着如何夺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脉门,查探时许,不觉心疑:“不是点穴,也非中毒,体内一切如常,却是什么缘故?”她猜测不透,忍不住道:“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沈舟虚淡淡地道,“不过是封了她六识罢了。”仙碧脸色大变,细看姚晴,果然是六识关闭的征兆。不由又问道:“那么谷缜呢?”沈舟虚微笑点头,并不言语。   仙碧不觉心头一乱,她也曾听母亲说过,沈舟虚天生奇才,独创了一种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闭对手六识,玄妙已极。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坚强,按理说不应该堕入术中,不料双双遭了沈舟虚的毒手。只因这法子源于施术者的精神,一旦成功,便唯有施术者能够解开,别人武功再高,见识再博,统统无用,细想起来,竟与炼奴颇为近似。   想到这里,咬了咬牙,冷冷道:“沈师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么?”沈舟虚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既然接了乙木令,还封她的六识,岂非不将地部放在眼里。”   沈舟虚笑道:“她又何尝将我天部放在眼里,一来便向我讨天部的祖师画像,蛮横已极。若不是瞧着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画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闭她的六识,不过是怕她胡乱说话,泄漏我西城绝密。”   “你有这样好心?”左飞卿蓦地冷冷道,“只怕是想独占八图秘密吧,如今这六识唯有你能解开,任何人将这女子夺走,也如得到一具无生死物,没有半点用处。这么一来,天下除了你沈舟虚,就无人能够得到八图之秘了。哼,计策虽然阴毒,却有一个大大的破绽。”   沈舟虚笑道:“什么破绽?”   左飞卿一拂袖,按在姚晴头上,秀目中杀气涌出,冷冷道:“我若将她一掌毙了,你又如何?”沈舟虚目光一闪,笑道:“你舍得?”左飞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又怎样,左某偏偏不感兴趣。”      沈舟虚笑道:“那么仙碧师妹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伤她呢?”左飞卿微微一愣,望着仙碧,白眉微蹙。   仙碧寻思道:“姚晴六识被封,不知饥渴,故而不能饮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窍不开。我若将她留下,要么饥渴而死,要么永沉迷途,丧心而忘。她不但是陆渐的至爱,心中更藏了祖师画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画像秘密失传,不止对不起陆渐,更对不起西城先代祖师。”   犹豫半晌,一晃身,抱着姚晴,送到沈舟虚车前,正色道:“沈师兄,记得你方才之言,但瞧家母面子,不要害她。”   沈舟虚一笑点头,方要答话,忽听叶梵一声大喝,跳了开去,高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不下十次,大家都没占着便宜。拳来脚往,无甚意趣,今日不如换个比法。”   虞照道:“怎么比?”   叶梵冷哼一声,转眼望去,林木参天,郁郁葱茏。天柱山中,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如翠云宝盖,笼罩数丈。叶梵一指那松林道:“你我各纵神通,从这些树上伐木取材,搭成两座擂台,长宽十丈,台高一丈,台面平整,木桩上不得有树皮枝丫残留,谁先搭好,谁便胜出,败者引掌自尽,你看如何?”   虞照失笑道:“你这厮总是异想天开,先是踩高跷,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匠?”   叶梵道:“你不敢?”   “放屁。”虞照冷笑道,“这世上的事,还没有虞某不敢做的。”   二人对视一眼,蓦地同时奔出,各拣一株老松下手。叶梵左使“滔天炁”,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那棵合抱粗的老松吃不住两股大力前拉后扯,咔嚓一下,齐根而断。   众人见状,无不骇异。叶梵蓦地大喝一声,将老松举起,运转“生灭道”,双手一搓,钢鳞铁甲也似的古松老皮随他掌力所至,寸寸剥落,粗细枝丫如雨坠下。转眼间,一株百年老松化为雪白光亮的粗大圆木。   “呔。”叶梵又喝一声,圆木向下一顿,“涡旋劲”展开,那木柱有如一根极大的钻子破地而入,搅得泥土翻飞,霎时入地六尺,地面上仅余丈许木干,白亮亮笔直矗立。   断木、制柱、打桩入地,前后不过盏茶工夫,如此力大神速,端的震惊当场。   一声闷响,哑如轻雷,空中白光闪动,一根松木桩如雷霆天降,哧的一声,插在数丈之外,入地五尺。   叶梵面色微变,转眼一瞧,却见虞照拍手大笑,这根木桩,竟是他凌空掷来的。忽又见他转身挥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烟光,如龙如蛇,绕上一棵百年古松,烟光过去,松根处倏尔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横击树干,咔嚓一声闷响,松树折断,枝丫树皮如遭火焚,转瞬枯朽,被虞照轮掌一削,簌簌而落,露出白生生一段树干。   原来“雷音电龙”也分为阴阳两种,阴静而阳动,阳龙即是那道如龙烟光,来去倏忽,毁伤物类,若有形质,声势煊赫,阴龙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内,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阴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但其威力却是极大,运至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抑且随心所欲,只焚松鳞繁枝,不伤老松主干。   圆木削成,虞照扛起树干,横转两转,喝声“去”,那数百斤的圆木窜起十丈,在半空中画一个半圆,直插入地,和第一根木桩相距丈许,遥遥相对。   众人暗暗称绝,虞照虽没有“涡旋劲”钻木入土的神通,但阴龙附体,力大无穷,故将松木高高抛起,借其自身重量,树立成桩。   两人各显奇能,木桩接二连三树将起来,不多时,两方擂台俨然成形,木桩林立,四四方方,铺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为注,各将内力催发至极,木桩树好之时,仍是旗鼓相当,均又运掌成斤,断树分木,将树干剖成木板,以木楔子一块一块,钉在桩上。   叶梵见虞照神通运转自如,始终不落下风,心中不由焦躁起来,蓦地拔起一根木桩,奋力掷出,轰隆一声,虞照所设擂台,顿时坍塌一角。   虞照惊怒交迸,喝道:“狗王八使诈?”亦拔一根木桩掷出,叶梵已有防备,抬手将飞来木桩接住,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掷出一根木桩,台基便少了一根,虞照掷来木桩,恰好补齐先前之数。   正自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双手早已各拔一根圆木,嗖嗖掷来,较第一根来得更快,抑且一射东边,一射西隅,叶梵分身乏术,挡住东边一根,却听轰隆一声,西边木桩倒了大片。叶梵大怒,手中圆木如雷霆掷出,正与虞照第四根木桩撞上,两根圆木凌空交缠,声如闷雷,齐齐折成四段。   两人霹雳火性,一旦打出火气,顿将比斗初衷抛到爪哇国去了,哪还管什么擂台不擂台,纷纷拔出木桩,掷向对方,空中一时间巨木乱飞,蔚为奇观,巨响声声,数里皆闻。   左飞卿旁观片刻,转眼盯着狄希,淡然道:“看戏不如演戏,你我二人这样瞧着,未免无趣。”   狄希笑道:“君侯出题,狄某当附骥尾。”   左飞卿道:“九变龙王亦是倜傥之人,对这等蛮牛大战,想来也很不屑。”狄希瞥一眼战场,莞尔道:“这么说,君侯胸有成竹了。”   左飞卿微微眯起双眼,仰视云中孤峰道:“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偌大天柱山,以这天柱峰为最,你我不妨以此为注,先登者胜,如何?”   狄希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口中温文对答,身形早已掠起,两道金白光芒,风逐云飞,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飞卿尚未抵达峰下,倏地白发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后一甩,身法转疾,径向峰顶掠去。   飘飘荡荡,升起约有数丈,眼角边金芒忽闪,电射而来。左飞卿闪身让过,放出一团风蝶,那金光早已缩回,将风蝶一拂而散,耳听得狄希朗朗长笑,一道金色光华,从身旁疾掣而上。   左飞卿定眼细瞧,狄希长袖疾舞,缠绕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缠一绕,便升起丈许,如此双袖轮换,如壁虎游龙,奔腾直上,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左飞卿拉下数丈。   这套登山本领,乃是九变之一的“倚天变”,任是何种倚天绝壁,狄希凭这一双长袖,均能攀越如飞。左飞卿见状,好胜之心陡起,发出一声清啸,风劲所至,满头白发崩得笔直,如一片飞羽,身子几与山峰垂直,脚踏绝壁,如履平地,同时挥出纸蝶,如一团云气,绕着狄希纵横飞舞,狄希一边分出长袖对敌,但攀登之速,却不稍减。   越是攀上,山势越是险恶,顽石童童,寸草难生。衬着灰铁色的石壁,两大高手有如两点弹丸向峰顶劲射,险绝人寰,仿佛随时都有下坠危险,下方众人举头仰望,无不胆战心惊。   初时狄希借双袖之力,奔腾如箭,但随山势渐高,罡风渐厉,刮得狄希身形摇晃,去势为之一缓。但风部神通,风力越大,威力越强,才过峰腰,左飞卿已解风势,超越狄希。   狄希见状,疾喝一声,长袖束紧,尖枪般向上疾刺。左飞卿一一闪过,不住放出风蝶,劈头盖顶,压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两人一个上升,一个停滞,此消彼长,狄希渐被拉下,左飞卿却乘着一阵旋风,身如陀螺,滴溜溜迎风上溯,逼近峰顶。   忽地身后劲风陡疾,左飞卿不及掉头,反掌扫出,托的一声,扫中拳头大小一枚石块。左飞卿掌骨欲裂,半个身子也似木了,低头俯视,只见狄希又自绝壁上抓下一块尖石,身子扭曲,弯如弓背,长袖绷直,劲似弓弦,整个看来,就似一张拉满的强弓,长袖倏地一放,那块尖石,即如箭镞,嗖的一下,破空射来。   左飞卿吃过苦头,此番不敢托大,匆匆闪过,尖石掠过,带起一股疾风,刮面生痛。狄希得了势,不住屈身若弓,发出矢石,劲疾无比,殊难抵挡。这一招正是九变之一的“缺月变”,取其弯弓如月之意。左飞卿应付艰难,只得召回风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风蝶压制,疾速上窜,渐渐逼近。   两人且斗且行,渐近峰顶,一时间流云缠绕,白雾蒸腾,张眼不辨景物,只听得四周罡风怒号,有如千军万马纵声齐呼,其间隐隐夹杂对手上窜破空之声,一时间再也顾不得阻拦对方,各自运足神通,奋力攀升。      云更浓,风更厉,两人忽见上方雾气中,影影绰绰有人晃动。刹那间,二人均以为对手抢在前方,此刻离顶已近,胜败生死,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剑袖”与“风蝶之术”同时出手,击向那人。   忽听“咦”的一声,上方那人骤然遇袭,讶然出声。左、狄二人听那声音淳厚异常,并非对手,心中均是一般念头:“峰上还有别人?”又听那人唔了一声,竟似并未受伤,二人不觉骇然:“来的是什么人物?”   倏尔清风袭来,四周上下忽变明朗,苍松怪石,历历可见。左飞卿眼看峰顶在望,飘身一纵,登顶而上,侧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时抵达,不觉忖道:“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转,忽见峰顶一块巨石旁,静悄悄立着一个宽袍汉子,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挺绝俗,眉宇间却是不胜萧索。   左飞卿心神震动,疾向后掠,纸蝶呼啦一声,自双袖急涌而出,有如两大团云雾,合二为一,笼向那人。   那汉子剑眉一挑,大袖拂出,带起一股小小旋风,形如羊角,激起淡淡尘土。那蝶群伴着罡风,来势原本猛恶,但被那小股旋风一搅,倏尔顿住,纸蝶随着旋风,滴溜溜就地打转,竟不能再进半分。   宽袍人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他容貌刚毅,手却莹白修长,宛如羊脂玉雕,食指忽屈,轻轻弹中近身处一只纸蝶,那纸蝶轻轻一颤,波的一声,化为齑粉。紧接着,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纸蝶起始,四周纸蝶次第粉碎,转瞬间,数百只纸蝶化为朵朵白烟,被山风一卷,消失得干干净净。   左飞卿蹈空凌虚,脸上血色也无,方才他情急之下,将身上纸蝶一只不剩尽数放出,谁知竟被此人一招破去,以左飞卿之孤傲,也不由神为之夺,魂为之惊。   狄希长笑一声,抚掌道:“岛王神功,谁人能敌?”   那宽袍人正是谷神通,闻言笑而不语。狄希又道:“岛王怎么来的?”谷神通淡然道:“远远瞧见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动,便来瞧瞧。”   左飞卿闻言更惊,谷神通先见而后登,却能后发先至,抢先赶到峰顶,方才自己二人同时向他出手,又被他轻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觉背生冷汗,转身便要下山。   身形方动,右腕蓦地一紧,耳听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   左飞卿自负身法迅捷飘忽,当世无双,不料谷神通浑如鬼魅,瞬息近身,竟然毫无所觉。情急间,左飞卿左掌飘飘,翩然拍出,白发亦是曲直无方,刺向谷神通面门。谷神通口中笑道:“何苦如此?”掌袖齐飞,化解左飞卿三十余掌,拂开白发九轮缠绕,左手却始终紧握左飞卿右腕,绝不松开。   左飞卿将白发化为武器,“白发三千羽”无法施展,霎时间,两人如陨石星坠,向下疾落。左飞卿掌法、腿法、白发,手段用尽,均被谷神通轻描淡写,一一化解,有生以来,左飞卿第一遭生出技穷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后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离峰底不足百丈,一片惊呼声从山下传来,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声。左飞卿低头望去,一点红影奔驰若电,向着这方掠来。   “她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刹那间,左飞卿心头一酸,似喜还悲。他心性一贯淡泊,此刻不知怎的,心中水镜也似,有生以来的种种悲欢离愁有如梦幻虚影,如电而逝,一时间倍添感伤,抬眼仰望,天穹如整一块苍青色的玻璃,明净皎洁,浮光微动,白云如细羽缀成,静荡荡流过天际。静听流风,卧看闲云,本是他生平极爱,然而此时此刻,望见风云,却不由悲起来。   忽听谷神通轻轻一笑,说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左飞卿心头咯噔一下,未及转念,便觉一丝暖流由谷神通掌心透入经脉,左飞卿运功抵挡,不料“周流风劲”遇上那股暖流,竟如冰雪向火,尽被化去。霎时间,那暖流疾行如箭,嗖地钻入左飞卿丹田,就如一点火星落入干柴堆里,蓬的一下,左飞卿丹田处腾起一股热气,所练风劲受了激发,不由自主循着经脉冲上顶门。左飞卿头皮一震,满头白发自行张开,将谷、左二人双双承住。   左飞卿本已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归于尽,为西城除去这个绝世强敌。谁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非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洞悉其真气运行,以绝顶神通,将一股真气打入左飞卿体内,反客为主,强行驱使“周流风劲”,让左飞卿不由自主使出“白发三千羽”。   荡荡悠悠,两人并肩携手,飘然坠下,不似仇敌,倒似一双挚友。仙碧先前从下方瞧见左飞卿神情,心中不安,隐约猜到他的心意,情急间赶将过来,望见如此情形,微觉错愕,方欲上前,忽见谷神通大笑一声,撒开左飞卿的手腕,朗声道:“梦尘公有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左飞卿一愣,道:“足下见过家父?”谷神通点了点头,叹道:“我年少时与他曾有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清绝,令人倾倒。当年他本有心化解东岛西城的恩怨,亲来东岛,与家伯父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返回西城,便为万归藏所算,含恨仙逝。”   左飞卿听了,回想前事,不觉默然。原来,东岛西城百年争斗,伤亡惨重,双方有识之士渐渐感觉,冤冤相报,永无了时,渐渐有了主和一派。左飞卿之父左梦尘即是主和派中最为积极者,被选为城主之后,便向东岛休战示好。恰逢谷神通的伯父谷元阳登上岛王之位,亦主和谈,得知左梦尘的心意后,邀其往东岛一晤。   当时西城中,战、和两派尚有争论。左梦尘力排众议,前往东岛,与谷元阳一见如故,长谈竟夜,决议终结百年仇杀,并且换剑结盟。左梦尘将梁思禽留下的一口白玉剑赠与谷元阳,谷元阳则以镇岛之宝、“镜天”花镜圆所留的“太阿古剑”相赠。东岛众人眼见双方百年恩怨终得善果,大都如释重负、欢欣鼓舞,以百条大船倾岛而出,浩浩荡荡,将左梦尘送归中土。   左梦尘多年心愿得偿,喜乐无极,携和议返回西城,谁料就在他一去一回的工夫,西城之中已生剧变,万归藏妙参天道,神功大成,趁机联合主战的水、火、泽三部,软硬兼施,逐一压服地、风、雷、山四部。左梦尘还在途中,西城便已易主,然而左梦尘还蒙在鼓里,返回西城,立时大会八部,宣布和议。   就在大会之上,万归藏突然发难,大斥左梦尘背祖忘宗,出卖西城。左梦尘起初甚是错愕,故意不理万归藏,只是询问其他七部,不料要么反对,要么沉默,竟无一部赞同议和。左梦尘方知大势已去,心中却又不甘,立意斩蛇斩头,先用武力制服主脑,其他胁从之辈便容易对付。左梦尘本也是风部不世出的奇才,罕逢敌手。但千算万算,算不到万归藏竟然参透“周流六虚功”,与之交手,不啻于以卵击石,五招不到,便被当场击毙。“周流六虚功”重现西城,威慑八部,场上再无一人胆敢出头,共推万归藏接替城主之位。   左梦尘死后,左飞卿的母亲叔伯,乃至于两位兄长,均被万归藏借故铲除;左飞卿一则年幼,二则地母温黛怜悯,苦求万归藏,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飞卿亲眷尽丧,孤苦无依,又是温黛将他收留养大。左飞卿当日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心志受了极大冲击,从此落落寡欢,不爱言语,除了仙碧、虞照,再无朋友,但他武学上悟性极高,兼之报仇心切,苦练不已,万归藏死时,他的神通已然小成,随后重返风部,技压同门,成为风部之主。   这段往事刻骨铭心,不堪回首,左飞卿心潮起伏,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神通,你丢下我们不管么?”众人转眼望去,只见白湘瑶明艳娇媚,款款而来,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银衫煜煜,通身若有淡淡光芒,右首则是谷萍儿,早换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温柔,媚态天然。   仙碧见这三女如此并肩而来,掩映流丽,夺尽天下秀色,不由得暗暗赞了声好。   谷神通闻声,温文一笑,歉然道:“有赢伯伯与明夷兄弟守护,我便不在,想也无甚干系。”   赢万城气色灰败,颤巍巍拄着拐杖,由明夷搀扶,随在三女身旁,为那艳光映衬,尤显得老朽不堪,仿佛精神尽去,仅余一具躯壳,苦笑道:“岛王太抬举老朽了,我这把老骨头若不丢在天柱山,便已是万幸了。”      谷神通一笑,正要说话,谷萍儿步子一疾,已奔到近前,挽住他手,咯咯笑道:“是呀,赢爷爷这样老啦,明叔叔又冷冰冰的,哪里像爹爹,人又俊,脾气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敌,有你陪我们,才算威风呢。”   谷神通苦笑道:“你就知道说好话,我哪有你说得好。”谷萍儿笑道:“我说得还不够好,爹爹比我说得还好十倍呢。”谷神通不觉莞尔,捏捏她莹白尖翘的鼻子,说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谷萍儿笑道:“你又不是马,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通作势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起来,此时白湘瑶亦漫步上前,拉住谷神通的衣袖,若嗔若笑,怨怪道:“神通,你年纪也不小啦,怎么还是这么吓唬人,方才从山上跳下来,吓得人家气也喘不过来。”   谷萍儿伸出纤指,刮脸笑道:“不羞,不羞,妈这么大年纪,还跟爹爹撒娇。”白湘瑶白她一眼,笑道:“妈老啦,再不撒娇,你爹爹都不记得我呢,只认得你这乖乖女儿,一心疼你,却忘了还有一个妻子。”   谷萍儿掩口直笑,谷神通面露尴尬之色,避开白湘瑶勾魂目光,转头道:“妙妙,明夷。”   施妙妙和明夷齐声应了,移步上前。谷神通淡然道:“你二人好好看护夫人、小姐和赢伯,待我了结几件俗事。”谷萍儿撅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儿就不能帮你么?”   谷神通笑笑,抚着她丰美乌发,叹道:“乖乖的,在一旁瞧着,免得届时误伤了你。”   谷萍儿还要撒娇,忽见谷神通笑容渐敛,目透锐芒,顿时心头一寒,知趣放手,与白湘瑶退到一旁,母女二人嘴角含笑,小声嘀咕,谷萍儿嘴里说笑,目光却有意无意,不时投向远处的谷缜。   谷神通笑道:“左飞卿,我方才从后出手将你制住,你心中必然不服。”   左飞卿轻轻哼了一声。谷神通道:“原本梦尘公一代达人,深受我东岛尊重,你是他的独子,我若伤你,于心不忍;仙碧是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难之时,她夫妇二人曾经网开一面,放我逃生,谷某铭感五内,日思报答;至于虞照,雷部中人大多疾恶如仇,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听说他此次西来,大行天罚,许多宵小望风授首,连那昏君的钦差派来采花的元龙子也死在他手里,挂在南京马军校场的旗斗上……”   话音方落,忽听宏声长笑,虞照高叫道:“哪个在背后说我的闲话?”说话间,呼地一掌逼开叶梵,一阵风奔将过来,两手按腰,扬声道:“谷神通,前几日输给你,老子心中很不服气,你来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场,不死不休。”   谷神通摇头道:“谷某若要杀人,何必多说废话。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辈中的绝顶人物,前途无可限量,假以时日,必成大敌。天道无常,届时谷某倘若不在,岂不是祸留子孙,遗患无穷吗?”   左飞卿冷冷道:“那么岛王有何高见?”   谷神通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只要你三人自废武功,今后东岛上下决不与你们为难。但若觉得自废太难,谷某代劳,也无不可。”   左飞卿和虞照对视一眼,虞照蓦地前仰后合,狂笑起来;左飞卿亦是莞尔,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若有若无,虽为男子,却有一种奇美。   二人一个狂笑不禁,一个讥笑淡然。谷神通却似一无所觉,背负双手,笑着凝视地上一只蚂蚁,仿佛十分入迷。那蚂蚁羸弱细小,背上一只死苍蝇比其大了数倍,蚂蚁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极慢。   众人见他神色奇特,均觉诧异,虞照亦收了笑,目视这生平大敌,露出好奇之色。谷神通注视片刻,忽地叹道:“小小蝼蚁,朝生暮死,却为一只死蝇所累,恁地辛苦,唉,上天造物,再也残忍不过。”   说罢弯腰,轻轻将蚂蚁背上死蝇拈起,那蚂蚁骤然失了拖拽目标,茫然打了个转,纤足齐动,一溜烟爬远了。谷神通慢慢直起身来,轻轻叹道:“其实这蚂蚁儿也太笨,既然如此辛苦,索性放下,岂不更好?”说到这里,他目视虞、左三人,脸上带着深深倦怠,“蚂蚁负的是不过是一只死蝇,我们武学中人,背负的却是武功。说起来,武功和这只苍蝇,又有什么分别?一旦有了武功,便要争胜负,要争胜负,便要伤人,伤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报复。浮生百年,弹指即过,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无穷负累,比这负蝇的蚂蚁还要疲惫。既然疲累,何不放下?”   仙碧不觉莞尔,娇声道:“岛王此言差矣,你劝别人放下,自己怎么放不下?”   谷神通流露一丝苦笑,仰首望天,喃喃道:“别人不放下,我又怎么放得下?”左飞卿淡然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没法子。”   “不错。”虞照也道,“仇恨也罢,报复也罢,练了武功,躲也躲不开的,要来任他来,虞某决不放在心上。”   谷神通微微皱眉,望天片刻,神色忧虑,忽道:“要起风了。”   这句话如飞来横峰,突兀绝伦,虞、左、仙三人一愣,忽觉凉意漫生,一阵微风扑面而来。   谷神通指着附近一棵大树,叹道:“这棵大树,会被吹落六片叶子。”   话音方落,微风转急,树叶沙沙有声,荡荡悠悠,落下六片树叶。三人吃了一惊,左飞卿骇然寻思:“这人练了何等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机?若真让他说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风。”当即暗捏功诀,施展呼风之法,欲要引风动树,摇落众叶,好让谷神通无法说中。   不料心法才动,谷神通已转头瞧来,眼中含笑,蓦地抬起一指,徐徐点出,不知为何,左飞卿只觉那一指虽慢,却正正刺入“周流风劲”最为薄弱处,左飞卿连运两次风劲,均是不能让开破绽,一时间不及多想,飘身疾退。   谷神通笑了一声,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陡然转疾,瞬息间,距离左飞卿眉心不过数寸。   白光迸射,猫叫尖利。谷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为一圈土墙,缚住双脚。   谷神通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反手虚抓,竟将射来的那条无形电龙抓住,那条白烟光宛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几下,倏尔消灭。   谷神通飘然一纵,漫不经心踏上墙头,那土墙尚未拱到最高,立时急剧下沉,平复如初,竟似被他一脚踏平。   “喵。”北落师门惨叫凄厉,仙碧真气混乱,也似被这一脚踏散,俏脸刷地雪白,双腿发软,忽觉肩头一痛,左飞卿白发飘飘,拽着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来。”谷神通一声轻喝,左飞卿未看清他如何动作,谷神通便已抢到,手臂一长,攥住左飞卿左脚。一股无俦真气透脉而入,以破竹之势直透丹田,左飞卿双颊涨红,几欲沁出血来。   “咄!”又是一喝,声如雷霆,虞照拿住左飞卿右脚足踝。   一刹那,左飞卿白发根根直立,冲天而起,谷神通虎口剧震,遽尔脱手,不觉咦了一声。   左飞卿凌空提着仙碧,仙碧踏着虞照肩头,虞照则握着左飞卿右脚足踝,三人连接成环,如耍杂技一般。仙碧蓦地低声道:“当心,这人神通奇怪,似能看出咱们的真气强弱,虞照,你还记得么,谷缜说过,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气,谈笑杀人’。”   谷神通背负双手,静静打量三人,脸上倦容挥之不去,他玄功通神,百丈方圆,落叶可闻,听得这话,不觉微微一笑,叹道,“‘天子望气,谈笑杀人’,那却是抬举谷某人了。”说着迈开步子,跨出一步,这一步漫不经意,却是越过丈余。   刹那间,虞照随他迈进,亦飘退丈余,三人姿态如故,却未稍变。左飞卿脸上火红渐退,慢慢回复雪玉之色。   谷神通目视三人,倏尔笑道:“风雷相薄,后土灵枢,风、雷二主真气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处,再以地部土劲为枢纽,转化风、电二劲,去其戾气,令其混成,如此连接成环,相生相融,委实难以克制。”他说着目视三人,面露微笑,闲适之意,有如观花赏月一般。   三人却是汗如雨下,不知为何,谷神通的目光淡定,射将过来,却似直入灵魂深处。   忽听谷神通徐徐笑道:“雷帝子性情刚明,但流于鲁莽,以至于武功宏大有余,细微不足。风君侯性情淡泊,但留恋细处,进取不足,惯于批亢捣虚,却不能险中求胜。至于仙碧,总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当机立断,顾此失彼。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气,你三人是什么性情,练出的真气也就是什么性情,攻其心则破其气,破其气则攻其心……”    恰同学少年 (本文字数:402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0期 字号: 【大 中 小】   策划/傲月寒 陶陌      一、三岁看老,英雄年少      六一,是全球孩子们的节日。在这一天里,四处都充满着纯真和愉悦的味道,不但引得成年人羡慕不已,就连那些原本老爱无事装成熟的准成人们,处身此间都会不由恍惚,忆起若干年前度过的那最后一个儿童节——阳光映照着红领巾和笑脸,无邪的甜蜜伴着隐约的哀伤盛放在生命路程的开端,无论行出多远,蓦然回首,那些花儿还是一样的动人。   少年时光,是一生中创造力最爆棚的时节,那时大家的脑袋瓜里永远装着无数个新奇古怪的点子。所谓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明显是大人们的嫉妒。不信?就瞧瞧古今中外、武侠内外,那些成绩斐然、拉风无比的“娃娃”天才们。      少年王者舒夜墨香——坚忍卓绝,权倾天下(《大漠荒颜》)   两个在逆境和杀伐中挣扎存活的少年。承载了太多的家国天下,坚强得叫人心疼。一份兄弟之间的生死之情,因受过太多强悍无比的冲击,更显得难能可贵。   “大门重新打开的时候,两个少年杀手居然并肩走出!联剑携手,睥睨着大光明宫所有人!”这对少年踏向人生那豪迈的第一步,似乎便已预示着两人此后令四野臣服的傲然之姿。      少女侠盗凤凰儿——MM“盗贼”心,只为苍生计(《凤凰于飞》)   谁说娇美少女难成伟业;谁说下九流俗无法为国为民。凤凰儿小MM便以自己柔弱的肩头承担起一份无比远大的志向。   悬崖上那枚被扔掉的玉玺,完满地成就了凤凰儿少女名盗的抱负。那一刻的她,再不仅仅是一个顽皮可爱的俏丫头,而堪被尊称为一名真正的赤胆侠士。      台球王子丁俊晖——黄金手指,台球神童。   丁俊晖,1987年出生;8岁开始接触台球;13岁获得亚洲邀请赛季军,获得“台球神童”的美誉;2002年全国青少年台球锦标赛冠军、亚锦赛冠军、世青赛冠军、亚运会单人冠军、世锦赛第3名;2004年英国公开赛16强;2004年英国温布利大师赛16强,世界职业巡回赛苏格兰大师赛32强;2005年温布利大师赛8强……   这样辉煌的成绩单着实令人赞叹。但面对难得一遇的败绩,丁俊晖的眼泪和烦躁却也显示出他的孩子气,谁都不想他沦为“仲永”第二。天才少年的成长路上,不但要有鲜花,还要有荆棘。这样我们才有理由相信,他终会成长为一颗光亮的恒星。      马上小贝华天——英姿飒飒,为国争光。   中华的武侠小说中尽多轻裘缓带、一骑绝尘的倜傥少侠。可惜在世界瞩目的奥运盛会上,马术项目中却一直没有过中国骑手的身影。幸好如今,有一位17岁的少年即将以自己卓越的骑术叩开奥运会的大门,他——就是具有小贝一般的出众外表的马术天才少年华天。   华天是中英混血儿,爷爷是被毛泽东称为“孤胆英雄”的抗美援朝部队英雄华龙毅。11岁时,华天随母亲去她的家乡英国求学,开始了正规的马术训练,14岁就破格成为国际马联注册职业骑手,打破了“16岁才可以注册成为职业骑手”的国际惯例。今年17岁的他,已是全世界最年轻的三星级骑手,也是中国唯一一名具备参加奥运会这样的盛大国际赛事马术项目的第一人。   令人扼腕的是,也许他终将与2008的北京奥运无缘,原因是他没有充足的资金购买一匹合适的马匹。这就如同一名出色的剑手却没有一柄神兵杀敌。希望在社会各界有心人的资助之下,2008奥运这个英俊的少年能代表13亿中国人跃马扬鞭,夺取属于炎黄少年们的尊荣。      夏田侠侠幼儿园      看过了天才少年们的出色表演,夏田侠侠幼儿园顿时沸腾了。为了不被厉害的小哥哥们比下去,有志不在年高的小小虾们积极备战,准备筹备一台别开生面的六一庆祝会。园长老老麦兜给每位小朋友都发了一张调查问卷,以便摸清宝贝们的特长,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这不,孩子们的问卷很快都交了上来,大都是孩子口述、父母代写。他们果然不愧为名侠之后,问卷上的答案绝对称得上非同凡响。      编号:001   姓名:周猩猩 性别:男 年龄:我爹说他不记得,所以我也搞不清。   父亲:周伯通 母亲:瑛姑   特长:眼疾手快,会自己和自己打架。会叫小蜜蜂来咬坏人。娘还说,以后要教我绣手帕,一张机、两张机……对了,老师,爹也说要来参加表演,我不让他就哭鼻子,怎么哄都不听。唉,他实在是太任性了,我简直拿他没办法。   最想参演的节目或角色:花草树木。我要做史上最聪明可爱的花花草草。最想与之合作的小朋友:爹(是他逼我这么说的)。      编号:002   姓名:梁小花 性别:女 年龄:5岁半   父亲:梁萧 母亲:花晓霜   特长:对我而言,没什么可以称得上特别长的。我会诗词歌赋、算术一流,我温柔善良、还会医术兵法。好像处处都是我的特长,非要我挑出几个来,还真令人烦恼。   最想参演的节目或角色:什么都适合。做总导演我行,千军万马指挥若定;做主持人我行,妙语连珠、应变灵活;做随行医生我行,医术高明、保证活命;做财政预算我行,神机妙算、毫无差错……   最想与之合作的小朋友:听说隔壁班的李小嘴长得很帅?那给他个面子,让他和我同台演出吧。      编号:003   姓名:李小嘴 性别:男 年龄:5岁   父亲:李寻欢 母亲:林诗音   特长:一个字——帅!爹是玉树临风我见犹怜的咳血王小李飞刀,娘是享誉全球令兄弟手足反目的武林第一美人,我若是不帅,绝对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党,最对不起的,就是已经成为先人的古龙爷爷了。爹曾让我学他的飞刀,我觉得大可不必,我的容颜就是一把刀,一样例不虚发,等我长大之后,相信我会比我爹更出名。   最想参演的节目或角色:所有节目里光彩夺目的男主角。   最想与之合作的小朋友:没有。试问谁有资格和我站在一起?听说隔壁班的梁小花想和我合作?好笑,她还没我娘百分之一的好看,而且还特别臭屁(你好像比她还臭屁吧)。      编号:004   姓名:霍秋瞳 性别:女 年龄:6岁   父亲:霍展白 母亲:薛紫夜   特长:酒!酒!酒酒酒!我在娘胎里就接受酒的浸泡,生下来后娘没奶,是用酒把我喂大的。论起喝酒来,我自信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知道好多人说我不是好小孩,不是好女孩,但是那有什么关系,我豪爽啊,现在流行野蛮女友,扭扭捏捏的早已经OUT了。   最想参演的节目或角色:酒鬼?酒神?酒剑仙?   最想与之合作的小朋友:酒可以算小朋友么?      编号:005   姓名:陆清清清清 性别:男 年龄:6岁   父亲:陆惊弦 母亲:水柔清   特长:名字特别长,据说是为了超越以前一个大侠的长名字。当初登记户口的时候,警察叔叔愣是不让通过,还是我爹厉害,只用了一盘棋就万事搞定了。除了名字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特长。我不帅(鄙视李小嘴),嘴皮子也不灵活(鄙视梁小花),但是如果有谁想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是死也不会同意的!   最想参演的节目或角色:愿意服从分配。不过千万别逼我。   最想与之合作的小朋友:所有小朋友。      编号:006   姓名:田英雄 性别:请忽略 年龄:不重要   父亲:田笑 母亲:铁萼瑛   特长:你看得出来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么?看不出来?组哈腰(韩语:很好)这就是我的特长,我可以和男孩子打弹珠,也可以和女孩子扮家家酒。耍力气我没问题,耍心眼我也很厉害。   最想参演的节目或角色:乱马(漫画人物,遇冷水变女生,遇热水还原为男生)   最想与之合作的小朋友:古杉叔叔的孩子有没有在这个幼儿园啊?      童言无忌之奇谈怪论      其实,以上问卷上的字句还是小小虾们非常官方而且正式的书面言论,若论平日孩子们之间互相耍宝的奇谈怪论,则更加令人喷饭。以下摘抄夏田侠侠幼儿园博客的发帖——我晚上梦见金庸爷爷作品的由来。   鹿鼎记——鹿鼎记乃是明报大楼边上的一个俄式烧烤店,尤以一道舒霞尼克誉名港九,金庸爷爷常邀一二同好,三五好友,对饮小酌,相言甚欢。鹿肉乃烧烤之上品,鼎就是烤肉的炉子。   射雕英雄传——金庸爷爷有一好友,学习不大好,每次考试都要折掉几科,每每考完,金庸爷爷都要嘲笑他:“英雄啊,又折掉了?”   碧血剑——金庸爷爷某日读到一则古人笔记:“要想富,先看路。仔细瞧,捡钱包。”金在其下批道:“必学捡。”   天龙八部——金家爷爷家旁有一块稻田,他经常去散步,对那里了如指掌,合着眼也不会走错。只要遵循1234,5678,跨步过一道田垅,2234,5678,跨步又一道田垅。此所谓田垅八步。   书剑恩仇录——金庸爷爷喜欢打麻将,而且玩得很大。一次,赶上手气背,一泡不冒。现金输光,呼机手机商务通,通通输掉。不服气,想翻本,情急之下,把家里一把先秦时期的古剑也押上了。结果,又输掉了。此事被金庸引为奇耻大辱,于是写下“输剑恩仇录”以记之,激励自己苦练麻技,有朝一日痛雪前耻。   (以上纯属YY,各位金庸爷爷的粉丝记得千万不要深究,就当我小孩子说梦话,童言无忌哦。)    推开武侠之门 李逾求 (本文字数:95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0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不少侠友来信时提到,自己之所以热爱文学,是武侠的缘故,也有读者来信报喜,说自从看了《武侠版》之后,热爱学习了,语文成绩也飙升了……好了,如此自卖自夸,实在很容易让人想到“钙中钙高钙片”的广告——言归正传,武侠对人的启蒙作用,确实是非常大的,最直观的一个影响,就是识字增多,但即便我们如此推崇武侠的教化功能,也不能对武侠史上的一些“冤案”,视而不见。   《神雕侠侣》中,李莫愁的外号叫做“赤练仙子”,用以形容其人美若仙子,毒如赤练(蛇)。自古即有“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的说法,毒蛇毒蛇,由来已久。   但你可知道,金庸本意要写的,其实是“赤链”而非“赤练”呢?   犹记得两年前,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中发现竟然是“赤链蛇”时的惊讶,马上在《辞海》中得到证实,并且尤其令人惊讶的是——   赤链蛇竟然是一种无毒蛇……而且它的食物一般是“鱼、蛙、蟾蜍、蜥蜴、鸟、鼠”等,不包括人,即便成熟后,也就只有1米左右,显然,既不能像大白鲨一样吃人,也不能像“王蛇对大蟒”一样吓人,离毒自然更远了。因此,所谓“赤练仙子”,其实彻头彻尾是一桩冤案。   同样的冤案,还有“渊渟岳峙”,这里的“渟”,是水静止不流的意思。柳宗元的《游黄溪记》中说,“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而这个成语的意思其实是形容人的品格凝重庄严,晋代石崇《楚妃叹》诗中写道:“矫矫庄王,渊渟岳峙。”不过在武侠小说中,我们更常看到的却是“停”,哎。可见武侠遗祸之深,在子母剑号中,也有一个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来来往往》中,P109,“八步赶蝉”这也是错误的,正确的,应该是“八步赶蟾”,这个典故来自刘海赶蟾。   瑜不掩瑕,瑕亦不掩瑜,我们看到“赤练仙子”的同时,更应该看到的是金庸的博大精深,“传承悠久历史文化,放纵青春想象激情”,我们更应该承认,武侠在传承文化方面的积极意义。美国科幻大师罗伯特·海因莱因有名作《进入盛夏之门》,日本奇幻大师梦枕獏名作《沙门空海》中,白居易也要推开“诗意之门”,现如今,我们已经相聚在武侠之门,门内有小瑕,也有糟粕,取其积极,弃其消极,正是大陆新武侠之为新武侠的由来。我们在门内相逢,在江湖上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