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5期 [铁血柔情] 天街尘..................................天 平 [江湖夜话] 少年子弟江湖老..............................江 城 [武侠新经典] 沧海⑧..................................凤 歌 [江湖声色] 突破心魔之战...............................胭脂鱼 [弹铗录] 名门:一场少年恩怨情仇梦.........................天 平 《乌龙院》眼力大考验...........................敖幼祥 [谐趣江湖] 敲头记..................................商俊伟 [沦海一粟] 凤歌:从《昆仑》到《沧海》........................韩云波 武侠游戏,非中国造!...........................横 刀 [江湖陶宝] 传我七十二变之千面纸模..........................翠 花 [侠眼看天下] 关心艾滋儿童,弘扬侠义精神........................包 包 [大家来找茬儿] 彗就是扫帚................................青 眉 [大陆新武侠108将之揽月妖姬] 揽月妖姬.................................木剑客 天街尘 天 平 (本文字数:328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孟氏孤儿      傍晚时分,有风自西北而来,将京师的通衢街巷裹在一团混沌之中。申时未至,天色却已昏暗,歌女调弦之声伴着无数朝野轶闻,催动了棋盘街上两檐灯火次第升起。   街东丰乐巷里,朝兴酒楼的一楼围栏外,站了个少年人,手捏一枚乌黑的泥丸,正和七八名顽童玩着“打弹子”的游戏。这少年人名叫陈默,乃是武林豪雄世家——华山陈家大总管麾下家奴。此番却是受大总管派遣,前来京师重地,执行一桩重要任务。   此刻他表面上是在与顽童打弹子,实则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这丰乐巷一带的异动。眼角余光所及之处,他看到身后的酒楼中,酒楼朱老板正陪着几个客人闲聊。   朱老板叹道:“如今生意真不好做,昨日长虹门又来啰唆许久,封了五两银子才肯走。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朱老板对面坐着的,却是本城绸缎庄的秦掌柜。秦掌柜搭不上腔,侧过脸去咳了两声。   “何止!”秦掌柜右边的那年轻人接着朱老板的话题,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长虹门的两个掌旗使都已经……”似乎终究不敢说出来,只将手中筷子往颈前横了一横。   “啊!会有这种事?一点儿风声都没有!”秦掌柜忽然甚有忧色。   “小伍你是哪里来的消息?”朱老板也很吃惊。   小伍很是得意,道:“嘿,秦老哥朱老哥,这人听说来头可大了,倒还不是长虹门的仇家,却是那华……”   “大哥哥你快扔呀!”孩子们的催促声打断了陈默的偷听,他掂着手中弹丸,歉然一笑,道:“这是最后一把了。”屈指一弹,那乌丸稳当之极地画了条曲线,在地面上微微一触,直奔穴眼而去。身边孩子们正当鼓舞欢呼,那丸子却无缘无故地偏了一偏,停在了穴外。   陈默先自愕然,却紧接着感觉到地面愈来愈剧烈的颤动。起先只如幺弦慢拨,紧接着便如雷雨滂沱,等酒楼内的客人们离凳探首之时,那喧嚣已然如五岳压顶而至。   最先出现的是一杆大旗,旗面虽已被撕扯成条缕,却还依稀能认出来上面“聚雨成虹”四个大字。陈默早上看到这面旗时,它尚高扬在长虹门的总舵正门口,由七个佩剑弟子毕恭毕敬地侍奉着。此时残旗扫掠之处,街心不及闪避的行人车辆牲口无不翻倒,清出容那双骑负轭的大车疾行的一条道来。   大车之后,有十余骑正疾追不已,从服饰看得出来,是长虹门的追兵,正在追赶前头这名大汉。“长虹门行事,要命的躲好了!”追兵们尖厉的叫声响了起来。   一片混乱喧哗中,陈默似乎听到有声清脆的笑,他侧过脸去,却见一个方才看自己打了半晌弹子的半大孩子,此时正坐在酒楼栏上晃动两条细腿,掏出一只脆梨在衣襟上擦了擦,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咧开嘴冲他笑了笑,露出亮晶晶的两道细牙。   陈默甩开杂念,右手弹丸破空,攻那马膝。左手却在袖间一拢,早夹了枚扁针穿在机簧之上。   当先那大汉眉头乍紧,勒马挥旗,将弹子打开,只是受阻片刻,后面追兵便已赶上来。镖刀梭箭石尽发,他旗子“呼啦啦”扯得漫空脆响,厉如鸣筝,却也只护得自己身上。那马匹被他强行驱策行至此地,本就困顿不堪,受伤后再也支撑不住,哀恸长嘶,跪伏而下。   大汉旗杆在地面一撑,弹跃而出。他飞舞而起时身躯投下庞大的阴影,竟让抬起头来的每个人,都觉得眼前骤暗。陈默手指猛扣机簧,那道蓄势已久的幽碧光华,便从这阴影中贯穿而过。   大汉跃上窗台时,身躯微微一滞,他在楼上楼下的注目之中,抬起手,生生从面颊上抠下一枚扁针来,针尖淌下的血经斜阳一照,竟带着绿汪汪的色泽。“千叶翠……”他喃喃道,目光闪动了一下,锁定陈默,“你是陈家的奴才?”   陈默向上一拱手,微微笑道:“常闻孟堂主英名,大总管念兹在兹,久渴一会……本人乃大总管麾下默奴,失礼了。”   华山陈家与孟家乃是世仇,十多年前,孟家满门便已被陈家剿灭。其时初出茅庐的大总管立了首功。正是因为这一役,陈老爷子对大总管格外看重,此后才连连提拔他,将这个远支旁门的子弟,委以举族重任。老爷子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可少爷却体质孱弱性情恬静,最不好管事。若不是娶来了少夫人,这陈家的大权,或许就会全交到大总管手中了。   两年前,蜀中刘家传来消息,说近年来在川北突然出现了一个流寇组织——来风堂。这来风堂的头子姓孟,疑是当年孟家名叫式鹏的幼儿。陈家起先不太相信,然而那人用的武功、使的兵刃……证据一桩桩多起来,却不由得人不信了。   然而川中乃刘家地盘,虽说刘家与陈家久结姻亲,然而却依然不愿陈家人大举入川。大总管纵然恨不得插翅飞去,将这孟家余孽一剑杀了,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刘家周旋。两年下来,周旋无果,陈老爷子却又病重,这事只好放一放了。没曾想,孟式鹏却突如其来地离了川北,大摇大摆地过了黄河、挺进京城。   所幸京师重地素来是大总管竭力经营的所在,长虹门受大总管扶持已有多年。因此大总管早有决心,定要诛杀此人于京师旧地……之所以称“旧地”,自是因为孟家旧居便在此处,在这棋盘街东、丰乐巷中,是以陈默初时便在这丰乐巷中打听动静。   “默客好俊的暗器功夫!”声音响如洪钟,正是方才当街喊话之人。他飞身从马上跃下,前襟上绣着几道黄色云纹,昭示着黄旗使的身份。陈默回首,喜道:“是关旗使来了?徐门主与骆旗使呢?”这黄旗使面赤如血,手中一柄长刀,便与画上的关二爷有四五分相似,却也正以关圣传人自居,名唤关胜刀。   那孟式鹏却于此时冷笑,扬声道:“九奴?哈,原来是奴才的奴才!”   陈家大总管麾下,历有“九德之奴”为其亲信私属,分别为忠、信、顺、勇、慎、智、毅、乐、默。陈默本华阴贫家子,自幼被卖入陈家为奴,却得蒙大总管青睐,收为“默奴”。寻常江湖人见了他,通常敬称一声“默客”,然而这“客”在古时,本也是“隶”的意思。孟式鹏这话虽然是对陈默说,眼光却在长虹门诸人身上扫过,似乎也将他们算作是“奴才的奴才”,语气甚是刻薄。   果然便有人激怒。“接我徐离枫一剑!”那人喊话时犹在巷口,这一句未了,身形却已飞纵十数丈,凌空蹑步般剑尖狂点,便似化做凛凛秋风中漫天落叶,向二楼窗台上站的孟式鹏席卷而去。使剑人六十来岁,修长身形飘逸白须,襟口是赤色螭纹,正是长虹门门主徐离枫。几乎同时,一名中年儒生也赶了过来,袍服鼓动下,长鞭“呼”地扯出来,这鞭子长得离谱,竟然人在楼下,梢头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圆圈却已浪涛般涌出,向孟式鹏腿上套去——却正是橙旗使骆明仑。这关胜刀哪里还站得住,他不擅轻功,便大步跨着楼梯,追上二楼去了。   客人们生恐殃及池鱼,争相奔逃。   徐离枫厉喝声中剑花狂挽,关胜刀刀破中路,骆明仑鞭游外周,已是封去孟式鹏所有退路。孟式鹏无路可走,暴喝一声,手中旗杆后探在西壁上画了一个大圈,然后他肩头使力便向后撞去。眼见将要被他破壁而出,这刹那间,他足上竟然缠住了一根链子枪!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链条向上,直瞧到横梁,却惊见铁链的另一端,竟握在一个半大孩子手中!陈默愕然,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坐在楼下栏上啃梨的孩子。   孟式鹏应变极快,足尖上挑,桌面大小的一块木板“咯咯咯”应声而起。这片带着铁链的板子随孟式鹏一脚扬起时,有若一面坚盾,徐离枫的剑与关胜刀的刀竟被挡开。只是这时骆明仑却没有攻向孟式鹏本人,他扑往梁上孩子,口中微微嚅动,依稀在呼叫:“路儿!”   孟式鹏突然一把拧起链条,那“路儿”惊呼一声,撞入他臂间。他随手制了这孩子要穴,抡在手中,如同流星锤般冲骆明仑砸去。骆明仑不忍接招,一闪避开。   正在此时,两人间亮了一瞬,仿佛是凭空里裁下半道晨光,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把异常薄软的剑。剑握在那受制的路儿手中,几乎是紧贴着孟式鹏的心窝刺了进去。孟式鹏只来得及提起手掌在胸前晃了一晃,便有两枚指头应刃而落。   孟式鹏咆哮一声,右手将链子往后一挥,路儿的脑袋撞在墙上,顿时晕了过去。孟式鹏鲜血淋漓的左掌中躺着一枚玉丸似的东西,胸前并无血痕,却是面色惨白,不知是受创不轻,还是受惊太甚。骆明仑见这一幕,当真痛彻心腑,嘶喝一声鞭影如飞瀑如狂澜如奔云狂袭而去。徐关二人自不用说,刀剑并举,招招险厉。   孟式鹏掌中乍然明亮,那枚被他夺下的钢丸化做一道明刃——似是一道,却又如晶珠宝钻锐芒四散,不知几千几亿。只听得“铮铮”数声,以及徐关骆三人惊呼,便见刀折剑短鞭沉,竟然一瞬间都被斩断了!   “哈哈哈!”孟式鹏肆意长笑,却没见到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投下一个人影。屋顶上的天窗不知何时开了,那人影正站在高远迷离的苍穹下、漠漠昏昧的黄尘中。他单掌向下推出,五指带起一道道佛光般的虚影,当这静静的一掌离孟式鹏头颅尚有两三丈远时,孟式鹏污腻的发顿时如被火烙过一般枯萎焦灰。笑声戛然而止,孟式鹏似乎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拍开一间雅室,钻南窗纵出。   “大总管的明光印果然又增威力!”徐离枫又惊又喜又隐有忧意地喝彩道。这突然出现,且重创孟式鹏的人,正是华岳豪门陈家的大总管。   “追!”大总管无意寒暄,厉喝一声。   南窗下是一道浮满了杂屑的浊河,河面上舟楫往来,对岸却能见着肃静红墙、巍峨宫阙,正是皇城所在。这河流是大运河的最后一段,被称为上龙津。   徐离枫往下一瞟,见有人沿河而行,却正是本门的青旗使,他忙道:“老五,快抓住那贼子!”   孟式鹏正沿着河岸狂奔,这时突然扯去外袍,里面竟是早有预备般裹着紧身水靠。他猛地往这河中一扎。那青旗使也不敢怠慢,立时跟着跳下水。   这边几人中,只有骆明仑和陈默二人熟识水性,两人毫不犹豫地扑入水中。甫一入水,却见那青旗使正飘飘荡荡地往河底坠了下去。显见已为孟式鹏所趁。   孟式鹏挟着路儿在前面奋力游水,他手中抓着的正是方才路儿手中的那把软剑。骆明仑的金鞭在水中施展不开,只得拔出柄随身短刀,奋力游水追击。   孟式鹏返身一挥剑,骆明仑的短刀便被那剑一绕而折。陈默骇然,扑过去抓住骆明仑的衣襟往后带。然而剑光极迅厉,终究还是在骆明仑的胸前撩了一撩,方才势尽。   陈默后划时似乎见到孟式鹏推开了一块河底青石。路儿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向着他们挥动着手,张大的嘴中鼓出无数气泡,露出骇然神情,然而却终究被孟式鹏一推,塞入了青石之下的漆黑甬道中。水“哗哗”地涌入,其间有些散乱的惨白残片被推涌出来,似乎是一些残骨断肢。而孟式鹏一手撑起石门,另一手抓住昏迷不醒的青旗使的腰带,在自身跃入甬道时,将他折叠着塞进了那道石门中。   石门似乎是被水流推动,转瞬间便压在青旗使身上。青旗使痛苦痛醒了,奋力想推开石门,然而身躯很快就被碾折。此时的孟式鹏已和路儿完全消失在石门后面。   陈默无可奈何,拖着骆明仑向岸上游去。上到岸上时,大总管俯身一翻骆明仑,又略按他脉搏,便断然道:“他内腑受伤出血,是怎么回事?”   陈默急忙扯开骆明仑的胸口,却并没有见着血,皮肤上只一道极淡的红。他将方才水下之事,三句两句地说了,大总管道:“我听说有的宝剑,留下的伤口极细,伤口边皮肉卷曲,血便流不出来,只能积在里面,却比流出来还要险恶……”   须臾之间,两兄弟一死一伤,关胜刀搬了块石头便往水中砸去,又叫又骂,愤懑不己。这时几名弟子抬了用店中长凳绑成的担架过来,将骆明仑放了上去,抬回去静养。   徐、关又挑了些会水的弟子,随陈默下河。他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搬开石头,收拾了青旗使的尸骸出来,已是如一摊烂泥,还间杂着不知什么年代、什么人的碎骨。他们虽有心追去,然而此处似乎正有一道漩涡,潜流极剧,正涌压在石门上。那洞口极小,最多只能容一人进去,却无人有这般巨力能独自撑开。折腾了半晚上,连伤了几人,也只得罢了。   陈默无奈,向大总管复命,大总管却先未发怒,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道:“今日总算知道当年孟式鹏是如何逃出来的了。”   “他当初那般年幼,是怎么撑得开这道石门的?”陈默恨恨不已。   “当初孟家满门中,尚有孟云嵝之妻未见尸首,应该是她开的门吧。”大总管淡淡道。   “啊!”陈默惊道:“那孟氏妻是练的哪门哪派的硬功?”   “她?”大总管摇头,“我奉命接近孟家数月,并没见她有半点儿武功。你方才不是见到有些骨骸从中散出么?想必是一股刚气强撑着,叫儿子逃了出去吧。”   陈默想起方才青旗使被压成一团烂肉的尸首,不由打了个寒战。      二、绸缎庄      “放开我,放开我!”骤然传来的吵闹声,引得陈默转过头去。他看到方才那个秦掌柜,让两三个长虹门弟子拦住了,正在扭打之中。   关胜刀突然道:“等等,这不是秦掌柜么?”秦掌柜身上衣衫零落,早有几处血迹,有些显然是与这些长虹门弟子撕打间弄出来的。他面孔污秽,涕泪横流,号哭不止,道:“各位大侠救救俺的路儿!”   众人目光都向关胜刀身上瞟去,关胜刀忙道:“这位秦掌柜,是路儿的父亲。”   秦掌柜一面抹眼泪,一面哽咽着道:“俺只是与这朝兴酒楼的朱老板交情甚好,今日是赴宴来着,却不想看到……”   关胜刀愤怒地将头发搔成鸡窝,叹着气安抚秦掌柜:“秦掌柜暂且宽心。那贼子中了大总管的大明光印,断然活不久了,我们门里这么多师长前辈,总要救了你家丫头出来……”   “丫头”两字一出,陈默就觉得耳中“嗡”了一声。他有些不敢抬头,不愿去看此时大总管的眼神。他想自己或许一直不肯往这上面想,否则就是再迟钝,那把剑出来时,他也该想起来了……   “对了,那把让孟式鹏夺去的宝剑,是什么来路?”徐离枫插问。   所有人都是一怔,纷纷摇头道:“没人见路儿使过。”   关胜刀皱眉道:“也不知骆老二让她来做什么?她虽机警,然而年岁太小,武功低微,又能济什么事?”   大总管听到“武功低微”四字时,突然哂了一哂,低声对陈默道:“她竟能自行解开孟式鹏制住的穴道,这内功造诣,可绝非一般了。你知道有什么功法能做到么?”他目光灼灼,陈默背心里沁凉一片。   “我知道,”有个弟子站出来,冲关胜刀一拱手,道:“师父听说默客在朝兴酒楼一带探访,因此让她跟了来,她对这一带熟,想是看能不能帮上些忙吧!谁知……”他显然也是橙旗使骆明仑的直系弟子。   秦掌柜一听,更是顿足痛哭。关胜刀听着烦扰,便叫那弟子道:“蔡武,你将路儿爹送回去!”   蔡武本来要答应的,却又犹豫了下,道:“我得回去侍奉师父。”   “我送他回去吧!”众人看去,却是陈默出声,不由都大为诧异。   虽然万般不情愿,秦掌柜却还是不得不随着陈默走出丰乐巷。沿着上龙津往东,便是他住的熙宁巷。   “骆旗使是怎么收了你女儿当徒弟的?”似乎是枯行无聊,陈默问道,“我听说长虹门中,并不收女弟子。”   “原是这丫头的孝心得来的福气,”掌柜似乎想笑一笑,然而旋即又抽噎起来,道:“如今却不知是福是祸了。”   两三年前的一日,秦掌柜被指认与王府盗案有关,叫衙役重枷逮了去。秦家妈吓得晕在炕上,儿子还在吃奶,也只有哭泣的份儿。路儿托邻居照看娘亲和弟弟,揣了银钱在身上,去寻父亲的好友朱老板、伍军爷等人,求他们前去衙门打点。然而这次衙门里却偏赖定了秦掌柜,每日里刑具轮番地上,将秦掌柜折磨得死去活来。   路儿忽然消失数日,再次露面时,却是在长虹门总舵前,赖着死活不走。橙旗使骆明仑正巧在这个时侯回总舵,便应允听她陈情。路儿这才道出缘故,却是不知她如何查到那盗王府之人,是长虹门的人包庇了下来,捕快被催得急了,就随意拿个人充数顶罪。   骆明仑亲身去搜寻,果然人赃并获,那将他窝藏下来的长虹门弟子,也没能逃脱。骆明仑略作思量,便教窝藏的弟子将盗犯杀了,取了人头与赃物去衙门报案,只说杀了个拦路抢劫的贼人,发现他身上有这些御赐的事物,不敢妄取,送来见官。官府有了交代,自然放了秦掌柜,更觉长虹门协助维护治安很是得力,还嘉奖了几句。长虹门转眼将那私藏盗犯的弟子以帮规处置了,却也堵了江湖上的是非之口。本来料理已定,骆明仑却再度招了路儿去,说此事内幕事关长虹门颜面,你一个外人却是尽知,恐怕不妥。路儿也甚为机灵,当即磕头拜了骆明仑为师。   秦掌柜说完这些旧事,却已不觉到了家门口。他便招呼道:“到御河码头了,我家就在前面,有劳小哥送我回来,不嫌弃的话,进来喝口水再走吧!”   上龙津的水色深黛,载着宫闱高阙之下那些威严的灯光。当年前先帝迁都于此,承前代之余绪,整治城池。皇城宫署自不待言,在这承天门外,华表木下,正南北、正东西地,建了数道平直街巷,状若棋盘,便号棋盘街,百姓们称为天街。有此交通便利,不多时便商贾云集水陆杂陈,成一处纸醉金迷的所在。然而这一条富贵相夹的水中,却为何会有那么幽秘的通道呢?   此时夜已极深,风声却更暴虐。锦云来绸缎庄前的灯笼早已熄了两盏,末一盏也灯色昏昧,因此就只看得见一个蒙眬的“来”字,在浮尘中游走着。   秦掌柜边掏钥匙边拍了几记门板,不多时,便有一名妇人前来开门。   “孩子爹,如何才回来……啊,有客人,怎不早说?”这妇人抬臂拢发,袖下泻出屋内光晕,只觉风姿绰约,全不似这小商贩人家里走出来的。只是再一定神,就见到一张扭曲错位的面孔。陈默忍住没有惊呼,却也不由微微变色。   妇人掩面转头便奔进柜台后面的布帘子里。秦掌柜有些难堪地赔笑道:“恕罪恕罪,他妈早些年得过怪病,相貌生得有些吓人。”   陈默连忙道:“哪里哪里,是我来得冒昧。”他打量了一下这店堂,长不过二十步,柜堂上堆满了一匹匹的绸布,此际都用粗麻布覆着。燃烛的那角台子前,搁着一只高凳,凳上散着绣绷儿和针线等什物。   “爹爹!爹爹!”他们客套间,从帘后连滚带跑蹿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娃儿,抱着秦掌柜的腿撒娇。   “冬冬,你再不进来就要挨巴掌了!”隔着院落,妇人叫了起来。冬冬这才不情愿地应声钻回帘子里去。   帘子后是十多丈见方的一个院落,两边厢房黑洞洞的,里面传来些动静问候,似乎是店中伙计。秦掌柜回了两声,叫他们自睡去。足下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不时隐没在正盛放的迎春花枝下。落瓣掺着黄土,在地上铺了软软厚厚的一层。院中道路和花卉布置极是讲究,正合移步换景之妙。陈默随眼看去,便分辨出山茶、玉兰、牡丹、腊梅……十多本花木。   略转了个转儿,竟踏上了两三尺长的一座小拱桥。小桥束着脉流水,流水蜿蜒,在院子偏右边处,流水汇入个葫芦型的池子,池子里堆石砌山也罢了,竟还在山上尽极机巧地搭了个能勉强坐人的花亭。细看下才能发觉这亭子其实是从厢房的阁楼上伸过来的,只是这么设计下,却觉得池中有山,山上有亭,小小院落,倒是风光无限。池边起了三四级石阶,阶下两边各种一株高大的海棠,透过尚疏的枝叶,能见着正房格窗里亮起的灯,正月里糊上的窗花儿尚未揭去,光投在陈默的面孔上,陈默不由驻足伫立了片刻……   这布局,无论如何不是一家小绸缎庄的后院应该有的,而且——太像一个地方,不,不止是像,简直就是缩略后移过来。陈默微微眯着眼,几乎以为自己面前是一道终年云雾缭绕的绝壁,还有崖上那个从来寂如荒天的院落,以及院子里苍白的主人……   秦掌柜请陈默在迎面的大炕上坐下,自己进内屋和老婆解释。陈默运功于耳,听见他只是说去看了下女儿耽搁误了,有位小哥送他回来,并不敢说路儿出事。过得一刻,那秦家妈重新出来了,面上罩了方银红边儿的碧蓝色杭丝帕子,手中托着个漆木盘,端出来两只热气腾腾的细白瓷碗。   “简慢了,小哥莫怪。”秦家妈双手捧着将两碗打卤面放在炕几上,躬了下身,退在一边拣起针钱活接着做,歉然道:“小生意人家,没什么好奉客的,您将就着填填肚子。”   陈默一面继续挑着面条细细嚼,一面含糊不清地道:“大妈您这面条擀得可真筋道,大馆子里的师傅,也弄不出这么一口味来。”   秦家妈面上虽蒙着布,却能看出来她在微微地笑,道:“您吃得惯就好。路儿到你们那儿以后,每次回家,都念着这口面呢!”   突然,冬冬手里攥着个风车,伸头张脑地钻了出来。秦掌柜要赶他睡去,陈默却招了招手叫他,逗他说笑,看到他手中的风车,心中一动,问道:“能给大哥哥看看吗?”   冬冬很有点舍不得地递给他,面上闪过骄傲的神色,道:“姐姐给我做的!”   “是吗?”陈默微笑道,“你家姐姐真是心灵手巧。”他轻轻一拧柄端,风车叶子就自动“呼啦啦”地转起来。见他一眼便参详出机关,冬冬大呼小叫,很有遇到知己的感觉,便跳进屋去,将一大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捧了出来。   陈默独从中拿起一个娃娃。那是个女娃娃,做成翩然起舞的姿态,陈默虽然并不通音律,可是也知道这个姿态,一定是切着某首名曲的节拍。陈默合了下眼,将它颈项转了转,娃娃就开始眨眼发笑,在他掌心起舞,黄裙紫帔纷纷扬扬。   “姐姐不能陪我了,”冬冬趴在一边,两眼闪闪发亮,“就做了这个代她。”   “冬冬你几岁了?”   “四岁!”   “是冬日生的?”   “我名字是冬冬,自然是冬日生的!”   陈默咬了一会儿嘴唇方微笑道:“你真好福气,一生下来,就来个姐姐陪你。”   秦家妈含笑道:“是呀……”然而这一刹那,她觉得面上一寒,略一抬目光便对上秦掌柜颤颤垂下的眼皮。秦掌柜放下碗,碗中汤面已尽,余气袅袅,碗底敲在桌面上,“咯噔”响了一声。   秦家妈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拉扯着娃儿走了,冬冬却一边走一边不舍得地叫:“大哥哥,见到我姐姐跟她说我可想她了……”      三、华岳豪门      厅里并无一个下人。   关胜刀袖刀割肉,往桌上翻花大滚的炭锅里扔去;而徐离枫亲手执了壶,在杯中斟酒;桌边还有三十六七岁的一位,正收拾着炭核儿。他腰后插了一双短戟,襟前绣着紫色兰花纹样,却是紫旗使章钊了。章钊面色泛着淤青色,右臂连胸口,鼓鼓囊囊地突出一块,显然包着极厚的绷带。这是孟式鹏夺走总舵门前大旗时,给他留下的伤。   “骆明仑伤势如何?”大总管被徐离枫的两个心腹弟子引进来时,目光在大厅里扫过,劈头便问了这么一句。   “刚刚把药煎好,勉强喂了进去。”徐离枫叹了口气。   “默客怎么还没回来?”关胜刀盯着大总管身后,微有些诧异。   大总管掸衣坐下,道:“我另有事委他去了。”   “莫非是向‘山上’求援?”徐离枫惊道。   “哦,”大总管瞥着他,“你觉得不该?”   徐离枫撸了撸须子,略有些为难道:“大总管的调动,自然没在下插言的余地,只是如今‘山上’的情形正是危急之时……”   关胜刀不以为然地耸了下鼻子,道:“不是我堕自家威风,太行环锁十三堡和济南龙泉会,论实力不比我们差,他们都收拾不了这姓孟的,若是山上不来人管管,难道就由着这姓孟的闹么?”   “老三!”徐离枫瞪了他一眼,无奈地道,“你也不想想如今‘山上’的情势!”   “什么情势?”关胜刀端起酒杯“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嘴下去,往桌上恶狠狠地一摔,“如今不论山上山下,众意都属大总管,那女人想夺权?把她……撵出去便是!”   大总管一直抿着的嘴角往上扬了一扬,“撵出去?呵,人家可是金陵李家的大小姐,蜀中刘家的外孙女……关旗使果然豪迈,竟要一统江湖么?”   “这……”关胜刀顿时红了脸,期期了半晌,才小声道:“其实我瞧她和娘家弟弟也很生分,嫁过来这么多年了,也就是明面上有些礼仪往来,私下里却决无走动。”   “生分归生分,关系是关系,”徐离枫听不下去了,低喝了一声:“当初她嫁过来,是两家结盟的缘故,若是这层关系去了,麻烦可就多了。”   只消看历代王朝兴衰,便可知大富大贵之家里面,总难得子嗣昌旺。陈家百年前开始在华山立足。从起先习剑行医,到后来渐渐成为一方武林大豪,再到与金陵李家、蜀中刘家合纵瓜分江湖势力,便隐隐有了江湖帝王的声威。然而正是从陈老爷子这一代开始,几个兄弟各有事故夭亡,老爷子自己又因为练功岔气,有了一位少爷以后,便再无所出。这位少爷偏偏一生下来,就体质虚弱,绝不是学武的料子。老爷子眼见家业无人可继承,不得已之下想了个主意——即然儿子不成,便找个能理家的媳妇先撑一阵。   那一年金陵李家家主亡故,李家十七岁的长女李歆慈一手抚养幼弟,支撑门楣。在一份囊括数十股势力纷争的协议签定后,老爷子襄助李家将世仇九歌剑客逐出关外,李歆慈也就接下了陈家送来的聘礼。   大总管举了手中杯子,微叹口气道:“我无非怕来日有武曌之祸,因此才望老爷子将家事委派给我。孙少爷聪明过人,等他成年,我便可交还与他,自己云游天下觅地清修。只是外间人看来,恐怕都觉得我有夺权的心,唉,却也犯不着一一去辨解了。”   “大总管的心,我们自然明白。只是老爷子的病情也拖了有两三个月了,到底……”徐离枫见锅中肉已熟,就给大总管夹了几筷。   大总管嚼着肉,道:“我三日前离山,前夜老爷子还清醒了小半个时辰,也交代了许多,只是却依然不肯在这件事上说话。如今天下名医,十有七八在莲花峰上,可谁也说不上大事到底会在哪天?我这次下来,实在心中惴惴,唯恐得到消息,再也……不能……见老爷子一面。”他声音哽咽,嗟叹不已。   半晌之后,徐离枫犹豫着道:“虽说早些年走失了孙小姐,然而孙少爷总是少夫人亲生的,老爷子无非是想着她将来总要把权交到儿女手上……”他话说了一半,两片嘴唇突然不自觉地僵在空中。他看到大总管的两颊上泛起一股青森森的气息,那气息弥漫开,像是强忍着狂笑,又像是在暴怒边缘……种种情绪似乎积得太久,最终酝酿成了这样一种不可说、不能说、无从说起的诡异神情。   关、章二人也不自觉地放了筷子,带着点傻气瞪着他。厅里骤地静下来,静得有点尴尬,骆明仑的喘息声响起时,便叫众人都没来由地吓了一跳。   骆明仑让三四个亲传弟子搀着,勉强挪动步子。忙乱了一阵,才算在椅上坐定。   大总管道:“你受着重伤,安心将养要紧,过来做什么。”   将弟子们打发出去以后,骆明仑乌青的嘴唇勉力抖了几抖,声音细微地道:“我心里搁着事,要是不说,也安不下心来躺着养病。”   “慢慢说吧!”大总管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在他面前。   “姓孟的……太过张狂,”骆明仑又歇了一阵,才能开口,“我们自然要拼死杀了,然而如果实在不行,暂且忍这一时之气,还是先将山上的大事料理好,日后总有慢慢报复的机会!”   “那贱妇一直借此事堕我威名,我也不得不下来一趟应付一二!”大总管显然十二万分的恼火,先前一肯没有明白说的缘故,这才出了口。   卓钊头一趟开口道:“即然姓孟的中了大总管的大明光印,活不多久了,大总管尽早回山较好……”   听他这么说时,大总管脸上突然又浮现出一股扑朔迷离的笑意来,“骆明仑,和孟家贼子在一起的那个女娃,是你的徒弟?”说着他腾身而起,来回走了两步,“小小年纪,就知道勾结外人,戕害师门!”   “啊!不,决不会……”骆明仑张大了嘴想争辩什么,然而脸憋得通红,一口气接不上来。卓钊赶紧掌心贴背,为他疏导气血,徐离枫微有沉吟,关胜刀却咋咋呼呼地嚷着:“路儿机警乖顺,而且还拼死斩了孟式鹏的手指……”   “我倒要问你,那把剑,她是从哪儿来的?”大总管厉声道,“她若是受制,又是怎么突然能自解穴道的?”   几人面面相觑,都想起这女孩儿今日的诡异处来。骆明仑更急,却再也不能从舌头上发出一个声音,竟两眼一翻,歪倒在了章钊身上。   众人不免手忙脚乱地将他抬送出去,因此陈默的到来就显得极不引人注目。他站到大总管身后,悄声道:“我去了趟秦家……”   大总管微一抬手,止住他道:“走,回我屋里说话。”   回屋坐定,大总管却只是凝视陈默良久,直盯得他骨骼上如压着千钧重物,战栗起来。   “你今年几岁了?”大总管终于开了口,“进陈家为奴多少年了?”   “小人六岁进的陈家,十年了。”   “我没记错的话,”大总管背手踱步道,“我收你为‘九德’之‘默’,是五年前的事对吧?”   大总管骤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本只是洒扫小奴,五年前又犯下大罪,若不是我一意护着你,你早已被挫骨扬灰了。今日你不仅未死,还列于九德,可与各帮会之主平起并坐,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陈默“扑通”跪下,叩首道:“全是大总管恩赐!”   “哧!”大总管却突然迸出一声冷笑来,放缓了声音道,“我却也不是喜欢施恩的人,我提拔你,不过是用在此时罢了。”   陈默抬起头,慢慢道:“小人此去探询,那个路儿十有八九就是……”   “我不要八九,我要十成!”大总管略屈下身喝道。   “是!”陈默急促地道:“她到秦家正好五年,又正好是冬日到的。她给秦家儿子做的玩具,都是小时侯和……小人一起玩过的,她照着自己的样子做了一个玩偶,和她小时侯酷似,还有,秦家吃的面条,面料配制掺的调料,与当年她吃的一样。路儿,一定就是……那个孽种。”额上的汗水,在眉梢攒很久了,此时终于滴落下来。他不敢去拭,由着那滴汗水顺着面颊滚落,又小声道:“昨天她恐怕已经被孟式鹏给……”   “不会。”大总管摇头道,“他若是想杀了她,当时就杀了,何必留个累赘?”   “是!”陈默应了一声。   “召陈勇他们的信鸽,也发出去了?”大总管问道。   “是,”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道,“只是把他们全调过来,‘山上’可就空虚……”   “只要有这孽种在手,就是天翻了,我也能让它翻回去!”大总管的手做了个翻转的姿势,狠狠扣在案上。   陈默脑子里跳过“胤血之术”四字,心里堵得慌,正要辞退,大总管却又突然道:“别人也罢了,陈顺带的东西要紧,你且去接应他一回。”   “是!”陈默正要转身出去,却又想起一件事来,道,“他们家的院子,就觉得……很像牧云台呢!”   “牧云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大总管也愕然起来,“怎么会像牧云台呢?”      四、神兵传      几日间长虹门加紧搜索,只是孟式鹏却龟缩起来,不露半点风声。陈家诸奴陆续到了京师,陈默在第六日上,去接应最后来的陈顺。然而在约定的京郊海子处等了许久,直等得焦躁,也不见他来。直至午时,他不经意时一抬首,却发觉昏黄的日头上抹着几缕灰烟,残痕袅袅将绝。   “出事了?”陈默揉了揉眼,握剑而起。十三步之外,隐隐地有牛皮靴尖拨动土粒的声音,又有只受惊的鹭鸶拍打着翅膀,往水面上掠去。在它振翅的瞬间,陈默弹指,一道灰溜溜的影子,与那只水鸟反向擦过,竟比它迅捷百倍。灰影消失处,有人扑腾着跃出草丛,却被陈默紧紧追过去的一剑从颈侧绕过。   水鸟们聒噪着腾起。鸟群过后,陈默微微喘息着低下头,混沌的水中浮起三具尸首。   “走了两个!”陈默没有去翻看他们的尸首,交手只片刻,他却已经能确定对方身份。五年前被陈家扫荡掉巢穴的雁荡五鬼,竟是投入了来风堂中。他虽急切,却也疑惑着。   这五鬼武功并不高,当初灭五鬼寨时,少夫人亲自坐镇,布置何其紧密,为什么还能容那几人活到今天?他在追索逃敌与寻找陈顺之间微微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掉了头,往信号焰火处寻去。   往东寻了约半里,眼前矗立着一座林子,一只墨绿色鲛皮靴子硬挺挺地探出枯榆树干。虽然已觉出那边毫无生命迹象,他还是试探地叫了几声,“陈顺!陈顺!”   陈顺躺在树下时起时伏的草中,脑袋软绵绵地垂在胸前,颈骨被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陈顺一只手上焦黑,显然刚刚施放了焰火,别一只手的手指却根根折断。他前襟大张着,几方碎帛在劲风中扇动,衣纽散乱不堪,显然在他尚存一丝神志时,曾奋力争夺过。陈默悚然一惊,想道:“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三日前大总管曾郑重地说过,“陈顺带的东西要紧”,因此才特地让自己前来接应,却不想还是出了岔子。陈默心念一动,却又返身往方才遇袭的海子那里飞腾而去。   果然离得百步远处,就见夹青半黄的芦草尖上,隐约有个人影晃动着,那身躯和蓬发如瘦狮一般,不用看清面目,陈默便知他是孟式鹏了。他紧吸了口,取弩定弦,再无半点犹豫地扣动了弩机。然而孟式鹏却一矮身,没入那一群再度飞旋而回的水鸟中。   陈默眼见追不上,掏出焰火往天上放去。京郊的长虹门弟子与陈家诸奴,想必会往此处包抄而来。追了一阵,远处风中微有金铁交鸣之声,再听呼喝,似乎是陈勇已经和孟式鹏交上了手。只是等他赶到时,却只见陈勇臂上鲜血淋漓,恶狠狠地盯着布满漩涡的急流。   又是一番上天入地的大搜索,最终却还是没将孟式鹏揪出来。这庞杂的都城中,他便如一只鼷鼠般潜伏着,不知在哪个深穴中,向他们露出黠眼与利齿。只有三鬼尸身,是今日唯一的收获了。   三人身上均搜过,只有散碎银两而己,若非剿灭雁荡水寨时,陈默都有参与,几乎就连这几人的身份,也辨不出来。大总管失望起身,关胜刀颇有些克制不住恨意地踢了那尸身一脚,他这一脚力量甚大,那尸体本是平摊着的,此时却侧了过去,衣角便翻上来,陈默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上面有个小点,吸住了他的目光。   “那是……”那小点越来越大,骤然间,一点想法在他脑海中亮了起来。   这个时侯,在某个昏暗的屋里,一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面前的锦袱书皮。“神兵传”三个乌金色的大字,像三只妖异的眼。   路儿瞪着孟式鹏懒洋洋跷起的双腿,对于他出去一趟后突然捧了这么大一本书回来觉得古怪之极。这些天被囚在这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她很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嗅到的一丝粮食霉味,觉得似乎在某个粮仓里面。因为知道她能逆经解穴,孟式鹏也不再点她穴道,不知从何处觅了副精钢打的手镣脚铐将她栓着。想来那计大明光印伤得他不轻,因此这许多天来,他都在盘膝打坐,并不怎么理她。她无聊起来,有意啰唆唠叨,扰他练功,便招来了一团油腻腻的头巾塞入嘴里,她便也只得安生了。   孟式鹏突然倾耳一听,路儿便知道,是有人送饮食来了。果然孟式鹏将书往灯下一搁,转身过去,在墙上推出一扇狗洞大小的窗,拖进一只食盒来。   趁着这当口,路儿伸长了脖子,往书页上瞅去,只是离得远了,字又太小,只看得见起头的标题大字——《软剑篇》。   “你真想看这个?”孟式鹏掀食盒盖子,取了三五碟小菜出来。香味一入鼻,路儿的目光就不自由主地从书页上面挪了回来,咽着唾沫盯着面前的卤汁牛肉。说来也奇怪,这些天送来的饭菜,竟都极合她口味,虽然比起家里妈做的那些,还是差着点儿,但是在囚禁中有此享受,也实在是很稀奇了。   “我要那块带三成筋的,就是这块!”路儿紧盯着他的手指,答非所问地嚷了一声。孟式鹏毫不迟疑地把那块塞到嘴里,大嚼着。路儿心中大恨,便冲碗里吐了口唾沫,只是这一下力道把握得不好,反而将吐到书上去。孟式鹏将书抢到手,路儿足尖一抖,踝上的链子飞旋而去,将那碗牛肉套得牢了,扯进自己怀里来。几滴汤溅到手指上,她赶紧将手指吸吮干净,然后便埋脸在碗中“呼噜呼噜”吞咽起来。   孟式鹏捧着书颇有些哭笑不得,似乎嘀咕了一句,“你还真不像是你爹妈生出来的。”路儿警觉,抬头道:“你说什么?”孟式鹏却把食盒推到她面前。   等她尽兴饱餐之后,孟式鹏语气凝重地再问了一句:“你真想看这本书?”   “看就看呗!”路儿舌头在嘴角滴溜溜转着,捧着肚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却隐约有些紧张起来。   那《软剑篇》下的名目里面,列有数品,最优者为第一品,作述者赞曰:“第一品者,缩可成丸,展可化蛟,有千变万化之能……”这第一品里面,列在第一位的剑,唤作“名门”。   关于这把剑来历,记载着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一个出身卑微的铸剑大师,爱恋君王之女,却奉命为王女铸剑陪嫁。他将不尽思慕铸入此剑,此剑成后“薄如鲛绡,韧如鲸筋,有机关于柄,启之可成丈余,团之将化丸粒。怀此利器,水火辟易,无坚不摧,踪影莫测,伤人无迹。”   君王易代,夫家欺辱王女,王女以此剑杀夫自尽。铸剑师得知,大悲恸,不久亦病亡。此后名门剑踪迹时现时没,千年间百易其主。最近一次被确凿证明的主人,是绰号“猎天鹰”的一个独脚大盗。   路儿哆嗦了一下,她霍然抬眼盯着孟式鹏,虽然极力想克制,目光却依然闪烁不定。孟式鹏探出右手,中指上套着那枚近日来助他良多的宝剑,剑缩成环时,略呈椭圆,可佩于指上,环身通体泛着莹光,就如环在寒岭上那一弧蒸腾而起的雾晕。环体外面触手滑腻如同半融的冰面,里面略有凹凸不平之感,却是蚀刻的“名门”两个大篆字。孟式鹏缓缓将真气顺着那花纹注入,剑身便吞吐不定地舒展开,刺目的光泽也渐渐淡去,仿佛是冰化做水,水蒸成雾。   “鹰叔的内功偏纯阳一路,当初他演与我看时,这剑的色泽如朝霞初生,绚烂莫名。”孟式鹏略微挥剑,语言与思虑都陷入悠长的回忆中,那时他尚幼,头顶上不曾有如此厚浊的尘,身边尽是挚爱的亲友。   “他与我父结交甚厚,走之前许诺次年再来京师拜访,然而不久后便听说他突然与金陵李家结怨,一月内劫夺李家财物数十起,李家大小姐李歆慈正全力缉杀他。我父深怀忧虑,便前去江南相助。谁知遍寻江湖,再无他的踪迹。李歆慈也并未夸耀已狙杀了他……”孟式鹏轻扣了一下剑身,依稀有凤鸣不绝,“这也是李歆慈最后一次以李家大小姐的身份现于江湖。我父失望而归的同时,她便也凤冠霞帔一路北上华山,成为陈家独子之妻。”   孟式鹏抬起头来,发现路儿出神地听着,似乎早已忘了掩饰什么,一滴玉坠子般的泪,在她面颊上缓缓滚动。“陈家少夫人过门后不久便生一女,取名陈……”   “住口!”路儿的吼叫伴着铁链呼啸而来,又伴着两行锐利的齿,深深嵌进孟式鹏的胳膊上。孟式鹏想挥胳膊把她抖开,然而面颊旋即被连环两记侧踢击中,他护身真气竟然溃散,耳听得“咯嘣”一响,牙齿似乎断裂了,唇舌一片麻木,没有半点知觉。   孟式鹏起先只当她发脾气使小性子,然而那两道长链竟在空中抖开,如利剑般左右刺来。他看到了那两条百炼精钢脚链的断口,方惊觉路儿一扑之下,已经趁势在“名门”的锋刃上割断了足链。他大为吃惊,便来不及避开如此之近又狠又快的飞踢。   “逐风追日!”孟式鹏发黑的意识里闪过那个男子与父亲过招时的一幕。五根纤细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阴寒之气透脉入髓,教他动作略一迟滞,便有无声无息的杀意,紧切着他的喉咙掠过。   孟式鹏全力蹬腿,身躯飞飘直蹿,扑抱到屋梁上,才避让过“名门”瞬间拉长的锋芒。他终于能睁开眼时,见这瘦小的女孩用野豹一般的眼神凝视着他,“名门”在她手中仿佛正旺的焰,略一飘,系在她手腕上的两道链子便悄然而断,剑光再转,门栓断脱。   落日尘风中,路儿似乎略有踌躇,然而最终弃了孟式鹏,返身奔出。外面是高墙夹峙的石路,她足上的残链在石隙间撞得格外响脆。   “咣当,咣当,咣当……当!”手上的残链碰撞不休,这声音令她心烦意乱,仿佛孟式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两个字一直追索在身后,纠缠上她发僵的颈,将她背心抚得一片冰凉。   “煌英!”蓦地,这两个字清晰地钻入她耳中,近得她几乎能感觉到吐出的温热气息。她霍然动腕,宝剑翻腾直上,像平地升起的飓风,笼罩了那个从墙头探下来的身躯面目。   “小坨?”倏忽之间,路儿两眼发呆般地盯住墙头上的这个男子,幼时的回忆瞬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五、胤血之术      那一年,她只有八岁。八岁的小女孩,却异常顽劣。这一日,她手里掂着一枝缀满深红色桑椹果的长枝,攀过墙头,一瞬间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墙下,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她手一伸,将手中的桑椹枝越过碧瓦,友好地递过去。   男孩挠着头不知如何办才好。按他被领到这里来的那天得到的训斥,他的任务是洒扫祠堂外面的这个院子,除非是祭日老爷少爷到来,决不许人上去。方才听到里面动静闹得不小,便爬上来一看,却与这个女孩子正正地打了个照面。她分明是偷跑进去的,却没有半点慌张。女孩子的笑容实在炫目,手中的桑椹果儿又是如此饱满,小坨终究没能拒绝,于是随手接了过来。   “是……孙小姐吧!”他咽了咽唾沫。虽然来了不久,也没被引见过,可也知道如今陈家只有两个孩子,这女孩儿的衣服大约因为翻墙爬树,蹭得青一块黑一块,然而那织锦花纹,终究是极精致的,如此满不在乎的神态,也不会是下人所有。   “叫我煌英,”她转动着两只黑漆漆的瞳仁,问道,“你叫什么?”   “大家叫我小坨。”男孩低下头去。   “为什么叫这名字?”她皱了下眉,似乎觉得这名字实在难听。   “我爹把我送来时,管家娘子说我长得像坨泥巴,就叫我小坨泥巴,后来大家叫顺了,就成小坨了!”   “那你本来的名字呢?”   “本来的名字?”小坨疑惑地摇着头,说,“我妈叫我宝宝,我爹叫我小崽子,如今他们都不会叫我啦!”   煌英瞪大了眼,问:“他们怎么了?”   小坨啃桑椹啃得满嘴满脸都是赤红,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妈得病归天了,家里欠好多债,正好你家里收小奴,我爹就送我过来了。”   “啊,你没有妈妈了呀!”煌英深怀同情地拍拍他,问,“你想家不?”   小坨摇头,道:“也不怎么想,这里吃得饱穿得暖,我能进来,还是管家娘子开的恩呢!”   煌英盯着他道:“你说谎!”   小坨垂下头,声细如蚊蚋,道:“我说想家的话,管家娘子们会打我的。”   “那群老虔婆!”出乎意料,煌英竟是大为同情地点着头。   “你这样……本事,她们也敢惹你么?”虽然相处只片刻,小坨已看出来她不爱人提她的身份。他原本是打算说“身份”的,但终还是改口为“本事”。   “唔,其实我的本事也差劲得很,”她突然有些闷闷不乐起来,向祠堂一指,道,“那道墙,我竟翻不过去呢!”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树阴下的一角灰壁。   “你去那里做什么?”小坨有些诧异,瞅了一眼那墙角处郁郁的巴掌般叶子,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桑果更多的,我给你采去。”   “桑果是随手采的啦!只是祭日他们只许煌茂上去,不许我去,我因此不服,偏要去上一去。”她挽着脏兮兮的袖子,看来吃了不少苦头,却依然不肯罢休。   陈家自称便是那位遇乱世而眠、遇盛世而醒,与宋高祖赵匡胤作赌而得华山的陈抟老祖后裔,因此这祠堂正门匾额下的堂号便是“觉平堂”。口气可称得上极大了,这祠堂的格局自然也不会差,若是教官府的人认真追究起来,必然是逾了制的,因此在外面,修了一围寻常的红墙碧瓦,植了密密匝匝的桑榆掩着。里面再砌起城墙般高厚的内墙,这才是正祠,供着陈抟老祖之下的陈家一门祖宗。本来除了陈家正支,旁人都是不能进的,只是这么大的殿宇,洒扫修整除尘添灯之类琐事,总要人做。好在如小坨这等奴仆,原不能算人的。   小坨嗫嚅了许久,道:“其实我有把侧门的钥匙。”   这世上无论多么庄肃森严的处所,都不免有些侧门后门。有谁可料到,陈家的长孙女不能进的地方,一个刚入门的小奴却可名正言顺而入呢?   煌英便如此轻易地偿了心愿,只是那正殿虽高阔,然而站在堆垒如山的牌位座下往上看,却是阴暗森冷,令人窒息。煌英只探头一瞥,便再无兴趣,忙不迭地退了出来。小坨便领了她在祠堂四下里游玩,两人并肩坐在偏殿外的古松上,晃荡的足下便是万仞深渊。这是莲花峰的西麓,他们被晚霞映得通红,又被岚风吹得冷透。更高一层的枝上,一巢幼鸟叫得格外清亮。洁白的翎飘飘摇摇地落下来,煌英随手捞住,便抬起腿,往鸟巢攀去。   “你要干嘛?”小坨忍不住问。   她扬了扬手中白鸟的长羽,道:“我想多弄几支。”   “怎么弄?”小坨甚是不解。   煌英笑而不答,轻巧地探出手去,便攥住一只只修宛的项,从翼上扯下枚最长而洁净的羽,再随手放开。她姿态奥妙,仿佛与鹤同舞。看到他羡慕的眼神,她不以为然地道:“很简单的手法,我五岁上便学会了,我来教你……”   等羽毛收集得足够时,她十分诧异。“我妈说我学这捕霓分光手已是十分快,然而你竟比我学得还快呢!不如你来拜我为师吧,以后教出个厉害徒弟来,多有面子!”她眉飞色舞起来。   小坨将羽毛编成具羽冠,压在她被风吹得蓬乱的发上。她脸红彤彤的,星子们从云层边滑出来,像一粒粒明珠。   两人嬉戏方盛,却听得有人在呼叫“孙小姐”,煌英当时便惊得跌落,小坨却紧跟着攀下。好在寻的人也不敢进这祠堂,在外叫嚷一会,便也渐渐远去。煌英下得太猛,羽冠滚到一边草丛中去,小坨帮她去捡,不想却一脚踢入个不知名的洞穴。两个孩子一路追索而去,竟发觉这洞穴可通到下山的青龙背上,却不知是天然生成、还是人工修筑的。   然而等他们溜回去时,一名年长的保姆带着三四个丫环便堵住了他们。那保姆的武功,竟然相当不错,她不显山不露水地使了几手,把煌英缚得动弹不得。煌英恶毒地咒骂着,用的词句便是小坨这样的村里娃,也有许多闻所未闻、不堪入耳的。保姆举掌,似乎想狠狠地掴她一记耳光,然而最终还是只得放下来,她面上堆满了恳切的笑,眼神中,却有着如刀的恨意。后来小坨知道了,这保姆是大总管的娘子,因为孙小姐太过顽劣,老爷子亲点的,让她来管教。   然而煌英那个时侯,已经是养成了倔犟别扭的性子,越是受管束,偏越是要越轨。因此第二天小坨便再度伴她下山,将满沟飞禽走兽追逐得四处逃窜。那天不论他如何劝,煌英却执意往越来越深的山里窜去,晚上坡间沟底亮起星星点点的灯,也不知有多少家仆,正在苦苦地寻她。然而她却一径睡得甘甜。   小坨虽搁着心事,不却也不免略打了个盹儿,等他乍然惊醒时。却见一棱白生生的光投在不远处。他眩惑了许久,才能分辨出那是一位冷丽妇人。小坨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已经三十许岁,然而若不是她眼神过于深郁,竟然仿佛十余岁少女。   “该玩够了。”少夫人并无一句责骂,亦没有半点抚慰,只这么说着,似乎便在等煌英自己俯首跟着她回去。   “我不回去!”煌英叫得凄厉。   少夫人过来拉起她时,触动了她臂上伤痕,她眼中分明含起一汪泪水,却偏咬紧了唇一声不吭。少夫人有所发觉,掀起她的袖子,整个人先是一僵,然后才慢慢地坐倒在地上。   次日一早,小坨听说少夫人去见老爷子,就说昨天晚上,煌英在她那里,并说以后煌英便住在她屋子里,由她亲自管教。老爷子似乎发了老大的脾气,终究还是同意了。劳顿了一宵的仆人们个个打着呵欠抱怨不绝,将煌英自小及大的劣迹一一回顾。末了大家神秘兮兮地交换着眼神,道:“你说少夫人和少爷两个的性情,还有咱们家的家风,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位小姐的?”   煌英出息成这样,实在是件异事,世家小姐该有的教育她全都不缺,然而始终不能让她的行为举止略合规范。她并非一味蛮野,便是最鄙夷她的人,也不得不说她才智卓然出众。她弟弟煌茂,李家唯一的男丁,虽然也颖悟,却远远不及她。老爷子每每考校他们两个,总不免叹气。   每当煌英受斥时,煌茂的神色就有些得意。虽是一母所生,然而这相差只一岁的姐弟二人相貌体态、性情禀性都无半点相似处。只要碰在一处,不论私下面上,少有不吵骂打架的时候,他们学武之后,更是闹得天翻地覆。   小坨很少能见到少爷,他终年困在自己那个云岚密布的牧云台中,因此将面孔身躯和举止言行都养得绵软无色。小坨时常能见到少夫人,然而不是她神情冷峻地出去,就是风尘仆仆地归来。陈家占着黄河以北偌大的地盘,无数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豪杰小人的事最后都会交到莲花峰上来求得裁决。   陈家如今近支凋零,许多事不能放心交给下人的,便只得少夫人或大总管出面。少夫人与大总管平时遇见时,总是格外礼让客气。然而有天小坨被煌英拽到山上去玩,却从燎天阁的高窗外,听到里面两个人激烈的争吵声。直到“稀里哗啦”的一通裂瓷伴着老爷子的剧咳响起,争吵才戛然而止。   小坨箭步飞蹿下去,被管事赏了一记耳光,赶进去收拾地上的茶水碎瓷。他进阁时,少夫人与大总管正一前一后地拾级而下,却依然言笑晏晏,状似和睦。   因此小坨知道少夫人即使在家时,也有太多需要操心耗时的事,煌英是否生活得愉快,绝不是其中最紧迫的。只怕少夫人还会觉得,人生艰苦甚多,这一点冷遇实在微不足道。为这而刻意做许多出格的事,求人关注,实在很没出息……就是小坨这旁观者,有时也不免作如此想法。   不论煌英如何,之后的半年,实是小坨一生中至为快乐无忧的时光。似乎得到了少夫人的默许,煌英更加经常出来找他玩,在她点拨下,他的内力已小有所成,往日做来辛苦的洒扫事务,如今已变得轻而易举。多出来的时间和精力,便与这女孩在山中遨游呼啸。两人合计着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物,煌英更是时不时给他带些好吃的来。那时年幼,男女之事是一知半解,可隐约间已知与孙小姐有这样的密切关系,自己将来的前程,便会全然不同了。   转眼便是一年将尽,那日云重风紧,早早收工回屋时,被伙房里的赵小三拦住了,告诉他说,他父亲做工时伤了腿,躺在床上快有半个月,若他现在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一面。他当时只是道了谢,依旧收拾完东西回屋。然而半夜时分,叫疾风拍扉之声惊醒,睁开眼来,泪水却是汹涌奔泄,不能自制。   簌簌声中窗子传来轻扣三记,他勉力拭干眼泪去开窗时,跳进来的煌英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你能向少夫人为我求几天假么?”   知道原委后,她颦着眉,道:“本来是极小的事,只是下人外出的事,是归大总管管的,若是我妈去求,反而怕遇刁难。”   “难道……没指望了?“   “什么叫没指望了?”煌英挑了挑秀挺的眉,“这点事,何必去问什么人,我们自行走了便是!”   “我自行走?”小坨张口结舌。   “我!们!”她盈盈笑,极是兴奋。   小坨探父之事,这般糊里糊涂地,便成了大孙小姐的离家出走之举。被抓回来时,旁人顶多道大小姐出走,带了个小奴服侍,便怪不到小坨身上。   两个孩子从祠堂边溜过时,却有一片如剑如戟的斜光,横在了他们经过的路上。光芒宽了一宽,有个拖得极长的影子,矗立在那里。两孩子彼此讶然对视,便躲在一旁。那人影忽尔晃动,却逗留不去。终究不耐烦,煌英便爬上从前捕鸟的那株老松上去,如今枝上无巢,不怕惊出声息。这角度倒正看到窗下烛光中,映着大总管的面目,专注而热切。他手中桌上足畔翻了一地的书籍,丝毫不顾由窗口飘入的雪片。   片刻之后,大总管骤然一声喝叫,惊出了另一角落里他的娘子,夫妇二人凑在一处,捧那书指指点点,道:“原来这胤血之术,竟是真有的!”   “太好了!”大总管将书卷了塞在怀里,一面与娘子合力收拾拍打书籍,一面满面狞笑道,“只要取得这孽障的血,与大少爷验了,便能将那淫妇的面皮剥个干净!”   管家娘子却道:“取那贱女的血本是易事,然而此事可要先告诉老爷子?”   大总管连连摇头道:“我都瞧出来的事,老爷子何许人,怎会被瞒到今天?我看他早就心中有数,只是宁肯容着这贱女,却终究不愿将家业给我,才强忍了下去。”   “偷汉生女这样的丑事,怎么忍得下……”   “轰隆隆隆隆……”墨云密布的天骤然被劈得通亮,风仿佛能将这这树这殿这山推平了去。亿兆的雪霰子在电闪中颗颗分明,旷谷中划出密集的痕迹,打到面上,如刺如割,震在心头,心胆俱裂。煌英当即一晃荡,便滑下树枝,幸得小坨早觉不妙,快手将她拎回,这声息被那连绵惊雷掩住了,然而殿中男女,依然齐齐往窗外探了一眼。   “叮,叮叮叮……”双剑交击的声音,惊醒了墙上和墙下的两人。两人同时从记忆回到现实中来。   陈默随手挥剑去挡路儿的剑。一阵光影错乱后,七八段断剑相继跌落,好在路儿也认出了他,很快收手,并没伤到他。他直挺挺地落下墙头,跌在了路儿面前。风将两个人的头发和面目都吹得一片模糊,然而眼神却都并无一毫疑惑。陈默似乎想说什么,却立时抓住她的胳膊,往侧边闪开,急切间见到个稻草堆,便钻了进去。   片刻后,有稳健平滑的脚步声从那条石路上经过,他们的背影看上去都不陌生,尤其是当中的那个。他们走过不久,就听到四下里呼哨声响成一片,孟式鹏似乎痛哼了几声,显然他旧伤未痊愈,此时手中又无利器,便吃了大亏。那边呼喝叫嚷打成一片,这高墙之下,草堆之侧的一角阴影中,却是寂静无比。两颗心在“怦怦”乱跳。定了定神后,陈默贴着路儿耳畔道:“你快走!快走!他不会放过你的!”   “走?”路儿茫然道,“我走到哪里去?”   “不要管哪里!快走,趁他们在围攻孟式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陈默握住她的双肩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可我师父……我妈……”路儿有些张口结舌。   “你妈自有她的手段……”他怔了一下,路儿也怔了一下,才一起猛然省起他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尽管事态紧急,两个人还是相对沉默了片刻。   “她,她知道么?”路儿问,故作平淡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却有更多的忐忑不安。   陈默回答之前似乎斟酌了一下,道:“此时莲花峰上情势紧张,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只怕都没法来救你。”   “谁等她来救?”路儿的面颊一下子涨红了,恨恨道,“我如今是长虹门弟子,师父自会护着我!”   “你师父……受了重伤,大总管指认你与孟式鹏勾结,长虹门已经将你视为叛徒,这京师不再有你容身之地了。”陈默颇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   “师父受伤了?”路儿惊了,惶急了一刻,又问,“他也信这鬼话?”   “我看他其实是不信的……”陈默这话尚未说完,却被一阵欢呼与紧跟着欢呼的“轰隆隆”巨响声打断了,脚下的地瞬间抖了一抖,伴随着一股呛鼻的硝磺味。往回一看时,就见大团墨也似的浓烟,正晕染了半天边。咆哮喝骂声混在那连绵的爆炸中,零零落落地听不清楚。似乎那边的战局又起了变故。陈默想自己再不过去,便是真要引起怀疑,有些着急起来。   路儿看出他此时心情,扬了扬眉,身子轻轻腾起,便往墙头跃去。   “煌英!”他追着唤了声。   路儿向他摇着头,道:“世间早无陈煌英!我是秦路儿,我有师父有爹有妈有弟弟,我不会走!”   “其实你不过是……”看着她舞动的发梢在墙头消失,又隐约听到有人在向这边赶来,陈默的喊叫声不由低沉了下去,化做喃喃自语,“你不过是……想知道她倒底在不在乎你,是吗?”   脚步声纷纷乱乱,陈默一抬头,就见是章钊率了一队弟子匆匆赶过来。见到陈默在此,他嚷道:“前面如何了?”   陈默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便急躁地一把抓着他,“你怎地现在才来?快走快走!”也不顾他在后面问东问西,撒腿便冲爆炸处奔去。这过道两侧高墙夹峙,如一只特大号烟囱般,他此时朝里面奔去,便教那涌出来的浓烟,将眼耳口鼻塞了个密密实实。陈默屏气闭眼往里冲,没多大会儿脚在一块突出来的砖上碰了个趔趄,再往前走去,每一步都是各形各状的断垣残砖。他不由想起上龙津河底的暗道,微有惊异地想道:“这京师重地,是什么人什么年代,建了这些暗道,埋下这许多火药的?”   正这么想时,忽然有把刀劈面而来,陈默随手一戳一点,刀坠下地去,那人骂得更加大声了,竟有两三分耳熟。   风劲劲地一鼓,面前豁然开朗,却是已经冲出了粮仓。前些年边患时有时无,因此京中很建了些这种储军粮的仓室。长虹门在京中势力甚大,很多军中将校也入了门。他们寻到此处,正是因为这宁西仓的守兵报告说,仓中最近有异动。却见大总管背对着他,衣袍猎猎站在上风处,长虹门的首脑们环在四下,一群人衣衫都污糟残破,现出火燎过的痕迹。   “放开我,放开我,造反了吗?”陈默低头一看,被他拎着的那人满面通红,竖眉立目。他略一思忖,骤然想了起来,这便是那天在朝兴酒楼与秦掌柜和朱老板一处喝酒的小伍。   “小伍?”这位伍军爷的呼声引来对面一通暴喝,“大胆,竟还扣押军校,你们这般逆……”   那对面的巷口上风处,竟堵着一队衣甲鲜明的锦衣卫,十来支劲弩紧紧匝匝地并在这狭道上,控弦之辈个个精悍稳健,决非寻常所见街头衙役可比。在弩阵之后,有名军官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旌旗高扬,正挥着马鞭厉斥。   大总管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一旋而回,似乎微哼了一声。陈默赶紧将那伍军爷给松开,赔笑道:“烟里面没看清,恕罪恕罪!”   方才一遇爆炸,诸奴便各有所动,此刻陈勇伏在东侧角楼,陈智藏于西檐之下,陈乐潜于渠水之中……连后来的章钊发觉不妙,也率众人隐在废墟间。只消大总管一声号令,这一队十来人的锦衣卫,多半没有机会发出任何一箭。然而陈家行事,总以不与官府正面冲突为上。因此大总管瞥了一眼徐离枫,他便整顿了下神情,笑吟吟走上前去,道:“这位大人,可是镇北将军部下?我上次见将军时……”   费了不少唇舌,搬了许多交情出来,此事总算暂且摆平。他们撤出来时,陈默一抬眼,霍然见到了锦云来绸缎庄的灯笼还在尘风中飘摇着,似乎一直无心收拾,依旧只有那个“来”字,在晦暗不明地闪烁。   “你的剑呢?”大总管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陈默手痉挛了一下,几乎要不自觉地去掩住腰间空荡荡的剑鞘,然而终究忍住,只躬了下身道:“方才……不留神丢了。”   “回去以后,来我屋里。”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把剑果然大有问题。”他进大总管房里时,见他正翻动着从废墟中找到的那本《神兵传》。陈家上三代的主人酷好兵器,因此专门在家中建了一个神兵阁,不但收集神器,更广为搜集江湖上好兵器的来历和传说。他过世后,子嗣并无同样狂热,然而搜罗记载这类轶闻的举动却一直延至今日。   “这是大总管让陈顺带来的?”陈默小心翼翼地问。   大总管略点头道:“按说那贱妇得了这样一把宝剑,决无秘不示人的道理……陈默,你跟着那丫头不短的时日,可有见过?”   “我……五年前那晚,见她用过。”陈默垂首道。   大总管点点头。“那次有两个家奴胸口被极薄利刃刺穿,外面滴血不见,却已是死去。当时疑惑甚久,却找不到出来死因……陈默,是你叫她跑了么?”大总管突然拂袖而起,语气笃定,毫无他辩解余地。   陈默一时额上冷汗涔涔,心神慌乱。然而不等他想出什么话来说,便听到屋外脚步声急切,陈勇扣门叫道:“大总管!那丫头现在在骆明仑的屋里!”   大总管霍然起身,抬脚急奔之余,回瞥了陈默一眼,似乎正在犹豫着自己方才的结论。   “那孟式鹏,”跪了许久的陈默突然站起身来,道,“或许小人已经知道如何让他出来了!”   大总管愕然,对上陈默镇定的眼神,片刻后道:“那你……先随我来吧!”   “大总管!”陈默却是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话,边走边说吧!”大总管足下疾走,袍角猎猎。   “我……”陈默心上交战片刻,终于说了出来,“那雁荡五鬼本是少夫人亲率人手前去剿灭的,如今却是在为孟式鹏效力,您难道不觉得……这整件事都有些蹊跷么?”   “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大总管足下一顿,却摇摇头,再度起步。   陈默在后面落下两三尺,也知自己方才话中之意,有些过于荒诞了。   骆明仑一个劲地摇头,脸上潮红未去,却只是一言不发。   “师父,师父,”路儿却是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胳膊,满脸都是惊惶的神情,“你伤得如何了?”   “我死不了!”骆明仑用力拂开她,这一牵扯,又不由得呛咳了数声。路儿跳起来,见床边罐子尚温,便去倒了一盏药,递到他嘴边。   骆明仑却不肯喝,只是叹气,道:“你何苦跑回来!唉!你要是出了事,教我如何向你妈,”似乎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你妈你爹交代?”   路儿骤然间觉察到了什么,放下那只温厚的手掌,慢慢站得远了些,瞪着骆明仑有些闪烁的眼神。她正想问什么,骆明仑却又是整个人一颤,歪着身呛得脸色苍白,一大团鲜红在床单上润开,惊得路儿一刹那将别的事都忘个精光,赶紧为他施治。   “大胆叛徒!”门扇“啪”地被推开,参差错落的人影投在了床榻边。   路儿丝毫不去理会,甚至也没有理会紧紧攥着她,将她往边上推的那只手,径自忙活着,直到骆明仑筋疲力尽地平躺下去,这才慢慢站直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了呀,”她极之愉快地招呼着,“狗剩儿。”   这句话令大总管眶中一赤,而令封堵在门前窗后的众人心头一怔。在场的人或许只有陈勇陈信这几个年长的陈家人,才知道“狗剩儿”是昔年大总管为小奴时的贱称。多少年来,除了老爷子,连同少爷少夫人,都无不敬称一声“大总管”。   路儿的束手就擒,以及她就擒时嘴角那股决然又欣然的神色,令众人心中疑惑不已,因此也没有几个人去注意陈默一直垂下的头颅。      六、锦云来      将路儿关押起来以后,大总管招了众人前去会议。陈默将对锦云来绸缎庄的疑问一一道来。   首先是这绸缎庄的位置,紧邻着孟式鹏藏身的宁西仓;其次那秦掌柜,与驻守宁西仓的军曹熟识;秦路儿落在孟式鹏手中多日,却是毫发无伤,其中必有缘故;最确凿不过的证据,却是那刺杀陈默的雁荡三鬼们尸身上穿的衣服,有“来”字鉴记,而锦云来绸缎庄的檐下,那个“来”字灯笼,晃晃悠悠于御河码头舟楫往来之地,却是如此醒目。   长虹门的首脑们没过多大会儿,便将秦掌柜以及他的那家锦云来绸缎庄的情况,送到了大总管面前。   秦掌柜世居京师,这绸缎庄也是祖产,因此素来不引人注目。现在可以怀疑的,是他幼时似乎与孟式鹏在一家私塾里同学过,还有他十年前曾离京外出,似乎被贼人抢掠,但未几又安然回来。现在看来,估计他就是在那个时侯入了来风堂一伙。宁西仓的卒子更是举认秦掌柜这些日子来,时常出入宁西仓。   “我早说过,孟式鹏孤身一人,无人掩护接应,断不可在京师久潜。而今将他同党击杀,他若不忍来助,正可一网打尽,他若是隐忍不发,却也迟早得露出行迹,那时便劳诸位,将他碎尸万段,以解此恨!”大总管这番发言时,掩不住那一番跃跃欲试胜券在握的神态。似乎他已无心再管孟式鹏之事,而要回莲花峰去了。   “大总管打算何时攻打锦云来?”徐离枫发问。   “事机宜密不宜懈,”大总管毫不迟疑地道,“就是今晚,就是此刻!”   “啊——”又一名密桩捂着喉咙倒下,倒下前竟还能发出半声嘶鸣。陈默收回手中小弩,略皱了下眉头,这一箭竟微微有几分偏了。前面便是锦云来绸缎庄,灯依然只亮了一盏,那个歪歪斜斜的“来”字,惨白得像招魂幡。   “啊呸!”有人在他身边起劲地吐了口唾沫,唾沫在滔滔的御河里溅起了个小小的漩涡,“快要下雨了。”   陈默回头一看,却是章钊。看来他刚解决了码头西侧的几个暗桩,与他会合在一处。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发紧,这种天气,让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他没有有说话,径自过去取下自己的箭。   “默客果然好本事!”章钊啧啧称许,道,“不愧是‘山上’的人。”   再不接话就显得别扭了,陈默勉强地冲他笑了笑,道:“我这点武功,在莲花峰上当真是微末技俩,何足挂齿。”   “我听说华山钟灵毓秀,只恨尚未能朝拜一番,却不知最美妙的是何处风光?”   远处隐隐见得有人影憧憧,轻咤连连,陈默心事重重,颇不解章钊要紧关头扯什么闲话,便随口答道:“华山佳景无数,譬如朝阳峰观日,老君犁如槽,千尺幢极险……”   “我听说那长空栈道处,险极峻极,方是华山第一胜景,不知如何?”章钊突然抢过话头。   陈默起箭的手指颤了颤,便有些鲜血溅出来。他极想回头看一眼,却克制住了,只淡淡道:“或许吧。”   此时骤然听见一声惨叫,然后便是火花爆动了瞬间,这瞬间便见关胜刀捂着胸口颓然倒下。而光明熄灭去的乌风里,无数道箭矢正四面射来。凭着暗器好手的灵觉,陈默骤然侧身伏地,肩上却还是火辣辣地一痛,仿佛有灼红的钢刃从这处蹭过。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翻滚了四五步,听风声应是极细的暗器,力道却这么猛!   他听到章钊在身后怒骂一声,然而却不似受伤。还没来得及问候一声,换了个方向,暗器再度袭来。一时间风如鬼号,阴霾四起,不时有诡异的火光倏现倏没,而血光便随厉号声起起落落。本以为己经拔尽的这一带暗桩,却似乎只是诱饵。此时不知有多少双明亮的眼,在罅隙中窥视着他们的喉咙。   “点火!”大总管断喝一声,火折子便立时在每个人手上“腾”地蹿起高焰,果然便可见四处闪烁的影子,匆匆地缩了回去。锦云来如此的布置,分明是早有了防范,然而此事一议即行,如此机密,怎地还是泄漏了出去?   “捆上来!”大总管咬牙切齿地喝道。   “姓秦的!”他用力拂开路儿面上的散发,露出一张异常平静的面孔。直到一道剑光在她身上划过,这面孔才抽搐了一下。陈勇高扬起那淌血的刃,大总管的喝声传出去,“你们若不出来,我便在此处剐了她!”   就算明知大总管留路儿另有大用,决不会杀于此地,陈默还是心头揪揪地痛着,他紧张地环顾四下,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奔来涌去。   小院里似乎有了声息,就在所有人提紧了心去听时,顶上闷闷地一炸,刹那间四下里人与物都白晃晃的一片,火折子同时间失色,目力所及的一切全被笼在这道闪电中,即极亮,又绝暗。众人的眼好容易缓过劲来,便不约而同地被那小院最高处——架在假山的那座花亭吸引住了。在闪电消失的前一刹那,有个女人的身影钻了出来。   在春雷乍动,吞噬掉一切声音之前,陈默听到秦掌柜在吼叫:“你给我回来!”   “是路儿呀!”那是秦家妈!   “你救不了她!”   “那是我的路儿!”   “姐姐!”这童声响得像一支劲箭,刺得路儿眉头一扬,神色大变。   此时天上黑云滚滚如万兽奔腾,雷声便如它们的乱蹄从头顶践踏而过,“轰隆隆”响得无休无止。眼睛与耳朵在这时刻一并失去了效用,只隐约能察觉到那亭子里,两三个影子纠缠着。似乎秦掌柜终于抓住了秦家妈,而冬冬却从假山上弹了下来。   雷声歇了片刻,秦掌柜叫着“冬冬”,跳下去抓住这孩子。只是他刚放开手,秦家妈便又奔向门口。   “来”字灯笼依然未熄,却晃荡得几乎看不清字。大门洞开的瞬间,又是一道剧闪,将那挣门而出的秦家妈、她身后低仄的小店、小店里“呼啦啦”猛扯出去的棉帘、帘子起落时露出的林阴路、路上抱着儿子嘶叫的秦掌柜、秦掌柜怀中挣扎的冬冬,全都照得明亮。似乎是一出戏演至高潮,幕布才刚刚被掀开。   “大总管,还记得我么?”女人扶框扬首,提声吐气。   “咯嘣!”大总管足下的青瓦脆脆地裂了,然而他半张着的嘴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一个名字似乎在他舌头上打着滚,却就是不能吐出。直到雷声再度从天而降,将一切碾得粉碎稀烂,他的嘴唇,似乎终于颤动起来。众人都感面上一凉,这雨,终于下下来了。   “认出我的话,你该知道我有你想要的东西!”秦家妈道。   大总管一时如中魔般向她走去。“原来是你,”他的人与声音都象沉入深潭,越飘越远,“你竟然没有死……那东西你是该当做护身符藏着的吧,今天居然拿出来……你该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吧?你用来救她的女儿?”   “不要再往前走了。”女人的声音柔婉安详,却不容违抗。   大总管端详了她片刻,道:“难怪陈默说这处院子如牧云台,除了你以外,或许再无第二个人,会留恋那个废物。”   女人哂笑,道:“过了这些年,你还是这样……你若有本事呢,不妨离了莲花峰,另立旗号;你既留恋陈家的门楣基业,那他就算是个废物,也始终压着你一头呢!”   “你!”大总管吞了口气,似乎如黄连水般苦涩,“是来和我耍嘴皮子的么?”   “你让陈默带路儿过来,我把东西给你。”女人便也干脆。   听见自己的名字,陈默的肩头晃了一晃。   大总管伫立片刻后,却摇了下头,道:“换个人可以,他不行。”   “那这可就难了,”女人捋了捋湿淋淋的额发,道,“换了别人呢,我却又信不过了。”   “这样吧!”大总管极快有了决断,“他过来拿东西,在那里等着,我让陈勇把人押过来。”   陈默又看了一眼路儿,便在大总管的命令声中,茫然地走向那个美丑难辨,身份莫测的女人。   “你,以前和路儿很要好么?”她问道。   陈默机械地点着头,他想问女人是如何看出来的,却又不敢问。   “你来的那天,我看你瞧她的娃娃,”女人目光明澈,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悠然道,“这少年男女的情态,我却是见得多了呢!”   “你,你倒底是谁?”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她抬了抬手,似乎想抚摸一下自己的面孔,却又生生忍住。 “我呢,二十年前,是苏子堤下的娼家养女;十二年前,是莲花峰上,陈老爷子的侍妾;今晚之前,我是这锦云来绸缎庄的掌柜娘子;然而现在呢……我只是路儿和冬冬的妈妈。”   她无限眷恋地回首望了下小院,这精致的小院又在她娓娓的讲述中化做莲花峰东麓上那个小小的、在华山众多胜景中绝无名气的牧云台。陈默只去过几次牧云台……去那里的人,从来就是不多的。那是个远离莲花峰滔天权势的地方,终年被洁白如羔羊的万千云团簇拥着,好一番世外风光。而长居此处的淡静男子,在有的人眼中,是懦弱无能,可在那厌弃繁华的女儿心上,却是出尘之姿了。   “其实少爷倒是说过私奔的事,是我不愿,不想教他去历世间愁苦,后悔嗟怨。但我们一日还在私会,便怕会有杀身之祸。那年孟家事后,我发现老爷子身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柄玉如意,他时常独坐密室捧着,思虑很重的样子,都不许我碰上一碰。我很是好奇,有天也是机缘巧合,竟让我打开了里面的机关,取出来一件东西。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物事!”   现在这件东西正被她从襟中取出来,包在严严实实的油纸中。   “我留着这东西,本是想万一事机泄漏,便做防身之用,就密密地另寻地方藏了。果然不多久,大总管窥破了我二人的行径,他命我去祠堂边见他,我本想自己有所恃,但见无妨,若叫他为我传话给老爷子,放我一条生路,却也未尝不可。只是……万没想到他竟意图对我非礼……”秦家妈略顿了一顿,眸光往大总管转了一转,“我抵死不从,大声呼救,恰好这时少夫人经过,大总管不知道少夫人是否听到,一急之下,竟一掌击在我面上,将我推下了悬崖!”   “啊!”就算明知秦家妈眼下就站在面前,陈默眼前依然禁不住幻化出从前他日日洒扫的那方崖壁,那嶙峋的壁,那深静的谷。   “后来还是少夫人救了我。”秦家妈的手在自己面颊上轻压了一下,累结的红疙瘩,许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此怵目,“只是这张脸,却就此毁了。”   这一句说完,两个人都静默了刹那。秦家妈的手放下来,终于揭去了最后一层薄薄的油纸,顶上光焰倏地一扯,片刻闪亮后那层油纸再度掩上。然而陈默已经看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图,图上极端整地绘着京城图舆。纵横齐整的街,穿街而过的渠,渠北的宫阙,全是粗重的黑线;黑线之下,却伴行着无数闪闪烁烁的红,盘旋网织着,像是火织成的蛛丝,隐约有着燎原之势。只用这一瞥,他便可知,那朝兴酒楼与宁西仓,必然在此灼烫的网中!   无数看似不相干的大事小事骤然间串起来,在陈默脑中贯成一根再清晰不过的线。孟云嵝奇迹般地在江湖中崛起,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二十多年前,这京师刚刚换了主人。今上的得位,自血与火中来,胜负分晓后,先帝储君去向不明白,他就仿佛迷失在这纵纵横横的棋局中,消融于弥天漫地的风尘里。二十多年来今上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在民间追索他,甚至于扬帆海外,求诸异域。   那之后,孟云嵝以一个名不经传的微末小子,突然得到声势如日中天的华山陈家青睐,百般扶持。更有传言说,孟氏武功,亦是得自华山。孟式鹏先中陈家秘传的“千叶翠”之剧毒,后中大总管的大明光印,却都能自行疗治,此说仿佛并非虚妄。然而十多年前,老爷子却骤然翻脸,下辣手灭了孟氏一门。陈孟之间,恩由何来,怨由何结,一直是个无人能说清的谜。   就在那油纸折叠之间,陈默看到了一行工整的小楷,“孟云嵝录制”,那一笔一画棱角分明,几乎可以一眼看出这人恭谨的姿态。先帝储君在京城中造这么大的工程,却不被朝庭中人所知,若无江湖市井之力相助,是绝无可能的。陈家应该出了大力。在战局明朗、今上入城之后,他们迅速地趁乱铲灭了原先听命于陈家的游侠儿们,而另扶植了长虹门接替。只是没想到,这名为“孟云嵝”的监造文笔小吏,却另留了一手。他用这把柄,从陈家勒索来武功、名利,只是数年之后,就不得不为之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然而老爷子就算知道图纸在抢去的玉如意中,却始终参详不透,竟没想到会被心怀异心的侍妾暗自取了去。   想通这一切的刹那间,陈默颇有仰天长啸一声的冲动,只是他抬起头,灌入胸腔的,却只是冷冷的雨,刺得肺痛缩成一团。他方要自秦家妈手中交接,却有另一只手投下的阴影,罩在了这油纸包的上面。   “能让我看看么?”话虽如此说,然而秦掌柜却并没有等他们发言,已是掀开油纸的一角。他手指瘦劲有力,上面隐有许多斑驳伤痕,从前看上去应是操剪执粉的结果,如今却蕴含着令人敬畏的力量。   “十多年呀,”他轻吐出声,伴着连连苦笑,“我奉了堂主的命令苦苦寻它,却没想到竟是在我枕边人的怀中!”   陈默的心一下子揪得紧了,纵然心神不宁,他也不应该被人欺近身来毫无所觉。这貌似敦厚的秦掌柜,举止动静,真如鬼魅一般。如今只消他五指一紧,此物必然落入他手中,陈默右手尾指勾了勾袖中的小弩,这逆向的风、扑面的雨……诚是不利之处。   大总管那边似乎也发觉了异变,微有躁动。   “可惜了呀,这十多年来,我虽然知道你另有隐事,却不知道你在寻它。”秦家妈目光流眄,脉脉地在秦掌柜眼上抚过,问道,“如今,我要拿它来换路儿!你是肯,还是不肯?”   悬在油纸包上的五指耸了一耸,骨节发出“咯咯咯”的响声。   “爹爹!”冬儿爬过门槛,张着两只手,向他唤了一声。   秦掌柜在儿子的叫声中回头,这瞬间陈默甚想出箭,然而却被秦家妈的目光逼住了,等他微一迟疑,秦掌柜便又转回眼神。他的目光与秦家妈胶着在一处,再往雨中眺了一眼。路儿的面孔乍明又暗,头上锋刃教雨洗得雪亮。   怅惘泛起在他嘴角,他退后一步,安然道:“能换得回路儿来,还有什么不肯。”   陈默多少年后也忘不了此刻,笑意在秦家妈眼角眉梢漾开,绚丽得莫可名状。   怀揣油纸包跌跌撞撞地迈出那一小方灯晕时,陈默想:“便是她最青春貌美之时,也必然绝无此时娇媚,”又想,“能有这一刻,她一生便也能称无憾了。”   路儿被陈勇押着,自对面而来。她身后,大总管侧身而立,陈家诸奴与长虹门等人,与他一起混成黑黢黢的一片。   这阵豪雨,足下已是急流汹汹,牵扯纠缠着,像有许多只手在抓住他的脚。劲风夹着雨灌进眼中,路儿的身影模糊起来。   这风如此之劲,颇似五年前那一夜,他二人分别之时。回忆的潮水再次汹涌卷来……      七、灵魄逆髓功      “好大的风……”   煌英身上很冷,小坨也僵着两条腿,迈不开步子,只有彼此紧缠在一起的手指上,还能隐约传来些温意。   在山洞里也就大半个时辰,山峦却都披银裹素,脚踩到地上,滑溜溜得浑不着力,风骤急时,身子竟是不自由地往崖下倾去。此处唤做青龙背,是说风烈雾浓,行走此处仿若驭龙驾雾直上青天一般。就是晴日里,也是华山有名的险处,更不要说这种天气。然而两人却不敢稍有停留,只觉得再凶险处,也要比身后那个阴森的宅院安全。好在平日里溜出来玩耍得多了,对这里山路熟悉之极,哪里有石窝可落脚,几乎不消摸索就能知道。   “咯!”似乎是一颗石子碎了,坠入万丈深渊,旋而传来靴子在石头上打滑的声音。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是被发现了。”   怎么办?煌英片刻后似乎有了主意,拉着小坨悄无声息地溜到一方凹壁处——这原是小坨躲藏着吓唬过她的地方,因此记得深刻。这凹壁虽然能遮住从上面下来时的视线,只是经过时却几乎是贴身而掠,定然会被发觉。虽然能施偷袭,可听足音,来的并非一人,又如何能偷袭成功?小坨带着疑问看她,却见她咬着唇,双眸晶亮,显然是有了主意。   那追袭的人渐渐近了,打先一人的胸口刚露出崖壁时,煌英就无声无息地出手,手指上跳跃起一小簇闪动的光。小坨起先以为自己眼花,然而打先一人撞在这光上,没有任何闪避的余地,当即坠下崖去,就连最后一声骇叫,都被翻腾的云吞噬了。   “啊!”后一人见她出手即是杀招,不由得先往后退了三步。路儿猱身而上,那人退得更疾,在此绝险之地,却依然显得轻功高妙,远非这两个孩子能及。退出三步,那人刚觉得安全,可原不过只四五寸来长的一柄剑,突然暴涨了两尺有余,竟还似余势绵绵无有穷尽。那人盯着自己胸膛上跳跃不定的一线,手中的火折子晃得厉害,照得他面目更是可怖。他挥手掷出自己的兵刃,煌英不防,那剑便穿入了她的小腿。   “啊!”她痛叫一声,摔在了地上。   几乎是同时,那人与火折子一起跌下了山谷。   “我,”煌英的声音被风吹得战栗,“我受伤了……我杀人了!”   小坨蹲下身为她拔剑裹伤,“别傻了,你不杀他,他会把你捉了回去,刺了你的血,来害你和少夫人。到时侯,你们谁也活不了……我背着你走吧!”   “其实大总管就是不想取我的血,我也会走的。”煌英伏在他背上,气息吐在他耳畔道,“陈家,从来都不是我的家呀!”   雪积没踝,他背着人,足迹更深,在身后宛然可辨。没多久便听到犬声狺狺,炽焰燎天,雾雪风霰中,不知有多少人在山头峪下搜寻着他们。“妈妈呢,她为什么不来?”她四顾,面孔忽明忽暗,怅惘茫然。   “你躲在这里!”小坨将她放到一个小山洞中,把包袱压在她膝上道,“食水都在这里。”   “你呢?”她抓紧他的手臂不放。   “我去引开他们!”小坨叮嘱她,“等你能行走了,风头也过了,再出来!”他抓了许多茅草,堆住洞口。   小坨背过身奔去的瞬间,心让这切肤穿膛的风,吹得冻结起来。   这一转身便是山高水远,本以为今生再难相见。然而此时,他又一步步地向她走去。   陈默不能正视路儿的眼神,垂下了眼睫。陈勇的足尖越来越近,在雨水中划出极细微的声息;路儿走得跌跌撞撞,水花在她足下“哗哗,哗啦啦”无节奏地乱响着;还有其余各种细微的动静,一切均被这嘈嘈切切的雨声掩了去。   相距十步,陈默骤然抬眼,陈勇也急刹住了步伐,陈默高举起手中的油纸包,一言不发,那暗中正绷紧的弦和颤动的刃,便不得不收敛了回去。   “我把东西放在地上,”陈默闷声道,“你把她放过来。”   十步是陈勇的剑气倾力一击的极限,也是陈默的暗器所能施展的最短距离。陈勇点了下头,便松开手,将路儿往前略推了一推。路儿吸着气,一长一短一长一短,她步子走得越发凌乱,才走出五步之后,便骤然间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飞溅而起的纷乱水花,顷刻间扰乱了所有人的眼神。   “啊!”秦家妈在后面惊叫起来。   此时仿佛又是扯过一道剧闪,陈默眼前一亮,一道光柱瞬间照亮了他的前胸,那是大明光印!而陈勇横劈过来的剑,和被剑气割碎的雨,更是迫在眉睫!   陈默将油纸包往怀中一塞,发力狂奔,足尖离地之时,气血的运转加速了十倍百倍,几至于沸腾,那个在心中藏了多年的法门终于在此刻开启,从内腑至外肤,所有的肌骨都在瞬间炽热后化为坚冰。   “当!”剑锋被弹开了!还发出金铁之声,陈勇的面孔肌肉一瞬间扭曲得失了常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在九奴中只擅长暗器的陈默,竟然能以肉身经住他以十成功力的一击。这也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表情,陈默的手指钻入他咽喉肌肤时,比雨更冷。陈勇倒下去时,他左手上急弹而出一道魅影,噬向陈默的胸口。濒死的一击虽然力弱,可名门的锋锐却依然莫可抵御。陈默急扑在地,头发已经去了一块。路儿挣扎着,往前够了够,牙齿一紧,从陈勇指上咬下了名门来。大明光印笼下来,将三具身躯一并罩住。   “噗!”这一道光柱之下,倾盆的暴雨也似被蒸干了,天地仿佛在一小方位置上晴了一晴。陈默背上的衣衫和散乱下来的发,瞬间化为乌有,似乎还有焦黑的皮肤,被雨冲刷了下来。   明处的,暗处的,陈家的,来风堂的,所有眼见这一刻的人都发出敬畏的叹息。大明光印的一品圣境,多少年未重现人间了?   然而强光压迫下的陈默却忽地转过身,他双手作莲花状,迅捷无伦地在胸前划了个圈。一团蒙眬水汽随着他的手指浮现出来,在通天的光华中,这水汽便如一团照不透的迷雾……大明光印一入水汽,便似被雾滴散射消融,不知去向。   无人不极度愕然,直到陈默抓起路儿飞纵而起时。众人才发觉这两人虽然发焦衣烂,形状狼狈,却似乎并无大碍。   “灵魄逆髓功?”大总管克制不住地咆哮起来。陈默的武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可显然他对陈默身负这样的绝技却一无所知。听到的人几乎也都是一片茫然,他们并不知道“灵魄逆髓功”是个什么东西。大总管的身影比咆哮声更快,疾追陈默而去,秦掌柜厉喝一声:“开!”自己一个跨步越过陈默和路儿,向大总管迎去。   他那“开”字一出口,四下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多少劲箭毒矢,蠢动的陈家诸奴和长虹门人,被这攻势给压得不敢轻动。唯有大总管毫不在意,任这些物什落在自己身上……便似雨水一般,尚不及身便被蒸干。   秦掌柜避无可避,硬接了大总管一掌。秦家妈本是向路儿奔去的,值此时再度惊呼,路儿在陈默的臂弯下勉力探出头来。   冬儿也从屋里奔出来,陈默分出一手去抓住他,便几乎制不住路儿的挣扎。“爹!”姐弟两个齐声尖叫,震得陈默耳朵发麻。灵魄逆髓功的效力正一点一滴从他身上逝去,他勉力提神,对自己道:“不行,再撑一会儿,现在不行。”   大明光印再亮了一亮,便又是裂天动地之威,秦掌柜就像被投入铁炉炼化一般,瞬间萎化。他似乎想回头再看一眼妻儿,只是不及转身,双眼的光泽便化为乌有,被这沉沉无解的长夜吞噬迨尽。   陈默不自由主地抽搐了下眼角,不能相信自己刚才竟然在那种威力下活了下来。他看了下路儿,路儿牙间本来紧咬着“名门”,方才狂呼时,却张大了嘴,任那稀世宝刃坠落。淋漓的水迹,一刷一刷地冲下来,将她面孔上的希望刷成了绝望,惊骇刷成了哀痛。   “快走!快走呀!”陈默在一怔之后回过神来,提着路儿和冬冬往店里狂奔而去,一边奔一边冲秦家妈大吼。然而秦家妈却从他身边掠过,俯身拾起“名门”,向陈默掷去。陈默张嘴咬住,却还用眼神拼命示意。   秦家妈只是摇头,把他推了进去,路儿攀住她的臂:“妈,妈!”   “好孩子!照顾好冬儿!”秦家妈说话温婉平常,如同偶尔出门一般,却坚决地挣开路儿抓来的手,门便在她反手间阖上了。   “他们托付给你了!快走!”   “我男人死了,我又怎能独活!”   门缝中,她用眼神留给他们最后的话,便转过去,追随那给她一生至深幸福的人。冬冬的哭声追着她,一直到她的惨叫声传来,在所有人心上干净利落地扎了一刀,这男孩儿便傻掉了,一动不动。   “给我松绑!”路儿在陈默耳畔叫道。   陈默挥动名门,去了路儿身上的束缚。他本来怕路儿会追出门去,因此握得她胳膊极紧,然而她却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冬冬,道:“告诉姐姐,你们刚才是打哪儿出来的?”   陈默想起自己怀中尚有地图,只是这时也不及去看。头上似乎有异样的啸声,他抬眼看到梭状的赤影横天而过,疾叫道:“下来!”   路儿闻声后纵而伏,假山随即崩塌,大大小小的石砾横飞竖砸下来,将她罩在当中。陈默冲过去拉起她,见她有些出血,但无大碍,倒是冬冬被她压得太厉害,脸色憋得乌青。   “摧山弩!”陈默嚅动着嘴唇。他并不知道这次大总管还让诸奴带了这个来,想必早就防备着自己。   两人惊惶着对视一眼,分明听到大总管又在怒吼,“将这屋子给全轰塌了!”   只是诸奴应诺之声,却被一声暴喝打断。   “四弟!”   “孟家小儿!”大总管狂笑着怒叫道,笑声和叫声都甚是可怖。从半毁的墙头上看去,那两道黑影正追逐成一团,碰撞间不时发出爆裂之声。   “孟式鹏来了!”绝处逢生,陈默声音中不由带了喜气,路儿却摇头道:“他带着伤,挡不了大总管的。”   她急切地思索着,忽然想起来:“厢房里还有个夹道,我们先出去,再看图找地道离城!”   寻到夹道而入时,路儿突然问:“你方才挡了大总管的那一招,是不是她传你的?”   陈默迟疑了片刻,答道:“是!”   “真了不起。”她郁郁地说。   陈默不知她是在说他,还是在说少夫人,更不知她是在赞还是在怨。   那夜他把煌英藏在洞里,只身引了追兵往长空栈道上去。没跑多久,就被前后夹堵,无处可逃。面前是管家娘子阴郁的面孔,身后是众家仆的叫骂,他强撑着站在那里时,战战发抖。   他本也没打算逃掉,想着被抓到时,只认是私逃回家见父的……赵小三可以帮着作证……只是当管家娘子那恶毒的面容贴得近了,鸡爪般的爪子挠过来时,他却依然忍不住害怕,使了一招捕霓分光手,在那只腕子上一粘一格,便听到“咔”一声脆响,那腕子显然折了。管家娘子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厮,竟然还会这一手功夫,她面孔抽搐,嘶声叫道:“好呀,贱人果然生的小贱人,这么点儿年纪就知道偷汉子!”便换了左掌用上十成功力,劈头盖脸地扇下来。   小坨眼前一黑,脸颊上顷刻间炸开了一般,身子旋了旋,双足踏雾般浑不受力。他惊惶着两手胡乱抓出去,竟不知哪根指头一紧,便将两只手都疾探过去,终于挂在了一角凸岩上。   管家娘子和家奴们的面孔,连同狗吐长的舌头,都越逼越近。   “说!那小贱人跑到哪里去了?”   小坨不点头,也不摇头,指尖一点点滑落,他想他的目光一定十分刻毒,才引得管家娘子的神色愈加恼怒。   只是一瞬间,似乎风骤然间大了十倍。小坨觉得头晕得厉害,眼前影子错落,却根本没看清任何事物。只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融化了他指下的雪。他半晌后看了出来,那是血!刚从人身上流出来的鲜血。   四下里便再度寂静无声,小坨喘着气,过了片刻,少夫人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少夫人蹲下身,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手腕。“你的灵魄逆髓功,已经到了第三层了?”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想小坨回答。“这才半年,进益实在快了点。”   “我……”小坨还想说什么,却只是牙关颤了一颤。   “你想活吗?”   “想……”艰难地,他终于吐出这个字来。   捏住他手腕的冰冷手指往上提了一提,他身子在风中晃得更为厉害。   “你现在向我发誓!这灵魄逆髓功,你将用来护卫煌英,今生今世,永不许人伤害她!”她的声音格外凌厉起来。   “不,我向你发什么誓?”小坨骤然间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我已经用性命护卫过她了,又何需立什么誓?”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躺到栈道上时,却又禁不住后怕起来,挣了半天,也无力坐起。   “她不懂,你也不懂么?”少夫人一字字道,声音中若有憾恨,又若有讥诮。“你父亲此时生命垂危,你不要说救他,就是拼了命,也未必能见他一面。拿命来护卫?哼……”   “我已在你身上加了禁制,你能继续练下去,这股真气却会蓄积于气海,不能有一丝一毫泄于经络之中。在需要的时侯……我传你一句灵诀……便能解开禁制,此招一出,你数年积蓄的真气会喷薄而出,可与任何一流高手相抗。然而那之后,这功法便算废掉了,得从头练起。”她的眸光越来越亮,那句灵诀似乎不是从口出吐出来的,而是被这亮光直接贯入脑中。混沌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小坨才能重新看到她眸子之外的山岳天宇,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他还自彷徨,问道:“我现在怎么办?”   “现在么……你可以继续下山去见你的父亲了……”   两天后,他被当做逃奴,从华阴乡下的家里抓了回来,一番暴打下,他承认是跟同煌英一起下的山,只是到半山中,煌英便弃他而去。   他奄奄一息时,被扔在一间小柴棚许多天。也许是体内小有所成的真气护住他的灵智不灭,最后他竟然活了下来,被当做稀奇事报给了大总管。大总管发觉他会捕霓分光手,却不曾发觉他气海内潜藏着的灵魄逆髓功,然而已是大为诧异。一百个习武的人里面,未必能挑出来三五个能习捕霓分光手的,而天下间茫茫亿万人,只怕更无第二个能与煌英如此亲密。   于是他从柴棚被抬入里屋,有人奉汤敷药,一个多月后他伤势痊愈,便奉召到大总管的堂上,跪下领剑,被赐名为“陈默”。      八、乌羽      出城时东方将晓,雨势却依然未竭,便如天威震怒,定要将数日积下的尘垢,一并洗得干干净净。他刚一踏出地道,便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恍惚中感觉路儿将他背在背上。   五年前,他负着她下华山,而今她负着他出京城,他们一生的起起伏伏,想来会始终纠葛在一起吧。他想起当年少夫人让他立的誓,而今,这誓言算是应了吗?   “咳!”不知多久以后,陈默被浓烟给熏醒。侧过头一看,只见左边角落里一只塌了半边的土灶下点着火,也不知在烧什么。四下环顾,这似乎是个废弃了许久的茅草屋,他有一会没找到路儿的人,然而片刻后,却见她站在门外檐下,半倚着摇摇欲倒的门框,只露出一角青澹澹的、与门外草色几近相同的袖子。   “路儿……”他叫了半声,突然又发觉有什么不对,止了声,目光继续在屋里睃巡着。   路儿应声进门,面孔上却是无悲无喜,手中不知紧握着什么。陈默觉得不安,“冬冬呢?”   路儿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摊开手,竟是那个仿她样子做的布偶娃娃,也亏得经了这么多事,冬冬竟一直带在身边。那娃娃的裙子被摊平后,可见上面写着两行已经模糊的字,似乎是用什么极纤小的毛发,沾着血写成的,让人很容易想起冬冬那头一走一跳的小辫子。   “路、孟皆在我手。明日午时,总舵相见。”   “是他的字迹吗?”路儿问。   陈默辨认了一下,道:“是的!”他又追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我发觉这茅屋位置很隐蔽,就把你和冬冬放在这里,出去找点儿吃的。”路儿捋了捋额上湿淋淋的发,声音也湿沉沉的,“回来时就没见到他了。我找了许久,才在前面岔路边的树枝上,发现了这个。”痛楚愤怒似乎蓄积到这时才喷发出来,她五指一紧,将那布偶掐得变了形,然后用力一扔,砸到了火堆上。火焰“呼”地涨了一涨,烟便更浓了。   陈默茫然片刻,道:“想必是他见不到你,就跑出去找你。”   “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路儿埋下头去,肩头愈缩愈紧,哭声压在嗓子深处,一断一续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想想该怎么办吧!”陈默拍着她的头,心乱了一阵,便沉了下去,苦笑道,“反正……骆旗使在他那里,他要是拿骆旗使胁迫你,冬冬丢不丢,你也要回去的。”   路儿抹了抹眼泪,道:“也是。”   一阵焦香味散发出来,路儿蹿过去,拨开了火,翻出几个玉米棒子,用袖子托了,捧到陈默面前来,道:“吃吧,吃完了我就该走了。”   “是‘我们’该走了!”陈默道,忽然一笑,道,“当初你要陪我下山探父时,就是这么说的。”   “也是!那便吃饱了,一起上路吧!”路儿咧嘴笑了笑,狠狠地在玉米棒子上咬了一口。   她身后,檐外雨细如雾,厚重的云后,似乎有隐约的日光透下来,看来天终于将要晴了。   进城后天渐渐亮了起来。青的瓦朱的槛,阁上龙,阙下凤,近处男女的眉眼,远处槐柳的芽枝,都显得光润明泽,多日蒙着的尘土随雨流入沟渠。   “其实我很想知道,”路儿突然道,“假如没有她的筹划,你会救我么?”   “这有什么分别?”陈默耸了耸眉。   路儿垂首片刻,一笑道:“确实。”   再抬起头来时,长街将尽,长虹门新竖起的七色大旗飘扬在层层叠叠的屋脊上。长虹门在京里,建筑上不方便有逾制的地方,因此门庭并不如何显赫,便一门心思把旗帜弄得醒目些。这高达七丈的长杆,也不知这霪雨时节,是如何匆匆置办的,只是终究来不及裹漆,便只见得这白晃晃的一道杆子,通天彻地地立在空荡荡的场子上,平添些肃杀之气。墙后立着数座高塔,窗中尽可见憧憧诡影,而透过那两扇青漆银饰的大门,更觉有刀光刺目。   “止步,扔下武器!”高塔上,有人厉喝。   陈默抬了抬臂,微啸声破空,喝声便戛然而止,化做一声惨号。   “教狗剩儿出来和我说话!”路儿的嗓子又尖又亮。   四下里微有躁动,不多时银环响了一响,章钊出现在门前石阶之上。他微微环抱双臂,神色淡漠。“你……”他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往日的门下弟子,现今的“敌人”还是“小主人”,便省了称呼,径问,“有什么话?”   “少装出胜券在握的样儿,别忘了我们手上还有他要的东西!他把我师父我弟弟……”她想了想还是加上了个名字,“还有孟式鹏安置在快车上,另配两匹快马,一个时辰后,我们武德门见!否则的话,嘿,明日亲王府学士府尚书府上,就少不得些有趣的东西了!”   “哦!”章钊略微变色,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丝凄绝的鸣叫。他抬头,连路儿与陈默也一并抬头,就见云团缝隙间,出现一道乌蒙蒙的影子,直坠下来,“砰”地撞在新旗杆上。一线殷殷的红,顺着白杆垂挂下来。四下里是一片怔怔的静,黑鸽子摔在旗座平滑如镜的青石上,发出“啪”的一声,格外惊心。鸽子漆亮翅下,颤动着半枚箭簇,垂死的挣扎中探出来橙黄的爪,上面系着只本来应该是净白色,此时却已污红的小皮囊。   章钊一个箭步抢上来,摘下皮囊,强作镇静地冲他们点了下头,道:“我去禀告大总管。”言罢疾步跨阶,蹿入门中,那门扇就此虚掩着,任银环在晃荡中敲得乱无章法,竟无人去关它。   “乌羽素囊,这是大凶的讯息。”路儿问,“如今没有变吧?”   陈默颔首道:“看来莲花峰上久拖未了的那一桩事,终于到了时侯。”   “如此不巧,只怕里面那位的主意,却要变了。”她苦笑了一下。   “嗯,他先前或许对陈家的基业有所顾忌,然而此时‘山上’风云已变,少夫人,噢,不,夫人想必已是占了先机。而今他唯一的机会在你身上,”陈默长息道,“拼个鱼死网破,他也必然要擒得你回去呢!”   就仿佛是印证他这番话似的,空中骤然灼热,抬首间便见一列赤箭汹汹而来。   “走!”路儿拉着陈默,二人一跃数丈,蹿上旗杆,借那杆子一曲一弹之力,化身天外飞仙,洒然飘起。   然而便听得章钊还是谁在厉喝:“抓活的!”   弩上绷紧了的弦,便不得不松懈了下来。只是片刻间混战开始,却也是无法用这远攻的利器了。   刷刷两剑,就是两三个的长虹门弟子无声地跌开。那一弧剑影,所过之处没有血,亦没声音,只有瞬间灰去的眼神,还有骤然解脱的魂魄。它安抚一切,平静一切,终结一切。名门时如皑皑雪团,时如熠熠辉日,在汹汹人流中逼出两三丈的圈子,竟是无人敢进。三丈之外,惨叫声也间或响起。   两人自幼一同习武,此时略加磨合,便十足默契。路儿手执宝剑,专杀近战来敌。陈默虽然没了煨毒的暗器,然而袖弩的威力却依然可观。只是弩箭数目终归有限,不得不节省着用,力求每矢必中。   一步又一步,从大门到前厅银砖砌就的台阶,三十步的石板路,镌花嵌玉,平日一跃即过,此时却是踏着无数尸首,才终于踏上。   前厅门砉然启开,便见一左一右两只囚笼放在斗拱正下。两侧有徐离枫、章钊等长虹门中要人与陈氏诸奴侍立,大总管高踞其上,他轻挥衣袖,追杀而来的长虹门人,便忙不迭地退了下去。银砖湛湛,从阶下一路铺向高座,两人袖下裾下滴滴的鲜血,便一路洒来。   “唉!”左边笼中的骆明仑双手紧握钢栏,似乎倾听良久,至此顿足长息。右边的孟式鹏,也牙痛似地咧了咧唇皱了下眉头。路儿叫了声“师父!”然而嗓子竟不知何时,已是沙哑。她目光四下转动,喝问道:“我弟弟呢?”   大总管从座上端凝起身,一掸衣襟道:“急什么,不日黄泉路上,叫你们同行便是。”   “是么?”路儿面孔上忽然掠过一丝森冷的笑意,她手中吞吐不定的剑锋骤然一环,便绕在了自己颈上。这一下突兀无比,就连贴身而立的陈默都来不及阻拦。   “啊!”   “唉!”   “住手!”   厅里群情耸动,所有人都发出了一连串不知所谓的叫声。   “我……若是就此自刎呢?血等送上莲花峰,怕不早就凝了干了?到时,黄泉路上么,呵,伴儿可就多了!”路儿身子晃了晃,显然有些支撑不住,她索性盘膝坐下。   那胤血之术甚是隐秘,显然并没有几个人明白,厅中有不少人都面露困惑神色,然而方才大总管下令抓活的,他们也自然猜得出这女孩儿性命十分要紧。大总管眶下赤了一赤,旋而哂笑道:“陈家上下内外人心尽属我,我又有何惧?你自己动手也好,免得人说我屠戮妇孺。”   “说大话倒是容易!”路儿咬了咬唇,项下光芒便弹动起来。   “路儿!”陈默压低声急道,“你此时死了有何益?他最少要送你上华山,这几日必不能杀死你,为防着你自尽,也必不能杀我们,等上了华山,有……夫人作主,还怕什么?”   “她?”路儿面孔一下子黯了下去,道,“她怎会把我放在心上?只怕倒是会早一步杀了我,绝她的心腹之患吧!”   “路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骆明仑忽然敲着笼栅急道。   陈默与路儿说话时,虽然有意压低声,然而骆明仑离得近,终究是听到了。他此时情态急切,路儿却并不动容,笑道:“不必了!”   正此时,沉寂已久的门外,却有弟子伏阶而报,声音惊惶,“报门主!大总管!华山上有人前来报丧!”   大总管指尖上捏着那枚迟了两日才到的蜡丸,那是他的亲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放出来的丧讯。不管是谁来报,终究都更迟了一步,再无意义。他心思正用在应付此刻变故上,便不耐烦地挥了下袖,喝道:“让他去门房候着!”   那弟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叫章钊一个眼神,给撵得飞奔而去。   此时孟式鹏却仰天一哭道:“我那苦命的四弟夫妇,纵然舍了性命,如今却还是绝了香火。”   路儿心中一惊,再顾还是无冬冬形迹,心中便想,难道冬冬并未被擒来此处?她心神便动摇了刹那。孟式鹏向陈默使了个眼神,陈默早有领会,骈指点路儿臂上诸穴。然而他亦是连受创伤,这一下力道不稳,竟滑过了“肩井”,反而推得路儿手臂,往内又压了一压。那剑上的光华,竟往皮肉里钻去。   大总管倏然而起,袖下扬指,指尖跟点燃了似的,路儿上半身诸处要穴,便几乎同时亮了一亮,这异彩一时甚至压去了名门的光芒。名门落下来,被陈默就手抢起,化做他掌心盈盈一环。他见路儿眼中依然有神,身子尚在挣动,方才长吐了口气,也双腿乏力地跌坐在她边上。   然而他尚未坐定,就觉厅中气息旋急;抬头时,便听到大总管嘶声厉吼;等他瞪大眼望去,只见大总管掌心华光如轮,中间混着一枚紫芯;只过得片刻,那紫芯已被绞至星散,喷发了出去!只见一人直挺挺地跌落在门口,竟是章钊!再看大总管,左手中砰然掉落一柄扭弯的紫金锏,右手软软垂下,显然是折断了。   几乎在大总管击飞章钊的那刻,四下里忽而人影剧晃,轻靴细擦,刃口刮风。粉壁银砖上亮影暗影纷沓交错,如鳞波细细万叶萧萧,虽只片刻,却是寒气彻骨,压得人睁不开眼来。片刻之后,整个厅中就静了下来。   陈忠陈信陈智的三剑,将徐离枫封在厅角;而陈慎陈毅陈乐各自拭血收剑,地上辗转呻吟的,尽是原先在厅中待奉的长虹门人。   大总管方才危急时出手点路儿穴道,再无别的防范。然而恍惚间就觉得身后厉气已是切肤,他不及调气,回掌挡开。章钊有备而来全力出手,威力也不小。猝然之下,他虽击飞章钊,却也丧了一臂。此时他肌骨之痛可忍,而遇袭之心不可平。纵然一臂已裂,另一掌却依然禁不住在所坐的椅把手上拍下,椅子化做齑粉,散了满地。   “这,这,这……”徐离枫手握在剑柄上,剑离鞘只三寸,却是收不得拔不得。他目光迷离,好容易在章钊身上聚焦,叫出声来:“章钊,你这是为何?”   章钊在门槛下挣扎着,却坐不起来,他满面血肉模糊,看不出表情。   “证实了这孽种的身份后,我便想她被长虹门收容,长虹门就必然有些问题。”大总管似乎镇静了下来,“我起先自然疑心骆明仑,他受创本来不深,我配了加发散的药去,便叫他只能躺在床上……”   “其实我虽受了少夫人的托付教这孩子,”骆明仑苦笑道,“真是仅此而己。”   “哼,你收这孽种,已是生了外心!”大总管恨声道。   骆明仑摇头道:“你们‘山上’的许多内情,我原先并不知道,我只知是少夫人托付我教养这孩子。我是陈家的下属,有什么可拒绝的缘由?到后来和这孩子相处出情谊来,就明知不妥,却也不愿交她出来了。再说少夫人一直就没有对我提过别的事情……”他又抬了抬头看徐离枫,苦笑道,“大哥侍我恩深义厚,我断不肯背着他行事。”   “锦云来一战,骆明仑并未参与,而对方却有布置,我便知道骆明仑只是个幌子,”大总管未有半丝愧意地说下去,“我加意防范,教诸奴时刻随在身边,却不料依然遭了暗算……”   “大总管!”徐离枫喝道,“我却是忠心耿耿的!”   “若不是信你,那么这些人,便都是尸体了。”大总管环扫了下地上长虹门诸人。果然他们都是伤在手足,虽然眼下丧失了战斗力,却无性命之忧。   徐离枫看着这一幕,意气消沉,道:“你想怎样?”   “我一手扶持你到今日,费多少心血,也不愿毁了长虹门。”大总管言辞温和,让徐离枫脸上现出了一点亮色。然而他戟指一点章钊和骆明仑,森然道,“你若亲手杀了这两个叛徒,我便信得过你,若不然……”   忠信智三奴的刃,却又再往前逼近了一寸。   徐离枫面上青了一青,却又瞬间褪去,定定地道:“好!”便往前迈步,三奴撤开剑,却见徐离枫缓缓踱来,到囚笼前时停住,他与骆明仑对视半晌,左手五指在栅上抚了一会儿,剑锋一寸寸提起来,却终于还是顿住、撤回。陈氏诸人方凝神提防,他却又转了向,奔向门口的章钊,剑光倏如流星,气势一去无返。   就在此时,却听到“咯”的一声轻响,骆明仑的笼锁竟绽开了。徐离枫的长剑在将要没入章钊身躯之前,无端端地转了个弯,再看便去了剑形,只觉得厅中如降浓霜,四处是纷飞的枫叶。站得较近的智勇二奴闷哼一声,已是各自带伤,其余诸奴亦不得不略避锋芒。这片刻,陈默就听得骆明仑掠过身畔时轻吼一声:“走!”他俯身捞起路儿,便随他往前厅外冲去。   骆明仑臂间托着章钊在前,陈默抱着路儿在后,徐离枫剑势纵横,封住大厅出口。虽然只得一瞬,竟给他们逃下了银阶。外面的弟子们见这情形,个个惊怔着,不知如何是好。骆明仑边跑边吼道:“放箭,放箭!向前厅放箭!”   他喝令时,徐离枫己是身中数剑,飞跌而出。   正在诸奴将要抢门而出的瞬间,高塔之上,弦动如惊雷,那一道又一道厉红霹雳穿过三十步的石道上空,将本已明晃晃的前厅银阶,化做了乌云覆顶的惊魂之地。   “摧山弩?”诸奴不约而同地恨恨吼了声。这弩箭本是他们带来的,如今矢头返转,竟是用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陈信刚迈过高槛,此时退已不及,愤喝一声,全力挥剑。听得“咯咯”两声,竟是格外地重浊,他身形无端端低去半尺,口中喷出血沫,沫中能见肝肺残片。他面前跌了七八截断箭,然而双腿自膝以下尽折,浑身肌肤暴裂,显然活不了了。   “陈信!”大总管奔出来,这一声喝,竟有失魂落魄之意。诸奴中陈信虽居二,然而随他最久,武功最强,也最忠心,如今折在此处,真正是断了条臂膀。他霍地看过去,却见徐离枫正狠狈万分地站起身来,骆明仑放了章钊在地,奔来接应他。   他看向徐离枫的眼中,恨意汹汹,低声咆哮道:“你……你……我杀了你!”   “放箭,放箭呀!”   大总管对弩箭的射程角度熟稔之极,飞跃而出时,身形在空中弯折片刻,恰恰避开那箭劲最旺的一瞬。“叭叭……”数声下,他指间金芒一扫,箭矢便折了一支。不等第二拨发出,他掌心光明再亮,已是正中了徐离枫的后心。   徐离枫连滚十多步,碰在了奔来的骆明仑腿上。大总管亦如影随形,摧山弩便再无发射的机会。   “我……杀了你!杀了……你!”大总管神色狰狞,衣衫尽破,满面焦黑如炭,这一招破箭,虽然他修为惊人,却也耗尽气力,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徐离枫倒在痛泣的骆明仑怀中,双目神光渐淡,看来却已是不劳他再动手了。“你失了奴才便如此痛心,却不想,骆明仑章钊……是我多……年……兄弟。章钊也……罢了,骆明仑他……他并无过错,你……况且你如今、如今流落在外,只有我们可以依靠,还如此无情,将来若你、真的坐稳了位置,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这几句话徐离枫用尽气力说出来,便是眼睑一合,眼看便会魂飞魄散。   路儿自解了被制的穴道,攀在陈默耳边悄声道:“快,趁他没注意,给他一箭!”   陈默方醒悟,不假思索抬手一扣,只是空有机弦作响,却无箭射出。一怔后,他苦笑着对路儿道:“箭用光了!”   然而大总管却被机弦声惊动,霍然回身。这刹那陈默无暇思索地将路儿腰身一揽,拨了她的头贴在自己怀中。“听说此时许愿,下世可以得偿。我们若有来世……”   路儿吐气轻软,吹拂在陈默颔下,令他在这绝境之时,却有一丝陶醉的心情。其实成为默奴之后,他几百上千次地想过,能有今日何其不易,他们豪门内部的争斗,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值得他拼上性命?便是昔日陈煌英确实是于他有恩惠,他救她一次,也抵得过了。李歆慈在他身上下的禁制,更是让他倍生反感。一样的人,自己在她心目中便是理所当然应该为她女儿送命。这次见着路儿后,起先竟是畏惧怨恨甚于欣喜担忧。他似乎光明平坦的前途,因着她的出现,裂出一道杀机四伏的道路来。快要忘记的禁制,如今却如一根刺梗在骨髓里,而大总管冷漠的眼神,又无处不在。这几日他一直摇摆不定,劝路儿离开也是为解开自己的危局,被大总管发现时又供出秦家以求自保。而最终出手相救的一刹那,亦未尝不是章钊之前一句大有深意的提醒,以及背后隐含的威胁所致。方才在门外,路儿问出那句话,他回答时不免有心虚回避的味道。然而此时这种种杂思余绪纷然远去。   在他不长的一生中历尽哀痛艰辛,所谓童真,实在是只能在词曲中寻的事物,若是有什么可以放在心头追思遐想片刻的,或许便是与这女孩儿的一番缘分了。这是他唯一拥有过的奇迹,怎么放得开,又如何放得下?此时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心迹,便脱口而出:“若有来生,永不分离!”   大总管听到他们的私语,“嘿嘿”狂笑起来,道:“休想!我定要将你们……”   “够了吧,你这是何苦?”突然间,一个全然不该出现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在这前庭的人,注视着这前庭的人,齐刷刷瑟缩了一下,然后一并往那发声处看去。那里却无半点儿踪迹,众人的目光睃巡了一会儿,一个身着重孝的妇人,手中捏着一只玉瓶,站在徐离枫身边。   似乎又过了许久,才有几个人期期艾艾地叫出声来:“少……夫人!”      九、李夫人      陈默一阵狂喜,却觉得路儿骤然间将他抓得生痛。他不由得惊了惊,低下头去看她。只对视片刻,却已知她心中所想,那阵狂喜,便不知不觉散了。   “这百还无根水,拿去给章钊,也喂他同样分量,只要抢得一口气来,我便能治好他们。”妇人将瓶随手递与骆明仑,骆明仑迟疑了片刻,却不能拒绝她淡静中透出的威仪,只得接过瓶去寻章钊。   “李、歆、慈!”大总管阴沉沉地盯着她,真是百味杂陈。   “大总管!”那边陈智陈乐陈毅陈慎陈忠见状,疾跑出来,站到大总管身后。   此时银阶上又有足声“嗒嗒”,然后是鼓掌喝彩之声。孟式鹏不知如何也脱了牢笼,大步走下来,洒然向李歆慈行了一礼道:“少夫……噢,不,夫人!恭喜你从今后主掌陈家,你许给我的东西,是否也能赐下呢?”   李歆慈微颔首,道:“我许你的,自不会少。”   孟式鹏便转了身,到了路儿边上,极轻声道:“其实你爹沉默寡言仪态高逸,是丝毫不逊于你妈的,所以我说,你真不像是他们……”   然而路儿一下一下地摇头,摇得无比坚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然而那边大总管却一径地笑起来,笑声中无限酸楚之意,打断了他的话。“难怪这人能在北五省来去自如,难怪在京师城中,他能布下眼线暗桩,原来……这我倒能明白,只是……”他突然一指路儿,带着点讥讽之意,道,“只是你拿亲生的孽种诱我在京师逗留,这种心肠胆量,我实在佩服得很!”   陈默感觉到路儿的微颤,许多事他本来隐约有所知,如今一听这话,更是想得通透。老爷子患病以来,不,自李歆慈入陈家以来,两人间的权力之争,便是无日无之。本来李歆慈无论从名分上、还是实力上,都占上风,然而她未婚有孕之事,终究令老爷子耿耿于怀。老爷子肯定千百次地想过,将她逐出陈家,只是又上哪里再找这么一个儿媳去?儿子总之不能指望了,将家中权柄授予旁支,他又始终不甘心。因此这么多年来,老爷子便刻意在两人间维持着一个偏不倚的形势。或许他本来是想等孙辈有成,再直接把家业交给孙子,然而天不遂人愿,终究沉疴不起……陈默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以武功精湛的人而言,老爷子年岁并不高,早些年虽然练功出了岔子,然而近年来始终养尊处优,将养得大有好转,这场病来得其实蹊跷。他在对峙的二人身上掠了一眼,暗暗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跳漏了一拍。   老爷子既然急病,继承之事便是刻不容缓。两人多年来私植党羽,互立亲信,正是旗鼓相当,谁都并无胜算。因此李歆慈便私下与大总管的死敌孟式鹏互通消息,在她授意之下,孟式鹏在北五省通行无碍,嗯,从锦云来的设置和雁荡五鬼的情形看,那是老爷子患病以前,便早有布置,这棋子搁得当真是既深且远。   陈默尚未下山时,家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孟式鹏之事。免不了提及当年剿灭孟氏满门时,大总管立下的首功。因此这收拾孟式鹏的责任,似乎便理所当然地,归了大总管肩上。这压力太大,逼得大总管不得不在节骨眼儿上下山。这些日子,陈家各房尊长都守在老爷子榻边,大总管自觉李歆慈难撼大局,这才肯离开数日。然而,她真是早谋划好了以女儿为饵引得大总管滞留不归、更将心腹诸奴都调来么?   陈默细思这数日情形,瞥着路儿神色惨淡的侧面想,“未必,未必!”   路儿被孟式鹏掠走,大总管正巧到来,当中偶发的事端太多,便是神仙,也不能分毫不差地算好。多半是既知事情发生,便顺水推舟地利用起来吧!可骆明仑是真的没有受过李歆慈别的命令么?他就对门主的位置没有任何居心?陈默忽然又觉得没了把握。   “然而,”陈默将路儿搂得更紧些,瞪着李歆慈想,“天下间这么多门派,为什么偏偏要将路儿托付给长虹门的人、李家的逃妾、来风堂的眼线来教养?起先便存了备而用之的心思吧!”   李歆慈却只是紧盯着大总管,神色便如过去许多年一样,找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好像越是奋力往里面挖去,除了白茫茫的一片,越是什么都没有。   “你这样的女人……”大总管垂头似乎在回忆着十多年来两人对峙的日日夜夜,微声道,“老爷子,真是好眼力……陈家终会在你手中维持下去吧!”   “你说得够了。”李歆慈似乎毫无防备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几步间,他眼神闪动着,掌心中似乎亮了一亮,却终于还是没有抬起来。   “接你回去奔丧的车马就在外面,”李歆慈悠然道:“老爷子辞世,要紧的事多着呢!将来这一大家子的局面,终究要你我通力协作,才能维持下去。”   大总管重重叹了口气,向后招了招手,诸奴微带疑惑地对视了几眼,便也随他往门口走去。此次虽说大败,然而族中元老们尚看重他,李歆慈初掌大权,丧事中亦要借他露面,方才压得住场子吧!大总管如是想:“且忍得这一回气,只要不死,终有翻盘的一日!”   这念头刚刚转过,便又听到一通熟悉之极的啸声。他方要回头,已被那遮日的乱影,撕碎了心神。   “啊!救我……”身边不断的惨叫声中,大总管只来得及拨开一支箭,身体便连二连三地灼热,又转为冰凉。他奋力睁开蒙血的眼,看到李歆慈伫立在二十来步处,身姿卓立,面色宁静。然而路儿陈默,却就在不到十步远处。   他暴喝一声,身带箭矢,如一只巨大的刺猬滚过来。他伤口上骤然金芒乱闪,那几支箭竟就这么生生断了,从那伤口中喷出来的血,竟也是金色的。他便如一只胀满了的球,整个鼓得发亮,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他取了一支断箭在手,向路儿发力掷去。   那箭通体熔化了一般,七色俱全,化做一道贯日长虹!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路儿陈默和孟式鹏虽然发力欲奔,箭却是呼啸而来,竟一点不逊色于摧山弩的威力。眼看路儿就要被射个洞穿,陈默的手腕上激灵灵地寒了下,被什么力量拎起来腾飞了出去。紧接着掌心一空,手中攥着的名门呢?   他在半空中晕晕乎乎地回头,就见李歆慈站在那箭虹中,侧过面孔,微微地颦了颦眉头。他见过许多人用名门,光华无不灿烂炫目,然而唯有在李歆慈手中,竟如寥落的烟花……正午的晴天化为沉沉夜色,万事万物暗淡,只留人用虔敬的心,去细品这转瞬即逝的惆怅芳华。   等他站得稳当,定下神来时,四下里的房屋庭院,才渐渐又浮现出轮廓来。大总管的头颅软软垂挂在胸前,双膝跌落,似乎是心甘情愿地跪下,正在自请发落。他最后一击的断矢,被从正中齐整整地剖成两片,落在李歆慈身侧,名门在她指上还原为纤纤巧巧的一只玉环。   一块一块不成形的肢骸堆叠在她前面的路上,鲜血浮起兵刃皮肉……或是各种说不上名目的什物残片,顺着浊流,缓缓向沟里滑去。水波上泛着粼粼的光,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驱散了弥漫了多日的尘云,坦坦然地将光与热降临。陈默抬头看了一眼,竟是正午。   骆明仑缓了口气,招了几个弟子过来,将章钊和徐离枫抬去养病,又叫弟子们来收拾这一片狼藉。弟子们脸色惨白地翻拣,只见强弩将大条精雕的云石轰得四下坑坑洼洼,血肉混在碎石中,碎石嵌在骨骸里,几乎不能分辨。   “骆旗使,能寻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说话吗?”李歆慈道。   骆明仑这才省起长虹门中,只有他能主事了,忙道:“请随我……属下去密厅。”他的目光在孟式鹏面上凝了一会,骆明仑的三位兄弟,都折在他手中,虽然如今来风堂与李歆慈似有密约,然而这段仇,算是就此结下了。   “我便告辞了!”孟式鹏自知身份尴尬,向李歆慈拱了拱手。   “哦?”李歆慈略点头道,“你且去吧,我己答允你来风堂的人,全都能平安离开河北。该给你的东西,也不会少。”她看向陈默与路儿,道,“那图,是你们藏起来了吧,给他!”   陈默刚想说什么,忽然路儿死死握紧了他的手:“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李歆慈的眼睛瞬了一瞬:“我?我当然是你妈妈!”   “我妈妈?”她站直身,向着绸缎庄那边一挥袖,眼眶顿时被泪水填满,“昨天夜里,我妈妈为了救我而死!我妈妈爱我如珠似宝,不忍心让我受半点儿委屈。我……我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妈妈?”   “你……”李歆慈从眼眸到脸色都暗了暗,在这骄阳当午之时,她头顶上似乎飘来一团乌沉沉的云。   陈默有些惊悸,虽然并不意外,却也不知道路儿对李歆慈会如此不留余地。他捏了捏路儿的手,有些劝阻的意思,路儿却有些生气地甩开了他,往边上走了两步,语气越发决绝。“那张图纸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我断然不会给旁人!”   “妈妈留给你的?”李歆慈似乎冷笑了一下,举起右手,指间的名门宝光四散,“这个呢?”   路儿的脸色刹那间变幻了片刻,这宝剑自习武起便佩在身边,虽然用之临敌甚少,然而心中却倚赖甚深,实已当做自己的精神血肉的一部分,因此这时说出这句话来,不免有些吃力:“我……还给你!”   “还给我?”李歆慈目光中神光熠熠,紧紧逼来,“我给你的只有这个?”   骆明仑似有不忍,插言道:“路儿,其实我传你的武功……”   “我知道……”路儿平静地道,“是她让你代传的。”   骆明仑微有愧意地低声道:“我自己也获益良多。”   陈默这才恍然,为什么骆明仑的武功,在危急之时,竟是胜过徐、关等人。   “何止他……云姬抚养你,是我托付她的,她欠我救命之恩……孟式鹏对你有几分的好处,是我与他有盟约,否则你以为他随手杀个把孩子会有犹豫么……包括这小子……若不是我早早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他能救你么……这世上,除了你亲妈,还有谁能救你,还有谁救得了你?”   李歆慈一声比一声急,一句比一句厉地逼过去。   “不!不!不!”路儿往后退,一个劲地摇头,摇得一张脸涨红起来,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哗然淌下,“有人要害我时,我妈妈不会明明知道却置之不理;我被人绑缚凌剐时,我妈妈不会身在千里之外另有大事;我妈妈不会为了她的权势富贵,将我推到仇人眼前去当诱饵;我妈妈……”她霍然转过头看孟式鹏,声音骤然弱下去,道,“你妈妈纵然弱质,可却能用脊梁为你撑着一片天……”   孟式鹏忍不住蹲下去揉了揉她的头,重重吐了口气。   她的眼泪流得慢了,声音却越来越平静,不可动摇。“我遭遇的一切困厄,都是你的缘故,可是因我而牺牲一切的不是你,不是,不是,不是!”   每一个“不是”都似一柄重锤敲在李歆慈的身上,她极力反驳着,“若不是你自己执意跑回长虹门去,哪里会有后来的事?你陷自己于危境不说,也连累了云姬一家……”   “住口!”路儿跳起来,这话终于刺痛了她,她指着李歆慈大喝,“难道这一切不都因你的谋划?”   “是我的谋划又如何?”李歆慈也被激怒了,“狗剩儿是祸根,若不除了这祸根,你这一世,我这一世,哪里有什么安稳日子?冒些风险又如何?你离了我几年,果然是越活越蠢!别人给你一分好处,你便记在心上,你的身体发肤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却不记得!”   地上如玉石相击般一响,那名门宝刃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儿,“有本事你就学了那哪吒,剖了你的肉,尽数还了我!”   路儿先是茫然了一刹那,眉心红潮尽褪,忽又转为一种决然之色,竟往地上摸索而去。   陈默一把拎住她臂膀,眼前却浮起一层雾色,再听却是一记清脆的耳光。路儿被一股大力推搡着倒去,他不敢放手,也一并摔在地上。   “李夫人……”   “夫人……”   孟式鹏与骆明仑的叫喊阻拦在李歆慈怒极出手时,都显得太迟。   路儿在陈默怀中发出一声似闷哼又似啜泣的声息,他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她的面颊上面赫然有五道指痕。她失色的容颜上,这指痕如刺青烙印,似乎是她血脉根系的昭证,深埋在她肌骨之中,此时终于浮了出来。   “路儿!”陈默摇了摇她,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路儿不答他,只将寂冷的眼神向上望去。   “你想死?我的骨血,我不答应,你倒是死给我看?”   陈默晕头涨脑地将脸扬起来时,就见日晕中,李歆慈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她盯着自己方才掴在路儿脸上的那只手掌,掌心红彤彤的,似乎正有大股的血,要从那里涌出来。而她面孔上,却是一阵赤一阵青。   这一记巴掌,似乎是掴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陈默自从进陈家之后,就时时能听到李歆慈的传奇。   她是二十年来,江湖上声名最响亮的女子。金陵李家在陈刘李三家中,算后起之秀。李歆慈出生时,她父亲才刚刚将金陵一城收入囊中,还面临着诸多挑战。她七岁时蒙天下第一高僧收为弟子,有这座靠山,声威一时大振。她十七岁返家探亲,正遇父亲罹难,她一人一剑护着弱母幼弟,先是压服了自家长辈,扶弟弟为家主,继而纵横捭阖,成就与顾陈二家之盟,此后二十年,江湖格局从此而定。二十四岁嫁入陈家,从此挑起陈家大半重任,让这渐有凋零之气的百年世家,又自风光起来。她谈笑须臾间,经历多少险风恶浪;弹指回顾时,几许人为之胆战心惊。多少年来如冰川雪原般的冷峻高洁,从不露半点怯色与人。然而这一刹那,她的崩颓失意如此明白无误地展现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能也无力掩饰。   “煌英……煌英……”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路儿一点点地往后退去,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虚空,纵然天下无双的轻功身法,也不能逾越。   不再是受了委屈,一个拥抱就可以融化的小女儿了……五年,在李歆慈的生命中不过是一段虽然难熬却不长的岁月,在路儿,却是大半的人生,这大半人生中生生裂开的鸿沟,要怎样才能填得起来?   “以前的事,算是妈妈对不起你,”李歆慈的眼中终于滚出了一些泪水,她哀哀地道,“跟妈妈回去,让妈妈好好补偿你,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呀……”   “真的么?”路儿揉着颊上青肿处。   “真的,真的!”李歆慈眼中又燃起了热切的光。   “那么你会和我离开陈家么?”路儿声音颤抖着,似乎在嘲讽,又似乎带着一丝期望,“带我去找我亲生父亲,给我一个……真正的家!”   李歆慈眼中的光渐渐敛灭,她在众人的呆滞中静默良久,苦涩的字句从她颤动的嘴唇中吐出:“要是我能走……十四年前就、不必等到今日了……”   “也是,”路儿齿间迸出两个冷绝的字,她突然起身,往孟式鹏面前盈盈一拜,孟式鹏正自愕然,却听她道,“我是来风堂的人,一切全凭堂主作主!”   “啊……”陈默孟式鹏和骆明仑齐叫了半声,孟式鹏瞧了眼路儿,又瞧了眼李歆慈。他往后退了半步,阳光灼干了空中的水汽,将人人头顶,都晒得发烫。   “你,”李歆慈结巴了一下,道,“什么时侯入的来风堂?”   “亡父是孟堂主的属下,我父母双亡,自然要蒙堂主收留!”路儿抬起眼看着孟式鹏,却是丝毫不理会李歆慈的问话。   “这……”孟式鹏犹豫着。   路儿极轻极快地加了一句:“你要的图,是在我的手中!”   孟式鹏愕然了片刻,终于避着李歆慈的眼光道:“秦四哥的女儿,自然是我来风堂门下!”   李歆慈的表情,整个儿凝结了。   陈默脑子里猛然闪过方才李歆慈的承诺:“我已答充你来风堂的人,全都能平安离开河北。”      尾声      李歆慈忽地招了下手,道:“你过来!”   陈默半晌后才明白,她叫的人是他。他有些茫然地过去,随她走上血色沉沉的银阶,站在依然淅沥沥淌着水的檐下。   “路儿她,现在,是不肯听我说话了。”李歆慈掠了掠发,似乎开始恢复了些神智,然而那掠发的手却还在微微地抖着。陈默瞥过去,竟在她指间看到一线银丝,如此触目。她身躯略略前倾,盯着陈默,目光热切,“你们两个要好,我五年前就不曾阻拦过。眼下你们也大了,这桩婚事,我今日便许了你。只要你劝开她对我的误会,将来陈家的基业,总有一半是你们的!”   陈默垂了头,似乎琢磨了一会儿措词,然后避开她的目光,去看那檐下阶上的积雨,在阳光下流出幻动的虹彩,然而这水,却终究是黄淆淆的。   “夫人……我贫苦出身,本是污浊的人,当初与煌英要好时,未尝不是为了您如今许的事。然煌英她,她并不是误会你呀,她只是不谅解。误解,那是弄错了,譬如一场大雾,雾散了一切都能还原,然而不谅解……”他吁了一声,挥了下手道:“就是过去数日里的那场风尘,尘中固然见不分明,风住了,却也厚厚地积下来,就算倾天地之水洗了去,最终还是积淀在沟渠屋角之下。”   他看了眼李歆慈,李歆慈愕然地盯着他,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谅解?”   “是的,不谅解……她知道您可能是对的,然而她就是不能容忍这些她不能接受这些‘对’!”   “不能接受‘对?’”   “是的,她希望您为她不惜犯错。她不在乎您最终给了她什么,她只想在自己需要的时侯,您能不顾一切地站在她身边。她不能接受在您的运筹中,她也不过是一枚可以牺牲的棋子……”   提到这个,李歆慈再度愤然:“可是若她听你的话逃走……”   “不!”陈默驳道,“如果她不是真心敬爱骆明仑,骆明仑也不会拿她当心爱弟子,而骆明仑不是真拿她当心爱弟子,她早就被交给大总管了!”   李歆慈顿时失语。   “您能给她的,也许世上没有几个妈妈能给,然而世上任何一个妈妈都能做到的,您却……不能给她。”   李歆慈紧紧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裳,就像那里面正在翻江倒海地闹。她的头发里银丝越来越密,眼角唇角不知不觉间也都染上了憔悴的痕迹。这片刻,似乎始终畏惧着她的光阴神祇终于到来过了,将数十年江湖风霜一并还给了这张面孔。   也还给了这颗心。   半晌后她茫然问道:“那你呢?”   “我答应过您保护她一生一世,自然不会食言。”   李歆慈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点儿安慰,点头无话,陈默迟疑了下,向她张开手掌。掌心是那枚被扔在地上、良久无人理会的绝世名剑。   李歆慈疲惫地摇头,并不去接。   陈默道:“只怕她现在不肯要你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李歆慈道,“是她父亲的。”   陈默愕然了下,原来大总管终究是猜对了这点。他收起剑正要走时,忽然又转了头,问道:“一直想问,当初,为什么您没有与她父亲一起走呢?”   李歆慈浮现出一丝模糊的笑意,道:“原来你还如此天真,这江湖,无所不在,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骆明仑回来了,手中捧着一方污烂的布帛,摇头对路儿道:“我细细盘问过,大总管并没有带过一个孩子回来。据说他只在野外拣到这个……”打开那布帛,里面裹着一缕硬浆浆的小辫子,辫子上显然凝的全是血,根上带着半片卷曲的头皮,边缘似乎是被兽齿咬啮过,极不整齐。虽然早有预感,路儿在接过来时,还是双膝一晃,太阳似乎瞬间移到了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也抓不到。   路儿晕过去时,骆明仑果有准备,一把抱住她,边轻轻按压她人中,边叹息道:“不知她想过没有,她这一走,日后……”   孟式鹏将他未尽之意说了出来:“你是怕将来有一天,来风堂会与李夫人为敌么?”   “难道不会?”骆明仑反问。   孟式鹏默然。   这时路儿突然挣开骆明仑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整个人站直时,高抬起头来仰望着日轮,眼睛瞬也不瞬,仿佛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像是梦呓,又如对着苍天在发誓一般。   “你相信吗?当初我得知身世时,我就觉得……总有一天,这些世家、这个屏情绝义才能生存下去的江湖,将由我、这个江湖格局里积下的险恶阴毒的那些秘密里面生出来的异物……由我,来终结!”   (责任编辑:清欢) 少年子弟江湖老 江 城 (本文字数:336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引子      “我是不是真的老了?”铜镜当中,一张模糊的脸庞,张着眼睛,无神地凝视了半晌,却最终凄然地摇了摇头。   门打开了,一个人执了支烛火,缓缓地走了进来。房间之中光亮大盛,镜中的人脸影像也突地清晰起来。   ……那明明是一张年轻人的脸。   英俊,秀气。尽管这张脸上,还有着掩饰不住的憔悴与空虚,却没有人会说这是一张老去的脸。这张脸与“衰老”二字,简直扯不上一点边。   “你当真喜欢这样整日照镜子么?”执着烛火的人低声问,声音轻柔。   镜子当中年轻的脸晃了两下,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   一个十八九岁的红衣姑娘,静静地立在房门口。她手中的烛光,轻柔温暖,在夜风的侵袭下,两人巨大的身影也在墙壁上晃动不停。   姑娘美丽的瓜子脸还有些苍白,眼眶当中隐然有光亮浮动。   年轻人勉强一笑,道:“红衣,夜里风大,你要当心着凉。”   红衣把烛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转了头过去,低声道:“我……我听你房中这么晚了还有响动,放心不下。我便知道,你又在顾影自怜了……”   年轻人长嘘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过红衣身旁,将她身后的门轻轻掩上。然后,他走到屋子的另一面,把一扇窗户打开。   红衣眼望着他笨拙的身影,两行清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晚秋的黛蓝色天宇上,一弯银月,清冷地散发着银白的光辉。在这冷漠的光下,屋宇、草木、廊道……在表面的银光背后,另一面更显得黑仄仄的,如同妖窟鬼洞。   年轻人沉默良久,道:“红衣你看,今晚的月色很冷……它似是也在……在顾影自怜哪。顾影自怜,顾影自……红衣,你说的对……”   红衣扑到他的怀里,哭叫道:“少爷,我说错话了!你骂我吧。”   年轻人摇摇头,眼神中沉淀出浓郁的哀伤。他叹着气,爱怜地抚摸少女柔顺的秀发,喃喃说道:“不,红衣,你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在顾影自怜……我害怕,我痛苦,我不平,可是我又都无可奈何……我只有用镜中麻木的影像时时来刺激自己……南宫琦啊,你,你已经是形同朽木了!你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你还有什么用处!”   红衣慌忙道:“少爷,你青春正好,可千万不能说这般糊涂的话……你现在是受了伤,可是终究会好起来的!老爷已经广传鸽书,邀请天下的名医一起来咱们这里……他们会把你医好的!”   南宫琦凄然一笑,放开了红衣,缓缓地走到窗前。他手里拿着那面铜镜,对着它照了两下,再一笑,苦笑:“红衣,你说,我还有可能像以前一样么?”红衣点点头,肯定地道:“可以的,少爷!一定可以!”南宫琦冷哼一声,奋力将镜子远远地摔出窗子去。铜镜砸在假山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我老了,我的心老了。在我的身子变得这般脆弱的时候,我的人,我的心,也全部都随着一起老了……”南宫琦喃喃道。      一讳疾忌医      金碧辉煌的南宫世家雕梁画栋,园林恬静幽美,可称人间天堂。在这偌大的一片园子里,最为雄伟的便是中间的传书大殿。   此时,一个满面沧桑的老仆,执着掸子,在殿堂中上下打扫。   稍顷,南宫雷背着手从后庭走了进来。他约摸五十岁,瘦削脸型,颔下一缕细长的黑须,一双虎目不时闪现出凌厉的光芒。   他也不与那老仆搭话,只是背了手,在大厅上缓缓踱步,步履稳健有力。他皱着眉,似是在思索什么重大的难题。   日上三竿了,日光自门窗射入,氤氲的光景把厅堂托衬得美轮美奂。   南宫雷环望四周殿堂中富贵景色,眼中却流露出一股伤心遗憾之意。   那老仆收拾完毕,正要离去,南宫雷却突地道:“梁福,你再派人去催一下济生堂的人,问一下他们的贵客,神医郦大夫,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到……另外,你再去把少爷叫来。先去把少爷叫来。”   老仆梁福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说道:“老爷,少爷他正在发脾气,不肯来。”南宫雷眉头大皱,道:“他又怎么了?”   梁福苦了脸道:“少爷灰心丧气的,说道这人若是生了病了,请什么神医来,或者还可以治上一治。可是这功力一散,即使治好他的经脉,也难以把散失的功力给找回来。他说不管请上什么大夫都是白费……他还说,那样广邀天下名医,只会白白地把事情传播开去,惹人笑话而无济于事。他怎么也不愿来。这会儿,红衣姑娘正劝他呢……”   南宫雷大怒,一拍桌子,桌面上一只镶金丝的精美花瓶,跳了起来,滚了一下,然后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不思长进的畜生!”南宫雷怒不可遏,向梁福说道,“你把他给我拉出来!就说是我说的!他要是再躲着不出来,我老大的耳光抽他!哼!像他这般没有志气,遇上些许小事情便寻死觅活的,不是我南宫雷的儿子!”梁福惊了一下,打扫了碎瓷,躬着身子出去了。   一会儿,南宫雷的夫人梁绣枝带了两个丫环自内堂款款而出,嗔道:“老爷,怎么发这么大的火,还把东西摔了?我在房中都听见了。”   南宫雷哼了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当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我南宫世家百余年来,出的尽是些响当当的好汉,哪个似他这般窝囊无用!功力废了,可以再练,可是志气没了,便与死人无异!”   梁绣枝心里原本也痛苦得很,此刻被他一说,更感到十分委屈,分辩道:“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我一个人生得出来的么?若是要责怪的话,你的干系难道便少了?”   南宫雷向来惧内,此刻竟然被她几句话说得目瞪口呆。   梁夫人一向与丈夫斗嘴惯了,又心疼自己的独子,继续不依不饶地道:“你说他窝囊,不像你南宫雷的儿子……可是老爷,你也不过只是能图这一两下的口舌之快。若是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上一想,你便不会这么说了。要是你自己,在与铁衣帮的打斗中,被人用重手击坏了心脉,十几年的功力化为乌有,今后的日子过得与寻常百姓无异,甚至比他们还要糟糕,因为你前半生闯荡江湖,结下了不少的恩怨。此时如果再动起手来,只能任人欺负,还要被人耻笑。此时你却如何了结?你又会怎么样?”   南宫雷沉默一下,说道:“至少我大夫还是要看的,即使明知道希望不大,也总要试上一试。一味地讳疾忌医,那可不成。”   梁绣枝道:“你今年五十有二,他才二十二,尚无你年纪及人生阅历的一半,年轻人心高气傲,发些脾气也属正常。我们好好地劝他就是了,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你可知道他现在心里的感受,还要往火上浇油……”她一口喝了梁福递上来的茶,眼里泪花涌动。   二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席关于南宫琦的话。过了好半天,梁福才诚惶诚恐地带了南宫琦和小姑娘红衣,一同出现在大堂当中。   南宫琦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整个人显得十分颓废,浑身懒洋洋的,还喝了酒,就像街头乞食的叫花子,哪里还有什么南宫世家少爷的派头。丫头红衣也显得面容憔悴。她双眼通红,显然刚刚大哭过一场。   “爹,我来了,你请的那个没用的大夫,快些把他打发了吧。别耽误我喝酒。”南宫雷刚想发火,却被人按住了肩膀。他这时候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病夫一般的中年人。他四十多岁,面容焦黄,瘦长脸型,鼻下两撇细长的鼠须,不时轻轻地抖上一抖。他穿了一身乌青的衣袍,双手拢在袖中。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竹制的药匣。   这人来得突然,南宫雷自负一身武功,也是才发现。他猛地想起,说道:“阁下是……莫非是相请的神医……”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道:“神医不敢当,在下郦引鹊。这位便是令郎了?”   南宫雷道:“犬子无知,胡言乱语,神医请勿见怪。”他神态格外恭敬。   “什么狗屁神医,不过是些混饭吃的骗子,待我一剑砍了他!”南宫琦猛地从身后抽出一把剑来,步履踉跄,向郦引鹊砍去。   见了南宫琦这般模样,虽然是答应了梁绣枝要宽容对待他,一股怒气还是由南宫雷心底钻了出来。他刚想上前教训一下儿子,却见到儿子的长剑已端端正正地到了郦引鹊手里。   南宫琦心如死灰,叫道:“我没了武功,若在平时,你早就……你杀了我吧!”眼睛一闭,伸颈待死。   郦引鹊皱眉道:“你就那么想死么?”南宫琦道:“我已是废人一个,不死也没有用了。”郦引鹊有些诧异:“既然如此……那你怎不去死?”   南宫琦神情激烈,一把抢过郦引鹊手里的剑,向颈中划去。红衣挡在他面前,哭道:“少爷,你这又是何苦……”眼见南宫琦收势不及,就要刺到她身上。   郦引鹊冷冷哼了一声,道:“这剑不听话,不是好剑。不要也罢。”伸出两个指头,在剑尖上轻轻一捏、一拗,剑尖便断开,掉在地上。郦引鹊抢过剑柄来,两手一合一拍,再张开时,手上已只有一堆木粉。   见众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他哈哈一笑,道:“这剑不好,我已经代少爷惩罚过了。南宫公子,初次见面,多包涵。”   南宫雷冷冷地望了一眼南宫琦,道:“琦儿,你快点过来,拜见神医。这位可是江湖上号称‘妙手仁心’的郦引鹊郦神医,是天下间医术最最高明的,为人宽宏大量,不与你一般计较,快过来。”   南宫琦叫道:“爹,我不要什么所谓的神医来看。你叫他走!你叫他走!”   “胡说!”南宫雷脸色铁青,“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不但身体上病垮了,连脑袋也坏了!我南宫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子孙!”一面又向郦大夫连声道歉,说道:“犬子受刺激过重,神志不清,口吐狂言,还请大夫见谅。”   “这倒无妨。”郦引鹊微笑道,甚是宽容。   南宫琦冷眼旁观,道:“你不必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你武功高强,我岂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心里笑我,你一定在笑我是废物……江湖之上,似你这样的大夫我见得多了……”神情间很是激愤。   红衣在旁边跺脚道:“少爷收声!”郦引鹊也不生气,只是伸出二指,迅疾地点了南宫琦的穴道,使他四肢受制,立在厅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下来又依次察看了他的耳目口鼻,诊了脉,又在他身前身后几处穴道上推拿一会儿,脸上神色愈加凝重。   南宫雷小心旁观,不敢打扰。过了一会儿,郦引鹊嘘了一口气道:“这年轻人火气不小,也是难怪。他经脉受损,内功俱失。经脉虽是极难调理,可是在我看来也只是小事。只是这么多年修习的内功,却是找不回来了。”   南宫琦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听了这话,只是冷笑。南宫雷道:“神医,这……这难道当真无法可想?”郦引鹊摇头道:“神仙难治。”一边伸手拍开南宫琦被封住的穴道。   南宫琦伸展手脚,道:“爹爹,如何,我早就说了,不用你请的什么所谓的神医来瞧……瞧来瞧去,也不过是如此这般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这么说……哼!”声音中也透出无限的失望之情。   郦引鹊慢慢地收拾了药箱,道:“你爹爹辛苦请人来瞧你,你却如此不领情。当真是痴心父母、富贵娇儿。一点也不体谅做父母的难处。这样的孩子,不要也罢。”他眼神冰冷。   南宫琦怒道:“我怎么不体谅父母了?是他们……我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他们还总不想着叫我清静清静。今天请这个来瞧瞧,明天请那个来扰扰……结果却都是一样!”   郦引鹊又好气又好笑,叹着气道:“也怪我医术还未到家,见笑了。”说着自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书面上写了《五禽戏拳谱》五个篆体字,说道:“郦某身无长物,这本书是我根据三国时期华佗先师的《五禽戏》改写的一本拳经,于强体健魄一道颇有好处。你拿了去,日日练习书上的拳术。我这里还有一个方子,用于调理经脉。照方服药,日日习拳,三月之内,当可恢复身体,与常人无异。你还年轻,光阴正盛,从头再修习内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南宫琦不信,也不去接。南宫雷骂了儿子一句,慌忙接过。他与郦引鹊说了许多客套话,还拿出了两百两金子作为酬金。郦引鹊坚决不要,死命推辞,声称病未治好,不收诊金。南宫雷也无办法,知道郦引鹊体恤百姓,便吩咐下去将金子兑换成米面,救济江南地区贫苦的士民。   送走郦引鹊,南宫世家的人似乎都心事重重,每个人都知道,郦引鹊的诊断是不会错的,恢复内功,也终究是件没有指望的事。      二江边拒婚      霜染寒秋,江面上冷雾茫茫。南宫琦立在江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望着大江入海处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壮观景象,听着江水激扬澎湃发出的轰鸣,心潮也随之动荡不已。   红衣站在他身边,怜惜地望着他。江上风寒,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随即有一件物事披在了她的身上。抬头一看,却是南宫琦把外衣解了下来给她。他望着江面,目光深沉,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江浩浩荡荡地自他们面前流过,气势雄壮,内中却让人有一种“逝者如斯”的感慨。良久,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望着阴云浮沉的天空,道:“红衣,咱们走吧。”   二人回转身子,默默地走下岩石,牵了江边正低头吃草的马匹,沿一条通入前方树林的小道前行。   红衣道:“少爷,这些天来,你首次出门,身体没事吧。”南宫琦漠然道:“郦大夫用药当真不错,我现在除了内功外,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言语中仍有无限惆怅。   红衣道:“少爷你千万要看开些。”南宫琦低了头,扯了一把青草回手喂马。又见到红衣一脸的抑郁,心中也是好生过意不去,勉力笑道:“红衣,你不需要担心,我好了,没什么要紧。你看。”他说着走到前方的草地上,拉开马步,嘿嘿声中打了一套南宫世家家传的洪英拳,虽然拳中无劲,但是架式和招式都是有板有眼的。   红衣见他精神比以前好些,心中略为宽慰,但仍是为少爷感到遗憾。   上了过江的渡船,红衣道:“少爷,你说慕容世家这次邀你前去,慕容老爷在信中的话很含糊,没说个明白,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南宫琦道:“慕容老爷在书信当中,不是说邀我商议与璇姑娘的事情么?”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璇,是与南宫琦有着婚约的。   红衣道:“少爷你与璇姑娘的婚事,早已经商定好,就等着选一个好日子让新娘子上门了。若是要商议此事,也该找老爷去,不该叫你去啊。我瞧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南宫琦无语,默默地将手心一枚石子扔入江中,神情戚然。想到就要见到那个美丽飒爽的女子,他心中很是兴奋,转念间想到自身的处境,又如同从悬崖上掉了下来,气短不已。慕容璇,那女子曾经当众发出豪言壮语,声称非英雄不嫁。后来,南宫琦在少室山下的英雄大会上大出风头后,慕容世家不久便托媒前来。   慕容璇,她现在应该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吧?   下了船,二人默默地沿江边策马前行,一路上景致秀美,岸芷汀兰,草色入眼,郁郁青青。   前行了约小半个时辰,前方林子间的驿道上,横了两匹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上坐着两人,皆是雄纠纠的粗壮汉子,露了一身虬结的古铜色肌肉。左首的那人脸上有一道刀疤,执了一把钢刀;而右首的汉子则执着一条长鞭。他们二人似是等待已久,见了南宫琦二人迎面而来,都不禁轻出了一口气,面上喜气盎然。   刀疤汉子扬了扬刀,道:“哥,咱们等了这许多时候,正主儿终于露面了。”执鞭汉子道:“他们来也罢了,却只是两个人,这不是存心作死么!”哈哈大笑。   红衣与南宫琦勒马相视。南宫琦说道:“阁下认识我们么?”刀疤汉子道:“首次相见,但我们等的就是你!”南宫琦道:“既然不认识,为何……”刀疤汉子道:“大爷我高兴,不成么?”   南宫琦怒气勃发,他刚想发作,红衣道:“少爷,这两人看样子是江南的绿林大盗,什么‘鄱阳双义’,卢铮和卢镝兄弟。”   刀疤汉子卢铮挥刀自马鞍边上虚砍了一下,说:“你们两个还不快快下得马来,跪在地上求爷爷我饶上你们一命。”   红衣“呸”了一声。南宫琦久闻这鄱阳双义卢氏兄弟的名气,他们武功不俗,为人亦在正邪之间。这次看来,他们似是早就知道自己要从这里经过,所以在这里久候,南宫琦心中不禁觉得奇怪,说道:“二位大名鼎鼎,平日里也不是拦路劫财之辈,与我们也是素昧平生,怎么今天拦住我们,口出狂言,究竟是意欲何为?”   执鞭汉子卢镝道:“不错,我们兄弟今日可不是为着钱财来的。我们专来取你项上的人头!”长鞭一挥,正中南宫琦坐骑的脑袋。那马负痛长嘶,前蹄弯曲,人立而起,将南宫琦给狠狠地掀了下来。南宫琦内功全失,身手又不灵敏,这一摔虽是摔在草地上,也是痛极。   红衣慌忙下马,将他扶起来,道:“少爷,你摔痛了么?你怎么样了?”卢氏兄弟见了他落马时的丑态,都是哈哈大笑。   卢镝道:“这便是江南大名鼎鼎的南宫世家少主人的落马英姿了。”卢铮道:“兄弟,你一鞭将九大门派三大世家之一的南宫少爷打下马来,这事情来日必可轰动江湖。届时只怕江南此地,人人要对你刮目相看。”卢镝咧了嘴道:“大哥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有多少斤两,谁不知道?这一鞭,不是小弟我能耐大,只不过是这位南宫少爷太过于无用罢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另一边的南宫琦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被人嘲笑。   卢铮说道:“这小子极为无用,可带的小姑娘生得倒也不错,不如我们便捉了回去做个夫人也好。”   卢镝道:“大哥,她相貌虽然也还可以,只是已经跟了一个主儿,啃着别人丢下的骨头,未免有些丢脸……”南宫琦一向对红衣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哪里听得这些污言秽语,大怒道:“你们两个狗嘴不干不净地胡说些什么!”   卢铮望了他一眼,冷笑道:“南宫家的大少爷发火了,哟,这可当真非同小可。嘻嘻,我们便是在这里不干不净地说了,话已经出口,你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南宫琦怒火中烧,他一向心高气傲,哪里能受得了这些侮辱?“咣”地从背后抽出剑来。这一下,也不知道是用力过猛,还是那剑过于沉重,他虽然拔了它出来,手上却拿捏不住,那剑一下子脱手掉在地上。   卢氏兄弟笑得更响了。南宫琦怔在当场,想不到自己连握剑的力气也没有了。那剑不过七八斤重,他一手之力,竟然几乎拿它不住。   红衣把剑捡起来,再递给他。南宫琦怔怔的,忽然一拳打在剑身上,把剑打出尺许远。他的手背被剑锋划过,鲜血渗出。   红衣难过不已,哽咽道:“少爷……”南宫琦如痴似狂,道:“不用给我这劳什子的东西!叫他们杀死我便是了!反正我留在这个世上,也不过徒然多出一个废物而已!我早些死了,也强似受这些龌龊小人的羞辱!”   红衣大惊道:“少爷!你千万不可如此轻生!你答应了我的!最多,咱们找个没有武林的地方,安分地隐居下去便是了!你不可……”   卢氏兄弟冷眼瞧着,卢铮道:“南宫世家的小子,说了这半天的废话,倒也算慷慨激昂。就是为人贪生怕死,我要是这样的一个废物,早就自杀了,以免为天下人所耻笑。他还左一个舍不得右一个舍不得……哼!”   红衣脸上泪水横流,冲他们大喊道:“我家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卢镝怔了一下,道:“这……我们……”卢铮沉声道:“兄弟,无须与他们多费口舌。这小子若还想苟全性命,不肯自刎的话,那我们便出手料理了他,为人间除一累赘……反正……”他突然回头望望,却看到一队人马,正向这边而来。卢镝也见到了,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齐跃下马来。   红衣拾了剑在手,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满怀戒意地道:“你们若要再有不敬之意,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卢镝笑道:“你便是再不客气,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能够厉害到哪里去!”手一扬,长鞭如毒蛇吐信,去卷她手上的长剑。红衣低身一躲,长剑直刺卢镝左胸。   卢铮在旁叫道:“兄弟小心!这丫头不好惹! ”卢镝说道:“放心,我有分寸。”甩开手臂,长鞭矫若游龙,迅速回身护住身体四周。红衣手上的剑碰上他的长鞭,“咣”的一声,掌心发麻,迅速后退。   卢镝也觉得掌心一热,暗自吃惊,心道:“南宫家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厉害。”他们兄弟成名江南武林已经有近十年,武功着实不弱,一般的武林中人,在他们手底下走过百招的,已十分难得。   南宫琦此时解下另一柄剑,抽剑出鞘,双手紧握剑柄。卢铮道:“你这废人还想与人动手相搏么!那我便成全你,与你走上几招……”他话没有说完,南宫琦一剑刺出,剑光霍霍,剑尖直刺他肩膀。   卢铮见他的起手式,吃了一惊,不敢怠慢,先退后两步,待要反击时,已见剑招去势渐终,力道大衰,竟似无半分力气一般。原来南宫琦对剑招剑式还记得牢靠,剑法也着实精妙,只是在使出来后,便如同小孩子一般,使不出力道来。饶是想通了这一点,卢铮脸上还是渗出一层汗来。   卢镝的武功远高于红衣,若是真要取胜的话,那早胜了。他只是要瞧清楚红衣的武功路数,便如老猫戏弄耗子一般,与她缠斗。时候一久,红衣力气渐衰。   卢镝也看出她只是偷学了些许南宫世家的剑法,并无什么绝妙出奇之处,也不愿再与她纠缠,喊了一声:“着!”便见红衣手中的长剑飞上了半空,然后嗖地插入草地,红衣左手捂住右手腕,脸色煞白,却咬住牙齿,不吭一声。   另一边,南宫琦的情况更好不到哪里去。他披头散发,状若疯虎,也不顾什么剑招剑式,只是一味地握了剑胡砍胡抡。两三个照面间,卢铮寻了个破绽,一脚踢翻南宫琦,又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冷声道:“南宫世家的人,也不过如此!哈哈……”   他正得意地大笑,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传进他的耳朵:“大胆!”   这一声把卢氏兄弟的得意吓得无影无踪。在他们的右侧,忽然出现了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一名老太太,白发苍苍,佝偻着腰,拄着一把龙头拐杖。在她身后,是一名衣饰华贵的长须中年人。中年人右手挽了一名十八九岁的美丽青衫姑娘。后面还有两个丫环和三四个相貌英伟的年轻人。   卢氏兄弟也算是道上有见识的人物,卢镝皱眉道:“来者莫非是慕容世家的林老太君么?”   长须中年人冷声道:“鄱阳双义,既然知道老太君在此,还敢无礼?在慕容家的地盘上,对慕容家的客人这样无礼,也不多想想,你的颈上到底有几个脑袋!”来的正是慕容世家的几位首要人物。那老太太是家族中辈分最高的老太君林寒瑛。长须中年人是林寒瑛的二儿子,现在执掌慕容世家的慕容枫。那年轻姑娘一直怜悯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南宫琦看,却是南宫琦未过门的妻子慕容璇。   他们的出现,让红衣目瞪口呆。她不无担忧地想到,慕容璇已经见到了自己少爷被人一脚踏在地上的狼狈场面了。   南宫琦由于趴在地上,没有能够见到来者的面目,可是林寒瑛既然到了,她那最宠爱的掌上明珠、整日形影不离的宝贝孙女慕容璇,又怎么会没有来呢?他脸上像被火灼烧过一样热辣辣的,真想身下的这块土地裂出一条大缝来,把他给吞噬下去,他恨不得自己早一步叫卢铮给杀了……他真想抱头痛哭一场,“废物!废物!”他狠狠地责骂着自己。   卢铮道:“老太君还请恕罪。在下实在不知道他是慕容家的客人……”松开了脚,恭恭敬敬地,“我们兄弟在路上遇见了他们,见他们有趣,想寻个乐子。他们说他们是什么南宫世家的人,可是玩了一场下来,他们却顶不得丝毫用处,三拳两脚便趴下了。我们兄弟只道他冒了南宫世家的名声,下手便不再客气。难道,他们真的是……”   南宫琦爬起来,红了脸不敢再看其他人。偶尔斜了一下眼角瞟瞟慕容璇……她似乎还很平静,脸上似乎又有些失落。而映入眼帘的林寒瑛的脸,却是冷冰冰地令人寒心。   慕容枫向南宫琦瞧去,说道:“贤侄,我们来得迟了,你可曾被这两个混账家伙打伤?要不要紧?”他说得关切,南宫琦却自他的言辞中发觉勉强作出的客气,那眼光是冰冷的,表情也是冰冷的,甚至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也透露出着无尽的侮蔑与嘲讽。   南宫琦的心冷了,彻底地冷了。从头顶的每一根毛发,沿着血管而下,及心肺,及肾脏,及髋髀,及脚趾……全然是冰冷的一片。尽管在路上,在这一切变故发生之前,他还是期望可以早些见到他的未婚妻和她的家人,每逢念及,他心里就会有一种暖洋洋的归宿感。对于一个身遭不幸的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风雨后情人的安慰。   可是此时此刻,他浑身冰冷如在地狱。   哀痛者有理由相信,世界上,是只是强者才有资格获取他人的尊重的。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可能未曾受伤,他不可能逃避这一场重大的羞辱。他缓缓地回过头,如同一个疯痴的患者,他瞄了一眼慕容璇的脸……那美丽的脸上,没有愤恨,没有痛苦,没有关爱,没有心疼,只有着无尽的怜悯与同样的冷漠。   林寒瑛的目光中只微微有些怜爱和歉意。南宫琦似乎明白了什么。   慕容枫道:“这位南宫世家的公子,因为受了伤,武功才打了折扣,才任你们两个小人猖狂。我告诉你……他一旦恢复武功,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还呆在这里不走,莫非是想见识一下我慕容家的绝学?”   卢铮与卢镝相视一笑,翻身上马,道:“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后会有期!”大笑声中,勒起缰绳,泼啦啦地蹿出,稍顷,身影便消失不见。   红衣气愤不平道:“慕容老夫人,慕容老爷,这二人蛮横无礼,怎么倒叫他们给走了?至少也应该先擒拿下来,给我们公子爷出口恶气。”   林寒瑛双目一瞪,向南宫琦望了一下,意思是他怎么让一个身份低下的丫环来指摘起慕容世家的不是来。稍后她缓缓说道:“这两个人得罪的是你家公子,是南宫世家,却不是我慕容世家。这两人武功高强,慕容家人丁单薄,不想强出头,万一有个闪失……出气么,南宫世家家大势大,还用得着倚靠别人么!”她这话一出,众人便都有些不自然了。她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明显,除非是傻子,在场谁也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南宫琦默然不语,脸色灰暗,身体微微颤抖。红衣叫道:“老夫人,这,这怎么可以……江湖上谁都知道,慕容家与南宫家,互为姻亲,好得就如同一家人一般。”   林寒瑛瞥了她一眼,道:“你是谁?”红衣道:“我是服侍公子的丫环,慕容世家怎能……”林寒瑛脸上一寒:“在我面前,哪里有你一个小丫头说话的份儿?”红衣还要再说,被南宫琦拉住了,他似乎相当平静,对眼前之事已经有了准备。   慕容枫有些尴尬,道:“南宫贤侄还请勿怪,我娘为人心直口快,有一说一,是出了名的直肠子。你的事情,我们也全部知晓了。年轻人,敢与当今武林中成名已久的‘流星剑魔’杭晋放手一搏的,年轻一辈中,除你之外,再无旁人了,你当真是个有气魄、有担当的好男儿……”   南宫琦喃喃地道:“有气魄?有担当?哈哈……当真可笑!可笑至极!”他状若疯癫,“我才不要什么气魄,什么担当,我要要回我的武功,我的武功……”声音渐嘶。   红衣痛苦地望着他,她突然想到,慕容世家既然邀请南宫琦前来商议婚事,却不在自己家中静待客人,这绝非待客之道,甚至连老太君也在郊野出现,这其中必有蹊跷。而鄱阳双义出来与他们为难,倒似有意做戏给人看的一样……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一阵恐惧袭上了红衣的心,她望望南宫琦漠然的神情,又望望慕容璇强行抑制的平静……   慕容枫叹了口气,道:“南宫贤侄,本来你成了这副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可是方才见了你被那两个毛贼欺侮的形状,委实叫人心寒。一个世家子弟,竟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你也知道了,贤侄,若是璇儿没有见到这场面也还罢了,可是那一幕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面。贤侄,我们都知道,璇儿心目中的丈夫,是那叱咤风云、傲视群雄的伟汉子、真丈夫。你如今这副样子,只怕要叫她非常失望了……”   南宫琦呆呆地,对他这句话,没有一点反应。慕容璇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眼角泪光闪动,说道:“琦哥哥,你,你……”   南宫琦发了一会儿呆,渐渐恢复过来,突地对她微笑了一下,这笑容很清纯,很温和。这笑容让她感到莫名的酸楚,她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刺戮着,泪水噗噗地往下掉……   南宫琦似是解脱了一般:“我明白。其实,这对于你我来说,都是好事情,你又哭来做什么。”他语气温和,颤巍巍地伸出手,慢慢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珠。慕容璇对他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却哭得更厉害。   慕容枫叹息道:“这事终究理亏在我们慕容家,这里有一封信,烦请送与令尊。贤侄之事,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来日慕容枫必定为贤侄寻一才貌双全的女子……”   南宫琦拱了拱手,勉强一笑道:“不必了……”他知道目前这种情形,慕容家的人已经把一切都设计好,多说无益,也于事无补。他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是这个结果。这些平日里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如今的态度却叫他寒透了心。他已经不愿意与他们再多说一句话。   他转身要走,慕容枫将信再递上。南宫琦接了,撕成两半又扯成四片……他扬手一挥,天空中纸片纷纷扬扬,就如同腊月间大雪纷飞。      三发愤图强      两骑马缓缓地走在江南平缓的原野上。野地里,阳光把青草映得格外炫目。山花星星点点的,随微风起伏摇曳。   南宫琦下了马,牵了那通体通红的马走在骄阳当中。红衣也跟着下了马。走出里许,抬眼只见前方草野渐稀,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出现在他们面前。   只见湖水澄蓝,清澈几乎可以见底,游鱼、沙石历历在目。他走到湖边,蹲下来,捧了清凉的湖水洗了把脸。水线自他的指缝间洒下,惊飞了湖边芦苇丛中的水鸟。   鄱阳湖。南宫琦突然想起卢氏兄弟来。这没来由的一场羞辱,已经叫他永远痛失自己的爱人。不,并不能称慕容璇为他的爱人……真正的爱人,决不会那样弃他而去。但是,尽管恨着她,他同时也还是深爱着她的。   为什么……他却总还有着对负心者的无边心痛……   红衣忽然道:“少爷,你不生气么?”南宫琦道:“红衣,遇上这等事,一个人能不生气么?”红衣道:“不能。”   南宫琦道:“不过红衣,你知道吗?两个月前,我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得知自己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那时我已经想到了今日。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什么都想通了,当然,我也时常发脾气。红衣,我不是经常跟你说么,自那时起,我的心已经老了。既然心已经老了,行将就木,趋于黄土,世间的一切欲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一切,便全部都不怎么在乎了。这些事情,固然令人郁闷不快,可一味愤恨,又济得什么事!”   红衣道:“那慕容小姐,你……你也不在乎吗?”南宫琦道:“她喜欢怎么样便怎么样好了。即便没有解除婚约这事,她嫁与了我这废物一样的人,难免也会痛苦一生。目前这情况,其实对我对她,也都还好。”   又一阵风过,湖面上波光潋滟。一只渔舟自不远处苇荡中缓缓划出,划舟的渔家少女歌声清亮。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渔家少女唱的是张志和的《渔歌子》,虽说时下并无白鹭桃花、斜风细雨,但人听来,仍觉歌中无限真切自然之情。   南宫琦为这歌声所吸引,抬眼望去,只见那小舟之上,除了唱歌操桨的渔家少女外,船头还坐了一个戴了斗笠的人。他执了一根钓竿,静无声息,半天也不动弹一下。   南宫琦喃喃地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斜风细雨不须归……”   渔女歌声止歇,似是往这岸边瞧了一眼。然后她便撑动长篙,渔舟缓缓向他们划来。   南宫琦道:“红衣,那姑娘唱得不错,斜风细雨不须归……咱们退出江湖,在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过活,渔樵耕织,也是一件顶快乐的事情了。当真是‘斜风细雨不须归’了。”   红衣心一沉,她服侍南宫琦已有五六年了,细心周到,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脾气与性格。   他绝对是属于心高气傲、自尊自强的一类,受不得委屈和磨难,遇上要紧事情还冷不丁会要死要活的。他比谁都渴望建功立业,想要在天下人面前扬名立万,为了争得自己的权位而孜孜不倦地斗争。与杭晋一役,也是因为他想为南宫世家立下不世功勋,想在武林当中大出风头所致。他设计圈套想围捕杭晋,谁想杭晋武功之高强,已臻化境,以南宫世家为首的江南七路武林精英,反被打得花落水流。可如今,这颗炽热于功利的心却变得淡漠苍白了,她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担忧……   渔舟缓缓靠近,红衣觉得那垂钓者的身影有些熟悉。渔舟靠岸,那钓者把头一扬,向着她呵呵一笑。红衣眼见那人颔下两撇黑鼠须甚是有趣,又惊又喜,不禁叫了出来:“呀!郦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那垂钓者正是神医郦引鹊,他又是一笑,坐在船头,一动不动。   红衣道:“大夫,你快来开解一下我们少爷吧。他……他……”   南宫琦道:“红衣,我又没有什么病痛,也无需他的开解。你大可不必麻烦他老人家。”他把“老人家”三字加了重音,言语中有一股赌气的味道。   郦引鹊并不介意,反而饶有兴致,说道:“怎么了?”红衣急道:“少爷想着要退隐山林。”郦引鹊呵呵大笑。   那渔女奇道:“师父,他们二人正为此事揪心烦恼,你怎么却还如此开心?”红衣也埋怨道:“我们少爷心境不佳,你还来取笑于他。”   郦引鹊道:“既然如此,你且来说说,他为何心境不佳,为何要退隐山林哪?”红衣向南宫琦望望,见他似乎并未反对自己的诉说,便将适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言语间甚是为南宫琦抱不平。   郦引鹊道:“原来如此……其实他这想法也不错么!与青山秀水相伴,不问世间烦心琐事,省心省力。退隐山林,又有什么不好?”   红衣跺脚道:“这时候了,还来说笑话!”郦引鹊道:“你这个女娃当真不懂。江湖上的人,每日过的都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若是能够舒舒服服地归隐田园,每日把酒篱间,怡然自乐,那已经是无上的欢乐了。”   红衣急得差点儿哭了起来,道:“神医……这不成的,这万万不成的……我们少爷还年轻,还有的是气力……我了解他的性格,要真的归隐的话,他必然会过得非常不开心的。”   南宫琦道:“红衣,你这又是何苦……我确确实实已经不再热血……你说,我若是不退出江湖,即使是仍在家里过活,那么又能济得什么事!为南宫世家,我可是一分力气也出不了了。”神色间异常苦恼。   郦引鹊叹着气:“也是,没什么用处了。”突地把钓竿塞在南宫琦手里,道,“拿着,去钓一条鱼上来。”   南宫琦奇道:“钓鱼?”郦引鹊道:“钓鱼。”屏息静气,不再多说一句。   虽然不解其意,南宫琦也只好从命,把钓钩穿了诱饵,扔进水中。   过了约一炷香时分,水面上的鹅羽浮标轻轻地晃动两下。南宫琦沉下心来,不动声色,继续等着。浮标此后又无动静。再过得一会儿,浮标猛地向水下一沉,手上的钓竿上也感到了一股重重的下沉之力。南宫琦咬牙切齿,费力向上拉,放得一放,再往上拉拖,只听得“哗啦”一声,自水中拖起一条水淋淋的大白鱼上来。   红衣与那渔女齐声欢呼,郦引鹊也抚须长笑。当南宫琦把那条鱼放入船头的鱼篓中时,郦引鹊突地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钓鱼么?”   南宫琦迟疑道:“正要请教,前辈的意思是……”   郦引鹊说道:“南宫琦,你应当知道,一个人所以能够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武功高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人的心智和机巧,他的一颗爱人之心……有时候,没有武功,亦可以扬名江湖,这又有何难!就好比这钓鱼……作为钓者来说,第一,要有耐性,人要坐得住,沉得下气来。第二,要分得清情势,看明真相,有的时候浮标动了,并非必定有鱼上钩,不能一概而论。第三,若是有鱼上钩,一旦判定,就要立即行动,决不迟疑。武功不在了,脑袋还在;武功死了,人还活着,难道便当真无所作为了么!”   南宫琦悚然一惊,出了一头的冷汗,他发了一会儿怔,扔了钓竿,跪倒在地向郦引鹊拜了两拜,道:“多谢前辈苦心指点,南宫琦没齿难忘。”   郦引鹊呵呵笑道:“年轻人,何须为不如意而懊恼痛苦,东风不来西风来,百步之内,必有奇葩。”收了钓竿,在长笑声中,那叶扁舟缓缓地离岸远去。   南宫琦望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面,仰天长啸。   听儿子及红衣说了路遇慕容世家诸人的情状,南宫雷怒不可遏,一掌把红木桌子打得粉碎,骂道:“慕容家欺人太甚!这种卑鄙污秽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当真不知羞耻!”   南宫世家上下也都为此事愤懑不已,准备找慕容世家讨回公道,意外的是,却被南宫琦劝止了。奇怪归奇怪,可是媳妇是南宫琦自己的,他不愿意再纠缠,别人自然也就没话说了。   午后,慕容枫派人送来书信,南宫雷看也不看,将书信撕了,骂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告诉他这狗眼看人的势利之辈,南宫世家与他们慕容世家自此后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铁衣帮现在正筹集人马,准备拿你们慕容世家开刀,告诉他早做准备,好自为之!”   送信人受了惊吓,战战兢兢地回去复命,不在话下。此后慕容世家与南宫世家再无书信来往,自然也是因这一番话动了怒气。   而南宫琦受了郦引鹊的开导,一反几个月来的颓丧状态,开始整备训练自已家中的护卫高手,以防铁衣帮的突然动作。据探子在各方探察的可靠消息来看,铁衣帮自新帮主凌青上台这几年,锐意进取,羽翼渐丰。他们又经了几次阵仗,先后歼灭了洞庭帮、徐家堡、连云堡等实力强盛的门派,已经隐然有独霸武林、君临天下之志。   在这之前,九大门派三大世家的高手围攻铁衣帮高手杭晋,以及南宫世家等门派对铁衣帮江南势力的突袭,虽然名义上都是为着武林至宝《断魂残篇》,实际上都是怕铁衣帮占了自己的地盘去。现在整个江南武林已经与铁衣帮结下了不可调解的仇怨。   所以,铁衣帮视领袖江南武林的南宫世家和慕容世家为眼中钉,也是必然。此番传来的消息称,不但是铁衣帮的青衣堂、紫衣堂有大规模的调动,而且另有消息说,“流星剑魔”杭晋,亦来到了苏杭一带……   南宫世家加紧备战,可是之后局势却依旧风平浪静。过了半个月,依然没有铁衣帮的消息。   南宫琦按了郦引鹊所赠的《五禽戏拳谱》上的拳脚姿势练习,开始几日,吃力得很,进展也慢。到得十余日后,手脚轻灵了些,力气渐长,但是尽管恢复得很快,他也只能是与一名寻常汉子一般。   但他也不气沮,说动南宫雷用重金聘请了蜀中唐门的一名高手匠人,特地为自己制作了诸般防身的机簧暗器机关,以备不测。   他日日练习暗器功夫和机簧的使用。那名匠人还用了四天时间,为他制作了一张奥妙无比的木椅,内中装有种种厉害至极的暗器机关。南宫琦天性聪明,练习半月有余,暗器在手上已经有相当大的威力。   自此以后,南宫琦再没有顾镜自怜、自叹自伤过。   红衣眼见南宫琦神采奕奕,往日那个潇洒的公子又回来了,自是满心欢喜。整个南宫世家也因为南宫琦的重新振作而喜气洋洋。      四扬眉吐气      这一日,探子带回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神医郦引鹊在铁衣帮总舵被铁衣帮主凌青给逼死了。据那人得来的情报说,数年来,郦引鹊一直暗中为九门三家自铁衣帮的铁牢向外救人。到郦引鹊死时,已经至少有四十余名名门正派的弟子受过其活命之恩。   听到这个噩耗,南宫琦大哭一场。他在家中设了郦引鹊的牌位,每日供奉。郦引鹊于他,委实有再造之功。神医也不是凭着什么了不起的武功,但靠了一已之力,能为九门三家换回数十名精英弟子的性命,这份舍身成仁的胸襟,天下少有。   过得数日,家丁来报慕容世家派了两名使者前来,在大门外求见。南宫雷大发雷霆,道:“这么多天来,你还不晓得该怎么处理么!赶走!”那家丁嚅动着嘴唇,欲言又止。南宫琦说道:“怎么?是慕容枫亲自来了?”   那家丁道:“不是,不过……是两个女的……”   南宫琦身体一震,急声问:“是谁?”   “我。”女子的声音,轻盈悦耳。紧跟着,两名素衣女子出现在厅门口。   慕容璇。身后是她的一名贴身丫环。   一见到慕容璇,南宫琦的心中不由翻江倒海,想起自己与她之间的种种往事来,欢笑的,痛悲的,心碎的,人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慕容璇倒很沉静,向南宫雷见礼,平静地说了她此行的目的。   原来铁衣帮聚集帮众,确实如南宫雷所说的,已经向慕容世家下手了。先是慕容家四周几个结盟的帮派,在短时间内便被铁衣帮一一剪除。再就是“流星剑魔”杭晋出手,在扬州城郊,杀了慕容璇的叔父慕容松。慕容家又得到消息,铁衣帮大批人马已经在姑苏城中聚集,还没有动静,据说是在等铁衣帮总管西门得过,一旦此人到来,只怕便要下手。   铁衣帮兵临城下,慕容世家危在旦夕,孤立无援。慕容枫突然想起南宫世家来,想起两家在江南武林中同气连枝,唇齿相依,又怕他们介怀于退婚一事,特地遣派慕容璇前来,希望可以用好言好语,化解两家的纷争。这用意再明显不过,只要南宫世家可以助慕容世家退敌,那么,慕容璇与南宫琦的婚事当可弥合。   看完了慕容璇递上的书信,南宫雷嘿然冷笑道:“慕容枫他好大的能耐,想要玩弄我南宫世家于股掌之间。他要退婚便退婚,要我出手相助便出手相助,莫非我南宫世家是他开的客店不成,凡事都要他说了算!”声音暴厉。   慕容璇眼中泪光闪动,道:“家父并非……并非是想说了算……只是慕容、南宫两大世家,同为江南武林之首,理应当同仇敌忾,守望相助……现在慕容家有难,还望伯父……”   南宫雷道:“好个守望相助!当初他怕我儿子做他女婿,会丢他慕容世家的人。他派遣鄱阳双义来羞辱我儿之时,可曾听他说起过什么守望相助!如今事到临头了,才想起什么邻居来,他也不害臊!慕容家这一群势利小人,我南宫雷算是看透了。”   慕容璇听他这话,眼圈通红,加上这一吓,眼中便滚滚地落下泪来。   她这一哭,南宫琦倒忍受不住了,说道:“爹爹,你不要再难为……慕容姑娘了。铁衣帮如今是江南武林正道人士的共同死敌。她说的对,慕容、南宫世家同为江南武林之首,理应守望相助,铁衣帮若是真的灭了慕容世家,我们又岂能独善其身?”慕容璇含了泪,感激地向他微笑。   南宫雷眯了眼睛看他,目光中很有几分不解的意味。   南宫琦面上一片平和。   苏州,慕容世家,杀声震天。   由于众寡悬殊,虽然仗了地利机关苦苦支撑,慕容枫等人还是节节败退。他自己身上也受了两处轻伤,血染衣衫。他已经杀了一名青衣堂的副堂主,重伤了两名紫衣堂的高手,但自己已明显不支。   想到自己一世英雄,到头来还保不住祖宗这一片基业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不禁悲从中来,一边暗中在责骂自己:“璇儿她们去了这许久还不回来,看来南宫世家恼怒于退婚一事,这救兵是决不肯发的了。我一时糊涂,贪图面子,自毁长城,断了我两家的交往,才给了铁衣帮可乘之机。糊涂!当真糊涂!”   他一掌将一名铁衣帮众劈翻,微微抬眼四望,四周几乎全是铁衣帮青衣的,紫衣的,白衣的身影,而慕容世家的人,则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血……   黄昏。   杭晋抱了手臂,悠闲地立在附近的一座小山冈上,俯视下面的情势,不发一言。身边陪侍着铁衣帮的高手。   就在半个多时辰以前,铁衣帮青衣堂的主力,已经自正门攻入慕容世家,与慕容家的家丁短兵相接;而紫衣堂的一部分,则会同白衣堂主力,由偏门攻入,亦是势如破竹;紫衣堂的另一部分,则布于这山冈之下,准备捕杀漏网之鱼。   慕容世家之中,已经有几处屋宇燃起了烈火,浓焰冲天。火光中奔走打斗的身影络绎不绝,哭喊叫声汇作一片。   眼见火光越来越大,杭晋大笑:“慕容家已经不成了。想不到慕容世家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平日里江湖人把他们的本事吹上了天,却原来只是有名无实、外强中干。如此甚好,我们便沿了长江一路杀过去,什么青城、峨眉、点苍、昆仑,一股脑儿全灭了便是!”   旁边一位文士样的高手接道:“九大门派三大世家,要说到人才,真是多如过江之鲫,资质也好。只可惜的是,他们都不如本帮万众一心。他们每日所想的,便是怎么样去争名夺利、勾心斗角,如同一盘散沙,收拾下来,也属自然。”   杭晋大笑,正待下山进击,忽见西北、东北角上各有一支人马,往慕容家这边飞驰而来,烟尘滚滚。稍顷,西南角上又有两路人马,各有百余骑,奔驰而来。   杭晋道:“莫非是帮主还不放心,亲自带了人来?”   文士皱眉道:“不!东北方来的是南宫世家的人,西北边是君山丐帮的人……至于西南来的,他们服色杂乱,是各派会集的一股。好个慕容世家,竟然来得及请下这么多路帮手!”杭晋飞身跃下山冈,紫衣堂的人马紧随。   血色的黄昏下,慕容枫似乎已经没有了感觉,就算是中了刀剑,仍是机械地挥动着他的臂膀,直到一个温和坚强的声音钻入耳中:“爹!”   他怔了一下,眼前开始清晰起来。这是慕容璇的声音,是她!他见到慕容璇站在眼前,不是做梦,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跟前。   慕容璇就在眼前,搀着林寒瑛,二人都是面色悲戚。在她旁边,南宫琦坐在一张笨重的木制四轮椅子上,手里拿了一把劲弩。他们四周,是无数南宫世家的护卫,还有许多的丐帮人马。而原来围攻他们的铁衣帮人,现在则躺了一地。   铁衣帮三堂人马损失近半,狼狈地退出了慕容世家。杭晋脸色铁青,这次被南宫世家杀了个出其不意,使一向精于算计的他险些吃了一次大亏。他重整三堂人马,算了一算,还余下三百余人。   文士眼见彻底全胜化作泡影,也极为不平,说道:“他们大都已经筋疲力竭,南宫世家此来,没有南宫雷在内,也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高手。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将他们一举歼灭,来个一锅端,江南武林此后便是不攻自平。”   杭晋想了一下,道:“不错,这正合我意。杀他们一个回马枪,仓促之下,人心必散。”于是他们便指挥余下的三百余人,迅速向正门冲击。正门只有少许人防卫,一冲即退,铁衣帮人大喜,冲入其中,可是发觉四周竟然空无一人。   杭晋猛地省悟,叫道:“不好!我们中了他们的诱敌之计!”话刚说完,四周探出一圈人来,各执弓箭暗器,也不答话。稍顷便有人叫道:“放!”流箭暗器齐飞,打得铁衣帮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当即便倒下了数十人。   杭晋伸手在空中抄下五六支长箭,掷了回去。惨叫声中,几名南宫世家的弓箭手一齐毙命。   杭晋怒道:“败军之中,有人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设下这样的埋伏,当真是不容易。本帮吃了这等大亏,杭晋也不得不服,请这位高人现身一见!”无人答话。   “哧哧”有声,空中抛下数十个拳头大的白色圆球。有人用兵器挡开,不料刚一碰上,那白球便破裂开来,冒出大片大片的浓烟来。那人便叫道:“咦,这是什么玩意儿,好呛人……”一句话没说完,“咕咚”一场栽倒在地。   白球一个个在铁衣帮中裂开冒烟,许多人知道其中必有古怪,可还未迈开步子逃开,身体已经软了。除了数十人离白烟较远些外,其余两百余人无一幸免,全部都倒在了地上。   杭晋这才惊惶起来,道:“南宫世家里说得上话的,请现身一见。杭晋有话要说。”   前方的弓箭手丛中,缓缓地走出几个人来,他们是南宫琦、红衣、一个老头儿、一名丐帮的九袋弟子,还有就是慕容枫,慕容璇则跟在他们身后。杭晋只把目光放在那老头儿的身上,道:“是蜀中唐门的唐半仙?”   老头儿咧嘴一笑,道:“正是老朽。”   杭晋冷冷道:“原来他们是有你这蜀中唐门的高人指点,怪不得机关暗器如此厉害。杭晋纵横江湖多年,今天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好,三大世家果然同气连枝!好个南宫世家!好个唐门!”   唐半仙笑道:“杭兄误会了,老头儿绝对无意与铁衣帮为难。这一切都是出自我这徒弟之手。一切计谋都是他的主张。老头儿我不过是个陪衬,瞧瞧热闹。他向我讨教唐门的秘技,我也只是随意地支吾几句,他竟然做得像模像样,当真是聪明用心!我也没有办法。”   西门得过道:“你说的……是南宫琦?”   南宫琦坐在笨重的木椅上,抱了抱拳,道:“区区正是南宫琦。今日牛刀小试,自制九制迷烟,却还顶用,不知有何见教?”   杭晋不怒反笑,道:“我记起你了,上次你不是被我打了一掌,人说你内功已经尽数废了。想不到你竟然还能用上这样的心机来对付我……那天我怎么不加上两分劲,将你给打死了,也省却了现在的麻烦。”   他“烦”字一出口,脚上便踢起一把长剑,迅速无比地向南宫琦飞来。这一招大大出乎众人意料,惊呼声中,已经来不及相救。而南宫琦端坐于椅子上,更是无从躲避。   “当”的一声,长剑似是被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翻了几圈,摔落在地。南宫琦只是微微一笑。杭晋伸手抓起一名铁衣帮众,向他掷去。红衣手中长鞭一抖,半空中将那人卷住,扔在一旁。   杭晋冷哼一声,手中寒光乍闪,一柄雪亮的宝剑横掣在手中。他沉了脸,一步步地向前迈进。两名丐帮弟子想上前拦住他,刚跃至他的面前,寒光暴涨,如一抹飞逝的流星,那两人便软软地倒在地上,胸口汩汩地流出鲜血。而杭晋的剑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剑上连半点血痕也看不见。   他又迈前几步,将另外几名阻拦的南宫世家护卫一剑杀了,已经距离南宫琦不远。红衣怕他剑术高强,伤了南宫琦,忙道:“放箭!”   飞箭如雨如蝗般向杭晋射去。但见这位一代剑魔手腕疾动,身体周围寒光游动不已,一支支长箭,便似在空中突然停顿一样,随后便直直地摔落下去。在摔落过程中,突地一支支从中断为两截。不多时,他的脚下已经堆了一堆柴垛似的箭杆。而他本人,却胜似闲庭信步,没有受一点儿伤。   这剑,当之无愧地可以称得上震古烁今的“天外流星”!   杭晋再上前一步,但步伐却凝滞了。他的目光盯在南宫琦的手上。   那白皙的手中,握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铁筒。   他渗出冷汗来,道:“暴风骤雨……”南宫琦冷冷地望着他,道:“不错。你见多识广,想必也知道,不管身手如何,暴风骤雨之下,必无活口。”   杭晋看着他道:“那你为何不按下去,还说这么多废话?”   南宫琦道:“我要跟你决斗。”   他于此战中扬眉吐气,占据绝对优势,只要一声令下,杭晋必然无幸,但他却要于此时放弃优势,与杭晋决斗,众人听了,都觉得惊讶。   杭晋皱眉道:“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有什么意图。你如果想我出丑,想侮辱我,还是按动机簧,把我杀了罢了。”   南宫琦道:“我们一对一地决斗。正如你所说的,我现在没了武功,已经是废人一个。此时能解了慕容世家之围,我已经心满意足。我曾经也想过为了我无用的躯体免受羞辱而自杀,然而这始终过于懦弱,也只会招来天下英雄好汉的耻笑。现在我与你,在战场上,一对一地决个胜负。那就算我死了,也必将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红衣急道:“少爷——”   南宫琦微微一笑,转身向杭晋道:“我如今武功全失,与你单打独斗比拳脚那是万万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这椅子当中,装了能发出十八种数百件精妙暗器的机关。你的剑术之快之妙,世间罕有。你便以剑术与我的暗器相搏吧。你若胜了,便可以自此门中退出,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阻拦。你若败了,败就是死。”   杭晋得此机会,自然无有不可,欣然应允。   南宫琦一笑,道:“出手吧。小心了!”手只是在扶手右下处一拂,三点寒芒,呈三角形,如箭一般射向杭晋。   杭晋迅速闪身,长剑抖动,将近身的一枚磕飞,向前一剑直取南宫琦。   “咣”的一声,又一枚暗器不知道自何处飞出,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长剑剑身上。还好他这柄剑属于神品,不曾折断。   场中此时“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杭晋剑若流星将来袭的暗器一一磕飞。正像他所说的那样,暗器近不得他的身。他的身法之妙,剑术之强,令人咋舌。便是这唐门耆宿唐半仙,也是惊诧不已。换做旁人,只怕此刻早已经在南宫琦的暗器下死上了十回八回了。   过得一会儿,“噗噗”两声响,血光崩现,杭晋的左肩上中了两枚长钉,直透肩膀。他不退反进,半空中一个翻身,又磕飞了几枚南宫琦忍痛发出的暗器。他一剑刺出,腿上又有血花闪现,而他去势不衰,长剑“哧”的一声刺向南宫琦的心脏。不料南宫琦的椅子忽然一转,椅背朝向杭晋,“叮”的一声,仿佛刺在钢板上,长剑断折,断剑弹回,噗地刺入杭晋胸膛。   “流星剑魔”杭晋,看着自己胸口处喷涌的鲜血,似乎见到了一朵艳烈的红花。   年轻人,是不会老的。   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责任编辑:李逾求) 沧海⑧ 凤 歌 (本文字数:324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前情提要   戚继光蒙冤入狱,即日将被处决。消息传出,陆渐不顾凶险,与丑奴儿一道前往营救。在南京城邂逅谷缜,不旋踵三人即为秦知微所擒。天部五大劫奴一一登场,奇技异能令人目炫。陆渐与之斗法,由此更引出了天部之主沈舟虚。      玄瞳      在场众人瞧得陆渐,均有讶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陆渐,呵呵笑道:“你没跑,你没跑。”又对沈舟虚道:“主人,我说的人就是他。”   陆渐点头道:“擅闯贵宅的是我,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罚薛耳,他丢了木鱼,并非渎职,只是实力不及,输给我罢了。”   沈舟虚端起桌上茶杯,吹开茶叶,啜了一口,向陆渐笑道:“咱们好像见过,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参将身边。”   陆渐道:“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说罢拱手一揖。   沈舟虚点头道:“你混入总督府,便是为了戚继光么?”陆渐道:“不错。”沈舟虚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吗又要回来?”陆渐道:“我答应过薛耳,要帮他抵罪,岂能言而无信?”   沈秀听到这里,冷笑一声,道:“真是蠢材一个。”沈舟虚神色陡变,厉喝一声:“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亲突发怒,呵斥自己,只得耷拉眼皮,低头不语,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分。   却听沈舟虚又道:“你与薛耳是敌非友,为何要帮他抵罪?”陆渐微微苦笑:“因为陆某同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得安宁。”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陆渐,各自露出古怪神气,薛耳瞪着小眼,一双大耳朵呼呼连扇;莫乙嘴里念念有词,双眼却眨巴眨巴,好像是进了灰尘;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掩着,斗笠下那两道目光却越来越亮。   陆渐扬声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杀要剐,你尽管向着我来。”   沈秀瞧得众劫奴的神情,不知为何,心中满不是滋味,接口冷笑道:“你如今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就正大光明闯入总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潜入,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胆鼠辈。”   陆渐瞥他一眼,淡然道:“我就算是无胆鼠辈,也胜过你残杀老弱、勾引尼姑。”   沈秀心头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陆渐冷笑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你这人胡言乱语,约摸是疯了。”不待陆渐说话,便向沈舟虚拱手道:“父亲,此人污蔑孩儿,委实可恨,孩儿想亲自出手惩戒他。”   沈舟虚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输了呢?”沈秀一怔,却听莫乙道:“输了也活该,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狗腿子,听到没有?”他两眼瞥着燕未归,燕未归怒道:“书呆子,你骂谁?不帮就不帮,谁稀罕么?”   薛耳也道:“还有凝儿,你也不许帮沈秀。”只听夜色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才不会帮他呢。”   沈秀听得血涌双颊,冷笑道:“谁要你们帮了?我会输给这乡巴佬儿么?真是笑话。”向陆渐一招手,喝道:“到院子里来。”说罢撩起衣袍,出门来到庭院之中。   陆渐微觉迟疑,莫乙却道:“不用怕,跟他打,输了不过一死,赢了却是白赚。”薛耳拍手道:“说得极是。”忽听沈舟虚叹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劫奴?”莫、薛二人闻言一惊,四只眼瞅着沈舟虚,却见他容色淡漠,浑不知他心中打着什么主意。   陆渐皱了皱眉,来到庭中,却见沈秀垂着双袖,目光凶狠,不由忖道:“这厮会‘天罗’,可惜上次周祖谟用时,我没瞧清,要不然此时对付起来,倒有几分把握。”   正思索如何对付“天罗”神通,忽见沈秀摆开架子,喝道:“愣什么?”双掌一分,刷地劈将而来,他掌势又快又疾,变化奇绝,只一晃,陆渐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痛彻肺腑。   莫乙惊道:“不好,他学了‘星罗散手’。”薛耳急道:“什么叫‘星罗散手’?厉害么?”莫乙苦着脸道:“这是当年‘西昆仑’的绝技,你说厉不厉害?”薛耳张大了嘴,跌足道:“‘西昆仑’的绝技?怎么能让他学了呢?”莫乙道:“是啊,就仿佛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说罢连连叹气。   沈秀忍不住怒道:“你们两个狗奴才,给我闭嘴。”只见他掌势繁如星斗,疾如飞光,陆渐连挨数掌,蓦地稳住阵脚,“寿者相”变“猴王相”,呼呼呼连番出掌,大金刚神力奔腾四溢,密布身周,沈秀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叠劲如山,难以深入,只得变招,高蹿低伏,寻隙再攻。   “星罗散手”本为天部秘传,当年“西昆仑”梁萧挟此绝技,打遍四方,罕逢敌手,乃是登峰造极的绝学。倘若陆渐此时面对的是昔日“西昆仑”,恐怕一招之间,便已败落。但沈秀为人轻浮多诈,学文习武均是流于表象,不肯深究,而这“星罗散手”虽是第一流的武功,但包容天文,须得学问精深,方能从容驾驭,更须内力雄浑,才可显其威力,沈秀对天文知见尚浅,内力也难称精纯,故而即便偶尔得手,也难给陆渐以重创。   两人一巧一拙,一攻一守,一时间势成僵持,旁观众人均觉诧异,莫乙怪道:“星罗散手我认得,但这人的武功却怪得很,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两下,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虚淡然道:“这是金刚一门的‘大金刚神力’,三百年来一脉单传,不见于世,你没瞧过,怎么认得?”   莫乙听得惊喜,目不转睛望着陆渐,默记他的招式,但记来记去,陆渐总是先一个“寿者相”,后一个“猴王相”,虽然样子别扭难学,却也了无新意。莫乙正觉不耐,忽见陆渐出招变快,双臂幻化,如有六臂,这样一来,先时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压力陡增,唯有随之变快。   原来,陆渐自嫌变招太慢,前招后式,总会留出缝隙,被沈秀乘虚而入,斗得久了,索性先变“诸天相”,“诸天相”化自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来,如三头六臂,同时再变“寿者相”、“猴王相”,果然快了许多,虽仍不及沈秀,但招式间隙却尽能补上,便有丝毫缝隙,也如电光倏现,不容把握。   如此一来,攻守生变,初时沈攻陆守,渐至于互有攻守。陆渐扭转劣势,心中酣畅,斗得兴起,渐渐将“诸天”、“寿者”、“猴王”三相合一,连出两掌,猛地跨出一步。莫乙、薛耳瞧见,忍不住齐声叫好。   沈秀连连变招,也难挽颓势,心中惊怒,听得莫、薛二人叫好,更是恨满胸膛,几乎被陆渐一掌扫中。   沈舟虚瞧得皱眉,忽道:“星罗散手,法于天象。要知道周天星斗,自古如恒,太空瀚宇,浩大无极。这门武学之强,如洗天河,如转北斗,气魄之雄伟,不在‘大金刚神力’之下,怎么偏偏你使出来,尽是这般小家子气,好比流星经天,一瞬即灭,奇巧变化有余,却无浩大永恒之气象。如此下去,‘西昆仑’祖师的一世威名,岂不败在你的手里?”   沈秀听得这话,恍然有悟:“是了,我一心求奇求变,却忘了‘星罗散手’也有雄浑浩大的招式。”蓦地沉喝一声,掌指间劲力陡增,举手投足,虽不如沈舟虚说的那般神威,也显出堂堂之势,再辅以诡招,倏尔间便扳回劣势。莫乙、薛耳心中不忿,低低发出嘘声。   陆渐遇强则强,对手越强,越是激发他胸中坚韧之气,诸般变相源源而出,“须弥相”肩撞、“雄猪相”头顶、“半狮人”拳击、“马王相”足踢,“神鱼”飞腾,“雀母”破局,一时越斗越勇,浑身上下皆可伤敌,甚至于拾起石块枯枝,不时以“我相”掷出,势如飞箭,逼得沈秀手忙脚乱,步法陡转,想绕到陆渐身后,又被陆渐“人相”一脚反踢,几中小腹。   沈秀不料对手如此难缠,又惊又怒,众劫奴却是惊喜交迸,暗暗喝彩。   两人又拆了十来招,陆渐忽由“大自在相”变为“半狮人相”,一拳送出,沈秀被拳风扫中,惨哼一声,仰天便倒。陆渐见状,收势道:“你输了。”话音未落,忽地一蓬白光迎面罩来,陆渐周身一紧,落入丝网之中。   莫乙、薛耳见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狞笑,均是气愤难当,叫道:“不要脸,分明都输了。”沈秀大笑道:“怎么输了?本公子诈败诱敌而已,再说了,这次又不是分胜负,而是决生死,谁叫他大意了?”说着掌中“周流天劲”绵绵传出,蚕丝网越收越紧,陆渐旧伤被丝网勒破,血如泉涌,沈秀嘻嘻笑道:“乡巴佬儿,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服气了么?”   陆渐咬牙不语,心念疾转,劫力自双手间涌出,顺着那千百缕蚕丝传递开去。   沈秀见他不答,眼神一凝,厉喝道:“还不服么?”天劲周流,蚕丝再度收缩,他被陆渐逼迫,若非使诈,不能获胜,如此仍不解恨,手上运劲,右脚忽地飞起,向陆渐心口踢去。   他这一脚存心取人性命,众劫奴瞧在眼里,未及惊呼,忽见蚕丝网中伸出一只手来,攥住沈秀足踝,只一拧,沈秀关节脱臼,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蚕丝寸断,陆渐破网而出。   “天罗”神通被破,众人无不诧异,沈舟虚也不禁放下茶盅,眉头微皱。   沈秀惨叫声中,独脚后跃,叫道:“你怎么出来的?”陆渐道:“你这张网再强,也不会每一根蚕丝都强,总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脱口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强?”   “我怎么知道与你何干?”陆渐眉毛一挑,扬声道,“既是决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欲请救援,却又羞于启齿。犹豫间,陆渐一拳打来,沈秀跛了一足,闪避不及,被这一拳击中面门,倒飞出去,爬起来时,已是口鼻流血。   陆渐这一拳实已留情,要不然沈秀不死也得重伤,但想到这公子哥儿的劣行,不觉怒火难抑,眼见沈秀挣扎而起,当下飞身抢上,揪住沈秀衣襟,方要举拳再打,忽听有人娇喝道:“住手。”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商清影面色苍白,死死盯着自己,美目中似喷出火来。   陆渐为这目光所慑,不禁放开沈秀。商清影疾步奔来,扶着沈秀,但见他满脸是血,心中有如刀割,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盯着陆渐,厉声道:“你是谁?为何,为何伤我秀儿?”   不知怎地,陆渐被她一喝,竟有几分心虚,又见商清影一改温婉之态,满脸怒容,更是有口难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说完,已斥道:“你们这些人,都没良心吗?一个个都只会站着,瞧别人欺负秀儿。”莫乙还想争辩,商清影已喝道:“闭嘴。”众劫奴从没见她如此生气,一时无不沮丧,低头不敢再说。   商清影泪眼迷离,望着沈舟虚,凄然道:“舟虚,你呢?你也这么坐着,瞧着别人打秀儿?”沈舟虚叹道:“他二人约好单打独斗的,我若插手,有违道义。”   “道义?”商清影冷笑道,“当年你也是为道义抛下我,如今又为了道义,坐看别人打你的儿子。”沈舟虚微露尴尬之色,说道:“清影,秀儿太过骄狂,让他受些惩戒也是好的。”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惩戒秀儿、打他骂他还不够,还让别人来惩戒他,你怎么不干脆禀告胡大人,把秀儿明正典刑,一刀杀了。沈舟虚,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说到这里,勾起满腹伤心往事,忍不住泪如雨落。   沈舟虚双眉颤动,半晌叹道:“未归、莫乙,你二人将这人关在北厢房,再听发落。”   燕、莫二人不敢违命,取来铁锁,莫乙向陆渐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谁叫你运气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这厮也好,但被主母撞见,算你倒霉。”商清影隐约听见,皱眉道:“莫乙,你说什么?”莫乙干笑道:“没什么,我背书呢。主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不背书,心里就不舒服。”说罢也不敢抬头,将陆渐反剪双手,牢牢锁住。   商清影心中怨气稍解,说道:“你们也不要虐待这年轻人,即便关着,也要让他吃饱睡好。”莫乙连连称是。   商清影转头望着沈秀,抚着他脸上的青肿,心疼道:“还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但妈你一来,不知为何,就不怎么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叹道:“你这孩子,就爱让我担心,以后不许跟人打架了,若再受伤,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几次伤,让妈多疼我几次才好。”   “就不说一句好话。”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给你敷药。”说罢牵着沈秀,慢慢去了。   陆渐望着二人背影,听着沈秀笑声,不知怎地,心中竟有几分酸楚。黯然一阵,由燕未归带着,来到北边厢房。   这数月来,陆渐迭犯牢狱之灾,先被织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狱岛,其后再被赵掌柜关在地窖,算起来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这里,既觉好笑,又觉悲凉,继而又想到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那种慈爱怜惜,竟是自己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从小他便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渴望。   静坐半晌,忽听门响,继而火光一亮,沈秀擎了一支红烛,笑嘻嘻立在门口。   陆渐心往下沉,却见沈秀漫步走来,哈哈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风去哪里啦?”走到陆渐身前,又笑道,“这样吧,你叫我十声好祖宗,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小爷心情一好,说不准饶你这次。”   陆渐懒得多说,只是冷冷瞧着他。沈秀忽地揪住陆渐头发,拧得他颜面朝上,将红烛微倾,笑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是这烛泪烧热之后,滴在你瞳子里,你会不会变成瞎子?”说罢将那烛泪在烛芯四周轻轻摇晃,边摇边笑道,“你想清楚了,是叫祖宗,还是变瞎子?”   陆渐咬牙不语,沈秀蓦地眼露凶光,正要倾下蜡油,谁知那烛火一暗,倏地熄灭,沈秀“咦”了一声,烛芯一闪,忽又点燃,但刚一燃,再又熄灭,如此明明灭灭,反复三次,沈秀不觉露出一丝苦笑,叹道:“凝儿,你又淘气了,是显能耐呢,还是玩把戏给我瞧。”   只听门外一个声音道:“我既不显能耐,也不是玩把戏给你瞧。主人吩咐了,要我看着他,你若伤他,我便不客气。”   沈秀一转眼,笑道:“好凝儿,难得见你,我正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他听门外那女子不吱声,便又道:“凝儿,我对莫乙他们凶,是因为他们古古怪怪的,总是跟我怄气。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又对你凶过,小时候我吃果子,总是分你一半,长大了,我哪次出门,没给你带衣服首饰,可你却心狠,近年来不但老是躲着我,我跟你说话,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们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你将我当成了坏人?”   那凝儿冷冷道:“你是好人坏人,跟我什么干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对我那么好,我一个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伤害这人,省得主人罚我。”   沈秀笑道:“你不许我伤害他,但他打我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来帮我?难道我们十多年的交情,还不如一个外人么?”凝儿道:“我是劫奴,听命行事。”   “凝儿。”沈秀长叹一口气,“你对我真是生分多啦,到底莫乙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那凝儿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么?”沈秀脸色红了又白,嘴里却笑嘻嘻地道:“难道凝儿你信他们,就不信我?”   凝儿略一沉默,淡然道:“原本你是好是坏,就与我全无干系。”沈秀哼了一声,慢慢松开陆渐的头发,阴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儿,我就不信,你能整晚守着他,不眨一下眼睛。”说罢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陆渐避过一劫,按捺心跳,扬声道:“这位姑娘,多谢相救。”   话音方落,门外火光乍闪,一位青衣少女左挟竹篮,右擎烛台,飘然而入。她容色秀丽清冷,双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烟笼罩,透着淡淡的迷茫之意。   少女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饿了么,这里有些吃的。”陆渐扬了扬手上镣铐,苦笑道:“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接口道:“这个好办。”说罢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汤匙勺了,轻轻吹了一口气,送到陆渐嘴边。   陆渐不觉耳根羞红,讪讪道:“这个,姑娘,怎么敢当……”不待他说完,那少女已将肉羹乘隙塞进他嘴里,待陆渐咽下,又舀一匙,轻轻吹冷,送入他口中,她举止虽然温柔,神色却万分冷漠,仿佛眼前之事与自身毫无干系。陆渐却是生平第一次由女子如此喂食,不觉心跳加速,几度欲要致谢,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气,却又觉无法开口。   如此一个喂,一个吃,房中寂然无声,唯见烛光摇曳,人影转折。待得羹尽,那少女放碗入篮,又取一壶茶,将壶嘴送到陆渐口边,陆渐喝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道:“多谢姑娘。”   那少女淡然道:“你不用谢我,这饭是夫人让我送来的,你若要谢,便谢夫人。”说罢并膝静坐,眼神望着门外,空茫无神。   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劫奴么?”少女嗯了一声。陆渐道:“听说天部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我已见过四个,只有两个没见,你是玄瞳还是鬼鼻。”   那少女道:“我是玄瞳。”   陆渐暗暗点头,心道:“无怪她眼神奇怪,难不成她的劫力在双眼?”想着叹了口气,那少女道:“你叹气做什么?”陆渐道:“那沈舟虚可真狠心,竟将你这么一个女孩子也练成了劫奴。”那少女冷笑道:“那又怎样?我是主人养大的,夫人又待我挺好,我做劫奴,也算报答他们。”   陆渐皱眉道:“难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吗?”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道:“无主无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地?”陆渐脱口道:“自然是想法解除黑天劫,回复自由身了。”那少女转过眼来,露出奇怪神情,打量陆渐半晌,忽道:“你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傻子。”   陆渐一愣,却见那少女又转过头去,冷冷道:“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没告诉过你,《黑天书》一旦练成,就无休无止,永无解脱么。”陆渐道:“他虽然说过,我却不信。”   那少女怪道:“竟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样,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会让你这么胡来?”   陆渐摇头道:“他既不疯,也不傻,又精明又厉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号称‘天算’,智谋天下无双,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他有名号么?”陆渐道:“他叫宁不空。”   “宁不空?”那少女抬起莹白细嫩的小手,托腮沉吟道,“奇怪,这个名字耳熟得紧,像是在哪里听过的。”陆渐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门那里听到过也说不定。”   “或许如此。”那少女点头道,“难得他还与我同姓。”陆渐奇道:“姑娘也姓宁么?”那少女道:“我叫宁凝。”陆渐笑道:“我叫陆渐。”   宁凝头也不回,冷然道:“你叫什么名字,与我有什么相干?”陆渐羞得无地自容,一时闷着头,再不吭声。   宁凝目视烛火,坐了一阵,忽地取出一块手绢,将桌面上的灰尘拭去,双手捧着脸颊,睡了起来。不一时,想是渐入梦乡,呼吸变得轻细匀长,烛光在黑暗中将她的半片面庞勾勒出来,轮廓竟是奇美,长长的睫毛也被烛光染了一层融融的金色,衣领微微后褪,露出半截修颈,莹白细腻,宛如牙雕玉琢,也被那橘黄色的灯光浸染,有着说不出的温柔韵致。   陆渐望着这女子睡靥,只觉心中和馨安宁,倏尔烛火摇晃,却是晚风清凉,破门而来,陆渐怕宁凝着凉,微微挪身,挡住风势,那女孩儿睡梦中若有所觉,蛾眉轻颦,更是堪怜。   咻,一只白羽短箭忽地破门而入,直奔陆渐面门。陆渐大吃一惊,未及躲闪,那羽箭“波”的一声,凌空粉碎,碎片化作点点火光,坠落于地。   陆渐转眼望去,却见宁凝已然醒转,俏立桌边,双眼注视门外,一扫茫然,亮若冰雪。   却听门外“嘻”的一声,沈秀笑道:“好凝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坏啦?方才装睡骗我出手,是不是?”宁凝道:“是又怎样?你若再来胡搅蛮缠,当心我的‘瞳中剑’。”沈秀干笑两声,语调忽而转柔:“凝儿,你越是这个样子,我心中便越疼。你这么清灵如水的女孩儿,正当摘花为簪,斗草前庭,何苦做出这么一本正经、凶神恶煞的样子,不但辜负了大好韶光,更伤了天下男儿的心。”   宁凝默默听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悠然坐下,轻叹道:“你走吧,别在这里甜言蜜语的,我不想听。”沈秀幽幽地道:“也罢,我不说了。好妹妹,能不能让我陪你坐一会儿,看一看你的样子,就算,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好。”   “免了。”宁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计其数,你大可挨个儿瞧去,又看我做什么?你若踏入门中一步,左脚进来,我伤你左脚,右脚进来,我伤你右脚。”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你这么恨我憎我,不为别的,敢情是吃醋。”宁凝道:“呸,谁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叹道:“那些女人就算再多,也不过是朝云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青梅竹马之情?就算有一千一万,也及不上你一个的。”   宁凝听了这话,不觉蛾眉紧蹙,沉吟不语。陆渐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语说动,不由得心头暗急,脱口道:“宁姑娘,你别信他的花言巧语,他根本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宁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与不信,他是好是坏,又与你什么干系?”陆渐不禁语塞,却听沈秀拍手笑道:“说得好,这厮真是讨厌,死到临头,还多管闲事。”顿一顿,又笑道,“凝儿,我可进来了……”话音方落,忽然闷哼一声,沈秀惊怒道,“凝儿,你、你用‘瞳中剑’伤我?”   陆渐又惊又喜,转眼望去,但见宁凝秀眼大张,青色的瞳仁在烛光中流转不定,她朱唇轻启,缓缓道:“我不是说过么?你敢进门,我便伤你。”   沈秀恨恨地道:“好狠心的妮子。”这时间,忽听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秀轻哼一声,破风声起,向远处去了。   宁凝轻轻吐了一口气,阖上双眼,脸上流露出几分倦容。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须臾便见一个小丫环挑了盏气死风灯,引着商清影进来,商清影瞧见宁凝,讶然道:“凝儿,舟虚让你照看他么?”   宁凝站起来,点了点头,商清影将她搂入怀里,叹道:“这个舟虚,真不晓事,深更半夜的,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儿家来看守囚犯?”说罢抚着宁凝的面颊,眉间流露怜爱之色。宁凝脸一红,轻声道:“夫人,还有外人在呢,别让他笑话。”   商清影瞥了陆渐一眼,笑道:“怕什么?你虽不是我的女儿,但也跟女儿没什么分别。做娘的疼爱女儿,也会有人笑话么?”宁凝低眉不语,商清影注视她半晌,叹道:“我真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宁凝点头道:“我也想终生伺候夫人。”   “是么?”商清影笑道,“那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好没有?”宁凝双颊涨红,低声道:“什么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么?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不记得了,我提点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儿的亲事……”   宁凝螓首垂得更低,轻轻道:“我是劫奴,他却是少主,主奴之间,岂能婚配?”商清影道:“话虽如此,但主奴通婚,西城中并非没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儿,就能长伴我左右呢。”   陆渐听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枭獍之性,倘若这女孩儿嫁给他,只怕备受苦楚,欲要出声阻止,却又觉他人家事,自己阶下之囚,怎可妄加评断,一时间欲言又止,好生气闷。   忽听宁凝道:“夫人恕罪,宁凝此身已为劫奴,乃是天谴之人,岂能再连累少主。凝儿情愿孤独一生,终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儿一红,凄然道:“你别这么说,你若不嫁人,舟虚的罪孽岂不是更大?他当年丧心病狂,将你炼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若因此害你终生,我,我……”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落。   宁凝凄婉一笑,攒了袖,给她拭泪道:“这事再议不迟,夫人你深夜来,有事么?”商清影止泪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还是觉得,放了这孩子的好。”   陆渐吃了一惊。宁凝也奇道:“主人知道么?”商清影摇头道:“他已睡了,你先将人放了,舟虚问起,一切由我担当。”宁凝稍一迟疑,取出钥匙,将陆渐的铁锁解开。   此事太过突兀,陆渐枷锁虽解,却愣在那里,回不过神。商清影叹道:“你这孩子,看相貌,也不像是什么凶恶之徒,怎么就任性妄为,欺负秀儿呢?经过这次,望你好好做人,莫再逞勇斗狠,恶意害人。”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起身一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商清影道:“凝儿,相烦你送他出府去。”   宁凝“嗯”了一声,向陆渐点头道:“随我来。”陆渐随她走了十来步,转眼望去,但见商清影立在门首,形容依稀,不知怎地,他心中竟觉一阵酸涩,只想立在当地,多瞧这女子几眼,但此情此景,终究不容他心愿得偿,不得已轻叹一声,随在宁凝身后,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忽见前方透来光亮,定眼一瞧,竟是莫乙、薛耳提了灯笼迎面走来。   四人狭路相逢,八只眼睛两两对视,均有惊色。僵持有顷,莫乙忽道:“猪耳朵,你且看看,前面有人么?你也晓得,我是个青光眼,天一黑,便瞧不见东西。”   薛耳怪道:“你是青光眼,我怎没听你说过……”话未说完,忽被莫乙一脚踩在脚背,薛耳负痛咧嘴,倏尔有悟,忙道,“不巧得很,你是个青光眼,我却是个近视眼,前面有没有人,也瞧不真,那两个东西直愣愣的,倒像是两根死木头。你说嘛,这看园子的怎么这样不小心,把两根死木头杵在路上,撞着行人怎么得了?”   他一口一个“死木头”,宁凝听得气恼,啐道:“你骂谁?你才是死木头呢。”   莫乙侧起耳朵,假意道:“奇怪了,猪耳朵,死木头好像在说话呢。你耳朵好,听到没有?”薛耳笑道:“没听见,料是耳屎太多,你听到了什么?”莫乙道:“我也听不清楚,嗡嗡嗡的,像蚊子一样。”薛耳道:“晚上就是蚊子多,也不晓得是公是母,只盼别要叮我才好。”   两人一唱一和,气得宁凝秀目瞪圆,两人却装聋作瞎,一边说,一边笑嘻嘻绕过二人,迤逦去了。陆渐始终憋着,待二人去远,忍不住笑出声来。宁凝冷冷瞥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你才是死木头,是臭蚊子。”陆渐忍笑道:“是啊,我既是木头,又是蚊子,姑娘却是天上的仙子,跟这些脏东西毫不相干。”   宁凝盯着他,冷冷道:“瞧你老实巴交的,怎么也会耍贫嘴?看起来,但凡男子,就没一个好东西。”说着露出轻蔑嫌恶之色,转过头去。   陆渐不觉苦笑。两人走了一程,来到府邸后门,宁凝取了腰牌,对守卫道:“我是沈先生的属下,出门公干。”守卫验了牌,放二人出门。   宅后是一条悠长巷落,宁凝将陆渐送到巷口,说道:“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若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说罢娉娉袅袅,转身去了。   陆渐欲要称谢,但见她神气孤高,宛然对自己不屑一顾,一时自惭形秽,出声不得。望她背影消失,方才打起精神,走了几步,忽听头顶上传来细微响声,不由得缩身檐下,屏息望去。但见一道黑影从总督府墙头一掠而过,飘然落地,却是一个黑衣蒙面之人,背扛一只布袋,走得飞快。   陆渐心中暗惊:“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总督府里盗窃?总督府内外均有天部高手守护,又怎会如此疏忽?”他既生义愤,又觉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遥遥尾随,那黑衣人转过两条巷道,见四周无人,方才放下布袋,解开绳索,布袋中钻出一人,陆渐远远瞧见,不觉吃惊,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军师陈子单。   陈子单探出头来,拱手道:“足下是谁,为何营救陈某?”那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陆渐、陈子单均是大惊,这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秀。陈子单尤为错愕,失声道:“怎么是你?”   沈秀笑道:“子单兄受苦了。”陈子单神色一变,寒声道:“你又有什么诡计?”沈秀笑道:“诡计不敢当,只是有个消息,承望子单兄传与令主。”   陈子单冷道:“什么消息?陈某不稀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宪将亲自提兵出城,前往沈庄剿灭令主徐海。这个消息,你也不稀罕?”   陆渐闻言大惊,他虽知沈秀轻薄无行,但没料到此獠竟不顾国家大义,出卖重大军机,一时愤怒已极,恨不得纵身上前,但转念又平定下来,立意听二人说些什么。   陈子单闻言也吃一惊,皱眉道:“你叫我怎么信你?”沈秀笑道:“这个消息不是白给,我卖你十万两银子。”陈子单望着他,独眼中冷光闪烁,良久徐道:“我怎么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沈秀笑道:“你若不信,那也罢了。”说罢转身就走,陈子单脱口道:“且慢!”沈秀止步笑道:“怎么?”陈子单沉吟道:“你知道胡宗宪的行军线路么?”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说,须得先见银子。”陈子单道:“你给我行军线路,我给你银子。只是十万两太多。”   “十万两也算多?”沈秀哂道,“你得了这个消息,便可在行军路上设下伏兵,一举除掉胡宗宪。只消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谁还是令主的敌手?届时你们一气攻破几座大城,别说十万两银子,一百万两也轻易赚回去了!”   陈子单摇头道:“但陈某不明白,你好端端地,为何要出卖胡宗宪。”沈秀笑道:“你还不知我这个人么?若是银子足够,就是皇帝老子,亲生爹妈,我也照卖不误。”   陈子单狐疑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抓我伤我?”沈秀笑道:“若不用这种苦肉计,怎么骗得了胡宗宪亲自出征?”   陈子单心乱如麻,蓦地咬牙道:“好,给我三个时辰筹措银两。三个时辰后,仍是燕子矶相见。你拿行军图来,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沈秀拍手笑道:“成交,子单兄果然爽快。”又道,“我须得早早回去,牢里丢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严势必疑到我身上。”说罢蒙了面,飞纵上房,踏瓦去了。   陈子单微一沉吟,四面望望,拔步疾走,陆渐心道:“半夜三更,城门紧闭,他又去哪里取银子?莫非城中还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纵身跟上,却见陈子单三步一回头,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门前停下,陈子单一轻一重,扣环十下,那朱门洞开,有人低声道:“陈先生么?”   陈子单一点头,闪身入内。陆渐抬头一看,隐约瞧见朱门上一块漆银匾额,上写“罗宅”二字,陆渐度那围墙高矮,展开跳麻之术,跃上门前石狮,再一纵,已至墙头,他沿屋脊疾走,只见陈子单被一名仆人挑灯引路,急匆匆绕过影壁,来到一座大厅,厅上燃着火把,端坐三人。   陈子单一膝拜倒,沉声道:“拜见主公。”   陆渐雷震一惊,心道:“他的主公不是徐海么?”定眼望去,但见厅中正面一人高鼻长脸,须发浓密,戴一顶飞鱼八宝攒珠冠,着一身白缎纹龙绣金袍,五尺倭刀光华流转,横放膝上,闻言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陈子单恨声道:“被沈秀那小畜生坏了,还被他关在总督府里。”那白袍人吃了一惊,挺刀而起,厉声道:“你被捉了?怎么又逃出来?”陈子单惨笑道:“却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来的。”   白袍人脸色阴沉,徐徐道:“这就怪了,他既然捉了你,怎么又放你出来?莫不是欲擒故纵?”陈子单道:“我已留了心,并无跟踪之人,本也不想来此面见主人,但军情紧急,不能不来。”   白袍人“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道:“你说。”陈子单道:“胡宗宪已然中计,决意明日凌晨,亲自提兵偷袭沈庄,擒拿主人。”   白袍人目光闪动,徐徐落座,笑道:“是么?那是再好不过了。这消息你从何得来?”陈子单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贪得无厌,放我之时,告知于我。还与我做了一笔交易,开价十万两银子,出卖胡宗宪的行军路线,嘿嘿,但他万没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中。”   白袍人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我让你去贡献诈降,就是要慢其心、骄其志,让胡宗宪以为我徐海只会固守山寨,坐以待毙,然后率军出城,去围那个沈庄或是乍浦,万不料老子早已潜入南京城中,只待胡宗宪兵马出动,城内空虚,咱们就四面纵火,血洗此城,届时就算胡宗宪不死,但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让他丢了脑袋。”众倭寇均是狂笑。   徐海又转向一人道:“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马埋伏好了么?”那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届时城中火起,你便率人抢到三山门外,杀光守军,打开城门,将汪老的人马放入城来,里应外合,尽情烧杀。”霍老六大声应命。陆渐听得心跳如雷:“好险,没料到这贼子恁地狡诈,若非我无意知晓,岂不断送了这一城百姓。”   却听徐海又道:“子单,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士,原以为此去有死无生,不曾想你还能活着回来。可见上苍眷顾,不忍分离你我兄弟。”陈子单哭拜道:“主公对我恩重如山,属下唯有以死报之。”   徐海叹一口气,温言道:“你这一日一夜里势必受了许多苦楚,徐某全都记在心里,待得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万剐,给你报仇。但沈秀那边还需你走一趟,先拿银子买下行军图,餍其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败垂成。”   陈子单道:“此事属下义不容辞。”徐海颔首道:“这次你带几个好手去,若有必要,杀掉那姓沈的,也无不可……”   陆渐听到这里,忽生警兆,继而一股疾风自后袭来,疾风中夹着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气。陆渐躲避不及,急使一个‘雀母相’,身子缩如雀卵,让过要害,却被那一掌击在肩胛,掌力虽被变相卸去许多,陆渐仍觉剧痛彻骨,急变“神鱼相”,贴着屋瓦滚出丈余,眼前蓦地一阵昏黑。   来人一掌未能将之击毙,“咦”了一声,猱身纵上,又是一掌,来如雷轰电至,陆渐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鼻尖那股腐臭之气倏尔变浓,巨力如山,压得陆渐百骸欲散,足下哗然巨响,屋瓦皆碎,身不由主坠了下去。   陆渐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许高手,自他练成十六相以来,从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风。身在半空,忽觉头顶风响,那人竟沉身追来,凌空击下。陆渐不敢硬接,左手变“多头蛇相”,绕过那人掌势,缠他手腕。   那人哼了一声,右掌后缩,左掌击出,陆渐欲抬右掌拆解,忽觉右臂麻木,竟然不听使唤,情急间疾疾缩身,使“大自在相”贴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声,左掌使一个“寿者相”,忽变“猴王相”。那人乃是高手,一见陆渐出手气势,便知厉害,一旋身飘开数尺,方欲顺手反击,不料陆渐忽又从“猴王相”变“半狮人相”,一拳送出,轰隆巨响,墙壁应手坍塌,露出一个大窟窿。   那人不料陆渐出掌乃是虚招,本意却是挥拳破壁,惊觉之时,陆渐已钻垣而出,发足狂奔。奔跑间,但觉右肩中掌处麻木之感渐渐扩散开去,须臾间扩至半身,他张口欲呼,却觉舌头僵硬,叫不出来,也不知跑了多远,蓦地双腿一软,向前跌出,骤然失了知觉。   昏沉之际,忽觉周身刺痛,陆渐未及张眼,便听有人道:“不要妄动。”陆渐努力抬眼望去,但见沈舟虚双眼若不波深潭,静静望着自己,数百根蚕丝自他袖里吐出,半数蚕丝将自身悬在半空,剩余蚕丝则刺入自己周身穴道,一反雪白晶莹,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虚见他醒来,颔首道:“醒了?”陆渐惊惧交迸,方欲挣扎,沈舟虚摇头道:“别动,你中了‘尸妖’桓中缺的‘阴尸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就算你是劫奴之身,也要送命。”   陆渐望着他,心中疑惑不定,又望着那些黑色蚕丝,更觉骇异。沈舟虚瞧出他的心意,微笑道:“我用‘天罗’神通,将蚕丝刺入你经脉之中,吸取‘阴尸吸神掌’的尸毒,这些蚕丝变黑,正是尸毒离体的征兆。”   陆渐体内毒质减弱,身子渐渐有了知觉,但觉那蚕丝入体,如百蚁钻动,痒麻无比,一时咬牙苦忍。忽听有人怒哼一声,道:“父亲,此人坏了咱们的大事,你干吗费力救他?”   陆渐听出是沈秀的声音,举目望去,但见他立在沈舟虚身侧,怒目而视。沈舟虚叹道:“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虚,咱们都没瞧见,此人既被‘尸妖’打伤,必是瞧见了什么紧要之事。”   陆渐闻言,定神一瞧,但见自己身处之地,正是那“罗宅”的正厅,不由吃惊道:“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沈秀怒哼道:“这话当由我来问才是。”   沈舟虚淡淡一笑,撤去蚕丝,说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内设有巢穴,窥探我军动静。是以此番假意让秀儿劫牢,正是欲擒故纵,让那陈子单逃来此处,然后纵兵合围,抓住这拨间谍。不料你贸然跟踪陈子单,打草惊蛇,我等进来时,这所宅邸已是人去楼空了。”   陆渐听得羞惭,但觉身子已能动弹,只是兀自酸软,当下起身道:“陆渐愚钝,误了阁下大事,如何惩戒,悉听尊便。”   沈舟虚摇头道:“你先说说,在这屋内瞧见什么?”陆渐将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在场众人无不变色,沈舟虚也露出几分讶色,说道:“我真小瞧这徐海了,不料他胆识恁地了得,竟敢亲身犯险,奇袭南京。”   陆渐道:“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谁,他却没有说明。”沈舟虚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该来的都来了,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个个去寻他。”   这时忽见燕未归、薛耳、莫乙带着一众甲士,走入堂中,燕未归道:“宅子里和附近民宅尽都搜过,并无一人。”薛耳道:“这里的梁柱墙壁、地板灶台我都听过了,没有地道,也没有夹层。”   沈舟虚皱眉道:“如此说来,这伙贼子逃得好快。”他自来算无遗策,但一夜之间,两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才问道,“莫乙,这座宅子是谁的?”   莫乙道:“这个宅子曾是绍兴武举陈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一个名叫罗初年的盐商。”   “不消说,”沈舟虚道,“这罗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头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义庄里寻一具尸首来,服饰、体态与这陆小哥相若,再将面孔染成青黑,放在当衢之处。”   沈秀怪道:“这是做甚?”沈舟虚道:“而今第一件事,须得让那些倭寇以为,这位小哥中了‘阴尸吸神掌’,奔跑未久,毒发身亡,死在当街之处。”   沈秀恍然大悟,应命退下。沈舟虚又道:“未归,你附耳过来。”燕未归移近,沈舟虚在他耳边低语片刻,燕未归一点头,撒开双腿,一阵风去了。   沈舟虚喝退众甲士,转过头来,含笑道:“陆渐,你方才说了,误我大事,由我惩戒,对不对?”陆渐点点头。沈舟虚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陆渐吃了一惊,但有言在先,无法回绝。当下沈舟虚命薛耳拿来一套衣衫,给陆渐换过,又取了张人皮面具,给他罩上,说道:“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装聋作哑,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   陆渐心性朴直,虽猜不透其中玄奥,但听如此能破倭寇,也就听之任之了。   却听沈舟虚道:“推我回府。”薛耳应声上前,冲陆渐咧嘴一笑,便推着沈舟虚出了宅邸,陆渐无法,只得尾随。   此时天色已明,行不多时,便见燕未归大步流星,赶将回来,躬身道:“主人吩咐,均已办妥。只是应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迫不得已,来请主人相助。”   沈舟虚道:“什么案子,竟能难住应天府的差官?”燕未归道:“听说阅马校场的旗斗上挂了三具尸体,那旗斗离地二十丈,也不知怎么挂上去的。应天府的差官既无法取下尸体查验,又害怕那凶手太过厉害,故而只有请主人出马。”   沈舟虚道:“确有几分奇处,你去府里叫凝儿来。”燕未归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天时尚早。”沈舟虚笑了笑,“薛耳、莫乙,咱们去校场瞧瞧热闹。”   车轮轱辘,沈舟虚闭目观心,行了半晌,忽听薛耳道:“主人,到了。”   沈舟虚张眼望去,但见近处旷地冷清,黄尘不起,远处阁楼峥嵘,托起半轮红日,一竿杏黄大旗凌风招展,直入霄汉,旗下挂着三具尸首,随着高天罡风,摇晃不定。   陆渐见那尸体,暗自心惊,寻思天下间谁有这般能耐,竟能携着数百斤的尸首,攀到如此高处。此时早有捕快上前相见,寒暄两句,一名老捕快道:“今早天亮,喂马的老军出来铡草,抬头瞧见尸首,是以来报。可恨小人能耐低微,无法取下尸首。沈先生手下能人众多,屡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尸首,捉拿凶手……”   谈论间,燕未归与宁凝联袂而来。沈舟虚便道:“凝儿,你放尸首下来;未归接住尸首,别摔坏了。”   宁凝一点头,微阖双目,向着那旗斗凝神片刻,蓦地睁开,陆渐只瞧她双眼玄光流转,若有实质,只瞧旗斗上火光一闪,尸首颈上绳索顷刻烧断。要知道那些尸首拴成一串,一绳断绝,三具尸首有如陨石,齐齐坠落。   燕未归觑得真切,如风掠上,双足一顿,腾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尸首,左足凌空探出,勾住旗杆,疾如车轮般呼地一转,右手又将第二具尸首抓住,此时第三具尸首才到他眼前,燕未归手中两具尸首左右一合,将之夹住,纵身落地,“嚓”的一声,双脚入地近尺。   陆渐瞧得心跳神驰,这三具尸首本有数百斤重,加上坠落之势,何止千钧,燕未归不但一一抓住,更以无俦脚力,将千钧坠力引入地下。换了他人,就算能接住尸首,落地之时,也势必双腿齐断,腰身扭折了。   燕未归放下尸首,躬身退到一边,沈舟虚又道:“莫乙,你去瞧瞧,这三人如何死的?”莫乙上前翻看一遍,回道:“这三人外表无甚伤痕,但泪腺微肿。《内经》有言:‘微大为心痹引背,善泪出’,足见这三人是心脏麻痹而死,但何以心脏麻痹,奴才却瞧不出来。不过,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书上见过。”他指着一个五官俊秀、身着黄衫的年轻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绰号‘玉黄蜂’,乃是崆峒派弃徒,采花无数,在京城也犯下好几件大案,刑部悬赏八千两花银捉拿。”又指着一个黑脸狰狞、体格魁梧的大汉道,“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啸聚山林,无恶不作,曾有大员矢志拿他,却被他率众闯入官邸,灭了满门,如今刑部悬赏一万两花银捉拿。”   说到此处,那些老少捕快,均露惊色,莫乙语气一顿,望着那具道士尸首,迟疑道:“至于这个道长,来历却有些不同。他本是当朝国师陶仲文的大弟子,道号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来江南物色秀女,送往京师,不想竟死在这里。”那些捕快听了这话,无不面如土色。   沈舟虚移车上前,审视那具尸首,那些捕快忽地纷纷跪倒,磕头叫道:“沈先生救命,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长是钦差,死了钦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虚望着尸首,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些人外表均无伤损,乃是心脏麻痹而死,但如何麻痹,却叫人想不明白;至于这旗杆,离地二十来丈,谁又有能耐将尸首送上去呢?故而只有两种可能。”   众捕快忙问道:“有哪两种可能?”   沈舟虚叹道:“杀人的要么是鬼怪,要么是神仙。元元子道长乃是国师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么会杀他呢?所以说,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吓得心脏麻痹而死,然后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杆高处。”   众捕快初时听得发愣,但聪明的转念就明白过来,沈舟虚这话,正是教自己如何编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议,若说是鬼怪作祟,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一时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均说是鬼怪杀人。   沈舟虚微微一笑,推车出了校场,宁凝忍不住道:“主人,真是鬼怪作祟么?”沈舟虚见她神色不安,不禁笑道:“傻丫头,恁地胆小?我说鬼话骗那些蠢材,你也信了?”   “如此说没有鬼怪了?”宁凝轻轻舒了一口气,“那么这三个大恶人是谁杀的呢?”沈舟虚道:“自然是人杀的。”他挥了挥手,道,“未归,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么奇闻怪事,便来报我。”燕未归答应一声,一溜烟走了。   不多时,燕未归飞步赶回,促声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风阁’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闹事。”   沈舟虚不觉哑然失笑,叹道:“罢了,你推我过去。”      雷      一行人迤逦来到吟风阁前,阁楼临湖,晨景正好,一片波光潋滟,几抹朝霞流转,和风悠悠,细柳如烟,一对燕子蹴水而飞,周旋呢喃。   沈舟虚止住车轮,注视湖光水景,蓦地吟道:“游丝欲堕还重上,春残日永人相望。花共燕争飞,青梅细雨枝。离愁终未解,忘了依前在。拟待不寻思,刚眠梦见伊……”   莫乙接口道:“这是杜安世的《菩萨蛮》,是说女孩儿的春愁,主人念出来,不大合适。”   沈舟虚苦笑道:“这词本是清影喜欢的,我见这景致,忽而想到罢了。”   话音未落,忽听“咔嚓”一声大响,吟风阁上窗破栏毁,掉下一个人来,那人旋风般翻个筋斗,情急间手中竹杖一撑,却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哗啦”一声,连人带杖掉入水中,溅起几尺高的白浪。   只听阁楼上一个豪迈的声音大笑道:“赢老龟,你这招取什么名字?是猴子翻筋斗,还是王八戏水?”   湖中那人湿淋淋爬上岸来,十分狼狈,陆渐认出是“金龟”赢万城,心中又是吃惊,又觉好笑,不料这老狐狸威风八面,竟也落到这步田地。   赢万城面色通红,仰首向楼头厉叫道:“姓虞的,我东岛清理门户,你又干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不是说了?”那人笑道,“你东岛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东岛的朋友,便是我的敌人。来来来,小兄弟,莫管他们。有人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故而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这碗,再说其他。”   “虞兄高论。”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说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脓包’。话音入耳,陆渐心头一动,这答话之人正是谷缜。   那“虞兄”奇道:“我说的‘有人’大大有名,诗仙李太白是也,你说的‘有人’却是哪个?恁地有见识?”   “不是别人。”谷缜呵呵笑道,“正是区区小弟,小弟什么都做,就是不做脓包。”那姓虞的将桌子拍得山响,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二人虽不见人,一番对白,却是旁若无人。赢万城气得一跌足,还要再骂,沈舟虚倏尔笑道:“赢道兄,多年不见,尚无恙否?”   赢万城回头一瞧,如见鬼魅,面色变得惨白,失声道:“你……你……”蓦地转身,“噌”地一下蹿上楼去,叫道:“不好,不好,沈瘸子来了,沈瘸子来了……”   那姓虞的“哦”了一声,淡然道:“沈师兄来了?”沈舟虚哂道:“虞师弟所到之处,总是惊天动地,才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一个窟窿。”   “你说的是元元子那鸟贼吧?”那姓虞的笑道,“他奉了昏君旨意,强抢民女,老子瞧不过去,小小弹了他一指头,没料这老小子不经挨,竟被弹死了,晦气晦气。”   沈舟虚道:“天下人经得起你‘雷帝子’虞照一弹的,又有几个?”他漫不经意弹出数缕蚕丝,勾住屋椽,只一纵,如飞鸟投林,连人带椅,飘入二楼。   他平时举止疏慢,弱不禁风,蓦地显出这般神通,楼上楼下均是一惊,众劫奴更怕有失,也快步登楼,陆渐定眼望去,楼上三三两两坐了几名客人,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   谷缜当窗临湖,身边墙壁上一个窟窿,料是赢万城落水之处,身前一张方桌,横七竖八,搁了许多酒坛,迎面坐了一条大汉,骨骼极大,国字脸膛,如飞剑眉压着一对虎目,灰布长衫赫然打了两个补丁,脚下一双麻耳草鞋,眼见便要破散。   陆渐寻思:“这人就是那‘雷帝子’虞照么?”思忖间,虞照干了一碗酒,目光扫来,众人被他一瞧,如刀枪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师兄。”虞照笑道,“来一碗如何?”   “虞师弟取笑了。”沈舟虚叹道,“你明知道沈某只会喝茶,不会饮酒。”虞照啐道:“扭扭捏捏,忒不爽快。”又斟满酒道,“还是小兄弟豪气。”谷缜笑笑,两人碗盏相碰,双双饮尽。   虞照又道:“赢老龟老当益壮,演了一出王八戏水。你这小姑娘我却没见过,但瞧你这一篮子破铜烂铁,料是新晋的‘千鳞’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算你运气。”   陆渐转眼望去,施妙妙端坐一隅,愁眉不展,闻言抬头,不瞧虞照,却望着谷缜,目光流转,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某种物事,复杂难明。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缜,忽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笑声中,忽地举手,在谷缜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惨变,不及惊呼,一抖手,一蓬银雨向虞照射来。   虞照目不斜视,举手轻挥,漫天银雨距他尚有三尺,便“叮叮”坠地,片片银鳞,锋口向上,“呜呜呜”颤动不已。施妙妙神色又是一变,脱口道:“周流电劲。”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没告诉你么?‘千鳞’之术全靠‘北极天磁功’,这门内功遇上‘周流电劲’,便会七折八扣,彼此抵消。故而见了虞某,须得小心。呵呵,罢了,再教你一个乖吧。”说罢食指下引,银鳞应指跃起,片片相属,连成一柄银光四射的软剑,刺向施妙妙咽喉。   施妙妙飘身后退,踢起一条长凳,那银剑矫矫昂动,刷的一声,那长凳凌空断成两截。施妙妙俏脸发白,霎时扣住六枚银鲤,清亮双目,死死盯着虞照。   谷缜目光一转,忽而笑道:“虞兄,小弟敬你。”双手捧碗,一气饮尽。虞照怔了怔,点头道:“好,好。”一挥手,“叮叮”不绝,银剑解体,散落一地。   虞照喝罢,又道:“小姑娘你本领原本有限,如今又怕误伤了小情人,心存犹豫,出手软弱,打将下去,吃亏不小,还是快快退了吧。”   施妙妙面涨通红,叱道:“胡说八道,谁,谁是我的小情人……”虞照盯着她,目光如炬,施妙妙被他一盯,顿觉心中机密尽被洞悉,一时欲言又止,面色越发羞红,色似胭脂,娇比海棠。   虞照见她半羞半恼,娇态可人,心中大觉有趣,嘻嘻笑了两声,蓦地扬声道:“明夷,你这厮不学好,偏学赢老龟缩头缩脑,你的‘一粟’心法虞某闻名已久,今天正要领教领教。”   忽听角落里哼了一声,明夷沉着脸,从暗处踱将出来。赢万城忙道:“明老弟,莫要上当。”   明夷怪道:“上什么当?”赢万城干咳一声,道:“如今强敌环伺,你我三人理当携手御敌,千万莫受这姓虞的挑拨,被西城的贼子各个击破。”   “强敌环伺?”明夷目光一转,停在沈舟虚身上,徐徐道,“你说他么?”赢万城点头道:“不错,算上他手下劫奴,可谓敌众我寡,咱们若不齐心协力,只怕不能生离此地。”   虞照皱了皱眉,喝一大碗酒,笑道:“沈师兄,看来你名声不好,有你掠阵,谁敢跟我放对?沈师兄若知情识趣,走得远远的,小弟那是感激不尽。”   他出言不逊,众劫奴均有怒色,挺身欲骂,沈舟虚一皱眉,挥袖拦住,笑道:“虞师弟此言差矣,东岛西城,誓不两立。而今东岛五尊来其三,师弟虽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敌三,未必能胜,若有闪失,平白折我一员大将。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将这三人就地擒杀,挫一挫东岛的威风如何?”   东岛诸人均是变色,虞照听罢,伸出食指,轻弹酒坛,叮叮当当,清亮悦耳。弹罢问道:“沈师兄,这声音听来如何?”沈舟虚皱了皱眉,道:“还成吧。”   虞照道:“师兄有所不知,这酒坛在说话呢?”沈舟虚笑道:“虞师弟说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呵呵一笑,“这酒坛说了,八部之中,就数沈舟虚这厮最不是东西,道理有三。其一,这世上最可恨者,莫过于炼奴,而这厮不仅炼奴,还炼了六个,真是混账到顶。其二,大伙儿一拳一脚,分个高低,岂不甚好?偏这沈舟虚不要脸之至,尽玩些阴谋诡计,便是胜了,也叫人很不痛快。最可气的还是第三,别人喝酒,这厮却偏偏喝茶,专门跟人唱对台戏。”   众劫奴无不愠怒,沈舟虚却从容自若,含笑道:“沈某天性不能饮酒,也算是过错?”虞照嘻嘻笑道:“这个虞某就不知了,这酒坛啊,就是这么说的。”   沈舟虚尚未答话,燕未归已忍耐不住,厉声道:“姓虞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么?主人好心待你,你倒污蔑于他。”   虞照哈哈笑道:“妙极,虞某人什么酒都吃过,就没吃过罚酒,来来来,你有本事,请我吃一盅如何?”燕未归斗笠下厉芒掠过,蓦地腾空而起,左腿扫出,楼中如有飓风掠过,碟儿碗儿叮当作响。   众人未及转念,旋风陡止,唯有碗碟窗户,颤动不绝。定眼再瞧,燕未归左脚已被虞照空手攥住。   陆渐曾与燕未归交锋,深知这一腿威力奇大,不想竟被虞照信手接住。霎时间,燕未归怪叫一声,右脚忽地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奋力劈下。   就当此时,众人耳里只听“哧”的一声,有若裂帛,燕未归斗笠飞出,露出苍白面皮,一条刀疤从额至颈,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如一条怪蛇盘在脸上。   燕未归定在半空,一腿被攥,一腿高举,身形凝固也似。双目瞪得老大,面肌不住抽搐,满头发丝根根如钢丝一般,冲天竖立。   “去!”虞照一声长笑,燕未归身如陀螺,骨碌碌摔将回来。莫乙、薛耳大惊失色,双双抢上前去。   “接不得。”沈舟虚一声疾喝,薛耳指尖已触及燕未归衣衫,一股酥麻感透指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哧哧”两声,身侧一股大力将他一拽,薛耳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斜眼望去,莫乙也同时扑倒,脸色煞白,眼中透着恐惧之色。   未及还醒,莫、薛二人身子忽又无端而动,一个筋斗,直立起来,傀儡般飘退三尺,两人各各低头,只见腰间均是缠了一缕蚕丝,遥遥连着沈舟虚。   沈舟虚十指间拈满蚕茧,掌法飘飘,襟带飞扬,使得正是一路“星罗散手”,端的神奥无方,变化出奇,胜过沈秀何止十倍。指间蚕茧随他掌势,忽左忽右,簌簌簌射出蚕丝,有如天孙织锦、玉女投梭,顷刻间勾梁搭柱,在燕未归身后织成四重大网,同时间,射出两缕细丝,淡如流烟,盘桓缥缈,刺向虞照。   众人虽知西城八部之主无一弱者,此时仍觉骇异。沈舟虚以“星罗散手”施展“天罗”神通,瞬息间,拉莫乙、拽薛耳、编织丝网、反击虞照,一心四用,变化不穷。   崩崩声不绝于耳,燕未归撞破三张大网,终被第四张网裹住,浑身抽搐,如遭极大痛苦。   虞照右手端酒快饮,左手飘然出掌,逼得那两缕蚕丝无法及身,含笑道:“沈师兄好本事,竟练成‘天罗绕指剑’,惹得虞某技痒,很想讨教讨教。”将碗一搁,正要起身,蓦地脸色微变,只一晃,便绕过蚕丝,身如大鸟,飞到宁凝头顶。   “手下留情。”沈舟虚蚕丝用尽,救援不及,不由脱口惊呼。   叫声未绝,便见人影一闪,一人抱住宁凝,贴地滚出。   霎时间,一件长长的白色物事,自虞照掌心射出,如光如气,凌空一绕,落在宁凝先前站立处,“哧”的一下,方圆尺许,尽变焦黑。   “雷音电龙?”沈舟虚流露讶色。虞照一拂袖,烟灰四散,楼板上露出一个大洞。   “好个‘瞳中剑’,沈师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冷笑两声,肩头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众人恍然大悟:“他怎么受伤了?”   虞照忽又眯眼望着地上,笑道:“兀那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还不起来,更待何时!”众人循他目光望去,但见一个男子兀自抱着宁凝,为那掌力震慑,傻了一般。宁凝惊醒过来,羞怒交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不想这一巴掌,竟将那人的脸皮刮将下来。   宁凝看清来人,吃惊道:“怎么,怎么是你?”那男子正是陆渐,他人皮面具被打飞,心中慌乱,匆忙拾起,重又戴上。众人见状哄笑起来。虞照骂道:“蠢小子,都穿了帮啦,戴这个劳什子还有什么用?”   陆渐羞红了脸,定一定神,扬声道:“雷帝子,你这人说话不算话。”虞照愣了一下,皱眉道:“我怎么说话不算?”陆渐手指宁凝,说道:“你说平生不打女人,方才你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么?”   虞照浓眉一挑,不见他抬足转身,一伸臂,便扣住陆渐肩头,提将过来。陆渐空负“一十六身相”、劫奴神通,竟无闪避之能,不由大惊失色。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却打男人。你既要充好汉,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此话一出,宁凝花容惨变,瞳子里玄光一转,虞照轻笑一声,左手扣人,右手挥洒,宁凝视线尽数封死。只听“噼啪”有声,二人之间,火光四溅,“瞳中剑”撞着虞照的掌力,无不化为乌有。宁凝连发数剑,身子一晃,脸上血色也无。   沈舟虚推车到她身前,扶住她叹道:“凝儿,你的‘瞳中剑’能够伤他,全因他没有防备,既有防备,你又岂是对手?”随他说话,宁凝面色慢慢红润,长吸一口气,出声道:“可是,他,他……”盯着陆渐,双颊越发绯红,明艳照人。   沈舟虚皱了皱眉,淡然道:“虞师弟,你虽然疾恶如仇,却从不欺凌弱小。‘雷音电龙’,身坐不动,十步杀人,你若真要杀他,何苦等到现在,方才那一下,凝儿与这少年都难免劫。你故意吓退他们,方才出手,不为别的,只为跟我显摆威风吧。”   虞照方才确无杀心,掌力击下,半是吓唬宁凝,半是向沈舟虚示威,但听沈舟虚一说,却是一阵冷笑,心道:“就你沈瘸子精乖,会算中老子的心思!”当即脸一沉,扬声道:“沈师兄,凡事讲个理字,我好端端坐着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无量足’,又是‘瞳中剑’,踢的踢,刺的刺,又算什么道理?”   沈舟虚道:“敝仆有失调教,过在沈某。”   虞照笑道:“你是本门师兄,我不便与你动手。这样吧,这少年既然无辜,我不动他,你让宁凝出来,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沈舟虚露出苦笑,宁凝细眉微挑,大声道:“好,我受你一掌,但,但你须得将他放了。”   虞照哈哈大笑,正笑时,忽觉陆渐肌肤收缩,滑不留手,一瞬之间,竟被他脱出手底。虞照“咦”了一声,手掌圈转,飘然抓落,欲要将他捉回。不料陆渐就地一滚,如脱弦之箭,贴地蹿出。虞照不由赞了一声好。   陆渐以“大自在相”脱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蹿到宁凝身前,宁凝惊喜不胜,俯身欲要扶他起来,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浑身顿软。   陆渐制住宁凝,将她扶着放到一边,宁凝又气又急,道:“你,你……干什么?”陆渐低声道:“宁姑娘,对不住!”说罢转身,向虞照大声道:“我来受你一掌。”   虞照盯着他,似笑非笑,摇头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   陆渐一呆,想他方才一掌之威,自己别说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虞照见他默默不语,不觉笑道:“怎么,怕了?怕了就别充好汉!”   陆渐一咬牙,道:“好,就算三掌。”虞照道:“妙啊,事先说好,受这三掌,不许还手,要么便不算数。”宁凝急道:“不成……”嗓子忽窒,双目泪水一转,夺眶而出。   陆渐瞧瞧谷缜,见他盯着自己,眉头紧皱,不由暗叹:“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听虞照道:“准备好了么?”当下点头道:“备好了。”   众劫奴无不露出悲愤之色,莫乙高叫道:“陆渐兄弟,你放心吧,你若死了,咱们一定为你报仇的。”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义,何不代他去受这三掌。”莫乙脸一白,讪讪不语。   虞照目不转睛望着陆渐,蓦地抬掌,“啪啪啪”在他肩上拍了三下,然后抓着陆渐,拎小鸡也似拎到桌边,哗啦啦倒了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有你的,来来来,干了这碗。”   陆渐莫名其妙,呆呆怔怔,不知如何是好。谷缜却笑道:“我便知道虞兄不会伤我这位好朋友的。”   虞照讶道:“你和他是朋友,难怪难怪。”见陆渐兀自发楞,不由笑道,“不会喝酒么?”陆渐微一迟疑,捧起酒碗,虞照举碗,一气喝光。陆渐量浅,喝了半碗,便搁下道:“虞先生,那三掌还打么?”   虞照一哂,谷缜已笑道:“陆渐你可笨了,方才虞兄不是拍了你三掌么?”   陆渐奇道:“那也算数?”“怎么不算?”虞照道,“我只说三掌,可没说是轻轻地拍,还是重重地拍。”说罢又笑,陆渐逃过一劫,亦惊亦喜,也陪着他憨笑。   宁凝一颗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泪,羞惭不胜,低声骂道:“什么雷帝子,分明是雷疯子!”沈舟虚苦笑道:“背地里这么叫他的却也不少。”   忽见虞照两眼一翻,大声道:“明夷,还没想好?打个架哩,也是婆婆妈妈,跟娘儿们似的。”明夷大怒,纵身欲出,却被赢万城攥住手腕,沉喝道:“莫要中他激将法。”   明夷脸色酱爆猪肝也似,怒道:“赢老,这厮辱人太甚。”赢万城沉声道:“一个对一个,你有几分胜算?”明夷一愣,沉吟道:“五成。”   赢万城面沉如水,淡然道:“就算五成吧,你胜了还罢,若是败了,我与妙妙便要二对二,老夫年老体衰,不复向日之勇;妙妙年纪尚幼,绝学未成。你说,我二人又有几分胜算?”明夷又是一愣,低眉不语。   赢万城老眼中精芒浮动,蓦地厉声道:“三花一影阵!”明夷、施妙妙应声散开,立在赢万城身侧。沈舟虚、虞照见状,均是皱眉。   “陆渐你看。”谷缜道,“他三人这么一站,可有什么玄机?”陆渐瞧了一眼,摇头道:“瞧不出来。”谷缜笑道:“你别瞧人,先瞧影子?”   陆渐定神一看,只见三人虽然站得稀落,影子却重叠起来,有如一人。谷缜又道:“三花一影,三人一心。这是东岛的奇阵,只要影子不散,三人的本领便能融会如一,发挥出绝大威力,就算天、雷二主联手,也未必能胜。”   陆渐见状惊奇,果见三人身形缓缓挪动,始终保持人影相叠,不使分散。施妙妙却是又惊又气,瞪着谷缜,柳眉倒竖:“你,你这坏东西,竟然泄漏本岛机密。”   谷缜笑笑,赢万城却道:“妙妙这话差了。第一,此阵并非机密。他便不说,天、雷二主也都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也未必能破,就算能破,也是惨胜,咱们若死两人,天雷二主至少一死一伤。沈舟虚,你说对不对?”   沈舟虚拈须不答,虞照则大碗喝酒,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到三碗时,蓦地一拍桌子,叫道:“他妈的,这个鸟阵子,我破不了,沈师兄,瞧你的了。”   众人闻言,均是惊奇,宁凝轻哼一声,道:“你这雷疯子,也有认输的时候?”虞照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人贵自知,不知道敌人的斤两还罢了,不知道自己的斤两,那是死无其所。虞某纵然猖狂些,却还不笨。”    沈舟虚徐徐道:“你我联手,还可试试。”虞照笑笑,淡然道:“那有什么趣味?”   四下一时悄然。忽听赢万城高声道:“我三人此来,并非找你二部麻烦,只为擒捉本岛败类。二位如此相逼,欺人太甚,若是有胆,大伙儿索性玩个大的。”   虞照笑道:“玩什么大的?”   赢万城将竹杖重重一顿,森然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虞照纵然桀骜狂放,听得这话,也是浓眉一挑,迟疑不答。赢万城又道:“雷帝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和那人小镜湖一战,胜负未分。”虞照目光一闪,道:“‘不漏海眼’也来了?”   赢万城道:“他虽不在南京,却一向挂念你得紧。”虞照道:“彼此彼此。”   赢万城冷哼一声,又道:“听妙妙说,风君侯也来了南京。更听说地部高手也来了;至于敝岛岛王,与沈道兄仇深似海,也正好借这‘论道灭神’,做个了断。”   虞照低头想想,掉头道:“沈师兄,你怎么说?”沈舟虚闭目拈须,微微笑道:“赢道兄是欺我西城内讧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赢万城道,“万归藏两次东征,东岛精英死伤殆尽,十多年难复元气,若非如此,我这糟老头子怎么还能滥竽充数,窃居这五尊之位?如今水、火二部虽灭,但你西城仍然广有六部,是以说到元气大伤,大伙儿也算半斤八两。”   沈舟虚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好,既然如此,大伙儿便趁此机会,了一了宿怨。”赢万城阴阴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回禀岛王。二位也早早知会同门,九月九日,赢某在灵鳌岛上,洒扫以待。”   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多次高手会战,渐成制度,名为“论道灭神”。一方挑衅,另一方势必迎战,三言两语定下日期场地,随后便是腥风血雨。是故双方说到此处,均知一战难免,再无多话。赢万城瞧了谷缜一眼,嘿然道:“乖孙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时?”说罢冷哼一声,与明夷快步下楼,唯独施妙妙落在最后,幽幽望了谷缜一眼,叹了口气,飘然去了。   酒楼中一时寂然,虞照气闷难当,朗声道:“联络诸部之事,便交给沈师兄了,若要商议,虞某随叫随到。”继而一手挽着谷缜,说道:“走走走,咱们换个地方喝酒说话。”方要下楼,谷缜忽又道:“少待。”摆脱他手,扬声道:“沈舟虚,商清影是你妻子么?”沈舟虚道:“不错,正是拙荆。”   “很好,”谷缜点头道,“将来我若杀你,也不冤枉。”众人均是吃惊,沈舟虚道:“足下与沈某有仇?”   谷缜笑道:“你不知道?”沈舟虚摇头道:“沈某纵横天下,仇家无数,哪儿记得这许多?”谷缜笑笑,徐徐道:“我叫谷缜,我爹便是谷神通!”此言一出,虞照也是变了脸色,他虽知谷缜是东岛之人,却当他是普通岛众,不料他竟是东岛少主。   沈舟虚眉峰聚拢,目光锐如钢针,刺在谷缜脸上。谷缜却如不觉,又笑道:“你也不用这样瞪我,今天若不杀我,来日我势必杀你。你我之间,总要死上一个,这一点你须得牢记在心,莫要忘了。”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虞照,笑道:“虞兄,你如今知道我是谁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虞照浓眉陡挑,楼中气氛骤然一冷。陆渐不自觉气贯全身,心道:“糟了,这姓虞的武功太高,他若要杀谷缜,除了以死相抗,别无他法。”他心念已决,注视虞照,严加提防,不料虞照一皱眉,忽地叹道:“谷老弟,为何还要表明身份?你若不说,我也不会问的。”   谷缜道:“你和我无亲无故,却陪我吃了半夜闷酒,为我排解忧愁,更加不问一字,便替我挡下东岛三尊。人以真心待我,我又岂能以假意待人?难道你虞照是好汉,我谷缜却是怕死鼠辈?”   虞照注视他半晌,忽地摇头道:“沈师兄,这小子很投我意,若我要杀他,有些为难。”沈舟虚微微一笑,淡然道:“不打紧,但凭师弟处置。”   虞照望着他,流露疑惑神情,忽而笑道:“既然师兄如此好心,虞某便告辞了。”方要举步,谷缜又道:“虞兄,谷缜还有一事相求。”虞照道:“什么事?”   谷缜道:“沈瘸子与我有仇,我朋友留在这儿,势必受害,虞兄若能将他一并带走,谷缜感激不尽。”虞照笑道:“理当如此,他是条好汉子,不能受辱于人。”   说罢,也不待沈舟虚答应,便左挽谷缜,右挽陆渐,一阵风下了阁楼,沿湖走了一程,远离吟风阁,才撒手放开二人,自己坐在一块湖石上,愁眉紧锁。   谷缜道:“不喝酒了么?”虞照摇头道:“今天闯祸了。”谷缜笑道:“那必是因为‘论道灭神’么?”   虞照点点头,叹道:“我一时意气,竟然挑起这场赌斗,大战一开,不知要死伤多少人?若被那娘儿们知道了,岂不又要唠叨我三天?”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传来:“哪个娘儿们,要唠叨你三天?”   三人转眼望去,但见一个红衫绿发、肤若琼脂的美貌夷女撑着一叶扁舟,从湖面上悠悠飘来,见了三人,便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边鬓发,玉颊生晕,朱唇噙笑,眸子碧若湖水,凝注在虞照脸上。   虞照露出悻悻之色,咕哝道:“晦气。”那夷女脆声道:“谁又惹你晦气啦?”虞照大声道:“除了你还有哪个?”   那夷女目中透出怒色,只一篙便已近岸,纵身跃到三人身前,瞪着虞照道:“你说,我又怎么惹你晦气了?”虞照梗起脖子,高声道:“我说话说得好好的,你来插什么嘴?”那夷女冷笑道:“你背着说我坏话,我怎么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说了什么坏话?”那夷女道:“你骂我‘娘儿们’,算不算坏话?”   虞照道:“呸,天下娘儿们多的是,我说娘儿们,就是说你么?”话一说完,忽见那夷女双目微微泛红,泪光浮动,顿时露出不耐之色,道,“哭什么?你就算哭,我也不怕你。”但神色虽然可恨,口气却已软了好多。   那夷女望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虞照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脸上又没有开花?”那夷女忍住笑道:“你嘴里说不怕,心里却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说到心虚处,恼羞成怒,挥手道:“去去去,你怎么样与我什么相干?”   那夷女却也不恼,淡然道:“既然我怎么样都不与你相干,你干吗巴巴地跑到江南来?要不干脆输给左飞卿,让我嫁给他吧。”   虞照瞪着她,脸上露出古怪神气,既似愤怒,又似伤心,忽一转头,闷闷不答。   那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转,忽地瞧见虞照肩头血渍,不由惊道:“哎哟,你受伤了?”   “大惊小怪。”虞照一挥手,冷笑道,“擦破点儿皮,过两天就好。”那夷女道:“不成,你解开衣衫给我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胡闹什么?不害臊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夷女不急不恼,慢慢道,“柳下惠坐怀不乱,你不过露一点儿肌肤,又怕什么?难不成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见了我,连衣服也不敢脱?”   虞照虎目圆瞪,一时语塞,那夷女却不理会,伸手给他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肩膊。虞照浑身僵直,脸上却罩了一块红布也似,先前他面对诸大高手,有如狂龙饿虎,不可一世,此时遇上这个夷女,却俨然成了小猫小蛇,被她恣意戏弄。谷缜瞧在眼里,恨不得背过身子,大笑一场。   那夷女见伤口约有两分来深,略带焦灼,不由讶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么?但又不像,火部谁能伤你?宁不空?”虞照不耐道:“宁不空算只鸟。是天部的人!”   那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吧?”虞照抿着嘴,哼了一声。   那夷女知他心气高傲,对受伤之事深以为耻,心中暗笑,从药囊里取出一枚白瓷瓶,一叠白纱布,一把小银剪,又从瓷瓶里倾出若干淡红粉末,点在伤处,用白纱精心缠好,剪断之时,顺手打了一个蝴蝶结儿。   谷缜看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虞照窘迫已极,瞪了瞪那蝴蝶结,又抬眼望着那夷女,眼里几欲喷火。那夷女却故作不见,给他拉上衣衫,拍拍他脸,笑眯眯地道:“好啦!这样才乖呢。”虞照气得七窍生烟,偏又发作不得,鼓起两腮,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那夷女又问道:“阿照,这两人是谁呢?”虞照呸了一声:“什么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那夷女道:“你不叫阿照,难道叫阿猫阿狗?”   虞照说她不过,瞪了一会儿眼,忽似泄了气的皮球,软将下来,叹道:“这个是东岛少主谷缜。”那夷女闻言吃惊,未及细问,虞照又指着陆渐道:“这人,这人,咳,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陆渐上前一步,作个揖:“仙碧姊姊,别来无恙。”原来他乍见仙碧,心中一时惊涛骇浪,恨不得立马相认,但又见仙碧与虞照斗口,不便相扰,此时见问,才出口相认。   仙碧面露讶色:“你,你是……”陆渐低声道:“我是陆渐呀!”仙碧惊喜交迸,继而又疑惑道:“你的样子怎么变啦?”陆渐道:“因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道,“姊姊,阿晴……”仙碧不待他说完,忽笑道:“诸位请上船,先去我的蘅荇水榭,慢慢说话。”   陆渐心怀疑惑,与众人上船,飘行数里,遥见一座曲廊精舍,邻水依林,吞吐烟云,榭边几名靓妆少女,正在洗衣打闹,瞧见仙碧,均是欢笑招呼。   虞照大皱其眉,愤然道:“地部怎么尽招些女孩儿?每次聚会,都闹得跟麻雀一样。再说了,地部神通不离土性,一群女孩儿玩泥巴,成何体统。”   “你这个死脑筋,才不成体统呢!”仙碧道,“听说天劫之后,女娲娘娘造化万物,便是以水和泥,捏作一个个小人小兽,再吹一口仙气,那些泥人泥兽呀,就活过来了。女娲娘娘是女孩儿,是故女孩儿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仙碧道:“你呢,顽固不化,愤世嫉俗。”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弃舟登岸,来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陆渐,这里没人瞧见,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陆渐摘下面具,仙碧凝视他半晌,拍手笑道:“这孩子,也生俊了呢!”转头对虞照道,“这就是我在姚家庄遇上的那位少年,他冒死去寻北落师门,却一去不回,那把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我还以为他未能幸免,难过了好久。”   虞照点头道:“原来是他,怪不得。”转头对谷缜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应浮三大白。”谷缜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道:“来到这里,不许喝酒。”虞照好似臀部挨了一刀,嗖地弹起,怒道:“岂有此理!”仙碧却不瞧他眼中怒火,慢慢道:“酒能乱性,我这里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你们几个大男人,要是喝多了,闹出什么事来,怎么了得。”   虞照大声道:“我量大如海,别说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一桩。谷老弟我也能担保,不过……”望了陆渐一眼,蓦地泄气,咕哝道,“这小子倒是难说得很。”   仙碧啐道:“我这好弟弟人最老实,我才不担心他呢?却是你们两个,我不放心。”虞照悻悻坐下,见有少女捧来清茶,他赌气昂首,瞧也不瞧一眼。   陆渐道:“姊姊,阿晴……”不料仙碧又抢先一步,问起他逃生经过,陆渐只得将自己被宁不空所擒,前往东瀛,又如何被炼成劫奴,在织田家苦熬,最终遇上鱼和尚,逃出宁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陆渐只怕仙碧与虞照生出误会,故意忽略了谷缜被囚之事。   饶是如此,这一段曲折惊险,谷缜听过还罢,仙碧和虞照却是听得入神,听到陆渐被炼成劫奴,仙碧脸上倏地血色尽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喝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宁不空这鸟贼,走到哪儿都是祸害!”   再听说鱼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虞照叹道:“晦气,这世间的良心又少了一颗。”   陆渐说完,汗颜道:“北落师门随我流落天涯,多年来相依为命,谁知将到中土,还是将它丢了。”仙碧也觉难过,默然半晌,悠悠道:“如此说来,你既是金刚门人,又是宁不空的劫奴了?”   陆渐点头道:“鱼和尚大师临终前让我到西城求取解脱‘黑天劫’之法,仙碧姊姊,虞大先生,你们是西城中人,知道那法子么?”   仙碧神色一暗,顾视虞照,见他脸色极为沉重,不觉叹道:“好弟弟,鱼和尚虽是一代奇僧,对《黑天书》却知之甚浅,自这部武经成书以来,三百年间,从无劫奴能够解脱……”   陆渐日思夜想,虽也料到这一结果,却始终抱有一线希望,此时听了,心中一根弦好似猛然崩绝,震得双耳嗡嗡作响,仙碧后面的话,他一句也不曾听见。   “……《黑天书》流毒无穷,即便西城之中,也屡次禁绝,到我这一代,山、泽、地、雷、风五部均已禁奴。只恨人心诡谲,这炼奴之事,始终无法断绝。”仙碧说到这里,忽见陆渐两眼发直,如痴如呆,不由得心如刀割,轻轻推了虞照一把,低声道,“你呆着做什么,还不想想法子?”   “说到法子,倒有两个。”虞照徐徐道,“第一,便是回到宁不空身边,继续为奴,只消宁不空活着一天,你便可不死。”   “这个法子不用说啦。”陆渐摇头道,“我死也不会回去的。”   虞照目透嘉许之色,点头道:“第二个法子,便是从今往后,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发作便缓和些。鱼和尚一代宗师,神通广大,他以性命设下的禁制非同小可,可惜你频繁借力,连破两道。但饶是如此,只需从此不再借力,仅凭这一道禁制,活上两年,也不是难事。”   众人无不变色,仙碧失声道:“只有两年?”虞照点头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过去。”忽见仙碧秀目微红,泪光闪动,不觉心软,叹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太不可靠。”   仙碧喜道:“什么法子?”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逾求木可)      下期预告      左飞卿千里追杀,丑奴儿藏形匿迹,西城秘宝动人心。仙碧倾城之色,引得左飞卿、虞照双雄折腰。南京废庙中,风雷二部之主争雄,鹿死谁手?异术锁斗室,姚晴真身见陆渐,情耶恨耶?无故生醋波,沈秀频施勾魂技,情海聚散?半月之后,《沧海9》风雷交击之卷准时与您见面。 突破心魔之战 胭脂鱼 (本文字数:2511)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武侠小说中一提到修炼内功,就有可能出现一个名词:心魔。而梁羽生的小说中最常用的名词之一就是——天魔解体大法。大意是邪派高手在拼尽全力一搏时,可以依靠这个法子求得生机,但必然耗尽心力,功力尽失而死。而金庸则常常让自己的人物武功练到第八层,却突然走火入魔。   习武大敌,首推心魔。   所谓心魔,往往是各种诱惑和欲望,它们阻止武林高手向更高的境界迈进。换到竞技场上,运动健儿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最难战胜的是自己。   是战胜自己还是战胜心魔?越近成功,魔性越重,稍有不慎,则走火入魔。   美国福克斯公司的当红电视连续剧——《越狱》讲述的正是英俊主角迈克战胜心魔的一连串故事。越狱——顾名思义,讲述的是一群犯人从监狱逃亡的故事。但是我们仔细品味,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与心魔斗争的故事。   与越狱相类似的另一部著名影片叫《肖申克的救赎》。该电影拍摄于1995年,当年获得奥斯卡奖七项提名,被称为电影史上最完美影片、好莱坞最有气势的十大巨片之一。《肖申克的救赎》讲述了一个银行家安迪受诬陷入狱,被判处终身监禁。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挖穿了在朋友眼中要挖600年的墙壁,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爬越下水道,重获自由。几乎看过这个片子的人都无法忘却在污水中高高举起的一双手,他高呼:“自由!”   和《肖申克的救赎》表达人类不懈地追求自由不同,《越狱》在一个相似的故事框架下,更注重人物内心的斗争和纷纭。前者的敌人是外在的压迫,以监狱为代表的黑暗势力;而后者的敌人更多地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是对内斗争。   《越狱》的故事分为两条主线,主线之一是林肯的律师前女友与深陷权力斗争的副总统抗争的故事,这个故事结束在第二季的开始,即女律师死亡,线索断了。故事的另一条主线之主角迈克,是一个建筑工程师。他的哥哥林肯被诬陷杀害了副总统的弟弟,入狱并被判处电刑。迈克于是持枪抢劫银行,使自己被关入哥哥所在的监狱,图谋将哥哥从监狱中救出。在故事的开始,我们感受到主角的兄弟之情,特别是他为了救出哥哥,忍受其他囚犯的伤害,想出各种方式组织一个越狱团队,想达到越狱的目的。   但是在电视剧的中间部分,导演向我们揭示了迈克如此有牺牲精神的原因——他被内疚的心魔困绕着。长期以来,他选择了和哥哥不同的道路,他好学上进,哥哥林肯是个社会渣滓,他们并不是像回忆中那么友爱。当迈克得知长久以来,哥哥之所以欠债是为了供给自己学费,而哥哥在被诬陷那个晚上曾向自己求救,自己却因为和哥哥的律师女友调情而对其置之不理——巨大的心魔爆发了。   如果说《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的越狱是拯救自己,那么迈克的越狱更像一种忏悔。只要他一日救不出自己哥哥,他就永远无法平息内心深处的痛苦。   同样的道理,在迈克组建的越狱小团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背包是个作恶多端的双性恋者,他唯一的一次动情是爱上一位有一双儿女的太太,却被太太得到了他是通缉犯的真相,于是报警,将他送进了监狱。背包在监狱中时时刻刻想的就是自己能报复太太的那瞬间。这个心魔主宰着他的越狱之路。   约翰-阿布鲁兹是前任芝加哥暴力组织的核心成员,是福克斯河监狱中最声名狼藉的罪犯,同时也是地下权力的最高象征者。他之所以入狱是因为公司里一位同事揭发了他们的罪行。于是他念念不忘要干掉这位“背叛者”。   菲尔南多?苏克雷的心魔是爱情。得知他心爱的女朋友在怀着自己孩子的情况下,打算嫁给他表弟,于是他放弃了即将完成的16个月刑期,同样踏上了越狱的道路。   克莱尔?维斯特莫兰是个抢劫犯,他埋藏了巨大的财富,妄想通过苦熬刑期获得假释。但是在得知女儿得了癌症将要过世的消息后,他也加入了越狱团队。   在整个团队中,大家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心魔和欲望,正是这些心魔驱使他们团结在一起,共同越狱。   帮助他们的监狱医生——萨拉同样有心魔,她多次吸毒,难以自拔,妄想通过在监狱工作获得新生。但她受到迈克爱情的诱惑,协助了这些罪犯逃亡,也把自己拉入了危险的境地。   《越狱》的第一季是心魔使犯人们团结。他们用尽方法,像一群困境中的勇士一般和监狱看守者斗智斗勇,终于赢得了自由。第一季仿佛讲述的是江湖人士的攻打、战斗,此刻目的一致,所以同心协力。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中兄弟情深攻打朝廷的前半部分,评书中的瓦岗寨早期的聚义与战斗,或者金庸先生著名的《倚天屠龙记》中明教反抗元朝等故事里,都能看到这些同心协力对外在牢笼的突破。   但是当《越狱》的第一季结束,这些主宰犯人们的心魔正从一个浓缩的空间——福克斯河监狱,扩散到四面八方。《越狱》的第二季展示的就是逃犯们在逃亡之后,一个个被心魔决定的命运与归宿。   外在的牢笼突破了,更大的心魔主宰着逃亡的人群。而加入逃亡之旅的除了囚犯,也包括那位追捕他们的FBI探员。探员长期困惑于自己内心的痛苦,他曾经因为无法忍受追捕不到囚犯带来的压力,最终悄悄将逃犯杀害,并埋到自己的院子里。这段往事纠缠着他,使得他在面临第二次追捕逃犯时,心态多次失控。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物因为逃犯的出现带来的恐惧,以及对官方赏金的渴求,《越狱》终于把故事从有形的牢笼突破到了无形的牢笼。   真正的牢笼存在于我们的心中。那些对背叛者的不肯原谅,那些放纵自己堕落的借口,那些追求权势不惜杀戮的残酷,那些爱与恨难以分解的痛苦,凡此种种,都成为所有人的监狱,监禁着大家的心灵。   让我们追随着《越狱》主人翁们跌宕的心理路程,追随着他们逃亡的步伐,在温瑞安《逆水寒》般的路线上追逐,看着人们如何被心魔掌控走向深渊,让旁观者唏嘘感叹;或者看着主角被逼入绝境之后奋起反击,在挣脱内心的枷锁之后,将幕后的黑手揪向光天化日,使我们在绝望中赢得抗争的信心。   这或许是《越狱》的真正意义所在。   (助理编辑:陶陌)    名门:一场少年恩怨情仇梦 天 平 (本文字数:1747)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很多年以前,十来岁的我,曾经痴迷于租书屋里的那些盗版港台武侠小说。每当看完一本当时以为精彩的武侠作品,头脑发热心绪难平时,就有一些故事在胸中慢慢地酝酿。这其中最接近成熟的一个,就是现在我所写的“名门”系列。这个系列开端于两年前发表于《武侠版》上的《落鸿火》,继之以现在这篇《天街尘》,将来或许还会有其它。   起初是一个完整的大长篇,因为跨越的年代过长,涉及的人物事件过多,如果一一细写,实在难以完成,因此我将之截成了数个中篇,各取矛盾爆发激烈的一小段时间讲述。甚至连系列名称也换了,“名门”本是两年前,论坛上的朋友们举办的一次征文的命题。   这些故事,几乎全是当年所流行的武林世家、恩怨情仇的模式,如今回头再看,又觉得颇有伦理剧的影子,然而它其实是我当初看多了世家恩怨以后,很多不满、不快蓄积的结果。这里强调的,是当初的武侠小说所忽略的。比如说,这里串成整个故事的是女人们;比如说,武侠世家不再是“南宫”、“西门”,而是李陈刘这样的寻常姓氏。   《落鸿火》写的是信任,却也是对罗密欧朱丽叶式爱情的置疑。   《天街尘》写的是隔阂,却也是为了给那些被牺牲的小人物长舒一口怨气。   这个系列里面不存在绝对的真诚、美好与圆满,它存在的使命便是打破那些一般而言会是真诚、美好与圆满的情节。这个系列里面完全泯灭了是非对错,每一个人都被自己的身份与欲望推动着盲奔乱行。当年电脑与网络还远不及如今普及,写作也绝非现时的全民运动,少年时代的苦闷孤寂在笔和纸上随意地挥洒着,自然难免粗糙,并且中途而废。   十多年以后,当新武侠风起云涌,几乎颠覆了当初所有武侠模式的今天,再写下来,我不免有些疑惑,它还有价值吗?它所试图批判的,是否早不存在?它所述说的,是否早被重复多次?   然而当我又一次在脑海中翻开这个些故事时,十多年来的阅读、思考、经历,不知不觉地渗透进故事里,微妙地改变它。我相信现在我所写的“名门”,将不仅仅是十来岁少年人的一腔郁结之气,而是一个现在的我,用现在的眼光,去阐述一个武侠光辉年代的镜像与投影。      天平之文,平常之中,最见奇崛。奇崛之上,又透出一些让人不忍放弃和忘记的温情。   ——九界文学网站长NINA      女子雄心。杀尽众人的天平大神。对文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   ——《幻想1+1》执行副主编说书人      天平由她平淡无奇的生活里,积蓄了太多的梦想与力量,所以她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令人目瞪口呆的洪波涌起、火山爆发。   ——木剑客      编辑小札    “总有一天,这些世家、这个屏情绝义才能生存下去的江湖,将由我、这个江湖上的险恶阴毒里生出来的异物……由我,来终结!”少年的意气在激扬的文字里,散发出倔强而决绝的意味,天平的“名门”系列也迎来了它的第二篇作品。   “名门”系列的第一篇是《落鸿火》(2004年第2期,总第44期)。《落鸿火》刊登后,我在主持“侠道三人行”时,提出了一个话题“拉长童话的尾巴”(2004年第5期,总第47期)。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幸福之后呢?这样的一个疑问,使天平从圆满的模式中冲出来,拉长了故事的链条,终于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天街尘》是“名门”的第二部作品,叙述时间上在《落鸿火》之前,完成却在《落鸿火》之后。这个装载了天平少年梦想和人生感悟的大盒子,一层层地被打开,一次次让我们听到那个少女在月下吹出的清越笛声。她不媚俗,对于我们习以为常的圆满,她从不纵容。她也不矫情,一切人物的情感都出自一个宗旨——人,总是有感情的。   有感情也就有了喜怒哀乐,有感情也就有了挣扎愤懑。对于活在这个世界的我们,怎么去面对那些不得不的选择和经历,其实都是一个难题。在天平的世界里,无论是路儿、大总管,还是陈默,其实都只是“吾所以有大患者,在吾有身”的普通人。   我爱我自己,因此也爱着和我一样悲喜的人。在路儿决绝的声音里,我分明听到了这样一句。 敲头记 商俊伟 (本文字数:327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不知何朝何代,京城的妓女们,都住在一个叫红袖坊的地方。那时候的京城很大很大,住着几百万人,有汉人、朝鲜人、突厥人、波斯人、扶桑人、鞑靼人,这些人都有正当工作,下班以后,就跑到红袖坊去,找个姑娘,喝几杯花酒。如果身上的银子比较多,就在红袖坊里过夜。这种生活在京城是非常流行的。   后来,京城里闹敲头党,这群歹徒都是黑巾蒙面,手里使一根大号的木榔头,半夜三更站在马路拐角处,见有路人走过,便尾随上去,不由分说,抡起榔头照着别人的后脑勺就捶下去。这些木榔头,用的都是上等的檀木,又硬又重,敲在脑袋上,立马就能把人打昏过去,醒来以后变成白痴、神经病、性变态,都有可能。   敲头党喜欢在红袖坊一带作案,那地界上全是些嫖客,三更天在夜路上晃悠,手面上又很阔绰。不敲他们,敲谁啊?敲完之后,这些歹徒很镇定地把受害人拖到僻静处,将其随身的银子和值钱东西都抢走。有时候碰到些嫖得精光的主儿,一个铜板都没有,敲头党就抡起榔头,把他从头到脚敲个遍。这种敲法,就把人活活敲成了一块饼。   为了对付敲头党,红袖坊的姑娘,都在屋子里藏着几口中号的铁锅,凡有客人半夜里结账出门,她们就会奉送铁锅一口,还要做一个万福说:“郎君,一路平安,别忘了把奴家的铁锅挂在脑袋后面啊。”客人戴着铁锅出门,如果遇到敲头党,就会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当”,脑袋保住了,却会变成一个聋子。   自从有了敲头党之后,红袖坊的姑娘们,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长得丑的那些,都改行去做洗衣妇了,剩下一些长得美的,虽然还有点生意,但每天要开销美酒珍馐、丫环保镖,自然就变得入不敷出。开妓院居然成了一个赔本的买卖,这可是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事情。   古代的妓女们都是些很聪明的女人,读过一点书,会弹弹琴写写诗,也见过很多世面。为了抓这伙敲头党,妓女们费尽了心思,先是报官,官府见出了人命,也不能袖手旁观,就派了二十多个捕快过来,查了大半个月,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有公差的日子,敲头党就消失了,这伙公差倒是比敲头党更像流氓,白吃白喝白嫖白赌,还打人,看见不顺眼的就当成嫌疑犯,抓进去打个半死。闹了一个多月,整条大街上门可罗雀。妓女们掏了好几百两银子,才把公差请走。客人们陆续回来了,敲头党跟着也回来了。   接着,妓女们又组织了一个街道保镖联防队,每个妓院出一个保镖,凑了百十来号人,轮番巡逻。这么一来,又惹恼了京城里的神策军。巡逻治安,原来是神策军的事情,怎么能轮到妓院来维持帝国首都的治安?这种事情传到外国去,还不被人笑死?结果保镖全都被抓了进去,发配到黑龙江去戍边,妓女们还得倒贴路费。前后一折腾,几乎赔得她们要破产。   这两件事情,对妓女们的打击非常大。因为她们自诩为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却遇到了最诡诈的坏蛋。聪明比之诡诈,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点的。   那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整条红袖坊洒满明亮的月光,好像一层白霜。街上却是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凡是过节,敲头党必定出现。这伙歹徒过节的娱乐就是敲人的脑袋。那天,红袖坊三十六个大美女百无聊赖,坐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一个最美的,人称“京城一朵花”的杜秋娘,年方十九岁,忽然把桌子拍得噼啪响。杜秋娘说:“妈的,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老娘还不如去从良呢。”众妓女一起叹气,有人说:“从个屁良,现在整个京城看我们都像扫把星一样,从良还得你倒贴银子才行。”杜秋娘听了,大声喊冤,攒了好几年的青春钱,都被公差和神策军敲诈光了,连从良都得倒贴,世界简直一片黑暗。妓女们一起大哭,说:“该死的敲头党,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杜秋娘听了,好不烦恼,便走到窗边去看月亮。中秋十五的明月,黄澄澄的一轮,挂在天上,照得对面的房顶雪亮。她想,今天不知道谁倒霉,撞上那伙敲头党。这时她听见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循声望去,有一个人影影绰绰地坐在对面房顶上。杜秋娘心想,撞了鬼了,半夜有人在屋顶上吹笛子。她就隔着一条街冲他打招呼。   这个人听得有人喊他,就收了笛子,站起身来。这时,楼上喝酒的妓女们,也都围到窗口来看热闹。杜秋娘说:“喂,你是谁啊?”   这个人说:“我是过路的。”   杜秋娘说:“今天红袖坊歇业,姑娘都在这里喝酒,你要是觉得有点寂寞,不如也过来喝点吧。你要是看中了谁,我让她给你打八折。”   这个人说:“我没钱。”   杜秋娘听了,就说:“嘿,妈的,穷鬼。”   这个人说:“嘿,你大爷的,嘴里不干不净。”   杜秋娘说:“妈的,外地人居然敢到这里来撒野。保镖!”她嘴里喊出保镖,忽然想起来,红袖坊的保镖,都被神策军抓去了,就虚张声势喊道:“来啊来啊,把这人给我打下来。”   这个人倒是一点也不示弱,隔着街骂道:“来啊来啊,上来一个踹一个。”   杜秋娘是个暴脾气,听了这话,满屋子找笤帚。众妓女劝道:“秋娘,你喝高了,跟这种穷鬼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你真爬到房顶上去打他?”杜秋娘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放声大哭:“他妈的,自从有了敲头党,连穷鬼都爬到咱们头上撒野!”众妓女不禁也是一阵悲伤,齐声大哭。这要是在往常,三十多个妓女一起哭,肯定能把全城的男人都招来围观,可是这一天街上还是静悄悄的,只有月色如霜,凉风如水。杜秋娘越想越恼火,跳起来扑到窗口,半个身子都蹿了出去。要不是背后有人拉着,简直怀疑她会像炮仗一样飞到对面的屋顶上。杜秋娘骂道:“穷鬼穷鬼穷鬼穷鬼,你有种下来老娘跟你单挑!你有种把老娘打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众妓女一起冲到窗口,对着那人纷纷甩出一截亮晶晶的鼻涕:“我们也不想活了,你有种下来,跟我们群殴!”   这个人见她们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说:“妈的,京城的妓女怎么都这副德行?”   众妓女齐声怒骂:“关你屁事!”   这个人说:“我堂堂的昆仑剑客,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今天我在这里等人,稍坐片刻就走。你们要和我单挑群殴,嘿嘿,有机会到昆仑山来找我吧。”   杜秋娘说:“我呸!昆仑剑客……啊?剑客?”   古时候,在伟大的京城,还生活着另一种人,这种人叫剑客。剑客只存在于传说中,普通人是很难见到他们的。因为他们有很高的武功,动不动就拔剑杀人,有时候还要搞决斗,半夜三更在别人家屋顶上打来打去,你要是冲到院子里去骂娘,就看见两道黑影子在半空中飞,运气好的话,会有一个人头掉到眼前。剑客都是些很清高的人,如果你杀了人不用偿命,你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的清高。   昆仑剑客方无忌还没有出名的时候,跑到京城,想在这里混出点名堂。其实他从来没去过昆仑山,那地方空气稀薄,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剑客到了那里也会得哮喘病,甚至饿死。昆仑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方无忌说自己是昆仑剑客,因为他用的那把剑,就叫“昆仑剑”。   方无忌还没有成为剑客之前,名字叫狗娃,方狗娃。他嫌这个名字难听,一定要改一个。可是他师父说,方狗娃很好,很另类,跑到江湖上人人都记得住。师父的话不能不听,他就一直叫昆仑剑客方狗娃,这个名字实在很别扭,搞得他很痛苦。后来他师父被人杀掉了,尸体还没冷呢,他就立马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方无忌。   方无忌要给师父报仇,他要找一个叫天山魔女的人。这个女人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剑,只用了一招,就把他师父连头带肩砍成了两段。后来他打听到,天山魔女到了京城,把其他的剑客也都砍成了若干段,江湖上的人都说她变态,怕得要死。方无忌就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贴了很多帖子,要邀她决斗。过了几天,来了个小孩,送给他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八月十五夜,红袖坊,取你人头。”他见了这个条子,兴冲冲跑到街上,问别人红袖坊在哪里,结果来了几个街道上搞治安的老太,说他乱贴乱画,破坏京城的市容,要罚款。他把钱交给那几个老太之后,身上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只能从旅馆里搬出来,睡在街上,饿着肚子等决斗。   后来,他睡不着,走到湖边。这个湖,是造城墙时挖出来的人工湖,有七亩地那么大,四周种着柳树和榆树。淡淡的月光泛在湖面上,方无忌看到有个人在湖边洗手。他走过去才看清,这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大概十四五岁,梳着两个羊角辫。她见方无忌走近,便站起身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方无忌对着她的背影说:“半夜里不要乱走,快快回家去,小心撞上神策军。”这女孩听了他的话,反倒停下了脚步,侧过半个脸看他,似笑非笑说:“你倒不怕神策军?”她声如银铃,杏核一样的大眼睛,瞳仁漆黑,眼白就像湖中的月影。   方无忌说:“我当然不怕,我跑得比你快。”   女孩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她长得真美,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人。当然,后来他见到了杜秋娘,又觉得她们两个美得不相上下,好像玉兰花和海棠花那样。这个女孩扭着脖子,瞄着方无忌,说:“看走了眼啦,原来你是个练家子,带剑的。”   方无忌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孩咬着嘴唇,看着方无忌,说:“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方无忌说:“嘿,你当我傻子啊?过去再被你偷袭?”   女孩作出大发雷霆的样子,说:“你这个人好无趣啊!身为一个剑客,一点胆色也没有。外地人,走夜路,小心撞上敲头党,把你的脑子都敲出来。”   方无忌说:“什么是敲头党啊?”   女孩说:“哈!果然是个外地人,刚来京城吧?敲头党,就是半夜躲在角落里,见你走过去,便用一根大榔头往你后脑勺猛敲的那种人。你昏过去了,他们就把你身上的银子搜光。京城里到处是敲头党,这里的人都怕死啦。”   方无忌点了点头,说:“那你到底是谁?哪个门派的弟子?何以半夜到这里来?”   女孩又露出了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我呀,我是乱党。”她皱了皱眉头说,“讲出来你也不懂,你一个乡下来的,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乱党?”   女孩说完,纵身跃上屋顶,像雾气那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色中。   方无忌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谁不知道乱党啊?那不就是造反的吗?”方无忌那时候还很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抓住一个乱党是可以封官进爵的,也不知道投靠乱党是很多人的梦想。他想,这个小丫头肯定是在胡吹,就像他自称昆仑剑客一样。   但她真是很美,如果她不是十四五岁,而是十八九岁,也许他会冒着毁容的危险去追她,不是为了拿她去领赏,而是为了别的。后来,过了没几天,方无忌看见了杜秋娘,她也很美。杜秋娘十九岁,满口脏话,好像一个在风月场上混了很久的老鸨母。一开始他很讨厌她,但后来她又变得很温柔,请他吃月饼。他搞不清杜秋娘的粗野和妩媚,到底孰真孰假,也许都是真的,也许都是假的。   他遇到杜秋娘的时候,已经有很严重的低血糖症状,脑袋发飘,心跳紊乱,好像有很多蚂蚁在胸口爬。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就取出了笛子随便吹吹。他小时候是放牛的,吹的调门全都是牧笛,但在外行人听起来,还以为他很高雅,很有诗人的气质。后来他站在屋顶上和杜秋娘吵架,一直吵到头昏眼花,三十多个妓女对着他狂骂,他再也受不了了,就自报绰号,想镇住她们,还骗她们说自己来自昆仑山。这个场景本来是留给天山魔女的,“嘿,我就是昆仑剑客方无忌”,然后拔出宝剑冲上去,没想到,最后竟用来吓唬妓女了。正常的剑客,闹到这种地步,一定很自愧,但方无忌已经饿昏了。一个饿昏的人,假如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总是值得原谅的。   那天,杜秋娘知道他是个剑客,态度就变了。她说,可不能放跑了这个剑客,让他去对付敲头党,肯定很管用。众妓女说:“万一他被敲头党打死了呢?”杜秋娘说,第一,真正的剑客是不会被敲头党打死的。第二,万一被打死了,那就是个假剑客,死也白死。她身后那些妓女听了,都夸她聪明,就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七嘴八舌说:“妈呀,以前都说我们相好了哪个剑客,今天才算见到了真的剑客啊。怪不得他半夜三更在屋顶上吹笛子。”杜秋娘朗声问道:“大侠,请问你高姓大名啊?”她倚着窗子,忽然变得又妩媚又有教养,还朝着对面屋顶送了个小小的秋波。这时候是晚上,只有一些月光,秋波送不了多远,但她坚持认为,一个剑客是可以看到黑夜中的秋波的。   方无忌清了清嗓子说:“我呀,我姓方,叫方无忌。”这些妓女听了,一起尖叫起来:“哇,无忌啊,真的是剑客的名字啊。”方无忌听了,心里很开心,想到师父让他用狗娃的名字闯江湖,难怪师父被天山魔女砍成了两段。   杜秋娘说:“奴家姓杜,唤做秋娘。方大侠,你且下来,我们姐妹有事情要与你说。”   方无忌说:“这可不行,我在这里等人呢。”   杜秋娘心想,妈的,虽然是个剑客,到底还是外地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就说:“大侠要等人,到我们姐妹屋子里来,不是一样也能等吗?我们这里有酒有茶,有红袖坊三十六大美女,还有我们亲手做的豆沙馅的月饼……”众妓女听了,就在背后捅她:“要死要死,咱们什么时候亲手做过月饼来着?这几个月饼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杜秋娘回头低声骂道:“笨货!不说咱们亲手做的,他怎肯过来尝?”   方无忌听见“月饼”两个字,只觉得口水直流,刚刚平静一点儿的肚子像风箱一样抽动起来,饿得他简直想在屋顶上打滚。转念一想,这可不行,天山魔女是绝顶高手,跑过来跟他决斗,若是看见他在妓女堆里吃花酒,把他当成流氓嫖客,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他又想,这些妓女片刻之前还在骂他是穷鬼,听说他是剑客之后,又作出殷勤之态,师父说过,妓女家的酒不是白喝的,一定是有什么内情。方无忌对杜秋娘说:“我说啦,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白吃你的月饼,半夜里被你揪到官府去问罪,那可就没劲了。”   杜秋娘说:“大侠真会说笑,薄酒小菜,奴家岂能与大侠计较?只是我们姐妹遇到了些难事,想请大侠出面相助。事成之后,奴家还有金银玉帛相赠,绝不能让大侠空手而去。奴是名花一枝空对月……”众妓女在她背后,伸了三十多根手指头争相捅她:“要死要死,越说越不对劲!”杜秋娘被她们一点,回过神来,脸上也有点发红,心里却想,妈的,今天怎么回事,花钱请人打敲头党,怎么把我自己也倒贴进去了?   她这么愣神的工夫,方无忌大声说:“哈!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敲头党!”   杜秋娘对方无忌说,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帮她们去除掉那些可恶的敲头党。方无忌就答应她说,他会替她去打那些敲头党,恢复红袖坊往日的繁华。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妓女都拍手欢笑。   方无忌当然想不到,这个承诺出口,江湖上就可以吊销他剑客的执照。因为,一个真正的剑客,是不能去给妓女做保镖的,只有拉皮条的才肯干这种事情。这个说法也有它的道理,假如世界上的妓院都雇佣了剑客打来打去,那就会彻底乱套。不过,即使方无忌懂得这个道理,他也会觉得无所谓,人要是饿得低血糖,你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是枉然。   方无忌在山上跟他师父学艺的时候,跑到山下去买菜,经常遇到被地痞流氓欺负的村姑,有的是被流氓抢走了鸡蛋,有的是被流氓占了便宜。村姑在菜场里哭,方无忌就自告奋勇,带着她去找流氓。抢走鸡蛋的,那就把鸡蛋交出来,另外再罚一吊钱;占了女孩子便宜的,就自扇二十个耳光,罚五吊钱。流氓不服,被他打得满地找牙,后来就服了。每当这种时候,村姑就送给方无忌两个鸡蛋,或者亲他一口,以示感激和爱慕。对于这种奖赏,方无忌概不推辞。师父吃到炒鸡蛋,就会对方无忌说:“今天你又给山下的小姑娘出头啦?”方无忌点点头。师父又问:“今天亲了你左脸还是右脸啊?”方无忌想了想就说:“两边都亲了。”师父就说:“无忌啊,你将来大概会死在女人手上。”   方无忌想到师父这句话,心里默默说:“师父,死在女人手上,换个鸡蛋吃,总比饿死强吧?”后来他转念一想,不对,师父,你他妈的才是死在女人手上呢,被人砍成了两段,还要我来给你报仇,搞不好我也死了,咱爷儿俩可就都死在女人手上了。   他一想到天山魔女,脑袋就轰地一下变大了,心想:“师父以前说我是个愣头儿青,可真没说错。万一我被天山魔女杀掉了,还怎么替人家出头啊?”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连师父都被人家砍了。他站在屋顶上发呆,仰头望去,天空中飘过一丝云,遮住了橙黄色的月亮。方无忌自言自语说:“可不知道这是几更天了,女魔头还不来。”接着,他听见脚底下有一个声音,软软地说:“现在二更已过,三更不到。方大侠,我给你送月饼过来啦。”方无忌低头一看,屋檐那儿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发髻,好像大蘑菇一样,蘑菇下面是杜秋娘的脸。   方无忌说:“你怎么上来的?”   杜秋娘说:“我爬梯子上来的。”说完,用小葱一般的手指指了指街上。方无忌凑过去一看,三十多个妓女正扶着梯子呢。这是杜秋娘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方无忌,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高足有八尺,身材紧凑,面相端正,就是眼睛有点小,还是个单眼皮。杜秋娘扒着梯子,对下面喊道:“他是个帅哥!”下面就传来一阵尖叫。方无忌说:“我这样的也算帅哥啊?”   杜秋娘说:“郎君不知道,现如今的京城里,就是流行郎君这样的长相,单眼皮,高个子,看起来特别俊朗。”   方无忌挠着头说:“你搞错了吧?我怎么成了你的郎君了?”   杜秋娘脸上也有点红,忙说:“奴家一高兴,就会喊别人郎君,今天想是高兴得过头了。”她抬头看到方无忌背后的昆仑剑,眼珠子一样大的宝石,在月光下闪光,又说:“郎君好漂亮的宝剑啊!”   方无忌说:“你可别再叫我郎君了。我扶你上来。”   杜秋娘只觉得双手被他捏住,忽然双脚腾空,不知怎么就飞上了屋顶。这下子她相信,自己遇到的就是传说中的剑客,再不会有错了。她要是知道方无忌其实是一个从来没杀过人的剑客,并且马上就会有人来杀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开心了。   古代的时候,红袖坊的妓女们都生活在一幢一幢的小楼里,老鸨娘为了多挣点钱,就把她们包装成大家闺秀的样子,平时不许出来闲逛,也不许站在阳台上看风景。这种生活对杜秋娘来说,也怪没劲的,每天就是蹲在楼上数脚步声。就这样的日子,她还得每天学弹琴,学跳舞,学下围棋,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德艺双馨的妓女。古代的时候,妓女遇到侠客,就会想要私奔,跟着他去天涯海角,把德艺双馨这件事彻底地忘记掉。   方无忌可不知道杜秋娘的念头,他饿得半死,想到敲头党,又想到天山魔女,无论如何总得填饱了肚子才能干这些事。后来,他和杜秋娘两个人坐在屋顶上,她把月饼掰开,一块一块送到他嘴里,还给他喝甜甜的玫瑰花酒。方无忌总觉得这有点不妥,但又觉得很好,月饼和酒都很好,杜秋娘身上的香气也很好。他想到自己说不定就要死了,死了就没法替她去打敲头党,这很过意不去。他说:“杜姑娘,月饼真好吃。”   杜秋娘嫣然一笑说:“这是京城采芝斋的月饼,五钱银子买八个,入口香甜不腻,郎君闯荡江湖,风餐露宿,一定很少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方无忌说:“你刚才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杜秋娘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吃就吃呗,管那么多干什么?以前吃过吗?”   方无忌摇头说:“没吃过,住在山里的时候,天天吃的都是窝头。”   杜秋娘说:“你要是爱吃窝头,我明天让厨房给你做,红袖坊的窝头,只有手指头那么大,蒸得又松又软,可好吃啦。”   方无忌说:“这根本不是窝头。”   杜秋娘心里暗骂道,妈的,虽是个侠客,终究还是土包子。骂完之后,她又想,倘若真是跟着这个穷侠客私奔掉,恐怕从此以后就得吃那种又糙又硬的窝头,吃得喉咙口都生老茧。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刚才太天真了,搞什么私奔啊?还是让他把敲头党赶跑再说吧。   这时候,街上那三十多个妓女开始催她:“秋娘啊,你搞什么玩意啊?怎么不下来了?”杜秋娘听了,就说:“郎君,夜深风寒,咱们还是下去吧。”方无忌抬起头,刚想说话,忽然一道黑影劈面过来。方无忌此时吃了个半饱,总算不再眼花心跳了,借着月光,看清他反手拿一把剑,藏在身后,剑尖露在左肩上。这人来得奇快,走的不是直线,而是抛物线,脚步落在屋顶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照他这个速度,顷刻之后就能跑到方无忌面前,然后一剑刺穿他的咽喉。方无忌大喝一声:“招暗器!”把一盒月饼天女散花一样扔过去。黑影突然腾空而起,避开月饼,轻飘飘落在他眼前。   只听杜秋娘喊道:“我的月饼啊!”   后来她看见前面站着个黑衣人,就跳了起来,对街上那些妓女喊:“敲头党来啦!”方无忌就拍了拍她肩膀,低声说:“看清楚了,人家拿的是剑,不是榔头。”杜秋娘醒悟过来,说:“啊,这就是你要等的人不成?”   方无忌摇头说:“我要等的是个女人。”他问黑衣人:“你谁啊?半夜三更跑出来吓人。”   黑衣人端详了他半晌,伸了伸大拇指说:“你真有种。”   方无忌说:“从何谈起?”   黑衣人说:“带着妓女上房,喝酒吃月饼,吃完了等死。有种。”   方无忌听了这个,脸上不由得红了红。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杜秋娘便骂道:“他妈的,什么妓女不妓女的,说话注意点!我们吃月饼,关你屁事。问你是谁呢?”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他脑袋上套着一个黑袋子,挖了两个眼洞,因此看不见他的表情。方无忌说:“不好意思,不是我带她上来的,是她自己爬上来的,我也没办法。”杜秋娘听了,更是怒气冲天,对方无忌说:“跟他说这些干吗?我自己爬上来还是飞上来的,关他鸟事!”   杜秋娘脾气这么大,方无忌只好向黑衣人耸耸肩,并且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这个姿势是他昨天跟一个卖烤羊肉的突厥人学的,突厥人问他要不要吃烤羊肉,他说自己没钱,别人就做了这么个手势,表示无能为力。这个手势,但凡生活在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黑衣人见了,大概以为他又要放暗器,噌地倒退出一丈开外。方无忌说:“我摊摊手嘛,怕什么?”黑衣人懵头懵脑,说:“不是放袖箭?”方无忌说:“不是。”杜秋娘嘲笑道:“哈!乡下人,连摊手都不知道!”   黑衣人大怒——这会儿要是还不生气,那简直就不是爷们。他指着方无忌说:“废话少说,今天奉姑奶奶之命,取你项上人头。”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方无忌面前一抖,说:“这是你写的,没错吧?”   方无忌一看,这正是他贴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的邀战帖,上面写着:本人方无忌,今年二十一,找天山磨女,马上决雄雌。他当时写完,发现是押韵的,心里还很得意,以为像一首诗,只是那二十个字写得四仰八叉,好像挨了分筋错骨手一样。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一个学院派的侠客身上,以后就别混了,可是方无忌无所谓,照样用浆糊一刷,贴在街头巷尾,跟那些老军医的小广告混在一起。眼下看到这张帖子,他当然认得自己那一手烂字,就说:“是我写的。”黑衣人听了,大怒道:“你他妈的有病啊?什么‘今年二十一,马上决雄雌’?你这是决斗还是征婚啊?”   杜秋娘在一旁也摇头,说:“这字是写得忒差。郎君,写字讲究蚕头凤尾、铁画银钩,似你这般的字,好像用树棍写出来的,不好看。”方无忌拍腿说:“真被你说中了,我师父教我写字,就是用树棍在地上写的。其实他也不认得几个大字。”   杜秋娘说:“郎君,这天山磨坊女,是谁啊?”   方无忌怔了怔,说:“不是磨坊女,是魔女,女魔头的意思。”   杜秋娘说:“那就是你写错别字啦,你看。”她伸手指了指黑衣人手上的纸片,“你可不是写的天山磨女吗?”   黑衣人说:“你他妈的,就为了你这个错别字,有多少兄弟都挨了姑奶奶的耳光。你知道吗?”   方无忌挠头说:“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姑奶奶是谁?”   黑衣人清了清嗓子说:“姑奶奶,就是一剑荡平江湖、丽影震动九州的天山魔女她老人家。我就是天山魔女座下四大护法之一,人称‘鬼王’。今日奉姑奶奶之命取你人头,是要我亲自动手啊,还是你自裁了事啊?”      那天晚上,明月照在京城所有的屋顶上,所有的屋顶上都空无一人,世界好像是死的。杜秋娘说,她和方无忌,还有鬼王,站在屋顶上,从这个角度向下望去,伟大的京城与她平时见到的很不一样。平时她必须仰望那些高楼,那些树木和牌坊,而那时她看到的是一片黑色的屋顶,街道成了一条条沟堑,院落成了一个个坑,整个世界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梦。杜秋娘说,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过一种侠客的生活。后来,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开打,打得飞沙走石,瓦片像喷泉一样往天空中乱飞,杜秋娘说:“真好看,到底是剑客,和流氓打架不一样。”这时,街上那些妓女大喊她:“秋娘你还不下来,闹地震啦!”杜秋娘听了,一个倒栽葱跌下去,被众妓女伸手托住。别人问她:“上面怎么啦?”杜秋娘一言不发,跳起来就往梯子上爬,还是要去看热闹。她觉得真刺激,还想看下去。众妓女拽住她的胳膊说:“这丫头敢情是疯了,快揪住她!”   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打,打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众妓女从杜秋娘的嘴里知道,这不是地震,而是剑客在恶斗,就说:“再这么打下去,明天咱们就只能住窝棚了。”后来崩出来的瓦砾砸在个别人的头上,起了好大的包,妓女们就把铁锅拿了出来,顶在头上,继续看热闹。猛然间,听到上面一声大喝,一支雪亮的剑从天而降,扎在一个妓女的脚趾缝里,吓得她大哭起来。杜秋娘定睛一看,剑柄上没有眼珠大的宝石,那就是鬼王的剑了。随即听到呼啦一声巨响,有人从屋顶上掉下来,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众人围过去一看,此人穿着一身黑衣,鼻青脸肿,一个门牙被打飞掉了,正是鬼王。   接着,又一条人影轻飘飘落地,也是灰头土脸,身上挨了好几处剑伤。这个人当然就是方无忌。杜秋娘扔掉铁锅,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说:“郎君好武艺。”众妓女一起拍手欢呼,又有人跑进屋里找来绷带和金疮药,七手八脚给他包扎伤口。   方无忌吐了一口血唾沫,对鬼王说:“服了吧?”   鬼王在地上打了个滚,撑起身子说:“你用瓦砾伤人,赢得不光彩。”   杜秋娘说:“我呸!打架斗殴,躺着的就算输,站着的就算赢,这个道理流氓都懂,你这个剑客倒不懂了。”鬼王听了,低头不语。方无忌侧过头对杜秋娘说:“杜姑娘,你今天讲的话,这一句最是有道理。”   杜秋娘忽然又尖声说:“哇,郎君,这个鬼王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长得好似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是个公鸭嗓子。莫非是个阉党?”这鬼王适才用黑布蒙面,这会儿现出真容,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果然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上面有很多皱纹,就是没胡子。   杜秋娘指着鬼王说:“说!你到底是不是阉党?”   鬼王冲她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就这当口,那个被扎了脚趾缝的妓女大怒,骂道:“王八蛋,扎了老娘的脚,差点把我脚趾头都割下来,还敢嘴硬!”说罢,走上前去,朝鬼王两腿之间猛踢一脚,踢完之后对大家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个阉党。”   众妓女大喜,排成一溜圈,围住鬼王,口中唱歌似地嚷道:“嗨哟阉党,烂屁股阉党,嗨哟阉党,阴阳人阉党,嗨哟阉党,没有XX的阉党,断子绝孙嘿,长了痔疮嘿……”那年月阉党横行,闹得民不聊生,天下的百姓都恨死了他们,因此坊间流传着许多歌,都是用来编排阉党的。人若被指为阉党,简直比操他祖宗十八代还羞耻。鬼王苦着脸说:“我是阉人,但我不是阉党。”妓女们根本不管这些,照样唱她们的阉党歌。   方无忌等她们闹过一阵,便排开众人,走到鬼王面前说:“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天山魔女,改日再邀斗。我在红袖坊还有要事,等我办完了事情,自然会去找她。到时候别再找什么护法来跟我打架,没劲得很。”   鬼王幽幽地说:“你的武功不错,但比起姑奶奶而言,呵呵,三招之内必死无疑。你师父怎么样?一招都没过吧?”   方无忌说:“打不打得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带个信给她就可以了。既然今日她爽约,下次决斗的时间和地点,可就得由我来定了。”   鬼王说:“我今日输了这一阵,回去也是受死,不如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山野樵夫算了。你要找天山魔女,自己再去写个告示,贴到街上吧。”   方无忌想了想说:“也罢,我与你素无冤仇,不为难你。你自己去吧,以后别再给女魔头卖命了。”这话说完,他侧身让开半步。鬼王缓缓地站起来,冲他拱了拱手,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说:“我输给了你,今番必有人去报信给天山魔女,她若驾临此地,定然杀得鸡犬不留。劝你们还是快点收拾细软逃命去吧。”杜秋娘等一干妓女,刚才嘴里唱着阉党歌的,此时都被他吓住了。忽然间,杜秋娘怒咤一声:“吓我啊?老娘是吓大的!”鬼王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了几句,展开身形,沿着长街一溜烟地跑了。   那晚,方无忌好不容易把这些妓女安抚下来,他看了杜秋娘一眼,杜秋娘也在看他。方无忌说:“杜姑娘,敲头党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好了再走。”   杜秋娘听了,有几分不悦,说:“事情还没办,倒先说要走了。这什么人啊?”   众妓女说:“哎哟,还喊什么杜姑娘,你就直接叫她秋娘得了。”   话未说完,只听长街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同时嘭的一声闷响,夜阑人静,听得十分真切。方无忌低喝一声:“出事了!”拔腿往那头跑去。他整个人像出弦之箭,嗖的一下就消失在杜秋娘眼前,要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杜秋娘只觉得眼睛一花,说:“妈的,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姐妹们,追!”便带着三十多个妓女跟了上去。   方无忌在长街尽头看到,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倒在地上,好像一团抹布,这个人是鬼王。与此同时,另一条黑影站在一旁,月色照在此人身上,好像雪霜,好像刀锋反射出的光。这人弯下腰,在鬼王身上摸了几下,没摸到什么东西,便失望地踹了鬼王一脚,自言自语说:“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方无忌停住脚步,他看到地上的鬼王从脑袋那里渗出一摊血,渐渐扩散,在夜里看来,那血是黑色的。   后来这个站着的黑衣人也看见了方无忌,此人用黑巾蒙住脸,露出两个眼珠,一言不发,只是冲他招手。方无忌心想,当我傻子啊,鬼王都被你弄死了,我还过来送死不成?此人定是天山魔女手下的高手,鬼王失手,所以遭此毒手。他就冲着这个人摇头。这个人看他不过来,就伸出一根尾指摇了摇,这又是西方大食国传来的手势,表示你很孬种。方无忌指了指地上的鬼王,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脑袋没问题,不会过来送死。两个人在长街上好像打哑谜一样。那黑衣人叹了口气,就从背后亮出一把榔头,朝方无忌走了过来。   看见这把榔头,方无忌彻底搞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就是杜秋娘说的敲头党。那把榔头的槌头有小号的西瓜那么大,槌柄有一尺长,黑沉沉的,乍一看以为是铁打的,其实是用爪哇国的檀木做的,那种檀木又硬又韧,在土里埋上三年,油里浸过七七四十九天,又经过热带阳光的暴晒,寻常的刀剑根本砍不动。这个人拿着这么一把榔头,也不说话,身形一动,就到了方无忌的眼前,木榔头带着一股淡淡的香风,直取方无忌前额。前面说过了,被这种木榔头敲中前额,两个眼珠子会崩出眼眶,被神经连着,挂在脸颊上,好像两个溜溜球,看上去很有趣。当然,被敲的人不会这么觉得。   方无忌号称昆仑剑客,虽然有点小小的吹牛,毕竟不是欺世盗名。榔头还没落下,他忽然猫腰从那敲头党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过去。那人比方无忌矮许多,这一钻,不但用上了轻功,还暗藏着缩骨法。敲头党本想把他敲个脑浆四溅,忽然眼前没了目标,招术却已用老,忽地一声砸了个空。与此同时,方无忌出手如电,一把揪下那人的脸上的黑巾。   他看见敲头党缓缓地回过头来,他非常吃惊,因为这个敲头党是个女孩,而且,就是他那晚在湖边遇到的女孩。方无忌说:“原来是你啊。”   女孩非常愤怒地说:“臭流氓,谁让你摘我面纱?”   方无忌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面纱摘不得?”   女孩说:“大姑娘的面纱,岂是你能摘的?大姑娘的胳肢窝……”说到这里,脸红了红。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小姑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姑娘?”   女孩暴跳如雷说:“臭流氓,跟我耍嘴皮子!上次说过,要再见面,我就要取你的性命。”   方无忌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留剑还是留命,自己看着办’。”   女孩说:“我现在不想要你的剑了,我把你敲死了,你的剑也还是我的。”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敲头党,如何骗我说你是乱党?”   女孩说:“敲头党就是乱党,跟你说了也不懂。凡见我真面目者,都要吃我一槌。”   女孩清叱一声:“看槌!”忽然身子像飞燕一样腾空而起,神木榔头直取方无忌的天灵盖。方无忌见过她的身法,知道厉害,心里早就防着,见她来袭,便往后一蹦,贴在了街边一棵槐树的树干上。这槐树有好大的树冠,像华盖一样遮住天空,再要从高处敲他的天灵盖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会被树枝挂住。   女孩大怒,说:“敲不死你这个流氓!”抡榔头扑过来,照着树干一通狂敲。   那女孩敲了半天也没敲下方无忌半根毛,只见方无忌贴在树干上,居高临下瞪着她,越看越讨厌。女孩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一阵聒噪,杜秋娘带着一伙妓女大呼小叫追了上来。   女孩戟指方无忌,说:“呔!臭流氓,今番不跟你缠斗,有种的明天城外七里坡见,我让我叔叔砍了你的人头!”她说完,拔腿要跑,方无忌说:“小敲头党,你今天可跑不了!”说罢,跳下大树,昆仑剑出鞘,虚指女孩的眉心。这当口儿她要是转身再跑,就把整个后背都卖给了对手。女孩大喝一声,木榔头迎头向方无忌扔去,不想方无忌是个接暗器的行家,一伸手就把木榔头接在手里。就这一刹那,女孩倒退出三丈来远,再一个翻身就上了屋顶。方无忌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被她逃走了。   杜秋娘见到方无忌,他背靠着那棵敲烂了的槐树在喘气,后来她知道,剑客也是人,不是水磨,可以不停地转下去。一个剑客不能在同一个晚上打两次架,这很伤身体,搞不好会把命都弄丢掉。   杜秋娘问:“郎君无恙否?”方无忌再没力气跟她打官腔,就把榔头递给她看,说:“这就是敲头党的榔头。”   杜秋娘说:“哇,郎君竟然把敲头党给抓住了。”   方无忌摇头说:“我就抓住个榔头,人却跑了。”   杜秋娘说:“你可说过,不抓到敲头党,决不跑路。今番抢了一把榔头,红袖坊哪里找不到这样的榔头,倒要郎君你来显摆?一个敲头党都逮不住,还剑客呢!”   方无忌说:“这就是你外行啦。这木榔头可是南海神木上的木瘤做的,水泡不烂,火烧不焦,剑砍不动,是传说中的神兵。这敲头党也不是普通的蟊贼,否则,岂能把鬼王敲死?”   杜秋娘问:“不是普通蟊贼,却又是什么贼?”   方无忌说:“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贼,跑得比鬼还快。”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适才他和鬼王大战,身上挨了七八处剑伤,遇到这敲头女孩之后,又绕着树干转了四五十圈,那些剑伤全都崩裂开来,痛得要死。   杜秋娘说:“你都伤成这样,还替我捉贼,若是那贼人带着同伙回来,又或是那个天山魔女带着手下过来,岂不糟糕?”说罢,眼泪一串串掉在他身上。方无忌心想,这个女孩虽然有点疯疯癫癫,到底不是傻子,还知道我身处险境,命悬一线。杜秋娘说:“我也不要你捉贼了,你还是快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那群妓女一听,便说:“秋娘你疯了,刚才方大侠还说,若是他走了,坏人就会把我们这里杀个鸡犬不留。你若让他走,我们的性命岂不也跟鸡犬相仿?”   杜秋娘说:“这可糟糕得很,姐妹们收拾细软,一起逃到扶桑国去吧。”   众妓女说:“你可真是见色忘义,为了个男人,就肯去扶桑国。”   杜秋娘怒道:“他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杜秋娘虽是烟花女子,也不能做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   众妓女说:“你说得好听,分明是看上了他。你攒了多少银子?倒要全都贴出来给自己赎身?”后来她们又说:“对啦,侠客拐跑妓女,一个铜板都不用出,从屋顶上飞走就可以了。”   方无忌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便大喊一声:“都不要吵了!”可那三十多个妓女都很激动,围着杜秋娘数落个不停。方无忌心想,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这可麻烦了。若是跑路,就得带着三十个妓女一起跑,江湖上不会认为他是剑客,倒像是个拐卖妇女的。若是不跑,那敲头女孩和天山魔女任是来了谁,都够他喝一壶的。他师父说,方狗娃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上,他可没想到会死在三十多个女人手上。   后来,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方无忌地命运。那个敲头女孩竟然回来了。   敲头女孩没有带人来,她两手空空,也没有带兵器,只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种笑,对方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女孩笑过之后,便大声说:“吵什么吵?我就是敲头党!”这句话比方无忌的任何大喊都管用,众妓女齐声怪叫,躲到方无忌身后。这个场面就是,敲头女孩站在街上,方无忌坐在地上,妓女们一窝蜂站在方无忌身后,而杜秋娘莫名其妙地站在方无忌和那女孩之间。   杜秋娘不能相信这个微乳细骨的女孩就是敲头党,因为敲头党是蟊贼,蟊贼必定面生横肉,凶神恶煞。假如一个女孩生得这么好看,她没有理由去做敲头党,用暴力来生存,她应该嫁一个有钱人,或者像杜秋娘本人一样,去做妓女。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恐怕会被女孩敲成肉饼。   女孩说,京城的敲头党,就只有她一个,她敲完了东街敲西街,敲完了北街敲南街,因为她跑得够快,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沿着京城的城墙跑一圈,官府的人就搞不清楚,以为是很多人同时在敲头。其实不是这样,其实那伙心狠手辣的敲头党,就只有她一个人。   方无忌说,他已经猜到是这样,只有她这样的速度才能让官府的捕快晕菜,因为世上最快的剑客都追不上她。   女孩又说,她其实不是敲头党,她的真实身份是乱党,她叔叔是乱党的头子。听了这话,杜秋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乱党和红袖坊结下了哪门子梁子,倒要来坏我们的生意?”女孩不屑地说:“你懂什么?乱党要造反,就要军费,军费不够,就得找人借。”   杜秋娘说:“借你个大头鬼,人都敲成白痴了。”   女孩说,她跑到京城来,就踅摸着怎么凑军费,先是去官府的库房偷银子,后来发现那里戒备森严,全是由神策军把守着,胳膊粗的大锁把门锁住,想要偷库银,着实不那么容易。后来她又去偷大户人家的银子,可是偷过一次之后,大户人家都得了风声,纷纷把银子藏在找不到的地方。她只好去偷字画,后来发现那些大户人家连字画都是假的,偷回去只能擦屁股。女孩说,有一天她走到红袖坊,看见有个嫖客在付小费,她就尾随别人,在僻静之处敲了那么一榔头,从此以后,她就爱上了这个工作。   女孩说,卖淫嫖娼是件很不好的事情,这种嫖客都应该吃一榔头,然后就会变成一个道德正确的人。乱党要是来了京城,就会把红袖坊封了,让妓女全都从良去,世界就干净了。众妓女听了她的话,哈哈大笑说,若是如此,除非天下的乱党都是女人。若是女人做了皇帝,京城还是会有红袖坊,只不过换作是男人卖春而已。   方无忌说:“你这般胡作非为,伤了那么多性命,你叔叔知道了,定然会重罚你。”   女孩沮丧地摇头说:“别提了,我叔叔亲自带人到京城来找我了。本想今天晚上干掉最后一票就开溜,没想到,撞上你这么个倒霉鬼。”   杜秋娘说:“他如何倒霉了?”   “废话。我的榔头在他手里!”那女孩对方无忌说“你得把榔头还给我,这榔头是我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不能落到你手里。”   方无忌说:“你拿着这把生日礼物到处砸人,如今被我夺了兵器,居然还好意思来讨还。江湖上哪有这种规矩?”   女孩说:“我不管,我又不是江湖上的人。其他事情都好说,榔头你定然要还给我。”   方无忌说:“哈,怪不得你去而复返,原来是惦记着榔头。这把榔头是值钱货,若要还给你,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孩说:“你无非是要让我答应你,从此不能再用榔头敲人脑袋。我答应你就是。”   方无忌说:“你真聪明。可是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却又信不过你了。”   女孩说:“你别装蒜啦。我刚才跑到房顶上的时候,看见有一伙人朝这里跑来,都是带着兵器的,想必是你的仇家。你趁早把榔头给我,我替你把仇家赶跑,咱们两不相欠。”   杜秋娘说,她起初认为这个姓方的剑客是个大老粗、愣头儿青,这种人又脏又臭,脾气很坏,还喜欢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后来她看到方无忌和这个敲头女孩说话,忽然变得很讲道理,这不是什么好事,说明他喜欢这个女孩。杜秋娘很吃醋,她说,榔头不能还给这女孩,应该把她捆起来送到官府去问罪。敲头女孩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亮出五根指甲要抓杜秋娘的脸。杜秋娘仗着人多势众,便喊道:“有人要花我的脸,姐妹们一起花了她!”那三十多个妓女起初只是害怕敲头党,如今见到是个小丫头片子,早就按捺不住怒气,便一哄而上,亮出指甲要群殴。   只听街上一声锣响,有人说话:“呔,刚才是谁在唱阉党歌?”   众妓女齐声怒骂:“关你屁事!”   红袖坊的妓女在街上唱阉党歌,本来是为了寒碜鬼王,三十多个人一起唱,声音传出很远。附近有很多阉党的奸细,他们听了,开心得不得了,因为一下子抓住三十多个反贼,可以得到大把的赏银。自从闹了敲头党以后,二更天一过,街上就没了人,既然无人唱歌,奸细的津贴都被扣光了。连带着阉党控制的锦衣卫也无事可干,听了奸细的汇报,就带着三五十号人,举着灯笼火把,拿着刀枪剑戟,要过来抓人。   却说那锦衣卫为首的是一个白面郎君,过去是个采花贼,唤做玉蝴蝶。玉蝴蝶还在做贼的时候,被高人踢中了男根,从此就不长胡子了,声音也变得像女人一样。中秋之夜,别人都去寻欢作乐,只有他被派来值班。这玉蝴蝶带着三五十个小当差的,甫一出场,就亮出刀剑,把方无忌、杜秋娘等一干人围在核心。那三十多个妓女认得是锦衣卫,也认得玉蝴蝶,京城里抓乱党少不了有他,三十多条嗓子顿时都哑了。   玉蝴蝶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手下来报:“街那边有一具尸体,黑衣蒙面,脑壳粉碎。”玉蝴蝶说:“那是敲头党干的,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抓乱党。”他瞟了一眼妓女,又瞟了一眼杜秋娘,最后目光落到方无忌身上。方无忌头发蓬乱,脸色青灰,浑身是伤,确实也够扎眼的。玉蝴蝶问道:“刚才谁唱造反歌?”   众妓女齐声答道:“没人唱。”这伙妓女都是红袖坊各大妓院的头牌,平时最会装无辜,一个个把媚眼抛起来。后来有个妓女低声提醒说:“玉蝴蝶是个阴阳人,对他抛媚眼,怕是没有用吧?”   玉蝴蝶见她们不承认,便从身后拽出一个戴毡帽的人,此人帽沿压低,遮住眼眉,便是那个告密的奸细。玉蝴蝶问他:“是这些人唱歌吧?”这人点点头,捏着鼻子说:“一个不差,全在这里。”   玉蝴蝶说:“没什么可多讲的,全部带回去。”这话一出口,众妓女齐声大哭。   玉蝴蝶见众人大哭,并不心软,他说,乱党统统抓进去,那个男的必是乱党头目,更要拿回去严加拷问。杜秋娘见状,便站出来说:“大人,这事与这位相公无关,也不是姐妹们做的。大人你若要拿人,就把我捉去吧。”玉蝴蝶说:“哈!舍己为人,真伟大,必是乱党无疑。统统带走!”   那晚,锦衣卫一哄而上,忽然青光一闪,方无忌的昆仑剑出鞘,立刻有两三个锦衣卫滚在了地上。玉蝴蝶正要上前较量,忽然斜刺里闪过一条黑影,快如闪电,一拳揍在他眼窝上。玉蝴蝶吃了这一拳,眼前一片金星,大骂道:“妈的,什么人敢打我?”   只听那敲头女孩朗声大笑:“打死你个阉党!”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京城里敢当着锦衣卫的面骂阉党的人,古往今来都没碰到过。   玉蝴蝶大怒,喝道:“给我拿下这个反贼。”这一伙锦衣卫也是欺软怕硬的,不想被方无忌刺死,便纷纷朝那女孩围过来。   那敲头女孩面无惧色,就地一个燕子抄水,闪到玉蝴蝶眼前,左手虚晃,要拔他的泼风刀。玉蝴蝶见她身形如鬼魅一般,断不是红袖坊里的卖春女,心中不敢大意,翻手便打她的肘关节。岂料女孩左手一缩,右拳迎面打来,玉蝴蝶急闪过去,女孩变拳为爪,立刻在他脸上留下了五条血杠。白面郎君右眼乌青,左脸破相,十分难看。   玉蝴蝶气得嘴都歪了,伸手拔刀,只见寒光一闪,敲头女孩只觉得额前一阵寒风,急忙使了一个铁板桥,一绺头发竟被劈断。   方无忌见他出手狠毒,要取那女孩性命,急忙加入战团。昆仑剑对泼风刀,又夹着木榔头抡来抡去,打得非常好看。那干锦衣卫见状,一哄而上,把方无忌和那女孩围住,十七八件兵器照着他们身上乱戳。   却听锦衣卫一阵惨叫,原来敲头女孩从地上捡了一块板砖,照着那几十个脑袋轮番拍下去。板砖虽硬,毕竟不如榔头,而且不能使用杠杆原理,拍起人来甚是费劲。女孩拍了七八个人,起先几个都是头破血流,后来就只起包,不流血,再后来干脆是像在给人抹灰。   就在这时,屋顶上炸雷似地一声吼,震得众人耳膜直跳:“侄女休要害怕,我来也!”   敲头女孩听了这声音,哈哈大笑三声,把板砖往地上一扔,指着那伙锦衣卫说:“你们惨了,我叔叔来啦!”她话未说完,空中忽然落下十几道黑影,为首一条大汉,足有九尺来高,形销骨立,好似一根竹竿。这大汉手里拿一柄铜锤,足有两百斤重,照着锦衣卫没头没脑地乱砸。   杜秋娘见了这人,便失声喊道:“哇,这是乱党头子郭大锤!”   众妓女便数落她:“秋娘,你交游甚广啊,连乱党头子都是你的相好。”   杜秋娘说:“你们这群蠢货,城门口贴着郭大锤的画像呢,赏银一万两哇!”   敲头女孩听了这话,对杜秋娘说:“我说我叔叔是乱党头子,这可没糊弄你吧?”   郭大锤抡了抡锤,喊一声“儿郎们”,便又有许多乱党冒了出来,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乱党总是要干点事业的,比如防火。方无忌眼看着敲头女孩儿去干事业了,才发现自己帮不到忙,原来这代沟还是很深的。   敲头女孩儿对方无忌说:“你要等我啊。”不过方无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怎么都觉得那有一种永别的姿态。   那天天亮得特别早,火光熄灭之后,京城弥漫着一股焦糊味。这座帝国最伟大的城市,变得像个蒸笼,或是像一锅夹生饭。方无忌站在城外七里坡上,他记着那女孩曾经说的,要在七里坡决斗。他认为七里坡是乱党的老窝。杜秋娘说,这里是坟场,只有鬼,没有乱党。   方无忌很惆怅地坐在一个墓碑上,他等了很长时间,但那个女孩和乱党始终没有出现。后来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对杜秋娘说,秋娘,昨夜你对我说,一生的积蓄都变成了灰烬,我该怎么赔你呢。杜秋娘笑了笑说,郎君,一生很漫长啊,而灰烬却是那么的短暂。方无忌说,秋娘,我说要为师父报仇,又说要活捉敲头党,这些事情最后都做到了,结果呢,却把整个红袖坊烧成了瓦砾,这么想起来,觉得很荒谬。   杜秋娘问,你现在要去哪里呢。方无忌说,我听师父说,昆仑山在很远的地方,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到达,可是去过那里的人,有很多都活着回来了,也许用不了一生的时间。如你所说,一生很漫长,能用来做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憋着去找人决斗,所以我想去昆仑山,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杜秋娘说,我也搞不清昆仑山有多远,最好是用一生的时间都不能到达。她说,一个妓女的理想就是跟着剑客去冒险,具体到哪里去,却不是十分重要。她这么说的时候,只见方无忌眺望着天空,有一群飞鸟正从他们的头顶急速掠过……   (助理编辑:忽如寄) 凤歌:从《昆仑》到《沧海》 韩云波 (本文字数:3314)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凤歌的《沧海》还没有连载完,我有幸先睹了凤歌已经写好的40万字,我以为,较之《昆仑》而言,《沧海》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凤歌的笔致更加老辣,思考更加深沉,情节也更加曲折好看。   我一直认为,凤歌在传统的形式中蕴含了一种“渐变的革命”。在《昆仑》中,凤歌以传统的桥段实现了对于金庸时代武侠小说思想文化内涵的渐变,即所谓“旧瓶装新酒”。在《沧海》里,凤歌依然保持了这种与时俱进的风格,同时又在传统形式上下足了工夫,使之更加精美,正如当年严家炎先生评金庸小说所称的,“散发出迷人的文化气息”。我想,这不仅是民族文化知识的传承,更是民族审美形式的彰显,也是民族叙事风韵的流布。总之,《沧海》是比《昆仑》更具魅力了,凤歌也在他的精雕细琢中更加成熟了。此前,我对凤歌曾多加期许,以为《昆仑》具有标志性的意义,现在我更加认为当时的期许没有错,凤歌正在从如林的强手中脱颖而出。   我在这里特别推荐《沧海》,觉得有这样几点值得提出来加以述说:      其一,《沧海》引入了时尚元素。   要说到《沧海》的主线,其实并不如何新颖,出身平凡的少年,迭有奇遇,遭逢磨难,历练江湖,游侠四海,终成大器。但问题是,他游历于何时何地,遭遇何事何人,采取何种方式,出于何种动机?《沧海》断然抛掉了传统的“八大门派”之类,也不要“武林盟主”,而是描写了我们曾在一些电脑游戏里玩过的织田信长,构拟了全新的东岛西城八部神通,经历了《大航海时代》的海国交易……并不追求时尚的凤歌,这一次的创作显然要比《昆仑》更像电子游戏,在传统桥段之下已经有了时尚的意趣,也就是说,跟数字化时代的心理距离拉得更近了。   不仅如此,主导着人物命运的核心线索,与其说是行侠的经历,不如说是武功之谜破解的经历。一层层的斗智解包,一次次的能力提升,虽然也还是传统的历练江湖,又何尝不是数字化时代虚拟空间里积分升级的成长模式呢?陆渐受黑天劫之苦,让我想起令狐冲所受六种异种真气煎熬之苦。然而,陆渐本性质朴,令狐冲却率性自然,故二人的武功之道也自不同。令狐冲是顺势,不是解谜;陆渐却经历了从技术智慧到抽象智慧的整体系列的磨炼,最终是否得解其谜,在我看过的部分里还没有交代。凤歌在《昆仑》中并不喜欢大团圆结局,没有让梁萧寻求到数学的真谛,在《沧海》中会让陆渐如何,我自然不便妄解。但一种以智慧为钥匙的解谜模式,却已然植根于作品之中了。      其二,《沧海》深化了生命意识。   《沧海》一开篇,写的主要还是江湖纷争,但随着情节的发展,一步步引向了国计民生,在这一点上甚至比金庸小说要来得更陡。如果说郭靖“为国为民”主要表现于襄阳保卫战,延长宋祚是为国,活命百姓是为民。那么,《昆仑》里的梁萧已经通过他在蒙、宋之间的放弃而阐释了金庸小说未曾展开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主题,从而追求一个没有杀伐的和平环境;到了《沧海》,则在梁萧之后让陆渐深切地体会到了“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民生立场,而这个民生立场则是必须通过战争来实现的,所以他大书特书地写了戚继光这位民族英雄、抗倭名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表现的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其与历史背景的结合,看起来甚至像一部历史小说。这和金庸先生在《鹿鼎记》里试图表现中国历史本质一样,凤歌事实上也展现了那一时段中国历史的本相。   如果说梁萧是犹豫、摇摆的,那么就可以说陆渐是老实、宽容的,谷缜则是面狠心善。从对待生命的态度出发,梁萧思考的是生命何为,或者说是生命最基础的自然价值;陆渐和谷缜则体现了不同形式对生命的博爱式尊重,虽然还处于自发状态,但已经和自觉状态下的生命意识相差不多了。尊重人,珍惜生命,这无疑是一种现代的人文意识,是一种高级层次的理想主义。      其三,《沧海》反思了技术科学。   在《昆仑》中,梁萧是把数学作为一种技术工具,首先应用于武功,进而应用于军阵以及更多的工作场合,这就以数学取代了以前哲学在武侠小说中的地位。《沧海》又和《昆仑》不同,作为其武学动力的《黑天书》,仿佛已经从技术科学中升华出来,而进入到理论科学的层次,其黑天四律仿佛是一部系统论、控制论,并进一步发展到了相对论。物质力量的时空观念被弯曲而放大。这里虽然也借用了阴阳五行等传统神秘文化的概念,却已经不同于传统的阴阳术数之学,其中姚晴(丑奴儿)以地部功法种“孽因子”的情节,倒更加像是西方奇幻加科幻的电影如《勇敢者的游戏》之类的想象时空观和进化链条论。   在呈现了西城八部技术科学登峰造极的终极追求的同时,和许多武侠小说一样,凤歌也反思了过度追求技术升华带来的灾难。即如《黑天书》本身便是一个技术伦理反思的寓言,由此练成的劫奴,其在技术细节上甚至远超人类才俊的高度发达状态,我以为颇有些像现代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20世纪中期,伊萨克?阿西莫夫和约翰?坎贝尔共同商定了“机器人三原则”:①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能对伤害人的事袖手旁观;②除非违背第一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③除非违背第一及第二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我以为,在《沧海》里,人与机器人的关系,只不过是演变成了劫主与劫奴的关系。而机器人终究不是人,所以其伦理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而劫主和劫奴都是人,劫奴们还多是冰雪聪明、伶俐可爱的人,那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而美好的事物一旦自我觉醒,他们还会抗争,得到广泛的同情。因此,这里就必将带来伦理的反思。      最后,是《沧海》细化了故事情节。   也许因为《昆仑》是凤歌的第一部超长篇,虽然在综合程度上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也还存在着一些不成熟之处。比如就有人认为:“《昆仑》算不上一部十分成熟的作品,它冗长的结构、呆板的人物、对经典武侠作品的摹习,令人在阅读这部作品时提心吊胆。”然而,我在读了《沧海》之后,则很深切地感到在技术细节上,凤歌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他已经能够较好地把握节奏,不疾不徐,已很少有《昆仑》里那些多余的废话;对于人物和帮派悬念的的制造与展开,较少出现可有可无的支线情节,虽然《沧海》的篇幅还是很长,但较之《昆仑》已经是省净得多了。正如凤歌现在的写作与生活状态,他少俗尘纠缠,可以有充足的余地回味反刍。可以这样说,这是一部慢工出细活的小说,越来越有一部长销书的卖相,而不仅仅是令人激动不已然后立马泪收雨散的畅销书。   当然,我们也许还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这部作品至今还没有写完,凤歌究竟要怎样,也只有且待下回分解了。但我已几乎可以确认,三年磨一剑写了《昆仑》的凤歌,这个回合又是长进不少,虽然仍旧采用的是传统手法,却已经在悄悄地进行着一场“渐变的革命”,他已经是以《沧海》超越着《昆仑》,以更大的“海”的容量涵纳着“山”,也许这就是一直通向“经”典的那一条路。   (责任编辑:李逾求)      凤歌出没,注意!李逾求      钱钟书说过,吃鸡蛋觉得好吃,不必去看下蛋的老母鸡。不过现在已经进入八卦时代,这句话已经行不通了。不少读者纷纷致电、致信,要求与凤歌就《沧海》进行直接对话,只是凤歌本人正居于重庆家中,潜心创作,无法做出回复,因此只能说声抱歉。   凤歌本人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众侠友应已自《武侠版》的照片上见识过了,但凤歌的创作状态却是怎样的呢?他一边创作一边连载,有什么样的创作习惯?在创作陆渐、谷缜等人物时,又是从哪儿吸收的灵感?凤歌会否“不经意”间透露出人物的成长发展?甚至,他喝的什么牌子的咖啡,姚晴、施妙妙有没有什么原型?   ……   想知道这些吗?《月末版》每期一篇“《沧海》修行帖”,讲述《沧海》背后的凤歌,凤歌心中的《沧海》。2007年2月月末版《风姿物语?银杏传》,凤歌拔剑出鞘,第一剑:《信长的信念》!   凤歌出没,严重注意!! 武侠游戏,非中国造! 横 刀 (本文字数:3571)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武侠,从诞生之日起,因其内涵与特性,便被打上了鲜明的“中国制造”的烙印;电子游戏,被誉为“第九艺术”,自诞生至今日,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玩家。从70年代末期走过来的资深玩家,基本上都是玩着日本、美国的游戏长大的,直到90年代,随着PC的普及,台湾省的游戏厂商和部分大陆厂商终于开始大规模涉足国产游戏的开发,自此,满屏的英文与日文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方方正正、亲切无比的汉字(虽然不少是繁体中文)。   中国人做游戏,自然选择中国人擅长的题材,于是武侠便当仁不让地被拉了出来,被大做特做。《仙剑奇侠传》、《轩辕剑》、《剑侠情缘》等等渗透着中国传统“侠文化”气息的游戏相继问世,令无数玩家如痴如醉。虽然“武侠”是中国人的专利,武侠文化的内涵是老外们无法理解的,但是外国的厂商看到武侠游戏在华人圈子里的巨大市场,也纷纷忍不住拭刀抹剑、投身江湖了。今天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些“非中国制造”的武侠游戏,外国人理解武侠,别有一番风味哦!      《武刃街》   游戏平台:PS2   游戏厂商:TAITO   游戏类型:ACT   发售时间:2003/12   虽然是一衣带水的邻国,但武侠文化这种东西,日本人也是一知半解。故事以22XX年的未来亚洲为舞台,其时人类文明陷入几近崩溃的情况,这是一个废墟时代的世界。玩家在游戏中将扮演主角刘王羽,与过去曾经为至交好友,现在却成为死敌的被称为“鬼”的雷震龙展开一连串的激烈战斗。武侠以后科幻时代为背景无可厚非,加入“妖力”等玄幻元素也可以理解。游戏绚丽的开场CG倒是一下子吸引了人的眼球,以“日本第一妖男”GACKT为原型制作的主角刘王羽喧哗登场,京剧式的敲锣打鼓的音效随之响起,我们的男主角一身京剧武生的打扮上场了……原来在日本人眼中,中国武侠和京剧是相通的?   话说回来,游戏中的场景散发着浓郁的中国气息,打斗场面也很有魄力,制作人员参考的应该是中国早期神话武侠的基本理念,有点还珠楼主式剑仙武侠的味道。   总评——剧情:6分 人设:3分 好玩度:6分 武侠理解度:3分      《天星?命运之剑》   游戏平台:PS2   游戏厂商:Marvelous Interactive Inc.   游戏类型:A?AVG   发售时间:2005/2   这是PS2上第二个被标榜为“中国武侠风”的游戏。游戏以中国武侠为蓝本,混合了道教的神怪奇幻要素。故事讲述率领着众多虐鬼入侵人间的尸族女帝杨艳,被手持“天成剑”与三神兽兵器、精通茅山道术的剑士岩德所击败。多年后,杨艳再度复活,打倒了年老体衰的岩德,并掳走岩德有着神奇力量的女儿桃香。由师父岩德手中继承了“天成剑”,在外修行的游戏主角雷云,听闻师父有难,于是火速赶回道场,但依旧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目睹了师父的惨死以及青梅竹马的桃香被掳,于是雷云决定负起对抗尸族入侵的重任,以剑术与道术对抗接踵而来的妖魔鬼怪,以救回桃香并替师父复仇。   故事设定比《武刃街》要正宗得多。游戏中玩家可以操作主角使用刀剑戟等武器进行地面与空中的连续攻击,还可以使用各式的符咒来辅助攻击。想必在日本人的眼中,“轻功”就是中国武侠的一大特征。也许是《卧虎藏龙》中的飞檐走壁给老外们灌输了这个理念吧。   总评——剧情:8分 人设:6分 好玩度:6分 武侠理解度:5分      《天地之门》系列   游戏平台:PSP   游戏厂商:Climax   游戏类型:RPG   发售时间:《天地之门》2004/7 《天地之门2武双传》2005/10   又是一款日本的武侠游戏。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央卦”的东方世界。 “东方青龙门”的弟子真武为了寻找“秘传碑”,不惜违背师命下山,在路上偶遇师妹翠铃(不得不说,老外取中国名字的品味,那叫一个通俗),与其一起踏上冒险之路。除了“东方青龙门”外,还有“西方白虎门”、“南方朱雀门”、“北方玄武门”和“中央麒麟门”,五大门派构成了这个世界。主角真武和翠铃,为了守护天地之门,和心怀叵测的几大门派展开了斗争。   虽然是虚构的世界,但是东方武侠风味十分浓郁。五大门派的武功剑术分属五行属性,相生相克。游戏中的武功系统,分为剑术流和气功流,各有长短。而且游戏中的武艺之争,也围绕着“剑术流”和“气功流”之争而展开。此设定十分类似于《笑傲江湖》,五大门派正如五岳剑派,就连华山派的“剑气之争”也借鉴到游戏中来了。   《天地之门》推出后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好评,因此一年之后,厂商乘胜追击,推出了《天地之门2武双传》。故事讲述在“央卦大陆”西边遥远之处的“西马大陆”,灭世的大灾难即将降临,人们感到非常惶恐。男主角理树狼是西马武官名门理树家之主,原本是西马军才华洋溢的指挥官,却失去了过去一年的记忆,而且无故蒙上企图弑君之罪。女主角仪镜春歌是西马文官名门仪镜家的长女,是能阻止“大审判”发生的神奇舞蹈“灵力舞”的唯一传人,因受时势捉弄而含泪背弃衷心敬爱的兄长。两人在机缘巧合下结伴共行,阻止大灾难的发生。   本作的系统比前作稍有改进,游戏性方面更有增强,不过……设定方面却偏离了前作的风格,武侠风格已开始变味了,单看男女主角的名字“理树狼”和“仪镜春歌”,就能让人发半天的愣啊。   总评——   《天地之门》剧情:9分 人设:9分 好玩度:8分 武侠理解度:9分   《天地之门2》剧情:7分 人设:9分 好玩度:8分 武侠理解度:6分      《翡翠帝国》   游戏平台:XBOX   游戏厂商:Bioware   游戏类型:A?RPG   发售时间:2005/4   说够了日本人的武侠游戏,再来看看美国人制造的武侠。无一例外,老外诠释中国武侠,少不了奇幻要素,《翡翠帝国》是一个以中国的武侠、奇幻与神怪等文化要素为背景虚构出来的奇幻武侠世界。   故事讲叙帝国皇帝孙海为了解除长达十年之久的干旱,破坏了水龙神的大轮回。在这场大劫难中,有一个婴儿得以幸存,被皇帝的兄长孙立带走,并暗中抚养成人。婴儿长大后,从师父孙立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并立下了向皇帝复仇的誓言。经过一番辗转,主角来到帝都,认识了公主孙莲,在公主的帮助下,打败了皇帝孙海。这时,主角才发现幕后的阴谋家竟然正是自己的师父孙立……   从故事看来,美国人模仿的中国武侠复仇套路中规中矩。然而,美国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们对亚洲人的审美取向,着实是令我们无法理解。游戏中的所有人物,在我们中国玩家看来只有一个感受:丑啊!   总评——剧情:5分 人设:0分 好玩度:5分 武侠理解度:7分      《荣誉之战》   游戏平台:PS2   游戏厂商:SCEA   游戏类型:ACT   发售时间:2004/2   把《荣誉之战》划归到武侠游戏类其实有点牵强,事实上,这是一个吴宇森风格的黑帮英雄片的游戏。该游戏以李连杰为真人3D建模,整个剧情就像一部典型的香港黑帮片。游戏的副标题以“义气”两个汉字标出,也道明了游戏故事的主题——这是一个关于江湖义气的故事,所以在这里将之归入武侠游戏的范畴也未尝不可。   此款游戏由美国人开发制作。游戏的故事也是黑帮片的老套路,李连杰所跟的黑道大佬在香港被人杀死,留下一些线索。大佬临死前交代李连杰去美国,找到指定的人,揭出幕后的黑手。于是,李连杰就远渡重洋,向美国黑帮兄弟们亮出了漂亮的ChineseKungfu!   游戏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故事在香港进行、后半部分在美国,在香港的部分,配音均是非常标准的粤语,让玩家恍惚间感觉自己正在欣赏一部港产黑帮片。李连杰在电影中的诸般身手,如走壁、摔人、双枪、肘击等经典动作,均在游戏中由玩家操作,爽快感满点!   总评——剧情:7分 人设:10分 好玩度:7分 武侠理解度:7分   游戏开发是一种商业至上的行为,老外做武侠,毕竟是一种冒险的尝试,所以此类游戏并不多见。说到底,是文化背景在作怪,老外看武侠,纯粹是以科幻的眼光来看……唉,老外做武侠,仍需努力啊!   (助理编辑:陶陌) 传我七十二变之千面纸模 翠 花 (本文字数:133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   梁萧说:给我一把算筹,我能够发明轮船大炮。   翠花说:给我一张纸片,管它地球月球、轮船大炮,全部给你变出来。   几片平板单调的纸+一个充满想象力和耐心的人=大千世界。各位江湖小虾,若是不相信竟有如此神奇的化学变化,请随翠花来,进入纸模的奇妙世界。      所谓纸模      是指使用彩色硬质卡片纸为基本材料,通过裁剪、折叠、粘贴等精密步骤,制作组合成比例模型的神奇艺术。      起源发展      纸模艺术可以追溯到古埃及,起初一直是智者与有钱人的玩物。随着高质量纸张的出现、墨水的改进以及现代平版印刷术的发展,纸模艺术得以迅速普及。到1831 年,德国公司 J.F. Schreiber 率先正式生产纸模系列产品,成为现代纸模艺术的鼻祖。      制作步骤      1、选择心仪的制模对象:你爱《沧海》中精灵可爱的北落师门,还是《隆庆天下》中彰显国威的郑和宝船,或是《绝顶》里偷天换日的绝世神兵?无论答案如何,都请全面收集有关这些心水之物的信息资料,包括尺寸、形状、颜色、质地……务必做到详实具体。   2、充分发挥空间想象力,将已经收集整理好的各项数据,在硬纸板上绘制成立体分类图片,并在相应部分上色。   晕,翠花已经听到小虾们的一片抽泣声。不会画?太难搞?   还好,有我翠花在,立马飞鸽传书给同好友人,为大家提供各式精致的成品模板。小虾们可以直接挑选最爱,跳入第三步。   3、用美术刀等剪裁工具,按照模板上的数字提示,将每个零部件精准地剪切下来,再使用木工白胶,将对应部件黏合牢固。在整个过程中,务必胆大心细,一定要在确定部件位置之后,才可以涂抹胶水,否则一旦粘错,再想从头开始,可就要冒着纸破模毁的危险了。根据纸模的复杂难易程度不同,耗时1—3个小时不等,雏型能够基本完工。   4、用各种颜色的马克笔、彩色铅笔给零件边缘、折线掉色处细心地填补上颜色,令模型更加精致无瑕。我们的口号是,“没有蛀牙”。   5、使用美术喷胶或光油,喷涂整个模型表面。这道工序不但能起到防水防尘的作用,也可以令纸模的颜色更加鲜亮持久。但如果是像天机宫、龙舟等不需要金光闪亮的模型,就得去模型店购买专门的亚光喷漆,还原逼真的土石木质效果。      精品欣赏      这套纸模取材自中国历朝历代的著名战舰商船,不仅完美还原了大中国大航海的大气派,而且妙在比例尺寸精准,能令各位小虾在愉悦的纸模制作过程中,不知不觉掌握真船的力学结构和相关历史知识。堪称寓教于乐,其乐无穷。   还有最拉风的一点,翠花不得不飙出海豚音赞叹一下!本套纸模的最新作品,是由设计者根据相关数据,加上自主发挥,开创而出的一款被命名为“长江一号”的航空母舰纸质模型——我们自己的航母何时会真正航行在祖国辽阔的海域上,就让已经过了手瘾、眼瘾的我们拭目以待吧。 关心艾滋儿童,弘扬侠义精神 包 包 (本文字数:145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12月1日是第十九个世界艾滋病宣传日,武汉市举行了盛大的宣传活动。小编们也忙碌着举行了题为“关心艾滋儿童,弘扬侠义精神”的宣传活动。   话说这天一早,清欢、包包和瑶瑶鸡不叫就起床了,收拾装扮妥当,就带着大批的《武侠版》出发了。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长江,来到了武胜路家乐福门前的活动地点。   哇,人可真是多啊:),赶快找我们的位置,架子摆起来,锣鼓敲起来,咚咚呛^^。   展位刚刚摆开,《武侠版》和今古传奇报刊集团宣传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自然吸引大批市民过来咨询。   这时瑶瑶吆喝开了:“我们这里是‘关心艾滋儿童,弘扬侠义精神’的活动现场,请大家伸出温暖的双手帮助他们,敞开火热的胸怀关心他们(瑶瑶真厉害,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听说了这些,大家更加地热情、积极。   现场的气氛十分的踊跃,展位前围满了热心市民,排成长长的队伍领取《武侠版》。每本武侠版中都夹有“行动起来,遏制艾滋”为主题的宣传单。我们在发放《武侠版》和宣传单的过程中抽空采访市民。大家纷纷表示要弘扬侠义精神,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落到实处,了解、关心艾滋病人和艾滋孤儿,让他们感受到人间处处真情在。   后来大家在“行动起来,遏制艾滋”的条幅上签名,希望我们的行动可以感染更多的人,让所有的人都参与到这样的活动中来。   众编虽累尤喜:)      插曲1   武侠版的展位前人山人海,大家争先恐后地索要资料,一度秩序混乱。清欢、包包和瑶瑶差点就乱了阵脚,幸好旁边热心的工作人员马上过来帮忙,才让人群有序起来。其中一位保安哥哥悄悄藏了一本《武侠版》在口袋里。窃喜,原来是位忠实的读者。      插曲2   偷窥:活动开始前,一位老大爷悄悄地靠近了清欢大大,请注意:是悄悄靠近,避开包包和瑶瑶,迂回过去的哟:)诡异,继续观察。只见他掏出一包“金装大前门”香烟(老大爷们专用那种),抽出一根悄悄地给清欢递过去,清欢作势伸出手去……说时迟那时快,包包大喊一声:“陷阱!”只见清欢将微伸食指和中指的夹烟姿势变成了四指一个平面的推却手势。老大爷讪笑:“我就是想给你递根烟,先发我一本《武侠版》,我孙子、儿子喜欢看得很。他们看完也好给我讲啊!”      同期声:大家请看小黑板?知识问答,仔细想想,下面的选项,那些是对的,那些是错的?      1、跟艾滋病人握手、交谈、甚至一起工作都会被感染。   2、血液传播是感染最直接的途径。   3、输入被病毒污染的血液,使用了被血液污染而又未经严格消毒的注射器、针灸针、拔牙工具会被感染。   4、如果与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共用一直未消毒的注射器,会被留在针头中的病毒所感染。   5、针灸、文身时如共用或使用了被艾滋病病毒污染而未彻底消毒的针器,或者接受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或艾滋病病人的器官移植,都有可能感染艾滋病病毒。   6、艾滋病是可以治愈的。   7、感染艾滋病毒会马上死去。      答案:2、3、4、5是正确的说法。同学们,你们答对了吗? 在平时的生活中,大家要加强身体锻炼,从事健康的运动,比如跑步、爬山、练武术。还要注意个人卫生和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让艾滋病远离我们的生活。   下课。 彗就是扫帚 青 眉 (本文字数:934)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2006年12月下半月版天刑枪号)   近来只要提到校对,清欢都不忘提醒大家:下半月版的差错率最低哦。盖因前不久杂志社统计了8月以来刊物的校对差错率,清欢负责的下半月版平均差错率低于0.5?,略胜上半月版和月末版。   “年关”将近,盘点2006年出版的刊物校对情况,发现50%以上的别字是同音字错误,如12月下半月版P98“本期天刑枪号”介绍,青眉一时大意,竟将“彗星”写成了“慧星”。在文言中,“彗”是扫帚的意思,《南柯太守传》里有“见家之僮仆拥彗于庭”,讲到淳于棼南柯梦醒后,见家中僮仆抱着扫帚站在庭院里,而在他睡前要“秣马濯足”的朋友还在洗脚呢。彗星在古代被称为“扫帚星”,原因是它背着太阳的一面常拖着扫帚状的尾巴。《淮南子》里说“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老祖先们很早就开始了对彗星出现的记载啊。   P142倒数第8行“那巨鲸被顶的一偏”,这句话被两名侠友各找出一个错误:前后文都说过,袭击陆谷二人的是“巨鲨”而非“巨鲸”,鲨是鱼类,鲸却是貌似鱼类的哺乳动物;而“顶的”的“的”应为“得”。在平常的校对中,经常看到一些“的地得”不分的情况,其实侠友们都知道,“的”前是名词的定语,“地”前是动词的状语,“得”后跟的是动词或形容词的补语,只不过使用时不太注意。   说起来,50%的同音字错误,多半也是小编不太注意疏忽所致。若是能够更细心些,诸如P64地脚处“享利?戴维?梭罗”的问题就不会出现啦,“亨利”可是常见的美国人名。   本期错误较少,既然提到美国的“亨利”,就跟侠友们八卦一下中国的“亨利”吧。《周易》中乾卦的卦辞是“元亨利贞”,《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元亨利贞”就被称为“四德”。传说宋神宗时辽使来朝,出了个绝联“三光日月星”求对,苏东坡对以“四诗风雅颂”,《诗经》里雅分大雅、小雅,再加上国风、颂,恰是“四诗”。后苏东坡又对了“四德元亨利”,辽使质问四德明明是元亨利贞,为什么苏东坡要这样对,苏学士答曰:为避讳。原来宋仁宗即位后改名“赵祯”,“贞”“祯”同音,故而要避讳。 揽月妖姬 木剑客 (本文字数:95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5期 字号: 【大 中 小】   人物:颜歌   出处:沈璎璎《揽月妖姬》   刊期:2003年第11期(总第29期)   赞曰:大孤山,灌愁海,雪满深山侠客来。吸血鬼,蛰人族,月明瑶池美人在。   颜歌这个新雪般纯洁的小丫头,其实是由崆峒少侠与揽月城里的妖姬抚育出的后代,宿命藏在她的血液里。寂寞的山间童年、初恋时节的惊变、化生池里的煎熬、吸血迷城的争斗,将这个小丫头变成了又美丽又奸诈、武功高强、无法无天的魔星。你可以将她想象成进了北静王府的林黛玉,经过无数宫廷暗战之后,会成为多么狠厉的一个角色。熟读过《红楼梦》的沈璎璎,不动声色地将颜歌的声口弄得像林黛玉,当然,还有她那些珠灰色的衣裳。   像所有女写手一样,璎璎也相信,爱能创造奇迹。所以苦山愁海之中,颜歌的一点人性,就像密室里的一盏孤灯,坚持不灭。当心上人要引领中原武林做最后的抗争时,她以自己的机变与苦心,以她与同族的灭绝,编织出庞大的计划,毕其功于一役,作为她痴恋的献祭。   这就是颜歌的故事,江湖版《海的女儿》。蜇人们吸血的手法与西式吸血鬼不同,幽微灵秀四使将长长的手指伸出来,搭到人家的脖颈上,像血泵般去抽血,而不是露出长长的獠牙。那个化生池也比较像解剖间里的什么池子吧,还有冷香灰这样镇定剂一样的名堂,医学院出身的家伙,就是比一般写手专业。一个学医的女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精神考验,让作品沉湎在爱与死亡这样沉重的命题里,如此深永悲凉呢?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小说里的宫廷戏。揽月城算不得深宫后院,可是,里面的权力争斗已初见端倪。宫内交织着爱情与阴谋,宫外交织着正义与权变。璎璎由此展开她对江湖正邪力量、男女性别地位之思考,也以此为框架,来完成她青年时代对人生、社会、生活的思考。   沈璎璎、沧月她们热衷于“宫廷”,固然与《大明宫词》等宫廷戏的潮流有关。同时,“宫廷”也是她们校园生活的暗喻。金庸古龙等前辈的“江湖”经验来自于青年中年时代的社会生活,大陆新武侠的作者大多是出身大学校园的少侠,只好由校园生活的经验来写江湖,一方面,可以“幽微灵秀”,青春逼人,任由年轻读者无碍代入,另一方面,格局偏小,书卷气浓,刻舟蜗角,这也是大家应特别警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