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折剑鸣弦诉秋音 大同府青云县。 大同地近塞外,风光虽算不上旖旎,却是出名了产美女的地方。青云县与大同其他地方不一样,偏偏风光美极,女人也更美。只不过这里的美人,大多数都在风尘中沦落着。 青云县,本来就是附近最著名的欢场。而县里最好的欢场又要算天香楼。 天香楼的头牌姑娘春腴正捧着一杯酒,整个人都偎进了凌抱鹤的怀里,娇笑道:“凌公子,姐妹们都等着听你的琴声呢。” 春波碧钟,酒色艳红,就如她的脸色一般。 凌抱鹤笑道:“既然她们想听,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却要你来?” 春腴腰肢扭动,撒娇道:“她们害羞么,哪里像我,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了。” 凌抱鹤张开嘴,让她将旨酒奉入口中,微闭了双目,缓缓品那若有若无的酒味。这酒乃是用秋日的金菊所酿,酿成之后,用合欢花汁冲得极淡,正是凌抱鹤喜欢的味道。他等酒味完全消尽,才笑道:“既然要听琴,为什么还不进来?” 春腴大喜,娇呼一声,登时莺莺燕燕,响成一片,从门外进来了十几位佳丽。天香楼乃是远近闻名的寻香之所,其中所藏,颇为不俗。这一下群芳罗列,当真有目迷五色之感。凌抱鹤身子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他身上的一袭白衣沾染了数点合欢花汁,看去更显风流蕴藉。满楼粉黛,他却看也不看,突然轻喝道:“琴来!” 春腴急忙捧出一具古琴,放到凌抱鹤面前。凌抱鹤皱了皱眉,道:“琴不好。” 春腴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凌抱鹤,道:“琴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有什么好不好的?” 凌抱鹤摇了摇头,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取水来吧。” 当即有人急忙端了一盆水来。凌抱鹤皱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沉吟了一下,将手在盆中摆了几下,依旧坐下,道:“如此,就不能弹清远些的了。就弹《鸣鸳春歌》吧。” 他吸了一口气,将手在琴弦上一拂。 那琴本是市井中买来的普通货色,但经他这一拂,就仿佛变了,其声清远嘹亮,仿佛龙吟凤鸣一般。凌抱鹤眉头渐渐舒开,手下轻拢慢捻,声音簌簌淅淅,如江河奔流,天雨润物,不绝流出。天香楼上的众姐妹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时楼中咳唾不闻,只余留这袅袅的琴声。 琴音一变,由清远而入靡华,声调却舒缓流泻,如天际流云,变化万千。 就在这时,只听楼梯“格格”作响,一人走了上来。 那人走得很慢,但很坚定,仿佛一步踏出,就再也不会收回。“格格”声响中,脚步声穿一楼而入二楼,缓缓向凌抱鹤所在的第三楼步入。 空远清寥的琴声中突然掺杂进了这脚步声,当真如欢宴中遇到了个厌物,众姬一齐皱起眉头,忍不住就要骂他个七荤八素。 凌抱鹤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全身心都沉入了曲声中。那琴声越拔越高,直欲破云而去。 房门缓缓推开,一人全身黑衣,站在门口。他的脸色也是一片黝黑,沉沉的丝毫表情也没有。这悠扬的琴声竟然丝毫感染不了他,只见他缓缓走进房中,沉声道:“凌抱鹤,我乃捕头铁恨,你跟我走吧。” 众姬一齐大惊,忍不住一阵喧哗。要知无论赌场还是妓院,最怕的就是官差。而且官差到来,多半都没有好事。难道这位风流蕴藉的凌公子,竟然是朝廷要犯么?倘若与之牵连上了官司,恐怕惹祸上身,再也摆脱不开。众姬都是脸上变色,再也顾不得聆听琴音,一齐站了起来。 凌抱鹤眉头微皱,轻喝道:“禁声!”他头也不抬,缓缓道:“等我弹完这一曲。” 铁恨也不答话,静静地站在房中。双脚不丁不八,却已将所有的退路都封死。凌抱鹤如同不觉,依旧轻拨着琴弦,将流畅的音调缓缓送出。他的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显然已陶醉在这悠扬的琴趣中。 琴声自舒而急,委婉流畅,如水涤大山,日照长河,终于音沉声消,至于寂落。天香众姬忌惮官差的威势,早就走得一空。凌抱鹤缓缓拨动着琴弦,沉吟不语。 只听“嘣”的一响,一根琴弦被他手指挑起,裂成两段。又是一声响,宫弦也断了。“嘣嘣”之声不绝,数根琴弦接连挑断,凌抱鹤抬起头来,盯在铁恨脸上,冷冷道:“你来何为?” 他双眸闪动,竟然是紫色的,目光犹如一柄利刀,直插铁恨的面门。铁恨的脸色却如岩石般不动,声音也平平板板的,丝毫起伏都没有:“我来抓你。” 凌抱鹤狂笑道:“你抓我?你抓得了么?” 铁恨静静道:“抓不了也要抓,我是官差,你是贼,我就要抓你。” 凌抱鹤冷笑道:“三年前我杀了太行七把刀,两年前云石岗云老爷子被我一剑刺穿了琵琶骨,从此武功尽废。去年你们六扇门中号称第一高手的捕神陆云翼被我一掌打得吐血,你又有什么能耐,敢来抓我?” 铁恨道:“我没有能耐,我只知道一句话。”他的眼睛中倏然放出一道寒冰般的光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凌抱鹤大笑道:“好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要看看你是怎么个不漏法!” 他的身子突然跃起,当空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向铁恨飞溅而来。 铁恨微仰着头,看着这道光芒。他没有闪,也并不动作。光芒裂电,一闪就到了面前。铁恨突然一拳击出。 这一拳所取的,并非这点光芒,而是光芒背后的人影。这就是铁恨的打法:拼命! 光芒倏然一折,在空中迸散出一蓬花雨。 凌抱鹤身子骤然拔高,光芒去势更厉。铁恨眉头皱了皱,拳头依旧送出。拳风激荡,轰然震响声中,凌抱鹤先前所坐的桌子被他一拳轰成碎片,漫天冲出!碎片如雨,向身形尚在空中的凌抱鹤击去。 凌抱鹤身形急退,手中光芒却依旧递出,“哧”的一声轻响,已然在铁恨的肩头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凌抱鹤身形飞舞,落到桌后。他盘膝而坐,仿佛从没有起来一般。神态悠然,又哪里有丝毫剧斗过的痕迹?他微笑着看着铁恨,脸上满是揶揄之色:“现在你还觉得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么?” 铁恨倏然回手,揉在肩头的伤口上。剧痛犹如虎狼一般,咬在他的心神间。铁恨全身颤抖,双目中光芒却更清、更亮!凌抱鹤突觉一道凌厉的压力扑面而来,他所面对的,仿佛不是人,而是野兽! 受伤的,面临着死亡威胁的野兽! 铁恨沉黑的眸子中,光芒渐渐变得狂野,他的声音中也带了种奇异的沙哑:“我不是他们!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他突然冲了上来。 凌抱鹤双眉之间突然透出一丝阴狠之色,道:“你找死,怪不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身子仿佛毫无重量一般,顺着铁恨的掌风向后飘去。他的剑却同时划了个青色的弧,在空中一划而过。光芒闪烁吞吐,仿佛有无穷无尽之像,向铁恨直压了过来。 铁恨脸色更黑,哑声道:“你这般功夫,却用来为恶,莫非真不怕天诛?” 剑华满身,凌抱鹤悠然道:“就你这种本领,有什么资格谈天诛?” 铁恨眼中突然厉芒一闪,他的人倏然窜了起来,向凌抱鹤的剑上冲去。凌抱鹤皱了皱眉头——铁恨实在不像个要自杀的人。刹那之间,铁恨的身躯已然撞了上来。就听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凌抱鹤的长剑已然贯胸而过,钉在了铁恨的身上。凌抱鹤吃惊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恨冷冰冰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天诛!”他的左掌右拳倏然击出! 拳风振荡,化作漫天飞雪,夹杂着天地间永恒无止的冷寒,向凌抱鹤当头罩下。凌抱鹤只觉身子一凉,内腑中突然升起一股火热之劲,向外冲去。然后周身都陷入奇异的冰凉中,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铁恨的怒拳却如雷霆震发,轰在了凌抱鹤的胸前! 凌抱鹤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被击得向后直跌而去。他的手掌翻动,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将铁恨体内长剑掣转。 长空血乱。 铁恨胸前被划开一条大口,鲜血溅出,他猛地和身扑上,一拳打在凌抱鹤的身上。凌抱鹤真气一时提不上来。铁恨左掌右拳,连环击下,哪里还有半点章法? 两人宛如两只连在一起的风筝,被铁恨拳风所引,破空飞退。 突地轰然一声响,两人撞到了墙上。铁恨真气一滞,凌抱鹤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死去吧!”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向剑柄按了下去! 他的长剑钉在铁恨的胸前,这一按之下,怕不透体而过,铁恨大喝一声,一股潜劲迸发!墙壁哪里经得起如此大力振荡?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凌抱鹤跟着跌了下去。 铁恨举步欲追,突地脑中一阵晕眩,竟然连步都举不起。凌抱鹤一剑之威当真不可挡,已然重伤他的内腑。但铁恨乃是出名的遇强更强,性情坚韧无比,从囊中取了几丸药吞下,立即追了下去。 天香楼下是一片水域,里面种满了荷花。时正初秋,红白荷花开了满塘,尚未凋谢。凌抱鹤如点水蜻蜓般踩在荷叶上,负手静立。他胸前鲜血淋漓,溅得白衣片片殷红,但他视而不见,面上气定神闲,竟似这些伤都不是自己身上的。 铁恨的功夫只讲究实用,这般登萍度水的功夫,就非他所长。他游目四顾,只见楼下停了几艘扁舟。这本是天香楼故命风雅之处,客人来时,便由小舟引到莲藕深处,自然别有一番寻香的风味。铁恨跳上一艘扁舟,劲力运处,系舟之缰被他凌空震断。铁恨双掌摧动,扁舟犹如利箭一般,射向水心。 凌抱鹤轻轻咳嗽着,慢慢道:“铁恨?” 他似乎现在才想起他的名字。 铁恨双掌一顿,停住扁舟,道:“青云县捕头铁恨,今天务必要擒拿你归案。” 凌抱鹤叹道:“人说三年前六扇门第一高手就已经不是捕神了,我直到今天才相信。” 铁恨道:“我只是执行公务,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什么第一高手,第二高手,一概不知。” 凌抱鹤道:“你一定要抓我?” 铁恨沉声道:“你杀人无算,难道还想逍遥法外?” 凌抱鹤突然大笑道:“你就算抓走我又有什么用?你能抓我,自然就有人放我!” 铁恨冷冷道:“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我的职责就是抓你回去,有青云县县令的令牌为证。” 凌抱鹤冷笑道:“青云县县令?真是好大的威风!”他的目光森严,盯住铁恨:“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不来抓我?” 铁恨冷冷道:“你拘捕抗命,殴辱官差,已然数罪并发,若再执迷不悟,就永无回头之日了。” 凌抱鹤道:“难道我现在就有回头之日么?” 铁恨默然,缓缓道:“你本就没有回头之日了。我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你!” 凌抱鹤长袖举起,看着自己衣上的血迹,悠然道:“我虽然重伤,但你受了我一剑,难道就好过么?就你这样,也想抓住我?” 铁恨森然道:“还是那句话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凌抱鹤大笑,双眸收缩,渐渐变成一种妖异的紫色:“天网?天网?世上哪有什么天网?这么多恶人作恶,怎么没见什么天网?你妄谈天意,我先杀了你,看看天意在哪里!” 他袍袖挥拂,折下一段荷花,随手指出,向铁恨刺了过来。那段荷花方才含苞,盈盈玉露,尚含未干,看去娇柔无比,但经凌抱鹤挥动,立时一股充盈的剑意自其上勃发,向铁恨贯来。 铁恨不敢撄其锋芒,脚步错动,向左避开,跟着一拳冲出,向荷花上震去。凌抱鹤剑意虽然充盈,但荷花本质极弱,哪里挡得起铁恨的重拳?两下才一相接,荷花便被震成一蓬粉色的烟花,散乱飞去。凌抱鹤身形如流水般一转,又是一只荷花在手,跟着刺了过去。铁恨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运起真气,无论凌抱鹤刺来的是荷花也好,荷叶也好,都是脚步一斜躲开,跟着一拳冲出,将来物击碎。 剧斗之中凌抱鹤突然冲天而起,双手连抓,几十茎荷花被他真气所逼,登时冲起雾茫茫的一片,向铁恨疾冲而至。 一时满空红荷碧水飞舞,交织成斑斓七彩的一片,将铁恨罩在中间。 铁恨心志极其坚忍,虽处此凶险境地,却丝毫不慌乱。脚下用力蹬出,扁舟突地翻了起来,将他罩在下面。只听碎响宛如乱雨,荷花碧水全都击在了扁舟底上。凌抱鹤一声冷笑,身形展动,向外飞去。 突地就听一声大喝,风声骤然劲急。凌抱鹤骇然回首,就见偌大的一艘扁舟被铁恨掷向半空,向自己砸了下来!这一击波及之处既宽且广,凌抱鹤脚下一紧,正要躲开,哪知丹田中突地一阵剧痛,竟然再无力量可运。方才两人之斗两败俱伤,都受了极重的内伤。但凌抱鹤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缠连着又斗了些时,终于发作了起来。凌抱鹤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啸呼而来的扁舟,一时竟有种解脱的感觉。 只听轰然声响,扁舟击在地上。凌抱鹤一怔,却原来铁恨也已劲力枯竭,扁舟声威虽盛,却终究没有飞到凌抱鹤面前。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这就是你所说的天诛?”大踏步走了出去。 铁恨运起残余的力气,将扁舟掷出,登时就觉身上一片冰凉,内力再也提不上来。眼见功亏一篑,让凌抱鹤躲了过去,心下叹息。但他周身脱力,却也没有力气去追了。当下静静地浸在水中,调动散乱的真元,缓缓行功。只要他功力略微恢复,就不怕凌抱鹤能逃到天涯海角去。 天香楼经两人这么一闹,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但铁恨既然挑明了官差的身份,老鸨也不敢来罗唣。只对着二郎神像不停地磕拜,祈愿这个煞星早些离去。铁恨只管行功,理也不理他们。 突听一人大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铁大捕头。怎么,遇到硬手了?被打得爬不起来了?” 铁恨岿然不动。天香楼上缓缓走下几人,都是一身劲装,目光炯炯。当先一人相貌粗豪,手中拿了两个铁胆,捏得“咔咔”作响。他目光直盯在铁恨身上,一面说,一面缓缓走近。铁恨散乱的内息刚刚黏在一起,也不答话。 那人见铁恨不答话,冷笑道:“铁捕头当真威风得紧哪,我双翅豹洪范跟你说话,你理都不理。便是青云县的县太爷,恐怕都没这么大的架子。” 铁恨微微哼了一声,但觉内息渐渐可以鼓动串行,只是一运到胸前剑伤处,便梗滞不前。他不再强求,任由内息点点归聚,渐渐增强。突地冷笑道:“两年前我抓了你兄弟洪彩,你想必不服气,又忌惮我的武功,所以直到今天我重伤之下,才敢露出头来。是也不是?” 洪范“哈哈”大笑道:“人说铁捕头貌拙实巧,天下没有几个人能骗得过他,看来果然有理。不错!我就是踩着铁捕头的痛脚,寻仇来了!” 他笑容一转而为阴沉:“只因我知道像铁捕头这样的人,早晚有痛脚被人踩住,再也爬不起来的一天!” 铁恨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也来踩一脚。” 洪范笑道:“我急什么?铁捕头这个样子?可不像极了落水狗?我且赏鉴一阵子如何?”他此言一出,跟着而来的几人一齐大笑起来。铁恨心神何等坚韧,当下听若不闻,全力运功,只等功力略微恢复,将体内的伤势压下,这几个人哪里放在他眼里?只是凌抱鹤的剑势当真凌厉,他凝聚的真元数度冲到胸前,都被它再度击散。铁恨拼命惯了,所制伤药当真非同小可,但却疗不好这等高手名剑的创伤。 突听一人冷冷道:“滚!” 洪范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人敢对爷爷无礼?快滚出来,否则爷爷杀你全家!” 他话刚说完,一枚树枝凌空而来,敲在他嘴上。洪范“哇”的一口鲜血吐出来,四颗牙齿随之而落。垂杨柳拂开,凌抱鹤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身上染血的白衣已然脱去,换上了一袭湖绿的长衫。长衫上朱紫藻绣,文饰满身,华丽非常。 铁恨的双目倏然张大。凌抱鹤不止换了一身衣衫,他的脸色红润,身上凌厉的剑意蓄势待发,竟已在这片刻之中,刚才的伤势已完全恢复了过来。 铁恨心神一沉,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凌抱鹤却不去管他,转头对着洪范道:“滚!” 洪范杀人越货,横行不法,乃是地方上的一霸,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给凌抱鹤的眸子一照,一股森寒之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双腿一阵哆嗦。但他毕竟是一方之豪,当着属下,无论如何不肯伏低,当下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惊惧压下,口中胡噜道:“你又是谁?敢来管我洪大爷的闲事?”他满口鲜血,一说话更是痛得面目扭曲,狰狞异常。 凌抱鹤的眼神倏然一闪,道:“你姓洪?” 洪范不明所以,只得点了点头。 凌抱鹤脸上一片冰冷,慢慢道:“你应该怨恨你的爹娘,为什么非要让你姓洪!” 第二章 板桥茅店夜色森 凌抱鹤突然欺身而上。洪范的武功也算不俗,但哪里能挡得住他?眼前人影一花,方才还站在三丈外的凌抱鹤,已然欺到了身前。洪范一声大喝,手中铁胆向外摔出。凌抱鹤左手探出,两枚铁胆尚未出手,就被凌抱鹤连手捏住。 只听到他冷冷道:“去地狱里再后悔吧!”突地一阵剧痛从手臂传了过来。凌抱鹤真气运处,洪范的五根手指一齐折断,真气跟进,将他的小臂爆成粉末。凌抱鹤运劲送处,只听格格声响,洪范的整条上臂突然刺出,森森白骨直刺入左侧肋骨中,鲜血泉涌喷出,凌抱鹤手臂挺动,将洪范的左臂完全刺入心脏。可怜洪范连惨呼都叫不出来,就被这一击之力生生活杀。凌抱鹤跟着手臂挥动,将洪范的尸体摔出。双目紫气森寒,冷冷看着余下的人:“还有不肯滚的么?” 众人骇得脸色都变了,发一声喊,一齐掉头就跑。凌抱鹤一阵大笑,凌空踏步,走到铁恨面前。铁恨行功正到紧要处,明知凌抱鹤已到面前,却也无可奈何。就觉凌抱鹤的眸子犹如寒电,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饶是铁恨也忍不住心悸。 突听凌抱鹤叹道:“你自命天诛天意,这世间的恶人,你能杀得尽么?” 一阵芬芳袭来,铁恨吃惊抬头,就见凌抱鹤递过一枚丹药来:“吃了吧,这是再生丸,无论多重的伤势,都可痊愈。” 铁恨不接,默然良久,嘎声道:“你有隐情?” 他抬头看着凌抱鹤:“若是你有任何冤屈,都可向我陈说,我虽然是捕头,但从不错抓好人的。” 凌抱鹤一怔,大笑道:“你以为我拿这丹药来是贿赂你?告诉你!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捕头,还不值这枚丹药!” 他突然出手,拂向铁恨的迎香穴,铁恨本能地晃身躲闪,凌抱鹤轻轻将药丸送到他唇间,道:“吃了吧,药已沾唇,不吃也浪费了。” 铁恨叹了口气,将再生丸含住,慢慢用唾液融化。他虽坚忍,却不固执,既知自己目前极为需要恢复力气,就不再婆婆妈妈地推辞。这再生丸当真药效强厚,铁恨才吞不多时,一股热力从丹田中发出,随着周身气脉运行,缓缓布于全身。登时百脉千窍无不适意,连胸口的剑伤,都淡了下去。 凌抱鹤道:“我之所以救你,是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明明修为不如我,却能将我打成重伤。我们赌一把如何?” 铁恨涩然道:“怎么赌?”本来江湖人受人点滴之恩,便不可再与之作对。只是铁恨既入公门,便只好依公门的规矩行事,这些江湖人的勾当,却就不能讲究那么多了。 凌抱鹤笑道:“我们以三日为限,若你能追得上我,我便随你归案,如何?” 铁恨道:“若是追不上呢?” 凌抱鹤道:“那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来捉我?” 铁恨沉吟着。他知道凌抱鹤说的是实话,他的武功本就比之不上,若是连追都追不到,还有什么资格奢谈逮捕?铁恨并不是不识时务之人,这样的安排,又实在对他太有利,他已没有拒绝的理由。 铁恨缓缓点了点头。凌抱鹤道:“如此我们便击掌为信,彼此都不得反悔,如何?” 铁恨缓缓举掌,跟凌抱鹤轻击三下。凌抱鹤笑道:“那么我就要开始逃了。” 就在此时,奇变陡生。 两人击掌才罢,双掌未离,铁恨五指突然下抓,已然与凌抱鹤的五指扣在了一起。十指纠结之后,铁恨的五指立即变得极为柔软,似乎其中的骨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抽去了。五指就如五条细蛇,顺着凌抱鹤的手腕袭上。凌抱鹤大意之下,被铁恨占了先机,再想扳回,已然来不及。只觉手腕微微一麻,脉门被铁恨扣住。跟着铁恨的手臂也绵延而上,跟凌抱鹤的手臂缠在一起。 凌抱鹤动容道:“金蛇缠丝手?” 铁恨玄功运处,将凌抱鹤牢牢控制住,这才微笑道:“不错!是金蛇缠丝手。我们三击掌之后,就不算我偷袭你。既然有赌约在先,你就跟我回去吧。” 凌抱鹤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施展诡计,是我大意了。” 铁恨肃然道:“我身为捕头,江湖上的规矩便顾不得许多。为了抓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这个先要说明了。” 凌抱鹤道:“责在人身,也怪不得你。只是你要押解我回去,路途遥远,可不要把我丢了才是。” 王小二是个店小二,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店门口的门槛上看来往的客人。凡是从云门客栈走过的人,都有些与众不同,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闲邋遢,有的焦头烂额,有的雍容华贵。王小二总能从客人身上看出些有趣的事情来,回去讲给自己的瞎子老爹听。只是店主人却极为痛恨他这个习惯,每次看到他在门槛上发呆,就吆喝着他扫地担水。所以王小二空闲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好好在门槛上休息一下。只是这时候又没有人来了。所以王小二给自己起了个绰号:不快乐的王小二。 今天,不快乐的王小二依旧半蹲在客栈的门槛上,享受片刻偷来的快乐。幸好夜已比较深了,客栈老板也已在打瞌睡,不去管王小二的闲事,所以不快乐的王小二就变成了快乐的王小二。 门口的长街一片静悄悄的,最近道上不干净,客栈的生意冷冷清清的,多嘴的王小二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说场话了。他很希望这时能来位真正与众不同的客人,让他可以好好地说给老爹听。 他没有失望。 一串脚步声在长街的尽头响起,渐渐走近。 王小二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想听清楚这脚步声的真切。果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而且清清楚楚地是向着云门客栈而来的。王小二大喜,急忙拿起肩头上扛着的毛巾,将自己身上扑闪了几下,好让自己看来精神一点,然后露出只有客栈老板雪天滑倒才会有的笑容,充满期望地望着长街。 脚步声很慢,也很重,仿佛来的人有很重的病,已经走不太动了。过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暗处走到灯影里。却原来是一个乡下汉子,脸色黝黑,拱腰驼背,正用力拉着什么东西。王小二正要向前招呼,却骇然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口棺材!他不由一声怪叫,差点跌倒! 那乡下汉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王小二如此大叫,他恍若无闻,走到客栈门口,直起身来,拿衣襟擦了擦汗,喃喃道:“不行了,才走这么点路,就累得气喘。正好有家客栈,兄弟,我们就进去歇一歇吧。” 说着,拉着棺材向客栈走了进去。王小二又是一声怪叫,急忙拦住老头,道:“你……你不能进去!” 那乡下人也不停步,喃喃道:“还没叫饭吃,怎么就有些苍蝇的嗡嗡声?” 王小二生气了,拦住乡下人,大声道:“我是店小二,不是苍蝇!我跟你说,你不能进去!” 那乡下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为什么不能?” 王小二道:“你弄了这么口棺材进去,别的客人还肯住么?我们还做不做生意?” 那乡下人道:“可是我们也得吃饭、住店。” 王小二道:“饭我们可以卖给你,店你是休想住了。看你这个穷样,也付不起什么钱。” 那乡下人犹豫了很久,道:“那就请这位兄弟卖给我几个馒头,我就在这墙根上眯一宿吧。” 王小二笑道:“这倒是可以。只是你眯的时候离我们客栈远一点,我可不想沾上你的晦气。对了,你这棺材里面是什么人啊?” 他这一问,那乡下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道:“这棺中……这棺中……就是邻居李大叔家不成器的儿子!他一辈子为祸乡里,没做过一件好事,如今终于招了天罚,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爹不让他进祖坟,怕脏了祖宗的地方,于是出钱托我把他拖到外乡去埋葬。” 王小二不由起了好奇:“哦,这人到底有多坏,连祖坟都进不了?” 乡下人冷冷道:“他杀了七十九条人命,强奸十二个良家妇女,算不算是坏事作尽,死有余辜?” 王小二咋舌半天,正要再问,却见他脸色凝重,不像撒谎,想着这棺材里居然躺着这样一个魔鬼,不由心里有些发毛,急忙道:“你等着,我这就拿馒头给你!”慌不迭地奔进了客栈。 那乡下人慢慢靠着棺材坐下,抬头望着青色的天幕。月华如水,他却突然一笑,低声对棺材道:“今晚不能住店,可委屈你了。” 不一会子,王小二已经捧着几个馒头出来了。那乡下人连声道谢,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小包,层层打开来,里面是十几文制钱。他数出十文,递到王小二的手上。王小二掂了掂,随手丢到袖中,眼睛上下打量着那口棺材,笑道:“我说客官,你带着这口棺材,到底是想到埋到哪里去啊?” 乡下人正要回答,只听客栈里一人粗声骂道:“死小二!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开水一些也没有,你想渴死住店的大爷们?” 王小二悄悄啐了口,低声道:“这催命的大爷!一点空都捞不着,早晚我一把火将这客栈都烧了,叫你天天喝凉水!”一面嘟囔着,一面走了进去。回头还不往向那老头道:“你等着,一会开水烧得了,我给你盛一碗过来!” 那乡下人感激地道:“多谢这位小哥了。” 天色愈沉,却被暗云遮住了,看不到一丝月光。乡下人倚在棺材上,似乎竟睡着了。不过只是片刻功夫,他又醒转过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客栈再向外,就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尽头。乡下人看了看手中的馒头,叹了口气,放到了怀中,喃喃道:“看来饭也没得吃了,不如尽早赶路吧。不然这臭小子的尸体也快臭了。” 他站起来,套上绳索,继续拉着那口棺材向外走去。客栈门口的两盏灯光抵挡不住夜色的侵袭,晕影摇昏,照着他的影子越来越淡。棺材在地上磨得嗤嗤声响,终于走得看不见了。 出了云门客栈,便是一片荒野。乡下人吃力地拖着棺材,一步一步往前挪着。暗云渐渐稀薄,隐隐露出一轮空清的明月来。银辉冷迷,虚虚照耀着整个大地,夜色更加凄清。 乡下人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就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吃吃笑道:“客官,开水已经烧好了,你怎么不等着喝?还要我跑这么远的路送过来。” 那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神色僵硬,从穿的衣衫上看,赫然是方才的王小二。 乡下人急忙笑道:“急着赶路,热水就不喝了,请小哥带回去,这里谢过了。” 王小二笑道:“不喝也行,但我们客栈的东西,都是要钱的,客官随便打发一点,就行了。” 那乡下人苦着脸道:“我身上就剩下了十七文钱,还要赶八十多里路,哪里有剩余的给你?我……我就只剩下这口棺材了!” 王小二脸上笑容不变,悠然道:“那就留下这口棺材吧!” 乡下人的身形猛然顿住,他脸上粗蠢的神情一丝一丝地褪去,渐渐沉凝起来。他微微躬着的姿势一点都没变,但佝偻的身躯却在一瞬间恍惚变化成巍峨的高山,将无边的压力彭然透出。 面黑如铁,手沉如刀,此人不是铁恨又是谁? 铁恨的头并未抬起,沉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小二也收起笑容,冷声道:“你的装扮也算是不错了,但却有个最大的破绽!”他的目光锐利,直盯在铁恨的脸上,这目光让他看起来整个换了一个人:“现在才是初秋,你拖着的棺材居然一点都不臭,这种香料,是乡下人能用得起的么?” 铁恨的目光倏然收缩,身上“格格”作响,身躯缓缓直了起来。他点头道:“这种小地方都隐藏着如此高手,看来我的确是大意了。” 王小二身子一缩,又露出那种平凡的笑容来:“我哪是什么高手,只是鼻子灵了一些,消息灵了一些而已。最近发生了几起大案,可有不少宝贝。装着尸体运出去,可再容易也没有。” 铁恨冷笑道:“你真想要我这棺材?” 王小二摇了摇头,道:“我不想。”铁恨怔了怔,王小二叹着气道:“可是我只是人家的伙计,老板说什么,自然只有听着什么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转身打了个躬,道:“老板,客人不肯付帐,看来只有您亲自来讨了。” 这是荒野,荒野自然就没有人。冷月昏暗,本也黑得很。但突然间,他背后不远处就亮起了两盏灯笼。灯笼照耀下,竟然显出了一座客栈。这客栈跟方才的云门客栈极为相象,就连招牌也一模一样。 灯影飘摇,那客栈竟然缓缓向两人飘了过来。如此昏夜,如此离奇的客栈,当真是鬼气森森。 铁恨却丝毫不惧,目光森然,盯在客栈中央。那客栈忽忽悠悠飘了过来,缓缓停住,从中间缓步踱出一个面团团的生意人来,冲着铁恨抱拳笑道:“小店本小利薄,从不赊欠,既然为这位大爷专门烧了开水,那就请大爷多少赏一点柴火费。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大爷随便赏个几百万两银子就可以了。” 铁恨冷哼道:“棺材就在这里,只怕你们拿不去!” 客店老板笑了。他的笑容看上去也有些愚蠢:“我们云门客栈的馒头也不是随便就能拿的,就算有吝啬的大爷将他揣在怀里,也一样要为它的香味熏倒。” 铁恨目光变了变,道:“毒菩萨?” 客店老板道:“我就知道遇上的都是聪明人,比这亡命小二要聪明许多。” 铁恨不答,突然深深吸了口气,毒菩萨肥胖的身躯突然飞了出去。那挂着两盏灯笼的客栈猛地爆开,已被他潜出的暗劲轰成碎片,纷纷落了一地。原来这客栈只有一扇门,在暗夜中行来,当真能唬住不少人。 铁恨冷笑道:“装神弄鬼,一个个都跟我投案去吧。” 人影一闪,毒菩萨又飘了回来。他面上的肥肉都挤在一起,被铁恨一拳击得青肿起来。毒菩萨怒喝道:“给你抬举你不要,休怪我心恨!” 他双手一推一放,几十条彩带挥舞,电射向铁恨。铁恨身子滴溜溜转动,手掌伸缩,已然将那些彩带全都扯在手中。但觉入手滑腻,那些彩带竟似都是活物!铁恨心下骇异,急忙运转玄功,登时双掌一柔一刚,将握着的彩带捏碎。毒菩萨冷笑道:“我这碧血玄蛇的滋味如何?” 铁恨大喝道:“任你毒物再厉害,今日也要恶贯满盈!” 突地纵身而起,向毒菩萨疾扑而下。他的身影盘空,犹如一只极大的秃鹰,劲风冲射,将毒菩萨拢住。毒菩萨全然不躲闪,数道:“一、二……” 铁恨掌势将要击到毒菩萨头顶,却突地身形一阵痉挛,眼看铁拳只差毫厘就可将他击毙,但胸口犹如插入了一柄利剑一般,这毫厘之距,却是无论如何都击不出去。正争持之间,真气一时之间提不上来,“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毒菩萨冷笑道:“我这毒馒头的味道如何?” 他施施然走到棺材面前,右掌也没怎么用力,击在了棺面上。只听“叮、叮”几声响,棺木上的铁钉弹出,落在地上。毒菩萨叹着气,喃喃道:“但愿你这棺中能有些宝贝,这个月的份钱就有着落了。唉,小店本小利薄,可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棺盖轰然倒地,毒菩萨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月光清亮,渐渐消尽了浮云的遮翳,大地幽森,在冷辉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棺中的的确确是盛着一具尸体! 本来,棺材中盛着尸体,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然而这里边却不是李大叔不成器的儿子。 尸体一脸鲜血,脸上还残留着极度惊恐的表情,赫然正是云门客栈的王小二! 毒菩萨脸上的肥肉忍不住哆嗦起来,他转身看去,刚才还站在他身旁的王小二已经不见踪影了。而棺材中尸体的血液都已凝固,分明死了有些时候了。难道刚才的竟然是王小二的冤魂? 毒菩萨突然一把抓过铁恨,大呼道:“你这棺材中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为什么!” 铁恨目中也尽是骇异,但见棺中黑血浸渍,王小二手肘也只剩下森森白骨,从中折断,上臂斜插入心肺之中。这种死法,和天香楼的洪范一模一样。 毒菩萨忽然“格格”笑了:“我知道了!这尸体就是宝贝!你杀了王小二,却把珠宝放进他的肚子里,想骗过我,却哪里能够?”他突然出掌,抓过那具尸体,伸手往肚腹中一探。 他当时真是财迷心窍,手下毫不留情。只见一片血幕腾起,王小二五脏六腑竟然被他生生抓出,握在手中,乱撕乱扯。血腥扑鼻,碎肉横飞,却哪里见得有什么宝物?毒菩萨登时大怒,转而伸出沾血的手爪,猛力摇着铁恨,大叫道:“怎么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铁恨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比你更失望。”他的功法极为特异,毒菩萨的毒物虽然厉害,但在他功力摧运下,已渐渐化解。只是棺中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王小二,这却大惑不解。 突然,就听一个声音淡淡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毒菩萨猛然转头,就见一个人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目中神光恍惚,竟似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一般。而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正是王小二的。 毒菩大骇,道:“你是谁?”他眼角余光往棺木中一瞥,棺中尸体的确是王小二没错,而这个人呢?他心头一动,突然明白过来,王小二是早被这人杀死在棺中,然后又换了他的衣服出来。此人易容术精当,刚才竟把自己和铁恨都骗过了。 那人猝然低头,毒菩萨就觉心神猛然一紧,他的眸子中竟然含有一种奇异的阴毒之色,透出极浓的紫气来,以他之凶悍,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铁恨失声惊呼道:“小心!” 毒菩萨就觉眼前一花,自己的一只手臂猛然跳了起来。那人一把抄住那条手臂,双手往中间一合,手臂化成一团血雾,喷在了毒菩萨的脸上。毒菩萨一声惊骇欲死的狂叫,那人静不做声,一掌直插入他的腹中。手掌平伸,将毒菩萨整个人插了起来。尤为怪异的是他的双目中含了种残忍酷毒的紫色,毒菩萨也算是亡命之徒,被他这紫眸一照,竟然忍不住全身发软,再也无力抵抗。而他出手狠恶,毒菩萨空有一身毒物,却连一丝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将他叉到空中,一双紫眸对着他,突然冷冷一笑。毒菩萨霎时全身冰凉,他大叫道:“你是谁!” 那人脸上皱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死!”手上劲力勃发。 第三章 拔步千里风吹襟 毒菩萨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就觉那人掌上爆发出一线寒极的芒力,宛如利剑一般,直斩入他体内。他的五脏六腑被这一线芒力切得稀乱,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只要劲力再进一分,那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在此时,毒菩萨忽然感觉背后升起了一座山岳。 一股莽莽杂杂,如高岗,如泰阿般的劲气冲天而起,然后仿佛霜柱倾塌一般,自他背后直贯了进来。两股劲气一刚猛一锋利,顷刻接在了一起。毒菩萨连哼都哼不出来,被这两道劲力倾轧,登时七窍都喷出鲜血来。但觉那道刚猛的劲力转折变幻,将剑芒直压了出去。然后背上又窜入一道阴柔之力,拉着他直飞出去,重重的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 铁恨盯住那人,沉声道:“凌抱鹤,是你?” 凌抱鹤笑道:“是我!你以为这区区棺木能困住我么?” 铁恨吸了口气,道:“你是怎么脱出的?又为什么杀了王小二?” 凌抱鹤冷笑道:“王小二自掘坟墓,将我盗了出来,却将自己赔了进去,这岂不是求仁得仁?” 铁恨默然片刻,道:“你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不逃走?” 凌抱鹤狂笑两声,转头看了看,突道:“我要杀人!” 这句话才说完,他的眸子中的阴冷残忍的紫色竟似乎旋转起来,越来越浓,宛如沉潭一般化不开去,在清冷的月辉的照耀下,闪烁着秘魔一样精彩的妖异。铁恨心下惊骇,只听凌抱鹤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地道:“我要杀人!” 铁恨断然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 凌抱鹤狂笑道:“你挡得住我么?”身影盘旋,倏然亮出一道闪电。闪电交映,他悬空盘旋,长吟道:“青气合天鱼尾紫,酒色催君雁翅红!”手腕疾斗,剑气纵横交错,化作万千细流,向铁恨击来。 铁恨左掌右拳互击,身子闪动,竟然在漫天剑气中抢上一步,一拳向剑芒上击了过去。 拳风才与剑气相接,他便觉得此人剑气辛辣狂暴,与天香楼上一战之时的风流蕴藉全然不同。以铁恨功力之沉凝,号称自出道来未尝一败,竟然也觉真气一滞,才压下的毒菩萨的剧毒,竟被这剑气引动,在胸口隐隐发作。 凌抱鹤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瞬间将铁恨的掌风压了下去。身子却飘飘而起,宛如御风而行,猎猎作响声中,向外飘了出去。只听他喃喃道:“我要杀人!”身子在地上一触,顷刻之间,就跃出了十丈。 铁恨微微一呆,凌抱鹤纵去的方向正是方才他停留的云门镇。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的意思,不禁大急,急忙拔步追了上去。 但轻功并非铁恨所长,而却正是凌抱鹤的得意功夫。两人起步一前一后,本就差了些时候,等铁恨奔到之时,凌抱鹤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微风轻飒,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铁恨的心沉了下去。 他迎风嗅了嗅,继续追了下去。 狂风怒卷,风势越来越大,天威似乎见到了人怨,吹拂而起,将明月遮住,大地渐渐陷入一片昏茫的黑暗。 死寂。 铁恨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突然,一声短促的呻吟透空而来! 他身子平平拔起,从两丈高的墙上一跃而过。 他的目眦皆裂,忍不住一声大喝。 遍地都是散碎的肢体,有老人,有孩子,有男,有女。无论什么人,都是手、足折断,身子分成十几块,摔了一地。 猩红的内脏和破碎衣物纠结在一起,宛如一道道血红的蜘蛛网,凌乱地挂在墙上、树上,而残肢跟泥土搅合在一起,在墙角溅起一朵朵残忍的血花。浓浓的血液几乎将整个院子都流满,然后汇聚成粘稠的细流,顺着墙根缓缓流动着。地面上一张张惊恐的脸,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旧茫然向着苍天。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生命都成了鬼物。这惊恐中混杂着强烈的愤恨与无奈,苍天却无语。 血肉的正中间,跪着凌抱鹤。他捧起一捧血,将脸埋在其中,似乎深深嗅吸着其中那甘美的汁液。然后他仿佛得到了无上的满足,突然昂天大笑了起来。 疯狂的笑声震的秋空月色也轻轻颤抖,寒霜默默在地上铺满白色缟素。天地无语,似乎也在为这地狱变相中妖魔的诞生而恐惧。 铁恨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啸,双目瞪得笔直,真气轰然喷发,眉目森森,向凌抱鹤走了过去。 铁恨执掌此职七年,所接的案件不计其数,也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盗栽在他手中,他每次都秉公办事,务须将犯人捉到,然后活生生地带了归案。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律法的尊严,所以只是捉拿,并不用私刑,也从来不想替天行道,杀了这些人。 这不是他的职责。 但这次,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那种冲天而起的怒气,第一次,他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杀意! 只因眼前这人,已不能唤做是人了,他是恶魔!若留他在世上,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他滥杀掉。 铁恨一步步踏出,真气缓缓运转。他的功法特异,普通的人都是从丹田中提气,以丹田内腑为中心,增固自己的元气,但铁恨所修另有法门,却是以两手的劳宫穴为真气存储发动之所,而且两手修习各不相同,左手如江河奔流,走的是阴柔一派,右手如山岳巍峨,走的是刚猛之道。左至阴而右至阳,全力运出之时,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威能。但此法修习到后来,却可以反以左为阳、右为阴,从至阴处生出新阳,而从至阳处生出少阴,那时阴阳汇合,功力陡增四倍。只是铁恨此时功力不够,还未修炼到这一步。 但他此时就觉心中有一团火冲击勃发着,左掌渐渐火热,而右掌却冰冷起来。他更不多思索,缓缓运起阴阳倒置的法门,将功力达于身体四肢。 他功力尚未够,这样行功实在危险之极,但他胸中的热火烧灼着,似乎不这样便难受之极。他一定要用最大的力量将这恶魔击毙掌下,若是他藏有了一分力量,那就是对自身的羞辱! 随着他一步步逼近,铁恨就觉体内的阴阳二气缓缓行开,从左右汇聚于中间,交杂成再也不分彼此的一团,犹如混沌一般疾旋起来。然后再分拆成一冷一热的两条,冲达于左右掌心。这冷热与本来的真气已截然不同,新生的内息运动之间力量绝大,刺激得他的脉络隐隐生痛,随即在身体外卷起一阵狂风,凌空压了下来。 凌抱鹤却全然不见,犹自狂笑不绝。铁恨陡然一声怒喝,真气自舌尖迸发,宛如震雷般轰在凌抱鹤的面门。跟着双掌卷起狂风,猝然插下! 他这时强运阴阳合一的法门,功力暴增,这一击之威,当真强了四倍有余。凌抱鹤全然不抵挡,被他双掌正正击中,哇得一声,鲜血狂吐而出。他惨然笑道:“好、好!打得好!”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前,怒喝道:“你为什么不打死我?打啊!”突地昂天长啸。 他的啸声奋发郁怒,干层云而直上,宛如九天震雷一般,轰轰然啸响不停。铁恨怒气更盛,喝道:“我就要打死你这恶魔!”双掌鼓动,跟着击出。 凌抱鹤紫色的眼睛突然闪了闪,双掌电光石火抬起,同铁恨接在一起。铁恨最擅长的就是拳掌功夫,此时竭力聚力,功夫更上一层楼,却哪里是以剑法著称的凌抱鹤所能抵挡的? 只听“格格”几声脆响,凌抱鹤的双臂一齐骨折。就听他道:“不行!我还不能死!”脚步虚点,凌空弹起,向外奔去。 铁恨怒喝道:“哪里去!”跟着追出。 轻功虽非铁恨所长,但凌抱鹤已然重伤,功力大打折扣。两人追了个头尾衔接。只是凌抱鹤怪异的功夫实在太多,每每铁恨快要追上之时,就被他以奇异的身法甩脱。但铁恨内息悠长,后劲极足,凌抱鹤连施巧计,也无法将他丢落。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向西北行去。从风光秀丽的大同府青云县,直出关外,渐渐行到黄沙万里、孤烟直上的大沙漠。 路上两人又斗了几场,铁恨杀意已起,出手凌厉绝伦,数度几乎将凌抱鹤杀死。行行渐入沙漠,铁恨心下暗喜。只因他知道沙漠气候恶劣,环境更是变化多端,绝非凌抱鹤这种富家公子所能习惯的。而他当年为追逃犯,已数度出入其中,已经占了地利。 铁恨跟踪之术极高,无论凌抱鹤怎么掩饰,他都能找出踪迹。凌抱鹤连吃几次苦头,也不敢大意。沙漠越走越深,四面都是黄沙一片。铁恨追击术虽高,也只能半靠猜测追下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已走了二十余日,深入大漠腹地。铁恨知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一座叫做坷什儿的绿洲,有口古井,过往行商跟亡命之徒,都在那里补充给水。过了坷什儿,便是更为凶险的流沙之地,当地人唤做古也漫图,意思是鬼魂居住的地方。铁恨当下也不再去管凌抱鹤去了哪里,径直向坷什儿行去。反正二十多日行来,凌抱鹤身上也剩不了多少水,在这大沙漠中,没有水,只怕半天就被晒成肉干。那时,就怕自己不去抓他,他也逃不掉苍天的惩裁。 只是当初他为什么给自己那颗再生丹?而且他琴音高妙,绝无丝毫人间气息,哪里又是什么残暴之人了?可是云门镇上的惨剧犹在目前,那是绝不可更改的铁证。铁恨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事情。眼看西北的天色一片枯黄,正是大风将起之像,于是裹紧了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又是一天一夜,天色玄黄,飞沙漫漫,就算在夜间,那浓厚的黄色也张满了暗青的天幕。铁恨心中惶急,知道这种天威绝非人力可抗,赶路更急,终于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了坷什儿。一眼看到那层微淡的绿色,铁恨只觉心下登时一宽。回望天际的黄色,却已越压越低。 坷什儿绿洲方圆仅十余里,里面树木并不多,只中间有一口古井,可汲些混浊的井水。但这在四望无垠的大沙漠里,已经是很奢侈的了。铁恨的蓄水在两天前已经喝完,挣扎着走进绿洲,已觉身上的真气几乎提不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到井边,但见那井深达十余丈,里面微微能瞧见些水花荡漾,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深了些。铁恨顾不得许多,急忙拿了边上的水绳就要汲水。 突听一人喝道:“你这人毫无礼数,怎么闯进来就打水?也不跟主人说声?” 铁恨心下疑惑,这古井向来为无主之物,怎么今天却凭空冒了个主人出来?他心志坚凝,当下住手不汲,回头看时,就见两个粗豪汉子站在一边,正向他怒目而视。铁恨一心只想喝水,并没有看到他们。这时抱拳行了个礼,道:“这井乃是无主之物,天下人皆饮的,怎么忽然又有主人了?阁下所言,只怕没什么证据罢?” 那汉子大笑道:“证据?要什么证据?老子说的话就是证据!你想喝水也可以,只要你喝了水转头就走,那么爱喝多少都行。” 铁恨哼了一声,道:“大道通天,我为什么不能前行?” 那汉子两手叉腰,傲然道:“你可知道从这里过去是什么所在?” 铁恨淡淡道:“是古也漫图沙漠。” 那汉子哈哈笑道:“古也漫图沙漠是没错,可是你知道那里是谁的地盘?” 铁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是当今皇上的地盘了。” 那汉子“呸”的一声,不屑道:“皇帝老儿躲在京城里不敢出来,有什么地盘?古也漫图沙漠,那是我们铁木堡的地盘!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过去么?” 铁恨摇了摇头。他的确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因为……他直觉地察觉到又要有些事情发生了。 那汉子道:“因为老兄你长得太丑。” 铁恨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汉子见了他的表情,得意地哈哈大笑:“明日铁木堡二小姐比武招亲,你这丑八怪闯了进去,还不倒足她的胃口?所以大倌吩咐我们守在这里,遇到像老兄这样稀奇古怪的,就请回了吧。” 铁恨冷笑道:“这地方荒凉偏僻,难道还会有什么才俊之人么?你们小姐想嫁人,何不将擂台摆到中原繁华之地去?” 那大汉裂着大嘴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们小姐美貌当世无双,才一放出风去,就来了不少年轻少侠。不相信?方才还来了一位,我黑虎一见就喜欢,马上打了一桶水给他喝,送了他过去。以我黑虎看哪,去的人虽然多,但没一个比这人好的。我们小姐嫁了他,那真是天生的一对。” 铁恨双眉一跳,急问道:“刚过去一位?什么样子?” 黑虎摇晃着大脑袋,得意洋洋道:“样子倒不怎么样,灰头土脸的,身上还都是血,但我黑虎一见就特别喜欢,还送了他一颗本堡秘炼的回天丹,过了今晚,他双臂上的伤就好个七七八八了!” 铁恨脸色骤变,他已经猜到,这人正是凌抱鹤!当下再也顾不得同黑虎废话,举步就追了出去。既然凌抱鹤已经过了坷什儿,若再耽搁,可就永无追上之日了。 黑虎见他话也不说,掉头就走,口中大呼小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说不叫你去么,诚心跟你黑大爷犟劲,是不是?”一面呼叫,一面伸手向铁恨抓了过来。 铁恨冷冷一笑,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黑虎运劲回拉,满心摔他一个筋斗,让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黑大爷”的厉害,却突然就觉铁恨手臂一软,手上的力量登时消退,然后一股强横的真力跟着推出,晕晕乎乎之中,已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 铁恨手指回勾,将他腰间的水袋扯了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黑虎深深摔进了沙中。铁恨转头奔出。 同黑虎一起的那人此时突然道:“朋友,我送你一路。”猛地风声大作,几十道暗器打了过来。 铁恨更不回头,脚步踢开,万里黄沙被他踢得宛如黄龙般卷天而起,暗器纷纷打在上面,被铁恨劲气所逼,“叮叮叮”一阵响,落了一地。等黄沙消去,铁恨已然走得远了。 黑虎两人面面相觑,俱被铁恨武功所慑,说不出话来。良久,黑虎叹道:“这等武功,小姐嫁了他,也不枉了。我老黑一样高兴得紧。”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另一人面有隐忧,叹道:“就怕大倌不答应,那就难办了!” 铁恨心下着急,将功力催到急处,向着铁木堡狂奔。三年前他来过此处,约略知道方向。这一发足,当真如黄龙滚卷,直直地行了去。黄沙被他踢了起来,搅得漫天都是。天空中的风色却更是黄沉沉的,似乎天都承受不住如此压力,渐渐沉了下来。 唯一之喜却是黑虎的水囊中盛的并不是水,却是塞外有名的烧刀子。此酒辛辣刺鼻,喝到嘴里如同火烧一般,寻常之人一杯就醉,但铁恨却极为嗜喝。尤为可喜的是水囊外还系了一大块干牛肉,乃是以佐料浸泡后,拿到沙漠中石上晒干的。比较煮牛肉、烤牛肉,别有一番风味。铁恨脚下不停,喝一口酒,吃一口牛肉,转瞬间就行出十余里。 夜色越深,沙漠之中白天虽然炎热,但当太阳落下之后,却是酷冷难当。铁恨再行了几里,将水囊中两斤多烧刀子尽数喝完,酒力蒸发,身上一片火热,当下将上衣扯开,便是一阵狂奔。沙漠上未起风之时极为安静,点风皆无。他这一路奔行,当真快意之极。 这一夜他奔行五十多里,终于在晨曦初吐之时,赶到了铁木堡。 铁木堡所居之处乃是另一座绿洲,比坷什儿要大很多。数百年前几位江湖人物避祸边陲,在此建立基业。经数百年的经营,以具相当的规模。铁木堡绵延几十里,将整个绿洲全都覆盖其中。堡周围植满了生长力极强的铁树,用以抵挡凌厉的沙漠之风。这片铁树之林宽几里许,里面布置了极厉害的阵法,当真易守难攻。 铁恨远远就见到黑黝黝的堡顶,不禁心中一宽。突听“轰隆隆”一阵响,堡中几尊礼炮一齐轰鸣,有人长声道:“比武大会正式开始,关堡门!” 铁恨心下大急,将功力提到极处狂奔,远远就见那扇无比沉重巨大的堡门缓缓闭合,终于完全关了起来。铁恨不死心,举起铁掌,运起阴阳合一的功法,击了出去。那门厚几半丈,乃是用最坚韧的铁树糅合精钢所制,铁恨这一掌虽然霸道强悍,那门却纹丝不动。铁恨怒极,一连击出数掌,打得双手生痛,那门却跟他的脸一样,只管黑沉沉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终于铁恨自知无用,不由双足一软,坐在了门前。 难道他就只能在此坐等比武大会结束? 若是凌抱鹤夺得了魁首,那有怎样?届时铁木堡数百人都是他的敌人,他能捉凌抱鹤回去么? 就算事情没这么糟,此间凌抱鹤从别的出路逃走,他又如何追击?铁木堡方圆几十里,他又怎么守得住? 难道号称“天罗地网”的铁恨,这次就折戟在这荒漠绿洲中?身上背负几十人血案的凌抱鹤,就此逍遥法外? 铁恨钢牙几乎咬碎,但面对这黑沉沉的铁门,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等下去! 第四章 不辞一笑期同心 铁木堡里却热闹得紧。 堡中演武场上搭了个高台,上面张灯结彩,又搭了个小小的彩台,彩台上红帘高挂,隐约只见里面坐了位姑娘。台下疏疏落落站了百余人,都是年轻才俊。铁木堡虽然僻处塞外荒漠之中,这次比武招亲大会能约到这么多人,当真难能可贵。就算江南百刀堂的堂主要嫁女儿,恐怕也未必能多约几个。 礼炮一响,就见一位老者站了出来,对四周团团做了个罗圈躬,笑道:“今日是我们堡主为小姐择亲的大喜日子,咱们武林人士不讲什么门当户对、指腹为婚,因此定下了这个比武招亲的规矩。凡是十七岁到三十岁的未婚男子,都可参加比赛。优胜者便可娶了我们这位如花似玉、才貌双全的小姐。老汉废话也不多说,就此开始吧。” 他又躬了躬手,就待退下,就听台下一人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大老远地将我们叫来,拼上性命打打杀杀,却连人影子都还没见上,你说如花似玉,他说倾国倾城,不会最后娶了个麻子回去吧?” 那老者转头看时,就见一人浑身白衣,面目俊秀,衣着虽然光鲜,但满脸都是浮华之气。那老者倒也不敢得罪来人,笑道:“我们小姐的美貌乃是远近闻名的,这位小哥倒是不必多虑。” 那人一声长笑,道:“远近闻名?有合意坊的红宝儿出名么?” 他一言既出,周围的几位年轻公子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那老者脸上变色,正待发作,就见红影一闪,一位女子从帘中窜了出来。 那人上下打量,但见那女子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细嫩,极为好看。只是身材颇高,竟如男子一般。这时柳眉含威,冷森森地盯着那人,满脸都是怒气。那人狂妄惯了,哪里管她是生气还是高兴,歪着眼睛看了一会,啧啧称赞道:“不错不错,这老儿竟然没有说谎,小妞儿倒是长得不错。就是辣了一点,好好管教管教,才会合口……” 他越说越是不堪,那女子两道眉毛渐渐竖起,突然伸出右手在身前画了个半圈。那人就觉胸口一窒,一道狂猛到不可思议的大力汹涌而至,瞬间破他护身的十二道真气直入,穿肺腑而入重楼,将他全身控制得动弹不得。他一身的功夫竟然得不到半点的施展,就被这女子一招制住。 那女子冷哼一声,手往回收,那人就觉身上一紧,情不自禁地被她虚空摄了过去。就见一双翦水瞳仁冷森森地看着他。这下近距离地看去,其中的威煞当真浓烈地冰心彻骨。那人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但他强横惯了,背后靠山又硬,情势虽然紧迫,料想她也不敢将他怎样,当下也不放在心上,依旧笑道:“还没比武,就将夫君提在手上,以后我的日子可有的受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觉那女子手上陡然一紧,真气汹涌灌下,却哪里还能说得出去? 那女子冷冷道:“你修习小乘无量神功到了第十三重的境界,另外凌霄剑法学到了第七招,竟然佛道双修,也难怪如此轻狂。这两种神功乃是少林派与武当派的不传之秘,你居然同时修习,想来你就是武当冲虚真人的侄子、少林恍若神僧的外甥旬无意了。少林武当都严禁妄语、好色,我废了你的武功,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旬无意听她一招之间就叫出了自己的来历,不禁有些骇然。但随即又有些沾沾自喜,正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却不料那女子最后一句话陡然而转。当下吓了一大跳,惊呼道:“你这贼婆娘!你说什么!” 那女子也不答话,一股真气如青虹,如月芒,森森然倒浇而下,瞬息之间在旬无意的脉络中游走了三次。旬无意就觉周身酸软,面上似笑非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渐渐手脚乏力,这十数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竟然就在这酸软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禁不住惨呼道:“你这妖女!我……我绝不放过你!以后你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将你先奸后杀,不弄得你体无完肤,我枉称旬无意!”痛骂声中,终于忍不住两行热泪淋淋而下。 那女子充耳不闻,突道:“福伯。” 先前的老者急忙走上一步,躬身道:“是,大倌。” 那女子道:“大会结束之后,你带着炎天令去武当一趟,冲虚道人若是不服我的判决,你不妨就将炎天令留在那里。” 福伯躬身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台下众人却一齐失色。有人禁不住惊呼道:“炎天令!”旬无意向来自高自大,倒没有什么人愿意为他抱不平。 那女子淡淡道:“对,便是钧天四令的炎天令,也是我妹妹的嫁妆。你们谁有本事,只管上来施展,赢了这场比赛,不但抱得美人归,这柄号称隐含了武林中最大秘密的炎天令,也就归你所有。” 台下众人无不耸然。大多数人都骄傲惯了,这次比武招亲,多半是看在铁木堡的面上,来凑这个热闹,本心并不想出手。但彩礼中既然有炎天令,那便大大地不同了。传说钧天四令中均隐含了无上的秘密,得其中之一就可号令武林。若能赢得炎天令,那岂非离天下霸主不远了?如此一想,各人的心都热了起来。 那女子冷眼旁观,心下暗暗冷笑,又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们,炎天令中的秘密,就是……” 她话音微微顿了一顿,台下群声皆静,霎时当真连针落地都能听得见。那女子目光缓缓在场中游走一圈,一字一字道:“炎天令的秘密,就是它便是当初魔教天罗宝藏的钥匙!” 她此话一出,台下更是大哗。传言魔教之所以在于长空一战中败北,是因为之前曾起了一次内讧,魔教教主愤而出走,并将魔教中的十大秘宝一齐带走。后来魔教教主埋骨荒山,这十大秘宝跟着一齐长埋地底,便是哄传已久的天罗宝藏。魔教十大秘宝各具不可思议的功效,当真有呼风唤雨、左右武林之能,这天罗宝藏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天上馅饼,却因为其地太过秘密,从无人寻至。这时听说炎天令就是天罗宝藏的钥匙,怎么欢欣鼓舞,必欲取之而后甘?众人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大打一场。有些人便后悔没有多带些人手过来,到时虽然战败了,却可靠着人手众多,抢了就走。 那女子道:“我们铁木堡得了这炎天令之后,多方参详,都解不开其中的秘密。众位乃少年才俊,想必可以让此秘密顿开,或者也是武林幸事,我妹妹也好得个好的归宿。不是一双两好的事情?”见台下一片踊跃,微微笑了笑,向帘中走了进去。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就听一人道:“今日算是来对了,想不到僻敝之地的铁木堡,竟然藏了炎天令,若不是听了兄弟你的话,当真就错过去了。” 另一人苦着脸道:“我才亏了呢!早知道有此好事,我就该好好打扮一番再来。年轻姑娘都爱俏皮,说不定就看中了我这张小白脸,连比试都不用,就跟我私奔了呢!不是白白得了一枚炎天令么?” 先前那人道:“你别想得美了!姐姐这样,妹妹能强到哪里去?指不定就是只母夜叉,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 后面那人道:“只要有了炎天令,我怕没有出头之日?那时什么样的妞没有?我就将她晾在一边,咱们兄弟胡天胡地去喽!”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场中纷纷众言,无不如是。 突听一人冷冷道:“都给我住嘴!” 就见一人缓步走上了台去。他当真是缓步走了上去的。那台高可数丈,他就这么凭空一步一步笔直走了上去。脚下空空,什么凭借都没有,却宛如踩在了大理石的台阶上。这一手返虚空照的轻功施展开来,场中的嘈杂之声登时就息了下去。却见那人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大概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得可怕。一双眸子更是泛着奇异的紫色,犹如魔物一般。但他身上自然有股清廓寥远之气,这般以绝顶轻功行于空中,当真飘飘欲仙之感。台下众公子不乏自命风流,佼佼不群者,这时却也不由得自惭形秽。 却正是铁恨苦追的凌抱鹤。 他凌空几步跨出,来到台上,冷笑道:“办什么比武招亲,惹来这群废物,徒取烦恼。我既然来了,便用他们不着,都遣走了吧。” 台下众人一时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凌抱鹤左手伸出,道:“既然如此,炎天令拿来吧。” 台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哗然。毒舌咒骂之声一齐腾腾而出。有人道:“什么狗洞里钻出来的贱才,大话倒说得轻松,还不给你爷爷滚下去!”有人道:“你这贼厮鸟,胡说些什么!看老爷上去将你一棍子打回腔子里去!”有人道:“这泼贼想发财想疯了!” 凌抱鹤冷冷一笑,道:“比武招亲如此香艳之事,也是你们这群浑人所能享的么?”他突然出手,当空冷电急闪,袖中宝剑迎风晃出一道清亮的光影。凌抱鹤长吟道:“下地憩白草,何复上青天?”剑芒吞吐开阖,越旋越大,冷电森森,倏然暴涨到十余丈长短,凌空劈了下来! 但见剑气鼓荡,宛如山崩海啸一般,向着台下众人汹涌压下。众人一齐大惊,慌不迭地四下躲闪。“轰嗵”大响声中,剑气砸在了演武场上。登时碎石横飞,尘烟四起。众人一齐掩鼻后退,狼狈万分。凌抱鹤袍袖一拂,长剑隐入袖中不见。迎风而立,傲然不语。福伯禁不住点了点头。 凌抱鹤冷笑道:“谁若自信能接下我这一剑,不妨上来!”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突地一少年喝道:“山东杨潜翼,来领教尊驾的武功!”就见他身形拔起,宛如一只大鹤般扶摇而上,倏地双脚闪动,在空中横走八步,飘然落在了台上。抱拳一揖,道:“兄台武功高绝,在下不揣鄙陋,前来领教。请了。” 凌抱鹤目光炯炯,盯住杨潜翼,道:“上得这个台子,想必对自己的武功也有几分自信。但若我告诉你天罗宝藏早已被人掘起,你还想打这场架么?” 杨潜翼一怔:“天罗宝藏已不在了?你怎么知道?” 凌抱鹤道:“你休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回答我便是。” 杨潜翼气势一馁,想起凌抱鹤的高绝武功,忍不住喃喃道:“既然如此,我与兄台本无远仇近尤,何必定要刀兵相见?” 他方一说完,凌抱鹤猝然低头,一双精亮的眸子犹如寒电般盯在杨潜翼的身上,上下打量。杨潜翼被他看得心下发毛,强笑道:“兄台还有什么指教?” 凌抱鹤眸子收回,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杨潜翼就觉这笑声中蕴涵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宛如大海潮生般鼓荡在身侧。他自小勤苦修习,真气颇为不弱,却也禁受不住如此强击,脸上渐渐变了颜色。凌抱鹤陡然收住笑声,冷然道:“我本以为你有些骨气,哪知也如这些俗人一般。你贵物贱人,那便怪不得我杀你了!” 嗡然一声长振,长剑已然出鞘。但见一泓秋水森森然横在他的胸前,灵光跳跃,犹如活的一般。凌抱鹤淡淡道:“我这剑名叫‘清鹤’,本不是出名的剑师所铸,但在我手中七年,钟石子品评天下名剑,将它列在第十一位。你懂我的话了么?” 杨潜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一片茫然。凌抱鹤淡淡笑道:“你懂不懂都没关系,因为死人已不需明白什么道理的!”一剑刺出。 大漠之上炎风四溢,本极为闷热,这一剑刺出,杨潜翼却只觉一点清凉自眉间沁入,自冰入他的心底。刹那间万千情事一齐涌到心头,却都化作无边的恐惧,在他心头炸开。杨潜翼鼓起最后的力气,大吼道:“泰山无极道不会放过你的!” 他真的已不再需要明白什么道理了,因为他已明白了最终极,也最正确的道理:死! 这是唯一公正的道理,无论什么,都无法抗拒它。当它闪烁着最诱人的光芒来临时,你会发现,只有它,才是你真正想要了。伟大的,坚定地诱引你向理想的终极前进的黑色羽翼,在灿烂中自由地舞蹈,让全世界雀跃歌唱。 凌抱鹤目中狂热的目光稍稍减了些许,喃喃道:“我要杀人……”目光竟然又转为妖异的紫色。 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目中紫色稍减,环顾台下。众人被他这紫色的妖瞳一照,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一阵寒意。凌抱鹤脸上一阵萧索,道:“难道天下风流,当真就断绝了?怎么不让我看到一位真正的豪侠英雄?” 他转身向红帘走去,道:“那就让我看看这位小姐,若是不中我意,何妨将此地杀得精光,免得玷污了比武招亲的美名。” 福伯抢上一步,陪笑道:“这位少侠,比武大会尚未结束,还请少待片刻,小姐自然会接见。”他的意思,是暗说凌抱鹤已稳可成为优胜者,何须急在一时? 哪知凌抱鹤却全然不理,冷冷一笑,道:“你放心,你们小姐绝不会看上我的,我也绝不会看上你家小姐。” 福伯眉头皱了皱,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凌抱鹤已然走到了帘前,袍袖挥出,一股劲风将帘子震成两截,摔了开去。但见帘后坐了两位姑娘,一位身着绿衣,长得极为俊俏,当真可以说是花容月貌,只娇怯怯地坐在那里,宛如一朵带露的木芙蓉,清丽无比。只是此时被凌抱鹤所惊,满脸红晕,低了头不敢看他。凌抱鹤哈哈笑道:“果然是位美人,倒真没有辜负这四个字。可惜啊可惜。” 旁边一位姑娘大马金刀地坐着,却是方才出手废了旬无意的武功的“大倌”。听凌抱鹤如此说,她脸上倏然变色,一双眉毛渐渐竖起,冷冷道:“你可惜什么?” 凌抱鹤淡淡道:“可惜如此一朵名花,倒要放到这群废物里面招选,当真是糟蹋了上天溢美之心。不过这位小姐还是庸脂俗粉,在我看来,却大大不如你。”他目中泛起一阵彩光,凝视着大倌,声音一沉犹如梦呓般道:“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古人说绝代佳人为国色天香,我认为大谬不然,像姑娘这等人才,又有什么色能画出,又有什么香能拟就?那些脂脂粉粉,娇娇娆娆的仕女们,同姑娘一比,就如供在瓶中的花朵,美则美矣,却太过娇柔。像姑娘这般,才是玉铸珠饰,浑然天成。”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竟似赏鉴什么绝世的珍宝一般。双眸之中,神光隐隐而动。 大倌素来以英雄自命,只恨不能生做男儿身,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别人说她是女子,当下森然道:“你敢对我无礼?” 凌抱鹤讶然道:“天生大美,本就是为了世人欣赏的。在下既然生了这双能发现美的眼睛,自然不肯闲置了。何况倾慕之心,乃是出自天然,我口说我心,若是矫揉藻饰,便是欺心了。今日难得兴会,便是有缘,在下虽然不才,却也薄有几分品貌,一双两好,你便嫁了我如何?” 大倌胸口一阵起伏,双眉几乎倒竖起来。双目更如冷电一般,向着凌抱鹤不住扫射。凌抱鹤却全然不觉,脸上的微笑极为诚恳,所说之话虽然震人听闻,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当真是去他奶奶的。 大倌突然道:“你看中我也可以,只要你能接我三招,我就嫁你如何?” 凌抱鹤眼睛一亮,道:“果真?” 大倌道:“果真!” 凌抱鹤道:“那我们来击掌为誓。”说着,轻轻一掌向大倌击了过去。大倌抬起手来,闪电般在凌抱鹤手上连击三下。凌抱鹤笑道:“你虽然说得厉害,毕竟还是防着我。” 大倌不答,沉声道:“你接好了,这是我的第一招,名字换做‘大漠狂风’。你若是接不住,只要回退跃开,我自会收手。” 说着,双掌圈动,在胸前画了个圈子,“呼”的一声推了出去。立即一阵急风响起,宛如大漠之上突然激起了万里风暴一般。大倌的掌力强到不可思议,凌空发掌,直将小小内室中的空气全都压迫成一股股猛恶的气流,向凌抱鹤狂卷而去。风声嘶嘶,室内的桌椅宛如巨锤扫过一般,全都碎成粉末。 凌抱鹤呼道:“好功夫!”身子不退反进,长吟道:“壶暖雪芽瘦,指冷绿篆香。”十指扣弹,发出几十道无形剑气,也是“呼”的一掌推出。剑气宛如苍龙一般凌空疾转,向大倌掌力形成的龙卷上撞去。凌抱鹤身子却端凝不动,好整以暇地继续向大倌打量。 大倌的脸上禁不住泛起一丝赞赏之色。两股劲力转瞬接在一起。碧绿的剑气盘转飞舞,直切入龙卷中。但那龙卷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霍霍作声,向凌抱鹤疾扑而来。“轰嗵”一声大响,正正击中凌抱鹤身上。铁木堡二小姐禁不住一声轻呼。大倌长袖招摇,将她身前护住。反弹的劲气还未及身,就被她远射出的护身真气弹开。 转眼烟消尘散,凌抱鹤衣衫破烂,捂着胸口不住咳嗽。大倌不屑道:“你的武功太差,剩下的两招,我看不必再试了。” 凌抱鹤摇手不打,胸口起伏,内息缓缓转动,良久,吐出一口气,笑道:“想不到你真气如此强劲,我倒是大意了。不过真气强劲,也未必有用,胜负另有所准的。” 大倌微怒道:“你一定要我杀了你是吧!”左掌右掌连接拍出。双掌宛如游龙,蹁跹飞舞,遥遥向凌抱鹤袭来。凌抱鹤身子一转,避开其锋芒,跟着两指弹出,向大倌的掌心刺去。大倌啸道:“找死!”掌力陡地强了一倍,宛如天塌了一般压下。凌抱鹤目中紫光一闪,招式却不变,依旧两指向她掌心刺去。劲气真力相接,凌抱鹤身子倒射而回。大倌默然看着手掌。只见掌心两点微红,正是凌抱鹤的指尖所伤。 凌抱鹤却被这一掌伤得不轻,一阵咳嗽,差点喘不过气来。大倌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你之所长,乃是剑法,为什么却跟我比试掌法?你若出剑,未必会伤得如此重。” 凌抱鹤摇头笑道:“吾剑虽利,不是为你所设。赶紧比完最后一招,好定大家的去处吧!”适才一招他伤得颇重,他又奋力微笑,牵动内伤,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大倌看着他的目光隐隐闪动,也不知是欣赏,还是鄙视。她缓缓行功,沉声道:“这最后一招,我务出全力,倘若你能接下……” 她住口不说,反手一掌击了出去。 第五章 瀚海击掌平沙沈 这一掌去势并不急,也没有方才两招的劲急风声相随,但凌抱鹤周身的真气却被带动得勃勃跃动。此掌竟将全部劲力内蕴,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于平淡中却孕育着最狂野的变动,虽缓慢却凌厉之极。 凌抱鹤端凝不动,微笑站在那里。双手背负,竟是什么招式也不出。大倌心下犹疑,莫非他修习了少林寺的金刚不坏神功?还是魔教的不坏心法?但就算是这两种武功,也未必能挡住自己的瀚海长风掌。难道他竟然反朴归真,炼成了传说中的嫁衣神功,真气不动不摇,任何外力都无法撼动么?若是如此,方才他又怎会给自己打得连连咳嗽,受了内伤?大倌顷刻间连转了几个念头,掌势去势虽缓,也已及凌抱鹤之体。但见凌抱鹤笑容丝毫不减,不由得更为慎重,劲力暗摧,将瀚海长风掌运至极处,真气在掌际成形,隐隐雷爆之声潜响,一掌按在凌抱鹤的胸口。 大倌霎时就觉不对,掌势触体柔软,凌抱鹤竟然什么功夫也没运,就这么站在那里挨打!大倌顾不得思量,内力急收,同时掌势一斜,向旁边冲去。但她此掌蓄意已久,威力之大,便是连她都无法控制。掌势被她硬生生错开几分,“咯嚓”一声,虽躲过了凌抱鹤的胸前,却将他的左臂击折。 大倌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铁木堡的堡主,不配做你的对手?” 凌抱鹤脸上一阵苍白,右手伸指将肩上几处穴道闭住,吐纳几口,忽然笑道:“这只有一种意思,就是你现在除了我,谁都嫁不了了。”他的面容宛如白玉一般,这笑容犹如刻在上面的雕塑,被痛苦扭扯得几乎剥离而去。 大倌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方才若是不收手,你已经进了鬼门关了?” 凌抱鹤淡淡道:“我只知道若你不收手,我娶了你也没什么意思。” 大倌胸口莫名地动了一下,待要说话,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讲到终身大事,任她怎么潇洒,毕竟还是有些羞涩的。 凌抱鹤悠然道:“你能临时住手,这就说明谁能遣此,未免有情。我的建议,你可愿意考虑?” 他的眼光轻柔无比,宛如春风拂过这片入秋的沙漠大地。大倌被他这目光照射着,猛然一阵红晕悄上脸来,再也不能自主,禁不住头就低了下去。 凌抱鹤哈哈笑道:“你自命英雄,这时却又作起儿女态了。我辈行事,向来只讲本心,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怕什么别人之羞?我凌抱鹤今日就当着这天下群雄之面,说一句我喜欢你,你若是也有一丝怜我之意,那便应我一句,咱们拣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日成亲如何?这些来参加大会的少侠们,便都是我们喜事的客人,连请贴都不用另发了,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他素来狂放惯了,只行心中所喜,这一段话说出来,当真惊世骇俗。他说得扬扬自得,台下众人却一齐脸上变色。大倌脸缓缓抬起,低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凌抱鹤点了点头。 大倌默默坐着,良久不语。凌抱鹤低头看着她,台下的众人连同福伯都看着两人,一时周围静到极处,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大倌突然抬头,道:“答允你了!”她站了起来,爽然笑道:“今日众位都不要走,须得吃完我们的喜酒,才肯放行。”她素来豪放,这时心曲放开,便不再与寻常脂粉相同,大有林下之风。 凌抱鹤大喜,道:“不想今日亡命塞外,还有如此奇遇。我……”他走上前去,方要说几句喜庆的话,突然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凌抱鹤一声呻吟,手抱住了头,脸色惨变。大倌惊道:“你……你怎么了?” 凌抱鹤摇手止住了她,不让她上前,自己扶住头颅,突地一阵猛捶,脸上神色极为痛苦。众人尽皆不明白他怎么了。良久,凌抱鹤缓缓住手,呼了几口气,抬起头来,盯住大倌。大倌强笑着看着他,道:“今日是你我的喜日,你总该多招呼一下我们的客人。” 凌抱鹤脸上一丝一丝僵硬起来,他的语音同样冰冷无比:“我不能娶你。” 大倌的身体猛然绷紧,嘎声道:“你……你说什么!” 凌抱鹤摇头道:“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有多少大事未了,怎么能娶你?”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子,想必最讨厌轻薄之人吧?你若是多打听一下,又怎会不知道中原武林中,我便是第一 轻薄人!” 大倌的脸色变了。一瞬间变得没有任何表情。凌抱鹤又感觉真气被激得狂猛跳动,但他怡然自得地弹着衣服,竟然浑然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突然娇斥道:“走开!” 凌抱鹤悠然道:“走什么走?谁若有本事,只管杀了我好了,要我走,那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大倌怒声道:“我让你高兴!” 左掌挥出,一道潜龙般的劲气着地卷出,向着凌抱鹤击去。她这时含怒出手,再也不留任何余地。凌抱鹤若是像方才一样不避不挡,必定会筋骨断折,死到不能再死。 只见绿影闪动,铁木堡二小姐挡在了凌抱鹤面前,惊惧的道:“不要,姐姐住手!不可以杀人……”小姑娘长得娇怯怯的,莲步迈出,一袭绿裳水波似的摆动,宛如在大厅中间开了一朵娇弱的花。 大倌急忙住手,生怕伤了自己的妹子,怒喝道:“你为什么要挡着他?今日我不挫其骨扬其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小姐刚要说话,凌抱鹤低头嗅了嗅,赞道:“却原来还是二小姐香,先前我的眼光竟然看错了。这样好了,你们打上一架,谁胜了,我便娶谁。” 大倌冷笑道:“妹子,你听到了,这是他自取死路,不是我狠心。” 说着,袍袖长龙一般卷出,将二小姐隔在一边,右掌跟着探出,向凌抱鹤击去。凌抱鹤双臂展开,随着她一击之力飘飘而起,腾起四丈有余,落在铁木堡墙外。远远就听他哈哈大笑而去。 大倌怒气勃生,大喝道:“哪里走!”身形跃起,追了出去。铁木堡墙极高,几可四丈,一人轻功再高,也难跃上。大倌身躯腾空,一掌击下。她的掌力极为强劲,登时反推得身子扶摇而起,跃墙而入。两人一逃一追,转眼就走得远了。 二小姐顿足道:“暴风将至,姐姐却追了出去,福伯,这可怎么好?” 福伯也呆住了,嗫嚅道:“这……老仆可不知道了。” 二小姐道:“福伯,我去追姐姐回来。” 福伯大惊,道:“二小姐,这可千万使不得!” 二小姐皱眉道:“为什么不行?” 福伯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二小姐虽然生得美丽,然而十三岁上得了一场大病,心智从此停滞,言谈举止实在与十三岁小女孩没有区别。若非这样,以二小姐的人才,早就得配佳偶,又何必在大漠之中比武招亲?铁木堡又何必以武林至宝炎天令作为嫁妆? 然而此事神木堡上下,也就只瞒着二小姐本人而已。福伯只好呐呐道:“沙漠暴风的厉害,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您有个闪失,老仆怎么对得起泉下的老爷?” 二小姐道:“我总是不放心姐姐啊。福伯,不要多说了,赶紧给我准备骆驼!” 福伯拗不过小姐,只好哭丧着脸去准备,暗中派了几个堡中的好手,跟着二小姐,怕她出事。 二小姐欢欣喜悦的来到台上,道:“大家那么远过来做客,我和姐姐没来得及好好招待,真是惭愧。今天就到此为止,日后再请大家过来。暴风快来了,各位就在堡中休息吧,等天变过后再走。” 众人见二小姐美艳难得,天真烂漫,登时都后悔方才没有出手。此时都为了博美人赏识,哪里还肯罗嗦。轰然答应一声,都退了下去。一时福伯牵了骆驼过来,伺候二小姐上骑。二小姐道:“福伯,你不必跟我去了,就在堡中照顾客人好啦。” 福伯道:“可是……二小姐,您自己去,福伯不放心啊。” 二小姐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上次暴风时我还独自去捉鸣风雀了呢。我追到了姐姐便立时回来,暴风不会这么快来的。” 福伯道:“既然这样,二小姐可小心了。若见暴风起时,千万不要逞强,立时便要回转。大倌武功盖世,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的。” 二小姐道:“我只担心姐姐性子过刚,反而有碍……好了,我走啦。” 一声娇喝,打起骆驼,得得向外行去。 一时堡门打开,二小姐策骑而出。突然,旁边闪出一条人影,抱拳道:“这位姑娘请了。” 二小姐看也不看,依旧打骆驼前行,道:“你先进去吧,比武大会延后召开,我要追我姐姐去。” 那人沉吟道:“是不是一位紫眸之人闹的?” 二小姐立即勒住辔头,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叹道:“我名铁恨,此次千里追踪,就是为他来的。这位姑娘请回吧,我自会替你将他追回的。” 说着,抱拳一揖,转身走去。二小姐急道:“你不可去!” 铁恨顿住脚步,等着她说话。二小姐道:“现在暴风将起,你去不得!” 铁恨道:“这个姑娘倒可放心,在下别无所长,就是一条贱命,怎么都死不了。” 二小姐道:“不行!要去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铁恨回身讶然道:“你?”二小姐娇怯怯的,袅袅细腰,仅只一束,仿佛江南细柳下的涣纱美人儿,却哪里像这北国沙域佳人?铁恨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与这沙漠联系在一起。 二小姐微哼道:“怎么,你看不起我么?” 铁恨不答。二小姐道:“你若是不肯,那也没有办法。只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着,策骑向前行去。眼见铁恨一动不动,想必是等她走远了才动身,从另一条路寻迹而去。二小姐沿着墙根缓缓走着,一面喃喃道:“姐姐跟那人是从这里越出去的,若是不快一点追出,只恐一会大风起了,将踪迹吹得一干二净,可就再也无法找了。” 她一句话才说完,铁恨已经冲了出去。二小姐脸上慢慢显出一丝笑容。她深知大姐的武功强绝一时,倒不担心发生什么事故。所虑的是大姐城府不深,时间长了,只恐中了凌抱鹤的诡计。却也不可不担心。 铁恨果然不愧为神捕,一经二小姐领到两人跃出之地,立时便寻出了两人追去的方向。顺着跟了下去。二小姐也不作声,跟着他追了下去。大风将起,空气闷塞,天上的枯黄更仿佛实质,浸浸然将整个长天染成一块巨大的琥珀。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指着地上一处踪迹,道:“这便是我姐姐的瀚海长风掌。看来他们在道上还一面斗着。我姐姐的武功乃是在这大漠狂风中练成的,你的朋友只怕要吃亏了。” 铁恨淡淡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二小姐道:“不是朋友,难道是仇人么?” 铁恨道:“他不是我的仇人。” 二小姐笑道:“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那你为什么要追他?” 铁恨道:“我是捕头,他是要犯,所以我追他。” 二小姐讶道:“你是捕头?”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捕头这行业,在江湖人眼中,是有些可笑。 铁恨板了脸不去回答,二小姐见他脸有不豫之色,立即住笑,盈盈一礼,道:“这可对不住了,我好久没见到官家的人,可有些奇怪。大侠您千万不要怪罪才好。”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铁恨哼了一声,不去理她。长沙莽莽,凌抱鹤与大倌留下的踪迹清晰异常,两人顺着一路行下。到了中午时分,走至一个小沙丘上时,这踪迹却突然消失了。 铁恨皱眉站住,二小姐笑道:“这可要考考你了,你是追捕的大行家,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铁恨仔细查看周围,凌抱鹤的轻功极高,一下跃出,两个脚印相距三四丈。他足着软底千里靴,脚印极为明显。而大倌以掌力助长轻功,每一跃出,便在空中击出一掌,将沙面击出一坑,也是横掠四丈。只是她轻功略差一点,落地之时,脚印略微深些。两人一追一逃,都是快到急处,两行脚印,看去醒目之极。这本是铁恨追踪的最好助证,哪知从这个沙丘开始,这些踪迹一概没有了! 沙面上一平如砥,漫说是脚印,就是连一点小凹都找不出来。铁恨追踪多年,到了此时,也觉一筹莫展。 二小姐娇笑道:“大捕头也有袖手的时候了吧?你看不出来我却能看出来。只要你叫我声二小姐,我就告诉你,怎样?” 铁恨粗豪汉子,向来与之交道的都是江湖豪客,这等软语,却哪里听说过?登时脸皮紫涨,将一张黑脸憋成了酱黑色。二小姐笑盈盈地看着他,便等着他的回答。 铁恨脸皮涨得通红,仿佛立时就要发作,其实心底窘迫万分。这种情形他以前何尝梦想过?眼见二小姐盈盈娇羞,脉脉浅语的模样,正笑嘻嘻地等着他回答,心中禁不住一阵慌乱。他看去沧桑,却只有二十八岁,刚比郭敖大四岁。平生塞北江南,尽在风浪顶上游历,哪里消受过这等温柔?一时心头一阵慌乱,却又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茫然无措。 二小姐见他呆呆怔住不回答,只管注视着自己,也不觉有点娇羞,拍手笑道:“好啦,你不叫就算了。我今天心情好,可以让你写个欠单。怎样?” 铁恨也觉察出自己有点失态,急忙转头去看脚底。暗中深深吸了口气,许久,心神方才定住,问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二小姐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凌抱鹤借着大倌掌击之力,飘飘跃出围墙,脚尖在地上一点,“哧哧”声响中,着地滑出,一掠就是十几丈。沙漠之上沙粒甚粗,滑行之际别有妙处,几乎有飞翔之感。正在心旷神怡时,陡听背后一声娇叱:“哪里走!”一道掌风卷下,正是大倌袭到了。 凌抱鹤也不回头,“哧”的一声反手一指点出,运起挪移功夫,待要借着大倌的掌力再度飘出。耳听大倌冷笑不绝,那股汹涌的掌力一阵摇晃,化作万千细流,都凌空盘旋,向凌抱鹤撞去。凌抱鹤不敢托大,脚尖在地上轻点,宛如一只大鸟,贴地疾飞。“扑扑”一阵响,地上的沙土被大倌这一掌击得冲天而起,仿佛一条奋怒的黄龙,扑向青天。大倌双掌送出,将这条黄龙向前送出。她绝顶的内力贯于沙中,登时化虚为实,气势更为凌厉,那些沙土被她一掌击得“呜呜”尖啸,宛如无数暗器尖刺,呼啸而出。 凌抱鹤不敢硬接,足尖运劲,用力踏出。大蓬的沙土被他一踏之力震得破空飞出,向着大倌扑去。两股沙土形成的黄幕在空中碰在一起,毕竟大倌的功力更胜一筹,宛如灰龙般将凌抱鹤踢来的包在一起,跟着扑出。凌抱鹤却趁着这片刻的耽搁,运起绝顶轻功,瞬间就窜出了七八丈。 他身上衣衫破成片片缕缕,但偏生神态中丝毫不在意,运劲飞纵之时,从从容容,自有种清华的态度在里面。 大倌怒气勃发于胸中,忍不住怒道:“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一声娇叱,瀚海长风掌运处,一掌击在沙上。身子跟着腾空,宛如沙漠中的苍鹰,向着凌抱鹤直扑而下。身在半空中,一掌击出。猛恶的掌风遥遥向凌抱鹤罩去。 两人相距四五丈,大倌掌力虽然雄劲,但击到如此之远,却也力有所不及。凌抱鹤身形不停,袍袖挥拂而出,将她运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长笑道:“痴情女子薄情汉,我只道是传说,哪知今日却被你坐实了。难道我逃到哪里,你便追到哪里么?” 大倌又是一掌击出,冷笑道:“你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必定跟去!” 凌抱鹤笑道:“这可好了,我一面不要你,你一面紧着跟我山盟海誓,天涯海角。莫非你真的喜欢我了么?” 大倌脸上闪过一阵羞怒,厉声道:“我喜欢你死!”突地发力一纵,两人距离竟被她拉近一丈,瀚海长风掌的掌劲登时强了不止一倍,宛如天塌下来一般,向着凌抱鹤当头压下。 凌抱鹤身子倏地一折,不知用了什么身法,身子突然翻转。原本是他逃大倌追,这下登时变成两人面对面而立。尤其怪异的是,凌抱鹤的身子转过来后,本来前行的身体立即变成后行,由逃而变成向大倌直撞了过去。 这一变当真谁都料想不到,自然连大倌也想不到。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击向三丈外,便没有多少余力护在身周。又有什么人能想到凌抱鹤居然有这等身法? 倏然之间,凌抱鹤已经直撞入她的怀中! 第六章 九野龙战碧血侵 大倌措手不及,她那瀚海长风掌狂猛激烈之极,刚则不折,急切之间,却哪里收得回来?猛然气息一滞,凌抱鹤的双掌已然贴在了她胸前天池大穴上。 大倌身子骤然静住,身形迅速颤了几颤,凌抱鹤的双掌也跟着连折了几折。就在这一瞬间,大倌已然连变了几种身法,但是无论她怎么变,凌抱鹤都有应对之法,大倌武功虽高,对敌经验到底不足,此时要害为凌抱鹤所制,只要他掌心劲力一吐,不难趁此机会将她立毙当地。凌抱鹤紫眸含笑,淡淡望着她。 大倌一声长叹,道:“好功夫。”闭上了双目。 凌抱鹤微微笑了笑,道:“若论你对我的无礼,我实在应该杀了你,但你总是位女子,而且又对我极为倾慕,我怎么下得了手?没奈何,只好小小收一点利息了。” 天池穴本在胸下腋侧。 然而,此刻大倌赫然觉凌抱鹤的手掌缓缓上移。她脸色顿时苍白。就见凌抱鹤双掌游移,慢慢抚上她的胸前。 这下变生不测,大倌整个人全惊骇住了,目中看着他手指在自己胸前缓缓游移,实在是太过难以想象!她脑中顿时一片冰凉,双眼怔怔地看着这犹如平面的世界,却依旧不肯相信。 凌抱鹤肆意轻薄之后,这才长笑收手,转身行去。背后突然升起一股震心裂肺的啸喉,猛烈的杀意冲天而起,化作暴风雨一般的万里乌云,直压了下来。凌抱鹤明知方才的举动已然批了大倌的逆鳞,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怒也好,恨也好,大不了拼了这条性命,死又怎样? 不过死之前逃逃也没什么。耳听啸声撕耳欲裂,大倌掌力聚成爆恶猛拳,向着凌抱鹤轰击而下。凌抱鹤身子倏然又是一折,垂直窜了出去。他的身法实在怪异得紧,竟可随意改变行动方向,灵活生动,丝毫不滞,当真不在任何拳理之中。轰然声响中,大倌一拳又击在空处。她拳势不变,随手击在地上。凌抱鹤身子一震,大倌的拳劲透地而来,将他震得凌空而上。大倌抢上一步,已然封住凌抱鹤下落的方位,双臂一振,两道劲力破空而上,追袭凌抱鹤。 凌抱鹤在空中躲闪不及,被她打得连连翻滚。空中无处接力,大倌的掌劲愈加显得狂猛恣肆无伦。凌抱鹤又中了几拳,身上疼痛,陡地狂气发作,大喝道:“看剑!” 倏然自拳劲中闪出一道闪电,蓝森森地犹如毒蛇的牙齿,一晃而过。大倌密集凌厉的掌风立时被撕开一条口子,凌抱鹤身剑合一,夭矫如乘云御气的九天神龙,奋力斩下。大倌冷笑道:“自寻死路!”双拳鼓劲,冲天击出。 她的内力比铁恨犹强了许多,盛怒之下,内力连环增生,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登时卷起两条粗长的龙卷,将满地的沙石一齐吸起,黄莽莽地向着凌抱鹤溅去。凌抱鹤也是嗔目一声大喝,眼睛中紫芒闪动,全力运剑,猛攻而下。沙石被真气鼓动,凌厉之处不下于刀剑,凌抱鹤公然不惧,只将内息尽数鼓于清鹤剑上,全然不管身上被斩得点点血出。嗡然声响中,长剑破瀚海长风而下。 凌抱鹤手腕微一转折,剑尖指在了大倌的脖子上。 大倌的双拳也抵在凌抱鹤胸前。 大倌怒喝道:“杀了我!”身子倏然前挺。凌抱鹤手腕微挫,依旧指在大倌喉前三分。大倌怒道:“你不杀我,我杀你!”手掌猛然击出! 她这瀚海长风掌何等凌厉,先前数度无功,是因为凌抱鹤实在太过精灵古怪,身法又骇人听闻之极。现在两人近在咫尺,这一掌全力出手,凌抱鹤却哪里能够躲得开?只听一声闷响,他的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落在地上,登时一动也不动了。 大倌怒道:“你这坏人,咎由自取,我今天杀了你,乃是你本来的罪过,须怪不得我。”恨恨地说了几声,眼见凌抱鹤一声不吭,胸口的鲜血不住洇出,转瞬就被黄沙吸干了。 瀚海茫茫,他若是化作一具枯骨,那便如何?究其原因,不过对自己轻薄了一点,当真就必死不可么?大倌怔怔地想着,突觉胸口烦乱,竟然倏然起了万种头绪,一时再也理不清楚。 二小姐很无辜地说:“你不能怪我,连你这潜行追踪的大高手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能行?” 铁恨突然抬头,道:“有血腥气。” 二小姐笑道:“我有一只小狗,名字叫做忽悠。长着长长鼻鼻,没事最爱嗅嗅……” 铁恨沉声道:“也不知是凌抱鹤的,还是你大姐的?” 二小姐笑嘻嘻地道:“忽悠爱吃肉肉,最不爱吃骨头……” 铁恨忍不住道:“你不担心?” 二小姐道:“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大姐武功盖世,什么人都打不过她。” 铁恨摇头道:“未必。凌抱鹤武功颇为怪异,你大姐功力虽高,却阅历尚浅,真斗起来,却未必不中了他的诡计。咱们赶紧看看去吧。” 凌抱鹤僵直的身躯突然动了动,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大倌心下犹豫,也不知是该扶他起来,还是该一掌下去,将他打死。凌抱鹤喘了几口气,那溢流而出的鲜血竟然缓缓回流,从他的伤口中洇回身体中去。这等奇异的景象看得大倌都呆住了。恍惚间就见凌抱鹤缓缓站了起来,他胸前被瀚海长风掌击破的道道血口,鲜血慢慢反渗回伤口中,这情形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异,看得大倌目瞪口呆。 凌抱鹤清秀的脸庞也透出种秘魔般的阴森,长天阴沉,压得更低了下来。 凌抱鹤“嘿嘿”冷笑:“不死神功,当真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为什么我要修习这样的武功?为什么你不打死我?” 他忽然抬头盯着大倌,目中尽数是仇恨之意。 大倌一怔,道:“原来你故意触怒我,就是为了要我杀你?” 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道:“人说女人自恋,你不以女人自居,却也改不了这自恋的恶习!你要杀我,你杀得了我么?” 他双目渐渐变成浓紫,恶狠狠地盯着大倌,冷笑道:“我把你杀了,喝干你的血,然后将你斩成一块块的,风干了来撕着吃,你看如何呢?这大漠又干又热,烤出来的东西想必别有一番风味,我倒很想试试。” 大倌听他言语中渐有疯狂之意,怒斥道:“你疯了!” 凌抱鹤笑声更狂:“我就是疯了!不过你也要陪着我一起疯!”猛一扬手,抓了过来。大倌心情烦恶,冷笑一声,举拳迎了上去。嗤嗤风响中,一拳将凌抱鹤咂得倒飞出去。人影翻飞,凌抱鹤倏然冲了回来,剑光一闪,当头向大倌罩下。 大倌双拳齐出,霹雳一般擂出。凌抱鹤长剑犹如灵蛇出洞,化作万千萤点,纷纷而下。这等剑术与郭敖所运大不相同,灵动中带着森森鬼气,邪意十足。凌抱鹤此时面孔狞厉,配合此等剑法,当真如魔神行法,修罗秉怒。大倌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连环几拳击出,在身周交织成一道强悍的真力之网,将凌抱鹤隔开。 凌抱鹤身形越变越快,身形渐渐模糊,围着大倌不住疾刺。但大倌的掌风实在凌厉,凌抱鹤连变几种武功,却依旧攻不进去。天色渐渐阴暗,虽看不到太阳,但想来也已是黄昏了。 两人越斗越久,凌抱鹤越来越焦躁,猛地一声大喝,整个人化作一道光幢,向大倌撞了过去。轰然震响中,剑气掌力硬生生地撞在一处。凌抱鹤功力少逊,飞弹而出。就听他狂笑声中,又卷起一道光幢,猛然袭来。 两下相接,又是一声大震,凌抱鹤本就重伤,这两下猛撞,真气震动剧烈,却哪里能够承受得住?一口鲜血喷出,飞弹更远。 就见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嘿嘿冷笑了几声,强运起剑气,斜斜地向大倌撞了过去。大倌眉头皱起,不明白他为何这等拼命,眼见他来势歪歪斜斜,随手发出一掌,将他打得倒退回去。但凌抱鹤竟然怎么打都打不退,随即又举着剑冲了上来。 这次他受伤已然极重,却依旧奋力前行,向大倌杀至。大倌心中烦恶,也不知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遥遥发掌,再度将他震开。凌抱鹤倒在地上,良久良久,方才爬了起来。但他一旦爬起,就向着大倌冲去。只是凌抱鹤此时内力大失,踉跄了许久,却仍然迈不出一步。大倌冷冷地看着他,手掌扬起,却不知道该不该挥出。 突听一声娇喝:“不要伤了我姐姐!”盘空中凌空盘旋飞舞,铁恨宛如一尊铜像,轰然落下,正挡在凌抱鹤与大倌中间。铁恨一落地,两道冰冷的目光就瞪在凌抱鹤脸上,再也不移开分毫。 凌抱鹤大笑道:“好!好!你也来了!你们都来杀我,那就杀好了!”说着,胸膛一挺,向铁恨冲了过去。哪知他重伤之下,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铁恨冷冷地望着他,道:“这叫久行不义必自毙!凌抱鹤,你跟我归案去吧!” 凌抱鹤狂笑道:“不义!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我杀人是不义,别人杀我就是义!你口口声声说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可是天在哪里?善在哪里?今日我为恶你道是恶,昔日别人为恶,怎么就不见你管?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厉,脸上伤口迸发出的鲜血点点落下,脸孔狞恶之极。 铁恨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我是捕头,我只管我手头的案子,别的一概不问。但我相信头上自有青天。” 凌抱鹤狂笑道:“青天!青天!”他仰头狂叫道:“有什么青天!我一剑劈你下来!”说着,举起剑一阵乱劈。 众人见他迹近疯狂,都是微微变色。凌抱鹤却全然不觉,劈之不休。天色阴暗之极,隐隐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大倌、二小姐熟知大漠中事,知道此乃大风将来之兆,这天变之像与平日更为不同,二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铁恨盯住凌抱鹤。在他看来,凌抱鹤是疯了也好,装疯也好,有隐情也好,受过打击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将他抓回去,交付有司审讯。而凌抱鹤将万事都置之度外,只是一剑一剑向着空中砍着,砍一剑,便是一声怒骂。空中隐隐的雷声也愈来愈强烈。 突听二小姐惊叫道:“不好!是龙卷风!”铁恨、大倌都是一惊,猛然就觉天地间腾起一阵狂啸,刹那间由无穷尽的遥远处直逼了过来,迅速又消失到另一端的无穷尽遥远处。这啸声撕耳欲裂,三人脸上都是微微变色。跟着天上累积到千万里长厚的黄云塌了一般倾下,直冲入沙漠地面。登时宛如万马奔腾,万鼓齐鸣,轰嗵嗵的便是一阵怒响。 那黄云才一落地,便与激起的沙石卷在一起,霎时变做灰茫茫上接于天、下临于地的巨大龙卷,摆身摇尾,疾旋了起来。黄云不住地倾下,那龙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大。到后来几十百条通天彻地的灰黄柱子一齐凌空傲立,带着宇宙间无上的威力,卷地而来。 铁恨脸上变色,叫道:“不好!”身子退后一步,闪身挡在二小姐身前。他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没想到天地之威,一强至斯!凌抱鹤却一声狂笑,道:“你总算肯出来了么?你号称青天,却也不过是混浊一片!你虽无眼,看我今日手中之剑将你眼劈开!”踉踉跄跄地向龙卷迎了过去。 铁恨惊道:“回来!”伸手去拉他。突然侧面一条龙卷呼啸冲来,铁恨急忙一个千斤坠将身形稳住,突听二小姐一声娇呼,被龙卷卷得飞空而去。铁恨顾不得思索,拔身而起,直扑向二小姐。这沙漠之风凌厉之极,铁恨就觉身子全然不是自己的了,什么轻功、掌力全都用不上,宛如一捆稻草,被卷得乱转一通。他奋力伸手,居然抓住了二小姐的手腕,随之借力,好不容易将二小姐拉近身侧。那龙卷更加猛恶,卷起的沙石凌空疾旋,打在人身上宛如铁刺。当此之时,也顾不得避嫌,铁恨张开双手,将二小姐抱在怀中,护身真气腾出,勉强将两人护住。好在铁恨的内力虽称不上登峰造极,但是基础打得极好,乃是出了名的坚韧,虽在大风之中,仍鼓动不休,减去许多伤害。怒风呼啸,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耳目口鼻俱为之废,当下只有紧紧抱住二小姐,守住心神,等着风停之时。软玉温香虽在怀抱,但当此之际,铁恨又如何转得出香艳念头来? 大风鼓荡,吹得大倌扶摇不定。但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就是在大漠狂风中锻炼出来的,今日的暴风虽然格外凶猛,吹得她也自控不得,但比较铁恨、二小姐,总归要好很多。大倌极力压缩着身周的真气,随着龙卷的来势浮沉,风吹则堰,风堰则起,脚不沾地,随着风势来去,倒也并不在意。她知道这等狂风必不能持久,漠上风势,往往一急一缓,一急的时候就似现在这样天塌了一般,等一缓的时候到了,便又云开月明,天空一片清朗。那时再想办法回铁木堡,便可无事。只是不知道二妹怎样了。方才影影绰绰看着她被铁恨救走,或者情形不会太糟糕。想到此处,大倌心下定了些,玄功默运,转以己身之功力,与此天地之威相抗起来。欲借这等无情之力,来砥砺自身本就旷绝一世的修为。 突然就见前方沙地上伏着一条黑影,隐隐约约看来,似乎是凌抱鹤。他似乎受伤太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空中满是相互倾轧碰撞,大声嘘呼的龙卷,凌抱鹤宛如沧海中的一粟,眼见旁边一股硕大的龙卷凌空一阵摇摆,直向他压了过来。 铁木堡虽僻居边陲,却也是仁义以治,当此之时,若是见死不救,可大违大倌之素习。所以她不敢怠慢,真气一沉,身子随着所在龙卷的涌动之势,盘旋飞舞而下。她的真气极为深厚,这时全力施展,带动得龙卷硬生生横移两丈,跟旁边那条龙卷“轰隆隆”撞在了一起。这一下风尘暴起,两条龙卷去势都是一弱。大倌就借着这一爆之力,凌空扑下,抓着凌抱鹤盘空而上。 那龙卷被她硬驱着赶了过来,登时破坏了这自然间的自发形成的平衡。立时由先前撞在一起的龙卷之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厉啸,登时套在了一起,一条龙卷慢慢涨大,将另一条吞了进去。大倌就觉身上一松,去掉了一条龙卷,身边压力登减。但那厉啸之声却依旧不停,反有转急转厉之势。涨大后的龙卷几乎增大了一倍,疾旋的速度也跟着增加,四周的龙卷被它触及,不是被远远撞出去,就是被它吸收进来,更增加了它的粗度。 大倌脸上微微变色,就听凌抱鹤叹道:“我这一次又被你害死了。” 也不知怎么的,听到他的话声,大倌就觉得有些生气,恨恨道:“我从这暴风底下将你救起来,你不感谢我,还说我害你?” 凌抱鹤苦笑道:“难道你们沙漠上的人,竟然不知道大风来了时,爬在地上才是最佳的躲避方法?” 大倌不由得一怔。风吹到地面,本就是力量最弱的时候,习武之人真气充盈,发力吸住地面,当真多大的狂风也吹之不动,倒真是躲避的最佳法子。自己以前为了砥砺掌力,所以从来不避风暴,这种法子,可是想也没想过。 大倌冷笑道:“你以为你想得好?一会龙卷将沙卷了起来,埋也将你埋死!” 凌抱鹤不再说话,大倌“咦”了一声,道:“你的伤好了?” 凌抱鹤淡淡道:“不死神功,当然是死不了啦。你小心,风暴又来了。” 陡地一声呼啸,大倌吃惊抬头时,就见先前的龙卷已经涨大了四五倍,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呼啸声更是强到宛如万千高手一齐发出“狮子吼”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大倌道:“你为什么要我小心?难道你不躲闪么?” 凌抱鹤舒舒服服地抱住她的腰肢,叹道:“你将我打得这么重伤,当然应该照顾我了,这等小事,你打发了就是。”他此时已没了方才的狂态,便又恢复了轻薄的嘴脸。大倌轻轻“啐”了一口,道:“专会耍赖的滑头,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瀚海长风掌!” 一声娇叱,双掌也卷起一团旋风,向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上撞了过去! 铁恨将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二小姐,全力运起千斤坠的功夫,宛如一尊万年的铁桩,立在长风之中。他的功夫沉稳之极,这一招千斤坠运起,当真宁折不弯,要吹断他的腰容易,要将他吹倒,却是想也休想。良久,铁恨把握着风势稍歇的间隙,陡然跨出一步。这一步跨出之后,他的身形又是端凝不动,静静等着下一次风势稍歇时的来临。他的耐心极好,风若不歇,他便一动不动。 二小姐悄悄将脸露出了一点,眨巴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子,突然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二人的脑袋相距极近,铁恨倒也能够听见,只是他全力运功,便没有余力回答。良久,方才应道:“风眼!” 二小姐脸上闪过一阵疑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突然一股巨大的龙卷斜刺里冲了过来,向二人猛扑而至。铁恨呼道:“来得好!”千斤坠运到极处,双脚连膝盖直陷入到沙子下面,二小姐突然就觉身上一轻,大风竟似就此消失了一般。 这下不由她不惊,眨巴着眼睛看时,就见四处的天地泛发着一片奇异的亮黄色,脚下几丈远处沙石波波作响,仿佛被什么巨力连环画过,自动跳成一个极大的巨圆。身周的空气虽然宁静,但却有些闷得慌。只见铁恨仍不敢大意,紧紧抱住她,盯着那波波暴响的沙圈,眼睛一眨都不眨。 二小姐奇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铁恨道:“我们便是在龙卷的里面。这龙卷外面虽然猛恶,但里面却极为安静。遇到了此等暴风,最安全的方法便是躲到它里面来。” 二小姐点了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不知道姐姐知道不知道。” 铁恨方要回答,两人面前的沙圈突然退了一尺。铁恨更不怠慢,立即拉着二小姐退了一步。过不一会,那沙圈又左移几分,铁恨两人便跟着移动几分,都保持着站在沙圈的中心。好在这沙漠上聚集了颇多的龙卷,彼此之间相互制约,是以移动得不是很快。若是在海面上遇到单个的龙卷,瞬息可移千里,那便无论如何也无法躲到其中了。 突然二小姐脸上变色道:“不好!” 这移动得极慢的龙卷,却猝然加快了起来! 第七章 天意高隔缈难寻 大倌一掌击在龙卷之上,那龙卷自然动也不动,却猛地一阵摇摆,已大倌真气之强劲,也被它摆得头晕眼花。她心下暗道不好,果然那支无比硕大的龙卷好像受了刺激一般,发出一阵嘶哑的啸声,突然就是一沉。这一下猛地粗了一倍,带起的狂风携万不可挡之威力,如海潮决堤,向着两人直扑而下。 大倌也登时心中一滞,急忙运起掌力,急推而出。但这等天地之威何等猛烈?只听一声呜啸,大倌就觉一股腥味迎面扑来,身子宛如腾云驾雾般倒飞了出去。 耳中就听凌抱鹤急道:“你怎么样?” 大倌猛地清醒,一咬牙,道:“没事!让我来!”猛然就觉自己乃是被凌抱鹤抱在怀里,不由大羞,强挣着就要坐起,凌抱鹤道:“这等强攻是不行的,看我来对付它!” 也不待大倌反对,手臂一紧,抱着她窜了出去。他的轻功运开,宛如一道轻烟,绕开风势凌厉的地方,向一股龙卷背后避了过去。那股庞大的龙卷猛扑而至,与他们闪过的龙卷撞在一起,立时便是一阵暴响,去势稍缓。凌抱鹤又向着下一支龙卷奔去。这样不住躲避,背后的龙卷却越涨越大,到后来小的龙卷越来越少,凌抱鹤、大倌二人乘云御气,后面跟了一条大大的灰色沙龙。听去虽然很美,但当时的光景,却是凶险万分。 突地就听凌抱鹤道:“你相信不相信命运?” 大倌摇头道:“我不相信。就算有命运,也要从我手中诞生。” 凌抱鹤看着她,脸上慢慢漾起一丝笑容,淡淡道:“我相信。我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我也要说服你相信这一点。” 他仰头望了望夭矫天空的灰龙,笑声中竟含了种奇异的秘魔色彩:“所有的沙龙都聚在这一根里边了……我突然很想打一个赌,赌这沙龙并不能杀死我们。你相信么?” 他的双目中突然射出一阵疯狂的光芒,大倌看得心中一寒,只觉身子一顿,凌抱鹤竟然住步不走,就这样仰面对着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竟似乎在迎接着它的到来,要将两人一起投身在这的暴风中心去! 大倌心下一阵大急,忍不住出力挣扎。但她两臂被凌抱鹤紧紧抱住,穴道也隐隐受制,却哪里能挣扎得开?眼见那龙卷越来越大,灰色飘转成墨色,终于轰然一声,将两个人一齐吞没。死亡就在眉睫,而大倌突然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沙圈骤然扩开,然后突然收紧,这等剧烈活动所增生引发的巨力登时压得铁恨跟二小姐喘不过气来。二小姐的娇靥憋得通红,只觉胸口一阵跳动,仿佛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铁恨伸手入怀中,摸出了一个皮套,大声道:“套在头上!”也不管二小姐反对不反对,一扬手,给她套在了头上。那皮套甚大,连二小姐上半个身子都盖住了。铁恨猛吸了一口气,右拳轰然击下。漠上沙土久经风沙,本就松软软地不甚结实,铁恨这一下全力出手,当真有崩山坏岳之能,登时就听“卡拉拉”一阵大响,被他击出了一人深的一个大坑。铁恨更不怠慢,拉着二小姐就跃了进去。耳听簌簌淅淅,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大风卷起的沙土层层落下,登时就将他们两人盖了起来。 二小姐先前还一阵惊惶,但随即觉得那沙石压在身上并不特别难受,不是很重,手脚尚能微微转动。尤其惬意的是铁恨套下来的皮套中竟源源不断地流出新鲜的空气,虽被压入地下,却并不十分憋闷。那地面上大气嘘呼,龙卷肆虐,这一埋入沙中,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相较外面的冲突激荡,这地下可真是乐国了。 大倌就觉身子被用力摔了出去,高速的旋转顿时让大脑中一片空白。她武功虽高,终究天威难抗,当此之境,也不再挣扎,紧紧抱住了凌抱鹤。就觉凌抱鹤也同样紧紧抱住她,身形微微颤抖着。大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本来几乎已脱了风暴之灾的,又被此人突发奇想,说了几句狗屁的命运,就自行跳进了地狱之门。大倌忍不住破口大骂,但身体感觉到凌抱鹤轻轻的颤抖,猜想他从未见过此等塞上荒漠的天地之威,想必已经吓得极了,何必再增加他的压力呢?当下叹了口气,反而怕他一失手落入风暴中,转眼就被绞碎了,当下抱得更加紧了一些。有心以掌力硬破龙卷而下,但这个龙卷实在太过巨大,一个不好,反而立即有生命危险。这个险,却是万万不能冒的。好在按照历来的推算,这次暴风没有多久也就该结束了。只要挨过一时三刻,那便极有得救的希望。 当下不敢多耗体力,瀚海长风掌的内息缓缓吐出,将自己跟凌抱鹤护住,任由龙卷将他们两个卷得越来越高。越卷得高,压力便越强大,初时仿佛周身都被绳子勒住,到了后来,这绳子收缩成铁箍,箍得两人周身生痛。风压逼迫,几乎连口鼻都张不开了。 一时又升了几十丈,大倌便觉神智也快给压得散了,突然,似有似无之间,头顶的天空似乎裂开了很小的一道口子,露出一丝湛碧的天色来。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急忙用力睁大了眼睛看时,那一道湛碧越扩越大,犹如春神降临,风度玉门关一般,霎时席卷过整个天空。横绝天际的龙卷仿佛毒蛇被一刀刺中了七寸,极力地挣扎了几下,突然暴跌而下! 瀚海长风,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头上的一痕青天才初露端倪,便如绸布撕开一个头一般,稀里哗啦,片刻已经完全晴白一片了。天气一晴,那庞大的龙卷登时就如雪狮子向火,黯然消解下去。轰然烈震暴响中,疾旋陡然停止,就这么如同万丈高楼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这龙卷卷起的沙土,何止千担万担? 这一落下,就如天绅倒挂,黄莽莽的沙土布成一条几十丈的天路,层层堆跌,刹那间在大漠上堆起了一个百余丈的高台。且喜凌抱鹤与大倌被风势吸得老高,此时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连运,击开一个大洞,顺手将凌抱鹤也拉了出来。 但见晴空一碧无翳,玉滑如洗。长风吹了多时,此时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纤尘。当中一轮虚恍的明月,孤正地高悬着,彩光滟滟,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却并见不到一颗星。这天地间仿佛只有这轮明月,此外再无一物。风声既息,寥廓天地间便再没有别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座天造地设的高台孤独而苍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 大倌走到台边,向下看了看,那沙台极高,灰茫茫的几乎看不到地面。壁立千寻,更如悬崖峭壁一般。 大倌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狂笑:“没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么不杀了我?你是个无能的老天,枉有人打着你的名号说什么行善仗义,你却丝毫乌龟头都不敢露!你算什么老天!快快滚出来,再吃我一剑!” 大倌摇了摇头,知道凌抱鹤的疯病又犯了。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有些颠倒错乱,当其好时,那便风流蕴藉,浊世公子,说出的话来让人说不出的欢喜;当其不好时,那就狂猛凶狠,满身邪气,却又让人心冷。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台上所说的话:“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他那时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觉得他说的一定是真话,竟相信了他。哪知后来他突然转变,难道竟是戏弄自己的么?但看他后来疯疯癫癫的,似乎先前那个面色温柔的凌抱鹤并不是他。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涂了。眼下高台百丈,只有一轮明月与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悬着不理人,凌抱鹤也是怒骂着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痴了。那轮明月的万点银辉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凌抱鹤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儿自居,这等儿女情怀,可是从来未曾领略过。她在铁木堡中久称堡主,威严素著,哪有人敢对她说什么风言风语?她的武功强极绝伦,铁木堡又僻处塞外,见的人本就少,就算见了,也是当她一代女侠,谁敢失了半点礼数?是以她虽长到二十五岁,轻薄欢爱的话,却是第一次从凌抱鹤的口中听到。哪知竟是这轻轻的几句话,加上一阵暴风,就此便打开了少女尘封的芳心。自然,凌抱鹤并不知道,大倌虽然有所颖悟,却也并不是很知道。 苍苍茫茫的夜色中,凌抱鹤突然仰面摔倒。怒骂声已绝,他仰面看着这轮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痴了起来。一时两人一个想着心事,一个望着明月,都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大漠之上,一片寂静。 良久,凌抱鹤突然轻轻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他的声音竟然温柔无比,大倌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对自己说么?凌抱鹤一语说完,更不再说,依旧盯住那轮明月。大倌心思潮涌,突然就见凌抱鹤坐起身来,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来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不辜负了家亲的期望,可是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说的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难道武林中有什么别的比武大会,每三年就要召开一次么?怎么自己却是没听说过?凌抱鹤年轻豪侠,怎么会说什么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一时百思不解。偶然与凌抱鹤相对,但见他两只眸子全陷于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异之极。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凌抱鹤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这便怎生是好?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转来转去,口中所说的尽是什么大比、参试、期望云云,越听越是糊涂。凌抱鹤目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所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突然,他抬头对着大倌道:“你肯帮我么?” 大倌见他满面焦急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求肯之色,虽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却不愿让他失望,当下柔声道:“你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无不尽力。” 凌抱鹤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痛苦之容却越来越盛。大倌道:“什么大比?你是要钱?还是要我陪你去?你说吧,这世间的事情,还当真有我们做不到的么?” 凌抱鹤突然打断她道:“我没有钱!” 大倌吃了一惊,只听他继续道:“我要把你卖给南村的洪大爷,他们一会就带人来,你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 他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又道:“你不要怪我无情,我为了上京赶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爷过日子,他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大倌听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凌抱鹤继续道:“宝儿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师,也无法带着他……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自然会接他回去的。” 他这样说故事似的自说自话,眼睛闭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当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极少与别人谈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听他说话,凌抱鹤要说到什么时候,她便听到什么时候。 突地凌抱鹤双目睁开,直盯在大倌的脸上。他仿佛这才发现大倌这个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尽是阴狠仇辣之色。 大倌给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你……你怎么了?” 凌抱鹤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我要强暴你!” 大倌又怔住了。她虽已认识到凌抱鹤行事大异常人,但却没想到他异常到这种地步。凌抱鹤飞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的双肩,往沙地上压下。 大倌大骇之下,一时忘了抵抗,凌抱鹤手指用力,“哧”的一声响,将她的上衣撕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凌抱鹤的脖子上,将他整个人提在空中,怒道:“你疯了?” 她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凌抱鹤两个耳光,怒道:“你原来真是个畜生!”她此时心中怒气勃发,并未刻意约束真力,这两个耳光打了下来,凌抱鹤双颊登时高高肿起。大倌突然出拳,轰然击在凌抱鹤的胸前,怒道:“太让我失望了!” 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登时将凌抱鹤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凌抱鹤却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点都说不出来。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击而下。凌抱鹤被她真气冲撞,就如风筝一般,在长风中飘摇冲撞。 渐渐大倌的怒气稍稍发泄,卡住凌抱鹤脖子的手稍微放松,将他的脸降下,先打了四个耳光,再喝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强暴我?你若是能站起来,我不妨成全你!” 她这话若被另一人听见,怕不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大倌生性就是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凌抱鹤闭目不答,如同死去一般。大倌冷笑道:“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下辈子投胎再重来吧!”手臂运劲,就待将他抛出。 突然,凌抱鹤嘴唇抽动,仿佛说了什么。大倌凝神静听,凌抱鹤这两天被她一次次的重伤,虽然有不死神功护体,却也已虚弱得很。其声极为细微,怎么也听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动,俯身在他嘴边,大声道:“你有什么遗言,只管告诉我,我必为你办理……” 凌抱鹤紧紧抱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感到一丝温度。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心跳的声音极度虚弱又极度沉重。大倌眼中神光跃动,再不能推开他。 凌抱鹤嘴中吐出一串血沫,以极轻微的声音道:“对……不……起……娘……对不起——” 大倌猛然就觉胸口一凉,她慢慢低头看时,就见清鹤剑直没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到她的身体中去。大倌忍不住身体一阵颤抖,再也抱不住凌抱鹤,身子踉跄后退,终于“砰”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她的眼中闪过一阵伤痛或者是爱怜的神光,盯在这柄秋水一般的名剑上。银色的剑柄在朗朗明月的照耀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阴冷,既灿烂又无情,一如刚刚夭折的少女头上洁白的花冠。 大倌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月色如水。 良久,凌抱鹤僵硬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他茫然地爬了起来,眼睛无神地环顾着这个虚茫的大地。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大倌的身体上。这一剑虽然凌厉,但大倌的真气强悍之极,终于守住了最后的一处心关,让大倌停留在弥留的岸边。凌抱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地叫喊,在夜空中远远地划了出去。 第八章 堕苦无间盛五阴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小姐就觉身上越来越重,开始还能动一下手脚,到后来沙石堆积,压得身体生痛。她娇生惯养惯了,如何受过这等苦处?不由得心情大恶。有心跟铁恨说几句话,叫了几声,却听不到回答。二小姐心情更坏,忍不住啜泣了起来。良久,突听铁恨沉声道:“不必担心,暴风已经过去了。”轰然一声震响,却是铁恨运起全身真气,将两人身上覆盖的沙石震开。 二小姐急忙爬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但觉这漠上的空气清新到不可思议。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看到皓月长空,心情实在舒畅到了极点。她在地上跳了几跳,娇嗔道:“你怎么还不出来?死在里面了么?” 铁恨良久,方才慢慢从沙坑里爬了出来。身子却一阵摇晃,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经得起折腾。你看我们同样都是埋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活蹦乱跳的,我就走不动路了。” 二小姐笑道:“所以说你要多活动啊。” 铁恨点了点头,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你姐姐了。现在风停了,应该好找些。” 二小姐用力点头,道:“我们比赛一下,看谁跑得快,好不好?” 铁恨苦笑道:“你这不是诚心要我的老命么?也罢,就陪你这小姑娘活动一次!”说着,拔步奔了起来。 二小姐笑道:“赖皮!”也追了上去。只是在追之前,她回头看了方才埋身的坑一眼。那坑深几两丈,才能不受上面风暴的侵袭。但如此深的坑,如此重的沙土压在上面,怎么还能转折蜷伸?二小姐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的,向铁恨奔去。 明月清辉,当真是玲珑剔透之至。 两人就在这月下沙漠中迎风狂奔。突然,就听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铁恨的脚步倏然顿住,惊道:“凌抱鹤?” 二小姐道:“他怎么叫得这么凄惨?难道是给我姐姐打得么?” 铁恨脸色沉重,摇了摇头,道:“我们赶紧去看看!” 说着,手拉着二小姐,向着啸声来处急奔而去。 远远就见一座极高的沙台耸然挺立,黝黝夜色中,仿佛上可通天一般。明月斜倚在台的一角,将台的影子拉得极为长大。铁恨运足目力,影影绰绰就见台上有个人影。他心神一动,对二小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他运起壁虎游墙功,向台上爬去。二小姐叫道:“你可要帮我姐姐打那个坏人!”铁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转眼就爬得高了。好在那台纯由沙子凝成,手脚可以运劲插入,上爬不是很艰难。不一多会,便爬到了台顶。 只见大倌躺在地上,胸口衣衫一片狼藉。凌抱鹤跪在她面前,手腕鲜血不住滴下,滴在大倌的口中。铁恨怒道:“你又在做什么疯事?” 凌抱鹤摇头不语,耳听大倌心跳渐渐平稳,将手收回,涂了些金疮药收口。淡淡道:“我喂她吃了三颗再生丹,因为没有水,所以只能用我的鲜血送服。你放心,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用我的血送药,效果更好。” 铁恨怒道:“这一剑之伤,还不是你斩的?假惺惺地做什么好人?” 凌抱鹤不去答他,只抬头看着那轮空无的明月,良久,幽幽道:“你有没有种仿如做了场大梦,忽然梦醒这样的感觉?” 铁恨冷冷道:“你便是我的噩梦,什么时候你伏法受审,我的梦也就醒了。” 凌抱鹤接着自己的话语,继续道:“这十几年,我一直活在一场过去的梦中,现在,我的梦醒过来了。我若说我从此不再杀人,你信也不信?” 铁恨断然道:“不信!” 凌抱鹤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将她送回铁木堡,我跟你回去归案。” 铁恨道:“好!但你若还想玩什么花样,我可不放过你!” 凌抱鹤不答,他俯身将大倌抱了起来,脸上尽是温柔之色。他喃喃道:“我再也不做梦了,再也不做了!所以你也快些醒来吧。” 二小姐并没有挽留铁恨,她只是轻轻道:“听说中原非常美丽,是不是真的?” 铁恨低头想了很久,道:“我是个粗鲁的汉子,中原虽美,我却更喜欢塞外些。等我手头上事一了,我便会再回这大沙漠,喝你们的板城烧刀子。” 二小姐的眼睛亮了。 铁木堡距大同颇远,两人整整走了四十多天,方才到达。一路上凌抱鹤并未再发狂态,遇到十五月圆之时,他便负手立在月下,仰头呆呆望着那轮虚照人间的冷月。只是这一路上,他再也没说过话。 铁恨只求路上不再无故生事,至于他说不说话,那当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到了大同府县衙,递上帖子,说朝廷重犯已押解到,登时层层传报了进去。门口守值的几个小衙役都是一叠声地赞谀,说县太爷为这案子已恼火了一个多月了,这次缴案,铁头一定会有硕大的花红封赏。铁恨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这些年,他大盗抓了无数,可从来没见着什么花红。若不是李知县清正爱民,时常回护于他,恐怕这个捕头,他也早当不下去了。 铁恨按照手续交接完毕,便退了下去。因他掌管的是海捕的外务,升堂问案,审讯听证便与他无关,因此退到自己的寓所里歇息。到了晚上,衙役小四拿了一张帖子,匆匆寻了来,说李知县在内衙备了酒席,约他小酌。当下铁恨匆匆换了衣冠,随着小四去了。 来到大同府内衙,就见李知县满面春风地坐在中间,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此外,别无人陪。铁恨上前打躬,李知县急忙摆手道:“内衙之中,不必这么拘礼。” 铁恨告了得罪,在下手坐了。李知县亲自筛了一杯酒,送了过来,笑道:“我这个乌纱,一般的功劳在铁捕头身上。若没有捕头的浩浩之功,恐怕我的乌纱也坐不了这么安稳。请,本官敬铁捕头一杯。” 铁恨慌忙离座:“老大人如此说话,当真折杀铁恨了。老大人清正为官,铁恨佩服得很,县令一职,实在是委屈了大人。” 李知县叹道:“现在官是越来越难做了,盗匪横行,上面逼得又紧,比如这次之案,若不是捕头手段高明,及时将奸人捉拿归案,我这乌纱,已经掉了。”说着,连连叹息。 铁恨道:“老大人请放宽心,有在下一日,必当为老大人分忧解愁。” 李知县摇头道:“我做官多年,也早就厌了。能得骸骨回乡,便已足够了。铁捕头,官场险恶,人心不古啊。” 铁恨默然道:“在下只行心中所是,倒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李知县点了点头,又筛上一杯酒,道:“且请再满饮一杯。捕头常年在外,咱们也好久不见了。此日饮酒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相逢。请了。”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喝了四斤多酒。铁恨极为佩服李知县居官清廉,不阿权贵,敢于为民请命,又兼这次捉拿凌抱鹤归案,心中欢喜,免不了多饮了几杯。陡然一阵冷风吹来,但觉酒气上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抱拳道:“时候不早了,老先生且请安歇吧。铁恨……去了!” 李知县默默看着他,并不作声。铁恨醺醉之中,也不在意,踉踉跄跄向外走去。突地脚下一绊,摔倒地上,从此人事不知。 李知县静静地看着,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铁恨方才从宿醉中醒了过来。只见周围一片黑暗,看不见东西。他嘟囔了几句,又睡了下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酒力方才渐渐褪去,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周围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暗色,铁恨脑袋渐渐清醒,便觉得这暗色不同寻常,并非夜里景象。他试着坐起,登时心中一片冰凉。原来他全身被一条极为粗长的铁链锁在了柱上,铁链锁紧,别说挣脱不开,就是想动一下,那也极为艰难。 铁恨一惊,急忙调动内息,但见体内活泼泼的,内息依旧随着心神牵引,在周天脉络里通行无阻,当下心神略安。他运起金蛇缠丝手,缓缓将两只手化作丝绸一般柔软,从铁链的间隙中穿过,聚在一起,抓住一段铁链,猛地运劲迸出。那铁链发出一声“嗡嗡”长吟,却丝毫不动。铁恨心下更沉,明白已自己的功力,恐怕无法震开了。 正彷徨中,突听远处哐啷哐啷一阵响,有人走了近来。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有人粗声粗气道:“吃饭啦!”铁恨大声道:“这位大哥……”那人也不答话,突地一勺热粥当头浇了下来。铁恨无从躲闪,被淋了个正着。那人也不管他,提着粥桶走了。 铁恨心中冰凉直透于底。他职司捉拿犯人,登时想起此乃关押朝廷重犯的黑狱。他乃朝廷命官,方才捉拿了在逃的江洋大盗回来,谁敢将他关押此处?心中猛然想起李知县邀饮之事,登时心中拂拂升起一阵狂怒,同时忍不住心中碎裂一般的失望。他宁愿遭受百般折磨,在大漠风暴中被埋起来憋死,也不愿相信平生唯一遇到的清官,竟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事。这一瞬间的失望之痛,当真更在身体所受的铁链桎梏之苦之上。 铁恨猛然鼓起内息,全力撞出。铁链被他绷得一阵大响。铁恨大喝道:“李知县!你在哪里,我要见李知县!” 他运足真气,连连大吼,但黑狱中一片沉沉,任他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理他。铁恨性子发作,运劲去挣那铁链,但它粗如儿臂,专用来镇锁江洋大盗的。铁恨功力虽高,又如何能挣脱?约莫过了一天,又是哐啷哐啷一阵响,先前那人提着粥桶过来。铁恨大喝道:“你去告诉李知县……”话音未完,那人一勺热粥浇在他头上,哐啷哐啷又是一阵响,渐渐走得远了。 铁恨一动不动,任由那热粥渐渐在他头上冷却,顺着毛发链条缓缓流了下来。那粥混合了昨日的残粥,发出一股浓重的馊臭味,极为难闻。铁恨心中渐渐兴起一股深沉的绝望,难道自己就要在这黑狱中住一辈子么?不能!绝不能!二小姐甜甜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铁恨突然涌起无比的信心,他要走出去,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他不能被邪恶的力量打倒,永远都不能! 铁恨迅速冷静下来,肚子随之发出咕咕的叫声。他这才发觉自己几乎饿得前胸贴肚皮了。他试着凑到链条上去,立即一股极度恶臭的气息传了过来,铁恨猛一咬牙,就着铁链舔了起来。舔不多时,他哇的一声,将肚子中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去。这一下身子更是虚弱,几乎连真气都提不起来。 铁恨缓缓坐倒,极力不调动真气,维持住身体最基本的需要,等待新的一天的到来。新的一天,便有新的粥喝,有新的粥喝,便可以增生出新的力量。力量每强一分,他便多一分脱困的保证。 这一天过得当真漫长之极,铁恨几乎放弃了希望之时,方才隐隐听到那哐啷哐啷的声音。这次他极为小心,耳朵敏锐地把握着那人勺子落下的方位,胸脯吸气,凭空凹下一块,刚好将那勺热粥接住。那粥烫得极为厉害,铁恨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嘴凑上去,稀里呼噜喝了个精光。这粥的滋味并不好,但比起在铁链上挂了两天的馊粥,当真如同玉露甘霖。铁恨连舔了几口,再也舔不上一滴残渣,这才住口,四肢缓缓放松,运起功来。 他这些年奔波海内,捉拿各地的恶霸强盗,所积累的武学经验实在极为丰富。所欠缺的只是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将这些经验融于武功之中。这时将诸般牵挂一齐抛却,踏踏实实炼起功来,登时就将自身武功中的种种不足补充起来,渐渐形成完整的体系。 黑狱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旁骛打搅,正是练功的最好所在。铁恨每日只睡两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全都沉浸在武学之中。但数着送粥那人来到第十七次的时候,铁恨已经将阴阳二气融会贯通,两掌之间阴阳可随意充换,修为增长了不止一倍。然后他便开始修习金蛇缠丝手。 这金蛇缠丝手乃是一位奇人教授给他的,铁恨费了两年的时光,方才将一条右臂炼成。这时他试着炼达全身。只要这一招练成,他便可以将身子化作无限柔软,从铁链的锁困中脱身而出。 阴阳二气可自由合运之后,他吃粥便没那么艰难了。一勺热粥方才泼下,他阳刚之气便围了过来,将热粥卷在一起,向口中吸进。尚未达口侧,阴柔之气跟着吐出,将滚滚热粥冰冷,滋味略觉好些。有时他暗用真气从粥桶中多吸一些碎粥出来,那人也是了无所觉。 等到吃了三十碗粥之后,他的右半边身子已可随硬随软,当真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再修炼了一个月,终于功行圆满。铁恨微微动意,全身倏然紧缩,扭曲软蠕,那满身的铁链层层剥开,犹如蛇蜕一般,落了一地。铁恨伸了伸手脚,但觉体内精神充沛,就如同无尽头一般。虽然脱困,但心中一片平静,并无特别欣喜之感。铁恨情知自己武功大成,颇觉安慰。 耳听哐啷哐啷声响,那送粥之人又来了。想到再过片刻,便再也不会听到这声音,铁恨竟然有些不舍。当下静静站在门侧。那人开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依旧像平时那样,一勺热粥泼下。铁恨一言不发,紧贴在他身后,向外走去。他武功大进,连最不擅长的轻功也有了极大的飞跃,并不在凌抱鹤之下了。 狱卒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着,铁恨悄无声息地跟着他。渐渐眼前越来越明亮,铁恨便觉眼睛微微刺痛,知道此乃在黑暗中呆久了的缘故。但铁恨重获自由,一时不舍得将眼睛闭上。好在黑狱建在地底,中间这段走道极长,走着走着,眼睛也就慢慢适应了。 铁恨这才看出,那人竟是位老头。黑狱中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连守班的衙役都看不到一个,倒便宜了铁恨,从从容容遁出。只是他心中奇怪,不禁对这老头产生了一丝兴趣。 那老头满头白发,身子低偻着,轻轻咳嗽,极为干瘦,仿佛风一吹就倒了一般。铁恨慢慢随着他,只见他出了黑狱,沿着青石胡同慢慢走着,最后从后门走进了知县大衙中。铁恨心中更是疑惑,悄悄尾随了进去。但见那老头进了后衙,再进房中,将手中的粥桶放下,喘着气坐在了桌子边,捶着腰,直不起身来。 铁恨一瞬之间竟无法相信,这位风吹就倒,苟延残年的糟老头子,竟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李知县! 第九章 慨谈未解怨憎深 不过才一个半月不见,他怎么会衰老到这个样子?铁恨本来存了满腔的热火,一心想着出狱之后要怎样怎样报复,此时见到李知县这个样子,全部计划不觉就都忘了。 李知县咳嗽着,在红泥小火炉上升起炭火来,将几味药丢在壶中,慢慢拿了蕉扇在旁边扇了火,不多一会子,药壶便滋滋响着,从其中腾起点点白烟来。李知县盯着那烟,怔怔地看着,突然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铁恨心中一动,从藏身之处慢慢踱了出来。他目光中的怜悯远盛于仇恨之色,远远地注视着李知县。李知县轻轻咳嗽着,慢慢扇着炉火,默不做声,铁恨也是沉默不语。 良久,李知县叹道:“铁捕头,我平生只做了两件亏心事,此次对你,是一件,从前对他,也是一件。你若现在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但请念在老朽虽然偶尔违法,但平日还是真心为民的份上,请你帮我做一件事,稍补我的另一件亏心事。” 铁恨道:“你说。” 李知县道:“你可知道,我本身并不姓李,我姓凌,只是我从家乡走出之后,便心中惭愧,再也不敢姓凌了。” 铁恨心中一动,道:“凌抱鹤是你的儿子?” 李知县点了点头,黯然道:“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铁恨道:“你所说的亏心事,就是指抛弃了他?” 李知县道:“不止于此。我亏对于你,还可以一死相报,但对于他,唉,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补偿的了。铁捕头,我请你看在老朽曾经关照于你的份上,以后江湖之中,多照看他一点。他从小无父无母,纵然性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他的罪过。” 铁恨沉吟不答。李知县道:“我知道你刚强正直,多半不会答应。你且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 铁恨默然良久,道:“好吧。” 李知县道:“你每次来,都是坐在红梅边的圆凳上,不知以后这张圆凳还能不能坐人。” 铁恨一言不发,走到那凳子边坐下,李知县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沉吟许久,慢慢道:“我出生在乡下,家中极为清贫。但我父母极力供我上了私塾,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位读书人,日后为官为宦,能够有份前程。哪知到我十一岁的时候,村中的王大善人为了争我家的一块地,伙同县令将我爹诬告了个偷藏江洋大盗的罪名,活活打死。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流着血泪嘱咐我一定要读完书,一定要考取功名,为父母报仇。我含泪答应了,她又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含冤去世。我一个小孩子,身怀血海深仇,虽然想读书,却拿什么读去?我只好帮人做些闲工,赚一口苦饭吃,一得了空,便跑到私塾门口去偷听。等私塾的哥儿们下了课之后,便拿仅有的一点钱买的糖果,哄着他们将自己的书本借给自己看。晚上便跑到河沿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炼字。这样过了四五年,我总忘不了父母的深仇,所以学得极为刻苦。虽然是偷学,却学得比私塾的学生们还要好。后来因为识字,被乡亲们荐着做了位管帐先生,每月一两银子,倒也足够糊口。又过了两年,两个远房亲戚张罗着给我从山村里娶了位媳妇,诞了麟儿,这一生,就算是过了一半了。我那发妻极为贤德,将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清贫,但井臼自安,我们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倒也不觉得难受。只是我读书上进之心始终不死,终于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我这辈子都在后悔的一件事!” “二十四岁,人已经渐渐老了,我知道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于是就想不顾一切地博一博。但我家中实在清寒,无论如何凑不齐去京师赶考的路费。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忘不了父母吐血而死的一幕,就一咬牙,将我的妻子卖给了邻村的洪老爷,换来四两银子,踏上了赶考之路。我也没有余力再寄养我的孩子,就让他跟他妈妈一齐去了。本来我想等我做官之后再来接我的孩儿回去,但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我们父子永别的日子! 我到了京师,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考取了功名,钦点了江苏东成县的县令。我欣喜异常,急忙告假两月,去接我的儿子回来。哪知等我赶到家乡时,我听到的竟然是我再也没想到的噩耗!” 李知县垂下头来,两串泪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身。他哽咽良久,道:“原来在我离开的那天,洪老爷就企图非礼我那妻子,我妻子抵死不从,却哪里抗得过他,被他强奸,之后更是日夜折磨。我的儿子不忍心见娘亲受这种痛苦,就亲手将他娘杀死,然后逃走了!我听了一恸几乎死过去,急忙托了几乎所有的人帮着寻找我儿子,但他就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哀伤之极,到东成县上任之后,便乞求上司将我调回家乡,守在妻子的墓旁。我知道我永远都对不住他们娘俩,恐怕我儿子再也不会原谅他这个狠心的父亲了。 又过了三年,突然洪老爷的家人来报案,说有个少年闯入他们家,连杀了十几口人。那是个明晃晃的月夜,我急忙率领了衙役捕头赶去,就见一个人影浴血站在院子里。我不知怎么的,就感觉他必定是我的儿子,于是就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不理我,昂首看着那轮明月。我不明究竟,衙役们没有我的命令,也不敢上去抓人。我们就这么对垒着。良久,他突然一声大叫:‘娘!我终于为你报仇了!’然后仰面倒了下去。我这时胸口一片雪亮,确信他就是我的儿子。我急忙冲了过去,将他抱起,送回了内衙。我是一方知县,手下的人也不敢干预,洪老爷那里,呵斥了几句,说是江洋大盗寻仇,就将他们打发了。我延请名医,为儿子治伤,他这几年漂泊在外,武功已经颇为不俗。身上伤势虽重,也慢慢痊愈了。只是他心中仇恨太深,不肯安宁,也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每天都在衙中大闹。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将他锁住。后来有位医生说他是在童年时遭受了什么变故,将当时的情景深印在脑袋中,不能排除,从而受了它的影响。我明知道是什么变故,却为了让他再认我为父,一再逼问那医生该如何治愈,乃至不惜代价。那医生只有说可以试试用曼荼罗花汁混合腾蛇蜕入药,将他的这段记忆抹去。然而此药药性及其霸道,虽然将他的记忆抹去,但也挫伤了他的心智,平日是好的,但一到明月清辉之夜,便会行事颠倒,不可理喻。我无奈之下,也只有答应了。然后我延请明师,教他读书,希图通过圣人之言,化解这段戾气。哪知他突然发作,竟将塾师斩成两段,逃了出去。我这做父亲的,他一次也没正眼看过。想来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李知县叹了口气,停止扇火,道:“我也知道自己负他的太多,所以平日多行善事,希望能帮他集点阴德。他虽然数度犯法,我也枉了私情,将他放走。我知道身膺要职,这样做万万不对,只是亏负他的太多,只好顾不得廉洁奉公了。” 他抬起头来,道:“我讲这些给你听,并不是要感动你,只是想让捕头知道,我那孩子是个可怜人,虽然性情偶尔会狂暴些,但这绝不是他的过错,捕头不妨将一切罪过都记在我身上,愿抓了归案还是就地正法都由我来承担,我那孩子……你就放过他吧!” 铁恨低着头,默不做声。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为什么总是有种突发奇来的狂态。也许这样的生命他早就不想要了吧?而这之中的因果变化,已经不是他小小的捕头能够理清的了。是秉公执法,继续捉拿凌抱鹤,还是听信了李知县的话,去追拿这背后的罪魁祸首? 铁恨无从知晓答案!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无论他怎么选择,结局必将都是错误的! 突然满天的枯叶纷纷落下,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卷空飞舞。一股蒸腾的杀气从门外侵侵然传了进来,直逼这小小的斗室。铁恨霍然抬头,就见凌抱鹤踏着这漫天的落叶,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态度那么自然,仿佛整个大地都踩在他的脚底下,他便是这个世界永远的王者。 铁恨皱了皱眉,他明显地感到,凌抱鹤的武功也强盛了很多。李知县却呆住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凌抱鹤微笑着走到室内,向四周环顾了一周,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你的住房。” 李知县忍不住流下泪来:“孩儿,你终于肯原谅为父了么?” 凌抱鹤默然,缓缓道:“这次远出大漠,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的爹爹。我就算真将老天斩了下来,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改变!” 李知县忍不住一阵哽咽。凌抱鹤又道:“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忘掉一个女人,就必须要找一个女人来代替。” 他的眸子漆黑,深沉如同炉火中深藏的夜色:“现在我已找到了代替的女人了,但是,我却不能完全将以前的事情忘却,那就是因为你始终是我父亲,你存在一天,我就会痛苦一天!” 李知县痛苦的闭上眼睛,道:“你可知道,我也为此后悔、痛苦了几十年!” 凌抱鹤摇摇头,厉声道:“胡说!你不后悔!直到刚才你向铁恨装模作样的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依旧从来没有提到过赎回我娘!你要我,只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凌家的人!而我娘,你是再也不会要她了……” 他的眸子渐渐锐利起来:“就是由于你卑鄙肮脏的做法,才使我完全失去了幸福。让那个畜生在月亮下奸辱我娘亲,逼着我亲手杀母!你若是继续活着,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所以,你还是死了吧。” 他的手突然挥动,万千落叶中仿佛突然起了一丝清风,并没惊起一点微尘,只是在万物之上轻柔地掠过。凌抱鹤的剑尖就隐藏在微微清风中,对着李知县的心口一剑刺下。 这一剑于大柔和中蕴含了大刚猛,虽然无声无息,却又仿佛天风海雨,带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那剑尖隐隐荡开,就如同海潮汹涌一般。可见凌抱鹤在这一段时间中也是功力大增,在剑术上又更上一层楼了。 李知县瞳孔骤然收缩。 他枯瘦的身子静静坐着,身形一动不动。剑尖倏然已及身,蕴含的真气登时爆炸开来,刹那间逼出一股凌厉的气势,宛如大沙漠上的暴风,猝然爆发开来。李知县的身子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动,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他的眸子中却露出中很深沉的伤痛。 他的双指竖起,凌抱鹤的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夹在了指间! 这干枯的老人,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凌抱鹤跟铁恨心中都是一凛。 李知县的目中爆出一串精光,盯在凌抱鹤的身上:“你要杀我?”他的话意冰寒,似乎不能置信,又似乎开始绝望! 凌抱鹤淡淡道:“这不正是你所要的么?只有杀了你,我才会真正恢复!” 李知县面容一阵激动,大笑道:“好!好!我一力维护的儿子,今日竟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人生在世,当真就不能行好么?” 凌抱鹤脸上也是一阵冲动,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笑声:“行好?儿子?十二年前你将我娘跟我卖给别人时,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若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你可知道,她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必将也要你死在我的手上!” 他深吸了口气,脸上狂态稍敛:“这世上如此痛苦,你就让我为你解脱吧。娘一直在等着你呢。今天也必将是个月圆之夜,这纯净的月华,会指引你与娘相会的。” 李知县脸上神色越来越沉,怒斥道:“荒谬!我教你的圣贤书都枉读了?你娘已经死了,死者已矣,只要我们好好活着,你娘就会安心了!” 凌抱鹤冲动地大叫道:“不!我娘不安心!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安心的,我时时刻刻都会看到她,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受着很痛苦的折磨,一点都不安心!”他按住胸口,微微昂头望着那不存在的天穹,双目中隐隐的紫色又开始流转起来。他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李知县怒道:“混帐!尽是怪力乱神!连自己的老子也想杀,你……你这畜生!” 凌抱鹤哈哈大笑道:“我是畜生,你是什么?李俟同,我问你,你当真有半点为我娘考虑了么?” 李知县缓缓闭上了眼睛:“孩儿,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但你娘亲出嫁从夫,肯为丈夫牺牲,乃是她的贤德,我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将你带走。” 凌抱鹤目眦欲裂,大喝道:“杀!” 突地一股强猛凌烈的真气从他身上爆发,犹如九天雷神震怒一般,轰然爆震而开,向他手中宝剑殛去。清鹤剑登时发出一声长吟,通体骤然明亮起来,万千芒尾闪烁缭绕,宛如一只具体成型的大鹤,嘹亮地啸叫着,冲天而起! 第十章 归去来兮抱鹤吟 李知县双指还夹在剑上,那股大力宛如闹海巨龙,摇头摆尾地呼啸而至,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没有人能够抵挡这股力量!这力量仿佛贯天地而独立,荧荧然如明月般垂照芸芸众生,没有人能抗拒,也没有人能不服从!李知县心头一振,身子突然冲天拔起。那股力量从身下一掠而过,突然就息了。 来是空言去绝踪。李知县身子悠悠落下,心中突然生出种虚幻之感。这力量的来去都太过突然,唯有其中饱含的浓浓恨意,却似乎千万年都不会消退。李知县只觉胸中一阵苍凉,似乎一切希望都被这种恨意硬生生地拉开,变得茫茫然地不真实起来了。悄然之间,他方才坐着的凳子已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李知县长眉剧烈的挑动,嘶声道:“你这杀母弑父的孽子!”袍袖拂动,向凌抱鹤抓了过去。凌抱鹤身子一沉,长剑斜挑了上去。李知县身形晃动,已然一指点在了剑脊上。清鹤剑发出一声“嗡”然长鸣,倏地弯折。凌抱鹤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他一咬牙,长剑跟着挺出。李知县冷笑道:“你知道么?你这不死神功其实还是我设计传给你的,怎么,现在倒要拿来杀我么?” 他呼地一掌推出,道:“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了得到这不死神功,费了多少心力!不知好歹的畜生!”他掌势才起,登时小屋里卷起一阵冷森森的狂风。李知县身虽风动,将这股狂风压成一股宛如实质的风柱,向着凌抱鹤冲了过去:“今日我就要打醒你!” 那风柱蕴涵了李知县十几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端得厉害非常。凌抱鹤就觉风力撕面生痛,剑光被这风力压住,登时一暗。但他的性格,却是舍生求死,宁折不弯,当下一声大喝,手中清鹤剑猛掷了出去! 李知县冷笑一声,风柱去势不衰,他手指扣出,便将那飞纵而来的清鹤剑抓住。哪知那剑上蕴含的劲力狂猛之极,以李知县的修为,都忍不住全身一振,风柱去势随之一缓!凌抱鹤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机会,倏然和身扑上,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 李知县怒道:“谁跟你一起死!”一掌冲出。掌风咝咝,室内寒意大作,小炉上旺烧的炭火发出几声轻响,竟硬生生地被冻了起来。凌抱鹤却全然不惧,手一翻,直向李知县的双掌迎去。李知县冷笑道:“我这冰神掌又岂是你的不死神功能挡住的?” 凌抱鹤咬牙不语,他的手才与李知县接在一起,便发出一阵咝咝的细声,一道冰线缓缓升起,自手掌而至手臂,向他的胸口攻去。凌抱鹤勉力运功,抵抗身上越来越重的寒意,但李知县的功力实在高强,那冰线竟然丝毫不停。李知县喝道:“今日只须你磕头认错,我们父子依然是父子,这等神妙的武功,我早晚要传给你,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凌抱鹤的眼睛突然抬起,他的双目中竟然也深蕴一片冰寒。李知县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恐惧,凌抱鹤低叱道:“死!”他全身突然溅起一片血痕,犹如细龙般迅速游走全身。一时他就仿佛烧坏了的陶瓷般,全身都布满了细细的裂痕。鲜红的血液从这裂痕中滢滢而出,却并不滴下,全都化作迷朦的血雾,将凌抱鹤罩了起来。刹那间凌抱鹤全身升起一股强到不可思议的剑气,骎骎然直上高天,然后宛如流星一般,轰然向李知县坠下! 李知县骇然道:“天魔解体大法!”脸上神色剧变,全力向后避开。凌抱鹤运足最后残余的功力,死死抓住他的双掌。李知县大呼道:“快放手!这样你也躲不过!” 凌抱鹤淡淡道:“那不是更好么?” 李知县大呼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不要杀我!”凌抱鹤身子陡然一阵颤动,剑气凌空傲旋,轰然击下! 澄碧色的光芒犹如万蛇飞舞,光华错乱,强横的真气互相撞击在一起,登时形成猛烈的爆震,向四周悍然溢出。铁恨举手遮住脸面,等震波渐渐平服后,举目看时,就见李知县跟凌抱鹤都是浑身浴血,躺在地上。却是一南一北,这两父子最后还是不肯在一起。 铁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连伤痛都没有了。他是个执法者,从律法来讲,这两人都是罪犯,他都应该捉拿,但不知怎的,他只想快快走开,到个小酒肆里痛饮一场,醉得个神智昏迷,不要再看到这两人了。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职责产生出一丝怀疑。 李知县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突然大笑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铁恨见他苍苍白发,干枯的脸上却尽是对生命的渴求,不禁一阵厌恶。李知县翻身坐起,道:“威震天下的天魔解体大法都打不死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我的官路还不止一县知事。小畜生,你如此对你老子,不怕天诛么?” 凌抱鹤躺在地上,却一动不动。天魔解体大法虽能将人的功力提升三四倍,但也将其精气吸收干净。凌抱鹤虽然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生命力及其强韧,但在天魔解体大法的打击下,却也后继无力。只觉体内宛如出现了个极大的洞口,残存的生命力不住向其中涌去,生之意识越来越微弱了。迷迷茫茫中,他就看到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眼前闪现,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仿佛天使的羽翼将他缓缓包裹住,微淡的光芒过滤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托着他向不可知的九重幸福之天飞翔而去。凌抱鹤喃喃张开口,吐出模糊的两个字眼:“娘……娘!” 李知县怒道:“死了还叫娘!我李俟同没有你这种窝囊的儿子!我打死你算了!”他催起残余的功力,摇摇晃晃向凌抱鹤走去。铁恨惊道:“不可!” 李知县骤然回头,恶狠狠地道:“胡说!我县令说话,哪有你小小捕头插嘴的份!”他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双目中精光暴射,竟然也已有疯狂之意。铁恨心中 又是一凛。李知县喝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喜欢怎么处置,别人怎能过问?我生他出来,便是打杀,也没人能管得了!” 铁恨沉声道:“生死事大,不能任何人能夺取的。有我在,便不容你杀他。李知县,你做的恶也够了,跟我去投案自首吧。” 李知县狂笑道:“铁恨!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说话!我今日就将你一齐杀了,看你还容不容!” 手腕一旋,暴击铁恨。他虽在凌抱鹤天魔解体大法之下受了重伤,却依旧真力充盈,这一掌击下,铁恨仓促接招,身子便是一晃。李知县更不停留,又是一掌击下。铁恨第一掌便失了先机,这时被他暴风骤雨般的一顿攻击,登时手忙脚乱,就觉心肺间一口浊气越聚越重,手上的劲力也越来越弱了起来。李知县须发俱张,大笑道:“铁恨,我官长一级压死你!你还能将我捉去归案么?来啊!来啊!”口中狂笑不停,手上一掌掌推出也不停。他的掌力奔涌绝伦,铁恨初通阴阳大要,一时竟难以抵挡。 铁恨冷冷道:“人定不能胜天,今日你虽强,也必有弱之一时。恶贯总会满盈,李知县,你不要心存侥幸了!” 李知县怒道:“胡说!我要杀了你,就证明是天眷顾我,以后飞黄腾达,正有我享受的时候!” 铁恨怒道:“我向来敬佩你的官品,就连刚才,也真当你诚心悔过,心存犹豫到底要不要原谅你的罪过,哪知你不过是装模作样!原来你不过一个抛弃妻子、利欲熏心的权狗!”他的身子倏然折断,就如面筋捏就的一般,从中间齐齐断折。李知县奔雷般的掌劲立即排空,铁恨身子鬼魅般折了折,已紧紧贴在他身前,一字字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阴阳合一的真气倏然吐出! 李知县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双掌来不及收回,被铁恨打得斜飞了出去。铁恨痛恨他伪善无良,这一拳再不留情,李知县半空中胸前格格响了几下,左肋的肋骨被铁恨拳上的潜劲尽数击断。 铁恨冷冷地盯着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的李知县,心中尽是一片鄙视。李知县缓缓爬起,向着铁恨一阵摆手,急道:“你……你不要打了,我跟你归案便是!” 说着,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暗红的鲜血从他胸口不住溢出,将他的衣衫尽数打湿。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古怪,盯着胸前,竟抬不起来。——一枚亮晶晶的剑尖突然贯了出来,将他刺穿。凌抱鹤的声音虽有些喘息,但依旧阴沉而冰冷:“你不用归案的!” 李知县发出一阵细长的尖啸声,功力骤然回吸,凌抱鹤被他一把抓住,凌空摔到了面前。李知县的面容一片灰败,喃喃道:“儿子!儿子!” 他突然狂笑道:“杀的好,杀的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果然是我亲生骨血!” 凌抱鹤眼神直逼着他,冷冷道:“我们只是血脉上的父子,我恨不得身上的鲜血尽数流干,好与你摆脱一切干系。” 李知县脸上一阵翻动,哑声道:“好!好!”他的话语中满是苦涩,道:“可不管怎样,我总将你当作血中血,骨中骨。你要摆脱我?我让你一世都再也摆脱不了!” 他的手倏然覆在凌抱鹤的天灵盖上,深深吸了口气。铁恨就觉眼前仿佛幻象一般,李知县的身躯竟然随着这深深一吸,渐渐凹了下去。他使劲揉了揉眼,却发觉这并非幻觉,李知县竟然在逆运内息,将全身功力化作丝丝白芒,直灌入凌抱鹤体内。凌抱鹤嘶声叫道:“不要!快将你肮脏的手拿开!” 李知县笑道:“来不及了。”他的身子倏然踉跄后退,缓缓坐倒在堂中太师椅上。他远远望着凌抱鹤,道:“此后你将再也无法摆脱,这种真气,自己是化不掉的……所以,终你一生,我的真气会提醒你,你是我李俟同的儿子,就连上天也无法改变!” 凌抱鹤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李知县再也无法躲开,他就跟一张肉饼般,倏然黏在了椅背上。红木做就的太师椅轰然炸开,碎成千千万万,李知县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柔声道:“儿子,你此后将做为我的影子而活……永远。”他的脖颈终于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嗒然折断! 鲜血,宛如一蓬妖艳的红莲,邪恶而灿烂的盛开在夜空中。 凌抱鹤抱着头长声惨啸,仿佛极为欣喜,又仿佛极为痛苦。他的眸子渐渐扩开,竟然又变成了妖异的紫色!这紫色越扩越大,凌抱鹤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了起来。铁恨心头一沉,暗暗戒备。凌抱鹤双掌扫出,一股强横凌厉的剑气卷地而起,他大吼道:“不是这样的!不是!”剑气哧哧乱响,倏然凝成一道辉煌的亮光,在铁恨面前炸开。凌抱鹤双手跟着推出,将剑光撞得直向铁恨飙去! 他这时的武功大进,剑光霍霍,竟然将这小小斗室一齐充满,随着剑势前冲,仿佛整个斗室都被他一齐搬起,向着铁恨掷去!铁恨不敢大意,运起金蛇缠丝的功夫,登时身体化作极细柔的软条,随意扭动,躲过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攻击。凌抱鹤倏然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星光点点,飞溅开来。刹那间仿佛空间中满都是有形无形的剑气,铁恨身法虽然怪异奇特,却也只感再也无法躲闪!只见他身子一拧,陡然也是一声大喝,双拳一齐击了出去! 拳劲才吐,就化作两声霹雳,在身前炸开。铁恨功力连催,霹雳炸裂之声不绝,将凌抱鹤强横的剑光冲开一线。 凌抱鹤见久攻不下,突然收剑,铁恨掌势击空,微微一呆,就见凌抱鹤身形盘空,剑势摆动,化作一个巨大的光幢,将身体护住,猛然向铁恨撞了过去! 铁恨心中叫苦,不知为什么他又忽然发疯了。几月前他从塞北将凌抱鹤押回之时,凌抱鹤极为正常,几乎已找不出丝毫的狂暴之相。方才听他说话,条理分明,极为清楚,怎么忽然之间就又如此疯狂了呢?莫非真如他父亲所说,这道罪恶的阴影将随着真气灌入他的体内,永远无法消灭? 铁恨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是个捕头,捉拿犯人之事他或者擅长,但要让他分析犯人的心态,那就远远不及了。眼见凌抱鹤攻势越来越烈,当真是有苦难言。难道真要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铁恨长叹一声,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做一位捕头。 突然县衙外传来几声琴音。凌抱鹤紫色的眸子中突然跳了跳,突然住手,仰头仔细分辨那琴声。铁恨见他神情古怪,当下也不再攻击。墙外的琴声转了几转,渐渐低沉,琴声袅袅,悠悠远去。凌抱鹤大叫道:“你是谁!” 墙外琴音叮咚,却无人回答。凌抱鹤收剑而起,轻功展开,化作一只大鹤,凌空盘旋,追了出去。铁恨心下好奇,也跟着越出围墙。室内只留下李知县的尸体,呆坐在椅子上。他茫然的眼神盯着沸沸腾起的茶壶,仿佛在忏悔,又仿佛在询问。无论如何,他这一生是彻头彻尾地错了! 铁恨翻出之后,就见凌抱鹤立在长街的一头,他对面立着一位灰袍人,两人静静地对着,不发一言。良久,那灰袍人淡淡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凌抱鹤举手一挥,凌厉的剑气倏然破出,将长街地面斩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他呼喝道:“我什么人都不认识!这世上一切人都该杀,我一个都不放过!” 灰袍人道:“你已经忘了么?我们不是有过约定,武功并不是用来快意恩仇,满足一己之欲的,最好的复仇方法是让天下再没有冤屈。十二年前我们在大明湖湖畔击掌为誓,共图大计,怎么你全都忘记了?” 凌抱鹤突然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我的头好痛啊,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杀了我吧!” 灰袍人摇头道:“你的命珍贵得很,不值得为了这些小事而牺牲。这世界不是你我的世界,也不是某些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斤斤于这些恩怨情仇,是很不值得的。因为……” 他的声音一变而为深深的低沉:“因为我们的生命,有更重要的意义。” 他怀抱的古琴突然响了起来,琴音连振几振,凌抱鹤的眸中紫色不由自主地随着跳动起来。灰袍人叹道:“睡吧,等你醒来时,就会没事了。”他的眸子中也放射出紫光,一鼓而充满整个眼睛。一时周围都是紫荧荧的光华,凌抱鹤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抬起来,盯住灰袍人的双眼。这两种紫光隐隐互相吸引着,抗拒着。灰袍人手中长琴叮咚不绝,琴音袅袅,助长得凌抱鹤眸中紫色也越来越强。终于所有的紫色连成一片,凌抱鹤的眸中光芒越来越淡,终于俯在灰袍人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灰袍人轻轻拨了几个音符,只等凌抱鹤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方才住手,任由那袅袅的琴音在长街尽头散尽。 他转头,脸上隐隐显出丝笑意:“铁捕头?” 铁恨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做声。灰袍人眼光闪了几闪,道:“铁捕头好高的武功……看来,可以接这财神帖了。” 他一抖手,一张大红的请贴缓缓向铁恨飘了过去。铁恨手一抓,阴阳二气运放,凌空将那帖子抓在手中,展开看时,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 “七月十四,财神庙。” 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铁恨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凌抱鹤会怎样?他自己会怎样?甚至铁木堡的两位小姐会怎样?李知县为什么对他囚而不杀,还亲自给他送粥?而李知县父子的武功又到底从何而来?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现在心目中只有一件事: 七月十四!财神庙!他必须要准时赶到那里! 今天却已是七月十三。 这刚正不阿,力求天道的捕头,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三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