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 一 章 朱光王法会 第 二 章  诛 奸 第 三 章 再会曹寅 第 四 章 官场与江湖 第 五 章 盘龙剑 第 六 章  夜 谒 第 七 章 微山湖上 第 八 章 珠联璧合 第 九 章  赴 约 第 十 章 松林之会 第十一章 松棚之会 第十二章 冰  人 第十三章 陷  阱 第十四章 疗  伤 第十五章 钱 大 令 第十六章 卢十九娘 第十七章 黄 草 坡 第十八章 三  小 第十九章 钱知县与毓协台 第二十章 要犯就擒 第二十一章 奇士的厄运 第二十二章 截发留简 第二十三章 回京 第二十四章 撷翠山庄 第二十五章 静一师徒 第二十六章 太史公 第二十七章 玉佩 第二十八章 竹屋之夜 第二十九章 蟠蛇谷 第三十章 有请舅老爷后堂相见 第三十一章 盗折 第三十二章 矮叫化     第 一 章 朱光王法会     说着不由怔在那里,泰官又笑道:“你那去的信是怎么写的?也许那凤丫头害羞,不肯明言,只跟你打上一个哑谜咧。”   翠娘不由把那一封信,又仔细看了一会嗔道:“这种哑谜要教人如何猜法?我如能到北京去,不问问她才怪。”   说着将信折起来藏好,一面走赴后舱,取出一瓶酒,三四样时鲜来,放在舱中桌上,又取过杯箸,泰官正在吃喝,忽听天雄在船头上笑道:“白兄回来咧,闻得此行诸事均甚顺利,在京已与年双峰见过,他曾有信给小弟吗?”   泰官抬头一看,天雄已经进了舱,连忙起身相迎,—面也笑道:“我委实肚子饿了,方才幸承翠娘招来船上吃喝,所以没有来及去寻你,他现有一封信在此地,且来同饮一杯,容述此行经过,再面交那信如何?”   那翠娘方在后舱,闻言连忙又送上一付杯箸笑道:“你放心,他这一趟没有白跑,周路二位师叔,已经答应让年师弟娶云师妹咧。”   天雄笑着坐下来道:“此事我已知道,那位彭老前辈适才早到我住的地方去过咧,所以我才赶到这船上来看看白兄来了没有,有没有我的信,却想不到一寻就着,那云小姐想也一定有信到世妹了。”   泰官又大笑道:“她正为这个生气咧。”   说着,先将中凤回信并无只字的话说了,天雄笑道:“这也难怪,也许世妹去的那封信有责备她不该嫁人做妾的话,所以她只好打哑谜,说明此中有难言之隐咧。”   泰官点头道:“我也是这等想法,那凤丫头再英雄了得些,到底是一个女孩子,你如问她这些话,她怎么好意思明白作答咧?”   翠娘忿然道:“她是女孩子,我也是个女人,这有什么关碍?现在我已明白咧,反正她是为了要帮助年师弟,做出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业来,才甘心嫁他做妾,其实这便明说,又有何妨咧?”   泰官忙道:“你既知道,那就不必责之过甚了。”说着,一面提起酒瓶,替天雄把酒斟上,一面又笑道:“你那伤口平复了吗?这一镖却是那十四皇子允题送给你的咧。”   天雄忙道:“小弟伤口已平,但这事又与那允题有什么关联?难道那李元豹是他派来的吗?”   泰官道:“怎么不是?这江南的各事,几乎全是他闹的咧!”   说着,将在京所得各项消息一说,天雄点头道:“原来这其间还有这许多内情,如非白兄辛苦这一趟我还睡在鼓里咧。   既如此说,话倒又好说咧,这允题原是允祯的母弟,但也较之其他各鞑王争宠尤烈,前些时年双峰因未能与诸长老联络,为坚那允祯之信,曾劝他以退为进,先打成一片,再暗图进取,却想不到这允题竟也打着同样主意,一样的尔诈我虞,一方面极力拉拢,一方面却暗中较上劲,如非我到江南来一趟,谁又知道他弄这鬼咧!”   翠娘在一边笑道:“这些鞑虏本来没有一个好东西,再说,他们既然全是玄烨那老鞑酋的儿子,谁不想爬上那宝座,做上几天皇帝?你怎么能怪他不勾心斗角的去争夺咧?不过,我但望凤丫头和年师弟能不糊涂才好,真要把吸奶的力气拿出来,帮助人家去打天下却不必咧。”   天雄正色道:“世妹,你却不可如此说法,如论别人,我还不敢拿稳,这两位却决不会为富贵利禄所诱,如非其人,愚兄还决不会为他们的事,跑上几千里路咧。”   翠娘摇头笑道:“你对年师弟倒真是忠心耿耿,我不过才提一提,又没有说他两个真的变节,为什么又这样一本正经的起来?”   天雄也觉得话说得稍重,连忙搭讪着笑道:“世妹休怪,愚兄生平处人接物别无他长,只有忠诚二字差堪自信,但却决不肯阿其所好,不但那年双峰为人确实如此,便云小姐也决非寻常女子,世妹既与她两度同门,难道还不知道吗?”   白泰官忙笑道:“你二位不必争论,我们且谈正事,我那封信还没给马兄咧。”   说着,从腰下又掏出那油布包来,递在天雄手中道:“你那封信在此地,且先看上一看,也许有些事,比我说得还要更详细些咧。”   天雄接过,拆开一看,竟多至十余笺,并且每一件事均有夹注,看完之后,不由笑道:   “他这一封信,有好些事,我却无法能决断,非得请诸位前辈长老做主才行,这信只好容待恭呈肯堂先生转向各位了。”   泰官笑道:“这倒不消得,今夜的会期,你也非到不可,一等会后,用不着你再说什么,各事少不得全有个决断,那彭老前辈曾和你说过吗?”   天雄道:“那位老人家,天生是个火爆性儿,小弟虽承他老人家见爱,说是已与老师父和各位长老说过,今夜便将我引入太阳庵门下,今后便是太阳庵门下弟子,喝血酒,举大义,反清复明的好弟兄,又说是,本来早想将我接引入门,只因为白兄未回,二则年双峰尚未入门,小弟不便先行上香,才延下来,如今白兄已回,双峰也在北京由周老前辈引入门下,所以今夜便可在烈皇帝神前上香顶礼,但小弟对太阳宗派,实有未详,还望白兄详为指示才好。”   白泰官一面擎杯饮着酒,一面笑道:“这位老前辈向来就是这个脾气,他既愿将马兄接引入门,而不将本门起缘、宗旨、戒律说明,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说着又道:“好在会期在夜半子正,现在还早,不妨由我详细告诉你便了。”   翠娘在旁,不由又向天雄道:“那彭老前辈,向来嫉恶如仇,平生极少赏识后辈,动不动就要当面申斥,如犯大过,甚至立毙掌下,你想他夸奖一个人,那是绝无仅有的事,怎么世兄才来没几天,他便对你如此器重,这个我倒又不解呢,你能告诉我吗?”   天雄笑道:“这也许是前世缘法亦未可知,不过我却在此老面前丢过大人,还真几乎又把这条命送了,也许他老人家就因我有点骨头,才蒙奖掖亦未可知。”   翠娘不由一怔道:“你的来历,和来此经过,我父亲已全告诉了他,这两位老人家又素称莫逆,难道他还相信不过,又对你有什么出于意外的事不成?”   天雄大笑道:“那便是我来到此地见过老师父和肯堂先生的第二天,我住的那一家,全都有事出去,那位老人家忽然跑去,劈头就对我说:“好小子,你有几个脑袋,敢行苦肉计,到我这儿来卧底,须知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九里山王咧。”   我虽然对他素昧平生,却一听口气,便知是一位老前辈,连忙将来意和奉老师父之命暂住养伤,以俟后命的话说了,谁知他却毫不客气,一口咬定我是卧底奸细,连受伤也出串通,我因义不受辱,也顶了他几句,因此说翻,两下动起手来,他老人家那身工夫本来自成一家,精纯异常,便在平日,我也绝非敌手,何况胯上伤痕犹新,勉强支持了一二十招,便被点倒,他老人家竟下辣手,先后点了我好几个要穴,弄得我笑得心肺皆张,继之以浑身酸麻痛痒俱来,但我矢口不移,末了又破口大骂了一阵,请他带我去见老师父和肯堂先生,谁知他转哈哈大笑,将我气血点开又浑身推拿一会说:“好小子,真有你的,我老彭愿意和你交上一个朋友。”   又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说:“你放心,我决不让你白受这一阵活罪,这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咧。”   我当时已经委顿在地,动弹不得,他却将我扶到床上去,这以后,便每天必到我住的地方去走上一趟,聊上半会,却真成了忘年之交咧。”   说罢又笑道:“这位老人家虽然不免有点刚直过甚,但却热肠已极,据他老人家说,只要我一入本庵门下,便当收为记名徒弟咧。”   翠娘忙道:“原来如此,他老人家虽有一身绝技,晚年却极少收徒,又常恨继起无人,他这一看中你,也许便会倾囊相赠亦未可知,此老虽然失之不文,功夫却有独到之处,你如真能将他那一套外刚内柔的五行生克拳法,和点穴擒拿两项功夫得来,便算是他老人家的衣钵传人咧。”   天雄笑道:“这却难说,他老人家才露收徒之意,我便当面磕过头,他老人家却又说必须先公后私,等在本庵上香顶礼之后,才能收我,传艺更须有待咧。”   翠娘不由又是一怔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此老向来做事极其爽朗,而且想到就做,他既有收徒之意,为什么又说这话?这倒又奇怪了。”   白泰官在旁连忙摇头道:“你哪里知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粗野,却极重然诺,他既先出口,要收马兄为记名弟子,必有深意,且等你皈依本庵之后,再看如何便了,此老向来还有一个毛病,凡事只许他来寻你,却不愿人去缠他,马兄如果有意求他却不能亟亟,否则反而易于误事了。”   接着又道:“你不是要问我这太阳庵的起缘和宗旨戒律吗?你且干上一杯,待我详细奉告便了。”   天雄忙把酒干了,泰官又替他斟满,一面道:“本庵之所以用太阳为名,对外又称太阳教,那实在是一个借太阳为名的神道设教办法,实际供奉的就是大明思宗烈皇帝。所以托名太阳,一是喻言朱明之意,二是说明天无二日,民无二皇,鞑虏那只是一个假皇帝。又因为烈皇帝殉国于三月廿九日,所以托言这一天是太阳神的生日,举行大祭,暗中却是纪念烈皇帝,这不过是遮掩外人耳目而已。”   天雄点头道:“这个我也略有所闻,只不过不知其详,但我闻得那太阳庵建在西岳华山,为什么又迁来太湖咧?”   泰官道:“那是因为老师父本是烈皇帝的长公主,当烈皇帝殉国之际,她老人家年纪还轻,烈皇帝深恐国破家亡,覆巢难有完卵,与其留着听人摆布遗羞后世,不如在自己殉国之前,先做一个了断。所以当时,亲自斫了她一剑,老师父中剑随即倒地,血流如注,烈皇帝却误以为身首已殊,必死无疑,匆匆赴煤山殉国,却未及细看。其实那一剑只是将左臂砍断,人却未死,当时幸得一位老宫人和一位老内监,设法负着逃出深宫,藏在民间,恰好遇上我们武当前辈名宿白天行,将断臂截去,伤口代为医好,送往华山神尼无垢大师处养息,并就她那条独臂,传了一路特创掌法和我武当心法口诀,整整在山中练了十年,那无垢大师又为越女剑法的唯一传人,也将所能,悉数传授,因此老师父身兼诸家之长,虽然一臂伤残,剑掌内功潜力却独步一时,在她老人家艺成之后,无垢大师才命削发皈依佛门。不久,无垢大师便于一夕化去。圆寂以前,又命将所居法象庵改名为太阳庵,借太阳菩萨之名,以奉烈皇帝香火,即由老师父住持,这是太阳庵的由来。”   泰官说到这里,翠娘不由笑道:“白叔,那酒菜全快凉咧,你肚子又饿了,且挪出那张嘴来吃饭。那下面的事,由我来说好吗?”   泰官大笑道:“我正愁一张嘴做不了两件事,你如能替我说上一段,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何况你又是老师父的嫡传弟子,有些事也许比我知道得更多,那便由你说罢。”   天雄道:“随便你两位谁说全好,我只要能知道个大概便行咧。”   翠娘道:“那便由我来接下去再说了,这其间白叔他还忘了一件事,那便是我师祖无垢大师,除那套有名的越女剑法另有师承而外,本来出身少林一派,却与白师祖另有渊源,我那恩师不但传了她老人家剑法,更得了少林内家不传之秘,也可以说一身兼长少林武当两家的功夫,难得的是两位师祖绝无门户之见,又全切身家国之痛,一心一意想将我那恩师造就成功一位技击中的全材。所以我那恩师,在未曾削发以前,便名震一时,而且对这技击中的两大家长老名宿均有认识。一等她奉了师祖遗命,住持太阳庵以后,更多了若干遗老志士的往还,南顾(炎武)北傅(青主)全不时往探。因此由亭林先生和若干知名遗老,又在太阳庵之外,扩大为太阳教,并且订下若干典章制度,广收教友弟子,用作反清复明张本。最初本在华山开堂立教,但是后来又因为武当南宗统率无人,由各长老名宿公请我恩师接掌门户。这些长老名宿,大抵均在江南一带,又同属太阳庵护法,这才又在江南太湖,和四明山中的黄叶村,分设两处下院,仍由我那恩师往来各地,兼任住持,前几年复因北方各长老渐渐凋谢,鞑虏也略有所闻,禁网日严,所以才又将根本重地移到太湖里来,这座山峰,统称浴日山庄,也就是我们太阳教目前总院所在地,不过在外面一看,却只若干渔村蟹舍,人也和乡农渔夫绝无异样,外人要想窥探那是白费,即使本门弟子,除有职司者而外,要想深入重地,也非先向轮值长老报到,候命不可,如像世兄这等人,因有要事,受了本教弟子或长老之托,那就非先寻着有关长老,或携有老师父竹牌不可,否则你便寻到太阳庵,也不会有人接待,更不会容你进入山庄,便现在我们泊船的地方也全到不了咧。”   天雄笑道:“那我这次南来,如非误打误闯,遇上白兄和不昧上人不空跑一趟吗?”   泰官已经将酒用罢,正取过饭钵来盛着,闻言忙道:“那也不见得,你只要寻着太阳庵,一递那两封信,少不得有人出来盘问底细,命你将信送到另外一个地方,由轮值人验看信件,再请肯堂先生和老师父出见,只不过多若干麻烦而已,要不然岂不误事?不过,如若没有这两封信,那就更难了。”   说着,白泰官一阵狼吞虎咽将饭吃完,天雄本是陪饮,推杯而起,翠娘取过手巾,请二人擦罢脸,又泡上茶掌上灯来,泰官一摸肚皮道:“如今这个家伙已经安顿下来,什么事全可以慢慢谈咧,我们这太阳庵与太阳教的由来已经说过,现在该告诉你的便是我们这太阳教的典章制度和三条戒律了。”天雄笑道:“小弟要问的,便也是这个,要不然,一切茫然,便行入门岂非笑话?”   翠娘在旁笑道:“那是那位彭老前辈忒自心急一点,这些话应该他在事前告诉你,却不应由别人说咧。”   泰官道:“这位老人家向来就是这样,想到就做的脾气,你却不能怪他,你和老将军不全是考查人吗?这些过节也不妨从侧面提及咧。”   翠娘俏脸一偏道:“你才回来,怎么就知道我们是考查人咧?”   泰官笑道:“那也是适才有人告诉我的,不然我能这样对马兄放言无忌吗?”   说着又向天雄道:“本教的一切规划,全是由各位长老参酌历代制度和现在情形参以佛门规范而定,本教教主为太阳神,或称太阳菩萨,朱光王佛,其实就是烈皇帝在天之灵,其下去奉祀香火,总理教务便是老师父,以下分设清议,礼,刑,三堂各司其事,清议堂执掌全教一切兴革设施,并博采各长老意见,及教外舆论,厘订各项计划以付诸实行,现由顾肯堂先生主持;礼堂执掌祭祀法会,并统辖全教长老弟子及各地下院神坛,现由孤峰上人主持;刑堂执掌监督查考全教长老弟子,并司刑戮,现由周浔主持;此外对内有仿佛家的四十八单执事,分司各事,对外有招贤、肃奸、按巡三司,巡察各地,南北各省,水陆要冲,大都均有分院神坛的设立,所以一旦天下有事,只须转牌一下,各地立可响应,便在平日,鞑虏一举一动,也无不了如指掌咧。”   天雄不禁点头道:“这般布置,倒也真是惨淡经营,果真分布各省要冲,全教弟子怕不要上万人吗?”   泰官大笑道:“你也把我们这太阳教看得太渺小了,如果全教只有万把人,哪够布置得?实不相欺,单这太湖里面和江南附近各地便不止一万人咧。”   天雄道:“如此说来,这笔粮饷开支,也就很有可观的数目,却从哪里来的咧?”   泰官哈哈大笑道:“你问这个吗?目前我们全教虽然已经有了十余万人,分散各地,但各人全有职业,各安生理,只有毁家兴教,却没有一个是指着太阳教穿衣吃饭的,所以粮饷两字是说不上的,至于开支,我们在各地本来就办有屯垦、当铺、银号、各种事业,却不像山大王要靠抢劫为生咧,譬如这太湖里,就有若干果园山田鱼行店铺,一年下来,就足够维持这里的开支而有余,单只库里积存的,就不下三五十万两银子,便一旦有事,成了军旅,也可以足够支持一个时候的,你却无须替我们担心咧。”   接着又道:“本教门下虽有长老弟子之分,但全教长老不过数十位,大抵均是大明胜国孤臣,和各地遗民志士当中的杰出人物,又必须年岁在八十以下,才德技艺声望全为人所钦仰,才够得上资格,一经入教,便算是清议堂的一员,备供筹划咨询,门下弟子,也必须事以师礼,但一切教规却须与弟子同守,更须以身作则,一步也错不得,其余门下弟子,除有私谊而外,一律均以师兄弟相称,无论有无执掌,士农工商均皆平等,至于重要的戒律,那只有二条,第一条是不得背师叛教,第二条是不得泄漏本教机密,第三条是不得奸盗邪淫,其余均不加限制。”   天雄忙道:“这样的戒条不嫌过于简略了吗?似乎却不足限制统御咧。”   翠娘在旁不由笑道:“你看得倒极容易,其实只要仔细一想,便不简略了,须知这不过是二条纲领,细分起来便多咧,单只刑堂执掌的刑戮杖责之罪就有八十一条,你还嫌它简略吗?”   泰官笑道:“话却不是这样说,那刑堂所有执掌的是法,所以要权衡轻重,分成八十一条,这戒律却是情理法兼重,要使人人易明易守所以不得不简明扼要,不过看起来虽只三条,其实确也无所不包了。”   天雄想了一想笑道:“果然有这三条,也可概括一切了,既如此说,白兄虽非接引师,我既受教导,以后一切也当以师礼相事才对咧。”   泰官连忙摇手道:“这可不行,我在本门也在弟子之列,怎敢冒充长老,你别看我和有些长老称兄道弟,那是因为有同门或其他关系,上承各位之命,仍旧照平常称呼,你如以我为长老那就错咧,老实说便连翠娘叫我一声白叔,那还是鱼老将军之命,不然我哪敢有僭咧。”   天雄笑道:“鱼老将军便是我的世叔,您天生不也是我的长一辈?那以后便更当改口咧。”   泰官道:“这却使不得,我们还是各交各的,如果你要改口,那以后我便只有避道而行了,今后我说不定还要到北京去住上些时,你这么一来,不就害得我不敢见面吗?”   天雄只得笑着答应仍旧以兄弟相称,翠娘又笑道:“你们且别谈这些没要紧的事,我还有话要问呢,白叔叔此番北去,知道那周路两位对邓占魁的事,有什么意见么?那位王师弟,虽然抢了一个原告,江南督抚两座衙门却对他不肯放松,认为嫌疑重大,着他觅了两家店保,才放回来,还着该管州县儒学衙门随时查察,如非他在吴门一带,薄有势力,那便不了咧。”   泰官道:“这个,方才我已呈明老师父和肯堂先生各位长老,你没听清楚吗?据你年师弟说,那鞑王允祯正要借此坑他那介弟允题一下,只要那裴老前辈和魏承志,肯去北京走一遭,这场官司不但与王熙儒无涉,说不定连他冒充魏景星的事全要平反过来咧。”   翠娘忙道:“真能如此才好,那魏师弟已蒙舒老前辈慈悲按引入门,他为了父亲名辱身冤,提起就难过咧!”   天雄笑道:“这位魏公子倒挺不错,长得也十分清秀,只可惜有些像个女人,却缺少丈夫气概,未免美中不足咧。”   翠娘笑道:“那是因为他的遭遇太惨,又始终过着黑人生活的原故,如论武功文学也还全不错,再说人家原来就是一位太史公的少爷,也不能和江湖人物相比咧。”   接着又道:“适才我已听说,各位长老决定在今夜便杀那邓占魁祭灵咧,如果让他出上这一口闷气也好得多。”   泰官道:“本来这种人也该早宰了才对,反正我们又不能把他放了,不宰了只留做什么?”   翠娘道:“本来依那彭老前辈早宰了,这是肯堂先生和舒老前辈恐怕他所言有不实不尽之处,所以才力主等你回来,打听确实再说,现在来龙去脉已全清楚,自然无须再留着他咧,适才我听那位湘江老渔袁老前辈说,大概今夜便须宰他活祭那位魏太史咧。”   正说着,忽听了因大师在湖边大笑道:“白老弟,我到处寻遍没有你,谁知道你却在这里,悠闲自在谈着天咧,你知道我那金山江天寺已经闹糟了吗?如今我正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咧!”   白泰官忙道:“我哪里会得悠闲自在,可惜赶了一天路,还是上半天吃的一餐点心,肚子实在饥饿难忍,方在这里才捞着一个饱肚皮,又碰上这位马兄和翠娘有事相问,不得不一一作答,所以一直混到现在,你那庙里本来就是一个十方香火,送往迎来的地方,就有什么事闹糟了,你寻我有什么用?”   了因大师哈哈大笑道:“如果是寻常香客来往,我怎么会找到你,如今却是那曹寅不依不饶,要在我身上交出江南诸侠和马施主来咧。”   天雄不由一怔道:“他真敢倚官仗势着大师交人吗?那我已接到京中来信,待我去见他便了。”   了因大师走进船舱又笑道:“他倒没有那么做,不过每天总要着人去问上两趟,也真讨厌,今天寺中又遣急足来说,他前天一清早便亲自到寺里去,几乎说尽好话,要求我回去一见,否则便请马施主和老弟,还有那曾施主三人到他公馆里去一趟,即使三人不能全去,至少也须请马施主去一道,我已略知京中情形,但语焉不详,所以才来寻你先谈上一谈,这家伙这一次弄巧成拙,也许真急咧。”   泰官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他真敢把你那庙抄了咧。”   说着,忙将京中各事详细说了,一面道:“这等做官的主儿,平日也太舒服咧,你便让他多着点急,不也好吗?反正此事,要由各位长老决定,便此刻赶回去也是无用咧。”   了因大师大笑道:“我不过不放心此中有无别情,所以寻你问问,却无须这等忙法咧,不过这样一来,弄得不巧,他这个肥缺也许就靠不住,你也无怪他着急咧。”   泰官又笑道:“你怕他着急那也不要紧,只消你肯到北京城里去当一名紫衣和尚,包他不但无过而且有功,这是利人利己的事,你何妨试上一试咧。”   了因大师也笑道:“我是一个出家人,名心早泯,老弟既作如此想,何妨借此出仕做官去,如果你肯出山,我想红顶子靠不住,亮蓝暗蓝全有份,何不自己去试上一试咧?”   泰官大笑道:“大师兄这话说得正合鄙意,实不相欺,我此番到北京去走了一趟,在那红尘十丈之中,看得冠盖往来,实在心热,现在真打算过一下瘾咧。”   正在说着,忽听船头上又有人笑道:“你二位可别说着玩,适才我已和老师父商量了好半会,在目前这局势之下,还真非和鞑虏虚与委蛇一下不可,如果谁愿意真到北京城里去走上一趟,却不妨由大家公推咧。”   众人一看,却是顾肯堂方巾阔服而来,一齐起身相迎道:“肯堂先生,怎么这个时候到船上来?”   肯堂含笑进舱道:“我已跑了好几处咧,来意便真如二位所谈,打算推几位到北京城里去一趟,免得鞑虏把我们看得太重,以后各事反而不好下手,不过这是降志辱身的事,谁也不好太勉强谁,所以只好由我先行征询各人意见,以免临时推诿反而不好,二位真肯为匡复大计不辞自污吗?”   泰官和了因大师不禁全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肯堂又就舱中坐下,微笑道:“其实二位如果肯去上一趟,倒非常相宜,不但可令鞑虏对我江南诸人暂时释疑,而且那鞑王允祯也决不会进一步以官禄相缚,如今那曾静老弟和裴老英雄师徒已全答应下来,如能得两位同去,再由在京各位推出一二人来,那也就差不多咧。”   了因大师忙道:“你怎见得我两个去比较适宜咧?”   肯堂笑道:“如以大师而言,你是从小出家的一位真和尚,即使鞑酋要想羁縻你,至多不过赐上一袭紫衣,赏个封号,却决不会真的教你还俗做官,这是一顶好处。第二项,你是江南群侠之首,只要你能去上一趟,也许他对江南诸人的看法就会改变。第三项,你是一个出家人,应该有舍身喂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肠。所以别人或许不有去,你却去与不去一样……”   说犹未完,了因大师大笑道:“你别再说下去了,我答应你去一趟就是咧,不过话要说在前面,我去无妨,但有一层,你须先写信给你那贵门生,我却不受什么紫衣封号,最多住上一两个月便要回来,任凭是谁,却不得强留。其次,便见那鞑王也说不上跪拜,只合十为礼便是天大的面子,如可照办,我算是喂虎也罢,入地狱也罢,便说不得走一趟,否则便大家公推,我还是我行我京,便那鞑酋派兵来捉拿也是枉然。”   天雄在旁忙道:“大师适才所言,便无肯堂先生去信,那鞑王也决可办到,他的希冀,也只望能有几位卓著声望的老前辈去上一趟,替他在鞑酋面前略撑场面,以遂夺嫡之心,却不一定要扯谁出去做官,至于说到见面之礼,他倒也懂得几分礼贤下士之风,便寻常人物,长揖不拜,他也不以为忤,就我知道的,那允题府中的程子云,便是如此,何况大师领袖江南群侠,又是方外之士,他怎么能着你跪拜相见咧?”   肯堂摇头道:“如此说来,这鞑王倒真可怕了,你此番回去,还须向年双峰说,教他凡事极力小心才好,现在我们决不怕鞑虏横行暴政,却只怕他真能屈己下人励精图治那就糟了。”   大雄方说得一声是,泰官又道:“那么肯堂先生差我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肯堂道:“老弟与了因大师却又不同,一则年纪比较为轻,并非大明遗老一流,那鞑王虽然看重,鞑酋却未必便以职官相缚,不比别人,转为盛名所累,去来自必较易,二则老弟精明干练,口才也十分敏捷,你如能去,我与老师父也比较放心,所以才打算奉屈一下。”   泰官笑道:“肯堂先生不必过奖,只要有差遣我是无不遵命,不过我也有话要说明在前。此番北去,我可不当什么王府差事,至多只能当上一名食客,此点也望先和贵门生说明才好!”   肯堂也笑道:“你怎么也援起了因大师的例来?如果大家全是一去就走,那也不太好,要依我说,你不妨在京稍作勾留,就便随时代为训戒小徒不也好吗?”   泰官哈哈大笑道:“肯堂先生,你这么一说,我便越发难以承应咧,你那高足,几乎没有一项不高出我若干倍,我却拿什么训诫他去?如果一定要我到北京去住上些时,你却不可如此说法咧。”   肯堂正色道:“老弟,话却不是这等说法,此子如论才情功夫,倒不无有可取之处,只是出身豪贵之家,又得意过早,却真足以养成他骄矜之气,如须寄以重任,便非随时有人训诫督饬不可,我是决无北上常在他身边耳提面命之理,这却天生是老弟等各位之责,你如这么一说,不但不是师门至友之道,也有误大事咧。”   泰官连忙谢过道:“既如此说,我遵示就是咧,王府差事我虽不敢当,便在年宅小住如何?”   肯堂又微笑道:“你放心,只要肯北去,我决命他设法,替你在护卫等职之外,弄上一个宾客地位便了。”   天雄忍不住也道:“白兄不必多所顾虑,我想江南诸侠只愿北行,那鞑王在此时,决无以椽属护卫等职见辱之理,如能再得肯堂先生一书,那年双峰自必更当预为筹划,如愿在年宅小住,不但他受益匪浅,便小弟也好朝夕请教咧。”   泰官方含笑应允,了因大师又笑道:“既如此说,我和白老弟是去定了,难道就只我两个和那曾檀越三人吗?那裴老幺师徒却算不得数咧。”   肯堂道:“从江南去的,大概只有你们三位,其余在京诸位,我想最好周兄也稍微露上一面,其余着他再推选一两位便也够咧。如果多了,让鞑虏看得太易便又不好咧,至于那血滴子,我想裴老英雄师徒一去,那鞑王自必留用,倒可以将计就计,其余只各人选派上一两个得力弟子,等混进去之后再相机行事便行了。”   了因大师又大笑道:“那周老二向来是一条神龙,他却恐怕未必便肯出头露面咧,或者民瞻小甘等,倒还可以有个商量亦未可知。”   肯堂摇头道:“大师这又不太认识周兄了,以我的看法,别人或许为难,他却也许以游戏三昧出之亦未可知。”   了因大师方说,那只好到时再说,翠娘忽又向肯堂福了一福含笑道:“我有一件事,打算求求你老人家行不行?”   肯堂不禁愕然道:“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接着又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打算到北京去逛上一趟,顺便看看凤姑娘是不是?这个我却不好做主,你不会对令尊和老师父说去吗?”   翠娘笑道:“我师父她老人家倒没有什么,但家父却恐怕不许去,我要求你老人家的,便是想假公济私,打算请你老人家向我师父提上一声,随便派上一件差事,着我也跟各位尊长去上一趟,那我便有词可借,家父也不会阻拦,其实我和云师妹也好久不见,委实想去看看她,反正我去,只想和云师妹暗中见上一面,便那鞑王知道,也不见得便让我当个女将军来羁縻我咧。”   肯堂摇头道:“你想去看看凤姑娘倒在人情中,不过你打算教我和老师父说去,我却实在无法启齿,如果说命你随同各人前往应邀,不但鱼老将军决不会答应,也决无此理,你试想上一想,却教我如何说法咧?”   翠娘不由涨红了黑里俏的一副脸又笑道:“你老人家只须和我师父说,云师妹出阁在即,命我前去送点什么,作为贺喜不就行了吗?”   白泰官笑道:“这法子虽然好,但却说不上假公济私来,如果老将军说一声,贺礼不妨着我带去,无用你跑上几千里路,那你便走不成了,如依我说,那张桂香不是找你去吗?如假此事为题,便不难着你跑上一趟咧。”   说着又将张桂香的事,详细向肯堂说了,肯堂又看了翠娘一眼,沉吟半晌道:“如论此事,你倒真可以去上一趟,不过到京以后却不能和去的各人做一起,如果做得好,也未尝不可以更进一步造成鞑虏诸王之间的互相猜忌,只可惜你终是一个女孩子,却不得不略有顾忌,这事旦容我再为斟酌便了。”   翠娘不依道:“顾师伯,你老人家怎么就这样看轻我这女孩子咧?云师妹不也是一个女孩子吗?她还是我师妹哩,为什么你老人家就那么看重她,而对我就这等不放心,难道我就真的不如她吗?”   肯堂笑道:“你这话简直比拟于不伦,固然你与凤姑娘的境遇绝不相同,便你此番要到北京去的事,也和她的事不能相提并论,何况令她置身虎口,应付各方的又不是我,你为什么竟对我说出这样的孩子话来?”   翠娘猛然一想,不觉脸色愈红低头不语,肯堂笑道:“这事只有等我再和你师父商榷一下然后再说便了。”   说罢又向了因大师和白泰官二人叮嘱几句径去,等他去后,泰官又对天雄将入门仪式规矩详说了。   接着又道:“本门规矩,新弟子上香之初,必须向山门报到,这本来是引见师的事,但那彭老前辈也许把这过节忘了,还是我带你去吧。”   天雄正在称谢,忽听那船头上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白老弟,你当我便真这等糊涂,连这个大过节也忘记了吗?实不相欺,我是去找这考查人,照例问明考查情形才迟到现在,如今我已扯了鱼老将军来,便是为了寻他去报到领牌入堂咧。”   接着只见彭天柱和鱼跃龙二老一齐踅入,彭天柱又向天雄大笑道:“我到处寻不到你,原来你却跑到这船上来了,来,来,来,我还有好些规矩不曾告诉你咧,便趁此去找一个人说一说如何?”   天雄连忙起身道:“多谢老前辈,适才白兄已对弟子略微说过咧。”   彭天柱把头一点道:“那就更好咧,我本来也就打算让那湘江老渔详细告诉你,如果要教我来说,也许就会忘记了尾巴,只记得一个脑袋,那还真要误事,有白老弟这么一说,那一定又比那老渔夫好多了。”   说着,一把扯着道:“既如此说,那我们就快些去,让我把这引见师的仪式做完,今夜还要宰那×娘的邓占魁,周老二不在家,这刑堂的差事,正好由我来代,这是一件痛快事,我可不能多陪你咧。”   鱼老方说:“时间还早,你既到我船上何妨少坐再去?”   彭天柱忙道:“那可不行,少时各人还得换上大明衣冠,再是盥手祭天,也就不早咧,你这考查人还得就随我去一趟才好。”   彭天柱不由分说,一把又扯了鱼老,一手一个拖着就走,泰官不由大笑道:“这位老前辈就是这火爆性儿,现在人家既全走了,我也先去咧。”   说着,便也出舱上岸而去,翠娘见众人散去,又就灯下取出那封信来,仔细看了好几遍,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发怔,忽听后舱走来一人悄然笑道:“小姐,你真是狗拿耗子,有点多管闲事,人家做小做大关你什么事?要依我说,你自己也这般大咧,应该替自己打打主意才对,平白的为了别人的事,去生气,还打算跑上几千里路那是何苦来呢?”   翠娘再抬头一看,却是姨娘丁七姑,不由红着脸啐了一口道:“你又胡说什么?我的事你可管不着。”   丁七姑微笑道:“你别啐我,本来嘛,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我一个当姨娘的,怎么配管得了你?不过你今年也是二十四五岁的人呢!花朵也似的年纪,过去得可极快,等到青春一去,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拉不转来,难道你就真打算做老师父的衣钵传人,去削了头发,当一辈子姑子吗?”   翠娘猛然一怔又笑道:“你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上来,是妈和爸爸对你又有什么话吗?我却不爱听这个咧。”   丁七姑也低声笑道:“你倒也真聪明,不猜便罢,一猜便着,可不是老爷子和太太着我和你说的。前几次,也有好几家子来说亲,你不是嫌人家江湖气太重,就是说人家没出息,本来那些人也真是癞蛤蟆想天鹅肉吃,连我看了也不顺眼,那可不能怪你,如今可有两位全是上上选的人才,人家可没有配不上你的,论功夫,论门第,论人品,可全设有批评,两位老人家现在着你挑一个咧。”   翠娘俏脸通红,半晌方道:“我还不知道咧,原来你新近来又学会了一套本领,那你快别再在这船上呆着,赶紧去改行吧。”   七姑不由一怔,手扶舱中那张小圆桌,略一沉吟,忽又笑道:“你是说我学会了媒婆那一套对不对?对不住,我还是初学乍练,你就多包涵一点吧。”   说着挨着翠娘坐了下来,又悄声道:“我虽然是你的姨娘,论情份却和姐妹一样,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生全有这么一套,这是终身大事,你可别害羞,也别瞒着我,否则便是见外咧。”   接着又笑道:“本来你那马世兄一来,老爷子就有这个意思,可是人虽不错,可惜年纪嫌稍大了一些,所以一直放在肚里,现在又来了一位魏承志魏少爷,不但年纪要轻得多,长得也文秀多了。你对这两位全见过,趁着这里没有人,我们说说无妨,却不能再把这段姻缘错过呢。”   翠娘不语,七姑又低声笑道:“说呀,你向来爽快,却不许跟世俗儿女一样咧。”   翠娘把头连摇,接着秀眉微耸道:“你别谈这个好不好,我也许真的跟师父一辈子咧。”   七姑闻言不由一怔,接着又笑道:“那你对这两位是全不中意了,不过要依我说,人家也各有长处,你岁数也不小呢,世上又哪里去找十全人才去?”   说着,又附着翠娘耳朵道:“你就不为自己打算,须知我们鱼家到现在还汉有个传宗接后的人,老爷子已经这么大了,你已不会再有兄弟,筠儿还小咧,眼见得这宗祧要在你身上,你如真的不嫁人怎么行例?老实说,两位老人家差我来做说客,便是为了这个,却不是真做媒婆,贪图谁的谢媒礼咧。”   翠娘猛又颜色一沉道:“真是我爸爸和妈着你这样对我说吗?”   七姑笑道:“你这话问得奇咧,如果他们两位老人家不差我来,我敢这样和你说吗?不过这也不是马上决定的,你不妨自己仔细想想再告诉我,或者直接告诉两位老人家也行。”   翠娘红晕双颊双眉紧蹙道:“既如此说,我用不着想,你告诉两位老人家去,我听他们做主就行咧。”   七姑道:“你还在生气吗?这是终身大事,却含糊不得呢。”   翠娘闻言,倏又颜色一沉道:“你既这么说,可不是我不害羞,敢这么毫无忌惮的胡说,这两位委实全有短处,马世哥如论为人自是光明磊落,却失之太刚,可行古道而不可处今世。   魏师弟又失之太柔,将来立志如何,还未敢断定,不过,这既是父母之命,你却教我如何说法咧?”   七姑不由又笑道:“哎呀,我的小姐,你好大口气,果然连这样两位人物,全不放在眼睛里,那你到底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翠娘微笑着,把头掉了过去道:“我却没有那么傻,又让你取笑我咧。”   七姑又吃吃低声笑道:“我劝你还是将就一点的好。这江湖上,却不是一个女孩家终老的地方呢,如果再蹉跎下去,将来你是要后悔的。”   翠娘把头连摇一面笑道:“姨娘,你但请放心,为了这个,我还决不至后悔,反正就是家里不要我,我自己估量着,还能伺候恩师一辈子咧。”   七姑也摇着头道:“那我也只有实话实说去向两位老人家复命了,老爷向来在上祭的时候,一定要穿上他那套传家之宝,我还须替他取出来应用,对不起,只有暂时失陪呢。”   说罢,又起身向后舱而去,翠娘一看舱外月色,不由微慨,也自去寻上祭衣服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彭天柱扯了鱼老和天雄二人下船之后,便直奔山腰湘江老渔所居之处而来,才到那茅屋面前,便高声道:“袁大哥在家吗?在下彭天柱和鱼跃龙,携了新进弟子马天雄前来参主上香,还望暂开山门,容我接引才好。”   猛听那白松扉里也高声道:“本山山门一向全大开着,但愿入我门中,无不延纳,既如此说,两位请携新进弟子进来便了。”   说着,那扇板门开了,天雄一看,只见那湘江老渔袁崇义一身蓝布短衫裤,迎了出来,让得三人进去,到了茅屋当中,那老渔一面肃客就座,一面沉着脸,十分严肃的向彭天柱道:“彭长老既然将这人带进山门,知道他来历底细身家清白吗?”   彭天柱连忙把手一拱道:“在下幸蒙老师父慈悲,接引在教主门下,焉敢擅自将来历不明,身家不清的人带进山门,如果不信,现有考查人在此,便请当面询问。”   湘江老渔也把手一拱道:“此是本山规矩,彭长老请恕唐突,在下既守山门便不得不从事盘查了。”   接着又向鱼老道:“鱼长老是考查人吗?这人言行如何,才德有无可取之处还是小事,如有暗充鞑虏鹰犬,前来刺探军情等事,长老便须与接引师同坐咧。”   鱼老也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既在太阳教主门下,身负考查之责,焉敢不实不尽,这马天雄,实系忠贞之士,一心为匡复大计效力,决无别情,如有虚诬,愿甘同坐。”   湘江老渔又沉着脸向天雄道:“你是投效弟子马天雄吗?本教名虽供奉太阳菩萨,却非寻常道门可比,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来的?”   天雄连忙也站了起来,先抱一拳,然后匍匐在地道:“弟子世受大明国恩,自应为教主效力,替我汉族争光,以图报于万一,虽蒙彭老前辈接引,却未受人指示。”   湘江老渔又厉声道:“你知道入我山门之后,如有中途变节,泄漏秘密等情,便该处死,鞑虏知道,更是灭门之祸吗?”   天雄道:“弟子知道,既然入门,决不敢三心二意,便不幸让鞑虏知道,诛及九族也心甘情愿。”   湘江老渔又道:“本门戒律极严,自入我山门之后,便当束身自好,一切全由不得自己,如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固然轻则杖责,重则处死,便奸盗邪淫也一项犯不得,你能遵守吗?”   天雄匍匐道:“弟子能守,如犯本山戒律,任凭处置,决无怨尤。”   湘江老渔听罢,又把手一摆道:“既如此说,你且起来,二位长老也请落座,容我通知值殿人,转呈老师傅便了。”   说着扶起天雄又向彭天柱大笑道:“如今公事已算交代过去,不过时候还早,你怎么在此刻便将马老弟带来咧?”   鱼老也笑道:“本来早咧,要依我的意思,原打算留他和我这马世侄在我那船上多坐一会再来,他却一定不肯,连茶全不肯喝一杯便扯了来,如今只有到下面去,更衣坐待上祭了。”   彭天柱把头一摇道:“这并不是我老彭心急,今天夜里委实事情太多,我除了接引这位马贤侄,还须宰那×娘的邓占魁咧,如果不早点来,哪里来得及?”   接着又笑道:“你是把门将军,我们既已来了,你也盘查过了,还不快开山门让我们进去,难道你还打算将我们留在外面不成?”   湘江老渔笑道:“你就是这霹雳火爆的脾气,我知道今天是你代理刑堂,要宰那邓占魁王八羔子,不过尽可从容些,哪里就用得着这等忙法?”   说着,一面笑着,一面卷起那后壁上的姜太公钓鱼图,露出神龛,开了机关,向石洞地道内面高声道:“内面弟子听清了,兹有本教长老彭天柱,接引新进弟子马天雄入门,并有考查人本教长老鱼跃龙随行,该新进弟子已由本人盘查清楚,尔等可禀明值殿长老,转呈老师父,并着来人在延宾馆小坐,更衣入见。”   一声叫罢,那石洞里面答应了一个是字,便闻钟声铿然,湘江老渔又笑道:“老彭,偕鱼老将军和马老弟进去吧,我的事已经完啦。”   彭天柱更不怠慢,又携了鱼老和天雄由地道进去,天雄进了那石洞再看时,只见一带斜坡拾级而上,才走进去丈余远近,便见一位浑身甲胄,佩剑而立的武士,躬身向彭天柱道:   “值殿长老有令,请彭长老命新近弟子先在延宾馆小坐,静候老师父示下,再行前进。”   彭天柱把头一点,又偕了二人从地道中走了过去,再走不到三五丈远近,便见一盏铁灯檠之下有一条岔道,彭天柱又向鱼老一拱手道:“我还有事,先到复明堂去咧,就烦老将军先引马贤侄到延宾馆去如何?”   鱼老笑道:“你既有事,尽管请便,我反正要等小女送衣服来,便陪我这位世侄少坐无妨,却用不着像你那样忙法咧。”   彭天柱也不理会,径向前面走去,鱼老引了天雄,从岔道转了过去,便见一座石室,室内走出一位头戴方巾文生打扮的少年出来,先向鱼老打了一恭道:“鱼老将军,这位就是新进南来的马师兄吗?”   鱼老笑道:“今天这延宾馆的知宾差事是你吗?他正是我的世侄马天雄,你两个以后便多亲近吧。”   说着又向天雄道:“这位乃是顾肯堂先生门下的王熙儒贤侄,算起来,他和你那居停主人年双峰正是同门师弟兄,此刻新入门弟子还未有人来,你既是为了那双峰的事而来,不妨和他多谈一会,少时我还另有执事,只等小女一来,换上衣服,便须他去咧。”   天雄忙和熙儒见礼,那王熙儒还礼之下,便肃客就座,一面笑道:“连日各位老前辈均言马兄卓行过人,便古侠士也不过如此,小弟钦敬无已,今日一见实属三生有幸,今后一入山门,便无殊兄弟,还望不吝教益才好。”   天雄忙道:“小弟愚鲁不文,更未尝学问,幸蒙彭老前辈接引入门,准在教下效力,以后应请王兄指教才是,你这么一来倒是见外了。”   熙懦又笑了一笑道:“马兄过谦了,在本门各位老前辈当中,彭老前辈是最不轻易许人的,连他老人家全对马兄器重,便足见品德高超了。”   接着又笑道:“小弟虽然与年师兄同门,却还未谋面,闻得他和那云师姐,均属本门弟子当中杰出人物,他年扭转乾坤,重光汉族山河,大半全在他二人身上,小弟虽然对于名利二字看得极淡,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旦义旗高举,自当追随其后,将来还有若干大事须共,素闻马兄磊落,又与年师兄系属肝胆之交,以后还望不必太谦才好。”   鱼老大笑道:“你两个将来都是本门弟子当中不可少的角色,这一套寒喧世故,最好全收将起来,否则便连我这老朽也不耐听咧。”   接着又笑道:“你那场官司打得怎样了?如今你白师叔从北京城里回来,已有办法咧。”   熙儒道:“那幸亏我赶前一步,做了原告,便那位假太史公真强盗邓占魁的诸妾也替我开脱,虽然那几个大衙门有点起疑,我已托人打点,也许无妨,既然从北京方面有办法那就更好了,但不知如何设法,老将军能先见告吗?”   天雄不等鱼老开口,先笑道:“此事我也略知端倪,便年双峰来信也曾提及。”说着便将允祯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情形和允题意欲藉此坑允祯一下的话全说了。   王熙懦大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便连托人的事也不必亟亟咧。”   鱼老道:“那倒不可过份大意,须知北京的事,往返尚须时日,一定要等裴老驼子师徒向允祯鞑王投首之后,还要经过那鞑王奏明鞑酋,才能决定,你试算算,要多少天数,这文书才到江南,万一这中间出点乱子,岂非白白吃亏。”   熙儒笑道:“老将军放心,我现在是个府学生员,他在没有拿着把柄之前,决不能开革用刑,便以弟子在这吴门一带的交情,一时也不会缧绁入狱,老实说,那县衙如果再问,我便给顶他回去咧。”   天雄忙道:“王兄无须如此,此事既与江南织造有关,我料鞑王允祯的私信,不上几天必到,那信一到他必定找我和白曾诸位,只约略示意,这些官场人物,别具肝肺,也许对这事就暂时搁起来亦未可知,却不必如此咧。”   正说着,忽听翠娘在外面笑道:“马世哥,我父亲也在此地吗?我替他送衣服来啦。”   再看时,翠娘已经提了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鱼老忙道:“我在这里,便是为了要等换衣服,既已取来,待我赶快换上,那复明堂上,还有职司咧。”   说着,从翠娘手中取过那个包袱放在桌上打了开来,众人初疑那包袱里面一定是袍服纱帽之类,等打开一看,却是一套鱼皮软甲,并且制作极为古怪,只见鱼老换上以后,上面戴着一顶护耳包头鱼皮兜鍪,身穿鱼皮紧身短铠,下面鱼皮战裙,足下踏着一双鱼皮软底长靴,乍看便似一身绿鲨皮裹着一个人一般。天雄不由奇怪道:“你老人家这套软甲却不是大明服式咧,今天既是开山上祭之日,能穿上这个吗?”   鱼老哈哈大笑道:“老贤侄你哪里知道,老夫以鱼壳得名,便在这套软甲上面,这虽非大明官服,却出先帝所赐,我看得它便如对先帝一样,为什么穿不得?”   说罢,将浑身又细细束扎了一下,这才别了众人出去,天雄又笑向翠娘道:“这套软甲真的异样,直到今天,我才算知道他老人家得名鱼壳的缘由是为了这副软甲,但不知烈皇帝当初为何竟以这副甲胄赐给他老人家,世妹知道吗?”   翠娘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父亲方才所说的先帝是指烈皇帝而言吗?那便错了,这副软甲的质料,原出关外松花江上一鱼皮,并非寻常海中鲨鱼之皮,制成软甲,水旱两路均可应用,算起来还是鞑虏昔年贡物,是神宗皇帝钦赐先祖,福建水师提督廷拔公之物,也算寒舍传家之宝,不过先祖一生服官南方,彼时海疆平定,生平难得一用,直到家父手上纵横海上,才以此得名,不知道的人,全以为鲨鱼皮制成,又有谁知道它的来历咧。”   熙儒笑道:“原来老将军得名鱼壳是在这一套软甲上,这东西在陆地战场上比起铁甲来也许要轻而灵活得多,但有那下面的战裙,在水中恐怕反不免累赘咧。”   翠娘道:“那倒不然,这副铠甲在陆地上只取一个坚韧轻巧刀枪不入而已,反是在水中却灵活异常,只要运用得宜,便真和一条大鱼一般,别看那战裙累赘,它前后两幅可以反折上来,替胸背更加一重掩护,左右两幅,恰好护牢两腿,只须就现成扣子和带子,再略一束扎便行,什么水靠也没有这个方便,老人家在延平王败挫之后,曾仗这副铠甲,在近海之中,飞跃清兵舰首,一日之中连刺大小将弁五十二人,每一得手便仍投海中,直使鞑虏和若干降将看得便如天神精怪一般,鱼壳之名,便在那时候叫响,虽然他老人家武功精纯,水性也过人,这一副软甲也帮助不少,所以他看得这副铠甲极重,固然由于钦赐传家之宝,合用得力也是一大原因。”   接着笑道:“你二位要知道他老人家这副铠甲的珍贵,只须哪一天乘他老人家酒酣耳热的时候,提上一下,他便会滔滔不绝的告诉你们呢。”   天雄笑道:“原来这副软甲还有这等妙用,不过也只他老人家才配用,才能使物以人传,否则落在一个平常人手中也不过当它一件古董而已。”   熙儒也点头道:“既有此说,那我改一天,倒要请师姐先容,求他老人家给我详细看一下以饱眼福。”   翠娘方说:“那倒容易,只要是自己人,他老人家随时可以借看,并且还可以将妙处详细告诉你。”   猛听那石室外面甬道中又有人笑道:“我哪里不曾寻到,原来师姐却在这里,小弟正要求教咧。”   翠娘掉头一看,却是魏承志,忙道:“你寻我做什么?再等一会便要发号齐人,听候点名上祭,你却乱跑不得咧。”   承志踅进石室向马王二人招呼着,一面又向翠娘笑道:“我新来乍到,哪敢乱跑,现在寻你便是为了我师父已被老师父传去,上祭又在即,我虽已入门,却不谙规矩,所以打算向师姐请教一下,这衣服是该什么时候换上,是不是还和上次入门上香那样,要等传唤,才能进入复明堂咧。”   翠娘笑道:“原来为了这个,此间照例是每逢香期只出此延宾馆一步,便须换上大明衣冠,你且在此少坐,少时便会有人前来查点,该穿什么的,少不得会送来,等大家衣服换好,云板三响,山外无职长老弟子均在此间齐集待命,再等金钟响动,礼堂长老自会派人来接引入堂听点,你急什么?”   魏承志脸上一红道:“小弟并非急着入堂,实因师父不在身边惟恐误事失仪,既如此说,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王熙儒也笑道:“魏兄少坐,这里的规矩虽然错不得,但一切均有长老和执事弟子照料,却决不至令你失仪误事例。”   说着便见门下弟子和长老们陆续而来,那谢五娘,解壮飞,魏思明三人也在其中,彼此招呼之下,五娘首先向天雄道:“闻得白大侠已从北京回来,马爷也必北归有日,那匹马的来历既承见告,老身腊尽春回之时,必当北上一谒故人之墓,届时还想看一看这马主人,马爷能代求一见吗?”   天雄忙道:“老前辈说哪里话来?我那敝友对于遗老志士向来极其敬重,便无弟子事前说明,他也必延纳拜见,何况你老人家现在已是本门长老咧,如真到京,还请直接到年宅,弟子等敬当伺候。”   谢五娘微微一笑道:“马爷不必太谦,只要届时不要忘记便行例。”   翠娘在旁看了她一眼不由笑道:“谢老前辈也打算到北京去一趟吗?那便再好没有咧,我也正打算去吃我师妹的喜酒咧,如果恩师和我父亲让我走,我们便可同行了。”   谢五娘摇头道:“老身虽有意北行,但必须等到来春,同行却恐未便咧。”   说着,便见一个少年书生,手中拿了一本册子,向各人一一查点之后,仍然退了出去,不一会,又由两个壮汉,携了几个包袱前来,交给各人,除翠娘来时,已经换上一身翠绿衣裙而外,天雄是一身云骑尉服色,魏承志是荫生打扮。   天雄不由诧异道:“我生平未尝一日为官,怎么能穿这个?不要是拿错了吧。”   王熙儒道:“马兄但穿无妨,这是老师父和长老所定,凡是大明有职遗老,仍用原来服色入祭,武官之后,一律用云骑尉服色,文官之后一律用萌生服色,僧道不必另换俗家衣服而外,士农工商各色人等,全须循大明旧制,所以才有这套衣服发下来。”   接着又笑道:“你别看我这身文生打扮,却非因为在鞑虏科举之中得了一个生员,那也是因为先父曾在大明出仕咧。”   天雄这才遵令换上,须臾再向众人一看,虽然才只数十位,人色也各各不同,可是冠裳济济,那条长辫子全盘了上去,居然依稀重见汉宫威仪模样,大家全是一脸肃穆之状,又停了一会,只听悠然三下云板声音,远远送来,说话之声立刻静止,那整个延宾馆中,全鸦雀无声,静静的候着,约莫一顿饭时候,又陆续来了十余人,忽然镗,镗,镗,又是三下钟声,便见两个戎装弟子,各掌灯球,拥着一位浑身甲胄手抱令字旗的长老走来,高声道:   “山外与祭无职长老弟子到齐没有?我奉总司香火,大明长公主之命,着各人齐集复明堂听点。”   便见王熙儒慌忙排开众人拜伏在地道:“此次山外与祭无职长老弟子一共六十一名,现已到齐,恭候率领听点。”   说罢之后,又忙将名册呈上,那人接过册子,用手中小旗一挥。便又掉头回转身,向那条隧道前面上去,那石室中各人,长老在前,弟子在后,鱼贯跟着,也向前面走去,一路肃静无哗,走完那条隧道便到了复明堂前,那石堂虽在地下山腹之中,这时,丹陛下面,已经点上两束合抱庭燎,烧得火炽,只见堂上灯火通明,神龛前面对站着独臂大师、顾肯堂、孤峰上人和彭天柱四人,以下八字式,站了十多位长老,朱红抱柱两旁又站了十多个门下弟子,一见众人进来,立刻有人上来引着,分就前后站好,那身穿甲胄的长老,趋向正中神龛前打了一恭,接着单膝一屈将名册举起高声道:“罪臣万家声奉长公主之命,已将教下山外无职长老及弟子共六十一人引进,伏乞烈皇帝在天之灵鉴准与祭,并准新进弟子马天雄等十七名入门一体与祭。”   遥闻独臂大师道:“万将军免礼,便请点名开祭。”   那长老又谢一声,站了起来,将那令字旗放在供桌上,掉头捧着那本名册,大踏步走向堂前,便有一个门下弟子呈上朱笔,侍立一旁,等那长老唱名点罢之后,将朱笔名册接过,放在供桌之上退下,那长老又跪禀低祝,然后也退立一旁,接着便有十余壮汉抬上一条先洗剥干净的牛,一只猪,一只羊分别用木架在供桌前陈好,猛听石堂后面,三声炮响,鼓乐齐奏,那黄松筠站在石堂上首,高唱一声:“主祭者即位。”   翠娘和另一女弟子,便上去扶了独臂大师在石堂当中站定,接着又唱各长老即位,诸弟子即位,便由孤峰上人引了各长老在独臂大师身后分行站好,又由白泰官引了诸弟子在各长老之后站好,那黄松筠等各人全站好之后,又唱了一声,各新进弟子即位,便由王熙儒引天雄和其他十余新进弟子又在最后一排站好,乐声稍止,接着又是一声炮响,鼓乐之音又起,黄松筠跟着,高唱一声:“上香!”由两位门下弟子将五炷香一齐点着,递给独臂大师接过,向上一献,又由弟子接过插在供桌之上金炉内面,由此大祭才算正式开始,在赞礼、乐声之下跪、拜、兴,行礼如仪,那石堂之上,更加庄严肃穆,除火炮鼓乐之声而外,将近百人,几乎寂静得半点声息全没有,好半晌,若干仪式过去之后,黄松筠又高唱一声:“读祝文!”那顾肯堂满面惨痛之色,取过供桌上事先撰好的祝文,跪在神前用极沉痛声调读着,全场各人,大半泣不成声,这场大祭差不多将近两个时辰,各人带着满腔悲愤的情绪仍复回原位置,这才又由独臂大师,主持开山典礼,命天雄和新入门十六弟子各自歃血加盟,在烈皇帝神前皈依入教,又由彭天柱宣读戒律,命各人遵守,直到各人均在神前领过血酒福胙,才算礼成,各长老弟子均退出堂外自去暂行休歇,却只留彭天柱和四名值堂弟子,并令新入门弟子侍立,此外便是飞天神驼裴老幺和魏承志在场,在供桌前面设了公案,着人将邓占魁从山后石洞提了上来,那邓占魁原是江湖出身,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一到复明堂上,看见灯光之下一个公案模样,上面坐的正是那九里山王彭天柱,此刻一身纱帽红袍,全是前明服式,连下面侍立四人,也全是戎装掣刀在手,裴老幺更是一身甲胄,又仿佛当年在高鹞子部下光景,那魏承志和其他各人也全是前明装束,心中已经料到八成不妙,但身不由主,只得在公案前跪了下来,口称:“我已知罪,不过那舒老英雄和肯堂先生,全曾允我活命,还望山主开恩。”   彭天柱手捋白须一声冷笑,双眉直竖,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猛然圆睁,那一张铁面向下一沉道:“你这×娘的狗贼弄得好玄虚,还敢对我老人家说这话,我来问你,那顾肯堂先生和舒老英雄对你这×娘的,说什么话来,你这×娘的狗贼又对他两个说的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第 二 章  诛 奸     邓占魁战战兢兢的道:“小人记得。”   彭天柱猛然一拍公案大喝道:“你既然记得,肯堂先生何尝有只字允你活命?你这×娘的狗贼,死在目前,还敢在我面前再弄玄虚吗?”   邓占魁又叩头道:“顾肯堂先生虽然没有亲口允我不死,那位舒老英雄却一再允过我,还求山主饶命。”   彭天柱又一拍公案大喝道:“×娘的,还敢和我强嘴,便舒老叫化真个允过你这王八×的,我也非宰了你替魏老翰林祭灵不可,你这×娘的已经快活了几十年,杀人全家,用你这一条狗命来抵偿,还不够本吗?”   接着,又向左右大喝道:“你们快把这×娘的狗贼推下去,一刀一割,至少也要割他娘的一千刀才许开膛摘心,谁要割少了刀数,老子便要用他来补数。”   两旁弟子才一答应,正待上前推人出去,忽见舒三喜在外面高叫道:“且慢动手,我还有话要问他咧。”   一语才罢,舒三喜已从外面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纱帽,身穿红袍,足下一双粉底乌靴,脸上容光焕发,不但绝不是叫化模样,而且神采奕奕,简直便似一位现任大员,两旁弟子连忙住手,彭天柱也起身相迎,一面正色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难道又打算替这奴才求情不成?小弟掌刑堂,除老师父代传烈皇帝旨意而外,却谁也不敢答应咧。”   舒三喜笑道:“小弟也忝居本教长老,焉有擅扰刑堂,代这逆贼求情之理,彭兄但请归座洽公,且暂容我和他数语,然后再行刑便了。”   说罢向邓占魁嗔目而视道:“你这奴才方才的话我已全听清楚,不错,我曾允过你有一线生机,但是你还记得我的话吗?我教你说实话为什么你只挑好听的说,却将鞑酋奸谋完全瞒着?这却非我食言咧。”   邓占魁连忙叩头道:“那是小人该死,一时糊涂,惟恐触怒你老人家和肯堂先生,不过皇上虽然确有密旨,那却不关小人的事,还求暂饶一死,容我实说便了。”   舒三喜又冷笑道:“现在你就想再说实话也嫌太迟了,而且你那主子的奸谋我等也洞悉无遗,哪里还用得着你再说。   老实说,你本连鞑虏也不能容,只仗着和那东鲁狂生程子云稍有认识,夤缘得入鞑王允题之门,又仗着允题密保才弄了这份差事南下,你当便瞒得了我们吗?不过据那个江南织造曹寅口供,他却说鞑酋好些奸谋,均出你这奴才所献,只凭这一点,便该碎尸万段也不为过,你尚有何说?”   邓占魁闻得舒三喜一来,起初无异看见重生父母一般,正欲抵死求生,忽闻此语,不由吓得魂飞天外道:“你老人家千万容我一言,小人虽然由认识程子云才能夤缘踏进十四王府,密保南来,暗查江南诸侠行动,那三条密策却出圣意,决非小人所献,如果那曹寅真这等说法,便冤杀小人了。”   说罢,又连连在那地下碰着响头,彭天柱却把那公案拍得震天价响,大喝道:“你这狗贼,既敢献这奸谋诡计,还赖什么?”   说着又向旁立弟子道:“这等×娘的脓包狗贼,连二分人味也没有,你们还不快与我推出去剐了算完,谁还有工夫耐烦听他胡说。”   那两旁弟子又暴雷也似的一声吆喝,各自擎刀在手,准备动手,猛听舒三喜又冷笑一声道:“尔等且慢动手,我老人家向来做事全要让人死得瞑目,他既说那三条密策乃系鞑酋的意思,且等他说出,看和曹寅说的是不是一样,再宰他也还不迟。”   那邓占魁连忙爬前一步,在舒三喜面前跪定道:“那三条密策,实乃出诸皇上圣命,并非小人献策,老实说,那时小人虽蒙十四王爷引见,却还不能对皇上奏事呢,怎敢献上这三条密策……”   彭天柱又厉声道:“要说快说,我却不罗唆,你再想多说废话,那我也无须再推出去,就在这里剐了你这×娘的狗贼也是一样。”   邓占魁战战兢兢的道:“小人快说就是咧,那三策,第一个是驱虎食狼,第二个是千金市骨,第三个倒树寻根……”   说犹未完,彭天柱又大怒道:“我着你说老实话,你这×娘的狗贼却为何和我打起哑谜来?须知我老人家却没这分心思和你猜这谜儿玩咧。”   邓占魁又叩头道:“这乃皇上密旨如此,并非小人有意掉文,你只要听我一说就明白咧。”   接着又道:“这躯虎食狼一策,就是着挑拨离间,驱使各位遗老和大侠互相猜忌,自相残杀,免得朝廷再费手脚,那千金市骨就是选择最有声望的人,千方百计使他出来做官应聘……”   舒三喜又笑道:“这就是你南来的使命了,不过这些人大抵胸怀各异,那鞑酋就是他们出仕做官,又有什么用处?”   邓占魁又叩头道:“这个小人倒听见程子云说过,这些遗老顽民,固然有的真是学究天人,有的是身负绝艺,但是万民仰望的,还是他一点气节,只一肯就聘做官,别人就是另外一个看法,即使学问再高,本领再大也就无法再行号召,为首几个就范,那二三等的人物声望未孚,便无足轻重了。”   舒三喜大笑道:“这倒真是一个绝着,既于不动声色之中除了隐患,又落得一个求贤礼士之名,不过真有抱负和气节的人却未必便肯入网,他又奈何?”   邓占魁道:“那便应用第三个是倒树寻根之策,就是先从明查暗访入手,将这些人借一事一文,甚至一诗一画为由,只拿着半点把柄,便派兵捉拿,来一个灭门绝户,甚至用瓜蔓抄的法子九族全诛,连门生邻里也不放过一个,这样一来,一方面是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一方面也是一网打尽之计。”   接着又叩头道:“这三条密策,小人虽然知道,却并非小人所献,还望饶命。”   彭天柱又一拍公案道:“好×娘的狗贼,这还要够多毒辣的,这等奸谋便不是你这狗贼所献,只要是跟着干这没天良的事,也该割碎了喂狗才是。”   邓占魁闻言只吓得叩头如捣蒜,一味哀求着,舒三喜又道:“那你和曹寅二人既同在江南也该有个统属,究竟谁属谁管咧?”   邓占魁道:“小人虽奉皇上之命,并赐有准许密折奏事的金印,但只准查报,不得擅做主张,便那曹寅虽然是皇上亲信,也只奏闻,奉命而行,实际谁也不属谁管,只要用钱,或须当地疆吏相助,由他设法洽商而已,小人却连这点实权都没有,还望饶过蚁命才好。”   舒三喜忽然脸色一沉,两只老眼发出异样光彩道:“既如此说,想是实情了,现在我也还你一个明白,教你死而无怨。”   说罢仰天大笑道:“你这奴才祖父母均属大明臣民,汉族子孙,居然敢认贼作父,甘为鹰犬其罪一也。那魏太史对你有救命之恩,待你这奴才更不为薄,你竟杀他全家,弑主求荣其罪二也。以你一个奴才,竟敢到这江南来窥探游说我等,其罪三也。想我炎黄华胄虽然不幸凌夷至此,哪能容你这等无耻奴才再活下去之理。”   说着又向彭天柱打了一恭道:“小弟陪审之事已完,一切还请刑堂做主。”   彭天柱也把手一拱道:“如此小弟放肆了。”   说着忙又一沉铁面道:“尔等快将此贼推下去,静候奏明烈皇帝,请长公主传旨发落。”   那旁立弟子,这次动作却非常之快,一边一个立将邓占魁架起,另外二人擎刀押着,退向丹陛之下站立,彭天柱便从公座上下来,和舒三喜两人双双跪伏在案前,高声道:“臣彭天柱苏仲元已将逆贼讯明,弑主降敌,甘做鹰犬一切属实,拟请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并慰忠魂,是否有当,应候旨下。”   一声说罢,又听炮声连响鼓乐齐鸣,接着四名女弟子簇拥着独臂大师,从神龛之后出来,就公案上坐定道:“这逆赋既经讯明,罪无可逭,可即加诛戮,明正典刑,并准魏承志事后在堂下设灵,遥祭乃父,以慰忠魂,一俟日月重光,再议恤典。”   彭苏二人方才谢恩起来,那丹陛下两个擎刀弟子,上首一个立刻就丹陛之下单膝一屈,说声:“领旨。”接着一掉头提刀在手,一手揪定邓占魁发辫,一刀向脖子上斫去,—下便身首异处,接着放下刀提着人头一献,其余两个弟子随将尸骸首级一并抬了出去,裴老幺和魏承志一见大仇已报,均各放声痛哭,一同走向公案拜伏在地,谢过烈皇帝在天之灵和长公主,又谢过彭苏二人,独臂大师含笑命人扶起,一面道:“可喜你师徒二人大仇已报,但是魏太史污名不可不洗,明早遥祭以后,可即随了因大师等北上,倘能藉鞑王之力,得使沉冤大白于世,也好了却一件心愿。”   接着又向新进各弟子道:“尔等看清楚吗?这邓占魁便是叛国逆贼下场,以后务各竭尽忠诚,为我汉族争光雪耻才是。”   诸弟子均各拜伏在地道:“弟子等自入门以后,便当舍身报国,敢不以为鉴?”   说完以后,独臂大师随命各人退出,又命人撤去公案,设上座头,唤来天雄笑道:“马檀樾南来不易,复遭凶险,幸喜诸事顺手,现又入我门中,这以后便一家人咧。”   接着便肃彭苏二人与天雄同坐,天雄连忙躬身道:“弟子世受国恩,更蒙年兄知遇,于公于私,均应效力,既蒙彭老前辈接引,皈依本门,以后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敢惜,不过老师父这等优遇和称呼,弟子却决不敢承当,还请与门下各弟子一般看待,以免僭越才好。”   彭天柱在旁忙道:“老贤侄本来豪爽过人,怎么在老师父面前如此拘谨起来?须知老师父对本门长老弟子,向来均主世法平等,何况你的年岁本来就较之一般新入弟子要大得多,在未入门以前,便又为匡复大计着力不少,今后尚有好多大事必须由你去做,自应优礼有加,而且马上就有好多事,必须商量嘱咐,你如不坐,那怎么行咧。”   天雄又躬身道:“弟子既接引入门,如有差遣,自应遵行,但在这复明堂上,怎敢僭越,还望容我侍立候示才好。”   独臂大师微笑道:“此是本门议事成例,马檀樾但座无妨。”   天雄方才告罪入坐,少时各长老和有职奉召弟子又陆续进来,各依班次坐下,独臂大师等人到齐,方又开言道:“此次各项大计虽然已在事前分别洽商妥当,但依本教规定,仍须在烈皇帝神主之前,由各长老决定,所以特请各位前来会商,尚清各抒卓见,以免遗误。”   说着又将各事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肯堂听罢,又将拟定分别遣派长老弟子应召卧底的话说了,因系事前商定,所以神前会商,不过一个形式而已。当经决定仍照事前洽商结果行事,推派了因大师、曾静、白泰官三人应召,再由在京各长老推出一二人,分别前后去见鞑王允祯,并由裴老幺、魏承志、了因大师弟子静修、彭天柱弟子杨文龙杨文虎、黄松筠侄儿黄九成、舒三喜弟子庄乃钊等七人投入血滴子,此外又着鱼翠娘随同前往,密授云中凤机宜,等诸事决定之后,又议定将去的人分为三拨,第一拨由了因大师率领白泰官、曾静、马天雄、鱼翠娘先往镇江,索性和曹寅说明,北上各人已应雍王允祯之邀,免得他再向各人滋扰,等镇江事毕再行北上,第二拨由裴老幺师徒二人单独上路,第三拨由静修率领各弟子俟前两拨人已到京,再行起程。等诸事全行筹划妥当之后,奉派各人又一同在烈皇帝神前盟誓,各以全力完成使命,这才退下更衣休息,等天雄回到所居渔家,仰面已是日高三丈,鱼老父女恰好同行,方欲告辞,小息一下,鱼老却一把扯着道:“如今你不必再住到那里去,且仍随我到那船上去,那谢五娘已经招呼过了,她专诚要请你和白老弟二人,只因她那酒店人多碍眼,所以特地约在我那船上,今天扰她一席酒,饭后大家睡上一觉,只等老师父和肯堂先生的信写好,明日天一亮,你们这第一拨人,仍旧由我这船送到镇江去不好吗?”   天雄笑道:“如能仍旧乘船回到镇江去,小侄中途正好请教,那是再好没有,不过那匹马却如何带走咧?”   翠娘忙道:“那马反正白叔已经骑惯,便仍由他骑去还不行吗?你这伤势虽好,又何苦多劳碌一趟咧。”   天雄道:“如能由他骑去也好,但他长途方回,又多跋涉一趟岂不令我难安。”   翠娘方道:“全是自己人,那又有什么关碍?少时你不便说,等我托他便了。”   话犹未完,忽听泰官在后面嚷道:“要教我多跑上一段路那倒无妨,不过人家请客既然有我,你们为什么连等我也不等一下,就这么急急的要回船去咧。”   翠娘掉头再看时,泰官已后面赶来,便笑道:“这倒好,你既当面答应,我便省得再说咧。”   接着又笑道:“白叔,不是我们不等你,你请想谢老前辈既借我们那船上请客,我和父亲能不先赶回去吗?你是特客,便稍迟再到却也无妨咧。”   说着四人一同回到船上,翠娘先将所携衣包送到后舱,又换上日常衣服方才出来,不一会谢五娘和魏思明也到,落座之后,先向白泰官笑道:“今天我所以特为前来奉邀,一则是因为数十年心愿,都因白大侠和这位马贤侄得遂,不容不谢,二则因为还须有事相烦,所以想藉此一枝先行约定,还望不必推却才好。”   泰官笑道:“我向来是有请必到,怎会推却?你只要把你那得意的名菜多做上两样便得咧。”   天雄也道:“老前辈赐酒,决无推托之理,如有所嘱也必尽力而为,你老人家如是为了想去看望一下那马的主人,却无须再嘱咐呢。”   五娘又笑道:“老身目前只此一事而已,此外便别无他求了。”   说罢之后,又向魏思明一使眼色道:“如今客既约定,那我们便须回去做菜取酒了。”   翠娘在旁连忙拦着道:“这鸡鸭鱼肉之属,附近便可购得,酒我们船上也有,老前辈如欲做菜,何不就在我这船上动手,也让我学点手艺不好吗?又何必再来往费力咧。”   谢五娘笑道:“那不是请客,倒是老身前来打扰了,这如何使得?这里离开东山虽然稍远,但我相信,我和这位老伙计,来往还费不了多少时间,且去去就来,不过宝舟厨灶碗盏之属,还须乞借一用才好。”   鱼老忙又笑道:“女侠向来豪迈不让须眉,今日怎么也拘谨起来,你若要请客,只须把心尽到便行咧,何苦又多往返这趟咧。”   谢五娘大笑道:“老将军不必坚留,我们去去就来,须知做菜也必须从材料上讲求,这附近虽然应有尽有,也许还不合用呢。”   说罢,便和魏思明告辞,登上一条小船,棹船如飞而去,白泰官不由喝彩道:“这位老婆婆倒还半点老态俱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便可想见她少年时候,是一位了不起人物咧。”   鱼老笑道:“近日我已听见黄顾二位详细说过,当年她岂但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还是一位绝世美人呢,只可惜如今物换星移,美人老去,便当炉卖酒也无人留意,要在五六十年以前,有她在这东山开这一爿酒店,那两进房子早教人家挤碎了。”   翠娘忙道:“她少年时候,真是一位风尘名妓吗?既有这大本领,怎么倒甘居下贱咧?”   鱼老正色道:“那倒不是她甘居下贱,实在是另有用心,也可以说是有所激而使然,别看她极盛时候,车马盈门颠倒众生,一切皆以游戏出之,便若干权贵,和王孙公子,也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其实她却守身如玉,绝无苟且,便连那位相处最契的祁六公子,也只得算是一个知己朋友而已,这等人却真值得人敬重的。”   泰官在旁点头道:“照这么一说,那位在邯郸坐化的林明和尚,一定就是山阴祁六公子了,却难怪她以如此高年,还要北上一踏,去扫塔祭墓咧。”   天雄闻言忙道:“那祁六公子又是何人咧?能与这位老前辈是知己之交,一定也是一位奇人无疑,只可惜我虽在他死后相助入塔,却未见其人,未免失之交臂了。”   泰官道:“那祁六公子乃是殉国江苏巡抚祁公佳彪的公子,字斑孙,清兵渡江,曾在嘉定等地数劫劲敌,又曾夜入金陵行刺鞑王多铎未成,便悄然隐去,他虽系出身贵公子,却实是我辈中人,生平除与雪窦山人魏耕是知己之交而外却很少许可,这位谢老前辈也许便是他在风尘中的唯一红粉知己了。”   鱼老点头道:“他三人不但是忘形至友,而且在昔年曾有新风尘三侠之名,只可惜如今祁魏两位全已谢世,只剩下她一个咧。”   泰官道:“我虽稍知底细,但也略而未详,那么这魏思明和解壮飞两位为什么又和她偕隐在一处,到底算个什么瓜葛咧?”   鱼老大笑道:“老弟,你这一句话问得就该罚上三大杯酒才是,她在少年时候游戏风尘,尚且一无沾染,难道如今老成这样,和魏解两位便还有什么瓜葛不成?老实说,你别看人家—个店东,两个老伙计,却实在是三位有心人咧。在我们太阳教未到此地建立下院之前,他们这一爿酒店,和三个人,已经在暗中结识了好多江湖人物和反清复明的志士,只是做得极机密,这左近一带,无人知道而已,直到在庵中正式上香之后,他们才说了出来,单只在长江上下游水面上的朋友就有七八百,而且个个全有一两手功夫,绝无下三滥夹杂其中。更妙的,他们的令子是一朵极小的红绒花,这批朋友,有不知道说五娘的,却没有一个不知道红花令子的,不明内容的,也许会以为令主一定是位年轻女侠,却又谁知道是这么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婆婆咧。”   泰官不禁一怔道:“这红花令子我倒知道,不但水面上朋友好多人全奉之若神明,便跑马卖解的朋友,也有好多是此道中人,但是你如不说破,我却还不知道便是她的锦旗,照这样说来,他们虽然潜身卖酒,却也没有真闲着。”   鱼老猛一抬头慨然道:“真正有心人,谁肯把家国之恨付诸度外?只可惜大家全到了这岁数,报国有心,却岁月无情咧。”   翠娘忙道:“爸爸你为什么又发起感慨来?须知你老人家虽然上了几岁年纪,那一口宝刀却丝毫未老,再说还有我们这些后辈呢,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一刻不要忘记这禹甸神州是我们的,炎黄华胄,却不会长此沦落下去咧。”   天雄在旁也道:“世叔,我们且别提这个,照你这么一说,这位谢老前辈今天这一席酒,也许另有深意存焉,她曾一再托我,要介绍年双峰一见,虽然她说是要看看那马的主人是一位什么人物,那也说不定还有什么用心亦未可知。”   鱼老又愀然道:“她已到这大年纪,那还有什么别的用心?要依你说,也只不过一念未忘匡复大明天下而已,也许她因为大家全认为这年羹尧是一个可以寄此重任的人才,她要亲自去看一看,是否有望而已。”   正说着,丁七姑忽从后舱走出来笑道:“你们忙了一夜,一直到现在,难道各位全不觉得饿,要等人家来请吃饭吗?”   说着,托了一大盘糕饼放在桌上,又提了一大壶茶来,让众人随意饮用,又过了一会,方见谢五娘和解壮飞二人又棹了那条小船而来,上面放着一大筐鱼肉菜蔬,一坛酒,还有一个大食盒,谢五娘首先笑着走向船上道:“幸亏我们这位老伙计隔夜已经预备好两三样焖的炖的菜,要不然真还累诸位要挨上半天饿咧。”   翠娘一面相帮接过东西递向后舱,一面笑道:“那不要紧,我姨娘已经给大家预备了一餐点心,我们已经全吃过了,二位老前辈也来用些如何?”   解壮飞大笑道:“我这肚子早已按时填饱,一点委屈也没有,便五娘上岸去也吃过些,既然诸位也打了底子,我们手里便不妨从容咧。”   说着和谢五娘二人,一同进入后舱,慢慢做菜,翠娘七姑也从旁相助,这前舱白马和鱼老三人正在闲谈着,忽见不昧上人扶着曾静走来笑道:“闻得你们在此小聚,为什么不请我师徒作陪咧?难道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连叨陪请豪客之末全不配吗?”   五娘忙从后艄探出头来笑道:“晚村先生怎么说出这话来?今天虽然是老身的主人,正是因为这酒筵真乌合,不便奉请,又恐贤师徒一夜未唾,再行惊动也未免不情,才未敢邀约,却想不到先生也有此雅兴,既如此说,少时容我谢过便了。”   晚村大笑道:“我是说笑而已,五娘怎么当起真来?实不相欺,我们已经睡过一会,此来实欲和鱼老将军马施主略谈一会,却不料在岸上正好遇上筠姑和我那女儿在一处玩耍,一问才知道你在他们船上请客,所以才作闯席打算,能不见拒,便算是又叨一回口福,谢过却是万不敢当咧。”   说着舱中三人也迎了出去,一齐肃客入舱,少时翠娘七姑相助搭开舱中那张圆桌,众人团团入座,虽无山珍海味,却也水陆杂陈,妙的是肴馔无一不精,那酒更清冽有力,除不昧上人只略吃些而外,其余各人均各开怀畅饮,这一席酒直吃到红日西斜方罢,酒后谢五娘又向白泰官和天雄,坚订京城相见之约,不昧上人也托天雄转达羹尧,将那所选诗文代刻千余部,相机转送有志之士,白马二人均一一答应,方才散去,当天天雄便宿舟次,第二天又向独臂大师和肯堂先生辞行,取了回书,去别过各长老,一行仍乘鱼老的船赶回镇江,一路尚喜风势极好,只三数日便已抵焦山脚下,还泊在原处,了因大师首先回寺一看,白泰官早已赶到,一见面便大笑道:“你们居然今日也到了,幸亏我仗着这匹宝马,早回二日,要不然那曹寅老儿也许急得上了吊咧。”   了因大师也笑道:“他怎么样,罗唣是一定难免,难道还有们么特别花样不成?”   泰官道:“我前天一从太湖赶回便奔宝刹,正好那位织造大人正在向高徒央求打听大师归期,那一副焦灼之状,简直连画也画不出,一见我来兜头便是一个大揖说:‘白大侠这可回来了,我真望眼欲穿呢,但不知那位马护卫和老方丈是否一同回来?’接着又满脸堆笑道:‘前此一切接待不周,又兼措置乖方,以致开罪马护卫和诸大侠,还望白大侠海涵,并代向各方致歉才好。’”   了因大师不等说完便笑道:“那么,我们的事,全被你一个包办去了,你怎么回答那奴才的呢?”   泰官吐舌道:“这是何等的大事,小弟不等大师兄回来焉敢包办,所以他只一说,我便给他装了一个大麻木说:‘大人这话我真不明白,草民因为连日有事,并未能与他二位在一处,此来便也是为了寻这里的老方丈有些私事相商,难道他还未回来?大人如果有事开罪他两位,却与在下无涉咧。’他闻言似乎一怔,又是一恭到地道:‘大侠不必明知故问,在下已经知过了,还望一切成全才好。’我被缠不过,只有又说:‘前此相见,彼此并无芥蒂可言,不过他二位现在何处却实不知情,如有误会之处,也必代为解释。’他又说了无数好话,一再扯我到他寓所吃酒,我全回绝了,但从此却惹了麻烦,他这两天每日必来,不再找高足,却专门找我,并且说明只因办理不善,那雍邸已经来函切责,并着将马护卫之伤克日治愈具复,否则如有遗误之处,便要惟他是问,所以不得不急,说到末后,竟有泪随声下之概,我虽居心不忍,但因话已说出,无法改口,只有硬着心肠,等候大师兄回来当面答复,你却说小弟已经包办,不太辜负我这两天的苦心吗?”   了因大师哈哈大笑道:“你这促狭鬼,也不怕丧德,亏你还说得出,居心不忍,你便老实告诉他,我们就这两天一定回来,不也让人家好放心吗?”   泰官又一吐舌道:“那怎么行,大师兄尚未回来,我怎么能擅做主张,那不更让你说我包办了吗?再说人家可也是一位大人,我能随便胡说吗?万一你们中途有事,耽误上几天没有回来,我说的话,怎么收得回来咧?所以与其说老实话,便不如给他一个不着边际,静候大师兄回来,好歹便与小弟无干咧。”   了因大师闻言,忽然忍俊不禁道:“恭喜老弟,这次出山,更卜得意无疑,愚兄特先道贺了。”   泰官愕然道:“此话怎讲?小弟倒又大惑不解了,难道大师兄新近又学会了看相占卜之法吗?”   了因大师笑道:“这还用得着看相占卜吗?只凭老弟这付拖椎拉和不着边际的本领,一入仕途还不足够得意吗?”   正说着,了因大师弟子知客僧静修在旁也笑道:“恩师,你老人家还不知道,白师叔这是对你老人家说的,他老人家这两天简直把人家挖苦捉弄了个够,真教人家哭笑不得咧。”   泰官大笑道:“好,好,连你这小和尚也帮着人家说话,足证一经打算出山,便出家人也自不同咧。”   静修忙又笑道:“白师叔,你老人家没听说过吗?最势利的便是出家人咧。”   说罢相与大笑,了因大师忙道:“白老弟已将派他参与血滴子的事,告诉了他吗?”   泰官笑道:“这是和尚还俗做官的大喜事,我焉能不告诉他?所以我一回来便道过喜咧。”   子因大师正色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我虽然是为了匡复大计,不得不着两个极可靠的人去,但是却与做官不同,无论如何,这件袈裟却脱不得咧,你怎么说起还俗的话来?”   静修忙道:“恩师,你老人家放心,弟子既蒙接引到我佛座下,便当永守禅门戒律,白师叔也不过取笑而已,焉确真还俗做官之理,此去相助年师弟,大事成功固当还山随侍恩师同修大乘,便不幸失败,也必僧服以殉,只要有三寸气在,这一领袈裟决不会脱下。”   了因大师不由寿眉一耸,半晌又点头道:“出口是愿,但望日月重光,你我师徒,能够同寻一个归宿,我便也于愿足矣。”     第 三 章 再会曹寅     正说着,忽听外面侍者报道:“那位江南织造曹大人来咧,还请老方丈快去迎接。”   说着,那曹寅已在方丈室外面大笑道:“老方丈,曹某连日望君如望雨,谁知法驾今天才回宝刹,闻得那马护卫和鱼老将军也全回来了,这一来一切便好畅叙咧。”   接着更不待迎接,便踅进方丈室,猛抬头忽见白泰官和静修也在室中,忙又大笑道:   “白大侠,我们连日翘首相望,今天终将老方丈等回来咧,如要邀到敝寓,恐又非诸位所愿,适才我已托了本寺香积厨,代备荤素席各一桌,权为老方丈和诸大侠洗尘,这总不能再不赏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泰官哈哈大笑道:“曹大人,你又错了,我等不但今日一定叨扰,便以后如蒙宠召也决不会再推辞呢。”   了因大师起身迎接一面笑道:“曹大人,且请坐下,既在敝寺置酒相叙,焉有教檀樾做东之理,今日这地主之情,应由老衲来尽才对。”   接着又笑道:“老衲前此并非有意规避,实因事有未决,所以未敢率尔亲近,还请恕我失迎才好。”   曹寅一听泰官口风突变,了因大师语气也不恶,不由心中大诧,一面揖让落座,一面忙道:“老方丈说哪里话来?曹某素仰清德,更敬慕大师为江南群侠之首,所以一再冒昧造访,老方丈能恕我唐突见扰,赐予接待,已足侠曹某心感,今日一席,实出至诚,还请不必见却。”   接着又向泰官道:“兄弟幸和白大侠相识在先,既蒙不弃,还请代向老方丈一言,容我略表寸心才好。”   泰官笑道:“曹大人你放心,我向来说话算数,既已说过叨扰你,便不会再答应这位老和尚,也不怕他把这东道抢去咧。”   接着又向了因大师道:“人家曹大人,只我亲眼看见,已经来了好几趟,据你这位高徒说,自从你出去以后,便一直在镇江等着你,你一回来,人家借你这庙里,替你洗尘,你怎么好意思推辞?你一定要请客,不会迟上一天再还席吗?”   曹寅忙道:“白大侠真是快人快语,老方丈如不再鄙视我这风尘俗吏还请不必再谦。”   了因大师闻言笑道:“老衲遵命便了,不过我们方才到岸不久,曹大人怎么会知道咧?”   曹寅笑道:“实不相欺,我自鱼老将军那条船一来,便在江岸看见诸位了,对老方丈虽未识荆,但从气度方面来看,便料知八成是您,所以冒昧远远的跟在后面,直到宝刹,一看老方丈方进山门,僧众均各肃立相迎,这便更断定了,因此才略整衣冠前来求见,并命小仆前往香积厨代定酒席,还望恕过唐突才好。”   白泰官大笑道:“大人虽非亲民之官,却也是大清皇上钦命大员,为何言不由衷起来?   这却令人不解咧。”   曹寅不由老脸微红道:“白大侠从何见得曹某所言有不实不尽之处咧?”   泰官笑道:“我们这些人,虽然浪迹江湖,在官场中人眼中,也许是另一种看法,但却绝无不可告人之处,老实说,老和尚和我,不日也全要去北京城里走一趟,你那江边和寺外伏的人也可以遣回咧。”   接着又道:“大人便实说是据所伏各人回报,所以赶来,你那酒席我们和老和尚也一定奉扰,又何必托词在江岸亲见船来咧?”   曹寅不由又是一怔,接着红着老脸也大笑道:“白大侠真是神目如电,一点也瞒不得,实不相欺,我只因开罪马护卫,急盼解释,又渴欲与老方丈一叙,诚如尊言,实在曾命僮仆在江岸寺外遥望,只诸位一经回来,即便报知,以便趋谒,但却决无窥伺之意,适在江岸看见老方丈,也系实情,决非托词言不由衷,大侠如果因此见责,那便冤屈曹某了。”   接着又道:“大侠与老方丈如果真有北上之意,曹某倒可以派人沿途照料,便到京以后,寒舍也可暂住,兄弟虽然久住江南,老宅还留有子侄辈,却不虞无人接待咧。”   了因大师笑道:“大人盛意实属可感,不过老衲等此番北上已有东道主,却无须再为打扰,便沿途也有人照料,派人随行更无须了。”   说着,侍者已经送上茶来,曹寅一面用茶,一面道:“既如此说,老方丈一定是应雍王爷之召入京了,但不知除白大侠之外,还有何人随行,能见告吗?”   泰官不等开言,先道:“大人如问这个,草民也不敢相欺,那马护卫南来,实奉雍邸之命,来邀老和尚晋京少叙,白某不过叨在陪客之中而已,闻得所邀极广,文武两途略能见重乡里者均在罗致之内,便连老和尚和我也不知其详,但仅就所知者,计有顾肯堂先生、吕晚村先生,和周浔路民瞻两位老画师,此外便也茫然了。”   曹寅不禁失声道:“这全是江南一时知名之士,现在各人全已应聘北上吗?”   了因大师微笑道:“肯堂先生和周路两位檀樾向来游踪靡定,他哪里寻得着,那不昧上人却因盛情难却已命高足曾静代行咧。”   曹寅看了二人一眼,点头道:“晚村先生屡征不出,这次竟遣入室弟子北行倒也真是难得,这一来江南群侠和通儒,可算泰半均入雍邸之门了。”   接着放下盖碗,站起身来,把手一拱道:“二位既以江南大侠做王府上宾,那我今天这主人做得更有意思了,既如此说,那马护卫和鱼老将军,更非请来一叙不可,但恐曹某风尘俗吏,便着人去请,他二位仍不免见却,还请老方丈遣侍者一行如何?”   了因大师方欲开言,泰官又抢先笑道:“这倒无须再烦老和尚,大人既有管家随行在外,不妨着人去到他们那船上跑上一趟,我想今昔略有不同,也许肯来亦未可知。”   接着又道:“便那位曾兄也在一处,大人如果有意相邀,也不防去上一个帖儿一同邀上一邀,这一席酒不也更热闹些吗?”   曹寅笑道:“只要白大侠能料各位可来,兄弟决定立刻派人去请便了。”   说着,掉转头向方丈外面高声叫了一声:“来呀。”   那门外应声答了一个“是”字,立刻走进一个挟着护书的长随,一进门先请了一个安,然后垂手听命,曹寅道:“你可速取我的名帖前往焦山渡船码头,鱼老将军船上请鱼老将军、马护卫,还有一位曾老爷一同来此便酌,快去快来。”   那长随又应了一声是,正待出去,曹寅又道:“你且慢走,可用我的轿子去接鱼老将军,再雇两乘轿子接马护卫曾老爷,就说老方丈和白大侠已在此鹄候,请他三位就来,知道吗?”   那长随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知道。”便退了出去。   这以后,曹寅又旁敲侧击,探询了因大师和泰官二人口气,是否长留京师,在雍王府做客,了因大师只笑而不答,泰官却半真半假,一味取笑,一直等了好半会,方见那长随来报曾马二人已来,那鱼老将军却托言出游劳顿,微有不适,璧帖辞谢,泰官笑道:“如何?我已料定他二位必来咧。”   曹寅又把手一拱道:“白大侠果然料事如神,曹某佩服之至,不过,兄弟交友不慎,那李元豹适寓寒舍,因而开罪马护卫,还请大侠美言—二,俾能稍释前嫌才好。”   泰官道:“这却恕难应命,那马兄虽也江湖出身,但目前已入仕途,一切视听言行便与人殊,再说目前官场规矩我也不能尽知,便欲进言,恐也难赞一词咧。”   曹寅不禁又老脸飞红道:“大侠不必取笑,这宦海之中虽多变幻祷张,险恶崎岖在所难免,但兄弟书生积习未忘,却非其人咧。”   泰官又大笑道:“白某一介细民,怎敢讽及宰官,但仕途之中,委实有若干过节,难与江湖尽同,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才敬谢不敏,大人如果因此误会,那倒又是白某失言了。”   正说着,曾马二人,已到方丈外面,大家全站了起来,降阶相迎,曹寅一见二人分外谦逊,迎入室中坐定,略微寒喧之后,便向天雄道:“马兄一来,兄弟便知必有重任在身,如今果然诸位通儒大侠,均已应邀北上,足证卓才旁人难及,无怪雍王爷视如左右手咧。”   接着又道:“前此那李元豹无知冒犯,虽与兄弟无关,但既相识在前,人又寄居敝寓,兄弟便百口也难分辩,所幸马兄贵体已经全愈,也未误事,于心尚可稍安,还请恕我事前既未获阻止,事后又未能多所照料才好。”   天雄淡然道:“事已过去,大人还提他做什么?卑职却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咧,何况现在伤已全愈,只求能不耽误公事,便是万幸了,不过有好几位遁迹山林的遗老,却真因我养伤耽误未能见着,将来回去只有据实复命了。”   曹寅不由眉微皱道:“既承马兄相谅,兄弟感激万分,但不知哪两位遗老未能见着,如可见告,容兄弟再相助打听,大家一齐设法劝驾如何?”   天雄笑道:“大人能肯加以助力,那是再好没有,只可惜这两位全是闲云野鹤,游踪一失,便难再以捉摸,我便说也无益,只好暂时作罢了。”   曹寅方在沉吟,曾静猛然笑道:“这两位全是老大人能想象得到的人物,要不然这位马护卫能裹伤前往相寻吗?现在既然事已过去,不谈也罢,倒是这江天寺,风月无边,素斋又向来名驰遐迩,便荤菜也另有名厨职司其事,晚生今日得蒙宠召,叨陪末座,实属快事,而且座上各人皆非俗客,也算是一个小小胜会,主人又以八旗名士领袖三吴骚坛,却不可不尽情一乐,否则不但辜负老大人盛意,也对不过这江山形胜咧。”   泰官在旁连忙拊掌道:“曾兄端的妙人,不脱名士本色,现在虽然盛筵未开,我却要先监酒令咧,今夕只可谈风月,有再涉及前事或此次应邀北上败人情兴的,便须先罚他三大碗酒再说。”   这一来,却令曹寅开口不得,只得勉强笑道:“今日一席,本为诸公洗尘,原不便以俗事败兴,既如此说,兄弟遵示就是咧。”   说罢即命在那方丈室设席,果然终席,未再提一字,等酒罢已是黄昏,这才悄然向天雄耳畔道:“王爷现有密札,驰送弟处已经有了两三天,尚请马兄拨冗,暂过敝寓一谈,以便当面交付。”   天雄在舟次已受曾静之教,并与各人密谈多次,闻言立即把头一点也悄声道:“卑职遵示就是咧,大人如有下委之处,卑职也无不效力,只恐人微言轻,无法相助,那便还请原宥才好。”   曹寅不禁又是一怔,低声道:“难道马兄已经另接邸报吗?”   天雄只把头一点,又悄然道:“此时此地未便多谈,等少时到府再为细呈如何?”   曹寅也把头一点低声道:“马兄真不愧老江湖,兄弟一切全仰仗咧。”   说罢席散便将自己那乘轿让了天雄,自己却命人另外雇轿一同回寓,等到寓邸,曹寅引入小书房坐下,献茶之后,屏退众人又道:“前此那李元豹无知冒犯,兄弟本来一团好意,周旋其间意欲化干戈为玉帛,免致误会,谁知事被雍邸得悉,竟以为此事因我而起,来函切责,并着我将那李元豹扣押,代马兄立刻将伤治愈,这真是无妄之灾,兄弟虽然所交非人,但和马兄素昧生平,何至便遣人行刺,再说,那李元豹出身江湖,兄弟却与这等人毫无关碍,此点还请马兄亮察。”   接着又悄声道:“马兄此次衔命出京,竟建此大功,回去王爷必更倚重,还望美言一二,代兄弟洗刷洗刷才好。”   说罢,又站起身来,打了一恭道:“明达如马兄,当能谅我,一切还望海涵。”   天雄也慌忙还礼道:“方才卑职早已说过,此事从未放在心上,如有所嘱,也必尽力而为,大人为什么又提起这话来?如实不能置信,那卑职只有告辞咧。”   曹寅连忙又拱手谢过道:“兄弟正欲相托,焉有不能置信之理,不过此事实在关系太大,所以望之殷而求之切,还望恕我一再冒渎。”   接着又笑道:“素仰马兄一诺千金不易,既如此说,兄弟倒放心了,且请看过雍邸来信,再做商量如何?”   说罢,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一个封固完密的大马封来,天雄接过一看,果是雍王府官封上面写着:   内密札一件,饬江南织造交本府护卫   马天雄亲拆   连忙打开一看,不由微笑道:“果然王爷对此事颇有责备大人之意,不过卑职倒又不解了。此事我自受伤之后,迄今未敢去函惊动王驾,何以不但王爷有密札来,连那年双峰也曾专人送信来,他两位虽然不知隐清,但却牵涉大人之处极多,这就奇怪了。”   曹寅又略一沉吟道:“马兄如果并无函件呈明,那便是兄弟作茧自缚了。”   接着又长叹一声道:“其实曹某作事向来惟天可表,但是往往一片好心,到头来却成了恶意咧。”   天雄看了他一眼道:“哦!原来是大人先有信去的,这就难怪咧,但不知大人那信如何陈明王爷,能见告吗?”   曹寅不由老脸又是一红道:“其实兄弟只是据实陈明,并无半点虚诬不实之处,但不知王爷何以如此误会,便我也不解咧。”   天雄大笑道:“这事真难说得很,不用说人人是无妄之灾,便卑职自问尚无招摇之处,但王爷和那年双峰来信,却全隐约提到,好像大人还对我不能置信咧,其实卑职此番南下,王爷当面虽有训示,我到江南来,除被邀各人,不得不宣阐王爷德意而外,却未对任何人漏过一字,这不更是一个不白之冤吗?幸而我平日尚蒙王爷推心置腹,否则这冒名招摇固属不了,寻的又大抵是前明遗老顽民,万一传到朝中去,担当得了这罪名吗?”   曹寅不由老脸愈红道:“这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还望马兄见宥才好,不过兄弟正因马兄处事过密,所以颇为疑心,才一面密函雍邸,一面据实奏闻,以免诖误,其实却非和马兄过不去,现在马兄既然洞悉隐衷,兄弟便也无庸讳言,还请容兄弟设法把这一段事弥缝过去才好。”   接着又悄声道:“那李元豹夫妇现在均仍在此间,马兄如果不慊于心,兄弟尽可设法消恨,便欲置之死地,也非难事,对兄弟的事,却须成全才好。”   天雄闻言双眉一耸,忍不住大笑道:“自古道,冤有头,债有主,马某对主使者尚且不欲多究,何况他夫妇两个,再说,天雄出身江湖,现在虽然在雍王府任事却不敢忘本,即使未忘那一镖之仇,也该凭自己的功夫找回过节,却无须大人代为设法咧。”   曹寅闻言不禁愈加羞愧难当,再一看天雄,虽然笑容未敛,却英气逼人,正在嗫嚅着,猛听窗外有人喝彩道:“好,马兄您真不愧是位朋友,我李元豹请罪来咧。”   说着,只见那李元豹一身青绸褂裤,右手提着一柄长剑,左手一掀帘子走了进来。   天雄忙从椅上站了起来,冷笑一声道:“在下向来说话算数,人前人后都是一样,既然当着曹大人说已将那场过节揭了过去,便算拉倒,足下提剑前来,难道打算再赐教一场不成?须知你那喂毒偃月镖虽然厉害,如果明白叫阵,我还可以接得下来咧。”李元豹忙将宝剑入鞘,纳头便拜道:“马兄休得误会,小弟可确实是前来请罪,不过因恐马兄一定不依不饶,才带着防身宝剑,以图一拼,却想不到马兄竟如此光明磊落,宽宏大量,这只有令我更增惭愧了。”   天雄连忙一把扶着,一面答礼道:“李兄,你也太小看马某咧,老实说,前此承你赏那一镖,这场过节原非找回不可,但我马天雄向来一不倚官仗势,二不乘人于危,如非足下也挨了那鱼翠娘一镖,在下又顶了雍王府护卫,仍然在江湖上混,不待今日便早已寻来求教咧,还用得着曹大人做这过场吗?”   曹寅在旁,连忙老着羞脸道:“二位虽然全是江湖豪土,断不容我这俗吏折冲其间,但目前俱是朝廷职官,便全算是一家人,还望各释前嫌,不必再提前事了。”   李元豹道:“大人有命当得遵示,既承马护卫将前嫌揭过,其曲又在卑职身上,焉有再提前事之理,卑职今后不但对马兄,便对那鱼翠娘,也算揭过去了。”   接着又向天雄把手一拱道:“不过小弟便因此事,已由雍王爷令饬曹大人交有司衙门看管候命,还望马护卫矜全才好。”   天雄略一沉吟又笑道:“我却想不到曹大人竟和李兄合而相试,幸而马某禀性磊落,绝不含糊,否则不但贻笑大方,李兄手中这柄长剑也许又要令我一开眼界咧。不过,我对此事还是那句话,只能惟力是视,如可代为弥缝,自当尽力,但如力不从心,二位也难尽责咧。”   曹寅大笑道:“马兄难道还对兄弟见怪吗?老实说,兄弟现在已经知过,便这位李兄也一再相托,除马兄能代解围,我二人这诖误官司便吃定咧,如再推辞,那不特是对曹某鄙视,便对我二人也仍心存芥蒂了。”   说着又旁顾李元豹道:“马兄今之季布,既已承诺,便有为难之处,也不妨由兄弟再来商洽,李兄且退,容待我们商妥再为奉告如何?”   李元豹闻言,连忙把手一拱道:“既如此说,卑职暂时告退,且在前面再候好音了。”   接着又向天雄道:“小弟命悬马兄之手,还望矜全。”   说罢,便自出去,曹寅等他走后又道:“适才之事,兄弟实因那位李兄一再相托,不得不尔,决非有意相试,还请见谅。”   天雄冷笑道:“卑职出身江湖,虽承雍王爷收在门下,一切也均以直道相处,却决想不到官场中过节却是如此,大人此举,真对我教益匪浅,怎说出见谅的话来?”   曹寅惶恐道:“马兄责备得是,那是兄弟之错了,不过无论马兄如何见责,兄弟只有惭愧决无怨尤。马兄对此事却非着力不可,否则不但这李兄有不了之局,便兄弟也难免获谴,您虽然宽宏大量,对我二人却无补于事例。”   天雄看了他一眼道:“那么大人教我回去如何着力咧?何妨先请训示一二,容再商量如何?”   曹寅又赔着笑脸道:“马兄如果能予曲全,回京只须对雍邸呈明,此事纯系江湖门户之见,李某虽入仕途积习未忘,以致一言不合,便尔寻仇,实在事前并不知道马兄出京奉有王爷之命,更不知道马兄乃王府护卫,至于兄弟事前更不知情,事后因探悉马兄现在王府当差,出而解围,这事便有一半可以敷衍过去了。”   接着又附耳道:“至于这李兄虽仍难免追究,兄弟便可再为弥缝,否则如果雍邸据实上达天听,那我二人便不知会得到什么处分咧?”   说着又笑道:“马兄固然是王爷心腹,此次又邀得这些通儒大侠北去,王爷决无不信之理,兄弟安危只在马兄一言,还望矜全这个。”   天雄听罢,方在摇头,曹寅又笑着,抽开那抽屉,取出一张庄票来悄然递向手中道:   “些微不腆之仪,本不敢有辱马兄,但此系各府人员南下常例,您却推辞不得咧。”   天雄一看,却是北京天泰祥皮货庄的一张即期庄票,数目竟是五千两,连忙正色道: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卑职尽力,理所当然,如果……”   曹寅连忙双手齐摇道:“马兄不必声张,须知贤如孔孟尚且不免收受馈赠,何况我辈?   京官本来就极清苦,出来一趟,哪里不须钱用?再说就回京去,也必须带上点土仪送人,谁还能贴钱办事不成?方才我已说过,此系常例,不独单对马兄为然,只略微丰盛一点而已。”   接着又笑道:“兄弟已将这个江南织造完全奉托,这循例的戋戋者何足挂齿?但愿能仗大力代为保全,多不敢说,三五倍于此的,兄弟还能巴结,到时,当再奉上,您如再谦,那便是不肯矜全了。”   天雄不由怫然欲怒,但猛然想起曾静在舟中所嘱,只有按捺住一腔怒火,将那张庄票放在一旁微笑道:“大人美意,并非卑职竟敢相拒,实因此事无能为力,却不敢无功受禄咧。”   曹寅又是一怔道:“难道马兄已从雍邸得到什么信息,此事决无挽回吗?”   天雄假作沉吟不语半晌,曹寅道:“马兄但说无妨,只要您能以实情见告,兄弟便足感盛情了。”   天雄道:“论理我本不应该对大人说,不过此事大人终须知道,此时如不说明,不但有负盛意,将来更非见怪不可,所以卑职只有直呈其事,还望大人自己多多斟酌才好。”   曹寅忙道:“既如此说,那是雍邸对兄弟已经决无原宥之余地了。”   天雄摇头道:“那倒不一定尽然,老实说本来王爷对大人也极看重,但大人却不该过份向着十四王爷,所以他才把大人怪下来,你请想,这是两位王爷中间的事,卑职就蒙雍王爷推心置腹,能进言吗?”   曹寅默然半晌道:“据马兄这样一说,雍邸是有借此事倾十四王爷一下的意思了。”   天雄摇头道:“这个我可不敢说,不过大人既已将卑职在此间的事密折奏明皇上,又去函陈明王爷,以致王爷疑惑此事出诸十四王爷所使,而大人又是偏向十四王爷的,所以诚恐非卑职所能进言,还请大人原宥。”   曹寅点头,一面将那张银票又塞在天雄手中道:“马兄能如此明白见告,曹某便已感激之至,这点菲敬,还望收下,以后才好请教,否则便是见外了。”   —面又道:“马兄但请放心,兄弟决不会强人所难,此事也决不会让第三人知道,只是马兄此次南来,除邀请这些通儒大侠北上,还有其他使命吗?”   天雄笑道:“大人不必再问这个,老实说,卑职做事,向来略有分寸,可以说的,自应陈明,不可以说的,还请大人原宥才好,目前的事,却是各为其主咧。”   曹寅不禁颜色略变,接着又笑道:“这样也好,不过这是公事,马兄这次很难得到江南来,如许缔交,兄弟还有一事相求,您能答应吗?”   天雄忙道:“大人尽管吩咐,只要不令卑职为难,无不遵命。”   曹寅又将身子一挪,附着耳朵道:“马兄,您是个明白人,又是一位老江湖,老实说,咱们在外面混,无非为了一个前程,谁又能料定这两位王爷将来是谁登大位咧?果如马兄所言,兄弟固然犯不着为了巴结一个得罪一个,便马兄也须见机才好,实不相欺,您虽然在雍邸日久,京城的事,您却没有我清楚,如今诸王角逐,胜负之数还未能决,如果过份执一却也犯不着咧。”   天雄又捺着性子也悄声道:“大人见教得极是,只是卑职已受雍王爷提拔,如以大义来说,却似不可再怀二心,再说其他诸王,我也素无来往,便想多方应付,不也无从入门吗?   所以与其夤缘奔走,便不如株守之为佳了。”   曹寅笑道:“您又太迂咧,须知目前诸王全是皇上的爱子,尤其是十四王爷和雍王爷,更是同母骨肉,并非异姓外人,你又何必替他们分这彼此,将来他们谁登大位,还不全是大清国的天下,这却说不上忠臣不事二主有悖大义咧。”   接着又悄声道:“可是咱们那就不同咧,万一您偏重了哪一位,偏那一位落了空?虽然也不会便穷愁潦倒一辈子,多少总算还跟着一位王爷,不过那前程可就差多了,所以要为自己着想,千万可别那样傻,还得随和一点,至于您怕没有路子,这却包在我身上,决不用您费什么心思,只要我去上一封信,敢保十四王爷一定客礼相待,将来的事,那是另说另讲,至少现在再暗中吃上一份,那是一定的,您愿意吗?”   天雄不禁暗想:“原来你这老家伙却打的是这种主意,那你便算输到家咧。”正在沉吟之际,曹寅又悄声道:“马兄,您别想不开,也别犹豫,须知我也不是傻子,如果十四王爷没有点指望,这一次还不至为了他,把那位雍王爷得罪了咧。”   接着又道:“如论别项,马兄自是比我强得多,可是要说到官场的情形,那您可就稍微差上一点,老实说,将来的事,十四王爷要比雍王爷有望多了,兄弟虽然人在江南,宫内宫外的消息却灵通得很,要不然那领神机营大臣,非老成可靠的亲王不可,能落到他头上吗?”   天雄忙道:“既蒙大人如此提拔,卑职实在感谢之至,不过卑职已在雍王府供职,如果蓦然再调到十四王府去,却不太好,容我徐图脱身,再请大人栽培如何?”   曹寅不禁大笑道:“我说了半天,马兄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请您立刻就调到十四王府去,那倒又值不得咧,兄弟是说,您仍旧在雍王府供职,暗中再在十四王府拿上一份干薪,别的事也用不着您多费心,只遇上要紧的事,通上一个信那便行咧。这样一来,雍王爷如果事成,您是潜邸旧人,固然非得意不可,便十四王爷登了大位,您也不失为有功之臣,多不敢说,一位提镇大员总是准没有错儿的,您要是丢了现在的差事,再到十四王府去,那便又错咧。”   说罢,一拍天雄肩头笑道:“恭喜马兄他日风云际会,扶摇直上,您却不要忘了兄弟今日的一番话咧。”   天雄连忙站了起来,把手一拱道:“天雄他日果有尺寸之进,怎敢忘却大人栽培之德,不过天雄出身江湖,未尝学问,却深恐不克负此重任,有负盛意咧。”   曹寅笑道:“马兄不必太谦,目前兄弟便须您大力多多帮忙,现在我们既已把话说明,您却不可以再推辞咧。”   天雄佯作一怔道:“其实卑职并非推辞,委实雍王爷是打算借此坑十四王爷一下,大人却教我如何进言咧?”   曹寅眼珠一转,略一沉吟又笑道:“既如此说,此事也非一时可决,容我再为斟酌,然后从长计议如何?”   接着又道:“不过马兄此次南来,真的没见到那顾肯堂先生和周路两位大侠吗?”   天雄道:“卑职既蒙大人如此栽培,焉有再为隐瞒之理,委实这三位全是闲云野鹤却无处相寻,据那顾肯堂先生的门生吴门王照儒说,他这位老师,也许此次出游便永不回来咧。”   曹寅又微怔道:“那吴门侠少王熙儒也出肯堂先生门下吗?他前几天还曾托人求救一事,要详细问他倒并不难,不过这人颇以遗少自居,又薄有声名,马兄倒没有也邀他北去吗?”   天雄摇头道:“他虽然也出顾肯堂先生之门,但年事太轻,卑职奉命来邀的,却没有这些人物在内,所以只有踵门一问乃师行踪并未多谈。”   曹寅点头,便一端茶碗,天雄连忙告辞,出了曹宅,径回江船,一看众人均皆在座,进得舱门便大笑道:“今天这一台戏,我是谨遵曾兄之命而行,可是到底没有那么自然,好几次全几乎露出本来面目来,由此一端,可见在官场之中混的人,亦复是件苦事,尤其是言不由衷,说过之后,自己也竟肉麻脸红,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份活罪可不好受。”   曾静笑道:“这是你一点良知在那里作怪,所以才觉得面红耳赤,果真的将那点良知炼得全泯掉,那便可处之泰然,应对裕如咧。”   说罢又问详情,天雄一一说了,白泰官笑道:“这厮倒真是大手笔,一出手便是五千两,真要打算敲他一下,便逾万银子不也不愁他不拿出来吗?只可惜这厮一味替自己打算,马兄虽已把那允祯借此要坑允题的话传了过去,他为要保全自己,怕将事闹大了对他不利,却未必便肯去告诉允题咧。”   曾静笑道:“不然,我正是看清他决舍不得因此把一个江南织造的肥缺丢掉才嘱咐马兄这样说,你须知道,人怕情急拼命,他一见允祯这条路一断,已无挽回之余地,便逼也非逼着他去向允题哭诉求救不可,这话他怎能不说咧?只可惜马兄始终不肯昧着天良,否则先闹上一阵气焰,把他凌虐一个够,教他哭笑不得,然后再慢慢的逼出这句话来,便更足激怒这老奴才咧。”   泰官笑道:“这却未免不易,如依我看,这家伙做官本领已到炉火纯青,不用说马兄这样一个尚气节重廉耻的人,对他没有法子摆出一付上司衙门的面目来,便阁下亲自出马也未必便行咧。”   曾静笑道:“然则白兄出马如何?我想我如不行,那便非你不可了。”   泰官大笑道:“我本来是无心之言,你竟把我骂苦咧,照这么一说,那小弟简直是天良丧尽,无耻之尤者了。”   曾静哈哈大笑道:“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谁教你暗中骂人来.那我只好原封不动,加利璧回咧。”   了因大师忙道:“二位老弟都不必取笑,我们且谈正经的,此间各事,到底如何了断,我们为的正事,却不在和这个奴才多所周旋咧。”   曾静忙道:“大师不必过于亟亟,我们在这京口,至少还须耽搁上几天,如今第一着是先由马兄写上一封禀帖,回复那鞑王允祯,说明此行受伤经过,并邀得各人北上情形,这个由我来着笔,今夜写好,明天便托那曹寅由驿站递出去,其次便是翠娘必须先做一个准备,我料那曹寅既有张桂香那封信,一定当面交付,而且也必有一番说词,此外便没有什么要紧咧。”   鱼老不由睁大了眼睛道:“难道翠儿此番北上,也一定受那鞑王之聘吗?这却使不得咧。”   曾静笑道:“你老人家不必着急,我们在太湖不已说好了,她到北京去,是吃那凤姑娘喜酒,并传老师父之命,密授机宜吗?怎么会教她也去受那鞑王之聘,这岂非笑话。”   接着又道:“不过她对那张桂香,却必须先见上一面,鞑王允祯府中,也非去上一趟不可,这却是要对老将军说明的。”   鱼老方在摇头,翠娘连忙笑道:“你老人家不必为我担心,女儿虽然再没出息些,却还不至背了你老人家,去当鞑虏的女护卫咧。不过这些鞑王我倒打算见识见识,到底是批什么东西,好便好,不好我便闹他一个大的,你还怕他们能将我留下不成?”   鱼老不禁看了她一眼,脸色微沉道:“你这丫头真忘形咧,此番北去,便连你了因大师伯和白师叔也不能擅作主张,你打算闹什么?竟敢当着大家这等说法吗?”   翠娘不由低头不语,泰官忙道:“你老人家放心,翠姑娘她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你请想,现在既有大师兄和我们领着,到了京城还有周路二位,能容她任性而为吗?”   曾静也笑道:“老将军,你错看了令嫒咧,如论胆大心细,好勇而谋,我们这些人,任谁也及不了她,岂有妄为之理,我因她一到京必须和那允题见上一面,才好煽动各鞑王的互相猜忌,所以不得不对你说明在先,你怎么又误会起来?”   鱼老方才颜色稍霁,接着又道:“那你又要她对曹寅预备什么咧?”   曾静道:“我料曹寅那封信,必定瞒着各人递给翠娘,说不定还要在她身上,替那允题打老将军的主意,所以才着她在应对方面稍做准备,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咧?”   鱼老闻言,猛然双眉一耸哈哈大笑道:“他果真想替那允题打我的主意,那我这柄宝刀也许又要大大的发个利市咧。”   泰官忙道:“老将军不必如此,曾兄方才所言,便是打算教上翠娘一套话,把这奴才给僵回去,你当教她对你劝驾吗?不过为匡复大计,我们却不可事未成却先把这奴才们弄翻了,那便又要误事咧,你方才不是还不许翠娘任性而为,怎么一临到自己头上,反而按撩不住咧?”   鱼老不禁哑然失笑道:“那你们两位打算教翠娘如何说法,这个我倒愿意先听听二位的高论咧。”   曾静想了一想又笑道:“这法却不传六耳,我必须和翠娘两人背人谈一谈,反正决不能让老将军屈节丢人还不行吗?”   鱼老愕然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既不让我屈节丢人,为什么一定要瞒着我?”   曾静道:“这并不是一定要瞒着老将军,实因目前我们对付鞑虏一切均在用间,这种做法,不厌其诈,自不得不有违心之论,老将军高风亮节,恐不愿闻,所以不得不尔,只要能不生气,那我便当奉告咧。”   鱼老笑道:“如果真是为了匡复大计,不得已而用间,便我也乐闻,焉有生气之理,你这一瞒着,倒反而不好咧。”   曾静忙道:“既如此说,我便不妨当面说咧,此事依我所料,目前诸鞑王,均以得士向鞑酋固宠,尤其是对江南这干遗民志士争取甚烈,如今雍王允祯已由马兄邀得数人前去,那允题致更力,这曹寅既看准允题大位有望,一定比他那主子还着急,所以不恤用尽方法,打算将马兄拉了过去,他既有张桂香那封信,自然对翠娘还有一番话,我便打算在这个上面,再伏下一着棋子,促成他兄弟阋墙,互相残杀,然后我们才可做进一步的打算……”   鱼老不等说完便道:“你还是打算教翠儿投身到那鞑府里去吗?须知士各有志,我却不是云霄咧。”   曾静笑道:“老将军岂是云霄一流人物,便翠娘也非凤丫头可比,晚生虽然狂悖,焉敢有此主张,我不过打算请翠娘虚与委蛇,到京时,与那鞑王允题见上一面,再乘机给他大大的挑拨一下而已,现在怕老将军不愿意的,是我想教翠娘在那鞑王如有馈赠时不妨收受,他既想羁縻我们,我们也乐得借他免去若干地方官的厮缠骚扰,如此则我们可以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与允祯相近,一部与允题相近,表面似乎各交各的,而实际则可以相互为用,一旦他弟兄火并,便是我等举义之时咧。”   鱼老沉吟不语,翠娘笑道:“爸爸,你老人家想什么?难道真连自己的女儿也信不过吗?老实说往来是往来,做事是做事,我们只要不应他的聘,不做他的官,为了大计,便不能在这小节上讲求咧。”   鱼老正色道:“我并非想不透,如果为匡复大计,便漆身吞炭,拼掉这把老骨头全不在乎,但为了防微杜渐却不可不慎,此事还须与老师父和肯堂先生商榷才好。”   翠娘笑道:“此事我那恩师早已说过,他老人家说一到镇江一切都问曾叔咧,便肯堂先生也说过,在镇江统由曾叔和了因大师做主,到了北京,便须问周路二位师叔,如今曾叔既如此说,谅已和我师父和肯堂先生说过咧。”   曾静道:“翠娘的话不错,我虽狂妄怎敢擅做主张,实不相欺,这便是他二位锦囊妙计之一咧。”   鱼老不由一怔道:“他二位既有此意为何事前却不与我说明,却反由曾老弟透露是何用意?”   曾静微笑道:“那是因为要看此地情形而定,如今依我判断,至迟明日,那曹寅必将张桂香那封信设法面交翠娘,所以不得不着她说话稍加准备,老将军还请不必见疑才好。”   鱼老方才点头道:“既是他二位之意,老朽自当遵命,但翠儿此间事毕即使北去,我却不愿和这些官场人物往来咧。”   泰官大笑道:“老将军但放宽心,这曹寅所以久留京口,决非单为老将军一人,我们一经北上,他便也回南京去咧,说不定还要到北京去上一趟,却决不会再在此间,不过对你馈赠却难免,要依我说,不管多少,你最好给我一概笑纳,这种不义之财,不正好拿来做济贫之用吗?”   鱼老摇头道:“老朽宁可不辞水上行劫,却决不愿受这种馈赠,这却恕我办不到咧。”   了因大师也道:“这却使不得,那马施主因为本已在鞑王门下,自不妨依官场规矩,受他一点程仪,我辈却犯不着落这声名咧。”   鱼老忙将大拇指一竖道:“大师的话实合我心,这种钱真万万收不得,不但令天下有志之士笑话,便自己问心也实在难安咧。”   曾静微笑道:“二位不必争执,且听晚生一言如何?”   鱼老把头连摇道:“不管你又是什么歪理十八条,我对此事决难从命,再说也是枉然。”   曾静笑道:“老将军不必着急,晚生便再饶舌些,还不至就陷老将军于不义,受天下志士笑骂;不过曹寅的钱,既非鞑虏从关外带来,更不是他曹家力田经商而来,老实说每一文全是我汉族父老子弟的汗血,与其白白让他拿去享用,何若借他之手送来,仍还之于穷苦百姓,不然便留以举义,或者使用此钱作为反间购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岂不大妙?你便不受他的馈赠,于他丝毫无损,这又何苦咧。”   鱼老大笑道:“老弟这话,未尝无理,因老朽却宁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决不会如此做法,却只有望老弟见谅了。”   曾静不由踌躇不语,天雄也将那庄票取出笑道:“我一切均是奉命而行,自不敢向鱼世叔学样,但这五千银子虽已收下,却不便入我私囊,便趁此缴呈曾白两兄如何?”   泰官大笑道:“这个世界真变咧,居然有成千论万银子送上门来而不要的,便足证孔方老兄也有失灵的时候,不过我这人,却最喜此物,慢说五千两白花花的东西,便是五百五十,也舍不得推出去,既如此说,权且由我收下便了。”   说罢又道:“五千银子,在曹寅这老奴才看起来不过九牛之一毛,却足够贫士一二百年的束修膏火,二三百义士的一年饷项,你却别看轻了,此番到京便有一大项开支,本教用度虽不假外求,但为了在暗中生聚教训,便不得不加樽节,有这一笔钱,也许便可以成全一项极大功德咧。”   说罢,连忙折起在兜囊中藏好,翠娘在旁不禁笑道:“白叔说得倒极好听,竟谈到功德上去,但是目前的大善士,越是口中说得好,却大概经手不穷,善人是富,你老人家却千万别学样才好。”   泰官连忙一指了因大师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虽杀人如麻,有时也颇类剧盗,却从不瞒心昧己,赚这种钱,你不信只一问这位老和尚便知道咧。”   了因大师笑道:“我倒知道,你的钱盗泉难免,贪泉则未必,但今后如何,却不敢保咧。”   说罢相与大笑,这一晚,除了因大师仍回金山而外,余人均宿船中。第二天一清早,各人方才起身用罢早点,忽见一位五十以上的老苍头气喘嘘嘘的从岸上赶来,在船头上擎着两封大红帖子高声道:“这里是鱼老将军的船吗?我乃曹宅老奴,现奉姨太太和李大奶奶之命,先来投帖,咱们姨太太和李大奶奶马上来拜这里鱼老太太姨太太和鱼大小姐,还请接帖赏见。”   鱼老不由眉毛一皱向曾静道:“果然来咧,你看这该怎么办?”   翠娘秀眉微耸道:“他既要来,着他来便了,谁还怕他不成?”   曾静摇头道:“我早算定他要有这一着咧,老太太既病着,何苦又要她和人家周旋,再说,他既打发内眷来,我们又不便参与其间,何必教她们来闹上一阵咧,与其如此,倒不如翠娘去一趟,看他们有什么话说,且待我来权充尊府管家,把他打发回去便了。”   鱼老点头,曾静连忙走向船头笑道:“老管家是江南织造曹大人差来的吗?这里正是鱼老将军的船,不过舟中狭隘,老太太又在病中,不便延宾,只好请老管家挡姨太太和李大奶奶的驾,原帖璧谢,少时鱼大小姐再向尊寓回拜便了。”   那老管家一见曾静已到中年,又是一身文士打扮,忙在船头上请了一个安道:“我们姨太太和李大奶奶本来就为了专诚来给老太太姨太太请安,并拜鱼大小姐,请到城中寓所一叙,既然老太太贵体违和,决不敢惊动,但姨太太和大小姐务必还请赏光,老奴少时便派轿来迎。”   曾静笑道:“老管家但请回复贵上,鱼大小姐必往回拜,姨太太却因有事不克分身,只好谢谢了。”   那老苍头应了一声是,又请了一个安,下船又赶了回去,曾静方回中舱,翠娘不禁笑道:“曾叔,你好好的,为什么替我姨娘回掉?她那一张嘴好不厉害,你让她和我一同去,再挖苦那李元豹的老婆林琼仙一阵不很好吗?”   曾静摇头道:“我便因为她那张嘴太厉害,今日之事却须以和缓出之,所以才代她回掉,便你去也该不卑不亢,适可而止,有些话不可答应,也不必回绝,一切不着边际,令他们无从捉摸才好,却不可一味使性子。老实说,凭马兄这等硬汉为了大计,还不得不从权,你去却须更加仔细咧。”   翠娘笑道:“这一套我却没有学过,你如真教我去,弄得误了事却不能怪我咧。”   泰官忙道:“我相信你去绝误不了事,只记着‘不为已甚,看风使舵’这八字便行咧。”   翠娘看了天雄一眼微笑道:“我恐怕也跟马世哥一样,到时便不易忍得住咧。”   天雄忙道:“世妹放心,你是在野之身,又是一位小姐,那曹姨太太和李元豹的老婆到底也是女人,却不会像曹寅那样老奸巨滑咧。”   翠娘未及开口,丁七姑已从后舱走出道:“那也难说,那林琼仙这个浪蹄子还有什么说不出的?至于那曹老头的姨太太也不会有什么好货,他们为了丈夫的事,也许就比那曹老头儿更难缠咧。要使我说,小姐你去,说到要紧地方,只给她一个不理,着她教那曹老头儿来和老将军说就行咧。”   翠娘忙道:“那倒不一定,你放心,只要曾叔说定一个脉路,我自有法子把她们打发过去。”   曾静笑道:“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应付这两个女人,不过那个老奴才既和你见过面,也许就亲自出场全说不定,那是一个老奸巨滑,说话还得留神一二,遇上必须思考的事,倒也不妨推在老将军身上。”   翠娘点头,一面去后舱换好一身衣裙,本来她向来穿着,全是渔家打扮,这一次,却穿着得非常雍容华贵,不但满头珠翠,而且足下一双弓鞋,竟嵌上两粒龙眼大的明珠,越显得珠光宝气,仪态万方,七姑笑道:“你不过赴一个鞑虏奴才之约,为什么要这样盛装起来?   这却不是出阁咧。”   翠娘低啐了一口,红着脸道:“你胡说什么?既知天下事,必须先声夺人,那老奴才看得我不过一个海盗之女,以为一定见不了大世面,也许就要先以富贵气象炫耀一番,我这样去赴约,不用开口,便先把他那话逼回去一半咧,再说这类官眷有的是势利眼光,有了这套行头,也许话要好说得多呢。”   曾静白泰官一齐点头道:“翠娘这一着倒真用得上,对付官场中人也正该如此。”   鱼老却把头连摇,天雄一看,见她这一改装,分明是一个大家风范,却不见半点江湖气习,不由笑道:“世妹频年浪迹江湖,谁不以海上女侠相目,却想不到这一换上衣服,却完全是一位名门闺秀,足证平日学养深厚,气度自是不凡咧。”   翠娘脸上又是一红道:“世哥不必见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果真那样野丫头也似的去,这些官眷便又是一等看法咧。”   说着,那适才回去的老苍头已押了一顶官轿赶来,在船头上停下,恭请鱼大小姐上轿,翠娘含笑向众人略一为礼,便作别登舆而去,直到曹寓内宅内花厅方才下轿,那曹姨太太和李元豹之妻,已在滴水檐下相迎,满以为翠娘仍是渔家打扮,至多换上一套整洁衣服而已,及至一下轿,只见她云髻高耸,满头珠翠,一身绀碧夹纱百蝶衣裙,明铛钏之外,连足下弓鞋也嵌着明珠,那仪态简直华贵万分,不但自惭形秽,便平日在省垣京城所见官眷闺秀,也不过如此,不由肃然起敬,延入内室,在客位上坐下。   那林琼仙先笑道:“愚夫妇因为上次一时无知,冒犯女侠和老将军,所以今日特请这位曹府的五太大同赴宝舟谢过,却想不到老太太适有贵恙,未能当面请安,倒劳女侠到这里来,尚望先行恕罪。”   说着,使待拜了下去,翠娘连忙扶着道:“李大奶奶,你把话说反了,那是我的弹弓一时失手,以致误伤贵体,后来又多多冒犯李爷,这是我应该请你恕罪的,怎么你反请我原宥起来。”   林琼仙虽然尝过翠娘弹子滋味,但心犹未服,乘着她一扶之际,口中忙道:“那实在是我和外子无礼在先,鱼小姐教训得极是,你这么一说更加令我愈增羞愧了。”   那双臂却乘势向下一沉,暗中使了一个千金闸,翠娘却没料到她有这一手,双手几被滑脱,但方觉一沉,立刻将两只脚一着力,猛提真气,脸上微微一笑道:“李大奶奶,你这样客气,岂不要折杀我吗?”   说着双手向上一托,竟将一个林琼仙从地托得离了空,那林琼仙不由创伤隐痛,粉脸飞红,松下手来笑道:“鱼小姐真是名不虚传,我知罪了。”   翠娘却若无其事的笑道:“话既说明,彼此便全是自己人,李大奶奶何必太谦乃尔。”   那曹姨太太,却丝毫不知两人又较量过一手,忙道:“您两位全不必客气,且请坐吧。”   说着,一面肃客就座,却不料翠娘方一入座,那立处水磨方砖上,却深深的陷下两片莲钩痕迹,整整齐齐,便似用刀刻就的一般,不由心中发怔,但又不便动问,只有假装作没有看见,唤仆献上茶来寒喧着,林琼仙却双眉深锁,时有不安之色,翠娘笑道:“你那创伤虽好,却用力不得呢,适才虽属一时游戏,但恐筋络又伤,如觉痛楚,还请不必勉强撑持,赶快入室把李爷找来看一下,他如擅推血过宫之法,立刻可以无事,不过这并非我有意卖弄功夫,却是你勉强使用真力,筋骨新近接上不能负荷的缘故,这却不能怪我咧。”   林琼仙含羞带愧道:“这实在是我自不量力有以致之,怎能怪得鱼小姐,既如此说,我且失陪,少时再行谢过便了。”   说罢,蹙着双蛾,告辞径去,曹姨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人又各自显了一手,林琼仙已经又吃了亏,她对武技虽然是一个外行,但和林琼仙相处极好,忙道:“适才李大奶奶又有开罪之处吗?她的伤势如何?有无妨碍咧?”   翠娘笑道:“这也说不上开罪,不过彼此游戏而已,她因勉强用力,也许筋骨稍有内挫,只要能医治得法,并无大碍。”   说着又将暗中较力经过略微一说,曹姨太太不禁看着那地下的两个脚印吐舌道:“我们大人久已说过,鱼小姐乃是当代的有名女侠客,便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取人脑袋,她怎么自不量力,一再自讨苦吃,不过大人不记小事,还望您能看我这主人薄面,恕过一二才好。”   翠娘方道:“这是江湖道中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何况吃亏的还是她自己,我焉有介意之理。”忽听一个仆妇走了进来道:“回姨太大的话,方才李大奶奶说,她因肩伤复发,又逆血上行,恐怕一时不能再陪鱼小姐,请你代向鱼小姐谢罪,先行开席,不必再等她咧。”   曹姨太太把头一点道:“知道了,你去上复李大奶奶,教她好好养伤,就由我代陪鱼小姐便了。”   说罢,等那仆妇退了出去之后,又向翠娘笑道:“今天一席原本是算替鱼小姐洗尘,一面由李大奶奶当面谢过,谁知道她偏不肯自安本份,又闹出乱子来,这倒不成敬意了。”   接着又道:“素闻鱼小姐名满江湖,威镇南北,您曾听说过有一位女侠盗,名唤张桂香的吗?”   翠娘笑道:“这人我倒曾见过,不过品德却差些,盗则有之,侠则未也,难道曹太太倒和她有什么往来吗?”   曹姨太太玉颊傲红道:“我虽出身微贱,但从十七岁起便伺候大人,哪会认得这些人物,不过这人却说曾与鱼小姐有旧,她现在十四王府充当后宫护卫,闻得鱼小姐现在江南,曾托我们大人问候,所以顺便一提,既是您说曾经见过,那就对了。”   翠娘点头道:“那是因为昔年,她曾不幸遭遇强暴,我偶然路过救她一命,所以认识,却不知道她几年不见,竟自到王府里去当起女护卫来,这就很难说咧。”   曹姨太太又道:“其实王府并无女护卫之名,不过因为后宫防闲严密,不便让护院把式任意进出,所以着她值宿上夜亦未可知,但是我听大人说,十四王爷对她非常倚重,连她丈夫全给了一个极好差事,您既然救过她的性命,也许她感恩知报,打算对您稍微尽上一分人心亦未可知咧。”   翠娘娇笑道:“我虽浪迹江湖,却一无需求,便饮食服用也颇堪自足,又是一个女人,说不上有什么功名富贵可以巴干,她即使感恩图报,我也只有心领而已,难道也跟她一样,去到十四王府混上一份差事不成?”   曹姨太太笑道:“这也难说,我虽不知道什么,可是常听大人说,自古以来女人不靠父兄丈夫而凭自己的本领得到封赠的也很多,前明的秦良玉不就是一个吗?凭您的本领成望,真要想巴干功名,怕不像鼓儿词上的樊梨花刘金定一样,便弄个女元帅女将军当真也是平常咧。”   翠娘又笑道:“那鼓儿词上的话怎么能算数?何况如今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哪里还用得着元帅将军?谁要有这个想头那不是打算兴兵造反吗?”   曹姨太太道:“那也不尽然,那秦良玉便在本朝也曾有过大大封典,带过兵,打过仗,怎见得便是想造反咧。”   接着站了起来,轻移莲步,走向翠娘身侧坐下悄声道:“鱼小姐,您请恕我冒昧,我们虽然初次见面,不便说什么,可是我常常听见咱们大人说起,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侠,不但武技过人,便学问抱负,也比寻常男人强多了,您难道就真的打算在这江湖上混一辈子吗?”   翠娘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生在江湖,长在江湖,不在江湖上混一辈子又打算怎么样?你这话我倒又有点不明白咧。”   曹姨太太也笑道:“您在骗我咧,咱们大人早已告诉我了,您那位老爷子本来是前明的一位将军,上代好几辈子全是前明的大官,您损死了也不失为一位千金小姐,怎么对我说这话咧?瞧您这份气度,哪里有半点江湖气习,我知道,您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老将军肯心眼稍微活动一下,只消皇上下一道圣旨,他老人家再做上本朝的大官,您还能委屈在那渔船上吗?”   翠娘道:“那你打算要我怎么样咧?须知我父女久已得罪朝廷,如今他老人家也到暮年,只要皇上能不降罪,得以终老江湖便是万幸,却决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你这话未免取笑咧。”   曹姨太太忙道:“我与鱼小姐初次见面,焉有取笑之理,实在不瞒您说,当今皇上早有起用老将军的意思,便对鱼小姐也有人暗中向皇上密折奏明,只要肯入京一行,这封赠荣典是稳稳的,却只怕老将军和您一味固执那便枉然了。”   翠娘不由心中暗笑,凭你这学舌鹦鹉也居然敢来对我做说客岂不可笑。继又想道:你这一番说词不过出诸曹寅那老奴才所教,我且等你说完了再说。想着,便佯作沉吟不语,曹姨太太又故作亲热,捉着翠娘的手道:“鱼小姐,您可别害臊,好在咱们全是女人,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我可不怕您恼,您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女人青春最易过去,您便本领再大,女人终归是个女人,真要让您再在江湖上混了下去,不但辜负了青春年少,便将来要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也不容易,白白坑了自己一辈子,您犯得着吗?如果老将军一朝起用,那便不同咧,北京城内有的是公子王孙,凭您这副才貌,谁不来攀亲?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朵也似的年纪可有限,您自己也该有个打算才对。”   翠娘把头一低,索性听她再说下去,谁知曹姨太太话已说完,却只捉着她的手在搓揉着,一面笑道:“我这全是为了小姐您打算,您为什么不开口咧?”   翠娘猛一抬头笑道:“你把话已说完了,教我还说什么咧。   不过,你虽一切全为我设想,但是皇上远在北京城里,我父女总不能写封信去告诉他说,我们现在在江湖上混腻了,也想做官咧,你快点把官赏下来吧,这该怎么办呢?”     第 四 章 官场与江湖     曹姨太太不由噗哧一笑道:“我想不到鱼小姐竟也会开玩笑,天下哪能写信给皇上要官做的道理,老实说,方才这一番话,全是咱们大人让我对您说的,只要您能劝老将军不再固执,这保举的事全有他咧。”   翠娘又娇笑道:“原来如此,那你早说是曹大人说的不更好吗?又何必绕上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不也嫌太吃力吗?”   曹姨太太不由脸上一红道:“那是咱们大人怕您一时想不开,万一再固执己见,那彼此下不了台,才着我对您婉转说明,再说有许多话他也不便说,我们到底彼此全是女人,说话也方便多了,才由我来说,不过咱们对老将军和您全是一片好心,并无恶意,这一点还求您原谅。”   翠娘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说,曹大人本来可以算是我的长辈,彼此也见过面,何妨请姨太太进去说一声,容再当面一谈如何?”   曹姨太太闻言,不禁喜得一张嘴,笑得合不拢来忙道:“大人本来说过,只要您肯答应劝老将军出山,他还要当面说明,既如此说,且请少坐,且怠我去请他出来便了。”   说罢,更不待慢,便起身告辞,直向屏风后走去,却不料才转过身去,几乎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再一看时,却是曹寅,正待开口,那曹寅连忙摇手拦着,相携转入后进卧室之中,那曹姨太太忙一伸手笑道:“您这可听清了,我可一句没有漏,连您教的身段做作也一点没有错,人家可答应了,你允我的东西咧?”   曹寅连忙摇头道:“你且慢索谢仪,这事还不十分拿稳咧。”   曹姨太太道:“那我不管,你教我费了一夜工夫才把这一场练好,如今打算过河拆桥那可办不到。”   接着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和李大奶奶已经嫖上了,那我也不管,只是你对我许的愿不还不行。”   曹寅红着老脸道:“你胡说什么?我对他两口子恨也恨透咧,这些事可不是全教他们闹的,便方才如非那丫头还有几分顾忌,便又拧咧。”   说着打开衣橱,取出一个手巾包来,递在曹姨太太手中笑道:“你好好的帮我把这台戏唱好,这一付镯子和一对耳环就送你权当谢仪便了。”   曹姨太太不由一怔道:“这个你不是送那丫头的吗?为什么又说送我咧?你别骗我才好。”   曹寅道:“你这人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你瞧见没有,人家那身珠光宝气,还在乎这二三两金子两块烂宝石吗?”   曹姨太太不由把小嘴一噘道:“原来你这一双老势利眼,也有被人家压倒的时候,对不起这一点点金子我也不在乎,你还是留着送那浪娘们吧。”   曹寅连忙又央求着道:“人家现在在外面等着,你可别缠我,咱们好歹把这台戏唱完再说,你且收着,改天到了南京,咱们好好的去逛一趟三山街,和珠宝廊,你要什么我决不驳回还不行吗?你在这个时候可耽误不得咧。”   曹姨太太方才回嗔作喜,瞪了他一眼道:“既如此说,我依你就是咧,你可不要说了不算才好。”   说着又一扭纤腰道:“那么我先去,说你就来咧,这丫头可不好对付,你还得留点神才对。”   说罢,花枝招展喜孜孜的,又向前面内花厅走去,才转过屏风便向翠娘笑道:“鱼小姐,累等了,咱们大人这就来咧,有话对他也尽管说,方才我已经说过,只要老将军肯做官,什么话全好说,便你这一家,也好请到城里来住,那船上却太局促咧。”   翠娘笑道:“这倒无须,我们那条船虽小,但浮家泛宅之乐,却非万金能买,你只须一问你们大人他便知道咧。”   正说着,忽听那曹寅在屏后大笑道:“鱼小姐出言毕竟不俗,只是你和她谈这个,却难索解呢。”   说罢缓步而出,把手一拱道:“小妾庸脂俗粉,虽然跟我学了几年,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但她哪里懂得这种超然物外之乐,不过古人有道是,天下有道则仕,以老将军纵横诲上的威望,如果任其终老江湖,那就未免太可惜了,如今虽然天下澄平已久,但四夷仍未尽服,正是老成宿将决策庙堂驰骑疆场之时,也未必能容他长此啸傲烟霞,纵情泉石咧。”   翠娘也站了起来道:“大人美意,适才全由姨太太转达了,不过士各有志,家严疏懒已久,又年享日高,却恐无心再出仕了,便我再从中劝说,也未必有效咧。”   曹寅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我们且慢谈这个,适才闻得小妾说鱼小姐曾经救过一位江湖女人名叫张桂香的,如今她已在十四王府护卫后宫,不知从何处打听鱼小姐泊舟在这焦山脚下,特为着我面致一函,并请鱼小姐到北京里小住几天,容她当面叩谢当年相救之德,鱼小姐能有暇赏她一个全脸吗?”   说罢,便将那信递了过来,翠娘接过一看,那信封固甚牢,内面还附着半枝袖箭,果是当年说的信物,再看那信时,却盛称允题德望,并隐约有储位已定之意,底下便是坚约往北京一晤,信末又缀上数语,托代探听魏景星游太湖被架之事。   不由也微笑道:“这倒也真难说,以她这样一个秽德彰闻的江湖惫赖女人,居然也蒙十四王爷青睐,这也算是异数了,不过我在这焦山脚下,她怎么会知道?这传话的人,也真太多事了,我虽言出必践,昔年曾允过她,只要她能改邪归正,如有所求必当尽力,但此事却颇有为难之处,这却救我如何处置咧?”   曹寅在她接过信去,本就偷眼看着,一见话风不对,忙道:“鱼小姐,你也许不知道,这张桂香,现在确已改过自新,所以在十四王府颇受王爷器重,这足见是你德化所致,你如不去,岂不令她失望,再说,她这封信也许出于王爷所使,要不然,凭她一个看家护院的女江湖,怎么把这封信托我来发,如依我料,这一定是王爷想见一见令尊和你,恐怕冒昧唐突,所以才着她写这封信来.由此你便可想见王爷求贤若渴的苦心咧,你如真的不去,岂不也负王爷这一番盛意。”   翠娘笑道:“不但如此,我如坚执己意一定不去,那便连曹大人这一番用心也辜负了,不过我所为难的,并不在那张桂香身上,这却非大人之所能知咧。”   曹寅不由脸上一红道:“那一定是老将军坚卧松云不肯出山了,那也无妨,只要鱼小姐肯去,这事便包在我身上,有一半可望,你何必为难咧?”   翠娘摇头道:“他老人家是决不肯再出山的,我是说目前那雍王爷也着了人来,邀往小住,我本已一口回绝,如果此刻因张桂香一信而到十四王府,岂不令我开罪雍王爷,所以为难之处却在这里呢。”   曹寅不由一怔,接着眼珠一转道:“那雍王爷连鱼小姐也邀过吗?这一定又是那位马护卫了,不过这也无妨,你只管到十四王府去,如恐开罪雍王爷,那只须十四王爷去对雍王爷说上一声,只说十四王爷有约在先,便无碍咧,他们两位王爷是同母弟兄,还能为了这个分出彼此,对你见怪吗?”   翠娘笑道:“曹大人,你真的当我是一个无知的女孩子吗?须知我正为了两位王爷明争暗斗甚烈,却犯不着恼谁呢!”   曹寅老脸愈红略一踌躇,又道:“鱼小姐,您既知道这个,那便更好说咧。”   接着又悄声道:“他们明争暗斗诚如尊言,不过从外表上看,这储位虽尚未定,但十四王爷却最为皇上钟爱,老实说,如果老将军肯到北京去走上一趟,此刻也无须出仕,但今日潜邸上宾,他日便是国之重臣。即使老将军志在山林,不屑重入仕途,他日如修国史,这隐逸传总是有份的。再不然,他老人家怕大局未定,犯不着先染上一水,只鱼小姐能先去上一趟,王爷自必对老将军和您也有一个适当的安排,这实在是一个进可以战,退可以守的上策。至于到雍王府去,那便又不同咧,固然此番应邀北上的知名之士极多,便不能显出老将军来,再则万一将来储君不属雍邸,便更犯不着咧。”   说罢又哈哈一笑道:“曹某向来交友以诚,虽然说不上能够高攀老将军,做一个忘形之交,但既然一见如故,却不得不先将此中利害在鱼小姐面前呈明,您如果不以我为憨直太甚,不妨和老将军详细再斟酌一下,便知道何去何从了。”   翠娘又略一沉吟,看了曹寅一眼道:“以大人久历官场,对于京中各事消息又极灵通,所料定属不虚,不过家严不但此刻无入京之理,这事连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一言不合,以后便更不好劝得,至于我是否可以到北京一趟且容再斟酌如何?”   曹姨太太在旁道:“这事已经很明白的放在面前,您还有什么思索的?方才我已和您说过了,难道您就真的一点也不为自己打算吗?”   曹寅却笑道:“你知道什么?此事关系极重,鱼小姐怎能蓦然答应,却本来也须仔细思量一番咧。”   说着又道:“曹某所见仅此,现已直言无隐,还望再就利害得失细为斟酌,我在一二日内再静候行止便了。”   翠娘点头,一面又道:“那张桂香信上还另外托我一事,我却一时无法打听,曹大人曾有所闻吗?”   曹寅正待告辞回到后面去,闻言忙道:“她还有什么事托鱼小姐?只要是我能代谋的,决无不从命之理,您且说来听听好吗?”   翠娘笑道:“她说有一位翰林叫魏景星的,因在洞庭东山游湖被架去,不知下落,却托我代为打听,大人请想,我日常均在这京口附近,日前虽曾到姑苏一带走动,但江南京来平静,并无掳人勒赎之事,却教我向哪里打听去?大人曾听说过吗?”   曹寅微讶道:“此事我倒略知一二,但她为什么倒托您打听起来?”   接着又道:“这位魏太史现住洞庭东山,月前确在太湖被人架去,但系仇杀,抑或尚有别情我却不知道,不过有一位同游的王秀才也被打落湖中,却被渔人救起,逃得性命。据他向当地官衙报告,那动手掳人的,曾通姓名,说是姓裴名叫老幺,口称那魏太史久经被害,现在系由家奴邓占魁冒充,那魏太史遗孤尚在,他因与邓某同属魏太史家丁,不忿邓某弑主冒名,所以携了魏太史之子前来报仇,架去杀以祭灵。但另一方面,却说魏太史之被架系前明遗老顽民所为,迄今尚未查明咧。”   翠娘笑道:“既如此说何须查得,只要能将姓裴的拿获不就全清楚了吗?但此事与那张桂香何干,却为何要她来写信给我打听咧。”   曹寅摇头道:“这个却连我也不知道,也许她与这姓魏的或有关联亦未可知。”   说罢把手一拱道:“今日一席本乃小妾与那位李大奶奶合做主人,却不料那李大奶奶过份无知,又自食其果,所以只好由小妾一人作陪,恕曹某不便同席,先行告辞了。”   说着径向后面走去,一面又道:“适才所谈不足为外人道,曹某日内再候好音便了。”   翠娘连忙也站起身还礼,曹姨太太等曹寅走后,又悄声笑道:“适才大人不许我说,我却偏要说,您对此事,当真还要斟酌吗?要依我说,这好机缘却不可放过,您如怕长途寂寞,我也想回到北京城里去看看,咱们同行如何?”   翠娘也笑道:“我向来一剑随身,说走便走,岂有怕赶这一趟路之理,其实我倒真想到北京城里去逛上几天,讨厌的便是因为雍王也曾来邀,所以必须再为熟筹才能决定,即使要去,又怎么能教姨太太陪我赶上几千里路咧。”   曹姨太太道:“方才我已说过,我也打算回去看看,却并不一定是为了陪您,不过我劝您凡事还得看穿一点,可别太那么傻,放着一个锦绣前程不去巴赶,自己把好好的青春误掉,却大可不必咧。”   说着便命仆妇开筵,一桌盛席,却只有宾主二人对酌,饭罢之后,曹姨太太又一再叮嘱不可自误,方才放翠娘离宅。   那翠娘回到船上,只见舱中也陈着一桌盛席,除了因大师而外,其余各人均在畅饮,一见翠娘下轿入舱,等曹宅来人去后忙问此行经过,翠娘匆匆说罢,鱼老不由把手一拍道:   “这奴才果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你为什么不干脆回绝他,这难道还有什么商量的。”   曾静忙道:“老将军不必着急,方才翠娘不是已对他说,你是决无出山之理吗?至于翠娘去否,那就与老将军清节无关宏旨咧。如依我说,翠娘今日这一场应对倒极好,他如再邀,不妨到那十四王府去上一趟,只不沾滞,落得替他兄弟之间再挑拨个大的,让他们早点火并,我们便也可以早些举义,老将军须知,我们现在是赤手空拳,如果无机可乘,单凭这些遗民志士,却不易得手咧,这事还宜向大处去看才好。”   鱼老偏着头,正在踌躇,泰官也道:“老将军须知目前我们只可斗智,却还没有到用兵的时候,如果不设法,鼓动鞑虏内变,今非昔比,一成一旅之师却难敌天下之众例。”   鱼老不由长叹一声道:“大好河山轻易弃却,如今打算逆取,主客之势已易,自然为难,我听你们的话便了,但我倔强一生,无论如何,这晚节却决不可失。”   说罢,不由流下几点英雄泪来,众人连忙劝慰,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曹寅自翠娘走后,忙又从屏后转出向曹姨太太道:“如依方才情形而论,这丫头已有几分活动,今后你还宜多从侧面着力才好。须知目前我们已经输了那马天雄一着,如能将这丫头父女弄到十四王府去,还可挽回一二分颜面,否则不但雍王之路已断,便十四王爷也必见怪,皇上再一降罪,那这江南也许便待不下去咧。”   曹姨太太笑道:“您要我帮忙也不难,快拿来呀,否则我却犯不着费那么大的力咧。”   曹寅道:“方才我不已经允过你吗?等一回南京去,我决定替你再买上几件首饰,以酬今日之劳便了。”   曹姨太太道:“那么这丫头你又送她什么咧?我看这样儿已有几分算成功,你要送还得快一点,不然人家一走,你还能赶到北京去再送礼吗?”   曹寅又一偏着脑袋,摸着下颔道:“送她的东西用不着买,这些珠宝金玉更用不着,少时我便差人赶到南京去取,她看见一定高兴无疑。”   曹姨太太睁着一双妙目道:“是太太的那一串珍珠手串吗?这东西拿来送别人却太可惜了咧。”   曹寅笑道:“我已说过,这些珠宝金玉之属,决不足以动其心咧,何至再拿这东西出来?你先别问,明天午后,你便直接到她船上下轿,却不必差人先行通报,免得他们又挡驾,如能再将那老海盗的妻妾联络好了,这事便更有望咧,不过你却不必急急向那丫头讨回信,否则便反又不好咧。”   曹姨太太道:“这又是什么道理?你不是心里很急,巴不得她立即答应吗?怎么明天去,反不向她讨回信咧?”   曹寅又笑道:“这个道理,决非你所能知道,你只照我的话去做便了。”   说着又道:“那李大奶奶伤势如何?我们去看看如何?”   曹姨太太抿嘴一笑道:“我知道您忍不住,非去看一下不可,既如此说,我陪您去一趟就是咧。”   说着,两人一同前往前进跨院李元豹夫妇所居房间而来,才到那院落外面,便听林琼仙在娇笑道:“这丫头手底下委实真可以,便这点内功潜力也着实惊人,她只在我肘下一托,这肩胛便又脱了臼,下次你可别替我再乱出主意咧,我看你我要报这仇,那是今生休想了。”   又听李元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此仇焉有不报之理,迟早我总要想个法子,让她替武当少林两派丢个大脸,不信你走着瞧。”   接着又听一阵吃吃笑道:“你别吹着玩,凭你那两手狗儿刨能近得了人家吗?我才不相信咧。只靠我那义母有什么用?”   曹姨太太为人本来促狭,又和他夫妇素来不拘形迹,放浪惯了,忙把脚步放低了,就窗隙向里一望,只见李元豹斜欠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却把林琼仙挽在怀中,脸对脸儿说着话,不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方才我看你那样愁眉苦脸的,倒吓了我一大跳,总以为你已经受了重伤,谁知现在两口儿却在这里有说有笑的,这不是存心要吓唬我吗?”   那林琼仙一听,连忙从李元豹身上,跳了起来,一撩头发道:“那丫头走了吗?我不是吓唬你,委实受伤不轻,幸而我们这一位素精推拿卸骨之法,把这条胳膊凑了上去,又用推血过宫之法,才算复了原,这一来更把她恨透了咧。”   接着走进窗前向外一看,一见曹寅也跟在后面,不由又脸上一红道:“原来大人也来咧,快请进来坐吧。”   李元豹一听,忙从房中迎了出来,曹寅笑道:“大嫂没有怎么吧,那鱼翠娘已经走了,你既不愿和她多说什么,现在也该出来咧。”   李元豹一面肃客入室,一面笑道:“谢谢大人,她虽然又受有内伤,但已经治愈,现在却已无妨,不过卑职的事还望成全,否则两位王爷这一赌上气,大人也许无碍,卑职却难说咧。”   曹寅道:“现在倒不一定怕雍王爷见罪,讨厌的是我们一切全落在那马天雄的后面,怕只怕十四王爷也怪下来,那便难说了。”   林琼仙也从房中走了出来道:“这位十四王爷如果对我们也怪了下来,他便没有良心咧,我们为了他,真是九死一生,便不说给点好处,还能乱怪人吗?”   曹姨太太抿嘴一笑道:“如今的事,确实难说,上面却只问这事你办好没有,却不管你的死活咧,谁教我们落在人家后面来。”   李元豹看了曹寅一眼道:“难道十四王爷因为我们输了一着便真的袖手旁观,把我们推出去吗?那他以后还有要用人的时候咧,便算雍王爷不说理,势力再大,卑职也没有个死罪,何况那马天雄伤已全好,吃亏的还是我们夫妇,他老人家这点主也不能替我们做一下吗?”   曹寅笑道:“贤伉俪只管放心,此事全有曹某啦,不过在这个时候,李兄却不必再寻仇报复,否则便更不好办了。”   李元豹连忙请了一个安道:“卑职谢谢大人成全。”接着暗暗又向林琼仙使了一个眼色,一面道:“那鱼翠娘对我夫妇之仇,在所必报,不过大人既如此吩咐,那卑职只好留以有待咧。”   曹寅点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才算好汉,李兄能看得远点最好,如今我们要能在十四王爷面前稍有交代,便非借重他父女不可,却不可再轻举妄动咧。”   李元豹连忙躬身答应了两个是字,一面又请了一个安道:“拙荆伤势虽然无碍,但仍须稍服活络去瘀之剂,以免留下病根,这类的药,怕差人去不易弄清楚,非自己跑一趟不可,请恕卑职失陪了。”   说着便起身告辞,一面向林琼仙道:“好在大人与姨太太均能见谅,你就权且代我陪一陪吧。”   说罢便匆匆走了出去,曹姨太太等他走后,猛然一摸身边道:“哎呀,我是怎么着咧,为了陪那丫头,竟把一串钥匙忘记在内花厅咧,这还得赶快去寻一寻才好,要不然,这些管家奶奶们,向哪里一塞,又寻不着咧。”   说着也起身径去,这时,那三间屋子里,婢媪全不在旁,曹寅看着林琼仙又笑了一笑道:“你没有伤着哪里吗?我要不是因为要把那丫头敷衍晋京去,早来看你咧。”   林琼仙双蛾微蹙道:“不敢当,大人能不见罪已是万幸咧。”   曹寅掉头一看,姨太太已经去远,又四顾无人,连忙趋前一步笑道:“你又生什么气?   方才当着李兄我已说过,这事全在我咧,你放心,只等把这一场过去,如果十四王爷能不降罪,我决设法替李兄安排一个好缺先署上一署,再谋实授,还不行吗?”   林琼仙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我的大人哪,算了吧,你这一番好意,我是谢谢咧,你凭良心说,我们两口儿也算把您伺候上咧,可又得着个什么?那焦山的事,不也是遵你大人的吩咐吗?如今却全弄到我们身上来咧,你老人家却向两位王爷身上一推,有理没理,过失全是我们的,还让我吃了哑吧亏,反去伺候那丫头,我们可图个什么来?”   曹寅乘势一把捉牢纤腕道:“我委实对不过你夫妇,不过这事这样弄拧了,却不能一定全怪我,谁又能料那雍王爷半路上派出一个马天雄来咧,如今错已错了,只有设法弥缝才好,便委屈你夫妇一点,我心里全有数目,日子长呢,闻得皇上圣驾就要南巡,至迟也不过明年春天,便要到江南来,即使一时无法外放,到时候,我必设法弄件好差事调剂调剂,也就足酬今日之劳咧。”   说罢,乘机挨着她坐了下来,又附耳道:“你上次要的东西那也算不了什么,只等我一到南京,便可如愿咧。”   林琼仙不由辗然一笑,接着又叫了一声哎呀,把他一推道:“我这条胳膊又受了伤,却不是平日咧,你可动不得。”   接着又道:“但凭你的良心吧,我是不争什么的。”   曹寅笑道:“我的良心本来就不坏,对你更不坏,但请放心便了。”   接着又道:“你这臂伤既无大碍,明天还须帮我将那丫头撮弄进京去才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们只要能在她身上挽回一二分面子,别教十四王爷再怪下来,以后一切便不愁咧。”   林琼仙把嘴一披道:“说来说去,原来你还是为了这个,我真想不到,你就这样看重她,这到底是什么缘故?老实说,我已把她恨透,要不是有你的吩咐,说什么也不行,现在却没有话说咧。”   曹寅忙道:“不是我看重她,却是因为皇上对这些前明遗老太不放心,各位王爷又全对他们争相延聘,所以他们才成了香饽饽,要不是为了这个,我们还能理他父女吗?”   琼仙又笑道:“那些遗老也太多了,做过大官大府的也不知多少,就在乎他一个老盗,一个强盗丫头吗?”   曹寅道:“话不是这等说,上面看重的,倒不在乎他们过去的官职大小,而是因为他们的潜在势力,这鱼家父女委实不安本份得很,他别的地方不住,却跑到这焦山脚下来,一定有他的用心,你看,只凭那丫头今天的一身穿戴,像个打鱼的吗?”   林琼仙娇笑道:“那干脆派兵把他剿了不也就完了,你还怕他造反不成?他父女虽然在这江面上的确有点力量,还能撑得住官军的一击吗?好好的现成事不做,却倒转来要去奉承他,未免太值不得咧。”   曹寅一吐舌道:“这怎么使得,皇上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个三藩之乱平定下来,与民生息,怎么能够轻易再谈到用兵,要不,那还等你说,如今但求能把她弄进京去,由十四王爷把他父女羁縻起来,那便行喇。”   林琼仙笑道:“假如她不去,你又待如何咧?”   曹寅摇头道:“那不会,我已把她说了个八成咧。”   林琼仙眼珠一转道:“你且慢拿稳,这丫头也许心眼儿已经活动,但是她的老子却是出了名的古板,一心要想做前明忠臣,你要让他到北京城里去,却恐怕未必呢。”   曹寅道:“那依你之见,又如何处置咧?目前却非把她弄到北京去不可,老的不行,至少也要把小的弄去,要不然,我在王爷面前,却无法交代咧。”   林琼仙又吃吃一笑道:“反正皇上和王爷不是为了怕他造反吗?我们设法把他父女给宰了不也是一样吗?”   曹寅连连摇头道:“那可使不得,固然我们现在无法宰他,即使有法子暗中把他害了,也适足以引起其他遗老顽民的公愤,以后再想罗致那便更难咧,再说王爷也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不要急于报仇才好。”   林琼仙把手一夺嗔道:“我这是为了大人着想,却不只是为了私仇,你为什么老吩咐这话?老实说,我夫妇便要报这仇,也不会借重官中力量咧。”   接着又道:“我夫妻受了这丫头的一镖一弹,决不能就此罢休,凭谁来说也不行,将来自然会有人找她算还这笔帐,桥归桥,路归路,却用不着大人替我们着力呢。”   曹寅忙又道:“你又生什么气?须知官中的事,一切须听上面的话,却和江湖行径绝不一样咧,你且听我的话,咱们把十四王爷这一关先敷衍好了,等她已经入了牢宠,再慢慢收拾她不好吗?”   林琼仙把小嘴一披道:“你骗我呢,依照你的话,他父女果真肯北去,还怕不是十四王府的上宾,我们还能动她吗?”   曹寅不由吃了一惊道:“难道你夫妇目前就要动她的手吗?那却使不得咧,须知不但十四王爷要邀他,便雍王爷也曾托那马天雄邀他父女,如果在这时候出上点事,那却又是麻烦咧。教我无法交代事小,便于你夫妇也不妥,千万别这样办才好。”   林琼仙又笑了一笑道:“你别害怕,便有人来找她,也与我们无关,江湖上寻仇报复的事太多了,难道说因为我们跟她有过过节,便应该保她一辈子平安无事吗?”   曹寅忙又道:“你千万不可乱来,须知不论是谁出面,一旦出事,全于我们不利,目前两位王爷正在勾心斗角,彼此惟恐无事,他们无碍,我们一夹在中间,便吃罪不起咧。”   林琼仙道:“这却不是我的意思,我们那一位,早已差人去告诉我义母孟三婆婆了,她老人家如果有什么花样,我却阻拦不住咧。”   曹寅一跺脚道:“这怎么是好,这李兄也太急急咧,为什么事前一点也没有告诉我?他在官场之中,也混了好多年,难道连这点利害也不知道?等他回来,你还须好好的劝说一番才好,须知便是一个小小前程也不易巴结,这却荒唐不得。”   林琼仙略一沉吟道:“我那义母也是江湖有名人物,而且在武当少林之外独树一帜,手底下人也不少,你怕她杀那丫头父女,不会也把她招致过来,大家乘势解开这个扣儿吗?”   曹寅双眉一皱道:“这却不同,王爷属意的是这些遗老顽民,通儒大侠,你那义母却非其人,我便密保上去,王爷也不见得便见重咧。”   林琼仙冷笑道:“照这么一说,大人便先瞧不起她来,她要出上点事,也只好听她去咧。”   曹寅闻言也霍的站了起来道:“我阻拦你,固然是为自己,也是为你们夫妇,这个前程来之不易,弄得不好也许还带上点其他的罪过,既如此说,那只好暂且不提,以后有什么事,你可别再托我。”   说罢拂袖欲去,林琼仙连忙拦着,又福了两福,媚笑道:“哎呀,我是闹着玩的,大人你为什么真的生了气咧?我夫妻全仗你提拔,还敢真的抗命不遵吗?他虽已经着人去,我那义母回信还没有来,我想法子暂时拦着,不让他去寻那老海盗父女也就行咧,这也值得这样吹胡子瞪眼睛的吗?”   接着又将曹寅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己坐向曹寅膝上红着脸低声道:“他为了这个前程,什么亏没有吃过?你瞧,他为了我们方便说话,已经借故避了出去,只就这一点,便显得可怜咧,你还发脾气,动不动就提这个,不太令人寒心吗?”   曹寅不禁转怒为笑道:“这是你逼出来的,并不能怪我,须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这样不听话,我能不急吗?”   说着又附耳数语,林琼仙摇头媚笑道:“我才不上你那个当咧,少发几次脾气已经很好了。”   接着又道:“听说无锡县已经报了丁忧,你既允了愿,能在藩台衙门替他打打生意吗?”   曹寅摇头道:“这里的事还没有完,藩台怎么好教他署缺?我既答应你,只等此间事了,一定可以如愿,你放心便了。”   正说着,猛听曹姨太太在外面放重了脚步一面笑道:“我这人真糊涂,把一串钥匙放在身上,却到内花厅去找了半天岂非笑话。”   接着又道:“南京有人专差送信来,大人有话吩咐吗?”   曹寅连忙推开林琼仙道:“你快着当差的,教他等一会,我正要差人去取一件东西咧。”   曹姨太太答应一声,人并没有进来,便又走了出去,曹寅忙又向林琼仙道:“你务必要拦着你义母,这时候千万动手不得,至于我允你的话,决不会骗你,放心便了。”   林琼仙猛一摇头一伸五指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快把这一位伺候好了,她才真不放心咧,你瞧这才多一会,便又来弄玄虚咧。”   曹寅笑了一笑,便自走开,不多会,那李元豹也从前面耳房里踅了回来,低声道:“那老小子走了吗?你新受内伤,却须当心自己身体咧。”   林琼仙红着脸低啐一口道:“你胡说什么?这青天白日的,他还能怎样么?”   李元豹一伸舌头道:“我在院落外面,亲眼看见,我才一走,那五姨儿也就转出去,这屋子里却没有第三个人咧。”   林琼仙低声笑骂道:“亏你说得出来,这却是你逼着我的,慢说没有什么,就有什么你也管不着呢。”   接着又道:“他已经吩咐过了,着我们不许向那丫头寻事,你还得快派人去告诉我义母请她老人家暂缓南来才好,要不然她老人家向来说做就做,万一出点事,却真不好办咧。”   李元豹不由一怔道:“你已经全告诉了他吗?这却未免太多事了,这一来这事便不好办。”   林琼仙道:“我如何能不告诉他,须知为了这个,还几乎和他闹翻了咧。”   说着,忙将经过一说,李元豹不由一跺脚道:“好好的,你又为什么要跟他撒起娇来?   须知我们千辛万苦的是要借他这条门路,在仕途上才有望,你要真的一下弄翻便前功尽弃咧。”   林琼仙看了他一眼娇笑道:“你瞧你这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告诉你别害怕,全有我咧,只要这件事完了,他要不替你弄个好缺,你把我林字倒过来写,可是我义母那里,你却非拦一下不可,不然弄出别扭来却与我无关咧。”   李元豹略一沉吟道:“不要紧,那去的人才走不多天,此刻还没有赶到秦岭,即使她老人家要来,最快也在一两月以后,这边便也定局,那老海盗父女如果北上,我们便拦住她老人家,否则他们如果不去,便让她老人家给我们报仇,量那老小子也不好再阻拦得。”   接着又笑道:“倒是那个署缺的事,你还得催他快点才行,不然我却犯不着,吃这哑吧亏咧。”   林琼仙不由把嘴一披道:“你这人是贪心不足,这天大一个乱子,全是我给你顶着,要不然人家早把你推了出去咧。你要我给你谋署缺,我也替你说了,人家也答应了,还得要快,这不太强人所难吗?须知人家却不是藩台可以替你立刻挂牌放出去咧。”   接着又道:“你且别计算这些,尽向好处想,也得向坏的地方打算才好,那傻瓜傅天龙逃跑以后便不知下落,他要真的到少林寺去一说,那铁樵老和尚固然非找你算帐不可,便那雍王爷真的把罪过放在你头上也不好办,还有十四王爷如果怪下来,那老小子也许全向你头上一推,又该怎么办咧?要依我说,这件事,你是八下里不合式,危机四伏,凭哪一面你全招架不了,自己不说拿好主意,倒又想升官发财起来,这不有点财迷心窍吗?”   李元豹一听,好像浇了一头冷水,半晌做声不得,林琼仙又噗哧一声笑道:“要依我说,你先把这升官署缺的事收起来,自己也别闲着,我们的仇人是鱼老海盗父女,与旁人无涉,那马天雄看情形在雍王府一定很拿权,你只看雍王爷为了他,竟向那老小子严词切责要将你看管起来,限日替他把伤医好,便可想见咧,人家平白挨上你一毒药偃月镖,能不记恨吗?亏你还打算和人家去拼,岂非拿鸡蛋去向石头碰,明天还不赶去向人家拉拢拉拢,乘他人还在这里,把这场事揭过去,只要他回去少在雍王爷面前说两句,也许就可以放你过去咧。至于十四王爷面前,只好拼着我这个人去缠牢那老小子,托他设法,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过少林寺的事,你无端激怒傅天龙又把他放走了,这却是一个祸根,一时却连我也想不出好方法来咧。”   李元豹连忙笑道:“好太太,你真想得透彻,那姓马的,明天我就找他去,那老小子你可把他绾紧了,也许这两位王爷便可以不致把我向重处办咧。至于那铁老和尚,虽然也不好惹,到底要比两位王爷容易对付得多,火烧眉毛,我也只有暂顾眼前之急咧。”   林琼仙又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也是一个江湖出身,怎么一点利害也不知道?须知那铁老方丈,向来对你就异常鄙视,你无故挑拨他和武当派作对,他焉能坐视,岂有不来找你之理。不过所好那傅天龙人还憨直,不会把事全推在你身上,一定先是毕五当灾,果真他派人来,你也只好全推在毕五身上,或许倒有一说。但是江湖人物却绝非官场可比,可以苟且过去,你还须留心,却不能等闲视之咧。”   李元豹不由又一拍巴掌笑道:“卿真可人,为我擘划得太周到了。”说着又作一个揖。   林琼仙笑啐了一口道:“你怎么又露出酸丁本色来?须知天下最可怕的是读书人,读书而做官更可怕,强盗却在其次,你却三项都占全了,我真不敢招惹咧。”   李元豹乘势一把揽着道:“这三项全不可怕,可怕还是女人,你不看我把三项占全了不过如此,你却比我要厉害得多呢。”   丢下二人调笑不提,第二天一清早起来,那曹寅用罢早点,便着姨太太梳妆打扮到鱼老船上去,轿子方才出门不久,忽然门上来报:那北京下来的马护卫来拜,曹寅连忙迎了出去,才到前厅,果见天雄昂然走来。   忙道:“马兄来得好早,兄弟因为方才着小妾前去向鱼小姐谢步,并拜谒鱼老太太和姨太太,预备等她回来再去奉访,却想不到您倒先来了。”   说罢,把手一拱,便肃客入厅坐下,命仆人献茶,一面笑道:“昨日所谈,兄弟均系肺腑之言,马兄不嫌失之憨直吗?”   天雄笑道:“卑职愚鲁,承蒙大人一再开导,实深感激,以后还望多多训示。”   一面取出两封信来道:“这两封信,一封是给王爷的禀帖,另一封敬烦托驿递专送敝友年双峰,冒昧干渎,还望恕罪。”   曹寅哈哈大笑道:“这是兄弟份内之事,当得代劳,你怎么说出这话来?昨日南京又有急足前来,我还有事也须奉托,你这么一说,倒教我开口不得咧。”   说着连忙接过两信,在桌上放好,马天雄忙道:“南京既有人来,一定是京中又有什么急事了,大人如果有事下委,只要卑职能办到的无不尽力。”   曹寅道:“这是一件小事,但因其事在急,所以不得不奉托马兄,却无甚为难之处,只是你此番北上能走水路吗?”   天雄笑道:“卑职只求不误日期,起旱乘船全是一样,大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咧?”   曹寅微笑道:“其实这事也出雍邸所命,不然兄弟却决不敢奉劳咧。”   接着又道:“那是因为前此,雍王爷曾有信来托我代办一付上等妆奁和各项彩缎嫁衣,我自奉命以来,早已赶办齐了,只因这付东西连同珠宝头面约值两三万金,惟恐中途有失所以迟迟未发。如今雍王爷已经专函来催,限定克日动身,那信上并且说如果马兄伤好,江南事已办妥,不妨由你带回去,所以我只好奉托咧。”   天雄心知那是雍王代中凤办的,但不便说穿,方在沉吟,曹寅又笑道:“如马兄肯替我带去,沿途兄弟自当派人照料,到京之后由他们向雍邸总管点交,决不敢以琐屑相干,只仗同行诸侠与马兄威名,免致中途有失而已。如蒙慨允,这船只和沿途供应,当由兄弟代为预备,决不敢再劳马兄咧。”   天雄忙道:“既承大人下委,卑职当得遵命,何况还有雍王爷之命,不过卑职行期在即,大人东西准备好了吗?”   曹寅笑道:“东西均已购齐,只不过分存各地,马兄只须少留便行,却好我也可稍做东道主,藉此聊作平原十日之欢如何?”   天雄点头道:“既是大人有命,卑职自当遵从,不过过份叨扰,却令我居心难安咧。”   曹寅大笑道:“马兄今之豪士,如果再客套便俗咧,此事我们一言为定,兄弟立刻便去着人将分存各地的东西取来,差不多有十天也够了,此事自有妥人料理,大家全都不必费心,我们正好抽出身子来小聚咧。这京口金焦二山之外,还有竹林招隐等寺,目前闻得圣驾不日南巡,均在大加修茸,隔江便是扬州,江鱼下酒,芜城揽胜,这也算是小小鸿雪因缘,何况除兄弟而外同游均是奇人,更是难得,你却千万不要辜负才好。”   说着,眼珠一转又道:“兄弟还有一事相求,马兄也能慨允吗?”   天雄道:“方才卑职已经说过,只力之所及,无不遵命,怎的大人又这等说法起来?”   曹寅又走近身来低声道:“马兄此来对那鱼老将军父女也曾邀约过吗?昨日兄弟已经掬诚相告,马兄此次对江南通儒大侠已经大半罗致,还望留此一二人容兄弟对十四王爷销差才好。”   天雄笑道:“大人也想替十四王爷延聘吗?卑职既蒙开导在前,岂敢再有争衡,不过此老倔强成性,却颇固执,实不相欺,我已知难而退,大人即使相邀,恐怕也未必便肯允诺咧。”   曹寅道:“只要马兄能稍让一步,回去也不必对雍邸道及,兄弟便好进言,即使不成,也必感激,如可代为从旁促驾那便更好咧。”   天雄摇头道:“如果大人真欲为十四王爷罗致此人,卑职决当以全力相助,但恐却非易事咧。”   曹寅微笑道:“只要马兄能助我便行,兄弟自信还有几分把握进言,便事如不成,曹某能在这风尘之中交上这么一位名震遐迩的奇士不也算是一件太快事吗?”   正说着,忽听屏后有人大笑道:“小弟正待敬造宝舟,却想不到马兄却已到了这里,这却又省得我出城一趟咧。”   天雄再看时,却是那李元豹走了进来,一见面便是兜头一个大揖道:“论理马兄与大人促膝清谈,小弟本不容相扰,但你这行色匆匆又有要公在身,却恐早晚便须北上,所以不容不再来一谈,俾尽区区苦衷,还望两位恕罪。”   曹寅笑道:“你忙什么?我已将马兄留了下来,他至少还有十朝半月才能成行,有什么话却不妨从容说咧。”   接着又道:“你来得正好,且代我稍陪马兄须臾,我还得着人替他把这两封信专送出去,还有分散各地的东西,也得着人赶紧前去运来,这却全是急事,一点也耽误不得咧。”   说着立即站起身,也向天雄把手一拱道:“兄弟先行别过,少时再见,这位李兄酒量极好,又妙解音律,雅擅度曲,中午还请不必回去便在敝寓小酌一聆雅奏如何?”   天雄也站了起来,一面向二人还礼,一面便待告辞,李元豹连忙拦着道:“大人放心,卑职今天是专为向马兄赔罪而来,焉有容他回去之理。”   曹寅一笑径去,李元豹等他走后,又向天雄笑道:“今天我是决不放马兄再走咧,这大厅之上,仆从往来,小弟一时也难尽所言,且请到我那所居跨院一谈如何?”   天雄受了曾白二人所教而来,已是万般无奈,好不容易才把曹寅这一场敷衍下来,如释重负,正待告辞回去,却不料李元豹忽然出来,又提到赔罪的话,不由也把手一拱道:“小弟向来说话算数,前日已经掬诚相告,李兄为何今日又提这话,难道还有不能置信之处吗?   须知马某却不是那口蜜腹剑言不由衷的小人咧。”   李元豹闻言一怔,接着又笑道:“小弟既蒙马兄大度包容,感激之不暇,焉有不能置信之理,再说,我也江湖出身,您既在小弟身上留下交情,岂可一再纠缠,此刻要说的却不专为这赔罪咧。”   天雄一听又不由满腹狐疑,意欲不听,告辞就走,又觉未免拒人太甚,而且又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心中也委实放心不下,略一踟蹰便道:“既然李兄另外还有话说,小弟权且遵命就是咧,”   李元豹笑着一耸肩头,四面略一回顾,又悄声道:“其实并非小弟多言,实因马兄端人,不知这宦海之中,却比江湖更形险恶,所以非一吐衷曲不可,一则聊赎前愆,二则也不无于马兄小补咧。”   说罢便相携绕出屏后,一路到了所居跨院,肃客就明间坐定,一面道:“马兄休得见疑,小弟之所以奉邀到这里来,实因彼此全系江湖出身,与一般仕宦不同,有话须当直说,你却不可见怪咧。”   天雄忙道:“果真大家能推诚相见,便是好朋友,焉有见怪之理,李兄有话但请直说便了。”   李元豹又笑一笑道:“小弟与马兄本来天各一方,彼此素无恩仇过节可言,便与江南诸大侠也无嫌隙,前此焦山一会,所以那等无礼,却实系奉上差遣不得不尔,以致不但开罪马兄,连诸大侠也结下梁子,这实在有点内疚,在未蒙马兄见谅之前,小弟为免得再落个敢作不敢当嫁祸于人的声名,所以不便实说,现在既蒙大度包容,便无庸讳言咧。”   天雄只淡淡一笑道:“此事小弟早已知道,李兄便不说,大家也全明白,不过官方却不是这等说法,李兄之所以获谴便也因此,至于小弟把这里的经过直陈上去,却远在这里主人之后,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如不信,将来少不得有到北京去的时候,只一打听便明白了。”   李元豹不由又一怔道:“难道曹大人把这一场是非全推在我头上吗?”   天雄道:“那也不见得,不过他只作江湖门户之争报了上去,那便不得不着落在李兄身上咧。”   李元豹连忙站了起来,又打了一恭道:“小弟之所以要求马兄的,也便在这里,实在此事全出曹大人所使,小弟不过奉命而行,不但非出所愿,便嵩山铁老方丈的话,也全出托辞,如今小弟非惟不见谅于雍亲王,便传到铁老方丈那里去,也是个不了之局,还望马兄始终成全才好。”   天雄一面起身答礼,一面又笑道:“岂但雍王爷不能对李兄见谅,据小弟所知,便十四王爷也对李兄嗔怪咧。彼此既然把话说明便全是自己人,这官私几方面全不好对付,李兄还须仔细才好。”   李元豹闻言又长叹一声道:“这真是从哪里说起,小弟如果早知道官场如此险恶,便宁可老死江湖,也决不来做这末秩微官咧。但如今懊悔也迟了,还望马兄救我才好。”   说着,又待跪了下去,天雄一把扶着道:“李兄错了,小弟微末前程,江湖下士,哪里能左右两位王爷和少林掌门,这实在爱莫能助,你却教我如何救你咧?”   李元豹又哀求道:“事已如此,小弟也犯不着代人受过,但求马兄此番回京,能就实在情形禀明雍王爷,便算是救了小弟咧。”   天雄道:“你要我禀明雍王爷不难,但是曹大人究竟如何对你说的,我却不知道,你叫我如何对他说咧?”   李元豹忙道:“马兄且请坐下,容小弟慢慢奉告便了。”   说着各自入座,接着李元豹又道:“小弟游宦江南,其实出诸河工保举,并非由曹大人提拔。自到江南以后,才由同僚引介认识,结成朋友,只因小弟秉性豪爽,所以不自讳其为江湖出身,但曹大人却因此更深为接纳,连内人也与曹府诸妾有了往还,成了通家之好,他才说出奉了十四王爷之命,有罗致奇才异能之举,并允将小弟引入十四王府,将来作为倚靠。但必须立功始能作为进身之阶,却巧那少林门下的傅天龙受了嵩山毕五之激,来寻武当南宗长老责问那年羹尧挟势招摇,与李飞鹏被杀之事,被我无意撞上,带到这里来。他因那年羹尧已成雍王爷左右手,十四王爷虽然力加羁縻也是枉然,打算借此一事,离间年某与武当诸长老,为釜底抽薪之计,并拟双管齐下,乘此再离间武当少林两派,造成互相残杀,然后从而两败之,或者择优拉拢,替十四王爷在江湖上树立一部分潜势力。   使命小弟携了那莽夫到处搜寻诸侠下落,恰好从了因大师行踪上得悉群侠正借鱼老将军的船,小聚焦山,这才又命小弟夫妇前去相机行事,原意本恐那莽夫露出马脚所以存心丢开了他,却不料他仍从江北赶去,又误打误撞遇上马兄南来,也在一处。不料所谋一败涂地,并且害得我夫妇均受重伤,又开罪马兄和江南诸侠,只落个八下里全有了不是。这在小弟虽也咎由自取,但曹大人如果全推在我身上那就未免冤沉海底了。”   说罢,倏然拜伏在地道:“此事经过确系如此,现在俱已据实陈明,还望马兄念我一时荒唐加以援手才好。”   天雄又正连忙答礼扶起,一面道:“原来如此,不过据我所知,曹大人此举还奉有皇上圣命咧,李兄知道吗?”   李元豹摇头道:“小弟所闻仅属如此,其他就非所知了,他和十四王爷相处极好,此乃实情。至于有无皇上圣命,那我却没有听他说过,便内人和他的内眷往来,也从未说起,并非小弟有意隐瞒,此点尚望明察。”   天雄略一沉吟又道:“既如此说,小弟此番回京必当据实陈明雍王爷,以免李兄代人受过,不过今日所谈却不必让曹大人再知道,否则便令小弟境处两难无能为力了。”   李元豹忙又作揖连声道:“小弟遵命,小弟遵命,但求马兄能为我一雪奇冤,便终身均感了。”   天雄正色说:“李兄你太言重了,彼此同在江湖道中,以后还请互相关顾才好。”   说着忽见林琼仙一身艳服,手中托着一个金漆小盘,里面放着两盏茶走进来,笑着将两只媚眼向天雄一睃道:“马老爷,请你多原谅,我们在这里是寄住在曹大人公馆里,丫头老妈子全没带来,没法支使人,所以你来了半天,到此刻才能奉茶,你可别见怪。”   说着,先取一盏放在天雄面前,又取过另一盏,奉给李元豹,接着又笑了一笑看着天雄道:“我们老爷的事,还请马老爷多帮忙,好在现在我们虽然全在官场混,却全是江湖出身,天下把式是一家,彼此都是武圣人的徒弟,你不看金刚还得看佛面,这以后容我们再报答吧。”   天雄见她不断的在眉来眼去卖弄风情,不由暗笑道:“如果武圣人有你这样的徒弟,那真该倒了八辈子霉咧。”但嘴里却不便说什么,勉强道:“适才我已对李兄说过,决将实在情形禀明王爷,免致将这场是非全落在他头上,以后有事大家互相关照,大嫂却无须再嘱咧。”   林琼仙又抿着嘴笑了一笑道:“原来你两位已经把话说明了,那就好咧,本来嘛,我们全是江湖出身,义气当先,与官场中人物自然不同,既如此说,我先谢谢你。”   说着福了一福又道:“这以后我们和马老爷就全是自己人咧,你如暂时不走,请常到我们这儿坐坐,别的不敢说,我在江南住了这几年,已经学会了好多南边菜,改天你且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李元豹忙道:“怎么改天?今天我便把人家留了下来咧,虽然此间主人也要留饭,你既说这话,随便做上一两样菜不也是敬意吗?”   林琼仙一撩鬓角又对天雄眼光一扫道:“我是怕马老爷有要公在身,无暇小饮,再说现邀现请也不成敬意,既如此说,那我该就到厨房里去咧。”   天雄忙道:“大嫂且慢,适才虽承曹大人和李兄相邀,但我委实有事在身,还是改天再行叨扰吧。”   林琼仙笑道:“哎呀,马老爷,你是把我怪下来了吧,方才我实在不知道曹大人和我们老爷已经把你邀定,所以才说改天再行奉请,你此刻要是一走,他两位岂不怨我搞场。”   李元豹也一力苦留着,说什么也不放走。在另一方面,那曹寅别过天雄之后,携了那两封信到后面书房一看,那信封固得极其严密,并沿着封口加有花押,迎亮一照,内面还衬着一层色纸,竟无法偷拆窃窥,只得在外面又加上一个官封,专人送向自己南京公馆里。又分别派出三四个家丁,分赴各地运取采购寄存等物,并写信到当地衙门封雇五艘大船备用,忙了好一会,等诸事妥当,这才又向前厅而来,却不见二人在座,再一问,方知李元豹已将天雄邀往所居跨院,不由双眉微皱,心中一动,连忙也向那跨院走来,才到院落外面,便见那林琼仙的贴身丫头小香倚着角门站着,一见他来,便高声道:“大人,那位马老爷要走,我们老爷和太太正在苦留咧。”   一面又向门里走着道:“老爷,太太,曹大人来了。”   曹寅一见,心下又是一动,连忙大踏步赶进角门大笑道:“兄弟粗饭已备,马兄却走不得咧。”   接着又道:“那两封信我已专人送出,便各地存物也派人去取,此时并无公事,正该大家乐上一乐,你如一走便无趣了。”   林琼仙头一个笑着迎了出去道:“马老爷是贵客,我夫妇实在没这份面子把他留下来,现在大人既来了,就看你的金面如何了。”   接着李元豹也笑着走出来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适奉大人之命要留马兄便酌,他却一再要走,所以只好先邀来这里小坐,好不容易才留到现在,如今大人既然来了,卑职正好销差缴令咧。”   天雄跟在后面忙道:“卑职实因有事在身,非回船一行不可,好在既须押运东西,行期还有数日,容我改日再来叨扰便了。”   曹寅笑道:“马兄便有事,其忙也不在乎一顿饭的时候,现在日已傍午,你便回去不也要吃饭吗?至于同行诸侠,自有鱼老将军代陪谅亦无妨。兄弟武技虽然外行,惠泉酒还可以有个三斤不醉之量,正要和马兄李兄一决雌雄,你真要走便令人扫兴咧。”   说着三人一齐拦着不放,天雄无奈,只有答应,一会儿,便在李元豹所居开上酒席,虽然说是便酌,却又水陆杂陈,丰盛异常,那林琼仙百忙中,又当真监厨做了两样菜送上,并取过一枝笛子吹着,由李元豹唱了两折南曲,曹寅也居然取过一付板鼓,按着节奏轻轻敲打着。这一席酒一直闹到未牌方罢,天雄作辞回到江船之上,只见曾静白泰官二人正在说笑着,却不见了鱼老,连忙笑道:“你们好自在,老将军到哪里去了?我今天却又受了一阵活罪咧。”   曾静笑道:“他因曹寅又着姨太太来,并且非登舟拜见不可,所以和了因大师一齐溜了,直到现在尚未回来,你又受了什么活罪,能告诉我们听听吗?”   天雄一面入舱坐下,一面说出经过,白泰官大笑道:“受阔人恭维一乐也,曲筵小集二乐也,何况座有丽人,耳聆雅奏,更是人生至乐,你为什么反叫苦起来?岂非言不由衷,要换上我简直不想回来咧。”   天雄忙道:“白兄不必取笑,小弟正在发愁咧,看在年双峰和云小姐份上,这一份妆奁自不得不带去,但他这平原十日之欢,我实在受不了,这却如何是好咧?”   曾静笑道:“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你只权当他是在做戏,把这几天混过去不也就算完了,现在你这一出戏既已出台怎么能不唱下去?”   天雄正在摇头,翠娘却从后舱转了出来道:“那鞑王也真好事,一副嫁妆还怕北京城里买不出来,却眼巴巴的着人到江南来采购,这不嫌忒以张扬吗?”   曾静笑道:“你哪里会知道,这个是那鞑王的权诈可畏处,他所以这样郑重其事的,其作用便全在笼络年云二人,这幸而他两个全是忠贞不二各有怀抱的人,要不然换上一位,还不感激零涕杀身图报吗?”   翠娘不由笑道:“照这么一说倒好,我倒要看看年师弟和凤丫头两人,怎样报答人家,须知受恩重则难以自立,我真替他两人担心咧。”   天雄正色道:“世妹,话却不是这样说法,大丈夫固当恩怨分明,但是为国家大计和大义所在使有不同,汉寿亭侯之归汉,我们到现在还觉得大义凛然,你能说他对不住曹瞒吗?”   翠娘抿嘴一笑道:“可是三国演义却有华容道放走曹操的那一段书,也许到了那一天,他两个觉得太对不过人家,便也会把那一段书重演一番咧。”   天雄道:“那也不见得,我却深信这两人决不会因为人家这点小手段,便会忘了自已这样委屈求全是为了什么。”   曾静在旁连忙笑道:“翠姑娘所言者人情,马兄所言者人义,果真能有那么一天,便他两位对那鞑王待以不死,亦复何妨?你两位却不必为此距今尚远的事再争执咧。”     第 五 章 盘龙剑     翠娘原本乖觉,一见天雄为了一句笑话真有点面红耳赤,也不由笑道:“世哥,我们先别谈这个,等我再告诉你一个笑话,那曹姨太太竟打算和我们攀起亲眷来,幸亏我爸爸和了因大师伯走了,要不然不当面发作那才怪呢。”   天雄这才面色一转也笑道:“这太奇怪咧,她凭什么怎能和你鱼家攀亲眷,我倒有点不信了。”   翠娘笑道:“她什么也不凭,却想拜我母亲做干妈,不信你停一会问我姨娘便知道了。   便曾叔和白叔他两位在前舱也听得明明白白,这可不是我造谣言咧。”   天雄愕然道:“真有此事吗?那你们用什么方法把她打发回去咧?”   翠娘又笑道:“我已说过决不骗你咧,她一来便在船头下轿,直向舱内走,口口声声说要拜见我母亲和姨娘。我没有法子,只好把她引到后舱去,我母亲本就有病是真的,连起来也没有起来,只由我和姨娘两人敷衍她。她却仍是昨天那一套,着我们怂恿爸爸出山做官,这却亏得我姨娘嘴巴真来得,一面把自己这一面抬得高高的,也不得罪她。只说爸爸年纪太大了,腰腿已硬,惟恐磕不得头,请不得安,又不谙大清朝的仪注,所以没法出去再混。一面却照曾叔的话说,只微露我可以到北京去一趟,应那张桂香之约,也不妨便中见一见那鞑王。   并且说,如果逼之过甚,便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了。她却高兴异常,连称不敢。后来又说到爸爸因为膝下无儿,所以万念俱灰,只要皇上能不究以往,也便自甘以渔父终老。她因为这一句话便又顺着杆儿爬上来,竞说如果不嫌她出身寒微,情愿拜在我母亲膝下做个干女儿,彼此做一门亲戚往来。却给我姨娘半开玩笑似的,从旁婉言拒绝了。她还不死心,又要把城内那宅房子送给我们。我姨娘却老实告诉她,我们所以乐于住在船上是为了爸爸流连江上美景,并不是买不起一座大宅子,这才将她堵了回去。却又坚邀我和姨娘到她寓所里去。   后来是我因为她缠急了,悄悄的对她说,父亲素来不喜令内眷应酬,如果弄翻了,以后话反而不好说,这才把她敷衍走了。”   接着又格格一笑道:“这女人简直比曹寅那老奴才还无赖,我要不是为了白叔和曾叔一再嘱咐,不可令她下不了台,真早要挥诸门外咧。”   话犹未完,忽见丁七姑从后舱里猛一探头道:“小姐,你这人真没良心,人家口口声声全是为了你咧,为什么动不动便要把人家轰出去?你瞧那位云小姐,单这一副嫁妆值多少?   果真老爷也肯出山,你不也可以风光风光吗?”   翠娘脸一红偷看了天雄一眼道:“啐,去你的,这也像个姨娘说的话吗?要不是当着人,我要不揍你才怪。”   丁七姑也向天雄看了一下把头一缩道:“本来人家是这么说,我还能扯谎吗?你揍我有什么用。”   翠娘闻言,正待赶向后舱去不依,忽听鱼老在岸上笑道:“翠儿又跟姨娘在闹什么?你马世哥回来没有?”   天雄忙道:“我回来了,只是一时却又不能动身咧。”   鱼老失惊道:“那是为了什么,难道又有什么意外不成?”   说着连忙从岸上下了船,一问究竟之后笑道:“原来如此,这鞑王对凤丫头也算极尽笼络之能事咧,不过这一来倒也好,我本来也早打算北上,恭谒先帝陵寝,看看旧日关塞山河是否无恙,你们既走水路,我这只船便也随行,沿途一直逛到北京再回来便了。”   翠娘忙道:“那太好了,不过漕运只能到通州坝,你老人家要到北京,这条船儿却须放在北通州咧。”   鱼老道:“那也不要紧,反正船上有你母亲姨娘、妹妹,你还怕人偷了去不成?再说我在那北京城里也不过耽搁个十朝半月,便回来咧。”   白泰官在旁不由笑道:“老将军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北上吗?现在为什么又变了计咧?”   鱼老大笑道:“那鞑虏要找我,我自然不去,这却是我自己要去的,怎么能相提并论咧?”   曾静微笑道:“老将军倒不怕人把你看成和我们一路吗?”   鱼老大笑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只要不到什么王府去,也不露面,有谁能议论我?   再说将来总还有事情做出来给人看,我怕什么?”   天雄一听鱼老忽然态度一变意欲随行,不禁诧异,忙道:“世叔如果真的也北上去逛一趟,鞑王府自不必去,不过那年双峰闻讯必须求见,你却不能太拒绝咧。”   鱼老又大笑道:“我此番北上,便也有看一看他和那凤丫头之意,只要能瞒着京中权贵,也许还要吃他一杯喜酒,焉有相拒之理?”   接着又向翠娘道:“那曹姨太太又来做什么?这等人你以后却少招惹咧。”   翠娘道:“谁招惹她?她自己要来有什么法子?如果我们有一天不离此地,她也许要常来咧。”   鱼老猛一翻眼道:“这怎么行?你明天便通知她,着她以后不必再来咧,那老奴才已经讨厌,再弄个浪女人来,我这船上真算倒了八辈子霉咧。”   曾静笑道:“反正我们也快走咧,老将军何必生气?你要讨厌她,不会每天去找那了因大师下上几盘棋,眼不见心不恼,不也就过去了。”   鱼老怒道:“这船是我的,终不成为了她要来,倒把我逐出去,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正说着,丁七姑又从后舱走了出来笑道:“老爷子,你是怎么着咧?自古光棍不打笑脸,又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人家也是奉命而来,她随便怎么说,我们不理她也便够咧,你还真的能说来也不许人家来吗?再说,你既打算到北边去逛上一趟,便算他还有十朝半月才能动身,也不过这么几天,又何苦因为自己的倔脾气,替曾白两位叔叔把布好的局弄糟了咧。   今天那女人来,已吃我刻薄得不少,我想她以后也未必天天来。你就照曾叔叔说的话,如果不乐意听那不入耳的话,便找了因大师下棋去,连那曹寅也避过不好吗?”   鱼老摇头道:“你们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须知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你只要让她来常了,外人也许会疑惑我已变节投降才和他们打交道咧。”   七姑又笑道:“你老人家今天怎么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咧,方才不明明是你说的,只不到鞑王府去,便不怕人议论吗?为什么现在又说起这话来?须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却不在乎这一些小节咧。”   鱼老不由笑道:“你今受了那女人什么好处,却这等替她说话,难道真在这渔船上住腻了,打算借此教我投降鞑虏吗?”   七姑薄怒道:“你疯咧,我真要贪图富贵,还不会到你这船上来,你投降不投降又关我什么事?须知此事所关者大,却不可全以意气用事咧。”   白泰官见状忙道:“七姑不必生气,老将军也不过看见这女人有点不顺眼而已,难道还真能那么说吗?再说便真的不要曹寅这老奴才和那女人来,我也有法子使得他决不再来,你何必又为了这个累老将军不快咧?”   接着又道:“现在要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你们既走水路,老将军这条船又随同北上,那我便不能同行咧。”   鱼老不由又是一怔道:“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你不愿走水路吗?”   泰官笑道:“如走水路,每天全坐在船上,先用不着那么辛苦,又大家在一处,我还有什么不愿的。不过一则日期稍迟,恐那老奴才又做手脚。二则那龙马也不能闷在船上几十天。   所以你们如果决定乘船前往,我便打算仍借这匹马做个前站,先赶进京去,将此间情形告诉周路二位做个商量,那马兄等便在路上行程稍迟也无妨咧。”   天雄道:“我也正愁水路难免中途羁延,惟恐误事,又怕曹寅那老奴才再做手脚,若得白兄先行,再有那匹宝马,便一切无妨咧。只是风尘仆仆,打上几个数千里路的来回,这却令我难安咧。”   白泰官大笑道:“你别先把事情搞去,我这笔帐决不算在你头上,固然这是公事,任凭是谁,稍微出上点力,算不了什么,即使丢开公事不说,我要算这本帐也该找那年贤侄和凤丫头去,却与你无关咧。”   翠娘笑道:“那你几时走咧?”   泰官道:“本来我可以明天就走,但此间事尚未了,如走得太早,反而要有许多事不接头。现在我是打算等你们开船,我便上马,闹个水陆并进,便可兼顾起来。到京固然迟不了,此间所有情形也不会遗漏,这其间相距不过十朝半月,便算曹寅那老奴才会弄玄虚,他致多不过用八百里加急羽递,我有这匹龙马也不会落在他后面。”   接着又笑道:“你问我的行期,是打算再托我寄上一封信给凤姑娘吗?那也行,只管慢慢的写便了,便到临行之际再交给我也还不迟咧。”   翠娘道:“我才不再和她打那哑谜,只烦你到京以后,着人去告诉她一声,就说我不日到京,有话要当面问她便行咧。”   白秦官大笑道:“那你是打算大兴问罪之师了,那更容易,我决替你把话传到便了。”   曾静在旁忙道:“白兄所见虽然极是,你先行赶到北京更是必然,不过如果等我辈开船再走,却未免稍迟。须知那曹寅,既有驿递之便,也许每天全有消息报出去,虽然不能全用八百里六百里加急,但那老奴才有的是钱,又有宫中势力,说不定最重要的消息,便专人递传,不走驿路。我们虽然有这匹龙马,但必须白兄前往,才能把话传到,说不定便会落在后面。   要依我之见,不如在我们行前两三天便动身,才能决不至误事,否则却难说咧。”   翠娘笑道:“可惜这龙马只有一匹,否则能有上两三匹那便好办咧,照这么一说,那只有屈白叔先行数日了。”   泰官闻言连忙点头称善,当下便决定了,在开船之前三日,由他先行赶向北京,那鱼老则每天均到江天寺去寻了因大师闲话或者下棋消遣,当日无话。第二天一清早,那曹寅果然又派人来,邀请天雄泰官曾静三人饮宴,天雄本不欲前往,却被曾白二人又一阵劝说,不得已只好又一同去了。鱼老也一起来,便趋向金山。船上只剩下翠娘和丁七姑,那曹姨太太却又一乘轿子抬了来,仍在船头下轿,一进舱门,便向翠娘笑道:“我又来咧,您不讨厌吗?”   翠娘一看,那随轿老妈子,除携了唾壶烟袋之类而外,还挟着一个紫檀拜盒,心知必又有馈赠情事,连忙笑道:“贵客光临,焉有讨厌之理,不过家父已经说过,我们这鱼船太小,更乏婢媪,却无法多为款待咧。”   曹姨太太忙道:“我能常来伺候老太太,向鱼小姐和姨太太求教,便是前世缘法,你怎么说这话咧?”   正说着,丁七姑也从后舱走出来,悄悄的说道:“对不起姨太太,我们老太太睡得正香,却无法请你到后舱去,只好在这舱内落座了。”   接着又笑道:“好在我们老将军一清早便出去了,那三位外客又被曹大人请去,否则还真无法接待咧。”   曹姨太太连忙福了一福道:“既如此说,那我不惊动老太太咧。”   一面又双蛾一蹙道:“昨天我已说过,这船上虽好,委实却不是养病的地方,二位何妨劝劝老将军老太太,反正我们那座房子还空着好多院落,何不先请上去暂住些时,也好延医调理,等她老人家病全好了,再回到船上来不好吗?在这船上委实诸多不便咧。”   翠娘道:“她老人家这是老病,一时决好不了,医药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人来客去不便而已。”   曹姨太太不由脸上有点不快,但仍笑道:“我是因为老太太生病,在船上养病恐非所宜,其实并无他意,您却不必误会咧。”   翠娘未及答言,七姑又笑道:“姨太太,你是不知道,我们老将军就是这个倔脾气,老实说,便连姨太太到我们这船上来,他全不太愿意咧。”   曹姨太太闻言忙道:“老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大人因为敬重老将军为人,才打发我来,向老太太和姨太太请安,却非有意麻烦咧,还望姨太太和小姐多多解释才好。”   接着又勉强笑道:“我真不知道,老将军这是什么想法,虽然这船很大,姨太太小姐也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何苦误了小姐的终身,害得老太大和姨太太跟着受罪咧。就算他老人家忠臣不事二主,住上岸去不也是一样,难道他就打算教全家住在这船上一辈子吗?我虽然不懂什么,自古忠臣也不知多少,却没听说过有一辈子藏在船上的咧。”   翠娘道:“他老人家要在这船上倒也不全是为了气节,一半也是天性如此,便我也弄惯了,也许住到那高堂大厦内面去,倒觉得天地太小,令人不舒服咧。”   七姑也道:“真的,不知道的人,也许疑惑我们是在这儿受罪,其实却不尽然咧。别瞧我们现在以打渔为生,这份清福却是达官贵人享不到的。老实说,便是我们老将军在延平王麾下的时候,也决没有这等自在舒服。不但他老人家少受若干上司的脸色,便我们也自在多了。不用说别的,便拿姨太太来做个比方,你要不是为了大人在江南做官,上面有话,着他搜求这些山林隐逸,能屈尊到我们这船上来吗?”   接着又笑道:“我也许说错了,姨太太可不用见怪,不过各人所见不同,因为我们老将军疏懒惯了,所以我们也跟着学了他的样儿,却是真的,我想你或者生性不同便不是如此看法亦未可知。”   曹姨太太不由满腹不快,但因奉命而来,曹寅又交代过,无论对方如何刻薄挖苦,全不得出言不逊反唇相讥,不把要说的话说完决不许回去,只好又忍着,仍然笑道:“我们且不谈这个,今天我是奉了大人之命,给鱼小姐送东西来了,您可不许璧回咧。”   翠娘忙道:“前此叨扰已经不当,哪敢再受大人厚赐,再说寒舍虽在江下打渔,却非真正靠此为生,金银财货固然不是我们所需,便珠宝玩好之物,我们这船上也殊有不配,还请带回才好。要不然家父一旦得知,势必大加呵斥,那便转令我为难了。”   曾姨太太笑道:“我们大人早说过了,金银珠宝决不配拿来送您,这件东西,却是您用得着的咧,还请不必推却才好。”   说着向门舱里一招手道:“高妈,你还不快将那拜盒拿来,我现在就要请鱼小姐先过一过目咧。”   那仆妇连忙答应一声是,便捧了那拜盒走来。曹姨太太双手接过,打开盒盖,里面却是一个古锦香囊,其长不过七寸有零,囊底约有茶杯大小,囊口却只有虎口粗细,里面似乎盛着一件东西。曹姨太太一面将拜盒放在桌上,一面取过那锦囊,递在翠娘手中,又笑了一笑道:“我们大人说,这东西本不成敬意,不过恰合鱼小姐使用,且请打开一看便知明白,您如再推却,不但辜负了我们大人的一番用心,也委屈了这件东西咧。”   翠娘见她说得奇怪,又不知那囊中藏着什么东西,心中仍旧疑惑是什么镯钏首饰之类,忙道:“我是一个终身奔走江湖的野丫头,这些东西却用不着,便有负大人盛意也怪不得咧,还是姨太太留着吧!”   说着仍然用手推开,曹姨太太却不依道:“这绝不是珠宝首饰,我留着没有用,还显得有点怕人咧,您便不肯赏收,难道就连看一看也不屑吗?”   翠娘无奈,只有勉强接过,打开锦囊一看,却是一个金丝嵌宝的剑靶,那吞口前面却又赘着一个茶杯口大小扁圆形的铁匣。心中暗想,这倒像一件兵器,但在江湖上也混过多年怎么没有见过?再一手握着剑靶仔细看时,无心之中,一触靶上暗簧,只听得呛啷啷一响,那铁匣忽然弹出老远,手上握的,却是一柄二尺来长三指宽的宝剑。再一看那剑身,通体鳞纹,蓝中带亮,一望而知,便是一口宝刃,试再用手一抖,竟是软中带硬,便和缅刀一样,却又比缅刀趁手灵活。不禁暗中吃了一惊,想道:“这老奴才却从哪里去寻得这柄剑来?”   连忙提剑在手,二面一看,只见剑身近吞口处,一面镌着“盘龙”两个八分隶书,一面镌着“开皇元年正月吉日宇文令仪仿赫连氏旧法监制”两行小字,心中更加骇然道:“这是一口宝剑,我虽用得着,却无法领受曹大人这等厚赐,还请带回为是。”   曹姨太太笑道:“这怎么使得?为了这东西,我们大人眼巴巴的着人特地从南京取来,便专为了送您,您如今着我带回去,岂非令我为难?再说,我听大人说,这口剑,他并不是化钱买来的,原本家藏旧物,当初还是我们从龙入关的老大人,从流寇手上得来的。他留着也没有用,才拿来送您这位名震江湖的女侠,您如今教我带回去,不但他非见怪不可,您又教他一个文人留着做什么?据他说,惟有您才配用这口剑,这口剑也惟有送给您才不委屈,这可不是金玉珠宝,他才着我送来,您请想一想,还能再收回去吗?”   接着又道:“我今天便专为奉命给您送这口剑来,如今交待明白,我也该走咧,老将军老太太面前,还请代我请安,恕不惊动咧。”   说罢,便站起身来告辞欲去,翠娘忙道:“姨太太,你且请慢走,这柄剑还请带去,我却不能收咧。”   曹姨太太笑道:“东西我已送来,收不收我不管了,您有什么话和我们大人说去吧。不过我们大人曾经说过您如真的不收,便着我向您下跪呢,您真能那么办吗?”   说罢,真的一提裙子,弯腰下去,翠娘连忙放下那剑用手扶着,曹姨太太不禁叫声啊哎,接着皱着眉毛道:“我可没有李大奶奶那一手,您可不能那样对付我,真的那么一来,便要了我的小命咧。”   翠娘诧异道:“我一点也没有用力呀,难道竟碰伤了你吗?”   曹姨太太吃吃笑道:“您没有用力我已受不住,真要一用力,那我只好躺在您船上不用回去咧。”   说着又福了两福道:“现在我还是那句话,您如不肯赏收,那便非逼我给您下跪不可了,这是我们大人之命,我也无法咧!”   七姑在旁,见翠娘已被她缠得无法可施,二则也料到曹姨太太既是奉命而来,决不肯把那口剑带回去,忙道:“小姐你别让曹姨太太为难,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你真的不受,不会先收着,自己再给曹大人送去吗?”   曹姨太太又慌道:“这可更不行,鱼小姐真的把这口剑给大人送回去,他不说小姐您不肯赏脸,也许反而说我不会说话把事弄坏了,那便更糟咧,您两位还是只当可怜我吧。说老实话,我也知道,我带来麻烦,老将军老太太一定不乐意,可是我是奉上差遣却不得不来呢。”   接着又眼圈儿一红看着七姑道:“您两位也许不知道,这做妾的苦处,别看我也一样呼奴使婢和正室夫人差不多,只要把事弄坏了,我们大人可决不会轻易饶了我,大不了一口宝剑,您两位真的不肯作成我吗?”   七姑见她忽然变得楚楚可怜,转不好再说什么,翠娘平日更是一付侠肝义胆,心中暗想,这曾姨太太两次来访,均不免受上一番冷嘲热讽,始终并没有敢顶撞,一切全忍受下去,还赔着笑脸,所说的话,也许有几分可靠,曾静白泰官又全吩咐过,如有馈赠不妨受下,略一沉吟,秀眉微耸道:“姨太太不必为难,既如此说,这口剑我权且收下就是咧。”   曹姨太太这才又福了两福道:“鱼小姐,您这算是成全了我,那么我先谢谢您,总算让我回去有了交代,不至为了这个再受我们大人责罚,那我也回去咧。”   说罢,便作别出舱登舆而去,等她走后,翠娘不由慨然道:“这女人其实倒也真的可怜,也许确实是受了曹寅威逼而来亦未可知。”   七姑点头道:“可不是,早知如此,这两天我也不该那么刻薄她。”   说着一面从舱板上,拾起那个铁匣,再一细看,只见连那匣上也半点铁锈俱无,通体全是蓝而发亮,匣形扁扁的,圆圆的,便如一面古镜,只高可二寸,除边上留一条狭长小口,恰可容剑身插入而外,其余便如浑铁铸成,并无缝口可以打开。试取那剑从小口插入,稍一用力,便盘转而没,直至吞口为止。   那剑靶上,握手处却隐藏着一个暗簧,手劲一松,自然将剑身咬在匣中,不会脱匣而出,但一经握紧,不须抽拔,剑身藉着本身弹力,自会弹了出来,端的精巧已极,不由笑道:“此剑不但是一口利器,而且正合妇女佩用,这曹老头儿送你这东西,也真挖空心思,比我那柄赛鱼肠又好多了。只是此剑依我看来比缅刀还难使,非仗内功潜力不能发挥它的妙用,你且试试看,还趁手吗?”   翠娘笑着接过,一按暗簧,一手拿着那圆铁匣,徐徐抽出剑来。再一细看,果与寻常刀剑不同,试用纤指一弹,只听得铿然作响,饶有余韵,便和龙吟一般。忙就舱中,身子一矮,随手翻了一个剑花,只见寒光四射,出手带风,竟自非常合用。   猛一抬头,忽见那舱门右角搭着一个大铁钩,连忙取过,一剑削去只听得铮的一响,竟削了一斜岔儿,应手而折,真是削铁如泥,不由高兴异常娇笑道:“凭这一口剑,我倒要谢谢这位老奴才,果真遇上劲敌,却是一大助力咧。”   说着喜孜孜的,仍旧将剑入匣,藏入锦囊,向腰下一佩,再低头一看,虽然略沉,却便似一个佩囊,一点也看不出那是一件兵刃,心中更加喜欢不提。等到傍晚,天雄和曾白二人方才回来,翠娘含笑一说经过,又将那剑取出,白泰官接过一看笑道:“他送这东西倒真好,将来正好多杀几个鞑虏来答谢他咧。”   天雄也道:“这剑较之允祯所藏那两剑一刀又要精巧锋利多了,也许神物利器自能归主,天假他们之手,转送我们以成大事亦未可知。”   说着又将兴隆集雍王赠刀赠剑的事说了,不禁相与大笑,接着鱼老也偕了因大师回来,一见那剑,了因大师首先失惊道:“这家伙是见于古今奇器考的,不但系古之良工采五金之精淬炼而成,真的可以切金断玉。便论年份也有一千多年咧,却想不到辗转落于曹寅之手却用来送你,如能善以用之,寻常刀剑哪里可以抵挡?不过这种不世出的神物利器,却真须珍惜,也惟有德才能常保,你却不可等闲视之咧。”   鱼老不由双眉一耸道:“既如此说,这东西简直是价值连城了,我们既不打算投降鞑虏,怎么能受人家这等重礼,还宜赶快退还为是,否则不但于理不合,也有亏操守咧。”   翠娘道:“我何尝不想退还他,无如那曹姨太太却一再哀求,既不肯带走,又求我不能还他,这才勉强受了下来,你老人家不信,只一问姨娘便知道咧。”   鱼老愤然道:“我不管那些闲帐,大丈夫来清去白,虽然是为了匡复大计,不容不稍稍委屈求全,却断不容苟且咧。”   曾静笑道:“老将军怎么又生气咧?你没有听见方才白马两兄的话吗?这老奴才什么东西不可送,却偏送来这等利器,也许天夺鞑虏之魄,才有这等鬼使神差的事,将来我们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鞑虏派人送来的宝剑,以割鞑虏之头,不也是一件快事吗?你如真的着翠娘还他,倒又成了天与不取咧。”   鱼老摇头道:“这可不行,不管如何说法,无故受人家的这份重礼,总不是一件说得过去的事,我是一身清白,怎么能为一口剑便轻丧节操,明日还宜与我送去。”   翠娘在旁忙道:“谁要收它的,我和姨娘已经推了半天咧,她一定不肯带走,又说得怪可怜的,我才勉强留下来,既如此说,明天送去还与她就是咧。”   七姑也道:“委实小姐并没有意受下,实在是那曹姨太太死活缠着,人家连跪全下了,你教我如何说法咧?再说,人家又没有送你,这却说不上与你的节操有关咧。”   鱼老厉声道:“胡说,我父女还能分家吗?天下事就全坏在这苟且上,任凭如何说,此事我是决不能答应。”   七姑忙又道:“你老人家不必生气,不受就不受便得咧,这也值得大动肝火吗?”   鱼老又怒道:“你们知道什么?古今若干正人君子就坏在这小节上,我也深知此剑是一件神物利器,翠儿正用得着,但却并不能苟得,我们既不打算投降鞑虏,又不能为他尽力,却凭什么收受人家这等重礼?难道说我倔强这多年,便只值这口宝剑吗?”   接着一看翠娘正抿着嘴,神色有点惨淡又转了笑脸道:“你既不想受它,明天给我送去就是咧。”   了因大师不由笑道:“老将军自是义正词严,对后辈也正该这样教训,若干宵小之所以得逞,便也全在这投其所好上面,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神物利器惟有德者能得之,也许匡复有望,天假曹寅那老奴才之手送来亦未可知,所以我以为不妨收下,方才白老弟已经说过,将来只多杀几个鞑虏便不负此剑咧!”   鱼老摇头道:“怎么大师也说出这等话来?须知受了他的宝剑而瞒心昧己便是失节,如不瞒心昧己仍旧我行我素岂不于心难安?我却始终不敢这等做法咧。”   曾静笑道:“我对此事却有一个两全之策,那曹寅送剑虽然是为了替鞑虏游说,但这剑却是他私人所送,并未说明出自鞑酋之命,那么我们这赠剑之惠,便也在他身上,将来只稍微报答他一下,便也算是人情做到咧。你如何却把这一口剑看成鞑酋对你父女的聘礼?以我看来,老将军介则有之,却未免欠通咧。”   鱼老也笑道:“算你是一个舌辩之士,能说会道,偏有这等歪理,不过此剑也算是一件无价之宝,便算是曹寅私人送的,你却教我拿什么去报答他?再说既恶其人,而受馈赠,难道这也算是应该如此吗?”   曾静摇头笑道:“承蒙老将军过奖,我却决不敢当辩士之称,恶其人而受其赠也自不应该,不过天下事理要向远者大者去看,目前我们图谋的是匡复大计,却不是为了个人的爱恶,此剑如有助力于大计,还宜受下为是。至于说到这口剑的估价,如果用以杀贼报国,便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但在那曹寅手中,只当着一件古玩珍藏起来,至多也不过千金而已。凭你父女要报他这点小惠还不容易?实在无法,便设法也送给他千把银子的珠宝古玩也便算完了。你就因此便把这一件千年难遇的神物利器推了出去,让它在曹寅的柜子里面和那些废铜烂铁为伍,不但可惜,不也辜负这口宝剑吗?”   接着又大笑道:“如依我这辩士之言,此剑还宜收下为是,老将军还有话说吗?”   鱼老仍在摇头,翠娘忙道:“如论也送上一件值钱的东西给他,只爸爸肯答应,我倒可以想法,前几年我们在闽江口外得的一颗宝珠不也是稀世之珍吗?便拿那个抵他这一口剑也不见得便抵不过咧。”   鱼老沉吟半晌道:“那也好,到底比无端受人家的东西要好得多,我们行期在即,你明天便将珠子拣了出来给他送去,他如不受,我们却须把这口剑仍然还他才是正理。”   白泰官在旁微笑道:“那颗宝珠我是见过的,如论价值比这口剑又高多了,不过如果此刻送去,不但那曹寅决不肯收,也未免太见诸痕迹转为不美,如果依我拙见,反正我们有这颗珠子可以抵偿这个人情,却忙不在一时,便从北京回来再参也不嫌迟。须知我们既然打算借这老奴才,造成诸鞑王之间的内讧,便不宜让他过分看出我们的真意所在,如果一味以直道处之,若干大事便转不好办了。”   鱼老不由又一怔道:“那怎么行?老实说,方才我答应拿那颗珠子送他,算是已经依了曾老弟的话,便是为了匡复大计我也无法再从权咧。”   泰官道:“这并不是从权而是必然之势,老将军,你先请想想,那曹寅之所以挖空心思要送翠娘这口宝剑,他是为了马兄南来一趟,已将大师兄和我们这些人邀进京去,在鞑王允祯面上已算好看。而他枉在江南多年,却没有能邀得一个成名人物,未免在允题面前交代不过去,才死活赖脸的,要将你父女拉进京去交差。如果我们不想借他煽起鞑王兄弟火并,自可不去理他,但现在我们既想借他离间鞑王弟兄,便不得不虚与委蛇,最好是能不损及老将军威望,而又使他可望而不可即那才算是上策,你如果再拒之太甚,这作用便全失咧。所以我说,这剑不妨收下,便投桃报李也须稍缓才行,便是这缘故,再说,你如此刻便将那珠子送他,他如不受,势必你也将那宝剑还他,那便连这几天的委屈也算白废又是何苦咧?反正你既不到鞑王府去,更不受他任何征聘不也就得了。那颗宝珠,便迟上些时再送他不也一样吗?”   曾静拊掌大笑道:“我说了半天,还不如白兄一针见血,目前正该如此咧,还望老将军不必固执才好。”   鱼老不禁也笑道:“原来你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还是为了这句话,真的为了匡复大计我自不得不答应,不过这等人的人情我却决不容领,既如此说,还宜设法婉转把那珠子送他才好。”   曾静忙道:“珠子决定送去,不过送有送的法子,却忙不得,你放心,这个人情包在我身上决定替你设法了掉,总不会使你父女落个褒贬便行咧。”   鱼老这才勉强答应,又问曹寅邀请三人前往情形,白泰官道:“今天他除拉拢而外,倒没有谈到什,只有盛称鞑酋神武英明,并隐示将来大位必在鞑王允题身上而已,其余便是畅谈风月了。”   天雄又笑道:“如论这老奴才这番作用,也不能不算是用心良苦,竭尽全力,由这样一看,足证便做官也非易易,单这应酬功夫,和笑骂由人的本领便够一磨练咧。”   鱼老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套功夫和本领,我和老贤侄是决学不来的,不过曾白两位老弟此去却大有可为,尤其是曾老弟更卜得意无疑,但须不要忘却本来面目才好。”   曾静不由向泰官笑道:“白兄听见吗?老将军已经把我们骂苦了也恨透了咧。”   泰官笑道:“无妨,你没有听见马兄方才说,笑骂由人也是一项本领吗?现在我正打算下苦功来练他个三年五载咧,老将军这不过对我们助勉而已。”   说罢相与大笑不提,第二天那曹姨太太未来,却又邀翠娘过去,那曹寅也邀马白曾三人同游竹林寺。自此以后一连十多天,饮宴游赏,更无虚日,好不容易才将各处东西等齐,包扎装箱上船,白泰官方向各人告辞,仍乘那匹龙马北上。这里曹寅又为天雄和了因大师等以祖饯,一直到七月初旬方才开船北上。临行之际,曹寅又携了李元豹,亲自送至江干,一见鱼老那船也待解缆随行,不由失惊一扯扯了天雄拊耳道:“这鱼老将军一家也随同北上吗?   兄弟事前怎么没听说起咧。”   天雄也悄声道:“大人放心,卑职既承汲引,决不敢相欺,那鱼小姐已遵大人之命前往十四王府一行,并践那张桂香之约咧。不过伍老将军却仍未能应命,但他既因不令爱女独行,随船相送,也许有望亦未可知,待卑职中途再相机行事便了。”   曹寅不由心花怒放,又悄声道:“但能如此,便不枉兄弟一再重托咧。”   接着又一搔头道:“不过这父女二人,马兄却不能再引向雍邸去咧。”   天雄正色道:“大人但放宽心,卑职向来言行如一,既承再相嘱,焉有再争此二人之理。”   接着又悄声道:“何况卑职已承大人关切,暗中引入十四王府咧,不过这父女二人脾气实在古怪,我也无法捉摸,至多只能做到不令与雍王爷见面。如那鱼老将军一定不肯晋京,只由爱女践那张桂香之约,大人却不能见怪咧。”   曹寅忙又一再拱手重托,李元豹也连声请在雍王面前缓颊,直到前船锣响,二人方才别过一同回去,那江下一共封雇了五只三舱大船,一律打着江南织造奉旨解送贡物的旗号灯笼,曹寅一共派了十名家丁一名总管,照例又借用了督标十名兵丁一位哨官,用三只船装了御用珍品和雍王府托购各物,由家丁官兵分别押运,却空着两船让天雄等人乘用,连同鱼老那条船,一共六艘大船,渡过长江,便循运河北上。   在另一方面,那白泰官这次北上,一则因为天气已经凉爽,二则人马习熟,一路来得极快,只七八天工夫,便赶到都门,仍旧先到周路二人京寓下马入宅,正好周浔和路民瞻均在书房有事商量,一见泰官匆匆走入,身上征尘仍在,不由迎着笑道:“白老弟这两趟多辛苦了,江南诸事想已有了结果,但不知老师父和诸长老做如何决定,且先请略事休息,再为细谈便了。”   泰官连忙施礼问好,一面大笑道:“小弟本系江湖客,如今更荣膺了驿使咧,辛苦那是说不上,不过这今后,也许要在京城之中多住上些时和二位做伴咧。”   说着取出各人信件呈上,又笑道:“江南诸事均已大定,但是京中的事,却仍须由二位做主咧。”   周浔先拆开独臂大师和肯堂诸人的信一看,不由看着路民瞻笑道:“老师父和诸长老各事虽然全已决定,除着了因大师兄和白老弟,还有那位曾老弟应鞑王之邀而外,这在京各人却着你我推出人来,我看你那老鹰也画得腻了,权且做一回王府上宾如何?”   路民瞻摇头笑道:“真的大师兄也居然肯来做一次幌子吗?这却大出我意料之外咧,不过京中不推人则已,如果也要推人出去,却轮不到我咧。”   说着外面弟子已经打上脸水,沏过茶来,泰官一面洗脸一面道:“本来大师兄也不肯出来,那是老师父之命和肯堂先生一力怂恿,好不容易才把他说服下来,便小弟也因他两位之命又经诸长老决定才不敢有违,否则谁又愿意粉墨登场来唱这台戏咧?”   周浔捋须笑道:“你是在江南就决定的与我无关,不过路兄如不肯去,却教谁去咧?”   民瞻笑道:“这还用问吗?如论机警辩才固然非你不可,便论相貌也只有你这副福相才配去当那王府上宾,如果教小弟去,这付拙口钝腮固然应付不了那个场面,便这郊寒岛瘦的样儿也上不了台盘,岂不丢人。”   周浔一面将信递了过来,一面大笑道:“你爱惜那点声名,不肯应鞑王之邀还情犹可恕,这两句说词,却实在不通,该罚之至,少时替白老弟洗尘,我已记下你三大杯咧。”   民瞻笑道:“我不是说明在先,我是拙口钝腮吗?但这两句话还不至便不通该罚,你却须还我一个明白来。”   周浔道:“当着白老弟,我自然会还你一个明白,你说不善词令犹可说也,怎么又谈到相貌上去?要照你这么一说,那我这副相貌不成了天生的奴才和汉奸相吗?你说欠通不欠通,该罚不该罚?”   路民瞻不由大笑道:“你说我欠通该罚,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欠通该罚的便不是我咧,我说的是惟有你这副福相才配当王府上宾,却不是说你当奴才汉奸,你为什么胡扯到这个上面来?”   周浔笑道:“那你是看得这王府上宾非常高贵了,既如此说,何妨一试咧?”   民瞻道:“你别拿话绕我,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去,要依我说,在京各人最好谁也不必去,果真非派人不可,那只有你亲自出马,舍此以外,便决无商量之余地。”   周浔道:“你怎么说得这等斩钉截铁,让人连通融余地也全没有,你我同去如何?”   民瞻摇头笑道:“别的事总好商量,只有这个,我却非拿定主张不可,要不然,只稍含糊,便又上你的当咧,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是决不勉强,你可千万别扯上我。”   周浔大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也无法,不过连大师兄全出了场,而在京各人反一个不露面却不好,那只有由我来撑一下场面了。”   泰官笑道:“本来老师父和肯堂先生全已说过,在京各人以周师兄出场最为适合,只因你远在北京,不便有所主张,所以才有请二位推人之说,既然这样,那便适孚众望咧。”   民瞻笑道:“如何?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咧。”   周浔摇头道:“你把这事看得太重了,其实我们即使出场,也只不过略微露一露而已,还真的能去受他羁勒,抹上小花脸,粉墨登场吗?”   说着又问江南情形,泰官一一说了,周浔听罢忙道:“既如此说,那现在我们第一着是先通知年贤侄,和那位胡老弟,让他两个心中有个路数,才好应付。”   接着又向泰官道:“你却不知道:自你走后,那允祯弟兄,暗斗更烈,最近那曹寅又假允题之手弄了手脚,竟在那鞑酋玄烨面前,密报了江南诸人以了因为首,蠢蠢欲动,并且连老弟也带了上去,那措词之中,还隐约说各人与京中互通声气,图谋不轨,幸而年贤侄得讯在先,密告允祯,说允题此举,恐系针对江南被邀诸人而发,显有坑陷破坏之意,由允祯抢先入宫说明各人均可应邀,那鞑酋才对允题只说了个‘知道了’三字,目前尚不知真意如何咧,我们正在商量应付之策,恰好你已及时赶到,要不然,真还难免误事。”   泰官忙道:“那马天雄久已有信分别致允祯和年贤侄二人,难道竟未收到吗?曹寅这老奴才也就太嫌胆大妄为了。”   周浔摇头道:“你知道什么,这驿递的信,本来可快可慢,他如只当寻常例行公事发出,怕不要两三个月,能够一个月寄到便算快的,那允祯也不能因此便怎样奈何他,他便弄点手脚又有什么要紧。”   泰官道:“那这事就糟了,偏我来时,没有想到这一层,还只说他驿递再快也赶不上我这匹千里龙驹,所以那马天雄虽有信致年贤侄,却没有信致允祯,那封信又决不能拿去让允祯看,这便如何是好咧?”   周浔道:“这倒无妨,只要有那马天雄的笔迹,我便可以仿造一信作为由你带来,不但可以送去让那允祯过目,便你也不妨露面,允祯一见大师兄和老弟等人应邀而来,自可再向鞑酋说话,那允题说的话便不攻自破咧。”   泰官忙又将天雄致羹尧的信取出,周浔略微一看封皮,便取过笔砚,仿若天雄笔迹,写了一个呈雍王的禀帖,一封致羹尧的私函,那字迹竟一般无二,说明已邀得各人而外,并且说明,前此已由曹寅转呈一函,兹因水运妆奁较迟,特请由白泰官兼程到京,代呈一切,写好之后,又取出一方石章,仿天雄原信图章,刻好盖上大笑道:“有此两信,不但可以把允题和曹寅的嘴堵上,便老弟也可以不做黑人直接去见那允祯咧。”   民瞻在旁见他走笔如飞一挥而就,便刻那图章也极快,不由笑道:“你这一手真不错,要不然还真没法挽救这个失着。”   周浔掷下那两封信道:“如今此事已了,少停你便可到年宅去咧,不过我尚有一事未明,那鱼老将军他为什么也跟来,你知道有什么用意吗?”   白泰官一面将两信收好,一面笑道:“他表面说是来看看各位,并恭谒先帝陵寝,如依我说,或者他是为了翠娘婚事亦未可知。”   路民瞻笑道:“难道那老头儿看得凤丫头出嫁这等风光有点眼红,也来北京想捡个便宜,须知却没地方去找第二个年羹尧咧。”   周浔不由一捋胡子道:“原来他是寻姑爷来了,难道他已看中了什么人吗?”   泰官道:“以我所知,目前也许就有两人可以入选。”   民瞻道:“一个已经难了,还能有两个,这就更难咧,到底是谁?难道其人竟也在这十丈京尘之中吗?”   泰官道:“一个便是那马天雄,他们本有世谊,如果联上姻也许更亲切些,一个便是那魏景星的儿子魏承志,不过,我也是冷眼旁观,究竟是否为了这个,却也不一定。”   周浔笑道:“那翠娘不比凤丫头,向来做事极其任性而刚烈,要找个对头倒也不易,那马天雄我倒也久闻其名,也在暗中略见一面,虽然较之年贤侄相差甚远,但也不失为志士,闻得他还又是一位孝子,但不知那魏承志为人又如何,果真鱼老将军有意择婿,这两个人我倒全想见见。”   泰官道:“这两人如论为人,马天雄自是上选,只可惜年事已长,那魏承志是一个美少年,只又失之太柔和了。”   正说着,从人已经送上酒饭来,民瞻笑道:“照你这一说,这两人都非全才了,不过人不可比人,你想找像年贤侄那样的人才,却到哪里找去?便翠娘也远不及中凤咧。”   周浔却笑道:“路兄却又错咧,须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却不可一概而论。”   接着又道:“这事还早,此时不必谈它,我们还是赶快用饭,先让白老弟到年宅去一趟是正经,此事却迟不得咧。”   说罢三人一同用饭不提。   在另一方面,这时候,那雍王却正从宫里出来,轻车简从向年宅赶去,一到宅前,问明羹尧人在宅中,不待通报,便向花厅而来,那魏景耀一见连忙进去禀报,正好羹尧正在后园书房之中,也慌忙迎了出来,两人一见面,雍王便屏退从人,一同在花厅东侧羹尧昔日见客的外书房落座道:“二哥,今日江南曾有信来吗?如今事急咧,皇上因为明春必须往江南巡狞,所以一闻那了因等人有蠢动之说,圣虑极为不安,偏偏十四阿哥连日均有密报,据称那些人即将起事犯难,怎么马天雄并无只字禀告,如果稍有变动,不但即将派兵搜剿,便对我也另外一个看法人咧,这事如何是好?果真如此那便弄巧成拙了,近日连云老山主全说这些人不见得便可靠咧。”   羹尧略一沉吟道:“如以常理而论,这些遗老顽民虽然难免有冥顽不灵之处,但在此时便图蠢动却恐未必,而且连日据十四王府各人密报,所有消息,一半出于曹寅密报,那一半却出于那程子云的捏词耸听!这其间显然另有作用毫无疑义,王爷还须向皇上稍稍透露才好。”   雍王不由双眉一皱道:“我也知道此中必有奸谋,但马天雄至今更无消息,他们虽然所奏未必属实,但我们却无词反驳,在皇上面前又凭什么奏对咧?二哥还须从速设法才好,如果真的派兵一剿,那些人情急拼命,再一拒捕,便弄假成真咧。”   羹尧正在踟蹰,忽听那周再兴在院落里高声道:“回二爷的话,外面一位江南来客,骑了二爷那匹龙马,说有机密大事求见,小人因为王爷来了,已经回他二爷有贵客在此,不便相见,请他明日再来,那客人却说因为身有要事,不能片延,执意求见,奴才不敢做主,所以特来禀明,还请示下。”   雍王一听江南有人来,又是骑了那匹龙马,不由精神一振,不待羹尧吩咐,便道:“既是江南有人来,你可火速着他来见你们二爷便了。”   羹尧听罢,忙从外书房赶了出来道:“你曾问过来客姓名吗?”   周再兴连忙一使眼色道:“奴才已经问过,据他说,他姓白双名泰官,系由王府护卫马天雄马爷邀来,并携有马爷呈王爷的亲笔书信,着他先来见年二爷,也许还要到王府再去求见王爷咧。”   雍王一听,愈加振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也赶了出来道:“二哥不必再问咧,那白泰官一来,这事便可大白了。”   说着又向周再兴一挥手道:“你赶快去请那客人进来,不妨说明我也在此。”   羹尧虽然心中也放下一块石头,但却想不到白泰官竟然露面,又见周再兴颜色之间似有喜意,忙也道:“既是江南白大侠来了,你赶快出去,就说我立刻出迎便了。”   周再兴一面向两人请安,一面道:“回二爷的话,那位白爷说是应王爷之邀而来,您要换上官服吗?”   羹尧会意忙道:“那倒无须,你快去请他进来,我这也便出迎咧。”   周再兴忙又答应了一个是,便向外面疾趋而去,羹尧忙向雍王道:“那白泰官乃江南有名大侠,既然应邀而来,待我出迎,王爷且请少坐如何?”   雍王又笑道:“这事太巧了,二哥当得前往迎接,便我也不走咧,如果这位白大侠确实应邀而来,稍谈之后,我能有所凭藉,也许今天便再进宫去一趟,辩明此事,以塞奸人之口,那便不愁十四阿哥再有什么话说咧。”   说罢,又道:“二哥快请,小弟在此稍坐无妨。”   羹尧闻言,连忙告辞,迎了出去,到了前厅一看,果然是白泰官,正待施礼,泰官却一使眼色道:“在下江南白泰官,前承雍王府护卫马天雄以王爷之命相邀,并嘱先来尊府,谒见年爷,面递私函再由年爷代为引见王爷。”   说着,一看那周再兴已经踅向屏后,意在代为了望,那厅上更无仆从,忙将天雄真假两信,一齐递向羹尧手中悄声道:“此间的事你周师叔已经全告诉我,你我只作初见,快将此信看完,不妨引我同去见那鞑王。”   羹尧匆匆看完两信,先将那封真信藏好,携了那封假信,一路寒喧着,径向外书房而来。一到花厅院落,便大笑道:“白大侠此来不易,幸喜王爷现在寒舍,便请一见如何?”   白泰官接着也笑道:“白某落拓江湖,每多犯禁违法,却想不到竟蒙王爷遣人相邀,惊宠之余,敢不兼程应命?那位马护卫奉命携他书信,先来恭谒年爷,再向王府禀见,却想不到王爷也在尊府,这倒巧合得很,但我本山野之人,却未谙官场仪注,还请年爷教导以免失礼才好。”   羹尧未及开言,那雍王已从花厅之中迎了出来把手一拱道:“白大侠今之豪士,岂可以俗礼相约,实不相欺,自那马护卫前此专函相告,江南诸侠惠然肯来,我便相盼已久,今日一见,便足令我稍慰生平,还望以朋友视我才好,如一谈及礼节仪注,那便不是我从数千里之外相邀的本意了。”   说着一面满面堆笑,迎下阶来,一手把着泰官手臂,又道:“不但我向来脱略已惯,舍亲年双峰也非俗客,便在他这宅里也绝不许俗套咧。”   泰官也一拱手,才欲下拜,忽被挡住,猛向雍王上下一看,转也大笑道:“草民在江淮之间便闻得王爷雅好宾客,凡有一技之长,均得蒙优礼有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白某并非其人,却不足以当王爷如此恩遇咧。”   说罢相携入室,又待施礼,雍王仍旧挡着,一面又道:“我自束发受书以来,即慕古之剑侠烈士,却想不到今日能亲见其人,如不见鄙,还望免却一切世俗之礼才好。”   说罢一面肃客入座,又笑道:“闻得尚有了因大师等诸大侠均可不吝教益,此番曾同来京吗?”   泰官一面入坐一面道:“此番应召而来,计尚有镇江金山江天寺方丈了因,还有老画师周浔,目前了因大师因马护卫陪同舟行,也许还要稍假时日,才能到京,那周老画师却已首途,不过他向来是一位泉石膏盲,烟霞痼疾,此来恐怕沿路要细细领略山水之胜,收入画稿诗囊,迟早却不能预计了。”   接着又笑着将那封禀帖递上道:“白某之所以兼程赶来,便是恐怕王爷盼望。现有那马护卫禀帖在此,王爷只一过目,便略知经过了。”   羹尧在二人揖让之间不由微讶道:“那了因大师能从江南来一趟已经不易,难得的是周大侠近年遁迹已久,居然也肯贲临那便更难得了,那不但王爷盼之甚殷,便年某也渴望已久,只可惜此老一向行踪靡定,这一路流连山水,但不知何日方可一见咧。”   雍王接过那信匆匆看罢,递向羹尧手中笑道:“二哥请看,不但了因大师和周大侠必来,便连那浙江大儒吕晚村先生虽以遁迹方外见辞,也派了入室弟子曾静前来,这真难得。”   一面又笑道:“白大侠此来,沿途多辛苦了,那马护卫两次禀帖中,均道及在镇江不幸遭遇意外,多蒙大侠相助才免一死,但此中经过语焉不详,大侠能再略微见告吗?”   泰官微笑道:“王爷便不动问,草民也必将此事详细陈明,实不相欺,此次白某之所以先行一步赶来北京,固然是为了惟恐王爷盼望。二则也是受了那位马护卫重托,先将此事禀明王爷和年爷以免奸人从中播弄,不过草民人微言轻,此中干系却极重,有些地方却不便多说咧。”   雍王微怔之下,随即又笑道:“白大侠但说无妨,便干系再大,我还自信可以担当,即使于连朝中权贵,也不必隐讳,还望据实见告才好。”   说着,羹尧也将那封假信递向雍王手中笑道:“这两函所述大致相同,王爷只一过目,也许便可明白一半,如果白大侠再能将所经见告,这镇江的事便十得八九咧。”   雍王接过,且不看那信,转又向白泰官道:“大侠所云干系重大,是指那十四王爷派人开罪诸侠的事吗?须知此事,你便不说,我也从马护卫信中得知大概,这事不但关联着我,便与江南诸大侠也利害相连,还望不必避忌,彼此才好商量,否则便是两误了。”   泰官佯作失惊道:“这事已了,又与江南各人有什么干系?草民之所以打算向王爷陈明的,却是怕王爷有所误会而已,既如此说,那便不得不直言奉告了。”   说着又道:“此事既已由马护卫具函说明,白某便不必细说,现在陈明王爷的,便是草民等虽然遁迹江湖,薄有任侠之名,却从未有骛名竞利之心,更说不上有什么不臣之意。前此十四王爷遣人相邀,之所以避而不见,实缘麇鹿之性,不惯与官中人往还,并无他意。却不图那李元豹竟假嵩山铁樵老方丈之名,前往寻事,公然切责,以年爷与王爷结亲为失节投降,以白某及了因大师与马护卫同游为无耻不义。因此双方才动起手来,彼此各有负伤。当时草民还以为真出少林一派所使,及至事后查点才知李元豹乃出江南织造曹寅所使,已属令人诧异。不图那曹寅转借此对白某等深为结纳,且力劝来京,并盛称十四王爷仁孝贤明为今皇上所喜,不妨移此就彼。但某等素重信诺,因已与马护卫有约,不便返汗,所以婉言谢绝。   那曹织造也未见恶,逐日置酒相待,便那李元豹也当面谢过,双方言归于好。直至草民等渡江北上为止,彼此皆未有争执。   所以白某兼程来京,便是为特向王爷呈明,免得王爷有所疑虑,难道这其中还有别情不成?”   雍王略一沉吟,两眼看着羹尧笑了一笑道:“白大侠毕竟英雄本色,却不知这宦海之中,一切过节又与江湖不同咧。二哥对此事且慢说明,少时便烦你陪同他到寒舍一行,容我置酒稍浣征尘再为细说便了。”   说着又匆匆一看那信,并将那封禀帖一并索过收好,一面笑道:“小弟有事,暂时失陪,好在寒舍上上下下二哥均可做主,白大侠既已莅止,一切便烦款待了。”   说着又向白泰官拱手作别,略整衣冠,便命从人套车入宫,羹尧一路相送,直到前厅,雍王大笑道:“如今我才松了一口气,如非此君来得确是时候,却真令人急煞咧。”   说着又附耳道:“今晨皇上已经有旨切责,如果再无确讯,那便真要着江南督抚派兵相机缉拿了,这一来我却可以振振有词,不怕那十四阿哥再说什么了。不过这位白君不但是个千金马骨,而且颇关全局胜负之数,还望二哥好好看待才好。”   说罢又把手一拱,道声:“晚间行再相见。”才出门登车而去。   这里羹尧又匆匆赶回花厅,将白泰官邀入外书房,屏退仆从,只命周再兴在外面伺候,方又叩头道:“为了弟子的事,竟烦师叔两次长途跋涉,实在于心不安已极,还望恕罪。”   泰官扶着笑道:“你别这么说,为了你和那凤丫头的事真费我不少心力,便受你一礼也不为过。不过你还须告诉她一声,当心点,不久便要有人找上门来,寻她当面问罪咧。”   羹尧拜罢起来,不由一怔道:“师叔别取笑,方才马天雄的信我已看过,既然已蒙老师父和恩师成全,便诸长老也答应了,还有谁来问罪咧?”   泰官又笑道:“你以为我在和你取笑吗?其实却不尽然咧,那鱼翠娘是她同门师姐,一听说凤丫头愿嫁你为妾便大为不满。不但对她要问个明白,便对你也难放过,她虽从水路而来,也不过数月便到,你二人须速作准备才好。”   羹尧这才放心,又问此行经过,泰官匆匆将详情一说,一面笑道:“我们终日打雁,还几乎被雁啄瞎了眼睛,如非我因仗着你那匹宝马,提早赶进京来,便又上了那曹寅的一个大当,你知道吗?”   羹尧点头道:“师叔是指他把马天雄的信按着,却由那允题在京中弄鬼么?这事真毒辣异常,不但我们的全盘大计几被摧毁于一旦,便连适才这一位也坑了,我虽打听得明明白白,却无法辩明,如非师叔及时赶来,这事便大糟咧。”   接着又笑道:“不过这一来,他兄弟相残之局已成,他这一进宫去,那允题也许便又难免大遭申斥咧。”   泰官摇头道:“这却未必,须知鞑酋玄烨人极精明,对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极不放心,所以允题才易进言,如今虽可和缓一阵,却未必便对允题有重大谴责,至多不过令其以后小心探听而已,我等却更须仔细了。”   接着又笑道:“说来说去事情还是出在你身上,那曹寅老奴才,如非借凤丫头那付嫁妆,怎会令我们多勾留十多天?那天雄和你了因大师伯也不会走水路来,别人不敢说,我如早走几天,他这诡计便不好弄咧。”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师叔也许还不知道,这曹寅虽然可恶,但这其中一切奸谋却大抵出诸允题门下那怪物程子云的策划,此人虽然是个狂生,却也颇具权诈。如非我在那允题左右,布下好多线索,对他一切洞若烛火,也许早已吃他暗亏咧,师叔此次既然出面,还须留意一二才好,此人却又远非曹寅等人可比咧。”   泰官笑道:“此人行径,你周师叔早对我说过,他虽小有才,却不是以当大任,并不足畏。相反的,有他在允题身边,更足以促成诸鞑王之间的内讧,却未必无益呢。转是你这位令亲的权术却真的令人可怕,你日处其间自不觉得,我只方才一见已知厉害,这却真不可大意咧。”   羹尧笑道:“这个,弟子也在所深知,不过,如以目前这个局面而论,自应小心应付,但得我们能握有实权,便也不足畏咧。”   泰官正色道:“这却很难说,如依我见,这个时候即使大意,也许还可无碍,一等你握有实权更须留意,要不然,一着之差,便不堪设想。须知这等主儿,看得你愈重,便防得你愈严,一日得势。这卧榻之旁,便难容鼾睡,你师父临行之时,便曾一再托我转致此意,你还须牢牢记在心上才好,否则便有负他一场教诲培植之功咧。”   羹尧不由悚然受教,又问过恩师安好,泰官笑道:“老贤侄无须如此,只要能常常记牢肯堂先生这话便行咧。”   说着又道:“肯堂先生是老而弥健,不过他对你期望甚殷,你还须好自为之才是。”   说罢又笑道:“此番我既露面,也许要在京城之中住上三五个月,但那王府出入不便,值年人处外人又不可前往,你这里能假一榻之地吗?”   羹尧忙道:“师叔如愿下榻寒舍,那弟子是求之不得,焉有不可之理,这外书房原本弟子所居,前此因奉周师叔之命,才迁入后园昔年读书之所,便请住此地如何?”   泰官将那间房看了一下连连点头,接着又道:“这次为了避免鞑虏疑忌,和促成鞑王的兄弟阋墙,连你了因大师伯和周师叔全露了面,同门师弟兄还有好多人要参与血滴子,这其间你却是一个枢纽,未来的成败之数也一大半全在你身上,以后愈形得手,便更须小心咧。”   羹尧躬身称是,笑道:“怎么这一次连了因大师伯和周师叔也出场起来,那倒是我想不到的。”   泰官微慨道:“你虽幼承肯堂先生之训,得明夷夏之防与大义所在,却出身八旗世族,富贵之家,哪里知道鞑酋对遗民志士的处心积虑,更哪里知道草间偷活和匡复故国之难,与扭转乾坤的不易,此时此刻如不出来两个极知名之士,虚与委蛇,便须立兴大狱。我们虽不怕他,但毛羽未丰,一经出事,那以后便更不易树立匡复潜力,所以才不惜忍辱含垢勉应鞑王之召来演这一台戏,好把这个局势和缓下来,以便从容布置,这正是针对鞑虏种种征召和那博学鸿词的一个对策,却不可等闲视之咧。”   接着又看着羹尧道:“如今鞑虏之势又和胡元不同,莽莽神州已无寸土,要想赤手空拳,把这一片大好山河再夺过来,谈何容易,却全须我等不屈不挠不骄不馁,不计成败,不计利害,才能成功,你却更须善体大师伯和周师叔的苦心孤诣才对。”   羹尧不由更加悚然道:“白师叔训示得极是,弟子敬当书绅以识,不过,弟子诚如尊言,学养未深,还请诸位尊长不时教诲。”   泰官倏又脸色一转笑道:“这些话虽出之我口,却大半均是尊师之意,你只须多加戒惧便行了。”   说着又将分批来京的人全说了,一面又道:“那马天雄确实是一个可交的朋友,如今他已在复明堂正式上香,算是太阳教下弟子,他对你更是不二之臣,这一趟回来,还须更以至友相待,他日便是一条绝好膀臂咧。”   羹尧点头道:“此君血性过人,只是稍嫌过于耿介一点,如论交友,却真不可多得,便师叔不说,弟子也必以手足相视。   只是他那老父至今尚未有确实消息,据刑部方面说,川督已有回文,说这位老人家自到戍所,不到半年便自失踪,也许为番人掳去亦未可知,目下虽然仍在追查,却令我愧对良友咧。”   泰官道:“此事你且慢对他说,以我所知,他素性纯孝,又极刚烈,你如一说,他也许立刻就赴川边寻找,那地方夷汉杂处,又多瘴毒,如任他独自前往,却非所以爱之之道,只好暂时瞒着,等有确讯才庶几可以两全,否则便转恐误事例。”   羹尧连忙答应,接着一看天色道:“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也该到雍王府去,便请师叔同行如何?”   泰官把头一点,羹尧忙命周再兴备马,二人一同出了年宅并马向雍王府而去。   在另一方面,这时候十四王府西花厅里,却正曲筵未终,兴高采烈,那程子云举着金杯,一杯一杯的向大口中倒将下去,一面看着对坐的允题哈哈大笑道:“俺这东鲁狂生虽不敢说算无遗策,出个把馊主意多少还有一手,只要王爷能依计行事,缉拿严旨一下,那了因和尚等人,便不敢抗拒,这北京城他也来不成咧,不但雍邸这一场心机白费,便那年小子今后也要老实得多。如果再有人敢于拒捕,那不但雍邸非获重谴不可,那年小子俺便要送他到刑部去走走。”   那允题也笑道:“果真如此,那我便先去掉一个劲敌,其他各阿哥也就要敛迹得多,不过曹寅虽然将那些人绊住,皇上圣旨还未下,万一四阿哥情急,再专人兼程南下,把他们催来,这一着棋便又落空咧。”   程子云放下杯子,一捋虬髯把头连摇道:“这绝办不到,您请想,江南离此间要数千里路,他便再快些,要多少天才能往返,皇上能等得吗?再说俺已有信到那曹寅,在缉拿圣旨未到之前,务必曲意交欢,决不许稍有开罪,最好设法让他们由水路来京,中途再着船上水手,故意把行程放缓了,圣旨一下,便沿途邀击,激使拒捕,即使拿获首要,也杀之灭口,以格杀具报。那江南山东两省疆吏虽不敢十分得罪雍邸,他们也不敢得罪王爷,对缉拿叛逆的事都不敢不尽力,如在江南境,曹寅足可料理,便已到山东境,俺为了王爷的大计,也必亲自跑上一趟,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不成?”   接着两只怪眼向一旁陪侍的张桂香大笑道:“那马天雄是您的大仇人,俺如遇上,一定把他那颗首级取来,让您亲祭两位小叔,不也是一件大快事吗?”   桂香原在一旁静听,一闻此言,不由一双水灵灵的妙目向他一转,掏出小手绢掩口笑道:“那我得先谢谢您,不过那马天雄固然手底极明白,了因和尚和白泰官等人更全是江湖极负盛名的内家能手,只是凭官兵却未必能得手咧。”   程子云又大笑道:“俺原没有说一定便可以拿得住他们,只要能激使拒捕逃去,便算成功咧。”   桂香又笑了一笑道:“那您对我这句话又算是空头人情,我才不上您这个当咧。”   程子云猛又一摸颔下虬髯道:“这也不算空头人情,俺这一着棋子,只在那道严缉朱明遗孽的圣旨上,只要旨意一下,俺还有计中之计,便您真要姓马的脑袋,并不算难,俺保管双手奉上,您但放宽心便了。”   允题也点头笑道:“老夫子这一着果真厉害,据我所知,四阿哥因迭受皇上申斥切责已经慌了,如果再有几天不见确讯,那道圣旨便非下不可咧。”   程子云左手捋着虬髯,右手在空中画着圈儿,摇着那颗脑袋又微笑道:“只要那道圣旨一下,俺这条计便算全用上咧。”   接着又笑道:“这才算是俺对王爷借箸代筹的第一策,那陈平六出奇计以兴汉室,俺这不过仰仗王爷的洪福,把一个颓势扭转来,却又算得什么?”   张桂香在旁又娇笑道:“您能拿得稳吗?要依我说,那雍王爷也是一位有名的角色,他既敢在皇上面前说这些人必无反意,还肯到京里来,也许人家也有人家的把握,万一就在这两天冷不防冒出一两个人来,您便前功尽弃,皇上对王爷又要嗔怪咧。”   程子云大笑道:“他便有人来也无妨,反正王爷只是根据曹寅的密函,曹寅又是风闻,一切做主全在皇上,他还能怪到王爷身上来?这却不比雍邸把事情全实胚胚的挑在自己的肩胛上咧。”   正说着,忽听角门外侍立的小厮疾趋而进,先就席前请了一个安,然后报道:“禀王爷,外面有干清宫王老公公来见,据他说有机密大事要见王爷。”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王爷,您不是嘱托过这位王太监,皇上圣旨一下,便飞马来给个消息吗?他这一来,一定圣旨已下,俺便立刻要行那第二道锦囊妙计咧。”   一面又向二人道:“反正他也常来,你二人又都见过,全无庸回避,我却不得不赏他一个脸面迎接一下咧。”   说罢,便向厅外迎去,程子云也从席上站了起来,跟着走向厅外,才到滴水檐下,那王太监已经匆匆走来,一见面,勉强请了一个安,一面喘着气道:“奴才承王爷之命,一有消息,立刻来报,如今皇上圣旨已下咧。”   程子云不由大笑道:“王爷,俺的料事如何?如今这事便好办咧。”   那王太监把手连摇道:“不,不,我是说……”   程子云忙道:“不什么?皇上圣旨既下,一定对这些先明遗孽要严缉解京咧,还有什么不的?”   那王太监原是一个大胖子,又有点口吃,越着急,越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把头连摇,一同到了厅上,才挣着道:“程师爷,您错咧,我是说万岁爷已经有旨赏了雍王爷封号咧。”   众人不由全是一怔,允题忙道:“赏了什么封号?那些先明遗孽的事有消息吗?”   王太监一抹额汗道:“皇上赏了和硕亲王的封号,说起来,便是为了这干朱明遗孽的事,如今那有名的江南大侠白泰官已经兼程来京,据说那了因和尚和周浔也全快来了,还有什么大儒吕晚村,也着门生曾静赉了谢表来。皇上本就恐怕这些人作祟,抚剿皆所不易,再加上王爷连日均密奏这些人有造反作乱之意,圣心很是焦灼。所以适才雍王爷入宫,一经奏明这些人全已尽在羁縻之中,登时高兴异常,立着雍王爷好好看待各人,等到齐之后再加封赏,却对雍王爷着实嘉许,并赏了封号,这是您所托的事,奴才不敢不来先通个信,那严缉的旨意是不会再下的了。”   接着又道:“奴才还有公事在身,偷空出宫,决不能久留,还请王爷恕罪,这就先告辞咧。”   允题忙道:“你听得清楚,那白泰官的确已经到京了吗?”   王太监忙道:“奴才怎敢对王爷说谎,委实雍王爷是在皇上面前这样说,并且还有两封信恭呈御览,皇上说不定还要在别殿召见那姓白的咧。”   说罢又请了一个安,匆匆而去,程子云不由一跺脚道:“这曹寅也就糊涂得很,俺还一再写信着他将这些人绊住不让立刻晋京,怎么偏把这白泰官放进京来?”   接着又一偏脑袋掐着手指道:“奇怪,便算那曹寅再糊涂些,没能将他绊住,只这几天工夫他也决赶不来,难道他竟会飞不成?”   说罢连连摇头道:“这也许其中有诈,说不定雍邸情急,有所捏报亦未可知,果真如此,那他便又活该倒霉咧。”   允题沉吟道:“这却决不会,凭四阿哥便胆子再大些,也决不敢做此欺瞒皇上的事,果真如此,那他便不要脑袋了。”   说着,却忽听桂香噗嗤一声娇笑,程子云忙道:“您又笑什么?俺替他算日期,却是真的无法赶来咧。”   桂香又吃吃连笑道:“我笑您这一条妙计又不妙咧,您说人家打算造反,如今人家却已经赶到北京城里来,这还能有假的吗?要依我这娘儿们的话,您趁早别再在这个上面打糊涂主意,您怕雍王爷情急捏报,不会想法子去见见这个人吗?那白泰官是江南有名的大侠,别的可以假,那一身惊人的功夫却假不来,您何妨想法子见上一面试上一试,不就真假全明白了,何用这样揣测咧?”     第 六 章  夜 谒     程子云看了她一眼,猛然一拍大腿道:“您这话说得是,俺已有一个好办法咧,俺想那四阿哥既然由这白泰官一来,算是解了围,又得了皇上的封赏,今夜他那府里,上上下下对此事决免不了谈论,您只能再辛苦一趟,去探一探,一定可以得到一个确实的消息,如果真的白泰官已来,自然另说另讲,万一竟被俺料中,真是出于雍邸捏报,那便说不得再由王爷在皇上面前给他揭穿,这事便更妙了。”   张桂香把头连摇道:“哎呀,我的好程爷,我们可没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您为什么对我开这么大的玩笑?您请想,那白泰官乃江南大侠之一,闻得他一身铁布衫功,除有限几处要害而外,什么暗器也伤他不得,拳剑掌法无一不精,更擅擒拿点穴,而且为人极其机智,真能耳听八方,眼观四面。   我要去窥探他,死了那是活该,万一教人家拿住,丢人事小,那份活罪可不好受。再说我是一个女人,可没法熬刑,到了严刑逼供的时候,您教我招认什么咧?要依我说,您还是自己去一趟,真假虚实不更容易知道吗?”   说罢,又向允题星眸斜睨道:“王爷,这一次我可实在没有这个胆子,您还得成全我才好。”   允题也摇头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真的是那白泰官已来,老夫子此举还须斟酌才好。”   程子云笑道:“依俺所料这白泰官之来,决无这等快法,大嫂但去无妨。”   接着又夹一筷菜大嚼着,举杯呷了一口酒道:“本来俺也可以去一趟,不过俺今非昔比,既蒙王爷在神机营保了军功,怎么能再去跳房子当夜行朋友?那传出去岂不有失官体?   至于您去即使日后有人知道,那简直是入魏博的红线女,只有更让人夸赞钦佩,却和俺大不相同咧。”   桂香嗔道:“我不懂那些,您既不去可别再扯上我。”   程子云又赔笑道:“李大嫂,您这可不对,这是关系王爷成败得失的大事,本府之内功夫来得的,又只有您这么一个人,便那李包衣也较之您要差远了,您要不去可不误了王爷的大事?再说俺之所以托您去一趟,只不过想得一个真假虚实,并不是让你和那白泰官动手,您这可推辞不得咧。”   桂香觑了允题一眼却低头不语,允题又沉吟了一下道:“当真老夫子能料定那白泰官没有来吗?”   程子云把脑袋一点道:“如果依俺所料,此事定系雍邸情急捏词谎奏无疑,王爷如果不信,只要李大嫂去一趟便明白咧。”   允题闻言又向桂香道:“此事关系果然极大,既如此说,你就再辛苦一趟,只要能稍得虚实便可回来,如果白泰官未来,却也无妨咧。”   桂香忙道:“我夫妇身受王爷重恩,既然关系着王爷的成败得失,怎么敢不去,可是程师爷如果所料不实,再上了人家的当,那可不能怨我无能咧。”   程子云笑道:“大嫂您但请放心,俺这料事多少还有几分把握,所以让您再辛苦这一趟,不过证实我这所料非虚,好让王爷在皇上面前好说话而已,您如不信,只去一趟,便知俺这料事如神咧。”   桂香这才答应,接着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还得先去睡上一会,夜里才不致误事,便该先向王爷告假咧。”   说着便起身告辞,转向屏后,却先向东边角门一望,对门外侍立的小来顺儿一使眼色,才袅袅的走向后园赐书楼而去,那小来顾儿一见火巷无人,连忙赶在后面低声道:“大嫂有事吗?少时我来取信便了。”   桂香前后略一瞻顾,也悄声道:“信是不消写,你只火速设法给年二爷通个信,说那白大侠来京的事,这里王爷已经知道,请年二爷今夜在雍王府等我面陈一切便行咧。”   小来顺儿点头径去,这里桂香当真去赐书楼关门和衣而睡,直到二鼓方才起身,将浑身束扎紧了,径向前厅而来,才到屏后,便听允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一着我们又算输了,老夫子还有什么善策没有?”   接着又听程子云笑道:“王爷别着急,俺始终不相信来的人就真是那白泰官,且等那李大嫂去一趟雍王府,将事打听清楚再说,也许他弄出一个人来,硬说是姓白的,谁又知道真假咧?”   微闻允题又道:“但愿那来的是个假的才好,否则此事便无挽救了,皇上虽然不见得因此便对我降罪,这以后的事,便被四阿哥占了先机咧。”   接着又道:“这李飞龙家的,也该起床咧,不过这一次教她去,我实在不太放心,但愿那来的不真是白泰官才好,否则,她功夫再好,终究是个女人,万一失陷,那怎么是好?”   桂香本待转出屏后,闻言又慢了一步,又听程子云道:“俺知道,不过这女人机警已极,只要不贪功,绝无失陷之理,王爷但放宽心便了。”   接着又失声大笑道:“俺深深知道,她除武功之外,身具媚骨,兼工内视之术,因此才有玉面仙狐之名,王爷却不可怜惜过甚,须知惟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便现在她已经有点恃宠而骄,您要再假以颜色,那她更放肆咧。”   允题忙道:“老夫子休得取笑,她是一个有夫之妇,我虽命她管那赐书楼,有时也假以词色,却不及于乱,你这么一说,却不大好咧。”   桂香不由脸上一红,忙从屏后闪出,寒着脸理也不理程子云,只向允题请了一个安道:   “王爷,我求求您,让我销差回去吧,这府里我真没脸再呆下去咧。”   允题正在和程子云就烛光之下对弈,闻言连忙放下棋子失惊道:“你是怎么着咧?为什么好好的,忽然说起这话来?   是那些嬷嬷们有什么事得罪了你吗?那你尽管告诉我,果有此事,非着内总管严办不可。”   桂香冷笑一声道:“我自到这府里来,自己还懂得身份高低,上自福晋格格,下至嬷嬷丫头,全有个人缘,慢说那些嬷嬷不会得罪我,便是真的得罪了我,还真能恃宠而骄敢来麻烦王爷吗?不过我是一个有夫之妇,丈夫也承王爷恩典,派在府里当差,程师爷和王爷本来是一个人,暗地里说几句笑话不要紧,可是方才的话一传出去,不但我没脸再活着,便王爷也不免受人议论。现在哪一位王爷不是耳目众多,想看王爷笑话,那反而是我这个混帐女人累了王爷,您就让我粉身碎骨,也抵不过罪来,我怎么能再在您这府里呆下去咧?”   说罢眼圈儿一红,竟自迸出两个亮晶晶泪珠来道:“王爷您待我夫妻的深恩厚泽,那只好等来世再报答咧。”   程子云一听,这才知道,适才说的话,已全被听去,不由那张酱鸭脸,有点发紫,但他一抖机伶,立刻站了起来,转拉下了脸哈哈大笑道:“大嫂,您原来是为了这个,俺这为人别人还有个不知道的,您能真的生气计较吗?我们说笑已经不是第一次咧,便李大哥也知道,不信您只管问去。实不相欺,俺因王爷为了这白泰官的事,从午后得讯起,一直到现在全焦灼不安,所以借您那个外号取笑一下,让他也解个闷儿。其实俺早知道您已经来了,才故意这么说,否则俺便再不知分际,能和王爷这么胡说八道吗?”   接着又一躬到地道:“算俺又得罪一次,您权当俺酒后无德,便也就完咧。”   桂香被他这么涎着脸一来,又见允题一脸窘态,转不好再做作下去,只有趁势收科笑道:“亏得您还是王爷的上宾,真怎么做得出来,这不活像在耍猴儿跳鲍老吗?我要不看在王爷份上,要饶了你才怪!”   程子云索性扮了一个鬼脸,一伸舌头道:“您能这么一笑就行咧,要不然,便您饶了俺,王爷还能饶我吗?”   允题不由也笑道:“老夫子,你真该打,这又不像话咧。”   正说着,猛见那小来顺儿匆匆赶了进来道:“禀王爷和程师爷,现有年二爷陪了江南大侠白泰官来拜,人已在前厅落座,年二爷特命奴才来禀明王爷和程师爷。”   这一来,那室中笑声顿敛,允题直惊得跳起来道:“他二人为何在这个时候来拜我和老夫子,这是什么道理?”   程子云也大出意料之外,呆在那里半晌不语,连桂香也是一怔道:“奇怪,焉有更深半夜登门求见之理,别这个里面有什么急事吧,要不然那年二爷却不能这等荒唐咧。”   程子云猛然又一摇头道:“这事真怪,俺倒想不出一个道理来,便真的他要坚我们之信,也用不着这样急急的在深夜赶来呀。”   接着猛又一拍大腿咧着嘴笑道:“俺明白咧,这白泰官一定是个赝鼎,也许他仗着年小子也是这府里的文案,故意赶来拜会王爷一下,再说上几句漂亮话,打算使王爷明天不便再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亦未可知。既然这样,那王爷不访见他一下,我这东鲁狂生自然有话把他打发回去,便暂时放他过去,也是一个老大把柄,却不怕雍邸不就范咧。”   允题连忙把头一点道:“老夫子言之有理,我们本要前去探听虚实,这一来正好双管齐下咧。”   说着便向桂香道:“你且稍待,等我们见过来人,再去不迟。”   说罢即站起身来,向小来顺儿道:“你快去请年二爷在前厅稍坐,我和程师爷就来。”   小来顺儿答应了一声是,转身便向外面赶去,这里允题和程子云也向前厅走着,出了院落门,程子云又悄声道:“少时那年小子如有为雍王缓颊之处,王爷只看俺眼色行事,却不可过份容易答应咧。”   允题又点着头,一同到了前厅,先在屏后一望,只见羹尧一身便衣,那上首客位上却坐着一个剑眉虎目的精悍丈夫,看去不过三十开外,头戴瓜皮小帽,身上穿着一件玄色湖绉夹袍,上罩玄色贡缎马褂,便似一位镖行朋友一般,程子云越发疑惑是一个冒充字号的人物,连忙一扯允题悄声道:“王爷且慢出去,俺所料已经十有八九不错咧,您且瞧俺露一手,等俺用咳嗽为号再出去不迟,今晚俺敢说那年小子十有八九要出丑咧。”   说着大踏步走出屏外,先一捋虬髯哈哈大笑道:“年兄,您怎么夤夜之间,携了江南大侠来访,王爷已回到后面去,却未免慢客咧。”   接着向二人把手一拱道:“俺程子云从未入京以前,便久闻江南大侠之名,早就打算设法一见,只因各位侠踪靡定,便似海上仙山一般,大抵可望不可即,才未奉访,却想不到白大侠竟应雍邸之邀,也到京尘十丈之中前来走走,更蒙枉驾到这十四王府来看望,这却真是缘份匪浅咧。”   接着便见羹尧和白泰官二人也站起来,各自拱着手,首先是羹尧笑道:“程兄见教得极是,本来这位白大侠征尘甫卸,决无夤夜来打扰王爷之理,便小弟也绝无如此荒唐,不过这其间却有一件大事干碍着王爷,小弟虽然与雍邸辱在姻妊,却蒙王爷一再相邀,在这边府里也任一份差事,才不得不赶着来下,既来见王爷,您是王爷的惟一智囊,自又不得不一并求教,要不然,程兄能不见怪吗?”   接着大笑道:“白大侠,这位便是十四王府的上宾,程子云老夫子,他是有名的东鲁狂生,文学武功全是绝顶人物,但平生放浪不羁,决不为小节所拘,少时您如有话不妨实说,程兄绝不会见怪咧。”   接着又向程子云道:“程兄既然对白大侠慕名已久,彼此全可以算得是神交,却无用小弟再为详介了。”   程子云闻言不由微怔,接着又笑道:“俺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误会,其实令亲雍王爷与这里王爷,本来就是同母弟兄,前此又经年兄与俺说好,彼此至为融洽,还有什么说不来的?   这连日来并非王爷对雍王爷有什么过不去,便在皇上面前说什么,委实江南来信,全说江南诸侠心怀故国,颇有不臣之心,为臣子者,岂可欺君罔上,既白大侠真能到京,这些谣诼,便也不攻自破咧。”   泰官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久闻东鲁狂生,天生奇士,伉爽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白某虽以技击浪得虚名,却决不敢当大侠之称。便江南诸友,间有生当鼎革之前,见夫黍离麦秀,自不免有兴亡之感、故国之思,但天下既定,却决无不臣之心,此不特白某可保,即江南人士,亦所周知。王爷虽以风闻入奏,重劳皇上圣虑,但却决非一介草民之所敢当,所以一经入京,便向雍王府报到,再来向十四王爷请罪,程兄既为此间上宾,区区微忱,尚乞先容才好。”   说着,值厅仆从已经献上茶来,程子云连忙取过一碗,双手各用拇食两指捏着那盖碗下面铜茶船笑道:“白大侠不必客套,且请入座用茶,再为详谈,小弟少时自当呈明王爷,这是非真伪便不难大白咧。”   泰官一接,那茶船却似生了根一般,却接不过来,不由心中暗笑,但表面绝不动声色,只微笑道:“那白某就太感谢了。”   说着手下也稍微用了二成潜力,程子云只觉四指一麻,那盏茶连茶船便到了泰官手中,最妙的是那茶连动全未动,半点争夺之形全没有看出来,泰官接过之后,手微微一拱便从容坐下,将那盏茶放在身旁花梨茶几上,有意无意之间,轻轻一按,那只茶船便深深陷入几中。程子云一眼望见不由心中大吃一惊,连忙又向羹尧一拱手道:“年兄,我们是忝在同事,恕不客套咧。”   接着也就主位的下首椅子上坐了下来,红着脸看着泰官道:“白大侠想是从京口来的,这长途跋涉也就不易,但不知何日启程能见告吗?”   泰官笑道:“在本月初动身,幸仗有一匹宝马,到此也不过七日而已,程兄难道还疑惑我有冒名顶替情事不成?实不相欺,白某之所以冒昧夤夜干谒,便是诚恐来得太快,王爷不能置信咧。”   程子云却想不到自己揣测的,被人家一见面便单刀直入一下喝破,那脸上愈加难堪,连忙搭讪道:“小弟也不过因为长途跋涉不易,略微一问而已,焉有见疑之理,大侠既有千里能驹那便又不同咧。”   接着又向羹尧笑道:“江南诸侠既能应雍邸之邀,自无异心,此可断言,少时王爷出来,小弟自当代陈,适才年兄说此有些干碍着王爷是指此点吗?”   羹尧摇头道:“如只为了这个,小弟却犯不着便引白大侠夤夜来冒渎求见咧。那是因为王爷连日均曾以江南诸侠谋逆入奏,如今白大侠已来,还有好几位也陆续就道,不日均可到京,皇上已对雍邸传有口诏,拟在畅春园召见。我来系奉王爷之命,一则要和王爷商量,如果皇上万一召见垂询到谋逆之事,应命各位如何奏对。二则诚恐王爷不知白大侠已来,明日入宫,皇上再问此事,倘再有讹舛之处,如令王爷获谴,彼此皆有未妥,所以特来陈明,并携白大侠就便晋谒,以免误会,否则却无须如此亟亟咧。程兄对此事必有卓见,能在未见王爷之前,先稍见示吗?”   泰官也微笑道:“其实白某在江南时,那江南织造曹寅也曾代十四王爷相邀,小弟因已应雍王爷之约于前,所以不得不加以婉辞,却想不到曹某因此便加以诬陷。所好白某做事也还精细,流连京江十余日,行箧之中,尚有曹某便条请简为证,如果小弟等谋逆属实,那他便是主谋,他那镇江寓所便是计议谋逆之处咧。”   程子云不由又大吃一惊道:“难怪年兄夤夜求见,原来这其间还藏着这许多事,果如所言,这曹织造也就昏嗽糊涂已极,不过以小弟所知,还恐未必,王爷更绝不知情,再说,即使或有误会之处,所好年兄也属本府文案,王爷和雍王爷又是极亲近的弟兄,否则这就很难说咧。既如此说,您且请陪白大侠稍坐,容俺再进去先行禀明王爷,请他立刻出来详为商酌便了。”   说着把手一拱,便起身转向屏后,一把扯了允题,一路回转西花厅道:“如今我们又输了一着,俺千算万算全是胜着,却没有想到那白泰官竟有这匹好马,方才所议又须别作良图咧。”   允题忙道:“你们在厅上说话,我全听见,照这样一说,那白泰官竟是真的了。”   程子云一摸颔下虬髯道:“他那内功潜力俺试过,却真的货真价实决无虚假,这一来便糟透咧。”   接着又一跺脚道:“那曹寅也真的糊涂,来人既有这样一匹千里龙驹,为何事前并未说明。再说,俺着他用游筵之法绊住他们,却没有着他留下许多请帖便条,这简直是授人以柄,却怎么是好咧?”   那张桂香却始终并未离开西花厅一步,正在玩弄着那一奁棋子,闻言不禁吃吃笑道:   “有您程师爷还怕什么?您有的是奇计,只消再用上一两条便行咧。”   程子云不由脸上有点挂不住,看了允题一眼道:“李大嫂,如今俺和王爷谈的是正经大事,您可不能再打哈哈,俺虽擅奇计,却没想到那曹寅这等不济咧。”   桂香见他真的动怒,那情急之状,溢于眉宇,转又笑道:“啊哎,我的程师爷,您怎么真的生起气来?既是您要和王爷商量正经大事,那我便先行回避咧。”   说罢,放下棋子,便向屏后走去,允题忙道:“老夫子且慢和她计较,方才年双峰和白泰官的话,果然厉害,此事却如何应付咧?”   程子云不禁一皱双眉,搔着脑袋道:“此事真是只差一着,满盘皆输,如今连俺也一时想不出法子,所好他们是以皇上召见,如何应对作为要挟,那王爷只有先把他两个敷衍一下,只要能设法让皇卜不召见,这事便好多了。”   允题沉吟半晌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又弄糟了,目前我们就是把他先敷衍过去,皇上也不召见,那四阿哥得理不让人,既有这许多把柄捏在他手中,焉有不奏明之理。我虽不怕什么,那曹寅却颇可虑,万一皇上把他动了,那在江南方面我们便又失去一个极好的耳目咧。”   程子云又摸摸下颔虬髯道:“王爷如果再想保全他,那就更难咧。”   允题发急道:“老夫子怎么连你也糊涂咧?我不是要保全他。须知一则他不能保全,万一皇上追究起来,依然还要弄到我头上来。再说,我这府里,如非他从中孝敬挹注,有若干事便更不好办咧。”   程子云闻言,只有在那花厅上来回踱着,半晌忽然失声笑道:“王爷,您为了此事能委屈一点吗?”允题道:“只要能于事有济,我便委屈也自无妨,但恐于事无补,那便屈辱也是枉然。”   程子云又把头连晃道:“只要王爷肯委屈,我料那年羹尧既然夤夜陪那白泰官前来,其中也必自有顾忌,否则他们已经胜算在握,却未必肯真关顾我们。既然他们已经来了,一定留有余地,您只要能对他说上两句好话,再由俺一打边鼓,目前这一场也许便可暂时和缓下来,只要能把这一场和缓过去,便又可以慢慢设法咧。”允题道:“方才我已听得明白,他两个把话全逼得很紧,你却教我如何委屈咧?”   程子云听了一想,又一拍大腿道:“如今既要顾全王爷,又要顾全那曹寅,那更说不得咧,您只把事情全推在俺身上便了。”允题道:“这如何使得?老夫子是我的左右手,万一全推在你身上,固然我仍脱不了干系,这事情闹大了便是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你却如何能担得了咧?”程子云大笑道:“王爷不必为俺忧虑,事情真的到了俺身上,那俺自有法子可以脱卸,您但放宽心便了。”说着又道:“俺进来已经有了好一会,这事却耽误不得,我们还宜从速出去,他如问及江南诸人谋逆根据,你便说是俺说的便行咧。”说罢便扯了允题,一同又到了前厅,允题首先向羹尧一拱手道:“双峰,你那来意,适才已由程老夫子转告,既承夤夜枉驾见教,实深感激,好在现在白大侠已来,若干谣诼不攻自破,传闻失实之处,那只好容我再向皇上请罪了。”   接着又向白泰官拱手道:“白大侠远道来京不易,征轮甫卸即蒙过访,本蕃更当铭感,适因稍有琐事,以致接待来迟,还望恕过。”羹尧连忙请安道:“羹尧辱蒙王爷雅爱,既然备位本府四席,遇事自当尽力,所以不避嫌疑,夤夜有惊王驾,也实因此事所关者大,一误不容再误,方才子云兄既已将来意转呈,少时容当再请训示。”   接着白泰官也打了一躬道:“草民待罪江南,诚不免或有以武犯禁之处,如以他罪见诛,自是心安理得;但当今皇上圣德巍巍,泽被草野,却决不敢践上食毛,阴蓄异志,此点还望王爷成全。”接着又道:“草民此来,实应雍王爷之邀,却想不到一经到京,雍王爷便以谋逆之事见责,虽经草民一再申辩得免缧绁,但以事出王爷奏闻,所以特命来向王爷请罪,王爷既以草民谋逆上达天听,自必有其依据,草民既已来京,万死不辞,只求能以谋逆佐证见示,便遭寸磔也自感激。”   允题见他出语咄咄逼人,又说明系奉雍王爷之命而来,不由怒火中烧,正待发作,猛见程子云以目示意,一面笑道:“白大侠,您这话别问王爷,须向俺说才对,实不相欺,这冤屈各位大侠的话,全是俺说的,王爷却是依俺所说入奏,你先别着急,少时由俺还您一个明白便行咧。”   年白二人闻言,不由全是一怔,却不知他为什么又扯到自己身上去,正在猜疑不定,允题已经改了笑容道:“双峰,你且请坐,白大侠也请入座,此事,我本据程老夫子之言入奏,如今但问他本人,便可明白了。”   说着从人又献上茶水,只泰官那只茶船却再也取不下来,只有换过一盏,泰官一面入座,一面又冷笑道:“原来此语竟出诸程兄之口,那便更好说咧,请问程兄又何所依据,须知这陷人大辟的事,便东鲁狂生,也不容以臆断出之咧。”   程子云却转泰然,哈哈一笑道:“白大侠,您且请少安毋躁,俺对江南诸大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却决不致于以谋逆大罪相陷咧。”   白泰官不由又是一怔道:“那么程兄一定事有佐证了,这却不是儿戏的事,你还须还我一个明白才好。”   程子云又摸摸颔下虬髯,眼光向二人一扫大笑道:“白大侠,您可别恼,俺这话实实在在是一条激水拿鱼之计,本来是怕各位大侠不肯到这北京城里来,所以俺才存心这样说,又求王爷用风闻入奏,其实全是莫须有。这用意不过因为各位大侠通儒全是王佐之才,弃置江湖未免太可惜,而各位又都是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的性格,既不屑科举,又不肯应征召。所以俺只好用上一着激将之计咧。您请想,要不然,谋逆造反是何等大事,既已上达天听,能不传旨严缉吗?”   接着又站起来,深深一揖道:“白大侠,您如真欲见罪,俺现在这里,便请取下俺这颗脑袋,权当溺器也未为不可。却千万不可对王爷误会,其他各位大侠如来并请代为说明,这万死不辞的是俺,却不是您咧。”   说罢又一拍脑袋道:“俺知罪咧,还望大侠恕过这次才好。”   年白二人一见他竟怪模怪样的,说出一套匪夷所思的话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白泰官首先颜色一沉道:“程兄不必取笑,足下虽然如此说法,这是何等大事,却不可以儿戏出之,万一将来皇上召对,却教白某如何申辩咧?”   程子云又大笑道:“白大侠,您但放宽心,方才俺已说得很明白,皇上如果当真就各位有疑忌之心,早已严旨饬江南督抚缉拿咧,还能等到现在吗?如果皇上真的垂询此事,您也不妨据实奏闻,俺早嫌这颗脑袋戴在头上太以累赘咧。”   接着允题也笑道:“其实程老夫子也是上体皇上求贤若渴的圣意才有此举,便我以风闻入奏,也早留有余地。要不然圣怒不测,便诸大侠打算应四阿哥之召,也恐不易咧。”   羹尧忙道:“这固然是王爷有意成全,程兄善体圣意,便白大侠昼夜攒赶来京,也便是为了流言一多,便难免圣怒不测,如今幸喜白大侠已来,其余各位也不久便到,又承王爷维护,程兄把这担子全挑了过去,既把话说明,那羹尧也就放心咧。”   泰官也笑道:“草民夤夜前来干谒,本属冒渎,既承程兄和王爷如此见示,那草民敬谨受教,现在先告辞咧。”   程子云一听两人语气,忙又笑道:“俺是著名的东鲁狂生,向来说话可有点没遮拦,白大侠也许不知道!双峰,您算是俺的知己之交咧,难道也见怪吗?您两位既然来意是惟恐王爷耳目未周,再在皇上面前说什么。话却不是这等说法,须知俺和年兄无妨,这里面却关系着两位王爷,和江南诸大侠,如依俺的看法,最好过去的话说过算完,真要向深处大处做,却彼此全未必有利,如今各位皇子谁不想看两位王爷的笑话?那便犯不着咧。”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程兄毕竟是快人快语,这话说得极是,老实说,我也是这等看法,要不然我还不陪白大侠夤夜便赶来咧。不过自从上次两位王爷当面把话说明之后,雍王爷始终遵守前约,便在皇上面前,对这里王爷,正面侧面,无不称赞回护。这次为了此事,雍王爷却几乎落不了台,两位王爷既全是嫡亲手足,程兄今后划策,还宜郑重才好。”   允题闻言不禁又要发作,程子云忙又道:“年兄见教得极是,这原是俺这馊主意出得不是,还望恕罪,雍王爷面前,俺改日也必前去请罪,谁教俺把好好一件事弄得糟了咧。”   年白二人一见要说的话全说了,预计的作用也大半收效,时间已经不早,再说下去反而不好,羹尧首先收科道:“羹尧实在因为此事关系太大,所以才夤夜来谒,现在既已呈明,还请王爷恕我直言,以后如有垂询之处,自当闻呼即至,夜深不便久留,容且告退了。”   说着便又站起身,白泰官也跟着告辞作别,一同上马回去,允题和程子云送至滴水檐前,也一同回到西花厅,方才坐定,允题不由一拍桌子怒道:“这年双峰简直是反脸不认人,竟敢如此逼我,那白泰官更是狂妄已极,这不是存心来消遣我吗?老夫子向来极少让人,今晚如何一再拦我?否则我非给他一个当面难堪不可,便皇上有所申斥,我也拼得咧。”   程子云双手齐摇道:“王爷还请息怒,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我们差了一着,自不免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如果那雍邸只着他两人来空言责问一番,那便算侥幸,我只恐他们这个里面再藏有奸谋,那便更不可不防咧。”   允题怒道:“这还有什么防不防的?终不成皇上因为几个前明遗孽,还会把我圈禁到高墙内面去?无论如何,我这口气却非出不可咧。”   程子云道:“王爷要出这口气并不太难,不过这事却急不得,容待先将此事敷衍过去,再从长计议,须知目前我们要对付的是雍邸,这些人却值不得计较,只要王爷大事成功,便灭族寸磔之以泄愤,也没有什么不可,在这时候还宜容忍为是。”   允题又怒道:“他们已经欺负到我头上来,你还教我如何容忍下去?”   程子云笑道:“这实在只能说是雍邸对王爷的一个报复,却不可以说是欺负,须知自俺略施小计之后,雍邸这几天也够受的咧,胜败乃兵家常事,您等把这一场揭过去,容俺再徐以图之,还不行吗?”   正说着,忽见张桂香又从屏后扭了出来笑道:“本来程师爷和王爷商量正经大事,我可决不敢前来再说什么,不过时候委实不早咧,今夜还要不要到雍王府去,我却不得不来请示一下,如果不去,那我便先去睡咧。”   程子云忽然眼珠一转,向允题一呶嘴笑道:“你来得正好,今夜那年双峰已和白泰官来过,却无须再去,不过王爷却因为他两个出语颇多不逊,极为不快,俺已劝说半会,王爷却一直盛怒未解,这还得您来想上一个法子才好。”   桂香却佯作不知,一双媚眼先向允题偷觑了一下,接着低啐了一口道:“王爷如果真的生了气,那我有什么法子想?不过既有您程师爷在场,为什么却容人家出言不逊,累王爷生气?您就不行当场回敬上几句,把这两个混帐行子给轰出去吗?再不然,您有的是奇计,多出上几条,将他两个再整治一下不也就行了。您教我想法子,却到哪里想去?”   接着又向允题媚笑道:“您是怎么着呢?他两个到底怎么说来?难道真的因为这个生气?那却犯不着呢。”   允题一见桂香劲装未卸,侍立身畔,越显得腰肢婀娜,在刚健中带着俏丽,此刻又仰着脸,含笑相劝,那一双妙目,便似也在说话一般,不由怒气先消了一半,忙道:“这事你不必问得,反正这两个人欺人太甚就是了。”   接着又笑道:“倒是那曹寅书来,说那鱼翠娘得到你的信以后,准可来京践约,但他那信上又说人家对你颇有微词,你看她到底是否能来咧?”   桂香又笑了一笑道:“这个我可没有多大把握,不敢胡说,不过以她为人而论,却向来说话算数,既然答应来,自然一定来。”   程子云在旁又一晃脑袋道:“只要鱼家父女能来,俺在这两人身上便可做上一篇绝好文章。再说,俺也托人去辗转聘了好几个通儒,只要能来上一两个,也便不让雍邸独擅得士之名。至于这目前的事,只好请王爷稍让一步容后再说。俺料雍邸虽着这两人来,至多取瑟而歌,他那弦外之音,不过希冀王爷不在皇上面前再说什么,决不敢借此便真的来倾轧王爷。   他如真有此意,那便不会着这两人来咧。”   接着又笑道:“皇上并不是真的看重这些人,不过目前天下方得澄平,惟恐他们犯上作乱而已,明日王爷进宫,如果皇上问及此事,您只须以人虽来京意不可测,请皇上暂令雍邸予以羁縻以观后效,皇上决不至见罪。如可不着痕迹,隐约说明这等人均身怀绝技,决不可令近御座,那便连召见也必从缓,便雍邸也决无这付胆量一定力保这些人可靠,那目前这一关便过去咧。”   允题略一沉吟道:“目前也只可如此,但愿一切能如老夫子所料便好了。”   程子云又捋虬髯笑道:“王爷放心,白泰官来京我之所以未能入算,那是因为曹寅疏忽所致,并非忖度有误,这九城之中的事,俺却了如指掌,决不会再料错咧。”   接着又一看那画烛向桂香道:“夜深咧,大嫂也该送王爷安睡,此事容俺再为筹划便了。”   桂香不由面色微红,白了他一眼,允题却一欠身笑道:“果然时候不早了,大家全该安歇咧。”   说着便命人掌灯携了桂香一同回到后面,程子云也起身相送,等二人转过屏后却一抹鼻头,扮了一个鬼脸,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年白二人离了前厅,到了十四王府门外,周再兴已经控马相待,一同回到年宅,在外书房落座之后,屏退从人,只留周再兴一人伺候,白泰官首先大笑道:“闻得这东鲁狂生才智胆识均有过人之处,便内家功夫也颇了得,今日一见,除潜力稍差而外,倒也真的名不虚传,不过那允题却绝非令亲可比,如果他在这等局面之下,也想较一日之长短,那便太不自量了。”   羹尧也笑道:“师叔相人自是不错,不过除这允题之外,其余各王便更差了,至于这程子云虽然小有才气,却撑不住他那分骄蹇之气逼人,弟子倒觉得允题这个人,居然对此人言听计从也就算不错了。”   接着又笑道:“弟子还有点不解,师叔才到这京城之中,为何急急就要见这允题?适才那个主儿既然打算借此事在那老鞑酋面前倾他这介弟一下,这正是造成他们兄弟阋墙的一个机会,您为什么反而主张开弓不放箭,倒宁愿自己跑上这一趟,这是什么缘故?”   泰官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是你周师叔的计算,他这一着,内面有好几种作用,第一项是我们望他兄弟阅墙同室操戈,却不望他们在这个时候谁把谁倾了。最好是能造成他兄弟各自掌握重权兵力,在鞑酋身故再行动手。否则我们仍然无机可乘,又何贵乎他们内讧。此刻虽然允题领着神机营,你那令亲暗中掌握九门提督手下一部分兵力。但鞑酋一日不死,决不敢火并,所以我们也只能挑得他兄弟参商,而不能使其立刻以兵戎相见。与其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只在鞑酋面前以口舌争胜负,转不如留以有待。第二项是我们应邀而来,不过避免鞑酋疑忌,缉拿搜剿,并非真的想投效做官,但一经出场便不易脱身,万一鞑酋真的用顶翎黄马褂来套上一两个,那未免太不值得,这么一来,便使这位十四王爷不得不从中作梗,他一进谗阻挠,我们便不至弄假成真,最多只在令亲府中住上一时而已。第三项是利用他这进谗与阻挠,便可更加深他兄弟之间的对立,再利用他们这个对立,我们便可从容挑拨与布置,这却是更进一步的做法,你这该明白了吧。”   羹尧笑道:“那难怪您方才在雍邸席上如此主张,那位胡师兄也力为附和咧,原来却出自周师叔的预计,如非师叔说明,我还蒙在鼓里咧。不过既是两位师叔预定计划,您为什么不先对弟子说明咧?”   泰官笑道:“这也是你周师叔的意思,他向来做事,只告诉你应该如何去做,可是,决不先让你知道,一则为了免致事未成而机先露,二则有时候,不知道反比知道的好,你让胡师兄在令亲面前多担一点担子,不比你自己担的好吗?”   说罢便又笑道:“夜深了,我们也该休歇,明日一早,你还须到雍王府复命咧,你周师叔是我辈之中的唯一智囊,以后还须多向他学习才好。”   羹尧连忙点头答应,一面告辞,回到后园内书房,周再兴跟着悄声道:“适才我已遵命对那小来顺儿说过,着那张桂香今夜她不必再到雍王府去咧,他说张桂香对他说,明夜必定设法到这里来再呈明一切。”   羹尧把头一点,接着又道:“她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周再兴把头一摇道:“她其余并没有说什么,只说江南每天全有驿递寄来,请师兄多多留心。”   羹尧不再问什么,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清早起来,便携了周再兴直向雍王府而来,才到秘阁不多会,雍王也来了,略事寒喧便道:“二哥昨晚偕白大侠前往十四阿哥处,他如何说来?   曾有所争论吗?如今这白泰官却是真的,他难道还有什么歪理不成?”   羹尧笑道:“十四王爷倒没有什么,只是程子云那怪物,如非白大侠露了一手把他镇住,也许他便咬定是冒名顶替咧。”   说着便将经过详细一说,雍王哈哈大笑道:“这简直是一个市井无赖行径,哪里还是一个策士所应有?真亏他当着十四阿哥会使得出来,难道就真的不怕丢脸吗?”   接着又笑道:“我一连闷了好多天,白大侠这一来才算给我出了一口气,不过就这样白白的放过他,我却情有未甘,二哥将何以教我咧?”   羹尧道:“如依鄙意,目前我们倒应该放松一着,索性看他的动静如何?且等应邀各人到齐再为斟酌,反正那魏景星的事一经平反,不愁十四王爷不大受申斥,而且在皇上面前,王爷还要一切以仁孝文爱出之,才能合乎圣意,如果互相倾轧,那便反不相宜了。”   雍王曾笑点头,一面道:“那位白大侠既然不愿住在我这里,还望二哥多方宠络才好,须知这等人便如天马行空,来去绝踪,却须善为羁縻咧。”   接着又笑道:“我还记得在兴隆集的时候,那位周浔周大侠,曾经帮助我们用暗器打退那嵩山毕五,只惜当时未能一见,闻得他与尊师肯堂先生又为至友,这番竟也惠然肯来,也是令我稍慰生平了。”   说罢便匆匆作别出府入宫而去,羹尧等他走后,还打算将白泰官所述各事,告诉中凤,但因中凤曾一再切瞩避嫌不必多所过从,所以委决不下,欲行又止,忽见那云中燕悄悄的走来道:“王爷已经出去了吗?”   接着又走近身边低声道:“舍妹现在借荫楼有要紧的话要对您说,特着小弟来请,您能立刻就去一趟吗?”   羹尧不由大诧,再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更加奇怪,略一沉吟之下,忙道:“这就奇咧,令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劳二哥来此传话,您这话当真吗?”   中燕又悄声道:“舍妹委实有事相商,小弟焉有说谎之理,您能抽空去一趟吗?”   羹尧又踌躇了一下道:“二哥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目前我却不便多去咧。”   中燕忙又打了一躬道:“实不相欺,便是为了小弟之事,前此虽蒙见允托那马天雄相机代向南中诸侠进言,但迄今未有复音。如今闻得那云龙三现周大侠,已经应王爷之邀来京,小弟更加寝食不安,诚恐一旦出事累及全家,便在王爷面上也不好看,于万不得已之中,只好将此事向舍妹和盘托出。如今舍妹也无善策,又不便对别人说,所以才着我来商请您去一谈。   我想那周大侠此次既肯应邀来京,定系看在您的分上,只要您肯代进一言,那对小弟便恩同再造咧。”   羹尧不由双眉一皱道:“二哥之事,小弟自当尽力,不过那周大侠,传闻虽与我那恩师有同门之谊,但小弟对他素昧生平,此次应邀来京全系王爷德望所致,却如何进言咧?”   中燕又请了一个安道:“所以舍妹奉邀也便是为了商榷此事,还求您能去一趟才好。”   说着又一再央求着,羹尧虽然已得周再兴回报,此事可由自己做个人情,但恐中燕别有作用,又深恶其为人,更知中凤决无着他来请自己商量之理,本不欲前往,只因自己也须有事和中凤去说,乐得借此一行,忙又道:“既如此说,小弟权且遵命,不过前途如何,却未敢逆料咧。”   接着站起身来道:“那么,就请二哥同行便了。”   中燕又红着脸道:“舍妹对于此事,也颇不直小弟所为,适才已经大受埋怨,如果同往,深恐难堪,还望二哥先行,小弟还是在此间静侯佳音的好。”   羹尧不由心中好笑,但表面上却不好说什么,只有把头一点,便向后园而去,等到借荫楼下,只见侍琴剑奴二婢一个提着水壶,一个捧着巾栉正向楼上走着,一见便悄声道:“年二爷,您来得正好,方才小姐和我们二爷大闹了一场,如今她已哭成泪人儿一般,孙三奶奶正在劝着咧,您还不快些也去劝劝。”   羹尧心下已经明白一半,匆匆向楼上走去,才上楼梯便听孙三奶奶道:“俺的小姐,您为了这个也值得生气吗?反正您已经是年二爷的人咧,这是老山主做的主,王爷做的媒,任倚是谁说什么我们也不怕,何况二爷是您哥哥,您还能计较他吗?”   接着又听中凤似在哽咽着,心中一转念,又恐中凤看见自己更加羞愤,不由那脚慢了一步,却想不到孙三奶奶听见有人上来,猛向门外一伸头已经看见,连忙迎了出来道:“姑老爷您是我们二爷请来的吗?俺小姐正为这个生气咧,您还不快给劝劝去。”   这一来不容羹尧再不进去,连忙上了楼道:“小姐好好的又和二爷呕什么气?他却说是小姐请我来的咧。”   孙三奶奶连忙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俺小姐便为了这个才和他闹翻了,您为什么却信他的鬼话?须知俺小姐真的有事要去请您,她一定会着俺去,却决不会对他说咧。”   羹尧且不理她,走进那明间一看,只见中凤斜凭在一张椅子上,脸上泪痕狼藉,正在用帕子抹着,忙道:“您别难受,令兄的为人我焉有不知道之理,有事我们从长计议不也就行了。”   接着一掉头又向孙三奶奶一使眼色,向楼下一努嘴,孙三奶奶先是一怔,接着又龇牙一笑,把头一点,便迈开大脚向楼下走去,羹尧等她走后,方又低声道:“白师叔已经又回来了,本来我也有事须对师妹说,却不一定是因为他去请我才来,你却不必误会咧。”   中凤猛一拭泪长叹一声红着脸,也低声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不为这个,他还不会来这一手咧。”   接着又悄声道:“其实他的事您已对我说过,周师叔看在你我分上,已缓了下来,不过在这个时候,您却千万不可对他说实话,须知他虽然是我的嫡亲哥哥,这居心却很难测咧。”   接着又道:“我之所以将计就计,忍着无限恶气,便也为了这个。”   羹尧忙又道:“您既知道那又生气哭什么?他的为人我也早知道咧。难道他对你,舍此以外还有什么话吗?”   中凤忿然道:“你不知道,他说的简直不是人话,所以才把我呕急了,要不然,我不会这样咧。”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说的是什么话,你能告诉我吗?”   中凤不由满面通红把头一低道:“这个您却不必问得,反正他为了怕周师叔要宰他,逼着我去托您说项就是了。”   羹尧笑道:“这也难怪,本来这是他的生死关头,您想他求生心切,既有一线之望,能不腆颜求人吗?”   接着又低声道:“我如非怕这个主儿对他有所指示,真想告诉他,让他心下稍安咧。”   中凤把头连摇道:“这却使不得,据我所知,他确实已成了这里主人的心腹朋友,那周师叔向来料事如神,您却不可不信咧。”   羹尧点头道:“那么,我却如何回复他咧?如今他还在前面花厅上等着咧。”   中凤略一沉醉,又红着脸道:“那您老实告诉他,我为这事已经被呕得哭了,一时不便商量,等周大侠人来再相机设法便行咧。”   羹尧道:“这样回他,不太令你有伤手足之情吗?”   中凤抬着泪眼,又红晕双颊悄声道:“师哥,您可别笑我不害臊,如今我已算是您的人咧,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这二哥委实不是人,您别看他是我嫡亲哥哥,有些地方可很难说,将来如非我们大义灭亲,也许就是他把我们卖了,您却千万大意不得咧。”   接着又长叹一声道:“这事您不用管,只管照我的话去回他,就让他记恨也只在我身上,老实说,凭什么我也怕不了他,您却千万不可因为这点亲情便把话说漏了,须知他果真是受雍王指示借此查验您和江南诸位老前辈的关系,一旦泄漏出去,固然非误大事不可,便是他确实求生心切才求你,你如告诉他周师叔已经答应暂时可以饶过他,他也难免把我们和江南各人的机密泄漏出去,为了他一个人,你我能误大事吗?”   羹尧闻言,不由挨着中凤坐了下来,低声道:“师妹你真深明大义,也比我精明机警多了,只这一件事,便更令我心折,此事我决遵命回复他,但你既看得这等清楚,又何必因此生气难受咧?”   中凤看了他一眼,又一抹眼泪,笑靥微开道:“您别恭维我,我也不见得比您精明机警,更说不上深明大义,只不过在江湖上混的时间比您稍久,一直又过的是漂泊流亡疑惧惊恐的日子,所以遇事比您也略微看得深远一点,须知我们现在虽然日处绮罗锦绣之中,却和虎口无异,稍一大意,自己生死便无足惜,如果误了匡复大计,却真百身莫赎咧。”   羹尧闻言不禁悚然,中凤接着又红着脸道:“我呕气的是他既不争气,做下乱伦弑主的事于前,把一家坑了,累得老父倔强了一辈子为他失节。事后又贪生怕死,打算教我来挟制你,非为他尽力不可,出言更下流无耻。老实说,如非因为他是我嫡亲哥哥,恐伤老父之心,不等周师叔派人下手,便我也早已宰了他,对这等人还能有手足之情吗?”   说着又道:“我们且不谈这个,白师叔既然又回来了,那江南详细情形如何,你能稍微告诉我一点吗?”   羹尧忙将经过匆匆说了,中凤听罢,玉颊上这才漩起两个小酒涡儿笑道:“照这样一说,也许鱼师姐真的要来大兴问罪之师咧,本来我们已经好久不见,能藉此少叙离衷也好,只是此地她不便来,我又不比从前,也不便出去,却怎么能见面咧?”   羹尧微笑道:“这个您放心,等她从水路慢慢来京,您也就快离开此地咧,换个地方还有什么不好见面的?”   中凤不禁脸上又是一红嗔道:“我知道,这一来你是趁了心愿,须知我这大师姐却不大好说话,也许就对您真要加以责难亦未可知咧。”   羹尧见她怒已全解,满脸娇嗔之色,愈饶妩媚,不由一笑故意问道:“这就奇咧,她对您如何大兴问罪之师,我固不知道,至于我,本来和她素昧平生,从未谋面,更无开罪之处,她却能拿什么来责难,您既知道能见告吗?”   中凤不由啐了一口道:“您当真也想呕我吗?真要这样,我以后再理您才怪。”   接着又道:“如今您正事全完了,也该走咧。”   羹尧见她薄怒之下,却忍不住笑靥犹存,梨涡半露,较之方才的愁眉恨眼,又是一番光景,虽然也想走,那身子却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笑道:“您现在已经不生气咧,此番我是令兄请来,便稍坐又有何妨?”   中凤不禁恨了一声道:“我总以为你是一个君子人,怎么也学得这样起来?须知人言可畏,他便因为这个才敢胡说咧。”   羹尧见她双蛾又复微蹙,忙道:“您别再生气,我这就走咧。”   说着,真个又站了起来,告辞下楼,中凤送到梯前又回眸一笑,红潮上脸,悄声道:   “不是我要对你下这逐客令,须知来日方长,在这个时候,却犯不着令人蜚短流长呢。”   接着又道:“我这脸上见不得外人,恕不下楼远送了。”   羹尧连忙点头,也悄声道:“您用不着说,我是谨遵台命,这以后如非万不得已,决不再来相扰,等到那一天再见如何?”   中凤不由红着脸,又笑了一笑道:“哪来的废话?您还是快请罢。”   羹尧这才拾级而下,到了院落里,孙三奶奶跟在后面,把一双母狗眼笑成一条缝道:   “俺早就知道,只要您一来,这一天云雾便全消散咧,您瞧她现在已经有说有笑的咧。”   接着又跟在后面低声道:“我们二爷也真混帐,他到底对您怎么说来?俺要不因为他是少山主,不痛痛快快揍他个半死,再拿马溺来灌他个饱才怪。”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和你们小姐为什么闹翻了,你知道吗?”   孙三奶奶也愕了一下道:“他一来就把俺和两个丫头全给撵了下来,俺怎么会知道?难道俺小姐也没告诉您吗?这就奇咧。”   羹尧笑道:“那你怎么知道是你们二爷不好咧?”   孙三奶奶猛一翻母狗眼道:“他无缘无故跑来把俺小姐给呕哭了,这还能算不错吗?何况他末了还说俺小姐还没出嫁,就不顾嫡亲哥哥的死活,一心向着您,连重话全不敢说一句,真要过了门,那还记得老子和哥哥吗?又说俺小姐自从邯郸到北京,一直全跟着您,决没有个说不进的话,这还不该揍上两个嘴巴吗?”   接着又冷笑道:“俺知道咧,他一定知道王爷和您简直是一个人,打算托您弄得什么官儿做,您没答应他,所以才来逼着俺小姐和您说,凭他这份德行也配吗?他如真的把俺小姐逼出病来,那俺便说不得和他拼了咧。”   羹尧这才知道,她也完全是揣测之词,但中燕说的话,却已明白大半,忙又道:“如今事情已了,你们小姐已经不生气咧,你还不赶快上楼看看去。”   孙三奶奶还待说什么,中凤已在楼上呼唤.这才匆匆赶上楼去。   羹尧回到了花厅秘阁之中,那云中燕早在等着,一见面又作了一个揖道:“小弟不肖,致劳妹丈为我操心,但不知适与舍妹商量,结果如何?”   羹尧一面答礼,一面脸色一沉道:“其实小弟已附婚姻,适才又是二哥一力相邀,所以不得不去一趟,谁知令妹连我也怪了下来,去虽去了,却无从相商,这事只好从缓再议了。”接着又看着他道:“不过二哥放心,小弟与那周大侠虽然从未见面,但他既肯应王爷之邀到这北京城里来,便小弟无法进言,王爷的金面他一定是要看的。只等他一到京,小弟必与王爷商酌,请王爷对他说上一两句,不比我更有效吗?再说,他人现在尚在江南,来往也须时日,却不须急急咧。”   中燕连忙又作了一个揖道:“小弟却不知舍妹如此固执,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既承妹丈慨允相助,这事也许有望亦未可知。不过那位周大侠向来嫉恶如仇,绝非常人可比,还请妹丈多多着力才好。”   羹尧也把手一拱道:“此事我倒有些不解,那周大侠既将那毛月香宰了,又将衣服人皮寄给二哥,那他便该在这北京城里才对,为什么反在江南应诏,这不奇怪吗?”   中燕道:“二哥有所不知,固然这位大侠行踪不定令人难测,便他的门人弟子也极多,只要他想要宰谁却不必亲自动手,所以小弟惶恐万分,便也为了这个,今后小弟这一条性命便全仗二哥成全咧。”   说罢又一再嘱托,这才作别而去,羹尧方才独坐深思,忽见周再兴在门外请了一个安道:“禀二爷,那十四王府的程师爷和本府胡师爷一同来见王爷,因为王爷不在府中,所以特地来见二爷。”   正说着,忽听程子云大笑道:“双峰兄昨承枉驾,俺今日是谢步来咧。”   说着自己一掀门帘,撑着一付大玳瑁眼镜,人已晃了进来,一面又嚷道:“您昨夜那一手真不错,除非是俺这东鲁狂生还真没法接得下来,俺真钦佩之至,不过昨夜之事公也,所以彼此全不得不尔,今天俺来拜您却是俺两个的私交,您可不能再来那一手咧。”   接着哈哈大笑更不待迎接,便向当窗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转向身后的胡震把手一指道:“胡兄,您也请坐,雍王爷既不在家,大家全是知己朋友,却无须客套咧。”   羹尧深知他有意脱略,也不周旋,只向胡震道:“胡兄怎么也会和这位子云先生同来?   是在前面遇上的吗?”   程子云忙道:“您先别问这个,俺和胡兄如今已是莫逆之交咧。”   接着四面略一张望道:“那白大侠怎不见在此?俺是特来回拜订交咧。”   羹尧笑道:“他并不住在此地,程兄既来,容待晤及,当代致意便了。”   程子云不由一怔道:“他既应邀来此,为什么反不住在此地?是不屑与我这东鲁狂生论交吗?”   羹尧忙道:“那倒未见得,不过白大侠为人也豪放不羁,他之所以不住在王府内,便是为了图个自在,却不知道程兄此刻会来咧。”   程子云把头连摇,一面道:“那俺只好容诸异日再为奉访咧。”   接着又道:“俺之所以来这一趟,一来回拜谢步,二来还有一件大事禀明雍王爷,既然王爷不在府中,那便对年兄说也是一样。老实说,俺这一趟是奉了王爷之命而来,昨夜您和白大侠到俺王爷那里去的事,想已禀明雍王爷咧。但不知雍王爷对此事如何,彼此叨在知己,您能见告吗?”   羹尧笑道:“方才程兄不是说此来为了私交吗?照这一说又是公事了,实不相欺,昨夜之事,小弟因为今晨来得稍迟,雍王爷已经入宫去了,所以尚未陈明经过,也正在此地等候,却想不到程兄已来,实在无可奉告咧。”   程子云又是一怔道:“年兄,您这一来也许就误了大事咧,这个馊主意本来是俺这东鲁狂生出的,俺既已对白大侠和您说明,您为什么不赶早来陈明雍王爷,万一他这一进宫去,再在皇上面前说什么,岂不彼此又生误会?”   羹尧不由心中好笑,率性逗他道:“程兄这却不能怪小弟,一则我因昨夜您既把事全搞到自己身上去,一定已有把握,所以才不急急赶来。二则那白大侠从十四王府出来,因为夜深不便再回寓所,便权在舍间过了一宿。他因那曹寅在镇江颇有意用酒食游览强留诸人,延宕时间,好让十四王爷倾陷之嫌,颇形不快,竟打算以去留与雍王爷力争,非在皇上面前求个是非真伪水落石出不可。所以小弟不得不详加解说,一力拦着,好不容易才把他缓了下来,这才赶到这里,却想不到王爷已入宫去了,这却并非小弟误事咧。”   程子云忙一拍大腿道:“照年兄这么一说,那白大侠现在尚在尊府了,既然王爷已经入宫,何妨遣人请来,再为相商咧。”   羹尧笑道:“他方才和我一同由寒舍出来,分手不久,只说他去访友,却未说出地点人名,你却教我遣人到哪里去找他?难道程兄对此人还有不能置信之处吗?”   程子云摇头道:“自从他昨夜那一手内功潜力一现,俺已心服口服,焉有再生疑心之理。实不相欺,俺今天来一则是为向那雍王爷请罪,二者也想对这位白大侠当场把话说开。   今后十四王爷固然非和雍王爷言归于好不可,便对江南诸侠也决尽力维护,俺知道您有些话还不便说,所以先找了这胡兄,托他代为斡旋,一谈之下,才知道他对白大侠竟曾有数面之缘。此次来京也已见过,彼此相谈之下,颇极欢洽。俺心方一喜,却不知道,他偏没有来,王爷又入宫去了,俺这一趟又算是扑空咧。”   胡震在旁忙道:“程兄不必着急,果真十四王爷对江南诸侠也有维护之意,又愿意和这里王爷尽释前嫌,小弟一定惟力是视,设法将这个扣儿解开便了。”   羹尧笑道:“胡兄你且慢来,小弟前此便因年轻心热,又阅历太浅,所以十四王爷这次在皇上面前意见一经和王爷相左,我便大受责备,闹了个两面做人难,足下却须留意才好。”   程子云捋着虬髯,从那付大玳瑁宽边墨晶眼镜里面看着羹尧道:“双峰,您只管放心,便俺王爷再有反复,那全有俺咧。”   接着又道:“其实这一次的事,并非十四王爷忽然食言反汁,便对雍王爷过不去,却真是俺望好心切,打算将诸侠激使来京才下了这一个着子,却不料几乎因此使得两位王爷失和。   俺真深悔在事前未能先和您两位说明一声,以致才有此失,您如疑惑那是十四王爷的食言违约,那就大错特错咧。”   羹尧不由面色一沉,正待开口,胡震暗中已经一使眼色道:“年兄不必误会,程兄虽然素有狂名,又好奇计,却为人极为亢爽,言行如一。如今两位王爷之间,固然决不宜再各有疑忌,便江南诸大侠也犯不着因此开罪十四王爷,既然他愿意认过斡旋,这真是各方全好的事,你却不可又把事看左了咧。”   程子云又一拍大腿道:“胡兄真是俺的知己,俺委实是言行如一,只病在好出奇计而已。至于两位王爷决不能各存疑忌,江南诸侠又犯不着得罪十四王爷,这简直是一语破的,俺真佩服之至。”   接着又一拍自己胸脯道:“双峰您放心,在十四王爷面前全有俺咧,如果此事再有反覆,俺情愿和您赌上这颗脑袋,您还能再不置信吗?”   羹尧也颜色一转道:“程兄既能如此说,小弟焉有不能置信之理,不过在王爷面前,我现在委实有不便进言之处,此事还须胡兄多着力才好。”   胡震笑道:“你也不必全推在我身上,话由我说,你也得从旁相助才行。”   程子云一见羹尧已经答应,忙又站了起来道:“俺本当待王爷回来,当面谢过罪再走,但既蒙您两位见允,合力作成此事,那便有八成可望。俺既已说好十四王爷由俺担当,那便还须回去先行把话呈明,以免再生枝节。此间便烦二兄代向雍王爷缓颊请罪,那白大侠也相烦代为一邀,俺午后再来听候佳音使得吗?”   胡震笑道:“程兄也正该先回去和十四王爷商量一下,这里的事,有我和年兄两人也许不致再把事情扩大,且请放心便了。”   程子云闻言连忙站起来,告辞而去,羹尧等他去后,忙向胡震低声道:“此事又有变化吗?要不是你在使眼色,我正要大大的消遣这怪物一下,让他回去再激怒允题咧。”   胡震悄悄的道:“这是你周师叔的意思,你白师叔没对你说吗?”   羹尧点头道:“说是说了,不过此间主人却未必肯对允题就此罢手咧。”   胡震道:“这个你不必多虑,全有我咧。”   接着又附耳道:“为了江南诸人的事,万不宜让这两个主儿借题发挥,否则有害无益,反正那个宝座只有一个,不容他兄弟不争,却忙不在一时,更不可把自己人夹在里面,你知道吗?”   羹尧连忙点头,二人又密商了一会,雍王也便回来,羹尧迎着笑道:“王爷回来了。皇上今天曾提及江南诸人的事吗?”   雍王也笑道:“皇上今天倒没有再提到江南诸人的事,只听得二哥有外放学政的消息,却先须道贺咧。”   羹尧忙道:“那还不又是王爷的恩典,果真有这消息,羹尧倒想出去阅历一下。”   胡震闻言,连忙也拱手向羹尧道贺,接着又向雍王道:“方才王爷进宫去,那十四王爷的程师爷留前来向王爷请罪,并说十四王爷也有尽释前嫌和王爷和好如初之意,王爷于意如何咧?”   雍王怒道:“这混帐东西居然敢来见我,那也就不愧是个东鲁狂生咧,幸而我不在家,那算是他运气,否则我最少也要严词训斥他一顿,着他回去告诉十四阿哥去。”   胡震连忙笑道:“这等狂士难道王爷还和他计较不成?如依晚生之见,江南诸侠既然应邀而来,王爷倒不妨放松一着。   一则以示胸襟阔大,二则也乐得借此和他再约定彼此互不攻讦。等应邀各人到齐再说,否则我们目前是一个成局,如果真的激使再生枝节也未免不好,王爷以为如何?”   雍王略一沉吟,转向羹尧道:“二哥对于此事以为如何?如果不乘此对十四阿哥摆布一下,容他安闲自在过去,却不免可惜咧。”   羹尧笑了一笑道:“此事刻尚未了,江南诸人尚未到齐,还有那魏景星的事,也足使十四王爷必然大受申斥,王爷何必忙在一时,示人以不广?他既着那怪物来,自愿以后不再对江南诸人攻讦,还不是无异城下之盟,如依鄙意,王爷倒不必在皇上面前再说什么,等把这一浪过去,也给他一个冷不防,倾他一下,也许更容易。反正现在全是尔诈我虞,到了彼时,再彼此说穿,结结实实教训他一下不也好吗?”   雍王略一沉吟道:“既然二位如此说,那我们不妨照计而行,那狂生我也懒得见他,便由胡老夫子和二哥回复他便了。”   接着又笑道:“二哥如果外放学政,便到江南去走一趟好吗?”   羹尧连忙躬身道:“那是王爷栽培,羹尧怎敢有所主张,不过如以观政而论,江南自是一个人文荟萃之区,假如打算有所作为,那便不是一个必争之地,容待有暇,再为斟酌如何?”   雍王见他似有避忌,便不再问下去,转又笑道:“那怪物倒也饶有胆气,这是何等大事,竟敢全把它搞在自己头上,只就这点而言,便也不无可取,却难怪十四阿哥相信他咧。”   胡震笑道:“这正是他狡猾的地方,王爷须知道这事本在十四王爷头上,便他全搞了过去,十四王爷仍旧脱不了干系。   即使王爷放他不过,皇上降罪也有十四王爷先顶着,他只不过是一个门客,怎么将全案放在他身上?不过他在十四王爷面前固宠之一法而已,却并非真是胆识使然咧。”   雍王不由点头,和二人便饭之后,便自回到后面休歇。     第 七 章 微山湖上     那程子云却尚未到未末申初光景又自赶来,一见二人之面,便先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   “雍王爷想已回来咧,二位曾见过面将俺所托之事陈明吗?”   胡震忙道:“这事实在对不住程兄,王爷虽已回来,对十四王爷却大为不满。他说:便寻常百姓之家,兄弟有事也须先要问过兄长才行,十四王爷对江南诸人之事,事前既未相商,事后更处处在皇上面前逼他,这却实在令他难受。至于程兄以一幕客,居然将莫须有之事,蒙混十四王爷入奏,更非严惩不可,所以一闻此言,便待拂袖入宫……”   说到这里,程子云不禁叫声啊哎,接着又睁大了眼睛道:“果真这样一来,那俺便免不了一个剐罪,这话当真吗?”   胡震笑道:“程兄且别着急,王爷虽然如此说,我与年兄却不能看着两位王爷因此失和,再令程兄到那菜市口去走上一道。所以他虽在盛怒之下,仍旧拼命拦着,一再劝说,总算将这盆怒火拦了下来。如今王爷对十四王爷已将这事揭了过去,只对程兄却认为捏词淆惑圣听,此风决不可长,也许就丢开十四王爷,专折奏闻,请予从严议处咧。”   程子云闻言又把头连摇道:“胡兄不必相戏,俺是一个什么脑袋。雍王爷焉有撇开十四王爷单独对俺专折奏闻之理。”   羹尧也笑道:“程兄不必如此说,那是因为王爷说,凭十四王爷决使不出这些狠毒着子来,显系出诸程兄所使无疑,才想到程兄头上,偏你又把事全搞了过去,所以正中下怀,便打算据实奏闻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忽又大笑道:“既如此说,雍王爷倒是俺的一个知己,他便要让俺落个剐罪,俺也值得,您两位如果有空不妨到菜市口去看个热闹,能看到活剐俺这东鲁狂生倒也是不易见的事咧。”   说着又向胡震肩上一拍哈哈大笑道:“胡兄,您当俺便连这点见识也没有吗?果真雍王爷要请旨严办俺这狂生,您两位便决不会告诉俺,既然两位王爷不再计较,那俺这一身剐,便也在邀免之列,您却不须危言相戏咧。”   胡震忙也大笑道:“东鲁狂生毕竟不凡,实不相欺,适才的话,那全是我打算试一试足下胆识,其实敝居停对于十四王爷所为只一笑置之,不但绝未见乎词色,连计较之意全都没有,你但请放心罢。”   程子云不由又一晃脑袋,捋着虬髯道:“雍王爷果真如此,才不愧雅量,将来俺如修史自必大书特书,今日俺本待求见,再当面谢过,既如此说,那俺又须赶回禀明十四王爷才对,不过那位白大侠到底现在何处,这些江湖过节却又与仕途和庙堂之上绝不相同,如果不把话说明,却真可虑,还望两位代为先容才好。”   羹尧连忙摇头道:“他委实出门访友未回,如果回来自当代为致意,即使程兄非对他当面把话说明不可,只白大侠愿意,弟等也不难折简相邀,不过此刻却真无法寻他咧。”   胡震也道:“程兄但请放心,那白大侠我素知其为人,除嫉恶如仇而外,倒十分爱友,只要人不欺他,便稍得罪也绝无妨,如能晤及必代致意,以程兄这等磊落,定可订交无疑。”   程子云略一沉思道:“既如此说,那俺便先回去,—切全仗二位了。”   说罢又匆匆告辞回去,等他走后,胡震笑道:“这怪物这一次回去以后,也许稍微老实一点了。”   说着又向羹尧悄声道:“这里的事,愚兄自会告诉那一位,你此刻却不妨也先回去,和白师叔稍微计议一下。”   羹尧闻言,连忙点头答应,便回自己私宅,等回到外书房一看,白泰官恰好也从外面回来,忙将雍邸经过说了。白泰官笑道:“这里的事目前只能做到这样,在江南方面,鱼老将军一行既已离开京口,那曹寅必也仍回南京,自然更无话说。不过那李元豹势必向孟三婆婆哭诉夫妇受伤之事,却难免贼心不死,又在中途出了乱子,适才你周师叔已经专人沿运河南下迎头送信去了。”   说着又略淡江南各事,用罢晚饭,泰官因为沿途鞍马劳顿昨夜又未睡好,便在书房安歇,羹尧也和周再兴回到后园内书房,羹尧因为张桂香有话,约订今夜禀明,所以一直挑灯独坐观书,一面等待着,鱼更三跃之后,忽然窗上有人轻轻弹了三下,低声道:“总领队还没有睡吗?张桂香有话当面陈明,能进来吗?”   羹尧一手推开窗上屈戌道了一声进来,那张桂香立刻推窗而入,福了一福笑道:“本来昨夜我就打算前来禀明连日所得消息,想不到您和那白大侠忽然去了,所以才没有来,如今那十四王爷对江南各位大侠的事已经放下,决定不再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便那怪物也老实多了。”   接着又道:“不过那位鱼翠娘却已经答应来京,如今已从镇江动身咧。”   羹尧道:“此事我已尽知,其余还有什么消息吗?那程子云今天回到十四王府又如何说法咧?”   桂香笑道:“这怪物向来脸皮极厚,但不知那十四王爷为何却十分相信他,虽然这次的诡计又没有成功,他仍旧是大言不惭,一味胡吹乱谤,本来他打算借这江南请大侠不稳的事,便想攀倒雍王爷,连您也非吃一场诖误官司不可,自经白大侠这一来,一切全落了下风,便不再提此事,今天回去据他告诉十四王爷,说他已和那位胡先生说好,雍王爷也情愿两罢干戈不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但却又恐您和雍王爷未必真肯善是罢休,所以才着我出来探听一下。王爷和您真的饶了十四王爷和他吗?”   羹尧微笑,把头一点道:“王爷本来就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如何重法,更不至借这一件事向十四王爷还手,至于对那个怪物更说不上计较,他们如果就此罢手,我和王爷自然也不再提,果真他们再无事生非,那便也非给他二人一个厉害不可了。”   桂香接着又道:“此外还有一个消息,却与十四王府无关,便是那秦岭的孟三婆婆已经派人到八王爷府里,说是只在新正便要来京,这位老婆婆,年纪虽然已大,但心狠手辣更老而愈甚,他的侄儿侯异既然丧命雍王府,此来决无善意,还望留神才好。”   羹尧忙道:“既是八王府的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又是那怪物说的么?”   桂香不由把脸一红道:“这倒不是他说的,却是我那当家的告诉我的,因为他也算是从秦岭孟家出来的弟子,别人不知内情,总还以为我夫妇也和雍王府有深仇大恨,所以把这个消息也告诉了他,他又告诉了我。”   羹尧不由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我闻得你也吃过孟家大亏,你丈夫怎么会也投入孟家门下咧?”   桂香红着脸睃了他一眼道:“原来总领队也知道此事,所以我说我那当家的弟兄三个全不是人,便也在此,他们正是因为自己真实功夫有限,为了要学那些下流暗器和薰香蒙汗药,才辗转投到孟家去,至于我吃的那亏,他们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咧。”   羹尧闻言又道:“那你也算是孟家弟子了,是不是也是孟三婆婆门下咧?”   桂香看着他又媚笑道:“总领队不知道吗?我向来就有一个见一样学一样的毛病。再说,既已陷身匪人,反正是已经声名狼藉,还有什么顾惜的?所以便再下流的东西也非学不可,不过我虽也会那些独门暗器,却不是孟三婆婆所传,一大半却是丈夫和小叔们教的。”   接着又把一张俏脸涨得飞红媚眼连扬道:“便我那玉面仙狐的匪号,也就是因为学会了孟家一种下流功夫才叫出来的,您可别见笑。”   羹尧一见她又媚态可掬,想起村店投宿光景,不由颜色微沉道:“既如此说,以后续有消息,可速禀告于我,现在你也该回去咧。”   桂香连忙又福了一福道:“总领队放心,我这条小命儿三番两次全是您救了下来的,只您有命,无不遵从,但一有重要的信息,我一定会来禀明的。”   说罢,便告辞穿窗而出,自此以后,那白泰官便住在年宅,有时也向雍王府走走不提。   这以后,天气渐凉,又是秋末冬初,年宅全家都在忙着筹办喜事,羹尧却因所领血滴子范围日广,已由京中渐及外省,更形忙碌,再加上暗中又须与诸侠密商大计,一身处于错综复杂之中,已是日无暇晷。同时因为既有外放学政之说,清初的提督学政,职权极大,几与督抚平行,仿佛明季巡按一般,自不得不略加准备,这一来把个翰苑新贵,闹得应接不暇,幸而有些事由乃兄希尧代劳,才算勉强应付过去。   这天上午正在雍王府和雍王胡震云霄,商量有关血滴子的京外布置,忽然门上来报,云少山主特地从邯郸云家堡专人送来一批密件,一具装了两大箱,要请老山主当面验收。   云霄闻言连忙命人传进来人一问,却是山中库房头目尹洪,奉了云中雁之命,押了五十具新近制成的血滴子前来,雍王闻后不由大笑道:“我正愁此物太少,血滴子未免名不符实,这一来却正好用得着咧。”   说着立即命人打开验看,果然每一具全精巧异常,忙又问那尹洪道:“你们少山主既将此物监造成功,为何本人不也来京一趟,山中现在有事吗?”   那尹洪连忙叩头道:“禀王爷,这项家伙一共是一百件,虽用倭刀改制,锻炼打造全还不容易,火候分量一毫也差不得,成功之后,又非一一试准不可,这些事旁人虽然能做,却非少山主亲自指点不可,所以一个月还造不上三五具,少山主自然离开不得,一时不能来,不过,他说小姐出阁,他一定要来给王爷请安。”   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三封信来道:“山中近来无事,这一封禀帖和两封信,是少山主给王爷和老山主年姑老爷的。”   雍王一看那禀帖只请安问好,并说明打造那血滴子经过,最后果然说年底必来请安叩谢,忙命暂时退下,赏赐酒食,一面命人将那五十具血滴子收存备用,一面向羹尧笑道:   “如今这东西是足可敷用了,但人才却又嫌不够,这种利器既非内功潜力到家不能使用,还须多方物色才好。”   羹尧忙道:“这等人才实不易得,而且这种利器也决不可轻付外人,即使功力能用,对于品德心地也非详为考查不可,此点还请王爷慎重才好。”   接着又道:“如论交游广阔,自无过胡兄,便岳父在旧部中也可搜求一二,能广为推荐。”   胡震笑道:“人才本就难得,何况能使这一项利器必须轻身功夫和内功潜力全到家不可,又须人品靠得住,一时却从哪里找去?那只好大家慢慢物色咧。”   云霄也道:“我那山中部属,虽然也有好几个功夫还算去得,但是要能将这件东西运用自如那却不多,如果要向山外去找,那便有两层难处。第一是功夫真好的未必肯来担任这样的事,那肯来的,功夫便未必见得出色,而且人也未必可靠,这又是一件极隐秘的事,万一所托非人借此招摇,固然立刻就是乱子,即使粗心大意,不能守口如瓶也万不可用,所以老朽的意思,还是宁缺毋滥。”   雍王摇头道:“这可不是一个办法,一则我们这个局面已经扩展到各省去,非用人不可,二则藉此也是一个网罗人才之法,各位还得多多设法才好。”   说着又看着羹尧道:“这事能在白大侠面前稍露端倪吗?果真江南诸侠能加助力,在人才方面也许便不难咧。”   羹尧连忙摇摇头道:“王爷对此事还须慎重才好,这些人虽然应召而来,也各具奇才异能,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万一稍有叵测,那便难说咧。”   云霄也道:“这血滴子虽然不是军队,如果用得好便是一支极厉害的奇兵,攻守皆以无形出之,在这发轫之初,人选自非慎重不可。闻得那周浔诡诈百出,机警异常,便这已来的白泰官,人也极为精明干练,果真要为我用,自是不可多得之才。   但恐此等人决不肯屈就此事,便彼此皆不好相处,万一其心再不可靠,那便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再不幸太阿倒持,却难挽救,还望王爷明察才好。”   雍王闻言,不禁半晌不语,胡震忽然笑道:“年兄虑得极是,云老山主说得更透辟,但我却不是这等看法,须知目前天下澄平已久,今上又圣德巍巍,雨露雷霆并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敢再有反侧。如依鄙见,这些人所以肯应王爷之召而来,便正是因为各具奇才异能不甘老死牖下,所以才打算找个出路。你说他们不屑就这等事那是诚然,要说他们心怀叵测却未见得。老实说,这些人聪明才智全是过人一等,他们敢以螳臂当车自取刑戮吗?如果王爷真的也以此为虑,晚生却另有一个万全之策,不但可以利用这些人,而且还可以别具作用,使这些人尽入彀中,便打算反侧,也决难有所举动。”   雍王不由看了他一眼笑道:“胡老夫子既出此言,必有卓见,何妨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再为斟酌好吗?”   胡震微笑道:“晚生这个办法,可说是移花接木,也可以说是釜底抽薪,而且并是正木穷源之法。”   羹尧看着他并一面笑道:“老夫子说话到底有异常人,只一开口便是两个好名色,但不知这两条计如何用法,还请明言才好。”   胡震道:“这两条计其实却是一事,你只等我一说便明白咧。”   接着又道:“适才云老山主与年兄所虑,不过深恐这些人难免反侧与不屑屈就而已。如今我便是针对这两点:第一点,我以为这些人本人固然各负绝艺在身,但只凭几个剑客功夫再好也不足虑,如果要防他反侧,那还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各有一部分潜在的势力。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各有羽党,他们如果要有所举动,也非凭藉这些羽党不可。第二点是我们怕他不屑屈就,万一肯就,又恐太阿倒持尾大不掉,本想利用他们反被他们利用了去,现在我这鄙见就是对他们这些知名的人侠只于羁縻不假实权,他们既以高洁自诩,我们便把他抬得高高的,也无庸请他们出山,只结之以恩,待之以礼。另一方面都请他们各自推荐出得力的弟子和部属来以为我用。这样一来,他们既无实权可握,羽党潜力又被我们无形中夺了过来,时间一长,如果运用得法,这批力量便是我们的,还怕他们再有什么反侧不成?”   雍王不等说完便拊掌道:“老夫子真是胸中自有甲兵,这样实是一个善策,也可以说是一举而数得,如果可行,不但这血滴子中可以平添若干人才,便国家大患也可以消弭于无形。   只恐这来的诸大侠,未必便肯将得力弟子部属推荐出来,那便又是枉然了。”   云霄闻言看了胡震一眼,捋须摇头道:“此事亦复尚有可虑之处,一则诚如王爷所见,这些人未必便肯将得力弟子部属推荐出来,二则江湖道中的恩义操守又与世俗不同,既是这些大侠的弟子部属,便不易变节全为我用,对这些大侠虽不假以实权,但一重用他的弟子部属便无异实权在握,这却不可大意咧。”   羹尧也点头道:“这一点的确也须加以顾虑,此事还宜从长计议。”   胡震大笑道:“老山主顾虑得极是,江湖义气也确有与世俗不同之处,不过各人利害得失又在义气之上,江湖义气却更撑不住富贵利禄的驱使,话说穿了,富贵不易志,威武不能屈,又能有几人咧?”   云霄闻言不由面红耳赤,做声不得,雍王又把手一拍道:“胡老夫子真是一针见血之谈,目前我们只怕这南来诸人不肯将人荐出,只一推荐出来,我却不患无法笼络咧。”   接着又向羹尧笑道:“二哥一向做事极有担当,对于此事怎么反多虑起来?”   羹尧忙道:“羹尧并非独对此事顾虑,不过因为出入实在太大,所以不得不加郑重,以防万一,如果王爷睿裁已决,那便又当别论,至于要教这些应召大侠荐出人来,倒不太难。”   雍王顾盼之间又大笑道:“这又奇咧,我所顾虑便在他们不肯把人荐举出来,二哥为什么倒说不太难,这却适得其反咧。”   羹尧笑道:“只要王爷敢放心这些人,我也自有法子着他们各自荐出人来,不过我之所以不放心的,还是在这些人是否靠得住,这却与王爷和胡兄之见略左咧。”   雍王道:“二哥但放宽心,这些人如有反侧,我愿独任其咎,只是你却用什么方法,让他们荐出人来咧?”   羹尧笑道:“我这是一个以退为进的反面,便是以进为退,那只消等这些人来,先由王爷竭力邀他们亲自出山任事,等到逼之不已,已成僵持之局,再由我和这位胡老夫子一打圆场,请他们各自推荐出一二人来,他们既已来了,这血滴子又非现职官员,真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雍王把头连点道:“这也是方法之一,不过做得过火反非所宜,总以不太见乎痕迹为妙。”   胡震忙又道:“王爷和年兄放心,此事已经决定,晚生便可设法着他们荐出人来,也许还可以着他们来求王爷录用全说不定。”   云霄正暗自羞惭,闻言又搭讪着道:“这些人能教他们把得力弟子部属荐出来已经不易,你要教他来求王爷录用那却未必咧。”   胡震微笑道:“这个晚生自有道理,说穿了便不值一笑,方才我不是已经说过,凡事挡不住一个利害得失吗?我这个为渊驱鱼的法子,还是不出这一着,只消查明那些人的姓名地址,着人去旁敲侧击一逼,王爷这里的门是大开着,他为了远祸,又有利禄可图,还能不来吗?”   这一来云霄更加不是意思,但他到底是个老奸巨滑,转笑了一笑道:“胡老夫子这话确有道理,是人全怕个逼上梁山,不用说别人,只老朽便可以现身说法咧。”   雍王这才听了出来,忙道:“老山主又自不同,那是朱明遗孽逼了出来的,却难怪你咧。”   胡震佯作失言也笑着把手一拱道:“老山主幸勿见怪,晚生委实言出无心,决非含有讽意,还望恕罪才好。”   云霄笑道:“老朽也是实话实说,委系如此,怎能对你见怪,那不岂有此理吗?”   接着又长叹一声道:“人生真是难说,老朽只因得罪本朝,不得已窜身草野,不想又不谅于前明遗老志士,如非王爷深恩厚泽赐顾于盗窟之中,许托并蒙以观后效,那便真难说,如今老朽是知恩必报,今后这一腔热血,也便算贡献于王爷了。”   雍王方道:“以老山主声望,如果早日投顺本朝,自不在洪(承畴)施(琅)诸公之下,这数十年来真正有屈之至。如今虽然圣主在上,宇内澄平,四夷拱服,但天生奇才,决当有用。我之所以相邀来此,也不过为国储才待用,老山主如此想法,未免太言重了。”   正说着,忽听门上前来报道:“现在府外有一个老头儿,一个少年人,口称身有奇冤要请王爷昭雪,请示王爷,是否放他进来?”   羹尧忙道:“你曾问过他的姓名吗?”   那门房听差请了一个安道:“奴才已经问过,那老头儿自称姓裴名虔,那少年姓魏名承志,乃已故翰林魏景星之子,因为魏翰林被恶仆邓占魁谋杀,冒名投降本朝做了大官,他们又杀了那姓邓的,特从江南赶来请罪伸冤。”   雍王不由大喜道:“原来飞天神驼师徒来了,你快着他们进来。”   那听差答应一声是,便退了出去,胡震笑道:“方才王爷不是要网罗人才吗?这飞天神驼就是一个有名的能手,只要能结之以恩,将来便是一个得力人员,他那徒弟虽然不知功夫如何,但名师出好徒,料想也不会太差,这真是王爷的洪福,只一想到便有送上门来的。”   云霄捋须略一沉吟道:“这飞天神驼昔年在江湖上薄有声名,但已有好几十年没有听说,怎么会忽然出世,如论年岁最少也该在八九十岁,此老纵有绝技在身,也和我一样英雄老去咧!”   胡震笑道:“老山主的话却不尽然,内家功夫是没有止境的,真正练到家,却愈老愈形炉火纯青,便您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怎能说是英雄老去咧?”   羹尧忙道:“这位老前辈也是擅长内家功夫吗?胡兄既如此说,想必知之甚详了。”   胡震道:“这人我虽迄今尚未谋面,但从江湖客前辈口中却深知其为人,据说他所以外号飞天神驼的,便是因为天生是个驼背,又擅长轻身趋纵之术,昔年在洪泽湖边曾经和人打赌,从墙帆林立之中,曾连翻过十七条船桅人不落地,其神妙就可想见了。”   雍王不由失声道:“真有这事吗?照这样一说,便不枉这飞天神驼四字的外号了。”   正说着,那听差已经带了一个须眉皆白的驼背老人,和一个一身素服的少年来到花厅外面高声道:“禀王爷,那裴虔、魏承志二人均已带到,有请王爷当面讯问。”   一声报罢,那秘阁外面的听差便打起门帘,雍王闻报大笑道:“既是义士孝子到此,便应以客礼相待,你们何须如此喝报。”   说着便从那间房中迎了出来,一看只见那裴老幺虽然白发盈颠,个儿也不大,又是一个驼背,但短小精悍,一付老眼炯炯有神,那魏承志却是一个白皙俊美少年,连忙一摆手道:   “裴老义士,魏公子且请里面坐,有话容待细谈如何?”   那裴老幺和魏承志两人连忙跪叩头道:“罪民等身负奇冤,又擅杀致仕官员,自知罪该万死,本不敢惊动王驾,但闻得王爷睿智圣明举世无双,所以不避斧钹之诛,特来为死者请求昭雪,倘蒙能将此事上达天听,得使沉冤大白于天下,便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雍王连忙上前,亲自扶着裴老幺笑道:“此事我已尽知实情,老义士且请起来,我如可以为力,绝不使忠臣含冤地下,义士孝子抱恨终天,老义士和魏公子虽有擅杀之嫌,但我这里并非有司衙门,既来便是宾客,却无须如此咧。”   裴老幺连忙站了起来,躬身道:“罪民等能蒙王爷如此破例成全,自是感激涕零,但既来请罪,怎敢放肆冒渎,还请讯明,送交该管衙门以便领罪方好。”   魏承志也道:“罪民此来只为先父沉冤莫白,叩求王爷昭雪,能容待罪天牢,已是生死俱感,绝不敢再行僭越,还望王爷开恩,”   雍王大笑道:“我平生最敬重的便是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老义士抚孤复仇,固然难能可贵,便魏公子为了令尊名辱身冤,竟然不计生死,到这北京城里求我昭雪,亦复何让古人,这正是令我倾慕求之于世俗而不可得的奇士,何必乃尔,此事二位也许说不定要到刑部走上一趟,但法有定律,我却不是刑曹,此间更非法堂却用不着如此咧。”   说着胡震也从秘阁走出把手一拱道:“在下胡震,现在此间滥竽西宾,裴老前辈卓行奇节,我久已倾慕,并业经对王爷陈明,敝居停素以忠孝教人,礼贤下士,更有擢发吐哺之风,既对老前辈视如宾客,还望不必再为世俗礼法所拘,仍以从命为是。”   裴老幺忙也把手一拱道:“胡爷是以铁笔书生得名江湖的吗?老朽也早已闻名,我与少东本皆待罪之身,虽蒙王爷抬举,怎敢以宾客相见咧?”   接着云霄也从秘阁出来拱手笑道:“裴老义士不必太谦,王爷向来求才若渴,在下山西云霄便也一样以待罪之身得充宾客,并蒙奏明皇上,赦免过去一切罪行,足下却非破例咧。”   裴老幺一面答礼一面道:“我真想不到云老英雄也在此间,不过裴虔出身草莽,末弁下士却不能和云老英雄相提并论咧。”   雍王却大笑道:“诸位全是一时知名之士,也许彼此均各神交已久,如再客套便俗,今日无论旧雨新知,且由我来做个主人,连那江南新来的白大侠,也请来一叙便了。”   说着便携了裴老幺待向秘阁走去,羹尧又从里面走了出来笑道:“王爷既要做这个胜会,待我也先来见见裴老义士如何?”   说着,也抱拳笑道:“后辈年羹尧虽然不及见老义士当年雄风,却曾从敝业师顾肯堂口中得悉大名,近日又因这位胡兄一再道及,也倾慕已久咧。”   裴虔慌忙答礼,一面又向羹尧上下一看,不由暗暗点头,一同到了秘阁坐下,又和魏承志向各人重行见礼,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状子来,递向雍王手中道:“罪民本拟等王爷讯问之际,面递此状,却想不到蒙王爷如此恩宠,如今且请赏阅,便知罪民恩主魏太史这场恩怨了。”   雍王接过一看,只是那状子所述,魏景星殉节,邓占魁弑主冒名投降等情,与胡震所言大略相同,只更详细而已。后半截却注明,踏遍天涯访寻仇人未遇,直到江南才知邓占魁已经致仕卜居洞庭东山,因而偕同小主人乘其月夜游湖之际意欲下手,不图同游有一少年能手,起而格斗,少年虽被打落湖中,邓占魁也赴水逃命,一路追赶直至湖心,方能将其刺杀等语,不由沉吟半晌方道:“老义士既从江南来,曾晤及本府护卫马天雄吗?”   裴老幺躬身道:“罪民因为江南大吏对此案查究甚急,所以未敢露面,不过那天夜间动手追赶恶奴之际,曾被大侠周浔看破,疑为盗劫,加以喝阻,经罪民说明实情才许报仇,其后又蒙指点,着来王爷这里呼冤。据周大侠说,王爷曾遣护卫马天雄邀他入京,不日也必到王府来,当再代为陈明邓贼弑主冒名经过,其实罪民却未与马护卫谋面,江南各衙门也并未得知邓贼已被罪民刺死湖中,还望王爷始终成全。”   雍王忙向羹尧道:“这张状子二哥可再仔细看一下,和胡老夫子详为商酌,如依我见,这后半截的话却不便据实奏明咧。”   羹尧接过看了一遍,又和胡震商量了一会笑道:“王爷所见极是,这刺死湖中的话虽系实情却用不得,果真据实奏闻,不但皇上难免疑及其中有不实不尽之处,便裴义士和魏公子也难免有擅杀之罪,这个还须斟酌才是。”   雍王不由又沉吟道:“那么这张状子又如何改法才好?坏的便在这邓占魁贼奴已死,死无对证,这魏太史的真伪,却又用什么来证明,才能使沉冤大白咧?否则那贼奴如在,只由魏公子和裴老义士三面一对质,便不愁他抵赖了。”   裴老幺忙又起身拜伏在地道:“罪民该死,只因一时报仇心切,致将邓贼刺死湖中,却不料因此反令恩主沉冤莫白,真是百身莫赎,不过恩主昔日虽然死在乱军之中,全家葬于黄沙河畔,当地土人事后曾私立碑记,书明魏景星太史全家殉难处,不知这可算得证据吗?”   胡震笑道:“不仅这个可以做得证据,便吏部档案也有年貌可查,殿试朝考笔迹可对,只要王爷肯在皇上面前代为昭雪,这却非难事。至于那邓贼已死之事,既然无人见他被刺死在那湖中,尸首又未发现,这状子上便不妨用个赴水逃走无踪字样。将来官中少不得要追他到案对质,等他久不出面,便可以畏罪潜逃结案咧。”   雍王又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这一来十四阿哥决不肯缄默认过,自必以全力对付,我们还另须有决策才好。”   胡震笑道:“此事容晚生再和年兄妥筹善策,只要裴老前辈来此的消息不泄漏出去,不妨从长计议,却不必忙在此时决定,少时白大侠必来,大家还须尽欢才是。”   雍王连忙点头,不一会白泰官也到,大家尽欢而散。那裴老么师徒由此便宿在雍王府,过了几天,由胡震和羹尧商量了一张状子,暗中又经周浔白泰官诸侠教了一套话,竟自叩阍告了御状。因为内里有雍王和羹尧布置好了,允题事前又毫不知情,所以非常顺利,一下便上达天听,有旨澈查严究。不但允题因此获谴,还连累了好几位大臣,裴老幺和魏承志虽然在刑部过了几堂却并未吃亏,反落了一个义士孝子的声名,只等邓占魁归案再行发落,却把个允题和程子云恨得切齿不已。   又过了些时,便是小阳春,羹尧吉期已届,纳彩行聘自不待言,那佟宅也是满洲世族,双方铺张极盛。只年遐龄因为远在任所,无法回来主婚,一切全由希尧做主。到了十二这一天,循例迎亲,送入洞房,那位佟小姐虽然不及中凤娇媚可人,但也知书达礼,柔顺贤淑,又受了父母之教,惟恐开罪雍王,竟闹了个一切毋违夫子,羹尧因为中凤之事,也恐正室夫人不快,处处预先赔着若干小心,所以显得和美异常。这一来只把年夫人乐得眉花眼笑。转眼三朝过去,又悄悄的,背着人对媳妇将雍邸作伐娶中凤为次室的话说了。佟小姐转娇羞不语,半   旧雨楼·独孤红《赤胆丹心》——第 七 章 微山湖上第 七 章 微山湖上   那程子云却尚未到未末申初光景又自赶来,一见二人之面,便先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   “雍王爷想已回来咧,二位曾见过面将俺所托之事陈明吗?”   胡震忙道:“这事实在对不住程兄,王爷虽已回来,对十四王爷却大为不满。他说:便寻常百姓之家,兄弟有事也须先要问过兄长才行,十四王爷对江南诸人之事,事前既未相商,事后更处处在皇上面前逼他,这却实在令他难受。至于程兄以一幕客,居然将莫须有之事,蒙混十四王爷入奏,更非严惩不可,所以一闻此言,便待拂袖入宫……”   说到这里,程子云不禁叫声啊哎,接着又睁大了眼睛道:“果真这样一来,那俺便免不了一个剐罪,这话当真吗?”   胡震笑道:“程兄且别着急,王爷虽然如此说,我与年兄却不能看着两位王爷因此失和,再令程兄到那菜市口去走上一道。所以他虽在盛怒之下,仍旧拼命拦着,一再劝说,总算将这盆怒火拦了下来。如今王爷对十四王爷已将这事揭了过去,只对程兄却认为捏词淆惑圣听,此风决不可长,也许就丢开十四王爷,专折奏闻,请予从严议处咧。”   程子云闻言又把头连摇道:“胡兄不必相戏,俺是一个什么脑袋。雍王爷焉有撇开十四王爷单独对俺专折奏闻之理。”   羹尧也笑道:“程兄不必如此说,那是因为王爷说,凭十四王爷决使不出这些狠毒着子来,显系出诸程兄所使无疑,才想到程兄头上,偏你又把事全搞了过去,所以正中下怀,便打算据实奏闻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忽又大笑道:“既如此说,雍王爷倒是俺的一个知己,他便要让俺落个剐罪,俺也值得,您两位如果有空不妨到菜市口去看个热闹,能看到活剐俺这东鲁狂生倒也是不易见的事咧。”   说着又向胡震肩上一拍哈哈大笑道:“胡兄,您当俺便连这点见识也没有吗?果真雍王爷要请旨严办俺这狂生,您两位便决不会告诉俺,既然两位王爷不再计较,那俺这一身剐,便也在邀免之列,您却不须危言相戏咧。”   胡震忙也大笑道:“东鲁狂生毕竟不凡,实不相欺,适才的话,那全是我打算试一试足下胆识,其实敝居停对于十四王爷所为只一笑置之,不但绝未见乎词色,连计较之意全都没有,你但请放心罢。”   程子云不由又一晃脑袋,捋着虬髯道:“雍王爷果真如此,才不愧雅量,将来俺如修史自必大书特书,今日俺本待求见,再当面谢过,既如此说,那俺又须赶回禀明十四王爷才对,不过那位白大侠到底现在何处,这些江湖过节却又与仕途和庙堂之上绝不相同,如果不把话说明,却真可虑,还望两位代为先容才好。”   羹尧连忙摇头道:“他委实出门访友未回,如果回来自当代为致意,即使程兄非对他当面把话说明不可,只白大侠愿意,弟等也不难折简相邀,不过此刻却真无法寻他咧。”   胡震也道:“程兄但请放心,那白大侠我素知其为人,除嫉恶如仇而外,倒十分爱友,只要人不欺他,便稍得罪也绝无妨,如能晤及必代致意,以程兄这等磊落,定可订交无疑。”   程子云略一沉思道:“既如此说,那俺便先回去,—切全仗二位了。”   说罢又匆匆告辞回去,等他走后,胡震笑道:“这怪物这一次回去以后,也许稍微老实一点了。”   说着又向羹尧悄声道:“这里的事,愚兄自会告诉那一位,你此刻却不妨也先回去,和白师叔稍微计议一下。”   羹尧闻言,连忙点头答应,便回自己私宅,等回到外书房一看,白泰官恰好也从外面回来,忙将雍邸经过说了。白泰官笑道:“这里的事目前只能做到这样,在江南方面,鱼老将军一行既已离开京口,那曹寅必也仍回南京,自然更无话说。不过那李元豹势必向孟三婆婆哭诉夫妇受伤之事,却难免贼心不死,又在中途出了乱子,适才你周师叔已经专人沿运河南下迎头送信去了。”   说着又略淡江南各事,用罢晚饭,泰官因为沿途鞍马劳顿昨夜又未睡好,便在书房安歇,羹尧也和周再兴回到后园内书房,羹尧因为张桂香有话,约订今夜禀明,所以一直挑灯独坐观书,一面等待着,鱼更三跃之后,忽然窗上有人轻轻弹了三下,低声道:“总领队还没有睡吗?张桂香有话当面陈明,能进来吗?”   羹尧一手推开窗上屈戌道了一声进来,那张桂香立刻推窗而入,福了一福笑道:“本来昨夜我就打算前来禀明连日所得消息,想不到您和那白大侠忽然去了,所以才没有来,如今那十四王爷对江南各位大侠的事已经放下,决定不再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便那怪物也老实多了。”   接着又道:“不过那位鱼翠娘却已经答应来京,如今已从镇江动身咧。”   羹尧道:“此事我已尽知,其余还有什么消息吗?那程子云今天回到十四王府又如何说法咧?”   桂香笑道:“这怪物向来脸皮极厚,但不知那十四王爷为何却十分相信他,虽然这次的诡计又没有成功,他仍旧是大言不惭,一味胡吹乱谤,本来他打算借这江南请大侠不稳的事,便想攀倒雍王爷,连您也非吃一场诖误官司不可,自经白大侠这一来,一切全落了下风,便不再提此事,今天回去据他告诉十四王爷,说他已和那位胡先生说好,雍王爷也情愿两罢干戈不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但却又恐您和雍王爷未必真肯善是罢休,所以才着我出来探听一下。王爷和您真的饶了十四王爷和他吗?”   羹尧微笑,把头一点道:“王爷本来就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如何重法,更不至借这一件事向十四王爷还手,至于对那个怪物更说不上计较,他们如果就此罢手,我和王爷自然也不再提,果真他们再无事生非,那便也非给他二人一个厉害不可了。”   桂香接着又道:“此外还有一个消息,却与十四王府无关,便是那秦岭的孟三婆婆已经派人到八王爷府里,说是只在新正便要来京,这位老婆婆,年纪虽然已大,但心狠手辣更老而愈甚,他的侄儿侯异既然丧命雍王府,此来决无善意,还望留神才好。”   羹尧忙道:“既是八王府的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又是那怪物说的么?”   桂香不由把脸一红道:“这倒不是他说的,却是我那当家的告诉我的,因为他也算是从秦岭孟家出来的弟子,别人不知内情,总还以为我夫妇也和雍王府有深仇大恨,所以把这个消息也告诉了他,他又告诉了我。”   羹尧不由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我闻得你也吃过孟家大亏,你丈夫怎么会也投入孟家门下咧?”   桂香红着脸睃了他一眼道:“原来总领队也知道此事,所以我说我那当家的弟兄三个全不是人,便也在此,他们正是因为自己真实功夫有限,为了要学那些下流暗器和薰香蒙汗药,才辗转投到孟家去,至于我吃的那亏,他们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咧。”   羹尧闻言又道:“那你也算是孟家弟子了,是不是也是孟三婆婆门下咧?”   桂香看着他又媚笑道:“总领队不知道吗?我向来就有一个见一样学一样的毛病。再说,既已陷身匪人,反正是已经声名狼藉,还有什么顾惜的?所以便再下流的东西也非学不可,不过我虽也会那些独门暗器,却不是孟三婆婆所传,一大半却是丈夫和小叔们教的。”   接着又把一张俏脸涨得飞红媚眼连扬道:“便我那玉面仙狐的匪号,也就是因为学会了孟家一种下流功夫才叫出来的,您可别见笑。”   羹尧一见她又媚态可掬,想起村店投宿光景,不由颜色微沉道:“既如此说,以后续有消息,可速禀告于我,现在你也该回去咧。”   桂香连忙又福了一福道:“总领队放心,我这条小命儿三番两次全是您救了下来的,只您有命,无不遵从,但一有重要的信息,我一定会来禀明的。”   说罢,便告辞穿窗而出,自此以后,那白泰官便住在年宅,有时也向雍王府走走不提。   这以后,天气渐凉,又是秋末冬初,年宅全家都在忙着筹办喜事,羹尧却因所领血滴子范围日广,已由京中渐及外省,更形忙碌,再加上暗中又须与诸侠密商大计,一身处于错综复杂之中,已是日无暇晷。同时因为既有外放学政之说,清初的提督学政,职权极大,几与督抚平行,仿佛明季巡按一般,自不得不略加准备,这一来把个翰苑新贵,闹得应接不暇,幸而有些事由乃兄希尧代劳,才算勉强应付过去。   这天上午正在雍王府和雍王胡震云霄,商量有关血滴子的京外布置,忽然门上来报,云少山主特地从邯郸云家堡专人送来一批密件,一具装了两大箱,要请老山主当面验收。   云霄闻言连忙命人传进来人一问,却是山中库房头目尹洪,奉了云中雁之命,押了五十具新近制成的血滴子前来,雍王闻后不由大笑道:“我正愁此物太少,血滴子未免名不符实,这一来却正好用得着咧。”   说着立即命人打开验看,果然每一具全精巧异常,忙又问那尹洪道:“你们少山主既将此物监造成功,为何本人不也来京一趟,山中现在有事吗?”   那尹洪连忙叩头道:“禀王爷,这项家伙一共是一百件,虽用倭刀改制,锻炼打造全还不容易,火候分量一毫也差不得,成功之后,又非一一试准不可,这些事旁人虽然能做,却非少山主亲自指点不可,所以一个月还造不上三五具,少山主自然离开不得,一时不能来,不过,他说小姐出阁,他一定要来给王爷请安。”   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三封信来道:“山中近来无事,这一封禀帖和两封信,是少山主给王爷和老山主年姑老爷的。”   雍王一看那禀帖只请安问好,并说明打造那血滴子经过,最后果然说年底必来请安叩谢,忙命暂时退下,赏赐酒食,一面命人将那五十具血滴子收存备用,一面向羹尧笑道:   “如今这东西是足可敷用了,但人才却又嫌不够,这种利器既非内功潜力到家不能使用,还须多方物色才好。”   羹尧忙道:“这等人才实不易得,而且这种利器也决不可轻付外人,即使功力能用,对于品德心地也非详为考查不可,此点还请王爷慎重才好。”   接着又道:“如论交游广阔,自无过胡兄,便岳父在旧部中也可搜求一二,能广为推荐。”   胡震笑道:“人才本就难得,何况能使这一项利器必须轻身功夫和内功潜力全到家不可,又须人品靠得住,一时却从哪里找去?那只好大家慢慢物色咧。”   云霄也道:“我那山中部属,虽然也有好几个功夫还算去得,但是要能将这件东西运用自如那却不多,如果要向山外去找,那便有两层难处。第一是功夫真好的未必肯来担任这样的事,那肯来的,功夫便未必见得出色,而且人也未必可靠,这又是一件极隐秘的事,万一所托非人借此招摇,固然立刻就是乱子,即使粗心大意,不能守口如瓶也万不可用,所以老朽的意思,还是宁缺毋滥。”   雍王摇头道:“这可不是一个办法,一则我们这个局面已经扩展到各省去,非用人不可,二则藉此也是一个网罗人才之法,各位还得多多设法才好。”   说着又看着羹尧道:“这事能在白大侠面前稍露端倪吗?果真江南诸侠能加助力,在人才方面也许便不难咧。”   羹尧连忙摇摇头道:“王爷对此事还须慎重才好,这些人虽然应召而来,也各具奇才异能,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万一稍有叵测,那便难说咧。”   云霄也道:“这血滴子虽然不是军队,如果用得好便是一支极厉害的奇兵,攻守皆以无形出之,在这发轫之初,人选自非慎重不可。闻得那周浔诡诈百出,机警异常,便这已来的白泰官,人也极为精明干练,果真要为我用,自是不可多得之才。   但恐此等人决不肯屈就此事,便彼此皆不好相处,万一其心再不可靠,那便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再不幸太阿倒持,却难挽救,还望王爷明察才好。”   雍王闻言,不禁半晌不语,胡震忽然笑道:“年兄虑得极是,云老山主说得更透辟,但我却不是这等看法,须知目前天下澄平已久,今上又圣德巍巍,雨露雷霆并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敢再有反侧。如依鄙见,这些人所以肯应王爷之召而来,便正是因为各具奇才异能不甘老死牖下,所以才打算找个出路。你说他们不屑就这等事那是诚然,要说他们心怀叵测却未见得。老实说,这些人聪明才智全是过人一等,他们敢以螳臂当车自取刑戮吗?如果王爷真的也以此为虑,晚生却另有一个万全之策,不但可以利用这些人,而且还可以别具作用,使这些人尽入彀中,便打算反侧,也决难有所举动。”   雍王不由看了他一眼笑道:“胡老夫子既出此言,必有卓见,何妨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再为斟酌好吗?”   胡震微笑道:“晚生这个办法,可说是移花接木,也可以说是釜底抽薪,而且并是正木穷源之法。”   羹尧看着他并一面笑道:“老夫子说话到底有异常人,只一开口便是两个好名色,但不知这两条计如何用法,还请明言才好。”   胡震道:“这两条计其实却是一事,你只等我一说便明白咧。”   接着又道:“适才云老山主与年兄所虑,不过深恐这些人难免反侧与不屑屈就而已。如今我便是针对这两点:第一点,我以为这些人本人固然各负绝艺在身,但只凭几个剑客功夫再好也不足虑,如果要防他反侧,那还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各有一部分潜在的势力。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各有羽党,他们如果要有所举动,也非凭藉这些羽党不可。第二点是我们怕他不屑屈就,万一肯就,又恐太阿倒持尾大不掉,本想利用他们反被他们利用了去,现在我这鄙见就是对他们这些知名的人侠只于羁縻不假实权,他们既以高洁自诩,我们便把他抬得高高的,也无庸请他们出山,只结之以恩,待之以礼。另一方面都请他们各自推荐出得力的弟子和部属来以为我用。这样一来,他们既无实权可握,羽党潜力又被我们无形中夺了过来,时间一长,如果运用得法,这批力量便是我们的,还怕他们再有什么反侧不成?”   雍王不等说完便拊掌道:“老夫子真是胸中自有甲兵,这样实是一个善策,也可以说是一举而数得,如果可行,不但这血滴子中可以平添若干人才,便国家大患也可以消弭于无形。   只恐这来的诸大侠,未必便肯将得力弟子部属推荐出来,那便又是枉然了。”   云霄闻言看了胡震一眼,捋须摇头道:“此事亦复尚有可虑之处,一则诚如王爷所见,这些人未必便肯将得力弟子部属推荐出来,二则江湖道中的恩义操守又与世俗不同,既是这些大侠的弟子部属,便不易变节全为我用,对这些大侠虽不假以实权,但一重用他的弟子部属便无异实权在握,这却不可大意咧。”   羹尧也点头道:“这一点的确也须加以顾虑,此事还宜从长计议。”   胡震大笑道:“老山主顾虑得极是,江湖义气也确有与世俗不同之处,不过各人利害得失又在义气之上,江湖义气却更撑不住富贵利禄的驱使,话说穿了,富贵不易志,威武不能屈,又能有几人咧?”   云霄闻言不由面红耳赤,做声不得,雍王又把手一拍道:“胡老夫子真是一针见血之谈,目前我们只怕这南来诸人不肯将人荐出,只一推荐出来,我却不患无法笼络咧。”   接着又向羹尧笑道:“二哥一向做事极有担当,对于此事怎么反多虑起来?”   羹尧忙道:“羹尧并非独对此事顾虑,不过因为出入实在太大,所以不得不加郑重,以防万一,如果王爷睿裁已决,那便又当别论,至于要教这些应召大侠荐出人来,倒不太难。”   雍王顾盼之间又大笑道:“这又奇咧,我所顾虑便在他们不肯把人荐举出来,二哥为什么倒说不太难,这却适得其反咧。”   羹尧笑道:“只要王爷敢放心这些人,我也自有法子着他们各自荐出人来,不过我之所以不放心的,还是在这些人是否靠得住,这却与王爷和胡兄之见略左咧。”   雍王道:“二哥但放宽心,这些人如有反侧,我愿独任其咎,只是你却用什么方法,让他们荐出人来咧?”   羹尧笑道:“我这是一个以退为进的反面,便是以进为退,那只消等这些人来,先由王爷竭力邀他们亲自出山任事,等到逼之不已,已成僵持之局,再由我和这位胡老夫子一打圆场,请他们各自推荐出一二人来,他们既已来了,这血滴子又非现职官员,真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雍王把头连点道:“这也是方法之一,不过做得过火反非所宜,总以不太见乎痕迹为妙。”   胡震忙又道:“王爷和年兄放心,此事已经决定,晚生便可设法着他们荐出人来,也许还可以着他们来求王爷录用全说不定。”   云霄正暗自羞惭,闻言又搭讪着道:“这些人能教他们把得力弟子部属荐出来已经不易,你要教他来求王爷录用那却未必咧。”   胡震微笑道:“这个晚生自有道理,说穿了便不值一笑,方才我不是已经说过,凡事挡不住一个利害得失吗?我这个为渊驱鱼的法子,还是不出这一着,只消查明那些人的姓名地址,着人去旁敲侧击一逼,王爷这里的门是大开着,他为了远祸,又有利禄可图,还能不来吗?”   这一来云霄更加不是意思,但他到底是个老奸巨滑,转笑了一笑道:“胡老夫子这话确有道理,是人全怕个逼上梁山,不用说别人,只老朽便可以现身说法咧。”   雍王这才听了出来,忙道:“老山主又自不同,那是朱明遗孽逼了出来的,却难怪你咧。”   胡震佯作失言也笑着把手一拱道:“老山主幸勿见怪,晚生委实言出无心,决非含有讽意,还望恕罪才好。”   云霄笑道:“老朽也是实话实说,委系如此,怎能对你见怪,那不岂有此理吗?”   接着又长叹一声道:“人生真是难说,老朽只因得罪本朝,不得已窜身草野,不想又不谅于前明遗老志士,如非王爷深恩厚泽赐顾于盗窟之中,许托并蒙以观后效,那便真难说,如今老朽是知恩必报,今后这一腔热血,也便算贡献于王爷了。”   雍王方道:“以老山主声望,如果早日投顺本朝,自不在洪(承畴)施(琅)诸公之下,这数十年来真正有屈之至。如今虽然圣主在上,宇内澄平,四夷拱服,但天生奇才,决当有用。我之所以相邀来此,也不过为国储才待用,老山主如此想法,未免太言重了。”   正说着,忽听门上前来报道:“现在府外有一个老头儿,一个少年人,口称身有奇冤要请王爷昭雪,请示王爷,是否放他进来?”   羹尧忙道:“你曾问过他的姓名吗?”   那门房听差请了一个安道:“奴才已经问过,那老头儿自称姓裴名虔,那少年姓魏名承志,乃已故翰林魏景星之子,因为魏翰林被恶仆邓占魁谋杀,冒名投降本朝做了大官,他们又杀了那姓邓的,特从江南赶来请罪伸冤。”   雍王不由大喜道:“原来飞天神驼师徒来了,你快着他们进来。”   那听差答应一声是,便退了出去,胡震笑道:“方才王爷不是要网罗人才吗?这飞天神驼就是一个有名的能手,只要能结之以恩,将来便是一个得力人员,他那徒弟虽然不知功夫如何,但名师出好徒,料想也不会太差,这真是王爷的洪福,只一想到便有送上门来的。”   云霄捋须略一沉吟道:“这飞天神驼昔年在江湖上薄有声名,但已有好几十年没有听说,怎么会忽然出世,如论年岁最少也该在八九十岁,此老纵有绝技在身,也和我一样英雄老去咧!”   胡震笑道:“老山主的话却不尽然,内家功夫是没有止境的,真正练到家,却愈老愈形炉火纯青,便您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怎能说是英雄老去咧?”   羹尧忙道:“这位老前辈也是擅长内家功夫吗?胡兄既如此说,想必知之甚详了。”   胡震道:“这人我虽迄今尚未谋面,但从江湖客前辈口中却深知其为人,据说他所以外号飞天神驼的,便是因为天生是个驼背,又擅长轻身趋纵之术,昔年在洪泽湖边曾经和人打赌,从墙帆林立之中,曾连翻过十七条船桅人不落地,其神妙就可想见了。”   雍王不由失声道:“真有这事吗?照这样一说,便不枉这飞天神驼四字的外号了。”   正说着,那听差已经带了一个须眉皆白的驼背老人,和一个一身素服的少年来到花厅外面高声道:“禀王爷,那裴虔、魏承志二人均已带到,有请王爷当面讯问。”   一声报罢,那秘阁外面的听差便打起门帘,雍王闻报大笑道:“既是义士孝子到此,便应以客礼相待,你们何须如此喝报。”   说着便从那间房中迎了出来,一看只见那裴老幺虽然白发盈颠,个儿也不大,又是一个驼背,但短小精悍,一付老眼炯炯有神,那魏承志却是一个白皙俊美少年,连忙一摆手道:   “裴老义士,魏公子且请里面坐,有话容待细谈如何?”   那裴老幺和魏承志两人连忙跪叩头道:“罪民等身负奇冤,又擅杀致仕官员,自知罪该万死,本不敢惊动王驾,但闻得王爷睿智圣明举世无双,所以不避斧钹之诛,特来为死者请求昭雪,倘蒙能将此事上达天听,得使沉冤大白于天下,便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雍王连忙上前,亲自扶着裴老幺笑道:“此事我已尽知实情,老义士且请起来,我如可以为力,绝不使忠臣含冤地下,义士孝子抱恨终天,老义士和魏公子虽有擅杀之嫌,但我这里并非有司衙门,既来便是宾客,却无须如此咧。”   裴老幺连忙站了起来,躬身道:“罪民等能蒙王爷如此破例成全,自是感激涕零,但既来请罪,怎敢放肆冒渎,还请讯明,送交该管衙门以便领罪方好。”   魏承志也道:“罪民此来只为先父沉冤莫白,叩求王爷昭雪,能容待罪天牢,已是生死俱感,绝不敢再行僭越,还望王爷开恩,”   雍王大笑道:“我平生最敬重的便是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老义士抚孤复仇,固然难能可贵,便魏公子为了令尊名辱身冤,竟然不计生死,到这北京城里求我昭雪,亦复何让古人,这正是令我倾慕求之于世俗而不可得的奇士,何必乃尔,此事二位也许说不定要到刑部走上一趟,但法有定律,我却不是刑曹,此间更非法堂却用不着如此咧。”   说着胡震也从秘阁走出把手一拱道:“在下胡震,现在此间滥竽西宾,裴老前辈卓行奇节,我久已倾慕,并业经对王爷陈明,敝居停素以忠孝教人,礼贤下士,更有擢发吐哺之风,既对老前辈视如宾客,还望不必再为世俗礼法所拘,仍以从命为是。”   裴老幺忙也把手一拱道:“胡爷是以铁笔书生得名江湖的吗?老朽也早已闻名,我与少东本皆待罪之身,虽蒙王爷抬举,怎敢以宾客相见咧?”   接着云霄也从秘阁出来拱手笑道:“裴老义士不必太谦,王爷向来求才若渴,在下山西云霄便也一样以待罪之身得充宾客,并蒙奏明皇上,赦免过去一切罪行,足下却非破例咧。”   裴老幺一面答礼一面道:“我真想不到云老英雄也在此间,不过裴虔出身草莽,末弁下士却不能和云老英雄相提并论咧。”   雍王却大笑道:“诸位全是一时知名之士,也许彼此均各神交已久,如再客套便俗,今日无论旧雨新知,且由我来做个主人,连那江南新来的白大侠,也请来一叙便了。”   说着便携了裴老幺待向秘阁走去,羹尧又从里面走了出来笑道:“王爷既要做这个胜会,待我也先来见见裴老义士如何?”   说着,也抱拳笑道:“后辈年羹尧虽然不及见老义士当年雄风,却曾从敝业师顾肯堂口中得悉大名,近日又因这位胡兄一再道及,也倾慕已久咧。”   裴虔慌忙答礼,一面又向羹尧上下一看,不由暗暗点头,一同到了秘阁坐下,又和魏承志向各人重行见礼,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状子来,递向雍王手中道:“罪民本拟等王爷讯问之际,面递此状,却想不到蒙王爷如此恩宠,如今且请赏阅,便知罪民恩主魏太史这场恩怨了。”   雍王接过一看,只是那状子所述,魏景星殉节,邓占魁弑主冒名投降等情,与胡震所言大略相同,只更详细而已。后半截却注明,踏遍天涯访寻仇人未遇,直到江南才知邓占魁已经致仕卜居洞庭东山,因而偕同小主人乘其月夜游湖之际意欲下手,不图同游有一少年能手,起而格斗,少年虽被打落湖中,邓占魁也赴水逃命,一路追赶直至湖心,方能将其刺杀等语,不由沉吟半晌方道:“老义士既从江南来,曾晤及本府护卫马天雄吗?”   裴老幺躬身道:“罪民因为江南大吏对此案查究甚急,所以未敢露面,不过那天夜间动手追赶恶奴之际,曾被大侠周浔看破,疑为盗劫,加以喝阻,经罪民说明实情才许报仇,其后又蒙指点,着来王爷这里呼冤。据周大侠说,王爷曾遣护卫马天雄邀他入京,不日也必到王府来,当再代为陈明邓贼弑主冒名经过,其实罪民却未与马护卫谋面,江南各衙门也并未得知邓贼已被罪民刺死湖中,还望王爷始终成全。”   雍王忙向羹尧道:“这张状子二哥可再仔细看一下,和胡老夫子详为商酌,如依我见,这后半截的话却不便据实奏明咧。”   羹尧接过看了一遍,又和胡震商量了一会笑道:“王爷所见极是,这刺死湖中的话虽系实情却用不得,果真据实奏闻,不但皇上难免疑及其中有不实不尽之处,便裴义士和魏公子也难免有擅杀之罪,这个还须斟酌才是。”   雍王不由又沉吟道:“那么这张状子又如何改法才好?坏的便在这邓占魁贼奴已死,死无对证,这魏太史的真伪,却又用什么来证明,才能使沉冤大白咧?否则那贼奴如在,只由魏公子和裴老义士三面一对质,便不愁他抵赖了。”   裴老幺忙又起身拜伏在地道:“罪民该死,只因一时报仇心切,致将邓贼刺死湖中,却不料因此反令恩主沉冤莫白,真是百身莫赎,不过恩主昔日虽然死在乱军之中,全家葬于黄沙河畔,当地土人事后曾私立碑记,书明魏景星太史全家殉难处,不知这可算得证据吗?”   胡震笑道:“不仅这个可以做得证据,便吏部档案也有年貌可查,殿试朝考笔迹可对,只要王爷肯在皇上面前代为昭雪,这却非难事。至于那邓贼已死之事,既然无人见他被刺死在那湖中,尸首又未发现,这状子上便不妨用个赴水逃走无踪字样。将来官中少不得要追他到案对质,等他久不出面,便可以畏罪潜逃结案咧。”   雍王又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这一来十四阿哥决不肯缄默认过,自必以全力对付,我们还另须有决策才好。”   胡震笑道:“此事容晚生再和年兄妥筹善策,只要裴老前辈来此的消息不泄漏出去,不妨从长计议,却不必忙在此时决定,少时白大侠必来,大家还须尽欢才是。”   雍王连忙点头,不一会白泰官也到,大家尽欢而散。那裴老么师徒由此便宿在雍王府,过了几天,由胡震和羹尧商量了一张状子,暗中又经周浔白泰官诸侠教了一套话,竟自叩阍告了御状。因为内里有雍王和羹尧布置好了,允题事前又毫不知情,所以非常顺利,一下便上达天听,有旨澈查严究。不但允题因此获谴,还连累了好几位大臣,裴老幺和魏承志虽然在刑部过了几堂却并未吃亏,反落了一个义士孝子的声名,只等邓占魁归案再行发落,却把个允题和程子云恨得切齿不已。   又过了些时,便是小阳春,羹尧吉期已届,纳彩行聘自不待言,那佟宅也是满洲世族,双方铺张极盛。只年遐龄因为远在任所,无法回来主婚,一切全由希尧做主。到了十二这一天,循例迎亲,送入洞房,那位佟小姐虽然不及中凤娇媚可人,但也知书达礼,柔顺贤淑,又受了父母之教,惟恐开罪雍王,竟闹了个一切毋违夫子,羹尧因为中凤之事,也恐正室夫人不快,处处预先赔着若干小心,所以显得和美异常。这一来只把年夫人乐得眉花眼笑。转眼三朝过去,又悄悄的,背着人对媳妇将雍邸作伐娶中凤为次室的话说了。佟小姐转娇羞不语,半晌方笑道:“慢说是王爷的主张,便婆婆和相公有命,媳妇也绝无不依之理,一切但凭婆婆做主便了。”   这话一说,年夫人更加高兴,直夸媳妇贤德不已,接着又准备中凤喜事,虽是纳妾,但有雍王授意布置,更加锦上添花。   却偏偏直到腊月初旬,天雄一行尚未到京,只急得雍王连派数人,接二连三沿着运河,一路迎了下去。在另一方面,那由运河北上的马天雄,此刻也正心急如焚,原来那押运贡品的千总万家驹,和押运妆奁的总管曹连升两人全受了曹寅之教,把船开行得极慢,沿途又常常借故逗留,三天还行不上一百里,走十天倒要歇上五天,惹得天雄和鱼老全发了脾气,着实数说了几顿。无如那万家驹、曹连升全是两个积年成精的滑蛋,一味的只给他一个叩头赔小心,有时更不等二人发话,先抢着诉苦请罪,简直弄得二人无法可施。好不容易才出了江苏境。这天舟行将近微山湖,又遇上逆风,一连几天狂风不止,那船不但无法开行,连较大城镇也赶不上,只好停泊在夏镇附近一个荒村上。那地名是双柳屯,全村还不上百家,本来就是一小去处,偏因阻风船泊极多,连酒肉菜蔬全抢买一空,先是老管家曹连升愁眉苦脸来禀道:“禀马老爷,看这样,这风还得有个两三天,这可实在没法咧。”   接着那万千总也踅来道:“马老爷,这一来可糟透咧,这风如果再不停,不但船不能开,连吃的全不易买咧。”   鱼马二人不禁全都焦躁不已,曾静却笑道:“舟行阻风也是常有的事,各位便急也无益,只日常能多行一点,便也补上,反正我们又没有什么急事,便这妆奁也到年外才用,贡品迟早又不是我们的差事,聊当游山玩水不也很好吗?”   正说着,那翠娘忽在舱后一声娇叱道:“瞎了你的狗眼咧,你姑娘这条船走遍五湖四海,向来是诸神免参,龙王免朝,也是你能做记号拿买卖的吗?”   鱼老正好坐当窗口,忙向外面一看,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青布道袍的矮小老道士,正用一条竹篙驾着一条小船,从艄后擦了过来,虽然那斗笠一直压到双眉以下看不清面目,但竹篙起落之际矫健异常,心知有异,忙道:“翠儿不得无礼,既承朋友盛情赏脸,我们又在客边,却不可冒昧咧。”   接着连忙探出头去大笑道:“朋友,在下这条船虽然老走长江难得到这运河里来,微山湖的诸位山主,和水面上掌舵的朋友多少还有个认识,只因有事在身不敢惊动,所以没有喊趟子,投帖拜山,如果因此以为鱼某失礼,不妨请到船上叙一叙如何?”   那老道士蓦然一停船,把斗笠向上一掀,两只小眼凶光四射地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竟有这么大的威风,只凭几个营混子,便敢保这么重的贡品,打从运河到北京去,船上连镖旗也不打,原来却是鱼老英雄改了行,这就难怪咧。”   接着冷笑一声道:“照这么一说,那位姑娘一定是你的千金翠娘了,贫道在江湖上,一不开山,二不立柜,这微山湖更不是我的码头,但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凭你这样保镖,眼睛里也太没有江湖朋友咧。”   鱼老闻言,忙将身子一缩,就中舱之中一个窜步上了船头,卓然而立高声道:“原来朋友你是为了这点过节,不过,在下一不当差,二不应役,更非改行吃了镖行饭,你却错怪人咧。”   那老道士又冷笑道:“既如此说,那算我看错了,少时容我再行谢罪,不过这几船东西既然与你无关,那我便要全部留下,你能不管吗?”   鱼老双眉一耸大笑道:“这几船东西本来错不了,你要打算留下,那也但凭于你,在下本可不管,也犯不着替谁去当看家狗,不过朋友你既然冲着我来多少也有一个字号万儿,且说来容我听听好吗?”   那老道士又仰天一个大哈哈道:“贫道本来在江湖上没有什么了不起声名,也值不得一提,不过你既要问,那我便直说咧,贫道姓闻双名印生,法号道玄,鱼老英雄,你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吧。”   正说着,舱中诸人也全出了舱门,了因大师首先冷笑道:“闻道爷,你别这么说,是在江湖上混混的谁不知道秦岭阎王峡有你这么一个人。当真你就看得鱼老将军这样孤陋寡闻吗?便他认不得你,还有我这老和尚咧,你还记得当年在黄河渡口那场旧事吗?”   那闻道玄闻言,不由又大笑道:“今天真是天生的缘法,想不到你也在这船上,这样倒好,贫道这数十年来工夫总算没有白花,也要算算旧帐咧。”   说着大喝道:“了因贼秃、鱼壳老贼,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此番赶上几千里路,原本专为寻鱼翠娘这小贱人而来,却不料你两个也在这船上,既如此说,那边河滩之上,现有一片打麦场,你我且到那里去再拼一个死活便了。”   话犹未完,只见眼前一大片翠影一闪,翠娘已从后艄,越过船篷飞纵过来,一手挺剑娇叱一声道:“你装模做样的说了半天,我还道是什么东西变的,原来却是昔年在了因大师伯手下漏网的淫贼闻印生。凭你也配向两位老人家叫阵,你既寻我,一定为了那李元豹夫妇的事,既有这本领前来找场,何必又上岸去,只在这船上,我如不把你宰了,也不算是鱼翠娘。”   鱼老正待喝阻,却被了因大师扯了一把,接着又听了因大师大笑道:“你这孩子真也胆大,须知人家已经今非昔比,他已在秦岭阎王峡苦练了几十年咧,你既要动手,却不许替你父亲和我丢人,如果自己知道不行,还是赶快退下来,让我来料理他的好。”   那闻道玄一见翠娘抢上船头,竟越过众人向自己叫阵,而且又不容上岸,便要在船头动手,不由大怒,仗着自己近年功夫已到火候,一身独门暗器之外,更有一把柔可绕指的缅铁宝刀,哪把翠娘放在眼中,忙又大喝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却不能怪我以大欺小咧。”   说着用竹篙向那小船外面一撑,呛啷一声,从道袍里掣出刀来向翠娘又喝道:“闻得你仗着嵩山哑尼那点传授,到处欺人,既愿向你祖师爷领教,还不快来受死。”   翠娘冷笑一声,一抖那柄新得的盘龙剑,玉腕轻翻,一个拨草寻蛇,便向他咽喉刺去,那闻道玄个儿原就矮小,人又站在小船上,比大船更低了将近一尺,一高一下,双方动手本来为难,忙将身子一闪,一个孟德献刀,向上架去,翠娘一见那把刀光有异,而且也是软中带硬,自己这口剑又新到手,不敢硬碰,倏的收剑,身子一挫,一抖手,一剑又分心刺去,那只小船原是一只瓜皮小艇,并无篷舱遮盖,闻道玄身子一侧,向后一退已到小船中间,一面提起缅刀,正待还手,翠娘宝剑向上一翻,乘势下了小船,化成抬日高升架式,跟着便来取他手腕,闻道玄一见翠娘竟欺上了小船,地方更小,忙避过剑锋,也手腕一翻,一个叶底翻花,化成白蛇吐信,转向翠娘胁下刺来,翠娘略一闪身,让过那一刀,一剑又向闻道玄连肩带背劈下。那小船不过丈余,宽只三尺有零,彼此全欺得极近,闪避固然不易,船在风浪之中,更摇晃不定,闻道玄昔年虽然也在黄河渡口练过水性,但遁迹秦岭山中,已经多年没有用上,未免生疏,这一来却上了恶当,不但顾上顾下,施展不开,连暗器也无法打出,勉强又避过那一剑,不禁手忙脚乱。正待设法纵身上岸,却不料翠娘要在船上动手,便是看定这一着,哪里肯容他脱身,手中剑法一紧直逼了过去,那条小船原在大船船头外泊着,更无绳链系着,只仗着一根竹篙挨着大船插定。两下这一动手,小船连晃,竹篙已经动摇。偏那翠娘,一面用剑着着进逼,一面莲钩一起,在那大船上面一蹬,那小船便似弩箭离弦,从水面滑出去三五丈远,闻道玄已被逼到船艄,再无退路,要想上岸更加不易,那船去势又急,身子一侧,几乎栽下湖去,下盘勉强稳住,翠娘一剑又迎面劈来,不由把心一横,暗运真力,手起一刀硬磕了上去,只听得呛啷一声,火星直冒,那一剑虽然架住,刀上却缺了二分来深的一个口儿,闻道玄这才知道对方也是一口宝剑,且那内功潜力不在自己之下。但情急拼命,左掌一伸,竟将苦练的透山掌法向翠娘当胸按去,两人均已近身,那一掌原万难避过,却不料翠娘已得独臂大师真传,右脚在船上站定,猛然一扭娇躯,一下折向船外避过那一掌,跟着收剑护着身子,左腿一环,一伸脚正蹬在闻道玄膝盖上,只听得闻道玄大叫一声,咕咚一声直倒入湖去,翠娘不由娇笑一声,将身站稳,正说:“原来秦岭五毒中人物不过如此。”   倏儿水花一翻,那闻道玄忽然在丈余远近之外,冒上半截身子,手一扬,哧,哧,哧,一连三枝袖箭分上中下打来,翠娘连忙用剑一拨,一连打落两箭,接着一抬腿将第三枝袖箭踢向湖中,娇叱一声道:“老贼休走,你也看我的。”   喝罢,剑交左手,右手一扬,闻道玄见状,连忙将身子向水中一缩,却不料翠娘那一下竟是空招。又趁他没入水中,掏出一枚燕尾梭来,那闻道玄,沉在水中,却不见暗器落下,二次方又将身子向上一冒,取出五枚偃月毒药镖,打算用满天花雨洒金钱之法,向翠娘发出,一下才冒上来,又听翠娘娇喝一声打,眼前一点寒星直飞过来,不但那五枚偃月镖未能发出,那一枝燕尾梭正打在左肩头上,连忙叫声哎呀,没入水底逃去,这里翠娘,一见对方中镖入水,正待下水捉拿,那鱼老已将大船移来,一面高声喝道:“穷寇勿追,翠儿还不回来?”   那其余几只船上一见出事,齐声发喊,连其他客船也全惊觉,岸上船上全站满了人,噪成一片,只得回到大船上,天雄首先道:“世妹真的好身手,竟将这样成名老贼打跑,适才我已看见,他已中了你那燕尾梭,便从水底逃上岸去,也难活命咧。”   翠娘笑道:“如凭真实功夫,再容他上岸,那还不知谁胜谁败,那是因为我看他水上本领有限,冒着奇险在那小船上动手,才侥幸成功,不过这老贼,专一使用毒药暗器,我那一梭打的又不是致命的地方,伤是决定,死却未必咧。”   了因大师也笑道:“我也早看出你的用意来,又深知那厮内家功夫决练不到绝顶,所以老将军打算喝止,又被我拦住,这用意是想教这厮败在你手下,以后也许可以老实些,省却不少麻烦,却想不到居然成功,不过起初我以为有我在场,他便暗下毒手也自无妨,后来那船一离开却真的险极了,你须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以后却不可再逞强好胜托大自负咧。”   鱼老也告诫道:“你这妮子为什么这样不听话,擅自逞能,须知这闻道玄我虽没有见过面,却也早有个耳闻,这老贼不但下流暗器无一不精,便内功潜力也练到六七分,你能轻敌吗?”   接着又道:“这种人生路不熟的地方,你知道水性地势如何,就敢下湖去拿人,万一着人毒手那便如何是好,方才了因大师告诫得极是,以后却不许再这等狂妄咧。”   说罢,又向邻近各船围着的人说明那老道士,乃系江湖剧盗打算探明虚实中途行劫,现在已被逐走,众人因系官船自无话说,见事已完纷纷散去,那后面船上的万家驹和曹连升二人也一齐走来,略问情形之后,万家驹首先向天雄打了一躬道:“这便如何是好咧?末弁这次出来,原不敢担这大的风险,全仗马老爷和诸位大侠虎威,才敢上路,既有此事,要不要我们拿你老人家名帖上岸去就附近该管衙门商量一下,着他们多派人来,再不然能有镖行分局子也好设法,要不然,这个干系末弁却担不了咧。”   那曹连升却笑道:“万老爷,您错咧,咱们这船上全是名震一时的当代大侠,便马老爷也是王府护卫,还用得着去请外人来保护吗?不用说别的,您只看方才那老贼道,虽也厉害,只鱼小姐一出手便打下水去,马老爷和各位大侠连手全没动,这事还用咱们管吗?”   两下这一吹一唱,天雄不由激怒,冷笑一声道:“万老爷不必发愁,曹老管家也不必托大,反正此事我已全明白咧,我们是有帐到京再算。”   二人不由做声不得,鱼老一听也大怒道:“我也明白咧,既如此说,只等风暴稍停,我们这条船便单独进京去,那贡品和妆奁我们管不着。”   曹连升闻言,连忙跪下道:“马老爷,鱼老将军您误会咧,奴才方才的话,只是因为敝上曾对您和诸位大侠全面托过,才敢这样说,却不是有意放肆,还望恕罪才好。”   万家驹也躬身道:“马老爷您可别生气,末弁实在因为干系太大,所以才想禀明设法,却决不敢有轻视之意,还望恕过卑职不善说词。”   天雄还待发作,鱼老也满脸怒容,曾静却笑道:“马兄且慢生气,鱼老将军也不必动怒,此事虽然必出李元豹那厮指示无疑,但曹大人却也未必便知道,要不然,雍王爷所托妆奁固然要紧,那贡品干系何等重大,他能差人前来寻事吗?万一稍有失落,我们无妨,他却真对哪一面全无法交代咧。”   那曹连升又请了一个安道:“曾老爷说得极是,这贡品和妆奁凭哪一面也失落不得,敝上就再托大些也决不敢和自己过不去,不过那李老爷可就难说,还望马老爷和诸位大侠看在敝上一再相托份上,始终成全,好歹把东西送到北京,奴才自会专函禀明,和那李老爷说话,您要真的丢下不管,那便坑了奴才咧,可怜奴才这次本是一趟苦差,再要出上点事,那便只有寻个自尽了。”   万家驹也道:“曹大人为人素极谨慎,这贡品妆奁的重责全在他头上,焉有不计利害着匪人中途暗算各位之理,还请马老爷和各位大侠不要疑心才好。”   天雄方欲开言,曾静却一使眼色笑道:“不过,曹大人虽愚不至此,那李元豹却真难说,方才那老贼道不是说明,要寻的是鱼小姐吗?这却显见是为了李元豹的事寻仇报复毫无疑义,曹大人既与孪元豹同居一宅,出入同游,雍王爷又曾命他严加看管听候发落,如果出上点事,无论知情与否,却总难卸责,老管家如为贵上计,还须听我一言才好。”   曹连升忙道:“曾老爷这话说得更是,奴才从小便在敝上宅内当差,焉有不为敝上打算之理,只您有话,奴才决定遵示就是咧。”   曾静又笑了一笑看着他道:“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不管他有什么厉害人物再来寻事,我们自然有人接着,不过要能保得无事平安到京,却须每日按站赶路才行,便以今日之事而论,如非行程太缓,泊在这荒村之上,也许可以无事,你和这位万老爷还负切实督饬船家才好,要不然,那我们便真只有各行其事,全乘鱼老将军这条船,先行一步了。”   曹连升不由暗自吃了一惊道:“奴才遵命就是,这船户们真也刁顽,确非严加督饬不可,只等风住开船,一定着他按程赶路便了。”   万家驹也道:“这并不是末弁不尽力,委实是船户可恶,这以后我一定也从严督饬,还望马老爷和各位大侠千万不可误会。”   说罢便一同退向自己住船而去,鱼老余忿未息道:“曾老弟,这显然是曹寅那老奴才又在弄鬼,一面教押运的人一味拖延,一面却命那秦岭几个积贼前来寻事,方才我本打算就此发作一顿各走各的,你为什么偏要拦着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曾静笑道:“老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来这贡品和妆奁,我们既答应他护送到京,万一路上出事,大家面上也不好看,二来我料那曹寅着这两个奴才在路上一味拖延时日,决不是为了好让这些人来拦截寻事,此中必是另有奸谋,所以才趁此着他们督饬船户赶路,我想我们既已有了白兄做前站,赶到北京城里去,只不误那年老弟的吉日,便稍缓行程也属无妨,你让他多出上几次事,我们不也好全推在允题和那曹寅身上,使鞑王兄弟更易内讧吗?”   天雄忙道:“话虽如此,但这李元豹和曹寅还不是一个鼻孔出气,这秦岭五毒既是李元豹招来的,那曹寅老奴才焉有不知道之理,我们何苦再在他这圈套里钻来钻去,要依我说,还是鱼世伯理长,不如抖手一走为是。”   曾静笑道:“果真如此,我们便更落到人家圈套里去咧,那他便更好将贡品被劫的事做到我们头上,甚至说我们内应外合,专为劫夺贡品而来,亦未可知,所以我说,如今我们只有小心对付来人,加紧赶到北京去才是上策。”   天雄不由半晌不语,鱼老也沉吟着,了因大师却道:“这些事固然可虑,但那闻道玄既然赶来寻事也许不止一人,说不定还要弄鬼,我们却也不可不防,究竟方才他在这船上做的什么记号咧?”   曾静也道:“这个更要紧,别样不怕,只恐他在水中弄些玄虚,让我们这些船不能开行,那就糟了。”   一语提醒翠娘忙道:“大师伯这话固然对,曾叔的话更对,方才我便是因为看见那老贼道在我们这船上留下了记号,才声张起来,如只他一人却无须如此咧。”   了因大师道:“什么记号?既有此事,还须细细查看一下,却不可大意咧。”   说着,便向鱼老道:“诸事且从缓谈,我们先去看一看这记号好吗?”   翠娘道:“不用看他那记号,是用粉漏子印的一个一个白粉手掌,就在船舷下面非常显眼,所以一望而知。”   了因大师点头道:“那是秦岭五毒的令子,五指镇乾坤,照这么一说,也许这五个老贼全来咧。”   天雄忙道:“这秦岭五毒!定是五个人了,但不知除这老贼道以外还有何人,大师能见告吗?”   了因大师未及开言,翠娘忙道:“世哥不知道吗?这个我却听人说过,那秦岭五毒.以孟三婆婆为首,除了老贼道而外,还有窦武、赖人龙、米胜彪三人,这五人因为孟三婆婆昔年外号小蜘蛛,窦武外号赤练蛇,赖人龙外号癞蛤蟆,米胜彪外号蝎子块,这老贼外号飞天蜈蚣,所以有五毒之称,其实除孟三婆婆确有两手,这老贼道也略具真实夫而外,其余三人便只仗各种下流暗器取胜,如果孟三婆婆不来,也无足为意,只不可不防而已。”   了因大师笑道:“你又来咧,须知蜂蜜有毒,惟其这等小人,无所不用其极,却真令人难防咧。”   正说着,曾静猛然把手一拍道:“大师且慢说话,既有这记号,大家还须出去查勘一下,如果只是我们这一条船被他做下暗记,那还好对付,倘若连其他各船也有,那便须更加留神才好。”   了因大师把头一点,连忙携了鱼老和天雄亲赴各船一看,竟每一条船上,全留有那白手印,不但大小一样,而且全在舷下,同一个地方,忙又将万曹二人唤到鱼老船上,正色道:   “你二人现在须说实话,和方才来的这老道士,究竟有无往来,临行之际,你那主人曾另外嘱咐话没有,须知现在事情已急,大祸就迫眉睫,我们决怕不了什么,你二人和各船押运兵丁,却难免凶险咧。”   二人不由大吃一惊,全有点期期艾艾呐呐不能出口,曾静又笑道:“老总管,我们决不吓唬你,如今那来的贼人决不止一个,说不定就想把这几条船全给毁了,方才那白手印便是动手的记号,幸被鱼小姐看见喝破,否则大家就全难说咧。事到如今,你再不说实话,那可是和自己性命作对,你如果说了实话,这位马老爷和诸位大侠自当设法,让大家避过这场灾难,否则我们不知实情,那便势难兼顾咧。”   曹连升不由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叩头道:“这些人委实和敝上并无来往,对于此事敝上也未另有嘱咐,我们更不认识,还望您和马老爷请诸大侠做主才好。”   说着又道:“可怜奴才家中还有儿孙兄弟,一家十余口,全靠着奴才咧。”   那万家驹也道:“此事我二人实不知情,便曹大人临行之际,也只嘱咐沿途小心,宁可稍延时日,却不能出事,这是实情。”   鱼老不由焦躁,猛一拍手道:“既然他并不知情,为何你两个却又暗中弄鬼,有意耽误行程,又是什么道理?这勾连匪人,还不显然便在你二人身上吗?”   曹万二人不由全吓得跪了下来道:“我们焉敢如此,您这不屈死人吗?”   马天雄也道:“无论你二人有无勾结匪人情事,这贻误行程的事总在你二人身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咧?”   万家驹道:“鱼老将军,马老爷,您两位不必生气,我实说就是咧,那曹大人确实曾经说过,沿途一切行止须听这位曹总管吩咐,那是为了恐怕船家贪图赶路出事,但决无勾结匪人的事,您请想,如果他老人家真和这些匪人有来往,能在我们船上也盖上记号吗?”   天雄冷笑一声道:“照这样一说,那曹寅吩咐你们在路上有意延宕,已是实在,平常赶路只有破站兼行,哪有嘱咐延缓之理,他既这等嘱咐,其用心已可想见,这押运贡品妆奁本是他的事,我们却犯不着再跟着一路走咧,从现在起,那几条船是你们的事,这一切经过,那我只有回京之后,再为据实禀明雍王爷,任凭王爷如何处置了。”   那曹连升又叩头道:“马老爷,敝上虽然有命奴才们路上不必赶得太急,免生意外的话,实在决不曾命这些贼人前来寻事,您要这么一来不但坑了奴才和这位万老爷,也冤屈了敝上咧,奴才死不足惜,这贡品妆奁却千万出不得事,还求明察才好。”   那万家驹也一再哀求着,曾静冷眼旁观半晌忙道:“既他二人如此说法,也许此事全由李元豹那厮弄鬼,却与曹大人无关,且命他二人退出去,我们再为商酌便了。”   接着又向二人喝道:“你两个既与来的贼人并无往来,这今后一切便须更加小心,说不定今夜就要出事,却大意不得咧。”   曹连升又连连叩头称谢,万家驹也请安答应几个是,方才退了出去。   了因大师等二人下船去远,方道:“方才据我察言观色,这曹寅虽然曾命这奴才沿途逗留延宕行程,也许与这秦岭五毒无关,不过闻道玄那老贼虽已受伤逃走,同来决非一人,不但难免在水中弄鬼,便那硫磺火弹一经打中船上,也非着火不可,此事又诚如方才曾老弟之言,我们此刻决放手不得,还须从长计议才好。”   鱼老笑道:“这水底的事,我这条船,下面全有铁皮毛竹护着,寻常斧凿决无妨碍,其余各船虽然可虑,但我与翠儿和小妾七姑均不难下水守护,不过他如用那硫磺弹,却着实可虑,老和尚有什么好方法吗?”   了因大师忙也笑道:“如果你一家能把水中防守好了,这岸上的事,便由我与马贤侄来抵挡也未为不可,不过这里前后全有客船,五条船又不在一处,真要动起手来却难兼顾,还须另外做一布置才好。”   曾静从窗口向北一指道:“方才我已将这里的地势稍加审度,如在此地动手委实不便,也难照顾,那北边不远,便有一座沙洲,看去不过五六丈长,二三丈宽,离岸却有十余丈,又四面空阔,如果将船全移过去泊在那里.这岸上固然先可放心,便他从水底来也老远便可看出动静,岂不大妙。”   鱼老一看,点头道:“那里地势果然绝好,不但离岸稍远,免却许多暗算,也看得极远,更可避风,只须有一二人了望,便看见贼人再下水也还来得及。”   众人看时,果然不错,忙又和曹万两人说了,把几条大船全泊了过去,一字排开全靠在沙洲里岸,那万家驹又调了两名兵丁分别站在洲上守望。等一切部署好了,天色已晚,天气恰好在九月中旬以后,晚饭用罢,月色才下来,鱼老、七姑、翠娘全换上了水靠,各带兵刃暗器,天雄和了因大师也略微束扎好了,准备一有动静即便动手。那曹连升和万家驹两人连自己船上也不敢住,全挨在鱼老这条船上,万家驹到底是个军官,居然也按刀以待,曹连升却心惊胆颤恨不得藏在人丛中才好,到了午夜以后,众人方在舱里听着动静,那在外面了望的正是天雄和翠娘,两人悄立船头,正在向远处看着,只见风暴已住,半圭残月,斜挂天空,湖水一平如镜,却没有什么动静,翠娘不由唾了一口道:“好没来由,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里来,却在这风露之中站着,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咧?”   天雄正说:“看这样子,那老贼道也许伤重身死湖中,今夜未必便再有人来咧。”   忽见对面岸上,倏然来了两条黑影,由南向北,一前一后,似在湖边窥察,但因相隔过远,却看不出什么人来,连忙又向翠娘道:“世妹,你看,那边岸上,来了二人,也许就是贼人羽党咧。”   翠娘也仔细一看,果见两条黑影,正在对岸向这边看着,忙和天雄一打手势,将身子向桅杆下面一贴,再看那两人时,也似在指手画脚说什么,半晌方又折回南边去,翠娘不由笑道:“这两个笨贼,连这点水面也过不来,也要现眼,这一去,一定还要回来,我们且不必惊动舱中诸位,先看个笑话如何?”   说着忽见那在沙洲上守望的两兵丁,慌张走来道:“马老爷,那边有动静咧。”   翠娘忙道:“你们慌什么?我早看见那对岸有两个人来过咧。”   两兵不由一怔道:“小人不是说的对岸,只那边湖面上有两只小船来咧。”   翠娘闻言,更不怠慢,一伸纤手,攀定桅杆,一下便直攀了上去,直到桅顶,再向湖上一看,果见有两只小船也由南向北,向沙洲这面飞棹而来,相距还只有一箭之远,忙从桅杆上面又滑了下来道:“想不到这些淫贼竟有这许多人,便一船一人,连岸上的和那老贼道算上已有五人咧,难道秦岭五毒已经倾巢而来不成。”   说着,舱中诸人也自惊觉,一齐走了出来,一问情形,鱼老哈哈大笑道:“我真不想今夜竟有这场热闹,如今这些贼奴既分两批来,我们不妨也分开应付,我和小女去对付那水上来的贼船,便烦老和尚和马贤侄守船如何?”   了因大师道:“那两只贼船如来也必须从沙洲登岸,等他上来,我也可以应付,倒是这几条船须防他在水底闹鬼,如今我们正该把人换上一下,这船上由你父女和夫人对付,那沙洲上由我和马施主去,这样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要不然,我和这位马施主却不会水,那便难说咧。”   鱼老点头答应,便仍留在船上,注意对岸和水中动静,天雄和了因大师二人一跃上了沙洲,先在月光下,手搭凉篷一看,只见那两条小船,已离沙洲不远,了因大师连忙悄声道:   “我们先别惊动他,容他上岸看清面目再行动手。”   天雄把头一点,忙就一株小树之下藏好身子,了因大师也伏向地上,定睛看着那两条船,一转眼,两船已经靠岸,原来却是两只极小瓜皮艇,每船只可容得一人,第一船上来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短衣束扎,两只手各提着一条虬龙棒,一上岸便向沙洲这边飞纵而来,一晃便离伏处不远,月光下再一细看,却是那在金山寺化装逃走的傅天龙,了因大师不由大怒,暗想这莽汉怎也反复无常,又和秦岭群贼合起伙来,连忙一跃而起,大喝道:“傅天龙,老衲前番念你一时受人愚弄,所以另眼看待,为何却又甘心作贼起来?”   那傅天龙正提棒向前飞纵着,闻言不由一怔,再把了因大师上下一看,不由提棒拜伏在地,叫声啊呀,接着道:“老和尚,你到底给我赶上了,你还不快看那船去,那些鸟贼要放火咧。”   了因大师不禁摸不着头脑,那后面船上的人,也挺着两把戒刀纵了过来叩拜在地道:   “原来恩师已有准备,却真教徒儿和这位傅大哥急煞咧。”   再看时,却是爱徒静修,忙又大惊道:“你两个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却又趁这个时候赶来,是寺中出了事吗?”静修拜着又道:“寺中倒没有什么事,我是被这位傅大哥逼着来的。不过此时无暇细谈,还是先顾那几只船要紧,一迟也许来不及咧。”   了因大师连忙道:“你二人且全起来,船就在这沙洲里面,现有鱼老将军一家防守,谅无大碍。”   天雄闻言也从小树下赶来道:“原来却是你二人,倒害得我们平白忙了半会。”   接着又笑道:“你们是说那秦岭来的几个老贼打算动我们吗?那闻道玄白天里已被那鱼世妹打发回去了,适才那边岸上又来了两个,我们也全看见,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如果再不识相,那便来的人,一个也不用回去咧。”   静修忙道:“闻道玄受了一燕尾梭,我也知道,后来的那两个全不算正经主儿,只是还有一两个厉害人物还没有出场咧。   而且他们现在预备的就是水火夹攻,就不能伤人也必将贡品和那付妆奁毁去,让马爷交不了差,连那曹寅也一齐坑个大的,依我计算此刻他们的人也许已经到了,所以才特地和这位傅大哥一齐赶来,这事万迟不得,既然船在这沙洲里面,还宜速去,他们在岸上已经备下好多特制火器,还有那硫磺火弹,只容他火弹能够得着船,就是不了之局,还不快去。”   傅天龙也道:“我听得逼真,那群贼五人真打算把你们连人带船全烧了咧。”   了因大师闻言,更不怠慢,忙又掉转头,下了沙洲,对各人匆匆一说,鱼老道:“既如此说,那我们就非先守牢对岸不可,如果容他先把对岸占了,一火弹打过来,那便糟咧。”   翠娘忙道:“既如此说,那我们不如先把船再移向沙洲外面,那就要好多了。”   说犹未完,只见那对岸远处,黑影连闪,似已有人赶来,了因大师说声“不好”,忙将真气一提,就船头上,窜起二丈来高,两手一抖僧袍大袖,平掠出去二三丈远,便似大鸟凌空一般,接着头下足上,两只手就着大袖张风之力,猛向后一分,又过去二丈来远,已到沙洲与河岸之间,再就下落之势,斜飞出去丈余,右足一落,僧鞋在水面上一点,略一借劲,人又翻了起来,猛来蜻蜒点水之法,连纵几纵已到对岸,略微舒了一口气,再看时,翠娘已挟了一把弹弓,踏波过来,天雄鱼老正在船头指挥移船,那傅天龙,却提了双棒,也从水中泅了过来,这里三人才到岸上,忽见南边沿岸,已有五六条黑影,在月光下,飞驰而来,了因大师连忙迎了上去,大喝道:“无耻泼贼,竟敢暗中计算,老衲在此已经等候多时咧。”   说犹未完,只听吧、吧连响,那来人之中,一连打来两粒弹子,翠娘忙将弹弓一起,也打出两粒连珠弹,却好和来的两弹碰个正着,才一接触,又听爆声连响,立刻现出海碗口大两粒火球,落在地上,那一片衰草,随即烧着,并有两团栲栳大小黄烟飞起,翠娘、了因大师连忙掏出两个布卷将鼻子堵上,翠娘一面向傅天龙递过两个布卷道:“这是匪人的五毒硫磺弹,你还不快将鼻子塞好,只一闻着,便要昏倒咧。”   傅天龙人虽憨直,却也久经大敌,便接过,也将鼻子堵好,一摆双棒赶上前去大喝道:   “哪里来的鸟人,却对你水龙神傅爷爷弄这下流暗器,还不赶快前来受死。”   忽听对方当头一人阴恻恻一声冷笑道:“来的是了因大师吗?我久已闻得江南各位大侠全是了不起人物,想不到却在这里遇上,我秦岭子弟,迭次均蒙你武当少林两家赐教,今日你我既然遇上,索性旁人全不必动手,便由我这老婆婆和你一分胜负,你看怎样?”   了因大师在月光下一看,只见说话的却是一个黑衣妇人,虽然白发盈颠,脸色看去却不过四十来岁光景,似乎徐娘老去风韵犹存,不由吃了一惊,暗想闻得那孟三婆婆已在七十以上,为何除一头白发而外,却还显得这等年轻,连忙大喝道:“你既说这话,想系秦岭来的孟三婆婆了,闻得尔等自立宗派,专仗下流暗器取胜,所有门下更是无恶不作,老衲本来久经打算寻你,为江湖除去一害群之马,今天既然遇上,想你也恶贯满盈合当遭报咧。”   那老妇人又冷笑一声道:“了因贼秃,你休把话说得太满,须知你我既然见面,自当一分胜负,却不必先说大话来吓人咧。”   接着,呛啷一声,掣出背上一口雁翎刀大喝道:“难怪近来武当少林门下仗势欺人,原来你这老贼秃也是这样妄自尊大,一味卖狂,今夜便要让你尝尝我这下流暗器的滋味咧。”   说着,一抱那刀,向身后各人道:“你们应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这老贼秃算交给我咧。”   说罢,便待动手,那身后一共四人,一声暴雷也似的答应,早各取弹弓在手,扣上火弹,看着沙洲前面正在移动的船,也待打去,了因大师未及答话,猛听得傅天龙大吼一声一抡双棒喝道:“原来你这浪婆子,便是那鸟孟三婆婆,凭你也配和了因大师动手。”   说着,一个窜步,右手的棒,已向孟三婆婆当头盖下。   那鱼翠娘也将弹弓向臂上一套,一挺那口盘龙剑,娇叱一声道:“无知泼贼,敢仗火弹害人。”   一声喝罢,便见白光倏起闪电一般,直向四人卷去,那站得较前一人,弹弓方才引满,剑光已到眼前,连闪避也来不及,只叫得一声哎呀,便被劈去半个脑袋,撒手扔弓倒了下去,其余各人全惊得呆了,孟三婆婆一见,不由心头火起,同时,那傅天龙一棒也到,连忙用刀向上一架大喝道:“好丫头,胆敢出手伤人,你等着我的。”   正喝着,那傅天龙左手的棒,又当胸点来,只得先闪身接招,翠娘得理不让人一扭娇躯,一剑又向另一贼人劈去,那人却知道厉害,一闪身,避开宝剑,吧的一声,一粒火弹直向船上打去,却不料那弹才离弦,便被了因大师掌风打落湖中。其余二人,一见势头不好,各将弦弓挂向肩上,掣出兵刃待将翠娘围上,这时候孟三婆婆闪开傅天龙两棒之后,也缓过气来,动手还招。那傅天龙虽然是个莽夫,但从小便在少林门下,两条虬龙棒也确有功夫,这一和孟三婆婆交上手,虽难取胜,但因他不管好歹,一味以全力相拼,不由也将孟三婆婆敌住。那翠娘所遇那贼伙,却更游刃有余,了因大师转闲着,拄着那柄方便铲,在一旁观战。这里河下鱼老天雄等人正在移船之际,那个七姑为人原本极其心细,看到水面远远的起了两道水纹。   忙道:“老将军快留神,水中有鬼。”   鱼老定睛一看,不由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竟敢跟我来这一手,我如不将你擒了上来,也不算是威震南海的鱼壳。”   说着一整那身鱼皮水靠,抽出一对分水娥眉刺,从船头上穿波而下,最妙的是那么大一个活人,跳下水去,简直一点声息俱无,等到水中,再顺着方向一看,只见一条黑影便似大鱼一般,直穿过来,相隔也不过丈余,忙身子一挫,贴向湖底,容他穿过颈去,再向上一冒,反跟在后面,看着来人动静。大凡人在水中,视力决不能及远,便平日训练有素,也不过数尺,在日光之下一丈开外,清水还可略见黑影,如果水浊,再在阴暗之处,更不易看见。那鱼老水性是从海洋中历练出来的,脸上又有一层鱼皮面具,用两块玻璃护着双目,所以要比别人看得较远,一看那人竟奔自己船底而来,不由心中暗笑,凭你这笨贼如果到那几只官船下面弄鬼,也许可以成功,我这条船,你便是水上积贼也是枉然。正想着,猛听后面水势又在晃动,料定来贼决不止一人,忙用双手一分,身子向下向前斜窜出去数尺,仍旧贴在湖底,再掉头一看,果然又来了二人,直向泊船处游了过去,心想官船全已移过沙洲,便让你们这几个混小子扑个空也好,便仍旧注意先来的人,就这一瞬之间,只见那人已经到了自己船底下,一手握着一柄铁凿,一手用一个铁锤,正向船底凿着,一连敲打了两下,猛听丁七姑在船上娇叱道:“大胆贼子,瞎了你的狗眼咧,我们这条船也是你可以凿通的吗?”   那贼人毫不理会,通,通,一连又是两下,似乎发现那船底不是寻常杉木所造,一时不易凿通,手在船底上一按,又退了出来,一个身子正好滑向鱼老前面,相隔还不到尺许,那鱼老忙将右手的娥眉刺向胁下皮带上一插,趁势在他腰间一点,接着单臂一沉,托着来人向水面一冒,大喝道:“七姑快接人,水底一共来了三个,已经拿住一个咧。”   一声喝罢,便将那人像抛球也似的抛向船头,那静修和尚和天雄,连忙接着,正待用绳来捆。再看时,那人却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兀自握着锤凿不放,直挺挺的躺着,心知已被鱼老在水里点了穴道,两人不由一笑,心想这倒省事,猛听对岸傅天龙大吼一声,咕咚一下也窜入水中,方疑他已败阵退了下来,忽又听翠娘大叫道:“那孟三婆婆已被了因大师伯打跑,其余群贼也被我全给宰了,那水底来的却要捉活的,大师伯还要问话咧。”   说着,也飞身窜起丈余,挺着那口盘龙宝剑,就空中身子一旋,头上脚下,穿波而入。   原来傅天龙和那岸上来的孟三婆婆,交手还不到十回合,便显不支,额上渐渐来汗,了因大师连忙一摆手中方便铲大喝道:“你这莽汉哪里会是孟三婆婆对手,还不与我退下,须知她找的是我咧。”   那孟三婆婆,眼看得手,正打算乘隙用她那独门暗器先取傅天龙性命,再找了因大师动手,闻言不禁冷笑道:“久闻了因大师乃江南群侠之首,原来也只会用别人来衬刀头,垫马脚,对不住,我却由不得你咧。”   说着,乘着傅天龙心神一分,一个箭步跳出圈子,刀交左手,把右手一扬,一点寒星,便向傅天龙咽喉打去,那傅天龙人虽鲁拙,却也知道厉害,疾忙身子一挫,那枝袖箭直从头上飞了过去,却不料孟三婆婆那毒药袖箭是有名的七煞追魂打法,一经出手,可以七枝连发,第一枝方才躲过,那二、三两枝又连续发出,本来第二枝打他胸瞠,第三枝打他小腹,傅天龙这身子一挫,那第二枝却好直奔咽喉而来,第三枝也快到胸膛,只闹得他顾上顾不了下,顾下又顾不了上,闪避更是不及,心中正在着急,猛听了因大师大喝一声,只觉得一阵掌风呼的一声斜掠过来,那两枝袖箭全被推出老远,从身侧飞了过去。接着只听呛啷啷那方便铲上铁环连响,人已到了面前,和孟三婆婆动上了手,傅天龙虽然一连躲过那三枝毒药袖箭,却惊出一身冷汗来,只得拖着双棒,退出老远。再看那翠娘时,已经使开一路越女剑法,那道剑光,便似一条银龙一般,出没于三贼之间,猛听一声惨叫,那左边一贼,又被劈去半个脑袋,尸身倒下,其余二贼不由惊得一呆,当面一贼又被一剑刺进胸膛,撒手扔刀倒在一旁,其余一贼,连忙沿岸逃去,遥闻翠娘冷笑一声道:“原来秦岭出来的字号人物不过如此,竟也敢向我鱼翠娘动手攒打群殴。”   接着把手一扬,又娇喝道:“你这废物待向哪里走,还不与我躺下,一齐向鬼门关报到挂号去。”   一声喝罢,只见一点银星脱手飞出,那一枝燕尾梭,正打在贼人后脑上,也应声倒在十步以外,手足略一抽搐便自死去,这一来只看得傅天龙心服口服,睁大了怪眼说不出话来,蓦见翠娘娇躯一扭,一个转身,已经提剑纵来,一面笑道:“今夜虽是一个险局,倒也让我杀个痛快,如今岸上来的,只剩下那老贼婆,却不愁了因大师伯不将她留下来咧。”   傅天龙正待答话,倏听了因大师一声清叱,接着大喝道:“孟老贼婆,你须知这是老衲看在我佛面上,不愿多开杀戒才手下留情,权且饶你这条性命,此去还当洗心革面,否则如再遇上,那便难说了。”   再看时,那了因大师正提着方便铲,站在一蓬烈火绿烟外面,那孟三婆婆已经踪影不见,傅天龙不由高声叫道:“老和尚,你真有一手,怎么才只一会工夫,便把那老贼婆打跑了,她是借火遁走的吗?我怎么一点没有看见咧。”   了因大师拄着方便铲一路走来,一面笑道:“你胡说什么?世间哪有火遁之理,那是那老贼婆被我一铲将虎口震裂,刀已脱手飞去,她情急拼命,又将那五毒硫磺火弹使了出来,却不知我已用解毒布卷将鼻子塞上,她一见这下流玩艺无用,才吓跑了。”   接着又看了翠娘一眼道:“你这孩子,怎么出手这么黑,一共四个小贼,就没有留下一个吗?这一来连他们的底细也无法问得,岂不太嫌孟浪。”   翠娘不由红着脸道:“大师伯,我知罪咧,不过我只因这批东西全用的是下流暗器,平日害人必多,才一个没有留下,其实并非有意好杀,还望再恕过这一次才好。”   那傅天龙却笑道:“老和尚,你怎么忽然对这些杀胚也慈悲起来,须知人家的来意,却是打算水火一齐上,将你们这些人杀得一个不剩,这只算得是这些鸟人的一个大报应,你可怜他,他却决不肯放过你们咧。”   正说着,正好那鱼老已经将一个贼人从湖中抛了上来,又高声嚷着水底还有二贼。那傅天龙,自恃水性过人,这才大吼一声,跳下水丢,翠娘也因了因大师埋怨她没有留下活口,打算再擒上一两个听候发落,也跟着穿波而下。那水中来的三贼,除最前来的一个而外,其余二人全是黄河上游水寇中知名的人物,此番被孟三婆婆约出来,原本另有用意,起初以为秦岭五毒独门暗器天下无双,从来就难逢敌手,江南群侠虽然声名远震,但好汉决敌不过无情水火,所以才一口答应,谁知三个人才一近船,便被鱼老擒了一个,再听翠娘在岸上一嚷,岸上来的人除孟三婆婆已逃,其余全被宰了,虽然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吃了一大惊,为首一人本想就此逃走,但因成名已久,如果连面全不露,未免太过丢人,正打算能稍伤一二人,报出字号,说上两句过场话再走,不料鱼老已经赶来,便傅天龙和翠娘也全下了湖,不由把心一横,倏的像半截黑塔也似的从湖底冒出水面大喝道:“江南各位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鱼老跟着也一踩水,半截露出水面冷笑道:“你有话只管说,便打算走,只能报出字号,我鱼某也决不赶尽杀绝,须知冤有头,债有主,打架不恼助拳的,现在那正主儿孟三婆婆已经走咧。”   那人闻言哈哈大道:“你别卖狂,我独角蛟任大鹏并非怕你,只不过明人不做暗事,让你知道,大太爷我是谁而已,你便拿稳能赢得了我吗?”   接着那水底又冒上来一个人也大喝道:“鱼老头儿,你听清了,你二太爷姓梁行五,外号称分水神吼,这一次到南边来,可不全是帮助姓孟的,乃是因为奉了八王爷之命,前来拿你们这干朱明遗孽,老实说,你梁五爷还没有把你们这干叛逆放在眼睛里,真要动手,水陆两路我五爷全可奉陪,你快划出道来吧。”   鱼老未及开言,那傅天龙此刻也冒出水面,忙也一分双棒大喝道:“原来你两个却是兰州的任大鹏梁五,你们且先别向鱼老将军叫阵,这里还有我水龙神傅天龙咧。”   喝着,便似一条大鱼一般,从水面上窜了过去,双棒直向梁五盖下,粱五也一挺手中蓼叶劈水刀相迎,便在水面上斗了起来,鱼老也一挺手中娥眉双刺向任大鹏笑道:“我真想不到任寨主此番南来,竟是奉了八王爷之命,前来拿我们这干叛逆,那倒真的失敬得很,老朽久仰你水旱两路功夫全有惊人造诣,现在就用这一对分水娥眉刺,在水中领教如何?”   任大鹏方说得一个好字,翠娘已一挺宝剑道:“爸爸,宰这毛贼何须你老人家动手,且待女儿前来和他先较量一下如何?”   鱼老哈哈一笑道:“我闻任寨主在黄河上游久享盛名,那柄分水狼牙钻号称天下无敌,岂是你这孩子可领教的?不过你既说这话,让你见识见识也好,却须小心一二咧。”   任大鹏忙也大笑道:“鱼老头儿,你且慢说这便宜话,谁不知道你这女儿是嵩山哑尼和那独臂老尼的徒儿,身兼少林武当两家之长,今天闻老寨主不就伤在她手吗?须知你任大太爷既已出场,却不管你父女谁来较量,全是一样咧。”   翠娘闻言,因恐鱼老年迈有失,忙一挺剑,窜了过去冷笑道:“既如此说,还是你来领教便了。”   说着半沉半浮,连人带剑,直穿了过去,任大鹏也取下背上分水狼牙钻,迎着就刺,那水中交手本和岸上不同,只讲究个划拨刺扎,砍斫劈打全用不着,两人这一交上手,那任大鹏虽然力大钻沉,却不比翠娘小巧灵活,在水中上下翻腾了一会,渐渐只办得一个招架闪避,却难还手,起初还对翠娘心有轻视,不屑将全力使出,时间一长,才知对方水性竟在自己之上,连忙使出全身解数,但仍落在下风。一时露出本性冒出水面,不禁破口秽骂,这一来却更触怒翠娘,手中剑法一紧,越发逼了过去,那一个娇躯,简直和游龙一般,上下不离任大鹏左右,那柄剑又薄又轻,在水中阻力极小,更占便宜,任大鹏那狼牙钻功夫虽也深湛,但相形之下却嫌笨重。翠娘这一逼,更闹得他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避过一剑,趁着翠娘从身侧滑过,一钻刺去,却不料翠娘身子猛向下一沉,那一钻又刺空。正待收钻向下刺,猛觉双手一震,登时轻了许多,再看时,那钻已经截去了大半段。这才知道,翠娘手中那口宝剑,是一口切金断玉的利器,哪敢再行恋战,连忙一下窜出二三丈远,冒出水面,一打胡哨,招呼那分水神吼梁五逃走。   谁知那翠娘正也现身水面等他,人刚出水,遥闻翠娘娇喝一声:“打!”一支燕尾梭已经从水面打来。任大鹏连忙又沉了下去,那一梭正打在包头的油绸子上面,虽然只擦了一下,也吓得他亡魂丧胆,忙从水底逃去。那梁五在水中和傅天龙斗得正酣,忽听任大鹏一声胡哨,催促逃走,忙也双足一瞪,泅水而逃,傅天龙还待追赶,鱼老和了因大师一齐叫道:   “穷寇勿追,你们饶他去吧。”   众人这才一齐上船又用脚划将了因大师渡了过来,一看水中所擒贼人,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瘦骨脸的汉子,身上一身水靠,该自湿漉漉的躺在舱板上,鱼老走上前去,替他点开穴道,一面笑道:“朋友,如今秦岭和兰州来的人全走咧,他们却把你留在这儿,我们是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只要你说实话,也许把你也放了,决无凌辱之理,可是你要代人受过,那鱼某便说不得要开罪咧。”   那汉子气血乍通,浑身仍在麻木,闻言瞪起一双凶睛道:“姓鱼的,你少跟老子来这套,大丈夫来清去白,老子该说的自然会说,不让说的,你便把老子给宰了也是枉然。”   接着又道:“老子姓黄,单名一个坤字,外号黄河鲤,现在兰州城外老龙窝任家大寨掌管粮台,这次我们任大哥和梁五哥乃系奉了北京城里八王爷之命,前来捉拿你们这一干反叛,想不到老子合该背时,反被你擒住,杀剐由你,老子只是这两句话。”   天雄在旁忙道:“你既称奉了八王爷之命前来捉拿反叛,知道那些反叛是谁,有八王爷的朱谕札子吗?”   那汉子又一翻两眼道:“老子不懂那些,反正是跟我们任大哥和梁五哥来的总错不了,这难道还有个冒充字号的?”   鱼老又道:“那你们为什么又与秦岭来的人合在一处咧?”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那是孟三婆婆和闻寨主要替李元豹夫妻报仇,又打算发个小财,连那个什么曹官儿也坑一下,因恐你父女仗着水性蒙人,才把老子哥儿三个请出来,一同南下,老子们要捉的是周浔老儿和了因和尚,还有个叫白泰官的,却与你父女无关,在镇江来的时候便已说好,拿住这三个人是我们的,那贡品和船上财物,老子们却分文不要,只算他的,这是实话,老子已经全说了,你们便再问也是这两句。”   那曾静闻言,也从舱中踅出笑道:“这位黄寨主既如此说,料无虚假,不过你们在兰州,八王爷在北京,这远路程,他怎么会认识你们这三位,却派你们前来拿人咧?”   那汉子霍的从舱板上坐了起来道:“那是因为孟三婆婆有个侄儿名唤侯异的,他的拜兄向成,现在八王府当差,又和我们哥儿三个全是朋友,奉了八王爷之命来对我们说,只要能将了因和尚、周浔、白泰官三人拿住,解到北京城去便是奇功一件,损死了八王爷也得给一个大大的官儿做,我们才和孟三婆婆一路赶到江南。谁知到了镇江一打听,你们这一伙已经由运河北上,我们和孟三婆婆又赶到南京去,寻着李元豹一问,才知道你们受了雍亲王之聘,并且和那曹官儿做了一起,替他运什么贡品妆奁,那曹官儿又挟定了李元豹夫妻,不但不许寻姓鱼的父女报仇,反而着他夫妻向仇人赔了好多不是。因此,孟三婆婆才一怒折回镇江,沿着运河赶来,本想连贡品和妆奁劫走,让姓曹的也坑在里面,再把了因和尚等人一杀,人头带走,进京报功。没想到,一路赶到这里才算赶上,那闻寨主亲自前来探路,在船上做记号的时候,又被那姓鱼的小妞儿用毒药暗器打伤,逃了回去,虽然出水便将那条胳膊齐肩截去,保住性命,人却已经成了残废。大家一怒之下,才又决定水火夹攻,将你们连船带人一齐毁掉,如今水旱两路既然全没有得手,那只有算你们命长,福大咧。”   说罢箕踞而坐,又哈哈大笑道:“老子向来就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该怎么办,那老子便瞧你们的咧。”   曾静笑着大拇指一翘道:“好,黄寨主真光明磊落,我们佩服之至,大丈夫正该如此,不过那秦岭来的是哪几位,你知道吗?”   黄坤又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不知道,他们来的除孟三婆婆、闻道玄而外,还有铁墩殷七,小蜜蜂吴小川,大头鬼钱灿,火鸽子郎四,连我们算上,也不过九个人,你们却不必害怕咧。”   说着猛见那万家驹也从舱外踅进来,先向天雄请了一个安道:“马老爷,这贼人既然供认不讳,是来劫贡品和王爷妆奁的,便该交地方官看管,听候王爷示下发落,却放不得咧,此外适才末弁看见那对河岸上,来的人已经教鱼小姐宰了几个,这也须用你老人家的名片向地方官说明以当场格毙报案,让他们来相验,叠成文卷缉拿在逃贼人才好,要不然可不好办,再说在他们地方上出了这么大案子,我们也不能太便宜他。”   接着又请了一个安道:“你老人家别怕麻烦,这报案洽办的事,自有末弁去,至多那地方官来的时候,由你老人家申斥他一顿便行咧。”   那曹连升也伏地叩头道:“奴才万想不到那李元豹竟连敝上也打算坑在里面,这人心便真难测咧,今晚如非有各位大侠和马老爷在船上,不但敝上是不了之局,便奴才和这位万老爷也是一死,既有活口在此,还求你把他口供录下来,打上指印,天明就去报案才好,要不然,大家便全脱不了干系咧。”   天雄正在沉吟,曾静忙道:“这位万老爷和老管家说的话极是,马兄却不可不听,这口供报告全由我来写,明天就着他两人出面报案便了,不过这是江南和山东两省交界,究竟属哪里管,还得先打听清楚才好。”   那万家驹忙道:“曾老爷不必打听,末弁已经问过船上水手,这里属山东滕县管,不过离镇城甚远,但那也说不得咧。”   正说着,那黄坤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们打算送老子到官吗?那这场官司可够打的。”   曾静笑道:“你不是说奉了八王爷之命来的吗?我们却是奉了雍亲王和十四王爷之命到北京去的,那只有稍微委屈你些时,这场官司让三位王爷来打咧。”   说着向天雄和鱼老一使眼色,鱼老忙道:“朋友,这可不是我鱼某说了不算,你既是王爷所差,这事便非经官不可咧。”   说着又向万家驹喝道:“论理我本不应该得罪朋友,可是人家既然打着王府旗号来,那我们便不能再用江湖过节来处理,这是你们的事,人算交给你咧。”   那万家驹答应一声是,立刻提高了嗓门向舱外高声道:“来呀,你们还不快将贼人捆上,这可是打劫贡品的要犯,却玩徇不得咧。”   一声喝罢,便有两名兵丁,携了绳子前来将黄坤反剪了,押到官船上去,那黄坤却毫不在意,冷笑连声,只说了一声:“官私两面老子听便!”便大步走了出去,万家驹擎刀押在后面,自去着人看守,那曹连升又叩了一个头道:“马老爷,诸位大侠,如今该明白,这些贼人之来,与敝上和奴才完全无关咧,不过今后这一路上更加险恶,还望格外维护才好。”   天雄冷笑一声道:“据此贼口供,虽非曹大人所使,但这一路之上,如非你两个有意延宕,我们此刻也许早到通州坝起旱咧,贼人即使赶来,哪会在这里遇上?再说,这些贼人为了替李元豹夫妻报仇却已直认不讳,这怎么说与他无关?我与诸大侠既在船上自不容不加维护,但今后行止却由不得你们咧。”   曹连升又连连叩头,曾静忙又笑道:“老管家受此惊吓想也累了,你且回到自己船上去,吩咐各船小心戒备,我们还须商量写供报案咧。”   曹连升忙又谢了,才出舱而去,等他走后,了因大师方向静修道:“你和这位傅施主是怎么来的,为何得知我们泊船此处,是从镇江便一路跟着贼人下来的吗?”   静修忙道:“徒弟在镇江并不知道这些贼人已经下来,那是因为这位傅施主,到寺里去还僧衣和银子,并且说他已到了一趟少林寺,将前此经过情形,全已禀明铁樵大师,老方丈一怒,便将毕五传去对质,痛加申斥之后,即便予逐出少林门墙。   正拟亲自南来,面向老师父和恩师谢过,商量今后应付鞑虏江南宵小之策。恰好那位林老前辈也赶到,彼此畅谈之下,决定先行清理本门门户,再行南下。并且写了两封信,仍着傅施主送来分致老师父和恩师。那致老师父的一封,我已专人送往太阳庵。致恩师的一封,徒儿因为铁老方丈,不过为了傅施主道歉致谢之意,本打算暂时放在寺中,等徒儿北上再为面呈。   却不料傅施主非面递不可,而且更要面谢前此化装逃走之罪。   并且要赶上鱼老将军父女,谢过救命赠衣之恩,送回银子,死活磨着我来一趟,徒儿本不想答应,但他却不依不饶,所以只好陪着来咧。”   傅天龙咧着大嘴笑道:“要不是我拖着你来,能赶上这场热闹吗?我虽没有杀得一个鸟人,能看见老和尚和鱼师妹那等出色像样的好功夫,也就算没白来咧,底下的话,待我来说好了。”   接着便说出一番话来,原来他和静修两人自从离镇江之后,依静修本打算也雇一条小船,一路赶下来,偏傅天龙嫌坐船太慢又闷人,坚持非起早不可。静修拗不过他,只有一同起早,沿着运河赶着。所好那长淮南北全是九里山王彭天柱的势力范围,静修颇多熟人,一打听那五船行得极慢,因此也不着慌,一路步行,有时也雇个短脚,赶了下来。这天到了微山湖,已近黄昏,依着静修本想先在河下查看一下,那五只船曾否过去,又是傅天龙说先买些酒食吃饱肚皮再打听,偏那河下阻风船多,酒菜供不应求,无法购得。两人好不容易问到村中一家小店,因为要卖高价,尚留得有些熟菜馒头和自酿村酒,那店只有一大间,除靠着后壁有一小门而外,连灶带柜全在里面,一共三张板桌,不过十来个座头。两人走进去,正好挨着犄角有一张桌子还空着便坐了下来,要了一盘馒头,两碟熟菜,半斤酒对饮着,傅天龙一看那两碟熟莱,一碟是咸菜豆腐,一碟五香豆子,不由把眉毛一皱道:“他妈的,这不弄鸟吗?我又不是和尚,怎么也教老爷吃素?”说着连忙唤来小二道:“你们这儿有荤菜没有,要有快给我切上二斤牛肉,便猪肉羊肉也行,老爷却不吃斋咧。”   那小二一见他虽然一身俗家打扮,头上却没有辫子,只留着三五寸长的短发,静修又确实是个和尚,不由笑道:“我们这里不算饭店,不过一个穷对付,平日倒还有点牛肉,目前泊的船多,早卖完了,你要吃荤的那只有鲜鱼虾子,还得到渔船上去现寻,价钱可不便宜。”   傅天龙道:“既有,快去寻来,价钱不怕贵,这素菜我却没法吃咧。”   那小二方才笑着走出去,忽听那前面桌上一个壮汉道:“小二哥,既有鲜鱼也烦你给我带上两条来,钱不怕贵却要鲤鱼,这是去毒做药用的。”   说着,一伸手先掏出一块银子来递了过去,那小二答应一声,伸手接过而去,静修素来精细,一听去毒做药四字,不由暗想,用鲤鱼去毒做药,这一定是中了毒药暗器,说不定就与恩师一行有关,忙就油灯之下,向那桌上偷觑了一下。只见共坐着三个人,那说话的,年在五十开外,紫黑脸膛,左额角上一个肉瘤贲起老高,身上敞披着玄色湖绉紫羔皮袍,腰间却束了一条青绸腰带,另外两个,一个少年人年纪才二十来岁,白净面皮,头上梳着散花大辫,身穿黑绸子老羊皮长袍,却反卷着袖子,一手擎着酒杯,看着那壮汉道:“任寨主,你买鱼是为了我闻太师叔吗?那大可不必咧,他老人家是个老在行,自中了那姓鱼的丫头一梭之后,便自己将一条胳膊齐肩截去,毒气既未侵入内脏,还要这东西做什么?”   那任寨主一面喝着洒,一面道:“吴老弟,你既在孟家门下,怎么连这点见识全没有?   须知闻老前辈中了那燕尾棱,在水中至少也浸了好一会,上岸之后虽然当机立断,自己把一条胳臂截去,那毒气却难免侵入。要不然,他还要服那化毒散做什么?既有鲜鱼可买,为什么不带一两条回去,便他用不着,孝敬你太师母不也很好吗?”   那边坐的一个,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麻子,上身青绸短袄,下身玄色丢档湖绉棉裤,底下扳尖快鞋,更显得横眉瞪眼,一脸忿怒之色道:“我真想不到,这一次竟连闻师叔也吃这大亏,把一世英名丧在这小妞儿手里,他妈的,要依老子的意思,赶晚上过去,用薰香把她薰过去大家先乐个够,然后再割碎了扔下湖去喂大鱼才对劲。”   那少年冷笑一声道:“如果你能到她船上去使薰香,太师母也不会使用这水火夹攻的法子咧,老实说,我们已全打听清楚,在他们那一起人里面,那妞儿并不算厉害,这里头那了因老贼秃,才算是第一能手,还有鱼老头儿夫妇和那个什么小鹞子马天雄,全不比那妞儿差什么,你只想一想,凭闻太师叔的功夫,在本门之中也算是顶儿尖儿咧,人家手底下要不明白,能吃这大的亏吗?”   那麻子猛又一瞪眼道:“好小子,你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竟连我殷师叔也不放在眼里,须知我铁墩殷七,就讲个遇弱力敌逢强智取,如果不是孟师叔已经和任寨主商量好了用水火夹攻之策,那我便真把他们全给薰过去大大的摆布一下,什么了因和尚,还没放在老子心上咧。”   那先开口的寨主不由看了傅天龙和静修二人一眼,脸色一沉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二人就敢这等信口胡说,还不与我快些住口,只等那鲜鱼一来,我们也该走咧。”   那二人闻言,也向二人看了一下,便不再说什么,傅天龙听得明白,正待开口,却被静修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一使眼色笑道:“王施主,你那老丈人的冥寿就这等热闹吗?怎么竟要十三个和尚放焰口,老实说,要不是冲着你,我还真不愿意跑这许多路去做这法事咧。”   傅天龙不由一怔,但经静修那一脚,猛然省悟,咧着大嘴笑道:“可不是,这全是我那小舅子搞出来的,却有劳大师父咧。”   那三人却只吃喝不语,少时鱼来,那任寨主要了两条活鲤鱼,用枯草穿着,付了酒帐,三人径去,那小二却另取一条前去整治,静修等三人走后,又唤来小二道:“方才来的三位客人你认得吗?”   小二摇头道:“连日泊船甚多,这三位中午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小人却认不得。”   静修笑道:“我再跟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吗?”   小二不由笑道:“小地方不过百十来户,大师父只说出来,小人决没有不知道的。”   静修忙道:“我打听的是彭天柱彭老庄主,他这里有庄田佃户吗?”   那小二看了他一眼道:“他老人家在这儿虽有产业,人却不常来,大师父认得他吗?”   静修笑道:“他乃是小庙的老护法,曾经说过,这方圆几百里以内,只一提他,没有人不知道的,如有急事,只要当地有他的佃户全可帮忙,恰巧我们有一件小事,非问当地人不可,小二哥既知道,能帮忙一二吗?”   说着信手蘸了一点酒,有意无意的,在那桌上画了一个井字,又在外面加了一个大圈,那小二一看,忙道:“小人就种着他老人家一顷地,既如此说,你两位且请到后进再谈如何?”   说着,便从那后壁的小门走了出去,却是临湖三间茅屋,小二先是进屋去,低声道:   “叔叔,老庄主有特客来咧,我怕年轻不懂规矩,你老人家快出来迎接。”   说犹未完,便见灯一闪,一个矮老头儿走了出来,先向二人上下一看接着笑道:“二位是从船上下来的吗?既有老庄主之命,小老儿合当迎接,且请进来坐吧。”   二人一齐进了草堂,静修忙又合十道:“小僧静修,这位是龙门傅天龙,路过贵地,因有急事,非当地朋友帮忙不可,所以才把彭老庄主的令子亮出来,请问老施主尊姓大名,这里掌舵当家是哪一位老大。”   那矮老头儿把手一拱道:“这里是个小地方,说不上是码头,更说不上有谁当家掌舵,不过老庄主吩咐过,见了他的九宫一统令子,有事必须帮忙,小老儿姓孙,草字德广,大师父有话只管对我说,但能办到,决定照办。”   静修笑道:“照这么一说,孙老施主就是这里的老大了?”   说着,手按胸膛向外一翻,那孙德广也把手按胸膛,接着食指向上一指,又道:“大师父放心,彼此全是自己人,你有事但说无妨。”   静修这才将了因大师及鱼老父女有事北上,自己因为紧急公事赶来,在前面店中遇上三人的事说了,一面又道:“小僧本不打算惊动当地朋友,但一则来船过多,不知家师和鱼老将军的船,泊在什么地方,二则这三个贼人既有歹意,不知来了多少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打算奉烦代为查点一下行吗?”   那孙德广笑道:“原来大师父竟是金山了因大师的徒弟,这位傅爷又是少林铁老方丈门下,此事不必查得,小老儿已经全知道,只因自己本领有限,那鱼老将军和老方丈等人又未露相,诚恐其中尚有隐情,所以未敢冒昧求见,既如此说,容我详细陈明便了。”   接着又道:“那鱼老将军的宝舟一到此地,我便认出镖旗香阵,他们的船,原来和那几条官船全泊在离开这里不远河下。那批贼人来得倒不少,连船上水手,一共有十余人之多,也分乘两只大船,便泊在村北土地庙前面我一个侄儿的门外,午后那老贼道,前去探路,受伤逃回,便商量着要趁夜深入静,水火夹攻,我得讯后,本想立即向船上各位报上一个讯,但后来那鱼老将军,忽然又将船全移到南边小沙洲里面。心想也许各位已有准备,所以打算等天黑再看情形决定。如今我已着我那侄儿暗中打听,一有信息,他一定会来告诉找,二位不必着急,那鱼已整治,小老儿还有点自用酒肉和菜蔬,且请少为吃上点搪寒,只等天一全黑下来,我再用小船,送你二位到那鱼老将军的船上去便了。”   傅天龙笑道:“原来你这老儿却是个地理鬼,把事情已全放在肚里,既如此说,有酒饭快拿来吃,我们也不用人送,你只借一条小船来便行咧。”   静修忙道:“老施主认得我那恩师和鱼老将军吗?”   孙德广道:“我虽未曾见过,却早听老庄主说过,慕名已久咧。”   接着又笑道:“小老儿当年原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自从受了老庄主一场教训,才回到家乡打鱼种地,如果在当年混人的时候,这些猴儿崽子,连招呼全不打一个,便在我这地方上打算动手计算人,不待各位大侠动手,早先把事情搞到自己头上来咧。如今老了,只好凡事让人一步咧。”   说罢,便命人重行备上酒菜,傅天龙一看有鱼有肉,还有一只大肥鸭子,不由哈哈大笑。   傅天龙笑罢又道:“原来你们东西舍不得卖,却留下自己吃的,要不是这么一来,我这鸟嘴哪有这大福份。”   孙德广笑道:“这本来不是卖的,那是我几个侄子孝敬我的,贵客登门所以才拿出供客,二位别嫌简慢才好。”   说着三人一同坐下用酒,孙德广又唤过侄儿悄悄的说了几句,那小二便退了出去,这里三人匆匆用罢酒饭,那小二又慌张的赶了进来道:“适才我大嫂假作洗涤衣服,在那船边听得清楚,如今那些贼人已经把人分成两批,一批由岸上去放火,一批由水底去凿船,如果那几条船一点防备没有,便糟透咧。”   二人不由全慌急起来,这才向孙德广借了两条小船,绕出湖面,向沙洲飞棹过来,却想不到,船上诸人已经有准备,水旱两路贼人,全吃了大亏逃走。   傅天龙说罢之后,了因大师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说,那我们不如索性赶到他们那泊船的地方,一探虚实再为定夺,否则这前途却真步步荆棘咧。”   鱼老点头道:“这话很对,我们即使不想赶尽杀绝,也必对那孟三婆婆把话交代明白才对。”   说着大家一商量,除留鱼老一家守船而外,其余都用小船渡过河,沿着河岸向村上走去,谁知才到那岸上,便发现那四具死尸,连丢下的兵刃全都不见,只剩下几摊血迹,一路到了村中,全是静悄悄,静修、傅天龙寻到那孙德广的小店,店门已经关上,门缝却仍有灯光射出,试用手一敲,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孙德广早从门里迎了出来道:“小老儿知道各位必来,所以留着灯火等着,如今那一群贼人全已走咧,便连那几具尸首也带走了。”   了因大师不由一怔忙道:“他们全走了,是向南走的,还是向北走的咧?”   孙德广才道:“这却不知道,因为他们两条船全是向湖中开去的,看去虽是向南,但去得一远,便不知方向了。”   众人又略问情形,便仍踅转,用小船渡向沙洲外面,才近泊船之处,便听鱼老大喝道:   “你们这些人真是酒囊饭袋,难道连个捆好的贼人也拿不住,却放他跑了,还伤了人,这不岂有此理吗?”   又听那万家驹道:“这实在是末弁该死,以致被他跑了,不过这贼委实厉害,人已绑在桅杆上,又谁知道他能将三股麻绳一下就全挣断咧。”   众人不由全是一惊,再到船上一看,只见万家驹哭丧着脸呆站在船头上,那旁边官船上桅杆下面落了一船板绳索,两个看守的兵一个躺在桅旁抱着小肚子直叫妈,一个浑身湿透,了因大师一问,方知众人走后,鱼老、翠娘也各自在舱中更衣,忙着烤干水渍,那被缚在官船桅杆下面的黄坤,虽有两个兵丁持刀看着,他却毫无惧色,只不断的在冷笑着,那两个兵丁方喝:“你这厮好大胆,不用说别的,只凭一个打劫贡品便该是一个剐罪,还敢在这里笑,再不放老实些,便不要怪老爷们要替你穿上琵琶骨咧。”   那黄坤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凭你也配,对不起,老子没有工夫再在这儿呆下去,这就要走咧。”   说到一个走字,双臂一振,那上身捆着的麻绳,寸寸皆断,接着飞起一腿,正踢在右边的那兵小肚子上,只呵呀一声,便倒了下去,那左边的兵正待扬刀便砍,一面大叫道:“鱼老将军快来,这贼人打算走咧。”   那黄坤一伸手夺过那刀,趁势一掌打落湖中,接着提刀向湖中一窜,便入水逃去,那鱼老闻声,连忙出来,人已踪迹不见,那被打落湖中的兵,却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叫救命,船头上躺着的兵,也直嚷肠子断了不已。那万家驹正在和曹连升二人互道方才惊恐,闻声赶出一看不由跺脚,连声喝骂,一面命人将水中的兵救了起来,一面向鱼老请罪。正好众人也回来,大家一商量,只有由曾静连夜写了一个报告状子,着曹连升第二天天一亮便到滕县报案,等县官来履勘查问,不知不觉又耽误了两三天。那静修和傅天龙仍旧回去。曹连升也专人将中途经过禀明曹寅这才上路。这一来曹万两人却不敢再延缓,要行要住,全依着天雄和鱼老做主。但天气渐入严冬,虽然按站赶路,河冰夜结,时复濡滞不前,只急得天雄焦灼万状,好不容易才到德州,原拟先和了因大师、曾静三人,先从旱道入京,却撑不住曹万两人苦苦哀求,只有答应始终其事,那天船泊河下,因为是一个大去处,河下船又多,虽然也加戒备却未免稍形大意,那五条船全泊在外档,只鱼老这条船靠着岸,两边全被来往商船挤满,众人用罢夜饭,天已将近二鼓,均各分别就寝打坐。只天雄因心中有事睡不着,忽觉腹痛,起来大解,因那船两边均已挤实,只有上岸去寻觅厕所,偏偏人生路不熟,寻了好远,才找到茅房,解罢回船,街上已经更深人静,只一天寒月斜挂在河畔。正在向前走着,忽见前面一条船上,窜起一条黑影,一跃上岸,那身法简直老练矫健已极,不由心中一动,连忙脚下一紧,赶了上去,等离开丈许,转将脚步放缓,再看时,那背影却是一个少妇,青衣布裙,右手提着一个竹篮,似乎篮内还有衣物,步履之间却一点也不异样,不由暗想,方才我明明看见她那起步飞跃之势,一定是个江湖健者,为何却变成了这样一个寻常民妇,忙又赶上几步,越向前面,掉头再看一眼,只见那妇人,把一幅青绢包着头,虽然年在四十以上,却厚厚的涂了一脸脂粉。心中正想,这女人真奇怪,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去?再看那竹篮里面,却揣着一件旧衣服,又不像个做买卖走人家的样儿,因为打算看个究竟,所以足下不由又慢了一步,让那女人走在前面,仍在后面跟着,走了一会,只见那女人不住价向河下看着,看看已到泊船之处不远,那女人猛一掉头,看见天雄仍在身后跟着,倏然冷笑一声道:   “小鹞子,今天便是你的死期到咧。”   说着把手一扬,便见两点寒星向双目打来,天雄心中本有点犯疑,一路跟着,早已留上神,一见对方暗器出手,连忙一闪身避过,接着双掌一分,大喝道:“你这贼妇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既然知道你马爷外号,还不报上名来受死。”   那女人毫无惧色,又冷笑道:“姓马的,你认不得老太太吗?我那徒儿李飞鹏与你何仇,竟一掌将他置之死地,如今你老太太找你便是为了要报这杀徒之仇咧。”   天雄一听,不由一惊又厉声喝道:“你这贱妇,难道就是孟三婆婆吗?前在微山湖幸逃一死,如何不自洗心革面,悔过自新又跟了下来?这一次便难逃公道了。”   那妇人也厉声道:“我秦岭一派,已与尔等仇深似海,焉有轻易放过之理,今日既然遇上,只有各凭本领,拼个你死我活,胜者为强,哪有许多废话?”   说罢,撮口一声胡哨,那声音既长且远,便如鬼啸一般,猛可的,倒纵出去丈余,掀开那竹篮上面旧衣,一下取出五枚弹丸大小火弹,觑准鱼老那条船,先发出一枚,天雄见她不奔自己,转用弹丸去打那船,心知仍想用火攻之法,但自己离船尚有二三丈远,决难顾及,正在着急,那枚硫磺五毒弹已经打向船篷,眼看就要烧着,倏听舱中一声大喝道:“你这毒妇,竟敢又来害人。”   只听得呼的一声一股劲风,那枚火弹立刻被反激回来,直向那妇人当胸打到,尚未落地便自爆开,化成一团烈火。那妇人一下几被自己火弹打着,不由一慌,又倒纵出去丈余,方才立住脚。那舱中的了因大师也窜了出来,接着,从后艄吧、吧、吧,又一连打出来三粒弹丸。那妇人方才让过上面一弹,那下面两弹已到,第二弹正打中竹篮,只听得轰的一声,登时爆起一大片火光。慌得那妇人撒手不迭,手臂身上已经烧着,幸得自己是一个行家,慌忙又纵出去丈余,就地一滚,方将身上的火滚熄,但也受伤不浅。了因大师和天雄正待赶去,忽听那后艄娇叱一声,翠娘已从船后纵向岸上,吧、吧一连又是两弹打去,那妇人已向一条小巷闪了进去,翠娘一连两个纵步,赶去一看,人已踪迹全无,那地下一团烈火浓烟,兀自冒起丈余,周围也有栲栳大小。幸而三人全已堵上鼻子,又在夜深,岸上无人行动,河下泊船人也全已睡了,所以未曾中毒伤人。天雄猛忆那妇人乃从船上跃出,匆匆向两人将经过一说,这时鱼老、七姑也全惊醒,当了因大师和天雄赶去,再看那船时,却是一条载客短程航船,那妇人乃系中途搭客,连船上人也不知姓名来历,只有又回来。这时邻近各船及岸上商民已经惊醒好多,那火光已熄,毒烟也散,外面反而喧嚷起来。那妇人们入小巷之后,原本藏身在一家墙角后面,一听河下一片人声,哪敢再出来。转从那条小巷,绕向正街,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那店门半掩着,内面一个小二打扮的人,连忙将那妇人放入,将门又关上,一面道:“太师母得手吗?外面只听人声噪杂咧。”   那妇人跺了一脚摇头道:“不但没有能得手,我又受了伤咧。”   原来那妇人正是秦岭下来的孟三婆婆改扮,只因前在微山湖,水火夹攻之计未能用上,转将闻道玄变成了独臂道人,又折两代四个得力门下弟子,不由忿恨欲死。偏那任大鹏、梁五两人,因黄坤被擒,又埋怨她事前没有布置好,一定是门下弟子如殷七等人出言不慎,致将机密泄漏,才被敌人有了准备。虽然后来黄坤逃回,未曾丧命,但彼此一阵争吵之后,闹了一个不欢而散。那孟三婆婆和闻道玄只剩下二人越发把了因大师、鱼家父女和马天雄等人恨如澈骨。但和任大鹏等三人分道扬镳之后,人手愈感不足。因此虽然尾追了几天却不敢再下手。后来二人一商量,想起德州城外,河堆附近街上,孟三婆婆姘夫窦飞虎有一个侄儿窦胜和闻道玄的师弟刁良两人合开着一家客店,不妨暂住,先让闻道玄养伤,再徐图报复。   所以换了一条轻快小船,加速赶到德州住了下来。那窦胜刁良一见婶母师兄来到自是竭诚招待。孟三婆将闻道玄安顿之后,心终不死。又在当地配了一种特制火弹,化装一个村妇,从德州迎了下来,恰好才赶出三五十里,便自遇上。那官船和鱼老的船虽然易认,但她因吃过了因大师的大亏,哪敢露面。   只有搭一只开往德州的航船,尾辍着。   等到了德州以后,又因鱼老那条船,泊在内档靠着岸,那是必经之路,一直等到夜静更深才偷偷的下船,原想这一来人不知、鬼不觉,必能得手无疑。却没想到正好遇上天雄,不但未能如愿,反将自己半边身子烧伤了好几处。那小二原是窦胜徒弟,所以也叫她太师母,先在暗处还不甚显眼,等走到柜前灯下一看,只见她右腿、右臂、衣服全已烧破,灰土血污连成一片,连脸上也被灼伤,闹了好几个流浆大泡,不由叫声啊哟,一面道:“那姓鱼的娘们和了因老贼秃也会使这个吗?你这个伤可受得不轻。”   孟三婆婆把牙一咬道:“这用不着你问,你只把你师父找来便行咧。”   说着,便走向自己所居跨院,颓然躺在炕上,那窦胜刁良两人原因外面喧嚷,赶了出去查看。半晌方才回来,一见伤势,忙由窦胜替她用剪刀将破衣剪开,洗净用自己秘制好药敷上包扎好了。那闻道玄得讯也挣着走来,一问情形,不由对了因大师这一干人更恨如澈骨,依着窦胜和刁良两人,本打算齐集附近羽党,再往报仇,闻道玄忙道:“以我和你婶母尚且不行,何况你两个。如今只有等我们伤好,到京再做道理。反正我们和他武当少林两派已经势不两立,既要报仇,何争此一时一刻。这些人既到北京城去,一定全在雍王府,一时决不至他去,还愁没有法子找他们算回这本帐吗?如今你二人可暂时不必声张,也不得轻举妄动,只等我和你婶母伤势痊愈再说。”   孟三婆婆冷笑一声道:“这次我们算是栽到家了,再打算在路上动手已经无望,那只有到京再说,反正我那侄儿侯异,命丧在雍王府,那云中凤又将向成一身功夫破去,此仇也非报不可,好便好,不好,索性在北京城我们再闹一个大的。不过我们带来两代四个得力徒弟,全丧在鱼翠娘那贱人手中,闻贤弟又成了残疾,我只一人,却委实孤掌难鸣,真要说到动手,能制那了因和尚的人还不多,这还得设法才好。”   闻道玄看着那一条断臂,不由长叹一声道:“我真想不到,这丫头竟如此厉害,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我真懊悔,从前没有能多在真实功夫上下力,全仗毒药暗器取胜,一经遇上行家便全用不上。黄河渡口一败,虽然自知不济,埋头苦练,但真正内家工夫,已经无法登峰造极,所以又有此失。那鱼翠娘后辈晚出尚且如此,了因老贼秃这几十年来,决也不会把功夫放下,那便更难敌了,如要制他,除少林的哑尼道朗、铁樵老和尚、武当的独臂老尼等有限几人而外,恐怕已经寥寥无几了。”   那刁良在旁忙道:“师父不必难受,难道除了少林武当这几个人而外,这老贼秃真就无人能敌不成?你老人家不是说过雷太师叔的内家功夫已到骨软如绵,寒暑不侵的境界,便少林武当两派长老也难胜过他老人家吗?如今他便在这德州城内三仙祠修真养性,徒弟虽也去过两趟,但他老人家却托言坐关,不允相见,你如果能去请他老人家出来,这仇不也就可报了吗?”   闻道玄半晌不语,把头连摇道:“他虽是我师叔,但向来性情古怪,只恐求也无益,如今还只有由你到秦岭去一趟,禀明你三位师叔,命他们到此地聚齐再做商量,此外再无别法咧。”   孟三婆婆忙道:“刁良方才说的是雷春庭雷老前辈吗?他既然是贤弟的师叔,你为什么不去请他一下?这位老人家昔年曾有霹雳手之称,如果他真能出手却不愁了因贼秃不甘拜下风咧。”   闻道玄又长叹一声道:“他不但是我师叔,我的那点内家功夫,还大半是他教出来的,但因我和你相识以来,便断了往来。黄河一败之后,他更力加规戒,绝不许与了因贼秃为仇。   如今再找他去,只有落得一场训斥,弄巧了也许今后动手反更为难,那是何苦咧?”   孟三婆婆不由默然,只有又商量了一会,仍命刁良回秦岭去报讯约人不提。   在另一方面,天雄等一行,经过这场虚惊之后,戒备愈严。   等到通州坝起旱到京,已是年残岁底,曹连升自向雍王府投书,点交妆奁,内务府交送贡品。那鱼老父女和曾静、了因大师四人也自先向周路二人京寓前去。天雄却单独奔年宅而来,才到宅前,便见魏景耀迎着笑脸道:“马爷,您这一趟多辛苦咧,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雍王爷和羹二爷已经天天在盼望,连人全派出两三起,您遇上没有?如今二爷吉期已过,这喜酒您却没能赶上咧。”   天雄不由一怔,忙道:“那位云小姐已经过门了吗?那我真误事咧。”   魏景耀未及答言,忽从门内闪出一个二十来岁的白皙少年来笑道:“这位便是马天雄马爷吗?您别听他的,羹二奶奶虽然已经过门,云小姐的吉期,却在明年元宵,您不但一点儿没有误事,回来也正是时候,二爷和那位白大侠现在花厅外书房,正在惦记您,您快随我来吧。”   天雄一见那少年,虽是一脸机伶之色,人却没见过,忙道:“你是谁,怎么我不认识咧?”   那少年请了一个安笑道:“奴才叫喜儿,您到南边去,奴才才到府里来,您当然不会认识,如今奴才是专伺候二爷的,您快来吧。”   那魏景耀连忙笑道:“我本来说的是羹二奶奶,并没有说云小姐,也并没有错呀,你怎么这等说法?须知羹二奶奶到底是正室夫人,那云小姐便再由王爷做主,却只能说是纳妾,不能说是完婚咧。”   说罢便搭讪着走去,这里周再兴领着天雄径向花厅外书房而来,人才到花厅外面,院落当中,周再兴便高声道:“回二爷和白大侠,那位马天雄马老爷已由江南回来咧。”   羹尧和白泰官二人正在谈着天雄迟迟未到的事,深恐程子云又在中途弄鬼,一听人已到京不由均各大喜,一齐迎了出来,羹尧首先拱手笑道:“马兄此番南下,不但跋涉辛苦,而且因此又受重伤,小弟实在于心难安之至,幸喜诸事均仗大力,得以成功,小弟只有铭之心版,容我慢慢答谢了。”   白泰官也笑道:“马兄怎么迟到今日才能回京,是路上又出了什么事吗?”   说罢相携入室,一同落座,天雄道贺、寒喧之后,也笑道:“年兄未免太言重了,小弟此行虽未辱命,但也惹出若干事故来,除赶回吃你与云小姐的喜酒尚未误期而外,还有若干事须待商榷咧。”   说着,看了周再兴一眼,又道:“说来话长,少时容再细呈便了。”   泰官向室外一探首,哈哈大笑道:“马兄有话但说无妨,自小弟来此下榻之后,这花厅上年贤侄便已吩咐过,不许外人擅入,这喜儿你别看他是个书僮,其实却也是肯堂先生入室弟子,复明堂上得力人员咧。”   说着又将周再兴来历匆匆一说,天雄不由一怔,忙又向周再兴看了一眼,把手一拱道:   “原来周兄也是自己人,并且还和年兄是同门师弟兄,适才小弟不知还望恕我唐突才好。”   周再兴连忙还礼,一面笑道:“马爷,您不必如此,我既奉命在此地伺候年师兄,便应视同厮养才好,要不然被人看破反为不妥,便年师兄和白师叔也是如此。”   接着又笑道:“闻得您和鱼老将军已经认了世交,他父女小弟也极熟,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便伺候您不也是应该的吗?”   天雄又谦逊再三,方将中途所遭一一说明,泰官大笑道:“原来路上还有这等周折,那曹寅这老奴才,便又弄巧成拙咧。”   羹尧忙又问了因大师等人下榻何所,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雍王,白泰官笑道:“此事你了因大师伯必与周路二公有所商榷,他们自有决定,倒是那鱼翠娘,对你和凤丫头的事,颇为不平。她又性子极急,一个不巧,也许今晚就要去向她大兴问罪之师,这却未免太煞风景。   便在雍王府稍露行迹也不好,马兄新归,你们不妨多谈一会,容我且携周贤侄一行,先拦住她才好。”   说罢便起身告辞,携了周再兴径去,这里羹尧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便命备酒与天雄洗尘,各话别后经过,羹尧慨然道:“马兄此行,所关极大,小弟固所深感,如能因此创出一个新局面来,也不负你这番辛苦。”   说着又道:“老伯大人的事,刑部已接川中来文,据称自到戍所,便自失踪,不知下落,如依小弟揣测,也许他老人家雄心犹在,或者脱身他去,另有所图亦未可知。连日雍邸均谓来年小弟或可外放学政。他的意思,本拟着我到江南去,但小弟之意却在甘陕川中。一则边陲较易布置,打算借此稍有建树。   二则江南既有长公主和诸位老前辈在彼,小弟前往,也反多顾忌。所以一再和他说明,托言秦陇川中关塞险要,为兵家必争之地,如欲与诸王以争天下,必须先机占有不可,他已答应,事如可成,马兄还请随行,小弟必以全力代为打探下落,以全孝思。”   天雄不禁避席下拜道:“小弟得蒙知遇于泥涂之中,已是终身感戴,若再如此成全,只要能容我与老父见一面,敢惜此身以图报于万一。”   羹尧也慌忙答拜道:“如今弟与马兄除已成生死不易之交而外,还有许多大事要共,你为何又以这等大礼相加,不折杀我吗?”   天雄慨然道:“小弟素性耿直,既蒙以知己相待,决不敢再以世俗之礼相见,但既为老父如此成全便不得不尔咧。”   说着,两眼隐泛泪光道:“小弟国破家亡之后,生死皆不足惜,一念未忘者,只能侍奉老父得终天年,于愿便足。却想不到邯郸一见,辱蒙不弃,又生出若干机缘来,令我已死雄心,又复重燃,今后匡复大计自当重于一切,不过孺慕之思,究不能忘,但愿苍天有眼,得假年兄之手,令我父子重逢,再能重睹汉宫威仪,那便虽死无憾了。”   羹尧忙道:“吉人自有天相,何况马兄一门忠孝,在在均足为人楷范,此事终必有如愿之一日,此时却不必过虑咧。”   说罢又各吐心曲,互相慰勉,直到初更白泰官和周再兴方才一同回来,一见二人把酒围炉,小饮未已,泰官首先笑道:“你两个好自在,如今一切全停当咧,你了因大师伯和曾静明早便由你两个引见雍王,但他二人也和我一样,却不愿住在那府里,最好是也在你这里凑一凑热闹,那鱼家父女也非和你见见面不可,只是此事必须瞒着令亲才好,你方便吗?”   羹尧笑道:“大师伯等如果肯像师叔一样住在我此地,那弟子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便鱼老将军父女,也可请来,焉有不方便之理。”   泰官摇头道:“你大师伯和曾兄来住无妨,那鱼家父女却不方便,因为他父女和我们不同,既决不愿和令亲见面,便万无住在此地之理,如果勉强,彼此均有害无益。”   接着又笑了一笑道:“他父女对你不过只打算见一面而已,你在婚后,还能暂宿后园书斋吗?”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弟子便因恐各位师伯叔时有耳提面命之处,所以自满月以后每间一日必托言读书习静留宿园中,如果鱼老将军和翠娘师姐能来相访,只先知照一声,决无妨碍。”   泰官笑道:“既如此说,可略备酒肴,今夜你各位师伯叔和他父女也许就来咧。”   说罢回顾周再兴道:“那你便再跑上一趟,请你大师伯和曾先生稍停同来,不过周路二位和鱼家父女只好仍旧越墙直入后园咧。”   周再兴连忙答应,便又独自出去,这里羹尧忙命厨下备了一桌盛席,送往后园楼上备用,不一会周再兴便将了因大师和曾静二人请来,羹尧携了白泰官和天雄,一直从宅门以外迎入,直到后园,方才屏退从人叩拜行礼,了因大师连忙扶着,一面向他上下看了一眼,大笑道:“老贤侄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老师父和顾老居士肯把这付重任放在你身上,老衲以垂暮之年,算是又开眼界了。”   羹尧谦逊再三,又与曾静见礼,一面笑道:“羹尧自束发受书以来,即蒙恩师授以晚村先生所选时文,并已遵嘱翻刻千部转赠知交,今日得遇先生,还望不吝教益才好。”   曾静笑道:“敝业师之所以命小弟前来,一则为了暂免征辟滋扰,二则也是久闻年兄是一个不世出的英才,所以特来一瞻丰采,但小弟百无一长,双肩荷一口,只堪食粟而已,你这不吝教益四字,还须由我来说才对。”   说着又大笑道:“小弟浪迹江湖,阅人极多,却从未见英气逼人如年兄者,看来不但肯堂先生托付有人,便敝业师那百十篇时文也算没有白费心血咧。”   羹尧忙又谢说不迭,一面肃客入座,虚留四席以待,半晌之后忽闻檐际大笑道:“今夕之会真是难得,鱼老头儿,你父女还须多扰年贤侄几杯才好。”   说着,周浔首先从窗外飞纵而入,接着路民瞻、鱼老也到了室内,最后一人却是翠娘,仍是一身劲装,外面却罩了一件葱绿大氅,一进屋子,正好羹尧向周路鱼三人拜罢起来,正在和鱼老寒喧着,不由上下看了一眼,半晌不语,白泰官冷眼看得明白,连忙笑道:“翠娘,你不是要见年师弟吗?这位便是咧。”   接着又一推羹尧道:“这位鱼贤侄女,乃是鱼老将军千金,你云师妹的同门师姐,不远数千里,特地来吃你喜酒,还不赶快见礼吗?”   羹尧连忙打了一躬道:“小弟久从云师妹处得悉,师姐乃同门至好,一切还请原宥才好。”   翠娘不由把一张黑里俏的脸一红,瞪了白泰官一眼,连忙还礼一面娇笑道:“年师弟,你别听白师叔的,他老人家就爱取笑,我此次随着大师伯和父亲来此,便是奉了恩师之命来吃你和云师妹的喜酒,这有什么要我原宥的?我猜这一定又是他老人家在编排我什么咧。”   泰官大笑道:“我不过替你两个引见一下,其余连口也未开,你为什么扯到我头上来?   其实年贤侄也许自己觉得礼有未周,所以才请原宥,你又疑惑到什么地方去咧?你虽然和年师弟是初见,和凤丫头却是至好,过上几天不会问她去,到底我说了什么没有?”   周浔看了泰官一眼也大笑道:“亏你还是一位师叔,怎么和他们也开起玩笑来?不过年贤侄对你鱼师姐也正该道歉,须知你云妹此番嫁你真是委屈之至,她二人情如姐妹,却难怪心怀不平咧。”   翠娘脸上愈红,低头笑道:“这事既有周师叔做主于前,我那恩师和顾师伯又答应于后,即使稍有委屈也是云师妹的事,却关我什么?怎么连你老人家也老糊涂起来?”   周白二人不由俱各大笑,鱼老也笑喝道:“你这妮子,怎么竟敢和两位师叔顶撞起来?   须知你那恩师所以如此成全你年师弟和云师妹,完全是为了匡复大计,却非单是为了他两个的婚事。平日我只听见别人说你年师弟是一位可寄大任的奇才,心还以为不免溢美过誉,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李卫公一流人物,你云师妹便委身以事也不为过咧。”   这一来不但翠娘低头不语,便羹尧逊谢之际,也有点赧赧然,曾静忙道:“我们且不谈这个,今日一会非同小可,还有若干大事须待商量,老将军和翠娘既然暂时不打算露面,可置勿论。我和了因大师方才已经说好,明早便到雍王府去,周大侠却打算几时出场、又如何出场咧?我们且先入座细细再为研讨如何?”   说罢,羹尧也忙邀各人入座,当经决定了因大师和曾静明日便去雍王府由天雄羹尧引见,周浔等到各人见过,再为计议,翠娘也等些时,再往十四王府践约。只鱼老与路民瞻相约赴煤山和皇陵,暗祭大明历代皇帝,席终周路二人和鱼家父女仍然回去,了因大师和曾静便留宿年宅,第二天一早便由羹尧天雄白泰官陪同前往雍王府引见雍王,相见之下,雍王对了因大师固然尊崇,便曾静也以上宾之礼相待,对天雄更是慰勉备至,并设盛筵款待,仍邀云霄胡震作陪,天雄除瞒却鱼老父女同来,又详呈甫行所遭,以及中途遇上孟三婆婆拦劫未成各节,雍王不由大怒道:“原来八阿哥也敢弄鬼,只可惜那黄坤竟被看守兵役疏忽逃去,否则我便据实奏闻,只要他命人拦劫贡品,便非圈禁高墙不可咧。”   接着又道:“便是十四阿哥着那曹寅,命押解人员沿途有意耽搁,如有佐证,我也必奏请皇上处分。”   说罢又哈哈大笑道:“其实他两个这等鬼蜮伎俩,只处处弄巧成拙,不特于事无补,也徒令各位大侠齿冷而已。”   曾静微笑道:“王爷对此事如须佐证,却并不太难,晚生料那孟三婆婆沿途迭吃大亏,自必来京以图报复,说不定在禀明八王爷之后,便要到王爷这里滋扰。如能擒下一二人,那便不难以遣人行刺入奏咧。”   胡震也道:“那侯异命丧晚生之手,向成又被云小姐破去功夫送了回去,孟三婆婆如果到京,决无不来之理,这秦岭诸贼功夫虽不足畏,但他那独门火器,却须严加防范才好。”   雍王眼光向各人一扫,笑道:“此点倒也不可不虑,不过诸大侠初来,万无劳动之理,便二哥燕尔新婚,云小姐又于归在即,也万难再宿此间,将来只有请胡老夫子多偏劳了。”   胡震道:“这个晚生当得效力,还有那位裴老英雄师徒在此,再借重云老前辈威望也差不多够了,不过秦岭诸贼对马兄和云小姐也有过节,却必须防他在新婚之夕前往滋扰,以年马两兄固然不怕这些宵小,但果真如此,那便大煞风景咧。”   了因大师大笑道:“老衲本拟在这京城之中,择一清净寺庙挂单小住,既如此说,我便也下榻年府,果真那些鼠辈打算前往生事,便由老衲打发他回去便了。”   羹尧忙道:“弟子怎敢劳动大师如此护持?不过如许下榻寒舍,得藉清德拔除不祥,却不胜荣幸之至,决当辟设静室供养,此间席散,便请法驾同行如何?”   雍王也笑道:“我早已料定大师决不肯住在此间,如须在这京尘十丈之中,觅一清静禅林却也难得,既承慨允住在二哥宅里,不但那些鼠辈决难滋扰,便我也便于请教,这却是再好没有,曾先生能暂住我这里吗?”   曾静忙道:“晚生既蒙王爷见召,自应遵示,但家师曾有雁宕之约请期以半年如何?”   雍王大笑道:“先生放心,我也深知这京城之中决不足以久羁高士,更决无以功名利禄相加之理,敬请如约便了。”   曾静转不好再说什么,席次雍王又略问江南情形,旁及江湖人物山林隐逸,方才尽欢而散。   在另一方面,那云中凤因为佳期将届,有点不便再向各处走动,日处借荫楼上,转有点懒慵慵的。这天下午正在斜倚着薰笼不知想着什么,蓦地里,那孙三奶奶走来笑道:“恭喜小姐,那位马天雄马爷从江南回来咧,您那一份妆奁也全运回来了,如今王爷正命人点收,俺已经偷偷的过去瞧了一下,嘿,那真不用说有多好咧,单只绸缎,就是整整十多箱,据伺候年娘娘的老妈子说,单这一份便比那佟家的要好多了,何况还老山主替您预备的,您这总该称心如意咧。”   接着又仰着一张胖脸道:“闻得那位马爷还替王爷请了好多人来,王爷已经把老山主请出去陪客咧。”   中凤不由心中一动,连忙喝道:“我知道咧,今后这些话可不许说,东西好,那是王爷的恩典,说出来够多么寒伧,尤其是我们所处的地位不同,怎么能和人家相提并论?你这么一说无妨,也许一个不小心,别人便说我轻狂招摇咧。”   孙三奶奶不由一怔,把一天高兴压了下去,愣着一张大肥脸,低头不语,中凤又悄声道:“这一两天夜晚也许有夜行朋友前来看我,可不许大惊小怪,更不许声张,你记清了。”   孙三奶奶更是诧异,猛抬头一翻母狗眼道:“我的好姑奶奶,您到底是怎么着咧?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会夜行朋友起来,这要让姑老爷知道,人家能答应吗?”   中凤不由红着脸嗔道:“你胡说什么?你知道来的是谁吗?”   孙三奶奶猛一晃脑袋,两只母狗眼笑成一条缝道:“俺知道咧,这一定是因为好日子近了,姑老爷白天不便来,所以凑晚上来和您商量商量,那俺还得给您两位预备消夜点心去。”   接着又笑道:“可不是,年纪轻轻的小两口子,有一天不见面总觉得难受,俺当初没圆房的时候,那一口子,也就爱晚上背着人,溜到高梁地里去寻俺说笑咧。”   中凤不由玉颊飞红怒道:“你越来越不成话咧,他焉能夜里到这里来,你再敢胡说,那我嘴巴子就要上脸咧。”   孙三奶奶又是一怔道:“这就奇咧,除非是姑老爷谁还能半夜三更的到您这楼上来,您还得告诉俺才好。”   中凤被她缠不过忙又悄声道:“你别胡思乱想的,是我那师姐鱼翠娘要来咧,你可不许对人说。”   孙三奶奶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原来是她呀,你为什么不早说,俺说咧,您在这个时候,怎么能有夜行朋友来访咧。”   说罢,这才算把一件缠不清的事丢开,到了夜间,中凤吩咐两个丫头和孙三奶奶全不必伺候,自己备上了一壶香茗,坐对银灯,随意取了一卷书正在看着,已是夜深,却不见翠娘前来,不禁略有倦意,打了一个哈欠,心想翠娘也许不来亦未可知。正待卸妆安歇,猛听外面一声火旗花炮响起,园子里似已有了响动,心疑翠娘前来,已露形迹,不由心中焦躁。暗想,你既随了马天雄等人前来,为何不知府中虚实暗号便硬撞进来,万一露面,虽无大碍,岂不大违初衷。想罢,连忙略一结束,摘下壁上宝剑,佩好镖囊,推开楼窗一看,只见那香红小筑附近倏然火光一亮,冒起数尺绿焰,分明是秦岭一派的五毒硫磺弹,这才知道不是翠娘,另有贼人前来骚扰,连忙掣剑在手,先将鼻子堵好,从楼窗窜出,赶了过去,再看时,李玉英已被一个青衣夜行人逼得着着后退,看看不支,那贼人冷笑一声道:“好丫头,原来你本领也不过如此,你郑大太爷如不将你擒住,也不算是山东道上的铁翅虿蜂。”   中凤一听,竟是三年前在自己手下漏网的淫贼铁翅蜜蜂郑洪不由大怒,一挺手中宝剑,娇喝道:“大胆毛贼,竟敢夜扰王府,还不快来纳命。”   说着剑光一起又喝道:“李大姑娘且退,待我来拿这毛贼。”   玉英本来已经不支,正在着急,一见中凤赶来,连忙跳出圈子,高声道:“云小姐留神,这贼会使下流暗器,也是著名淫贼,却千万不可放他走了。”   中凤冷笑道:“我知道,他决跑不了。”   说罢,就一纵之势,一个仙人指路,向那贼人分心刺去。   那郑洪原本山东道上积案累累的淫贼,前此因追踪一家官眷入了直隶境,眼看行劫得手,正打算强奸一个少妇,却巧遇着中凤路过,一剑将头皮削去一块,被他逃了。他虽自知本领不济,但却要报那一剑之仇,因和窦胜相识,便也入了孟三婆婆门下,学了一身毒药暗器和那五毒硫磺弹。此次来京,原系奉了孟三婆婆之命,尾追着天雄一行而来,探听众人来京以后消息。他跟来之后,得悉中凤现居雍王府,心中妄想利用熏香毒弹暗算泄愤,却没想到,才从后园逾垣而人,便被李玉英看见,忙将信号放起,一面提了兵刃赶来迎敌。玉英本非郑洪对手,但因新受中凤之教,长了不少功力,才勉强敌住。那郑洪一见来的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由色心大起,忙将毒弹放出,企图将人迷了去再说。却不知玉英兄嫂皆精此道,竟是一个大行家,囊中时备防毒布塞,一经动手,便自塞上,以致毒弹失效,这才以全力相拼。玉英正在危急,却被中凤赶来,又未得手。再一听来人竟是自己企图报复的云中凤,忙一挺手中单刀一面迎敌,一面大叫道:“好丫头,郑大太爷此来就是为了要找你报那一剑之仇,今夜便是你死期到咧。”   中凤冷笑一声道:“上次饶你不死已是侥幸,既如此说,这几年来,你的能力是已经长进了,有什么本领还不赶快使出来,省得你做鬼又说抱屈咧。”     第 八 章 珠联璧合     说着手中剑法一紧,直逼了过去,才只两三招过去,郑洪便觉不支,忙趁中凤一剑刺来,身子一闪,避过那一剑把头一低,嗤的一声,接着低喝一声“打”,一枝紧背低头花装弩直向中凤咽喉射去。中凤就势一剑打落,即便赶去,那郑洪一下跳出圈子,刀交左手,右手一扬又是一枝袖箭打到,中凤剑势一沉,又将那箭拨过一边,郑洪猛一抬手又哈哈大笑道:“好丫头,你再瞧这个。”   一声说罢,只见五枚五毒硫磺弹便似一朵梅花罩将下来,中凤忙将娇躯一扭,从五弹空隙之中,斜窜出去二丈来远一声娇叱道:“无赖泼贼,你打算仗此下流暗器伤人那是妄想,再不束手就缚,那就莫怪我要留下你这颗脑袋了。”   说着,只听身后呼的一响,那五弹一齐落地,冒起一大片火光,接着遥闻有人喝道:   “云小姐且慢下手,我要留他活口。”   只这一瞬之间,但见一条黑影闪处,便似大鸟凌空一般,越过自己,已在郑洪身前落下,又冷笑一声道:“你这笨贼,凭你这等江湖下三滥,岂足污云小姐宝剑,还不赶快跪下来,你胡师爷要问你口供咧。”   那郑洪自从学会秦岭各种毒药暗器之后,也深知敌人有备难制,便暗下苦功,用金钱镖手法,将那毒弹练得能五枚齐发,一下便如火网一般将人罩住,便有再好功夫,虽有解毒防御,只要被五弹罩上,也非活活烧死不可。却想不到中凤身法之快,疾如闪电,不容弹落火发,便窜身追来,已是吃了一大惊。再听一声吆喝,平空又落下一人,那口气便似自己已经被擒,等侯问供发落一样,不由既惊且怒。等在火光遥烛之间向那人一看,却是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最妙的是,一杆京八寸的小短旱烟袋尚未离手,余烟犹在,真活像一个刑名师爷,一点也看不出是一练家子来。但方才那身法,较云中凤却有过之无不及,心中微怔之下,料定这又是一位强敌,再看园中四面八方全有人围上来,连忙撤头便跑,那人大笑道:“你这王八羔子真不开眼,我从云小姐手中讨下你这颗脑袋来还能让你跑了吗?”   说着,只听后脑呼的一响,右腕大痛,不由撒手扔刀,接着啪的一下,眼前金星直冒,又挨上了一个大嘴巴,那人又大喝道:“你胡师爷问话,怎不对答便打算逃走,世上有你这等笨贼吗?”   再看时,只见那人已经站在前面,手握烟袋仍然如故,不由怒极,眼露凶光,把头一低,一枝弩箭又向来人咽喉射去。   那人身子略侧,便自避过。接着一个仙人夺影人已闪向身后,用手中那枝短烟袋在他胁下一点,郑洪只觉半身一麻,便自不能动弹。这原只一刹那的事情,中凤在火光之中,已经看得清楚,那来人正是铁笔书生胡震,不禁笑道:“胡爷的身法手法端的太灵妙了,便连我也没有看清你是怎么来的,这一举手之间,便将贼人擒住,真正教人钦佩之至。”   胡震笑道:“我本在前面和那位曾兄下棋,忽听外面有了动静,一看那红灯指向这里,正赶来,那位李大姑娘已经败下来,再听你笑声连连,我因素知你那外号,对付敌人笑声一出便下辣手。只恐一下将这厮宰了,有些口供还须要问,所以才出面将他制住,还请恕罪才好。”   中凤不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那诨号早经不用,毛病也改咧,您可不能再这么说了。”   接着又道:“这贼下流已极,问明之后,还望诛却不容他再害人才好。”   说罢,便将宝剑入鞘,向玉英胡震告辞,径自一路飞纵回去。因被胡震暗中一提她笑面罗刹的外号,心中不免惭恧,也赖得再敲院落门进去,仍旧从院墙一跃上楼,穿窗而入,谁知才到室中,便闻有人娇笑道:“啊呀,你都快做新娘子咧,怎么还从房上跳来跳去的,难道就不怕有人见怪吗?”   再一看时,却是翠娘,正在当窗而坐,一手撩着鬓角,不由也红着脸笑道:“我早知道你今夜该来咧,所以煮茗候教。却想不到忽然来了一个毛贼,我既住在这儿,怎么能袖手旁观?你既来了,怎么不说正经话,一见面就开玩笑,这也是你当姐姐的该说的吗?”   说罢,一面取茶献上,翠娘接过茶杯,看了她一眼又笑道:“怎么不是正经话?难道镶黄旗还能另外有个规矩,在做新娘子以前,应该先跳上几天房子才对吗?这个我倒不解咧。”   接着又道:“你别先说我不像个当姐姐的,我这姐姐今天可是大兴问罪之师来了,我写信给你,为什么只回我一张白纸,那是什么意思?今天你须还我一个明白来。”   中凤红着脸瞪了她一眼道:“你那一封信教我如何复法?不给你一张白纸又如何下笔咧?”   翠娘呷了一口茶又笑道:“那又有什么为难的,你只实话实说不也就行了吗?我又不是年师弟,难道还拿着那封回信,做个自甘做妾决无反悔的把柄不成?”   中凤不由嗔道:“一晃也一两年没见,今天你跑来就专为消遣我吗?”   说着不由眼圈儿一红掉过头去,几乎要哭出来,翠娘见她真有怒意,而且忍着两泡眼泪,连忙放下茶杯笑道:“你别生气,我是逗你玩的,不但你那一片苦心我全知道,便连年师弟我也见过了。今天我不是问罪却是道歉来了,那一封信,我委实写得太孟浪,不过谁教我们两度同门情如骨肉,又谁知道你两个已全有这等抱负咧,如今你虽委屈一点,我却放心了。”   中凤闻言,忙又低啐了一口道:“啐,你既知道,为什么又存心呕我?道歉不敢当,只不把人骂苦了,便算是疼我咧。”   翠娘见她颜色已转,口角微有笑意,又执手低声笑道:“你现在还用我这姐姐疼你吗?   早有人在疼你咧。”   中凤猛然夺过手去,也笑道:“亏你不害臊,也说得出口来,你便再是我师姐,到底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说这话吗?”   翠娘不由脸上也有点发烧,搭讪着道:“说笑是说笑,正经是正经,恩师这一次着我来,一则是向你和年师弟道贺,吃你二位喜酒。二则她老人家还有放心不下之处,着我和你说,就是为了年师弟虽然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心地抱负无一不可取,但他出身富贵之家,又丝毫未受挫折,便可风云际会,说不定便青云直上。但是少年人得意过早,诚恐过于骄矜托大,一旦身临大事,不免舛错,所以命你处处留心,加以匡扶,却千万不可大意咧。”   中凤红着脸也悄声道:“这个我知道,本来早就遵各位师长之命,暗中加以规戒,他虽坐此病,却也深知警惕,师姐如果南旋,还请代陈恩师和顾师伯。将来他即使稍有尺寸,也决不至有变初衷,果有失检之处,我也必随时提醒,有关全局之处,更必随时陈明复明堂上诸尊长,以免陨越。”   翠娘又悄声笑道:“闻得周师叔收他入我太阳教下,就是你的考查人,既有你这两句考语,我便可以转报恩师销差复命咧,不过今后你却职责綦重了。”   惹得中凤又瞪了她一眼,这才各叙离衷,并谈经过,渐渐又说到张桂香身上,中凤也将桂香中途行刺被擒,雍王恩结遣入十四王府卧底的话说了,又红着脸将她周旋于两王之间的话也隐约说了。翠娘点头道:“原来这其间还有这一段文章,那马世哥虽然也提及却语焉未详。不过,如依我见,这女人虽然行为不堪,但却是境遇把她逼出来的,其实也可怜极了,既如此说,那我遇上便又是一番话咧。”   中凤笑道:“你这人就是这个脾气,老离不了善善恶恶,竟和这女人这样投缘,我和你却不是一样看法,她虽然所适非人,也未免自甘下流,不然就凭她那点功夫,难道就不能自拔,一定非堕落不可吗?”   翠娘摇头道:“你这话未免责人太苛,她名节已亏还有什么顾忌的,你如深为责备,那对洪承畴等人又如何说法咧?我实在并不是阿其所好,只是哀其所遇而已。”   说着一看窗外月色,忙又笑道:“这里究属不便久谈,那只有等你到了年师弟家中,再为剪烛夜话了,我先去咧。”   中凤也不相留,又将进出道路暗号说了,翠娘笑道:“你放心,这些布置只拦得那些寻常江湖人物,却拦不了我,不过目前我也未必再来,也许等到那一天再见全说不定咧。”   说着一笑穿窗而去,中凤也解衣入睡不提。那胡震自中凤走后,恰好张杰云家父子也全赶到。一见是一个著名淫贼,忙命护院把式用绳捆好,并将琵琶骨穿了,然后方由胡震点开穴道押向前厅。雍王得讯,也从上房出来,略问胡震和各人拿贼情形,便命将郑洪推向厅上,大喝道:“你这毛贼,只在山东道上所犯各案,便早该砍掉脑袋示众,今天为什么竟闹到我这府里来,还不快说吗?”   那郑洪猛瞪凶睛道:“老子在几年前便和那姓云的小浪货结下梁子,她既住在这里,老子自然到这里来寻她算帐,这有什么指示,你别以为你是什么王爷,老子连皇帝全未必在乎咧。”   雍王不由拍案大怒道:“大胆毛贼,竟敢如此凶横,你就以为我不能将你立毙杖下吗?”   郑洪冷笑连声道:“老子要怕死还不来,砍掉脑袋不过碗口大一个疤,二十年一过,又是一条好汉,你就宰了你老子这又有什么了不起!”   雍王怒极,方才命人看刑具伺候,云中燕在旁忙道:“王爷不必动怒,且待我来问他,少不得要着他说出实话来。”   说着走近郑洪身边阴恻恻一笑道:“郑朋友,你和我那妹妹虽然结过梁子,我云二却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朋友你找人报仇无妨,可是这等出口伤人,连王爷也顶撞起来,那便说不得要得罪咧。”   接着又道:“你别以为你有一身横劲,豁出一死,便没有法对待你,对不起真要你云二爷伺候你一场,想死可没有那么容易。”   郑洪把眼一瞪道:“姓云的,你别打算威吓你老子,你郑大太爷什么场面没见过,老子这个身子,不过是骨头肉和血做的,算全交给你咧,你该怎么孝顺你的老子快伺候吧。”   众人不禁全勃然大怒,中燕却一点也不动气,转微笑道:“好,你云二爷奉王爷之命,才制下三件东西,还没有试过,如今恰好让你尝新请王爷验看咧。”   说罢,回顾旁立把式和戈什哈道:“你们快些差两人去到我住的地方,把我那三套小玩艺取来。”   雍王不由点头一笑,仍连云霄和胡震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郑洪却越发破口大骂,中燕却只好由他,一会儿那去的人,便取来一个小木箱放在地下,中燕方开口喝道:   “朋友,大概我此刻便对你再说什么、也未必便肯相信,如今只有权且让你尝尝这滋味咧。”   说着便命人将郑洪浑身衣服剥去,只剩一条裤子,从那木箱之中,取出一块手掌大的牛皮,上面满钉着二分来长的铁钉,下面又有一个五六寸长的把手,看去非常像一柄刷衣服的刷子,却又是软的,一面呈向雍王面前,一面道:“请王爷验看,这是第一件,取名逍遥掌,容待试过再呈第二件。”   雍王略微一看不由笑道:“这东西只伤皮不伤骨,难道便能令这贼就范吗?”   中燕提着那东西道:“少停王爷便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了,虽然只伤皮肉,也够他受咧。”   说着便挑出一名护院把式来笑道:“你先用这东西在这厮背上,打个三五下,我再教他痛快。”   那把式接了过去,啪的一声,便向郑洪背上打下,只见那皮掌一着肉,立刻血珠直冒,只痛得郑洪把脸一苦,仍旧破口大骂。一连三五下,那背上已经针孔密布,血全沁了出来,郑洪却不输口,中燕又从箱中取出一个磁瓶来,在那背上洒了一层紫色药面子,那药面子才一上去,便听郑洪把牙齿咬得直响,额上来汗,浑身抖颤,便似疟疾发作一般,虽然强自忍着,却颇形不支。不消片刻,那血和药面子,便染得背上成了一片紫红色,郑洪蓦然大叫一声,人也昏晕过去。众人看见无不骇然,李玉英和曾静二人把头掉了过去不忍再看,中燕忙命人取来冷水喷醒一面大喝道:“你如今已该稍知厉害咧,我这逍遥掌快活散原是一套,便算你能熬得了疼痛,把这一场接下来,下面可还有更难受的,说不说实话,那就在你了。”   那郑洪起初挨那几下带针皮掌还受得了,等药面子一洒上,背上便如万蜂齐刺痛澈心肺,连手足的筋络全在收缩,所以一下痛得昏晕过去,一被凉水泼醒,更觉难受,把心一横道:“你教老子说什么?我因前此受过云中凤那丫头一剑之辱,所以寻她报仇此系实情,你便宰了我也只是这两句话。”   中燕又冷笑道:“你来报仇,此系实情,我也知道,可是凭你这五毒硫磺弹一望而知便是秦岭一派,如果说单为找我妹妹报仇而来,你云二爷却不十分相信,真要打算少受活罪,那还得把谁的主使,同来羽党还有何人说出才是,要不然,就让你能再熬下去,那我便要另外换上一样滋味,再叫你试上一试了。”   郑洪闻言,猛翻怪眼看了他一下,却又不语,额上的汗却流了一脸,双睛突出,便如鬼怪一般,蓦一张嘴,惨叫一声,又晕了过去。中燕忙又命人,用水壶将那背上药面子冲去,又在他身上推拿了几把才悠悠醒来,那疼痛也顿减,但却仍然不肯再说什么,中燕又笑了一笑道:“朋友,真有你的,虽然真把我这逍遥掌下的三道关口冲过两道来,如今只剩下一项,索性让你试一试,只要你想说实话,无庸开口,把头一点我便知道咧。”   说着,又从木箱中另外取出一个小瓶,在郑洪背上,洒上了一种粉红药面子,郑洪只觉触体清凉,异常舒服,心中正在奇怪,难道这也算是一种刑罚不成。但一刹那之间,忽觉药面着处又发奇热,痒不可耐,偏两手又反剪着,丝毫也不能动,一会儿竟其痒入骨,不仅背上,连四肢百骸也全痒了起来。那份活罪,简直比痛更加难受,再过上一会,那骨节之间便似有若干虫蚁在钻动,痒中带酸,一刻忍受不得,便口鼻耳眼也全一样,连忙大叫道:“你且停一会,我愿说咧。”   云中燕大笑道:“我还当你真是好汉,还能忍得一时半刻,原来也只不过如此。”   说着又大喝道:“既愿实说,那我便替你先将这酸痒止住,如再不实不尽,便没有这等容易咧。”   说罢,先用凉水将药面洗去,又取出另一种黑色药粉洒了上去,那郑洪方觉酸痒渐止,只那背上又如针刺一般,这才说道:“姓云的,我算认得你兄妹两个咧,你既教我说,我全告诉你便了。我姓郑,叫郑洪,外号铁翘蜜蜂,现在是秦岭孟三婆婆门下,只因你们那小鹞子马天雄到江南去和我师妹林琼仙,师兄李元豹结了梁子,他夫妻全因此吃亏丢了大人。后来我那师父和闻师叔得信南下,沿途赶来,又连连吃亏。所以才命我跟踪到京里来,打听那马天雄和南来各人住在什么地方,再为报仇。老子因为自己也吃过那云中凤的亏,打算报她一剑之仇,这才到这里来,却想不到失手被擒,这是实话,你便再用鬼药治我也是这两句话,该杀该剐,老子是随你的便。”   曾静闻言忙道:“那孟三婆婆的事我全知道,这一路之上,我也同来,你既打算说实话,为什么把要紧的话留着呢?那孟三婆婆不是着你到京以后,先向八王府去见八王爷吗?   你如今明是从八王爷那里来的,为何却藏着不说?须知你如果是八王爷的人,那这里王爷便不能太难为你,问出实情只有着人送你到八王府去听候发落,否则那便只有立刻宰了算完,你却犯不着再瞒着王爷咧。”   胡震也笑道:“可不是,上次那侯异的尸首和向成不就是我给送到八王府的,你们既然是师兄弟,向成他总不能不告诉你吧。”   郑洪闻言,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姓胡的,我们总算有缘,想不到我那侯师兄也就是栽在你手,不过你当我从八王府来的,那可不对,我师父和闻师叔正是因为这次没能把这老脸圆上,所以暂时还不打算到八王府去,侯师兄的事也暂时和你记在帐上,只要他老人家几时到八王府去,便是和你们这一干人算总帐的时候咧!”   雍王闻言又大喝道:“你这毛贼竟敢悍不畏死,难道你今夜来此,八王爷就毫不知情吗?”   郑洪又冷笑道:“奇咧,你们已经把老子摆布得这样,如果确实是八王爷着我来的,老子还隐瞒什么?如不相信不会再打听去,看老子这趟到八王府去过没有。”   雍王见他仍不输口,凶横异常,不由大怒,忙向云中燕道:“这毛贼既与八阿哥无关,这等人还留他做什么?还有两套奇刑,何不索性用他来试一下。”   云中燕连忙答应一个是字,又从那木箱之中,取出一条六七寸长的小铜龙出来,正特呈验。胡震忙道:“王爷暂时息怒,这位郑洪朋友虽然出言无状,晚生却敢保他所说的话决无虚假,即使再以非刑相加也是枉然。夜深了,王爷也该安歇,如依鄙意,不如将他暂交云护卫看管,明日再为细问如何?”   雍王见他以目示意,连忙把手一挥道:“既然胡老夫子替他求情,不妨押下去,等到明日再为细问便了。”   云中燕闻言,又说一声是,使命人将郑洪押了下去,等出了大厅,雍王又向胡震笑道:   “这逍遥掌、吸髓铜龙,和缩骨囊全是红教法王秘授奇刑,我方命云护卫照式造成,尚未用过,正待用这厮一试,老夫子为何却又拦我,难道还有什么高见吗?”   胡震笑道:“王爷如要用他试刑,晚生决不敢阻拦,不过此人还有用处,此时如便杀他,反使八王爷奸谋不能全露,却于大事无补。所以我才求王爷暂贷他一死,容他去将那秦岭诸人引来八王府,以彰其恶,那王爷在皇上面前不更好说话吗?”   雍王沉吟半晌点头道:“如能着他去将那秦岭群盗引来,坐实八阿哥之罪,倒也未为不可,只是这厮凶悍异常,闻得他又是一个著名淫贼,如果就此放却,岂不又去害人?这却还须斟酌才好。”   云霄也捋须摇头道:“此贼端的凶淫异常,我那小儿女,虽然决不怕他报复,但他作案向不留活口,对于青年妇女更多先奸后杀,实为天理国法人情所不容,胡爷还须郑重才好。”   胡震笑道:“王爷和云老山主但放宽心,晚生既打算放他,自有令其不再为害之策。”   说着扯过中燕,附耳数语,中燕不禁含笑点头道:“此计大妙,这一来,一则决不怕他再去为恶害人,再则也令秦岭群贼再丢一个大人,不由他不来,不过这却不是江湖规矩咧。”   雍王见状笑道:“胡老夫子有什么妙计,何妨说来大家听听,为何却只与云护卫附起耳来?”   胡震忙又上前,向雍王耳畔说了一遍,雍王不由大笑道:“果然大妙,不过因此一来,本府那便更必须严加防范了。”   说罢,便向各人颔首作别,径回上房,各人也自散去,云霄背人一问中燕,却半晌不语道:“此计虽足激怒秦岭诸贼,但既非江湖规矩所应有,便你也与秦岭诸人结怨过深,却非所宜咧。”   中燕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也不是傻子,反正上面还有王爷,你还怕我没有推卸的地方?”   说罢,径自回到后面宅里自己所住上房,命人将那郑洪推上来,一见面便先赔笑道:   “郑朋友,在下方才那是奉上差遣不得不尔,还望恕罪,你这背上微伤并无大碍,那药面一经洗去,只须过两天便好,你却怪不得我咧。”   郑洪冷笑一声道:“姓云的,你少和老子来这一套,反正老子和你兄妹已是不解之仇,你要打算骗供,那老子是软硬不吃,该怎么就怎么,你瞧着办吧。”   中燕仍旧笑道:“朋友你错到家咧,我云中燕向来敢作敢当,决不怕你,也不打算向你卖好,要说到骗供,那更不是我的事。不过王爷怎么吩咐,我是怎么办,不得不对朋友你说明一下。再说擒你是姓胡的,出这主意也是姓胡的,却与我无干,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你对我这样却大可不必咧。”   郑洪又一翻眼道:“那你把老子带上来干什么?有话快说,老子却不耐烦听你的鼓词儿咧。”   中燕又笑道:“你急什么?我既把你请来少不得有话要说。老实说,我们王爷斗的是八王爷,和我们江湖朋友却不相干,你既不是奉了八王爷所差,便可放你回去咧。”   郑洪不由一怔道:“姓云的,你别开玩笑,老子是认命咧,要宰,你便将老子宰了,老子决不会有一句话埋怨你,可是你打算消遣老子,那可别怪我嘴里又要不干净了。”   云中燕大笑道:“放你是王爷的意思,我为什么要消遣你?不过那位胡师爷却怕你以后再在女人身上缺德,去作采花案子,所以王爷着我和你说,教你委屈点,留点东西下来,朋友你能答应吗?”   郑洪哈哈大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老子是杀是剐听便,你就要我这颗脑袋,既落在你手里,只有听取,那还有什么商量的?”   中燕倏然双眉竖起道:“既如此说,那便好办咧。”   说罢,向左右冷笑道:“王爷有令,这位郑朋友,这一辈子在女人身上也乐够咧,现在先着他做个老公公再行放却,不过你们对这个大不在行,如果一个差错难保不教他送命,可径去请那位卜老公公带家伙来。”   左右一声答应,立刻有人出去,郑洪不由大叫道:“姓云的,你可别那么缺德,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把老子宰了的好。”   中燕笑道:“这是那姓胡的主意,王爷的钧令,却由不得你我,你将就点吧。”   郑洪猛翻怪眼道:“好,老子算认得你们这几个鬼崽子,既落你手,只有一切听你的。   你可别忘了光棍打光棍,打一顿,还一顿,老子只要有三寸气在,如果不照样对付,也不算是铁翅蜜蜂郑洪。”   说罢又破口秽骂,中燕猛然又竖起双眉道:“郑朋友,本来那姓胡的在你身上还有主意,我因为那不是江湖规矩,打算给你免了,既如此说,那便不怪你二爷照方抓药咧。”   说着又向旁立一个护院把式道:“这是他自己找麻烦,怪不了咱们,你快取一枝大蜡烛来给他插上,让他也报应一下。”   那护院把式答应一声是,立刻取过一枝绛烛,剥去小衣,如法泡制,郑洪忍不住一声狂叫,二眼圆睁,好像要喷出火来,伏在地上,把牙咬得直响,接着那卜老公公也来了,由众人按着,将淫根阉割掉,上好药,才替他穿上衣服扶了起来,郑洪已经委顿不堪,中燕又冷笑道:“朋友,现在我的差事已经完了,也该送你走咧,如以伤势而论,你可万不能经风跳动,却送你到什么地方去咧?”   郑洪连遭重创,也不禁凶焰顿挫,但嘴仍属强硬,哑着嗓子道:“老子委实孤身来京,现住崇文门外义兴客栈,你们如真要送老子走,不妨便送到那里去,只老子留得命在,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少不得有人前来寻你算帐。”   中燕哈哈一笑,立命先行安顿耳房,天明送走不提。   自经此事以后,匆匆过了新年,转瞬就是元宵佳节,年云两人吉期已届,虽然说是侧室,但因女方一切均由雍王做主,事前单只那付妆奁便排送了半里来长,不但较之正室夫人要丰盛过一倍以上,便王侯之家嫁女也不过如此,到了正日这一天,羹尧虽未迎亲,但雍王竟以执事相送,又大肆铺张,年府张灯结彩自不必说,贺客之盛,更为热闹,有些古板亲友虽也颇不为然,但闻得事由雍王做主,谁肯不来凑趣,便连正室佟氏父兄和有关亲族也挨来送礼道贺,真是锦上添花,宾客满堂。   中凤傍晚过门虽以侍妾之礼,拜见年夫人和希尧夫妇、大妇佟氏,但年夫人却看待得和媳妇一样,希尧夫妇也以弟媳之礼相待,那佟氏本受父母之教,再看见婆婆如此另眼看待,竟还了个半礼,先笑着叫了一声妹妹!中凤虽然口称贱妾哪敢当二奶奶如此称呼,心中却又放下了一块石头,只福晋钮钻禄氏在旁,佟氏的母亲佟夫人忙道:“云小姐,这是王爷的意思,你已委屈之至,却不可再为客气,我们姑娘将来还望你照应咧。”   这一来更把地位提高不少,而且难得出诸佟夫人之口更加冠冕,更妙的是因为羹尧行二,自此以后,宅中上下均以二奶奶相呼,简直分不出嫡庶大小来,此是后话不提。就在正在行礼之际,中凤拜罢正室,又以侍妾身份向羹尧拜了下去,忽听雍王大笑着,从前厅走来,一路嚷着道:“二哥大喜,今天你是双喜临门,恭喜你已经放了四川学政,前面已有报喜人来咧。”   羹尧心知雍王有意把这个喜讯放到这个时候,忙又谢过,雍王却笑道:“此刻还没有到你向我道谢的时候,再说,这喜气是云小姐带来的,要谢也该双双谢我才是。”   羹尧闻言忙道:“我们本该叩谢王爷的。”   说着便携了中凤双双拜了下去,雍王连忙扶着,一面答礼大笑道:“二哥今天却不再道还有难言之隐咧。”   羹尧不禁面红耳赤,为之大窘,幸而就在这个时候,周再兴忽又匆匆走来道:“回二爷和王爷的话,现在江南大侠周浔闻得二爷今天和云小姐结亲,特来求见道贺,现在已由南来的白大侠,和马护卫各位接待,特着奴才前来禀明,还请二爷赶快迎接。”   雍王闻言不由大笑道:“这又是一件喜事,二哥还须陪我出去一趟才好。”   说着相携一同到了前厅,连希尧也跟了出来,才到屏后,便听见一个洪钟也似的声音道:“老朽只因一路探幽访胜以致较诸位迟了一步,却想不到,因此正赶上年二公子的大喜,这真是一件快事。”   再看时,只见一位高大伟岸的老者,捋着一部修髯站在人丛之中,便似鹤立鸡群一般,雍王料得便是周浔,连忙抢出屏前,也大笑道:“我自马护卫来信之后,便日夕迎望周大侠风采,却想不到今日才见侠踪,这才真是一大快事咧。”   那周浔正在和各人做作寒喧,一见屏后出来一位身穿亲王服色的,料得定是雍王无疑,连忙把手一拱道:“老朽山野鄙夫,待罪江湖已久,却想不到忽蒙王爷宠召,本该闻呼即至,无如麇鹿之性疏懒已惯,沿途北上,又为流连山水所误,以至羁延迄今,方能到京,还请恕罪。”   雍王慌忙也一拱手道:“周大侠江南耆宿,望重一时,只要能贲临已足光宠,沿途即有耽搁,稍迟何妨。”   接着羹尧弟兄也从屏后走出,寒喧之下,相率肃客就座,周浔略一逊谢,便高踞客位上座,一面向羹尧笑道:“闻得二公子今日纳宠,老朽赶到,恰逢喜筵,此行略携微物谨以奉赠聊当申贺如何?”   这时正当车马盈门,贺客满堂,看见周浔虽然生得方面大耳,长须过腹,却只穿一件旧京酱贡缎皮袍,上罩玄色素缎马褂,又不似一位达官显宦,而神态傲然,雍王和羹尧兄弟全以大侠相称执礼甚恭,不知底蕴的全非常奇怪,忽又听他说有贺礼要拿出来,不由全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半晌之后,忽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二寸见方的白木匣子来,大家正在暗笑,凭这样一个乡下老头儿,哪会有什么出奇的东西,猛见周浔用拇指一推那匣盖,那匣中倏然精光耀目,再看时却是一粒雀卵大小的明珠,又见周浔将珠连匣递在羹尧手中道:“珠玉玩好,本不足污贤公子之目,只权取个珠联璧合吉兆,留着玩吧。”   这一来不但众人更加惊异,连雍王也出意料之外,羹尧接过那珠,一看是一件稀世奇珍,忙道:“大侠光临,得仗德威祓除不祥,已是异数,怎敢复当厚赐?”   周浔又大笑道:“老朽本来身无长物,此珠也系中途偶然得来,只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你如不收,却教我这喜酒如何吃法咧?”   羹尧心知赐珠必有用意,只有谢过收下,又承雍王之命,邀了南来诸人同坐一席,暂由胡震天雄作陪,少时绮筵开处,雍王于各席略一周旋,便也来入席,正在开怀畅饮,忽听厅外又有人哈哈大笑道:“年双峰,你今天是天大的喜事,如何却不让俺知道?凭你自己说,这该罚多少酒才对,对不起,俺既来了,却不易打发咧。”   羹尧方在向各席敬酒,闻言一看,来者却是程子云,不由双眉一皱连忙迎了出来道:   “小弟完姻已蒙枉驾,今番纳妾,岂敢再劳玉趾,便各亲友,也系闻讯而来,程兄却不可见怪咧。”   程子云一面从那一付大墨晶眼镜之中向各席张望着,一面又嚷道:“你真岂有此理,这九城之中,谁不知道你这场好事是由雍王爷作成的,名虽如夫人,却无异正室,你打算瞒俺不要紧,就不怕那云小姐见怪吗?”   接着,猛一望见雍王在东边一席上陪着江南诸侠,忙又大笑道:“您瞧,雍王爷也在此间,对不住俺要闯席,请他先评一评这理咧。”   说罢,更不持羹尧安排,径向那一席而来,一到席前先向雍王打了一躬,唱了一个无礼诺,接着又向各人把手一拱笑道:“年双峰惟恐这东鲁狂生醉后不免酗酒骂座,未免令他一双新人不安,要瞒着俺也就罢了,怎么连王爷和胡马两兄也不让俺知道,少时俺还须要各敬几杯才对。”   说着,一看席上还空着两座,竟自一屁股坐了下来,一面抄起酒杯,向席旁侍立的小厮唤酒,一面目光向全桌一扫又向羹尧笑道:“闻得江南诸位大侠已到,你能为我一一介见吗?”   羹尧无奈,只得替周浔和了因大师、曾静也一一介见,程子云却越发狂态毕露,寒喧之下,竟不拘生熟,飞觞敬酒,便好似多年相契老友一般,连对雍王也无所忌惮,羹尧虽然心极不快,却无法阻拦,猛听周浔大笑道:“老夫久闻东鲁狂生之名,想不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程子云闻言愈加得意,连呼酒来,一面举杯一晃脑袋道:“程某狂名,能入大侠之耳,也足自豪,且请尽此一杯如何?”   周浔却举杯不饮,转又点头微笑道:“闻得程君也精技击,系出王征南嫡传,这话确实吗?”   程子云咕的一口,把酒饮干,一捋虬髯笑道:“俺对内家功夫虽然略窥门径,怎敢在大侠面前班门弄斧,不过如论渊源却实出王公一系,算起来传到俺身上,也不过才三辈,也可以说稍有师承,不过俺因经世之学不在末技,所以学而未精,造诣不深,却不敢与各位相较咧。”   了因大师闻言颇觉不耐,正待开口,周浔已经哈哈大笑道:“程君既出王征南嫡传,那老夫对你便不须再客气咧,你便再是满腹经论,不屑在这末技上讲究,但我武当门下一脉相传,却从来不许忘本,便是一点末技也得来不易,须知王征南功夫传自单思明,单思明老前辈则传自我白玉峰祖师,老夫便是白祖再传弟子,却和你口中的王公同辈,程君不承认是我武当门下则已,如果确出于王征南嫡传,那你对老夫和我这大师兄了因大师,以及白师弟三人,还当换称谓重行见礼才是。”   程子云不由一怔,暗中一算辈份,竟低了三代,连做徒孙还要晚一辈,简直闹了个无法称呼,周浔和了因大师年事已高还有一说,对白泰官看了两眼却不禁有些张口结舌狂态顿敛,偏泰官人又促狭,看着他笑了一笑道:“程兄,这一来我可要叨长咧,你该叫我什么估量着办吧,这是尊师重道,水源木本的事,却不可以用江湖无辈这话来说咧。”   周浔见状又捋须向雍王笑道:“老夫向来不喜挟长,更怕人跪拜磕头,不过我们武当门中规矩素严,长幼之序,决不可废,却非当着王爷,争此一礼咧。”   雍王本极厌恶程子云狂放之状,只因今天是羹尧吉日良辰,又当着南来诸人不便发作,一见周浔神态,心知有心借此折服,忙也笑道:“程老夫子虽不为俗礼所拘,但既系本门尊长,焉有失礼之理。”   羹尧在旁却故意失惊道:“我还不知道,程兄与诸大侠有如此渊源,竟也是武当门下嫡传弟子,这倒真失敬咧。”   这一来,成了四面围攻之局,程子云话已出口,又收不回来,不由暗想:“俺今天这一狂,算是碰上钉子,不行大礼已是不行咧。”但一转念之间,自己之来,一则是因为鱼家父女已经来京却始终并未露面,打听是否也到了雍王府,二则便是打算相机拉拢南来诸侠,这正是一个入门良机,何不将计就计。想罢立刻放下酒杯,起身离席,伏地连拜数拜口称:   “弟子愚昧,竟不知与诸位老前辈有这等师门渊源,还望怨过狂妄之罪。”   周浔又捋须大笑道:“我早说过,最怕人跪拜磕头,你说过也就算咧,老夫难道还计较这个不成?又做这过场做什么?还不赶快起来替各位老前辈斟酒,不过既有我辈在此,你却不得再肆无忌惮咧。”   程子云不由心中暗想:你这老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如非系实逼处此,俺还愿意行这样大礼吗?但却仍不得不执弟子礼,哪敢再作狂态,各人不禁全在暗笑。接着羹尧谢过雍王和各人也自告退,乘机回到后面。前厅这一场喜筵分外兴高采烈,羹尧自完姻以后,正室佟氏新房在上房西边跨院之中,中凤新房便设在后园昔日读书之所,楼上做了新房,那周再兴早已搬向前面花厅歇宿,孙三奶奶和二婢便住在楼下厢房之中。回到新房,孙三奶奶已经端整好了,一身青布衣裙,脚上换上了一双青布绣花鞋子,头上撅把子髻上也插上了两枝红绒花,那副紫檀色的大肥脸,更敷上了一层铅粉,迎着磕头下去道:“俺不想熬了二十来年,居然也有今天,让小姐嫁了您这样一位好姑爷,如今俺总算对得过老太太啦。”   接着又笑细了一双母狗眼道:“恭喜姑老爷,俺从今以后真要改口咧。”   羹尧连忙扶着笑道:“嬷嬷是小姐乳母,照理应受我一拜才是,你怎么反行起大礼来?   这几天你累了,也该睡咧。”   孙三奶奶摇头笑道:“姑老爷,您放心,俺为了我这姑奶奶决不怕累。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各处俺全磕过头,各位全赏了不少银子,俺怕有人来闹房,从小姐行过礼回来便一直守在这里。谁知道王爷和各位老爷真体贴人情,一直到现在并没来过,您倒先回来咧,前面人客散了吗?方才年娘娘和大奶奶二奶奶全来过了,只不过打趣一阵也就走咧。”   羹尧笑着,走到楼上一看,只见绛烛高烧,流苏低垂,中凤因为谨守侍妾身份,不敢僭越,虽是新娘,却未着冠服,只穿了一身桃红绣花贡缎衣裙,灯光下看去,越显得异常艳丽,一见羹尧进来,不由嫣然一笑,迎着悄声道:“我真想不到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对我竟这样赏脸,更难得的是周师叔竟也在这个时候露面来贺,你应该在前面陪着才是,怎么倒溜了进来?”   羹尧连忙掏出那个木匣来笑倚香肩道:“周师叔不但人来了,还送一件稀世奇珍咧。”   中凤笑着接过木匣,一面红着脸推开道:“你放尊重些,谨防有人来咧。”   说着,推开匣盖一看那粒明珠不由失声道:“这珠子不但大得出奇,光华有异,而且好像是天生两粒合在一处的,你看,这上面不是一条偃月式的纹吗?”   羹尧再一细看,那珠上果然有一条月牙式的弯曲细纹,两边颜色也稍异。再取过那木匣将珠向掌上一倾,那珠子忽然分为两半,左边是龙眼大一粒滚盘明珠,颜色微红。右边却是像新月一样的半边珠壳,颜色微白,包在上面好像一粒,此刻分开才看出来。正在惊异,中凤又取过托在掌上,用纤指略微播弄了两下,忽然若有所悟,不禁娇笑连连,悄声道:“周师叔送我们这粒宝珠,表面上虽然是取珠联璧合之意,不过图个吉兆,其实却意义深长呢!”   羹尧也反复看了一下笑道:“我倒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何用意来,你既知道,何妨明以告我呢?”   正说着,忽听楼下人声噪杂,首先听见雍王大笑道:“二哥,你这可不对,虽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亲友未散,还有江南诸大侠在此,你为什么竟逃起席来?这却非罚你三十大杯不可咧。”   说着又似听有人在嚷着道:“闻得新郎新娘均有绝技在身,我们却不可不趁此瞻仰咧。”   慌得中凤连忙将宝珠藏好,那楼梯上一阵凌乱脚步声音早抢上好多人来。只见雍王当先,周白曾马胡等人只缺一位了因大师,其余全跟了上来。最妙的是程子云,一手提着一个贮酒可十余斤的大锡酒海,一手擎着一只大杯,也大笑道:“雍王爷,您要罚酒那是现成,这一大家伙,慢说是三十大杯,便五十杯也够,俺今天追随诸老前辈之后,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早准备好咧。”   接着又有好几位少年亲友也跟了上来,大嚷道:“双峰素有海量之称,只罚他吃酒却未免太便宜了他,闻得新娘子云小姐是一位名震一时的女侠,我们何妨乘此请她露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咧。”   周浔也一捋长须笑道:“这倒使得,不过王爷方才定的罚酒三十大杯却未免稍多,请看老朽薄面,改为三杯如何?”   羹尧一见周浔解围忙也笑道:“羹尧适才逃席,自有未合,不过方才在前厅承蒙各位赐酒实已过量,三十大杯委实无法领罚,还望王爷见恕,容遵周大侠之命,饮过三杯便了。”   雍王还在摇头,胡震在旁也笑道:“既是周大侠代为求减,王爷不妨如命,我们且看新娘露一手功夫以后再说,果真练得好,三大杯便算罚过,否则再加倍处罚不也很好吗?”   雍王笑道:“既如此说,我权且遵周大侠之命,但今日是他两位吉日良辰,既不便拿刀动杖,揸拳踢腿,这功夫教新娘如何练法咧?”   程子云提着酒海笑道:“如论请新娘练工夫,俺倒有一个极易之法,只两位新人肯答应便行咧。”   羹尧忙道:“程兄有什么法子,却千万不可再出难题才好。”   程子云大笑道:“俺今天一切是追随诸位老前辈之后,既然周老前辈已经替你向王爷乞情解围,焉有再出难题之理。”   接着,猛提酒海,哗啦啦斟了一大杯,咧嘴一笑道:“这是天大的便宜,你先把这三大杯喝了,俺自然会说出来。”   羹尧无奈,只有连吃三杯,程子云却笑道:“俺这个法子叫步步高升,只要练过登萍渡水功夫的准行。”   说着四面一张,忽见孙三奶奶也从人丛中挤上来,忙又道:“这位姐姐,相烦你取二三十个鸡蛋来俺有用处。”   孙三奶奶本就不放心,才挤了上来,一听雍王要罚羹尧三十大杯,已是心中发急。但因话出雍王之口,来的又全是亲友贵宾,哪敢说什么,再听程子云要鸡蛋,忍不住道:“你要鸡蛋干啥,俺姑奶奶却不会搬弄这个咧。”   羹尧也不禁诧异道:“程兄要这个做什么?请先说出来,我着她去取便了。”   程子云放下酒海杯子大笑道:“俺久已闻得云小姐内家轻身提气功夫已臻化境,所以打算开开眼界,只那鸡蛋取来,请她站在上面敬大家几杯酒,便算露过,这却不太难咧。”   羹尧暗想:“这还不算难,你简直是存心在开玩笑咧。”忙向中凤看了一眼,谁知中凤却低垂着粉头把头一点含羞道:“这位程师爷既已吩咐下来,容我一试就是咧。”   众人不禁高声喝彩,欢声雷动,羹尧无奈,只有命孙三奶奶取蛋,不一会孙三奶奶当真用一个小竹篮取了二三十个鸡蛋来,程子云一手接过,就楼板所铺红毡上将蛋排了一个大圆圈,再就圈中用八个蛋,叠成两小堆,每堆下面三个,上面一个,笑道:“如今请新娘子,从这一圈蛋上,走上一遍,然后站在中间两堆蛋上敬大家一杯酒,便算免过新郎之罚咧。”   周浔不由微笑,只见中凤把头一点,口中嘤咛一声,向众人福了一福,又向孙三奶奶耳边说了几句,一提长裙,从容向那蛋圈上走去。走完一圈之后,两瓣莲钩微微一点,窜起尺许,轻轻站在那两堆蛋上。那孙三奶奶也取来一个大银盘,盘中放着一只玉杯贮了半杯酒献上。中凤取杯在手一饮而尽,又福了两福,仍旧从容走向床前站定。众人一看那地毡上的蛋,不但一个未破,连位置也未移动,不由又是一声连环大彩各自退去,亲友各散。周浔便由天雄希尧留宿宅中,羹尧中凤等人散之后又赴年夫人和希尧夫妇及佟氏处请罢晚安方才重回后园。才到楼前,便见侍琴剑奴各掌一盏红纱宫灯来迎,那侍琴一手持灯,一手抱着一个锦囊,剑奴一手掌灯,一手却握着一大枝红梅花,羹尧不禁诧异.忙道:“这两件东西是哪里来的,你二人这个时候拿来做什么?”   剑奴笑道:“这是适才王爷着人送来的,还有一封信,因为来人说王爷吩咐,姑老爷和姑奶奶回来,必须用这两件东西迎接,所以婢子等才这样傲。”   羹尧不由更加诧异,忙道:“那信咧,还不赶快取来我看。”   剑奴笑道:“那信在孙三奶奶身边,她说我二人既然一人掌管一件东西,那信应该由她收着,等姑老爷姑奶奶回来,再为呈上,婢子不敢相争,所以只有由她收着,如今她在楼上看着花烛,您两位上去一看便知道了。”   羹尧不禁一笑,方道:“这又奇咧,他这个时候,又眼巴巴的送这两件东西来做什么?”   中凤一看锦囊和梅花,不由粉脸通红,娇羞欲滴,嗔道:“这促狭鬼,你理他咧。”   羹尧更加茫然,一同回到了楼上之后,孙三奶奶迎着道:“这位王爷对姑老爷姑奶奶真好,在这个时候,还又打发人送东西来,俺虽不知道,他是取的什么吉兆,但人家既然专人送来,多少总有个意思,你两位快瞧吧。”   说着取出一封信来,递在羹尧手上,羹尧接过,拆开信封一看,却是一张花笺,上面写着:“铁琵琶一具,自邯郸道上即存行箧,但祯非知音,无所用之。谨及时奉还,如以姻缘巧合,用此物亦一御沟红叶,当请共宝之,俗例喜必成双,故以红梅一枝附之,不识较之云家堡后山所产又如何也?”   羹尧看罢不由大笑,命人将琵琶悬好,红梅插向瓶中,中凤却越发脸晕朝霞,羞得垂下头去,低啐一口道:“这人真教人无法招惹,连这点小事他也记得。”   羹尧笑道:“他虽取笑,却也俗不伤雅。”   接着又轻携素手道:“你还记得邯郸逆旅初见,和松风楼围炉夜话情景吗?”   中凤不禁眼角微觑,嫣然一笑道:“谁像你,老记得那些事。”   说着,又把手一推屏退二婢和孙三奶奶,掏出周浔所赠那粒明珠笑道:“你知道周师叔赠珠之意吗?”   羹尧笑道:“我也知道他老人家必有用意,所以才溜了进来问你,谁知倒把他们全惹来闺房,依你说,这粒珠子用意何在咧?”   中凤又用纤指推开匣盖将珠倒在掌上笑道:“你瞧,这粒明珠像什么,这半边珠子又像什么?”   羹尧仔细一看,不由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整珠像日,半珠像月,合上恰好像一个明字,他老人家的用意一定在此。”   中凤含笑点头道:“算你聪明,也许猜对了,不过你知道此珠来历和名色吗?”   羹尧摇头笑道:“如非师妹指明珠形好像日月,我连周师叔赠珠之意也不明了,哪会知道此珠来历名色?你既说这话,想必听说过,何妨从速见告,夜深了,明日还须早起咧。”   中凤又红着脸,觑着他娇笑道:“此事关系极重,我才不得不告诉你,你如想睡,不妨先请安歇,容我坐以待旦,再将你唤醒好吗?”   羹尧忙又笑道:“你别生气,我洗耳恭听就是咧。”   说着,相携就床上并肩坐下,中凤悄声道:“此珠旧名日月明珠,原为大明内廷奇珍,后来一度曾为吴逆三桂得去,以后便不知下落,如今却不知周师叔从何处取来,又转送我们,表面上当然是取珠联璧合之意,其实却是明白告诉我们,不要以儿女之私便忘匡复大计,你却须时刻体念此意才好!”   羹尧正色道:“我自蒙恩师训诲以来,此念本时刻在心,云家堡经师妹一谈之后,更深自警惕,如今又承各位师伯叔耳提面命,只一息尚存,均是报国之时,焉敢遂忘大计。”   接着又笑道:“今日朝命已下,迟则半年,早则三月,我必须入川,届时便当小有布置,师妹但请多方臂助便了。”   说着,忽听窗外微有响声,二人全是行家,正待灭烛准备看窗外是谁,忽见微风飒然,门帘一起窜进两个人来,接着便听大笑道:“只要你两个真能如此,老夫父女北来一趟,虽未能吃着喜酒也却安心咧。”   再看时,却是鱼老父女,二人慌忙拜见,鱼老一面扶着,一面笑道:“老夫此来,一则为了向你两个道贺,二则因为我们和秦岭群贼结怨已深,诚恐乘着你们吉日前来滋扰,即便让他不能得手也是笑话,所以天还未黑便在沙老回回内侄女儿和他徒弟哈元章开的羊肉馆住下来,有老回回和他的内侄女再加上我们父女,虽然不敢保得无事,至少也不会让那一群下三滥的毛贼进来,适见酒阑人散,才趁此前来道贺,你两个却别嫌老夫鲁莽才好。”   二人忙又拜谢道:“弟子怎敢当老前辈如此维护,既然老前辈和师姐不愿露面,容命人置酒,索性连沙老前辈等也请来畅饮如何?”   鱼老未及开言,翠娘先抿嘴一笑道:“我是来道喜看新娘子的,却不在乎扰你二位的喜酒,如今既已看过,时间不早,夜也深了,二位如有意请客,那只好容诸异日了。”   说着,又向鱼老笑道:“爸爸,我们喜已道过,新娘子也看过,也该走咧。”   鱼老哈哈一笑,把头一点,便又出房穿窗而去,翠娘看着两人笑了一笑,道声:“再见。”也一扭娇躯纵身出去,等二人送到楼门,人已去远,中凤看着羹尧又嗔道:“全是你,如今都给她听去咧,这丫头的一张嘴好不厉害,这以后又该取笑咧。”   羹尧笑道:“我没有说什么呀,方才我们说的,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中凤把脸臊得通红,掩上门,悄声道:“你不是说过夜深了,要睡觉,她能不学舌吗?”   羹尧见她晕潮莲脸,娇嗔满面,但眼角眉梢又忍不住笑意,佯作不解道:“这两句话又有什么要紧,她为什么要学舌,我倒真有点不解呢,你能告诉我吗?”   中凤蓦然把他一推,薄怒道:“你这人,我才不理你呢!”   说着把头掉了过去,但又偷觑着羹尧脸色,倏又忍不住回眸一笑,相携同入罗帷。第二天清晨起来又同向各处请过安,羹尧这才走向前面花厅,重行又向了因大师和周白二人见礼,周浔大笑道:“老贤侄如今总算得偿夙愿了,你知道昨日我蹭你那粒日月珠的用意吗?”   羹尧忙道:“弟子知道,以后敬当永矢弗忘。”   说着,手按胸前,一反一复,做一个反清复明的暗号,周浔不由点头微笑,接着又道:   “今日你和凤丫头归宁,我索性送一个大大的人情给你,但你却不可轻易便宜了他。”   说着又附耳数语,羹尧听罢,不由面有难色,白泰官在旁忙道:“你说是云二那厮吗?   他竟暗中献了地图,已将太行山朱公的庄子搜剿了,如果就这样便宜他,却未免说不过去咧。”   周浔摇头道:“此事我已打听清楚,他虽然也是起祸根芽,但此次献山却另有其人,其作用正在嫁祸于他,使得我们非和老贼立刻破脸,离开此地不可,此计虽毒,但却被我一位老友看破,那冒名献山的人也被拿住,解向太湖去,要不然我焉有这样便宜他之理。”   接着又向羹尧道:“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便你那妹丈有话,你也可以全推在我身上,包管不会误事,否则一有顾忌反而不好。”   羹尧只有点头,又将伍家父女的事说了,周浔捋须一笑道:“此事原也是我的安排,防其有人前来滋扰大煞风景,昨宵吉期已过,今明日翠娘便须去践张桂香之约,你二人还须自己小心才是。”   羹尧忙又道:“连日据各方来报,允祀、允俄、允搪府中均来了若干江湖人物,并且其中不乏能手,难道与此事有关吗?”   周浔连连点头一面大笑道:“从我们一来,似乎已经成了风气,各鞑王全竞相罗致江湖人物,连相面测字和鸡鸣狗盗的朋友,全成了王府上宾,我们真也可以休矣咧。”   接着又道:“闻得你已外放四川学政,此事改日还须好好计议一番才好,像这样下去,也许玄武门喋血的惨剧就为期不远咧。”   正说着,忽听周再兴来报道:“云老太爷方才特地着人来,请二爷和云小姐提早回去,雍王爷并订在申刻设筵请各位大侠和马护卫一同过去,轿子车马均已备齐咧。”   周浔笑道:“你赶紧去回复来人,说你二爷和云小姐立刻就到,我等各人少时便来。”   一面又向羹尧道:“我方才的话已料对,你可速去照计行事,我和你了因师伯、白师叔少时再去便了。”   周再兴答应一声自去回话,羹尧也回到后园,只见中凤已经换好衣服在等着,忙将周浔所嘱,悄悄的说了,中凤不由恨了一声道:“我这二哥真恨得死人,幸而周师叔不存心要他性命,否则岂不令你我左右为难,既然如此我们索性作弄他一个大的,便是那个主儿出场,我也自有话说。”   羹尧忙道:“二哥虽然极有不是之处,但周师叔已有恕过之意,我们又何必太为已甚,何况这里面还又关碍着令尊和大哥咧。”   中凤又悄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也许就出诸那个主儿所使亦未可知,却不可不防咧。”   说着又催促羹尧换好衣服,这才命二婢看好屋子,带了孙三奶奶,一同前往雍王府,先向上房拜谢了雍王和福晋,又向年妃处走了一趟,这才到云霄那所院落行礼,中雁夫妇也在吉期以前赶到,相互见礼之后,却反不见中燕,羹尧忙问:“二哥如何不见?是王爷有所差遣已经出去了吗?”   云霄摇头道:“贤婿有所不知,此子实在令我丢人太甚,今日你夫妇初次归宁大家须图一个吉兆,且慢谈此事,容日再说便了。”   中雁在旁却道:“二弟虽有不是之处,但今日妹妹初次回来,还请你老人家先放他出来,大家团聚,容待过了今日,再为斟酌处理不好吗?那周大侠虽然已来,也未见得便立刻要他性命,再说,我们虽不便替他多说话,妹丈却不容置身事外,也许或可代为关说一二,把事圆上亦未可知。你老人家如连妹妹妹丈也不让知道,等他一来就将二弟献出,岂不把事弄僵,彼此全落不了台,就是王爷也不好处吗?”   云霄倏然寿眉一扬,厉声道:“你还想替他转圜吗?须知我自出道以来,这几十年中,从未受人褒贬,虽然降顺本朝也情非得已,却不能因为这逆子落个护犊老悖之名咧。”   羹尧见状忙道:“岳父不必生气,如果二哥有事,只不悖乎天理人情,小婿自当惟力是视。”   接着又道:“难道此事还关碍着那周大侠吗?既然大哥说小婿可以转圜,何妨大家再为斟酌咧。”   云霄一脸怒容只把头连摇,中凤却笑道:“您快别如此,此事我全知道咧,您不是为了当年东奥山庄的事,恐怕那位周伯父上门问罪吗?须知我们虽然降顺了本朝,他既肯应王爷之聘到这里来,也便不能再用前明遗臣的身份来和我们说话,您只须先向王爷说一声,由王爷再对他把话说明,不就一天云雾全消吗?”   云霄脸色一沉道:“你怎么又说出孩子话来?须知你二哥做的事,不但对不过前明遗老顽民,便在王爷面前我也开口不得,不然我岂有在那周浔老儿面前丢人,甘心将他献出之理,如果照你这么一说,我不但在江湖上把一世英名丢尽,便在王爷面前也先落个教子不严,自败家声之名,那还不如干脆让周浔老兄把他宰了咧。”   中凤故作一怔道:“既然如此,那当年在东奥山庄的时候,您就该把他献了出去,为何却又等到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咧?”   云霄怒道:“你何必明知故问,难道那奴才没有将毛月香已被周浔着人做掉,送还衣物记号的事告诉你吗?”   中凤忙道:“女儿焉有明知故问之理,不过二哥虽对我说过,他却一再嘱咐不必禀明,所以我还疑惑此中另有原由,才问一问,果真为了此事,那恐怕这一着,却诚如大哥所说,不但害了二哥,也逼得那周伯父不得下台,便连王爷也不好处咧。”   云霄又怒道:“起初我还以为未便有此事,所以才为了他一怒退出东奥山庄,不想这奴才果有此事,竟公然将那毛月香贱人藏在身边,我如再加姑息,那便无法自解咧。”   羹尧忙又道:“岳父息怒,此事二哥倒也曾对小婿提过,只语焉不详,未知究竟,既如此说,何妨先将二哥请出,大家再从长计议妥筹善策,这率尔便将他献与周大侠一着,却实有未妥咧。”   云霄又长叹一声道:“既贤婿也如此说,待我命人将他唤来便了。”   接着,又屏退仆从,只留中雁中鹄中凤三人,然后又悄声向羹尧道:“弱息既侍巾栉,以后便当情如骨肉,祸福与共,老夫家事凤儿知之甚详,我也无庸讳言,此事最初我实失于检点,但如今已经势成骑虎不得不尔,贤婿素有智囊之称,尚望为我代筹一二。”   羹尧略一沉吟微笑道:“如依小婿陋见,岳父此举却实有未妥,其不妥之处,则诚如方才大哥的话,不但于事无济,只有逼使周大侠将二哥杀害,更使王爷难处。”   接着又道:“您想,王爷能让周大侠从这府中将二哥置之死地或带走吗?再说王爷好不容易将周大侠等人邀来,如果因为二哥的事使各人再绝裾而去,那么他对岳父又当如何咧?   此事还请三思才好。”   云霄看了他一眼道:“然则依贤婿之意如何是好咧?难道老夫已为此子失节,还能再在周浔老儿面前落个纵子弑主不仁不义之名吗?”   羹尧笑道:“此事关键全在那周大侠身上,小婿闻得他虽将那毛月香宰了,衣物记号寄给二哥,对岳父也有责难,但如以常理衡之,果真他如针对岳父而言,就该寄给您才是,既然寄给二哥,这其间便显有轻重出入之分,也为您预留了一个地步,您如暂时仍作不知实情,让二哥自己出来料理此事,也许要好得多。”   中雁首先道:“妹夫所见极是,便我也是这等看法,那周大侠虽然嫉恶如仇,但与父亲昔年也颇有交谊,对我兄弟更视如子侄,他果真要连二弟一齐宰了,不但那封信非直接寄给您老人家不可,便径自下手,再寄信来也未尝不可,既然把衣物记号寄给他,这其间便训诫居多,也许未必真欲得而甘心,您这么一来,那事情便反弄左了咧。”   中凤也笑道:“大哥这话说得更对了,不过我另外还有一个想法,以二哥为人也应该让他多吃点苦,阅历阅历才好,您却不必把事全扯过来咧。”   云霄却不理会她,转对羹尧道:“贤婿虽然言之有理,却教他如何自己料理咧?”   羹尧看了中凤一眼道:“此事只好让二哥多委屈一点,那周大侠虽然与小婿素昧平生,却与二哥本有世谊,他现在既住在寒舍,莫若由二哥自己去求他,事如不行再由小婿从旁相劝解围,或许可以无事亦未可知。”   中凤忙道:“你糊涂咧,王爷今晚就要邀宴江南诸侠,我父亲和大哥二哥全是陪客,万一事前不说妥,岂不当场出事,也能容你有那转圜吗?再说.你和周伯父既然素昧平生,就拿得稳能解这围吗?如今只有趁这大半天工夫快把二哥找来,着他自己先去求王爷,能把王爷先求好了,再由你以王爷之命去和周伯父说好了才万无一失,否则父亲却真不能再当众丢人咧。”   云霄闻言又忙看着中凤道:“你二哥去求王爷有把握吗?   他又怎么启齿咧?难道能直道其详吗?”   中凤笑了一笑道:“爸爸,您大概是睡在鼓里咧,以二哥现在对王爷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接着又把脸一红,指着羹尧道:“不信您只问一问他便明白了。”   云霄不禁诧异道:“真有此事吗?难道他真已如此能得王爷宠信,我倒真睡在鼓里咧。”   羹尧忙将中燕在府后宅中种种约略一说,云霄不由一耸寿眉,把头连摇,微慨道:“既如此说,让他自己去料理也好。”   说着又向中鹄道:“你还不快去唤你二哥来。”   中鹄领命径去,不一会便携了中燕同来,见面之后,略一寒喧,便红着脸向羹尧道:   “适才多蒙代为筹划,三弟已经告诉了我,但此事我委实无法向王爷启齿,还望妹丈代向周大侠先容,容我再为当面求他,不比去求王爷好吗?”   羹尧笑道:“二哥错了,我如不以王爷之命,却如何向周大侠说?万一他竟严词拒绝,那事情便错到底咧。”   云霄闻言,忙将脸色一沉道:“为了你这奴才,已经令我失节丢人,你还打算怎样?老实说,方才如非你大哥和妹丈妹妹向我一再以各方利害相劝,我早依你的话,将你交与周浔,凭他处置咧。如今大家全是为你一再委屈求全,你还打算怎样?你不自己去求王爷,难道还真的让我再在王爷面前丢上一次老脸吗?”   中燕看看羹尧中凤,又连称:“不敢,不敢,儿子这去求王爷就是咧。”   云霄又厉声道:“要去就去,只还有半天工夫,一迟就来不及咧。”   中燕只有连声答应,退了出去,云霄又微慨了一声道:“此事虽仗王爷德威,或可解围,但贤婿还须善为说词才好,须知周浔那老儿却不易为权势所怵咧。”   羹尧未及开言,中凤先笑道:“爸爸,您但放宽心,周伯父虽然决不可以权势相加,但他既应召而来,便不由他不听王爷的话,再说方才大哥已经说过,人家早在这里头留下余地,这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我深信只要王爷肯答应,这事便有八分可以解围咧。”   中雁也道:“我不方才也早已说过,二弟的想法不太妥当吗?您请想,妹丈虽是肯堂先生弟子,那周大侠也和肯堂先生同出武当门下,但妹丈和周大侠却素昧平生,焉有可以冒昧进言之理,万一稍有差错那这事便难说咧。而且周大侠乃是前明遗老顽民一流人物,妹丈如不奉王爷之命,他又怎么能以私情去关说?即使侥幸成功,万一让王爷知道,岂不也无私有弊?这一来虽然二弟不免让王爷看轻,只要王爷能答应,这事便大家全好说咧。”   羹尧不由向中凤略微一使眼色,接着也道:“岳父放心,二弟此去王爷决无不应之理,只要王爷一答应,周大侠即使尚须斟酌,小婿也必全力恳求,替二哥解开这个扣儿。”   云霄又愀然道:“我真想不到你夫妇第一次归宁,便遇上燕儿这等丢人的事,真教我好生惭愧。”   中凤笑道:“爸爸怎么说出这话来?只要二哥能不再累您生气丢人,谁要能出力,让他出点力还不是一样,只恐有力没处使,那就设有办法呢!”   羹尧也连声逊谢,又和中雁略谈堡中近况和打造那血滴子情事,不一会便听院落外面仆从来报道:“老山主还不快出去迎接,王爷来了。”   众人闻言连忙迎了出去,雍王已经携着中燕走来,一路大笑道:“老山主今天新婿登门,必有盛筵,能容我来闯席吗?”   云霄连忙拱手打了一躬笑道:“王驾亲临那是吉星高照,老朽正求之不得,只是未免亵渎,还望勿罪才好。”   雍王一面答礼一面又笑道:“老山主不须客套,我此次还有要事,须和老山主翁婿商榷,便云小姐也须和往日一样不必避忌才好。”   说着一同入室,落座之后,又看着云霄道:“我想不到云护卫竟这等荒唐,既有这等大事在身,竟未向老山主和我说明,直到这个时候,已经大祸临头,才说出来,那前明宗室虽然得罪本朝,形同叛逆,但他本朱明子孙,便有抗拒不臣之处,也未可完全厚非,朝廷如加诛戮,还有一说,他为了一个妇人,竟做出逆伦弑主的事来,也难怪周大侠问罪示儆,却教我如何说法咧?”   云霄不由一怔道:“此事委系逆子无知,便老朽也失管教,还望王爷恕罪。”   雍王又看了羹尧一眼道:“其实我并非对老山主有所责难,只因云护卫委实荒唐,这事却用什么措词去向周大侠说咧?”   羹尧略一沉吟道:“此事原难措词,不过幸而那周大侠已经应召而来,多少要看王爷几分金面。如依羹尧揣测,他只宰了那毛月香,却不敢对二哥动手,也许因二哥现充王府护卫,要不然,他既知道岳家均有绝好武功,所派定系能手,焉有不找上门来之理。如依此理推断,只要王爷肯容稍假德威,我就不妨托言二哥与贱妇苟且是实,弑主本不知情,那贱妇事后潜来北京缠扰无法摆脱,并非有意代为隐藏,目前在王府当差,尚称勤谨,隐示缓颊之意,等说好之后,再由二哥当面向他谢过,也许可以无事,亦未可知。”   雍王摇头道:“这等人只怕非权势之所能夺,二哥还须仔细才好,万一他竟不答应岂非连我也不好相处。”   接着又笑道:“闻得此老与尊师肯堂先生谊属同门,二哥何妨先以师门渊源相缚,不较之以我的意思去向他乞情要好得多吗?”   羹尧忙道:“此事自二哥见告,我便一再筹思,一则他虽亦武当门下但与我并未谋面,此次相见,他也绝未谈及师门渊源,我虽一再以弟子之礼相见,也曾询及敝业师安好,他均逊谢,并称与我那恩师已有十年不见,彼此更无深交,所以我才想出借重王爷德望这条路来,否则也不致惊动王爷了。”   雍王点头道:“既如此说,二哥不妨一试,不过今晚之约本有老山主乔梓作陪,那只有请暂缓见面,等二哥说好之后,再由我来设筵替他两造解和了。”   云霄连忙拱手称谢,又命中燕弟兄叩拜谢过成全之德,雍王连忙答礼,一面大笑道:   “此事一切全仗二哥善为说词,贤乔梓倒不须谢我,要谢还须谢他才对,不过女婿本有半子之份,他便稍微着力一点也是理所应该,还是免了的好,只是云护卫今后做事还应谨慎,莫累大家为难才好。”   中燕闻言不由面红耳赤,又谢过羹尧,少顷盛筵将开,雍王却起身告辞,云氏父子和羹尧均一力挽留,雍王大笑道:“适才我实为应云护卫之请而来,所以那等说法,只恐老山主责之过甚,又因二哥非得我一言不肯向周大侠进言,才托言闯席,真要留我在此,却无此理咧。”   说罢,又道声少顷行再相见,掉头径去,羹尧等他走后,方向中燕道:“二哥放心,只要有王爷一言,话便好说咧。”   中凤却冷笑一声道:“你且慢拿稳,王爷虽然答应,却不知那位周伯父的意思如何咧?   你就知道他一定肯答应吗?万一他只一推托,你能保得二哥无事吗?要依我说,大家还须从长计议才好。”   中燕忙又作揖道:“好妹妹,适才你不也说是只要王爷能答应就行吗?如今王爷经当面答应妹夫,还要计议什么咧?”   中凤脸色微沉道:“王爷虽然答应了,他能替周伯父做得主吗?”   接着又道:“二哥,你别糊涂,我是为了我们是亲兄妹,看在爸爸份上不得不说,要不然让周伯父把你宰了又干我什么事?难道他老人家那个脾气,你已经忘了吗?我们这一位虽然大包大揽,我却不敢相信咧。”   中燕不由又打了一个寒噤,一摸脖子做声不得,云霄忙道:“那老儿的脾气我原知道,依你之见打算又教你二哥如何应付咧?”   中凤寒着脸道:“女儿只怕爸爸年纪大了,遭不得逆事,怎敢教二哥怎样,不过这个扣儿总要解开才行,要不然,随便哪一面也不好,所以打算由……”   说到这里不由红了脸指着羹尧道:“由他把周伯父请到我们住的地方去,着二哥也藏在那里,先用王爷之命来和他老人家说,再由我将您失检为难之处,痛快的对他老人家说明,说不得要用上一个求字,等周伯父答应了,再教二哥当面叩头伏罪,这样或者可以连他老人家对您的扣儿也解开,亦未可知,虽然也是不免丢人,但却从此彼此可以相安无事,您以为如何咧?”   云霄闻言默然半晌,长叹一声道:“全是为了你二哥一个人,竟令我丢此大人,但此事干碍甚多,那也说不得咧。”   接着又看着中凤道:“不过我知你也素性高傲,那老兄说话又刻毒异常,丝毫不留余地,当着贤婿你受得了吗?”   中凤看着中燕道:“受不了又怎样?谁教我是二哥的妹妹,要不然还能眼看着把您急死气死吗?”   说着眼圈儿一红几乎流下泪来,中燕连忙不住的打躬作揖,赔着不是,中雁、中鹄和羹尧也从旁劝慰着,事情算是就这样决定了,当晚雍王宴罢诸侠之后,中燕果然随了羹尧一同回去,到了后园楼下,孙三奶奶不由诧异道:“还没有会亲咧,怎么二爷倒先跟来,这是什么道理?”   中凤忙道:“这个不用你问,二爷既来,自然有事,可先引他到你房里去,有人来不许声张,等我叫他再出来。”   孙三奶奶又大诧道:“姑奶奶,您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把二爷藏到俺房间里去?这里可不是云家堡,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万一有人查问起来,那可不透着无私有弊?俺守了一辈子节,您别着我挨骂才好。”   中凤方一瞪眼,羹尧连忙笑道:“你只管引他去,决无妨碍,全有我咧。”   孙三奶奶这才噘着嘴,将中燕领回自己所居耳房里,她虽云宅乳媪,却看着中燕长大成人,又素知其为人,一见这等鬼祟行动,背着中凤、羹尧又问道:“二爷,您是怎么着咧,既到这里来,为什么姑奶奶和姑老爷要将您藏起来?别是又出了什么事吧,你别累俺姑奶奶才好,要不然俺可没法饶你咧。”   中燕方低喝一声“胡说”,羹尧已在房外道:“二哥暂时委屈一点,我这就去请周大侠咧。”   接着又吩咐孙三奶奶好生伺候,便向花厅外书房而来,周浔等筵罢回来正在说笑,羹尧先将经过说了,然后禀明中燕已来,并将中凤之意说了。   了因大师大笑道:“这凤丫头也真淘气,老实告诉他,说我们已经暂时饶了他也就算了,还要这等做作做什么?”   周浔连忙摇头说道:“这不是淘气,实在对付此子非如此不可,要不然这小子也许就连妹妹妹夫一齐卖了咧。”   说罢,便随了羹尧一同到了后园楼下,中凤迎着见礼之后,依着事前编好的一套话大声说了,周浔倏然拍案大怒道:“依你所言,你那父亲虽然老悖糊涂,如果实不知情,也嫌刚愎用事,但还不无情有可原之处。至于你那二哥中燕却决不可恕,我原差人取他首级回报,只因他已在雍王府当差,那来的人因为我等虽不愿失节出仕做官,也不愿逆天行事和清廷作对,以苦蒸民,才将探得实情回报向我请示,我也因有此顾忌,才又命先将贱妇毛月香处死,寄去衣物记号,用意原在令其自裁以免累及父兄令我为难,谁知他既惜命贪生怕死,又以王府为护符,以为我便不敢动他,须知老夫一生便见不得这等无耻懦夫,既如此说,那便怪不得老夫,明日便要到雍王府去向你父亲论理将他活毙掌下咧。”   那声音之洪亮几震屋瓦,中燕在孙三奶奶房中,句句听得分明,内愧之余不由惊得呆了,接着又听羹尧道:“周老前辈请息怒,容我再进一言。”   底下声音稍弱便听不见,半晌又听周浔大声冷笑道:“年二公子,你打算用雍王权势压制老夫吗?须知老夫此番应召而来,那是因为清廷近日作为尚能近乎王道,犯不着再兴兵戎以苦生民,那雍王又有贤名,所以才跑上这一趟,却绝非卖身投靠,降志辱身可比,如果打算强人所难,那老夫便说不得要得罪咧。”   说罢又听中凤似在嘤嘤啜泣,羹尧也似在分辩解释,良久,良久,方听周浔又大喝道:   “既如此说,我便看在你夫妻和雍王分上饶他一死,但如就此放过,我也难对死去的朱爷,明日便着你两个取他双目两足前来见我便了。”   中燕藏在房中,不由又惊出一身冷汗来,正在忐忑之际,又听羹尧中凤两人似在哀求了半晌,周浔方又长叹一声道:“我既到这北京城里来了,便不得不放宽一步,不过明晚你两个须将他唤来,我还须当面问明,那贱妇弑主究竟是否同谋才可做决定,不然,便有雍王之命,老夫也快难遵示,只好只论是非,不计成败了。”   这话才一出口,便又听羹尧道:“老前辈你且慢走,既蒙看在王爷分上饶过我那舅哥,还请少停,容我唤来,就请当面讯问便了。”   周浔闻言,似甚震怒,猛一拍桌子大喝道:“原来你们事前串好的活局,竟敢赚我,既如此说,老夫决无受人愚弄之理,他人既在此地,可速唤来见我,老夫自会还你们一个明白。”   中燕躲在孙三奶奶房中,立刻又吃一大惊,几乎魂魄皆失,直欲夺路逃走,但那下房门外便是院落。只一出去,必被周浔看见,室内更无窗户,正在深悔不该随中凤回来。暗想:   “此老既然这等推重王爷,又可看在他的份上,早知道还不如由王爷直接和他说要好多了,照这样看来,年双峰和他的关系也就有限得很,王爷也未免多疑了。”想着又听羹尧、中凤双双在诉说着,似在解释误会,良久之后,周浔忽又喝道:“我全明白咧,你二人还絮絮叨叨什么?既他人在此地,当面一谈,不是皂白全就明白吗?”   二人连声称是之后,接着便听一阵脚步声音,直向所藏的这间房子而来,不由心中更加忐忑不已,正待问明中凤,周浔是否已经全饶了他,又听周浔在门外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原来藏在这里,既敢做弑主乱伦之事,还不赶快出来受死,要想仗你妹妹妹夫向你乞怜,那可是枉然。”   中燕已经自知无法幸免,只有把心一横,待拼一死,忽听那门呀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却是羹尧,一见面便道:“二哥赶快出来,周老前辈虽有垂训之处,却未必便将你置之死地,如果再避而不见,倒反不好了。”   再向门外一看,只见周浔手捋修髯,屹立在院落之中,中凤躬身立在一旁,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离开还有两三步,便行拜伏在地道:“小侄一时糊涂,罪该万死,不该在醉后,被那淫妇引诱成奸,但弑主一事并未同谋,还望老伯恕过。”   只听周浔冷笑一声道:“听你之言,弑主虽然未同谋,通奸已是属实了,我来问你,那朱公由柽是你什么人,你知道吗?”   中燕连连叩头道:“小侄知道,那朱老山主,乃系家父同盟至友,又系山中盟主。”   周浔又哈哈大笑,目光如电,向他脸上一扫道:“既如此说,即使你未弑主,这乱伦之罪也该坐实,你虽惜命贪生怕死,难道你那老悖的父亲,竟一点也不知情吗?”   中燕忙道:“此事家父委实迄今尚未知道实情,所以才与山中诸伯叔绝裾而去,否则便他老人家也决放我不过,就不处死,也必有以对老山主和各人,焉能容至今日,还望周伯父明察才好。”   中凤也连忙道:“我二哥所为不但家父迄今未知,便连大哥和侄女也不知道,要不然他对那贱妇也不至收藏在外面了,您只就这一件事,便可知实情咧。”   周浔忽又笑道:“这话老夫倒也相信,要不然令尊即使护犊,也还决不至公然为他和山中人划地绝交另立门户,丢这个大人。不过老夫与令尊,也属至交,此事如果让他知道,即使已经托庇在这雍王府中,大错已成,也难再见天下人,如今只有老夫代为做个了断,索性让他以不知情三字对人也好。”   说着,倏然须发皆张,单掌一起,冷笑一声道:“即使你未同谋弑主,通奸又出那贱妇醉后引诱,也只好让你到九泉之下和那贱妇分辩了。”   话才说完,身子向前一纵,便待向中燕当头劈下,中凤羹尧却一边一个扯着,一齐跪倒道:“您请暂时息怒,我等还有下情容禀。”   周浔正色道:“他已亲口供出通奸是实,你两个还有什么话说?须知老夫此举一则代天行诛,二则也免他父亲因此把一世英名丧尽,你二人虽然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妹丈,难道为了姑息他这一条性命,就不为你们的父亲和岳父作想吗?”   羹尧忙道:“老前辈训示自是正理,但弟子此举系奉王爷之命,如果您在寒舍立即将他毙在掌下,弟子不但无以复命,便您不也难对王爷吗?”   中凤也攀着他那只右掌哭道:“我这二哥,固然罪有应得,但弑主既不知情,便与贱妇苟且,也出醉后无知,你老人家就不能成全一二吗?”     第 九 章  赴 约     周浔略一沉吟,倏又长叹一声道:“即是王爷有命,你二人又一再苦求,不妨曲为成全姑免诛戮,但犯上乱伦逆贼决不可恕,可仍依方才我所说的话,着他自裁免累你父亲被人唾骂便了。”   羹尧中凤又一再求着,周浔方大喝道:“现在姑且看在王爷份上缓你一死,但这以后便须力求补过之道,重行做人,如敢再怙恶不悛,那老夫便难顾忌咧。”   接着又道:“我也深知你那父亲舐犊情深,为你竟至降志辱身,但我也应聘来此,便难尽责,你不妨告诉他,此事由我做主,暂时揭过一边,彼此见面,最好大家不谈往事,否则老夫无碍,他却难以自处了。”   中燕初见事成僵局,已拼一死,却想不到周浔竟饶了他,连对乃父也愿意解开这个扣儿,连忙伏地叩头道:“小侄幸蒙伯父如此成全,以后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当即改过自新,力争上游,以报今日之德于万一。”   中凤也拜伏在地哭道:“既承周伯父饶了我二哥,复允与家父言归于好,不但二哥感激,便侄女也决不敢忘。”   接着羹尧也道:“老前辈此举,不但成全了我二舅哥和家岳,也成全了我,要不然,弟子却真为难了,明日容待禀明王爷,再为当面声谢便了。”   周浔猛又寿眉一耸道:“老夫想不到此次北来,却做了这样一件瞒心昧己的事,不过我做事向来爽快,说话也直率。老实说,这个人情我是全卖在王爷身上,相烦你三个致意,以后我如有事求他,也须为老夫圆上老脸才好。”   羹尧中凤连忙答应,中燕更是应声不迭,三人又同邀周浔到楼下小坐,周浔一看天边月色却摇头道:“时候不早咧,不但老夫该到前面去,便中燕也该回去先向王爷和令尊禀明才是。”   说罢,便向羹尧告辞,径向前面而去,中燕等他走后又谢过羹尧中凤,也自告辞回去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程子云昨日筵罢归去之后,除瞒过被周浔斥责之事而外,一切全向允题禀明,并称对南来诸侠,已以师门渊源相见,或许可以拉拢亦未可知,允题虽加称许,但却恐雍王将曹寅命人沿途逗留和秦岭诸人拦劫贡品之事着落在自己身上,据实奏闻,深自怀着鬼胎,又因鱼家父女自来京以后,迄未露面,更多猜疑,不由皱着眉毛道:“老夫子这着棋虽然可下,但据那曹连升所说,却着实可虑,万一阿哥竟用南来诸人作证,奏闻上去,那更糟了,你便和这周浔等人虽有渊源也是枉然。再说这鱼家父女既然到京却不践约,也令人莫测,这种种还须妥为打听应付才好。”   程子云笑道:“此事俺筹之已熟,如以实际情形而论,雍邸胜算在握,自非奏明皇上不可,不过俺尚有一个解着,管教他在皇上面前一字也不能伤到王爷身上,说不定连曹寅都可保全亦未可知。”   允题忽道:“老夫子既有这解着为何不早说,却令我空担了好些时心事,须知为了那魏景星的事,我已受了不少申斥,如果再出乱子,那便祸生不测咧。”   程子云大笑道:“俺这一着,虽然百发百中,却非万不得已决不能用,而且用非其时其事,以后再遇上大事便不灵了,所以不到时候,决不能轻易说出来,如今既然王爷着急,不妨伏计而行便了。”   说着又道:“这一着棋子全在老皇妃身上,您和雍邸既然是同母弟兄,母亲决没有个不疼儿子的,您只须进宫去,将一切经过一点也不要隐瞒,全禀明老皇妃,只说因为所见不同,深恐那些朱明遗孽居心叵测,有增圣虑,才设法延宕,窥其实在,却不知四阿哥着人前去收抚羁縻已妥,以致双方发生误会,那秦岭诸人的事却实不知情,请老太妃将四阿哥召进宫去当面一说,他便要奏明皇上,也难违老太妃之命,岂不一天云雾全都消散。”   允题沉吟道:“此计固然可行,便老皇妃也决不愿意我兄弟阋墙,但四阿哥却不轻易饶人,万一他竟违老皇妃之命,不肯答应又如何是好咧?”   程子云一摸项下虬髯大笑道:“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果真四阿哥当着老皇妃不依不饶,那您便不妨赔上一个不是,也就过去咧。反正他是您的胞兄,便吃上点亏也不是外人,他要是真再坚持下去,那老皇妃也不会依他,他在这个时候,既要博孝友之名,怎敢有违老皇妃之命,所以这一着俺已看准咧。”   允题连忙点头,一面又道:“这是一件了,但那鱼家父女迄今未来,又该怎么办咧?”   程子云一捋虬髯,又摸了一下脑袋道:“这事却真奇怪,如依俺推断,这些江湖人物,全是一诺千金,既然答应,决无不来之理,不过据那曹连升来说,他父女一路上全是和那周浔了因等人一鼻孔出气,和那马天雄更具有世谊,这却着实可虑,此事还须再问一问那李大嫂才好。”   允题掉头向外面一看,小来顺儿正侍立一旁,忙道:“你快到后面去请李大奶奶来,我有话说。”   小来顺儿答应一声是,便向后园而去,不一会,张桂香便俏生生的走了出来,向允题笑道:“王爷何事呼唤,是又要到雍王府去打听什么吗?这个时候我却不敢去咧。”   允题道:“今夜倒无须前往窥探,我着你来,是为了那鱼家父女早已来京,却不见前来践约,所以想大家商量商量,你看此事会有变动吗?”   桂香且不作答,却看了程子云一眼,娇笑道:“这又是程师爷犯了疑咧,不过我事前并没有敢保人家必来,这却怪不了我咧。”   程子云咧嘴大笑道:“俺今天真是天大的冤枉,这可是王爷的意思,俺却一字未提咧,您如不信,不妨问王爷便明白了。”   允题也笑道:“委实程老夫子并未提及此事,这全是我的意思,你却不须误会,不过这鱼翠娘既已到京为何却不来咧?”   桂香虽也闻得鱼翠娘业已来京,但是否践约却毫无把握,眼珠一转忙又笑道:“王爷虽如此说.我却有点不信,老实说程师爷对我这人却始终有点放心不下咧。”   接着又看着允题道:“如以鱼翠娘这人而论,说话倒是算数,此次但不知为了什么竟会失约,真连我也大出意料之外。   不过,如依我的看法,她即使有了变动,总也该有个交代,只要她不被其他王府邀去,也许是会在这里小住的。”   程子云道:“俺也是这等想法,那鱼老头儿虽没有答应来,他的女儿鱼翠娘却答应过,无论如何,失约总是不至于的。便俺今天在年双峰宅内吃他喜酒,南来各人也全见过,却没有听见有人提及他父女二人,这是实实在在的。他们既然连四阿哥那里全没有去,焉有到别个王府去之理,俺猜他父女也许这北京城里从没来过,要到处逛逛,等逛够了,再来亦未可知,王爷此刻却急不来咧。”   允题无奈,只有耐着心又等下去,第二天一早起来,依着程子云所言,禀明了老皇妃,并请召来雍王,当面解开这个扣儿,谁知老皇妃却笑道:“你不必如此,四阿哥到底是你哥哥,这事情,他早和我说过了,虽然怪你糊涂,却还关顾你,并不打算再让皇上生气。不过他却请我告诉你,以后少信那个什么程师爷的话,要不然便他不计较你,别位阿哥也许就放不过你。据他说这个什么姓程的,简直狂妄已极,而且胆子大得出奇,如果你不疏远些,却难免出事例。”   允题闻言,不禁一怔又惊又喜忙道:“原来四阿哥已将此事禀明母妃了,既如此说,臣儿以后改过就是,至于那姓程的,臣儿原也知道他是个狂生,今后自当疏远,四阿哥如来,还请代为说明才好。”   老皇妃又笑道:“你哥哥早说过,他决不计较你,至于你对他如何,那便凭你自己的良心咧。”   允题这才知道程子云之策,又早落在雍王算中,只得又搭讪着,说了几句,便回到自己府中,程子云迎着,见他面有喜色,心知事已解围,忙道:“王爷今日进宫所事如何?如依俺料,那雍王一定已经答应,不将此次的事奏明皇上咧。”   允题笑道:“你偏没有猜对,你那条妙计一点也没有用上。”   说着忙将老皇妃的话说了,程子云不由也一怔道:“原来如此,要依这么一说,那四阿哥便太过厉害咧,他这一着棋子,不但下在俺前面,而且已经把好人做足,王爷这以后,还须处处留神才好。”   接着又一晃脑袋大笑道:“不过他既对老皇妃说,着王爷疏远俺,便足证他也知道俺确实有一手,这倒也算是俺这东鲁狂生的知己,俺倒不可有负他的盛意,这以后还须多斗上一两个回合才对,王爷,您不怕俺这狂生替您多惹是非吗?”   允题笑道:“我如不是信得过老夫子,能将这话全告诉你吗?”   程子云又一拍大腿道:“俺之所以报答王爷的,也正在这里,您既以国士待俺,便由不得俺再顾惜这七尺之躯咧。”   正在说得唾花飞溅,摇头晃脑之际,忽听戈什哈福宁来报道:“禀王爷和程师爷,外面现有一男一女两位从江南来的人求见。”   程子云闻言直跳起来道:“这一定是那鱼翠娘父女来了,王爷还该赏他父女一个全脸才是,待俺先出去迎接,等到这花厅角门外,您再降阶以迎,只要能将这老儿父女留在府中住上些时,我们好歹也算捞着一个咧。”   一面一望左右,又道:“那小来顺儿这奴才也就真荒唐得很,三不知又到哪儿去了,还须快去将那李大嫂找来才好,人家是冲着她来的,却不能闹个正经主儿反不见面咧。”   那福宁却不开口,只在背过头去笑着,偏那小来顺儿就站在他椅子背后,闻言忙道:   “小人不敢荒唐,现在这里伺候,您要请李大奶奶那是现成,只要您吩咐一声,这就行咧。”   程子云把手一摆道:“快去,快去,你告诉他,就说是江南那位鱼翠娘来咧,着她赶快来迎接。”   允题见他喜极欲狂之状,不由好笑,忙向小来顺儿把手一挥道:“既然程师爷吩咐你还不快去请李大奶奶出来,须知人家来,便是为了要看望她咧。”   小来顺儿这才应声而去,程子云也略整衣冠飞步抢了出去,那福宁转跟在后面,出了角门,走完火巷,来到前厅一望,却不见鱼家父女,忙又向福宁一跺脚道:“你这奴才也真该死,鱼老将军和鱼小姐均是王爷特地从江南邀来的上宾,你就说不得先请他两位在前厅少坐吗?为何却教人家在门房等候回报是何道理?”   福宁忙道:“你老人家说什么鱼老将军、鱼小姐,我却没有看见咧。”   程子云不由又猛翻怪眼道:“方才不是你进去禀报王爷和俺说他父女求见吗?为什么现在又说没有看见?你这奴才戏弄俺不要紧,难道连王爷也敢戏弄起来?那俺程师爷便说不得要你这两条狗腿使唤咧。”   那福宁忙道:“奴才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戏弄您和王爷,是您听错了,方才奴才不是说得很明白是一男一女两个从江南来的人要见王爷和您吗?谁又曾提到什么鱼老将军和鱼小姐来?您这却怪不得奴才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正说:“你这奴才为何报事不清,却教俺空跑这一趟,如果是一个寻常人物,俺却犯不着如此倒屐相迎啦。”   忽听那府门屏风外,转进一个人来大笑道:“程爷,你就真的当面对小弟这等鄙视吗?   须知今日我虽时乖运蹇,自比不上那老海盗父女,昔年也曾邀足下谬许过咧。”   程子云向那人一看,却是那盗而优则仕的李元豹,不由翻起一双怪眼大诧道:“李兄怎么也到北京城里来!这却又是大出俺意料之外的事咧。”   说着便迎了出来,再看李元豹身后还站着一位艳妆少妇,不由又笑道:“李兄是携眷同来吗?闻得嫂夫人乃系秦岭孟三婆婆义女,已经尽得秦岭一派真传,俺真倾慕已久,却想不到竟然也随足下到北京来,这就妙得紧,俺正打算求教您二位那独门暗器咧。”   说罢,兜头一个大揖,那两只眼睛却不住价,骨碌骨碌,端详人家上下,林琼仙虽然也是一个风流放诞的江湖女人,也不禁被他看得有些脸上发烧,正在还着礼,李元豹却暗想道:“你这怪物无寒喧无妨,怎么公然当着我说出对我老婆倾慕已久的话来,如果容你妙得紧,那我便不妙咧。”想着又笑道:“程爷端的一天比一天气概,愚夫妇何足挂齿,小弟这次本没打算把内子带来,一则只因奉了程爷之命前往江南听鼓,又蒙见嘱一切均须听织造曹公之命,却使小弟因此得罪雍邸。既夫妇一同负重伤于前,又经雍邸切责曹公子以看管听候发落于后,所以不得不来向程爷求教。二则因为我那恩师竟因小弟夫妇均遭鱼翠娘毒手,丢了大人,又尾追鱼家父女北上,心恐路上出事,更令小弟对各方难处,所以才携内子北来,设法化除这场是非,还望程爷始终成全,加以指教才好。”   程子云闻言忙道:“既如此说,贤伉俪且请到厅上落座,再为细说便了。”   说着又哈着腰,摆着手,不迭肃客前进,一同到了大厅之上,分主宾坐下,程子云这才一捋虬髯道:“李兄所受委屈,小弟已经全知道,但尊师也就荒唐得很,怎么竟打算劫起那贡品来,这幸而没能得手,否则岂不更是不了之局,别说俺这东鲁狂生担当不了,便王爷也必因此获谴,那却教俺如何挽救咧?”   接着又看了林琼仙一眼道:“贤伉俪既然是尾追尊师北来,那总该见过面了,俺闻得秦岭诸人在中途截劫,不但未能得手,而且还伤了好几个能者,便尊师本人也迭吃大亏,她既来京,又打算怎么样咧?须知这辇毂之下,却非荒州小县可比,可千万不能再胡来咧。”   李元豹看着他冷笑一声道:“程爷教训得极是,小弟从江南动身,便是因为深恐我那恩师只为图报愚夫妇之仇,做出事来,未免遗误王爷大事,才向曹公说明赶来。但一路之上,始终未赶上,不但未能谋面,连她老人家是否到京也尚未知道,你却教我能说什么咧?”   程子云不由踌躇,一面摸着虬髯一晃脑袋道:“但愿她不再在北京城里出事才好,否则便俺对李兄也爱莫若能助咧。”   接着又摇着头道:“不仅如此也,便李兄潜行来京,如被雍邸知道也不好,如依俺之见,贤伉俪莫禀明王爷暂时住在这府里,一面由俺再为打听,尊师如已来京,大家设法劝她仍回秦岭,否则却反正皆于李兄不利咧。”   李元豹未及开言,那林琼仙坐在一旁,早已忍耐不住道:“程爷,论理我与程爷初见,本不便说什么,不过我夫妇之所以身受重伤又丢了大人,却全是为了那位曹大人传王爷之命,着我二人去离间武当少林两派而起,也可以说是程爷的主谋。   虽然怨我夫妇学艺不精,以致败在那鱼翠娘手中,但这并不是我夫妇和姓鱼的自己有什么过节。便我那义母,要追鱼家父女为我二人报仇,也是因此而起,即使有天大的乱子,也须问个究竟。照程爷这么一说,倒好像处处全是我夫妇的不是了,我也知道,王爷要招致鱼家父女,便看得我们一钱不值。对不住,只出了乱子,我们也有两张嘴,却不一定须程爷维护咧。”   说着便向李元豹道:“你不做这芝麻绿豆官儿行不行?反正我们已经把来意和程爷说过,也该走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李元豹忙道:“你胡说什么?人家程爷完全为了我们好,你这么一来不嫌太岂有此理吗?”   正说着,忽见那小来顺儿一路走来高声道:“李大奶奶已经出来,王爷说,请鱼大侠父女稍坐,他和李大奶奶便来咧。”   程子云忙喝道:“你嚷什么?来的不是鱼大侠父女,却是那位李元豹李爷夫妇,你可速去禀明王爷,请他不必出来,李爷这就来跟王爷请安咧。”   那小来顺儿似乎一怔,又看了李元豹夫妇一眼向程子云道:“您不是说来的是鱼大侠父女吗?怎么又变成李爷咧?”   程子云又喝道:“这不用你问,还不赶快进去禀明?”   小来顺儿叽咕着去讫,程子云接着又向林琼仙笑道:“俺向来口快心直,大嫂女中豪侠,何必因此生气?贤伉俪且请随俺去见一见王爷如何?”   林琼仙尚在别扭,李元豹却赔笑道:“愚夫妇既然来此,当得面见王爷磕头请安,只不知王爷对我这待罪之身,是否可以赏见,还请程爷先容才好。”   接着又打了一躬道:“内子无状,多多开罪,并请见宥。”   程子云连忙还礼,一面哈哈大笑道:“李兄府中旧人,王爷便不欲见,俺也一定代为求见,你但请放心,且随俺来便了。”   说着站起身来,直向里面让着,一路来到西花厅,只见桂香俏生生的立在帘子下娇笑道:“我还道真是鱼翠娘来了,原来程师爷的八卦又算错了,却是李师兄和小师姐,这一来却全是自己人咧。”   说着,赶前一步,便施礼下去,林琼仙连忙扶着道:“闻得你也吃了那雍王府护卫的大亏,两个小叔教人家宰了,怎么你倒爬上高枝儿,到了这里来。”   张桂香笑道:“那还不是这里王爷的恩典,看在我那两位叔叔份上,让我夫妇在这里伺候。”   接着看了李元豹一眼道:“闻得李师兄已经在江南做了官,怎么有空到这北京城里来走走?”   李元豹夫妇和张桂香本有认识,一见她不但面貌更加丰腴美好,便那一身衣饰也颇似大家内眷,又听这等语气,料必已经深得允题宠爱,忙也笑道:“那不过一个候补知县,算得什么官?师妹既在王爷面前当差,还望提携才好。”   桂香看着程子云又笑道:“你二位找错门路咧,现在这府里,上上下下,能向王爷说话的,只有程师爷一个人,你二位不去求他,却和我说这话,岂非大错特错。”   那程子云却不答这个碴儿,转抢先一步,一掀帘子走进了花厅,向允题耳畔说了几句,允题把头一点,便向左右道:“既然那李令夫妇要来见我,可着他进来。”   那值厅戈什哈闻言连忙喝道:“王爷有命,着李爷夫妇进见。”   桂香见状,连忙向林琼仙耳畔悄声道:“小师姐当心,也许你们有事得罪了那位程师爷,他现在已对你夫妇使上坏咧。”   说着,故意闪身帘外,逗留不进厅去,那李元豹夫妇,才一进花厅,见允题高坐着,并未起身,又寒着脸,已知不妙,连忙跪拜如仪,李元豹先伏在地上道:“卑职该死,奉了织造曹大人之命,竟未能替王爷把事办妥,一再肇事反令王爷操心,还请恕罪。”   只听允题一声冷笑道:“那曹寅固然老悖糊涂,但你做事更加荒唐,以致令我处处丢人,又复授人以柄,闻得四阿哥已令曹寅将你看管候命,为什么又潜行来京,难道你还怕在镇江闹得不够,又打算到京城之中,累我生气吗?”   李元豹叩头如捣蒜道:“卑职焉敢累王爷生气,就连在镇江铸成的大错,也是奉了曹大人之命。据曹大人说,那是出于程师爷的计算,王爷也曾依计指示,所以卑职才敢放手那样做,却不料那雍王爷却先了一着派出人去,倒反联络那些武当派的朱明遗孽,才致所谋未遂转闹出事来。那雍王爷却全着落在卑职身上,这已是不了之局。偏偏卑职师父,因为卑职夫妻均被那鱼翠娘打成重伤,从秦岭南下寻仇。卑职因为未能阻拦,深恐再行生事,这才禀明曹大人,沿途攒赶来京,用意原在设法劝阻她老人家别再生枝节。并将前后经过,禀明王爷,面请维持成全,还望王爷开恩明察才好。”   允题又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打算劝阻那孟三婆婆不要再生枝节吗?可惜已经迟了咧,如今她已在中途一再下手劫夺贡品,虽未得手,但那四阿哥却已知情,说不定会奏明皇上,请旨严缉尔等归案法办,你又待如何咧?”   李元豹又连碰响头道:“这是卑职该死,竟未能在南边赶上,以致出事,还求王爷始终成全。”   允题仍旧沉着脸道:“那你一路赶来,难道就未遇上你那师父吗?”   李元豹伏在地上忙又叩头道:“卑职确实并未遇见她老人家,否则决无欺瞒王爷之理。”   说犹未完,允题倏然拍案大怒道:“你这奴才就看得本藩这点耳目全没有吗?分明你那孽师孟三婆婆人已到京,投向别处,却着你夫妇前来弄鬼,还敢这等说法,岂非欺我太甚?   既如此说,那就不能怪我咧。”   李元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便林琼仙跪在旁边也花容失色,那程子云坐在一边,却把左腿跷在右腿上,捋着胡子始终不发一言,见状方点头笑道:“王爷且先息怒,此事如依俺揣测,李兄尚不至便如此丧尽天良,也许那孟三婆婆虽已来京,他却实不知情亦未可知,不然便是惟恐乃师切责,不得不对王爷稍有隐讳,这总不无尚有可以原宥之处,且容俺再来问一问李兄如柯?”   允题冷笑道:“老夫子要问只管问,不过这奴才如果实不知情,便是糊涂,倘如再因惟恐他那孽师责罚便连我也卖了,那便更不可恕,二者必居其一,我却无法再行宽恕咧。”   程子云忙又看看李元豹夫妇,捋弄着那部虬髯笑道:“李兄,事情已经到这般地步,你还须实话实说才好,须知王爷决非可欺之人,即使那孟三婆婆是你恩师,大嫂又是她的干女儿,权衡利害,你却不可欺瞒王爷,如有为难之处,也不妨说出,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大家想个主意不也就对付过去,你是个官身,却犯不着先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咧。”   李元豹侧眼一看旁跪的林琼仙又亢声道:“程爷的话虽然全都是金石之言,但小弟实在并未看见恩师,你这却教我从何说起咧?你如能知道她老人家现在何处,打算怎样,还请见告,容我夫妇遵示设法不好吗?”   林琼仙在旁,也一抬头亢声道:“王爷,程爷,你两位这等说法,不冤屈死人吗?我虽是孟三婆婆的干女儿,丈夫也是他老人家的徒弟,不能说不受恩深重。但是我丈夫既蒙王爷抬举及程爷的栽培,已经脱去一层贼皮,做了官,不用说为别的,便是为了丈夫的前程,我们也决不敢把王爷给卖了,转去听她老人家的话。再说我们要不是为了怕她老人家按着江湖规矩一意孤行,还不会几千里路一直赶到北京城里来咧,焉有见面之后,反瞒着王爷和程爷之理。程爷如果不信,我夫妇此来系向那曹大人先行呈明才动身的,便他也该有信前来,你只查上一查不就明白了吗?”   说罢,那双眼睛不住的看着程子云,泪光莹然似欲雪涕,大有乞怜之色,程子云不由又捋髯一笑,晃着脑袋道:“大嫂,您这两句话倒还有理,俺也可以信得,不过方才在前厅俺已说过,贤伉俪最好还是在府中稍住,容俺再为打听如何?”   林琼仙不等李元豹答话,忙先叩了一个头道:“我夫妇来京之后,本就没地方去,如能在本府暂住那是再好没有,不过那鱼翠娘是我夫妻仇人,嘴头上又刻薄异常,还请稍留体面别让我们见面才好。”   程子云不由颠头簸脑,摇着一双腿,咧嘴大笑道:“大嫂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俺便放了心咧。”   接着又道:“你如不想和她见面倒也无妨,只王爷和俺不提,她怎么会知道你们也来了。”   说罢又一掉头向允题道:“王爷不必生气,自古道,眼前之事犹恐未真,何况传言失实,且请依俺之言,先着他夫妇暂住府中,再为打听便了。”   允题又把头连摇道:“即使传闻失实,他夫妇也未免有可疑与糊涂之处,此事决难轻恕,老夫子能保他二人无他吗?”   正说着,桂香倏从厅外娇笑着走了进来道:“王爷放心,程师爷既能代他两位求情,焉有不能保之理。”   接着又一路俏步走向允题身侧,扶着坐椅道:“本来这些王八蛋,混帐行子就专会造谣生事,坑人邀功,王爷怎能全信,倒累自己生气,如今程师爷既然主张把他两位暂留府中,就有什么不实不尽之处,还能瞒得过他吗?”   接着又看着林琼仙笑道:“你两位还不赶快谢谢这位程师爷,人家已经替你两位向王爷求情咧。”   林琼仙一见桂香以目示意,忙又一扯李元豹,向着程子云叩谢下去,一面又道:“程爷,我夫妇现在是非成败全在你身上,如能再向王爷一言,终身绝不敢忘,还望始终成全才好。”   程子云一见桂香又暗含着骂人,不由眼珠一转,又大笑道:“你两个没听见俺已向王爷求情吗?不过俺虽然可求王爷开恩,对你两位暂时免究,等查明再说,这保人俺却不能做,这位李大嫂,和你二位谊属同门,由她来保不更好吗?你怎么反求起俺来?”   桂香笑了一笑道:“程师爷你不必推我!现在我们是打开窗子说亮话,他两位虽然和我是同门,这保人我却不便做,须知有一位也许要来咧,人家可是我邀来的,万一知道此事,您不教我左右做人难吗?”   说着,又一扭头向允题媚笑道:“王爷,您说是吗?”   允题忙道:“程老夫子,她这话也极有理,你既以为这李元豹夫妇不至是受了那孟三婆婆蛊惑,便决无差舛,又何必使她为难咧?”   程子云不由又沉吟不语,却当不住李元豹夫妇一味苦求着,这才一看着林琼仙叹了一口气道:“俺这人向来就坏在一个人情难却,如今虽然明知担着风险,也说不得替二位多担上点不是了。只是您二位却不能让俺对王爷交代不了咧。”   二人忙又连声称谢,程子云这才向允题道:“俺既已向王爷进言,那只有由俺来保他夫妇便了。”   允题这才命二人起来,又详问镇江情形,李元豹忙将所经过说了,允题听到双方交手情形,不由又道:“这鱼翠娘真有这等好身手吗?依你之见,他父女比那周浔白泰官等人又如何咧?”   李元豹连忙躬身道:“他父女自然也是能手,如以白泰官而论,还看不出高下来,但较之周浔等人,那就难以相提并论了。只是他父女水性极好,却又独步一时,尤其是鱼壳那老儿,水面功夫着实惊人,不过他父女全是本朝的死对头,那鱼翠娘说话还婉转些,鱼壳那老海盗却连话全不易说咧。”   允题不由微怔,程子云却大笑道:“这倒不尽然,老实说,只要他能容俺聚上几天,凭俺这三寸不烂之舌,包管说得他心悦诚服自愿投向王爷门下。”   接着又道:“惟有这等人才能靠得住,只一说服便决不会再变,俺却只怕那唯唯否否朝秦暮楚的朋友,说话便难算数咧。”   说着又因李飞龙自任包衣之后,已经另有住所,便将李元豹夫妇暂时安顿在那屋子里面,等二人去讫,晚间允题和程子云桂香三人同饮,又向程子云道:“这李元豹夫妇当真有可疑之点吗?老夫子怎么出尔反尔既着我威吓他,反又自己收兵咧?”   程子云大笑道:“这个,俺自有道理,到时王爷便知道,此刻却无庸多言咧。”   桂香觑了他一眼道:“要依我说,这两人却全不是什么好相识,您这保人却未免可虑咧。”   程子云忙道:“这就奇咧,日间你不也劝王爷放心吗?现在怎么又可虑起来?”   桂香连声娇笑道:“那是因为您程师爷那么说,我不得不随声附和,要不然,我敢那么孟浪从事吗?”   程子云忙将脸色微沉道:“这可是正经大事,您却不可以玩笑出之,否则便恐误事咧。”   桂香却又笑道:“你别用正经人事来吓唬我,谁又说不是正经大事,我委实觉得他两个可疑咧。”   允题见他两个又在抬杠,忙又乱以他语,谈到鱼家父女身上,不知不觉已交二鼓,三人仍在饮着酒,蓦听房上有人笑道:“我是特从数千里之外前来践约,主人为何还不出迎是何道理?难道嫌我来迟了吗?”   这一来不由惊得三人全站了起来,再看时,那席前早多了一个一身绀碧夜行衣靠,腰佩剑囊,臂上套着一把弹弓的少女来。   桂香一见连忙拜倒在地道:“我自蒙恩姐示复之后,便昼夜盼望,却想不到您到今天才来,真想煞我了。”   原来那来的正是翠娘,一见桂香满面诚挚之色,两只妙目竟喜极泛出泪水来,不由大为感动,连忙扶起道:“我闻得你已改邪归正,也深自喜悦,所以才从镇江赶来见上一面,还望善自珍重才好。”   说着向席次略一顾盼道:“这两位有此间主人十四王爷吗?便相烦代为介见如何?”   桂香忙又指着允题道:“这位便是十四王爷,只因久慕恩姐侠声远播,所以一再着我写信相邀,便适才还曾道及,恩姐既来,还望小住些时才好。”   翠娘闻言,笑着向允题福了一福道:“我这野丫头,一向奔走江湖已惯,却不知晋谒贵人之礼,还望恕过。”   允题连忙还礼不迭,一面道:“女侠当世奇人,焉用世俗礼数,但蒙莅止,便足增光不少。”   一面偷眼一看,只见翠娘窄窄身裁,脸型长中带圆脂粉不施,肤色黑里带红,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却生得长眉入鬓,凤目含威,举止更非常大方脱俗,那神态之间,虽然也甚谦和,却好似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一般,不由暗暗称奇,猛又见翠娘向程子云略一颔首道:   “这位想必就是名噪一时的东鲁狂生程师爷了,我一向闻名已久,也望恕过脱略才好。”   这才知道,人家方才对自己那一个万福,已是殊礼,接着又听翠娘笑道:“闻得程师爷所习内家功夫,也出我武当一派,如果属实,还望对我说明才好,要不然彼此却不好称呼咧。”   程子云不由心中一动,暗想昨日为了这个方在年宅丢了大人,幸而那周浔年事已长,便屈膝叩头还有一说。   如果再在这丫头面前也矮上半截那可不是意思,方在打算诡其词把这一场揭过去,倏听桂香在旁娇笑道:“恩姐您别问这个,人家程爷早说过咧,他在武当门中,算是您的师侄,还有好多秘诀要向您这师叔请教咧。”   程子云登时面红耳赤,但又不好分辩什么,欲待拜见,却委实那两条腿有点跪不下去,猛又听翠娘笑道:“不可能吧,我闻得他乃是王征南嫡系弟子,如依班辈,却不能算是师侄咧。”   程子云方觉翠娘意在谦逊,心下稍宽,却不料翠娘又道:“那他也许还要低上一辈才是……”   这一来直挤得他更非下跪不可,幸而翠娘又道:“不过我问这话并非打算挟长,只恐传闻失实,程师爷行辈在前,那我便应以前辈之礼相见才是,既如此说,那便无妨咧,程师爷现在是王府上宾,自与行道江湖不同,年事又长我多多,还请只以宾主之礼相见足矣。”   程子云这才老脸搭讪着作了一个揖笑道:“女侠请恕俺离开江湖已久,竟不知您是俺的老前辈,如依本门规矩,还请容俺拜见才是,不过既然您已说过准以宾主之礼相见,如果违抗,那反而不好,俺这是恭敬不如从命咧。”   翠娘只双手略提便算答礼,一面道:“本来应该如此,否则反而彼此皆有不便了。”   程子云一面唯唯称是,一面躬身道:“女侠虽然如此说,俺怎敢忘本?”   接着又道:“王爷之意,那江南织造曹寅想已代达,闻得女侠此番北上乃系举家同船,怎不见老将军光临咧?”   翠娘忙道:“王爷盛意,曹大人在京口虽曾代达,但家父乃前明遗臣,倔强海上又历有年所,实不便与王爷相见,所以才命我前来向王爷谢过,并践女友之约。”   接着又道:“便那雍王爷也曾一再命人相邀,他老人家也已向去人谢绝,却非独负王爷盛意咧。”   允题不由一怔道:“老将军现在当真在京中吗?他既来了又何吝一见?其实我只倾慕而已,并无以官禄相加之意,还请女侠代为进言,请来一叙才好。”   翠娘笑道:“他老人家虽然同来,却只在恭谒先朝各帝陵寝,以表愚忠,如今事毕业已南旋,此刻水程恐怕已到德州,王爷盛情虽极可感,我却实在无法进言,只有还请见谅了。”   允题不禁怃然道:“我真想不到老将军如此高洁,竟令我缘悭一面,既如此说,那只有请女侠代达愚忱,容诸异日再图良晤了。不过,女侠还请在此稍住些时,容我命内子和这位贵友备酒少款征尘,略表敬意才好。”   桂香在旁连忙笑道:“王爷放心,我这恩姐既已来了,我必竭力留她在此,至少也要住上一年半截才让她走咧。”   翠娘也笑道:“虽然王爷盛意难却,我也只须住上十朝半月已足,怎么能够那么久?果真让我待上那么多日子,也不成其为野丫头咧。”   说罢又向允题道:“王爷留我在潭府小住无妨,但此举却于王爷有损无益,能不后悔吗?”   允题忙道:“女侠放心,我既能邀女侠来此,便有担当,即使老将军昔年曾经抗拒本朝,目前海疆已靖,只不再有谋逆不轨之处,那些有司衙门尚不至因有旧案,便向我这里查询咧。”   翠娘笑道:“我也知道托庇在王爷潭府,有司衙门决无前来查询之理,不过王爷只阻挡得宫中番役滋扰,却拦不住江湖人物的横行,我虽对此辈自信尚可料理得,只恐有惊王爷那便不妥,所以在事前非加以说明不可,此点还望明察,然后我才好决定去留,否则却恐有未妥咧。”   程子云在旁连忙把头一掉道:“难道女侠最近又与江湖朋友结下梁子不成?但不知是哪路朋友,还请说明才好,果真有棘手之处,俺决当尽力,谅这辇毂之下,还不至无法无天咧。”   翠娘又笑了一笑道:“程师爷但能如此说法便好,不过也许未免令你为难了。”   接着又道:“我这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决无隐讳,那要找我的,便是秦岭诸人,便连你那贵友李元豹夫妇也在其内,老实说孟三婆婆已被八王爷邀入府中,特差他夫妇前来这里卧底,专一探听我的行踪,如知我来,至迟一二日内,必以性命相搏。这些人,虽然大半全是从我手下逃出去的笨贼,真的动手,一个也别想讨了好去,但我却犯不着将贼人引来累王爷受惊和使你为难。所以不得不把话说明,如依我意,王爷还宜容我他去,等将此事料理清楚,再行来谒不好吗?”   程子云不由一怔,正在沉吟,允题已先开口道:“女侠此话当真吗?那李元豹夫妇,倒是确实在此,但他却指天自誓,并未与孟三婆婆相见咧。”   程子云猛一跺脚道:“不好,俺又上这厮当咧。”   说着,忙向左右道:“你们赶快着人看一看,那李元豹夫妇是否尚在那屋子里,如果人还在那里,即传王爷之命着他夫妇来见,否则人如已走,也火速来报。”   张桂香却看着他道:“我早说过这两位居心叵测咧,如今您总该相信了。”   接着又向翠娘道:“恩姐怎么得知秦岭诸人业已来京,着他夫妇前来卧底咧?”   翠娘微笑道:“我既和这些人结下梁子,焉有不加留意之理,你先别问这个,只要他二人在此便不难明白咧。”   说着,那左右已有人去看望,不消片刻便来报道:“禀王爷和程师爷,方才来的那位李爷和奶奶已经不知去向,想是已经走咧。”   允题不由大怒道:“这厮竟敢这等赚我,真是罪不容诛。”   接着又向程子云道:“老夫子看此事如何处理才好咧?果真这些人全在八阿哥府中却不可不防,不过鱼女侠既已光临,决无再走之理,此事如属实在,那我只有奏明皇上再为之计了。”   程子云连连摇头道:“这却未免不妥,女侠既来,当然无再走之理,不过八阿哥容留匪类,在未获得证据之前,俺还请王爷从缓入奏。”   桂香看了他一眼忙道:“那么,万一孟三婆婆真的来了,我夫妻是说什么也不便动手,我这恩姐虽怕不了她,他们用的那些火弹却无法防御,又该怎么办咧?”   允题也道:“他们那火弹我虽未见过,却曾听说,让他们将房烧了却不妥咧。”   程子云忽又捋着虬髯看着翠娘一笑道:“俺的意思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不但女侠和秦岭诸人仇结得太深不好,便王爷也不宜与八王爷闹得太决裂,所以能先把这事给和解了,那便各事全好,但不知女侠是否可以听俺一言?”   翠娘脸色微沉道:“和解我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那秦岭诸人,几次吃我大亏,却如何和解法咧?你难道打算着我向那些贼崽子低头吗?”   程子云闻言,慌忙摇头道:“非也,俺虽狂悖怎敢让您去向秦岭诸人低头,那简直不成话咧。慢说您决办不到,便俺焉敢作如此说,俺的意思是打算再劳一劳李大嫂的驾,她既是孟门弟子,又是您的朋友,正该出来做个调人才是。”   桂香忙也把头一摇道:“您可少扯上我,我要能够当这调人还轮不到您出这主意咧。您请想,我在孟氏门下,本来就不算是正式弟子,这等深仇夙怨您却教我如何进言?万一人家连我也留下去,那又该怎么办?再说我这位恩姐的主我也做不了,老实说,您便当着王爷把我宰了,我在这两边也决不敢妄赞一词,还是免了吧。”   程子云正在踌躇,猛听檐际有人冷笑一声道:“你这小狐精不敢与掌门人见面倒有见地,不过今晚你也只怕难逃公道。”   接着又闻娇叱一声道:“鱼翠娘,你这小贱蹄子,打算借这王府做护符,那是妄想,老实说,现在已经到了算总帐的时候咧。”   厅上诸人闻声,不禁全大吃一惊,再看时,只见微风飒然,灯光之下,忽然飞进一红一白两个人影来,翠娘连忙掣剑在手娇喝道:“来者何人?我鱼翠娘做事绝不含糊,更说不上怕谁,你便打算一拼,我也决无畏避之理,只要敢再出言不适,那便莫怪我要替你留下记号了。”   一言甫毕,那两团人影已经站定,穿红的是一个螓首蛾眉的少女,穿白的却是三十来岁的中年道人,那红衣少女,左手执着一柄凤凰轮,右手执着一柄缺尖短刀,冷笑一声道:   “姓鱼的丫头,你少卖狂,我余媚珠今天找的便是你,你我见面,比的是真功夫,空说大话有什么用?”   那中年道人也喝道:“你这丫头只仗诡计取胜,算得什么?   我闻天声并非秦岭一派,今天来找你便是为了索还我叔父那条胳膊你知道吗?”   鱼翠娘一听两人报名,那红衣少女不过是秦岭赛飞燕余媚珠,还不十分放在心上,但却想不到天山派的高弟银拂子闻天声竟是闻人杰的侄儿,微怔之下立即笑道:“二位既来找我,决无规避之理,只是你们打算如何见教咧?”   余媚珠又冷笑一声道:“你问这个吗?我们是久仰你的毒药暗器和越女剑法来了,你待怎样?”   翠娘又道:“那你两位是打算单打独斗,还是两人拼一咧?只要说明在前,我是无不奉陪。”   余媚珠未及开言,那闻天声已经沉下脸来一抖手中拂尘大喝道:“鱼翠娘,你休得卖狂,我银拂子闻天声找你是为了报你暗施诡计用毒药暗器打伤我那叔父之仇,虽与这位女施主同来,却是截然两事,焉有两拼一之理?”   那余媚珠也道:“宰你这丫头只一人已足,哪消两位?”   说着刀轮一触,呛啷有声,又向闻天声道:“闻道爷,这丫头既这么说,我们别落小家气,恕我先上,等我不行,你再动手不迟。”   说罢,便待动手,允题忍耐不住,连忙大喝道:“你两个大概是从八阿哥那里来的,难道他竟敢命尔等到我这府里来任意寻仇吗?”   闻天声冷笑一声道:“什么八阿哥九阿哥,你道爷是出家人哪管这些闲帐,我只知这丫头现在这里便须寻来,你如打算仗势包庇,那便不怪我连你这主人也须留下点记号咧。”   允题闻言不由大怒,正待发作下去,程子云一使眼色,一面笑着把手一拱道:“俺东鲁狂生程子云,久闻得天山丁真人乃当世大侠,道爷又是丁真人大弟子,令叔既与鱼女侠结下梁子,报仇问罪理之当然。不过便依江湖惯例,也须先向地主招呼,何况此地乃系王府,道爷功夫再好,难道在这辇毂之下便这等目无余子吗?”   那闻天声看了他一眼倏然大怒道:“呸,凭你也配出场讲话,你算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服,我们先走上个三招两式,我如让你在三招以后再躺下去,也不算天山门下首徒。”   这一来逼得程子云无法再忍,转大笑道:“俺虽不济却义不受辱,您道爷便功夫再好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既如此说,且请稍待,容俺取来兵刃在您手下领教便了。”   闻天声又一抖手中拂尘冷笑道:“好,等着你的。”   这里说着,那余媚珠一摆凤凰轮也便待动手,允题已经气得脸全黄了,猛听翠娘娇喝道:“余媚珠你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那余媚珠刀轮并举也大喝道:“有话快说,如果打算藉此弄鬼,你姑娘却不会上当咧。”   翠娘冷笑道:“你也当我和你们这些无耻贱人一样,说了不算吗!老实告诉你,我着你且慢,那是因为今晚你两个全是冲着我来的,犯不着把这里王爷和程师爷卷入这场是非。既打算动手,你不妨稍待,容我和这闻道爷先走上两招,不比有累人家程师爷强吗?你如不愿落后,便两人一齐上如何?”   说着一顺手中宝剑又向闻天声道:“闻道爷,你替令叔报那一梭之仇我是决无话说,当得先向你领教,只是你二人分明系从八王府来,为何却不敢说咧?”   说着抱剑把手一拱道:“闻道爷你先请,我来领教你天山一派的真实功夫。”   闻天声哈哈大笑道:“我如真从八王府来,焉有不敢说之理,可是我已说明在前,我和这位女施主虽然一同前来找你,却是截然两事。她虽奉了孟三婆婆之命,也确实是从八王府而来,我却并非一路,难道你一定要我非认不可吗?”   说着也向那余媚珠道:“女施主你且请稍待,恕我占先了。”   说罢,手中拂尘一扬,略一拱手只道了一个请字,一个月下扫花,便向翠娘迎面扫来,翠娘也举剑相迎,一来一往便在那花厅上斗了起来,那余媚珠眼看桂香又冷笑道:“你这贱妇为什么老不开口?既然有种背师叛道,勾结外人还不赶快上来领死?”   桂香这时也掣刀在手,傍着允题而立,闻言忙道:“余师姐,您可别这么说,我丈夫虽在孟氏门下,我可没得罪过孟门老少三辈,这背师叛道却说不上,至于这位鱼女侠本来确实于我有恩,也说不上勾结外人,您瞧这半天我帮着谁说过半句话吗?我也知道您那短刀飞轮绝技厉害,可是真逼急了,也只好冒犯咧。”   余媚珠又冷笑道:“好,那就算是我把你逼反了,你来吧。”   说着,左手扬着凤凰轮,右手一挺那口缺尖短刀,便待动手,桂香忙将手中那口短刀一顺,先向允题道:“王爷先请回到后面,今日之事,却非口舌可争咧。”   说罢,挺刀向前道:“师姐,您赏招吧。”   余媚珠闻言,右手短刀一撤,左手的凤凰轮猛然分心刺去,桂香连忙举刀相迎,那凤凰轮原是一件古怪兵器,看去只有三尺不到,是一个饭盆口大的钢圈,上面插着十二枝小剑,下面带着铁柄,使起来却刺打锁砸曲尽其妙,更专能咬人兵器。余媚珠素精此道,每一枝小剑之中,各藏暗器,那轮柄也有一条二尺来长的绒绳暗套在腕上,冷不防并可飞出取人性命于五步以外,张桂香一向知之甚详,虽然动上手,却只守不攻,处处留神。那允题一见四人捉成两对厮杀,心恐来人尚有羽党,桂香又连使眼色,便乘机转入屏后不提。这厅上,翠娘一和闻天声动上手之后,因知天山一派内家功夫也自不凡,素能以柔克刚,那柄拂尘又和寻常尘尾有异,也不敢大意。一上来便将那套越女剑法使出,连拆十余招之后,更觉对方潜力甚大,那柄拂尘看去虽极柔软,却出手带风,有时直刺而来,便如剑槊一般,也打个以守为攻的主意,一面护住门户,一面觑看来人破绽,时候一长,渐渐看出闻天声功夫虽好,却不免浮躁,又贪功之心甚切,恨不能一下便将自己置于死地,不禁心中略有把握。忙将剑法一变改守为攻,反逼过去。闻天声起初见翠娘剑法虽然精奇,却一味只守不攻,心中方疑翠娘到底是个女人,只能以巧取胜,真力也许稍差,所以全力相逼。却不料这时候倏然反逼过来,那内蕴潜力竟在自己之上,不由吃了一大惊。暗想这丫头诡计多端,叔父便失手在这个上面,如何能再蹈覆辙,这才留上了神。这一来双方打了个势均力敌,只听得剑拂所至呼呼风响,两个人便如走马灯一般,各以全力相搏,乍看便似一绿一白两个球儿在驰逐着。猛见翠娘手中宝剑略微一慢,便被闻天声拂尘在剑上绕了一个定,各自喝了一声撤手,两下一夺,登时洒了一片银丝。再看时,那柄拂子已经断去一大半,闻天声用力过猛不由向后一挫,翠娘却乘势娇叱一声,飞起一腿,踢向他的右膝盖,闻天声闪避不及,竟被踢个正着。   那一腿虽然只用了六七成力,但是一个顺水推舟之势,鞋尖更蘸有铁尖,立刻将膝盖踢中倒了下去。翠娘一手提剑却微笑道:“道爷请恕我收招不住,未免得罪咧。”   闻天声不由愧愤交集,就地一滚,正打算一跃而起,无如膝盖骨已被踢碎,受伤极重,才一起身又倒了下去,正在着急,猛听屏后程子云大声道:“世间万事荒疏不得,俺是久不拿刀动杖咧,你们这些奴才们怎么连俺这口刀也扔到床底下,让俺找了半会才找出来,这不让人家闻爷久等吗?”   说着,只见他一身短衣束扎,连头上也包了一块黑绸子,倒显的十分利落,果然手中提了一口短刀,却一路大嚷道:“闻道爷,您是天山派有数人物,可得真的让俺一两招,别让俺在这北京城里出丑丢人才好。”   闻天声听见更不是意思,不由高声喝骂:“你这不要脸的奴才,少消遣我,你道爷虽然败在这丫头手中,自怨学艺不精,却有一身硬骨头,你待怎样?”   程子云又佯作不知道:“道爷,您手下并无三合之将,怎么竟输给鱼女侠咧?别开玩笑,俺却不信咧。”   却不料才出屏风,走到抱柱附近,那张桂香一口短剑不敌余媚珠的刀轮并用已经退了下来,那余媚珠恨他投机取巧,得了便宜卖乖,尽在说便宜话,竟放过桂香,劈面一轮打去,一面娇喝道:“你这蠢牛,少说废话,还不接招?”   程子云猝不及防,几被轮上小剑扫着,连忙举刀相迎,那鱼翠娘却向闻天声正色道:   “闻道爷你替令叔报仇我决不恼,不过天山一派与我武当少林,平日并无嫌隙,尊师丁真人和两家掌门人更各有交谊,便微山湖那场过节也是非自有公论。   你如暂时罢手,我不妨商请此间主人派人送你回去,否则也悉听尊命,你意如何?”   闻天声躺在地上不由半晌不语,那程子云却居然和余媚珠打了个难解难分,倏听桂香倚柱娇喝道:“恩姐快当心那凤凰轮中的暗器来了。”   说犹未完,只见那余媚珠正和程子云厮拼着,倏将短刀一举,刺向程子云,左手的凤凰轮一指翠娘,小剑上忽然飞出三点寒星,直向翠娘打去。本来那一下完全出于意外,非被打中不可,却因桂香素知她惯于声东击西攻人不备,一下喝破,那三根天狼透骨钉全被打落,不但未能成功,反几被程子云一刀砍着,余媚珠激怒之下,不由将桂香恨得咬牙,忽然秀眉直竖厉声道:“你这贱人竟敢吃里扒外,给你姑娘泄底,我如拿住你,教你好受。”   桂香闻言也把心一横道:“余媚珠,我是始终顾念师门之谊,对你并未下绝手,既如此说那便不能怪我咧。”   说着粉脸一红暗做准备,一面又冷笑道:“我泄你的底,你如仗真功夫取胜怕人泄底吗?老实告诉你,我虽然和你一样,是一个江湖下流女人,可是我却恩怨分明,是非看得很清,不怕你把我生吃了也是这两句话,鱼女侠是我救命恩人,你待怎样?”   余媚珠盛怒之下,登时秀眉直竖,妙目圆睁,脸色铁青,露出一副罗刹面目,一面和程子云对敌,一面对着桂香用凤凰轮一指,发出三支天狼钉,桂香猛一闪身,绕向柱后,那三钉全打在柱子上,各自深入寸许,这一来却将翠娘激怒,一挺手中盘龙剑叱一声道:“程师爷且请闪开,待我来取这贱妇性命。”   说着,便似一朵绿云连人带剑,纵向余媚珠身边,一个白虹贯日,直向咽喉刺去,程子云虽然勉强撑持着,已是浑身大汗,一见翠娘前来接手,连忙退了下来一抹额汗道:“你这贱婆娘,休得自己以为了不起,须知俺本待拿你,人家鱼女侠既要宰你,俺便不得先让一步咧。”   那余媚珠见他得了便宜卖乖,不由怒极,欲待再发天狼钉取他性命,无如翠娘手法太快,那一剑,白光一闪已近咽喉,急切之间无法再行暗算,只有将那凤凰轮先向上一锁,护住要害,谁知轮上小剑才和宝剑一触,使听铮铮连响,中间两剑立刻折断,钢轮向下一沉,竟然架不住,不由吓得她亡魂皆冒,忙将右手短刀向翠娘臂上砍去,翠娘猛将宝剑一撤,这才算将一招挡了过去,喘过气来,她那凤凰轮所藏十二枝天狼透骨钉,本不轻发,专为遇上能手,败中取胜救命解危之用,因为要救闻天声又恨极桂香,这才一连发出六支。本不舍再用,但才和翠娘交上手便觉难支,自知时间一长更不易脱身,忙将凤凰轮一沉,六钉齐发,满以为两下欺得太近,定必得手无疑。谁知翠娘久经大敌,心知轮藏暗器,一剑掣回,跟着一个仙人夺影,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六钉虽然全发,一支也没有打中,全落在地上。正在一怔,猛觉胁下被人点中,身子一麻,便动弹不得。   却听翠娘娇叱道:“此刻我如取你首级易如反掌,但你受何人主使,此间主人一定非问不可,所以暂留一命,你不说实话,那就非吃大苦不可了。”   说罢捏剑缓步走向厅中又向程子云笑道:“我真想不到,才来晋谒王爷,便将这两位恶客带来,幸喜两人俱已就擒,该如何发落,那只有由你去请王爷处置咧。”   那程子云提着刀,正在喘息,闻言大笑道:“俺正想稍窥女侠绝艺,只因初来不好请教,却想不到竟有送上门来的活东西让您试手,这一来算是令我大开眼界咧。”   说着,拉长了嗓子向外面嚷道:“外面各处的人不许撤,只着两个来捆人。”   一声嚷罢,外面立刻进来两人,将余媚珠和闻天声捆好。   桂香忙从柱后闪出笑道:“程师爷,您怎么一去不来,今天来的这两位委实全是一等一的能手,如果不是我恩姐在此,那便不堪设想咧。”   程子云大笑道:“这个却是您想不到的,实不相欺,俺早已料定这贼道和贱婆娘决非女侠对手,但恐来人不止两个,防他声东击西,所以托言去取兵刃,出去把人调齐在外面全布置好了才进来。”   接着又捋着虬髯哈哈大笑道:“如今果如俺料咧,这一公一母不全教鱼女侠拿下了吗?”   说罢,又向翠娘一拱手道:“女侠还请稍待,俺这便去请王爷来咧。”   便咧嘴大笑,又向屏后转了过去。翠娘见他一脸得意之状,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忙向桂香道:“方才这贱妇那一阵毒钉还真险极,如非你及时喝破,也许便遭毒手亦未可知,此妇如此狠毒决容不得,相烦你先去搜一搜她身上还有什么没有。”   桂香忙道:“我承恩姐救命,永记心头,怎敢藏奸不说,不过此妇阴狠毒辣一言难尽,以后如再遇上,还望力加注意才好。”   说着连忙走向余媚珠身边,浑身上下,详细搜了一遍,又发现两筒袖箭,一匣紧背低头花装弩,一口袋五毒烈火弹,另外一个百宝囊,藏着薰香千里火筒等物,正在暗笑:“这婆娘把全付家当全带出来咧。”忽又在腰间贴肉查着两个寸许长的银匣,打开一看,却是一红一白两匣粟米大的丸药,不禁脸上一红,连忙背着翠娘揣了起来,其余暗器等物全把来堆在一边,翠娘一看也不由咋舌不已。又命人将闻天声身上也详细搜过,却除那柄断拂之外并无他物,方才搜完,允题也带了四名护院把式出来,一见翠娘便拱手笑道:“想不到女侠初来,便为我保全不少,除心感已极而外,只有容待申谢了。”   翠娘忙也答礼,一面道:“这两个恶客,本为寻我而来,王爷能不见罪,已是万幸,如果这等说法,那便更令我于心难安了。”   说着一伸手将余媚珠点开穴道:“这两人虽然是为了找我而来,但在王爷面前竟敢出言不逊,必有主使和羽党,还望详细讯明才好。”   允题把头一点,忙命人摆上公案,设了三个座位,相邀翠娘程子云一同入座,并命桂香侍立身后,这才将两人推上来,先向闻天声道:“你既系出家人就该安分守己,诵经打坐才是,为何夜入本府行刺贵宾是何道理,究竟姓什名谁,在哪座寺观出家,还不从实招来。”   闻天声冷笑一声道:“我姓闻,道号天声,乃北天山玉顶观丁真人首徒,本与你这鞑虏水米无交,因这姓鱼的丫头,暗施诡计用毒药暗器将我叔父打伤,以致断去一臂,所以才来找她算帐,如今既被拿住,杀剐听便,你待怎样?”   允题方才余怒未息,闻言连忙一拍公案道:“贼道死在临头还敢无礼,你们还不与我掌嘴?”旁立两名护院便待动手,翠娘忙道:“此人倒是一条硬汉,所说也系实情,王爷还请息怒。”   程子云也道:“北天山丁真人一向与世无争,为人更极正直,便闻道爷也是秦陇一带知名之士,既称此次专为找鱼女侠而来,当无虚诬,虽有触犯王爷之处,鱼女侠既代乞情,还望先行押下去,少时再问。”   允题见二人这等说法,忙命护院押下去先在更房好生看管,一面又问余媚珠道:“你这贱妇即称秦岭门下,那李云鹏兄弟和这张桂香我全待她不薄,既使你与鱼女侠挟有嫌隙,也该先行向我呈明,为何却也竟敢横行无忌,当真你仗着八阿哥之势,眼睛里就没有本藩吗?”   余媚珠看了允题一眼,却媚笑道:“您就是十四王爷吗?我可本没打算来,那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谁教这姓鱼的丫头,藏在您这府里咧。”   允题在灯下一看,只见她圆圆脸儿便如银盆一般,两道眉毛画得弯弯的,口鼻位置也非常端正,虽非绝色,却也俏丽甜净,媚态可掬,较之桂香又年轻多了,说话更带着几分娇憨,和方才大不相同,不止怒意略消。偏那余媚珠又机伶异常,看出允题神态之后,那一双媚眼,更着着进逼,不住价向他扫来扫去,滴溜溜连转,一面又媚笑着道:“方才那是我冒犯了您.您先放开我,这就向您赔个礼儿还不行吗?”   允题不禁有点不得劲儿,想不起该如何再问才合适,却恼了身后侍立的桂香连忙娇喝道:“你这无耻贱妇,既然打算求王爷饶你活命,为何不将主使人说出来,却只管对王爷挤眉弄眼的做什么?要知王爷天地正气所钟,却不会受你这一套咧。”   允题不由脸上一红,忙又喝道:“你这贱妇姓什么叫什么,是否奉了八王爷之命而来,还不从实招供,那本藩便要着大刑伺候咧。”   余媚珠看了张桂香一眼,心下已经明白几分,忙又吃吃笑道:“哎呀,李大嫂子,你伺候了十四王爷,算是已经爬上高枝儿去咧,当真打算乘人之危,打算坑我一下吗?”   接着眼光又向允题一扫媚笑着看着桂香道:“我这一套还不是跟你这小狐狸精学的,我两个谁不知道谁,你真要打算坑我,那我便说不得给你全抖了出来咧。”   张桂香当着翠娘脸上未免挂不住,正待发作,翠娘已先娇喝道:“你这无耻贱妇,既已被擒,还敢如此不要脸,再不快说实话,那我只有先将你这一对照子借来一用咧。”   余媚珠见翠娘铁青着脸,又素知下手极辣,不由一哆嗦不敢再说什么,忙道:“我说就是咧,您干吗要生这大的气?须知我固然不是好人,您这位朋友也是一个专找野男人的狐狸精,要不然她还不会有那外号咧。”   说着,一看翠娘寒着脸又道:“我确实是从八王府来的,我们掌门师叔孟三婆婆也在那里,我是奉了她老人家之命,各处找你下落,最初总以为你在雍王府,但据那铁翅蜜蜂说你并未露面,我们多方查探,也未查出,昨夜孟师叔和我也曾到年羹尧那小子住的地方,却被两个怪人老远就给挡了回去,后来还是李元豹夫妇说你曾答应过要到这里来践约,这才先着他夫妇来卧底,又着我在府外巡风,却不料你果然来了。我得李师兄密报,本想先行回报再着人来,又没料在府外房上,忽然遇见那位闻道爷也要找你给叔父报仇,当时我也没打算就动手,无如闻道爷自恃功夫极高,怕你再行他去,便不易找,这才一同赶来,转着李师兄夫妇回去报信。这全是实情,你如相信,便请王爷把我放了,日后我必对你也有一份人心,否则,你便把我宰了也是这句话。”   允题忙道:“那你此番前来,八王爷一定也有授意了,他又如何说法咧?”   余媚珠不由一怔,眼珠一转道:“八王爷并未有什么授意,他也实不知情。”   接着又笑道:“这是我们江湖上的事,怎么会与两位王爷有关?”   程子云在旁手捋虬髯,忙道:“你先别替八王爷推得干净,俺来问你,此事八王爷既不知情,为何能容你等藏在府中,这能说得过去吗?现在你既被擒,已经供认住在八王府不讳,又何必隐瞒咧?”   桂香也冷笑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既来了为什么不敢说?要依我说,你趁早别替我们孟门子弟丢人咧。”   允题这时颜色已霁,却看着她微笑道:“我与八阿哥乃系弟兄,你如奉他所差,便老实说出,也属无妨,又何必代人受过咧?”   余媚珠眼光又在各人脸上一扫娇笑道:“王爷明见万里,我与那八王爷素不相识,只不过因为随掌门人住在那里,果真他着我来,那又何必代为隐讳,您不信再差人去问一问八王爷不就明白了吗?”   翠娘冷笑连声道:“王爷这样抄手问事,她如何肯说实话,还是待我问她如何?”   桂香在允题身后悄悄的捏了一把,一面又高声道:“你放明白些,须知我这鱼恩姐不但错骨分筋之法,你决难忍受,只要她一出手将你这一张脸上添点花样,以后便难见人,何苦有话不说咧?”   翠娘闻言,连忙从座上站了起来,沉着脸道:“我那错骨分筋之法,她如何受当得起?   她如再不说实话,那只用我那五毒梅花针在她脸上留点记号便了。”   说着,掏出一个铜制圆筒来,便待绕向案前,余媚珠忙道:“你不必在我身上缺德,我说实话就是咧。”   程子云在旁一晃脑袋大笑道:“妙,妙,这个法子真妙,那五毒梅花针只一打上,就治好,也非揭去一层皮,只消三五根,这张俏面目,便不愁不变成大花脸咧。”   余媚珠看着他双眉一竖道:“你别狗仗人势,就算我是八王爷派来的,你又待怎样?老实说,不但秦岭各位老前辈全在八王府,还有若干名震江湖的老英雄也在那里,今天我虽败在这丫头手里,少不得还要有人前来找场,你可当心点,咱们是光棍打光棍,打一顿,还一顿。”   程子云又捋着虬髯摇头大笑道:“小娘们,你可别吹着玩,八王府就再来些出色能手,俺也不怕他把这层脸皮剥掉,不过你就又不同咧,万一这位鱼女侠真的在你这副俏脸上出点花样,以后那些少年小伙子,便不是这样待你咧,要依我说,打一顿还一顿那可不是办法,你还是趁早实话实说的好。”   余媚珠只气得粉脸通红,恶狠狠的看了他一眼,又掉头向允题道:“王爷,您是好人,我说实话就是咧。这一次我们掌门师叔虽然邀了好多人来,却与您无关,要找的便是这姓鱼的丫头和雍王府护卫马天雄,还有那年羹尧、云中凤、胡震等人。   只不过因为这丫头到了这府里,所以才来探听,八王爷虽着我来,却没有惊动您的意思,您如将我放了,我回去了是实话实说,决不会让您和八王爷因此不和,今后也不再到这府里来,只是这姓鱼的丫头离这府里一步那便难说咧。”   翠娘闻言冷笑一声道:“你这贱妇以为我便怕了你秦岭这批下三滥的毛贼吗?既如此说,我不妨求王爷将你二人一齐放了回去,着那孟三婆婆划出道来,我等着她的便了。”   余媚珠道:“当真你有这胆量吗?可不要说了不算咧。”   翠娘大笑道:“只要王爷肯答应放你,我焉有说了不算之理。老实说,我从十三岁出道以来,还汉有把你们这些专仗下流玩艺取胜的东西放在眼睛里。”   允题连忙说道:“女侠且慢,我还有话说。”   说着又向余媚珠笑道:“你既无意侵扰本府,只为向鱼女侠寻仇,那我倒有替你两家解和之意。如依我意,那秦岭门下所行所为本属荒唐,以你这身功夫,跟着那些下流江湖人物在一处混未免太可惜,何不就此弃邪归正留在我这府里,将来我少不得破格提拔,你意如何?”   余媚珠听罢就一仰脸看着他,连连媚笑道:“王爷如能提拔我,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我如不回去,秦岭来的各位老前辈决不会饶我,那您便要了我这条命咧。您真要肯留我这个人,还请容我回去,把那姓鱼的丫头这件事弄清楚之后,我再来伺候您不好吗?”   一言未毕,桂香早在允题身后大叫道:“王爷您千万别相信她的话,这人向来无情无义,虽然出道不久,已经弄杀好几十个少年男人,在秦陇一带血案累累,您只看她一个女人还带着薰香盒子,便知道她的为人咧。”   翠娘也道:“王爷千万不可大意,这贱妇端的狠毒异常,她所行所为尚有许多不便说之处,还请依我的话放她回去,让她替我把话传到,仍由我来加以诛戮的好。”   允题看着她不由沉吟不决,半晌方向程子云道:“老夫子对此事卓见如何咧?”   程子云摇头道:“蜂虿有毒留是决难留下,就这样放她回去也未免不妥,您且别忙,俺还有话要问她咧。”   说着猛翻怪眼道:“你想王爷放你那也不难,只须依俺几句话便行,要不然可没有那么便宜。俺先问你,那秦岭诸人为什么会到八王府去,这一次共来了多少人,是些什么人物,你却不可隐瞒只字,要不然就鱼女侠和王爷打算放你,俺程师爷也不会答应。”   余媚珠连忙冷笑道:“我早知道你在这府里实权比王爷还大,全告诉你也无妨。我们秦岭三辈一共来了九人,那是掌门师叔孟三婆婆和窦武、赖人龙、米振标三位老前辈,我师父白头玉女艾金莲,师兄阴阳童子费虎,还有两位师侄,此外河套的银蝴蝶安美珠,剑门的单掌镇乾坤陆万全陆老前辈,德州的霹雳手雷春霆雷老前辈也来了,其实也不过十二三人,你还有什么事要问,快说罢。”   这话一说,不但程子云为之—怔,便桂香也暗吃一惊,翠娘却俏脸微沉道:“这倒好,这些人如果真的全来了,内面就有两位是我久欲一见的,那便更不得不劳你寄语约好时间地点相见咧。”   说着又向允题福了一福道:“现在我求王爷,快把她和那道人一齐放了,还望不要见却才好。”   允题尚在沉吟,程子云却扯了他走向一旁附耳数语,一面笑道:“既是鱼女侠替她乞情,这是金面难却,还望王爷慨允。”   允题点头,一面便命人松梆,翠娘却倏然秀眉一竖,又喝道:“且慢,我对这等无耻下流东西,从不轻易放过,现在着她回去,不过传语而已,如不留下一点记号,她还道我怕她人多势众。”   说着,双足微微在地上一点,腾身便到了余媚珠身侧,又冷笑一声道:“你记清了,擒你是我,放你也是我,一切与这里王爷和别人全无关。”   余媚珠心知不好,但手脚全缚着,却无从闪避,方待开口,翠娘已将那筒梅花针藏好,掣出剑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已将琼瑶也似的一个粉鼻削落,只留下两个血窟窿,余媚珠立刻惨叫一声直挫下去。这一来阖座无不骇然,翠娘却掏出一包金创药来,替她上好,止血止痛,一面道:“今晚这一剑,只算替若干屈死冤魂,稍微出上一口怨气,你如不服,只管找我。”   说罢用剑挑开捆缚,又请允题命人去将那闻天声提出一同放走,一面又谢过擅自动手之过,允题见翠娘毁去余媚珠容貌,虽然惋惜,但木已成舟,无法挽回,转满面笑容道:“此人既由女侠擒获,自应悉听主张,何罪之有。”   那桂香立在身后虽觉非常快意,只不便说什么,程子云却把头连点,连忙命人去提那闻天声,一面向翠娘把大拇指一竖道:“女侠真敢作敢为,俺是钦佩无已咧。”   却不料那余媚珠一手抢起地下断鼻,一言不发一个纵步出了花厅,便向房上窜去,允题转吃了一惊,忙道:“这贱妇为何去得这样匆促,难道还有什么奸谋不成?”   桂香吃吃笑道:“王爷,您不知道,这贱妇专一爱惜容貌,看得她这一副脸比性命还重,她这鼻子虽被恩姐削落,但秦岭一派颇有精于医道和采生折割的,她也许急于回去托人想法亦未可知,您不看她什么东西全不要只抢了一只鼻子就走吗?”   允题忙道:“既如此说,可着外面护院人等不必阻拦,容她回去便了。”   程子云忙命左右传命下去,半晌之后,忽听那去提闻天声的人匆匆走来禀道:“回王爷和程师爷的话,适才那道人已自逃去,房中两个看守护院,也被人点了穴道,还请设法点开才好。”   程子云不由大惊道:“俺在这府中,各处均已布置好了,量他已受重伤,如何竟能点倒看守的二人从容逃去,这就真奇咧。”   翠娘和桂香也不禁全为之惊异,允题更极为惊慌,连忙一同到那厅后两侧更房一看,果然房门大开着,两名护院把式全倒在地下,兵刃丢在一旁,程子云仔细看了一下向翠娘道:   “俺虽也略知打穴之法,却学而未精,深恐妄自动手反害了这两人性命,女侠能代设法解开吗?”   翠娘一看两人脸色,忙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程子云一看更房水漏正交丑末,连忙说了,翠娘随用纤手在那二人背上各自拍了一下,便悠悠醒来。一问情形,全说没有看见什么,只觉有一个黑影一闪,胁下一麻便不知人事,更未看见闻天声有什么举动。大家这才断定,决非闻天声自己能逃出去,定为能手救去无疑。再回到花厅一问各地防守人等,均说并未见有人前来,只余媚珠已经飞纵出去,因奉命不加阻挡,所以未曾截留,众人都觉诧异,但却无从得知这来救人的到底是一位什么人物?   又计议了一会,直到东方渐白,允题这才命人在后园赐书楼下,收拾了三间精舍,请翠娘住下。第二天允题果命福晋盛筵款待,饭后翠娘正在厅内小憩,桂香观得无人,又向翠娘一再拜谢昔年相救之德,一面将奉命卧底查探十四王府情形的事全说了,一面又悄声道:   “闻得恩姐和云小姐均系嵩山哑大师弟子,目下云小姐已嫁年二爷,我这条命也是年二爷救的,您三位全是我的大恩人,只有差遣无不遵命。”     第 十 章 松林之会     翠娘不禁抿嘴一笑低声道:“你不恨那凤丫头吗?我听说她几乎把你这条小命儿送掉咧。”   桂香索性将那院落门掩上摇头道:“我非云小姐哪会有今日?感激之不暇,焉有恨她之理。”   接着又问翠娘在京能作几日勾留,翠娘点头笑道:“你果能如此,倒还不算太糊涂,不过我对他们的事概不过问,此番完全为了对你一践昔日之约而来,行期虽不一定却不会长,大约事完即行。”   说着又正色道:“我和年二爷云小姐等人不同,决无降顺鞑虏之理,你还须事前稍留余地,以免连累,否则一旦出事,我却无法再救你咧。”   桂香不由一怔,但略一沉吟立刻凄然道:“我也知恩姐作为不同凡俗,不过我这人虽已堕落到不堪言状,但还知道一个恩怨是非,果真为了恩姐受累,便再把这条命送掉也心安理得。”   翠娘忙又沉着脸道:“话不是这等说,我知你便为我而死,也可以说到做到,并没有什么虚假。不过明明可以不受拖累却不必存心受累,须知古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你便以身殉我,亦复于事何补?果真你相信我,还须相信我的话才是,否则因此转坏我事,那便反而不是我的意思了。”   桂香忙又躬身惶恐道:“我谨遵恩姐之命便了。”   说着又将两府近日情形略说.方才重行将院落门开了,又高声道:“恩姐对那余媚珠以后还须留神才好,这次秦岭五毒差不多全来了,那贱妇的师父白头玉女艾金莲更难缠,您本领再高,空拳也难敌四手,何况还有雷陆两人全是了不起的前辈能手,果真他们要有什么话出来,您却不可孟浪从事咧。”   翠娘笑道:“你放心,这些人除雷春庭而外,我全不在乎,至于那窦武和艾金莲二人我正要找他两个为民除害,你怕他人多,我却惟恐他们不约期明斗,只在暗中闹鬼,果然能约定时日地方,我还自信,多少可以宰他几个。”   正说着,忽见一个小厮走来道:“王爷和程师爷在前面花厅,有请鱼女侠和李大奶奶一同出去商量大事。”   桂香一看是小来顺儿,忙道:“是八王府有人来讨回话吗?”   小来顺儿看了翠娘一眼道:“外面来了一位白胡子老头儿,说要见鱼女侠,却不知道是不是八王府的。”   接着又在桂香耳畔轻轻说了几句,桂香把手一挥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回王爷,说我陪鱼女侠这就来咧。”   等小来顺儿去后,又背人道:“适才年二爷已有口信传来,那秦岭诸人约您今夜以后在西便门外长春宫后面松棚相见,务必请在二更时分先赴年宅一行,并嘱千万不可迟误。”   接着又悄声道:“那些混帐行子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连云小姐父子和年二爷、马护卫、胡师爷也全约了,这一来我倒放心咧。”   翠娘把头一点,便携了桂香一同前往西花厅,才到屏风后面便听允题高声道:“这些江湖亡命竟敢在天子脚下公然寻仇已属不法,而且竟寻到我这府里来,这还了得?”   又听程子云道:“本来江湖枭杰,说不上什么守法畏势,何况他们又有八王爷在撑腰,那自然更是无法无天了,少时且等鱼女侠出来再说,俺少不得要想个对付之策。”   两人正由屏后转向厅上,又听允题道:“他们既然公然约鱼女侠去,也许另有诡计,万一来上个攒打群殴,女侠岂不吃亏?再说鱼女侠的事我已密奏皇上,如果稍有差舛那还了得?”   翠娘不由一怔,正欲再听上几句,桂香已经娇笑道:“王爷放心,凭我恩姐一人一剑,要对付这些人,决怕不了他们什么阴谋诡计,不过您当真把她来的消息奏明了皇上,这却不太好咧。”   说着相携转出屏前,允题忙和程子云起身相迎,一面向桂香一使眼色道:“你听错了,我说已密奏皇上的,是那八阿哥的事,女侠之来纯系私谊,焉有上达天听之理。”接着又道:“那秦岭诸人现在已经派了一个姓窦的要来见女侠,约期一决胜负咧。”   翠娘道:“此事我昨夜已料定他们决有人来,不过王爷放心,胜负虽不敢定,我却愿以一人当之,决不至有累王爷。”   允题忙道:“女侠不必误会,我适才所言,只是惟恐这等亡命之徒难免对你有诡计暗算,并无担心受累之意,现在那人还在前厅,且等见过再议如何?”   说着,便向左右道:“你们快去告诉那姓窦的,就说是我和鱼女侠均在西花厅,着他来见。”   程子云连忙双手齐摇道:“王爷且慢,您是何等身份,岂可参与这等江湖寻仇报复之事,他既指明要面见鱼女侠,还宜由鱼女侠去回复他为是,不用说您,便连俺和李大嫂全不必出去得,等他说出话来再为斟酌不好吗?”   说着便向旁立的福宁道:“你去向那姓窦的说,鱼女侠就来便行咧。”   接着又向翠娘道:“您出去还宜以江湖规矩相见,俺在屏后看他动静再说好吗?”   翠娘笑道:“你如果想看个热闹无妨,此事却无用商量,我自信还可以料理得。”   说着便向允题和桂香告辞,命福宁前导径向前厅而来,方到厅后院落,便听那窦武在前面发话道:“大不了一个小妞儿,也敢这样装模做样,教老子等上这许久,再不出来,老子可不耐烦咧。”   翠娘闻言,足下一紧,赶出屏风,微一拱手道:“闻得奏岭诸位,已经派有专人要来见我鱼翠娘,但不知是哪位寨主,请恕我借住别人地方,得讯来迟咧。”   说着暗将来人一看,却是一个枯瘠瘦小的白发老人,虽然穿着一身买卖人衣服,但处处均不甚合身,显得非常别扭,正在暗笑,猛听那老头儿忽然站了起来看看自己道:“你这小姐便是鱼翠娘吗?我姓窦名武,外号赤练蛇,你既在江湖上混混总该知道。如今我们也不用多说废话,大伙儿因为你这妞儿太过放肆,所以约定今夜二更在长春宫后面松棚里要教训教训你,你敢不敢去,只用一句话便行咧。”   翠娘仰脸冷笑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却是秦岭五毒之中的赤练蛇窦武窦寨主,这倒好,小蜘蛛、飞天蜈蚣我全领教过咧,想不到这一次约我又亲劳大驾。不过昨夜我已对那余媚珠说过,只要你们划出道来,我是无有不去之理。既如此说,便烦转告各位,我是准时在长春宫后松棚候教便了。”   窦武见她出言挖苦,又颇不将自己看在眼中,不由大怒,仗着曾经苦练过红沙手,伤人必死,忙将双手一拱道:“你这话倒很爽快,既如此说,我们是准时相候,先行告辞咧。”   说着趁翠娘答礼之际,右掌一伸,一个金龙爪当胸按来,翠娘冷笑一声,一扭娇躯,避过掌风,纤腕一翻,虚推了一下道:“那便恕我为人在客,不远送了。”   窦武见一掌未中,倏觉一股劲风直向胁下扑来,竟是内家功夫最上乘的七步追魂透山掌法,不由吃一大惊,连忙纵出一大步去,才算让过,只羞得老脸通红道:“江南鱼翠娘果然名不虚传,我算是领教了。”   说着,趁着跄踉之势,便向厅外大踏步而去,那程子云藏在屏后却看得明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闪了出来向翠娘兜头便是一个大揖,一躬到地道:“俺真想不到您的内家功夫竟这样精纯,方才老家伙那一掌委实毒辣异常,您竟不在意便避过,已是难得,后来您那一招双掌推山,如果不是手下留情,真的只让他点到为止,也许便将人留下咧。”   翠娘连忙笑道:“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既要称我斤两,我便不能不回敬,程师爷何必谬赞?不过这一来,我今夜便不得不到长春宫后松棚去一下,胜负之数还未可知咧。”   说着便一同回到花厅将经过说了,又略谈在镇江焦山和北上沿途交手情形,允题初欲从神机营调人相助,却当不住翠娘一再拒谢,程子云又从旁连使眼色,桂香也在桌子下面用莲钩微蹴着,又笑说:“王爷不必对此事担心,凭恩姐这身好功夫,决怕不了那些人,您如派官兵去,那倒反不好。”   允题只索性罢了,到了夜晚天黑之后,翠娘托言长春宫在城外,必须提早时间赴约,便行告辞出府,在街上转了一会,这才向年宅后园而来。那羹尧自从中凤完姻以后,因便南来诸侠往来,已派心腹小厮,专在角门伺候,翠娘一来,便延入中凤所居小楼,才到院落外面,周再兴便迎着悄声笑道:“鱼师姐想已得讯了,这一次是火杂杂一场拼命大斗,各位师伯叔已经商量了半日,您却须小心一二咧。”   翠娘也悄声笑道:“我正要看看年师弟功夫到底好到什么样,听说人家连他和凤丫头全约下了,却好让我开开眼界。”   接着又道:“难得这一次各位尊长就有好几位在此地,我还怕什么?”   正说着,羹尧中凤二人已经双双从楼上下来迎着笑道:“你快上楼来,时候不早咧,你既已答应人家三鼓赴约还得出城去,这却不能迟咧。”   翠娘笑道:“你两位也去吗?新婚才只三朝,当真要赴这等恶客之约,却未免大煞风景咧。”   中凤不由脸上一红道:“师姐休得取笑,须知今夜之事却决不可大意咧。”   翠娘一面向楼上走着,一面道:“有你二位同往还怕什么?我在江南便闻得年师弟已尽传顾师伯绝艺,那些只仗下流暗器取胜的东西,只他一人也尽够打发的。”   羹尧忙道:“师姐可别这么说,固然我所学有限,难免丢人,对方来的又不仅秦岭群贼,其中也颇有知名能手,各位师伯叔更不愿出面,只凭愚夫妇和师姐,便连家岳和各位舅哥胡师兄全到场,是否可以稳操胜券也恐未必,何况此中还关系着三位王爷在勾心斗角啦。”   翠娘忙道:“各位师伯叔真不打算露面吗?”   中凤笑道:“原来你倚仗着大援在后,才敢这样托大,那便错啦。老实说,周师叔和了因大师伯已经说过,这是我们的事,又关联着我父亲和二哥,他们为避免对方看轻,一个也不露面,这事已不易对付,何况对方除了秦岭群贼之外,闻得还有霹雳手雷春庭和单掌镇乾坤陆万全二人在内,你能大意吗?”   羹尧也道:“不仅此也,今日傍晚,另据确报,那八王府又来了两三个人,只悉秦岭诸人对之均执礼甚恭,但姓名来历,全都非常隐讳,如果再有出乎意外的能手出现,那便更棘手了。”   说着三人一同到了楼上,落座以后,翠娘秀眉微耸道:“那单掌镇乾坤陆万全虽然掌法精奇,内功也极深湛,但为人却极正直,此番虽与群贼打成一片,也许可以理折,便那霹雳手雷春庭也非秦岭诸人可比,未必便不可以词屈。只不知傍晚去的是些什么人,未免可虑,不过周师叔对后辈有事,从不真的袖手旁观,他老人家虽不肯露面,难道连一点机宜也没有密授吗?”   中凤摇头道:“这一次真是奇怪,他老人家不但没有出主意,连大师伯打算事前约陆万全谈一谈也没答应,并且直说长江后浪追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各位老前辈不能永远跟在我们背后,这件事要着我们自己安排布置做一了断,却许胜不许败,而且要胜得光明正大,让对方心悦诚服,绝无说话之余地。   白路诸位虽不愿如此做法,但他老人家却斩钉截铁,毫无通融之余地,所以商量了大半天,依旧是着我们自做主张,您看该怎么办咧?”   翠娘向二人看了一眼,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也许是他老人家想试一试年师弟的能耐和才智,亦未可知,你二位商量好了没有?我是只有惟二位之马首是瞻咧。”   羹尧连忙笑道:“他老人家如果为了要试后辈功力才智,却决非对我一人,那便是大家有份,连师姐也在其中,这事还须大家先有一个计议才好。”   翠娘笑道:“谁不知道年师弟是我们这一辈之中杰出人才,尤其是我那恩师和周师叔最赏识你,便顾师伯也说他一身功夫和学问全已倾囊相赠,他要试只有试你,云师妹或者有份,怎么会有我在内?”   中凤忙也笑道:“你可别扯上我,须知不管如何说法,大敌当前,还须群策群力,各位老前辈既不管,那只有我们再为商榷咧。”   翠娘又笑道:“那么老伯大人和令兄还有胡师兄咧?既说到群策群力,还宜请来一同向他们请教才是。”   羹尧摇头道:“他三位我在雍王府已经求教过,家岳只说了个我们单对付秦岭诸贼,对其他人不必多所树敌,二哥和胡师兄全没有一定主张,而且他们另做一路去,所以只好我们三人再商量一下了。”   翠娘笑道:“那么年师弟的意思如何咧?既须商榷,何妨先说出来大家从长计较咧。”   羹尧笑了一笑道:“适才我已和云师妹稍微谈过,自然是不宜在秦岭诸贼以外再多树敌,但对方能手也颇多,如不略有安排,也不甚好,所以第一着我打算先就所知,将谁对付谁稍微策划一下,以免临时自乱步调,师姊以为如何?”   翠娘笑道:“那么谁对付谁咧?”   中凤忙道:“我们方才的计议是打算请师姐对付白头玉女艾金莲,我来对付那孟三婆婆,你年师弟对付那霹雳手雷春庭,再让胡师兄去对付陆万全,我三个哥哥对付秦岭群贼,再请我父亲策应其间,师姐以为如何?”   翠娘道:“我本来早已说过,此次非将那艾金莲老妖怪和赤练蛇窦武二人除掉不可。既如此说,却正合我意,不过那后来的是几个什么人物,却不知道,如果再有厉害人物。却难兼顾咧。”   羹尧笑道:“这个我也想到,所以才打算把谁对付谁先安排一下,到临时再拿话一僵,一对一个叫阵,这其中既有陆雷二人,谅还不至容秦岭群贼攒打群殴,只一对一个,不管是再厉害人物总可缓过手来,临时不妨再为设法也就行咧。”   接着又看着翠娘笑道:“诚如师姐所说,周师叔他老人家虽有一概不问,听我们自为了断之说,但他老人家最关心后辈,决无任令我们吃亏丢人之理,到时也许另有应援之策亦未可知咧。”   中凤忙道:“你先别打如意算盘,以为周师叔非在暗中助力不可,须知他老人家向来说话决无更改,既说过不管,便决不会忽然露面咧。要依我说,那位周再兴师弟,倒是动手动口全来得,莫若将他也带去,也许可以稍助一臂之力,你想各师伯叔相助却是妄想咧。”   翠娘点头笑道:“你二位的话全有理,我就知道周师弟为人向来刁钻古怪,只他肯去,不用说打,便呕也许会把那几个老贼呕死,反正对方最少也是在十余人,我们便连三位令兄算上,还差得远,多带一个人无妨,不过还有我那位马世哥呢?人家不是也约了他吗?他去不去咧?”   中凤看了她一看,嗤的一声笑道:“他也是人家指名相请的一个,如何能不去?我们已说好,由他对付那赤练蛇窦武,算是正好和你代劳咧。”   翠娘不由俏脸微红,搭讪着道:“此外还有别人吗?要说到为微山湖和德州的梁子,他应该也约一约大师伯和我爸爸才是,为什么反而没有咧?”   羹尧笑道:“那是群贼色厉而内荏,所以只挑我们这些好对付的,要不然,镇江那一场不也有白师叔在内,他为什么也没有邀上咧?周师叔也便为了看中了这一点,所以着诸位师伯叔索性不出面,由我们来对付,不过那艾金莲和陆雷委实各有一手,便秦岭五毒出手也极狠毒,各有特长,决非仅恃下流暗器而已,大家还须小心才是。”   说着便差人将马天雄和周再兴二人请来,又计议了一会,各自将浑身上下束扎好了,外面披上长衣,带好趁手兵刃暗器,乘着城门未闭,各乘车马赶出城去,—路到了长春宫道观,外面已近三鼓,便在观前停车驻马,各将外衣脱了,交从人看好,五人同向观后而来,却不见什么松棚,只一个十来岁的精悍孩子站在观后,迎着各人笑道:“各位是来赴我秦岭掌门人孟三婆婆约会的吗?现在我们掌门师叔就在前面松棚候驾,请随我来吧。”   羹尧一看那孩子一身排门密扣夜行衣靠,右手执着一碗灯球,看去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长方脸,高鼻粱,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杏子眼顾盼有致,再配上大耳阔口,白皙皮肤,非常显得精干犷悍,不由暗想,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却可惜从小便混入了匪人,连忙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那松棚现在何地,我们还有一批人来了没有?”   那孩子看了他一眼道:“我名费虎,那松棚离开此地只有半里多路,你们那另一起人是云老英雄父子和那铁笔书生胡震吗?他们已经来了,现在那松棚之中。”   接着又笑道:“你就是那位名震九城的年二公子吗?我早已久仰咧,稍等一会,也许要向你偷学一两招亦未可知,你看得起我这孩子吗?”   羹尧微笑道:“你这孩子年纪虽小,倒有这份胆量,不过停一会也许轮不到你动手咧,那也再看吧。”   费虎闻言便不再说什么,只在前面带着路,果然走了不上半里路,便见一座松林拦在前面,隐约可见林外一片灯球火把,隔林闪烁着,等走近再看时,那林子恰好在大道上,被那条官道中分为二,一东一西,相隔约莫二三丈远,两边全就原来树木,搭了一座高大松棚,棚上全悬着气死风灯,西边棚子面前还有十来支火把,约莫站着二十来个人,东边棚里却只云家父子和胡震五人,那费虎离开松棚还有丈余,便把手一拱道:“我只奉命引路而已,现在已经到了,那东边棚里,乃是客位,诸位且请进去稍坐,少时我们掌门人自有交代,恕我暂时少陪咧。”   说罢,便向西棚而去,羹尧和众人缓步走进东棚,云霄和翠娘本来熟识,但不解翠娘何以也会赶来,大家见礼之后,首先向羹尧大笑道:“贤婿知道吗?今夜这个场面真大极了,不但秦岭诸位全来,山东道上的雷老英雄和剑门的陆老英雄也算是主人,此外还竟有老夫三十年前的老友摘星换斗贺廷饶贺老英雄和赛果老曹无畏曹老英雄居然也来赶上这场热闹,这真是想不到的事。你虽出身贵公子,但这几位全是江湖老前辈,和尊师肯堂先生也全神交有日,还宜以后辈之礼相见才是。”   羹尧见他虽然谈笑自若,却带着几分勉强,又暗使眼色,心上已经明白,这几位全不好惹,连忙也高声道:“既是这几位老前辈驾到,小婿自当以后辈之礼相见,怎敢僭越狂妄。”   说着,眼向东边松棚一扫,又笑道:“小婿虽然未涉江湖,却幼承恩师训诲,又蒙您多方指教,慢说对诸位老前辈,便寻常江湖朋友也决不敢轻易开罪,并非当着您这等说法,就平日言行也是如此,不信您只一打听,便知是非自有公论了。”   正说着,您见东边棚里,走出一个白发满头,面似春花的黑衣妇人来,一手提刀一手叉腰而立冷笑一声道:“云老山主听清了,我孟老婆子,忝掌秦岭门户,只知道一个恩怨分明,却不知道什么公子王孙,今夜奉邀各位前来,便是要算清近日各帐,既说不上仗谁的势力欺人,也不怕谁用势力来压我。老实说,过去的事大家心里有数,今日的事,是胜者为强,我们不必说理,也不必套交情,最好干脆各凭本领决一胜负。我们如果输到家,立刻拍腿就走,决不再在这北京城里现眼,你们如果输了,那各位过去欠我的,该我的,便说不得要请加利见还咧。”   羹尧闻言哈哈一笑道:“孟老婆子,你这话错了,方才我那岳父交代我的话,是对雷陆贺曹几位老前辈而言,并非对你。   我年某虽然出身是个公子哥儿,却也稍知江湖义气,敬的是前辈英雄,讲的是仁义为先,要说是能不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只凭真实功夫取胜,还怕不了你。”说着把手先向西边松棚一拱道:“夜深天黑,诸位老前辈请恕年某眼拙,无法一一招呼,少时容再请罪了。”   说罢又向孟三婆婆冷笑一声道:“你虽已经说过今日之事是胜者为强,各凭本领以决胜负,难道打算一拥而上,就凭你们那些下三滥的暗器取胜吗?那只消你当着各位老前辈说明,我们也不难再试上一次,不然还须先划出道来,否则你虽不怕丢人,我们却不能让各位老前辈见笑咧。”   孟三婆婆不由脸上一红道:“你别害怕,我们虽然人多,还不至攒打群殴,你既如此说法,你们来的不过十人,我也不管你们和那姓鱼的小贱货是否在一起,先一对一个比上十场如何?”   云霄连捋须微笑道:“这倒使得,也不失为公道,那你先派出人来,我们接着便了。”   孟三婆婆把头一点说了一个好字,接着又一掉头道:“哪位先去见这第一阵,可自己估量着,不要输了锐气才好。”   一声说罢,只见身后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一身短衣束扎,头上盘着一条花白小辫子,提着一条虎尾三节棍大叫道:“三嫂,这第一阵且让我拾掇这小子,包管手到擒来。”   孟三婆婆一看却是癞蛤蟆赖人龙,忙道:“五弟小心,这小子听说手底下很明白。”   说罢便回西棚把头一点,赖人龙立刻窜了出来抡棍便向羹尧喝道:“你这小子,也配叫阵,认得你赖人龙,赖五太爷吗?”   羹尧一看,只见他满脸怪肉横生,还夹着若干疙瘩,青一块,紫一块,简直分不出面目来,偏又很大一个脸,却生下一双细眼睛,一个小鼻子,又是一张大嘴,满龇着黄牙,再配上一付招风大耳,端的丑怪已极,不由好笑,正待掣剑动手,猛听周再兴大笑道:“少爷,你看这人简直是一只癞蛤蟆,怎配和您动手,且待奴才来拿他试试手如何?”   羹尧把头一点,周再兴却没带兵刃,空手跳向当场又大笑道:“耳闻秦岭五毒大大有名,怎么第一场就着你这癞蛤蟆跳出来,这不太难为情吗?”   那赖人龙,虽然外号叫癞蛤蟆,却最忌人叫他这外号,不由大怒道:“你这小子叫什么名字?既敢出来,还不快掣家伙动手?”   周再兴又笑了一笑道:“小爷爷家伙倒有,宰你这癞蛤蟆也许用不着,咱们先试上两手,如果值得操家伙,我自然会得拿出来,那倒不劳费心,万一值不得,便这一双空手也够你受的咧。”   说着猛一伸手,一个金蜂戏蕊,两指一分直取二目,口中还笑道:“你瞧这一手如何?   再不接招,我可要先取一点癞浆合蟾酥丸咧。”   赖人龙冷不防几被点着,忙将身子一侧避过,一面怒道:“好小子,这是什么规矩?”   周再兴又笑道:“这叫飞叉捉蛤蟆,说不上规矩。”   接着身子一闪,已到了赖人龙身后,一掌连带肩背切下,大叫道:“这叫小太爷飞剑斩圆鱼,你接招吧。”   赖人龙心下愈怒,一个纵步窜出去丈余,猛一转身,抡棍便打,周再兴仗着身体灵便,又素习八卦游身掌,只一味滴溜溜随着乱转,不容那三节棍近身,得空便补上一掌,但赖人龙也是成名人物,那一条三节棍又是硬中带软的兵器,运用起来,回旋自如,一连十余回合,看看不支,他一见势头不对连忙大叫道:“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赖人龙忙一停手怒道:“你有什么话说,还不快讲。”   周再兴却笑了一笑道:“方才我不是说,先试上两手看你这癞蛤蟆值不值得我用家伙吗?如今小爷爷看你还有二分鬼门道,这就要取家伙宰你咧。”   赖人龙怒道:“你到哪里取家伙去?打算借此逃走那是妄想。”   周再兴霍的一声,倏然从腰间抽出一口缅刀大喝道:“小爷爷的家伙便在这里,还要到哪里去取呢?”   说着一个纵步,劈面便是一刀又大笑道:“这是你这癞蛤蟆逼出来的,可不怪我。”   赖人龙连忙举棍相迎,只因心头怒火大起,恨不能一棍将周再兴打死,那条三节棍,上下翻飞,只使得呼呼风响,将再兴裹了个风雨不透,中凤翠娘初见再兴一逗那赖人龙,都笑得格格的,这时一见赖人龙那条三节棍,招数也非常精奇,又不由全替他担心,猛听再兴大叫一声道:“好厉害的癞蛤蟆,这条棍我真有些招架不了咧。”   赖人龙越发得劲,大喝一声道:“你既知道厉害,只叫上一声赖老太爷饶命,我便放你逃生,另选能手上来,要不然那却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正在叫着,忽又听周再兴大笑道:“这可是你定出来的规矩,你且瞧我这一手。”   说着,只听得呛啷一声,那三节棍上铁环立被削断,赖人龙右手拿着两节,左手拿着一节,不由一怔。周再兴趁势又是一刀分心刺来,赖人龙双手忙用断棒一架,却不料再兴那一刀竟是虚招,刀花一晃,即便收回,足下猛一踏步已到了他的左侧,接着飞起一腿,正踢在他左胯骨上,立刻倒下去,周再兴更不容他辗转,一脚踏向脊背上,横刀大笑道:“我是谨遵台命,该叫什么,你自己说吧。”   赖人龙这才知道周再兴竟是存心在戏弄他,当着两边人众,脸上未免挂不住,生死虽然间不容发,却不容输口,伏在地下不由大叫道:“好小子,你有种不妨宰了我。”   周再兴却笑道:“我要宰你这癞蛤蟆做什么?只照你定的规矩叫声小太爷饶命,我自放你回去,否则也是你方才的话,便莫怪我心狠手辣咧。”   一言未毕只听西边松棚之中大吼一声道:“好小子!胜败乃是常事,敢这等放肆,且看这个。”说着把手一扬,只见一点寒星直奔周再兴咽喉打去,接着窜出一个六十上下的矮老头儿,提着一柄金背大砍刀哈哈大笑道:“无知小子,还不与我躺下。”   周再兴一见打来的是一件钉形暗器,惟恐有毒,不敢用手来接,手中缅刀一起,连忙迎了上去,只听得铮的一响,两下迎个正着,那钉尖着刀向里一缩,忽然发出一溜火光,接着一阵辛辣之味,直冲口鼻,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倏觉头晕眼花,竟支持不住摇摇欲倒,心知已中毒烟,不由说声不好,但他向来临事不乱,而且决不吃亏,虽然上了来人的恶当,却把这一口气全出在脚底下的赖人龙身上,忙将全身潜力运在那只脚上,向下一沉,这原是情急拼命,那一下外面并看不出什么来,潜力却何止四五百斤,只踹得赖人龙脊骨立断,心肝俱裂,立刻大叫一声,七窍喷红死了过去,他也倒了下来,羹尧在旁,连忙抢前一步挟了回来,但口触余氛也不禁一阵恶心,再看周再兴人已昏晕过去,却仍牢牢的捏着那口缅刀,正在着急,中凤忙向中雁道:“大哥,这喜儿是你妹夫不可一日或离的小厮,你对各种下流暗器均有祛毒解救之法,还不赶快设法救他一救。”   中雁笑道:“无妨,他们秦岭一派毒烟毒药,虽然形式各异,方子却只有一两个,今晚我已料到必有这一着,所以早把解药备好,待我前来解救便了。”   正说着,那矮老头也纵向当场,一看赖人龙七窍流血,背上陷下去一大块,血迹已从衣服当中沁出,眼见人已无救,不由大怒厉吼一声道:“老五,我想不到这一火龙攒心钉,倒送了你的性命,你且等着,我少不得要宰上几个替你报仇。”   说着横刀大喝道:“云霄老儿和来的众小子休慌,一家死上一个人打什么紧,还不赶快派人过来,再迟老子便要排头杀过去咧。”   云霄方待答话,中雁已经取出一个小磁瓶,倾了些药末向周再兴口鼻之中吹了进去,闻言不由也大喝道:“米振标,你别仗着这种下流暗器害人,你云大爷这就来咧。”   说着将那药瓶先倾了些抹在自己鼻子上,连瓶交给羹尧道:“妹夫,赶快着各位抹上些,我去打发这老贼就来。”   说罢,掏出一把钢骨铜面镏金折扇,拿在手中慢慢摇着,缓步走向棚外大道上微笑道:   “米寨主打算如何赐教咧?在下云中雁,素闻秦岭五毒全精毒药暗器,并善火攻,容我便向您领教这个如何?”   那矮老头儿原是秦岭五毒当中的蝎子块米振标,一见云中雁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虽然一身青绸袄裤也束扎得十分利落,却和书生一样,手中更无兵刃,只拿着一把尺许的折扇,毫无出奇之处,也不像个江湖人物,忙道:“你就是绰号小诸葛的云中雁?凭你这个酸丁模样竟也敢说要和我比毒药暗器,那可是找死,当着你老子在此,可自己估量着别说我以大欺小。”     第十一章 松棚之会     中雁又笑道:“米寨主但请动手无妨,云某虽然像个文弱书生,自信对你那些破铜烂铁,还可以抵挡一阵,你请吧。”   云霄也大笑道:“米寨主,我这孩子如论真正功夫自是有限,不过他对打暗器还略有些鬼聪明,你但用此道教训他几下,老夫决不怪你手辣。”   米振标闻言,不由大喝道:“这可是你父子二人说的,我就先用这火龙攒心钉请教他。”   说着刀交左手,右手一扬,一钉向中雁打来,中雁笑了一笑,觑得那钉来得较近,倏然把手中折扇在那钉尾一点,那钉出火发毒,全仗钉尖中空,触物内缩一点顶劲,中雁深知诀窍,一点即落,而且钉尾落地竟和寻常暗器一样毫无异状,米振标一见那钉效用全失,不由一惊,身子一闪把头一点,一支紧背低头花装弩,直奔中雁咽喉打去,接着一探腰下革囊,又打出两枚五毒烈火弹,乘势一抱金刀,左膝一抬,又用膝盖向上一绷铁筒打出一支毒药梅花钻,那弩箭较快,两弹一钻却无异同时发出,弹奔胸部钻向小腹。中雁哈哈一笑,手起一扇,先将那支弩箭打落,接着身子一闪猛一抬腿,将那支梅花钻踢得飞起丈余,那两枚五毒烈火弹也到眼前,只见他倏将手中折扇打开,呼的一声,先将右边一弹扇得飞向西边松棚,直向人丛中落下去,手腕一翻,左边一弹也被扇风反震过来,来了一个当场回敬,直向米振标身边打回来。这两弹一落地立刻烈火毒烟大起,只慌得西棚诸人和米振标闪避不迭,秦岭群贼本门暗器,活人自是无妨,却苦了那赖人龙,尸首方被抬回在棚中放下,那一弹正好落在身边,烧个正着,群贼不由大乱,这里中雁却轻摇钢扇微笑道:“米寨主,你的这几件看家的法宝,在下已经全领教,现在也该我还手咧,不过云某向来做事光明磊落,有话全在事前说明,我的兵刃暗器全在这把扇子上面,今夜也只用这扇子请教,我这就发招咧。”   说着举扇略一拱手,道了一声请,竟用那柄折扇,使开闭穴镢家数,直向米振标浑身要穴点来。米振标只得也举刀相迎,两下才走了十多个照面,中雁忽然跳出圈子,低喝一声打,米振标不由一惊,连忙纵过一边,却不见有什么暗器打来,正在一怔,中雁一个纵步已到身边,手起一扇,一个朱衣点额,直向眉心点到,米振标连忙举刀相迎,却不料中雁手腕一转,扇头翻向下面,又喝一声打。这一来两下已经近身,米振标一刀迎空,一见扇子又向胸腹之间点到,忙将金刀一沉,觉得关元气海之间忽然便如针刺一般,大痛之后继以一麻,忍不住大叫一声,向后跄踉了两步,倒将下去,中雁忙又笑道:“米寨主还请原谅,云某已经承让咧。”   说着便回东棚,那西棚群贼才将赖人龙尸首上面烈火扑灭,却想不到米振标又倒将下来,连忙抢了回去,揭起衣服一看,只见那肚皮上,沿着肚脐上下一共现出五点芝麻大小紫黑色小斑,米振标却忍不住哼声不止,孟三婆婆一看忙道:“这是喂毒梅花针,打的又是要穴,如不先救便又完咧。”   说着,连忙取出一块吸铁石,按在伤口上,果然吸出五根小针,全是蓝荧荧颜色,又禁不住摇头,勉强取出解毒护心灵药,半敷半服,抬过一边,却恼了白头玉女艾金莲,猛提一口缺尖短刀,一挺凤凰轮,窜向棚外大路之上大喝道:“鱼翠娘小贱人,既敢公然与我秦岭门下作对,还不与我出来受死。”   那东边松棚里,周再兴已经苏醒过来,翠娘正和云家父子在相互寒暄着,忽闻艾金莲喝骂之声,连忙掣剑在手,飞掠而出,一声娇叱,接着喝道:“你这无耻老贱妇,已经到了这般年纪还不知自爱,自己作恶多端,又复广收徒党,到处害人,居然向我叫阵,今日便是你姑娘为民除害的一天咧。”   说着横剑在手又娇喝道:“既须一拼不妨就此动手,我接着你的便了。”   那艾金莲,用右手缺尖短刀一指冷笑道:“好丫头,你休得卖狂,这近二十年来,还很少有人能从我手下逃出去咧。”   说着,左手一轮,当胸便刺,翠娘也举剑相迎,两人这一动上手,翠娘才觉得艾金莲功力较之余媚珠大不相同,虽然同使一样兵刃,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暗中也留了神,哪敢轻敌,两下斗得正酣,那孟三婆婆,一见五毒之中又伤了两个,连忙提着雁翎刀大喝道:“姓云的丫头,今天我们是算总账来了,你既敢一再用错骨分筋歹毒手段,伤我门下弟子,又将李如虎置之死地,还不快来纳命。”   中凤正待出场,忽见对方那赤练蛇窦武又提着一条链子枪窜了出来喝道:“三嫂乃我秦岭掌门人,何必亲自动手,待我先来教训她便了。”   说着一横那条链子枪,正打算叫阵,那云中鹄早抡着一口短刀抢在中凤之前,飞纵出来大笑道:“老家伙,你活得不耐烦,打算找死吗?待云三爷送你回老家如何?”   窦武一见出来的是一个尖嘴削腮的少年,横枪忙又喝道:“我找的是云中凤,谁屑与你动手,还不快些回去,叫她出来。”   云中鹄大笑道:“宰你这老家伙,何须她来动手,只你云三爷便足够咧。”   说着一摆短刀,说了一个请字,窦武不由大怒,一抖链子枪分心就刺,中鹄一闪身,避过枪锋,也便还招。这两人全是一身小巧功夫,各恃窜跳蹦纵,腾挪闪躲,虽然打在一处却毫无声息,不一会便打了个难解难分,那窦武仗着链子枪可以脱手飞出,使起来便似毒蛇吐信一般,看看略占上风,棚里各人均是内行,渐渐看出中鹄已形不支,正待唤他回来,换人出手,中雁看得那条枪形式有异更是明白,连忙高声道:“三弟留神,这老贼枪中藏有下流暗器。”   中鹄为人本精细,一面动手,也看出那条链子枪,较之寻常所见略形稍短,也粗些,枪尖又是一个鸭舌型,外面看去,虽像精铁所铸,短刀迎上却声音有异,早已知道枪身中空,其中必定藏着东西,闻言越发留上了神,蓦听那窦武冷笑道:“云小子,你别嚷,我老实告诉你,你窦老太爷这条宝枪,确实藏有暗器,又待怎样?”   中鹄见他索性说穿,忙也大喝道:“无知老贼,仗着下流兵刃,暗算取巧,还敢大言不惭,你云三爷偏不惧你,又待怎样?”   说着,立刻手中一紧,趁着窦武一枪刺来,身子一侧,倒将下去,使出平日最得意,仗以败中取胜的地堂刀法,只见他躺在地下,人随刀滚,招招均取窦武下盘,这一来,不禁闹得窦武转有点手忙脚乱,情急之下大吼一声道:“好小子,你也瞧我的。”   说着一个拔草寻蛇,提枪向中鹄刺去,暗中却一连发出三根火龙攒心钉来,中鹄因为早已留上神,胸有成竹,就地一滚,先避过两钉,又将短刀一顺,打落一根,三钉全没打中,方喝得一声:“老贼该死,便用下流暗器也不过如此。”   谁知窦武那三枚火龙攒心钉却和米振标所发大同小异,厉害并不在乎直接伤人,全仗所藏毒药和硝磺所发烈火毒烟,他那三枚火龙攒心钉,原分左右中三面打来,虽被打落避开,一落地烟火立即发作,方丈以内,全被波及,中鹄虽抹解药,不怕毒烟,那火却一沾衣服,随时烧着。幸而仗着地堂功夫极好,只略伤皮肉,即被滚出圈外,却挡不住窦武乘他慌乱之际,脱手一枪正刺在左腿上,不由大叫一声,再也站不起来,窦武拔枪正待再刺,方在危急之际,天雄原因事前和羹尧夫妇商定,由他对付窦武,却不料中鹄忽然抢了出去,转不便动手,只有提了夜宿兴隆集雍正所赠的那口缅刀,正在看着翠娘和中鹄两人情势,正好离开中鹄不远,一见危殆,连忙一抖缅刀,迎了上去大喝道:“老贼休得逞能作恶,待你我再见上一阵。”   那一刀虽是一个量天切菜,平常架式,却潜力极大,刀尚离人二三尺,寒风便到,窦武不敢再伤中鹄,连忙纵向一旁,先避过那一刀,中雁一个窜步已将中鹄夹回,一看情势,除左臀烧了一块,左腿肚上中了一枪而外,并无大碍,伤口亦无异状,这才放心,连忙裹扎好了扶在一旁。外面天雄已和窦武交上手,那天雄却又和方才中鹄刀法不同,看去并不花俏,却刀刀沉着,处处全以内功潜力见长,窦武一见刀光有异,自己真力也不及人家,哪敢硬接,只有仍用小巧灵活方法去对付,才走了十来个用面,已被天雄逼得难以闪避,趁着一手玉女穿梭,一枪脱手飞出,猛一掣回,正待手按关捩,发出那火龙攒心钉,却不料天雄倏然身子一闪,足下步法一变,竟使出一路八卦连环,追魂夺命刀来。这一来,更闹得窦武头晕眼花,满跟只见人影刀光,无论如何闪避全被那口缅刀裹定,却无法觑定天雄究竟人在哪里,这一路刀法,只将东西两棚人全看得呆了,连羹尧中凤和云家父子全暗暗称奇。那翠娘和艾金莲也正打得势均力敌,忽见天雄出场,那刀法步法竟和在焦山所见大不相同,不由也觉奇怪,再一细看,却全是九里山王彭天柱的家教,这才恍然大悟,就这两棚注目之下,忽又听天雄大喝道:“无耻老贼,还不纳命。”   接着便听得呛啷一声,那柄链子枪,立被削成两段,那西棚诸人方说得一声不好,又听得窦武一声惨叫,立刻身首异处倒了下来,饶得各人目力再好,都没有看出那接连两刀的手法是如何使的。只翠娘心中知道那是彭天柱一身绝艺当中的只手撩云,回头望月两招,不由心中大喜,嫣然一笑喝了一声彩。   但因心神一分,几乎被艾金莲凤凰轮上短剑所藏暗器打中,她一怒之下,好胜之心陡起,倏然就势,叫声“啊哎”,身子向左侧斜倒了下去,那艾金莲虽然是一个多年女贼,竟也没有看出真假,只当已被暗器打中,凤凰轮猛一脱手,便向她头上碰去。   这一下只惊得中凤、羹尧、天雄三人全叫了出来,虽欲抢出救人,已是无及。谁知翠娘,就在那娇躯行将贴地,艾金莲凤凰轮出手之际,蓦地里,两瓣莲钩钉在地下一着力,手中盘龙剑一点,疾如闪电,身子一旋,已到艾金莲身后,那一凤凰轮打空,正砸在地下,接着左肘在地面上一撑,右手一剑正扫在艾金莲两只脚踝上,立刻惨叫一声,双足齐断向前倒了下去。翠娘就着那一撑一扫之势,人也一跃而起,手起一剑将艾金莲一颗白头砍了下来。这原是一瞬之间的事,双方全出意料之外,有的竟惊得呆了。那孟三婆婆一看秦岭五毒,连闻道玄算上,已经死伤了四人,自己唯一传艺师姐艾金莲也被对方将双足砍去,又取了首级,不由悲愤异常,连忙命人将两人尸首抬回,却看着雷春庭老泪横流,福了一福道:“雷老前辈,你老人家全怪我那闻贤弟不好,如今总该看见了,这心狠手辣赶尽杀绝的,绝不是我们咧,就算是我们秦岭一派有什么不是之处,我这师姐,已被砍去双足,为什么还放她不过,天下有这等残酷的丫头吗?”   接着又向陆万全、贺廷饶、曹无畏三人哭道:“此次约期比拼,本我秦岭一派与武当诸人之争,原与三位老前辈无涉,只是请来观阵而已,如今胜负既决,我这老婆子已经认输,各位还请就此回去为是。”   原来那霹雳手雷春庭,原本不肯来京,只因被闻道玄一再扶伤央求,又哭诉鱼翠娘心狠手辣一味赶尽杀绝,既打他一喂毒燕尾梭,又踢他下水,并口出狂言,着他请人找场,隐约说明,便明知他是雷春庭师侄也不在乎,在连激带将之下,才答应跟来再看情形。那贺廷饶和曹无畏、陆万全,却是八王允祀礼聘而来,因在府中,又受了允祀之托,才答应前来观阵。   现在一见秦岭五毒已经伤亡殆尽,又看见那鱼翠娘既将艾金莲双足斩落,又复杀死,也竟未免太过,再被孟三婆婆连将带逼,不由俱各愤然,雷春庭首先一摆大袖怒道:“此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你无庸这等说法,待我来问他们便了。”   说着,沉着脸色,竟自走出西棚,来到当场,那鱼翠娘和天雄二人方才回棚,忽听身后有人大喝道:“那姓鱼的丫头,你且回来,我有话说。”   那声音便如洪钟一般,翠娘再回头一看,却是一位年纪七十以上的全真道士,只见他头挽道髫,黄发垂髻,面如古月,一身水合色道服,腰间束着一根玄色丝绦,脚下赤足芒鞋,手中却未拿兵刃,只一双大袖低垂着,但那两眼神光逼人,又带着一脸怒意,料定来的必是霹雳手雷春庭无疑,连忙止步转身道:“道长呼唤有何见教,难道以道长这等高士,也受奸人蛊惑,打算卷入这场是非吗?”   雷春庭哈哈大笑道:“贫道世外之人,焉有轻易也与俗人一般见识之理,不过天下事说不过一个理字去,闻得你这丫头已得武当少林两派真传,当日学艺之时,你那师父曾对你说过江湖规矩和本门戒律吗?”   翠娘心知他为了方才剑斩艾金莲的事,连忙躬身道:“弟子既在武当正宗门下,焉有不明戒律和江湖规矩之理,不过这艾金莲委实凶淫恶毒已极,她的所行所为,人所共知,所以才不得不为民除害,其实并非心狠好杀,道长如不见信,不妨稍一打听便知是非曲直了。”   一语方罢,雷春庭又大喝道:“我不用打听,这艾老婆子固然不是善类,但你既将她双足斩断,又复杀死,也实犯江湖大忌。再说我那师侄闻道玄又与你这丫头何仇何怨,为何将他用毒药暗器打伤,又将他踢下水去,还着他另寻能手找场,你当真以为我便怕了你那两个师父不敢出场吗?”   翠娘忙道:“这是道长误听人言,弟子虽然狂悖何至这等无状,那微山湖的事,不特有弟子大师伯了因大师在场,还有家父也在船上,焉容如此出言不逊,还望三思才好。”   雷春庭猛又瞪眼怒道:“你敢仗着了因那老和尚和你父亲来压制我吗?”   接着一分双掌大笑道:“闻得你已得了少林武当两派真传,自是难怪目中无人,毫无忌惮。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你只要能将我这霹雳十七掌接了去,贫道便不再问这里的事,由你横行无忌。第二条路是你且随我到德州住上两天,我自会差人请你两位师父大家一明是非,将你领回管教,你待如何?”   翠娘本已一再容忍,闻言正待发话,倏见羹尧笑着缓步走向二人面前把手一拱道:“老道长,且请息怒,暂容弟子一言如何?”   那雷春庭正待动手,忽见一位英俊少年走了出来,忙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又是谁,有什么话说,难道还心有不服吗?”   羹尧笑道:“弟子姓年名羹尧,以老道长望重江湖,德威所至,谁敢不服,不过弟子因为也忝在武当门下稍承师训,又因老道长适才曾对我这师姐询及师门戒律和江湖规矩,所以不得不有所请教,还望不吝指示才好。”   雷春庭向他看了一眼忙道:“你就是那顾肯堂的得意弟子年羹尧吗?闻得你虽贵介子弟,却名满江湖,声震九城,这鱼翠娘既是你的同门师姐,你道她方才的事做得合乎天理人情吗?”   羹尧笑道:“此事我那鱼师姐虽然做得似乎稍嫌过份,但如以是否合乎天理人情而论,那便各有见仁见智之不同,弟子所以要请老道长容我一言便也在这里。”   雷春庭脸色一沉道:“你打算替这丫头在我面前狡辩吗?须知天下的公理只有一条,这是众目共睹的事,却由不得你强词夺理咧。”   羹尧忙也正色道:“弟子生平从不阿其所好,更说不上强词夺理,不过天下的理虽然只有一条,但是还须无所蔽才行,如果物以类聚,兔死狐悲,各伤其类,所见焉得尽同,即以此事而论,那白头玉女艾金莲生平不知害死若干少年壮男,便劫掠作案也从不留活口,只在甘陕道上,一年之中便不知有多少屈死冤魂。今晚我那鱼师姐杀她,如在正人端士和稍有侠骨的江湖朋友看来自是大快人心的事,但在她的同类同党焉有不痛心疾首欲得而甘心之理。”   接着又道:“老道长如果明说要替那艾金莲报仇雪恨,弟子倒愿意替鱼师姐领罪,假如要以是非而论,那弟子便要请再衡量了。”   这话一说,雷春庭闻言不由勃然变色,倏又颜色一转大笑道:“你这话也确实有道理,不过贫道这近二十年来,还极少受人教训。既如此说,我索性老悖一下,再领教你两手功夫,如果你能胜我,固然我愿意和你订一个忘年之交,便贫道侥幸获胜,这鱼翠娘的事也一笔勾销,你意如何?”   羹尧连忙又一拱手道:“老道长素以霹雳掌法独步江湖,弟子怎敢放肆,不过方才言语冒犯确系弟子不是,您如果欲以掌法教训,弟子领罚便了。”   说着抱拳而立,气沉丹田,静以待动,口中又说了一个请字,这一来东西两棚不由全鸦雀无声,注视这一老一少的举动,那云霄和中凤二人更替羹尧捏着一把汗,但双方话全出口,又不便阻拦,遥闻雷春庭又微笑道:“你放心,贫道自从中年以后,和人动手,向来只用这十七手掌法,前八后九,你只要能将我这前八手掌法接下来,便可望交上我这个老友咧。”   说着喝了一声仔细,猛伸右掌,一个神雷劈木当头劈了下来,羹尧一见出手掌风极劲,不敢硬接,连忙闪身避过,那雷春庭又大喝一声腾身而起,左掌便如闪电一般,一个奔雷贯山向右乳之下推来,羹尧忙又身子一侧让过掌法,同时足下滑出半步一个仙人夺影,人已绕向雷春庭身后,也用了一个单掌开碑向雷春庭后脑劈下,那雷春庭左掌夺空,倏听脑后生风,忙将左足向前迈出一步,一个大转身右掌一伸,向上一架,竟来硬接羹尧手肘,羹尧猛一收掌,一并二指乘隙又向雷春庭胁下点去,雷春庭右掌一沉,又向肘上切了下来,同时左掌一伸也向胸前按到,羹尧慌忙斜纵出去让过两掌,一面也将师门秘授透山掌法使出,双方对拆七八招,那掌风所至,只听呼呼直响,不但云氏弟兄和秦岭群贼看得舌翘不下,便云霄和那陆万全、贺廷饶,曹无畏四个久历江湖的老头儿也看不出胜负谁属来,猛听那雷春庭忽然卖个破绽跳出圈子,哈哈大笑道:“年老弟,你且请住手,贫道有言在先,你只要能将我这霹雳掌前八手接下来,便有望交我这个老友,如今你差不多已经连接十一二掌,只要你不耻下交,便无须再动手例。”   羹尧慌忙拜伏在地道:“弟子无礼多多冒犯,还望老道长恕罪。”   雷春庭连忙扶着又笑道:“久闻老弟磊落豪雄一时无俩,今日一见,更令贫道心折,适才实是贫道鲁莽所致,你这样一说,那我这个老哥哥便做不成咧,难道真不屑下交吗?”   羹尧忙又道:“老道长江湖前辈,我怎敢放肆,如蒙恕罪,但得比为弟子之列足矣。”   雷春庭执手大笑道:“贫道向来说话算数,当着这许多老朋友,你好意思让我丢人吗?”   正说着,忽听那孟三婆婆在西棚之内又高声道:“雷老前辈,我和你那师侄千辛万苦将你请了出来,你和这小子套上交情无妨,当真就这样饶了那姓鱼的丫头吗?”   雷春庭猛将脸色一沉道:“你且慢问这话,贫道做事向来必有一个水落石出,少时自然还你一个明白。”   接着又向羹尧道:“方才我对那鱼姑娘,因为她是一位姑娘,有些话不便细问,所以才想由她二位师长将此事说明,再为辨一个是非曲直,既如此说,老弟能将这老婆子和那艾金莲近日所为见告吗?”   羹尧略一沉吟道:“老道长如果必欲见问,那我只有实话实说了,这秦岭诸人所为确有神人共愤之处咧。”   话才出口,鱼翠娘忙也道:“道长既容细陈,弟子虽有碍口之处,倒还有一两件可说的,现在先行奉告使得吗?”   雷春庭大笑道:“这些话是要让来的双方同听共评的,只要你能说不妨说来,我这人就喜欢一个实话实说、正直无私,哪怕那闻道玄是我师侄,你也不妨直说。”   翠娘又福了一福道:“弟子之所以要杀那艾金莲,那是因为她和这已死的赤练蛇窦武两人曾在河南偃师县城外劫夺一家携眷北上的旅客,抢去财物不算,奸污妇女之外,又剖腹取胎,将人家一家九口完全杀尽一个不留,这是弟子亲目所睹,请问道长能容得吗?至于那闻道玄,在微山湖是他来寻找,并非我去找他。”   说着又将经过一说,接着云霄也从东棚走出,笑问雷春庭道:“老朽山西云霄,久闻道长明辨是非,嫉恶如仇,但江湖道上本来各行其是,难以尽究,既承与小婿化敌为友,又与秦岭各寨主有旧,还望道长善为调处,先将这场过节暂时揭过才好。”   说罢又向西棚一拱手道:“贺兄、曹兄以为如何?便陆老英雄也不妨共同商酌一下咧。”   雷春庭看着他大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你既有这意思,为什么不在他们未动手之前先向大家开口,如今你们打赢了,却来猫儿哭老鼠假慈悲,打算骗谁?别看我和你女婿交成朋友,那是因为他名实相符,毫无做作与我投缘,否则却没有这样容易咧。”   接着又向孟三婆婆道:“你听见人家说的话吗?有无此事,你不妨说来。”   孟三婆婆闻言不禁满脸悲痛之色,正待发话,但一看雷春庭已与对方化敌为友,又见陆贺曹三人也未见得肯左袒自己,不由惨然道:“雷老前辈不必再问这个,今天我们秦岭一派,虽然输到了家,此事却不愿意由别人来料理,这次承各位出场,已算捧我这老婆子不少,我们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着向曹陆贺三人把手一拱道:“各位是有亲叙亲、沾故叙故,请恕我这老婆子不奉陪咧。”   说罢又向秦岭诸弟子喝道:“你们还不快些将死伤的各位师伯叔搭走,这里却没有热闹好看咧?”   众门人闻言连忙答一声是,那阴阳童子费虎忙又问道:“是回八王府去吗?那么弟子该不该下手咧。”   孟三婆婆脸色一沉道:“我们已经丢了这大的人,还有什么脸见八王爷?再说,你别自己臭美,人家王爷礼聘的可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却不是我们咧。”   费虎闻言不由一怔,又见孟三婆婆铁青着脸,哪敢再说什么,却听曹无畏大喝道:“孟老婆子,你可别当面骂人,我们和你秦岭一派素无交情可言,今天所以跟来,一则为了王爷金面难却,二则为了既然同在八王府,不得不稍微捧场一二。老实说,对你已是把场面做足,你自己不争气,却怪得谁来?是好的,你的对头全在这里,功夫再不行,有理总可以当众辩个明白,果真你把脚步站稳,我们多少总要顾全江湖义气,你既然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哪里犯得着跟着你挨骂?”   接着贺廷饶也冷笑一声道:“我姓贺的生平为朋友无妨两肋插刀,可是也得像个人物才行,在今天这种场面之下,却恕我犯不着咧。”   雷春庭更仰天大笑,倏然又寿眉一耸,也大喝道:“孟老婆子,你听见吗?我这人向来是则是,非则非,却不论亲疏远近,你别看我是你请了出来的,只敢放肆,那便说不得要教训你咧。”   孟三婆婆这一来已处四面楚歌之中,不由把牙一咬,猛一拱手作了一个四方揖道:“诸位别只管挤兑我这老婆子,如今我退出这个场子就是咧。”   说着把手一挥,向门下群贼只又说了一个走字,便头也不回,径向官道上疾趋而去,群贼也将死伤各贼抬了起来,跟着狂奔而去,那陆万全见状不由嗟叹道:“这老婆子虽然积恶如山,在今晚这个场面之下,也其实难堪,还望诸位不必逼之过甚才好。”   羹尧也觉不忍,正在叹息,忽听中雁大叫道:“不好,这老婆子还藏有极毒辣手段,大家快走。”   说着首先一扯云霄,挟了中鹄飞步便向松棚外面奔去,众人知有蹊跷,连忙也随着退了出来,猛又听雷春庭大吼一声道:“好万恶毒妇,竟敢下此辣手。”   说着倏然窜起丈余,直向松林之中斜掠了过去。   众人不由一怔,倏又听见林中有人哈哈大笑道:“老道士,你别慌,等你露这一手,已经来不及,我已用一场小解,把诸位的性命给保全下来咧。”   说着,只见一个鹑衣百结满脸银色虬髯,却异样精神的老头儿从林中窜了出来,右手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向地下一掷道:“那老贼婆事前对你如何说来,还不赶快对大家说明,要不然,我便将你这颗脑袋活活扭下来。”   羹尧一看,那从林中窜了出来的,竟是沙老回回,掷在地下的孩子,却是那阴阳童子费虎,手中还拿着纸煤火种,心料这松棚下必定藏有火药之类东西,正待要问,那费虎已经哭道:“你老人家不必吓嘘我,我可不是贪生怕死,把秦岭老少三辈全给卖了,其实你老人家虽然把那松根下面药线溺湿,另两处还有药线连着,我只悄悄的点着一处,这在场的各位,还是一个活的没有,现在我既泄了底,全说实话就是咧。”   原来那孟三婆婆因迭吃大亏,自知全仗秦岭诸人,决无胜理。虽把霹雳手雷春庭勉强请了出来,但那语气之间并不全向着自己,便陆贺曹三人,也不过因为八王面托捧场,勉强出来,却未见得便肯以全力相助,所以打好了一条极毒的主意,竟连允祀和雷春庭等人全瞒着,在两座松棚之中,暗暗各埋下两大铁筒火药,用三条火线,连向松林之中极隐秘之处,只再失败,不怕连同来诸人一齐葬送,也把在场各人全部轰死,这下手点燃药线的人,便派的是费虎。原本约定如仍回八王府这药线便不能点,却不知费虎年纪虽小却颇有是非之心,加之一见羹尧便甚投缘,如非惧怕孟三婆婆责罚难当,真不欲动手,勉强走进松林,仍在迟疑,等持着火种蹲下去一看,那树根竹管所藏药线,已被打湿,不由一怔。   那云中雁原是一位专攻机关暗器的大行家,自入松棚以来,忽觉地下泥土有异,便疑藏有东西早留上了神,一见孟三婆婆败走,群贼全跟着跑了,那费虎却持了火种,赶奔林中,更加料定必有奸谋,所以连忙大叫出来。雷春庭也一眼望见费虎形色仓惶奔向林中正在诧异,听了中雁一叫更加明白,这才飞身赶去。却不知那沙老回回因恐羹尧夫妇和翠娘吃亏,在双方未到之前已经赶来,藏在树林中打算随时出场接应,事前早将一切布置,查察得清清楚楚,便孟三婆婆在事前吩咐费虎的话也全听了去,趁着众人喝骂之际,便将松林药线用一泡溺打湿,一见费虎看着发怔,更不怠慢,立刻一把挟起窜了出来,掷向当场,逼他把实话全说了出来。这一来,在场各人无不骇然,雷陆贺曹四人全与沙老回回有旧,便对云霄也大半相识,相互寒喧之下不禁仍有余悸,那费虎却看着沙老回回半晌,忽然伏地大哭道:“你老人家不是我们的老土司吗?怎么会到这里来?可怜我们阖族把你老人家已经想念死了咧。”   老回回不由一怔道:“你这孩子到底是谁,怎会认得我?”   费虎连忙举手行了一个回礼,随又拜下去道:“小人是哈天牛的儿子虎儿,自从你老人家带了香姑姑一走,我父亲被将军衙门捉去杀了,一家也全逃散,我被一个汉人收留在玉树,当了义子,改姓了费,因为义父是秦岭门下,所以将我也带到秦岭学艺,前年他又被那艾金莲治死,如今我已无家可归咧。”   沙老回回闻言连忙喝道:“你既是哈天牛的儿子,不妨权且跟我回去,有话我们停一会再说。”   费虎闻言方才收泪立在一旁。在另一方面,云霄和羹尧也坚邀雷陆曹贺四人前往年宅相叙,陆曹贺三人均各答应有暇即往,那雷春庭却握着羹尧的手哈哈大笑道:“我这人向来说话算数,既然答应和老弟做一个忘年之交,以后便是至友,却不在乎来往酬酢,此间事了,便先行别过,老弟如果有事找我,只须向德州捎上一个信,我是无不如命,此刻却恕不造府了。”   各方正在话别,准备分别回去,忽见一条黑影穿林而来,直扑羹尧身边,先递了一个血滴子暗号,接着附耳数语,又匆匆入林而去,众人一看那人浑身上下一黑如墨,连脸上也带着黑纱面具,简直像个黑人一样,不由又全是一怔,羹尧却对各人把手一拱道:“各位速退,能设法入城最好,否则也请在附近觅地隐藏,现在官中已经得讯,竟以匪类聚众斗殴,前来搜捕咧。”众人闻言,连忙各自退出松林,分头觅路去迄不提。羹尧却唤过那费虎笑道:   “那老婆子还有两根药线现在何处,你有这胆量把它点燃吗?”   费虎笑道:“只年爷有命,小人便敢去做。”   中凤在旁不禁诧异道:“既是官兵前来搜捕,你难道还打算拒捕不成?”   羹尧道:“非也,此事等回去再说,也许到时你自会知道。”   说着便命随同云家父子先行,又命翠娘天雄和周再兴也先回去,只留沙老回回和费虎二人在林中等着,不一会,果然忽闻号角马蹄之声自远而近,三人将那两处火线点着,连忙飞身纵出林外,直向长春宫后疾趋而去,才到宫后,便听震天价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连若干老树也被拔起,飞了个漫天遍野,羹尧这才穿了马衣上马,携了沙老回回费虎二人赶上众人,缓缓向城里走去,不多远,便遇上一队人马,各携火枪器械向前赶来,当头一位武官,一见羹尧等一队舆马忙喝道:“你们这些人全是干什么的,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去?”   羹尧在马上忙道:“我们是雍王府幕客,因为出城访友射猎回来迟了,城外从无宵禁,自不算犯夜,你们却是哪个衙门出来的军马,待向哪里去?”   那武官闻言连忙躬身道:“末弁神机营火器佐领玉昆,适奉领神机营大臣十四王爷之命前来搜捕匪类,您既是雍王府幕客,我们程师爷便在后队,容我禀明放行便了。”   羹尧大笑道:“原来程师爷也在队中,你快告诉他,年双峰求见便行咧。”   那武官不由大吃一惊道:“原来您是年二爷驾到,且请稍待,末弁去去就来。”   说着命大队先行,拨转马头便走,不一会便见程子云在一群灯球火把簇拥之中而来,此刻居然换了上一身戎装,挎刀策马老远的便嚷道:“年兄,俺策应来迟,您想是已和八王府的那一群混帐东西见过阵仗咧。老实说,俺是惟恐足下吃那匪人大亏,所以才禀明王爷带了火器营赶来,好便好,不好俺便全给他一阵火枪轰死,便算完咧,现在胜负如何,那群毛贼却到哪里去了?”   羹尧大笑道:“程兄妙算如神,果然不差,只可惜真的迟了一步,不然却真可以不分从首,一律轰毙,以匪类聚众斗殴具报,说不上还可以得个保举,不过如今不但秦岭群贼全已在逃,连那两座松棚和斗殴场子也用火药轰毁,便小弟等也离开当场老远,你却不能再以斗殴拘捕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道:“年兄何出此言?小弟此来实心相助,焉有连你也以匪类相视之理。”   羹尧在马上仰天大笑道:“程兄素性豪迈,怎么竟也在真人面前说起假话来,你这一着本来用意不错,便小弟也钦佩之至,只可惜略迟一步而已。”   程子云闻言忙又道:“双峰,俺委实是前来相助,还望不必见疑,须知您虽然功夫再好却撑不住秦岭那些下流暗器的环攻,俺既得讯,自不能不稍尽朋友之谊,便十四王爷也因雍邸最近对他不错,您又在府里兼着文案,也不得不关切咧。”   接着又并马低声道:“您知道那鱼翠娘已被俺王爷邀来吗?便算是俺和王爷不将您看成自己人,对她也决无坐听群贼计算之理,到底这一场恶斗如何,还请您先告诉俺才好。”   羹尧见他始终不肯认帐,转也乘机下坡笑道:“适言相戏还请程兄勿罪,承问胜负如何,如今幸已应付过去,但这八王爷府中竟容留着这些下流匪类,委实可恶已极,此事究应如何处理,还望明以教我才好。”   说着便将适才比斗之事约略一说,只瞒着费虎被擒,作为有隐名侠士事前通知避开幸而得免,程子云不由一伸舌头又把大拇指一翘道:“您真有一手,如此说来秦岭群丑差不多已经悉数就歼咧,只是这个场面也端的险恶已极,如非有人暗中为力,那也许就不堪设想咧。”   说着又道:“这位八王爷也委实荒唐,如依俺的意思,您最好将此事陈明雍邸,由两位王爷一同奏明皇上,那便不愁他不落个大大处分咧!”   羹尧把头连摇笑道:“我却不是这等看法,此事既然牵连着小弟,那鱼翠娘又由十四王爷邀来,两位王爷如何能据实奏闻?便今夜足下和十四王爷对我一番盛意虽极可感,但未经入奏,擅自调动火器营也未免不妥,如依鄙意,吃亏的是秦岭群贼,那八王爷也空费一场心思,有损无益,倒不如大家不提,彼此心里有数,以后遇上事再说不好吗?”   程子云沉吟半晌道:“小弟不过不耻八王爷所为,替年兄不平而已,既您愿意息事宁人,俺哪还有什么话说?”   羹尧笑道:“小弟并非愿意默尔而息,实在此事大家全有不便声张之处,却不得不如此,所以只好便宜八王爷咧。”   说着又笑道:“城门已闭,便禁军不奉旨也不能擅自出入,程兄带了这火器营却做如何打算咧?”   程子云笑道:“俺带这火器营,本以操演出城,如果真的动手,便以路遇匪类斗殴搜捕具报,如今已是四鼓,群贼又逃,那便说不得在城外鬼混一阵回去,年兄却如何回府咧?”   羹尧笑道:“我是算好时辰,从此地慢慢前行,等到城边也差不多快五鼓要开城咧。”   说着把手一拱道:“诸承关切,小弟心感已极,那便先行别过,容再相见了。”   说罢,便命自己舆马先行,那云霄父子和胡震天雄等人闪在一边,虽未露面,两人对答却全听得清楚,走了一段路,回头火器营去得已远,胡震先大笑道:“这厮当真打算将我们和秦岭群贼全当匪类一齐用火枪轰死吗?”   羹尧一耸双肩道:“为什么不是?如果不是有人先来通风报讯,我们虽不至便丧在他火枪之下,但如和火器营真的动上手,败固不好,便胜也难免一场绝大是非,如今幸而已经平安过去咧。”   天雄不由叹息道:“这官场之中真也险恶已极,我真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竟打算把两造一齐全毁了,人心之歹毒竟到这般地步,岂不可叹。”   云霄捋须大笑道:“马爷,您错了,如今诸王之间,无异列国相争,岂有不乘隙蹈瑕无所不用其极之理,你以为人心险恶,也许在这位程师爷却正是得意之笔咧。”   说着缓缓前进,到得城边,城门已经大开,各人进城之后,翠娘首先告辞,沙老回回也将费虎带走,余人均往年宅休息。   中凤乘着宅中诸人未起,自去换上衣服,向各处请安不提。云家父子和胡震替中鹄又裹伤上药之后,也回了雍玉府,这里周浔了因大师和白泰官等人,问明经过,周浔首先笑道:   “这一场虽然大获全胜,和几个老头儿过节也不错,只是你那令亲处有若干事决瞒不住,尤其是鱼家父女之来他一定非追问不可,你却须先行设辞说明才好,要不然现在固然不免令他起疑,将来更多可虑,这却不可不留心咧!”   说着,又向羹尧耳畔说了几句,然后笑道:“你最好此刻便赶去,照我说的话告诉他,却不可有所顾忌。”   羹尧不由迟疑,正待要问,周浔却把手一摆道:“你不必多言,这是我着你说的,决无妨碍,否则反而不好。”   羹尧只得躬身领命,回到后园准备更衣,中凤已向各处转了一转回来,迎着笑道:“你这样匆匆回来,是打算到雍王府去吗?那孙嬷嬷因为我们一夜未归,已经熬好了一壶参汤,我已吃了些,还替你留着一盏,且到楼上去吃了再走吧!”   羹尧笑道:“你倒真是料事如神,怎么便知道我一定是要到雍王府去咧。”   中凤笑道:“这不是很明白的事还用猜吗?你请想一想,你昨夜辛苦了一夜,如果不是要到雍王府去,能不睡一回这样匆忙吗?再说,这事件只要有我二哥在场,便决瞒不了那个主儿,便是你想不到,周师叔也必有所命,这还能错吗?何况城外出了那么大的事,那姓程的怪物,说不定还有阴谋诡计,又怎么能始终瞒着他呢?”   说着相携登楼就暖壶之中,亲自倒了半碗参汤奉上,羹尧觑得旁边无人,一面接过,一面低声道:“你猜得一点不错,果然是周师叔着我就去,不过他老人家教的一番话,我却不敢完全照说咧。”   中凤忙道:“他老人家着你说什么,你就该说什么,为什么却不敢全说呢?”   羹尧呷着参汤,一面又低声道:“他老人家竟着我对那个主儿说,鱼师姐父女均蓄有异志,野性决难驯服,所以未便罗致,便南来诸人也只能羁縻,不可完全信赖,非多方加以防范不可,你看这话使得吗?”   中凤闻言妙目一转,略一沉吟道:“周师叔向来算无遗策,他既着你这等说法,自非遵命不可,否则转为误事,须知以鱼师姐父女,却不怕他们奈何他咧。”   羹尧忙道:“难道他父女此番来京,真的打算有所用谋吗?这却须郑重咧。”   中凤摇头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不过太阳教下的事,各位尊长既有告诉你,你可不许问,更不许从旁打听,否则便犯大忌,你却须留意才好。”   说着,一面替羹尧取出衣服,伺候更换,羹尧笑道:“师妹但请放在那里,我自会换得,却不能再劳动您了。”   中凤一面放下取出的衣服,一面替他脱着外衣反笑道:“二爷不必客气,这是侍妾的事,您要这样弄惯了,让外人看见,那反而不好。”   羹尧一面换衣服一面低声道:“楼上无人这又有何妨,你也太小心咧。”   中凤却看着他抿嘴一笑,仍旧替他将农服换好,又悄声道:“别蘑菇了,快些去吧,日子长咧,你能老这么客气吗?”   羹尧闻言一看楼下日色,连忙下楼,命人备马向雍王府而来,一入秘阁,便见雍王迎着笑道:“二哥燕尔新婚,又是侠女奇男正好一对,怎么辜负衾余来得这早,当真不怕有人见怪吗?”   羹尧趁势笑道:“王爷不必取笑,我是因为有一件大事,事前惟恐有惊王驾,所以未曾禀明,特来请罪,老实说我们是一夜未睡,方才从城外回来咧。”   雍王不由一怔,失惊道:“什么大事?难道二哥和我们这位新二嫂,昨夜竟双双到城外去了一趟不成?是不是有什么江湖人物寻仇指名叫阵?你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竟自轻身涉险,这却真非所宜咧。”   羹尧忙道:“我所以一清早就来请罪,便也为了此事。”   说着便将经过匆匆一说,雍王听罢,不由猛一拍案道:“这八阿哥固然目无法纪,便十四阿哥仗着掌管神机营未奉圣命,即便擅自调动火器营,也就胆大妄为已极,要如果容他俩这等放肆,那还了得?”   接着又道:“二哥只管放心,此事我决据实奏闻,即使你也参与其事,那是因为他们派人邀约并非我们上门找他,其曲并不在我,这样下去,此风却不可长咧。”   羹尧不由躬身道:“王爷暂请息怒,此事还须从长计议,羹尧决非因为自身也担着干系,实在为了此事如果据实奏闻,不但八王爷和十四王爷必获重谴,如果再向各方诛求,便王爷也难免挂误,只便宜其他诸王而已,倘再因此而复立废太子,那就更犯不着了,还请三思才好。”   接着又道:“羹尧昨晚所以不便先行禀明,便是因为恐累王爷生气,惊动皇上,圣怒不测,如今幸托王爷洪福,秦岭丑类大半就歼,十四王爷奸谋也未得逞,只徒见其心劳日拙而已,如以事实而论,这吃亏的还是八王爷,却不是我们咧。”   雍王闻言,沉吟半晌,颜色稍霁道:“二哥说话虽然极其有理,但这两人却决不可恕,尤其是十四阿哥,我方才饶了他,便又生这等毒计,你须知如果他那一阵火枪当场将二哥和云氏父子等人伤了,不但无从叫屈,他便一定要以我不能约束门下具奏请旨降罪咧。”   羹尧忙又躬身道:“羹尧该死,竟事前见不及此,几乎有累王爷,虽然侥幸未被奸谋所中,也就险极,还请王爷从严惩处。”   说着便待跪下,雍王连忙拦着笑道:“二哥,你又来了,我不过为你着急而已,焉有嗔怪之理。”   接着又笑道:“我们且不说这个,那鱼翠娘既有这好功夫又与新二嫂系出同门,二哥为何却不为我罗致,反被十四阿哥邀去,你这却该罚咧。”   羹尧忙道:“此事委实是羹尧措置乖方,自有应得之罪,王爷却如此宽宥,却更令我汗颜无地了。至于那鱼家父女,羹尧初意也想一并罗致,但据各方所得消息,他父女不但倔强异常,也实有不臣之心,诚恐一旦引入府中,反多隐忧,所以才听那十四王爷邀去,却非未能尽力咧。”   雍王失惊道:“真有此事吗?如果他父女真的居心叵测那便实在可虑咧,这话是谁说的,靠得住吗?”   羹尧道:“承蒙王爷一再恩遇,羹尧焉敢以妄语上陈,便他师妹也是这等说法,更力主慎重,这能假吗?”   雍王猛然一怔道:“这话竟是云小姐说的吗?那二哥还须妥为防范才好,虽然她已被十四王爷邀去,即使出事,也与我们无关,但在辇毂之下,却决不容这些不逞之徒有惊圣驾咧。”   羹尧乘机又道:“王爷放心,此事我已严加防范,并着十四王爷府诸人随时具报,只要形色稍异,自当设法弭患于无形。”   接着又道:“便那南来诸人王爷也只可羁縻而已,却千万不可便加信任咧。”   雍王不由又微讶道:“难道他们也有什么形迹吗?”   羹尧把头向室外一望笑道:“王爷的明见,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形迹可疑之处,但是这些人大都全是前明遗老顽民,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这却不可不防咧!”   雍王点头,一面大笑道:“原来你还是这个意思,我还当他们也有什么形迹落在二哥眼中,老实说,我们之所以把这些人招致来,也便是为了羁縻而已,却决不会便信任不疑,遂以重任相加咧。”   说着又笑道:“二哥算无遗策瞒着我也还罢了,怎么连云老山主父子和那胡老夫子,事前也只字未露,难道也出二哥所使吗?”   羹尧忙又道:“羹尧焉敢如此狂悖,那实在是因为八王府不过秦岭几个淫贼,与其有累王爷生气,不如等事过再为陈明,却实在没有料到其中竟有能手,那怪物程子云又来上那么一手,还真几乎误事,这以后却不敢再为擅专了。”   雍王笑道:“我不过顺便提上一提而已,既是二哥之意,那便无异我的意思,不必再说了。”   说着,便索性命人请来胡震和云家父子,商讨应付善后之策不提。在另一方面,那鱼翠娘别了众人之后,便随了沙老回回,绕了几条胡同,直向羹尧居所附近那家羊肉馆而来,只因为时过早,那小羊肉馆尚未开门,沙老回回敲开门进去,穿过店堂,又从灶间绕了出去,便见一个小小四合院子,院子里一株大槐树尚未发芽,枝干所及,却占了半边院子,南屋西窗残灯兀自未灭,翠娘不由笑道:“老前辈又来了远客吗?要不然这客屋里却不会点着灯咧。”   沙老回回不由寿眉微耸道:“这屋子里面,倒确实是位远客,只是你这妮子却最好避忌一点,否则便令我这老朽为难咧。”   翠娘不由微讶道:“那到底是谁咧?既在老前辈这里一定是自己人,为什么却要我回避,这是什么道理?”   沙老回回微笑不答,正说着,忽听北屋西间有人娇笑道:“你这丫头,只管逞能,知道已经闯下了大祸吗?”   翠娘一看,却是沙老回回记名徒弟马小香,人已从北屋走出来,忙也笑道:“你别胡说,我几时逞能来,哪里会闯下什么大祸?”   正说着,忽见小香一使眼色,嘴向东间一唠,又悄声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老将军为了这个已经动了真怒,你却须小心一二才好,要不然,那可是乱子。”   一言甫毕,猛又听鱼老在北屋东间一声咳嗽,接着大喝道:“你这丫头,平日我对你如何告诫还记得吗?为什么又到处逞能出手伤人,如果不是你沙老伯父跟在后面,相机将人救来,却教我拿什么脸去见天山派诸位老友。”   说着,只见鱼老敞披着外衣,一脸怒容,也从北屋中走了出来,翠娘这才明白,那南屋西间一定是闻道玄的侄儿闻天声已被沙老回回救来,连忙一转身跪下道:“你老人家不必生气,女儿已经知罪,不过此次并非女儿逞能,实在是那位道爷逼出来的,至于他叔父闻道玄中途拦劫的事,更是你老人家亲目所睹,这其实却怪不得女儿咧。”   鱼老闻言,又怒道:“你这丫头还敢狡辩,如论江湖规矩,双方既经动手,刀枪无眼,轻则带伤,重则丧命,这原不能怪你,但我与天山一派,原无嫌隙可言,你那二位恩师又全和丁真人是方外之交,他虽受人愚弄,向你寻仇,也该为我和你两位恩师稍留余地才是,为什么竟将人家膝盖踢碎,害他成了残疾,这也是我和你两位恩师的教导吗?”   翠娘跪在地下,闻言又道:“当闻道爷去的时候,女儿原也曾提及双方师门渊源,无如他非动手不可,女儿迭遇险招,如非仗着这口切金断玉的宝剑,早已先丧在那一透山掌之下,却又到哪里叫冤去?你老人家一定非处置我不可,女儿决不敢再辩,累你老人家生气,不过沙老伯父既然将人救回,一定暗中看得明白,我只求他老人家说一声公道话,便死而无怨。”   说着只听沙老回回大笑道:“鱼老将军,你别只管责备我这侄女儿,我这老回回向无偏私,和你是老友,便那丁老道昔年也是忘形之交,这事如论是非曲直,却不能全怪翠儿,那小道士压根儿没有把事搞清楚,只听他叔父一面之辞,便来找场已属非是,又受那余媚珠蛊惑,妄想一掌将翠娘击毙,好在人前显耀,更非出家人本色,老实说,我如非看在他师父份上,还懒得出手,真想让他再在那鞑王面前丢个大人才是意思,你这么一来,却未免有失公平咧。”   接着又大笑道:“你如怕那小道士因此便成残废,我倒有主意,那位神医云龙三现周老二不也在此地吗?这祸既是翠娘闯的,只须着她去求上一求,如果周老二肯动一动手,我包管那条腿瘸不了,让他好好的回北天山去,也就算完,至于你怕那老道士不依,那全有我,老实说,好使好,他如仗着他那一套拂尘剑,打算护犊欺人,便我也不会答应咧。”   说着,看着翠娘又向南屋西间一呶嘴,翠娘跪在地下,却摇头不语,那马小香在旁却蓦然一睁凤目冷笑一声道:“鱼叔父、姑父,论理有你两位老人家在场,可没有我说的话,不过一碗水要向平处放,这事既然不怪翠娘姐姐,你们两位老人家又何必多所责备?老实说,我们是为了顾全双方的交情,并不是便怕了天山派,丁真人功夫再好,他老人家能不说理,便由着门下弟子在外面胡闹吗?”   沙老回回正笑说:“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成话,我这姑父把你宠惯了也只罢了,为什么连你鱼叔父也排揎起来,这还有半点规矩吗?”   忽听那闻天声在南屋西房高叫道:“鱼老将军,你不必责备令嫒,昨夜之事,原本是我一时孟浪,决不敢把过错推在她头上,便回到北天山,我对恩师也是实话实说,我这人向来做事决无隐讳,既承沙叔父将我救回,免我再在鞑王面前丢人,已属感恩非浅,这条腿残废与否,那是咎由自取,也与令嫒无涉,二位放心便了。”   沙老回回闻言略一沉吟,连忙走向窗前大笑道:“你这小道士说话倒痛快,这也不枉我老头子将你背了回来,你别以为我和鱼老头这番话是为了怕得罪你们天山一派,打算借此解开这个扣儿,我们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两个老头儿所以这样曲全,完全是为了双方义气,不能为你一人坏了,既如此说,你这条腿包在我身上,让你复原,不过以后做事,还须先把是非曲直弄明白了才好!”   接着,鱼老也隔窗笑道:“果然天山门下弟子,名不虚传,只你能说出这几句话来,便足证不错,不过你那令叔却绝非你这样人物,以后还须仔细才是。”   接着又向翠娘道:“你这丫头还倔强什么?你听见人家闻道爷的话吗?还不快快与我赔罪,真要讨打吗?”   翠娘才隔着窗儿道:“闻道爷,你别见罪,前晚是我多多冒犯了,既承宽宥,我必面请周叔代将尊腿治好,还请恕我失手误伤贵体。”   闻天声闻言,忙也在室中笑道:“鱼小姐不必如此,我在那鞑王府中不早就当场说过,那只怨我学艺不精对你决无怨尤吗?何况已承慨允代求周大侠医治咧,你再如此说,那便真当我也是和秦岭诸人一样了。”   小香不由一扯翠娘笑道:“我真想不到闻道爷这等光明磊落,如今既已把话说明,你也去歇一会吧。”   翠娘闻言又谢过沙老回回和父亲,径向小香所居北屋西间而去,小香方在也打算回到屋子里面去,忽见两人身后还有一个半大孩子,不由诧异道:“这小厮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一声不响跟在后面,倒吓了我一大跳。”   那费虎闻言连忙跪了下来哭道:“您是香姑姑吗?我说起来,还是您的侄儿咧。”   说罢正待哭诉身世,沙老回回忙道:“你这孩子认错人咧,现在忙什么,有话不妨少时再说,这里却不是叙家常的地方咧。”   说着又向小香道:“他也是我们族中旧人之子,自遭兵燹之后,流离失所,致被匪人收去,天幸遇着我带了回来,你可暂时替他安排一个住的地方,权且在此食宿,将来再由我设法,他的身世却不必多问。”   说着,便和鱼老径往北屋东间,将夜间比斗经过说了,原来鱼老和沙老回回,原系旧交,翠娘也和小香素有认识,因为这小羊肉馆就在年宅附近,便于和中凤以及南来诸侠往还,便寄居在此,那老回回秃顶神鹰沙元亮自与羹尧过手之后,竟真成了忘年之交,中凤于归的那一天,他虽不愿与达官显宦见面,未往申贺。   但因闻得秦岭诸人要来寻事,却和鱼老父女,连同自己内侄女马小香,暗中在年宅附近守望了好几夜,秦岭群贼虽然派有人来窥探,打算暗算,一连几次全被四人给挡了回去,那翠娘前往十四王府践约,江南诸侠因恐群贼寻事暗算,又均无法出面相助,所以才由沙老回回暗中随着,却不料才到十四王府,便见两条黑影,从府中纵出,不但身法极快,而且连夜行衣靠全没有穿,其中一人还似女的,心知有异,连忙追踪下去,才过三五家民房便见从东南方向又来了一条黑影,三人略一会合,先见两条黑影仍向前面窜去,那来的一条黑影却迎面窜来,看那身法却又是一个女人,老回回不由更加奇怪,忙向民房上伏下,让过来人转跟在后面,那女人却毫不停留直向十四王府窜去,便又跟了下来,转眼之间已到府外一座民房上面,忽见一条黑影窜起,那女人猛一抖手,便一挺手中兵刃打去,老回回心疑十四王府护院人等,已和来人动上手,忙将身子一挫,背亮窜了过去,藏身屋角一看,那人却是一个道装打扮,手中并无兵刃,只用一柄云帚和那女人打了一个难解难分,那女人一手短刀一手凤凰轮,虽然功夫也不弱,但却似敌不过那道士,猛然低喝一声道:“你这厮既然是出家人,为何也来王府看家护院,你姑娘此来找的是那江南来的贱婢鱼翠娘,却与王府无关,是好的,你且等我向那贱婢把话说明再斗不迟。”   那道士闻言,也低喝一声“且慢”,便跳出圈子一面道:“我乃天山丁真人门下弟子,银拂子闻天声,此来系奉叔父闻道玄之命,寻那鱼翠娘算帐,你既然也找她,我们便是一路,到底为了何事,能将姓名来历也告诉我吗?”   那女人听罢连忙提着兵刃笑道:“我道是谁,竟有这好功夫,原来竟是闻道爷,这才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呢!”   接着又道:“我乃秦岭白头玉女艾金莲门下弟子余媚珠,令叔算起来还是我的师叔,此来便也是奉了我们掌门人孟师叔之命,找那贱婢替闻师叔报仇,我自知本领不济,只想先送个信给她,约期再由各位师伯叔动手,如今既然遇上您这样能手,那便不妨当面叫阵咧。”   说罢微闻笑声吃吃,饶有荡意,老回回听罢不由一怔,心中暗想秦岭群贼无妨,这天山一派却均端人正士,其中还有若干孤臣孽子在内,却不宜把梁子结得太深,白恃和天山掌门人太冲真人丁野鹤昔年原系挚友,初拟现身将闻天声拦住,但因余媚珠已和他附耳小语,又不欲插身其间,打算看看闻天声为人如何,是否和秦岭女贼沆瀣一气,因此始终未露面只跟在后面,后来一见翠娘交代清楚,完全把脚步踏稳更加放心,只是自己既然在场,便不容不将人救出,所以才乘着程子云在厅上说话,将看守的人点倒,背了闻天声出来先到马小香所居宅内,一面说明自己来历和双方渊源,一面将秦岭群贼和武当派门下结仇经过详细说了,闻天声虽然满口称谢却因老回回说话完全站在翠娘一面,未免不快,只无奈膝盖已碎动弹不得,只有唯唯否否而已。沙老回回看在眼中也不多言,只将经过情形暗中告诉鱼老,并命马小香好生伺候。   这时闻天声,一听鱼老切责翠娘,心中怒气方消,又听各人说话软中带硬,猛然想恩师平日切戒,决不许与江湖下三滥人物往来,便连乃叔闻道玄也在其中,不由又是戒惧,又是惶恐,这才趁坡而下自己认过,说了几句过场话,算是勉强把这场过节揭过一边,但那膝下创伤却疼痛异常,尤其是那碎骨深陷筋肉之中,每一转侧无异刀划,连大小腿也全红肿起来,自己又不肯当着敌人示弱,只痛得把牙咬得直响,却从未叫出声来,那一份活罪,简直有些受不住,直到中午之后,忽听房外有人低声道:“鱼师姐,那位闻道爷伤势如何?周师叔因为有事出外,所以您虽然去了好几趟,他直到现在方才知道,这也就该来咧。”   接着又听翠娘道:“但望他老人家能快来才好,否则他这一条腿也许就保不住咧!”   又听那人道:“这却无妨,周师叔向来对伤科跌打金创极负盛名,接骨上骱更有不传之秘,只要他老人家肯着力,那便决不至残废。”   说着便见门帘一掀,走进一个貂冠便服的白皙少年来,一见面便拱手笑道:“在下辽东年羹尧,久仰闻道爷出自天山大侠门下,却想不到竟在此间相见,冒昧之处尚希见谅。”   闻天声正疼得额上出汗,半身发麻,一见来的却是闻名已久的年羹尧,勉强也忍着痛,在枕上拱手答礼道:“久闻年二公子,声振朝野,名播江湖,素有任侠好客之风,但不知如何知贫道在此?既蒙枉驾当得拜见,只是贫道身负重伤无法行动,还请恕罪。”   羹尧大笑道:“闻道爷请高卧无妨,实不相欺,昨日得罪道爷的鱼小姐便是年某师姐,今早闻得道爷失手负伤便特来此看望,并代谢罪,只缘略有俗事不克分身,所以牵延到此刻才来。”   接着又向室外叫道:“看这光景周大侠便来,把脉看伤也还有一会,你们还不快将我备下的那秘制定痛人参汤取来先给闻道爷服下,也好让他略补正气,否则便恐难禁那整骨去腐的痛楚咧。”   说着便见一个小厮,提着一把银壶走了进来。羹尧亲自接过,先就壶嘴呷了一口笑道:   “这汤冷热倒还适口,闻道爷且请服下,略止疼痛,少时敝师叔便来,他老人家手段虽然极高,但割肉整骨,难免痛楚,有得此汤到底要好得多。”   说着竟自携壶走向床侧,将壶嘴就向闻天声口中,闻天声见他为了避免自己见疑,竟自亲尝汤药,又如此伺候,忙道:“二公子如此看待,贫道决不敢当,还请让我自己来喝的好。”   说着双手捧壶鲸吸而尽,羹尧将壶递在那小厮手上,又亲自取过手巾替他拭净口角余沥,一面笑道:“此汤功能止痛补益正气,少时道爷便知道了。”   闻天声又伏枕申谢了,羹尧忙又道:“此乃年某份内之事,道爷不必客气,请闭目养神,能用道家五龙蛰法运行一周天,便更见功效,此时却不必多言了。”   说着便就床侧一张椅子上坐下,闻天声原是行家,闻言忙用内功相助药力运行,果然不消半个时辰,痛楚顿减,便精神也好得多,正在暗中感激,忽又听室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我是多年没有到西北去,想不到丁野鹤那老道士竟也收了徒弟,且待我先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小子,有没有出息,值不值得我来动手。”   接着便听翠娘道:“周师叔,你老人家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适才要不是年师弟送来一壶定痛参汤,那真急死人咧。”   随即又听沙老回回高声道:“我不管他为人如何,总算是我的老友的徒弟,你既来了打算偷懒那可办不到。”   说着,便见门帘一掀走进两位老者来,第一个秃顶,虬髯,项下猬毛如雪,正是秃顶神鹰老回回沙元亮,第二个却生得高大伟岸,赤红脸,长须过腹,心中料定必是云龙三现周浔,忙就床上挣扎着道:“来的想是云龙三现周老前辈,还请恕过弟子重伤在身,不克拜见了。”   沙老回回连忙拦着道:“老贤侄,你不必起来,周老前辈昔年也是你那恩师朋友,决无见怪之理。”   羹尧一面起身迎接二人一面也笑道:“闻道爷,你还请躺着,我周师叔向来不重世俗礼节,否则伤口迸裂反为不美了。”   周浔却只点了一点头道:“你们老少两个且慢如此说,我老人家向来虽然不尚俗礼,也最喜诱掖后进,但却最恨不明大义,又没出息的蠢才,他如确能替师门争气,不替老道士丢人,这条腿伤势再重,我也有这能耐替他治好,否则那便只有再说再讲咧。”   说着又沉着脸道:“你就是那飞天蜈蚣闻道玄的侄儿闻天声吗?”   闻天声一听周浔口风不对,两眼威光逼人。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弟子正是闻天声,只因家叔一再专人到弟子所居桐柏山玉真观,说他被鱼小姐打伤这才……”   话犹未完,便听周浔冷笑道:“你先别说这个,我来问你,你此次北上寻仇,事前曾禀明你师父没有?”   闻天声不由又是一怔道:“老前辈如问这个,弟子决不敢隐瞒,此次北来实因事在匆促,未及向北天山请命,我那恩师也实不知情。”   周浔又哈哈大笑道:“你能如此说法,尚不失为老实本份,我再来问你,你那叔父为人和此次结仇经过,你知道吗?”   闻天声不由有点讷讷不能出口,半晌方道:“弟子知过,也深悔孟浪,不过家叔已到暮年,竟遭断臂之惨,为子侄者实在不能无动于衷,他老人家对弟子又只挑有理的说,诸多不实不尽不容不来,因此才铸成大错,至于老前辈对此事如何看法,那是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只有在老前辈了。”   周浔脸色倏然一转又捋须笑道:“既然如此说法,那你且伸出腿来,待我看看伤势如何。”   羹尧在旁,闻言连忙替他揭开被,解开腿上包扎,只痛得他浑身抖颤,却没敢哼出声来,周浔又笑了一笑,一看伤口不迭摇头道:“这铁鞋尖所伤原属无妨,只消洗净伤口,用我灵药抹上,再用夹板夹好,让它接骨生肌,睡上个把月便可复原。   不过在重伤之后,也许你又自不量力跳动了几下,以致碎骨刺入筋络,又羼了好多尘土不洁之物,再加上当时未能医治,如今已经红肿生脓,这却须我大赞一番手脚了。”   说着便命人取来热水、净布,先将创口慢慢洗净,然后探囊取出一包刀针镊子之类的东西,替他上好麻药割去腐肉,又将碎骨取出,端整好了,抹上灵药,再用油纸净布包扎好了,夹上夹板,方才舒了一口气道:“好小子,这次总算你运气好,正好我在这里,看在翠儿父女和这位老回回的份上,替你把这条腿保全了,可是在百日之内却无法行动,只好在床上躺着,如再妄自用力,那便神仙也救不得咧。”   闻天声自经动手之后,已觉痛楚大减,忙又伏枕叩谢了,周浔却哈哈大笑道:“你不用再谢,只要以后遇事三思而行便得了。”说罢又吩咐沙老回回几句便告辞径向北屋而去,翠娘迎着道:“周叔你看这厮不至残废吗?”   周浔笑道:“你别害怕残废,那是决不至于,不过此事如被那丁老道士知道,却有一顿教他好受的咧。”   接着又道:“这场过节总算不错,他对你大概不至再生枝节,便我们对天山派也交代得过去,只是那秦岭群贼这次死伤极多,你这丫头,既将艾金莲宰了,又将她徒弟余媚珠割去鼻子放掉,却大非所宜,还须着实小心才是。”   说着羹尧携了周再兴也从南屋走来道:“此事却真可虑,方才我从雍王府回来,已经查过各方送来消息,那秦岭群贼虽然死伤多人,却并未南行,更未回八王府去,尸骸也未见埋葬,直到如今,下落还未探明,这却难保不另有奸谋,不但鱼师姐务须小心,便雍王府和寒舍也必须留意,否则这些江湖下三滥积怨既深,却难保没有极凶狠的毒辣手段,昨夜那埋藏的火药不就是一个明证吗?”   周浔不由点头,一面道:“老将军为何不见,难道又出去了吗?”   翠娘道:“他老人家近日因为那位飞天神驼官司已了,日常均来相访,一同出游,也许又到地坛一带去咧。”   周浔便不再言语,又坐了一会,方和羹尧一同回到年宅,在西花厅落座之后,忽然笑道:   “老贤侄,你知道这沙老回回为何这等敷衍那天山派吗?”   羹尧忙道:“弟子无知,还请师叔明示,是怕鱼师姐因此树敌吗?”   周浔大笑道:“如只为她一人,那老回回怎会如此出力?那是因为西北一带全是天山派潜伏势力所在,老回回打算便在这小道士身上,把他们也扯到太阳教下,又因为你将来如果有事西北,便可多一股极大助力,所以把你我全扯出去,这以后,你如有暇,不妨多为接纳,此人功夫虽然尚欠火候,但他是丁老道唯一爱徒,平日又极重恩怨,如果有他师徒和老回回,西北各部落便不难联络咧。”   羹尧这才恍然大悟,连声称是,周浔接着向左右一看,见那室中无人,又笑道:“你和那小鹞子处得最好,能替我打听一件事吗?”   羹尧忙道:“此人对弟子确实不错,虽然秉性非常刚烈,为人却极其可靠,师叔想打听他什么,弟子自当据实呈明。”   周浔大笑道:“他的为人我很知道,却无须打听,现在所要打听的,是他成家没有,有人在托我给他做媒咧。”   羹尧不由一怔道:“这个,弟子却不大清楚,那女家是谁咧,您能告诉我吗?”   周浔又笑道:“我告诉你无妨,但此事在未成之前,你却不许告诉别人,这女家便是鱼老将军,他们本有世谊,所以打算接上这门亲,本来那鱼老将军早已托了你白师叔,但你白师叔因小鹞子为人有些古怪,恐怕一个不答应,双方全不好,这才又托了我,如今我便把这差事交给你去,他是否有意,你只背着人告诉我一声便行咧。”   羹尧听罢之后,不由暗想,天雄虽然年事稍长,为人却极具血性,能与鱼师姐撮合倒恰好也是一对,忙也笑道:“既承师叔委派,弟子自当尽力,如以这两位而论倒恰好是一对,但不知此事鱼师姐曾知道吗?”   周浔摇头道:“你鱼师姐却非凤丫头可比,她有二老代为做主,焉有自己择婿之理,你且不用问这个,只先看看小鹞子意思如何再告诉我便了。”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退向后园,才到楼下,便见孙三奶奶迎着笑道:“姑老爷,您且先别上楼去,我们姑奶奶有客来咧。”   羹尧闻言,心想她这个时候,怎么忽然会有客来访,难道鱼师姐也来了不成?想着忙道:   “那来的是谁,你知道吗?”   孙三奶奶把头连摇道:“这个连俺也不知道,只俺姑奶奶传下话来,着俺在这儿吩咐您,如果回来可先别上去,您如觉得累了,不妨先到二奶奶房中去歇一会再来不好吗?”   羹尧心中愈加诧异,但因和这位孙三奶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又退了出来,到佟氏夫人处坐了一会再回来,上楼一看,只见中凤支颐独坐,两颊睡痕犹新,不由笑道:“方才是谁来了,你为什么着孙三奶奶将我轰了出去?”   中凤嫣然一笑道:“那是我想睡一会,怕你打扰,所以才着她那么说,您请想,即使有人来,还能瞒您吗?”   说着粉脸一红,又垂下头去道:“您试想想看,从那一天起,你只一回来,全是呆在这里,这像话吗?”   羹尧不由大笑道:“原来你竟是这等用心,便对我明说也未尝不可,却不必如此咧。”   说着,轻携素手,贴着娇躯坐了下来,又低声道:“其实我方才回来,那是奉了周师叔之命,打算和你要商量一件事,却和往日不同咧。”   中凤忙道:“周师叔又有什么事吩咐,是又得着什么消息吗?”   羹尧把头一摇又笑道:“他老人家要替鱼师姐做媒咧,并且把这差事全交给了我,所以我才来和你商量、商量。”   中凤不由诧异道:“替鱼师姐做媒?他老人家打算教她嫁谁?这却不是容易事咧。”   接着又看着羹尧道:“周师叔对你如何说来?是着你和我说,教我去问她吗?这个却不太好开口咧。”   羹尧猛一抬头,忽见两人并肩而坐,正当一面红木边框穿衣大镜,那镜中俪影双双,中凤半侧着身子,倚肩小语,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不由心中一荡,含笑道:“你问这个吗?   天下事全要饮水思源,如今我们已经比翼双栖,得偿夙愿,你便忘了那位为了我们的事,奔驰数千里,身受重伤的人了吗?”   中凤娇笑道:“原来是他呀,你不是告诉我,他们本有极深世谊吗?鱼师姐又也曾在哑大师门下,哑大师和那位马爷的生母也有渊源,如果就各人的关系来说,这倒不难撮合,不过鱼师姐眼界极高,曾经和我相约非不世出的英雄,决不轻易嫁人,却宁可以总角丫头终老江湖,那位马爷年事已长,论人物至多不过豫让荆轲一流,却恐未必当意咧。”   羹尧握手笑道:“我倒不知道,原来您二位还有这等盟约,天雄为人诚如尊言,不过求之风尘之中,却也是一个不可多得之人,师妹既能屈尊下嫁愚兄,则他两位也未尝不可撮合咧。”   中凤玉颊飞红,一下夺过手去,低啐了一口道:“好好的谈别人的事,你为什么又扯到我们身上来?”   接着又道:“此事您问过那位马爷吗?如依我的看法,不但鱼师姐未必完全乐意,便马爷也未见一说便成咧。”   羹尧笑道:“周师叔便是差我探天雄口风,鱼师姐眼界容或极高,难以当意,那天雄的意思,您怎么知道咧?”   中凤嗔道:“亏你还以澄清宇内为己任,当真连这点小事也看不出来吗?须知那位马爷我虽极少见面,但也有个耳闻,第一他是个孝子,如果已经成家,固然一切便全说不上,即使尚未成家,在他父亲下落未明之前,他肯娶妻吗?第二,也正因为他们具有种种渊源,他自己知道决不足以与鱼师姐相配,怎么便肯率尔答应?你如不信,只将他请了进来背人一问便不难明白咧。”   接着抿嘴一笑道:“周师叔向来老谋深算,对这双方情形怎么没有能料到,便把这差事加到你头上来,如依我看法,你这把冰斧还是趁早收起来的好,不然却防有钉子碰咧。”     第十二章 冰  人     羹尧沉吟半晌道:“你说的话虽然极是,但事出周师叔所嘱,明知不行,我也非向他一问不可。”说着,便唤来侍琴预备酒菜,又命孙三奶奶唤来周再兴,单邀天雄晚间便酌,接着又将周浔所言天山派与沙老回回的事说了。   中凤笑道:“我自到北京城里以来,因为身在雍王府无法随便出入,所以若干熟人全疏于往来,那位沙老前辈还有一位内侄女,又算是记名徒弟,昔年我也曾见过,既然近在咫尺,也须设法一见才好。”   羹尧道:“这个容易,等我明天去探望那闻天声时,向沙老前辈陈明,请她从这边门进来不就行了吗?”   中凤道:“你又糊涂咧,我既打算看望她,焉有着人家来之理。”   说着又道:“你只告诉沙老前辈一声,说我打算去看望小香姐便行咧,她如愿意见我,最好约定时间,还是由我去才是。”   羹尧连忙答应,两人又谈了一会,这天晚上,天雄果然应邀而来,二人在楼下对坐小饮,天雄首先笑道:“年中外放,行期不远,便南来诸前辈也决不肯久住,在这期间,正宜多加陪侍请益,商定大计才是,为什么独邀小弟对酌是何道理,如果有事,须用小弟,尽管明言,却无用如此咧。”   羹尧大笑道:“今日之事,并非为了小弟,却与足下有关,所以才邀来一叙。”   天雄不由诧异道:“小弟除对家父日夕思念而外,其余决无他事,难道令亲又有意提拔不成,这个我已言明在前,如果离开年兄,另以官禄相加却难怪方命咧。”   羹尧又笑道:“此点我也早已对他说过,目前量还不至如此。”   接着喝过一大杯来笑道:“马兄但请放宽心,老伯大人的事,小弟不日入川自必按临各县,足下不妨随行,自可多方打听,一经得有确汛,即便设法迎归侍奉,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马兄也曾有过计议吗?”   天雄闻言,连忙举杯一饮而尽道:“若得年兄如此成全,小弟没齿不忘,不过说到家室的事,自先慈见背,又迭遭大故,频年流落江湖,固然无意于此,即使为了延续宗嗣计,也必在得见老父之后才能心安,否则却实有不忍咧。”   接着又笑道:“年兄何以忽作此言,难道近日新婚燕尔便推己及人也想到小弟身上吗?   不过人生际遇不同,小弟却无此福份咧。”   羹尧也把酒饮干,一面又笑道:“马兄毕竟善于料事,小弟诚如尊言,真是推己及人,打算替你撮合一头上好姻事,目前老伯大人虽然尚无确讯,但足下已到中年,却不堪再行延误下去,即使一时不便完姻,何妨权且聘定,将来老伯大人一旦归来,不也欢喜吗?”   天雄略一沉吟道:“年兄既如此说,必有所指,且请先行见告如何?”   羹尧又把酒斟满,举杯道:“此女不但才貌出众,堪为马兄之匹,如论武技也许还出足下之上,否则小弟焉敢冒昧。”   说着把酒一饮,照杯笑道:“马兄还记得这次江南之行,渔舟小住了吗?”   天雄闻言忙道:“年兄说来说去,欲为小弟作伐的,竟是我鱼世妹吗?这简直无异取笑咧,固然小弟年事已长,与她相距十载以上,决无结为婚姻之理,便彼此性情也难相投,以小弟愚鲁守拙之性,岂足以与她那天马行空磊落不让须眉的为人相偶,何况彼此同舟数月,我一直以兄妹相视,如果一旦附为婚姻,岂不适足以贻人口实。”   接着又把手一拱笑道:“年兄盛意,小弟至感,如欲代谋家室,他日天幸老父归来赐一粗婢足矣,这头亲事,却请不必再提咧。”   羹尧一见果然碰了钉子,忙又笑道:“马兄不必如此,小弟此言却非出自本意,实系受人之托,你却不可有负人家一片盛意咧。”   天雄又笑道:“此意或者出诸我那世叔亦未可知,但婚姻大事,决不可以稍存勉强,不然便是误人误己,果真出诸他老人家的雅爱,还请代为婉谢,只说小弟因为老父下落未明,不便不告而娶便行咧。”   羹尧见他严辞拒绝不便再说什么,只有又把话岔到其他方面去,酒罢,天雄别去,羹尧回到楼上,中凤笑道:“如何,你这把冰斧抡折了罢,你们谈的话,我多半听见,不但全在我意料之中,而且他弦外余音,还对鱼师姐颇有微词,如果真让鱼师姐知道,不气个半死才怪,如今你总该相信咧。”   羹尧也笑道:“我对你说的话,焉有不信之理,适才所以非邀他来不可,只因周师叔所嘱,不得不遵命问一下而已,你却不可让鱼师姐知道咧。”   中凤嗔道:“你为什么竟说出这话来,我岂是这等人,平白搬弄是非那不该死吗?倒是你为什么不提周师叔所嘱,却反似乎是鱼老将军托你来的,这却未免使我那鱼师姐更难堪咧。”   羹尧连忙赔笑道:“这果然是我疏忽了,不过我因为他为人向来死心眼儿,不暗示是鱼老将军之意,也许更不行,其实这也无妨,鱼老将军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不过他老人家托的是周师叔,周师叔又托我而已,男女婚事两家央媒说合,成与不成也是常有的事,这也算不了什么呀!”   中凤微愠道:“这在你们男人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家,如果听见这样的话,那就真受不了咧,那位马爷说的话虽觉过份,但早在我意料之中,本无足怪,你这一番说词,却未免稍嫌唐突咧。”   羹尧见她语带激愤,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拒婚,几生误会之事,忙又连赔不是,忽听窗外一声娇叱,接着又闻撮唇低啸和击掌之声,分明是血滴子报答暗号,忙又脸色一沉道:“外面是谁,有紧急信息吗?”   接着便听窗外报名道:“第十队提调兼领队张桂香,有要事面禀总领队。”   羹尧见是张桂香,转觉放心,忙道:“即有要事,不妨进来。”中凤却不由面泛红霞,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方瞪了羹尧一眼,张桂香已从檐际窜入栏杆,从走廊绕到房门外,又高声道:“贱妾叩见总领队和夫人。”   这才一掀门帘,叩头下去,中凤不由又臊得粉脸通红,连忙扶起道:“你有什么话,请说就是咧,为什么又行此大礼。”   张桂香仍就挣着拜了几拜,方才站起来一掠鬓角笑道:“总领队和夫人全是我的救命恩人,二位大喜,未能来贺,还请恕罪。”接着又道:“贱妾本不应该夤夜前来惊动,只因今日得着总领队传话,对于秦岭诸人下落,一有确讯必须随时见报,所以才设法赶来……”   羹尧忙道:“你已得着确讯么,这批人到底藏身在什么地方咧?”   桂香道:“为了此事,不但贱妾夫妇用心打听,便那程师爷也多方派出人去,但始终未能打听出来,我直到天黑方才得知,他们一个也未回去,全藏在那长春宫附近。死的已经偷着埋入义冢,伤的正在医治,不过各人已将我那鱼恩姐恨得澈骨,非将她杀死,决不回去,并且已经暗中派出多人,相机下手,便对马爷和总领队也欲得而甘心。贱妾只因于公于私,却非前来报讯不可,正好那十四王爷因鱼恩姐一去不回,也颇不放心,又差我出来打探这才赶来,还望两位从速告诉各位,妥为防备才好,否则这些人是不顾一切的,如论功夫取胜自不怕他,但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就难说了。”   说着又道:“适才我由园后进来,便见一人伏在这楼后檐际,起初还疑惑是自己人,才打算招呼,但稍一近前他反从东侧窜了下去,只一闪身便自不见,那身法简直快得出奇,虽然秦岭诸人之中,决无这样出色能手,但如非南来诸侠,却大有可虑,还望赶快查一查才好。”   中凤不由失惊道:“当真吗,你看见那人身段面目没有?”   桂香忙道:“在总领队和夫人面前,我焉敢说谎,那人面目虽未看见,身段却颇形瘦小,好像也是一个女人。”   羹尧笑道:“这倒无妨,不管他是男的、是女的,只打算到我这里来闹鬼,那便算是他自投罗网死得快咧?”   接着又道:“关于秦岭诸人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可靠吗?”   桂香不由脸上一红道:“那是贱妾昔日一个江湖朋友,辗转托人荐入十四王府,充当更夫,意在打听鱼恩姐下落,被我觑破,暗中设法骗出实情,决无虚假之理。”   羹尧又笑道:“他也一定是秦岭门下弟子了,这事那程子云和十四王爷知道咧。”   桂香道:“我因还想在他身上,多得一点消息,所以对十四王爷和那程师爷还未说明。”   接着又道:“总领队和夫人知道,我那鱼恩姐是否还回十四王府吗?这事还须让贱妾对十四王爷有个交代才好。”   羹尧点头道:“你且回去,此事我必设法代为一问,不过以我想,她也许未必再问去咧。”   桂香又拜了几拜,掏出两个小磁瓶来道:“这是秦岭五毒的解毒灵药,一瓶专治毒药暗器创伤,一瓶专解备种迷魂麻药,贱妾自己本有一份,这一份是无意之中得来,更见灵敏,还请二位收好,以防不测。”   羹尧一接过又笑道:“昨夜如非你蒙面赶去报信,也许就难免与那火器营有一场恶斗,这近日以来,你已算立功不小,改日我必禀明王爷重重有赏,这药且存我处,今后如有紧急消息即便来报,即使我不在此处,你告诉云提调也是一样。”   桂香忙又笑道:“王爷待我一番深恩厚泽,贱妾固然在所必报,您和夫人对我几番活命,更不容不报效,重赏决不敢望,只夫人有暇肯略为传我一点实在功夫,便感激不尽了。”   说罢,告辞径去,中凤始终不发一言,秀眉深锁,似在深思着一件事,羹尧忙道:“你想什么,是对她这消息尚有可疑之处吗?须知昨夜前往告诉我们说程子云要将我们和秦岭群贼一网打尽的便是她咧。”   中凤忙道:“此人现在对我们也许倒不至有他变,我所虑的是她方才看见的那女人如果是鱼师姐,那便糟了。”   接着蹙着双眉又道:“你这人说话未免太大意了,如若使她和那位马爷因此参商固然不好,便让她闷在心里难受也不好,我们还须赶快查一查才对,要不然却对不过人家咧。”   羹尧不由心中难受,连忙将长衣脱去,略一束扎取剑在手道:“即如此说,师妹少待,我先向各处看上一看,再到沙老前辈那里查询一下,也许便不难明白咧。”   说罢,便自下楼而去,这里中凤正在倚着窗儿等待回音,忽听那栏杆外面,有人娇笑道:   “凤丫头,你的法度好严,当真便这样教年师弟惟命是听,丝毫不敢违拗吗?”   再看时,翠娘束扎得俏生生的,人已从栏杆外面翻了进来,灯光下看去,那黑里带俏的脸上,不但毫无异状而且笑靥微开,饶有喜意,显得非常高兴,中凤不由脸上一红,暗自诧异道:“你这促狭鬼,大约藏在这里好半会了,为什不早说,倒吓了我一大跳。”   翠娘也笑道:“实不相欺,我是早来了,只因不想和那张桂香多说废话,所以她一来,我便从楼上滑了下去,藏身在栏杆外面,现在她走了,年师弟又被你打发出去,所以我也来小坐一会,你不讨厌我吧?”   中凤见她竟和自己说笑无忌,不由又红着脸悄声道:“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倒是你即久已来了,我们说的话你大约全听上了,我真替你难受咧。”   翠娘也红着脸悄声笑道:“我才不像你那么一心打算嫁人,为了这个,竟不恤从数千里外着人投书去找恩师做主咧。”   说着又从窗外,绕进室中笑道:“你别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把这些闲是闲非放在心上。”   中凤一面肃客就座,一面低声道:“难道你对你这位马世哥真看不入眼吗?”   翠娘红着脸道:“亏你这丫头不识羞,竟不怕碜牙说出这话来,难道我也和你一样不成。”   中凤见她谈笑自如,好像无动于衷,虽被一再取笑,却心下稍安,连忙低啐了一口道:   “人家为你关心,你却一味取笑,这不岂有此理吗?你既这样,为何却又在窗外窃听这半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翠娘笑道:“那是因为你们小俩口子正在喁喁私语所以不便进来,却说不上窃听,你瞧我,如不是自己现身相见,你也许到现在还在等着年师弟的回音咧。”   说罢又道:“我们且不说这个,你如今既是学政夫人,又是王府福晋的义妹,一切官场消息总该灵通,我来问你,那鞑酋南巡的事,到底决定没有?你能告诉我吗?”   中凤道:“你别挖苦人,要打听这个那很容易,如今出巡已决,只是日期尚未确定而已,就我所知,鞑酋大概在三月底也许就要动身,决不会太迟,不过车驾仪仗所至,到了江南已该是盛暑了,你难道就专为打听这个而来吗?关于此点,年师弟稍有消息即便禀明,各位尊长却不会不知道咧。”   翠娘又笑了一笑道:“我挖苦你,难道说错了吗?”   接着又道:“我们好些时没见,难道就不行谈谈体己吗,你怎见得专为这个而来咧。”   说罢,又连声娇笑道:“我知道你有了师弟,早忘记我这师姐呢,还记得华山雪夜拥衾而坐的那番话吗?”   中凤脸上又是一红道:“我如何不记得,我们现在不是正在照昔年所说的在做吗?”   翠娘又笑道:“好个我们,你这我们是指的谁咧?”   中凤不由薄怒道:“你疯了吗?既说正经话,为什么又扯到这个上来,再说我就恼了。”   翠娘大笑道:“你恼我也不怕,我知道你现在有了帮手咧。”   接着又悄声道:“你别恼,我们说正经的,年师弟委实不错,昨夜和那雷春庭交手,真也亏他接得下来,便为人也刚柔并济,这一来我算是替你放心咧。”   中凤不由嗤的一声笑出来也悄声道:“你替我放心,我却替你不放心咧,你应该也教我放心才是。”   翠娘俏脸微红道:“我已饶了你咧,这可是你起的头,那可不能怪我。”   中凤娇笑连连道:“我起的头,这可不是你招了出来的,怎能怪我!礼尚往来,你既关心我,我能不关心你吗?”   接着又笑道:“你既对你那位马世哥看不上眼,你年师弟交游极广,我让他再替你物色一位如意的如何?”   翠娘一上来词锋甚锐恣意取笑,中凤愈害臊她愈得意,却想不到中凤已经告饶,忽然又转到这个上来,加之方才听见中凤说天雄对她似有微词,也颇不快,闻言不由红着脸道:   “你又胡说什么?才做了几天新娘子,简直忘形咧。”   中凤见她真有了怒意,这才又赔不是,把话转到秦岭群贼身上去,两人说笑了一会,翠娘因恐羹尧回来,便起身告辞。   中凤也不强留,翠娘仍从房上出去,方才越过后园,忽见隔着一条胡同,一家院子里,大槐树上,似有人影一闪,心疑秦岭群贼又来窥探,正待喝问,那人竟从树上斜掠而下,那身法简直美妙已极,再看时,却是魏承志,不由笑道:“你不在雍王府,怎么藏在这用,倒吓了我一大跳,这一手云里翻,化为饥鹰觅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却拿来向我淘气,岂不该打。”   魏承志忙道:“我怎敢对姐姐淘气,方才是随我义父到此,因为年师兄说秦岭群贼要向各处滋扰,奉了各位老前辈之命,前往雍王府报信,正巧才到这里便见一条黑影从园中一路飞纵过来,我还当来了贼人,却想不到是姐姐,还请勿罪。”   接着又红着脸道:“方才这两手,是我义父新教的,他老人家说,近来后起之秀,功夫大抵极为深湛,各有专长,自来京之后,就着我痛下苦功,不要替他丢人,这才将他老人家昔年几项绝艺全教了我,不过我还没练好咧。”   翠娘不由一笑道:“裴老前辈的轻身功夫昔年曾经名震一时,所以才有飞天神驼之称,你只能练到他老人家那种火候便不难成名咧。”   接着又道:“功夫虽然要紧,你既是大明一位世家子弟,书史兵法也不要荒废才好,我周路两位师叔,全是学贯天人,穷尽治乱之道的通儒明师,你有暇也不妨多多请益,须知学问之道无穷,却不可偏废咧。”   魏承志连忙答应,又极口称谢,一面道:“闻得那秦岭群贼已经恨透姐姐,大伙儿发誓,如不杀你决不回去,你还得留神才好,这却大意不得咧。”   翠娘笑道:“这用不着你担心,老实说,我还不曾把这些贼崽子放在眼睛里,只要他们敢来,便不用打算再活着。”   说着便道:“既然各位尊长着你去报讯,还宜速去,我也回去咧。”   说罢,便向那小羊肉馆后面住宅窜去,才穿过两重民房,忽又见一条黑影飞纵而来,一晃便越过自己,直奔年宅,看那身法,虽也不错,却非本门习见家数,两下相距不过丈余,只因对方蒙面而过,更无法看出是谁来,那人却在下弦月之下,将翠娘看了个一清二楚,倏然又掉转身来冷笑一声道:“姓鱼的丫头,你真有种且随我来。”   说着,猛然一揭蒙面黑纱道:“我们也该算算镇江的旧帐咧。”   翠娘一看,却是那李元豹之妻林琼仙,不由大怒道:“我对你一再手下留情,你待怎样?”   林琼仙却笑道:“你别臭美,那是我一时疏忽,误中暗器算得什么,你如真觉得还有两下,我们再找个地方比拼一次如何?”   说罢,从背上摘下那枝铁笛,当哨子吹了一声又道:“你如自知不敌不妨回去约人,我在这里等着你便了。”   翠娘虽然明知她那笛声,必系通知羽党暗号,但自恃功力深湛,连艾金莲那等积年女贼尚且不是敌手,何况其他,不由也冷笑一声道:“你家姑娘从来就没有把你们这些匪类放在心上,你便把秦岭那几块料全找来,我也料理得完,还要另外约人吗?”   接着又娇喝道:“既如此说,我要宰你也不争此一刻,你打算到什么地方纳命,还不快走。”   林琼仙又娇笑道:“好丫头,你别逞能,我这笛声一响,已经布下十面埋伏咧,你可别后悔。”   说着,把手一招,便向西北角飞跃而去,翠娘一摸镖囊,又将盘龙宝剑掣出,一路赶了下去,两条黑影,一前一后追一程,那林琼仙忽然向一带楼房背阴之处一闪便自不见。翠娘寻了一会,不见踪影,心疑林琼仙自知不敌,用计脱身,正在暗想,这贱妇是自己手下败将,为何却容她又用此诡计逃去。忽见对面又来了一条黑影,从自己身右一座房屋上窜了过去,但看那身段却比林琼仙高大多了,分明是个男子,对自己也未招呼,看那情形,便似和双方皆无认识,另外一个江湖朋友一般,再一看,一转眼之间,那人已向一处民房纵落,心中又疑惑,那人也许和林琼仙一路,巢穴便在附近。想着,便向那纵处赶上,谁知才纵过两座民房,便听下面一个女人,高叫救命,翠娘本来嫉恶如仇,对于妇女有难更非管不可,闻声心知那条黑影如非采花淫贼,也定是江湖毛贼向妇女抢夺财物,忙就房上向下一张,只见那房子,前后三进,颇像个中人之家,最后一进,西间灯火犹明,窗户大开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已被一个青衣大汉将小衣扯下,揿向床上,眼看就要遭污辱,翠娘一见心头火起,一挺手中宝剑,立即从房上窜落。一面娇喝道:“大胆淫贼,还不赶快出来受死。”   那青衣大汉猛一回头,翠娘一看,却是秦岭淫贼窦胜,不由愈怒,忙又抡剑娇喝道:   “原来是你这漏网淫贼,竟敢又在此地为恶害人,我如不将你宰了,也不算是江南女侠鱼翠娘。”     第十三章 陷  阱     那窦胜手抡短刀,掉头一看,翠娘已到窗下也哈哈大笑道:“你这浪娘们以为老子怕你吗!你且闪开,老子这一出来,就有个乐子咧。”   说着,舍了那妇人,竟向窗外窜来,翠娘正待举剑相迎,谁知那窦胜人虽窜起,却未出来,转用左手一把抓牢房上椽子,向上又一窜,倏闻人在远处房上哈哈大笑道:“对不起,老子少陪咧。”   翠娘闻言,忙再窜身上房一看,原来那房上有一扇天窗,明瓦已被撬开放在一边,人却踪迹不见,这才知道又上了一个当,但心中却放不下,那少妇是否受辱受伤,忙又从房上跃下,再看那房中少妇时,仍然赤着下体紧握双拳仰面躺着,上身也敞着胸脯,露出大红抹胸,双眸紧闭,似乎人已昏晕过去,又似乎受了什么迷药薰香,不由心中不忍,连忙窜进房去,走到床前,叫道:“这位大嫂,那强盗已经被我打跑,你快起来,把衣服穿上。”   那妇人却一动不动,翠娘再伏身下去看时,只见那妇人雪白的肚子,微微起伏着,似乎呼吸照常,并不像个昏厥模样,才一伸手,打算向她口鼻之间试上一下,却不料那妇人猛然双手一扬,打出两把红砂。翠娘平日原极仔细,遇上这类下流江湖人物,必先抹上解药,或者将鼻子堵好,无如适见淫贼已逃,那妇人又是一个被害者,所以毫未提防,两下靠得又近,差不多离开只有尺许,那两把红砂竟打了一个满脸开花,闹了一口一鼻,只觉一阵奇香沁脑。   方说一声不好,打算闪避已是无及,那妇人却就床上,向身侧一滚,双肘在床上一撑,平窜出去数尺落在翠娘身后哈哈一笑,双手一拍,那翠娘虽知人已中计,但心犹不甘,身子一转抡剑在手便待向那少妇赶去,无如头晕眼花,人已支持不住。但见那少妇赤身露体兀自得意拍手大笑,不由怒火中烧竟脱手一剑掷去,那少妇因料翠娘中了她那香雾醉仙砂,必然立刻昏倒无疑,所以得意忘形正在拍手大笑,却没料翠娘虽中邪砂,一时神智未乱,两腿虽软,却将宝剑用链子枪手法掷来,因系怒极,那一剑又用足了内功潜力,一下正掷在小腹上,不但掷个正着,而且竟闹了个透明窟窿,脱颖而出。那妇人忍不住惨叫一声,倒将下去,这里翠娘,一剑掷出之后,也撑不住便倒在床上,这原只一刹那间的事,就那少妇拍手大笑之际,那床后藏着的李元豹已经提剑闪身而出,从天窗逃出去的窦胜又从窗外一跃而进,那西间埋伏的刁良和孟三婆婆也全都拿着兵刃出来。那窦胜,人才进了窗户,一见少妇中剑倒地,心疑翠娘有诈,只叫得一声:“安大姐你怎么了?”   便已退了出去,那李元豹在帐后却看得明白,心知翠娘人已中砂昏倒,那一剑不过在昏迷以前拼命掷出,忙道:“大家快来,这只胭脂虎已经落网了。”   那房外诸人才敢进来,原来秦岭群贼,松棚一败之后,自知要凭真实功夫,决非羹尧翠娘等人敌手,偏那陆雷贺曹几个有名前辈能手虽然到场却不肯相助,转有和对方拉拢之意,不由恨得牙痒,但就此认输回去又情有未甘,这才由李元豹想出一条激水拿鱼之计,先派出了几个未露面的门下弟子向各方打听诸人动静,尤其是注意翠娘下落。那派往十四王府的叫粉面三郎鲍玉,自恃昔年和李氏弟兄是朋友,又暗中和桂香有一手,便托人走了府中戈什哈福宁的门路,谋充更夫,又托李飞龙说了几句好话,竟自混进府去,原打算在桂香身上探听翠娘住所,却不料桂香比他更鬼,一见面便知来意,虽然已经爬上高枝,不愿再续旧好,却把一身媚术施展了八成,不由把个鲍玉弄得神魂颠倒,竟忘了自已是来做什么的,反将群贼底细全泄漏了个精光。   但他毕竟是个跑腿踩盘子角色,并未参与秘议,所以桂香也只知道一个大概,翠娘仍不免上了恶当。那李元豹原是读书不第的秀才,平日就是一肚子坏水,既知翠娘未回十四王府,料定往年宅无疑,便命林琼仙前来诱敌,一面布置好了一个局子,在西直门内,他们原就租好一宅民房,本为来的人多,不便全到八王府去,用以容纳门下群贼,这时恰好用上。只林琼仙能将翠娘诱至附近,便由窦胜再诱到这座房子里面,假做强奸采花,将她再诱下来,那假扮被奸少妇,原是河套有名的女淫贼银蝴蝶安美珠,本不知道什么叫廉耻,竟连小衣也脱下,做得像真的一般,不由翠娘不信。她那两手所藏两把红砂,乃系孟三婆婆秘制一种极厉害的迷药,只一打上香味透脑立刻昏倒,如无解药,即使用凉水灌醒,也必欲火如焚,不由自主任你端人正士贞姬烈女,全非辱身失节不可,当下群贼一见翠娘虽被拿住,那安美珠却倒地惨叫不绝,不由愈怒,依了群贼本想立刻杀以泄忿,孟三婆婆却阴恻恻一笑道:“这丫头如果就这样将她宰了我恨难消,诸位且请将这位安寨主搭到前面医治,我自有话说。”那林琼仙人也赶回,一见那一盘龙剑,正是曹寅所赠之物,不由心喜,也不管安美珠死活,先将宝剑拔下,解下翠娘剑囊系在身边,却不料那剑削铁如泥本极锋利,拔时稍一用力,竟将安美珠闹了个大开膛,肠子流了一地,又惨叫一声,立即死了过去,孟三婆婆也不问这个,转沉着脸道:“这次孩子们跟我出来,大家全都辛苦了,我知鱼翠娘,迄今尚是一个原封不动的处女,明天晚间我必设法将她运出城去,活剐祭灵,可趁此一夜一天尽情用她取乐一番,也好替死伤各位泄忿,臊一臊江南那些老贼的脸。”   那窦胜和刁良不由高兴万状,便向翠娘身边奔来,李元豹却拦着笑道:“二位贤弟且慢,我有话说。”   孟三婆婆不由沉着脸道:“难道你还打算饶了这丫头不成,须知这是我的意思,便林琼仙也怪不得你咧。”   李元豹大笑道:“你老人家错咧,我与这丫头仇深似海,焉有饶她之理,所以拦两位贤弟,那是因就这样在昏迷之中把她糟蹋了,未免无趣,如依我的意思,不如用凉水把她灌醒,反正没有解药她决不能动,让她清清白白的,大家把她剥光了,再慢慢消遣她不更有意思吗?”   孟三婆婆这才开颜一笑,回顾林琼仙道:“你还不快去取凉水来,我知你丈夫自从有了你之后,也没敢公然吃过野食咧。今天且让他先痛快一下,也替你解恨。”   林琼仙答应一声,真的取了一壶凉水来,向翠娘口中灌下,那刁良窦胜也将安美珠搭了出去,翠娘不多会,便自醒来,一看眼前围着好几个人,全是仇家,却动弹不得,不由开口大骂,那李元豹却笑道:“姑娘你别骂人,少时我们这三弟兄,便全算是你的丈夫,弄巧了,外边的男人全有份,你如不服气,有本领尽管拿出来,否则对不起,我便要先得罪咧。”   说着便来要解衣襟,翠娘人虽怒极,但眼看就要受辱毫无抵抗之策,正在无可奈何之际,群贼全哈哈大笑,猛听那房上有人大喝道:“大胆秦岭群贼,竟敢在天子脚下,如此肆无忌惮,现在江南诸大侠奉了雍王爷之命,率领各衙大班前来拿人,还不束手就缚,随我去打官司。”   一声喝罢,便见一块飞蝗石子,直向李元豹后脑打到,群贼因为闻得昨夜火器营曾经出城攻剿,本就不敢露面。一听此言,不由一阵大乱,各觅兵刃准备动手,孟三婆婆更来得老练,噗的一口,先行将灯吹灭。那李元豹正向翠娘调戏,险被石子打中,幸得林琼仙推了一把,才行避过。一见灯火已吹灭,忙一伸手摘了短剑,窜向窗口闪身窗侧向外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浑身短衣束扎站在窗外,却不见另外有动静,连忙左手一伸,捞着一张椅子掷了出去,接着人也随着纵向院落当中,抡剑大喝道:“好小子,这是你李大老爷使剩下来的手段,你胆敢冤我。”   那少年初见灯灭便知室中人必有动静,一见椅子掷出,立即闪过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条纯钢鳝骨鞭来,也大喝道:“原来你这厮就是江南有案在逃的候补知县李元豹,对不起,雍王爷指名要拿的就有这王八羔子在内,还不赶快随你魏老爷到刑部投案,要等老爷动手,那便有苦吃咧。”   李元豹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别虚张声势,打算拿王府衙门来吓唬人,老实告诉你,李大老爷不吃这一套,你打算把那姓鱼的丫头救走那也容易,只能把这里老少几辈全制住,我们少不得听你的,要不然,那只有连你留下,让你看个稀奇咧。”   说着挺剑一个白蛇吐信分心刺去,那少年闻言,不由心下发急,足下滑出大半步,闪过一剑,到了李元豹身侧一个问路斩樵,一鞭便向李元豹连肩带背打下,李元豹猛一闪身,让过鞭梢,又还剑砍去,两人杀在一处。那室内群贼,起初听见官兵来拿,全都吃一大惊,这时一见来的只有一个少年,方才所说全是虚张声势,不由气往上冲,纷纷拿了兵刃窜了出来,那刁良更来得毒恶万分,索性将室中灯又点上,持刀纵出大笑道:“李师兄,难得那丫头自己送上门来,你别耽误了正事,这小子交给我,你先去干你的,也让他瞧瞧,好回去告诉人,鱼老头儿今夜招了几个女婿。”   说着抡刀便向那少年砍去,李元豹闻言连忙跑出圈子大笑道:“既如此说,小弟占先咧。”   说罢,便待穿窗而入,那鱼翠娘躺在床上听得分明,来的竟是魏承志,又闻得江南诸侠率了各衙门大班全来拿贼,正在精神一振,等李元豹一出,喝骂之下,这才知道魏承志全是虚张声势,心想我已完了,你何苦又来饶上一个,那心中不由绝望难过,再一听刁良和李元豹的话,群贼竟欲当着魏承志污辱自己,连惊带怒真比死还难受,几乎急得把气闭了过去。   但浑身上下便如一摊泥也似的,简直无法动弹,只有把牙咬得连响,那林琼仙在旁见状却大笑道:“你别这么着,人生反正总有一死,在你死前让这许多汉子来伺候你,不也痛快吗。”   说着,那李元豹已到窗下,又笑道:“你别劝她,如今不是在镇江,此地也不是十四王府,还怕她飞上天去吗?”   说罢便待穿窗而入,翠娘固然眼中冒火,那魏承志也情急拼命,却无如一个毫无抵抗能力,一个又被刁良缠住,只有干着急的份儿,院落当中的群贼和室中的林琼仙,又一味挪揄着,那窦胜更出语秽亵,下流已极,就正在这个一发千钧之际,忽听那西边厢房上一声娇叱道:“无耻淫贼,还不授首,你待哪里走。”   只听得呛啷啷一响,便似龙吟一般,一道银光,挟着一个海碗口大的黑球,闪电也似的在众人眼前一掠。   那李元豹连个哎呀也没有叫出来,便撒手扔剑,倒向窗前阶沿下面。最妙的是那颗脑袋竟不翼而飞,不知去向,只剩下光光伶伶的一个腔子直冒热血。群贼不禁全惊得呆住,那刁良论单打独斗,原不是魏承志敌手,只因魏承志情急阻拦李元豹入房,所以才似占上风,这时忽见李元豹平白把脑袋丢了还不知敌人是谁,不由一怔。那魏承志一见忽然来了帮手,李元豹已授首,却精神百倍,哪肯怠慢,乘他手下一慢,手起一鞭当头打下,一下只打得他天灵盖迸裂,大叫一声也倒了下去,脑浆鲜血喷出数尺。这时孟三婆婆和窦胜才看出西房上又来了一个红衣少妇,左手挽着一根银链,上面挂着一个斗大革囊,正待喝问是谁,那林琼仙人虽不端,却和李元豹到底情属夫妇,一见丈夫倒向窗外不闻声息,心知不妙,情急之下,立即提着那枝铁笛,一个紫燕穿帘,穿窗而出,落在院落当中。再向窗下一看,李元豹人头已被人摘去,不由急怒攻心,猛一抬眼,张见那红衣少妇,知是杀夫仇人无疑,忙将铁笛交与左手,掏出一支银背乌头燕尾梭来,把牙一咬道:“你这贱人到底是谁竟敢杀我丈夫,我与你拼了。”   说着抖手一梭,向那红衣少妇咽喉打去,那红衣少妇忙用手中银链一挡,将梭打落,冷笑一声道:“你这贱妇也在江湖上混混,怎么连我这金凤令主也不认识,我不是你们昨夜指名邀请的吗,如今算是待客上门请教咧。”   说着从容将银链一抖,从那革囊里,倒出一颗血迹模糊的脑袋来,又娇喝道:“我近年来决不轻易杀人,只因此贼适才所说全不是人话,竟打算污辱我那师姐,才用血滴子取他首级,既是你的丈夫,先将首级还你,可速将我鱼师姐送出,否则便不用怪我,不分从首,只有一律杀却了。”   那林琼仙一听来者竟是江湖上有名的笑面罗刹云中凤,不由一怔,但心切夫仇,不由二次又一咬牙,腾身窜起,直向西屋纵去,暗中却把手一扬,就在将到檐际之时,突然打出一蓬五毒梅花针,中凤在抖落人头之时,一面将那银链绕向纤腕,状似暇逸,暗中却早已留上了神,一见敌人兵刃仍在左手,人却窜起,便知还有暗器打来,原意不待出手便将人打落,但因为已经杀了她丈夫,再把女的宰了,未免又落心狠手辣之名,所以在她人才离地便一个白鹤升天,就房拔起丈余,一面拔剑在手又娇喝道:“我如宰你,不费吹灰之力,再不住手,我这一剑你便完了。”   那林琼仙人才窜起,发出毒针,却不料中凤已到头顶,不但那一蓬毒针完全打空,而且中凤一个云里翻,身子一旋,头下脚上,宝剑出手,已向头上砍来,不由一声惊呼在房上几乎倒栽下来。那孟三婆婆和窦胜在地下忙用暗器向中凤打去,孟三婆婆是一枚偃月金钱镖,窦胜是一支喂毒袖箭。中凤在空中一笑,手起一剑,先将偃月镖打落,接着左手一把捞着那支袖箭反掷过来,窦胜才一闪身,中凤人已落地,二贼连忙挺刀来攻。中凤冷笑一声,使动宝剑,以一敌二毫无惧怯,那林琼仙也从房上纵落,一抡那枝铁笛,竟来了一个攒打群殴,回顾魏承志已经不知去向,那宅中余贼尚有多人,也一拥而上,中凤心切翠娘安危,不耐久战,一声娇叱,忙将羹尧所传那路天遁剑法使出,一霎时,剑光便似一条神龙一般,在那围攻之中,上下飞腾,疾如闪电,先将窦胜短刀削折,又连斩二贼,那孟三婆婆见势不妙,连忙撮口一打呼哨,群贼向两边屋内一退,乘机打出一粒迷魂弹来,只见红弹落地黄烟四起。   中凤挺剑笑道:“我早知你这老贱婆要来这一手咧,你就死得更快了。”   说着,竟就烟雾之中一剑劈来,孟三婆婆一见毒烟失效不由大骇,一下几被劈个正着,慌忙退下,林琼仙在旁一抡铁笛又攻上去,中凤始终因念已将乃夫杀死,不欲伤她,未下绝着,林琼仙却着着进逼,缠着不放,中凤杀得兴起,又娇叱一声道:“我因念你替夫报仇未可厚非,才不欲赶尽杀绝,你既自己找死,那便不用怪我咧。”   说着,却好林琼仙一笛,用了个梅花点额架式,向眉心点来,中凤挺剑向上一迎,只听得呛啷一响,那枝铁笛立被削成两段。林琼仙只吓得亡魂皆冒,偏那一招用老,兵刃一折,中凤的纤腕一翻剑式立即化成白练横江,向项上劈来,连忙向后倒纵出一大步,方才让过那一个险招,所幸中凤并未追赶,却娇喝一声道:“我这是第二次留你活命咧,再不识相那便难说了。”   林琼仙虽然已经惊出一身冷汗,但乘让过那一剑之际,掷去断笛已暗取两枚五毒烈火弹在手,也一喝道:“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已拼与你同归于尽咧。”   说罢把手一扬,一弹打去,中凤一见弹形大如鸡卵,形式较之前发又大不相同,心知有异,连忙用剑打落。却不料那弹一着剑,立刻迸裂,毒烟烈火四起,她虽已闻上解药不怕毒烟,却难挡火势,连忙双足一跺,平地拔起丈余,落在西房上面。   那林琼仙哪里肯舍,接着又将第二弹打去,这次中凤不敢用剑再格,忙将身子一闪斜纵出去,落向房脊上面,那一弹落在房上又立刻起火。中凤一见,心切翠娘安危,恐那毒火竟将房屋烧着,连她一齐烧在内面,正在着急,火势已将护檐板烧着,延及下面窗棂,这一来不但中凤着急,便连孟三婆婆和群贼也一齐惊叫来,那林琼仙却似疯狂一般,一不做二不休又掏出两枚火弹连珠打来,中凤只得又退向旁边民房上面,那座房却立刻便似火焰山一般,烈焰大起。中凤正在想不出一个救出翠娘的计较来,猛见群贼所居那西房间天窗之中忽然冲上一条黑影,再看时却是那魏承志背着翠娘,竟从烈火毒烟之中直冲了过来,不由心中大喜,连忙高声叫道:“魏师弟快走,这里由我断后便了。”   那魏承志也不答话,便从烟火之中直冲过来,中凤更无暇看那火势如何,放过两人便也紧随着,向年宅方向连纵了过去。那宅中群贼一见火起人逃,不由又是一阵大乱,但那林琼仙竟不顾孟三婆婆喝止,一掣翠娘那口盘龙剑,一跃上房,又从火焰中追了下来,中凤见状忙又娇喝道:“你这贼妇真打算非找死不可吗?那待我打发你回去便了。”   说着抡剑在手,再看林琼仙时,只见她一脸悲愤之色,头上包头已经脱落,泪痕狼藉又蓬着一头秀发,便如活鬼跳踉,不由又不忍再杀她,却无如林琼仙仍似疯狂般抡剑砍来,简直不容她不动手,等一举剑相迎,林琼仙更是情急拼命只攻不守。这一来转弄得中凤有些手忙脚乱,又恐惊动下面居民未免不妥,只有虚晃一剑,赶上魏承志,一齐飞身窜走。林琼仙哪里肯舍,一步不离,仍在后面追着,猛听身后一片人声噪杂,锣声大起,再看时,那宅房子,火头已经冒起丈余,又在夜间,只烧得半边天全红了,这一来中凤更叫心急,那林琼仙却又把牙一咬,取出一支燕尾梭打来,中凤忙一闪身。   那一梭却好打中魏承志左腿,忍不住叫声啊哎直挫下去。   中凤不由大怒,刷的一个窜步纵向前面,抡剑便砍,林琼仙也举剑一挡,两剑相触,只见铮的一声,火星直冒,中凤这才看出那竟是翠娘的一口盘龙剑,急切之间,不敢再硬砍硬接,连忙撤剑,左手一并二指,便向林琼仙胁下点去,那林琼仙却不管好歹,也不顾那二指点到,竟就着中凤撤剑之势,一剑劈面砍去,闹了个各干各的,中凤却想不到她竟如此不顾死活,忙将身子一侧,避过剑锋,那二指却点个正着,林琼仙忍不住撒手扔剑倒了下去。中凤仍不愿伤她,只将那口宝剑夺过,掉头一看魏承志虽然仍旧背着翠娘,但人已蹲在房上,站不起来,正在着急,忽见一条黑影连闪,接着低道:“师妹勿惊,我来了。”   再抬头一看,却是羹尧赶到,忙道:“鱼师姐已遭贼人暗算,魏师弟也因救她受伤,如今只你背魏师弟,我背鱼师姐,先行回到沙老前辈那里再说,此间却一刻也停不得咧。”   说着摘下林琼仙胁下剑囊镖囊连那口盘龙剑一齐收好,又喝道:“今日本该宰了你这贱妇,姑念你丈夫已死于我手,再饶一命,以后如再为恶,那便没有这等便宜了。”   说罢就魏承志肩上,将翠娘接过背好又向羹尧道:“这两位中的全是下流暗器,千万迟不得,我们还是快走为是。”   羹尧忙也将魏承志挟起,中凤又一转身替林琼仙点开穴道,便和羹尧两人双双赶到那沙老回回所居羊肉馆后面宅内,仍从房上进去,将魏承志和翠娘在中堂两张藤椅上放下。再看两人时,只见魏承志已经面如土色,那伤口上已发黑,翠娘脸上却红扑扑的仿佛抹了一层胭脂似的,只咬着牙齿,一双妙目更发出异样光彩,便如中酒一般,浑身上下却无伤痕,鱼老和沙老回回俱各大惊,忙问所以,中凤因赶去得较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那费虎在旁却深知究竟,忙道:“不好了,这位魏爷中的是喂毒燕尾梭,固然非有解药不可,要不然一过六个时辰便非死不可,这位鱼女侠看样子却好像中的是孟门的迷魂砂,这砂只有一点送进口鼻,人便昏倒,就用冷水灌醒如无解药,那便更歹毒咧。”   鱼老不由跺脚不已,正在焦灼之际,中凤猛然记起张桂香所送两种解药,忙道:“你这孩子见过那两种解药吗?”   费虎道:“小人虽然见过,但这种解药我却没有,这急切之间却到哪里去找,那除非容小人打听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再去盗取,但已万万来不及咧。”   中凤忙从怀中掏出那个银盒道:“幸而我还带在身边,你且看一看,是这两种吗?”   费虎一见那两个小银盒便道:“正是这两种药,只有这个便无妨了。”说着打开两盒,先取了三粒白色丸药笑道:“这是专治毒砂麻药,只有三粒入肚,便可无碍。”   中凤忙将那三粒药丸放在翠娘口中,又替魏承志将梭起下,取过另一种药丸研碎敷在伤口,一齐倾入,口中不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今夜的事真险极了,如非那张桂香这药送得确是时候,那这两位便难说咧,即使我们把那些混帐东西全宰了,也抵不上他两位的性命,那便如何是好?”   那小香正在房中和衣而卧,闻言也赶了出来道:“鱼姐向来人极精明谨慎,怎么也会被暗算,现在还要紧吗?”   中凤笑道:“现在已经无妨了,不过还须休息一会才可复原呢!”   接着又道:“小香姐,我本来早已打算来看您,只因不便出来,所以没能来,还望恕罪。”   小香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在羹尧脸上一扫也笑道:“本来我也早打算看您去,可是潭潭王府,却实有不便之处,所以连您的吉日良辰也没有能去,这才真是少礼呢?您怎么说起这话来,如今您既已到了年府,那便好多了,只您不讨厌,那便可以常常往来咧。”   羹尧忙道:“这位便是沙老前辈的记名弟子小香姐吗?”   沙老回回在旁闻言一捋项下猬毛大笑道:“本来你们也早该认识咧,那是我这老回回太懒,所以才把这件事给忘了。她是我的内侄女,也算是记名徒弟,上次我在前面店中请你,你不是直夸那菜做得好吗?那便是她做的,老弟今后如愿常来,别的不敢说,每次让她给你做上两样,我们倒上两杯,那是一定的。”   中凤也笑道:“本来小香姐是有名的天厨星女易牙,我却想不到您早已尝过她的手制佳肴,还不赶快谢谢人家吗?”   羹尧闻言连忙深深一揖道:“我真想不到这蜗庐附近竟隐居着小香姐这样一位西北女侠,还请恕过唐突。”   小香慌忙还礼,一面看着中凤抿嘴一笑道:“您在别人面前捧我也只罢了,怎么对妹夫也说起这话来,我那点小手艺算什么,谁又能像您那么多才多艺咧。”   接着又觑着羹尧道:“您别听她的,我虽会做几样粗菜,那全是姑父逼出来的,何尝有那些外号。”   说着脸上一红又向中凤道:“鱼姐还没有全好,决不能让她躺在这里,劳您驾,我们且把她搭到房里去好吗?”   鱼翠娘却又涨红了脸,两只眼睛里,忍不住流出泪来,哑着嗓子又道:“多谢两位姐姐,我完咧。”   鱼老不由失惊道:“难道你已落人手吗?”   翠娘又把头连摇,看了魏承志一眼,两泪交流,鱼老见状忙又道:“既未落人手,胜败乃是常事,那种下流暗器,如果事前没有防范,谁也保不住不吃亏,你又哭什么?”   翠娘却愈加失声痛哭不已,这一来不但鱼老诧异,便中凤也为之愕然,连忙拊耳道:   “姐姐,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同门至好,你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且请到房中稍歇,再为细说如何?”   翠娘不语,中凤忙又向小香一使眼色,一同将翠娘搭向房中床上,坐向床沿细问所以。   这外面的羹尧也觉情形有异,再看魏承志时,只见他腿上梭伤之外,手臂头脸也灼伤好几处,自服解药神志却很清楚,忙又将雍王所赠吸毒石解下放在伤口上,一面笑道:“贤弟如何不到雍王府去,却也赶到贼巢去,鱼师姐所受委屈,你知道吗?”   魏承志向房中看了一眼,却不肯做声,羹尧见状忙命费虎将他连人搭向南屋西间,又命费虎退出,笑道:“此事关系甚重,贤弟如有所见,但说无妨,即使为了救人有什么得罪鱼师姐之处,我也必代为解说,你却隐瞒不得咧。”   魏承志忙将所经详细说了,原来他自翠娘走后,原本打算就向雍王府去,但猛一掉头,忽见另外有一条黑影飞跃而来,不由心中一动,连忙停步一看,只这一刹那间,陡见那条黑影竟又窜了回去。初意来人因为看见自己,作贼心虚才又退走,谁知那条黑影,竟向翠娘那边而去,两人似乎在打招呼,又闻一声似哨非哨、似笛非笛的东西吹了一下,两人便一前一后飞跃而去,再手打凉篷一看,那背亮之处,隐约依稀还有一条黑影一闪而没,心知来人将翠娘诱走必有奸谋。虽然平日素知翠娘身手决非常人可比,但到底放心不下,略一权衡轻重,便不向雍王府,远远跟着一直追了下去。追了一会,那前面一条黑影,倏然身子一挫,便隐入一座楼房后面,一闪不见,翠娘却又追了另一条黑影向侧西屋上纵了下去。等他赶到,翠娘已经中了迷魂砂昏倒,群贼正在说便宜话,那孟三婆婆竟公然命人轮奸,再行杀以祭灵,又听李元豹说话更来得毒辣,不由气向上冲。但因敌人众多自己只孤身一人,回去唤人又万来不及,因此才来了一个虚张声势跳了下去,只想能将群贼镇住或者惊走,便可救人。谁知又被李元豹喝破,这才只有拼命硬斗下去,偏那窦胜更来得歹毒异常,竟打算将李元豹替下,当面污辱翠娘,只急得他恨不能一鞭立刻将二人打死才好。但心下愈急,那手底下愈乱,眼看李元豹就要入室,翠娘非受辱不可,却幸得中凤因为在楼上也看见黑影连闪,惟恐翠娘有失,又在他后面跟下来,这才将李元豹用血滴子摘去脑袋解了围。   她因要救翠娘心急,又知窦胜从天窗逃出,便乘群贼大乱之时,闪出角门,却从房上由天窗悄悄的窜落室中,一见翠娘躺在床上,四顾无人连忙悄声道:“师姐快随我出去。”翠娘初见有人闪来,心中还疑惑贼人来图污辱,正在着急,一听竟是魏承志,忙也悄声道:   “我已中了敌人暗算,动弹不得,云师姐既来,群贼必非敌手,不妨少时再走。”   魏承志本待立刻背她出去,但终因男女有别,不敢动手,只有提鞭站在床侧,看着外面动静,却不料中凤在外面连败群贼,一时却未能得手,转见毒烟四起,打了个烟雾弥漫,翠娘一见不好,忙又道:“这秦岭群贼下流暗器太以厉害,我这腰下佩囊里藏有解毒布卷可速取出将鼻子堵上以防有变。”   魏承志连忙答应,一面在她腰间一个佩囊取出四布卷替翠娘和自己将鼻子也堵上,那取药卷堵鼻之时不无肌肤接触,翠娘所中毒砂本有迷魂催欲乱性诸般作用。邪力渐渐发作,那外面也越打越急,毒烟之外继之以烈火,魏承志一看不妙,再也顾不得什么嫌疑,忙将翠娘抱起,打算冲出去,却无如窗门已被火堵上,只有又放下来道:“师姐,大难已在眉睫,还请伏在我的背上才好出去。”谁知翠娘手脚虽不能动,却把一张俏脸偎在自己颊上,丁香半吐娇喘微微,这一来魏承志不由大骇。连忙又将人放在床上,不管好歹,身子一转,插好那根鳝骨鞭,将她背在背上,直向那天窗上面纵去。幸而窦胜当初布置这局子,那天窗开得颇大,所以进出尚无妨碍,只那火弹硝磺飞溅,烈焰四起,略被灼伤数处。在情急拼命之下,也不觉得,等一出去,又有中凤断后,心下稍安才觉疼痛,那翠娘受了那药催动,伏在背上,却不住春情如火,粉颈低垂,耳鬓厮磨起来,直到魏承志中了毒梭,羹尧赶来,由中凤替下,一个小小娇躯简直煎熬得香魂欲化,渐入昏迷状态。这一段经过,两人虽然不肯全说,但中凤和羹尧全都从神态中十得八九,问罢之后,中凤除向翠娘极力慰劝之外,和羹尧一商量,早打下了一主意。一面由羹尧将实情婉转告诉鱼老,一面又由中凤暗中嘱吩小香,加意看护以免意外,这才作别回去。外面已是晨鸡动野、星河欲曙,两人索性不睡,却好孙三奶奶也因放心不下,已经将茶水点心备好送上,中凤一面擦脸用茶,一面笑道:“今夜之事也真险,如非你及时赶去,魏承志一中毒梭,我还真无法兼顾咧。”   羹尧忙道:“我之所以赶去,那是因为从沙老前辈那里回来,既未见鱼师姐回去,又不见了你,便料定已经出事,这才二次又出去查看,忽见远处火光大起,又夹着人声噪杂,心想也许你们已经和贼人又动上手,等赶去一看,你已将那贼妇制住,却没想到鱼师姐和魏贤弟全中了暗算咧。”   接着又道:“但不知鱼师姐对那位马兄之事到底如何,如今经过这一来,这事便更不好提咧。”   中凤忙将翠娘的事也说了,羹尧沉吟半晌道:“果然如此,那事情倒好办,索性丢开天雄,我们简直替她和魏贤弟作伐,昨晚之事不也就一床锦被全遮盖了吗?”   中凤摇头道:“你倒说得容易,我却不是这等看法,须知鱼师姐向来也是一个刚烈的性格,即使她对那魏师弟也有心许之意,经这一来,那便难说,何况还恐未必咧。”   羹尧不禁把头连摇道:“我知鱼师姐除她两位师尊而外,便只有和你最合得来,此事还须力加劝慰才好。”   说着又道:“那贼巢既经你杀伤多人,火势又那样大,势必惊动地面和该管衙门,还须仔细打听,那秦岭群贼虽不敢出面打这场官司,但如该管衙门逼得紧了,却难免供出鱼师姐和你来,却还须设法才好,你不妨稍为睡一会,我还须差人各方打听以免误事,只好暂时失陪咧。”   中凤一看天色忙道:“老太太向来是黎明即起,我哪里还能再睡,只索性大家再坐—会,吃点点心,换上衣服便得要去请安咧。”   说着又替羹尧取出衣服,给他换上,自己也把衣服换好,又各自用过点心,向各屋里转了一下,羹尧便住前面向诸侠陈明经过,并背着天雄将拒婚之事和周浔说了,一面派人出去打听,周再兴忙道:“不用打听,适才那西直门一带已经有人来报,昨夜火势虽然不小却只烧了三间房子,并未波及邻家,该管衙门虽也派人查勘,但因那宅主是八王府的一位包衣,又未累及邻舍,所以只略为训斥几句便算了,并未听说再有什么情节,也许群贼未敢声张亦未可知。”   周浔闻言,不由捋须沉吟半晌,又看了天雄一眼向羹尧道:“既有这等事,我们且到老回回那里去看一看再说。”   天雄见状,心料翠娘已知自己拒婚之事,并猜翠娘所以轻身涉险,也许由此而起不由难过异常,等随诸侠到了宅外,故意将脚步放慢了一扯羹尧低声道:“依你所言,大概我那世妹,已经知道我们所谈的话了。”   羹尧把头一点,天雄不语,那心下负疚愈甚,等到那小羊肉馆外,已是卯末辰初光景,店中不卖早市,尚未有吃客,众人再到后面住宅一看,出乎意料之外,首先入眼的便是翠娘,已经换好一身家常衣服,正由南屋走出来,一见众人含笑道:“诸位师伯叔想是已知昨夜的事了,如今幸喜侄女已经无恙,便魏师弟也将毒水拔尽了。”   说着又向天雄笑道:“世哥知道吗?那李元豹已教云师妹给宰了,也算替你报了那一镖之仇,去掉一个官而兼盗的无耻奴才。只可惜那孟三婆婆等人未能除却,林琼仙那贱妇云师妹始终又未肯杀他,未免是一个后患而已。”   众人不禁全觉奇怪,尤其是羹尧更暗暗惊奇,接着便听鱼老大笑道:“我早知道诸位该来咧,那边屋子里面现有两个养伤的病人,且请到我这房里来坐罢。”   说着便从房中走出,肃客入内,一面又笑道:“那老回回出去寻那老驼子了,诸位既来,可一个别走,少时我还有话说咧。”   众人闻言,连忙进了东间各自落座,略一寒喧之下,羹尧又将贼人并未声张,官方也未追究之事,对鱼老说明,鱼老却大笑道:“这个消息我早已知道,天才一亮老回回便教徒弟打听过了,那孟三婆婆等人,已将死的用油布打成行李运出城去,这回却真死了心回去咧。”   羹尧道:“老将军怎么知道得这详细,当真秦岭群贼已经走了吗?”   鱼老又笑道:“你别以为你掌管着血滴子,消息灵通,一定会比我们先知道,须知我们这里对于此事却有一个人,比你的消息更快、更可靠咧。”   羹尧忙道:“是那费虎吗?”   鱼老把头一点道:“正是此人,他今天一早便自告奋勇,去打听群贼消息,我还有些不放心,那老回回却力保无事,果然他一出去,不久便将群贼作为全打听回来,此次孟三婆婆因为吃亏太大,自知一时决无法报复,又恐官方查究更与她不利,除留人在京打听我们动静而外,真的打算先回德州去咧。”   说着又道:“这些贼崽子一走,我们也可以暂时安稳几天,老朽只办完一件私事便也打算先回江南咧?”   说罢,携了周浔又到外间低声道:“我托你的事怎样了?那马贤侄于意如何咧。”   周浔笑道:“我从年宅出来尚未用早点,且到前面闹上一碗羊肉面细说如何?”   鱼老忙又一同到了外面店里道:“我知你必有避忌之处,此间无人你赶快说罢,这事目前已经有了变化咧。”   周浔道:“这个变化我早知道咧,不过曾和令嫒商量过吗?”   鱼老不由一怔道:“你怎么知道,连我也才将主意打定咧。”   周浔捋须笑道:“这是想当然耳,你想翠娘既经那魏承志背了出来,还能让她再嫁给你那位世侄吗?”   接着又笑道:“你别为难,你那位世侄,因为寻亲未获,不忍不告而娶,已经早回绝了咧。”   鱼老忙又一拱手道:“如此还好,不过这媒人仍非你当不可,还须费神才好,老朽也好藉此了却一件心事。”   周浔又笑道:“这个我已料定,但此事你曾问过翠娘吗?为什么不告诉我?须知我做媒人,谢媒是不在乎,却非做得四平八稳不可,姑娘大了,她又非寻常女孩子可比,你还须问一问她自己才好。”   鱼老忙又道:“你放心,这事原就出诸翠娘这孩子的意思,她也就为昨夜之事,已成非嫁魏承志不可之势,所以那位年贤侄一走,便向我直陈其事,并请代为做主,因此我才托你。   不过翠娘比那孩子反大了几岁,人家是否愿意,这却须你和老回回两人向那老驼子善为说词了。”   周浔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说,这个媒我是做定了,你只安排谢媒酒便行咧。”   正说着,忽听店门外,有人也大笑道:“我真想不到,我那老主人一辈子忠烈为国,却修来这样一位好媳妇,这也算苍天有眼,不枉我吃了这多年苦咧。”   二人再掉头一看,却是飞天神驼裴虔,和沙老回回相携走了进来,一见鱼老和周浔在说话,裴虔不由一怔,竟自喜极而泣,连忙跪下道:“适才这位沙老英雄已对小人说过,如蒙老将军不弃肯将小姐嫁给小人这小主人,不但小人决无不愿之理,便老主人在天之灵,也必含笑于九泉,一切但凭老将军做主就是咧。”   鱼老连忙扶起笑道:“裴兄怎么竟行起这样大礼来,岂不折煞我吗?老朽虽有此意,但因那魏公子与你名属师徒情犹父子,所以不得不托老回回一询尊意如何,他父亲虽与裴兄有宾东之谊,你这等全孤报仇,便他九泉有知,也决不肯以主人自居,你这一来却教老朽如何能安咧。”   周浔也笑道:“老驼子,你这一手可不对,如今我是他请出来的媒人,你既答应了,也该先去问问你那徒弟才对,怎么自己倒做起矮人来,这个连我也不答应咧。”   裴虔慨然道:“小人承二位如此抬举,实深感激,不过这十几年以来,对我那恩主,却始终不敢僭越,老将军既如此成全,小人敢不拜见。”   说着又道:“既承周大侠之命,容小人去禀明小主人便了。”   说着,终于拜了两拜,这才起身到后面去和魏承志说了,承志闻言,不由惊喜欲狂,连忙答应,裴虔又取了他一块自幼带在身边的玉佩作为聘礼,交与周浔,转交鱼老。鱼老也用翠娘所佩一枚红玉环做了回聘,交与老回回,转交裴虔,群侠均各向双方道贺,羹尧见状心下略放,再看天雄,神色之间也似稍安,连忙抽空回去向中凤一说,中凤不由也大为诧异,忙道:“此举变化太快,也许这其中还大有文章咧,且待我再去看看咧。”   羹尧点头道:“我也觉得此事变化得太奇怪,你能去看看那是最好。”   到了晚间,中凤果然带了那柄盘龙剑,仍从房上前往,等到那羊肉馆后面,只见下面静悄悄的,北屋灯火全无,一片漆黑,南屋东西两室,却略见灯光,心下不禁大为诧异。想想,难道大家全睡了不成,再听时,那南屋却似有人喁隅小语,连忙轻轻纵落,就窗隙一张,只见室内靠着窗户西边安着一张短榻,榻前小几上点着一枝绛烛,魏承志半靠在枕上,翠娘却坐在榻边,两人正在低声说话,但那双方神态却相当严肃,忙再侧耳听时,只听翠娘寒着脸道:“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你舍命救我,我全明白,我自感激,别看我请由父亲做主嫁你,可是你如不能替我争气,那我宁可剪了头发去侍候恩师一辈子,却决不愿丢这个人咧。”   又听魏承志嗫嚅着道:“小弟蒙姐姐一再勖勉,焉有不望上进之理,今后自当更外痛下苦功,以求报答姐姐这番恩义。”   翠娘闻言颜色稍霁又低声道:“人生学无止境,贵能应用,我之所望于你的,固然要在文学与武技上痛下功夫,更望你他日能烈烈轰轰做出一番事业来。须知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贵在立志,封侯拜相原算不得什么,真能名垂青史,多少要让后人有几分景仰,那才算是成就,你自问能做到吗?”   中凤闻言不由暗笑:“原来你也打着这个主意,须知骀驽下驷加鞭愈劣,凭这位的资质却恐未能如愿咧。”接着又见魏承志沉吟不语,方想这人也许倒有自知之明,忽听他又慨然道:“姐姐既然以此相勖,小弟敢不如命,今后还望不时教益,俾使力争上游才好!”   翠娘这才欣然色喜道:“我之所以乘着父亲和各位师伯出去,来和你说明,便是为了这个,你能如此,不但使我心慰,便令尊殉国英灵,必也含笑九泉,那裴老前辈也不枉为你辛苦这十余年,否则你不但无以对我,也无以对你令尊和恩师。”   说罢又嫣然一笑道:“你这镖伤只余毒一净,便可行动,至于手臂头脸灼伤,周师叔现有妙药一搽即愈,等他来此不妨讨取。”   接着又笑道:“我虽不怕谁说什么,但那小香姐向来口头刻薄,她虽因昨夜未睡,困倦小息,如果醒来,取笑两句固然讨厌,便那云师妹,也是说笑惯了的,她那张嘴更不饶人,万一传到她耳朵里那更不好,所以只有先去咧,我方才说的话,你只时刻放在心上不要忘记便行了。”   说罢,替魏承志将被一拢,便俏生生的走了出来,中凤见状连忙窜起丈余,落在房上,重又纵了下来,翠娘方从南屋出来,正待喝问,一见来的是中凤,不由俏脸一红道:“你这人如何这个时候跑来,倒吓了我一大跳。”   中凤连笑道:“怎么,您的大喜,我不该来道贺吗?难道这时候竟不是时候不成,须知在白天里,我却不便自在出门咧。”   翠娘虽然不知道她已在窗下窃听多时,但自己从南屋出来未免心虚,一听难道来的不是时候这句话,不由红着脸嗔道:“我倒没见过,一位堂堂学政大人的夫人,竟夤夜跳起房子来,亏你还自己以为有理呢?”   中凤见她似有怒意,因恐羞了她反不好再说什么,只有搭讪着笑道:“这也情非得已呀,我如真的在白天里坐上轿子带上从人前来道贺,您也许又是一等说法咧。”   说着将那柄盘龙剑,连剑囊一同取出,双手奉上道:“此剑昨夜曾落林琼仙那贱妇之手,经我夺下,故特奉还,还请收好。”   翠娘接剑在手随即佩好,猛然想起昨夜之事,忙又笑道:“多时不见,你的脾气竟全改了咧。”   中凤不由诧异道:“你怎见得我的脾气改了,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翠娘又笑了一笑道:“你问这个吗?你向来有笑面罗刹之称,像林琼仙这等贱妇,从未放过,昨夜为什么却一再不肯杀她,便连那窦胜竟也饶了,这不和以前大不相同吗?”   中凤低啐了一口道:“原来为了这个,你也许因为我没有把这两人宰了,便不愿意,须知恩师便常有规戒,天地生人不易,非万不得已,却不可便加诛戮咧。”   翠娘忙又笑道:“恩师虽然曾力加规戒,你只一笑能忍得住不杀人吗?要不然还不会有那个外号咧,如今怎么突然全变了,要依我说,这个规戒恐怕在恩师之外一定还另有其人咧。”   中凤不由把脸一红低声道:“啐,你可别只管打趣我,如今情形可不同咧,只你能不把脸绷上,我可也不饶人?”   正说着,忽听上房西间一声娇笑,接着道:“您二位有话不会进来说吗?那院子里却不是叙语的地方咧。”   翠娘不由红着脸道:“咦,小香姐你不是已经睡着吗?为什么忽然说起话来,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咧。”   中凤也笑道:“我说这屋子里为什么静悄悄的,原来你已经睡了,那恕我惊动咧。”   接着便见马小香掌着一枝绛烛,从西间走了出来,又笑道:“云姐,您别理她,我因为姑父和各位老人家全出去吃谢媒酒,落得安静一会儿,所以才在床上靠了一下,谁又真睡了咧。”   说着在烛光之下,向二人看了一眼,又嗤的一声笑道:“却想不到,这两天也许是累了,才一躺下,便有点迷糊起来,耳朵里也似听鱼姐在叫了我两声,以后便真的到大槐国里去看招亲咧,等一觉醒来,便听见你们在拌嘴,这才不得不请二位进来,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且告诉我来听听,让我评评这个理好吗?”   中凤和翠娘不禁全涨红了脸,有些说不出口,翠娘更窘态可掬,勉强支吾道:“我和凤丫头向来说笑惯了的,其实并没什么!”   说着,三人一同到了西房间落座,小香又笑道:“原来你们说笑惯了的,我只听见一个不依一个不饶,还疑惑二位真打算较量咧,倒吓了我一大跳,照这么一说,我是白担心思咧。”   接着又道:“云姐是专为道喜来的吗?想不到多年姐妹,忽然这样热闹起来,大家又聚在一处,还不断的有喜酒吃,这真是这几年来的快事咧。”   翠娘不由瞪了她一眼,中凤却红着脸抿嘴一笑道:“可不是,这底下也许就该吃您的喜酒咧。”   小香连忙低啐了一口,把脸也涨红了,翠娘却笑道:“阿弥陀佛,这才是报应咧。”   接着又向中凤一挤眼道:“我听沙老前辈常说,年师弟是一位旷世难得的奇才,将来要回到新疆去报仇雪恨,非寄托在他身上不可,也许就要把小香姐送过去,和你做一处咧。”   中凤不由一笑,点头道:“难怪沙老前辈要坚邀你年师弟来咧,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我是求之不得的事,只香姐不嫌委屈便行咧。”   翠娘又笑道:“你只知沙老前辈坚邀他来,却不知年师弟已经尝过香姐那手绝活咧,别的没有什么,等他过门之后,有了这位女易牙,那我便要多扰你们几顿咧。”   小香不由涨得玉颊飞红把头低了下去道:“亏你两个不害臊的丫头编排得出来,真不怕嚼烂舌头吗?”   中凤见她虽然娇羞欲滴,却嗔而不怒,不由心中一动,忙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我方才所以跑来,实在是来向鱼师姐道喜,并来看望二位,如今正事已完,也该走咧。”   说着起身告辞,一面又笑道:“我白天是不便多出来,那后园角门我已吩咐过,二位如去,只请说一声,是找我的,便可直上我那所居小楼。”   小香把嘴一枝道:“我才不去咧,要么还是你来。”   中凤又看着她笑道:“那可不行,礼尚往来,你如不去,只要我想法把你弄去,那便不许回来咧。”   翠娘闻言,不由娇笑连连,小香恶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乐够了没有,须知你再讨人嫌,下次我该睡觉的时候便不睡咧。”   翠娘这才知道人家睡觉原来是假的,自己去看魏承志必已被看在眼里,不由又把一张黑里俏的脸涨得绯红。中凤一见两人神态,心中更加好笑,只说了一声再见,便出房一跃登屋回去,到了后园楼上,换上次服,羹尧尚未回来,吃了一杯茶之后,便将孙三奶奶和二婢屏退,随意抽了一卷书看着不提。   这时候,酒楼诸侠方才筵罢散归,鱼老已经薄醉,扶着周浔笑道:“老朽此来,却想不到替翠娘这样找到一个归宿,也算了我一件心事。”   接着又悄声道:“此外我这心中还有一件大事,只能再如愿以偿,那便死也瞑目咧。”   周浔忙道:“你还有什么大事未了,是要替你那筠姑也找一个快婿吗,那还早咧,将来也让我来效劳便了,你让我在这个时候再做这媒人,那只好敬谢不敏了。”   鱼老把头连摇道:“那孩子的事,我也许管不着咧,再说,我们这些江湖亡命,焉能和田舍翁一般见识,专为儿女打算,我说的那是另外一件大事,除你以外,此时此地还绝少有人可以商量,不过老回回那里已非从前可比,有些话不便说,年宅更非所宜,我们且仍到你老窝子里去,商酌一下如何?”   周浔见他已有醉意,忙道:“外面已经夜静咧,明日再谈不好吗?”   鱼老又摇着头道:“此事不决,我终是放心不下,还以今夜一商为佳。”   说着老眼生澜,神态非常激动,周浔无奈,只有扶着他托言商榷翠娘姻事,别过众人径向那京寓而来,那路民瞻和在京轮值弟子,均已得讯,都来道贺,鱼老只略一寒暄逊谢,便将周浔扯入密室,慨然道:“周兄在这北京城里,已经住好久,也有感慨吗?”   周浔一捋修髯笑道:“你巴巴的将我扯来就为了这个吗?须知万里山河,久经易主,黍离麦秀,哪里不令人感慨,又何在乎京城之中咧?”   鱼老摇头道:“我说的却不是寻常兴亡之感,而是说,我们这颗头全白了,空有一腔热血,却不能带到棺材里去,终须趁这未死之前,把他洒在有用的地方,否则朝灵溘至,便死也难瞑目咧?”   周浔不由一怔道:“老哥哥,那你打算怎样咧。”   鱼老猛睁老眼,精光毕露道:“你问这个吗,据我这几天所见到的,这京尘十丈之中,人心已经死尽,竟忘了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个异族,不但安之若素,而且大有生逢明时,幸沾雨露的样儿,如果我们这些人再不振作一下,那也许便算完咧。”   周浔不由沉吟道:“这个我早已知道,不然这一次还不费这么大劲,挖空心思打这些主意咧。”   鱼老蓦然又把手一拍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你看亭林先生不也花了多少心血去办那屯垦吗,又济得什么事来,你们虽然日夕在筹划着匡复大计,我却已经无法再等下去,老实说,此次北上,我已经不打算再把这一副老骨头带回江南去咧。”   周浔大惊道:“那你打算怎样咧,须知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却使不得咧。”   鱼老寿眉一耸笑道:“我也没有什么打算,只想将玄烨这鞑酋脑袋携走,悬向我太祖高皇帝陵上,成则固然可喜,便万一事败,把我这颗白头赔上,也让天下人知道,我们这炎黄华胄人心尚未死尽,至于你们的打算,你们不妨做,我却再也耐不得咧。”   周浔把头连摇道:“尊意虽然壮烈,但小弟却决不敢苟同。”   接着又道:“目的我们所想做的,只是如何匡复大明河山,使我汉族重光,却不在宰上一两个鞑酋,即使你便能把那玄烨的脑袋取来,去掉一个他还可以再立一个,这却与事何补,再说我们现在的一切布置,虽然未敢必成,但也未尝无望,你这一着却未免嫌用得太早,而且成败皆足以有碍大局,还宜忍耐—二为是。”   说着又笑道:“天下事欲速则不达,张子房之所以报韩,成功的却不在博浪锥一击,老将军即使必欲藉此一伸正气,这北京城里也决非用武之地,还须有待才好?”   鱼老不由沉吟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想教我等到什么时候咧,难道,真的让我这样游家泛宅,就在那扬子江上优游一辈子吗?”   周浔又看了他一眼笑道:“今晚我们姑且不谈这个,等明日酒醒再为细说如何?”   鱼老怫然道:“你当我醉了吗?老实说,不为了这个我还犯不着到北京城里来上这么一趟咧,如果你真的以为我说的是醉话,那我可以和你打赌,立刻就去向那紫禁城闹个大乱给你看上一看,却别说我事前没有和你这值年人商量咧。”   周浔忙道:“这却千万使不得,须知我们之所以不恤在这北京城里露面,便是为了大计所在,深恐鞑虏起疑,你如真的来上这一手,那不但我们这一趟算白来,便连那年贤侄这些时的心血也算白花了。须知此事无论成败,在鞑虏方面,均非严究不可,这同来诸人,固然首当其冲,便年贤侄也必受牵累无疑,岂不将这寄一线希望的根芽全给毁了。虽然我们这些人决不怕他捉拿搜捕,但因此而致全盘皆输岂不可惜。”   接着又满脸真挚之色道:“这是得失成败有关全局的事,还请郑重将事,至于我方才说等酒醒再说那句话,你更误会了,我是说我今晚已经过量,一时难以决断,容待明日再为斟酌,焉有以老将军为醉语之理。”   鱼老哈哈大笑道:“你的话虽不错,但这一手更不对咧,以素有酒星之名的周老二,焉有过量之理,这分明又是言不由衷了。”   周浔略一踌躇也笑道:“现在我们先别管谁醉谁不醉,你自问能一到那紫禁城内便将鞑酋脑袋取来吗?”   鱼老略一迟疑道:“这个,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焉敢必成,不过事如不成,我也必以一身当之,便遭鞑虏寸磔也决不会有累大局,这个你只管放心便了。”   周浔又笑道:“那你便是抚躬自问也没有这把握了,假如我另外有法子,可以让你一偿此愿,难道也非在此时此地动手不可吗?”   鱼老不由一怔道:“如果不在此时此地动手,又等到何时何地动手咧,你既说这话,必有所见,何妨先告诉我听听,果真有理,我不妨便依你的,否则却仍须从长计议咧。”   周浔捋须大笑道:“我已活到这大岁数,生平做事,还很少无理的,不过现在就告诉你却未免言之过早,最好等你倦游南旋,再为细说,到时,我必将时地和动手方法奉告,在你未走之前,却恕我天机不可泄漏,只好暂请见恕咧。”   鱼老不由睁大了眼睛道:“那一定是等他到了江南再动手了,不瞒你说,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但这鞑酋狡诈异常,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咧,而且他一出去,沿途戒备必严,不同样不易下手吗?”   周浔摇头道:“你先别问这个,我们还是那句话,只一到时侯,我少不得会告诉你,决无失信之理,这个时候,却不必再谈这个了。”   接着便扯着鱼老道:“那闻天声的伤势颇重,我既曾允他不至残废,便还须给换药,再仔细瞧瞧以免大意,给他种下病根,将来惹那老道士埋怨我,再说,那老回回还对我要有话说,也迟不得,待我相送暂回尊寓如何?”   鱼老本来一腔孤愤,全从酒乡勾起,这时经周浔一说也觉有理,只恨他不肯立即说出下手时地。但彼此至好,又素来佩服他的机智绝伦,知道话一出口,便难更改,只有点头答应,一同又出了那座宅子,向那羊肉馆而来,一到后进,便听沙老回回高声道:“你这孩子,倒有几分眼力,你既愿意跟着他,那很容易,明天我便可以和他去说,不过伺假贵人,那份差事也不易当,一切却不能随便咧。”   接着又听裴虔笑道:“你且别忙,等我再问问他,到底为了什么,如论干这个我算是老前辈咧。”   二人闻言不由诧异,忙到后进一看,只见灯烛辉煌,沙元亮和裴虔二人对坐着,那费虎侍立一旁,鱼老不由笑道:“这孩子又打算跟谁,他方才脱去那层贼皮,又透着太以精灵,你俩还须小心才是。”   沙老回回道:“这孩子来历我已全问过,倒确实是我昔年一个头目的儿子,决无虚假,便人也深明大义,他如今因为看中那位年老弟,将来必有出息,打算托我荐他去当长随,你二位看使得吗?”   鱼老方在摇头,周浔却向费虎看了一眼道:“你这孩子既图上进,是打算升官咧,还是打算发财,不妨先和我来商量商量,果真说得有道理,那我倒可以包你如愿。”   费虎连忙跪下道:“小人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只因那年二爷是一位出色的英雄豪杰,所以才计算伺候他,将来只能有事回疆,将我们下北塔庄收复过来便于愿足矣。”   老回回不由把手一拍道:“好孩子,只你真有这志气,我一定成全你。”   费虎方在叩头称谢,周浔连忙摇手道:“老回回,你且慢夸好,我还有话要问他咧。”   说着又向费虎道:“你真计算夺回你那一族的庄院吗?须知那占你们窝子的,如今已受敕封,要想动他却不容易咧,那年二爷如今不过是一位学政文官,他便能入川,离你那老家还远,也管不着咧。”   赞虎道:“小人也知道年二爷目前只是一位文官,但有这许多大侠全向着他,又在江湖上极有声名,将来怎会止于做一个学政而已。小人虽然有意要跟从他,实际便是跟从各位大侠,我们那对头虽然已有敕封,但年二爷能和各位大侠做一处,那还怕什么?”   周浔脸色一沉道:“好小子,你连皇上的敕封也不放在眼里,打算造反吗?”   费虎却面不改色道:“小人不知道什么叫造反,只知道那下北塔庄是我们的,谁把他占了,便是对头。我们叔伯大爷昔年为了保那几座庄子,便死了不少,就老土司也是因为这个才离开那地方跑了出来,任凭他皇帝再有敕令,也非打回去不可。”   周浔不由又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真是人小鬼大,这一番话是谁着你说的,别看你父亲是沙老头儿的部下,他会相信你,真打算在我面前弄鬼,那就有苦吃了。”   费虎忙道:“天在头上,小人从不说谎,适才这番话,全是小人肺腑之言,决无半句虚话,你老人家便立刻将我毙在掌下也只这两句话。”   周浔闻言,倏然寿眉一耸,手起一掌,便当头劈下,沙老回回和裴虔连忙一边一个将那条膀臂托着,大叫道:“周兄且请手下留情,小弟还有话说。”   鱼老也拦着道:“你从什么地方看出这小子说话不实,还请明言,不然不叫他死得不用不白吗?”   周浔又冷笑一声道:“既然你三位全这样说,且将这小子看好,少时我自会还他一个明白。”   众人不禁全都愕然,周浔却不再说什么,转向南屋,替那闻天声看伤上药,看完又去将魏承志的伤势也看了,这才回到北屋,只见哈鱼裴三人似在议论,那费虎却毕定鬼也似的站在一旁,忙又看了他一眼道:“有这半会工夫,你也该自己估量好了咧,你这个主意到底是谁给你出的,还不快说实话吗?”   费虎却亢声道:“周大侠,你便立刻将我宰了,我还是这几句话,这主意是我自己出的,并没有人教我。”   周浔闻言倏又脸色一沉道:“你既有这样志气,为何父仇不报,竟在秦岭呆上这久,这又是何道理?”   费虎道:“彼时小人年岁还小怎么知道报仇,后来被义父费七带往秦岭,才慢慢知道,所以拼命学艺也就是为了这个。”   周浔又沉着脸道:“那你义父也算待你恩重如山了,他被那艾金莲治死,你为什么又不替他报仇咧。”   费虎又道:“小人那是因为自己本领不济,如果动手决难如愿,才咬紧牙齿忍着,所以艾金莲一死,小人立刻相机跟着老土司回来,便也为了这个。”   说着又哭道:“小人决不敢一天忘了生父与义父之仇,不信您只看一看小人这两条臂膀便知道。”说着一抹双袖,露出两条手臂来,众人一看,只见伤痕累累却不知用意何在,忙喝道:“你这两条手臂又与报仇的事有何关联,却弄成这样鳞伤是何道理?”   费虎哭道:“小人自恨年纪太小,功夫也有限,两位老人家的大仇不知何日能报,想起就难过,每一念及,便在自己臂上咬上一口,所以才弄成这样,平日从未对人说过,现在周大侠既问这个,小人不敢不说,这才请老土司和各位看一看。”   众人闻言,不由俱各动容,沙老回回那两只老眼更忍不住泛出泪光来道:“好孩子,我真想不到你那父亲哈天牛忠厚一辈子,竟还有你这样一个后人,你放心,我只在世上活一天,决定好好看待你便了。”   周浔这才点头向沙老回回道:“既如此说,这孩子不妨由你再察看些时,引见入门,他如决心要跟随年贤侄,且等入门之后,再由我来和他说便了。”   沙老回回连忙答应,周浔又唤来翠娘,在她耳畔嘱咐了几句,这才告辞,仍回年宅。了因大师和白泰官天雄等人因为他被鱼老扯走,心知一定有事,全在秉烛相候,连羹尧也未回到后面,一见周浔回来,忙问所以,周浔摇头笑道:“这位老将军向来就有个倔脾气,薄醉之后,更多激愤之语,其实并没有什么。”   接着,便向羹尧一使眼色,羹尧会意,忙命周再兴屏退其余仆从,守在角门之外,周浔这才将方才所经约略一说,一面又向羹尧道:“那鞑酋南行之事,你曾得确讯吗?”   羹尧忙道:“南巡之事确实已经决定,只是日期未定,就我所知,大概也不远了,师叔打算使用鱼老将军之计在中途动手吗?”   周浔摇头道:“如在中途动手,只把他杀了,那不还是对大局无补,我是另外有一着棋,只能做到,便不愁不能扭转乾坤,不过你已外放,行期不能过远,这事只好到时再为之计了,如今你第一着是将他的行期和扈从各人打听清楚再说,至于我这着棋是否可成,现在还不一定,你也不必问得!”   羹尧连忙躬身答应,了因大师不禁笑道:“既不打算把他宰了,又何必打听这些,你那一着棋,到底打算如何下法,这里并无外人,何妨且对我们说明咧。”   周浔忙又摇头道:“此事关系太大,稍有出入便全局皆输,事前如何能说。”   接着又向羹尧道:“你是连夜均未安睡,此事只放在心上,却不必急急转露痕迹,可也先去好好睡上一夜,便我也须睡咧。”   羹尧闻言,连忙告辞退出,了因大师起初还恐他碍着羹尧,又问所以,周浔大笑道:   “大师兄素知小弟习性,方才已经说过,怎么你又动问起来,那我只有告罪咧。”   说着又向各人一拱手道:“此事成否,日后自知,此时却恕难奉告,还请不必再问。”   说罢竟就卧榻解衣入睡。众人无奈,也只有各自安歇。那羹尧回到后面,上楼一看,只见中凤残妆已卸,人尚未就寝,正在灯烛之下,拿着一卷书在看着,连忙悄声笑道:“师妹连日未寝,白天又须早起,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睡?”   中凤闻言,把头一抬,连忙抛书而起笑道:“你不是才回来吗?你不睡,我焉有先睡之理,再说,我们还有话说咧,能不等你回来吗?”   说着,便伺候羹尧将外衣脱去,送上茶,一面道:“我今天已到鱼师姐那里去过咧。”   一面又将经过略述,羹尧笑道:“那魏承志我早见过,并曾交谈数次,他虽饱经忧患,裴老前辈也曾在他身上下过苦功,只可惜文秀有余,而刚毅之气未免不足,鱼师姐对他期望虽殷却恐未便能如愿咧。”   中凤不由抿嘴一笑道:“本来吗,他怎么能比得上你呢?鱼师姐自不免所望过奢了!”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师妹不必取笑,我只就事论事而已,便我又能算得什么,如非您不时勖勉匡扶,却也难望有成。   不过那魏承志委实嫌少果断,失之太柔,也缺少丈夫气,却是的评,如依我见,他和天雄相比,除年岁较轻,此外却真逊多色了,如非为了这负身之嫌,我却真为鱼师姐不取咧。”   中凤又娇笑道:“你虽为鱼师姐不取,却有人以为你大有可取咧。”   羹尧忙也笑道:“如还以我为可取,那只有师妹了。”   中凤看着他目光微扫,把脸一红又笑道:“那倒不见得,以为你可取却另外大有人在咧。”   羹尧道:“这又奇了,我这菲材,除师妹不弃而外,连自己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可取之处,怎会有人谬许,您是指哪位老前辈,又偶然奖掖吗?”   中凤娇笑连声道:“老前辈对你夸奖自是不错,我说的却是老前辈之外,还有他的内侄女外带记名徒弟咧!”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正色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我对那沙老前辈向极尊敬,承他盛意,也以忘年之交视我,你这么一说,不忒嫌轻薄吗?”   中凤倏然把嘴一披嗔道:“您可别说这话,您对沙老前辈尊敬不错,人家对您却打算更进一步着那小香姐也来伺候您咧。”   羹尧忙道:“你疯了吗?对我说笑也只罢了,你忍心连那小香姐也加以刻薄吗?”   中凤道:“我才不刻薄咧,你们既说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这能怪我吗?”   羹尧一见中凤竟有怒意,不由更加诧异忙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须知沙老前辈固决不会有此事,即使他有此意,我也决不会答应咧。”   接着又道:“师妹为了我,已是万分委屈,我也内疚万分,如再有此事,那我不特无以对师妹,也难对自己咧。”   中凤倏又噗嗤一声娇笑道:“你别说得嘴响,须知事到头上却由不得您咧。”   羹尧又正色道:“师妹怎么忽然这样对我不能置信起来,慢说决无此事,即使那沙老前辈真有此意,我也决无应命之理,难道你还不放心吗?”   中凤看着他又笑道:“您这话我倒能置信,万一那沙老前辈竟非如此不可,那小香姐也自心许,又央出一个人来和您说,您该怎么样咧?”   羹尧不假思索道:“无论他托出谁来,那我也只有不恤开罪一言回绝,决无商量之余地。”   中凤蓦然走近身边笑道:“你别着急,说得这么斩钉截铁的,万一这向您说的人竟是我咧。”   羹尧不由大笑道:“果真是沙老前辈托师妹来和我说,那便更好办了。”   中凤又笑道:“好办那一定是非答应不可了。”   羹尧倏又脸色一沉道:“那我只有四字奉告,决难从命。”   中凤又薄怒道:“我们自从相识以来,极少有事相求,你当真便这等决绝吗?”   羹尧连忙赔笑道:“我对师妹素极敬重,如有所命,自无不从之理,不过此事又当别论。”   中凤沉吟半晌又笑道:“你怎么忽然发起牛性来,须知此事,实非沙老前辈和小香姐之意,却是我因为沙老前辈昔年固在回疆夙负声望,便小香姐也系回族世家,为了笼络他们那些旧部才打算这样做,却非空言相戏咧。”   羹尧慨然道:“即使如此,这办法我也决难苟同,须知笼络人心决不可专以联姻为是,果真将来有事回疆,纵无此举,沙老前辈也必全力以赴,否则那便再联上一重戚谊亦复何益。”   接着又道:“我对师妹屈身下嫁,起初之所以不敢率尔答应,便是因为父母早代聘有那一位,于礼决无悔弃之理,如果有屈师妹则更难自安,倘非两位恩师做主,又有雍王强为撮合其间,那只有以终身不娶,图报师妹于万一,须知情有独钟,此中却决不能杂以其他作用咧。”   中凤不由粉脸通红道:“我不过因为他沙马两家在回疆之中,确有潜力,所以才有这个打算,你不答应也只罢了,又提这旧事做什么?”   说着笑了一笑道:“您别疑惑,我却不是心地狭窄的人咧。”   说罢,便不再提此事,双方话风一转,又谈到鱼老意图行刺之事,中凤笑道:“此事自有周师叔安排,我们无须过问,只有所命,一切遵行便行咧。”   羹尧点头,中凤一看桌上画烛已经烧残大半,不由略为欠身又笑道:“夜又深了,连日以来迭有事故,你均未睡好,既外放在即,还有好多大事即须料理,还宜早睡为是。”   羹尧也笑道:“提起外放的事,母亲和雍王全有意着我将你带走,将那一位留在京中咧,尊意如何?”   中凤把脸一红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却使不得咧。”   羹尧又笑道:“这在母亲的意思,是因为她体质软弱,惟恐不耐蜀道崎岖,便她自己也是这等说法,雍邸的用意,却因我们已与秦岭一派人物结怨,有你在一处,路上到底要好得多,所以也主张由你同行。”   中凤不语,略一沉吟道:“那在这未经成行以前,你便不必再到我这里来咧。”   羹尧不由一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又有开罪之处吗?”   中凤不由看了他一眼,玉颊绯红嗔道:“你这人……难道一定要得罪我,才着你不住在这里吗?”   羹尧这才恍然大悟,不由一笑道:“来日方长,我是谨遵师妹之命,不过今天夜已三更,你却轰不走咧。”   中凤不由又低啐了一口,这才相携就寝。   这以后数日,江南诸弟子已由静修率领来京,便由了因大师和周浔分别向雍王推荐,编入血滴子,并言明各人闲云野鹤,散澹已惯,而且年事又长,也无法效力,所以只有选拔得力后进自代,雍王一再强留,并各赠金币玩好,设筵相邀,多留数月,等秋后再南旋,诸侠固辞不获,这才又留了下来。鱼老自翠娘文定之后,却游兴阑珊,闻得了因大师和曾白等人有南归之讯倒非常高兴,后来一见诸人又被留下,心中更加烦闷,终日在那小羊肉馆后进,独处一室也不出来,却得翠娘和魏承志两人随侍,才将日子打发过去。一晃十多天,不但魏承志伤处全愈,便那闻天声也略能起坐,他却再也耐不得,这天却好周浔又去看望闻天声膝伤,换药之后,忙将周浔扯向卧室低声道:“日前承允令我快意,如今一混又是多日,那鞑酋安坐宫中,并未见有行期,小弟却再也耐不得咧,你这策划到底如何咧?”   周浔含笑点头道:“你问这个吗?如依我说,你也该先回去咧。”   鱼老不依道:“他既不南下,我为什么要回去,你打算骗我那可不行。”   周浔猛捋修髯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如再不回去,却恐误事倒是真的。”   说着又悄声道:“他行期已经决定,着沿途各地接驾的文书已经发出咧。”   鱼老不由一怔道:“那我们该在什么地方动手咧,便在北方宰了他不好吗?又何必让他再到江南去耀武扬威吓人。”   周浔忙又悄声道:“这里房屋太浅,老将军说话还须仔细,我的意思还是容他到江南去再为动手,一则得手以后,我们便可在南方起义,二则路途一远,让他措手不及,各地也好响应,三则这等大事,必须地形人事与我有利,在北方动手,事前事后均未免难于布置,如在江南那就不同了。别样不说,只谈下手,以老将军父女水性,如果乘其渡江之际,从水底前往龙舟,还有谁能阻挡,岂不如入无人之境。”   鱼老不由大笑道:“这一着果然不错,那我明天便回去咧。”   周浔又附耳道:“老将军且慢声张,此去还须和老师父肯堂先生以及各位长老妥筹办法才好,此外翠娘在行前还须对那允题稍有交代才对。明日便走,却又未免太匆促了。”   鱼老寿眉一扬道:“此事回去自必先行禀明老师父和各长老商榷,至于对那鞑王还有什么交代,这不画蛇添足吗?”   周浔又附耳数语,鱼老才点头答应,自去和翠娘商量不提。   第二天朝罢之后,十四王府正当宾客盈门之际,翠娘忽然踵门求见,允题方在以为翠娘一去决不再来,却想不到忽又求见,因为厅上颇有王侯公卿在座不便延见,忙命从人先行请到西花厅,由程子云传唤桂香相陪,谁知翠娘竟似不谙官场仪注,直趋前厅,福了两福道:   “民女鱼翠娘,蒙王爷于镇江远道邀来,本拟稍留数月以孚雅意,无如江南尚有琐事亟须料理,特来舍辞,容待江南事毕,当再请谒。”   这—来直闹得厅上贵人巨卿无不惊异,允题不由心急,但人已当面,又无法不认帐,只有勉强笑道:“女侠何以来去匆匆,且请花厅小坐,容再商榷饯行如何?”   翠娘却又福了一福道:“民女行程在即,恕不多留了。”   说着又道了一声行再相见,便掉头径去,那些贵宾之中,颇有得知近日之事的,一听传说之中的鱼翠娘,竟是这样一个少女,不由俱向允题叩问,允题无奈,只有含糊约略一说,直到客散,程子云方才忙道:“这丫头到底在江湖上闯荡惯了,她走无妨,当着若干朝中权贵来上这一手却不妥咧。”   接着又道:“偏俺不在前面,否则定然加以阻拦,但愿她平安出京不再生事才好,否则传说出去,却恐不免累及王爷咧。”   说罢,又偏着脑袋,捋着项下虬髯想了一会道:“此事还须出信着那曹寅再为打听,只他父女果真回到江南才能放心,在未据回报以前却须仔细才好。”   允题闻言,自不免心存疑虑,着人打听,在另一方面翠娘一经回去,羹尧早经周浔密授机宜前往雍邸将翠娘禀明允题南归的话作为据报,有意无意之间的对雍王说明,又道:“这鱼家父女委实用心难测,说不定就与十四王爷别有图谋亦未可知,王爷对十四王爷为人还须仔细才好!”   雍王闻言忙将从人屏退笑道:“二哥命我留意十四阿哥为人,是何用意,难道怕他着鱼家父女前来暗算我不成,慢说本府近来人才辈出,便只有云家父子和胡震裴虔在此,也不会让她弄鬼咧?”   羹尧躬身道:“羹尧所虑并不在此,只恐十四王爷万一一时糊涂,趁着皇上出巡,中途变出非常,他现在管着神机营,那就难说了。”   雍王沉吟半晌,又看着他道:“二哥所虑固然不免堪忧,但神机营虽袭明制,拥有火器、技击等营,近畿一带兵力还在步军统领手里,他果真打算谋逆那是找死。”   接着又悄声道:“我与二哥情若一人,说话决无避忌之理,老实说,我现在只愁各位阿哥没有这大胆敢子犯上谋逆,只他真敢行刺圣驾,无论成败,那便是天命攸归咧。”   羹尧佯作一怔不解道:“羹尧愚昧,倒不知道王爷用意何在,果真他们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岂不立即是天大的乱子,王爷怎么反说是天命攸归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我素以二哥为心腹智囊,同生死共富贵,你再这样惺惺作态,不是以我为不足与谋,那便是把自己太看轻了,却非英雄本色咧。”   羹尧忙也笑道:“我蒙王爷如此恩宠,焉有故意作态之理,方才所言,那是因为此事出入太大,王爷容或另有卓见,所以才如此说,不过王爷既是这等看法,那便更加应该多方留意,须知一旦变生不测,如不事前稍有筹划,仓猝之间却不易布置咧!”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但放宽心,如依我料,十四阿哥决无这等魄力与胆识,便那鱼家父女打算一逞也决无得手之理,果真能出我意料之外,那我也无庸请你到外省去奔波劳碌,早已就近决策咧。”   羹尧不由心下一惊,忙又道:“王爷睿智所在,自非羹尧之所能及,但诸葛用兵惟在谨慎,那十四王爷容或无此胆识,那鱼氏父女均系身怀绝艺,万一竟有不测却不可不防咧。”   雍王摇头却笑而不答,半晌方道:“二哥无须多虑,须知皇上冲龄践祚,便擒诛鳌拜,神武睿智决非常人之所可以蠡测,他既明知江南人心未定,竟自巡狩,焉有百密一疏与人可乘之机之理。”   接着又道:“如今对于此事倒不消虑得,只我那舅舅兵权一日不失,二哥三年五载之后,再能掌握一个重镇,将我们那血滴子布置好了,便不难有为,这些顽民却不足畏咧。”   羹尧忙又道:“王爷提起这血滴子,羹尧此番出京,自当沿途亲为布置,但这一任学政,至少也得三年才能回京,这总领队,还宜另外觅人接替才好,否则却恐势难兼顾咧。”   雍王点头道:“此事我也筹之已熟,二哥人虽出京,这总领队一职,仍非借重不可,须知今后我们既然打算把他推行天下,自和限于京城一隅不同,你既打算沿途布置,这总领队一职如何能离得,至于统率这九城各队,我意可由胡震权摄,如恐鞭长莫及,难以兼顾,只须将那潜龙令多铸上一面,如遇紧急事项,不及由二哥传令,倒不妨由我来替二哥代传此令,只令各队见令遵行,二哥便无殊仍在京中咧。”   羹尧又躬身道:“既如此说,这总领队一职,王爷还宜自任为是,羹尧只权领川省一队足矣,否则还恐不能胜任。”   雍王笑道:“二哥又来了,如果我能自任这总领队,不待你说早已分劳了,二哥如以为政出多门,不免分歧,那我一定仍以二哥名义行之便无妨咧。”   羹尧忙道:“羹尧怎敢有这等用意,既然王爷不便出名,我遵命就是,不过还请依照方才所说,一切以潜龙敕令行之为宜。”   雍王又大笑道:“既如此说,二哥明日不妨再铸上一面金牌便行咧。”   羹尧道:“这两面金牌多少总要有点分别才行,如依鄙意,莫若索性再多铸两面,正面仍用原式,反面分别铸上天地人三字,王爷本人传令专用天字,羹尧用那地字,那位胡老夫子既然摄行其事,如可便宜行事的,便不妨用那人字敕令,王爷以为如何?”   雍王点头道:“这倒可以,不过便我传令以后,也必须转知二哥才不至分歧。”   羹尧道:“那还是王爷总其成,我与胡老夫子传令以后再呈明王爷为是,只是道途多阻,将来只有由驿递传送了。”   雍王摇头道:“那么一来,这总领队岂不是仍由我亲任了,这却如何使得,须知我既以此事奉托,便当全由二哥作主,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咧。”   接着又道:“二哥此去不妨放手布置,信件来往,最好还是专人赍送,以免泄漏。至于费用,我自不吝。”   羹尧笑道:“费用一项王爷倒不须虑得,上次蒙王爷支拨款项,我已责成可靠专人,分别在各地开设字号买卖,一面遮掩耳目,一面生利以供挹注,一时尚不至枯竭,但信件如用自己人递送则必须按照驿路官道布置,扩至各省,容再筹划便了。”   雍王道:“二哥只管想到便做,如须用款不妨再拨,现在要紧的是先将江南四川两条路布置起来,一为圣驾南巡,消息必须迅速,二为川中地大物博,自古为天府之国,万一我们所谋未成也须有个立足之所,既请二哥入川,也必须不断联络,坯请提先着手才好。”   羹尧道:“江南这条路,并不太难,目前便可着手,从漕运这条路,推展南下,那入川之路,容待西行,沿途再行派人随时布置,再就镖行和殷实商民联络,必能事半功倍。”   雍王又笑道:“以二哥绝大经纶,何谋不成,这点小事自属不难,但此番既与秦岭群贼结怨,如经他老巢附近,难免生事,你到底打算走哪一条路咧?”   羹尧笑道:“我倒本想取道豫鄂,就便省视家严请训,并一览三峡之奇,便因为这些鼠辈,也许得讯邀袭,反而难防,转不如冲巢而过,他如再自不量力,那只有索性予以剿除,也算是为民除害。”   雍王道:“本来我也想请二哥从剑阁入川一览秦陇险要,以为他日万一用兵之计,只恐二哥不欲再与这些匪类计较,所以才有这一问。既如此说,将来那倒不妨和当地驻军以及有司衙门商量一下,索性把他剿了,也免得八阿哥再借这些匪类弄鬼。”   羹尧点头应命,又谈一会方才辞出,回去径将情形禀明诸长老,周浔摇头道:“我本来打算,江南如果得手,再造成他兄弟在这北京城里自相残杀,我们便不难得手,照令亲的话,也许那鞑酋必定另有防御之策,这倒不可大意,万一事如不成,那便更弄巧成拙了。”   说罢又笑道:“他既有命你入川建树之意,那你倒不必多延,这里到江南的一路布置,直隶境你已有安排,江南境我们原就各地有人,只差山东境而已,那霹雳手雷春庭本和九里山王彭天柱有旧,又和你打成相识,他原也深明大义,山东一路如由他出面,一呼立就,只须鱼老将军归途在德州稍做勾留,作为携翠娘谢过,就便加以说明,便算完全打通,这事虽然很容易,不过三月,来往信件消息便可传达,但必须在鱼老将军所谋决定之后,方可转报你那令亲,不然我们却犯不着,自己先找上若干麻烦咧。”   羹尧忙道:“但凭师叔做主,弟子是一切遵命而行,但鱼老将军和翠娘师姐南旋在即,弟子自应祖饯,舍下不便相邀,拟借那沙老前辈高徒那设的小羊肉馆,略表心意,师叔看使得吗?”   周浔大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不过他那地方屋浅人多,难以尽兴,容我再斟酌一个可以畅言无忌的地方,索性连中凤也一同去,聚上一天半天便了,至于谁做东道,那倒不必计较得。”   接着又笑道:“我便到沙老回回处一行,你不妨命凤丫头稍做准备便了。只是凤丫头能随便出门吗?”   羹尧忙道:“这却无妨,弟子只托言同年相邀,家母决无不允之理,只不过必须乘舆出入,未免讨厌而已。”   白泰官大笑道:“由此一端,足见这官还是做不得,便连那凤丫头这样一个天马行空的孩子,一到这北京城里也便不得不受拘束咧。”   接着又笑道:“周兄既想畅言无忌,便只有你那寓所了,那只须命她改舆为车,再由周再兴权充御者不也就行了吗?”   周浔道:“这是他小夫妇的事,老弟无须借箸代筹得,我们且一同到老回回那里去走一遭如何?”   说着,便携了了因大师和白泰官一同出宅,向那小羊肉馆而去,羹尧送罢各人也回到后园楼上,将送别之事,匆匆一说,中凤抿嘴一笑道:“这一来活该那女易牙又得大显身手咧,我正好也趁此叨回口福,只鱼师姐此一去不知何日重逢,我们入川又必须三年之后才能回来,却未免令人惆怅咧。”   羹尧想起昨夜所谈,自不免有些讪讪的,略说各方情形之后,便听周再兴来报,周浔已将鱼家父女约好决定明日饯行,并命由周再兴御车前往。当日又由羹尧禀明年夫人,托言同年邀宴不得不往,年夫人立即答应。第二天,羹尧因宿在正室处,一清早起来,梳洗已毕略用早点,便偕同中凤出宅分别登舆乘马,心意必往周路二人寓所无疑,谁知一问,那周再兴却笑嘻嘻的道:“远哩,您先别问,只等一到那地方包你高兴。”   接着又道:“为了这个沙老前辈和他那徒弟,昨晚便出城咧。”   说着扬鞭御车疾行,羹尧策马跟在后面,一同出了西直门,在郊外又走了老远一段路,只见一带松楸老树,围绕着一座大宅子,两扇朱红漆大门却关着,门前站着一人,正是那化名王胖子的何松林,一见面便迎着笑道:“年师弟和周师弟全来了,那车中一定是云师妹,此宅原是一位京官别墅,现由周师伯借用,他老人家和各位尊长全在后园,可从东侧绕过去,连车马一齐进入第三座边门便有人接待。”   羹尧连忙拱手相谢,中凤也攀帘笑道:“大师兄好久没见,请恕我无状,不下车给您叩头咧。”   何松林大笑道:“您两位大喜,我还没给道贺咧,要叩头,停一会双双的吧!”   中凤不由羞得把头缩了进去,周再兴笑着一驱那车,径向东边绕了过去,一面大笑不已,羹尧也策马转了过去,从树林中看去,那座宅子,竟有五七进房屋,第三个边门已在最后,才到门前,便见罗翼罗轸在门前迎着,一个先将骡车控住,一个接过缰绳,含笑道:“二位师兄和云师姐,尽管先请进去,这马车交给我便了。”   羹尧方道:“不敢有劳二位。”周再兴忙将长鞭向车上一插,纵身跳下车辕大笑道:   “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本也该你哥儿两个的咧。”   中凤也从车上一跃而下,向二罗看了一眼笑道:“原来你两个也在这里,我们这就要进川去咧,罗老伯父近来精神还好吗?”   二罗连忙躬身道:“谢谢云师姐,家父老健犹昔,适蒙恩师吩咐,他说年师兄这次入川,也着小弟弟兄随行咧。”   羹尧猛然记起,二罗正是川人,素有岷江双侠之称,乃父更是一位有名的武世家,又是反清复明义社汉留社的山主,忙也下马握手笑道:“小弟正苦入川以后,情形不熟,一切无从着手,如得两兄同行,那便感激不尽。”   罗翼也笑道:“敝省人士虽经献贼屠杀,但数十年来生聚元气已复,其人心思汉确属始终如一,如今汉留袍哥已遍川中,年师兄若能登高一呼,义师立集,这正是我们之所日夕向往馨香祷祝,更是愚弟兄十年学艺,所以报答太祖高皇帝的,您怎么反对我们感激起来,这却不是谁的私事咧。”   说着,便将车马牵向门中,羹尧一看,那门里却是一座极大花园,花木扶疏之外,并有十来处楼台亭榭,虽然北国春迟,厅花未放,但枝头已经饶有绿意,了因大师弟子单辰正和新从南方来的静修和尚,在一株花树之下笑语着,一见羹尧中凤进来,连忙也迎着道:“各位师长全在那中间厅屋,二位快去吧,今天这一席虽然是为鱼老将军饯行,也许对今后行止均有计议咧。”   说着把手一抬,羹尧一看,那手指处,果有一座五开间厅房,忙携中凤和周再兴走去,才到厅前,又见翠娘和魏承志二人,正在一座湖山石下说着话,一见三人走来,忙也迎了上来。   翠娘首先笑道:“三位怎么姗姗来迟,我们已经等了好一会咧。”   羹尧方说我们因为路远,出来得又迟些,所以来得较迟,还望师姐恕罪。   中凤却看着两人一笑,翠娘一见她昵笑之状,不由嗔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各位师长可全来了咧。”   中凤笑道:“这就奇了,我笑自有可笑之事,既没有说笑你,更没有说你把话说错了,与你何干,你这责难不嫌多事吗,你瞧,这位魏师弟也和你站在一处,人家为什么不犯疑说我笑的是他咧。”   魏承志本来年轻,更有个见了女人便脸红的毛病,不由把一张脸胀得更外绯红说不出话来。   翠娘原因前晚之事,有点心虚,偏又因南归在即,正在叮嘱魏承志努力上进,却不料又被中凤撞上,所以更加脸上有点热热的,本待借说三人来迟,让他们赶赴厅中遮盖过去,偏中凤不答这个碴儿,只在旁边报之以一笑,似乎说:“你别这么说,你两个的事,又落在我眼睛里面咧。”以致不免有点恼羞成怒,提出责问,却又不料,中凤竟反驳过来,一时转有些无言可对,又见魏承志站在一旁,腼腼腆腆的,心下不由愈恼,忙道:“谁像你这张利口,我说不过你,你请便吧。”   接着又莫名其妙的瞪了魏承志一眼,中凤见状,愈加吃吃娇笑不已,羹尧一见翠娘满面怒容,连忙又上前打了一躬道:“鱼师姐不必介意,实是小弟等来迟一步,还望恕罪。”   翠娘本待发作,但见羹尧满面笑容作揖认过,忙也脸色一转还礼先道:“这事与年师弟无关,不过你也须管管她才好,要不然她现在眼睛里已经没有我这师姐,将来对你可也难说咧。”   正说着,忽听那湖山石后娇笑道:“你两个既来,不是说到那厨下去帮帮我的忙,为什么倒走得远远的在这里拌起嘴来,当着这许多师兄弟,不透着嫌难为情吗?”   中凤掉头一看,却是马小香俏摆春风的,从湖山石后转了出来,连忙笑道:“小香姐你这却怪不到我身上,我也才来,连各位尊长全还没见过呢,鱼师姐便为了这个正在教训我,连笑全不许笑一下,您说有这个道理吗?”   小香笑了一笑道:“您两位的事,我也懒管得,今天我委实累了,只求别再吵,能相助一二便足感盛情咧。”   接着又含笑向羹尧和周再兴魏承志三人福了一福道:“今天这一席,各位老人家名虽为鱼老将军和鱼姐送行,实则对年师弟西行尚有计议,也许更有重大的决策,您各位既来了,还宜从速前往拜见才好。”   说罢,眼角微觑了羹尧一眼,一手扯着翠娘道:“您是师姐,便让上凤丫头一两句又有何妨,且随我同往厨下料理如何?”   翠娘正在落不了台,闻言便由她扯着,一同转过湖山石而去,这里羹尧和中凤周再兴三人也向大厅而来,一到厅上,果见了因大师和周路鱼哈白曾各人全已在座,连裴虔胡震马天雄也到了,还有一位铁面银髯老者,和一个三十上下英俊伟丈夫,却不认得,其余门下弟子也有见过,也有没见过的,全侍立两旁,三人连忙趋前叩拜在地,请恕迟来之罪,了因大师连忙笑道:“今天这一席,你三人也算是客人,东道主是周路二位,他两个除替鱼老将军和年贤侄夫妇饯行而外,还薄有所赠,以当纪念,你三个无须相谢,且各自起来领赐便了。”   羹尧拜罢起来,方道:“鱼老将军南行,弟子当得设筵饯行,怎么两位师叔竟对弟子也当作客人,更蒙厚赐,这何以克当咧。”   周浔大笑道:“你此番入川和鱼老将军南归均各负有重任,我和你路师叔,自应祖饯,至于这老和尚说的赠品,那是你路师叔因为你和凤丫头的吉日他未能趋贺,打算补你一张画,取个英雄得路的吉兆,我一时技痒,也画了一幅墨龙,一并相赠,这是秀才人情,却值不得一提咧。”   羹尧忙又称谢,中凤也笑道:“路师叔画的鹰,周师叔画的龙,全是千金难得的艺苑珍品,弟子等已蒙赐宝珠在前,何敢再当这等厚赐。”   路民瞻忙道:“那画给你两个,只算一个纪念而已,现在还有一位老前辈在此,还须见过才是。”   说着一指那老者道:“这是你两个的师伯,甘凤池师兄的叔父,甘耀甘老前辈,论理年贤侄更要多磕几个头才对,当年肯堂先生,到你府上处馆,便全是他在暗中作成,你之有今日,也可以算是出诸他的成全咧。”   羹尧连忙拜伏在地道:“弟子无状,身受师伯成全,迄今还不知情,实属荒唐,还望恕罪!”   中凤也慌忙拜倒在地道:“弟子虽与甘师兄极熟,却不知您也在北京城里,一向还真疏于问候。”   甘老连忙扶起大笑道:“我这老没出息的东西,自从金陵一败,家兄殉国,本来也打算将这三千烦恼丝一削,逃禅方外了此余生,却不料被各位老友公推,着我到这北京城里来卧底,倒做了那鞑虏看家护院的鹰犬,老实说,这二十年来我已改名换姓,除开几个极知己老友和值年人而外,寻常朋友,谁也不知道我也在这里,何况你两个。”接着看着二人又哈哈大笑道:“年贤侄,你还记得头上梳着冲天小辫,在德记镖行,磨着我要学那套大红拳吗?”   羹尧猛忆儿时旧事,不禁失声道:“您便是那位赵子平赵师父吗?弟子不但记得,便您捏我手臂脑后,那一段情景,还历历如在目前,只是当初如何不屑教诲咧?”   甘耀笑道:“我因舍侄凤池奉命北来,惟恐他年轻易为外欲所蔽,所以彼时隐身镖局,改名赵子平,不时加以教导,又经诸老友以重任相托,焉有收你这种权贵子弟之理,不过镖局一见,暗中试你骨格,竟是一个极佳资质,又闻得你极其顽劣,竟以闯祸侮辱师长为乐,这种天生美质,委实未免可惜,但自己固然不便教你,也不够教你,又因你是一位汉军旗的贵公子,更恐你学成以后楚材晋用也是不好,这才将这事专函肯堂先生求教,却又没想到,他竟不恤奔驰数千里到北京城里住了几年,如今你既能如此,也不负老朽当年一番心血了。”   接着又道:“老朽只为当年多了这件事,便又由镖行隐身神力王府当了十多年的护院,如今你既是本门上香弟子,已替太阳教下尽了好多力,老朽不日便也当南归咧。”   羹尧这才知道,当年肯堂先生肯加教诲,还出人家推荐,忙又拜谢了,中凤又笑指旁立伟丈夫道:“这位便是甘凤池师兄,当日顾师伯之到尊府,便是由他托苏木达王府张老师爷推荐,你别看他年轻,人家是十二岁成名十七岁便当王府教习,便在江宁也有铁腿盖江南之称,如非他曾向路师叔磕过头,又深自谦逊,我们应该以小师叔称呼才对咧。”   羹尧忙又施礼,一面道:“甘兄大名,我素所钦仰,几次均欲托人介见,皆因彼此未值,方恨缘悭,不想竟已受惠于先,如非云师妹这一提,小弟还在梦中咧。”   凤池也连忙回礼道:“小弟那是奉命而行,怎敢说得上引见加惠!”   接着又笑道:“年兄虽未见过我,小弟暗中却早已得瞻风采咧,只缘未奉师长之命,未敢求见而已,今后只不见弃,那便当得造访了。”   羹尧忙也笑道:“甘兄现在还在苏木达王府吗?小弟也当得造访才是。”   周浔就座上捋须大笑道:“这却不必,他现在不但在那苏木达王府,而且还兼了神机营杂技教习咧,你如去访他,岂不让人生疑,反正你不久便须出京入川,能尽今天这一日之欢,也算够咧,分散各地同门极多,便在京而未见面的,也不止他一人,果真有必须见面之处,你只须认明那只戒子便行,如果不便见面,便明知谁在何处,还宜不必率尔造访以免泄露才是。”   羹尧忙又躬身受教,接着周浔又笑道:“你此番入川衡文,固然应该留意心怀故国之士,便对江湖人物也该设法多为联络,如今我决着罗翼罗轸二人随你西行,有他兄弟同往,川中豪杰自不难见面,如往岷江,更须替我向老友罗天生问候,还有那川边马镇山方天觉两位老前辈如尚健在也不妨趋谒请益,如遇疑难之事,只这三位说上一句,却比官府公文要有力得多。”   羹尧忙道:“两位罗师弟适在前面已经见过,既蒙师叔训示,自当邀同入川,随时请教,至于罗方马三位老前辈,也必前往晋谒,恭请教益。”   了因大师也笑道:“你此次入川必定取道秦岭剑阁,偏又和秦岭群贼结下不解梁子,曾有打算吗?”   羹尧道:“弟子虽有乘机芟除,为民除害之意,但目前尚未能计划妥当,还请大师伯教诲。”   了因大师点头道:“如论秦岭诸人功力,有你和凤丫头和马施主等人结伴当也怕不了他,不过就是人地生疏,却未免吃亏,我门下现有两名得力弟子,现在振远镖局,主管镖头,一名单辰,一名方兆雄,专走甘陕一带,他二人步马软硬工夫也还过得去,之外更全是陕甘一带的地里鬼,不但各处山寨全有交情,就对秦岭群贼毒药暗器,乃至出没巢穴均无不了如指掌,他两个虽无法送你入川,但在甘陕境内却可稍加助力,那单辰恰好保镖来京,我特为也将他找来了,今日一会之后,便着他先行回去布置,再在沿途上相机协助,你意如何?”   羹尧道:“单师兄,弟子适才也曾见过,只匆匆一面,未能多谈,既蒙大师伯如此成全,少时当再向他请教,只是为了弟子一人,却令诸尊长如此关心未免不敢当咧。”   沙老回回闻言猛睁怪眼,一摸项下虬髯大笑道:“老弟,你快别这么说,须知大家之所以这样对你各尽全力,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位学政大人,便来捧场,却是为了重匡大明天下,为万民吐上一口气,不用说别人,便我这老回回,打算狐死首邱,重整旧日家园也全在老弟你身上,如今的事,各人全是各求心安而已,说不上谁,你只能不负众人所托便算对得起大家咧。”   接着又道:“我这老回回本来也有一个傻想头,既然大家全荐人帮你,也不妨凑上一个热闹,可是我说了出来,你却不许推托,否则你便算瞧不起我这老回回来,我们这个忘年之交,也算从此告吹咧。”   羹尧闻言,猛忆中凤的话,不由暗想:“如果他真这么当面直说,要将那马小香送我做妾,那便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场面,却如何回答是好呢?”正想着,猛听中凤躬身笑道:“沙老前辈言重了,年师兄平日就常对我说,他对老前辈素极尊敬,既出老前辈之命,焉有推托之理,您如有所命但请明白训示便了。”   沙老回回又大笑道:“凤姑娘,你真能替他做得主吗?这事我不但要托他,还要托你咧。”   说罢又道:“老夫自离故土,这数十年来,仅曾一度潜行回去,将你小香姐接来,以后便不知族中情形,在这一个漫长岁月之中,起初只满腔惨痛,立志报仇而已,如今这近数年来却在惨痛仇恨之外,又加上了一种想家的心情,偏偏在前些时,又遇上费虎那孩子,令我更外想到祖宗邱墓,如今又不知是如何光景,我虽老了,但回疆认识我的人还是不少,一天局面不变是决无法回去,难得费虎这孩子他又对年老弟投缘,所以打算将这孩子荐给他做一个长随,将来如到川边,不妨借上一件公事,差他回去看上一看,能将族中近日情形转告,便感激不尽。”   羹尧见他竟是为了费虎的事,不由心下大放,连忙笑道:“我还当老前辈要举荐谁,原来为了那个孩子,这却值不得如此嘱咐,我决带他走,只等入川以后,便借一件公事差他到北塔庄去上一趟就是了。”   沙老回回大笑道:“我知老弟做事向来爽快,此事既承答应,老朽且先谢过,此外还有一件,你夫妇想必更无推托了。”   羹尧不禁心下又忐忑起来,中凤却又笑道:“方才我已说过,决无推托之理,您向来说话极其爽快,今天为什么也像秀才们做文章,回环曲折起来,有多少事一总说了不好吗?”   老回回不由看着她笑了一笑,又摸着项下虬髯道:“你别着急,我自然会说出来,此事却先须你答应咧。”   说着又道:“我自离回疆以来,族人大抵生离死别,你那小香姐的娘虽经我冒了奇险救她一条性命,又不幸早死,如今只剩下小香一人,我也这把年纪咧,终不便将她放在那小羊肉馆子里一辈子,所好她与你还说得来,所以打算将她也托给年老弟,将来听他为婢为妾均无不可,只她也打算回到下北塔庄去看上一看,她那生父虽然极不是东西,毫无人味,但我为了有以对她和她的娘,均无阻人孝思之理,你二人能答应吗?”   中凤连忙笑道:“这正是弟子求之不得的事,便年师兄也决不会推托,这一来,那我们上路便更热闹咧。”   羹尧却慌忙躬身道:“老前辈,小香姐既然打算也回去看看,我此番决也设法送她回去看望一番,但决无辱为婢妾之理,将来弟子必代作伐,找上一头好亲事便了。”   沙老回回却一摸那项下银色猬毛笑声直震屋瓦道:“你嫌她是一个回女吗?须知她也曾读书识字,便那一身功夫也不见得便比凤丫头差多少咧?”   接着又道:“我那上下北塔两庄,虽然被对头卖了,她那没出息的老子又降了敌人,但如大局稍有变动,我这老回回如果不死,固然可以号召一部子弟,便她回去,只拿出她娘昔年的遗物来,说是香姨的女儿,便没有我在,也还可以有一部人心归附,我对此举实系另有打算,却非看中你,妄想高攀咧。”   说罢又正色道:“这是将来的事,目前只你答应带她进川,能也让她回去看上一次便行了,你如嫌她,我也不一定咧。”   中凤见状忙道:“老前辈,你请放心,这事全有我咧,我和香姐向来情如姊妹,您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要让她受半点委屈那您尽管找我。”   说罢又向周浔笑道:“周师叔,您给我做上一个保如何,要不然恐怕沙老前辈还不能置信咧。”   周浔不由捋髯一笑道:“这可是你向我说的,将来可不许一会好了、一会儿恼了咧。”   中凤不由把脸一红不依道:“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叔,人家好好的求您,为什么放着正事不说反取笑起来。”   羹尧本待再婉言谢却,却又不敢说什么,一看中凤一脸得意之色,心下正在暗恼,忽见她碰了周浔一个软钉子,正在高兴,周浔又笑道:“好,你这丫头竟连我也排揎起来,这保我做便了。”   说着一掉头又向沙老问回大笑道:“这事你不用问他两个,算交给我便成咧。”   沙老回回闻言看了羹尧一眼正待说什么,周浔忙又笑道:“你这老回回真是老糊涂咧,这等事岂能当面说合,再说人家也决没有个毫不推辞,一口答应之理,你如再问,我这保人只有告退咧。”   老回回这才不开口,羹尧也不敢再说什么,中凤却又看着他笑着,接着了因大师也唤来单辰当面嘱咐了一番。之后,又命何松林,将未经见过的同门一一引见,少不得相互之间,有一番寒喧揖让。直到中午,那大厅之上,一共开了四席,老少两辈同推鱼老首座,相与把盏,一时觥筹交错,吃到未末申初方散。席次周浔和了因大师又一再嘱咐回到江南以后必须与老师父和肯堂先生诸人议妥再为动手,路过德州务必往三仙祠一行,拜访雷春廷,将山东一路打通,鱼老一一答应。席散,周路两人又命周再兴将两轴画带回。次日五鼓鱼老父女便自南下。不多天,羹尧也携了中凤天雄等人西行。希尧因他初入仕途,特为遴选宅中干仆魏景耀等数人命他带去,以免失仪误事,羹尧自己也将至友胡期恒,汪景祺,景灏文,邹鲁,邀作西宾,以便衡文,那四人功名虽有参差,却全是一时博学通儒。   一切布署既定,沙老回回也将小香用一乘小轿送来,作为中凤远亲,随同伺候赴任。   周再兴费虎均做家丁打扮,择了一个黄道吉日上路,亲友送行自不必说。周浔了因白泰官等人暂留府中,自有希尧照应。到了临行之前一日,雍王又设筵饯行,计议一切布置,行前并换便装,直送至芦沟桥,方才洒泪而别。   这登程以后,一路晓行夜宿,自不免辛苦,等离京稍远,羹尧中凤均不耐闷在车轿之中,仍旧乘马而行,便连马小香也是一身劲装,帕首腰刀随在一处。那孙三奶奶和二婢因主人不甘乘舆,也全跨上了牲口。偏因起程之初,全是轿和车子,带得牲口不多,这一来供不应求,车轿闲着,马匹转不敷用,总管魏景耀无法,只有将驮行李的牲口充用,把行李放到车上去,那孙三奶奶人本矮胖,却骑在一匹健骡上面,百忙中还戴着一朵红绒花,越显得非常刺目。   这天过了高邑,距离邢台不远,羹尧和中凤并马而行,想起前年旧事,不由笑道:“现在已经过了宰那李如虎的地方,你还要到张桂香开的小店去寻一寻旧梦吗?”   中凤低啐一声道:“我倒没有什么旧梦可寻,只怕你却难免有人去楼空之感咧。”   接着又低声道:“那妇人对你倒是始终一日未能忘情,你知道吗?”   羹尧方笑说得一声“胡说”,忽听背后一阵大乱,再掉头一看,只见众人惊呼之声大起。   孙三奶奶所乘那匹健骡,不知为何忽然溜了缰,将她摔在地下,正拍着屁股大嚷怪叫着,侍琴剑奴一边一个在扶着她,天雄、再兴、费虎等人,却围着一个人在数说着。二人连忙赶回一看,那被围着的,却是一个老道人,头戴竹笠,身穿青布道袍,足下赤脚芒鞋,看年纪约在五十开外,五短身材,一副瘦骨脸,两道眉毛简直淡得看不出来,一对小眼却闪闪生光,再配上小鼻子,薄嘴唇,颔下一部山羊胡子,看去颇觉异样,手却牵了一条极俊黑驴,连忙一问所以,那孙三奶奶已经闹了一脸尘土苦着脸,咧着大嘴,摸着两片肥臀道:“俺在这骡子上面走得好好的,并没有惹谁,这老杂毛却三不知从岔道上冲了出来,俺也不知道他那驴子怎么一来,便将俺弄翻下来,如今这屁股已经在地下搓揉得全破了,姑老爷、姑奶奶,您两位千万别放他走了,俺这一辈子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咧。”   中凤见她一脸怪样,不由好笑,又是怜悯,忙道:“有话说话,可不许嘴里不清不楚乱得罪人,既是跌伤还不上车将息去。”   那老道人闻言却哈哈大笑道:“你们围着我不放,打算怎样,瞧你们这份德行,官场不像官场,江湖不像江湖,难道打算讹人不成,我这干瘪老道土却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你们是瞧错人咧。”   孙三奶奶不由大怒道:“你这老杂毛,无缘无故的骑驴直冲上来,惊了俺的骡子,让俺跌了一跤,倒说俺们打算讹你,俺姑老爷是堂堂学政大人,湖广巡抚少爷,跟王爷全是亲戚,能讹你吗?便俺孙三奶奶在云家堡即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能讹你,如今没有什么别的,只你向俺个不是,叫上一声奶奶,俺便饶了你,谁还要你养伤费不成。”   那老道又控驴冷笑道:“好大势力,又是学政大人,又是王府亲戚这不吓煞人吗?老实说你家老爷这一辈子还极少为人下过驴,什么云家堡雨家堡的,你们既将道爷请下驴来,便当叩头拜见,恭听法谕才是,打算教我赔不是,这普天之下也不过一两个,凭你们还不配。”   羹尧一见那老道人卓然而立,虽然骨瘦如柴,两眼却精光四射,知非常人,但语气竟如此狂妄,心中也有不服。   连忙上前打了一躬道:“道长尊姓大名,道号为何仙山何处,您既是出家人,一定道德清高,还请不必和一个无知女仆计较。”   那老道人却不答礼,只扣缰在手,略为一拱道:“你既出头说话,想系这一行之首了,我老人家本当教训这些猴儿崽子,你既作上这么一揖,冲着你,我也不予深究咧。”   说着便待上驴,这一来却恼了旁立二罗和费虎,一齐大喝道:“你便再是老前辈,也该懂点礼数,真打算蒙人,就这么走,可没有那么便宜。”   那老道人哈哈大笑,又在驴边站定道:“你们打算怎么样,我这大年纪,难道还想把活人留下当真给那蠢妇赔不是不成!”   费虎第一个双手叉腰喝道:“平白的我们为什么要将你留下来,不过我们二爷既问你姓名,也该有个交代才对,如果不哼不哈,就这么一走,你也太以显得目中无人咧。”   羹尧方待喝阻,那老道已经一伸手大喝道:“你这娃儿竟敢无理,还不与我过来。”   那马小香站得较近,因为自己初入年宅,又是一个少女本不想说话,一见老道人那只手伸了出来,红而发紫,更如朱砂一般,五指又尖如鹰爪,不由失声道:“虎儿赶快闪开,这是昔年的鹰爪天王,朱砂手侯威,侯老前辈千万动手不得。”   说着竟自越众向前福了一福道:“侯老前辈从哪道而来,为何又出了家,侄女姓马名小香,秃顶神鹰沙元亮是我姑父,这费虎是我族人,他年纪小自难免出言无状,还望恕罪。”   那老道人倏然二目圆睁,精光四射道:“原来你竟是沙老回回的内侄女儿,那你一定是马香玉那贱人的孽种了,老夫昔年为了那贱人,承老回回赐我一掌,打出回疆,至今积恨难消,既如此说,前面离开邢台县不远,你们可速差人将他找来,就说昔年的侯威为了那一掌已经遁入玄门,打算向他再为请教一二,只在他来以前,你不走开,老夫决不会伤你,否则对不住,那一掌之仇,便要在你身上咧。”   羹尧虽不知侯威来历,但见他狂妄愈甚,不由按撩不住,也冷笑一声道:“道长不必如此说法,那沙老前辈与在下乃系忘年之交,你有什么话不妨冲着我说,便对他老人家有什么过节,只你真有理,我少不得替沙老前辈认过,否则打算如何指教,也无庸再到邢台县去,这里荒野无人,便做一个了断不好吗?”   那老道人不由大怒道:“你这娃儿又是谁,竟敢替老回回把事搞在头上,既然如此不妨报上姓名由我斟酌便了。”   那孙奶奶在旁,不等羹尧开口连忙喝道:“你这老杂毛,瞎了狗眼咧,这是俺姑老爷,年二爷,那旁便是俺姑奶奶云小姐,你待怎样?”   羹尧连忙喝止,一面笑道:“在下辽东年羹尧,原本不敢和道长较一日之长短,不过道长既然目空一切,那便不容在下藏拙咧。”   说着也卓然而立道:“道长昔年和沙老前辈是一段什么过节能先见示吗?”   侯威闻言看了中凤一眼又厉声道:“原来你就是年羹尧,依你这一说,那旁贱妇一定是那云中凤了,我那侄儿侯异与尔等何仇,竟将他置之死地,又将我那盟侄向城用那错骨分筋之法,治得他形同废人,今天便丢开沙老回回一掌之仇,你们也端的须还我侄儿的命来。”   中凤在旁本未开口,闻言连声冷笑道:“瞧你这份德行,起初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是秦岭一派的匪类,这倒枉费我们一番唇舌了。”   说罢又挺身而出道:“那侯异小贼,虽是铁笔书生胡震杀死,向成却是由我用错骨分筋之法,打发回去,你待怎样?”   侯威本来尚充斯文,一见中凤出场,又这等说法,不由大怒,冷笑一声道:“你家祖师爷本待赶向北京寻你算帐,既如此说,那便让你在此间纳命也是一样。”   说罢一掀竹笠,双掌一分便待动手,羹尧方说:“师妹权且退后,待我来向他领教便了。”   罗轸在旁忙道:“年师兄你乃官身,岂屑和这种人交手,且待小弟和他领教几手如何?”   马小香却看着侯威道:“你这无知老贼,我方才是看在我姑父份上,才尊你一声老前辈,谁知你却这等狂妄,你不是要会我那姑父吗?我也稍知他老人家阴阳正反十三掌法,你只能赢了我,少不得有人去邀他老人家前来,否则你连我这娃儿也胜不了,那只好请你再去练上二三十年来算这笔旧帐了。”   说着又回顾诸人道:“二爷、云姐,和各位师兄,并非我有意争先,实因我和这老贼有难解之仇,且请让我见上一阵,我如不行,诸位再上不迟。”   说着足下踏好一个弓箭步,双手一拱,右手向上一抬,掌心朝天,左掌微向下按,右脚尖着地,脚跟提空,亮出一个魁星踢斗式,冷笑道:“我与你这老贼仇深似海,只因先母曾有遗言,决不许向你寻仇报复,姑父也一再垂戒,一经遇上,须以前辈之礼相见,才不得不尊敬你一声老前辈,谁知你却出口伤人,竟对他两位老人家信口侮辱,如今便说不得要看看你这鹰爪功朱砂掌到底如何厉害咧?”   侯威听罢,圆睁着一对胡椒细眼,又将小香上下一看也冷笑道:“原来你仗着老回回已将那套阴阳掌法传你,便敢这等放肆,既如此说,老夫且教你看个明白告诉那老回回。”   说着放下缰绳,那驴立刻跑出老远,接着双掌一分,五指聚拢,指尖微垂,形如碓嘴,身子随之一缩,便如猿猴一般,口中低啸一声,劈面一爪便向马小香当头筑来。小香慌忙一扭娇躯,避开一爪,足下滑出半步,一个仙人夺影,到了侯威身后,手起一掌,单掌开碑,便向后脑劈下。那侯威一爪筑空,倏听脑后生风,并不闪让,只将身子向前一扑,一个筋斗翻出尺许,避过那一掌,正好和马小香又站了对面,右手一伸,双龙戏珠,便来取小香双目。   小香身子一侧避开来势,右手一起,便刁手腕,那左掌却同时推出,按向侯威胸膛。侯威也将身子一侧,让过下面一掌,右手一沉,便向小香纤腕切下。小香倏然一收双掌,身子一转,又绕向侯威身后,一掌向背上推去,侯威仍一筋斗翻了过去,但一经站定,便使出一路猴拳,直攻过来,不但疾如风雨,而且那两手便如钢钩一般,步法身法更神妙异常。小香虽得沙老回回真传,却无如少女动手有好多避忌,加之本力也较差,时间一长,看看不支,那侯威却似一只活猴一般,愈见精神,羹尧一见,惟恐有失,连忙大喝道:“马姐且请少歇,我还有话问他。”   说着双手一分道:“你这大年纪又是一个出家人,好意思和一个姑娘争一日之长短吗?”   侯威闻言,霍的跳出圈子,猛睁小眼道:“这是她自己逞能,要和我较量,能怪我吗?   你既不服,不妨再来试试,却不要又说我以大欺小咧!”   羹尧冷笑一声道:“我虽后生小子,自知决非你的敌手,但却见不得你这种专一欺负妇人女子的江湖前辈,是好的,何妨先较量一下,然后再夸口不好吗?”   说着暗运潜力,一拱双手,说声请,抱元守一蓄势以待,那侯威见状,哈哈一笑,倏然身子一直收起猴拳架式,也把手一拱。就势一个双掌推山扑来,羹尧忙将双掌一合便了一个野马分鬃,竟来硬接,双方全是出手带风,四条胳膊方一接近,侯威倏又双掌一翻,直宕开去,又向腰下切来,羹尧忙将两掌也向下一翻,仍来找他两腕。侯威见他一连两招,全是硬封硬接,转不敢硬拼,忙一收掌仍用猴拳进招,羹尧却也使出师门秘授一路绵拳来对拆十余招之后,侯威忽又拳法一变,化为醉跌八仙解数。羹尧始终仍用绵拳对付,丝毫不敢大意,便旁立众人也均手按兵刃屏息以待,两下相持约莫半个时辰,渐渐打到七八十个回合,仍旧不分胜负,侯威足下虽然跄跄踉踉,又不时跌翻几次,却精神百倍,两只小眼不住价看着羹尧身法步法,倏然冷笑一声,窜起丈余,身子一旋,便似一只大鹰一般当头倒扑下来。却好羹尧不耐久斗,打算用师父七禽掌法取胜,也同时窜起。那侯威一下扑空,那一着饥鹰觅食未能用上,转几乎被羹尧就窜起之势一掌打中,忙趁身子下堕,两足向下一翻,猛然一伸右手向羹尧小腹点去。羹尧那一招白鹤升天,左脚原屈在裆下,暗藏好些解数,一见对方手指点来,并觉似已沾衣,忙就空中一脚踢出,猛听侯威叫声:“啊呀!”忽又冷笑一声,人已落地,接着窜出去丈余,用左手一扣右腕道:“好个顾肯堂的嫡传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我是领教咧。”   接着一声低啸,那匹黑驴又飞奔而来,他更不等驴到便迎了上去,一下纵起丈余,向驴背上一落,又打了一声胡哨疾驰而去,那孙奶奶不禁笑得打跌,正说:“俺姑老爷好俊功夫,这一下那老杂毛也许受了重伤咧,俺瞧他那一只右手已经断了。”二罗、费虎也正议论纷纷,那马小香却把秀眉一皱,转向中凤耳畔,匆匆说了数语,中凤不由花容失色道:“当真吗?   那可不得了咧!”   说着,立刻赶向羹尧身畔道:“您曾让那老贼沾身吗?他那双鬼爪子却一毫碰不得咧!”     第十四章 疗  伤     羹尧略为一怔道:“方才交手之际,他那手指虽然似乎在我小腹上碰了一下,不过吃我一脚已将他手腕踢折倒是真的,或许无碍亦未可知?”   中凤不语半晌方道:“不管如何,我们还宜速赶往邢台县才好,且请马爷和两位罗师弟押送车辆行李,你我和小香姐先行一步便了。”   羹尧见状,忙用手一摸侯威手指触处,并不觉痛楚,也无异样感觉,不由一笑,但因中凤小香均是忧形于色,不忍过拂两人之意,便命天雄二罗押送车辆行李,自己和云马二人,策马先行,约定在南街三元栈住宿。那羹尧和中凤所乘全是两匹名驹,便小香坐下的一匹青鬃马,也是一匹百中选一的良马,不过把个时辰便到了邢台,入城以后,径投南街从前住过的那座三元栈,却好前后进和东边跨院无客便全包了下来,一路奔驰,羹尧仍旧谈笑自若,绝无受伤之状,落店以后,三人仍在东跨院落座,小二送上茶水,正笑说当初李云鹏行刺,天雄受伤经过,小香又红着脸向中凤道:“你们且慢谈这些旧话,还须先看看二爷那伤处有无异样才好,这却迟不得,我那先母昔年便因此终身残废,如在此刻发现,还可有救,一等伤发那便难说咧。”   中凤闻言,连忙扯了羹尧,到东房中解下小衣一看,只见别无异样,只那脐下约莫二指有一点豆大红斑,便如胭脂点一般,不由失声道:“果然不出马姐所料,你已中了那老贼阴手,这便如何是好咧?”   羹尧又用手一摸那块血瘢,仍无痛楚,忙道:“这也许偶然为虫豸所伤亦未可知,日来宿店,不比在家,哪里就没有虱子臭虫从炕上钻出,咬上一口,如果受伤,能有这么自在?”   中凤双蛾紧蹙道:“您也是肯堂先生弟子,平日更留心江湖一切功夫,就没有听说红砂手的厉害吗?这却无论如何含糊不得咧,反正小香已经算是您的人,她对这种伤势和治法,均极有见识,何妨让她来瞧一瞧,大家不也放心吗?”   羹尧忙道:“这如何使得,你看了告诉她不是一样吗?”   中凤不由发急道:“我的小祖宗,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您为什么还是这般拘泥。”   接着又悄声道:“她已和我说过,沙老前辈话已出口,周师叔又当众做了保媒,已经非您不嫁,你便打算推也推不出去,这何苦自误咧。”   说罢不由分说,立向外间高声道:“小香姐快来,他果然已经中了暗算咧!”   那马小香本在外间倚门站着,担着满腔心事,闻言立刻赶进房来失声道:“当真吗?那指印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要穴,如果正当关元气海,人便有救,这一身功夫便也完了。”   说着竟自走近身边红着脸仓惶道:“二爷,您千万不必避忌什么,还请将伤处给我一看才好。”   羹尧尚在支吾,中凤忙将衣服代为撩起,小香一看那红瘢不由失声叫了一声“啊哟”,中凤忙道:“您瞧这伤势怎样,还有救吗?”   小香一伸纤指微按那点红瘢摇头道:“幸而还好,略微偏得一点不在气海正穴上,否则便难说了。不过就是这样,也必须立刻将伤吊出,过了七日方得无碍,否则一入腠里,纵使不致危及性命,伤及脏腑,便须大费周章了。”   羹尧这才失惊道:“真有这等厉害吗?怎我自己反丝毫不觉得咧。”   小香不由看了他一眼微慨道:“难怪二爷不信,须知他这一手功夫完全是鹰爪功和红砂两种功夫合练而成,所用纯系阴柔之劲,能攻木石,中烂如腐而表面不损,这伤痕看去只有这点红瘢,如果听其自然,三日之后便腹疼如纹,小肚以下完全青紫,内脏亦受重伤,七日之后,便神仙也无法救治,先母昔年便因被这厮点中一指,当时大意过去,事后虽经我姑父竭力救治,终因太迟成了残废。如今二爷这伤幸喜发觉得早,部位也差了分许,未能全中要穴,也许他因挨了您那一脚,将劲卸去,那便更要好得多,不过事不宜迟,却须立刻动手医治才好。”   中凤不由双蛾深锁忙道:“既如此说,那便烦您立即动手如何,如须药物也请开出单子,以便命人购买,却迟不得咧。”   小香连忙唤来店伙开出一张药方,又命沽了一瓶无灰好酒,一面又涨红了脸道:“这种阴手之伤,用药之外,还必须辅以一种按摩功夫使那阴劲不至散开,立即发出才好,但不知二爷能让我动手吗?”   羹尧方在沉吟,中凤忙道:“只姐姐不嫌亵渎有什么使不得。”   说着忙又向羹尧道:“承蒙小香姐不弃,如今我三人已成一体,你还不快些躺到床上,让她好动手吗?这却是早一刻好一刻咧。”   小香不由把脸涨得愈红,低头悄声道:“云姐,您别这么说,这治伤是一回事,您可别扯上别的,只二爷肯到任之后,能设法让我回去看上一趟,完却姑父和先母的一项心愿,我说不定便另走一条路咧。不过这伤势却委实迟不得,您还须请二爷睡下,先用真气把穴道封闭好,容我动手才对。”   说着双眉深锁,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中凤见状忙将羹尧一推道:“您是怎么着呢,这样下去对得过人吗?”   羹尧闻言,慌忙一拱手道:“我也只恐亵渎小香姐不当而已,既蒙如此待我,我是感激不尽,这就从命咧。”   说着忙将外衣脱去就床上躺下,小香也答了一礼,径就床侧坐下,先将自己衣袖卷起,一面道:“二爷且请将两眼闭上,默运真气封闭穴道,如觉疼痛便是内伤发作,还须少加忍耐,等我将伤完全吊出,把他那一股阴劲全提到皮肉上便无妨了。”   说罢,转大大方方的,将羹尧小衣褪到脐下,又向那点红瘢看了一下,先凝神略一调息,将真气调匀,轻舒皓腕,将一只纤手按向那点红瘢上面,用掌心轻轻揉着,约莫炊许之后,羹尧渐觉伤处微痛,小香倏将手一抬一看那红瘢竟转青紫色,四围晕开已有铜钱大小,忙又将手按上,不住价旋转,一面运用真力提吸,羹尧只觉那掌心着处热如火炙,吸力也很大,那片肚皮,便似贴在纤掌之上一般,疼痛也愈甚,仿佛脏腑欲裂,简直有点封闭不住,几乎哼出声来,渐渐面色苍白,额上来汗,小香也似觉吃力异常,但那只手却片刻不停,仍旧用力旋转提吸着。中凤正在惊骇,又恐分神有害,连问也不敢问得,只有屏息而立。猛听小香一声娇喝,倏然把手一提,羹尧也失声叫了出来,再看肚皮上自脐以下,已经全成了一片青紫颜色,那原来红处,每一个毛孔全流出紫血来,小香那只玉掌上,也沾了一片血迹,人却喘息不已,额角鼻尖已是香汗淋漓,只说得一声:“这一来伤已全吊了出来,大事无妨了。”   便将双目闭上,暗自调息,中凤知她为了要救羹尧,真气大受损伤,正在引气归元,再将羹尧一看,只见面色更加惨白,两眼也显得无神,连忙低声道:“您此刻觉得怎样,小香姐为了您,已经真气大伤咧。”   羹尧把头一点,苦着脸用手一指小腹,中凤知他尚在忍痛,强运真气封闭穴道,不敢再问,只索性坐在一旁蹙紧双眉看着两人,一室之中寂然无声,好半会方见小香睁开二目道:   “二爷不必再勉强运气封闭了,那老贼指上阴劲已经被我全吊了出来,此刻疼痛,不过浮伤而已,少时将药赎来煎好,用无灰酒送下,七日之后,瘀血之下,便可复原了。”   说着又向中凤道:“相烦姐姐扶我另找一个静室,略事休息,我已经实在无法支持咧。”   中凤见她余喘未息,面色黄了一层,连忙扶向西房,一面悄声道:“香姐,你是用力过度真气不归元吗?这还须好好调摄才好。”   接着又道:“你放心,他这人虽然有些拘谨,却知恩必报,这以后的事全有我咧。”   小香把头一摇,径自上炕盘膝而坐,垂帘调息,不再说话。   中凤连忙退了出来,将房门带上,再向东房看羹尧时,疼已略止,但那小腹一片青黑,愈加怕人,直到天黑那店伙方才将药赎回,一问所以,才知所开药方,竟有两味极不易购得,跑遍全城,才从一家老店匀来,如法煎服之后,天雄等和车仗也到,一问情形,不禁全都大惊失色。几位西宾均主报官缉凶,却被羹尧止住,只命天雄二罗加紧防护店房,以防贼心不死,另有羽党再来暗袭。又命周再兴和费虎去向城中查访有无贼人落足,那邢台县,原为云家堡势力所及,并驻有眼线,便血滴子也有一队人,二人领命,携了中凤的金凤令和潜龙敕令出去。不一会便回来,并将血滴子领队方孝先,和云家堡头目孙五两人找来,由天雄和中凤分别一问,全说近日并无江湖人物露面,忙命加紧访查,一有消息即行来报。当夜各人均将兵刃放在身边就睡以防不测,中凤因为放心不下羹尧伤势,又见小香经过静摄调元之后,精神虽然复原,人却沉默异常,也替她难受,便勉强扯到自己房中,取出一局围棋,两人对弈,竟自不睡。那天雄也在跨院前进,秉烛而坐,侧耳听着外面动静,又因邀来几位西宾全安置在正屋后面上房之中,便命费虎二罗陪着,以免文人胆小恐惧。那孙三奶奶和二婢则因须随时伺候,全安置在东跨院第二进东厢房之中。周再兴原和魏景耀等人宿在东跨院前进,但他因和费虎投缘,也宿在正房第四进,那费虎年纪虽小,人却极为伶俐,一等店中人静,便和周再兴悄悄的商量道:“周爷,我可是小孩子见识,今天这老道太古怪,他不但和我们老土司有粱子而且和二奶奶也有深仇大恨,今天虽然挨了二爷一脚,决无就此罢手之理,那位方爷和孙五爷虽说没有看见江湖人物露面,但真人决不露相,要依我说,我们最好别睡,先在这近处房上看看,要论动手,真功夫我是差得远,可是张见贼人嚷上两声让大家起来拿他不也好吗?”   周再兴不由笑了一笑道:“你打算在二爷面前乘此立功是不是,这可不只是嚷的事,还得手底下有两下才行,早前头松棚大斗那一场我听说你竟曾向我们二爷叫阵,大概你在那贼窝子里,已经偷学了点什么咧,你既有这胆量,可别瞒我,先把你那点玩艺告诉我好吗?”   费虎不由红着脸道:“我哪里会什么,那一天是因为在贼窝子里混惯了,不知天高地厚,才敢向二爷胡说,如今算是已经大大的见过世面,还敢那么着吗?”   接着又道:“不过既遇上这种场面,就明知不行,也非得拼一下不可,您要这么一说,那我可不敢再说什么咧。”   周再兴知他必有所恃,但不便再追问得,忙也道:“你这话很对,我也是这等看法,既如此说,我们不妨禀明马爷,在这左右房上看看有无动静。”   费虎笑嘻嘻道:“马爷那一付脸色向来和门神一样,我可不敢说,要说还得您说去。”   周再兴笑道:“小鬼,别害怕,全有我咧。”   说着二人结束停当,一同向天雄说明,便从东跨院上了房,只见月色朦胧,全城都已静悄悄的,只从远处,不时送来一二声更鼓击析之声,其余万籁俱寂,二人四面一张便分向东西两边民房上搜巡过去,相约再一南一北绕回来,那费虎一路向东,直穿过去十余家民房,一看并无异状,下面已被一条胡同隔断,便又纵过街去折而向南,又穿过十余家民房。正待折回,忽见东南角上,似有两条黑影一前一后,飞纵而来,心料如系敌人必奔三元栈无疑,连忙身子一挫,就房上背阴之处一路窜回,才到街南,那两条黑影已到那东边胡同。费虎心恐贼人惊觉,转不敢纵过街去,忙从房上滑下,穿过了大街,窜向房檐,再攀上去向东一看,那两条黑影已经踪影不见。不由说声不好,忙又一挫身形,窜向屋脊,向东边跨院一看,那第一进房上,已经站定了两个黑衣人正在打着手势,一会儿便全伏身下去。再向西边看时,却不见周再兴在何处,心中一急,忙就房上掩着身子翻到第四进房上,等伏好,再向东跨院看时,那来的二贼一个面朝北立在房脊后面似在把风,另一个却伏在跨院第一进檐上,看着第二进东间,那东跨院一二两进灯火仍是通明,心中方才打算要嚷有贼,猛觉身后有人一把掐牢脖子,低喝道:“别嚷,这两个笨贼一个也跑不了。”   费虎一听那声音是周再兴,连忙也低声道:“周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没看见?”   周再兴又道:“你先别问这个,我们只将这边堵好,别让他打这里跑了便行。”   费虎这时心下大定,又低声笑道:“何必等他来,你让我先去把那巡风的一个弄爬下来不好吗?”   周再兴附耳道:“马爷已经知道,连二奶奶和马小姐也知道咧,现在二位罗爷已经绕出上房,在东边埋伏着,你等着看不好吗?”   费虎道:“那还不动手,他们在等什么?”   周再兴正摇着头,猛听那边跨院房上伏着的贼人大叫一声,接着咕咚一响,直滚了下去,随即又听见哗啦一响,孙三奶奶大叫道:“俺把你这死砍了头的毛贼,竟敢到这里来干活儿,那是不要脑袋咧。”   那房脊下面把风的一个贼人方将身子一长,只听前面院落里冷笑一声道:“朋友,你的伙计已经落网,是识相的,赶快扔了家伙有话总好商量,否则我姓马的便要请你下来咧。”   那房上的贼人抡刀在手也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小鹞子马天雄,对不起,我嵩山毕五爷找的就是你,这倒好,在这店里出的事,咱们还是在这店里了,你前年那一劈空掌如今也该加利还帐咧。”   周再兴一听来人竟是少林门下的嵩山毕五,忙向费虎道:“小鬼,你可得当心,这人真是一个能手,却非秦岭诸人可比咧。”   正说着,只见天雄浑身短衣束扎,手提缅刀已经窜上房,抱拳一拱道:“马某久闻足下乃少林门下俗家有数能手,为何也与秦岭群贼为伍,至那李云鹏是他来找事,并非我马某寻他,而且我中他毒药弩箭在先,那一掌实出不得而已,足下真欲以此见责,那马某只有领教,只是足下此举却未免太对不过铁樵大师了。”   毕五不由大怒道:“你别花言巧语,以为我怕了那老和尚,老实告诉你,老子如今已不属少林一派,你便将那老和尚找来也是枉然,今夜之事,老子是杀一个够本,宰两个便是利钱,你接招便了。”   说着唰的一刀当头便砍,天雄虽知他已被少林逐出门墙,但生平最恨为人忘本,不由气向上冲,连忙举刀相迎,两人在房上便大砍大杀起来,如论刀法功力,天雄原逊一筹,但因他手中那口缅刀光华异样,毕五不敢硬接,又因在太湖曾得九里山彭天柱真传,所以两下打了个平手。   那另外同来一贼,正是秦岭群贼派在十四王府卧底的粉面三郎鲍玉,此刻却正在吃着说不出的大亏,原来,他二人方从东边民房上窜来,却好周再兴在房上折而向北,发现远在费虎之先,他那个圈子绕得又小,一见有了两个夜行人远远赶来,不等人到,便先赶回,告诉天雄,并向羹尧中凤禀明,大家一商量,决计不动声色,静待贼人前来再行动手,除命周再兴仍守正屋上房而外,并将二罗调往店外东边民房埋伏以断二人归路。那鲍玉和毕五两人一到店外,便见东跨院灯火未熄,再窜向前进向下一看,北屋东向,窗户大开着,内面靠壁大炕上布帷已下,窗前一张小桌上却高烧着一枝绛烛,一个红妆少妇,和一个青衣少女,正在对弈。两人虽对中凤早已闻名,但均未见过,对小香更不知道是谁,只觉得两人全生得非常艳丽,一时少见,毕五虽也好色,但他究出少林门下,只看了一眼,那鲍玉却是一个自命风流的淫贼,平日只见了平头整脸的妇女尚且如同苍蝇见血一般,何况这两位全是绝艳佳人,不由看得呆了,几乎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毕五连忙一打手势推了他一把低声道:“我已打听明白,那年小子,确实住在这东跨院里,这两个当中必有一个是那姓云的丫头,那一个却不知是谁,还须小心才是。”   鲍玉这才惊觉,忙也低声道:“那不要就是鱼翠娘吧,也许她们已经搞到一处咧。”   毕五一摇头也悄声道:“姓鱼的丫头我认得,决不是这两个。”   接着又从院墙上向第一进一看,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秉烛观书,似有所待,忙又回到第一进房上,两人一商量,依鲍玉便打算用迷魂弹将中凤和小香迷过去,再为动手叫阵,却被毕五拦着用手一比道:“看这情形,人家决定早有布置,千万妄动不得,且看动静再说。”   说着,自己隐身屋脊之后,却令鲍玉伏向屋檐,细看二女行止,那鲍玉因贪看二女姿色,伏定以后,两只贼眼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半晌之后,那中凤和小香二人,在窗里早已看得清楚,尤其是中凤心中已经怒极,但仍含笑向小香道:“这两个贼眼太可恶了,我真非点死他不可。”   说着轻拈两枚棋子在手,一声娇笑,那神态像真在着棋下子,但倏然秀眉一耸把手一抬,脸色微沉道:“大胆毛贼,竟敢来此窥探,还不与我滚了下来。”   那枚棋子便迎面飞来,鲍玉伏在檐上,正在神迷情乱之际,却不料忽有此着,匆忙一侧脑袋,那两枚棋子,一枚已将左眼打瞎,另一枚,也打在额角上,只疼得他伏身不住,叫了一声啊呀,直滚下房来。那孙三奶奶也早得消息,和二婢在厢房中等着拿人,偏她此刻正在用溺盆小解,一见贼人从房上滚下来,慌得连拿兵器也来不及,一手提着小衣,一手拿着那只溺盆便扔了出来。一下正砸在鲍玉头上,头破血流之外,还闹了一个醍醐灌顶,淋了一头一脸热腾腾的溺,这一来连受重创已是受不住。那孙三奶奶更来得爽利,溺盆扔出,人也窜了出来,她一声吆喝之后,更不管好歹,便向鲍玉项上一骑,那个肥臀老老实实向人家头上一坐,一面大叫道:“侍琴剑奴,还不快拿绳子来捆人,俺已拿住一个贼人咧。”   那鲍玉正在眼前金星直冒,忽又觉得没头没脸被人压着,心中还打算挣扎,急切之间却喘不出气来,只有两手乱舞,孙三奶奶惟恐被他逃去,一手捉牢他一手,身下压得更紧,鲍玉一时情急,猛一张口,一下正咬在她那肥臀上,只痛得孙三奶奶大嚷怪叫。幸得二婢赶到,相助捆好,孙三奶奶一摸股上已是皮开肉绽,一摸一手血,不由怒极,顺手又揍了他两个嘴巴,提将起来,向那墙角之下一扔,恨恨一声道:“你这死砍了头的贼王八,竟敢下口咬人,俺先叫你好受。”   说着抢过一根短棒,一下直向他口中捣了下去,只捣得他门牙全落,大叫一声痛得昏死过去。这里中凤和小香两人也放下棋局,各自提着兵刃在手,分别守着门窗,以防贼人进来,那房上的毕五,和天雄厮拼之下,时间一长,略一失神,两刀相触,只听得呛啷一声,毕五那口刀立被削断,只得败了下去。   正打算仍向东边民房逃走,二罗已在屋角用兵刃拦着,慌得他只有穿向西边第四进正房,却不料落脚未定,忽然窜起一个半大孩子,抖手便是一条软鞭,劈面打下大喝道:“你这厮待向哪里走,小爷爷已经等得不耐烦咧。”   毕五连忙闪身避过,但其手中兵刃已折,费虎那条软鞭,又似银龙也似的缠了过来,唰、唰、唰,一连几下,只缠得他手忙脚乱,不由厉吼一声,索性将断刀一扔,使出一路空手入白刃功夫,竟用一双铁掌直攻过来,费虎转有些抵挡不住,猛一掣鞭跳出圈子,大笑道:   “你这厮不是有名的嵩山毕五吗?我提一位朋友,你如认识,便放你过去。”   毕五闻言,手下方慢得一慢喝道:“你打算提谁?”   那费虎把头一低一连打出三支紧背低头花装弩,哈哈大笑道:“我说的便是这三位朋友,你认识吗?”   那三弩连珠发出分上中下三路而来,毕五冷不防几被完全打中,虽用劈空掌法打开两弩,那第三支弩箭,却在左跨骨上擦了一下,这一来愈加激怒,不由大喝道:“大胆小贼,竟敢赚我。”说着,手起一掌劈来,两下相隔还有数尺,那掌风便自逼到,费虎慌忙让开,但毕五便似疯虎一般,一下窜起,第二掌又复赶到,费虎说声不好,忙向第三进院落之中纵下,一面大叫道:“你别逞能以大欺小,小爷爷那弩箭上喂有毒药,向来见血封喉,你再不找地方去挺尸,那便只有便宜野狗咧。”   毕五闻言又是一怔,天雄已经提刀赶到,哪敢再追,忙又向西边房上窜去,天雄正待追赶,猛见那西跨院马厩之中又窜上一人拦着毕五大笑道:“马爷,好鞋不踹臭狗屎,这种冒充字号的江湖下三滥值不得您动手,您且请回,算交给我咧,少时等我将他拿下,您再审问不好吗?”   天雄一看却是周再兴,知道他又想淘气呕人,忙道:“这厮确保嵩山毕五,你当心了。”   周再兴却双掌一分又大笑道:“您是教他给蒙住咧,人家毕五爷,乃系少林俗家弟子之中第一能手,何等自爱,焉有这等行径之理。”   说着又故意大喝道:“好小子,别再冒充字号咧,我们先来较量较量,果真你手底下还有两下,不管你是谁,我自然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以后好好做人,否则打算蒙事,那你便难逃公道了。”   毕五原本因为大胯上,被弩箭略为擦破,因费虎说是见血封喉的喂毒暗器,心下一慌,正打算逃出店去看一下,一见周再兴也没带兵刃,竟凭双掌拦住去路,心知必也能手无疑,倒不敢轻敌,忙也大喝道:“小子,休得卖狂,你毕五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焉有冒充字号之理。”   说着劈面一掌切下,周再兴连忙侧身避过,嘴里叨念着道:“瞧你这一下还不错,也许倒真练过三招两式。”   说罢,一并二指,乘他一掌打空,竟向胁下点到,毕五忙一收掌,乘机化成饥鹰掠羽,向他那臂上劈去,周再兴见他来势极猛,忙一收手,跟着身子一转到了他身后又笑道:“这一招却不敢恭维,你再瞧我的。”   接着,一掌又向毕五连肩带背劈下,毕五慌忙一个大脱袍架式,也身子一转,右手向上一架,周再兴猛一收手,使出一路八卦游身掌来,便似一贴老膏药一般,始终不离身后,绕着他团团转着,得空便进上一招,却绝不硬架硬接,嘴里还不断说着便宜话,便似师父教训徒弟一般,只气得毕五头里发昏,时间稍长,已经看出周再兴功力决不如自己,无如对方身法步法全另有功夫,端的灵活已极,不但一时不易取胜,连脱身也难,那大胯伤处,又似有些发麻,心下更加着慌,恨不能一下便将周再兴立毙掌下才好,但心中一慌,出手愈乱,更加不行,有两次反而几被周再兴所乘,正着急,忽见那正房上人影一闪,费虎又现身拍手笑道:“姓毕的,你还打什么,再有半个时辰,我那弩箭的毒药一发作,你便到姥姥家去咧,要依我说,你最好趁能说话,快些住手,求求你小爷爷,我也许会赏你一包解药,容你多活两天,再撑下去便完咧。”   正说着,猛听一声娇叱道:“小鬼休得无理,毕五爷也请暂时住手,我有话说?”   毕五正在急怒攻心,闻言抬眼一看,却是那红衣少妇,慌忙跳出圈子道:“你是何人,有什么话说?”   周再兴连忙大笑道:“你这厮既敢来此打算弄鬼,事前为什么不打听清楚,难道连我们二奶奶金凤令主人也不知道吗?”   毕五这才知道果然是云中凤,心中虽然十分恼怒,但人家既以礼来,自不得不也以礼答,连忙把手一拱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云老山主的千金,哑大师的爱徒云姑娘,闻得你已做了年学政的如夫人,我毕五尚未向你道贺咧,你既出来有什么话说。”   中凤不由脸上一红,也福了一福道:“如论师承,五爷在少林门下也许还长我一辈,过去五爷对我云家堡虽有过节,已由铁樵大师去函说明,自无再提旧事之理。不过方才据那鲍玉供称,五爷此来,却系另有缘由,因此不得不稍有说明之处,加之方才闻得五爷已中毒药暗器,我既在此,自也不容坐视,且请同往东跨院小坐,以便一谈,并奉解药如何?”   毕五不由踌躇,欲待不下去,又恐对方人多势盛,万一无法脱身,竟被拿住固然不好,便那毒弩也非解药不可,略一思维连忙老着脸道:“想不到你虽然嫁了贵公子仍旧未忘江湖过节,既然如此,我看在你的份上,任凭处置便了。”   说着,把手一背,向旁立的周再兴道:“现在我已认输,相烦贵上,官私两面,我听候处置便了。”   中凤不由又笑道:“毕五爷,你这么一来更不对咧!如果说到官休私了的话,那我们便不能这样看待咧。”   接着又道:“你此番既从十四王府来,便该知道年二爷为人,老实说,他要不是为了侯威老贼拦路行刺,彼此均吃有小亏不便前来,否则,早已亲自迎接咧,您请想,凭他平日对待江湖朋友能这么办吗?”   说着忙就房上把手一摆道:“便您那位同伴,也只为他本来不是东西,又自己找死才不免吃亏,否则我们一定也以客礼相待,焉能让他丢那大人,您且请下去一谈便知明白了。”   说着又福了一福道:“毕五爷,您请。”   这一来,转闹得毕五有点赧赧然,只有跟着一同到了东跨院窜了下来,只见那东跨院前后两进,灯火通明,前见马天雄仍旧一身劲装,按刀立在上房檐下,另外两个精悍少年也各按兵刃站在东房间外面,中凤一面肃客向上房落座,一面向房中笑道:“我已将毕五爷请来咧,你们还不快请二爷出来吗?”   接着便听那房中有人笑道:“年某素仰毕五爷乃系中州大侠,少林一派传人,前次夜宿兴隆集,初见侠踪,便欲识荆,却想不到,彼此缘悭竟尔失之交臂,今夜又值身有伤患,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说着,只见那门帘一掀,一个白皙少年,一身便服,扶着两个劲装俊婢走了出来,虽然步履之间,似有不便,却神采奕奕目光逼人,毕五料定必是羹尧出见,不由心慑慌忙躬身道:   “小人毕五一时该死,误听人言,竟至夤夜惊犯大人,还望恕罪。”   羹尧却把手一拱笑道:“五爷此来乃系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年某自问并无开罪十四王爷之处,在京且蒙聘任文案,何以竟至令人中途行刺,这却百思不得其解,那鲍玉虽作如此说,我还未敢置信,素闻五爷为人极其爽直,能以实情见告吗?”   一面又命人送茶相邀入座,毕五一见羹尧虽然满面笑容,又以客礼相待,却不怒而威,心中愈加有点忐忑不已,哪敢入座,忙道:“大人既有伤患在身且请升座,容小人实说就是咧?”   接着又躬身道:“小人此番追踪大人下来,虽然也有指使,却实在并非十四王爷之命。”   羹尧闻言一面又坚邀入座,自己也坐下,一面微讶道:“原来那鲍玉果然胡说,既非出诸十四王爷之命,那么五爷此来又奉何人所差咧。”   毕五略一沉吟又慨然道:“小人等此来,实奉八王爷之命行刺大人,原意成与不成,全打算移祸十四王爷,好让雍王爷和十四王爷不和,却想不到那侯威自不量力,虽然自拼老命不要,伤了大人一指,自己手腕也被踢断,小人因他夸说大人被他点伤,三日之内决不会觉得,七日伤发便自无救,心中觉得他连手腕全被踢断哪再能伤人,所以才和那姓鲍的来窥探一下,二则小人也因那李云鹏的事,和马护卫结有梁子,也打算趁此做一了断,却没想到也自取其辱,又被那位小兄弟用喂毒弩箭伤了一下,如今小人已经认命,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说着站起身来便待拜伏下去,羹尧忙命二罗扶着,一面笑道:“原来如此,那侯威现在何处,伤势如何,你知道吗?”   毕五忙道:“他右腕已断,现在自寻地方养伤,小人委实不知住所。”   羹尧又笑道:“那么毕五爷和那姓鲍的又住在什么地方,他在什么时候对你说这话咧?”   毕五道:“小人此番一共五人一同出京,除余媚珠、林琼仙二人先走二日而外,小人原和侯威、鲍玉三人同行,依那鲍玉本打算一路跟着,等到川陕边境他们老巢再行下手,只侯威自恃绝艺在身,又不欲因人成事,才命小人和鲍玉两人在李云鹏兄弟所居李家店等他,让他在路上试上一试,如果不行再用前计,小人本欲同来,他却说什么也不答应,谁知竟断了手腕回去,但他仍说已经得手,大人必死无疑,因此小人和鲍玉才到邢台来打听,却没料又将小人二人饶上,这是实情,并无虚诬。”   羹尧不由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不过那八王爷如何又会命你们前来行刺咧?”   毕五道:“那是因为秦岭诸人迭遭败挫,损伤惨重,在北京城里也无法再呆下去,其余几位老江湖又决不肯妄自出手,那八王爷是老以为雍王爷和十四王爷是他的劲敌而雍王爷又以大人为左右手,这才由那向成连激带将,不惜重金,将侯威聘了出来。又闻得小人已被少林派除名,不愿再回十四王府,也将小人约束,定下了一条移祸江东之计,着侯威和小人等在路上,将大人刺死托言十四王爷所为,小人虽然被擒,又受毒弩重伤,但向来恩怨分明,十四王爷对小人委实有恩,决不敢瞒心昧己,所以只有实言禀明,大人便将小人解送刑部也是这两句话。”   羹尧忙又笑道:“毕五爷但请放心,我这人向来说话算数,决无骗供之后,又将你解送官府之理。”   接着脸色微沉向门外倚立的费虎喝道:“你既用毒弩将毕五爷打伤,还不快取解药来,当面赔个不是吗?”   费虎闻言,连忙上前向羹尧和毕五分别请安道:“二爷放心,小人虽然伤了毕五爷一弩,但那箭上并未喂毒,当时只因毕五爷那劈空掌实在厉害,恐被追上非送命不可,才不得已说了那么一个瞒天大谎,实在要是用的是毒弩,他老人家还能这样自在吗?”   接着又向毕五笑嘻嘻的道:“你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事,还能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这点小过节吗?真要生气,我便给你磕上几个头全行。”   毕五这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老江湖,竟给一个半大孩子蒙了去,再低头一看那大胯骨上,虽然弩箭穿了一个小孔,也略有血迹,却未伤骨,不由闹得啼笑皆非。   羹尧见状忙又喝道:“你这孩子真大胆胡闹,竟敢对毕五爷淘气,还不快取金创药和净布,带五爷到前进屋内去上药包扎,再看看伤势究竟如何?”   毕五方说:“只要不是毒箭,无庸包扎。”   天雄已从外面走进来笑道:“人言嵩山毕五爷为人磊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已略受微伤,还宜从速上药包扎为是,且请随我来如何?”   中凤也笑道:“如须净布油纸金创药,我手边全有,马爷且陪毕五爷前进稍坐,容我取来,包扎好了,再为细谈便了。”   毕五原也不放心那伤势,究竟如何,一见众口一词,连忙道谢,随了天雄来到前进,一同进了西边房间,解开中衣一看,果然那一弩箭只划了寸许长一条口子,不过分许深,并无中毒现象,不由暗自说声惭愧,但因众人均各以礼相待,却说不出什么不算来,就这一转眼之间,费虎已经捧了一个木盘进来,内面净布、油纸、金创药、温水连剪刀束带俱全,一面陈上一面又笑嘻嘻的说道:“我这趟差事,是替你老人家赔罪来了,你可别老记在心内。”   毕五一面取过净布拭水略洗创口,一面笑道:“你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想不到我竟给你蒙了,要不然只给我追上,那便难说咧。”   接着又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次既然说明,我瞧在年大人和各位份上,决不为难你,下次如再闹鬼,那你便须自己先估量好了咧。”   费虎又把舌头一伸道:“如今你老人家,已经和我的二爷爷、马爷打成相识,彼此全算是一家人我焉有敢再闹鬼之理。”   天雄忙也乘机笑道:“五爷请恕我直言,以您在江湖威望,虽然不比各位前辈,但也人所共知,此次何以竟与铁樵大师闹得翻了脸,难道您真的为了那李氏弟兄吗?这却值不得咧。”   毕五不由把脸一红,半晌不语,少时已将伤口包扎好了,整好小衣正待出房,再见羹尧,忽听那房中靠着北窗之下,一张榻上睡着一人呜哩呜噜哭道:“五爷您也来了,我不行咧,您还得救我一救才好,真要让年大人把我宰了,那我可是天大的冤枉。”   掉头再看时,却是粉面三郎鲍玉反剪着两手躺在那里,脸上血迹模糊,简直像活鬼一般,便说话也听不清楚,连忙走近榻前,待问所以,只闻得一股臊臭之味,触鼻欲呕,心还不解,暗想难道这些人竟用尿粪灌他不成,忙道:“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弄成这样,有话放明白些,头斫掉了不过碗大一个疤,你想我救你,老子自己还不一定怎样咧。”   鲍玉忙又呜呜噜噜的将前情一说,原来他自被孙三奶奶一棒把门牙捣折昏了过去从檐上堕下之后,中凤也便提剑出来,命人用冷水喷醒一问,他照允搪预定毒计,托言系奉十四王爷所差,着侯威毕五和他三人沿途行刺,侯威虽料羹尧必死,但不知伤势轻重如何,才又着他和毕五两人前来探听,孙三奶奶闻言更加恨极,又痛痛快快的揍了他好几个嘴巴,方经中凤喝止,捆放此间,毕五心下正在难过,不料那周再兴却走进来笑道:“毕五爷放心,适才我们二爷已经吩咐过,彼此既然把话说明,决无为难之理,一等天明,便这位鲍朋友,也决请五爷带走,至于以后是否找场,那也但凭五爷。”   接着又向鲍玉道:“鲍朋友,可不是我们一样朋友两样看待,一来是你在江湖上的声名难和毕五爷相提并论,二来你作事说话也忒欠光明磊落,所以不得委屈一二。”   说着又向毕五一拱手道:“在下周再兴,从小便贴身伺候我们二爷,因此也偷学了个三招两式,方才多多得罪,还请当面恕过。”   毕五一看,正是方才用八卦掌缠牢自己的少年,却想不到竟是一个长随,不由又暗吃一惊道:“周爷不必客气,你和这位马爷的功夫,我全已领教,今天我是认栽了。”   周再兴笑道:“五爷那是因为一时受了这小鬼欺蒙,误以为自己身中毒箭,因此在下才勉强敌住,如论真实功夫那岂是您的对手,您说这话不令小的更加惭愧吗?”   说着又向鲍玉道:“鲍朋友,我知道你曾在十四王府住过些时,闻得那李飞龙夫妇,在那府里全算是红人,你和毕五爷曾见过面吗?”   鲍玉初拟一入十四王府,那张桂香必能稍续旧好,却没想到,桂香虽然暗中稍假词色,等把底细探去,就不再理他,连李飞龙有时也大刺刺的,呼来喝去,早把二人恨得牙痒,却不知毕五昔日和这位女弟子也有一手,经周再兴一提忙又呜噜着道:“这小娼妇现在爬上高枝儿去,算是十四王爷占着的福晋,哪里还记得毕五爷,便李飞龙那小子也因为那小娼妇把十四王爷伺候好了,眼睛里哪还有旧朋友和师伯叔,要不然五爷虽不便去,我却也提过两三次,他夫妇也该出来请安磕头才是,他两个却托言十四王爷不让出来,反着我在五爷面前别提咧。”   毕五闻言不由心下更外难过,忙道:“周爷,别说这个,只大人能不究既往,放我毕五好好走开,不但决无再来找场之理,便对这位马爷也前嫌一笔勾销,此番离开此地,我便向嵩山少室,去寻铁樵大师请罪,只能容我重返师门,便当削发入山,不再出来咧。”   天雄连忙拱手道:“五爷如能如此,便是大彻大悟,马某适才冒犯,还请当面恕罪。”   毕五忙也一拱手道:“毕某方才自不量力,一切已在马爷包容之中,怎反如此说法,老实说,你方才那口缅刀,在削折我那口刀之后,只再紧上一招,我便完咧,行家动手点到为止,我却不会那么没眼色咧。”   说着,又向天雄和周再兴道:“既承大人不究,还请将这位鲍朋友也放开,容我二人一同叩谢如何?”   周再兴笑了一笑道:“这个,五爷不须吩咐得,方才我们二爷已经说明,只对五爷把话说明,这位鲍朋友便可带走,不过二爷说,五爷此番既然所谋未成,自不便再回北京城去,如果有意随我们到四川去逛一趟,不妨稍歇上两天,一同上路,如有未便,他也决不勉强,只这位鲍朋友能走,此刻便可他去,五爷意下如何?”   毕五慨然道:“大人盛意,虽然教我感激,但我方才已经说过,此去必当向铁樵大师请罪,削发为僧,还请禀明,容我叩谢,便当他去了。”   周再兴忙将鲍玉两手解开,一面笑道:“朋友,并不是我不放心你,你可比不得毕五爷,我们得把话也说明,要是打算仗着那些下流玩艺再来闹鬼,那可没有这么便宜咧。”   说罢,便转身出去,不一会便笑吟吟的,托着两封银子进来笑道:“二爷本想屈留毕五爷多叙些时,既五爷要走,他不便强留,这里有二封银子,权送两位作为路费,他因伤患在身,恕不送了。”   毕五力拒道:“小人承蒙大人不究冒犯之罪已是感激,这银子却万不敢领。”   说着又向鲍玉喝道:“人家已经放了我们咧,你还不起来告辞,打算等轿子来抬你吗?”   那鲍玉连忙撑了起来,含糊着道:“我损了一只招子,头也破了,门牙和舌头又被那位奶奶捣伤,五爷你扶我一把行不行。”   毕五且不理他,把拳向各人一抱便道:“既是大人不再赏见,那我告辞咧。”   说着,猛一转身,一把挟了鲍玉道:“你别装蒜,再给老子丢人,我带你走便了。”   说罢,便待出房,天雄忙道:“五爷且请慢走,容我命店家开门,如须牲口,我们也不妨匀出一匹奉赠。”   毕五一看天色便道:“外面已过四鼓,正是客人上路之时,只出店门便有牲口可雇,诸承盛意,我是感激不尽,只嘱店东开门容我出去便行了。”   天雄忙命人唤来小二,吩咐开门送客,那店家因和天雄认识,并已得知羹尧是赴任学政大人和雍王乃系至戚至亲,所以虽然出事,只悄悄的问了一声,并未张扬,此刻闻命,连忙开店放行,天雄送出店门方才回来,禀明羹尧,一面又问伤势如何?羹尧笑道:“如今疼痛虽然未已,但内伤既已吊出,大概可以无妨了,不过那厮知我未死,也许还有骚扰亦未可知,马兄和周罗诸位,还请多为留心才好,天明以后,可再命人打听,说不得我们在此地又须多住上几天了。”   天雄连忙答应,一面道:“方才二人,那毕五功夫虽好,也薄有声名,但为人品格并不太高,那鲍玉更是一个下流淫贼,年兄何以竟命如此措置,我们纵不宰了他,把他们解到北京城不也好吗?”   羹尧摇头道:“我何尝不知道,一则如果惊动当地官府,必至招来好多麻烦,二则那鲍玉一经到官,必将松棚比斗,和迭次凶杀之事和盘托出,纵然其屈并不在我,事情闹大牵涉必广,其结局也不可知,所以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掉便算了。还有那毕五人品虽不甚高,在这陕豫一带,却颇有潜力,与其把他解出去,转不如结之以恩,或者还可略为收效,即使让江湖朋友知道,我们也好说话,我料他经此一场过节,也许真向少林长老谢罪披剃亦未可知,果能如此,那我们对少林一派不也算有交代,留下一点交情吗?”   天雄不禁点头,羹尧因为伤势全发了出来,方才那一阵原系勉强支撑,待二人去后,便仍扶着二婢入房安睡,一觉蒙胧醒来,只见那布帷仍旧下着,外面满窗红日似已晌午,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忽见人影一闪,那马小香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先在布帷外面侧耳听了一会,接着又低声唤道:“二爷醒来了吗?此刻觉得伤势如何,腹中有无异样感觉,且待我来与你再来散一散瘀血,你意如何呢?”   羹尧忙道:“我已醒来了,这伤疼似乎稍好,只是稍一调息,便觉难受,这还有碍吗?”   小香轻轻掀起布帷挂好,先看了一看气色,然后又一按脉象,微笑道:“二爷毕竟得过武当真传,与常人不同,如今脉象已经好得多,昨日老贼那一手,虽然未曾全点中在要穴上,也真险毒得很,如果换上一个人,气血一凝,就不送命,这一身功夫也非完不可,昨晚我因恐您和云姐难过,尽管说是无碍,也只道不致伤残而已,如今恭喜,真的可以复元咧。”   说着,又请羹尧解衣一看,那一片青紫颜色,却愈加怕人,忙又道:“如今伤势已属无妨,只在使您真气归元而已,这事情便好办得多,不过您还须忍耐一点痛楚才行。”   说着又轻舒纤手按上去,慢慢摩动起来,羹尧只觉那掌心如火,着处不但不疼而且非常舒适,心方诧异,小香所言有异,过了一会,忽觉满腹大痛,气逆上冲,连胸膈之间,也异常难受,小香却看了他一眼道:“二爷不妨再闭目调摄,试运真气,随我这只手旋转,只能打过这一关,运行自如,那瘀血便不难随之而下了。”   羹尧对于此道,原是幼习壮行的行动,连忙闭上眼睛,照所说的话一试,才一调摄,便觉疼痛愈甚,但仍忍痛,强调真气,随着小香手掌旋转着,只是那痛涨之苦,较昨晚更觉难受。   又好半晌,一阵大痛之后,忽觉真气贯通,自关元气海直下,冲过尾闾关,沿曹溪又上奔脑后,心知气血已经复原,连忙就势运行一周,这才痛楚全止,只是胸膈之间,仍觉有物上冲,忍不住把嘴一张,喷出一大口紫血来,接着又连呕不已,小香这才停手,一面扶起他半靠着,取过手帕,让他尽量将瘀血吐尽,方才又让他睡下,将被拢好笑道:“这一来真的好了,只在半月以内,却用不得力咧。”   羹尧虽觉痛楚全消,但觉疲倦异常,便似大病初回一般,猛一抬眼,只见小香那一身衣服已被自己喷上一片血迹,便脸上也溅了好多,不由歉然道:“马姐此番对我无异再生之德,敬当永誓弗忘,适才迷惘之中,想不到一口瘀血竞喷了您一身,这更叫我如何心安咧。”   小香忙道:“二爷言重了,这算不了什么,但愿您保全这一身功夫,他日无碍匡复大计,便不枉我稍效微劳了。”   接着又道:“您此刻瘀血虽去,气血却大受损耗,还不宜多说话,最好仍旧闭目养神,我给您先看看那熬的参汤去。”   说罢,代将布帷放下,正待出去,孙三奶奶已经捧了一碗参汤进来笑道:“参汤俺姑奶奶早已吩咐俺熬好了,只因不知道您在什么时候要用,所以她只在外面用鸡鸣壶温着,如今您既说要用,便着俺送来咧。”   小香不由大诧道:“你那姑奶奶不是说不舒服,在我床上躺着吗?她怎么会听见我说要参汤便着你送来咧?”   孙三奶奶愕然道:“俺姑奶奶说不舒服吗?怎么俺一点也不知道咧,她不正在外面坐着吗?”   小香闻言不由红着脸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对我要装起病来。”   说着中凤已经翩然进来笑道:“您怎么听这蠢妇胡说,我本来就不舒服,也才起来不多时,因为您说,瘀血一下,必须参汤接力,所以早预备下,一听您说要用,便着她送来,我好好要装病做什么?”   说着又故意咳嗽两声道:“也许昨夜未睡受了凉咧。”   小香看了她一眼道:“那您来得很好,这参汤便请您给二爷喝罢,对不起,我也累了要去歇一会咧。”   说着,径自走出房去,羹尧忙向中凤道:“你真不舒服吗?觉得怎么样,也许是真受了凉咧!”   中凤嗔道:“你这话就奇咧,难道我还说谎不成?”   这两句话说得很高,接着从孙三奶奶手中取过参汤,凑向羹尧口边又道:“您快请喝罢,这瘀血一下,人虽复元,体力却不免亏耗咧。”   羹尧忙将身子一侧,将那一碗参汤喝了下去,一面又道:“我这次性命算是马姐救的,但是方才喷了她一脸一身瘀血,这却教人心中万分不安咧。”   中凤一面将那空碗仍交孙三奶奶,挥令出去,一面悄声笑道:“您既感恩,还须报德才好,现在人家因为您冷心冷面满不是滋味已经恼了,您知道吗?”   羹尧忙又挣扎道:“她真的不快吗?这该怎么办咧。”   中凤低声笑道:“该怎么办,这个是您的事,我怎么知道。”   接着又道:“您喷了她一脸一身瘀血那倒无妨,不过洗洗而已,您知道她为您这内伤,不恤耗损自己真气,也非多日不能复元吗?”   羹尧不由失惊道:“这又是什么缘故,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中凤正色道:“那侯威老贼这种阴手完全用暗劲伤人,要想把伤吊出来,第一非有极深湛的内家功夫不可,第二要懂得一日十二时中气血流行的道理,还要看准伤入何经,才能将那一点阴手所发的暗劲吸住,不使分散,使入于内者复现于外。   她这套功夫,虽然已得沙老前辈真传,无如自己功力不够,勉强运用,焉得不受伤,现在您虽然无大伤损,一身功夫也可保住,她却没有一年半载,决难复元,这岂是空言感恩可以了的,别看她仍然一点不懈,竭尽全力,给你医治,可是人家已经把心伤透咧。”   羹尧不由大惊道:“这便如何是好,不是你说,我还真不知道咧。”   中凤不由双蛾微蹙道:“如何是好,还不全是您闹出来的,你如早依我的话,会得这样吗?”   说着替他把被拢好,放下布帷,又道:“您瘀血才下,还须静养,不宜多说话,此刻急也无用,既服下参汤,快闭上眼先睡上一觉再说,我还得先看看她去。”   说罢便出房向明间步来,再看小香时,已将西房门帘也下了,忙又赶去掀帘一看,只见小香衣服已经换过,脸上血渍,也已抹净,正躺在床上发怔,连忙笑道:“我委实是不舒服,才偷了一下懒,您又想什么地方去咧。”   小香不由把脸一红笑道:“分明是你在弄鬼,还赖什么,你打算使促狭那是枉然,我才不上你那圈套咧。”中凤忙也笑道:“您说的是什么话,我倒真有点不明白,我弄的是什么鬼,使的什么促狭,又打算让您上什么圈套,您倒得说出一个道理来。”   小香红着脸薄怒道:“这是你做的事,为什么反来问我?”   接着又寒着脸道:“如今他的伤已经全吊出来,瘀血也已经催下,这以后,便是您的事,还请不必再向我头上推咧。”   中凤娇笑连连道:“那可不行,我不早说过,我们是祸福与共吗,这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咧。”   说着,又挽着小香的胳臂笑道:“不但以后,便现在非同去不可,人家因为您方才抖手一走,已在发急咧,您不是说他在这七天之内,七情六欲,全须谨慎吗,万一因为您这么一来,让他内伤反复却如何是好?”   说罢,不由分说,扯着便走,小香嘴里虽说:“您别扯,我决不去。”   那手臂也挣扎着,却身不由己,跟着站了起来,一同出房向东间而来,羹尧躺在床上,方才闭上眼睛,忽听二人又一同进来,忙道:“马姐,我只知道您不辞劳苦救我一命,却没想到,您竟因此真气大受损耗,这却令我更于心难安了。”   小香不由红着脸道:“二爷,您别听云姐的,那是我学艺不精,功夫没到家,妄运真气所致,总算还好,差点儿还几乎把您这伤误了,那不安的不是您却是我咧。”   羹尧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掀布帷道:“您别瞒我,到底有无妨碍,要不然,治一经损一经却要不得咧。”   小香连忙赶前一步道:“您先别问这个,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倒是您的瘀血才下却折腾不得,还请睡好为是。”   说着忙就榻前又扶着羹尧,仍令睡下,一面长叹一声道:“可惜老师父和哑大师全不在这里,否则能有一粒回天再造丸,或者秘制百草还阳丹,便全好了。”   中凤忙道:“那回天再造九我倒有过一粒,可惜已经送人了,我想了因大师伯和周叔身边也许有,果然非此不行,那便只有打发人回京去求上两粒咧。”   小香不由跺了一脚道:“你这人,这种赎命至宝,怎么拿它送起人来,此刻只有一粒我和二爷分用,便全可随时复原,这一来不是不能好,却须假以时日了。”   中凤忙道:“既如此说,那只有赶快着人回京去求各位尊长,别人或许不会有,了因大师和周师叔身边总该有,能求上两粒来不也就行了。”   小香忙道:“亏你还是两位老人家的入室弟子,怎么就讲得这样容易,须知这种灵丹,不但要用若干可遇而不可求的圣药,天时人事非全备不行,就是知道方子制炼之法,也往往数十年不易配齐,一料也不过数十粒而已,这就在两位大师本人,也不敢必其便有存药,你能料定在京各人身边必有吗?如果徒劳往返,倒不如稍假时日让他慢慢恢复了。”   中凤不由半晌不语,羹尧忙道:“既有此药,何妨再请周再兴贤弟一行,反正我们有一匹千里良驹,往返极快,如能求得不好吗?”   正说着忽听那前面一阵人声噪杂,中凤连忙出房命人查问,天雄已从前进赶来道:“年兄好些吗?外面好多人求见,我一概挡掉,但那太湖谢老前辈一则远道而来,不便相拒,二则她说还有一件大事,不得不当面说明,这却无法不见咧。”   中凤忙道:“太湖那位谢老前辈忽然来此,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咧?”   天雄忙将谢五娘身世和所托说了,羹尧在榻上已经听见,忙又坐了起来道:“既如此说,马兄快请这位老前辈进来,容我穿衣拜见便了。”   小香在旁忙道:“二爷瘀血才下不宜劳动,那位老前辈既然也是一位女的,由云姐接待不也好吗?”   羹尧摇头道:“人家是老前辈,既然是为了那匹马指名要见我,怎么能不撑了起来。”   说着,便唤二婢取衣来穿,一面又催天雄相请,小香不由着急,中凤也赶进房来拦着道:   “您先别忙,那谢老前辈虽然要见你,你已受重伤却是真的,先由我来代见,她老人家也未必要一定见怪,真的要硬撑着起来,再折腾一下如有反复,别的不说,您对得起马姐吗?再说现在那回天再造丸还不知能否找到,万一再有差错,那便难说咧。”   羹尧不由默然又躺了下去,天雄在房外忙也道:“年兄放心,那位谢老前辈说来也是自己人,您但躺着无妨,且待我说明,请她进来便了。”   说罢径去,中凤和小香又一再劝阻,不一会,忽听前进一个苍老的女声道:“我早知道年二公子已被那老贼暗算咧,此来一则为了看一看我那小墨龙下一代的主人,二来便也为稍尽绵薄,既如此说,我倒放心了,马爷赶快请他不必起来,好在他那位云夫人也是老师父爱徒,我先和她谈一谈也是一样。”   中凤闻言,走出房来一看,只见天雄已经陪了个白发盈额,满脸皱纹,一身青布衣裙的老妇人进来,看那年岁,分明已在八十以上,却步履异常利落,二目更觉炯炯有神,连忙迎着拜道:“弟子云中凤不知谢老前辈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外子年羹尧因被侯威老贼阴手所伤,目前瘀血方下,未能起床,并请恕过。”   那谢五娘连忙扶着,先将中凤上下一看笑道:“久闻老师父所收几位弟子,全是出色人材,那鱼翠娘我已见过,确实名不虚传,却想不到竟是一个胜似一个,只可惜我这老婆子早生了几十年,如今到了这些年纪却无法订交了。”   说着又笑道:“我们且慢谈这个,那侯威老贼,所练阴手端的厉害,年公子既然中他一指,虽然那位马爷已经告诉我,伤已发出瘀血也下来,但稍一不慎,他年留下病根,却极可虑,能先赐我一看吗?”   中凤一面逊谢,一面肃客就座,将经过和小香治法一说,谢五娘点头笑道:“我道这伤为何发得这快,原来却由人用内功吊出,那武当少林的两种灵药我虽没有,却另有一项自制秘剂可以用得,既然伤发瘀下那便容易了,不过事不宜迟,还望容我先看伤势再行下药如何?”   中凤正说:“待我扶他出来拜见,再请老前辈看伤赐药。”   谢五娘连忙摇手道:“这却使不得,这瘀血一下,更比伤发之前更要紧,稍一大意病根便中,千万不可勉强起来,还是我来看他,比较妥当。”   说着便站了起来,携着中凤的手悄声道:“我也皈依太阳门下,却不是外人咧。”   中凤连忙又陪着,一同进了东间,羹尧便要起身也来不及,只有由小香挂上布帷,伏枕叩谢,谢五娘含笑道:“我在太湖,便闻得公子英名远播,此次北来,一路之上更是口碑载道,不过公子一身所系极重,前日所为虽属老贼见逼,不容袖手,但明珠弹雀,老妇却以为在所不取,以后还望珍重才好。”   羹尧不禁悚然,忙又谢过,五娘笑道:“老妇只因所望者大,出言不免憨直,还请不必介意。”   说着,一面走近榻前,一看脉象,又命解开衣服,微按伤处又笑道:“公子不但骨格非凡,先天禀赋特异,便内家功夫也到了火候,如以现在情形而论,便无药饵,也不过运用内功三五日内,便可无害,只忌用力而已,如再服我那归元散,自己运行一周天便可一切如常了。”   说罢,便取出一个绿玉小瓶来道:“此乃老妇昔年所配归元散,虽不能与回天再造丸、百草还阳丹相比,但也极具灵敏,只用七厘服下便行,余药我亦无所用之,便以相赠,以备救人,只非内伤极险,不必多用,否则如果用完,便一时无法再配了。”   羹尧忙道:“弟子只须一服已足,不过这位马姐却因运用内功救我,以致也大损真气,这药也能治吗?”   谢五娘把头一抬看了小香一眼微讶道:“公子这伤,便由姑娘用内功吊出吗?但既精此道,又为什么会因此伤及真气咧。”   小香不由含羞道:“那是弟子一时为了救人心切,自己又功力不够所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真气失调,稍一勉强运行,便竟胸隔作涨而已。”   谢五娘忙道:“这就奇了,你既能用内功将他伤吊了出来,怎么会把一口气运岔了,幸而我正好赶来,否则时日一长,轻则成为患疾,重则说不定会得半身不遂之症,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小香猛忆运气治伤之初,微闻羹尧有拒婚之意,心下正又急又恨,真气一岔,便觉不能运动自如,起初还当功力不够,勉强从事,才有这等现象,现在经谢五娘一提,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红着脸道:“弟子果然一时大意,这却如何是好咧,还望老前辈指点才好,要不然死却无妨,如果落上一个残疾,那便真受不了咧。”   羹尧中凤也一齐道:“既然老前辈有法可治,还望从速说明才好,否则不但小香姐难受,使我们也内疚终身了。”   谢五娘笑道:“说来也是缘,我足迹不离太湖已经多年,想不到此次北来,忽然遇上这位姑娘,这引气归元之法,并不太难,只我恩师朗月大师昔年曾有此系‘道家丹诀,非人莫传’之戒,姑娘能守我门中戒律吗?如果愿意,我这老婆子自当将本门心法倾囊相赠,否则也可由我推行气血过宫,也是一样,这个我却不愿强人所难咧。”   小香慌忙叩拜在地道:“如蒙老前辈不弃,肯以心法传授,弟子自当恪遵戒律,焉有不愿之理。”   谢五娘一面扶着,一面又笑道:“我这戒律看去极易遵守,不过其中一条却与寻常宗派不同,你还须三思才好。”   说着引向室外附耳数语,然后又正色道:“你能守得吗?”   小香毅然道:“弟子守得,如有一念破戒,但凭处置。”   说罢,便又就地拜了下去道:“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这次谢五娘却不再扶,等小香拜罢方道:“本门一切心法与誓言戒律并重,除上对师尊下对弟子而外,决不许轻泄,便属家人父子同门姐妹,也不能相告,否则便算违戒,此点还须记牢。”   说着又笑道:“本来我只打算在将那年二公子内伤治好,便行南归,既收下你这个徒弟,那便不得不随你西行一段路程,等你将本门心法学会再行回去了。”   说罢又相携入室向羹尧笑道:“二公子但放宽心,如今这马姑娘,已经算是我的门人,她这口运岔的真气,自有我来设法复原,至于你只将我那归元散服下,依言行功也便无碍,明日便可登程,不过我须随行一段路,等她将本门心法学会,方可回去,沿途打尖歇宿,还望另借净室一间,这使得吗?”   羹尧忙道:“老前辈说哪里话来,既蒙枉顾随行自当侍奉,何况马姐已拜在门下,又蒙赐药加惠咧。”   接着又笑道:“老前辈如果江南无什么要事,何妨一同入川小住,一览峨眉青城之胜,弟子也好随时恭请教益,那不更好吗?”   谢五娘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也再看罢,天下事无非一个缘法,时至则缘生,缘尽则身退,这便连我也做不得主咧。”   接着,亲取玉瓶,索过一张净纸,倾好一服归元散,命羹尧服下,将瓶交中凤收好,看看小香道:“你住在哪一间屋子里,我先传你这引火归元要诀将真气调摄还元好吗?”   小香忙道:“我便住在对面房里,恩师请随我来便了。”   说罢便向羹尧中凤告辞,将五娘请入西间,又拜了下去,五娘扶着笑道:“适才已经拜过,无须再如此,我先传你本门吐纳功夫和导引要诀便了。”   说着,一面密传要诀,又用推血过宫之法,将那一口运岔的真气复元,一面愀然道:   “我本烟花贱质,自幼即身陷娼门,幸而得遇恩师,授以本门心法,和武技剑诀,虽然游戏风尘,此身尚保清白,这十年来只有情关难勘,和始终未忘报国,如今昔年旧侣,业已先我西归,所剩下的,只差未见日月重光,其他人间恩怨,久已与我无关,但我那恩师,因系辽东人氏,曾有遗命,一旦王师北指,收复故土,必须设灵祭告,如今却想不到我已鸡皮鹤发,这大好河山还在满人手中,眼见此愿,已是难偿,你既传我这点末技,他日还须代了此愿才好。”   小香忙道:“恩师放心,弟子身世也极惨痛,此番随年二爷和云姐西行,便也打算一省祖宗邱墓,并谋驱除鞑虏,复我河山,既师祖有此遗言,他日得偿夙愿必随恩师之后设灵祭告,以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五娘慨然道:“你那身世我已略知一二,老实说,不因为你是这样一个出身,资质心地又均极可取,我还不急急收你这么一个徒弟咧。”   接着又道:“你知道这西行不易,来日大难吗?”   小香悄声道:“难道恩师已经得讯,除那侯威之外,还另有能手不成?”   五娘道:“侯威和那毕五不过算是第一批而已,如今那几个鞑王对年二公子全看成雍王允祯的左右手,深知此番入川必有布置,以为夺嫡张本,纷纷派出人来,沿途邀截,如果得手便作盗劫被戕具报咧。”   小香道:“这个弟子已经知道,昨夜那毕五便说奉了八王允搪之命而来,恩师怎么会知道,是另外还有消息吗?”   五娘道:“你先别嚷,我也是前几天无意中,在邯郸一家旅店之内听见两个江湖女人互相谈说才知道,不但八王六王派了人出来,便连十四王爷也派有人跟了下来,除秦岭群贼而外,竟还打算激动天山派出面为难,此外又四出约人,秦岭群贼无妨,那天山派却难缠,何况此外又不知道他们约的是谁咧。”   接着又道:“目前那年二公子还不宜多劳,你且先别提,最好等天黑以后再告诉他,方可无碍。”   说罢便令盘膝趺坐行功不提。在另一方面,羹尧服药之后,到了薄暮,除了伤处仍然一片青紫而外,果然行动自如精神也好得多,那北京城里,却赶下两起人来,这第一起是何松林,一身劲装活像一个镖行趟子手,一进店门闻得中途出事,羹尧受伤,便大惊失色,直趋东跨院求见,匆匆一问经过,不由顿足道:“周师叔正因闻得各鞑王有派人暗中行刺消息,诚恐侯威老贼鬼手阴毒,贤弟疏于防范,特命我连夜赶来送信,却想不到你已遭毒手,如非马师妹随行,又有谢老前辈在此,那便真险得很,如今事虽过去,但允祀允搪兄弟贼心不死,前途还难免有伏击,你还须格外当心才好。”   羹尧正问详细情形,接着张杰也奉雍王和云霄之命飞马赶来,并携了雍王一封长函投递,羹尧一看,除诸王所派出的人竟有四五起之多,最奇的是侯威毕五竟是最后一起,前数起全未露面,方一沉吟,那张杰又请安道:“除王爷亲笔书信而外,那李大奶奶也有信给姑爷和姑奶奶,这是由李大姑娘面交小人的。”   说着又掏出一张油纸包好的信件呈上,这时不但中凤和小香全在场,便天雄和周再兴也都在一旁,羹尧再看那信,除问候而外,却说明程子云也在羹尧动身之后匹马出京,虽然不知何往,但事前曾向六八两王府商谈,并说近日因为翠娘一去不归,辞行之际又故意在权贵之前露出行藏,程子云对自己更加起疑,所做诸事竟避不与闻,一切还望加意防范,以免暗算等语,不由笑道:“照这么一说,那嵩山毕五的话又靠不住了。”   天雄忙道:“昨夜我原说过,这厮品格不高,您怎么竟会信之不疑,须知他虽说得极其光棍,却未必尽然咧,既有程子云从中作祟,我猜这一切布置也许就是那怪物主谋亦未可知。”   张杰又向中凤道:“姑奶奶对我们在这一带的人还须切实整顿一下才好,这次事情出在我们自己家门口已是丢人,他们事前事后竟一点也查不出头绪来,显见老少几位山主和您一走,简直吃粮不管事咧,方才小人已经问过他们,姑老爷和您虽然已经严饬查明来的贼人下落,他们却一无所知,还要这些人有什么用处。”   中凤秀眉微耸道:“这倒不能全怪他们,来的本来全是老江湖,哪会有形迹落在他们眼中,不过此风不可长,如今就着你在此间稍住上两天,严加整顿,回去再向老山主禀明处置便了。”   接着天雄也道:“便我们派驻此地的那队血滴子,也不一定得力,尤其是那个领队,方才据报他已到李飞龙故居、张桂香前开小店去过,不但未见毕五鲍玉两人,竟连这两人是否去过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下去,不也直等虚设吗?”   羹尧略一沉吟道:“此事本应严惩,但那毕五的话既不可靠,也许他们根本就未住在那地方亦未可知,不妨也由张提调查明,就地切实整顿便了。”   正说着,忽见谢五娘掀帘而入道:“本来我因恐二公子重伤新愈,不宜多所劳虑,所以还有些话未说,如今京中既已专人前来,公子体力也早已复原,便不妨咧。”   说着,忙也将在邯郸旅店,无心听见两个江湖女人所谈说了。   中凤一问那两个女人面目,五娘道:“这两个女人一个一身重孝,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长长一个脸,倒长得极俊,另一个年纪也才二十出头,长得也不错,只是鼻子上贴着老大一张膏药,说话却不十分清楚,看去不是被人将鼻子削去受了重伤,便是染上恶疾,诸位知道这两人来历吗?”   中凤道:“如依老前辈所说年貌,这两人那穿孝的必是李元豹之妻林琼仙,那鼻子上贴膏药的,显然是被鱼师姐削去鼻子的余媚珠无疑,这二人如果打算弄鬼那倒怕不了她,不过她们如向天山搬弄是非,却也可虑,好在那闻天声我们对他过节还不算错,此事还须烦何师兄,赶紧回京着他自己说明才好。”   小香笑道:“这事也怕不了他,不但那小道士活口具在,便我对丁真人也可当面说明,他们打算挑拨是非,那是枉然。”   五娘笑道:“我倒忘了,那天山派和你姑父的渊源,既如此说,那便又少一层顾虑咧。”   说着又道:“除了天山派下诸长老而外,其余群贼虽不足虑,但他们既然四出邀约能手,夜长难免梦多,那秦岭老巢一关,尤其讨厌,公子伤势既愈,还宜速行,此地却不宜久呆咧。”   羹尧点头,忙命张杰处理当地各事,一面写好两封回信,分致雍王和各尊长,等张杰出去之后,又细问京中情形,留何松林一同用晚饭。第二天打发了二人之后,便又登程赶路。   这一路更是小心翼翼日夜提防意外,连邯郸也未多留,谁知始终并未见动静,只晓行夜宿,不免辛劳而已,众人不由倒反奇怪。这天已经将近宝鸡,仍无所见,羹尧在马上方笑说:   “这些贼奴既以秦岭为号召,该到老巢已久,为何却不见露面,难道因为侯威老贼未能将我置之死地,便已胆寒不敢再来吗?那倒算是便宜他们咧。”   费虎跟在马后忙道:“二爷有所不知,那贼人老巢,名在秦岭,实际却在甘肃和川陕交界的深山之中,为的是那地方三不管,才易藏身,一过宝鸡各地才有他们下的卡子,在这一带也许是不会露面的。”   正说着,忽见一匹青鬃马,从驿路上疾驰而来,那马上端坐一个三十上下的精壮汉子,上身敞披青绸大衫,下面青绸丢档马裤,足下薄底快靴,一手控马,一手扬鞭,背后却斜插着一口单刀,一望而知便是一个武行朋友,一见车仗人马,不由注视一下,哈哈一笑,横鞭马头,勒住缰绳道:“来的是新任四川学政年大人吗?我们掌门孟老太太候驾已久,想不到今日才到此处,这里现有名帖一张你且接了。”   说着猛一伸手,飞来一张大红帖子。   羹尧正待伸手来接,那费虎却一拍马股大喝道:“黄蜂洪五,竟敢用吹针行刺,这一来,你就死得快咧。”   那马一下冲出丈余,日光之下,果见随着红帖有三根蓝莹莹的毒针飞落,那马上汉子,一见费虎,忙又喝道:“原来你这小鬼竟敢吃里扒外,投了姓年的,你且不要慌,一到褒城就有你的乐子咧。”   就在这双方答话之时,猛听天雄和周再兴同时一声吆喝一前一后双双赶到,天雄首先就马上一劈空掌打去,一面喝道:“你这厮既然按江湖规矩投帖邀人,为何又加暗算,还不与我滚了下来。”   那马上汉子冷笑一声,裆下微一用力,那马便冲出丈余,却不料天雄一掌打空,便从马背纵起,右手二缩,左手一起,跟着又飞身扑了过来,那一掌正劈在他的右肩头上,这一掌打下右臂登时脱臼,那汉子忍不住大叫一声,正待伏鞍逃走,天雄已在他的马背上轻轻落下,右手一把挟背抓了起来,向地下一掷大喝道:“费虎还不快将这厮绑了,听候大人问话。”   那费虎一声答应,便待前来捆人,再看时,那汉子已经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动也不动,不禁笑道:“马爷,他不用再捆咧,这东西已到姥姥家去了。”   天雄连忙也从贼人马上翻了下来一看,果然人已昏死过去,但肚腹仍在颤动,手足也微有抽搐,忙道:“这人并未死去,只因中我一劈空掌,一时昏厥而已。”   接着又道:“你认得这厮吗?他那吹针也端的厉害,方才如非你将那匹宝马赶出去,大人虽然未必便遭毒手也就险极咧。”   这原是一瞬间的事,羹尧这时也将马头兜转,翻身下来,一见贼人就擒,忙也道:“这人既是孟三婆婆一党,你又能道得出他的姓名,必知来历,可先告诉我,以便处置,这等下流无耻毛贼,却非那毕五可比咧。”   赞虎道:“这厮姓洪叫洪五,外号黄蜂,明里是那孟三婆婆义子,实在人家背地里全说他们有一手,为人武艺也只平平,他却会一种吹针,藏在口中,七步以内伤人必死,他这黄蜂外号也就因为他专好采花,又擅这种吹针而起,平日作恶极多,今天也算遭了报应咧。”   接着又将那地下飘落红帖子拾了起来一看,只见那简帖上只用泥金画了一个蛛网,网上盘了一个蜘蛛,却只字俱无,忙道:“这倒真是孟三婆婆的令子,一点不假,这厮也许确是奉命投帖来的。”   羹尧忙命呈上,略一反复,便笑道:“这种帖子倒也别致,这是显示他的外号叫小蜘蛛了,既如此说,今后便渐入险境,大家还须多为留意,且将这厮救醒,待我先问问他。”   天雄忙一查看,才知道那黄蜂洪五右臂被打折以后,又被摔了一下,恰好伤处着地,所以痛倒昏死过去,就在这时候,后面车仗已到,谢五娘、马小香、和中凤得知羹尧又几遇险,大家下车一看,五娘笑道:“公子既想留他活口问话那很容易,待我将他救醒便了。”   说着,略一端相,一手抓着他一条右臂,一手扶定肩窝,一抖一凑,那条胳臂立刻凑了上去,洪五大叫一声,人也苏醒过来,两只眼睛看着众人不由发怔,费虎忙又大喝道:“你这厮今天总算造化,如今大人因为有话要问你,才将你从鬼门关上唤回来,要不然向这里一扔,赶明天也许已经成了狼粪咧,还不快些叩头说话吗?”   洪五躺在地下睁眼一张,见已在人丛中,再将右臂略一动又痛澈心肺,不由瞪了他一眼道:“好,老子总算认得你,你这小崽子可别落在我手里,既然你们要问,老子是有一句说一句,你们快问吧?”   费虎一听,弯腰下去,拍拍一连就是两个嘴巴:“这不是在五毒寨,能容你发横吗?既然愿意说实话,还不赶快起来跪着,听候大人发落,再要这么着,那就别怪小爷爷要用你对付别人的法子来对付你咧。”   洪五正待说什么,已被天雄夹背一把抓了起来,大喝道:“淫贼还不跪下听讯,那便自讨苦吃咧。”   说着,又在他腿洼里,踢了一脚,洪五便身不由己的跪了下来,二罗又一边一个也用力在臂上架定,只得半伏着道:“我跪就是咧,你们问吧。”   羹尧忙将脸色一沉道:“你叫黄蜂洪五吗?此番是不是那孟三婆婆着你来的。”   洪五猛一抬头,看见羹尧虽然一身便衣,分明是一位贵公子打扮,但那二目威光却十分逼人,忙道:“小人是叫黄蜂洪五,此番也确系奉了孟三婆婆之命,前来投帖。”   羹尧冷笑一声道:“方才三枚吹针也是那孟三婆婆着你发的吗?”   洪五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那是小人一时糊涂,打算乘大人不备行刺,却非孟三婆婆之命。”   羹尧又道:“那孟三婆婆现在何处,打算对本院怎样,你既奉命而来,定知内情,还不从实招来。”   这时候,周再兴已从车上取下一张马扎子放好,请羹尧升座,自己和费虎侍立一旁,分外威严,洪五更加慌惧,忙又道:“大人容禀,小人说实话就是,孟三婆婆因为南下寻仇这次遭败,已将大人和随行各人恨入骨髓,现在又奉六八两位王爷之命,务将大人和随行各人一网打尽,所以索性命小人投帖叫阵,一过宝鸡便沿途全有安排,或明或暗,全非下手不可,此系实情,至于如何布置,小人因为在五毒寨不过—个小头目,实在并不知情,还望大人开恩。”   羹尧沉下脸道:“那五毒寨又在何处,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洪五伏地叩头道:“这个小人知道,那五毒寨昔年原在太白山中,只因在附近犯案太多,所以久已迁到甘陕川三省交界的姚家渡,以避官中缉拿。”   羹尧又问寨中还有何人?洪五道:“当初寨中原由孟三婆婆掌舵,还有闻道玄、窦武、赖人龙、朱振标等四位寨主,如今赖人龙和窦武全折在北京,闻道玄成了残废,只剩孟三婆婆和米振标,其余本门虽然尚有老一辈的几位洗手人物和三辈弟子,真正能手并不太多,只听说闻道玄已经上北天山去请丁真道人,但迄今尚未见来,此外便不知道了。”   羹尧闻言一面点头,命人录下口供,一面又冷笑道:“闻得你以采花得名,秦岭男女群贼也均淫污甚惨,即以你而论,自为盗以来到底做了多少案件,自己记得吗?”   洪五原极犷悍,不知怎的自为羹尧威光所慑,便一点也不敢倔强,一闻此言,不由又叩头道:“小人该死,从十八岁投到孟家门下,今年三十一岁,这十余年来,所做的案件实在记不得了,还望大人开恩。”   羹尧方在沉吟,费虎又打了一个抢答道:“回二爷的话,这淫贼积案累累,平日奸污妇女更不计其数,极少留有活口,甚至生割女人双乳炒来下酒,您却再放不得咧。”   羹尧略一踌躇道:“既如此说,料他在这附近,也必有案,前面离开宝鸡不远,可将他押在马后,少时赶到解送当地衙门侦讯办便了。”   洪五初闻费虎之言,非常慌急,忽听羹尧如此说法,不由面有喜色,连忙伏地叩头道:   “小人谢谢大人,情愿到官领罪。”   却不料又被费虎张见,忙又禀道:“小人久住五毒寨,深知附近各衙门班头大半均与他们有往来,如果真的送交地方衙门,也许我们一走,他们做手脚放掉,那您还不如干脆放掉的好。”   洪五虽不敢说什么,伏在地下偷眼一看费虎,却凶光毕露,羹尧一看,心下更加明白,忙又喝道:“此事我已决定,小孩子家不必多说,少时等到宝鸡再说。”   说着,便命二罗将人押向车后,等人押走,方又向费虎笑道:“这秦岭群贼真和各附近各衙门有往来吗?须知在这路上如非他们拦路劫掠行刺,当场格毙,却无法杀人咧。”   费虎笑嘻嘻的道:“这厮虽然是个踩盘子小头目,却凶淫异常,又仗着深得孟三婆婆宠爱,更加无恶不作,不但五毒和各衙门全有往来,便他也无人敢惹,您如真的将他送到宝鸡县衙门,别说班头们不敢得罪,便四老爷县太爷,也未免头痛,要依小人拙见,他来投帖,系按江湖规矩,并未将我们看成过路官员,不如我们也把他打包送回去就完了。”   羹尧忙道:“这如何使得,他虽用江湖规矩来对付我们,我们却是赴任职官,岂可如此,且等到宝鸡再说便了,好在由北京出来,这条路上我们均已有布置,这里如有振远镖局分号,那不妨去将单辰方兆雄两位找来一谈,再定处置之法,这却乱来不得咧。”   接着中凤小香和谢五娘也各自乘马相随以防不测,天雄更是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又命周再兴赶出去一二十里,先赶到宝鸡城里安排公馆,如有情形不对即便回报,费虎虽不敢再说什么,但年轻喜事,搭讪着又道:“周爷虽然功夫极好,又精明干练,不过这条路他没来过,对秦岭门下各人也不认识,还请二爷容小人跟去,如有贼人窥探,有小人同行,不也好得多吗?”   小香不由笑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巴不得有事才好,不过你现在既跟二爷却比不得在贼巢里可以随便撒野淘气,万一犯了二爷规矩,那你自己可估量着。”   羹尧自费虎来投之后,因他十分伶俐,也自喜爱,忙也笑喝道:“你跟去也好,不过处处须听周爷吩咐,便遇上贼人,不奉周爷之命也不许先动手,否则即使有功也必重责。”   说着,又嘱咐再兴小心,便挥手令去,中凤不由悄声笑道:“周师弟本就调皮淘气,这小鬼更不安本份,这两人在一处,却不十分妥当咧。”   但两人得令,便策马疾驰而去,这两匹马又全是入陕以后选购良种,两人一上马便跑出里许,再兴方才控住丝缰笑道:“你忙什么,我们这一趟差事和镖行趟子手一样,要这样赶过去,路上还能看见什么,万一有贼人被我们赶过头出点花样,岂不丢人。”   费虎也勒马笑道:“您不知道不是我忙,我们那小香姑姑最怕我生事,背后不知嘱咐了多少次数,难得她没阻拦,一迟也许又变卦咧。”   周再兴道:“原来为了这,那就难怪你这样慌张咧,不过那秦岭群贼你全认得吗?”   费虎点头笑道:“这个我可不是吹,要说秦岭人物,上上下下,只稍有头脸的,我决没有一个不认识。”   周再兴笑道:“这就坏咧,你既认得人家,他们自然也认得你,如果再知道你已跟了我们二爷,你只一露面,岂不先让人家知道二爷已经来了,这固然不好,便他们看见我们先藏了起来也不好,这还得我替你打扮打扮,便我在松棚一会也露过面,也须改变面目才好。”   说着从腰间皮袋里,掏出一个小磁瓶来,倾了些药面子在手上,吐上点唾沫一揉,向脸上一擦,登时变成一脸焦黑,眉毛也吊了上去,接着翻身下马,着费虎也下了马也替他脸上抹了几下,费虎虽然自己看不见,只觉得有点火辣辣的,但见周再兴已经变得黑丑非常,不由笑道:“你这是什么东西,洗得掉洗不掉,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难看么?”   周再兴大笑道:“小鬼,你放心,这是武当门中的化形散,我有解药,一洗即去,决误不了你娶媳妇儿。”   说罢,各自上马,又向前面赶去。这次虽然一个趟子又放了三五里,却不十分鞭策,那官道上来往行人看得清清楚楚,忽见迎面来两匹马,马上各坐着一个青布缠头敞披青布大衫的汉子,当头一个生得分外雄壮,紫黑脸瞠,左额上一处刀疤,后面一个身形稍矮,却一脸麻子,背后全插着兵刃,周再兴回头费虎忙一示意,费虎却把头一摇,一转瞬间,那两马已经擦着而过,再兴方道:“这两个家伙很惹眼,你认得吗?”费虎又一摇头,只向前面道旁大树下一努嘴,周再兴一看,却是两个鹑衣百结的丐妇,一个约莫二十来岁,虽然一身敝衣却生得妖妖娆娆的,另一个年约六十开外,满头白发,盘结在一处,便似野鸡窝一般,脸上一脸皱纹,两人全坐在树下似在歇腿,那老妇人身边还倚着一条拐杖,相隔也不过三四丈远,正待问是何人,费虎突将马一控高声道:“周爷慢走,我肚子疼要大解,您且等一会好吗?”   说着乘周再兴勒马回顾之际,又低声道:“点子来咧,那小的叫赛飞燕余媚珠,老的叫秋胡妈妈卞太婆,全是能手,这该怎么办咧?”   周再兴连忙翻身下马也高声道:“我早着你路上少灌凉水,你偏不听,这不活该吗!”   说着一面来扶,一面也悄声道:“那余媚珠鼻子早给鱼翠娘削了,就是她吗?”   费虎把头一点,附耳道:“正是此人,你不见她鼻子上有两条疤痕吗?也许给他们又安上咧?”   接着身子一伏由再兴扶着又道:“这老少两人,都会打五毒烈火弹,和另外几种暗器,等在这里,也许打算暗算二爷行刺,论功夫我可惹不起,您瞧该怎么办咧。”   周再兴低声道:“我们正走着,就这样回头可不好,你索性装大解,从那坡下林子里绕出去,迎上二爷报讯,我在这儿等一会再看动静。”   费虎又附耳道:“这两人可全有两手,老的更厉害,您当心。”   说着便由周再兴扶下马,哈着腰,捧着肚子,直向山下走去,一转眼便进了林子,再兴正在倚马注视,猛听身侧一声冷笑道:“你们这两个娃儿打算闹什么鬼,还不快说实话,那便不要怪我手辣。”   忙一掉头再看时,那卞太婆,已拄着那枝虎口粗细的拐杖,蓬着一头乱草也似的白发站在身侧,瞪着一双黄而泛绿的眼珠看着自己,忙也冷笑道:“这就奇咧,这大道上又不是谁的祖产祖业,我兄弟肚子痛要大解,我在这儿等一会,这算对谁弄玄虚,你管得着吗?”   卞太婆又冷笑道:“光棍眼睛里揉不下砂子去,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全有数,还不快将那小鬼叫回来,那老太太便要送你到姥姥家去咧。”   周再兴全无惧怯道:“你别仗着什么势力吓唬人,不管你是什么吃横梁子的朋友,你周大爷虽然出道不久,我们振远镖局和各山寨全有交情,你真打算不说理,那便不要怪我要得罪朋友咧。”   卞太婆闻言微怔道:“你是振远镖局的趟子手吗?不错,我们和振远镖局全有交情,可是你们这一次是保的哪一路镖,可得先告诉我,果真与我们对头无关,自可放松一步,否则那便难说了。”   周再兴退后一步卓然而立又冷笑一声道:“只要你懂得交情,我们话就好说。我们这一趟保的是北京城里一帮到川边办麝香红花药材的客人,买卖不算大,不过十万银子,现在我也得请教你的万儿,在哪条线上开山立柜,山不转水转,以后彼此也好有个认识,你能赏下来吗?”   卞太婆忙又将脸色一沉道:“你既是振远镖局的伙计,我也不与你为难,容你过去便了,少时那小鬼回来,你二人便赶快走,别的可以不用问,再说凭你这娃儿也够不上和我拉拢交情。”   周再兴不由心中大怒,暗想我虽年轻,也见过不少奇人侠士,哪有你这等狂妄,但因恐二人暗算行刺,已着费虎绕过松林迎报羹尧未便动手,一时不能翻脸,只有忍着一口气,暗自准备,一面监视着二人行动。那卞太婆说罢,又拄着拐杖仍向大树下面坐下去,又过了一会,猛见那余媚珠在卞太婆耳边数语也站了起来,一个窜步便到了面前,冷笑道:“朋友,你那小鬼伙伴大概是猴儿拉稀坏了肠子了吧,要不然,怎么老不回来咧,我老实告诉你,今儿个我们在这儿等的是冤家对头,方才我们卞老太婆,因为你说的是振远镖局的伙计,才让你过去,我们是明人不做暗事,你老不走打算等什么,不妨明说,否则我便要向你请教咧。”   周再兴估量自己和费虎下来不过八九里路,天雄等也该快到,不由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大嫂,你这话可不对,官驿大道你能等得冤家对头,我也能等得伙计朋友,怎么许你等就不许我等咧,方才那老太太我因让她年尊,也曾请教过万儿,她连字号全不敢报,你教我还能说什么,当真要说动手,你周大太爷还不见得便怕事,既如此说,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打算如何见教,我听你的便了。”   余媚珠一听,冷笑一声道:“好,我早知你这小子一定是那姓年的前站咧。”   说着把手一抬道:“朋友,你且瞧这个。”   说罢随着那手臂一抬之势,飞出一大片梅花针来,周再兴说着话,早留上了神,一见余媚珠手方抬空不等飞针打出,人便向后一仰倒窜出去丈余,那一片飞针完全打空,接着一个弱柳临风,又站了起来大笑道:“大嫂,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怎么一见面便把这个使了出来,真的要是对头来了,你这梅花针装起来可不容易,那不误事吗?”   说罢,又笑着道:“本来冤家宜解不宜结,你长的谁,为了什么才结下梁子,待我来给你们说合说合如何?”   余媚珠这才想起自己这梅花针,全凭装有机簧铁筒打出,再装果然费时,不由双眉一竖,掀起敝衣,一手解下风凰轮,一手拔出缺尖短刀,大喝道:“姓周的,你休得意,我与你拼了。”   周再兴眼角看着那卞太婆,一面又笑道:“我们又没仇,你拼什么,真要打算动手,你们是两位,我只一人,虽然你两个全是女人,不过究竟是两位一齐上,还是一对一,我们不妨先说好了再动手也还不迟。”   那卞太婆在旁忽又笑声桀桀、便似夜猫一般道:“你这松娃,别害怕,只你能赢得我这侄女,我不等你们后队人来决不动手便了。”   周再兴居心要等后面人来,霍的一声也将缅刀抽出,一面笑道:“你能有这句话便行,我倒并不是怕你两位一齐上,只不过因为刀枪无眼,你也这大年纪咧,要我一个不留神,碰伤你哪里一点也不好咧。”   余媚珠右手一扬缺尖刀,忙喝道:“你这贼不用油嘴滑舌,卞老太婆岂屑与你动手。”   说着抡刀便砍,周再兴却又纵过一边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接着又笑道:“要依我说,我们还宜不动手为妙,让你省点力对付你那冤家不好吗?”   余媚珠厉声道:“这又是什么道理,你打算逃走那可不行。”   周再兴提刀又笑道:“你别急,我好好的为什么要逃,你相信就一定能赢我吗?不过方才我已说过,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一则好男不与女斗,二来在这官道上,别人看见,我们这一拼命也未免犯疑,要有人一问我们到底为什么才打起来,你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吗?万一让人家说我两句,那也不好。”   余媚珠不由脸上一红又喝道:“你这厮竟敢占你姑奶奶的便宜,那就活得不耐烦咧。”   说罢,刀轮并举,又扑过来,周再兴一抖缅刀,只耍了一个刀花,便又闪过一边笑道:   “我还真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位姑奶奶,这倒真新鲜。”   接着又道:“姑奶奶,你到底是谁的姑奶奶,怎么好好的一张脸,让谁把鼻子竟给削了,这是哪一位姑老爷下的手,也真算心狠手辣,难怪你要拼命,不过你别看错人,这却与我无关咧。”   余媚珠愈怒,又赶了上来,周再兴却只用刀护着门面,始终不交手,只逗得余媚珠怒火中烧,恨了一声,把牙一咬,左手凤凰轮一指,又打出三支天狼透骨钉,周再兴因听鱼翠娘说过,早知此轮妙用,连忙用刀打落,一面仍旧笑嘻嘻的闪避着道:“我的姑奶奶,你把看家的本领,留着点不好吗,怎又连这玩艺也打出来咧?我可没有得罪你呀。”   说着脚上使出八卦连环步法,只逗得余媚珠在官道上滴溜溜跟着乱转,他却老不还招,转眼又混过一会,余媚珠那十二枝天狼透骨钉已经打完,忽见前面烟尘大起,黄砂滚滚之中,似有五六匹马赶来,正在一怔,周再兴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要等的人也许来咧,我们该怎么办,你说罢?”   余媚珠怒极,脱手一轮飞出来,周再兴一看,中凤和羹尧等人已到,手起一刀将轮磕开,跟着一个窜步,一刀当头劈下,一面大喝道:“无耻贼妇,你周大爷没空再逗你咧,快接招吧。”   余媚珠被逗半会,既怒且急,已经累得浑身是汗,一轮打出,被缅刀磕得直荡开去,急切间又收不回头,却不料周再兴一经还招疾如闪电,声到人到,一喝方罢,刀光已离头顶不远,慌忙用缺尖短刀向上一架,只听得呛啷一声,刀身立折,不由叫声“啊哎”,只有闭目等死,谁知周再兴那刀光只到头顶便行撤回,左手一掌却打中肩头,接着下面飞起一腿,将她打了一个跟头,这一来,却怒恼了旁立的卞太婆,一手抡着拐杖阴恻恻一笑道:“姓周的娃儿你别逞能,再来试试我这拐杖如何?”   说着只听得呼的一声风响,当头打来,周再兴不敢硬接,随即窜在一边,嘴里却大笑道:   “小的不行,老的又来咧。”正待还招,那卞太婆第二杖又拦腰扫来,只得又倒纵出去丈余方才避过,仗着手中那口缅刀是柄削铁如泥的利器,乘卞太婆一杖扫空,一个纵步,跃向右侧,连肩带背一刀砍去,那卞太婆桀桀大笑,身子一侧,一个回头望月,手中拐杖向上一迎,只听得铮的一响,刀杖相接火星直冒,周再兴只觉得掌心如炙,虎口震裂,那口刀几乎握不住脱手飞去,不由说声不好,卞太婆左手一起,一拼二指又向胁下点来,正在危急之际,猛听一声娇叱,接着银光一闪直向卞太婆左太阳穴打到,卞太婆顾不得再伤再兴,连忙收手身子一挫,避开那件暗器,周再兴也纵过一边,再看时却是中凤飞马赶来,不由一抹额汗叫声惭愧,再看那手时,已经鲜血直迸,连忙退了下来大呼道:“云师妹小心,这老婆子扎手。”   那卞太婆,一看暗器却是一口柳叶飞刀,接着一个红衣少妇,手提宝剑已经从一匹马上纵落,那下马姿势简直美妙已极,真仿佛飞仙剑侠一般,一望而知,便是一位厉害人物,复听周再兴口称云师妹,料知定是云中凤无疑,再看后面又来一匹乌骓马,上面端坐着个英俊少年,一身打扮分明是个贵公子,却也横剑勒马神采飞扬,又料必是羹尧,忙将手中拐杖一横,厉声道:“来的是北京下来的年小子和云中凤贱妇吗?今天便是你们的死期到了,还不快纳命来。”   中凤提剑在手笑道:“你这无知贼婆子,又比侯威老贼艾金莲凶狠些吗?竟也敢来现眼。”   说着便待动手,猛听有人高声嚷道:“二爷留神,这老鬼婆子会用满天飞花雨手法打喂毒偃月金钱镖,她那拐杖上面也有机关会打天狼钉。”   再看时,就这一会工夫,那费虎人已绕向卞太婆身后,将余媚珠用那凤凰轮上绒绳捆好,放在树下,正说着,又听卞太婆阴恻恻一笑,竟然纵起丈余,舍了中凤,抡杖向羹尧打去,那纵起之势,便如一只大鸟凌空扑下,羹尧在马上哈哈一笑,手起一剑,便向杖上一架,只听得铮的一响,又是火星直冒,双方均各一惊,那卞太婆已被反震出去数尺落在马前,羹尧也觉得掌心热热的,中凤一见,连忙一扭娇躯,掉转身来,举剑便砍,更不容她回手,卞太婆虽然力大杖沉,却挡不住中凤那套越女剑法使动,便如游龙一般,招招只找要害,而且轻灵巧妙异常,简直一点也不和她硬接硬碰,一连二十余招过去,卞太婆一见不能得手,卖个破绽,霍的跳出圈子,杖交左手,右手摸出三枚僵月金钱镖来,分上中下三路向中凤打去,中凤一见忙用宝剑,铮铮铮完全打落,一面又挺剑而上娇笑道:“你这老贼婆,要打算仗这个取胜,那更是妄想。”   说犹未完,卞太婆又向囊中掏了一把,大喝道:“休得夸口,好再瞧这个。”   说着把手一扬,那偃月金钱镖真如雨点一般打来,只听中凤又是一声娇叱,使动剑法,铮铮连响,每一近身便被打落。   卞太婆一见仍不能取胜,倏然大喝一声,竟舍了中凤把拐杖一举,冷不防一连三支天狼透骨钉直向羹尧打去,那钉由机簧顶发,既劲且疾,又是连珠射出,羹尧方将第一钉打落,二三两钉又到,连忙身子一闪,又让过第二钉,那第三钉虽然打不中人,却直奔马头而来,羹尧方说得一声不好,猛觉一股劲风从身边擦过,那钉立被打出老远,接着一条黑影,便似大鸟飞掠过去,遥闻喝道:“老贼婆竟敢如此无耻,还不与我接招。”   再看时,却是谢五娘,已从身后马背上飞纵过去,除了一身青衣略为束扎而外,连兵刃全未取出,竟悄然落在卞太婆面前,一伸右掌,便向当头劈下。卞太婆一见来势极猛,掌出带风,忙用拐杖向上一迎,接着又听谢五娘哈哈一笑,手腕微翻,竟将那杖一把捞住,卞太婆不由大吃一惊,暗忖:“我自六十以后,改用这条镔铁拐杖,还极少有人敢用兵刃硬接,那年小子能架我一杖,潜力已是不错,这老婆子居然空手来,岂非怪事。”想着忙用单手一夺,却未能夺回。五娘冷笑一声,手下一沉一扭,卞太婆竟有点把握不住,慌忙双手来夺,谁知才一用力,那根虎口粗细的铁杖竟然分成三段,除二人各执一段而外,那中间一段,竟自落在地下,卞太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窜出老远,拔腿便跑,五娘却哈哈大笑道:   “你尽管慢走,我决不追赶,但烦寄语秦岭群贼,只敢再来,我们不妨前途相见。”   那卞太婆闻言连忙掉头厉声道:“你别得意,是好的将万儿留下,我们少不得有再见面的时候。”   五娘笑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那很容易,你回去只向七十以上的老贼打听一下,江南谢曼华便行了。”   卞太婆只说了一个好字,便飞步落荒而走,中凤一见五娘拈着半截铁杖,负手而立状甚暇逸,不由笑道:“老前辈真乃神力,这老贼固然膂力极好,便这粗的一条铁杖若想扭断它,手上没有千斤之力怎么办到。”   羹尧也从马上纵落笑道:“这老贼婆如论真力,练到如此,自属少见,便身手也自不凡,却想不到老前辈只一见面便将她惊走,弟子等今天又算大开眼界咧。”   五娘笑道:“怎么公子也过誉起来,这老贼婆所练不过外家躁力,乍看似乎难当,其实浮而不实,便我不来,你这夫人也必有制她之策,如论那铁杖之断,却非人力所致,不信你只一看便知道了。”   说着,忙将地下那中间一段铁杖拾起,递向羹尧手中道:“公子只一看就知道了,这全是你和那位周君之力,老妇怎敢掠美咧。”   羹尧一看那杖断处果有刀剑之痕,而且杖心中空,有一处已经断透一小半,这才知道,自己那一剑已将铁杖砍伤,便周再兴那一刀也将杖上砍了一个口儿,所以两人一扭便成三段,忙又笑道:“虽然这铁杖已为刀剑所伤,那老贼婆功力也不算错,今日如非老前辈出场,那胜败之数,还未可定咧。”   中凤忙也笑道:“我原意见她力大杖沉,本想用轻灵小巧功夫赢她,却想不到这老贼婆,连杖中也藏有暗器,如非费虎事前泄机,老前辈又恰好在场,今天还真难说咧。”   说着,费虎已用那凤凰轮上的绒绳,将余媚珠像死狗也似的横曳了过来,众人一看,她那鼻子虽然安上,只有两条刀痕未褪,不由奇怪,中凤忙道:“你这贱妇,既已在鱼翠娘手下逃得一命已是万幸,为何不安本份又来送死?”   那余媚珠已经浑身泥土狼藉,肩上受了一掌,右踝骨上又被周再兴扫中,伤势也不太轻,闻言却一瞪两眼道:“姓云的丫头,你休得仗着汉子势力,便以为了不起,须知老娘却不在乎,杀剐由你,前面少不得有人找你算帐。”   费虎忙又一弯下腰去,啪啪左右开弓打了她两个嘴巴一面喝道:“你这淫妇,竟敢出口伤人,小爷爷先教你认得厉害。”   说着,一眼张见那匹龙马,正在撒溺,连忙抓了一把臊泥,笑嘻嘻的道:“我知道你最爱漂亮,就喜欢个宫粉胭脂,且待我来替你打扮打扮。”   说罢,乘势抹了她一脸,余媚珠不由大叫,嘴一张,又闹了一口,忍不住呕吐不迭,费虎却大笑道:“我不过让你抹上点,怎么连这个也吃起来。”   羹尧连忙喝止,一面道:“你这贱妇既和那老贼婆前来行刺,必不止一起,前面还有些什么人,何人为首,如说实话,我决不容纵人凌虐,也许可以开恩,念你是个妇人把你放了,否则那便难说咧。”   余媚珠一面呕吐着,一面冷笑道:“你问这个吗?前面人多着咧,一过宝鸡,你们的乐子便更大了,你等着罢。”   费虎怒极,又在她口中塞上一片臊泥,踢了一脚,中凤忙道:“这样问事决问不出来,不如先把她也押在后面,等到宝鸡再说。”   羹尧把头一点,便命也和那黄蜂洪五押在一处,一看周再兴虎口虽裂,已用金创药上好包扎起来,虽无大碍,一时到底不便动手,便命天雄仍率费虎前行,幸喜一路并无阻碍,十余里路程,一会儿便赶到。那宝鸡县城,原是一个重要交通孔道,由陕入川必经之地,城中相当热闹,仕宦商贾往来极多,不但费虎到过,便天雄也是旧游之地。入城以后,便在西街,寻着一家三合兴老店,将五间上房,和后两进房屋全包了下来,等伙计泡茶送上手巾面盆,一面洗脸用茶,拍着身上灰尘,一面便问振远镖局在城中有无分号,那伙计笑道:“客官如问别人也许不知道,小店却是振远诸位达官常住的,此地虽无分号,却经常有人来往,现在西跨院便住着一位单镖头,您且坐一会儿,如果有事要和镖局接洽,那是一请便来。”   天雄忙道:“那单镖头是单名一个辰字,外号飞天神吼的吗?”   伙计点头道:“正是这位,您认识吗?”   天雄道:“既是他在此地,那我去看他便了。”   正说着,只听院落里大笑道:“马兄不须累步,小弟在此已经恭候两天了。”   说着只见一个身穿二蓝绸衫裤、三十来岁的伟丈夫已到檐下,一面拱着手一面又道:   “马兄多辛苦了,大人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着衙门办差打公馆,倒自己落店住宿,如非无心巧遇,只向县衙方面打听,那还几乎误事咧。”   天雄连忙让进上房明间落座,一面笑道:“单兄难道不知他的脾气吗?他虽然是一位贵公子出身,又是奉旨出京的学政,却最恶官场习气,这一路上除世交同年不得不拜而外,其余几乎全未惊动,却不特此地为然,他怎么肯闹这个排场。”   单辰低声道:“不是为了闹排场,如今秦岭群贼已经将这条路上全安上了暗桩,不但打算行刺,并且决定连随行各人全一个不留。我是昨日得讯,偏偏方师兄又往兰州未归,我们人手委实太少,等年老弟来,大家还须妥慎商量才好,这些贼人什么下流手段全使得出来,却不可大意咧。”     第十五章 钱 大 令     天雄连忙屏退伙计,又命费虎飞马迎报,一面笑道:“这还用你说,如论秦岭群贼,我们一路上已经出了四五次事,双峰还受了一次重伤,便今日还有两起人拦路行刺,并且已经拿获二人咧。”   单辰失惊道:“他在邢台受伤我已知道,今天又有什么人行刺,拿住两个什么人,你快告诉我。”   天雄忙将情形一说,单辰顿足道:“我也才在京中赶回,初料他们就要动手,也非过宝鸡不可,所以在这里打听你们行程,却没料到竟在未到宝鸡之前便出了事。”   接着又道:“如单论秦岭群贼等,有你们这几位或许可以对付,不过他们现在一面挑动了天山派,一面又有几个鞑王撑腰,闹成了当官强盗,这却不好办。方才我怪年师弟没有通知县衙门打公馆,便也为了这个,须知此间县官钱星仲便是允祀门下,北京城里已有好几次人下来,全住在县衙门里,如果由他觅定公馆,那来的人便多好多顾忌,也许不敢明目张胆动手,否则便更无忌惮了。”   说罢又笑道:“那卞太婆在秦岭群贼之中,也算有数的能手,一时有多臂大力夜叉婆之称,想不到她仗以成名的暗器和铁拐竟败在你们手中,便那黄蜂洪五和余媚珠也全是晚出能手,一上来便输了锐气,这以后也许要好得多,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座店虽然可靠,还须多加防范才好。”   天雄见他虽然关切,却没有锐身急难的话,不由心中微恼,暗想:“谁不知道小心防范,却要你来说。”忙道:“诸承单兄指点,少时年双峰一到,小弟必当言明,老实说,我们这一趟是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便再是龙潭虎穴,也必须一闯,却已无法改道咧。”   单辰见他面带不豫之色,又笑道:“论理小弟与方师兄,应该拔刀相助才对,不过这一带均属秦岭势力所及,弟等既然吃了这一碗镖行饭,便无法过份得罪,所以不便十分出面,只可暗中助力,还望见谅才好。”   天雄不由大笑道:“如论单兄这镖行生意,本来是三分武艺,七分交情,小弟岂有不知之理,您但请放心,不但小弟不敢相强,便年双峰自己来也决无不情之请,彼此全忝在复明堂上过香,却无须客套咧。”   单辰又低声道:“马兄说话还请仔细,这店中人杂,有些话却不便多说咧。”   天雄越发厌恶,暗想以了因大师门下弟子,怎这等胆小怕事,早知你这等脓包,真连动问也不必了。忙又一笑道:“小弟因为适值这上房无人,才敢这等说法,既如此说以后遵示便了。”   单辰又低声道:“但能如此方好,否则一旦泄露,这却非同小可咧。”   说着,把手一拱道:“马兄初到必须稍为歇一会,小弟先行别过,少时等年师弟来再见。”   便自出屋而去,天雄心下愈加不快,忙将那店房详细看了一下,只见正房一连五进,东西跨院之外,西边还有一个极大院落,四面房屋,中间歇着车马驮子,等从那院落回到上房,经过西边跨院。再看单辰所居,却是一间东边紧靠上房的耳房,人已出去,心下不由更加狐疑,又匆匆赶到店外正在向街上眺望着已是万家灯火,来往旅客也纷纷落店,车马人声,只喧嚷成一片,一会儿,费虎引着羹尧等人也到,一同到上房落座之后,天雄便将单辰的态度和所言说了,羹尧略一沉吟道:“这也难怪,他们吃这碗镖行饭的,不是万不得已,焉有轻易得罪附近绿林朋友,多树强敌之理,不过那钱令既是允祀门下,自与秦岭群贼沆瀣一气,这洪五和余媚珠男女二贼却做如何处置咧。”   这时除内眷已经入室更衣净面而外,其余各人均在明间,那几位幕客忙道:“这是拦路行刺的事,还宜送交该管衙门为是,至于怕他庇纵,那我们不妨在文书上说明,已经另文咨行陕省大吏,如有越狱逃亡情事,惟该令是问,谅他便不敢故纵咧。”   羹尧点头,一面命天雄和胡期恒二人详细讯明,另录情供,备好文书,着魏景耀和周再兴将二人押往县衙,洪余两人此时倒不十分倔强,等录好供二人去讫,又命各人分向宿所稍歇,方命人去请单辰,谁知仍未回来,羹尧不由微讶,众人因一路劳顿,均各稍事休息不提。   那魏景耀原系年宅世仆,人本干练,对官场情形过节,仪注均极熟悉,领命之后,一下来便向周再兴悄悄的道:“周老弟,今天这差事可不好办,那位钱知县既是六王爷的人,又和秦岭群贼有往来,咱们非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不可,论武艺我是一窍不通,这官场诀窍,您得瞧我的,可不能过份老实。”   周再兴笑道:“魏二爷,这次您是正办,我不过帮您解人而已,这一双狗男女,如果不到县衙门跑了,那是我的事,一到县衙门,那便全是您的事,我是一切听命好吗?”   魏景耀忙也笑道:“好兄弟,我说的是实话,您可别见怪,委实这些州县官儿,平日作福作威惯了,您要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便反要对您来上一套官腔。咱们二爷又是一个初任官,哪里知道这一套,我并不是小看兄弟您,这叫作在一行谙一行,少时您便知道了。”   说着挑了一辆大车,将洪五余媚珠二人搭了上去,拿了报告文书,一同向宝鸡县衙门而来,到了衙前,那魏景耀命再兴看着二人,先寻门稿二爷,笑道:“敝上是湖广巡抚的少爷,现任四川学政年大人,此次奉旨赴任,沿途本一概不惊动地方官,只因在贵县治下出了点事,却不得不来打扰,还望禀明贵上,容我一见当面呈明才好。”   那门稿二爷姓高名升,原也是一个老于跟官的长随,这知县钱星仲未到任之前,又曾借过他五六百银子,算是一个拿钱的二爷,所以一到任,便派了门稿,一见魏景耀虽然一身长随打扮,却神色傲然,近日对六八两王,派人下来的事,也颇有所闻,请教姓名之后连忙笑道:“年大人关防真太严密了,敝县虽然不属四川,既系奉旨出京,敝上也应办差迎接才是,这一来不太失仪吗?”   魏景耀道:“这倒没有什么,敝上虽然是八旗世家,最近又和雍王爷攀了亲戚,他倒没有官场习气,便这次在贵省境内,除甘陕总督和陕西巡抚,因为一位是世交,一位是座师,不得不拜而外,其余全未惊动,却不独对贵上为然。”   接着又悄声道:“他所以一路微服过境,不事招摇,除开这是书生的本色而外,其他还有机密之处,却恕我未便奉告,此次如非因为在贵县近城迭遇刺客,还未见得便让贵上知道咧。”   高升不由一惊道:“敝县这近城一带向来极其太平,便来往仕宦客商,也从未出事,怎么有人竟对年大人行刺,这还了得,魏爷知道这刺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魏景耀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个高二爷倒不必问得,反正这事就出在贵县东城外十多里地方,如今主犯虽逃,却已当场擒获二人,少时,贵上自然明白,只烦进去代回一声,说敝上特着魏某求见便行了。”   高升一听口风不对,忙道:“既如此说,魏爷请恕简慢,且在此少坐,容我进去禀明敝上,再为奉请便了。”   说着,抓了一顶帽子扣上,便匆匆进去,穿过大堂,一直向签押房而来,那知县钱星仲原系贡生出身,平生读书名场未能十分得意,便以词讼为生,偶然一件命案,几乎连自己也饶在内面,不得已逃往京城避风,辗转托人推荐在六王府总管门下教馆,一住三年。那总管不知用什么法子,在一件军功里面带了一个名字,竟然分发陕西候补,又亏得那位总管,替他求了六王一封八行,这才得署县缺,人已五十开外,自己想想半生坎坷实在弄怕了,也实在穷够了,陕西虽然不是一个好省份,但宝鸡这个缺却不错,钱粮地丁的火耗陋规,出息已是不少,他对词讼又是一位老在行,只遇上一件有油水的案子,总不轻易放过,因此着实弄了一笔银子。生平也别无他好,只有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便是一乐。此外便是见不得漂亮女人,他离开家乡本未携眷,这时正在上房,搂一个新置美妾,看着室内一排银箱自得其乐,大有坐拥八城南面王不易之慨,那高升因为到签押房扑了个空,只得径向上房而来,只见庭院无声,一个小老妈儿正在帘子底下站着,忙道:“老爷在房里吗?相烦代回一声,就说高升有紧要公事要当面呈明。”   那小老妈连忙悄声笑道:“是为那南关外黄掌柜兄弟争产的案子吗?你曾允过我二钱一只金戒子,这却不能过河撤桥,要不然我还犯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又让姨太太不高兴咧。”   高升把头一摇跺脚道:“现在哪还有工夫提这个,你还不快进去替我回一声,否则便要误事咧。”   小老妈儿,俏脸一沉道:“你误事我不管,反正你再打算空口说白话,那可不成!”   高升不由发急道:“谁跟你说是黄掌柜的事,如今已经出了大乱子咧。”   小老妈儿还待不依,钱星仲在房中已经听见,连忙一推那美妾走了出来道:“是高升吗?   那黄福才的案子又出了什么乱子,我已经打听过他老子足有二十多万产业,他那兄弟虽然庶出,却是他老子骨血,便不平分,至少也要拿出个十万八万来给庶母和兄弟过活才是。我只断了三千银子,两间住房,也算帮忙帮到家咧,他还敢怎样,你教他别糊涂,我老爷只须着人吹个风,教他那庶母再补一张状子,照常便可翻案咧。”   高升连忙请安道:“小人做事向来不敢欺负老爷,那黄掌柜的,也决不会允愿不还,不过数目太大,一时筹措不来,只过两天,他允的银子,自由小人送上,目前却不是这件事,那北京城里下来的年学台已经到咧。”   钱星仲不由一皱双眉道:“闻得他在各县全是微服而过,并不惊动,怎么到我这里又闹起排场来,他虽然是一个外省过境官员,并非本省上司,不过来头却也不小,这一来少说些也得花几百银子,才应付得过去,偏又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差却不易办咧。”   高升忙又回道:“回老爷,那年大人已差有人来,倒不是为了请老爷办差!”   钱知县忙道:“你知道什么,他既差人来,焉有不办差之理。”   说着,又摇头叹气道:“本来两位王爷不断的有人来,我已供应不起,这一来更打饥荒咧。”   高升见状不由暗笑,忙又垂着手道:“老爷,接差事小,如今年大人已在这县城外十余里地方遇上刺客,因此才差人前来要面见老爷,小人因为来人口风太坏,所以才赶紧前来禀明,这事还望老爷从速准备回话才好。据那派来的姓魏的说,年大人虽然放的是四川学政,却另有机密要公,他们勋戚之家,如果再有密旨查办什么,那可难说咧。”   钱知县闻言,惊得手脚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忙道:“你问过来人年学台死了没有?如果在我境内出上这件大案,那便不得了咧。”   高升忙又回道:“小人因为那位魏爷的话太紧,所以没顾得问年大人受伤没有,不过那姓魏的也没有提起,只说刺客已经就擒,奉了年大人之命,前来求见,也许大人还不至便遭贼人毒手,老爷只须把他请进来一问不就明白了吗?”   钱知县猛一跺脚道:“这秦岭的人也真正岂有此理,我因两位王爷一再专人前来,着我照应他们,那孟三婆婆又有孝敬,所以处处曲全,还一再嘱咐,不可把案子做在我境内,怎么离城十多里便动起手来,这不活活的要我这条命吗?”   说着把头一点,又长叹一声道:“你快去请那姓魏的进来,在签押房等我,我这就出来便了。”   高升答应一声是,又低声道:“那姓魏的口风很不好,老爷还得看破点才好。”   钱知县又皱紧了眉毛,点点头,便自去更衣,这里高升又一路飞奔出去,魏景耀已经等得不耐烦,一见面便道:“高爷怎么一去这久,别的不打紧,外面还有两名刺客,如果跑了,那却是贵上的职责咧。再说,这案情重大,我们大人已经专人分别禀明这里督抚和雍王爷,您怎么这等慢腾腾的,我这肩上却没法代担这重干系。贵上究竟见是不见,这是公事,与我们无关,您不妨直说,如果不见,那敝上便说不得就将犯人送到省里去了。”   高升忙道:“魏爷,您别见气,敝上委实因为有件要紧公事,正和师爷商榷,所以稍为延误了一会,现在已经吩咐有请,您这就快随我来吧!”   说着又悄声道:“敝上虽然不是老州县官,待人却非常仁厚,来往差官决没有个点缀不到的,您只一见面便明白了。”   魏景耀正色道:“高爷,您可别这么说,兄弟我自跟咱们老大人以来,别的不敢说,却一文非份之财不爱,一点非份之事不做,您要提到这个,那可是找钉子碰。”   高升不语,只赔笑着,一路到了签押房,魏景耀一见钱知县,便将经过约略一说,一面取出文书递上,一面道:“敝上实在没想到,在贵治城关之外便出此事,所好那主犯虽然在逃,却当场擒获两名刺客,不但均有口供可凭,而且这两犯口供,除招认行制不讳而外,还有积案累累大半均在治下,小人一个长随决不敢对老爷说什么,可是您是地方官,还请详加密问才好,要不然敝上就算也不深究,传到京里各位都老爷耳中去也不好,您说是不是?”   钱星仲一看文书已经惊得呆了,再听这么一说,不由分外做声不得,魏景耀又冷笑道:   “钱老爷您别使小人为难,这外面还有两名刺客,您到底是收与不收,还请明白见示才好,敝上现在西街三合兴立等回话咧。”   钱星仲忙道:“此事实在是我疏于防范,以致令年大人受惊,这两名犯人既在这境内做下这等大案,自应严讯重办,还望魏二爷回去在贵上面前美言一二。”   说着,忙命高升将人犯先行收下,那高升却连使眼色,一面答应,退了出去。立传本衙王贵许洪两位班头,将情形说了,着将两犯,先押班房,再候提讯。却不料王许两位班头一听洪五余媚珠两个名字,全大惊失色道:“高二爷,这一来算是送了我们的忤逆咧,这两位在这一带,向来谁也不敢得罪,如今却成了刺客要犯,偏又着落在我这衙门里,这不要命吗?”   高升忙道:“我也知道这事扎手,不过人不是我们拿的,人家送来,我们焉能不管?这岂能怪我们吗?你两位对他两位说明,再好好伺候,不也就暂时应付过去。”   王贵连忙哭丧着脸道:“高二爷,你也是老公事咧,怎么还不明白,这男女两位全有一身好功夫,我们能关得住吗?既得罪不得,万一,人一交给我们便飞了,那怎么办咧。”   许洪也道:“慢说他二位要走,我们拦不住,便是孟老太婆捎个信来,要这两个人,也没法不交,这该如何是好咧。”   高升冷笑一声道:“这可是你们两位的差事,老爷只着我们和你们说将人收下,可没说别的。你两位要嫌差事棘手,不能收,那不妨当面和老爷说去,好在年大人派有人在,只要两位说不能收,老爷和那位魏爷答应,那便行咧。”   两位班头一听,哪敢再说什么,问差事在什么地方,高升道:“这个我可不知道,据那位魏爷说现在衙门外面有人看着,你两位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两位班头闻言,忙向门房外面一看,果见头门外面,停着一辆大车,天虽黑了,车上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除车把式而外却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精悍少年,连忙赶了出来道:“哪位是年大人派来押送犯人的,我们老爷有话,教将差事先交我们,费神,这就辛苦点交一下好吗?”   周再兴已经等得不耐烦,闻言忙道:“我姓周在这里,差事也在这里。”   那王贵连忙赶着一看,只见洪五和余媚珠揉头狮子一样,半躺半靠在车上,那洪五连捆也没捆,心中暗想:“这两位全是了不起的角色,便有镣铐也拦不住他们不走,怎么就这等老实,这是存心打官司来了。”想着忙向周再兴道:“周爷,这车上两位全是差事吗?你带有文书花名册没有?”   周再兴略—请问姓名之后忙道:“文书和花名册已由一位魏二爷送进去,差事就是这个,二位既来点收,我只告诉你姓名便行咧。”   那王贵原是老公事,闻言一见机会忙道:“周爷,你虽是大衙门里出来的,却不知道我们的苦衷,这既是行刺大人的要犯,没有年貌名册,我们怎么好收,再说天已黑了,万一有个差错,周爷不要紧,我两个却担不了这大风险咧。既如此说,且等那位魏爷出来,我们再照册点收,反正忙不在一时,你还怕他两个跑了吗?”   说着就灯光下向洪五一使眼色,又向周再兴道:“周爷,我哥儿两个是在班房恭候台驾,只文书名册一到人便算交给我咧。”   那许洪在旁也会意,索性连车也不近,踅运转身去,那车上的洪五和余媚珠一听,这明明是递话着他两人趁机逃走,二人方一挣扎,周再兴已经掣刀在手,大喝道:“你两个只敢逃走,那是格杀勿论,如让谁跑出五步去,你把我周字倒过来写。”   洪五虽然两腿可以行动,却无如臂伤未复,余媚珠更是臂踝均负伤,又是周再兴手下败将,闻言俱被镇住,再兴见两人老实下来,又向王许二人喝道:“你两个也快回来,我有话说。”   王贵本想提醒洪余两人在未交代清楚之前逃走,便可做足人情,自己又减轻了不少干系,却不料洪余二人竟不敢动,已是一怔,再听周再兴一喝,也停住了脚道:“周爷有什么话说,这公门口的事,却不是只凭口舌可以算数的咧。”   再兴冷笑一声道:“这话是你说的,停一会可别忘记了。”   接着又道:“你有几个脑袋,竟敢借故延宕,有意刁难,不收犯人,已是该死,还敢教唆行刺大人要犯逃走,你两个自己估量着没有?”   那王贵想不到周再兴虽然年轻,自己用意已被看破,说话竟这等老练,又见那副声色俱厉的样儿,不由一怔,方说:“周爷快别误会,这个我们怎敢。”   魏景耀已从大堂里面一路走了出来,高声道:“周兄弟,犯人不必交咧,咱们一同回去禀明大人便了。”   再兴方在诧异,后面已经跟着赶出一个人来道:“魏二爷快请回来,兄弟现奉敝东之命还有话说咧。”   周再兴一见魏景耀已到身边不远,忙也冷笑一声道:“魏二爷您说把犯人带回去吗?人家还不收咧。”   说着怒气冲冲将经过一说,魏景耀也冷笑一声道:“这倒好,那兄弟您多辛苦点,咱们这就回去得咧。”   话犹未完,那跟出来的人,已经气喘嘘嘘的赶到,忙先向王许两个班头瞪了一眼喝道:   “你两个怎么把差事越当越回去咧,方才老爷已着高升传话,命你将人犯收押,为什么一定要见公事名册才肯答应,须知这是行刺要犯,却不能耽误咧。”   说着又向周再兴一拱手道:“您别生气,这些奴才委实死心眼儿,还望不必计较,少时定当禀明敝东受罚,这两个犯人我着人收下便了。”   接着又向魏景耀笑道:“我那敝东向来就是一个半吊子脾气,魏二爷也请多多担待,二位且随我再到敝衙门小坐如何?”   魏景耀忙道:“不必了,我们出来已久,回去一迟,还恐敝上见怪。”   那人略一沉吟微笑道:“如此也好,不过明晨还请一谈,魏二爷能赏脸吗?”   魏景耀脸色稍转也笑道:“那也再看罢,只敝上不走,我是在寓恭候,否则那便后会有期了。”   那人又扯着魏景耀附耳数语,一面命高升填了一张印收,交给魏景耀,一面把手一拱道:   “一切还请原宥,敝东这也就来向大人请罪咧。”   魏景耀一面藏好那张印收,一面也拱手答礼,等那王许两个班头,命伙计将洪五余媚珠二人从大车上搭了下来,便向周再兴道:“如今公事既已交代明白,我们也该回去禀明大人咧。”   说着向车把式把手一挥,驱车径去,这里王许两位班头等魏周两人走后,忙又向洪五和余媚珠赔了若干小心,说了无数好话,才将两人扶进班房不提。那周再兴出了县衙,因为不知魏景耀为何忽然拂袖而出,忙问所以,魏景耀笑道:“那是我存心吓唬他,却想不到你在面前也吵了起来,如非因为二爷立等复命,这犯人又不便真的带回去,今天我非得再教训教训他不可。”   说着忙将经过一说,原来那钱知县自命高升退出之后,便忍痛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封套来,递在魏景耀手中道:“魏二爷,您一路多辛苦啦,不过陕西是一个边远省份,这宝鸡又是一个冲繁疲难的缺,兄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十两银子,送您买双鞋穿,在大人面前,还望美言一二。”   魏景耀初见钱知县掏出红封,中间是硬帮帮的一块,已是不快,再听是十两银子,不由脸色愈沉冷笑一声道:“钱老爷,您这可不对,小人虽然是跟年大人当差的奴才,却自信生平从未取过不义之财,您这一来,到底将我当作什么样的人看待,须知小人虽生就一个奴才命,骨头却是硬的,这个您还是留着赏别人吧。”   这一来不禁将个钱知县僵在那里,掏出来的红封,竟有点收不回去,就在这个时候,那签押房的对面,正好是刑名师爷郑雨亭的房间,那郑师爷原已得讯,人虽坐在自己房中,魏景耀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知东家向来对银子是取之如沙泥,用之如锱铢的,连忙走了过来,把手一拱笑道:“东翁别怪,你向来做事极其贤明,今天怎么忽然也俗套起来,晚生素知年大人乃是今之贤公子,你但看他一路上全没有惊动地方官,便可知决非俗吏可比,请想以他这样的主人派出来的管家,能受你的馈赠吗?”   说着,又哈哈一笑看着魏景耀道:“魏二爷方才说的话我已全听见,这原难怪你动气,不过既在敝县境内,出上这档逆事,却非二爷帮忙不可,所幸年大人并未受伤,刺客业已就擒,还望美言一二。”   说罢又将钱知县扯向室外商量了半天,遥闻钱知县怒道:“他来头再大,与我何干,总不能凭他们一面之词,说刺客就刺客,对一个奴才你也要我这样将就,我哪里赔累得起,那还不如干脆让他把人送还省去咧?”   魏景耀闻言不由又心头火起,忙道:“钱老爷您得把话弄清楚,犯人您收不收不要紧,小人可没敢叨扰什么,您可别以为我安着什么心,既如此说,小人权且告辞咧。”   说着,真的拂袖而起,出了签押房,便向外面走去。   那钱知县见状,不由又慌了,郑师爷这才也赶了出来,周再兴听罢看了他一眼笑道:   “难怪那位老夫子气喘嘘嘘的赶了出来,那您到底想弄他多少银子咧。”   魏景耀连忙正色道:“兄弟,您为什么也说起这话来,我想弄他的钱,也不是这等做法了,再说咱们二爷何等圣明,果真一出门就打算这样胡来,那便不用打算再混下去咧。”   说着,一同回到三合兴客栈,竟将经过毫无隐讳,据实禀明,羹尧用罢晚饭,正等两人回信,听罢不由双眉微耸道:“我真想不到京外的吏治坏到这样,竟视贿赂为当然,这世风也就真不可问了。”   天雄在旁不由笑道:“这个何消说得,上次小弟在邢台那位李令不也就全是打发银子说话吗?”   接着又道:“这是小事,你就想管也管不了许多,不过这两名刺客的口供我们虽避重就轻没提六八两王的话,这位钱太爷如何申详尚未可知,最好还须留上一二日才好,你不听他公然说,刺客不刺客,不能凭我们一句话吗?这却未免可虑咧。”   胡期恒也道:“这位钱大令既系六王旧人,也许就暗弄手脚亦未可知,年兄还须专人分往西安北京两地说明才好。”   羹尧点头,一面道:“这陕南一带,在京时各位尊长全曾说过,由方单二位布置,此刻如由我们这里派人出去,还恐群贼邀截,最好请他两位由镖行中人递出去便要好得多,那单兄既在此间,为何迄未见面,这又是何道理,如果连这点全不便担承,那就非另外设法不可了。”   正说着,忽见店中伙计来报道:“西跨院那位单镖头,承马盛意,替他引见年大人护送行李入川,本当遵命,不过他们人手委实分派不出,又因为有一帮皮货客人要到西安去,已经答应在前,不能回绝,如今客货已齐,明日五鼓便须上路,客人约定在天祥皮货庄聚齐动身,连向马爷辞行也来不及,所以着小人前来说一声,务必请马爷和年大人多原谅。”   这话一说,不但天雄再兴二罗全都诧异,便连羹尧也觉奇怪,接着外面又报宝鸡县钱知县来拜,并将手本呈上,羹尧忙命众人暂退,一面派人传话上房相见,那钱知县一到上房门外,便拜伏在地道:“卑职该死,一时疏于防范,致令大人受惊,还请恕罪。”   羹尧一面答礼扶起,一面将那钱知县一看,只见他虽然穿着官服却生得獐头鼠目,猥琐不堪,忙道:“兄弟与贵县隔省而治,本不当惊动,却不料竟在城郊迭遇暴客下手行刺,虽然天幸未遭毒手,刺客也当场拿获两名,但现在贵县治下出事,便不容不送请究办,还望从速讯明何人主使,并将在逃同党严缉归案严惩才好,否则这澄平驿路仕宦商贾便视为畏途,此风固不可长,便一经入奏,贵县也难免获谴了。”   那钱知县初闻羹尧是个贵家子弟出身,年纪又不大,还道易与,这一见面,只觉对方虽然是个白面书生,却二目威光逼人,连忙又惊得跪了下去道:“这是卑职该死,还望大人成全。”   羹尧忙又扶起,一面道:“贵县不必如此,但能从速讯明何人主使,伏法究办,兄弟决不愿过事株连,不过这事既出在贵县治下,使不得不多费贵县清神,如果万一再出枝节,兄弟却也爱莫能助咧。”   说着又笑道:“闻得这两名刺客,均系秦岭积年悍匪,除这次行刺本院而外,便在本地也是积案如山,贵县既系此间父母官,也须讯明为民除害才好,否则便兄弟不加深究,当地岂无正绅,那便也难说咧。”   钱知县闻言更加惶恐,只有连声称是,羹尧又淡淡一笑道:“兄弟所望贵县的,也只在毋枉毋纵而已,其他还是贵县自己的事,恕不多谈了。”   说着便端起茶碗来,可怜那钱知县,才从地下爬了起来,屁股只在那椅子上贴得一贴,两边家人已经高唱送客,只好一举茶碗,便行告辞出去。羹尧等他走后,又请来众人集议之下,仍命由天雄率领加意防范,并决定多留数日,一面打听群贼动静,一面等候县衙回文,看他如何审讯。只不解单辰方兆雄何以如此怕事,竟不出面,二罗天雄再兴均不免窃窃私议,幸喜当晚并未出事,第二天一早那钱知县又来请安,并送了一桌酒席,说明两名犯人昨日已经连夜讯过一堂,除对主使人坚不吐供而外,只承认因为大人车仗颇多,打算拦路劫掠,同伙除卞太婆一名在逃而外,其余也无羽党,并称该匪巢穴现在甘肃省境,应请由大人行文该省缉获等语,羹尧不由笑道:“既如此说,贵县辛苦了,但对这个犯人拟做若何处置咧?”   钱知县躬身道:“卑职对这样大案决对不敢延误,刻已据实申详上去,只等回文一到便将全卷人犯一同解出,如以两犯案由而论,自当立决,不过公文往返当须时日,大人赴任在即,还请先行,这一路之上在卑职境内,刻已派人沿途护送,并已商请驻防官兵,随时协助,量不至再有宵小侵犯,但我事前疏于防范致令大人受惊,还望恕罪。”   说着又叩头下去,羹尧见他居然如此,倒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忙道:“如此有劳贵县了,不过这前途真不至再有宵小来扰吗?”   钱知县站了起来以后,又躬身道:“大人明见,从这里入川,道途险阻,这一路上委实不甚平静,不过卑职境内,因为适已略有布置,所以才敢这等说法,至于出境以后,那就鞭长莫及却不敢说咧。”   羹尧不由含笑点头端茶送客,钱知县走后,不久那回文也到,转是那郑雨亭却对魏景耀失了约,竟未前来,这魏景耀等过中午,不由心中暗恼,觑得羹尧饭罢,身侧无人,连忙乘机请安道:“奴才禀二爷,这宝鸡县钱星仲上午说的话,这其间还恐有不实不尽之处,二爷还得留神才好。”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他的话有不实不尽之处,是看出什么来吗?”   魏景耀忙道:“奴才因系府中世仆,自幼便随老大人当差,此番跟二爷,更外一点不敢大意,所以从出事以后便处处留心,昨晚奴才和周再兴送那两名刺客去,不但那钱知县十分恐惧,便他手下班头也唯恐得罪两个贼人,只这一夜工夫,哪会便将口供问出,而且竟敢这样托大,敢保在他境内不再出事,这已奇怪。再说这两名刺客,在马老爷和胡师爷问的时候,明明供认奉了六王爷之命前来行刺,只因二爷说恐怕牵涉王爷在内不便,才将这个抹去,只说他们供认行刺不讳,何以一到县衙,竟说是意图拦路劫掠,连行刺的话也翻了供,这不显而易见其中有弊吗?”   说罢又请了一个安道:“奴才因为身受主子重恩,才敢放肆胡说,还请二爷明察。”   羹尧笑道:“看你不出,倒也是一个有心人,不过此事我已洞若观火,这一定是六八两王府已差有人来,着他这样应付无疑,说不定连秦岭贼首全都参与其事,亦未可知。但是这样一来也未必与我们无利,所以我才佯作不知任他闹鬼,反正我们今天不走,少时我必命人详细打听,你还有话说吗?”   魏景耀又躬身道:“二爷果真圣明不过,您既已看出,奴才便放心了,不过今天既不赶路,奴才闲着也是闲着,打算趁这半天工夫再出去访查访查,二爷看使得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你能如此留心,那倒很好,不过遇事还须仔细,这其间不止官匪勾串舞弊而已,还有若干江湖人物,却非你所能应付,去只管去,一到黄昏便须回来,却不许贪功误事咧。”   魏景耀连声答应退了下去,天雄在前进听得分明也走来道:“方才这魏景耀的话委实有理,便小弟看法也是如此,不过凭他决访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这县城以内白天不虞出事,此间原系小弟旧游之地,便两位罗老弟也颇有熟人,我也打算邀同他两位一齐出去看看,您看使得吗?”   羹尧笑道:“如得马兄和两位罗老弟出去,那又比那奴才要好得多,焉有使不得之理,只是偏劳令我不安而已。”   接着又笑道:“这里古迹甚多,又是古栈道北口,如非因为官身不便,便连小弟也要出去看看这陈仓古道,现在却不便奉陪了。”   天雄闻言便告辞出了上房,换上衣服,将二罗邀来,那罗翼罗轸原本少年好事,闻言欣然相随,天雄又唤过周再兴在前进看守,并督率府中随行健仆严加防范,这才和二罗出了店门,只因心中放不下那单辰是否真已保镖东行?首先寻着天祥皮货庄一问,果然已于五鼓动身,这才沿着长街一路信步而行,暗中访察不提。那魏景耀离开店中却先奔县衙而来,旧日各县衙门前面,靠近班房,多有小茶酒馆开张,专做公门口买贾,更有书吏人等,接洽词讼也全在这些地方,往往这些茶酒馆的主人,也就是衙中班头书办,魏景耀深知诀窍,此刻已经改了一身贵卖打扮,在衙门看了一阵告示,便在一家挂着四如春招牌的小酒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酒,两样熟菜,慢慢喝着,那酒馆只有两间门面,东边一大间,放着三五张桌子,西边一小间却中分为二,前面柜房,后面算是雅座,魏景罐那张座头便在大间西北角上,紧靠着雅座,这时午饭虽过,客人却不少,所谈大抵不离词讼钱粮,半晌之后,忽听有人在柜上嚷道:“喂,掌柜的,你快问问灶上是怎么搞的,人家洪五爷又发了脾气咧,说炖羊肉太咸了,红烧肘子也火工不到家,几乎连碗碟全摔了,如今王许两班头一再赔小心,才伺候下来让我和你说,赶快做上两样拿手绝活送去,可别再挨骂,让他两位为难。”   魏景耀不由心中一动,再偷眼一看,却是一个衙门口小伙计,接着又听柜上的掌柜的哼了一声道:“这个年头儿,世道可真大变咧,线上朋友竟敢在衙门里和班头发威,这不是奇事吗?凭许王两位班头也算得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怎也这样将就,要依我说,索性替他把三大件一上,送到大牢里,让他看上两大溺桶,再不行,送他一顿皮鞭子霸道棍,不也就老实了吗”   那小伙计闻言又鼻孔里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要是寻常犯人,王头许头肯这等将就吗?人家不但是秦岭孟太婆手下的得力头目,又是暗中奉了王爷之命来的,他两个有几个脑袋,怎敢得罪。老实告诉你这是因为要遮掩那位年大人的耳目,才不得不委屈那位洪寨主在班房里住上几天,否则早住到花厅里去,由老爷作陪咧。”   接着又见那伙计竟走进柜房和掌柜的附耳数语,那掌柜的不由顿现惊慌之色,连声称是,魏景耀越发料定其中必有蹊跷,猛听酒座又有人冷笑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那孟太婆不就住衙门里面吗?洪五吃亏的是男人,所以押在班房里,那姓余的骚娘们,不早已香汤沐浴,打扮得花鹁鸽也似请入后堂,和县大爷在一处吃喝吗?你怎怪得姓洪的之摔家伙发脾气咧。”   魏景耀掉头一看,却也是一个公门中打扮的汉子,脸上已经喝得红扑扑的,一面端着杯子仍在喝着,一面像和谁在生气的模样,正在说着,那在柜房里的伙计已经走了前来低喝道:   “宋昌,你这醉猫又在这里胡说什么,这是何等重大的事,也是能在茶馆酒肆随口乱说的吗?”   那宋昌却放下酒杯,猛一瞪眼道:“王老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老子说这话,你别看你那哥哥王贵在钱老爷手里跑红起来,老子还没有把他看在眼睛里。三年前,这衙门里哪有他说的话,老子拼得这份差事不当,便那钱星仲也咬不了老子的,好便好,不好可别怪便乘年大人在这里,大家给抖出来。”   那王老幺也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好话,听不听由你,你只管嚷吧,少不得有人请你回去。”   说罢扬长而去,那宋昌又灌了两杯,也便起身算帐出店,魏景耀忙也给了酒帐,跟在后面,才出店门,便赶上一步,在宋昌肩上拍了一掌道:“朋友,您也在这衙门当差吗?那太委屈咧,前边有条僻巷,咱们借一步,稍为谈上两句可以吗?”   那宋昌把头一掉,将魏景耀上下一看却不认得,忙道:“尊驾是谁,我们没见过,你也许认错人咧。”   魏景耀连忙悄声道:“朋友放心,我决没恶意,咱们找个地方略为一谈,您便知道咧。”   那宋昌原本县衙门壮班卯首,手底下也还明白,只因为人爽直,不善逢迎,钱星仲到任之后,才另点了王贵,此刻虽然有酒意,心下当自明白,一看魏景耀虽然买卖人打扮,却满口京腔,已经料到八分,忙也低声道:“爷台是跟年大人来的吗,小人方才那是醉话,你却信不得咧。”   说着,那脚底下,却跟着魏景耀走着,不到三五家,便是一条僻巷,两人进了巷子,魏景耀觑得无人忙又笑道:“朋友,您别害怕,在下确实是奉年大人之命,前来访查此案,您别瞧他老人家是一位公子哥儿出身的少爷官儿,在江湖道上可也大大有名,不管九流三教,当差应役的朋友,只有一技之长,如被看中便是朋友。再说,他老人家跟雍王爷既是口盟弟兄,又是郎舅至亲,要打算提拔个把人,那是易如反掌,目前他老人家正要打算访查这两名刺客的来龙去脉,您要知道详细,跟我去对他把实话一说,那将来说不定,大小就有个前程,您要不愿意,在下也决不勉强,那您只管请便,咱们便再见咧。”   那宋昌不由惊喜不定,忙道:“当真年大人肯赏见我一个下役吗?爷台却别开玩笑咧。”   魏景耀笑道:“我和朋友初次见面,焉有开玩笑之理,只您愿意,我们不妨就此便到三合兴去,您一见面,便知道我不是骗您咧。”   宋昌忙又道:“要到三合兴去,并不大远,不过县衙门和秦岭来的人已在那店外布上,小人如果进去,也许那钱老爷和孟太婆全放我不过,他们对大人手下,在这县城之中决不敢怎样,对小人就不同咧,如果真的大人有话要问我,爷台还请留下台衔,容待天黑,小人再由后门进去,便要好得多。”   魏景耀忙道:“那也行,我姓魏叫魏景耀,您要真去,只先找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不过您可别失信,那我在大人面前便不好再说什么咧。”   说罢,正待掉头出巷,宋昌忙又道:“爷台不必再回到衙前,只从这条巷子出去,那便是西街,再向西走上二三十家,便到了。”   魏景耀依言,走出那条僻巷,果然便到西街,离开三合兴客栈也不远,进店以后,忙将情形禀明,羹尧听罢,更料其间必有重大奸谋,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说,你不妨且去歇一会,那宋昌如来可速命他见我。”   等魏景耀退下之后,正退入东间和中凤商量此事,忽听前进周再兴喝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竟敢向里面硬闯,还不与我站住。”   接着又听一个孩子道:“我明明看见喂熟的一只鸟,从外面飞了过来,寻一寻又有什么要紧,凭你这么大的人,难道还想赖我的鸟儿吗!”   中凤忙就窗隙一张,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身青布褂裤,头上还用大红辫线,梳着一条辫子,人又生得眉清目秀,雪白的皮肤,心疑附近居民子弟,忙一掀帘子道:“你别吓唬他,既然他说有鸟儿飞进来,也许倒是真的,不妨让他找一找。”那孩子已到了上房檐下,闻言向周再兴一笑道:“你瞧,人家这位大婶儿多么好,我也只不过找一找,找不着,也就走咧,谁还敢赖在这里不成。”   接着羹尧也走了出来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姓什么,叫什么,你就是要来找鸟儿,这是我们住的地方,也该先说一声,却不许这么横咧?”   那孩子抬着一张小脸,四面略一张望,一面又绷着脸道:“你先别怪我,我在前面早和他说过了,他不说理,开口就打算骂人,能怪得我吗?”   接着又走向东间,在窗下向里一张道:“那只鸟儿果然没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回去把那只秃顶老鹰放出来,它便跑不了咧。”说着,竟不理众人,又向前进走去,周再兴虽因中凤一说,没有拦他,这时见他要走,忙又堵在院子当中道:“小兄弟,你别走,我们大人既有话问你,为什么不回答?”   那孩子噗嗤一笑道:“我是一个孩子,就是见不得大人,你有这本领,前面飞的、走的、爬的东西多着咧,不会省点力气去逗逗他们吗?”   说着,竟从再兴胁下一掠而过,便似一支弩箭一般,直穿中进,走了出去,饶得再兴身手再快,也没能拦住,等再赶到前面,已经不知去向,众人不由全是一怔,连西间正在做静中功夫的谢五娘和马小香也走了出来,一问情形之后,周再兴忙道:“方才我因马爷和两位罗爷全都出去,恐有奸人混了进来,便一步也不敢离开,在前面看着,这孩子一进来便东张西望。   我问他找谁,他也说是要找一只鸟儿,我想拦没拦得住,竟被他闯了进来,这小东西,不但身法极快,而且手底下很有两下,我两次暗用擒拿手法,均被从容逃去,这就可想而知,如系贼人遣来,那就大可虑了。”   羹尧和中凤一齐摇头道:“这孩子虽然来得奇怪,身上也确有功夫,但却不像贼人所使,否则,他手底既有两下,却不会这等善来善去,至少也得留下两句话才对。”   正说着,天雄携着二罗已从外面回来,天雄默然,二罗却一脸忿忿之色,羹尧心料必有所遇,正在要问,天雄已先向二罗开口道:“二位贤弟不必难过,这孩子虽然淘气,却未必便是有意掂二位斤两,具有恶意,一个小孩子,你二位难道还放在心上不成。”   罗翼首先道:“我真想不到,这次回川,竟在家门口,丢了这么一个大人,这一来真无面目见人咧。”   罗轸也愤然道:“事情虽然不算什么,如果是真正成了名的人物,我兄弟本来出道未久,也不会难过,如今却跌翻在一个孩子手里,这不太嫌岂有此理吗?”   羹尧见三人异口同声,全提孩子,忙问情形,二罗不由愤然说出一番话来,原来天雄和罗氏弟兄,自离天祥皮货庄之后,便信步向西城走去,才走不多远,便见两个孩子迎面而来,一个年纪略大的不过十四五岁,一个较小的亦不过十二三岁。   那大的一个孩子道:“你别得意,须知爷爷所以不让我去,教你去,那并不是你比我强,只不过因为你年纪小,不让人家碍眼而已。”   小的一个闻言似不服气,忙也道:“你别不害羞,竟以为你比我强,爷爷早说过,这事必须胆大心细,临事不乱,还要手脚溜滑,口齿来得才行,却没说碍眼不碍眼咧。”   那大的一听怒道:“谁不害羞,你如真比我强,如何爷爷不肯让你到秦岭去,倒愿意带我走咧。”   小的一个气得一鼓小腮帮子道:“谁说爷爷不肯带我去,他老人家早说过,只不淘气,便一样也带我去咧。”   三人一见那两个孩子虽然随便走着,步法却和寻常孩子不同,眼神也有异,一望而知,全曾练有上乘内家功夫,又听口中连提秦岭字样,不由全把脚步慢了下来,偏那两个孩子机伶异常,看见三人伫足不前,立刻相互一使眼色,小的一个,先笑了一笑道:“我不和你说了,先送信去咧。”   便擦身而过,那大的一个也笑道:“你去你的,可别丢人,快些回来,晚上我们再去看那没鼻子的女人,也许还有热闹呢!”   说着看着三人,一蹦尺把高,猛一掉头,又折了回去,罗翼忙道:“小哥慢走,我有话说。”那小的一个一闪身,便进了一条小巷子去得无影无踪,大的一个,掉转身,却仍一路蹦跳着向西走着,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罗翼忙又叫了一声小哥,足下一紧赶了上去,却不料那孩子,虽然向前走着,那脚后跟忽然蹴起一块酒杯大小的鹅卵石,一下直向罗翼头上飞来,罗翼冷不防,几被打着,幸而眼明手快,把头一偏,一掌打落,起初还疑事出偶然,忙又叫了一声:“小哥慢走,我有话问你。”   那孩子向前窜出一步,脚跟一起,又蹴起一块干马粪,迎面打来,这一来罗翼不由心头火起,一面闪身避过,一面大喝道:“你这孩子为什么把石头马粪踢得满街乱飞,我有话问你,知道吗?”   那孩子猛一转身绷紧了小脸道:“你在和谁说话,我踢石头马粪,你管得着吗?”   罗翼愈怒道:“哪里来的野孩,竟敢这等发横,你家里有大人吗?”   那孩子又一瞪小眼道:“你想见大人吗,那就有你的乐子咧。”   说着,双脚连蹴,那碎石马粪便如雨点般打来,虽然一下也没打中,但尘土四起,竟闹了一头一脸,罗翼不由大怒,猛一伸手,一个金龙探爪,便当胸抓来,那孩子略一闪身避开,脚下又踢起一块石头,直从罗翼耳根擦过去,这一下不但罗翼怒不可遏,连罗轸也被激怒,连忙一个纵步,窜出孩子前面,大喝道:“小贼竟敢放肆,还不赶快站住。”   那孩子竟使了一个童子拜观音架式站定道:“你两个打算一齐上是不是,须知这在城关里面大街之上,还轮不到你们发横咧。”   罗轸忙又喝道:“你这小贼真敢动手吗?那便莫怪我要教训你了。”   说着身子一闪一个黄莺掐膝,便向孩子脖子上抓去,那孩子身子一侧,闪过一边,乘势抓起一把砂石打了罗轸一个满脸开花,闹得睁眼开口不得,罗冀见兄弟竟栽在一个孩子手里,不由把心一横,一下窜向那孩子身边,手起一掌劈下,那孩子一笑,又将身子一侧避开,正打算照方抓药,去抓砂石掷来,罗翼身子一挫,飞起一腿便扫了过去,那孩子身子偏着,右手方一沾地,罗翼那一腿已经扫到,天雄在旁看得明白,连忙高声叫道:“罗贤弟千万别伤这孩子,他如系秦岭贼人羽党谅也跑不了,我们却不可误伤好人子弟咧。”   说犹未完,只见那孩子,右手在地下一按,跟着身子一旋,反旋出老远,一个鲤鱼打挺,立刻站了起来大笑道:“你放心,他伤不了我,瞧你份上,我也不再逗他两个咧。”   说着,一个箭步窜出丈余,这时却好有一群驮子吆喝着走来,那孩子一连几纵,闪向牲口丛中便不知去向,二罗不由又是气愤,又是惭愧,一面拍去身上污尘,一面道:“这小鬼可恶已极,也许又是秦岭贼人差来有意消遣我们也未可知,可惜被这一帮驮子一挡,让他逃去,否则我非捉住他,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   天雄连忙劝阻道:“二位贤弟不可如此,如依我看,这两个孩子虽然淘气调皮,手底下却很明白,说不定便是什么能手子弟,如系秦岭门下,加以惩戒,自然无妨,否则岂不更树强敌。”   二罗仍觉愧忿不已,这才一同回来,天雄说罢之后,周再兴忙道:“马爷看见的那两个孩子,内面有一个是一身青布褂裤,头上梳着红线小辫子的吗?”   天雄忙道:“那小的一个正是这等打扮,你在哪里也看见过吗?”   羹尧笑道:“岂但他看见过,方才这孩子已经到这里来过,现在还不知道他闹的是什么玄虚咧。”   说着忙将适才的事一说,天雄不由失惊道:“照这么一说,这孩子定是那小的一个无疑,他和那个较大的孩子,曾有送信之说,这还须各处查一查才好,说不定已经做下什么手脚咧?”   中凤闻言,猛忆那孩子在自己和羹尧走出东间之后,曾在窗外张过,连忙赶进房去一看,只见那帐帷上,竟虚钉着一支竹制甩手箭,箭杆上又缚着一个小纸卷,连忙取下一看,只见却是一张海月笺,笺上大书着:“秦岭群贼刻因徇钱令之请,在城厢以内,决不动手,但此中亦颇有能手,仍拟于中途一逞,连云栈道本古之天险,稍一不慎,即易为所乘,饮食行止更以戒备为宜,能越褒城,庶几无患。”   那笔行书,写得非常苍劲有力,却无上下款,连忙连那支甩手箭,一齐拿在手中,走向明间笑道:“大家毋庸揣测,人家信已送来咧,如依我看,决定是友非敌,那两个孩子,也许出于哪位老前辈所差亦未可知?”   说着将竹箭和笺纸递在羹尧手上,大家团团围住一看,羹尧忙道:“如以语气而论,自应是一位老前辈,但既知贼人内情为何却不与我们见面,转令一个孩子,送上这样一封信来,这又是什么道理咧。”   二罗因为信又出于那孩子送来,不由愤然道:“果真出于前辈善意示警,何至弄此玄虚,也许又是那秦岭贼人,故意写这信来,另有用意亦未可知。”   谢五娘看了他一眼笑道:“适才那孩子的身法,我也约略看见,倒颇像我一位老友家数,如果是他的子侄儿孙,那不但是友非敌,便秦岭群贼之中再有能手也不足畏了。”   天雄忙道:“老前辈既然看出他的家数来,何妨说明,叫大家也好放心吗?”   谢五娘摇头道:“我也只不过揣测而已,此刻焉能断定,而且这人性情向极古怪,他事前既不显露,如果说破,倒反不好!”   小香也笑道:“恩师所说的这位老前辈我也猜到一二,这位老人家,果然有些怪癖,如果肯加助力,那这一路之上,便再有凶险也可保无虞了。”   谢五娘连忙以目示意,一面道:“话虽如此,此老向例不到危殆决不出场,而且他还有一位老站在对面的欢喜冤家,他既传书示警,还宜小心为是,此事不必再谈,如果传出去,另生枝节,那便反而不妙了。”   说罢仍和小香回到西间,羹尧闻言,忙命众人各去休息,自己也和中凤回到东间,又详细查明并无其他异状,这才向中凤悄声道:“谢老前辈和马姐,既然知道这位传书示警的老前辈,为何又讳莫如深,你知道是谁吗?”   中凤抿嘴一笑道:“我怎会知道,你怎么不去问小香姐,倒来问我。”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这是正经大事,何必取笑,你看,自邢台治伤之后,她肯多理我吗?我如问她岂不又讨无趣。”   中凤又笑道:“那是你咎由自取,却怪不得人啦。”   说着又悄声道:“我猜这位老前辈不但谢老前辈至友,定与小香也具有渊源,她们既然不说,其中必有缘由,你又何必问得,人家既然传书示警,自不置身事外,何况还有他师徒同在,只一遇上事,决无不现身相见之礼,到那时候,不就明白了吗?”   说罢,又附耳道:“倒是这一路上,我看小香姐已经把心寒透,你自问对得起人家吗?”   羹尧一面点头,一面也悄声道:“如论对马姐,我也问心难安,但为对师妹计,却不容再为分爱呢!”   中凤不由又低啐了一口道:“你别推在我身上,我却不领这份盛情。”   接着又道:“我们且别谈这个,倒是那宝鸡县既已说将此事申详上去,还须仔细,便西安和北京也必须专人去信才好,这却迟不得咧。”   羹尧忙道:“此点我也见到,只因在这一带,我们一切布置本来说定由方单两位负责,偏偏方师兄并未见面,单师兄又保镖远出,如由驿递寄出又恐不妥,那说不得只有仍旧派人分送西安,再行转出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天色渐晚,大家用罢晚饭,魏景耀忽然悄声来报道:“回二爷的话,那宋昌已从后门进店,有话要当面禀明。”   羹尧道:“你曾先问过他,那秦岭贼人和六八两位王爷有些什么人在县衙之中吗?”   魏景耀道:“奴才虽然问过,他却非见您本人不说,所以才先来回二爷。”   羹尧略一点头道:“既如此说,可命周再兴、费虎伺候,传他进来。”   魏景耀答应一声退了下去,不一会不但费虎周再兴全来了,连二罗也各携兵刃,侍立上房门外,这才将那宋昌带了上来,羹尧笑道:“你在县衙当差吗?你们老爷如何对待那两个刺客,两位王爷又差了什么人来,不妨对我实说,本院自当另眼看待。”   那宋昌连忙伏地叩头道:“大人在上,小人只有所知,自当详细呈明,决不敢隐瞒,不过此事如为那北京下来的几位差官和秦岭诸寨主所知,小人便是一个死数,还请大人做主,才敢实说。”   羹尧忙道:“你但实说无妨,我这左右,决无泄漏之理,便这店家我也着他不许张扬便了。”   宋昌又叩头谢过,一面道:“那孟三婆婆等人在大人未来之前,便全住在县衙之中,便那两个刺客也曾去过,还有一位姓郁的,一位姓白的全是王府出来的,在半月之前已赶到,后来又来了一位姓杜的,一位姓王的,也全说是王府差官,据那姓郁的说,只我们那钱老爷能帮他们将大人除去便是奇功一件,将来不但府道可望,便连三大宪全在意中,所以我们老爷才肯答应。”   羹尧不由冷冷一笑,两眼威光毕露道:“这姓郁的是那六王府的郁天祥了,那姓白的又是谁咧?”   宋昌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又叩头道:“那姓郁的正是郁天祥,那姓白的是蒙古正蓝旗人名叫白武,乃是八王府的护卫。”   羹尧又道:“那姓杜和姓王的咧,他们又是谁派来的,你知道吗?”   宋昌道:“小人知道,那姓杜的叫杜家骏,姓王的叫王得海,也是差官,这两个人全是六王爷派出来的,如今已经离开衙门,到太白山去寻一位能手了。”   羹尧道:“太白山有什么能手,他去找谁,你知道吗?”   宋昌道:“这个小人却不知道,不过据那姓杜的说,这位能人,功夫极好,又精剑术,不但在这西北一带,极少敌手,便是江南各侠,也不一定便能赢他,这却是实话。”   羹尧略一沉吟又道:“那秦岭群贼还有些什么人藏在衙中,你谅该也知道了?”   宋昌道:“大人要问这个,秦岭群贼藏在县衙的倒不多,除孟三婆婆和林琼仙以外,便只有这在押的两个刺客,不过来往的人却不少,小人也难尽述。”   羹尧点头道:“那他们目前又如何对付本院咧,那刺客的详文呈出去吗?”   宋昌道:“这个小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从前那姓郁的、姓白的,和孟三婆婆全允过我们钱老爷决不在本县境内下手,以免累他无法开脱,后来不知那洪五和余媚珠、卞太婆三人为何竟在中途动起手来,为了这个钱老爷还和孟三婆婆争论过,如今已经决定不在本县境内再动手,至于他打算在什么地方下手,小人却不知道,不过从各人说话中,全有在岭上黄草坡相见的话,也许在那里有什么埋伏亦未可知?”   羹尧笑道:“此外你还有什么话说吗?这次你替本院出力不少,我虽是四川学政,如愿当差,就在本省,也可对你略有安插,只等此事一了,自必论功行赏,此刻可先拿五十两银子去,在我动身之前,如有消息可立即来报,赏赐我是不吝的。”   说着令人取过一锭银子给他,宋昌忙又叩头道:“大人有事,小人自应效力,赏赐决不敢领,如蒙恩遇,只能日后稍加栽培,便感激不尽。”   羹尧笑道:“我已说过,此事一过,必加擢拔,不过你既不避祸害为我效力,焉有不赏之理,这银子你先收下,日后本院也决无亏待之理。”   宋昌这才接过银子,又叩头谢赏,起来请了一个安道:“小人有什么话都说了,此刻便再回衙门打听,如有讯息,必来禀报。”   说罢告辞而去,等他走后,罗翼忙道:“这人所言,也许不会虚诬,不过群贼究竟如何下手,尚不可知,再则那两个孩子是友是敌,也还未可逆料,那孟三婆婆既然藏在县衙,便北京下来的人也在那里,今夜必有议论,小弟拟和轸弟前往一探,您看使得吗?”   羹尧方在沉吟,费虎也道:“如果两位罗爷前往,小人也愿随行。”   小香忙从西间一探头道:“小鬼,你又打算淘气吗,这却不是可以儿戏的咧。”   羹尧忙道:“马姐倒不必过责这孩子,目前的确敌人虚实我们丝毫不知,他三人能去采访一下,倒未尝不可,可是县衙之中,有无其他出色能手,这却十分可虑。”   二罗忙道:“年兄放心,愚弟兄自问功夫虽然不精,却还不至便失陷在那里,况且此去仅只窥探而已,既不打算动手,便再有厉害人物,难道还能将我们留下去不成。”   羹尧方在踌躇,谢五娘又从房中走出笑道:“公子放心,但着他三人前往无妨,不过目前尚早,稍迟待我再嘱咐这孩子几句,只他三人能守不动手的话,我便可保他们无恙回来。”   小香不禁诧异道:“恩师也打算跟去吗?”   五娘只笑了一笑道:“你又猜错咧,此事何用我也跟去,果真我去,那又用不着他们咧。”   羹尧料知五娘必有安排,忙道:“既然老前辈以为可去,我便命他三人一行便了。”   说着,又向三人嘱咐小心将事,一切以谨慎为先,三人闻言,欣然领命,各去准备,到了二鼓以后,谢五娘又背人唤来费虎,附耳说了几句,取出一只戒子,替他套在右手无名指上,笑道:“如遇这样的人,你不妨照我的话说,再将我这戒子给他一看,告诉他,我在此间,便贼人再凶狠些,他也必加助力,他如有什么话说,你必须记牢,一字不忘,回来告诉我,不见此人却不许轻泄。”费虎点头领命,退了出去,二罗忙问:“谢老前辈有什么话说,是为了那两个小贼吗?”   费虎摇头笑道:“不是为了小贼,也许倒是为了姥姥。”   罗轸正色道:“这是正经大事,你这小鬼却不可油嘴咧。”   费虎一伸舌头道:“本来如此,我怎敢油嘴。”   接着又道:“谢老太太人家已经说过,决不许事前泄漏给谁,否则她老人家还好说话,我那位马姑姑,也许就真要揭我的皮咧,罗爷,你还是多原谅吧。”   二罗见他如此说法,倒不可问得,只有笑骂一声,觑得店中无人走过,便一同由前进院落之中窜上房去,费虎也跟在后面,由房上直奔县衙而来。那宝鸡虽然是个交通孔道,但昔日民风淳朴,大抵早起早睡,一交二鼓,人脚便定,居民全已入睡。三人仗着身轻似燕,趁着—天朦胧月色,一晃便到衙前,同在西侧民房上背亮之处站定。商量之下,因那宋昌曾有群贼住在花厅之说,所以又绕到衙后,方才从西北角越墙而入,却不知道那花厅在什么地方,只见官廨沉沉,一片寂静,偏那天上乌云陡起,星月之光尽敛,更难辨识。三人细看半晌,遥见东边远远有一片灯光,但不知是否花厅,二罗略一踌踏,便一先一后,向灯光亮处,飞纵而去,费虎也跟在后面,两处相隔也不过一重房屋,罗轸首先赶到,一看那灯光亮处,并非花厅,却是五间上房,不但灯火通明,而且还杂有欢笑赌酒之声,忙向后面的罗翼一打手势,在斜对面厢房上伏定,仔细再看时,原来那上房明间,正摆着两桌酒席,男女杂沓,觥着交错,吃喝得非常热闹。上首一桌首席上,端坐着一个白发老婆婆,一身黄麻衣裙,脸上虽然略有皱纹,精神却非常饱满。第二席上,是一个独臂老道士,下面对陪的,便是中途所见两个骑马壮汉。东边横头上也坐着一位中年老道,那位县太爷,却坐在西边横头上殷勤劝酒。那西边一席,首席正是那行刺在逃的卞太婆,二席是一位白发红颜的妇人,下面坐着两个少妇,一个是那就擒送县的余媚珠,一个一身重孝却生得妖妖娆娆的,上下横头也各坐着一个妇人陪着。正苦相距过远,听不见说什么,乃兄罗翼已经从西边房上绕到上房上面,在屋檐伏下,忙一打手势,暗示你听他们说话,我来巡风。罗翼把头一点,便向下面倾耳而听,一面探头檐下偷觑着,只见东横头上坐的老道,笑容满面,举着杯子向首座的老婆婆道:   “贫道半生流浪江湖,久已闻得卢老前辈昔年在长江上下游曾经名震一时,后来和丁真人结为夫妇同隐天山,更有双侠之称,却不知道竟会独自隐居太白山中,如非这位闻道兄一再提及那还真失之交臂咧。”   那老婆婆忽然寿眉微耸道:“那些旧事你还提他做什么,须知我自和那老道士闹翻了,连儿孙辈也极少见面,此次如非和他赌上这口气,还真不愿出面多这事咧。”   那老道虽然碰了一个钉子,却绝不以为意,仍旧满面堆笑道:“本来这几年,这武当派也嫌太以仗势欺人了,尤其是这些新出道门的门下弟子,几乎半点江湖义气不顾,简直目中无人,对谁全是赶尽杀绝。您瞧,便这位闻道兄,不就是被那鱼翠娘用毒镖打中,又断去一臂推下水去吗?如今他那位令侄,又因替叔报仇死在那年小子手下,这仇怎能不报,却想不到丁真人竟自火性全无,来上一个不闻不问,连闻道兄都不让见面,这也无怪您生气的,不过有您这一来,便不愁他叔侄大仇不报咧。”   那独臂老道闻言忙道:“贫道虽被那鱼翠娘断去一臂,只怨自己学艺不精,决不敢惊动丁真人和老前辈,不过舍侄却是丁真人和老前辈门下,自幼即蒙收养,如今却因为我这膀臂去寻鱼家父女论理,又被年小子用非刑拷打惨死,却不容不禀明真人和老前辈,报仇决不敢望,还请老前辈一问那年小子才好。”   接着,那孝服少妇也出席哭拜在地道:“贱妇林琼仙配夫李元豹,原定江南候补县令,虽系秦岭门下,却从未陷身绿林一步,也因相助闻道爷报仇,致被云中凤贱妇用血滴子杀死毁尸灭迹,贱妇自恨力薄,难雪此恨,久闻老前辈昔年有女郭解之名,还望垂怜加以臂助,得容贱妇稍报杀夫之仇,死也瞑目。”   那老婆婆冷笑一声道:“我老婆子决不管你秦岭武当两派的事,你们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便什么王爷的礼聘,我老婆子也决不能受,不过闻天声确实由我抚养成人,我也深知那孩子品格,果真如他叔父之言,不明不白,惨死在年羹尧之手,我却非问他一个水落石出不可,此事不完,我决不回太白山去,此事一完,谁也无法留我。至于那老道士装聋做哑,我也少不得回到北天山去向他理论,你们却无须再做这等过场,否则便莫怪我要各行其是了。”   罗冀听着不由吃了一惊,暗想:难怪那宋昌说请的是一位能手,原来却是丁真人的夫人女郭解卢十九娘,这还真须仔细,果真是她,不但自己弟兄决难抵敌,便让师父遇上,也未必便能必操胜算,既有这人在此,须快走才好。想着,正待和罗轸打手势。   猛听身侧有人低声道:“你这人还不快走,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只我那奶奶一出手,你还能逃得了吗?”   再掉头一看,却是白天用石子马粪戏弄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正待要问,忽觉背后又被人扯了一把,身不由己后面缩了一下,正疑身落人手,欲待挣扎,倏那老婆婆又冷笑听声一响,上房屋内已经打上一件暗器来,恰好因为被人一扯,得以避过,接着又听当啷一响,原来是一只酒杯落在檐下打得粉碎,不由又吃一惊,那身边孩子却低喝道:“你别害怕,沉住气,少时只说跟我们来的便了。”   罗冀未及答言,忽又觉得,身后窜起一条小黑影,直向房下纵落大喝道:“我因奶奶在此,特为前来看望,你们为什么要拿酒杯打人。”   随听那老婆婆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旺儿这淘气的孩子,房上还有谁,是你那哥哥兴儿吗?”   罗翼方才窜起,定睛一看,却是那小的一个孩子,人已走向屋内,一面笑道:“奶奶,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倒害得我和哥哥空跑了一趟太白山庄。”   罗翼这才知道这两个孩子,竟是丁真人孙儿,不由道声惭愧,那身边的孩子也站起来附耳悄声道:“罗叔你别介意,白天里我不知道你和那年学台是一路,还当着秦岭的杀胚,所以才那么着戏弄你,如今既是一家人,我便不会再得罪,少时我那奶奶如果出来,你只推说是我们的朋友便无妨咧。”   罗翼更加惊奇,正待要问如何认得自己,又听那老婆婆在屋里道:“你和哥哥又平白到我那里去做什么,是你那糊涂爷爷着你们去的吗?你闻叔叔教人家宰了,他知道不知道?”   说着,似乎人已到了檐下,那小孩子也停止住脚笑道:“奶奶,这话是这些不要脸的毛贼对你说的,你先问问他们,闻叔叔是怎样死的,又是谁给害死的。”   那老婆婆不由一怔道:“你为什么说这话,难道你闻叔叔并没有死吗?”   那小孩子一鼓小腮帮子道:“爷爷便为了这个才着我们去禀明你老人家,据爷爷说,那闻叔叔不但没有死,就是死了,他事前未经禀明,就去生事找非也是活该……”   话犹未完,那老婆婆倏然颜色一变厉声道:“这是他着你们来说的吗?那你们赶快回去对你爷爷说,这事用不着他管,我教养大了的孩子,可不能让别人来欺负,他要真不服气,我在黄草坡下等他,非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白不可,果真你闻叔叔不死,话还好说,否则我也非把那姓年的小子宰了祭灵不可!”   那小孩子正待再说什么,猛听对面房上有人轻轻打了一声胡哨,又拍了三下手掌,接着又一连两声胡哨,高声叫道:“卢十九娘,你还记得当年,姑苏城外的卖解女儿吗?如今她着我来送还你的旧物咧。”   二罗一听,那口音正是费虎,正在诧异,忽见那老婆婆倏从檐下,腾身而起,一个黄鹄摩云,斜掠出来二丈来高,人已到了院落当中,接着,在地下微微一点便到了对面上房之上,也高声道:“你是谁,既是谢姐差来,那信物可在身边吗?”     第十六章 卢十九娘     遥见费虎,一伸右手又道:“你瞧,这是什么?”   那老婆婆忍不住两泪脱眶而出道:“她现在何处,这五六十年来一直杳无音信,我还疑惑她已不在人间,谁知她在此时此地命你来见我,这却不能怪我如在梦寐中咧。”   费虎忙道:“你要知道她在何处吗?那且请随我来。”   正说着,那下面的孟三婆婆卞太婆和余媚珠等人均已看见,纷纷跳了出来道:“卢老前辈休听这小鬼胡说,他原也是我秦岭门下弟子,如今却吃里扒外,投了年小子,将两代师长全卖了,且请拿下一问便知明白了。”   那卢十九娘,猛一掉头喝道:“我不管他是谁,他既奉我老友所差,便谁也不许动,你们快给我回到屋里去,否则便不用怪我翻脸不认人咧。”   就中各人,以卞太婆年纪最大,功夫最高,平日也最托大狂妄,忍不住更高声道:“卢老前辈,你是大家公请出来的,既蒙答应宰那年小子,替已死各人报仇,还请顾全江湖义气,这猴儿崽子既是从年小子那里来,便再奉你的高亲贵友所差,也该等事了再为接谈才是,否则不但令你处境两难,传了出去,也未免受人褒贬,你意如何?”   卢十九娘闻言,不由两眼精光毕露,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老婆子,向来说一不二,还不至要你来提醒我,果真闻天声那孩子屈死在年小子之手,我自非宰他祭灵不可,这是我的本意如此,却决不是因为谁的邀请。再说我这老友也深明大义,她决不会因为和那年小子一路,便阻我报仇,既如此说,待我当面交待明白便了,不过这小鬼既奉我老友所差,谁要打算动他,那可别怪我翻脸无情咧。”   说着,脸色一沉向费虎道:“我和谢姐虽然数十年不见,却彼此性情素所深知,无论她现在何处,只等此间事了,可请到我那太白山庄一行,此时此地,恕我暂不相见了。”   费虎立在房上笑嘻嘻的道:“我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把话带到而已,您怎么说,我是怎么回去说,不过这些人全不是什么好相与,您还得留心,可不要上人家恶当才好。”   正说着,只听卞太婆把手一扬阴恻恻笑道:“小鬼,还不与我滚了下来,听候处置吗?”   说着,两枚偃月金钱镖,直向费虎两眼打去,卢十九娘不由大怒,一跃丈余立将两镖劈空掌打落,一面大喝道:“我已有话在先,谁敢动手,还不与我滚了出来。”   说罢,人在空中一个神龙掉尾,翻转身来,落在院落当中,头上白发直竖,二目精光四射看着众人,那小的一个孩子连忙绷着小脸一指卞太婆道:“奶奶,你别问,我知道,就是这个不要脸的老乞婆,还有那个用酒杯打我的,是这一条胳膊的老杂毛,只你老人家吩咐一句,我便立刻替你老人家管教管教他两个咧。”   说着怒目而视,看着两人,大有候命动手的模样,卢十九娘冷笑着喝道:“胡说,有我在此,哪有由你这孩子出手之理,你既把话说完,还不快些回去。”   那卞太婆已从席上起来,正待发话,却被孟三婆婆一把扯着低声说了两句,一面也站了起来道:“卢老前辈不必误会,这小鬼委实是我秦岭门下叛徒,而且把我们全卖了,卞太婆才打算将他留下,以正山规,既是老前辈吩咐,我们遵命放他走路,下次遇上,再为处置也是一样。至于我们这位闻寨主用酒杯去打的却不是令孙,只那人和令孙同来,我们也可不究,还请见谅,不必因此小事,坏了江湖义气。”   那东席上坐的断臂老道也起身,赶向院落中,拦着道:“卢老前辈不必生气,一切还请看在舍侄份上,至于方才我那一酒杯,实因有人在檐前窥探,便老前辈也经觉察,恐系外来奸细,这才动手,实在不知是令孙来访,还望恕罪,查明那人是否同来,以免误会才好。”   卢十九娘却不答两人这个碴儿,转向卞太婆冷笑道:“你仗着这点破铜烂铁,便想将这小孩子留下来吗?他既是你秦岭门下的叛徒,已经投顺了年小子,你们有种,为什么不找上门去将人要回来,却趁人家奉我老友之命前来送信,要捡这现成便宜,如今我们且来赌一下,你只能赢得我,这孩子我便着他别走,杀剐由你处置,否则我这老婆子,便要得罪咧。”   卞太婆未及开言,那费虎却先笑道:“卢老太太,您不用吩咐,我小孩子既然奉命而来,您不教走,决不会走,只有您在这儿,也不怕谁把我生吃了,再说我是在狗熊窝里长大的,这些狗熊的功夫我全知道,不用说您,便让两位孙少爷出上一条手,也把她料理了,我还怕什么?”   这一来却正好投了卢十九娘之好,心中愈加喜爱,笑容满面,却把个卞太婆气得老脸铁青,再也按撩不住,不由大喝道:“你这小贼休得狗仗人势,我要赢了姓卢的,如果不将你心肝夹生吃了,也不算是秦岭的夜叉婆。”   说着一个纵步,便从席上飞纵过来,双掌一分道:“卢十九娘,你别欺人太甚,果真你打算用这小鬼打赌,我倒愿意领教分个高下,不怕把这条命赔上,也算值得,你待如何比拼,我总接着你的就是咧。”   卢十九娘大笑道:“我说和你打赌,那不过为了教你心服口服而已,难道还真能动手过招不成。”   众人连忙也纷纷出席劝阻,卞太婆却一瞪凶睛道:“你不动手过招还赌什么,当真只凭你卢十九娘这个名头,便能教我心服口服吗?”   卢十九娘又大笑道:“我卢十九娘这大半辈子本来就浪得虚名,怎么能教你心服口服。”   说着,猛然脸色一沉一伸右臂道:“我是由这位闻道玄闻道爷为了闻天声那孩子的事请了出来的,在此事未明之前,自不便先对你动手,如今只凭我这条右臂分个胜负,你只能将我这条伸直的胳膊拉得弯了下来,便算我输了,这孩子凭你处置,你如不胜又待如何?”   话犹未完,那闻道玄已经先开口道:“二位老前辈不必因此便伤和气,这赌却决打不得,这小鬼既系卢老前辈贵友遣来,不妨先令回去复命,一切还望看在我那侄儿份上。”   那孟三婆婆也竭力扯着那卞太婆道:“卢老前辈乃系大家请来,无论胜负谁属,这个赌决打不得。”   其余各人又纷纷劝说,这才将两人扯开,卞太婆因为孟三婆婆又附耳说了几句,也低头不语,算是勉强将这一场过节按了下去,卢十九娘一面令费虎回去,一面向那孩子道:“你哥哥既然同来,为何不下来见我,其余还有何人?还不快说吗?”   正说着,那大的一个孩子已和二罗由房上跳了下来,那大孩子首先叩头笑道:“孙儿本早想下来替你老人家叩头,只因爷爷说过,这秦岭的人全沾惹不得,只一沾惹便要沾上三分贼味,弟弟年幼无妨,我却稍为大了两岁,恐怕学坏了,所以不敢出面,你老人家既问这个,我只好下来叩头请罪,还望恕过。”   接着又指着二罗道:“这两位乃是川中罗天生罗爷爷面前的两位叔叔,爷爷怕我们年纪小,路上生事,才着他两位伴送到太白山庄去。”   二罗此刻已知那两个孩子,乃系北天山玉清观冲虚真人丁大冲的孙儿丁旺丁兴,那卢十九娘竟是丁真人未出家以前的夫人,罗翼罗轸,忙也叩拜在地,依着丁兴的话道:“小侄罗翼罗轸因奉家严之命,前往北天山晋谒丁伯父,蒙丁伯父又命陪同他弟兄二人往太白山庄省视伯母,却想不到你老人家,已经到了这里,所以才赶来,给你老人家叩头请安。”   卢十九娘连忙扶起道:“原来你们已全到太白山庄去过,你二人既从北天山而来,岁数又比这两个孩子大得多,曾听你丁伯父说过闻天声这孩子的事吗?”   二罗正待回答,丁兴已抢着道:“爷爷就为这事,怕你老人家听信人言,才命二位罗叔叔伴我们去见奶奶,其实闻师叔虽受重伤,人并未死,如今已由几位老前辈医好,却正深悔上了他叔叔的恶当咧?”   卢十九娘忙道:“真有此事吗?那这孩子又在什么地方咧?”   丁兴道:“据我听爷爷说,他已从北京到天山来,这也就快到咧?”   卢十九娘未及开言,闻道玄忙道:“小哥,这是性命交关的事,你却不可胡说咧,据我所知,我那侄儿系被年小子手下血滴子擒去,非刑拷打而死,如今已经毁尸灭迹,焉有能来之理。”   那小的一个孩子丁旺却用一个小指头接着自己腮帮子笑道:“你这老杂毛这大年纪还说谎识羞吗?你骗得我奶奶,却骗不得我爷爷,闻叔叔被人杀死,你自己看见没有?”   卢十九娘连忙喝道:“旺儿不许胡闹,你须知他是你闻师叔的叔叔,怎得以嬉戏相侮咧。”   接着仍问二罗道:“你两个知道这闻天声确实未死吗?”   罗翼忙道:“此事小侄倒知之甚详,只恐此间诸位不容细说也是枉然。”   卢十九娘倏又脸色一沉道:“你说的是实话谁敢不容,你别看我是这些人请出来的,须知我是对事不对人,果真闻天声这孩子没死,武当派也没欺人太甚,那我便另说另讲咧。”   罗翼闻言,目光向众人一扫大笑道:“小侄在你面前,焉敢说谎,既如此说,那我便实话实说咧。”   说着,忙将闻道玄微山湖中镖自断一臂,闻天声十四王府寻仇被擒由沙元亮救回,羹尧亲送药汤,周浔治伤命在北京疗伤的话全说了。   卢十九娘不由沉吟,那孟三婆婆却冷笑一声道:“原来这两位竟是川中大侠罗老前辈的公子,又是有名的川中双侠,我倒失敬了,不过你两位远在四川,这事出在北京城里,二位为何知道这等详细,这倒真奇怪了。”   罗轸也大笑道:“你不知道吗?我这话便是听见一位曾经亲侍汤药的女英雄说的,那位是沙老前辈的内侄女马小香,这却不至便说谎咧。”   卢十九娘不由一怔道:“那秃顶神鹰沙老回回竟也尚在人间,他那内侄女也未死吗?”   那费虎闻言也在房上高声道:“我那马姑姑不但未死,而且已经长成,现在就拜在您那老友门下,您真想见见她也容易得很。”   卢十九娘略一沉吟,忽然目光四射,又哈哈大笑道:“此事倒也令我真假难分,既如此说,想必我那老友和那小妞儿全在那年小子身边,弄巧了连我们那位老道士也打成一片,现在我还是那句话,只闻天声那孩子真的不死,话全好说。”   说着,又向堂上众人道:“你们不是打算和人家在岭上黄草坡一拼吗?果真那闻天声确实已经死在年小子之手,我自擒他开膛祭灵决无话说,否则我这为人向不受人愚弄,你们也自估量着便了。”   说罢又向丁氏弟兄和费虎二罗把手一挥道:“是非曲直我自有公论,到时一定还大家一个明白,你们且各自回去,不管奉谁之命而来,全不妨直说,我卢十九娘决不阿其所好,只论是非,却不问亲疏,打算蒙事,那是自讨苦吃,便想以情缚也是枉然。”   丁兴丁旺素知祖母习性,连忙又一扯二罗悄声道:“我奶奶向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她既如此说,我们还不快走。”说着便又一同叩头告辞一跃上房,和费虎一打招呼,五人同向县衙外面飞纵而去。   这里众人全都做声不得,有的更是一腔怒火,却是敢怒而不敢言,那郁天祥原是此番策划的主谋,一看情形心知不妙,忙向孟三婆婆和闻道玄一使眼色,仍请卢十九娘入席中坐下,却只不见了那位钱知县,大家不禁全都诧异,正疑人已回到后堂,方欲差人邀请,那闻道玄入席之后无意中一脚忽然踹着一物,方觉软绵绵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猛听桌子下面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再看时,却正是那位县太爷,缩作一团,像狗一样,兀自伏在桌子底下,浑身抖颤着。郁天祥不由大笑道:“钱老爷你是怎么着咧,那来的不是歹人,乃是这位卢老前辈的孙子,和几个送信的朋友,现在全走咧,您是这里的主人,还不快些入席,劝上大家几杯吗?”   钱星仲这才勉强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但半边脸,已经沾满了泥土,半晌方道:“我闻得雍王门下的剑客全能飞檐走壁,取人脑袋便如探囊取物,这位年学政更是其中顶儿尖儿,这几天本就时刻担心他来杀我,却想不到方才酒吃得正好,忽然房上有了人,因此身不由己挫了下去,并非有意慢客,还望诸位原谅。”   说着一面咧着嘴,揉着方才被踹痛的胳膊,勉强入座,众人一见他纱袍马褂上尘土狼藉,又抹着半边鬼脸儿,不由全有点好笑,幸而旁边有伶俐的二爷,一面送上手巾,一面又拿了一面怀镜送上,又得那边席上两位爱妾相助,擦抹端整,才收拾好了,重陪各人用酒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丁氏弟兄和二罗费虎出了县衙之后,丁兴便向二罗和费虎道:“二位叔叔和费哥回去不妨对年大人和那位谢老前辈说明日只管上路,只要沿途打尖当心饮食,提防那些下三滥的毛贼打不过下毒、放火,其余全不用担心,我爷爷已经说过,那些贼奴如果识相不动手,还可以容他们多活几天,只诛少数首恶以儆其余,如果真的在那岭上打算下手,那便一个不留,全教杀却为民除害,便连那从北京下来的几个走狗奴才也别想囫囵着再回去。”   接着又笑道:“这场热闹大小如何现在还不一定,反正我们再见面便明白了。”   费虎忙道:“你看你们奶奶不至帮着那群淫贼吗?”   丁旺接着道:“你放心,另外有位前辈已经说过,此行我那奶奶不但决不至帮着贼人来打那位年大人,也许还可以和我爷爷言归于好,说不定她那一双铁掌上,又要打死若干贼人咧!”   说着把头一点,和丁兴身子一晃便窜出老远,仿佛两道黑烟,在那民房之上闪了几闪,便不知去向,二罗忙又问费虎道:“你这小鬼和这两位孩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不早说,险些儿不误了大事吗?”   费虎把头一摇笑道:“我也方才认识不久,如非那位谢老太太先告诉我一套话,还几乎把小命儿送掉,这房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且等下去,我慢慢告诉二位如何。”   说着,一同就房上一路窜向西街,直到那客栈后面方才纵落。一说经过,原来费虎自进了县衙之后,便自留神,一路向前张望着,却不料悄没声的,猛觉项上一紧,脖子已被一个黄莺下爪抓个正着,接着胁下又被人点了下,登时做声不得,耳畔微闻一个孩子口音道:   “兴哥且慢动手,这人我在三合兴见过,也许是姓年的派来窥探的。”   接着又听另一个孩子低声道:“本来我也没想宰他,只打算问问他这些贼人把我奶奶骗来安置在什么地方,既是那边派来的,那便更好咧。”   说着又低喝道:“你如实话实说,我决不伤你,弄巧了我们投缘还可以交上一个朋友,只稍有不实不尽,打算骗人,别看我们弟兄年纪小,可照常能收拾你个半死不活,那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说罢,又觉背上被一只小手拍了一下,气血顿开,月光下看去,那制住自己的却是两个孩子,心中料有八成一定是二罗所遇的两个孩子,也就是谢五娘说的那位旧友的后人,一有把握,转冷笑一声也低声道:“你们年纪小,我岁数也不太大,别看我冷不防被你用闭穴手法制住,我还是杀剐全不在乎,老实说,我现在年大人手下当差,此番到县衙来,是奉了江南谢老太太之命,来寻北天山丁真人的夫人卢老太太送信给她,你待怎样?”   那丁兴忙又低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既是奉命送信,信在哪里,还不取来我看。”   费虎再定睛一看,那小的一个果然是白天所见的孩子,忙道:“我叫费虎,送的是口信,只见着那卢老太太自有交代。”   接着又低声笑道:“你不是白天送信到我们大人那里去的吗?既是一家,又何必白费唇舌,早点让我先把信送到,再为细说,大家交个朋友不好吗?”   那丁旺不禁也笑着低声道:“哥哥,人家已经把话说明,何必再多说,不空耽误时辰吗?”   接着一扯费虎附耳道:“我姓丁叫丁旺,那是我哥哥丁兴,丁真人是我们的爷爷,你要找的卢老太大便是我们的奶奶,我们也要去找她老人家,你既送信,我们不妨同去,不过你先得让我和哥哥磕头请安之后再提,要不然我那奶奶已受贼人之骗,她老人家只一生气,也许一掌就将你活劈了,那我可没法救你。”   费虎忙道:“那我先谢谢你,不过我们还有两位罗爷同来,已经到那前面灯光亮处去了,要去了还得赶快才好。”   丁兴笑道:“那是号称川中双侠的二位姓罗的吗,那也不是外人,为了他两位,我回去还受了爷爷一顿教训,如再让他两位在这里出上点事,那爷爷可决不会轻易再饶我,这还宜快去为是。”   说着更不再说什么,立刻也向灯光亮处,一路飞跃而去,那丁旺也说了一声:“你千万别忘了,无论如何,总得等我见过奶奶再为现身说话,否则那便难说咧。”   说着也似一溜烟追了上去,那丁兴一经赶到上房,一见罗翼已在房上伏下,看着下面在窃听着,便从屋后绕了过去,仗着身体小,功夫又好,不但下面群贼并未惊觉,便连二罗也未看见,等他也伏身下去,那丁旺也自赶到,他在角门之上便张见罗轸在巡风,罗翼却把一颗头,全露在帘际,再一看闻道玄,两只眼睛已经抬回上面,不由说声不好,连忙使了一个紫燕穿帘,斜掠过去,轻轻落在罗翼身后扯了他一把,却好避过那一酒杯,接着便跳了下去与卢十九娘相见,并且向群贼发话,把那一酒杯的帐,硬扯到自己身上,等费虎和卢十九娘答上话,这里丁兴也和二罗把话说明,三人这相互一说,二罗不由更加惭愧,匆匆一同来到上房,羹尧和天雄周再兴兀自未睡秉烛以待,便连中凤小香和谢五娘,也在房中等着消息,闻讯也全走了出来,二罗赞虎忙将情形禀明,羹尧天雄不禁全大惊失色道:“这闻道玄真也歹毒,却想不到他竟借闻天声的事,去将这位老前辈激了出来,如非几位老前辈在京早有安排,岂不又将天山一派卷入漩涡,如今万幸丁真人未受蛊惑,暗中反加助力,又幸谢老前辈也与卢老前辈有旧,否则这场是非却说什么也难分辨了。”   中凤在旁抿嘴一笑道:“你只知道谢老前辈与卢老前辈有旧,却不知道小香姐和丁真人夫妇更有渊源咧,此刻那位卢老前辈也许还不知道她也在这里,否则她老人家早来看这位干女儿咧。”   众人不由全是一怔道:“当真吗?果真如此,那话便更好说咧。”   费虎又将卢十九娘的话详细说了。小香凄然道:“我也万想不到,还能看见她老人家一面,不过事隔十多年,如非恩师因为那两个孩子,辗转联想到她,便让老人家站在一处,彼此也未必便能相识。”   谢五娘慨然道:“我也因她和丁真人原来就是一对欢喜冤家,虽属夫妇,却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也各走极端,才想到她身上,起初还以为受惑是丁真人,才命这孩子投书给她,却没想到,正好倒了过来。”   说着,便向费虎取回那只戒指道:“所好这一件东西乃是他夫妇当年合赠的信物,否则还几误事咧。”   说罢又长叹一声道:“说来她还是我盟姐,只是她这个火燥的脾气,和小性儿始终不改,却很令人难说,别看她说是只论是非曲直,不论亲疏远近,她这善善恶恶,一味固执己见的毛病,如非证据确实,却恐还须大费周章咧。”   中凤不由愕然道:“难道她对谢老前辈和丁真人的话全不能置信吗?小香姐是她老人家干女儿,那沙老前辈和他夫妇更是昔年刎颈之交,终不成不信我们,倒相信那些贼人吗?”   谢五娘摇头道:“这话很难说,如果是丁真人有所误会,那我是一言可解,她这人虽则热肠已极,哪怕为了别人一件小事,全可以性命相搏,但一经误会,也极难解释,那只好到时再说了。不过丁真人既着我们明日动身,不必担心,也许他已有成算亦未可知,否则他不是不知道他这位老伴的习性,决不会如此托大,这倒是可以略放宽心的,如依鄙见,还是照他的话说,等见面之后再做道理,这却不必再延迟咧。”   羹尧点头,忙命众人准备赶路,一面又将各方公文私函写好,分别专人发出。等诸事停当已是四鼓以后,各人全是一夜未睡,即便登程,这次上路,均力加戒备,是会两手功夫的,一律乘马,带上兵刃,结束停当准备随时动手,仍由天雄当先,二罗断后,周再兴费虎往来报讯,羹尧与中凤并马而行,谢五娘和小香前后策应,那孙三奶奶和剑奴侍琴,各提兵刃在后面簇拥,只各位老夫子,仍在驼轿之中,由得力家丁护持着。一路出城,天才五鼓,只见月淡星稀,晓露兀自未干,这一队人马车仗赶出十来里,太阳方才升起,这一段路上虽并无异状,但山行崎岖,渐趋险峻,天气又当初夏,又走了一程,到了晌午,人马全已饥渴,翻过一条岗子以后,忽见官道旁边,一座松棚下面,挂着一个卖酒幌子,棚中放着七八张白木板桌,天雄一看,那松棚乃系新近搭成,便桌椅炉灶也无一不是新的,虽然急思饮食,却不免心下怙辍,不敢下马,正在迟疑,那棚中已经出来两个伙计,拦着马头笑道:“我们这个小买卖,虽然开张不久,却茶酒饭菜,一应俱全,便马的草料,也备有绿豆细料,爷台如须打尖,便请歇马,一过此地,便不见得有我们干净齐备咧。”   天雄一见那两个伙计,虽然全是蓝布褂裤,头上扎着白巾,看去也像村店伙计打扮,却都生得精悍异常,便那一起步一抬手,也全是练家子动作,一望而知便是江湖朋友,正在沉吟着,忽见那松棚后走出一个孩子来,一手提着一条长鞭,看着山坡上笑道:“这地方是特为替你们预备的,你们要不吃,那前面的东西便吃不得咧。”   再一细看只见那孩子上身裸赤着,下身只着一条短裤,头上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大草帽,分明是个牧羊童子,却不见那羊在什么地方,但听那话却又分明是对自己而发,心中更加奇怪,那孩子走得较近,蓦然将那草帽微掀,露出小脸来,天雄一看分明是昨日所见,那戏弄二罗的丁兴,这才恍然大悟,正待招呼,丁兴又将草帽放下,擦身而过,只低声说了一句:   “快请后面的人吃饱了好赶路。”便提鞭而去。接着那两个伙计笑了一笑,又上来拦着马头道:“爷台,您是镖行的达官老爷吧,快请坐下来,也替后面的镖头老客们留下坐儿,要不然,这里是南来北往的官道,要教别个客人占去,我们便无法伺侯咧。”   天雄闻言,连忙翻身下马,进棚坐下,那两个伙计,一个牵过马,在棚外老松树上拴好,一个高唱道:“后面灶上快预备三五十位的伙食,大帮客人把坐儿全定了咧。”   正说着,忽见后面烟尘大起,一阵鸾铃响处,冲过来十来匹马,马上的一式玄湖绉褂裤,黑纱缠头,各带兵刃,当头一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生得浓眉大眼,蒜头鼻,蛤蟆嘴,一脸横肉,一到棚前,便勒马诧异道:“才只几天没走这条路,怎的便添上新买卖咧。”   接着翻身下马掉头笑道:“哥儿们,这里倒是很凉爽,我们且先歇一会儿,吃一点儿,喝一点再走。”   那后面各人一声答应,也纷纷下马,便待向棚中走来,店中伙计连忙迎了上去笑道:   “对不住各位爷台,我们这是凑合着的小买卖,却想不到今天忽然来了大帮客人要打尖,将有限几个座头全包定了,所以只好改日再伺候各位,前面岭下便有好几家大店,各位不过多赶个十来里,便可歇息,还请多原谅。”   那为首的汉子一面张着天雄,一面冷笑道:“他便有大帮客人,还没有来,我们先喝一点又打什么紧,你们开店还拣主顾吗?”   那伙计又赔笑道:“爷台话不是这等说法,我们既做买卖,决无将客人赶出去的道理,不过事情有个先来后到,人家既然先来,又说全包了,小人能说不答应吗?既然答应了,又怎么能说了不算再招呼爷台们,万一人家后面客人来了,你教我们拿什么去伺候咧,好在各位全有牲口,便多跑个十来里,不过一会工夫,我们下次再小心伺侯,不是一样吗?”   那汉子却不理这一套,又冷笑一声道:“爷们这条路早走惯了,你打算欺负老子那是妄想,对不住,这一次老子们是在这里吃喝定了,他能包,老子也能包,说不定今夜连你那婆子全包了,对不住,老子不走咧。”   那伙计正待发作,又看了天雄一眼道:“客官,你听见吗,这可不是小人说了不算咧。”   天雄闻言哈哈一笑,立刻站了起来,缓步走出店外道:“我道是准,原来竟遇上吃横梁子的朋友咧,伙计你别管,这是我的事,待我来打发他们上路便了。”   说着,又走向那一群人面前大喝道:“朋友,你们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全有数。可与人家开店的无关,真要打算不到黄草坡便动手,在这里也是一样,我接着你的便了。”   说着猛一抬手,在一株老松树上一掌劈下,那合抱松树,竟被斫了一道掌痕,深深陷入寸许,那为首汉子不由大吃一惊,忙也冷笑道:“朋友,你真是好俊的功夫,冲着这一手,我们让你便了。”说着,向众人一使眼色,各自翻身上马而去。那岗子面原是一带长林茂草,中间夹着一条官道,虽有人家也不多,只不过一两处茅屋,那十来匹马,才冲出去十余丈,猛见一丛乱草之中,飞出一块石头,正打在为首一人额角上,那汉子猝不及防,只打得皮开肉绽,眼前金星直冒,翻身落马,其余各人,均各大怒,一面各操家伙,一面大喝道:“哪里来的小子,竟敢暗中伤人,还不与我滚了出来。”   有的竟回头看着岗上,谁知那乱草之中,一连又飞出七八块石头,这一次虽有备,仍不免有四五人受伤,接着跳出一个孩子,手中提着一条赶羊长鞭,略掀头上斗笠也喝道:“你们这一群不开眼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小爷爷在这里放羊,谁着你们把我的羊群赶散了,不打你们却打谁。”   众人一看,那坡下丛莽中果然有十来只羊,但一见打人发话的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放在心上,早有一人提刀纵落,大喝道:“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敢这等放肆,还不赶快跪下,听候爷们发落,只一拿住你,便须活剥你的皮咧。”   那孩子冷笑一声道:“凭你也配说这话,小爷爷要让你翻上三个跟斗,少一个也不算数,你便跪下求饶,我也不会放了你。”   那人怒极,一挺手中短刀,便直斫过去,那孩子却和一头灵猿一样,霍的纵过一边,只一抖手中长鞭,刷的一声,便将那人拦腰缠了一个定,一下兜起,结结实实栽了一个跟斗,这时那当先的汉子,已经从地下爬了起来,一见相随各人倒有一半被石子打伤,那动手的汉子更丢了大人,不由大怒,也不顾额上石伤,掣刀在手也大喝道:“尔等全且退下,等我来拿他,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种。”   说着便抡刀扑去,那孩子大笑道:“你也未必便行,空说大话,有什么用处。”   说着一抖手中长鞭,又迎了上来,那鞭看去不过赶脚所用的驴见愁,只是一根细竹,上面系一条长绳,但在那孩子手中,似灵蛇一般,不等那为首汉子一刀斫下,便将手臂连刀缠上,接着手下一抖一扯,那汉子立脚不住,扑的一个狗吃屎,撒手扔刀,也栽了一个跟斗,这一来其余各人竟自各挺兵刃一拥而上,全向孩子围攻上去,天雄在坡上看得分明,不由大怒,拔出缅刀,连忙飞纵而下,谁知那孩子毫无惧怯,手舞长鞭将十来个长大汉子,打得七零八落,有的竟被兜着摔出去老远爬也爬不起来,心方暗赞,到底天山派真传威力不凡,便一个孩子,也有这等出色功力,忽又听对面坡下茅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村妇来,高声道:   “龙儿,你还不回来,当真讨打吗?”   那孩子连忙跳出圈子,大喝道:“我母亲有事唤我回去,今天先便宜你们这群脓包,只要有一天,再撞着我,小爷爷非着你们一个个全倒爬回去不可。”   说着,提鞭在手,一声吆喝,那一群羊,全从各处奔来,咩咩叫着,直向那茅屋而去。   那孩子行时忽一掉头,掀着斗笠向天雄看了一眼,天雄一看,那孩子虽然身材打捞和丁兴一般无二,却面目全非,那丁兴生就一张雪白小脸,非常可爱,这孩子却生就一张黑脸,兼之浓眉大眼,鼻孔朝天,配上一双招风耳,小嘴大得简直可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去,端的丑怪已极,心中不由更加奇怪。那一群人已被孩子摔得头晕眼花,有的竟伤了好几处,一见天雄赶下坡,提刀而立,方疑两下是一起,心下更加害怕,忽听那村妇一唤,孩子竟然驱羊而去,天雄也未动手,方才松了一口气,但当着天雄吃了一个孩子大亏,未免太挂不住,那当头为首之人,虽也头臂受伤,却仍拾起地下的那口刀,挣扎着,奔向那村妇,厉声道:“你这妇人姓什么?叫什么?这孩子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什么容他在这官驿大道上,这等放肆,须知你赵大爷在这条道上,却容不得这等野孩子横行咧。”   再看那妇人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的道:“我姓梁,只娘儿两个在此放羊为生,这孩子虽说是我的儿子,却天生一付强盗胚,专一妄作妄为,连我也管不了他,客官既说他放肆,不妨代为管教管教,那我是求之不得,即使稍有伤残,我也决无埋怨之理。”   说着又向那孩子道:“我平日怎么对你说来,教你学好,你全不相信,一味要跟那贼子贼孙学,跟人横行霸道,如今人家已经找上门来咧,我看你如何是好?”   那孩子却躬身笑道:“妈,你放心,我虽不好,却还不至便跟那些贼子贼孙学,给万人唾骂,到末了还落上一个不逢好死,至于这些人他打算管教我那还早咧。”   说着,猛一瞪眼向那汉子道:“你们这些摔不死的浑虫,还不快给我找地方向阎王报到去,再在这里逗留下去,那可没有方才那等便宜,只摔上两个跟斗便算完咧。”   那汉子见他握着长鞭又待动手,连忙退后一步又道:“我也知道你手底有两下,不过真人面前别说假话,你敢报上万儿吗?”   那孩子又冷笑一声道:“你这毛贼兀自瞎了狗眼,难道连耳朵也聋了吗,方才我妈不是明明告诉你,我们姓梁,叫我龙儿吗?”   接着又喝道:“你问这个打算找场是不是,不过你们这些毛贼死期已到,要想再见那是来世的事咧。”   那汉子欲待动手,又自知本领不济,只有拉下脸来道:“只你万儿不错,那便行咧,快则三日迟则半月,少不得有人来讨回话。”   说着掉头率了众人上马径去,天雄看得分明,正待要问,忽见那丁兴从一丛茂草中又钻了出来笑道:“难怪几位老人家全说你不错,果然有些道理,不过这里没有你的事,还请赶快上坡去招呼各人吃饭打尖,最好吃完各人带上点馒头干粮,有水壶的把水盛满,马也上足料,前面不遇墙上有白粉圈儿的店却不得住宿,吃不得东西咧。”   说罢一阵跳跃,向那茅屋径去,天雄上得坡来一看,费虎和周再兴二人领了车仗人马已到,忙将见闻和羹尧匆匆一说,羹尧不由诧异道:“如此说来,这座松棚想是丁真人专为我们预备的了,如此盛情,我怎敢克当,还宜向这里店东致谢才好。”   小香中凤连忙双双以目示意,小香更悄声道:“无论是谁给我们预备的,人家既没露面必有用意,还宜照平常住店打尖才好。”   羹尧忙也点头,一同进棚,依言命众人吃喝了个足,各人又带上些干粮草料,给钱上路,才一动身,下坡不远,便见坡上那松棚火光大起,天雄不由一怔,心疑失慎,正待回头相助救火,羹尧忙道:“马兄只管前行,这松棚既是专为我们而设,也许用过便毁亦未可知,不然焉有我们一走,那便失慎之理。”   小香忙也笑道:“二爷这话不错,您不见马爷说的那间茅屋也烧了起来吗?”   天雄一看,果然那村妇和孩子所居,也起了火,这才相信,一切全是预为布置,便又策马前进,又走了约莫三四十里,道路越发险峻,一路上也曾经过若干茅店,更有沿途兜售酒食的,众人因羹尧传命在先,一概未理,看看渐到黄昏,山行原宜早宿,天雄却因所经全无白圈暗记,仍旧向岭上翻去,一到傍晚,便见那小径上时有行人来往,转比白天为多,大抵三三两两策马而行,也有的是山民打扮,还有村姑孩子夹杂其间,但大都一脸精悍之色,有的更一望而知是江湖朋友,但是敌是友,却无法分辨,又走了一会,天已黑了下来,却仍不见可宿之处,天雄正着急,等翻到岭上,方见一处村落,倚岩而筑,看去也不过百十来家,一进村口,便有店伙提着灯笼嚷道:“我们这里是摘星岩,小号双盛老店,老客如果不住,前面便要到黄草坡才有店,还有二三十里地,这路上固然不很平静,便野兽也多,老客却犯不着咧。”   接着又有一起店伙道:“偏你们双盛是老店,我们高升栈也不是新开的,房居又多又洁净,便伙食南北海味也全有咧。”   说罢,吵成一片,各自争将灯球递上,天雄忙道:“你们先别吵,我们这一帮客人不是寻常客商,谁合适谁不合适,还须让我先行看过才行。”那两家店伙又争吵着各请先行,天雄正在未决之际,那高升栈的店伙身侧却闪出一个短衣汉子笑道:“爷台是京里下来的吗?   我也是客人,现在高升栈住着,那里果然不错,您只去看上一看便知道了。”   天雄心中一动,忙道:“既如此说,那我就先到高升栈去看看,等不行再住双盛便了。”   说着又向店伙道:“我们是说明在先,先去看一看,住不住可没有准儿。”   那双盛的店伙却又嚷道:“老客,你别听他的,这位是他们的熟客,所以帮着拉生意,其实他们的房子虽多,却已住下了两三帮客人,人多还是住在我们那儿,包管除了你们一个外客也没有,如果是来往仕宦,简直就和公馆一样,房饭小帐更不敢多要,只凭赏赐。”   天雄也不管他,竟自先随了那高升栈的店伙,走去一看,那店竟在村尾不远,只隔十来家人家,便是下岭村门,再看那店门墙上,又画着两个双连的粉圈儿,忙道:“就是这里也好,只是我们人多,又是官眷,你们匀得出上房来吗?”   那店伙道:“小店虽在荒村,却因这里是一个南来北往打尖住宿必经之处,所以也有二三十间房子,虽然已有两帮客人住下,却只占了东西两跨院,和前进厢房,后进和上房全空着。   老客如尚不敷应用,方才那位,便住前进厢房之中,他是小店老客,小人也可以商量挪用。”   天雄点头道:“但有两进房子,也勉强可以对付,人家既已住定便不必再挪咧。”   那人却好也跟进店来,却笑道:“爷台不必客气,我虽住定在前,如果真不敷用,挪一挪也属无妨,出门人哪里不可,谁又背房子在外面走咧。”   天雄一看,只见那人年纪不过四十上下,中等身裁,虽然一身短衣,却生得净白面皮微有髭须,饶有书卷气,不像个江湖人物,但二目炯炯有神,也决不类寻常人物,连忙把手一拱道:“兄台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适蒙指点宿住,已感盛情,既已住定,岂有相扰之理。”   那人一面答礼,一面笑道:“小人姓梁,贱名剑秋,祖贯扬州人氏,只因舍亲昔年经商西陲,落户兰州,特来探亲,就便一个人入川一览云栈剑门之奇,却想不到舍亲因事中途延迟,所以不得不住在此相候。”接着又道:“爷台贵姓官印上下,闻得前途伏莽不靖,杀人越货时有所闻,您既是过境仕宦,自有官兵保护,能容随行,稍仗德威,以免出事吗?”   天雄闻言不由微笑道:“小弟姓马,双名天雄,现随敝友年双峰入川,他虽是新任学政,随行也只幕友家丁,并未惊动官府,而且中途颇经凶险,梁兄如果随行,还恐无益有害,却犯不着咧。”   那梁剑秋忙道:“既如此说,倒是我失言了,马兄落店也许必有布置,小人也权且别过,容再相见便了。”   说罢便告辞回房,天雄也不挽留,忙将店中情形一看,只见那店是一连三进,东西两边均有跨院,中间上房和第二进全空着,那东边跨院,角门掩着,据说是一大帮药材客人,西跨院却是几小帮陪伴同行的客人,正在欢呼畅饮,那三进正屋,只第一进厢房住着姓梁的,忙将各房定包了,一面又出门迎出村外,不多时便见周再兴赶到,车马也全来了,等入店住下之后,天雄将经过一说,羹尧忙道:“这里既离黄草坡不远,夜间还须更加小心,以免出事。”   天雄方在答应,谢五娘却笑道:“今夜各人但请高卧无妨。   须知我们这店,既由人指点教住,便不亚铜墙铁壁,如果夜间不睡,也许明天那个大场面各人精神反感不济咧。”   羹尧连忙点头,正说着,那伙计忽来禀道:“酒饭已经备好,客官须用还请吩咐。”   羹尧正觉腹中饥馁,忙命开了上来,那伙计答应下去,不多时,便开上三桌盛席,不但羹尧愕然,便众人也觉奇怪,再看前面,便家丁佚役人等,也均有下席款待,其丰盛精致,连有些城市全不如,连忙唤来伙计问道:“这酒席是谁教预备的,你们对来往仕宦全是这样款待吗?”   那店伙笑道:“人人只管请用,这是老早专为大人预备的,要不然这村野店,便有银子,一时也没处去现办咧。”   羹尧忙又问道:“你们店东是谁,怎么得知我们会宿在此处,又是谁教预备的,你知道吗?”   那伙计道:“小店东家姓王叫王老好,至于这酒席是谁教预备的,小人却不敢胡说,也许大人明天便知道咧。”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来呈上道:“大人只看这张纸条,便明白了。”   羹尧接过一看,只见却是一张花笺,上面大书着:“秦岭群贼,明日必将聚歼,此间亦略有布置,决不虞宵小来袭,酒筵乃地主所备,不妨小饮,明晨可于辰牌动身,群贼如于中途相扰,届时自有人代为料理,但作壁上观可耳。”   羹尧看罢,不由奇怪,随手递向谢五娘道:“谢老前辈请看,这笔迹又和前见不同咧。”   五娘接过一看,微笑道:“这且不用管他,我们的事,既然有人代为做主,那是再好没有,一切但凭这位便了。”   说着忙向各人以目示意,一面先携了小香中凤入席,羹尧天雄二罗也会意再不说什么,等酒饭用罢,各人因为昨夜未睡,均有倦意,羹尧忙向天雄道:“马兄和两位罗贤弟全都连日辛苦,今夜不妨遵那柬帖上的话,各自安睡,便费虎也不妨去睡,权由小弟和周再兴值宿便了。”   天雄二罗原自不肯,却挡不住羹尧力劝,这才先去前进和衣而睡,羹尧等各人走后,独坐上房明间之中,便从行箧里取出一本书就灯下看着,周再兴也侍立一旁,中凤却扯小香,取出楸枰又去对弈,只谢五娘却将西间灯火吹灭先睡了。不一会,那村中便归寂静,除远处有一两声狗叫而外,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孙三奶奶因为各人全没睡,也寻出参壶和一枝老山参在煨着,她本来体胖,好吃肥腻东西,偏生今天席丰,羹尧等人吃得不多,她却得其所哉的下席之外,席上残肴,只挑可口的全留下大嚼一阵,痛啖之下,便宜了一张嘴,肚子却不肯答应,所积既多,自不能不急谋出路,所以才将参汤煨上,便取了手纸,径从上房明间由屏后向后院厕所而来,只因内急过甚,一到厕所也不管好歹,松下裤带,便是一个老虎大偎窝,把一张肥臀塞进那小小板房去,却不料内面有人猛然一推手大嚷道:“你是谁,且慢进来,这里还有人咧,”   孙三奶奶闻言不由吃一大惊,那人双掌推出又颇有力几乎闹了一个光臀扒在厕所外面,不由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个时候藏在这里,须知俺孙三奶奶却不是好惹的咧。”   说着,一面系着裤带,便待动手,那毛房里的人却大笑道:“孙婶儿,您别生气,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您既这么急,为什么不早点来,这是您硬拿屁股向我脸上盖能怨得我吗,幸亏我是个孩子,要不然不嫌太丧气吗?”   孙三奶奶再就暗淡月光下一看,却是费虎,不由笑骂道:“俺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蛋蛋子,倒吓了我一大跳,这有什么丧气的,凭俺生也生得出你这大的孩子几个来,还不给俺快滚了出来,俺现在是急咧,要不然,俺再来一下不闹你一个满脸开花才怪。”   费虎闻言,连忙一个虎跳,蹦了出来,又大笑道:“孙婶儿,您别缺德,我让你就是咧。”   说着,也系好裤子,转在院子里等着,那孙三奶奶是蓄之久,而发之暴,满腹积郁,只一上去,便一泻无余块垒全消,龇牙一笑,结束停当,便自走去,费虎候差既久,连忙又补上那个缺,才蹲了下去,也痛快一下,忽见地下人影一闪,随听那茅房左侧老槐树上低喝道:   “好不要脸的毛贼,还不与我躺下。”   那声音却颇似昨夜送信的丁旺,慌忙擦抹干净,匆匆束了小衣纵了出来,再一看,只见院宇之中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正在诧异,忽又听丁旺在院墙外面低声道:“小龙儿,快别声张,爷爷早吩咐过,别惊动年大人和手下,否则既使拿住个把毛贼也算丢人咧。”   接着又听一个孩子声音也低声道:“我倒不相信这些毛贼和京城里下来的几个奴才有多大能为,要依我说,反正明天非动手不可,不如将这鬼东西,宰了打包给送到双盛栈去,先送个信给他。”   说罢似听丁旺又道:“这个我却做不了主,只怕爷爷不会答应,就是把他宰了送到双盛去,奶奶也一定非生气不可,要依我说,还不如照几位老人家的话,将人头取下,尸骸用化骨丹化去,明天到黄草坡才交上一篇总帐不好吗?”   这几句话,费虎听得更外清楚,分明是丁旺无疑,但那另一个孩子又非丁兴,却不知道是谁,正待窜上院墙张望,猛觉被人一把夹背抓住低喝道:“你这孩子为何不睡,却来这里做什么?”   一听那声音竟是谢五娘,忙一张嘴,意欲禀明经过,却又被五娘一手将嘴掩着,一下挟向上房屏门外面,又低声道:“你不必说什么,事情我全知道,这事用不着你管,那两个孩子自会料理,再不回去睡觉,那便讨打咧。”   说罢把手一松,费虎再看时,便这一刹那之间,五娘人已不知去向,忙从西边夹巷仍绕向前进,当真去睡不提。在另一方面,羹尧坐了一个更次之后,也饶有倦意,枯坐更觉无聊,不由抛书而起,向周再兴道:“贤弟虎口伤势如何?如果遇上贼人,能动手吗?”   周再兴笑道:“些许微伤算得什么,只不过再遇上那老贼婆,便动手也属无妨,您想到房上看看吗?”   羹尧点头,略一束扎,取过宝剑,便向院落之中而来,周再兴也扣了一扣腰间那口缅刀,跟在后面。走到庭中一看,只见夜色朦胧,万籁无声,正待窜身上房,再看远处有无动静,遥闻西跨院忽有兵刃相接之声,但只片刻即止,羹尧连忙窜上房去,却又灯火全无,毫无异状,不由心下疑虑,忙又轻轻纵了过去,择了一处背亮之处,侧耳一听,只听下面有人低声道:“丁真人早经有话,今夜是来的,决不让他有一个活着回去,这西跨院算是交给我们的,却偏跑了一个,这不丢人吗?”   接着另一个人答道:“如今已追下去咧,量那贼也跑不了,可千万别惊动上房才好。”   羹尧这才知道西跨院也住的是自己人,料也定为丁真人所遣无疑,心下不由极为感激,正待回去,忽又见前面第一进房上,起了一火光,随闻也有叱咤之声,再掉头一看,周再兴已经提刀赶了过去,下面第二进住的马天雄也纵上了房,忙也跟着,纵了过去,等到第一进店房上面却又不见一人,只店门外大街上,尚有一片毒烟,和两三点余火未熄,再仔细一看,那街上,还横着三具尸首,但首级均已不见,腔子里兀自冒着黄水,三人不由全都大为诧异,暗想功夫高低不说,怎么下手这等快速利落,半点动手痕迹也看不出来,便将三个活人宰了取去首级,正在纳闷,忽又听那厢房里住的梁剑秋似乎梦呓着在说道:“朋友,天色不早咧,您先请上床睡觉好不好,赶明儿个还须有事,您这样陪着我,那便太辜负了我们一片心意咧。”   接着又笑道:“来,来,来,咱们再干这一杯,您可别再耗着咧。”   羹尧方向天雄道:“这位就是你说的那姓梁的吗,你说他是扬州人,怎么一口京音呢?”   忽又听身后轻轻一拍掌,马小香已经赶来低声道:“二爷先请回去,马爷、周爷也请安置,须知今夜的事,却用不着我们管咧。”   三人一听,连忙一同回到上房,遥见谢五娘也在那明间之中和中凤正在说话,羹尧忙道:   “老前辈也没睡吗?丁真人这份盛情却着实可感咧。”   五娘微笑道:“岂止他一人而已,为了替这一方除此大害,和以后一切布置,已经使好几位大费周章咧。”   接着又道:“天色委实已经不早,这里的事,虽然有人全担了过去,明日上路,也许还有事故,大家还宜早睡为是。”   羹尧方欲再问,五娘似已知道,忙又笑道:“公子不必猜疑,老实说此番出力的全是自己人,丁真人不过总其成而已,如只凭他一人一家,却布置不来咧,你想见见他们各位那也容易,只群贼一除,这善后之策却全在你身上,便想不见也不行,此刻还是先睡的好,便其他各位,也落得趁此多歇上一会,却无须再多劳累了。”   中凤也笑道:“谢老前辈既如此说法,想必一切策划,全已知道,她老人家,既一再吩咐我们早睡,还宜遵命为是。”   羹尧只得命各人去睡,自己也和中凤进了东间,但到底放心不下,忙又悄声问道:“今晚这事太以奇怪了,那丁真人或许另有顾虑,不到时候不肯露面,也还罢了,这谢老前辈为何也不肯说,这不太见外吗?”   中凤笑道:“傻子,人家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你多问不也枉然吗?”   羹尧忙道:“那你已知道了,何妨先告诉我咧。”   中凤又笑道:“你这话更是岂有此理,我如知道,焉有瞒你之理,我方才说的,也不过察言观色而已,我们不知道,说不定已有好几位老前辈为了此事赶来,在这几天当中,他们暗中已和贼人较量好多次咧。”   说着,便相携入睡,一宿无话,第二天清晨才一起来,众人梳洗方罢,想见店伙来报道:   “禀年大人,外面现有秦岭闻道爷要见大人有话面禀,见与不见,还请示下。”   羹尧略为一怔之下忙道:“既然秦岭有人来,焉有不见之理,你命他进来便了。”   那伙计答应一声,方欲退下,天雄忙道:“且慢,我还有话,等禀明大人再说。”   谢五娘在旁却笑道:“马爷不必过虑,此贼虽然心狠手辣,阴毒异常,但今日之事,却无庸戒惧,他此来不外约定在黄草坡动手,少时他来,公子只管答应,决无妨碍,便稍有不逊也无庸计较,否则反而落小家气了。”   说着向店伙道:“你不必耽搁,只管请他进来,只说大人有请便了。”   羹尧和天雄见五娘这等说法,忙也挥手令去,不一会便引了闻道玄进来,羹尧见他一身道装,竹笠芒鞋,虽然左臂大袖虚悬着,却一脸凶悍之色,连忙迎了出去,微笑道:“道爷乃是出家人,为何也在秦岭公然开山立柜,年某自在京之日,即多蒙贵寨遣人赐教,便这一路上,也迭有周旋,今日到此意欲何为,还请明说,年某虽蒙皇上钦点主考,又出身世族,但对江湖规矩还稍知一二,只道爷划出道儿来,我是无不遵命,如果藏头露尾,便反倒非本色了。”   闻道玄冷笑一声道:“姓年的,你能说这两句话倒不失为漂亮,今天我们是打开窗子说亮话,谁也不必瞒谁,我这趟来,可没有把你看成什么大人小人。说老实话,我秦岭门下,老少三辈,打从侯异丧命,向成被辱,和这一路以来的零碎细帐,全算在你头上,今天便到了我们结帐的时候,从这里下去二十来里,地名黄草坡,我们在那里恭候大驾,你要真按江湖规矩,不妨将所有高亲贵友全带去,彼此见个高下,否则你如打算倚官仗势,也不妨赶快向川陕调兵保护,我们是官私两便,只得你一句回话便行。”   羹尧不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道:“好个官私两便,不过这话须分两面来说,道长既以江湖规矩来向年某见教,黄草坡自当赴约,决无再假官兵出力的道理,但是贵寨在这西北一带所行所为也决为天理国法人情之所难容,此番年某如果落在下风,自当由贵寨报仇雪恨,杀剐悉由尊便,如果万一年某幸能致胜,那便官私两面全由不得道长咧。”   接着又道:“道长此番前来,年某既不得不以客礼相待,自难得罪,但如在黄草坡一会之后,再行遇上那便难说,你既是世外之人,还望自爱才好。”   闻道玄连忙脸色一变冷笑道:“好,你既答应敢赴黄草坡之约,我们少时再见,贫道失陪了。”   说罢便退了出去,羹尧正略一欠身,说声:“恕不远送了。”   猛见从前进走进来一个孩子也冷笑道:“你这没胳膊少腿的废物算是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来现眼,须知这是人家客气,如果年大人是我,那便说不得,再替你留下点记号咧。”   闻道玄一瞪眼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竟敢出口伤人,须知你在这店里,我自不得不看在姓年的份上不加深究,只一出这店门那便不用怪我,要管教管教你咧。”   那孩子大笑道:“老杂毛,你别臭美,你仗着谁的势,打量我不知道吗?真要不服气,我也不会在这里宰你,我们且到外面试试,你就明白了。”   天雄在旁一看,正是昨天所见那牧羊孩子,忙道:“小朋友,他既约定在黄草坡相见,还是由他去吧,否则我们原不相识,他也许就又说不是江湖规矩咧。”   那孩子猛翻怪眼道:“你知道什么,这些下三滥不要脸的毛贼,本来自知本领不济,暗算又没成功,已经打算像软盖子王八一样爬回老巢咧,只因昨夜又赶来了两三个该死没死的老贼,所以又仗着胆来约地叫阵,如果就这样让他回去,那太便宜他,又由得他说嘴咧。”   说着又道:“这是桥归桥路归路的事,用不着你们管,我就是看在他侄儿份上,也非要他翻上三五个跟斗才放他回去咧。”   说罢,又向闻道玄道:“你不是要到外面去动手吗?咱们先去试试看,到底是谁管教谁。”   羹尧方欲唤那孩子问明来历,再加劝阻,忽听小香在房中低声道:“此事二爷不必管得,还请准备启程上路才对。”   说着,那闻道玄和孩子已经双双纵了出来,一路到店外,闻道玄单掌一起,便待动手,孩子却笑道:“你急什么,这里是人家店东的买卖,咱们可别让客人进出不便,索性到村外再动手不好吗?”   闻道玄不由怒道:“那也好,只你这小杂种,不打算逃走便行咧。”   那孩子一面向前蹦跳着,一面又笑道:“你这老杂种别骂人,我平白又逃什么,小爷爷惯耍猴儿,你还有一阵跟斗没翻咧。”   那村门离开高升栈本没多远,两人脚程又快,只一转眼便到,一到村外,闻道玄又待动手,那孩子忙又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闻道玄怒道:“现在已到村外,你不动手还有什么话说,打算只耍嘴皮子,道爷却不答应咧。”   那孩子笑道:“你这大年纪,怎么火气还不退,我要说的话是为你好,你只有一条胳膊,又不亮兵刃怎么动手咧,万一输了,岂不又说我欺你年老残废,我才不落那个声名咧。”   说着一抖手,从腰间呛啷啷连响,扯出一条烂银也似的索鞭来大笑道:“你只一只右手,我凭这条索鞭也只用一只右手赢你,如动左手便算我输,还不快亮兵刃吗?”   闻道玄怒极阴恻恻一笑道:“这可是你逼出来的,刀枪无眼,你却不能说死得太冤咧。”   说着霍的一声,也抽出盘在腰间的那把缅刀又道:“这一来,你这野种没话说咧。”   那孩子手下一抖,那条软鞭便似一条游龙,直向他腰间缠来,口中一面说道:“只你不让人说我欺你残废,自然没话说咧。”   闻道玄冷不防他说动手索鞭就到,还真几被缠上,忙也纵过一边举刀相迎,一老一小两下杀在一处,如论功夫,闻道玄原本曾得真传,在秦岭五毒之中,算是第一能手,无如年老气血已衰,又新受重伤,断去一条胳膊已和鱼翠娘比斗时差得太远,加之那孩子寄父母均是身兼诸家之长的隐名大侠,自一以留便以秘诀相授,从小练成一身童子功,那条索鞭又是一件刚柔兼施极其露巧的兵刃,所以一上来便打成平手,时间稍长,闻道玄反呈不支,连拆数十招,渐渐动作迟缓,气浮带喘,那孩子见状,越发紧逼过来,把一条索鞭使了个风雨不透,呼呼直响,嘴里还不断的说便宜话道:“老杂毛,你别害怕,小爷爷早说过了,决不会把你宰了,至多只着你翻上两三个跟斗便算完了,你如自知不行,只实话实说,我也不过管教管教你便行咧,这也犯得着硬撑下去吗?”   闻道玄心中愈怒刀法越乱,一下几被索鞭缠着,这时店中车马已经上路,仍旧是天雄一马当先,那孩子一见天雄跃马而来,连忙呛啷一声收鞭,跳出圈子喝道:“老杂毛,现在谁行谁不行,你总该自己明白咧,如不打算当场出彩,翻上几个跟斗便好好乘此收篷回去,否则却不用怪我不留你这副老脸咧。”   闻道玄正在看看就要现眼丢人,一见孩子这等说法,又见天雄已到,羹尧等人一定启程,忙也一抹额汗收刀勉强喝道:“道爷尚有正事在身,不耐烦再和你纠缠下去,我们前面再见。”   便直向岭下走去,孩子也不追赶,收好索鞭,转头向天雄道:“你快通知后面,无论如何要在辰牌以前赶到黄草坡,也许可以省掉不少的事,否则虽也无碍,却须大费手脚了。”   说罢,从一株小树下面,取出一个小竹笼提在手中放出一只带哨鸽子,直向岭下飞去,天雄方待要问,孩子跟着也飞跃而去,恰好周再兴已飞马赶到,忙将所见一说,着他回报羹尧和众人,自己又策马前进,那段山径是绕岭盘旋而下,形势非常险峻,有些地方不但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行,而且好几处全是断崖千尺,下临绝壑,稍一失足立刻粉身碎骨,也不过才下去五六里,便发现好几处,均有残骸血迹,显见得不久以前曾有人厮拼过,不由心下惴惴不安。正在惊疑不定,遥闻前面一片叱咤,夹以兵刃相接之声,只因路转峰回,却看不见是什么人相搏,连忙策马转身过去一看,只见一片危岩上面,四个人正在捉对儿厮杀,两个壮汉全在三十有余,四十不足,一式青布褂裤,青布缠头,一个是一条虎尾三节棍,一个是一口朴刀,另两个一个是一身紫花标褂裤,颇似近处山民,一个是上身青绸短褂,下面玄色湖皱夹裤,全是用一幅青纱把脸蒙着,一人一口短剑在和那两个青衣汉子斗着,那使三节棍的一面拼命相搏,一面喝道:“你两个既然有种,愿意替姓年的卖命,为什么把脸蒙着,连姓名全不敢说,这也是江湖规矩,能算英雄好汉吗?”   那穿青绸短褂的哈哈大笑道:“你大太爷只知杀你们这些淫贼为民除害,却说不上替谁卖命,要论通名道姓,你两个还有些不配,少时取下你的脑袋,少不得会告诉你们的头子我是谁。”   说罢,趁着来人一棍打空,平地窜起丈余大喝道:“大哥,我们是开路前锋,前面还有好几处埋伏,却耽误不得咧。”   说着,一剑向那使棍汉子当头盖下,更不容还手,便刺中右肩头,那汉子惨叫一声,撒手扔棍倒了下去,那蒙面人更来得利落,趋势身子一翻,两脚落地,一下便将脑袋斫下,提在手中,飞起一腿,将尸骸踢落崖下,向前赶去,那另一个穿索花标布褂裤的人,也将敌人逼到崖边,闻言大笑道:“贤弟放心,我这也就快咧,难道还能让来客见笑自己动手吗?”   那使扑刀汉子一见使三节棍的丧命,不由心下一惊,正待夺路逃走,那穿紫花标褂裤的蒙面人大喝道:“老爷已经查得明明白白,今天一共要六十三颗人头才够给孟三婆婆缴数,你打算走那是妄想。”   喝罢,手中短剑一紧,一下便将来人扑刀荡开,飞起一腿踢倒在地,也取了首级,将尸首踢下崖去,跟上前面那人而去,天雄一见,才知贼人沿途均有埋伏,自己这一方面也有布置,并已有人在前开路,连忙大叫道:“两位朋友如此高谊,马某心感已极,但一路偏劳未免不当,还请少息,稍通姓名,一同前进如何?”那两人却不回答,一路使开燕子飞云纵工夫,疾趋而去。恰好后面费虎又到,忙又命飞报回去。一面加上一鞭,赶向前面,只才不到里许,便赶上前面那两个蒙面人,下面小径也略为空阔,身侧峭壁却有四五株老松,便似虬龙一样,盘结其上,有一株更一枝斜出在官路上,约莫二丈来高,倏听一声呐喊,那树上忽然连弩齐发,便似和箭雨一般,向两人射下,还夹着几枚五毒烈火弹,只打得遍地火光,毒烟四布,那声势之盛,饶得天雄久经大敌,猝不及防,也为之骇然,猛见二人双双向后窜出丈余,避开弩箭烟火,各自把手一扬大喝道:“无知贼奴,竟敢拦路伤人,还不与我全滚了下来。”   接着似乎各自打出了一种极小暗器,只听那树上一阵惨叫,立刻落下好几个人来,那两个蒙面人乘着弩弹稍停,便又一齐挺剑窜上树去,一连劈下数人,哈哈大笑道:“贼奴伎俩也不过如此,只是却教朋友费事了。”   说着,手抛、脚踢,将那些已死未死的贼人,全从山坡上弄了下去,一霎时,便似稻草人一般,飞舞成一片,转眼全尽,天雄不由看得呆了,等用布卷堵上鼻子,再赶前去一看,二人又走了,只剩下一地血迹和弩匣兵刃,此外还留下两三粒精铁所铸菩提子,再向那山坡下面看时,却另有一条山径,直通向前面,那山径上停着三五匹马,另有三五个人也用青纱蒙面,正动手就抛下去尸首割取人头,向麻袋里装着,但是山坡极陡上下相距也有十来丈高下,却无法下去,正在发怔,周再兴又已赶到,一问情形,再一看那两枚菩提子,忙道:   “这是我了因大师伯的独门暗器,难道那两位蒙面人便是方兆雄和单辰两位师兄吗?照这样看来,他两个竟未置身事外也参与其中了。”   说罢忙又取了菩提子回报,天雄仍向前面赶去,又走了一程,那条小径更转陡窄,遥见一处断崖,中间用石梁连着,水声便如奔雷一般怒吼,那石梁上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白发老人拦住去路。正和两个蒙面人似在争论,等走得较近一看,只见那个女的正是前次被谢五娘惊走的夜叉婆卞太婆,那男的一个,身穿一件青布大褂,却生得枯瘠异常,加之又是一个狭长脸,再配上一副吊客白眉两只绿眼珠,便似一具活僵尸一般,一望而知便是一个难缠角色,那两个蒙面人也似有戒惧不敢大意,两下相距也不过三五尺远近,卞太婆手中是一根镔铁齐眉棍,那一个男的老人却空着两手正喝道:“我老人家本已久不出世,也懒得与你们这些无名后辈较量,今日之事,实是尔等欺人太甚,所以不容我活无常巴大魁不出来,你两个既不肯通名道姓,只赢得我这一双追魂手,那我便听你们的,否则此处便是尔葬身之地了。”   那卞太婆却阴恻恻一笑道:“巴老前辈,你老人家先别这么说,今天所以请你老人家出来,本是为了专对付哪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这两个小子那值得你动手,你容我先上,等我不行,你再来不好吗?”   说着一抡铁棍大喝道:“我不管你两个是什么东西变的,既敢替那年小子一死,还不快来纳命。”   那身穿紫花标褂裤的蒙面人大笑道:“我不过因为他昔年虽在流寇之中杀人如麻,近来却颇知悔过,已经安份守己多年,才稍存客气,你当我们便怕谁不成,既如此说,我先宰你也是一样。”   说着挺剑便上,卞太婆也举棍相迎,杀在一处,天雄一听,那老头儿竟是昔年在流寇中横行甘陕的悍目活无常追魂手巴大魁,不由大吃一惊。暗想这老鬼不但内外功夫均臻化境,便那一双鬼手,也有七步追魂,从无活口之称,如果那两个真是方单二人,却恐难抵敌,人家这次不避艰险为友尽力,如果让他二人稍有闪失,却如何是好,想着,正待翻身下马,先赶过去一拼,那巴大魁已经哈哈笑道:“卞赛珠,你不必如此,他两个既然如此目中无人,哪会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中,你我二人正好一对一个,也让他两个先见识见识不好吗?”   说着,略一提气,竟似一个纸人一般,越过卞太婆,直奔那穿青绸短褂的蒙面人而来,一面又道:“你这小子既敢如此出言不逊,还不赶快动手,老夫只凭一双肉掌,斗你这口宝剑便了。”   那蒙面人初似趑趄不前,一闻此言,倏将短剑向腰下一插,大喝道:“无知老贼休得逞强,我等不过因念你洗手多年还能安份,才用好言相劝,当真还能怕你不成,你既仗这鬼手成名,我便也以双掌奉陪便了。”   说着双掌一分,右掌一个推窗望月,当胸按去,那巴大魁冷笑一声,便如枭鸣鬼叫道:   “这一来,你就死得更快了。”   说着更不闪避,猛伸右手,便来刁他手腕,那蒙面人倏一收掌,左手一并二指,便向巴大魁关元气海之间点到,巴大魁也左手一沉,切了下去,那蒙面人一收左掌,右掌又拦腰横切过去,两下掌声呼呼风响,蒙面人似已以全力相搏,巴大魁却仍随意应付,似在有所窥测,天雄一看,方说得一声不好,立刻翻身下马,准备接应,又听那巴大魁笑声桀桀道:“我还道你是什么东西变的,原来竟是武当门下,打算藏头露尾,这就要打发你回姥姥家去咧。”   说罢,手下一紧,便又逼过来,那蒙面人勉强接了七八招,便感不支,再看巴大魁那双手,黑漆漆的便如鸟瓜一般,心下愈骇,正待纵起相助,猛听巴大魁一声冷笑,上面右手一并二指,一个金蜂戏蕊直取蒙面人二目,蒙面人方一挫身避过,那巴大魁左手一个饥鹰剔羽,一掌已经扫中蒙面人大腿,只叫得一声哎呀,便倒了不去,天雄不由大怒,连忙纵身而起,一劈空掌打去,一面大喝道:“无耻老贼,休仗鬼手伤人,我小鹞子马天雄来也。”   那一掌,天雄因心切救人,一下用了八成潜力,还离开五七尺远近,便有一股劲风扑到,巴大魁不敢轻敌,连忙闪身避过,天雄更不容缓手,一上来便将九里山王彭天柱所传绝艺施展出来,双掌疾如风雨,招招直逼要害,饶得巴大魁功力精纯,又是一双有名的死手,也暗暗称奇,一连十余招过去,倏听后面一阵鸾铃响处,有人高声叫道:“马兄少歇,且待我来拿这老贼。”   说罢,倏觉眼前一亮,一个白衣人已经纵落身侧,大喝道:“大胆老贼,竟敢又不安本份,还不快纳命来。”   天雄连忙跳出圈子,再掉头一看,却是那住在第一进厢房的梁剑秋,此刻已经换上一件白罗长衫,下面是罗袜云履,更加显得是个读书人,后面还有一黑一白两匹俊骡,那白骡空着,黑骡上面却端坐着一个黑里俏的中年妇人,再一细看,正是那山坡下面,茅屋里的村妇,此刻却容光焕发也换了一身玄色湖绉衣裤,头上把一块黑绸帕子笼着头发,背上套着一把铁背镶银弹弓,手上按着一柄长剑,秀眉微耸向那梁剑秋道:“你看你,只迟得一步,便已误了大事,如不将这老贼拿下,你对得起老和尚吗?”   又听那梁剑秋微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   接着又是一声清叱向巴大魁道:“你这老贼,昔本造孽多端,一向久稽显戮,如今又来蹬上这混水,那是活得不耐烦咧。”   说着连浑身衣服也未束扎,略一拱手,两袖轻分,便又笑道:“你不是仗着一双鬼爪子得名吗?今天我且试试你这追魂手,到底有何厉害,还不快发招吗?”   巴大魁见来人从容不迫,大有轻敌之意,不由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既知老夫威名,敢来送死,可先报上你的万儿来,老夫掌下却不死无名之鬼咧。”   那梁剑秋却大笑道:“你既敢从褒城二次出来,难道就没打听过,这一趟出场的有些什么人吗?”   接着又道:“我夫妇一不占山,二不立寨,也不是什么了不起人物,业说不上什么万儿,不过你既有一双耳朵,总该知道武当北宗的奇门剑梁刚和子母金梭何湘云夫妇,如今我们既然见面总算有缘,你当年所欠的那笔血债,这也就该算一算总帐咧。”   天雄在旁一听来的竟是武当北宗有名的梁氏夫妇双侠,不由心中暗想,这夫妇二人论辈份虽非各老前辈可比,但为武当北宗传人,不但那奇门剑和子母金梭,极少有人能敌,便那内家功夫也有惊人造诣,较之了因大师周浔等人只不过略逊一筹而已,但不知何以这次也请来相助,想着,忙向那黑骡上坐的何湘云一拱手道:“在下陕西马天雄偶随敝友年双峰入川赴任,却想不到秦岭群贼迭加暗算,幸蒙贤伉俪拔刀相助,不胜感激,不过这位蒙面朋友,也因暗加援助,致受重伤,这老贼阴手伤人极其厉害,不容不从速医治,还望代挡一阵,容我将他背送后面车上,再为设法才好。”   那何湘云忙道:“马爷不必着急,这位蒙面朋友之所以受伤,实因愚夫妇来迟一步所致,只等我那外子将这老贼料理之后,少不得设法医治,你如此刻将他送到车上,倒反缓不济急了。”   说着,猛然秀眉一耸,把手一抬,娇喝一声打,接着又高声道:“无知老贼婆,竟敢不仗真实功夫取胜,暗下毒手,天下有你这等不要脸的江湖道吗。”   天雄再掉头一看,那卞太婆已被另一蒙面人逼向石梁上退去,那石梁不过二尺来宽,却有四五丈长,下面水流湍急,一眼看去何止百尺高下,卞太婆看着退到石梁中间,等那蒙面人也追过二丈来远,猛然连招呼也未打,突然身子一挫棍交左手,右手一扬打出三支天狼钉来,那三钉齐发,偏又全是打的下三路,只中上一钉,倒下石梁必死无疑,所以何湘云也吃一大惊,一声娇喝,忙将平生仗以成名子母金梭打去,那梭长只不过三寸有零,指头粗细但却内藏弹簧,暗顶着三支子梭,细薄如针,不过寸许长短,只一打中敌人,那弹簧受顶,母梭尖端一开,子梭立穿皮肉,随血运行,即使无毒,时间一长也非死不可。如果遇上劲敌用手来接或者用兵刃一格,触动弹簧,子棱也会自己打出,照样穿皮透肉,制人死命,如再喂毒,那便越发难救。但何湘云那一梭虽然打出,卞太婆三钉均已脱手,那蒙面人,蓦然叫声哎呀,便向石梁下面倒去。卞太婆一见得手,正在桀桀大笑,却不料那子母金梭也到,卞太婆也久经大敌,深知厉害,一听梁刚报上姓名,便防有此着,忙将身子向后一仰,在石梁上,使出铁板桥功夫,那一梭,原向她胸腹之间打来,那狭的石梁,本难闪避,这一下却好擦身而过,卞太婆正在又桀桀一笑,翻了起来,谁知那蒙面人也未中钉,只不过因为那三钉来得太急,又毫无闪避之余地,这才用了一个倒垂莲的架式,双脚钩紧石梁倒翻了下去,那一声哎呀原是诱敌之计,这时候,却用了一个倒卷珠帘,翻身上来,抡剑在手大喝道:“该死贼婆,还不与我滚了下去。”   一声喝罢,手起剑落,拦腰砍去,这一下不仅出乎卞太婆意料之外,便连何湘云马天雄以及正在搏斗的巴大魁和梁刚也不由一怔。那卞太婆,人方站起,上半身尚未伸直,剑锋已到身边,虽有铁棍在手,却无如来势太快,接招不得,便足下也无由闪避,又是一个折腰新起之势,连退后全办不到,只得把牙一咬,身子一侧倒将下去,只听得卜咚一声,下面水花飞溅,人便不知去向,那蒙面人不由哈哈大笑,转向石梁这面踅了回来。那巴大魁初闻来的是梁家双侠,也自一怔,但自恃退隐褒城以来,功夫并未丢下,手底阴劲更加练得炉火纯青,忙又阴恻恻一笑,用一双碧眼看着梁刚道:“原来你们就是什么梁家双侠,老夫虽然也有个耳闻,但我自洗手以来,对于新出道的后生小子,却不甚留心,你既来此打算接这一场是非,那是想在老夫眼前露上一两手了,不过我自洗手以来,从不带兵刃,你既以奇门剑得名,想必精于此道,不妨就用你那门剑来和老夫这双肉掌较量较量如何?”   梁刚大笑道:“无知老贼,你不过仗着那一双鬼手,自以为比用兵刃还强,所以落得大方,激人以拳脚来和你动手,便可稳操必胜之算,既如此说,梁爷也先凭拳脚和你走上两趟便了。”   说罢,双手抱拳一拱,道了一声请,却卓然而立,并不动手,巴大魁忙也略一拱手道了一声请,一面道:“你既愿以空手较量拳脚,为何却不动手,还等什么?”   梁刚笑道:“你既以老卖老,就该先发招才是,我如一动手,便轮不到你还招咧。”   巴大魁不由大怒,猛翻碧眼道:“你这娃儿就当真看得老夫这样不济吗?”   说着猛伸双手,一个推山式扑来,梁刚却哈哈一笑,身子一闪,已经到了他身后,劈头一拳向后脑斫下,巴大魁双掌推空,忽听脑后生风,慌忙身子一转,一个魁星踢斗,右手来刁手腕,左手一并二指,便向胸膛点去,这双手几乎是同时并用,梁刚猛收右掌,身子一侧,掌势一沉,便向他左掌腕上横切过去,巴大魁左掌一收,右掌一翻,转向梁刚肘上切下,双方动作均如闪电,一转眼已经连拆七八招,巴大魁虽然掌风逼人,却全被梁刚从容化去,有时一掌明明打上,却只差分许,依然伤他不得,最奇的是他那追魂掌,常人当之只掌风所及,不死也非重伤不可,梁刚却若无其事,巴大魁转觉得奇怪,只一近身,必被一种潜力逼回,好像对方除拳脚而外,浑身皮肉全有真力反击一般,心下正在诧异,猛听那蒙面人一声吆喝,卞太婆已被打下石梁去,不由心中一惊,同时他因卞太婆系属昔年相好,被逼不过,才重又出来做这下车冯妇,却想不到,亲眼看见旧日情妇竟自当场丧命,这一来连惊带怒,那手下更加凶狠毒辣,竟成了拼命相搏,那梁刚却越发从容,索性使出一路本门绝艺八卦连环掌来,不但绝不容他近身,便想照面全难,老是像一个纸人儿一般,跟在他身后转着,一会儿巴大魁便竟头晕眼花,出手渐缓,猛听梁刚一声长啸,接着大喝道:“老贼还不躺下,今天便是你死期咧。”   一声喝罢,乘着巴大魁一掌打空,左掌一沉护定自己胸腹,右掌却向他左乳下一按,只听得巴大魁一声惨叫,便直挫了下去,这原是一瞬间的事,就这巴大魁中掌倒地之际,那蒙面人也将先前受伤倒地身穿青绸短褂的另一蒙面人扶了起来道:“贤弟你怎么着咧,这老贼鬼手厉害,不至伤残吗?”   那人不语,只把头连摇,梁刚却笑道:“方兄不必着急,这老贼鬼手虽然厉害,其实只不被震伤脏腑,点中要穴却无大碍,决无残损之理,如果真不放心,不妨由小弟代为一看就便医治便了。”   天雄闻言忙道:“这位受伤的是谁,既不便露面,必有难言之隐,小弟也不敢勉强叩问,不过梁爷如精伤科,还望从速医治,我们后面车仗少时必到,上药包扎之后,便可先请上车咧。”   那穿紫花标布褂裤的蒙面人闻言忙道:“马兄但请放心,弟等决无隐瞒兄等之理,所以要藏去本来面目,只不过为了不令群贼得知才好一网打尽而已,如今这也就快到黄草坡,前面不远便当露面了。”   说着,便一面将穿青绸短褂的蒙面人又平放在地上,解下中衣,露出大腿来,只见那一掌,正斜切在左侧,四五寸长,一掌来宽的一道伤痕全作青紫色,毛孔已经沁出血来,梁刚一见,微笑道:“人说老贼鬼手厉害,原来也没到家。”   接着又道:“贤弟不必强运真气,加以封闭,只忍痛须臾,便可无害了。”   说着,回顾那巴大魁冷笑道:“你以为你这双鬼手伤人,便无法救治吗?我且在你未死之前,教你看个稀奇便了。”   那巴大魁自挫了下去之后,便呕血不止,胸臆奇痛如裂,闻言猛瞪凶睛,挣扎道:“姓梁的休说便宜话,你巴老太爷只因有话还想问他,才留他活口,你当老夫手下真有不到之处吗?”   接着又呕血不止,连耳鼻全冒出血来,昏晕了过去,梁刚只微笑了一下,忙从身边取出一口小刀来,在那受伤的蒙面人伤痕上一划,开了一道口子,一面在伤痕外面,用手轻轻按摩着,刀划口子便冒出紫血来,那受伤蒙面人不一会,也略闻呻吟,接着紫血也不断的流了出来,梁刚那手底下也愈着力,这里各人正在注意着那蒙面人的伤势,忽见费虎疾驰而来道:   “马爷,二爷又几乎遇刺咧,这真险极了,怎么您在这前面反不知道咧?”   天雄不由大惊道:“当真吗,那刺客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二爷受伤没有?”   费虎下马喘息着道:“还好,不过如非那位谢老太太和二奶奶来得快,香姑那一手梅花针打得又正是时候,也就真险得很。”   接着一看各人和地下躺着的蒙面人,忙又道:“这里也出了事吗?这位受伤的是谁咧?”   那穿紫花标布褂裤的蒙面人闻言忙也道:“那刺客是个什么长相,你们二爷现在又在哪里?”   费虎道:“那刺客一共二人,一个自称三眼天王,是个没有胡子的老头儿,活像是个老太监,一个是那李元豹的老婆林琼仙,如今全跑了,我们二爷这也就来咧。只因谢老太太和二奶奶怕前面也出了事,所以才着我赶来,这里到底怎么一会事咧?”   梁刚忙道:“那没胡子的老头儿既自称三眼天王,是一张通红的大脸,秃头顶,两眉中间有一处伤痕,像一只竖着的眼睛吗?”   费虎点头道:“正是此人,爷台,您认得他吗?”   梁刚忙道:“我虽认不得,却知道他叫三眼天王廖树声,原也流寇出身,素精铁布衫功夫,本也凶淫已极,更擅采补之术,妇女只被看中非死不可,只因有一次被一位前辈侠僧遇上擒住划破印堂,破了功夫,又将他阉成老公,训诫了一顿方才放去,却不料这贼虽然得命,却记恨在心,竟择地隐藏,痛下苦功,又练成一身惊人绝艺,二次出世寻仇,虽然那位侠僧已经坐化,无从报复,他却又纵横江湖,名震一时,转因那眉心伤痕,得了三眼天王的外号,只是人已阉废,无法再向妇女为恶,但性情愈加暴戾,嗜杀更甚,后来探得那侠僧遗蜕埋在江南,竟自南下,打算用死人骸骨出气,因此怒恼了孤峰上人,两下在四明山中较量起来,他被打中了一掌,才又逃回天水老家,从此便有二三十年没有再出世,此番不知又如何被秦岭群贼邀了出来,果系此人却颇难缠,还须妥慎防范才好。”   话犹未完,那巴大魁躺在地下又冷笑一声道:“姓梁的娃儿,你也知道厉害吗?告诉你别做梦,廖老前辈是侯威的师叔,那破他铁布衫功夫的便是你们武当派的龙象贼秃,他老人家老少三辈,全吃了武当派的大亏,能饶了你们这群驴秃的松娃吗?你瞧着吧,他老人家可不比我,做事向来做澈,不把你们这些松娃杀尽,将龙象孤峰两个老贼秃的骷髅拿来当夜壶,也决不会歇手。”   这话才出口,那穿紫花标布褂裤的蒙面人,早跳了过去,一弯腰,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大喝道:“该死老贼,竟敢信口胡说,老子这就宰了你,用你的脑袋当夜壶咧。”   说着,掣剑在手,便待砍下,那费虎连忙赶上大笑道:“你这老贼,倚仗着没寮子的老王八,便打算吓唬人吗?小太爷告诉你老实话,那老王八来势倒是不错,只可惜太没后劲,不但吃了那谢老太太一劈空掌,又中了我香姑一把梅花针,此刻想已找地方挺尸咧。”     第十七章 黄 草 坡     巴大魁闻言,又一瞪凶眼,乘着蒙面人抡剑来砍之势,冷不防,倏然从地下一跃而起,劈面一掌打去,那蒙面人猝不及防,本非被打中不可,这时,那骡上的何湘云,恰好也已纵落,正在一旁,一见情形不对,便先喝道:“老贼情急拼命,还须留意。”   一面却掏了一支子母金梭在手,巴大魁才一纵起,便被打中咽喉,又倒了下去,那蒙面人怒极,手起一剑,将人头取下挽在手中,怒道:“这老贼端的歹毒已极,临死还要伤人,如非大嫂看出,小弟便非又遭毒手不可咧。”   何湘云笑道:“这全是你梁师兄不好,他早将这老贼宰了不就好了吗?”   这时梁刚已将那受伤蒙面人瘀血放完,取出秘制伤药上好,又撕了一幅衣服包扎好了,那受伤的蒙面人不由长嘘了一口气,道声:“好厉害!”勉强撑了起来,天雄一听那口音,分明是单辰无疑,一面扶着,一面低声道:“单兄真是一位热肠奇士,前日小弟倒不免失言了。”   单辰忙道:“小弟谋事无状,致累年老弟和马兄这次受惊,实深惭愧,但所以如此做法,实有不得已苦衷,容待事完,当再奉告,此时贼党遍地,实属防不胜防,还望不必张扬。”   说着,梁刚已将小刀伤药收好,一面向何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所以留这老贼活口,便是因为他这双鬼手在铁砂掌之外,自成一家,下手更极有分寸,适才那一掌,虽然打在大腿肉厚之处,不是要穴也未伤及内脏,但如阴劲入骨,也极讨厌,打算连激带将,逼出他一句话来才好放心,否则方才手下略重,还能容他活到现在吗?”何湘云忙又笑道:“你休得说嘴,我们的差事是接应他两位开路,直到黄草坡为止,如今两位已经伤了一位,并且那个三眼天王廖树声和一个女贼藏在路上,我们竟未看见,也算丢人到家了,前面还有一段路呢!难道就停在这里,等人家年老弟来,再仗胆子结伴同行吗?”   梁刚笑道:“你休激我,人虽丢了,这开路之责,焉有中途放下之理,他两位虽然伤了一位,我们便只好前队做后队咧。”   那穿紫花标褂裤的蒙面人,正是方兆雄,忙道:“单贤弟虽然受伤,小弟自信还可独负开路之责,如今还由小弟先行,二位接应便了,至于单贤弟,只好托马兄照料了。”   说着向天雄略一拱手,一手提了巴大魁人头,一手仗剑,径向石梁上大踏步而去,梁刚忙也上了白骡,向天雄和单辰说声行再相见,便也跟着冲过石梁,那何湘云也上了黑骡,一面道:“单叔叔保重,少时再见。”又向天雄福了一福,便也赶过石梁,穿过一丛树林一闪而没,这里天雄扶了单辰道:“单兄不妨稍为在崖上小坐,只车仗一来,便可在车中歇息咧。”   说着又问费虎羹尧遇刺经过,费虎忙将详情说了。原来羹尧自出村口,便迭据周再兴和费虎不断回报,虽未料定方单二人代为开路,却已知道自己这一面已经有人代为布置,心下更觉安然,一路前进,等到了那埋伏弩箭火弹的崖上,一见那烧痕血迹,和一地兵刃弩匣,正想着,如非有人事前代为开路也许就非伤人不可,忽见那峭壁顶上有人厉声喝道:“武当门下小辈休走,这里便是尔等绝命之地了。”   说着,只见一个长大黑影,竟从那五七丈高的峭壁上面直扑下来,便似一只大鸟凌空向羹尧头上罩下,接着又见那峭壁上老松丛中,白影一闪,一点寒星也向中凤咽喉打到,两人虽然猝不及防,那两匹龙马却灵异非常,竟双双霍的一声纵出老远,那片长大黑影倏就空中一翻,又大喝道:“姓年的小子待向哪里走,我三眼天王今天要不在这里将你活毙了,也枉自出来这一趟。”   说着人已落地,却是一个秃顶无须,一身黄麻衣衫的赤红脸老者,那白影也从松树背后一个石洞之中一纵而下,抡刀在手大喝道:“云中凤贱妇,今天你须还我丈夫命来。”   众人一看,却是那李元豹之妻林琼仙,中凤正在准备答话,那老者,猛分双掌,又待向羹尧扑到,这时谢五娘在马上连忙一声清叱道:“你这老鬼两次幸逃不死,竟敢又来找死,待我谢五娘来成全你便了。”   说着,就马背上一提真气,斜掠了过去,两下还相隔二丈来远,便似闪电也似的声随人至,落在羹尧马前,右手一起一个丹凤朝阳架式,迎着那老者扑来之势,当头劈下,双方全来得极快,而且掌出各带劲风,那老者也是一个猝不及防,又全神都贯注在羹尧一人身上,用足潜力,贯在两掌上面,原打算将羹尧立毙掌下,却不料谢五娘自斜掠过来,只因轻敌过甚,又想一下成功,把招用老,在空中急切间,竟闹了不容转身收招,虽然使了一个神龙掉尾,勉强避过头颅,那一掌却好扫中左肩,他虽功力精纯,那一掌又被卸去七成力量,但五娘那掌也是用足全力,不由叫声啊呀,二次又落在地上,偏那马小香因为心系羹尧安危,竟将生平练而未用的五毒梅花针,取了五根也同时打出,那针细如牛毛,不用针筒机簧,全凭内功真力打出,七步以内,人畜遇上决难闪避,老者人方站定,这五针全打在左边肩臂之上,这一来,便铁石人也受不得,立刻厉吼一声,向林琼仙大喝一声走,竟单伸右臂一把挟了,从那崖上向山下小径,纵了下去,众人一见他身带两次重伤,竟能挟了一个人,从那高悬崖上窜了下去,也不禁为之骇然,再向崖下一看,那老头已经落在小径之上,只回头向崖上狞笑一声,便携了林琼仙径去,这虽是一刹那间的事,羹尧却不禁摇首咋舌道:“江湖之上真是艺无止境,这老贼较之那侯威卞太婆等人功夫又高多了,今天如非谢老前辈随行,我辈却真无人能敌咧。”   五娘也摇头道:“方才我也侥幸出其不意,才勉强打了他一掌,如非小香打他一把五毒梅花针,却也未必便能制他,看来此人不除,却恐从此更多事了。”   马小香忙道:“我那梅花针也全曾喂毒,对人虽然未曾用过,但是飞鸟野兽只打中一根,从无一活,难道这老贼是铜筋铁骨吗?”   五娘又摇头道:“这老贼昔年便是专用毒药暗器的著名淫贼,又有一身横练功夫,虽然曾经一位老前辈放血破去,但这数十年来他未必无法再练,也未必便无解毒之法,你不见他负伤之后,仍能挟人飞遁吗?”   说着,不由寿眉微耸,似有隐忧,羹尧忙命周再兴将那崖上又仔细查看了一会,又命费虎前行,以防前面出事,天雄也遇不测,又恐后面车仗遭人截击,便索性稍停等二罗来到再走,费虎说罢,天雄忙命回报,不一会羹尧也飞马赶到,一见单辰受伤,连忙翻身下马,拜伏在地道:“为了小弟一人致劳二位师兄如此出力,已是不当,更使单师兄受此重伤,却教小弟如何心安。”   说着又详问伤势,单辰含笑撑持答礼,一面道:“此乃恩师和诸长老所命,并非只为老弟一人,愚兄稍尽绵薄,亦系应尽之责,何必挂齿,只我学艺不精,又百密一疏,致令贤弟受惊,自己也被那老贼打了一掌,却未免丢人咧。”   说罢又笑道:“我这伤势虽也险恶,但那梁兄颇为内行,医治又快,如今也已无妨,只是此番出力,却非只我和方师兄,还有几位老前辈数千里奔驰而来,无非为了未来大计,贤弟日后行事还须善体此意才好。”   羹尧忙也慨然道:“师兄放心,小弟自蒙恩师训诲,即誓以身许国,今后更当仍本夙志做去,决不会便因富贵而改行。”   接着又问来者是哪几位师伯叔?单辰一看四面丛林密着,又道:“贼人狡诈异常,这一条路上几乎遍地全有暗桩埋伏,贤弟说话千万留意,那几位老前辈便在前面,少时定必现身相见,此时却无庸问得。”   说着中凤小香谢五娘也到,一问情形之下,五娘略看伤处便笑道:“这老贼虽然手黑,但所练却和那侯威不同,这一掌又是斜劈而下,阴劲卸却不少,既未伤骨,瘀血一去,便与寻常伤势无异,却无须过虑咧。”   羹尧忙又问道:“单兄此伤,老前辈那归元散能用吗?”   五娘笑道:“我那归元散专治脏腑气血受伤亏损,他还用不着,只将休息几天便可无虑了。”   羹尧闻言,连忙命人匀出一辆车来,收拾好了,亲自扶着单辰上车,这才又前进,仍由天雄先行,周再兴费虎来往策应报讯,但除中凤和羹尧所乘二马而外,牲口均须蒙上双目,才能牵过去,那车辆更非抬过石梁不可,因此费了不少时间,天雄先过石梁一连走过去三五里,虽然小径极为崎岖,也未见厮杀痕迹,又下去七八里,日色已经傍午,那山势渐开又转平衍,走了一程,忽见道旁一处新搭松棚,上面用红纸大书着,钦点四川大主考年行馆,棚外雁翅也似的,站着十二名身穿青布大衫的壮汉,一见天雄马到,一齐躬身道:“小人等现奉雍王爷之命,在此伺候年大人打尖,还请马老爷转请大人就此歇马,稍用酒饭再为上路。”   天雄不由十分诧异,再一细看,却又一个也不认得,连忙控马问道:“诸位既奉王爷所差,在此迎接,是哪位差官在此,有王爷书信谕帖吗?”那站得最近的一人笑道:“马爷放心,小人等决无说谎欺瞒之理,且请松棚落座,少时,自然有人陈明一切。”   天雄闻言愈加狐疑,再下马向棚内一看,虽然仓猝搭成,极其简朴,却居然用席棚子隔有房间,几案坐具无一不备,两边小厨灶马圈也分得井然,正在迟疑,忽见梁刚缓步而出笑道:“马兄怎么忽又犹豫起来,前面只不过三里便是黄草坡,贼人不特颇有能者,而且兼藏毒计,如不设法聚歼,决难通行,在胜负未决之前,这车仗从人,更不可随行,前面虽然尚有一二小市集,但均为匪类盘踞,所以几位前辈再三筹划才在此间开一暂时驻足之所,还请不必迟疑,火速通知年老弟,来此略进饮食后再定破贼之计才好。”   天雄笑道:“小弟因为棚外各人均非素识,却言雍王所命,诚恐匪徒有意设阱,这才不免犹豫,既然梁爷在此,又出诸位老前辈筹划那便万无一失了,但不知何以又伪托雍王之命,难道也有用意吗?”   梁刚连忙笑道:“此次用人极多,大抵均系方兄镖局伙友,和秦陇一带义民,还有一小部乃系天山丁真人子弟,如果不假官方之名,人数一多,究竟不妥,而且秦岭群贼已经公然打着六八两王旗号,这些当官强盗,又与附近各衙门捕役,驻防营混,均已打成一片,我们如不也将王府旗号打了出来,一个过路学政,哪里镇慑得住,那便事前事后均难料理,所以才实逼处置,这却不是存心狐假虎威冒充字号蒙事咧。”   接着又笑道:“其实就说是那鞑王所差也差不离好多,少时等年老弟一来,你就明白了。”   说罢,左右已经献上茶来,天雄忙道:“既然如此,小弟恕不多延,这便须去告诉年双峰,也好让他放心咧。”   说着正待起身,周再兴已经赶到,一问所以忙道:“马爷不必再回去,待我禀明二爷便了。”说着匆匆回报,羹尧闻言,忙命二罗押解车辆,自己携了周再兴疾驰而来,等到松棚,便听那棚里有人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道:“年老弟,你这一趟却把我害苦咧,别项不说,这大太阳底下,赶路却真不易,没有什么说的,只等事完之后,我们还须好好喝上一场才对。”   羹尧一看,只见个秃顶葛服老人,一手捋着颔下一部银色虬髯,一手把一顶大马连坡草帽,当扇子摇着,迎了出来,再细看时,却是那秃顶神鹰,老回回沙元亮,虽然一脸风尘之色,却精神奕奕,笑容满面,连忙拜伏在地道:“你老人家,怎么是这等称呼,小侄却决不敢当咧。”老回回又扶着大笑道:“我们订交之初,便是这等说法,至于你娶我内侄女儿,那又是一回事,等你们入川以后,正了名份再改口也还不迟,不过我终以为与其认那绕了弯子的亲戚,转不如叫你一声老弟来得痛快。”   接着又道:“我们且不谈那些没要紧的事,实不相欺,我和你路叔早来咧,本来一来到宝鸡,便想去寻你,偏那丁老道和路老头儿,却说碍得那个,又碍着这个,一定不肯答应,所以我只有憋着闷着,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方才说是可以露面,我便再也耐不得他们那套如此如此,所以你一来,便立刻赶出来咧。”   说罢又大笑道:“那侯威是老夫前世的冤家对头,他那一双鬼手,便是我再遇上也不易制,想不到老弟你虽然挨了他一下,竟将那鬼爪子踢断一只,这也教我痛快一下,更不枉我交下你这样一个忘年之友。”   正说着,忽听路民瞻笑道:“你这老回回怎样老是这个火爆脾气,竟赶在门外叙阔起来,这里还有好多人他全没见过,等他进来,先让他见见,再为细说不好吗?”   接着天雄也赶了出来道:“现在除路沙两位老前辈早由京城赶到而外,还有天山丁真人祖孙三辈,和梁家夫妇双侠,以及振远镖局几位知名镖头,全在里面,最可敬的是哥老会首刘谦,刘让老哥儿两个,竟不避与秦岭群贼结下生死冤家,点了七百多弟兄,前来听候调遣,这一路之上伺候的,差不多全是这些义民,您还不赶快进去拜见谢谢这些老前辈吗?”   羹尧闻言,连忙赶进松棚一看,只见上首椅子上,端坐着一位清癯老道,头戴犀角道冠,身披云白鹤氅,左手执着一柄铁如意,右手轻挥尘尾,看去真有神仙之概人,下面空着一座,便是两位铁面银髯老者,一式青布大衫,白布紧腰,各持着一根纯钢打就短烟袋,在吸着旱烟,再下面便是路民瞻,那下首一排椅子上,第一位是一个白衣中年书生,第二位是一个三十有余四十不足的黑衣妇人,第三却是一个一身道服的中年人,再以下便是一位彪形大汉,和方兆雄,此外高高矮矮,还站着十来位,心料那道装老者必是丁真人,正待下拜,路民瞻已经站了起来,笑道:“此番虽是为了匡复大计,不得不乘此先将秦岭群贼除去,但实际乃是由你一人而起,以致劳动各位前辈,和秦陇一带义民,还不赶快一一拜见吗?”   说着指着那道装老者道:“这位乃是秦陇群侠之首,天山派掌门人丁大冲丁真人,此次策划一切和前后调动布置,均由丁真人主持其事,你还不赶快拜谢。”   羹尧连忙拜了下去,丁真人一面扶着还了半礼,一面将羹尧上下一看大笑道:“年贤侄,你别听他的,我那小徒无知,一切诸承照拂,论理我已应先向你道谢才是,何况一到这里,我便算是地主,我既养痈遗患,令秦岭群贼坐大作恶于前,又不能制止芟除于后,致令贤侄中途几遭不测,此举不过补过而已,你再谢我不令我更增惭愧吗?”   接着又指着那两位铁面银髯的老者道:“这两位老前辈,一名刘谦,一名刘让,昔年全是拒流寇,抗清兵的宿将,此次为你竟然裹粮携械,将自己的子弟兵调了出来帮这大忙,你却真非谢谢人家不可咧。”   羹尧忙又拜了下去,二刘忙也一边一个扶着大笑道:“老道长,你又错咧,我们老哥儿两个,此次所以把这些孩子带出来,一则是为了秦岭这些猴儿崽子,实在是把这一带老百姓给害苦了,不容再坐视下去,二则也是为了这位年老弟是太阳庵公主派出来,为了恢复大明天下的,才不得不来这一趟,却不是谁帮谁的忙咧。”   接着又道:“我们全住在这附近,原算不得什么,人家沙老英雄和路大侠大远道从北京赶来,不也就为了这事吗?要谢还须着这位年老弟先谢谢他们两个才是。”   正说着,沙老回回不等羹尧见礼便拦着道:“路老头儿是你师叔,原该磕上两个头才是,这可没有我的事。”   羹尧却仍旧叩拜下去,这才又向路民瞻施礼,接着,路民瞻又指着那白衣中年书生和黑衣妇人道:“这两位算是你同门师兄师姐,一名梁刚,一名湘云,他两个虽然是南边人,却早在这一带落户开有买卖,又是振远镖局的实际主人,你以师兄之礼相见便了。”等相互施礼之后,又指着那穿道服中年人道:“这是丁真人长公子丁光华,你也不妨以平辈之礼相见,他还有几个兄弟子侄全差在外面,那只好等事完再见面了。”   丁光华连忙先把手一拱道:“小儿无知日昨多多冒犯,还望恕罪。”   羹尧才知道他乃是昨日所见那孩子的父亲,忙也作了一揖笑道:“令郎端的身手敏捷已极,既承报信于前,这一路又多蒙他指点得以趋避,虽出真人所命,但那身手之不凡,小弟实深钦佩,丁兄怎反如此说法。”   说着那彪形壮汉更不待别人引见,先站了起来大笑道:“终日传说年二公子,为人和功夫全是顶儿尖儿,今日一见,果然不错,我是一个老粗,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自己报上一个名便算咧。”   说着竟先施礼,一面道:“我姓郑,叫郑英,外号人称铁椎郑英,现在振远镖局算是专走西川镖的镖头,言语不到,你多担待罢。”   羹尧知他为人一定浑愣,忙也答礼,这才又向方兆雄施礼致谢,等寒喧既毕,谢五娘和后面各人也到,各自相互见礼寒喧之下,五娘首先向丁真人笑道:“此次你虽仗义相助,除那秦岭群贼,但闻得卢姐执拗犹昔,却恐难免大费手脚才可如愿咧。”   丁真人忙也笑道:“这却无妨,我对山荆已经早有安排,只她理屈词穷之后,也许恼羞成怒,又别生枝节,这转圜相劝之责,却在你了。”   五娘点头笑道:“只你能使她真的理屈词穷,她如再使小性,那我还和昔年江南一样,决计使她就范,只不过她对你那高足护犊过甚,又受秦岭诸人蛊惑于前,先入为主,这却不易驳倒咧。”   丁真人却只笑而不言,一面命人备酒伺候,不多时,便将酒筵送上,各人用罢,商量之下,决将车仗从人和几位老夫子暂留松棚之中,单辰也在棚中将息,其余老少男女各人,均依江湖规矩赴会,表面仍作为由羹尧率领,实际则暗中由丁真人主持,在动身之前,丁真人先唤过自己儿子丁光华附耳数语吩咐去讫,又请来刘谦刘让二人也照样说了几句请二人先行,笑着又向方兆雄笑道:“这里地势你最熟悉,这全局胜负,最后那一着,算交给你咧。”   方兆雄忙道:“老前辈,你放心,任他再诡,那地方有一条秘径,他们决不知道,我只和这位郑大哥去,包管一个不会留下,也不会让他一个逃走,更不用说让他奸谋得逞了。”   说罢也携了郑英而去,这里只剩下丁真人、沙元亮、路民瞻、谢五娘、马天雄、周再兴、费虎,和中凤、小香、羹尧、罗翼、罗轸,一共十二人,丁真人略一思索又向羹尧笑道:   “现在还有一件事,必须你带来的人去办,而且非口头刻薄善能激怒群贼的角色不可,你这样人才有吗?”   羹尧看了周再兴一眼道:“如论这样的人,我这周师弟,还可算得一个,老前辈打算如何差遣咧?”   路民瞻不由也笑道:“如论淘气呕人这孩子也还去得。”   丁真人也向周再兴看了一眼忙道:“既如此说,你可先从这松棚出去,寻着我那孙儿丁旺,教他把那两大车东西交给你,他少不得会告诉你一个办法,不过此举虽在激怒贼人却须防他用暗器伤你,非极小心不可,务须仔细才好。”   周再兴欣然领命而去,老回回忙又一翻怪眼道:“你这老道士,有话不会明说吗?此地既无外人,何必又这等鬼鬼祟祟的,我实在耐不得咧。”   丁真人大笑道:“这里虽然全是自己人,可是人多口杂,如果明说,难保不泄漏出去,事未成而机先露固然不好,而且我们做事,还有一大顾忌,不得不尔,只等事完,我一说,你也许就明白咧。”   说罢,又向天雄耳边数语,便出了松棚各自上马前行,不到二三里,忽又见小径反又趋高陡狭窄,二面虽然间有村落也愈形荒僻,等翻了上去再一看,却又是一个陡坡蜿蜒而下,一边是峭壁参天,一边是悬崖千丈,端的又是奇险去处,再从坡上下去不到半里,只见前面一处沙坪,满生着荆棘油松,和半人深的荒草,中间却用人工开出来方圆七八丈一块空地,搭着两座彩棚。倏见一个浑身短衣束扎的精悍壮汉,疾趋而前道:“哪位是北京下来的年大人,前面便是黄草坡了,我们总当家的孟三婆婆和太白山卢十九娘老前辈,还有天水三眼天王廖树声廖老前辈,已替大人设下行辕,现在前面恭候大驾,还请歇马一叙。”   羹尧方欲答言,天雄已先喝道:“大人早已有令,此番相见仍依江湖规矩,以免尔等不服,既然那孟三婆婆着你来迎,可说大人就到,着她小心便了。”   那人猛翻凶睛,向众人一看,冷笑一声道:“你休得发横,我是奉命而来,反正今天一会谁都有份,你也跑不了。”   说罢,悻悻而去,羹尧心知天雄所言必出丁真人之命,也不问什么,仍旧前行,忽见周再兴和两个壮汉,赶了两辆大车前来,那车上满堆着麻袋,丁光华和丁兴丁旺两个孩子也押着一辆下着车帷的骡车走来,不由诧异,正待要问,但见各位老前辈全不开口,可丁真人更是含笑点头,便也不再问,那三辆车跟在众人后面,不多时,便循着陡坡而下,才到那沙坪上,便见孟三婆婆、闻道玄、三眼天王廖树声,一齐迎了上来,首先由孟三婆婆把手一拱发话道:“年大人,我等虽系山野草民,但今日之事,既按江湖规矩相见,便恕不见礼了,那边彩棚专为大人和随行高亲贵友而设,大人远道而来,且请入座,容稍奉三杯水酒,再为请教如何?”   说罢,把手一摆,便肃客前进,羹尧再将那沙坪仔细一看,只见那山径陡坡,从东面沿着峭壁一路迤逦而来,到得沙坪,便折而南下,北边一带是三五丈高的石壁,东边便是那条山径,径外全是嵯峨怪石,荒草丛生,远看下去一片焦黄,端的险峻异常,除那条山径而外,不但简直无路可寻,而且那些怪石一直连向南边,起伏不一,内陷外突,往往相距数丈,便连着脚也难,因此除了那条山径东北南三面全是死路,只西边灌木丛生,无法看清,但在坡上远看,也仿佛是个悬崖,更下临无地,算来只有那条小径可容上下,心已料定,单就地形而言,其中已属必有奸谋,再看那沙坪中间,两座彩棚,一处偏东,却好扼定那条山径,西边一座却在从莽之中,秦岭群贼已将东棚占好,看去内面至少也有百余人,却留西棚以待自己,那棚全用五色油布扎成,里面又用油布隔出五间,成了三明两暗的款式,外面又用油布松木扎成栏杆,地下也用黄沙铺得极平,居然几案坐具应有尽有,那三间明间当中,已摆着一桌酒席,一路进棚之后,孟三婆婆又冷笑一声道:“今日我这老婆子是主人,本当相陪大人和诸位高亲贵友才是道理,无如我们这些山野之人,却不谙官场仪注,万一失礼,反而不好,大人且先请用酒,我和几位老前辈只好在那边棚里遥陪了。”   说罢,便携诸人径上东棚,这里孟三婆婆等三人一走,那东棚之中,便涌出来两队精壮汉子,各执兵刃将那条山径上下路口,守了个风雨不透,羹尧见状忙向丁真人笑道:“看这样子,人家也许便想将我们全留在这里咧。”   丁真人也笑道:“岂但打算将我们留下而已,还有极热闹的场面咧,可惜我那山荆,竟不知道他们连我这老道士全家也想一网打尽,还只在为我那孽徒复仇着想,连我也不理,岂不可笑。”   路民瞻大笑道:“古人曾有同舟敌国之说,贤梁孟却更有进焉,连同床老伴也视如仇敌,岂不难堪。”   谢五娘在旁忙道:“无妨,这事少时便有变化,只卢姐一明白过来,单凭她一人便够群贼消受咧。”   正说着丁真人寿眉微耸,先唤来周再兴道:“这第一出开锣戏是你唱,却须弄好他,千万不可误事。”   周再兴躬身笑道:“您请但放宽心,我这就去了。”   说着,窜身棚外,那两辆大车原停棚外,两个赶车的人也在车旁,他这一出去,首先向二人一努嘴,各人提了一只麻袋,解开绳结直趋沙坪中间大叫道:“秦岭孟寨主听着,敝上一路远来,诸承贵寨派人相迎,实深感谢,现在谨先奉上一点薄礼,一共人头六十三颗,还望点收。”   说着,一抖口袋,倒了一地人头,便似西瓜一般,全滚在那黄沙上面,孟三婆婆等三人因为故作镇静,正在缓步从容向东棚走着,闻言掉头一看,首先入眼的,便是巴大魁那颗脑袋,其余也全是派在沿途截杀的手下得力头目,再一暗想所派人数,除廖树声林琼仙事后赶去不在原定之内,确符其数,竟一个也没逃出对方掌握,不由大怒,转头阴恻恻一笑道:   “贵上倒记得好数目,我这老婆子且全收下,不过今天是有帐全要明算,请向贵上说明就是咧。”   那廖树声却沉不住气,猛一转身大喝道:“无知小子,焉敢如此欺人,还不与我躺下。”   说着,右手一抬,便是一掌推了过来,周再兴一面说着话,一面留着神,一见廖树声出手,连忙纵过一边大喝道:“你这大年纪真不要脸吗?既然摆出这种场面来,为何不等正经主儿把话交代明白便自动手,你到底见过世面没有?”   廖树声原意先将周再与立毙掌下,略振声威,一面泄愤,不料他那劈空掌向来虽然又黑又准,此刻却因为事前曾被谢五娘掌风扫中,又被马小香打了五根梅花针,虽然那一掌未能打实,所中梅花针也经取出,上了拔毒灵药,究竟功力较之平时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所以竟被周再兴轻易避过,心中不由怒极,又听周再兴接着笑道:“真要说比上个三招两式,不会把胆子放大了叫阵吗?这样毛手毛脚的算得什么人物。”   这一来不由将廖树声激得三尸暴跳七孔生烟,立刻卓立当场大喝道:“好小子欺我太甚,既如此说,你还不赶快过来受死,我要让你在三招以后再躺下,也不算是三眼天王廖树声。”   说着举掌便又待动手,周再兴正待答话,忽见眼前人影一闪,丁旺已经从车上跳落当场笑道:“周叔叔,你还不快到棚里去,凭这老家伙也配和你动手吗?何况你手伤未好,也犯不着让这老东西先占便宜,你让我先叫他翻上几个筋斗不好吗?”   说罢,绷紧了小脸,双手叉腰,看着廖树声喝道:“我爷爷因为你一再寻仇吃亏回来,近来还知安份,所以才容你在那王八窝子里忍着,谁知这次又出来叫字号,浑充好汉,别看我年纪小,照样会和龙象孤峰两位老前辈一样,再教训你一顿,不过小爷手下却没有那两位老前辈有分寸,却须说明在前咧。”   廖树声不知丁旺那一番话是有人教了出来的,其间另有作用,一见一个孩子竟这样瞧他不起,愈加激怒,两眼一瞪,大喝道:“哪里来的小蛋蛋子,竟敢这等放肆,待我先来管教你便了。”   说罢,身子一挫,便待一掌打去,蓦见卢十九娘大喝道:“你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接着,人便从东棚窜了出来,却好落在廖树声和丁旺中间,先看着廖树声冷笑一声道:   “你也这大把年纪咧,难道竟和这一点点孩子较量吗?”   接着又向丁旺喝道:“你这孩子是谁教你出来的,凭你这点点嫩骨头,也能凑这热闹吗?   你爷爷既然已经来了,还不快些着他出来,我有话要问他咧。”   丁旺笑嘻嘻的道:“奶奶,你为什么不让我揍这老王八咧,你看他多么狂,眼睛里不但没有爷爷,便对你老人家连招呼全没打一个,便开口骂人,这能容得吗?我成了小蛋蛋子,你老人家又算什么咧?”接着又向廖树声一扮鬼脸道:“我奶奶不许揍你,那只好先便宜你这老王八咧。”   廖树声虽知来的孩子是卢十九娘的孙儿,但满腔怒火再也按撩不住,不由厉声道:“卢十九娘,你当真就容这孩子放肆,以小犯上吗,对不住,你如再没有一个交代,那我这老朽,便要替你管教咧!”   卢十九娘正在向丁旺喝止,倏闻此言,面色骤变,把头一抬也厉声道:“你对这孩子,打算要我如何交代咧,方才我已着他去唤祖父出来,便也为了此事,你待怎样?”   孟三婆婆见状忙道:“二位老前辈休为这点小事有伤和气,如今我这老婆子已与武当门派势不两立,一切还请看在我这老婆子份上,这孩子既是卢老前辈孙儿,不妨先令回去,等卢老前辈和丁真人把话说明再说不好吗?”   接着又扯着廖树声笑道:“好在卢老前辈向来说话算数,一言既出决无更改,那闻贤侄虽然是我们这位闻二哥的侄儿,却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爱徒,还能容姓年的白白把他宰了不成。”   廖树声闻言哈哈一笑道:“孟赛珠,你可别糊涂,我虽是冲着你才出来,但也和武当一派有不可解之仇,才不惜拼上这条老命,人家犯得着吗,再说,人家夫妻到底是夫妻,男的既然帮着姓年的,女的能帮你吗?”   孟三婆婆方在阻止,卢十九娘已经白发戟张,眼露精光也哈哈大笑道:“姓廖的,你别这么说,我卢十九娘固然向来说话算数,更从不论亲疏远近,只闻天声那孩子确实死在姓年的小子手中,任凭他是谁来助拳,我也决不会放过,别看那老道士是我的丈夫,说翻了只他不识相,一样动手,可是谁打算蒙事造谣,借我这老婆子来替他找场,那便算他瞎了眼,快到了姥姥家咧。”   说罢,又向孟三婆婆喝道:“我不管你们武当秦岭的恩怨,更不知道什么王爷侯爷,你且与我将那闻道玄唤了出来,如今真是真,假是假,却含糊不得咧。”   就在这时候,西棚丁真人和老回回沙元亮也向羹尧笑道:“人家今天一切是以你为主,你也该出去咧,须知道这一席酒不过摆个样儿,却不真是给谁吃的,如果再等人家发话,那就又要多上若干废话咧。”   那老回回又向羹尧耳畔数语,接着道:“你只管实话实说,决无妨碍,只对卢老前辈一经把话说清楚,我们其余就全无顾忌,可以放手做事了。”   羹尧点首,三人一同缓步走出西棚,到了当场,羹尧首先打了一躬,含笑道:“卢老前辈,请恕弟子年羹尧在此不便拜见,如有垂询之处,还望明言,容我声辩一二。”   卢十九娘蓦然颜色一沉道:“原来你便是那姓年的小子,别看这糊涂老道和沙老回回向着你,须知我方才已经说过,是则是,非则非,我却没有什么情面可看咧。”   羹尧从容笑道:“弟子素仰老前辈正直无私,此番所以敢来相见,也便是为了表明这场是非,至于丁沙两位老前辈,虽承拔刀相助,却非为了对付老前辈,果真弟子有不是之处,他们两位老人家也决不会对老前辈以旧情相缚,但请放心。”   卢十九娘冷笑一声,且不向沙丁二人招呼,只看着羹尧道:“但能如此,你也不枉是那顾肯堂先生弟子,既如此说,我先着那闻道玄,和你对质便了。”   说罢,猛一掉头,却仍不见闻道玄出来,不由含怒道:“姓闻的,如今人家姓年的已经出来,那闻天声到底死在谁手,还不快些出来当面说明吗?”   闻道玄闻言,忙也走出东棚道:“我那侄儿死在这年小子所率血滴子之手,我不早已说过吗,这还有什么说明的?不过这小子向来下手毒辣,人被非刑拷死以后,便毁尸灭迹,你如着我找出人证物证,我却无法咧。”   羹尧却冷笑道:“什么叫血滴子,你就知道是由我统率,那闻天声死在他们手上吗?我年某虽然不是江湖人物,但也略知义气所在,我与你素无往来,也说不上有什么恩怨,但那闻天声虽是你的侄儿,却是卢老前辈和丁真人门徒,即使他到北京去,有什么事要找我,也必须看在两位份上加以说明,好生款待,焉有无故加害之理,一个大活人生死存亡却决无法掩饰,你虽打算激怒卢老前辈与我为仇,说话还须仔细才好。”   闻道玄未及开言,孟三婆婆也冷笑一声厉声道:“姓年的小子,你还记得西直门外松棚一会吗?须知我秦岭一派,老少三辈,死伤在你和那云中凤鱼翠娘两个贱丫头手下已非一二人,这笔血债非在今天算清不可咧,这怎么说得上素无恩怨,至于说到那血滴子,如今已经由北京城里满直隶山西一带,谁不知道全是你的爪牙,当着卢老前辈你还强辩什么,大丈夫敢作敢当才是人物,你既敢把那闻天声活活拷打而死,难道就不敢承当吗?”   羹尧看了丁沙两人一眼,又微笑从容道:“年某做事倒向来敢作敢当,尤其是对你们这些江湖下三滥的淫贼贱妇,决无姑息之理,不过那闻天声委实未死,你却教我在卢老前辈面前如何承当法咧。”   卢十九娘向二面一着,不由也哈哈一笑道:“我早说过,你两家是非恩怨,我是一概不管,只为闻天声的生死而来,如今只有闻天声这孩子人在,我是万事皆休,否则便是舌吐莲花也是枉然。”   接着又向丁真人道:“这次你又出来蹬上这趟浑水做什么,难道自己孩子教人家宰了不够,还要打算呕死我吗?我知你与沙老回回交情不错,是不是你两个向着姓年的小子,也打算呕我一下,告诉你们别做梦!今天除非天声那孩子出来对我说上一声,他的生死与姓年的小子无关,我自没有话说,否则不管是谁出面,我全非先宰了这年小子不可。”   丁真人不由也怒道:“你怎么就这等刚愎自用,竟说出这话来,你就知道那小子一定已经被人家宰了吗?”   沙老回回也大笑道:“大嫂,你就这等任性,准知道我这老回回是为我们这位年老弟向你恳请而来吗?须知目睹犹恐未必,耳闻岂得尽真,你如借此打算替秦岭诸人找场,我老回回自无话说,假如为了闻天声那小杂毛,还须听我一言才是。”   卢十九娘仍旧怒容满面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便了,便打算仗着那手掌法,替姓年的硬做调人我也现成。”   沙老回回哈哈大笑道:“大嫂,你别自己以为功力高人一等,便举世无敌,那是大家看在丁兄份上才让你一步,好言相劝,否则却不是这等相待咧?”   说着,便将闻天声受了闻道玄欺瞒,前往十四王府寻仇被擒由自己救出,羹尧和翠娘力请周浔医伤救治的话全说了。   卢十九娘冷笑道:“依你这一说,你和那姓年的小子倒是天声那孩子的救命恩人了,只是如今他这伤也该好了,人在何处咧?”   老回回又大笑道:“你真要见他那也不难,只能依我三事,我少不得还你一个新鲜活跳的小杂毛,如假包换,你能依得吗?”   卢十九娘忙又厉声道:“你只能将天声那孩子引来一见,慢说三件,便三十件我也依得,果真那孩子已死,你这老回回又待如何咧?”   老回回一捋项下银色虬髯大笑道:“我如没有一个活的闻天声交给你,这颗脑袋便是你的,连取全不用取,我自己会割下来当面奉上,这三件事,你真能依得吗,却不许反悔咧?”   卢十九娘忙道:“你只管说,我全依你便了。”   老回回又大笑道:“你问这个吗,这第一件是你和我们这位丁兄立刻言归于好,仍旧回到北天山去,那太白山的山庄权且送我老回回,算是替你徒弟谢我。”   卢十九娘道:“你要我那地方那是现成,还有咧?”   老回回又道:“那第二件是这些秦岭的下三滥毛贼你别管,由我们全宰了为民除害。”   卢十九娘道:“果然如你所说,天声那孩子未死,我这老婆子对此事自然也有一个是非明白还你,还有那第三件咧?”   老回回却一摸秃顶半晌说不出来,只捋着虬髯一翻碧眼向丁真人大笑道:“那第三件我委实又忘记了咧,还是你自己来说罢。”   卢十九娘方在一怔,猛听那峭壁上面一声炮响,接着坡上坡下火旗信号四起,孟三婆婆忽然阴恻恻一笑道:“姓卢的,你别听这老回回的话,打算吃里扒外,老实告诉你,不管闻天声那小子的死活,今天是跟姓年的来的,可一个也别打算走,你可自己估量着。”   说着呛啷一声已将雁翎刀掣出,擎在手中,那闻道玄也将缅刀掣在手中,哈哈大笑道:   “丁太冲老贼道请听,我秦岭一派和你天山姓丁的本无过节,今天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那便不能怪我们将你夫妻父子和武当派一锅儿烩咧。”   接着双眉一竖又大喝道:“如今是明人不做暗事,老实告诉你们,这峭壁上面和山径上下全有连弩和五毒烈火弹守着,你们便插翅也难飞走咧。”   说罢,一阵大乱,喊杀之声四起,秦岭群贼全将家伙亮出,丁真人转哈哈一笑,向卢十九娘道:“你这可明白了,你看值得吗?”   卢十九娘闻言不由急怒攻心,猛一转身,看着闻道玄大喝道:“无耻贼道竟敢赚我,还不与我过来受死。”   说着,右掌一起,一个单掌开碑便迎头劈下,那闻道玄虽然只剩下一只右臂,仗着缅刀削铁如泥,抖手一刀,拨云见日,便向她那条伸出的手臂迎了上来,卢十九娘一见那口刀形式光华有异,忙将右掌撤回,左掌一伸,一个推山式,直向胸前按到,闻道玄一刀迎空,一见卢十九娘左掌又到,一时收刀不及,又苦于只剩一条右臂,无法招架,忙将身子一侧,飞起左脚便向卢十九娘腕上踢去,接着右手一翻,刀也当头劈下,这双招并用,端的疾如闪电,满以为对方决难招架,却不料卢十九娘怒极一笑,左手一沉,揸开铁掌,竟将他那一只左足躁骨抓牢,右手一抬又将他那条右臂连腕带手接住,那孟三婆婆一见不好,慌忙大喝一声,一刀向她肩背之间砍下,卢十九娘哈哈一笑,两手一紧,猛一转身,竟将闻道玄举了起来向上一迎,孟三婆婆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用一个大活人,当了兵刃,收刀不及,一下正砍在闻道玄背上,那闻道玄自被抓牢,手腕足踝便似加了两道铁箍,本已受不住,方叫得一声哎呀,背上又着了孟三婆婆一刀,刀锋深陷入骨,大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那东棚之内群贼,一见孟三婆婆已经翻脸,也纷纷擎着兵刃围了上来,卢十九娘见状越发大怒,眼露神光,白发根根直竖,一下将闻道玄,抡了起来,横扫过去,群贼不由大骇,纷纷后退,猛听三眼天王廖树声大喝道:“尔等闪开,待我来拿她。”   说着,大吼一声,竟赤手空拳,窜了出来,一分双掌又喝道:“卢十九娘,你这反复无常的老贼婆,是好的,先将人放下,你我走上个三招两式,须知旁人怕你,我姓廖的还没有把你夫妇放在眼中,你便内应外合,夫妇同上,我也不惧。”   卢十九娘不由哈哈一笑,猛撒手,将那闻道玄扔向东棚,也大喝道:“你这老贼是龙象孤峰两位大师手下漏网游魂,公然也敢向我叫阵,既如此说,还不前来受死。”   说罢也一分双掌,迎了上去,这两人一动上手,只听掌声呼呼风响,将在场各人逼出方丈以外,孟三婆婆连忙退向东棚一面大喝道:“廖老前辈不必与这出尔反尔的老贼婆力敌,你只和无戒老师父守住上下坡路口,便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咧。”   说着,抽出红旗一招,群贼又是一声呐喊,连弩齐发,直向西棚众人射去,猛见丁光华和丁旺丁兴两个孩子,打开骡车,取出五六杆镏金鸟枪,分给二罗周再兴一人一杆,又匆匆取出火绳亮好大叫道:“万恶淫贼,全仗火弹暗器取胜,如今那峭壁上面的伏贼已经全给宰了,坡上坡下贼人也各自有人接着,只剩下这里的男女贼头,他既不仗功夫取胜,我们快拿这个轰他。”   说着,火枪齐发,一片硝烟铁砂子直向东棚群贼打去,这一下,只打得群贼倒下了一片,连弩顿停,那卢十九娘和三眼天王廖树声仍在一死相拼,只因双方功夫深湛,招数神速,两面全看不出身形来,只见两个人影,在闪烁不定,丁光华方说得一声:“闻师兄人已在坡下,妈何必和这老贼苦斗。”   那东棚群贼,忽又退出棚后,全到了山径上面,接着改用弹弓打出一片五毒烈火弹。   那弹一落地,毒烟烈火四起,尤其是那两座彩棚,全用油布搭成,外面除中间一块空地而外,全是油松荒草丛莽,一经着火立刻火杂杂烧了起来,丁真人和沙老回回,忙命众人将车马,全赶向沙坪空地当中,一面仍用火枪轰了过去,谁知群贼吃了一次亏却长了见识,全向山径东边怪石之中伏定,那火枪却无法打着,只一冲过去,贼人利用地形掩护,转用连弩射过来,时间稍长连那东棚也全烧着,只见漫山遍谷,全是一片赤焰,只中空一块沙坪,火势虽未侵入,也熏灼得极其难受,幸而,平静无风,北边又有一块石壁挡着,尚有一面可以稍避,大家全被逼向壁下,那卢十九娘和三眼天王廖树声在那火圈之中,仍各一死相拼,谁也不肯住手,看看斗到五六十回合,只因双方各有顾忌,又全知二人脾气古怪,决不容旁人说话,秦岭贼人更有让二人同归于尽之意,只不过怕一个打不着,激怒反攻,所以谁也不敢相助,就在这个时候,猛听两人同时大喝一声:“着!”那三眼天王廖树声已着了卢十九娘一腿,打入西棚火窟之中,卢十九娘也大叫一声,倒向沙坪之上,这一来群侠不由大骇,丁家祖孙三代四人首先抢了出去,将人挟向石壁下一看,只见左肩胛骨下钉着一宗暗器,看去不大,只有些许露出,但衣衫已经渗出血来,卢十九娘却苦着脸,紧闭二目,一言不发,丁旺一见祖母受伤,不由既惊且怒,一伸小手,便待去拔那暗器,丁真人连忙喝道:“这是那老贼独门暗器,束手枣核钉,另有起法,只一拔,你奶奶便送命咧,你不看她强运真气,连嘴全不开吗?”   就这抢人说话一刹那之间,只听群贼又是一声呐喊,弩箭夹着五毒烈火弹,又向这边打来,众人不由大怒,各用兵刃劈空掌格出火圈之外,人虽无恙,但好几匹马已受伤,接着,忽听那峭壁之上,一片吆喝叱咤之声,老回回沙元亮,不由说声不好,忙就平地窜起丈余,双手一扑石壁,又上去数尺,接着在石隙一株小树上踏了一脚,又上去丈余,只见那峭壁上面只是方圆不到五丈的一座小峰,除乱石纵横而外,只有几株矮松,却躺了一地死尸,那郑英也倒在一块大石后面,似已受了重伤,方兆雄正提着一口长剑,守着从峰后上来的一个陡坡,和一群贼人在厮拼着,那为首一人,竹笠芒鞋,一身道服,右手空着,左手提着一支青铜判官笔,饶得方兆雄曾得了因大师真传,那口剑上下飞翻,便似游龙天矫一般,也看看不支,被逼得步步后退,后面贼人已经攻上石坡一齐高声喝道:“好个姓方的,平日我们向来河水不犯井水,划出道来,让你在这秦岭上下吃碗太平饭,今天竟也敢吃里扒外,将我秦岭老少三辈,全给卖了,你是活得不耐烦咧。”   方兆雄虽然浑身来汗,手底下越发不支,却全无惧色,转也大喝道:“你方大太爷,只因顾念江湖义气,容尔等活到现在,对这一方老百姓已是内愧,今日才算是为民除害,不怕把这条命赔上,也算值得咧。”   那道人闻言冷笑一声,猛抬右手向剑上一架,正架在虎口上,只听得铮的一声,火星直冒,接着大喝一声:“撒手。”向后一夺,方兆雄不由半臂全麻,虎口震裂,那口剑便脱手飞去,那道人左手判官笔一起,便又向他印堂点到,方兆雄身子一挫,方才避过那一笔,道人右掌一起又当头劈下,这一招已是万难闪避,却好老回回人也赶到身后,慌忙一伸右手,向那道人腕下一托。   方兆雄才得命窜了出去,那道人出其不意,手腕略触掌风,便觉潜力有异,险些几被刁住,忙将右手一收,再一细看,不由倒退了半步,一掀鼠须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竟是沙老土司,也赶来凑上这场热闹,我们还须好好周旋一场,莫负此会才好。”   沙老回回也仔细一看,那来的却是魔爪天王朱砂手侯威,不由也哈哈大笑道:“我也真想不到,这一场竟有你在内,那我这老回回这一趟倒真算没有白来,你我这笔旧帐,也许就在今天,可以做一了断,只是闻得你这一只右手已被我那年老弟踢断,如若动手,你不嫌冤屈吗,果真自觉不行,只当场说明,我老回回也决无勉强之理,你只管就此回去便了。”   侯威闻言把右手一扬冷笑一声道:“这个你但放宽心,我这右手虽断,已用精钢补好,自问不减当年,只你不说我仗着这只铁掌赢你便行咧。”   沙老回回一看,果然他那右手上已经套上了一个掌形钢套,那钢套上及肘际,腕掌之间,似尚可以活动,不由大笑道:“只你不嫌死得太冤,那我老回回便要领教咧。”   这二人正在各将一腔怒火强行按撩交代着,那下面群贼已经冲了上来,两人打算绕过老回回,扑奔峰上,方兆雄忙来阻挡,却无如剑已脱手飞向坡下,虎口又裂,正在着急,猛听身后一声娇叱,剑光闪处,便似一道白虹飞泻而下,正落在方兆雄前面,那二贼一个方从老回回左侧绕出,一见来的竟是一个劲装少女,方在一怔,那少女更疾如闪电,人才落地,便是一个玉女穿梭分心刺到,那贼未及接招便被刺了一个透明窟窿向坡下倒去,另一从老回回右边绕出的贼人也被老回回大喝一声,飞起一腿,踢起丈余,倒栽了下去,那侯威见来的是马小香,不由把牙一咬,圆瞪着一只小胡椒眼冷笑道:“原来你这丫头也来了,你既有这本领,替那年小子将伤医好,少时再试试便了。”   老回回把右掌一起怒道:“你这老贼既然打算受死,哪来的许多废话。”   说罢,便是一掌当头劈下,侯威身子一侧,猛伸右掌,竟来硬接,老回回冷笑一声,掌势微侧斜劈而下直向他肘际横切过去,侯威就势一个拨云见日,仍来硬接他右掌,老回回右手一沉,左掌又当胸推出,侯威身子一侧,避开正面,左手的判官笔,直向他胁下点到,老回回右掌一起便来托他左肘,侯威身子一转,右手一撤,倏然大喝一声:“着!”左手钢套一屈,便向他秃顶筑下,老回回疾忙将头一侧,右手向上一伸,便来刁他那只右肘,侯威一击不中,左手撤回,右手的判官笔又当胸点到,这二人全是见招拆招,各自不离寸步,那坡下群贼,又从两侧,夺路上来三四个,方兆雄连忙大叫道:“姑娘快挡着,别让他们上来,如今下面火势正盛,如果再让他们在峭壁上面用火弹攻下去,那便不得了咧。”   说着,竟不顾虎口负伤,赤手空拳又赶了上来,小香一见忙道:“方爷休慌,待我来把他们全打发下去。”   说着把手一扬,那西边上来的二贼,当头一个,先被梅花针打中双目,只痛得倒在地上直滚,那后面一个方怔得一怔,也被打中要穴倒了下去。   那从东边上来的一个,情知不妙,忙向侯威身后一缩,却为老回回掌风所中也倒下坡去,小香一声娇叱,索性窜向一块大石上面,从沙侯二人侧面向那坡下一看,竟还有十余悍贼,打算上来,两下相隔不过丈余,忙又取了一撮梅花针,用了一个毒龙戏水手法,便似一蓬针瀑飞洒而下,那石坡原甚陡滑,又寸草不生,毫无掩遮,那翻得最上的七八个一声惊呼便全滚了下去,后面的有的也被撞得立脚不住,跟着一路滚了下去,还剩下两三个离得较远,未曾波及,哪还再敢上来,不迭的也转身逃了下去,小香看得清楚,一见贼人便和肉球一般,互撞连滚而下,正在娇笑不已,猛听天崩地塌也似的一声大震,那峭壁下面,忽然飞起一片浓烟烈火,挟着无数飞沙碎石,便似疾雷之后一阵冰雹,落了一地,这一下不由惊得花容失色,再纵向峭壁上面向下一看,只见一片烟雾迷茫,那块沙坪西半边,已经全崩塌下去,正不知下面诸人生死如何,猛又听那侯威哈哈大笑道:“沙老回回,你听见吗,只这一声,那年小子和丁老杂毛等人便全成齑粉,向枉死城报到去咧,你还不赶快纳命吗?”   老回回闻言不由既骇且怒,颔下虬髯根根直竖,便似一个银色刺猬,两只碧眼立呈异常光华,猛推双掌,那股潜力竟绝非方才可比,侯威猝不及防,一下便被掌风排出丈余,好像断线风筝一样,倒栽下石坡去,一连几个筋斗不见形影,老回回更不暇再看他生死,立刻也窜到峭壁上面一看,那股浓烟烈焰已经全沉了下去,下面火势仍炽,但已向陡坡之下和山径东侧延烧过去,那沙坪齐着西边彩棚全塌了下去,已成一个十余丈高下的断崖,那峭壁下面,马匹车辆仍在,也未见烧毁,只人却一个也不见了。   这一来,只急得他秃顶放光,一双碧眼瞪得铜铃也似的,大叫道:“小香,你看见他们没有,到底到哪里去了?”   接着又一跺脚道:“这全怪那丁老杂毛不好,既要顾这,又要顾那,无端要用什么计,打算把人家一网打尽,如今自己先全完咧。”   话犹未完,猛见小香忽然把手向那山径上面隘口一指道:“姑父,您先别着急,那里不是年二爷和中凤姐姐吗?”   接着又道:“您瞧我师父和路大侠等人不也全在那里,那丁真人已和一个红衣和尚拼上咧。”   老回回再定睛一看,果见丁真人正用一口长剑和一个红衣番僧在厮拼着,其余各人,全是一手使着一面钢盾,一手使着兵刃在那条山径上,冒着火焰,一步步向残余群贼逼了过去,最奇怪的是那卢十九娘,竟披着满头白发,已将孟三婆婆逼向火窟之中,远远看去简直和疯虎一般,谢五娘却紧跟在后面,似恐有失,这才心下略放,再看那方兆雄和郑英时,兆雄只虎口震裂,郑英却被侯威判官笔点中晕穴,人已昏晕过去,忙将穴点开,一问情形,才知道方单二人和丁真人久已打听清楚,秦岭群贼这条毒计,是打算将羹尧和同来诸侠安置在这块绝地之上,四面施用火攻,上面再由峭壁之上,用五毒烈火弹打下,务使全部葬身火窟,一个不留,那峭壁上,峰顶原有十六名悍贼,各携火弹连弩埋伏,本定一等下面说翻,四面火起,即用火弹打下,使羹尧和群侠插翅也难飞出沙坪之外。   那西棚之下更埋有论百斤火药硝磺,火势一炽自然引着,就不将众人烧死,必也轰成齑粉无疑,所以依前商定,一面由丁真人赔同赴约,一面由方兆雄和郑英二人,先从山后翻上小峰,将所伏悍贼除去,占好峰顶,却不料方郑二人虽然将所伏贼人杀死不少,却仍被逃去一二人,群贼得讯立命侯威率人赶来,郑英曾被点中,方兆雄也被侯威将宝剑震飞,支持不住,幸而老回回和小香先后赶到,这才解围,转危为安,老回回听罢忙道:“既如此说,这地方还离不得人,你们三个且不用走,且等我先下去看看再说。”   说着立从那峭壁之上飞掠而下,真似一只大鹰一般,头上脚下,窜向山径而去,等得快要着地,倏又两手一分,向下一翻,仍旧双足落地站定,仔细一看,就这片刻之间,那东棚群贼已经非死即逃,大半葬身烈焰之中,一股焦臭之味,令人触鼻欲呕,那火势也成野烧向四面扩展出去,沙坪之外和近处一段山径,除一片焦黑之外,火已全熄,只仍热烟薰蒸未已,那西边崩裂之处,已成断崖,沙石尚有崩泻,再向那东边山径转折处看时,只因风向东南,一路均多岩石,火势尚未波及,一个铁面虬髯,身穿大红烈火袈裟的番僧,手使一柄奇怪兵刃和丁真人斗得正烈,其余各人全远远站着,卢十九娘也被谢五娘扯了回来,孟三婆婆却已不知去向,忙再一问情由,原来自从老回回纵上峭壁之后,小香因为姑父年迈,放心不下,也用辘辘功夫窜了上去,这峭壁之下,却火势愈炽,幸而那一片锄开沙坪并无草木,未经延绕,众人也被烤得难受,丁真人一看东边火势已伸向山径之外,忙向丁光华道:“你母亲所中这束手枣核镖非先设法起出不可,我是无法兼顾,尔等可速作准备,千万迟延不得。”   说罢,先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小金错刀,将卢十九娘衣服划破,一看那镖,正打在肩窝上,忙又向卢十九娘道:“你放心,那镖正打在软处,毒药并未迸出,只起镖得法,决无妨碍。”   说着忙命中凤将十九娘半扶半抱着,用那小刀在镖伤创口四周轻轻一旋,挖出对径二分、深约寸许一团肉连镖一齐带出,拿在手中详细看了一下,一面用金创药将刨口上好,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如今镖已起下,幸而未遭毒手,你也可以歇上一会咧。”   接着,又撕下一幅衣衫,替她包扎好,将那镖连着血肉包好,连那小刀一并收了起来,猛见卢十九娘倏将二目一睁,一下竟从中凤手中站了起来,大叫道:“好贱贼婆,竟敢设此毒计赚我,我如不将你活毙掌下也枉活这多年。”   丁真人不由一笑,十九娘一振双臂怒道:“你笑什么,以为我中那老贼一镖便无法再动手吗?须知我虽吃那老贼暗器,不哼不哈打一镖,他却中我一掌一腿,如今已到姥姥家去了,我既未伤筋骨,又未中毒,这点硬伤却不在乎咧。”   丁真人又笑道:“那老贼不但已到姥姥家去了,便连尸首也快烧化咧,我并不是笑你,而是笑那贼婆枉费心机,真成了惹火烧身,你不见那火势东延,那些狗男女,已经走投无路吗?”   卢十九娘抬头一看,果然火已烧过山径,延及那边怪石丛中的蔓草,群贼欲待从山径下去,路已烧断,只有舍命向东边怪石陡坡退去,无如火势猛烈,石坡又陡险异常,稍一不慎,不是葬身火窟,便是栽下坡去粉身碎骨,再看丁光华父子已经放下鸟枪,又从那骡车上取出十来面钢盾来,那钢盾高可半人,阔约二尺,乍看便似藤牌一般,但护身防弩之外,也可略挡火势,不由又笑道:“原来你们早知贼妇有此毒计,连这东西全预备好了。”   丁真人又笑道:“他们打算在这西北一带闹鬼,怎么能瞒得了我们,老实说,不但这一番布置我早知道,便连那主谋划策是谁,我也早知道,人家这一着,表面是群贼为了对付这位年老弟,实际却是想把祸事加在我夫妻和那两位刘贤弟身上。   甚至连西北的遗民志士全一网打尽,其计虽毒,却可惜天理难容,如今却反做成了我们咧。”   说着猛一抬头,一看东侧转角小口,忙又道:“这里无须你再出手,不妨安心养伤,少时你也许就全明白了。”   接着又向谢五娘道:“谢姐劳驾,多看顾你这老姐姐一点,那边还有一个厉害人物,须我和路兄前去料理,否则一经漏网,便又留下后患,须大费手脚了。”   说罢,便和路民瞻各自取了一面钢盾在手,掣出背上长剑,向那东侧山径转角冲了过去,丁光华和丁兴丁旺正待扶十九娘上车,谁知卢十九娘却一翻两眼喝道:“你们也听他胡说,这一点微伤,也值得躺下来养伤?还不赶快跟你父亲爷爷去,真打算呕死我吗?”   谢五娘见状忙道:“你们大家且全随丁真人和路大侠去抢那山口,这里全有我咧。”   说着又向卢十九娘笑道:“你真是江山可改,本性难移,怎么这大把年纪,还是那少年火爆脾气,你就不躺下,也值得生气吗?”   众人闻言,连忙各携钢盾兵刃跟着冲了过去,卢十九娘却看着谢五娘笑道:“这数十年不见,真如幻梦一般,你也全老了,绝不是当年花枝招展颠倒众生的模样咧。”   五娘不由也笑道:“只你能服老便行,我固然已经鸡皮鹤发,成了老太婆,你又何尝还是昔年宜喜宜嗔惯使小性儿的俏模样儿咧。”   这两位老去巾帼英雄,正在烈焰圈中闲话当年,那丁真人和路民瞻,已经冲过山径,上了来时那条斜坡,猛见群贼之中有几个矫捷的,竟也冲过烈焰翻上坡去,二人正赶了上去,忽听一声叱喝,眼前红影一闪,已经飞纵下一个豹头环眼,项下虬髯如猬,头戴金箍,身披大红烈火袈裟的番僧来,看那样儿,不但气象威猛异常,便就那纵落之势,也可看出轻身功夫已臻上乘,丁真人忙向路民瞻笑道:“路兄没见过吧,这位便是青海红教中有名人物,大喇嘛乌尔克,他因曾在中土云游各地,自取法名无戒,别看他须发未白,还和壮年一样,实在也在七十以上咧。”   路民瞻连忙笑道:“照这样一说,一定是昔年在流寇中,以天杀星得名的无戒和尚了,这倒真是幸会,你我行将就木,还须好好结上这一场善缘才是。”   话犹未完,那番僧已经让过上去的数贼当路而立大喝道:“丁太冲,休推睡里梦话,今日之事,你我唯有一拼死活,废话少说,还不快纳命来。”   丁真人一掷钢盾微笑道:“不说废话也好,你打算怎样动手咧?”   无戒一掀僧袍,掣出一对二尺来长的奇怪兵刃,乍看便如两根铁锏,上面安着两只铁手掌,但在掌之下又各有一个锋利钢钩,一面哈哈大笑道:“你佛爷闯荡江湖,向凭这一对仙人断魂钩取胜,这一对铁掌之中又藏着九九八十一根仙人断魂钩,任凭你赤手空拳和刀枪剑戟,佛爷一律用这对兵刃奉陪。”   接着又大笑道:“闻得你这老道士向以拂尘剑得名,今天便用这对兵刃向你请教便了。”   丁真人又抱剑微笑道:“贫道虽创拂尘剑法,但向来因人而施,不遇真正能手还犯不着用那拂子,你既仗这对仙人掌得名,不妨使来,贫道只用这柄宝剑也许便够咧。”   无戒闻言不由大怒,一摆一对带钩仙人掌大喝道:“丁太冲休得在你佛爷面前卖狂,你既不用拂尘,我也不用双钩赢你,只凭一钩便也足够咧。”   丁太冲又从容笑道:“刀枪无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向来用惯双钩,只用一只,万一稍有不便,岂不冤屈,如依我劝,争胜不在兵刃,还是用一对的好。”   无戒愈怒,将左手兵刃仍在腰间插好右手一起,抡钩在手又大喝道:“老贼道,这用不着斗口,快来纳命便了。”   说着,当头一钩打下,丁真人也举剑相迎,一来一往斗在一处,这时,羹尧和其他各人全已冲了过来,大家贴着石壁一看,丁真人那口剑固然出神入化,凶僧那只断魂钩点、打、钩、搠,也凶猛灵活异常,转眼之间,便连拆十余招,倏听他高喝一声打,那只铁掌中指上,忽然联珠发出三根寸许钉形暗器,直向丁真人印堂、咽喉、胸膛打到,凶僧无戒那对仙人断魂钩,原和艾金莲、余媚珠师徒所用凤凰轮同出一源,那铁掌十指之内各藏断魂钉多少不等,如果双钩同用,可以一发十支,更可联珠发出,妙在发射全藏在进招撤招之中,如不自己喝打,对方决无法得知,虽难及远,但二十步之内,却极难闪避,那钉又支支喂毒,打上只三个时辰必死无疑,如中要穴,更是见血封喉当场毙命,凶僧昔年仗以成名,便全在这对兵刃,但丁真人一则功夫精纯,已臻绝顶,二则又素知凶僧这对兵刃诀窍,稍有动作立刻觉察,两下虽然欺得极近,凶僧动作也极快,仍被一闪身,从容避过,一面就势还招,一面笑道:   “你这几根骗孩子的破铜烂铁,贫道素所深知,以后再用,便不招呼也是一样,这样吆喝,却大可不必了。”   无戒闻言,不由更外激怒,双眉一竖大喝道:“老杂毛,休得逞能,你再看这个。”   说着乘着一剑砍来,倒窜出去丈余,右手握定那钩,似乎抖了一个钩花,那三十余支断魂钉,便似一蓬骤雨一般上下左右联珠打来,丁真人只哈哈一笑,剑尖一起便似一个极大月晕,又似一团冷森森的寒雾,将身护定,接着只听铮铮连响,便和一阵竹楼急雨一般,那一片断魂钉全被打落,一支也没有剩下,这一来不但无戒大骇,便连路民瞻这样一个大行家,也忍耐不住喝了一声彩,羹尧中凤等,更是大开眼界,丁真人等他断魂钉打完,又抱剑而立微笑道:“方才我已替你数好,这片刻之间,你已打完四十一支断魂钉,闻得你一共练了八十一支,那只钩中也必还有四十支,不妨取出,再让我见识见识咧。”   无戒脸上再也挂不住,连忙一横那钩大喝道:“贼道休得夸口,你佛爷既已说明在先,焉有说了不算之理,我便不用暗器,只凭这柄仙人断魂钩,也一样可以赢你。”   说着正待二次动手,猛听得那沙坪之上,一声大震,火药已经爆发,丁真人不由说声:   “且慢。”   再掉头一看,那片沙坪已被烈火浓烟笼罩,便似天崩地裂一般,只因心切卢十九娘和谢五娘安危,正待奔看情形,那凶僧无戒却哈哈大笑道:“老贼道,你打算借此下坡逃走吗?   那可没有这等便宜。”   说着一个纵步,抡钩便是一个仙人指路,当胸点到,丁真人冷不妨,几被点中,不由大怒,把心一横,剑走中宫,使出综合诸家之长的天山剑法来,那套剑法,看去并不迅速神奇,却招招全令人莫测,而且出手带风,有时竟发尖锐响声,便如龙吟一般,无戒不敢大意,也将数十年自己苦练出来的一路秘魔钩法全使了出来,这一剑一钩全是自成一家,彼此莫测高深,又全是性命相搏,正在斗着,那丁光华父子三人也心切卢十九娘安危,已向沙坪奔了回去,才走得几步,便见卢十九娘和谢五娘,双双已从那团烟火砂石纷飞之中冲出,二人全是一身灰土,竟不向坡上奔来,转向山径东侧飞跃而去,再仔细一看,孟三婆婆和几个悍贼已被火势逼得退向陡坡怪石之上,料定卢十九娘心恨孟三婆婆已极,必欲得而甘心,所以一路赶了过去,丁旺首先高叫道:“爷爷放心,奶奶和谢老前辈全已出险,正赶那老贼婆咧。”   说罢,便抢先赶去,丁光华和丁兴跟着纵了过去,其余各人除路民瞻而外也全跟踪在后面,那丁旺一面大叫奶奶快回来,一面一抖手连发所练甩手箭,转眼之间,便打落数人,全从那怪石之上栽了下去,那孟三婆婆虽然未被打中,一见卢十九娘散披着一头白发,竟舍命从火焰中飞纵而来,似乎惊悸过甚,也从一块大石上倒了下去,便不见纵影,卢十九娘却被谢五娘一把扯住大叫道:“你看那块悬石下面,便是一座深壑,那贼妇还能活着吗?还不快随我到那边去看丁兄,那无戒凶僧,虽然未必便是他的对手,他既敢从青海又出来必有所恃,万一稍有意外,你能对得过他吗?”   卢十九娘闻言掉头一看,果见凶僧和丁真人斗得正酣,那孟三婆婆又不再现身,这才勉强退了回来,老回回匆匆听罢,闻得凶僧竟是无戒,不由又怒火中烧道:“原来乌尔克这秃厮也在这里,那我焉能饶他。”   说罢,猛一掉头,又奔东边山口而来,谁知才到山径转角处.忽听那凶僧大叫一声,猛然窜起丈余,两只大袖一分,便似一个断线风筝,直向山径南侧,斜掠了下去,一闪不见,再向路侧看那下面时,却是一个三五丈高下的断崖,崖下便是一条溪涧,那凶僧飞掠下去之后,似因借着双袖凌风一窜一旋,便落在溪涧那边,接着,一路飞纵,窜入一丛竹树之中,老回回连忙奔了上去,向丁真人和路民瞻愤然道:“你两个也全算是有名人物,怎么在今天这等场面之下,竟将这凶僧放掉,须知这贼秃假佛门弟子之名,却凶淫已极,不特昔年在流寇之中,杀人如麻,生啖肝脑,绝无人性可言,便在我那青海一带,也是一个着名魔王,你们这一将他放走,简直造孽无边咧。”   丁真人笑道:“我也和你一样看法,原打算将这凶僧乘此除去,以免贻害这西北一带,也许他命不该绝,所以竟弄巧成拙,以致只将他削去一耳,仍被出其不意逃去。但他这一手满天花雨的断魂钉,委实惊人,如非我一上来便用话把他将住,他那双钩八十一钉齐发,即使我用拂尘剑法,也未必便可操必胜之势,这以后却着实可虑咧。”   老回回正一翻碧眼说:“难道连你也怕了这凶僧不成,那你连天山那老窝子也不必要得,还是干脆隐姓埋名向哪里一忍的好,要不然,这贼秃岂肯干休,你不找他,人家也许就会找上门去咧。”   卢十九娘携着谢五娘也赶到,闻言首先把头一抬道:“老回回,我们是多年没见,你可别乱损人,那乌尔克是什么东西,他如敢到北天山去,不用老道士动手,我也非将他碎尸万段,替死去冤魂报仇雪恨不可,我们无法奈何鞑虏、难道连这样一个贼秃也奈何不得吗?”   丁真人忙道:“你那伤势如何,怎么又不听话,折腾这一阵,须知那束手枣核钉,毒虽未经入血,但你也到了这个岁数,平白从身上挖出一大块肉来,也是难当,万一用力过甚,创口迸裂,更非所宜,现在贼人几个主要人物,全已非死既逃,此间事也将了,我们且到那坡上松棚稍歇,你不是要见闻天声那孩子吗?他因膝伤尚未全愈,不能用力,二则我也因他素性极其孝友,他那叔父闻道玄既为秦岭首恶,势在必除,如果有他在场,纵不令我等难以处置,也教他看着难过,所以将他安置在这坡下,附近一家山民家中,少时必命来见,在京一切经过,他自会告诉你,只等此间事了,我便命华儿和兴旺两孙送你回太白山去,至于那凶僧,不但八十—根仙人断魂钉,确有独到之处,便他一对带钩的仙人掌,也自成一家,轻身趋纵功夫更到了登萍渡水、手格飞鸟的境界,方才我如非事前激怒,令他力浮气沉,又将在他自己说出用单钩动手,否则便真难说咧,我和他已成不解之仇,他向天山寻我,自在意中,我自问,虽然仍难除他,也未必便全输给他,你本在太白山中,自宜仍在山庄养伤,何苦又蹬这混水咧。”   卢十九娘听罢不由怒道:“这次我虽由闻道玄那老贼道,连激带将,几乎铸成大错,但自从北京下来两个奴才一露面,又用一串珠子和金银赚我,说是什么王爷聘礼,要请我到北京城去走一趟便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再有谢姐派去的孩子一说,我心中更起了老大疑心,本待寻你和谢姐一问究竟,但那些奴才们说的话既太难听,又说武当少林两派全已降了鞑虏,那顾肯堂的弟子年羹尧和嵩山哑尼的弟子云中凤,都是鞑王允祯的看家狗,也是两派和允题的引线,如今连云龙三现周浔和了因大师鱼跃龙那等人物全已成了入幕之宾,到了北京成了王府上客,又专一仗着武当少林两派,欺负江湖人物,那姓年的更是什么血滴子的头脑,一言不合,便将人捕去非刑拷打,甚至杀人毁尸灭迹,这才不由我不跟着看个水落石出,如今闻天声那孩子既然未死,那些贼人奴才又打算连我也一网打尽,这话自然全非实在,这几年那太白山庄我已住得腻了,也想看看儿孙,少叙些时,既那凶僧非来不可,我也非回天山不可,还要他们跑一趟太白山做什么?”   接着又一看老回回大笑道:“我和这沙老回回打赌已经输了,那太白山庄已不是我的咧,这里事了,你既要,便去不好吗?”   说罢又四面一张道:“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老回回的内侄女儿也来了,是我的干女儿吗,人在哪里,先让我见见好不好?”   谢五娘忙也笑道:“岂但是她,如今已经由我抢来做了徒弟咧,我那点薄技便打算全传她,将来还是衣钵传人咧。”   卢十九娘不由瞪大了眼睛道:“那怎么行,我计算那孩子还正是花朵儿一样的年纪,你那不说理的师父,已经把你坑了一辈子,你还能又来害她吗?”   这话一说,不但各人全都不解,为之一怔,老回回更一捋颔下银色猬毛道:“大嫂这话,我倒不解,以五娘这身功夫也曾一时震撼江南,她如今已系太阳庵道友,虽然昔年曾经游戏风尘,却不见得有什么见不得人处,小香能蒙她收在门下,正是绝大福缘,连我也喜欢,你这么一说不太奇怪吗?”   卢十九娘摇头道:“你这老回回哪里知道厉害,她如果真的拿那孩子当作衣钵传人,那便无异出家当了尼姑咧,好好一个孩子岂不太可惜了。”   话才说完,老回回固然呆在那里,羹尧中凤心中也不由一震,正待要问,丁真人连忙拦着道:“这里决非叙阔谈话之所,如今群贼虽有漏网,但为了对付鞑虏和贼人,我已托刘家老哥儿两个和梁家夫妇分别率领振远镖行伙计和当地义民,伏在坡下截击搜捕,量也不会让他们跑出多少去,我们还宜先回哪坡上松棚再为细说为是。”   羹尧闻言,不由又是一惊,忙道:“老前辈这话弟子倒又大惑不解,难道鞑虏已知弟子机密竟已派兵前来逮捕吗?”   路民瞻在旁笑道:“老贤侄且别惊慌,如果你的机密已经外泄那还了得,这不过六八两个鞑王的一条毒计,打算借你这条性命来坑你丁老前辈夫妇和西北若干遗老志士而已,幸而这位丁老道妙算如神,得讯又早,如今这群贼一破,便可化险为夷,纵有奸谋也无所施其技了,不过这事后一切安排还在你身上,少时等到松棚再说便了。”   老回回正说:“好个路老头儿,你把我从北京里一直拉了出来,跑上这一趟远路,却连这大的事全瞒着我,那两个鞑王到底又闹什么鬼,现在事情已经快完,你再不说可不行咧。”   却又被丁真人拦着,坚邀同往松棚再为详说,老回回好多事全闷在心里,不由愤然道:   “这些时全是你这老道在闹鬼,你便再有才情,也值得在我老朋友面前卖弄吗?”   接着又自觉把话说得太重,转咧嘴一笑道:“照这样一说,无怪我们这老嫂一怒而去,住在太白山庄不打算再理你,便我老回回也非绝交不可。”   说罢又指那峭壁上笑道:“你别以为自己是个诸葛亮,用兵如神,你将那方小子和姓郑的派到那上面,倒是不错,宰了十几个猴儿崽子,免得让大家全烧死在那沙坪之上,可是,不是我老回回和我那内侄女儿两人赶上去恰好正是时候,如果容那侯威得手上去,大家仍非完不可。那是一计不成,又饶上那方小子和姓郑的,你这诸葛亮不用到五丈原也早该火化金身归位咧,如今既然收兵回去,那上面三个人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倘若再瞅个冷子,冒出几个你没算计到的能手出来,那可难说咧。”     第十八章 三  小     丁真人闻言哈哈大笑道:“这果然出我意料之外,由你说嘴,不过我在派他两个去之前早曾嘱咐,如果遇上劲敌,只将所带特制火旗花爆放起,我便另行差人接应,他两个何以一味硬拼,却未报讯,这总怪不得我咧。”   说着又道:“既如此说,便烦沙兄再往一行,着他三个仍从峰后下去,就便一查群贼有无藏伏,同回松棚,再俟候命如何?”   老回回点点头答应,连忙奔回沙坪,又窜上峭壁去,一看只见方兆雄已将宝剑寻获,提在手中,那郑英也将兵刃捡起,正在张望着,小香却提剑正从坡下上来。忙先向方郑二人道:   “如今下面事情已了,丁老道着你两个仍从这峰后下去,一路查明有无贼人潜伏,再回到那坡上松棚聚齐,候他复命,你两个还去得吗?”   郑英除被闭住穴道已经点开而外并无伤损,方兆雄也只虎口震裂,已经上好药,用一片衣服包扎好了,试一抡剑,尚可勉强应战,闻言齐声道:“沙老前辈放心,我两个虽然不挤,如不遇上像侯威那样老贼还可应付,再说从这里下去,绕到松棚也不过三五里路,沿途还有我们镖局朋友,既是丁真人和你老人家吩咐,我二人遵命便了。”   说罢径去,那小香也从坡下上来,迎着便道:“二位且请慢走一步,那侯威并未身死,如今人已不见咧。”   这一来,不但二人一怔,连老回回也大出意料之外,连忙望向坡前道:“你怎么会知道他没有死,又到坡下去做什么?”   小香道:“原来姑父也上来了,方才我因在那峭壁上,看见下面事情已完,因而想到侯威老贼,于我无异杀母仇人,虽然你老人家曾一再嘱咐,遇上不可动手,全把事情搞在自己身上,侄女此恨终是难消,方才见他虽然好像中了你老人家掌风,跌下坡去,但那老贼阴狠狡诈异常,是否确已身死,还是借此又逃去,殊未必死,这才从坡上下去查看一番,谁知竟追查不见那老贼尸身,那群贼之间也有伤而未死的再一查问,才知道那老贼竟就你老人家掌风推出之势,倒翻下坡去,竟自逃了。此贼一日不死,终是大患,你老人家还须仔细才好。”   老回回不由也愤然道:“我方才也觉得那一招未能打实,原也打算赶下坡去看上一看,无如那沙坪火药已经爆发,只顾了下面各人安危,却忘了此贼轻身功夫已臻绝顶,更擅借劲卸劲,竟藉我掌风推出之力,反弹出去,乘势逃走,这一来却真更留下后患了。”   说着又道:“既如此说,那老贼也许贼心不死,仍在这条路上,我且随你们一同回那松棚便了。”   说罢,便命方郑二人先行,自己和小香跟在后面,向坡下走去,沿途除在坡上躺着十来个死伤贼人而外,其余并无所遇,那石坡不过约莫三五十丈,到了坡下便又折而向南,再走过一条山径,又折而向东,便是通那驿路的一个向上山坡,老回回因为心中闷着一件事,一到坡下,便见三五个乔装山民镖局伙计迎了上来,料知无事,便一扯小香,把脚步放慢了,低声道:“你当真已经皈依清净教,做了谢五娘的衣钵弟子吗?”   小香连忙把头一点也悄声道:“侄女确蒙恩师慈悲已经收归门下,只因姑父远在北京未能禀明,还望恕罪。”   老回回不由一怔跺了一脚道:“你这不是胡闹吗?那谢五娘所习清净教,虽非旁门左道,而且兼擅诸家之长,更能撷取释道两门吐纳功夫,不悖性命双修之旨,但她教规极严,门下弟子非童贞不收,既经入门,并无须削发披缁,却必须以童贞终老,不许嫁人,稍有苟且,伏她教规便须自行火化,否则一被觉察也非活活烧死不可,你也许一时贪学她那一身绝艺,但却如何对那年双峰交代咧。”   小香不由脸上一红,迸出两行清泪,半晌不语,良久方道:“侄女不孝,这一辈子决不打算嫁人了。至于那年二爷他也决不会有什么话说,您放心便了。”   老回回越发诧异道:“难道他已说明不要你吗,那我倒得问问他去。”   说着立刻二目圆睁,须眉戟张,小香忙又拭泪红着脸道:“你老人家怎么老糊涂起来,那年二爷知书达理,他能这样说吗,那是我因为立志要替阖族报仇,打算学我恩师那身绝艺才这样做的,你却拿什么问人家去?”   老回回又是一怔道:“你方才不是说他决无话说吗,他既答应娶你,焉有容你这样做法之理。”   小香不由强忍双泪玉颊飞红,啐了一口道:“您怎么问起这个来,就不行我和他已经商量好了吗?须知那年二爷如非深明大义,国而忘家,各位老前辈还不会那样赏识他咧。”   老回回这才点头,把大拇指一竖道了一声好,接着又哈哈大笑道:“如非你自己告诉我,那非着他还我一个明白不可咧,既如此说,那我倒放心了,不过却苦了你这孩子咧。”   小香又红着脸悄声道:“您快别这样说,须知这是我为了阖族之仇不容不报,才这样做,您要一嚷出去,那不但我不是意思,便年二爷也不是意思,您既和他是忘年之交,能让他受窘吗,再则我在名份上已经算他的人,只他愿意我愿意,您犯得着操这份心吗?”   老回回又大笑道:“既然这事,你两个全愿意,那我还有什么说的。”   接着又道:“我就为了此事放心不下,才抽空问你,既如此说,那我便不管了,不过那清净教教规真严,你还须留神才好。”   小香虽然强笑又啐了一口,那内心上却难受异常,真有说不出的滋味,正向前走着,忽听远远一阵号角之声,渐来渐近,似从岭上下来,正向那松栅方向走着,遥闻前面方兆雄高声道:“沙老前辈快走,那驻防清兵已来,一个不对,也许立刻就有一场厮杀咧。”   老回回小香闻言连忙赶上前去,直上山坡,准备赴援不提。在另一方面,丁真人和羹尧等人,自老回回走后,一面分出人来查看火势,和贼人情况,并将车马赶向坡上,同回松棚而去,方才上坡,走了一段路,已离松棚不远,忽见梁刚夫妇策马来迎着羹尧高声道:“适据小儿来报,驻防绿营副特毓昆已亲率清兵前来,那厮原系八王门下,表面上是说闻得秦岭群贼,大股出动,拦劫年兄,特来援救清剿,实际却是暗助群贼,将我辈一网打尽,并且做好圈套,只年兄一行被群贼烧死,死无对证,便把这拦劫学政,戕官杀伤多人的罪名全加在西北的遗老志士身上,申详上去,底下便是按图索骥,瓮中捉鳖一个也跑不了,如今幸喜奸计未成,年兄已经安然出险,小弟虽然是个客籍,但因所营事业不少,各方人缘还好,在这一带也算是一个绅缙,如今且将各位老前辈隐藏起来,只由你我出面,算是我们本系故交,因为秦岭群贼中途行劫未遂,致成仇杀,我因保护年兄,一面托振远镖局,护送入川,一面调动民团乡勇相助剿贼,幸而群贼就歼,得以无恙,再将那雍王允祯曾有商同地方驻军相机进剿的话对他说明,也许这全部奸谋便可了结,不然稍一动手,还恐又生别计咧。”   丁真人捋须微笑道:“这一着早在我计算之中,只这位年老弟无恙,便不怕他此刻再生枝节,不过事不宜迟,你二人还须带着从人前往,内眷却不必随往了。”   说着又分别教了各人一套话,等说完后,路民瞻笑着也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官封来道:   “这里还有一件法宝,你只要将这东西一现,便不愁他不就范咧。”   羹尧一看却是甘陕总督的一封严饬毓昆的肃清辖境以内匪类以安行旅的札子,并且指明秦岭群贼有勾结当地文武衙门为害地方情事,不由愕然道:“路师叔这东西是哪里来,为何事前不令弟子知道?”   路民瞻大笑道:“说来话长,决非数语可尽,不过这东西却不是假的,你只管拿去应用便了。”   羹尧连忙袖起,一面仍由天雄、二罗、周再兴随从,此外便是梁刚、方兆雄二人同行,均各上马,直向岭上迎了上去,才走一段路,便听号角之声大起,数里以外,烟尘滚滚,一片人喊马嘶,又半会渐渐看见旌旗招展,前面哨马已到,天雄连忙迎了上去高声道:“前面来的是协镇毓大人部下将爷吗,相烦禀明大人,就请说雍王府护卫马天雄求见。”   那前哨原由一位把总率领,闻言连忙下马施礼,一面道:“闻得马老爷现随学政年大人一同入川,我们大人便因据报,竟有不逞匪类,打算拦在这岭下行劫,所以亲自带兵赶来保护,但不知年大人曾否遇险,还请明示,以便禀明我们大人,相机驰援才好。”   天雄忙道:“年大人便在后面不远,中途确有大股土匪中途拦劫,幸而当地民团乡勇就近援助,又得振远镖局随行保护,未遭毒手,如今这些股匪已被击溃,大半歼灭,闻得毓大人也亲自率兵前来救护,所以和兄弟同来申谢,还有要事面商,相烦火速禀明便了。”   那把总连忙命人飞报上去,不一会便有一个弁目赶来请安道:“我们大人说,他一时耳目未周,致令股匪流窜入境,有累年大人和马老爷受惊,大队少时就到,有请马老爷和年大人驻马稍候,容待当面谢罪。”   说罢又疾驰回去,不一会羹尧和梁刚等人也到,那队伍仍旧缓缓前进,又等了一会,方见一位三品服色的武官带了四个亲兵策马而来,那武官年纪约在四旬上下,天生一副瘦骨脸,小眼睛,淡淡眉毛,颔下还留有一撮山羊须,看去非常猥琐,但居然顶翎箭衣,一身戎装,如猴在马上,羹尧一见,料定便是毓昆,连忙下马把手一拱道:“年某不幸,自奉圣命入川以来,还未入境,便迭遇暴客行刺,方幸无恙,却想不到竟在此间,又遭股匪截击,如非旧友梁兄代邀振远镖局护送,又承当地民团相助,否则却真难说,如今幸喜匪徒大部就歼,复蒙大人亲率贵部来援,实深感激。”   说罢便待请安下去,那毓昆也连忙滚鞍下马,扶着道:“大人远道过境,未能迎接,已属失礼,又复在我这境内出事,兄弟更有疏忽之罪,所以闻讯即行驰援,还望恕罪。”   接着又笑道:“可惜大人莅境之初,微服而行,未能让兄弟知道,致使来迟一步,至累饱受虚惊,否则也许不容这些从境外流窜过来的股匪如此猖獗咧。”   羹尧揖让之外,忙也笑道:“兄弟也只因幼承庭训,不容过事张扬,所以出京一路西来,贽赞师和有限几位父执之外,均未惊动,先前原不知道这一带匪势这等猖獗,否则早已趋辕拜谒,商请派遣贵部护送出境了。”   接着又笑道:“不过兄弟虽然初历仕途,不知京外伏莽不靖竟至如此,本省督帅却早已料定,今晨特遣差官,送来一封私函,谆谆相戒,切嘱严加戒备,并有一封札子,着兄弟转交大人,只兄弟因为钦限綦严,不容多留,才冒险登程,此札本拟过岭即行专人投递,却不料竟在此处相遇,兄弟年轻荒唐,还望大人恕罪。”   说着便将那封札子递了过去,毓昆方疑总督只札饬妥为护送出境而已,连忙笑道:“这是兄弟职责所在,便无督帅札饬,既在辖境以内也当尽力。”再抽出一看,却是一封严饬清剿秦岭积盗,限期肃清,并将首恶孟三婆婆擒解来辕的文书,不但对秦岭群贼平日淫掠之状了如指掌,连勾结文武衙门诸般不法情事全叙明在内,措词又极严厉,且有切责庇纵,若不能如限肃清,将首要擒解具报,便当专折提参之语,不由又大惊失色道:“督帅平日明察秋毫,再圣明不过,这次却屈煞兄弟了,这股积匪虽然确有不法情事,但巢穴并不在我这辖境以内,像这次这样公然聚众越境行劫,还是兄弟到任以来第一次,以前便有为害行旅,劫掠居民之处,并不在本省境内,兄弟如何能出境搜捕,上头这样严饬下来,却教兄弟如何销差咧。”   说罢,不由看着羹尧,半晌不语,梁刚在旁见状,仗着现充商行董事,曾受委札督办团练,平日素有往还,算是一个地方绅缙,连忙打了一恭道:“大人对此事倒不必着急,所幸商民此次得讯较早,昔年在京,又承年大人不弃,折节下交,所以事前便托振远镖局妥为护送,并转知附近乡勇力加戒备,如今这股积匪已大半就歼,只大人能恕擅专之罪,倒不妨饬令贵部在这岭上岭下清查一下,将死伤各匪以斩获具报,也许无罪有功,如那孟三婆婆也在击毙之内,那便更好办了。”   毓昆闻言,又复踌躇半晌方道:“兄弟驻防此地虽有年余,只知剑翁在这一带是个有名绅商,却不知竟具有这等胆识魄力,既如此说且待我查明再为斟酌,只公事能交代过去,兄弟自是感激不尽。”   接着又向羹尧一拱手道:“兄弟闻得大人,附近设有行辕,且请和这位梁绅少坐,容我约略查看一番,再为商量如何?”   羹尧方待回答,梁刚已先笑道:“大人但请治公,年大人自有商民代陪,如有所命,不但商民无不遵行,便年大人也决无不可通融之理。”接着又走近一步,低声道:“大人放心,这里耳目虽然众多,还不难遮盖,再说,年大人和雍亲王乃系至亲至戚,目前圣眷极隆,即使大人另有为难之处,只能大家把话说明白不难应付,这却无须多所顾虑咧。”   毓昆一面点头,一面眼珠一转又向羹尧道:“兄弟此来本意稍尽绵薄,既然群寇大半就歼,目前只一办理善后而已,如能照方才梁绅说法,兄弟对督帅自可交差,一切还望玉成,不过这军旅之事,却非地方官府可比,稍一不慎,便祸福难测,还请容小弟就地查明,再为商榷。”   接着又笑道:“兄弟便驻在岭上的摘星崖,这清查善后之事,一时也难料理,能否请到岭上,屈留半日,细为请教好吗?”   梁刚忙又笑道:“年大人随行尚有车仗从人,往返未免不便,大人既须详细查明才能定夺,好在那摘星崖离开此地不过二十来里,便欲进驻岭下黄草坪,也不过不足十里,且等大人行止决定再为晤谈,岂不更好。”   接着又道:“不过此地民风向极强悍,居民又久受匪害,积愤已深,还望大人体念下情,约束贵部,多加爱护,否则一生枝节,这事便更不好办了。”   毓昆闻言不由怫然道:“梁剑翁,你怎么当着年大人说出这话来,难道本镇真有纵兵殃民的事落在你的眼中吗?”   梁刚忙又笑道:“商民既在大人治下,一切全仗虎威德庇,焉敢出言不逊,自干咎戾,不过这次匪人啸聚共有二三百名之多,这一带村落颇受骚扰,商民诚恐稍一不慎,村民不察,受之于匪者,误以为兵,便不免有损威望,其实,大人自到任以来,闾阎贴然,附近居民商贾谁不爱戴。”   毓昆方才捋须一笑道:“原来这些匪徒,竟对附近村落也有骚扰,这就更加罪不容诛了,不过如说啸聚竟至二三百人,剑翁也许有点张大其词吧,如依兄弟所得消息,这股从川甘两省窜来的匪徒至多也不过数十名而已,如果真有这许多人,却不造反吗?”   梁刚又道:“大人所得消息自不会错,不过这些股匪既从邻省窜来,并非大人养痈遗患,斩获稍多,将来大人叙功报销不全好得多吗?不信大人只派员清查一下便明白了。”   毓昆不语,目光又向羹尧和众人一扫,梁刚见状忙又笑道:“年大人固非外人,便这位马护卫,原籍也是陕西人,大人如有垂询之处,倒不必避忌。”   毓昆忙道:“兄弟此外并没有什么话说,不过马护卫也是久闻大名却未见过,适才既蒙着人传话,能立谈数语吗?”   天雄闻言,连忙上前施礼道:“卑职本该早向大人禀见,只因奉了王爷之命,随同年大人入川另有公干,所以不克分身,还请恕罪。”   毓昆一面答礼,一面问王爷好,接着又笑道:“闻得马护卫武功绝伦,这次定系奉了雍亲王之命护送年大人入川了。”   天雄微笑道:“卑职虽然奉了王爷之命随同年大人入川,却决不敢负护送之责,而且年大人如论技击功夫实胜卑职百倍,也用不着卑职护送,此行实系另有要公,还请大人恕我奉有严谕不得外泄,不便当众禀明,容待大人公事稍毕,再行奉申便了。”   说罢又向随行弁目附耳数语,便告辞折回,梁刚等他走后,再一看,只见那前行官兵仍旧缓缓前进,方道:“这厮难道真不识相,仍旧拼闯大祸,替六八两个鞑王卖命不成,那便说不得,我们也要进上一步咧。”说着,双眉一竖,掏出一支火旗信号来,便待点放,忽见那坡上一匹怒马疾驰而下,马上一个头顶水晶顶子的武官,手抱大令高叫道:“适奉大人之命,着所有本部人马,全部撤回,还驻摘星崖候令。”那一队人便立停步不前,只一瞬间,那一人一马,又疾驰而前,不一会,所有官兵立即前队做后队,倒退回去,这才一笑将火旗仍然收起,等众人陆续到了那座松棚,天色也渐渐将近黄昏,入棚坐定之后,羹尧忙向各人施礼道:“弟子幸承诸尊长多方维护,得免这场大难,感激之外,尚有若干不解之处,如今事既将了,还望明示才好。”   路民瞻笑道:“大家不全早说过,此举不是为你一人吗?你只将来能对得住我炎黄华胄和大家便行咧,这事前后经过必一一告诉你,不过此刻还有若干极重要的事要做,目前仍无暇细述,你索性听丁老前辈,等各事全妥之后再说不好吗?”   正说着,忽见丁光华领了一人匆匆走进,伏地叩头道:“师母在上,弟子不肖,有辱师门,并累各尊长操心,还望恕罪。”羹尧一看,只见那人一身破衣形同乞丐,长发披肩,只用一根绳子打了个结,简直像揉头狮子一样,再加上满脸油泥,连面目全看不出来,心方微诧,这到底是谁,猛见那卢十九娘勃然大怒道:“好好一个孩子,你们为什么把他弄成这样,难道竟一路将他当着犯人解送回来吗?”   接着又向那人道:“天声好孩子,你有什么委屈,当着我只管实话实说,须知你师父糊涂,我却明白,我天山派的孩子出去,却不许别人欺负咧。”   羹尧这才知道,那来的竟是闻天声,但不知好好一个丰神俊逸的道人却如何会弄成这样,再看时,只见丁真人又笑道:“这孩子既然来了,有他活口在此,你忙什么,须知我这老糊涂,也许比你这老婆子清楚一二亦未可知咧。”   接着又道:“你为什么老是这火爆脾气,不问青红皂白便加武断,当着这许多朋友和后辈,不太难为情么?”   卢十九娘闻言愈怒,忙道:“这用不着你问,我这孩子不受委屈能弄成这样吗?”   那闻天声却长跪着道:“师母不必误会,弟子实在是自己不肖,并无半点委屈。”   说着又将因受乃叔所愚,夜入十四王府寻仇,被鱼翠娘踢伤膝盖,幸蒙老回回救回,羹尧还请周浔代为医治将养的话全说了。   接着又道:“弟子蒙路沙两位老前辈一路相送,本已早到宝鸡,只因一则膝伤尚未全愈,行动不便,二则惟恐恶叔杀以灭口,所以未敢径去太白山向师母叩头,还请恕罪。”   卢十九娘怒似稍解,忙又道:“那你为什么又弄成这样前来见我,难道一路便这样前来吗?”   闻天声又叩头道:“弟子自被沙老前辈救出,一直丰衣足食,又悉心医治焉能这样,便一路南来,虽用驴轿载行,轻易不让外人看见,也舒适异常,所以这样乔装,实因到了这岭上,惟恐被秦岭诸人识破,才不得不如此,方才师兄传唤又甚急促,因之未能改装相见,师母即以此见责,容弟子立即梳洗更换就是咧。”   卢十九娘又将他上下看了一会道:“你这话当真吗,如今我已和秦岭群贼全翻了脸,你却不必再瞒我咧。”   闻天声又叩了一个头道:“恩师师母待我如亲生父母,弟子不肖,未经禀明,既行轻举妄动,有辱师门,已是罪该万死,焉有再敢隐瞒之理。”   卢十九娘不由半晌无语,蓦又看了羹尧一眼向丁真人笑道:“你这老道士,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不早告诉我,幸而如今是非大白,我也留有余地,要不然如照他那混帐叔父和秦岭诸人的话,让我将这位年贤侄活劈了,却如何对武当各位交代咧。”   接着又向羹尧福了一福道:“我这孩子多蒙照拂,还几乎恩将仇报,老贤侄你就多担待吧。”   羹尧慌忙还礼不迭,一面道:“闻师兄虽然不合误听人言,率尔寻仇,但既在北京城里受伤,弟子稍尽绵薄理所当然,怎敢当老前辈如此说法。”   接着便听丁真人又哈哈大笑道:“你这老疯婆子如今也算全明白过来咧,不过我这老糊涂固然曾差兴旺两个孙儿告诉你,便你那患难之交的谢姐也曾差人用昔年信物为凭去告诉你,你自刚愎自用,却不能说我没有告诉你咧。”   卢十九娘被逼得不由脸上有点讪讪的道:“算你已经把理占全咧,难道也想我向你赔不是不成?”   接着又搭讪着向闻天声道:“全是为了你这孩子,倒累我几乎也被你那混帐叔父烧死,还不赶去把衣服换好,梳洗好了,须知在此地谁也宰不了你咧。”   丁旺在旁见状,忙向闻天声一使眼色道:“奶奶,爷爷,你俩位全别生气,闻叔叔虽然再有不是,却因此让你们两位老人家和了好,不也是一件极大功劳吗?”   说着和丁兴两人,一人一只胳臂,立刻将闻天声扶了出去,丁光华接着又道:“闻师兄的事已算完了,不过方才我已约略查看了一番,那黄草坡山径两侧和那山峰上面,群贼死的和伤而没跑掉的,除坡下因为被野烧隔断,无法得知而外,就有一百多人,连那沿途斩杀的算上,差不多在二百人以上,秦岭积匪也算十去七八,只是几个首要,除他们请出来的巴廖两个老贼当场击毙而外,只有闻道玄卞太婆确实已死,其余如孟三婆婆等人却不知去向,如令逃去,不但仍留后患,贻害地方,也许就另生枝节亦未可知,这还须设法乘此一网打尽才好。”   丁真人点头道:“话虽如此,但孟三婆婆那贱妇,端的狡诈异常,这秦岭一带又是她们昔年啸聚之所,地形极熟,也许另有秘径可以藏匿逃窜亦未可知,如今只有看你两位刘叔父在坡下岭侧所伏乡丁是否可以截住,否则便非漏网不可,不过经此一役,悍目积匪已去多半,她再想啸聚已办不到,如果搜捕再严,便在这一带立足也难,那便在这附近各文武衙门了。”   羹尧连忙躬身道:“这次事后,无论群贼有无漏网,均必设法令三省疆吏会剿,索性将她剿除肃清,以免再行危害地方行旅。”   话犹未完,忽听老回回哈哈大笑道:“你们说的话全是白费,如今老大嫂已将太白山庄输给我,只等你入川到任,我便要邀一些老友旧部来住,东北角有我这老回回,决不容她再立足,西北角有丁老道和振远镖局各人,年老弟入川之后再着那罗老头在南边紧点,不比要那鞑子官儿会剿要好得多吗?”   路民瞻连忙正色道:“沙兄这话虽然言之有理,我们也决不仗鞑酋所派疆吏,但能将这搜捕清剿之责着落在他们身上,才名正言顺,否则如只由我们动手,你知道官儿们又用什么帽子来扣在我们头上咧,这次的事,还不明显吗?”   丁真人闻言又一看天色道:“路兄之言极是,不但将来这清剿搜捕之责,非由年贤侄设法着落在这三省疆吏身上不可,便目前这毓协台,虽然毒计未成,也目动而言肆,非多加留意不可,大家辛苦了一天,且先吩咐开饭,等吃饱之后,也许还有事咧。”   老回回又捋着虬髯一笑道:“我这肚子早饿了,只因你们这地主不说,我也未便只嚷屹喝,既然尊意如此,还请从速,至于饭后有事,如须我这老回回出手,那是现成,不过皇帝不差饿兵,不先填好肚皮却不行咧。”   众人不由全是一笑,少时开上饭来,大家匆匆饭罢,天已全黑,丁真人笑道:“我料六八两个鞑王派来的人,必在毓昆军中,今晚更必有所计议,那摘星崖上,高升栈主人虽与振远镖局有旧,我们也留有人在,但要想探明究竟非另派人去不可,有谁愿意去上一趟吗?”   丁兴丁旺两人首先跳了起来道:“爷爷,我两人愿去,使得吗?”   丁真人猛一捋须笑道:“如论机伶,你俩倒可一试,不过你们究竟还是孩子,这还须有一个晓事精细的人去才好。”   老回回忙道:“我去一趟如何,好便好,不好我包管将那个什么毓昆活劈了,把脑袋带回来。”   丁真人大笑道:“这次去人,全在刺探消息,决不能动手伤人,那毓昆乃系鞑虏的三品武官协镇大员,你如将他宰了,岂不立刻就是乱子,这如何使得。”   接着二罗、天雄、周再兴全要去,连费虎也要去,丁真人连连摇头,却看着谢五娘道:   “那凶僧无戒和侯威等人全逃而未死,如今坡下一片野火蔓廷着,又有二刘率领乡勇堵截,这些人走不了也许便藏在那里,万一遇上,必须有一位可以制伏的能手才行,我和山荆全不便露面,路兄又须有事商量,有烦谢姐携我两个小孙一行如何?”   五娘笑了一笑道:“我也老了,不中用咧,不过你既话已出口也难驳回,容我携小徒同去便了,只你还须切嘱这两个小淘气听话才好。”   丁兴丁旺忙道:“你老人家放心,我俩决听你的话,不淘气便了。”   卢十九娘连忙喝道:“有你谢太师叔和马姑姑去,还怕不够,何用你两个去,上次如非有我在场,你两个斗得了那些老贼吗?”丁兴只噘着小嘴不开口,丁旺却缠着谢五娘道:   “太师叔,我已答应你老人家不淘气又听话,还不快和我奶奶说一说,那小龙儿哥哥已经和我约好,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奶奶这一不许去,我和哥哥岂不对他失信。”   五娘未及开言,梁刚夫妇忙道:“小龙儿又约你兄弟两个做什么,须知他是个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你两个却学不得样咧,你三个打算做什么,还不快告诉我们?”   丁旺小眼球一转慌忙道:“梁叔,大婶儿,你们听错咧,我们没有什么事要做,你这一问,奶奶越发不许走咧。”   丁真人忙将脸色一沉道:“你这孩子,究竟打算弄什么鬼,还不快说吗?如果再不说实话,不用说你奶奶,便我也不让你去咧。”   丁旺一见爷爷脸色沉了下来,不由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丁兴也有点惊惶失措,急得要哭,卢十九娘却一手一个扯了过去道:“你两个别害怕,快将实情告诉我,你爷爷要打你全有我咧。”   那丁旺却不哭了,转把小脸一仰道:“我又没犯法,爷爷决不会打我,只奶奶许我去,我便告诉你。”   卢十九娘忙又抚着他的头道:“好孩子我许你去,你快说实话就成了。”   丁旺这才破涕为笑道:“奶奶你既答应了,可不许说了不算咧。”   说着,又看着梁刚夫妇和丁真人道:“小龙哥哥下半天不是回到这里来一趟吗?据他说,那个什么钱知县带了那个没鼻子女人也到了摘星崖,还弄到一对石头雀儿,打算托那由北京来什么姓郁的,带给六王爷,小龙哥哥说那雀儿很好玩,想给他拿来,又打算看看那惫赖婆娘的鼻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才约我和哥哥一同去,现在全告诉你老人家咧,也该放我去了。”   卢十九娘忽然想起那钱知县钻到桌子底下去的情景不由一笑道:“我当为了什么大事,原来想看那没鼻子的女人,这倒没有什么,我告诉你们两个,那个女人本来有鼻子,是给人家削了下来,又安上的,这倒是真的,只不过多上一圈红痕而已,这有什么看头,至于那石头雀儿,我倒没听说,料想也没什么稀罕,你两个还以不去为是。”   丁旺却不依了,只一味磨着,丁真人侧着脑袋半晌不语,蓦然道:“既然那钱知县也来了,这其中更有文章,这黄草坡虽不属宝鸡管,那摘星崖却仍在他辖境以内,年贤侄既未遭毒手,又有我们在此,他决不敢公然调动绿营来动手,秦岭群贼惨败之余,也决不敢再行刺,却须防他在官方弄什么鬼,这一文一武全算是地方官,也许会合起来,捏造什么申详上去,这还须赶快弄明白才好。”   说着又向卢十九娘道:“你到底放不放这两个孩子去,这却耽误不得了。”   卢十九娘被丁旺丁兴磨不过,只有愤然道:“全是你答应他们去的,如今却缠着我,你既答应在前,那只有依他们,可是这两个孩子万一有点风吹草动,那我便只有惟你这老道士是问咧。”   丁旺忙道:“奶奶,你放心,有谢太师叔和马姑姑去,你还怕人家把我们吃了吗?”   说着又磨着谢五娘道:“爷爷奶奶全已答应,你老人家还不赶快带我们走,再一迟,也许就又要变卦咧。”   谢五娘不由一笑,唤过小香,换好衣服,携了二人,一同出了松棚,径向摘星崖而来,才一上路五娘便向两个孩子笑道:“你两个一定要来,须知从这里到崖上去,一共要二十多里山路,又不能慢,你们走的了吗?”   丁兴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们别的不敢说,要论走路却是从小在北天山练了出来的,至慢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到哩,如果再要快,我们全学过燕子飞云纵,也许可以赶得上你和马姑姑咧。”   五娘点头道:“那自然越快越好,我们先试试,你两个觉得不行,只管直说,我和你马姑姑再等着你两个便了。”   两个孩子笑嘻嘻的一点头,两条小黑影一晃,便似弩箭离弦,直纵了出去,五娘和小香跟在后面一看,果然轻身夜行之术已得真传,便随赶了上去,一口气便上去十多里,略为歇了一下才只半个时辰。便赶到崖上,方才二鼓不到,那些绿营的兵总们虽在村口有岗哨,禁止村民出入,黑夜之间,哪里拦得了这四人,只黑影连闪,便全从身隙窜了过去,等到高升栈,那梁小龙,已经等的不耐烦,穿好一身黑色夜行衣,正在张望,一见丁兴丁旺走来,邀入店中不由埋怨道:“你两个怎么才来,今夜这里热闹极了,那个什么协台大人一回来便闹了个鸦飞鹊乱,派了好多人把这四围全安上了人,他却和那鸟知县,还有从京里下来几个鬼东西,在那双盛客栈饮酒作乐,听说还从城里带了几个卖唱的浪女人下来,我正想去看看,却因一人势孤,万一不能得手,那一对石头雀儿弄不到手,再想就难,所以一直等着,这却不能再迟了。”   丁旺连忙把头连摇道:“你别忙,如今我那谢太师叔和马姑姑全跟来咧,你虽说得那对雀儿极好玩,能否让我们去盗却也不一定咧。”   梁小龙不由一翻怪眼道:“这不弄鸟吗,我原和你说好,谁也不许把话漏出去,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听话,这一来也许便去不成咧。”   正说着,忽听身侧微风飒然,有人道:“你这孩子别埋怨他,只肯听我话,包你们把那对雀儿拿来,要打算瞒着闹鬼那可不行。”   梁小龙再掉头一看,谢五娘和马小香已经站在店门里面,不由拜伏在地,嘻着阔口笑道:   “你老人家真好,其实弟子并不敢隐瞒,也决不是贪图那对雀儿,不过那个什么知县说得太玄了,所以打算把它取来见识见识,只能容我和丁家两位兄弟去一趟便行咧。”   谢五娘闻言笑道:“到底是一对什么雀儿,便把你们这些孩子弄得神魂颠倒,我们这次去查探却不是为了这对雀儿,你三个还须听我的话才对。”   丁旺抢着道:“我决听话,便我哥哥和小龙哥也全听你话,你老人家快带我们去才好。”   五娘且不理他又看着梁小龙道:“那到底是什么雀儿,你怎么会知道?”     第十九章 钱知县与毓协台     小龙道:“我因奉了义父之命,在这里打听官兵和县衙门里是否派人下来,从他们一到便留上了神,到了下半天,果然那毓协台带了好几百人马下来,那钱知县和京里下来的什么护卫师爷也全到了,除把那双盛客栈全占了之外,连那座老爷庙也住上,便附近民房也占了好多,我看准他们人多手杂,一时查不出谁是谁的人来,又仗着是个孩子,弄了两篓子油,假充油店送油小伙计,混了进去,那钱官儿把上房让给了协台大人,自己却住在厢房里,对一个老道说:他有一对宝鸡要送给六王爷,什么王呢霸呢说了半天,末了才从一个红木盒子里拿了出来,却是一对石头雀儿,红红绿绿的,倒很好玩,当时我就想给他掏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则大白天人多不易下手,二则我义父义母说只那协台的兵一下来,务必抢在前面赶到,所以没有耽搁,只听那协台传令要到黄草坡,便溜了出来,赶了下去,把话禀明义父义母之后,在那松棚等得兴儿和旺儿来,把那雀儿的事,悄悄告诉他两个,本想三个人一同去将一对雀儿盗出来,当一件玩艺儿,却想不到小旺兄,竟给我泄了底,让你老人家也跟来,如今既要去也该快咧。”   谢五娘又笑道:“小猴儿,你先别忙,我还有话问你咧,这店里有没有兵和官中人住着,那秦岭群贼有没有来的?”   梁小龙道:“这店里原有两棚兵住着,那协台一回来,便全散开了,至于秦岭的人,除那没鼻子的女人而外,我并没有看到,现在却不知道。”   五娘又道:“既如此说,我们不妨就去,不过一切全要由我吩咐,却不许擅自动手,你依得我吗?”   梁小龙连连点头道:“依得,依得,我全听你老人家吩咐好吗?”   五娘一笑,便和小香道:“如今这三个孩子既由我们带去,却须分外小心,千万大意不得。”   说着,携了三小便由店中上房,直向村东而来,五娘在房上一路看去,只见那条街上,几乎全驻满了兵,虽然也有逻卒岗哨,但乃是三三两两呼啸而过,那民房里住有官兵的,也不断的传出猜拳酗酒的声音,有的还有掷骰子抹牌的,心中不由好笑,暗想凭这等队伍,如果真的遇上事,怎值得一击,想着,倏见梁小龙把小手一指悄声道:“前面灯火最多的地方,便是双盛栈,那协台便住东上房,我们一直到那里去好吗?”   五娘把头一点,五人一同赶去,经到附近一看,只见那店,西边是一个绝大院落,四面围着四排房子,东旁却又有一座四五进房子,小龙又用手一指道,那东边最后一进便是上房,这院子里全驻有兵,我们最好从后面绕过去,那里有一排窑洞,老百姓全把门关得严严的,从那里进去最好,五娘依言,绕了过去,果见一排窑洞倚崖而筑,有的简直便凿在崖上,也真的家家关门闭户,那排窑子前面,隔不到三五丈便是那双盛栈的后墙,有一个小门正关着,小龙前导正打算从后墙进店,觑见那一排石筑窑子之中,有一家却独露灯火,五娘忙道:   “且慢,这一家既然灯火未熄,也许便驻有兵在,我们且先探明虚实再进店不迟。”   说着,轻轻纵去一看,那北方的窑子,比较上中之家大抵用砖石筑成,窑顶用砖石砌平,内面便如城门圈一般,南面门窗,北面大坑,坑前便是炉灶,虽非富有之家,一样有几案坐具,却均简朴异常,窑外有的也一样有院落围墙门户,有的却门外便是道路石坪,那一家便是没有院落重门的,所以一到窗前,便见人影憧憧,那窗子也不过几根木棍纵横钉就,内面糊上一层纸,五娘到了窗前,试就纸破窗隙向里一张,只见坑壁上,悬着一盏铁灯檠,灯下炕沿上并肩坐着两人,一个男的年约四十来岁,虽然一身官服却生得獐头鼠目猥琐不堪,正是那宝鸡县知县钱星仲,那女的却生得娇娇娆娆的,只鼻子上一边一条红线,直上山根,心料决是那余媚珠无疑,只不解梁小龙说在那客栈厢房里却为何又跑到这窑洞内来,正看着,忽听那钱星仲笑道:“你将我调到这里打算有什么话说,须知这回出来公事要紧,我却没法陪你咧。”   那余媚珠双娥微蹙道:“我的县太爷,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肠说这话,须知这一场我们已经全完了,你是事情成功,指日高升,假如不成,还是做你的县太爷,我们却闹了个滚汤泡老鼠灭门绝户,如今孟寨主总算逃出命来,可是出来三百多人活着的只剩下十来个,还全带了伤,你打算如何发付咧?”   那钱星仲虽然收起笑容,却一抹鼠须道:“本来这事就很玄,如非两位王爷全打发人来,我还真不敢过问,如今我却有什么办法,那年学台固然一门贵显,是雍亲王的小舅子,你别看我现在还抓着印把子,说不定人家一不答应,便要回家抱孩子咧。”   余媚珠又凄然道:“那你当真就依那毓大人的话,倒过来,拿我们的脑袋去邀功请赏吗?”   钱星仲闻言忙道:“你别误会,这是毓大人的意思,便两位王爷派来的人也是这等说法,要不然,不但我没法交代,连毓大人也没法交代,这不能怪毓大人和我,只怪你们枉有这许多人,竟没有能将年学台宰了,否则我们现在还不是预备好了庆功宴,客礼相待,现在既到了这一步,那还有什么法子?”   余媚珠倏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道:“那我和那位洪五爷咧,难道你真也打算乐够了再要我这颗脑袋吗?”   钱星仲见她满脸杀气,手按刀柄,不由吓得打了一个寒噤,猛一哆嗦几乎挫了下去,忙道:“那……那……那我怎……   怎么敢,你……你……你走,我以越狱申详,拼受一点处分,便……便了。”   余媚珠闻这倏的又冷笑一声,拔出缺尖短刀大喝道:“那可没有这么便宜,老娘要走还用你说,你对洪五爷如何说法咧,是不是打算解上去,教他掉脑袋,须知老娘却不能和你一样,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用朋友的脑袋来成全自己咧?”   钱知县见状,不由吓得抖做一团道:“你……你……你要我怎……怎么咧。”   余媚珠抡刀在手,双眉一耸冷笑道:“凭你这样脓包,也配为民父母,告诉你,别害怕,快将六王爷给你那封私信给我,再写一张谕帖,将洪五爷放掉,老娘倒一时不打算走开,还在你衙门里,照样伺候你,不过,我们秦岭这一次吃上这场大亏,全是六八两位王爷做成,死的算了,不妨由你和毓协台去报功,那伤而未死的却要你和毓协台保全,你能答应,我们仍旧是一家,要连这点也办不到,那对不住,老娘便先将你宰了,连那猴儿屎稀坏了肠子的毓协台也跑不了,如今老娘是拼得一身剐,什么全豁出去咧。”   说着,用力向钱知县项上一比,立等回话,丁旺在五娘腋下窗隙之中也看得清楚,悄声道:“不好,这婆娘真打算宰那官儿咧,我们还不快进去,先把她拿住。”   五娘连忙扯了一把,也悄声道:“那婆娘不会宰他,我们最好别惊动,少时那官儿一定有东西要给她,只能将那东西不动声色拿来便行了。”   丁旺点头,那梁小龙挤在一旁也听见了,不由龇牙一笑,再看那窑中,钱知县已经跪了下去,取出一封信来,递向余媚珠手上,一面哆嗦着道:“那谕帖,我……我……我不便写,你……你……着他走便行了,只留我一命……这……这官……   我也不想做咧。”   那余媚珠接过那信一看,便揣了起来,却将刀入鞘,又格格媚笑道:“我的县大爷,你的色胆倒不小,遇上事,怎么这等不济。”   接着双手抱起,把一张玉颊,偎向钱星仲那张干姜也似的脸上吃吃笑道:“你别害怕,我是逗你玩的,你只相信我的话,包你吃不了亏,我知道你手中已经有了一二十万银子,便不做这县官,也够本咧,那谕帖你写不写通没什么要紧,老实告诉你,那洪五爷此刻也许早已出了班房咧。”   那钱知县不由一抹额汗道:“哎呀,我的小妈儿,你不教我做这官也行,为什么平白的跟我来上这一手,这样逗着玩,却玩不上两次便完咧。”   余媚珠又吃吃连笑道:“这只能怪你胆子太小,却不能怪我,不过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我们交情虽然不错,事情还得照事情办,你既是六王爷派出来的人,我们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如今这封信既然到了我手里,好便好,不好我们便索性大家对姓年的说个明白,谁的主使,谁对谁真要过不去,让他再和雍王爷说去,我们反正完了,也不怕他们两位王爷不多点麻烦,你和那位毓协台也自己估量着。”   那钱知县由项上架刀吓得死去活来的场面,忽然转为美人在抱,丁香笑吐的境界,正觉不知如何是好,一听这话又急了,忙道:“你别再开玩笑,这两手已经够我受的,有什么话明说不好吗,反正我也豁出去咧。”   那余媚珠又扯着他在炕上并肩坐下,一手搭向肩上媚笑道:“我不开玩笑,也不再吓唬你,不过我们这次一共死了二百多,重伤的也有好几十,一半被那毓协台捡了现成的便宜,一半全在团练手里,死的算了,只怪他命短,我们这笔帐将来再向丁老道和振远镖局去算,便那两个姓刘的老贼也别想活着,不过这活的几十位可不能不问,这还得仗你县太爷的大力给帮忙咧。”   钱知县惊魂稍定忙道:“你的意思到底怎样,如果人家正式用公文送上来,我却不好办咧。”   余媚珠用手一推道:“这事不好办也得办,要不然你可别怪我咧。”   钱知县慌忙又道:“只我能办,我决定办,你打算着我怎么办咧,不过照你方才说的话,我是无妨,只怕那位毓大人却决不会答应咧。”   余媚珠又笑道:“那你不用管,只你答应把活的全放了,死的由你们报功,姓毓的不答应全有我们咧。”   钱知县忙道:“只能如此,那我答应就是咧。”   那余媚珠又看着他媚笑道:“我也不怕你不答应,我们既然说妥,那便该到店里去咧。”   说着便站了起来向外走着,梁小龙看得清楚,连忙向谢五娘悄声道:“那婆娘出来了,你老人家,快领各位闪开,东西待我来取便了。”   五娘点头,和丁兴丁旺小香,立刻闪向黑影之中,那梁小龙却藏向突窑门外面转角上,不一会余媚珠果然开门出来,不知怎的,那钱知县却在窑中逗留,迟迟不出,余媚珠伫立略等,似有不耐,猛一转身又向门内道:“你是怎么着咧,为什么还不出来,打算等什么?”   又听钱知县在那窑中道:“你别着急,我腿麻咧,这也就来了。”   就在这说话之际,钱知县已经扶着墙壁走了出来,却不料心中一慌,足下被户槛一绊,几乎摔了下去,那余媚珠笑骂一声脓包,一伸手连忙扶着,那腋下全漏了空,只见那梁小龙儿倏从墙角闪出,远远看去,只好像在余媚珠身边一掠,便依旧缩了回去,余媚珠也似略有警觉,猛又将头一掉,正在四面张望,忽然那墙角之下咪呜一声猫叫,这才扶着钱知县又娇笑道:“这是谁家的猫,倒吓了我一跳,还当谁在闹鬼喇。”   说着,扶了钱知县径向前面双盛店而去,五娘在那黑暗之处,等了片刻,却不见梁小龙回来,心疑未能得手,又暗中跟了下去,但一转眼间连丁旺也不见了,忙问丁兴道:“你看见他两个吗?是不是两人又闹到一处去。”   丁兴道:“这个弟子却不知道,只方才太师叔在窗外张望,他两个曾附耳数语,但并未和我说什么,不过旺弟和梁龙儿哥哥,两人极好却是真的,此刻他们也许一同跟了那婆娘下去亦未可知。”   五娘不由一笑道:“那我们还须赶快追去,这两个孩子精灵得出奇,胆也大得出奇,一遇真正能手却着实可危咧。”   丁兴忙也笑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弟子就比他两个老实多了。”   小香不等五娘开口,便道:“你吗,那更比他两个坏,这主意也许就是你出的,别再混充好人咧,我们还不快走,真要出上点事,你爷爷奶奶不揭你的皮才怪。”   说着,三人一同到了店后,远远一看,只见一位拄着花枪的老总,正在脸朝里说着话,连忙绕向东侧上了厢房,一看下面灯火通明,上房明间席犹未散,上首第一席上坐着一中年老道,二席坐着一位紫黑色脸膛额上带有刀痕的汉子,下面第三席上是一麻面壮汉,这两人全是差官打扮,第四席却是一个三十上下净白面皮的人,看去倒有几分像个读书人,两边横头全空着,兴儿向五娘一打手势悄声道:“这几个人我全查过了,那老道是六王府的郁天祥,外号叫赛管辂,那额角上有刀疤的是八王府的护卫,蒙古力士白武,那麻子姓杜叫杜家骏,也是六王府护卫,还有那个斯文脚色是六王府总管姓荣叫荣禧,也许正在商量对付我们咧。”   五娘点头,只不知那毓协台又在什么地方,正在向下面张着,猛听杜家骏道:“这一次我们算栽到家了,不过谁也没有想到那天山的丁老道竟也蹬上这趟混水,他那老贼婆卢十九娘又说了不算,以至空将巴廖两位老前辈折了,连闻道爷也丧在那老贼婆之手,那振远镖局和本地团练更一声不响的也出了手,这都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事,如今我们回去却如何向两位王爷交代咧。”   接着便听郁天祥道:“方才我已问过协镇大人,据他说,事已如此,那年小子和那办团练的绅董姓梁的口风全非常厉害,如今只有作为秦岭各位拦路伙劫,经他率部痛剿才得无事报上去,方可交代,否则却别无法想咧。”   那荣禧也道:“其实也只有如此,才能交代过去,否则终不成将两位王爷吐出来,说是他两位的主谋不成。”   这三人正在议论,那余媚珠已经扶了钱知县从东厢进了上房,闻言一脸激愤之色道:   “各位说得全对,我们秦岭老少三辈丧命带伤那是活该,二三百口子那更算不了一回事。”   郁天祥忙道:“余寨主你可别这么说,这是不得已的事,难道谁还能把谁卖了不成。”   荣禧也道:“姑娘您别生气,贵寨死的伤的,两位王爷心里全有数,再说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将来两位王爷果真有那么一天,死的抚恤,活的安置,全有我们说话,不过目前那年小子既没死,这案却没法翻转来,那只有这样办,才能让钱老爷和毓大人有个交代,否则人家万一据实奏明,两位王爷虽然不怕,毓大人和这位钱老爷却吃罪不起,便与贵寨也没有什么好处,您先请想一想,我这话对不对。”   钱知县也早听清各人说话,全卫护着自己这一面,忙将余媚珠扯向西横肩并肩坐下笑道:   “方才我们不是全说清楚了,你又生什么气,等毓大人来,我们再从长计议不好吗?”   余媚珠眼光向各人一扫,寒着脸道:“事到如今,我可不怕得罪人,砍掉脑袋不过碗大一个疤,二十年一过又是一条好汉,我虽然是个女人,还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不过皇帝也得说理,姓年的他既有这份手段,把我们秦岭来的人全毁了,那只能怨我秦岭老少三辈无能,可是凡事总得有个根源,我秦岭老少三辈,本来跟姓年的谁也没有过节,要说卖命,那是为了两位王爷,要不是两位王爷有话,教我们在这一带把姓年的宰了,谁也没有这份胆子敢这么做,郁道爷和荣总管白护卫,你们三位总得替两位王爷对我们有个交代才行。”   接着又冷笑道:“要不然,秦岭可还有不在这一劫的人,也许就会再拼上几条命,全给抖出来咧。”   众人正在一怔,忽然那毓协台从东间走出来手按佩刀大喝道:“你这贱妇,身犯重罪,还敢这等放肆。”   接着又向那前进喝道:“来人,你们还不与我将这贱妇拿下,听候发落。”   那余媚珠却全无惧怯,转又冷笑道:“姓毓的,你别臭美,自己以为了不起,老娘什么阵仗没见过,凭你手下的废料,打算拿我那还早咧。”   说着霍的一声,抽刀出鞘,纵落在院落当中,一手就腰下取出凤凰轮也喝道:“你动手吧,站着的是我的,躺着的是你的,我们先试试看。”那前进屋内一声吆喝,早窜出来两名马弁,各自抡刀扑了上来。那第一个,是个黑大个儿,一见面,便是一招五丁开山当头劈下,余媚珠手中凤凰轮一起,一下将刀咬住,下面飞起一腿便踢倒一边,那二个抡刀又劈面砍到,余媚珠又照方抓药,仍旧用凤凰轮向上一架,咬着刀一夺一送,下面飞起一腿踢倒在地,这二人一倒,余媚珠刀轮并举,又指着毓协台喝道:“你别自己以为是什么大人小人,便没人敢动你,须知老娘既豁出去,那便管不了许多,是好的,你也来较量较量。我如输了,饶上这颗脑袋算不了什么,你如输了,可自己估量着。”   那毓协台虽然熬到副将前程,那功名却全从资历八行得来,一样戎装佩刀却动不得手,一见余媚珠猖獗之状,不由既惊且怒,一面向后倒退着,一面又跺脚大跳道:“你们全是死人吗?怎么吃粮不管事,还不与我将这贱妇拿下,容她这等放肆,成何体统?”那前进住的亲兵官弁,因为那先上的两个已是顶儿尖儿,没能走个三招两式便被踢倒了一双,谁敢再上,只有在那前进屋内随声叱喝着,余媚珠不由冷笑连声,那郁天祥口里只说:“余寨主,大家全是自己人,您跟大人却不可如此。”   他虽站身起来,却不作左右袒,杜家骏也不开口,荣禧一见余媚珠翻了脸,更恐波及自己更闪躲不迭。   钱知县直吓得把手蒙着脸,抖颤着爬不起来,却怒恼了白武,猛一伸手,拔出佩刀一下窜向院落当中大喝道:“姓余的娘们,你既有这能干就该对付姓年的去,为什么竟斗不了别人转闹起窝里炮来。不错,你们秦岭诸位是为了两位王爷卖命,可是你们自己和姓年的以及那武当派也结有极深梁子。这次来,是你们向两位王爷讨差讨令,打算仗着坐山虎在自己家门口拾掇人家,两位王爷可也始终没有亏待你们。如今事既糟到这样,有什么话,尽可商量,你却自己丢人吃亏不算,还打算让毓大人和这位钱老爷为难,故意放刁撒泼,这算是什么意思,真想仗着手底下明白讹人,那咱们先来较量较量,可别说我欺负你是女人。”   余媚珠看了他一眼忙道:“白爷,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去人是实,可没有放刁讹人,就算我们自己不争气,在家门口输给人家,替这位毓大人钱老爷地面上惹了麻烦,我们拿二百来颗脑袋让他们销差报功,也算对得过人咧,那活着的,他两位却须给我们留下生路才是,可是毓大人他老人家不容分说,连我这颗脑袋也打算凑上才对心意,您说对吗?”   毓协台一见白武出场,心下稍定,忙又喝道:“你这贱妇原来打了这个主意,须知这岭上拿获的人,是由姓年的、姓梁的派人点数送来,那坡下的,到现在还在人家手里,我放了却拿什么向上头交代,你有能力不会向人家说去,须知这是公事,便两位王爷也做不得主咧。”   白武方在沉吟不语,余媚珠又冷笑一声道:“你既一定非这么办不可,那我们也只有先去找姓年的去,不过,这可是你说的,我这一去,那是有什么说什么,可别怪我又把事给弄坏了咧。老实告诉你,六王爷的那封信可在我这儿,真要送给姓年的,让他送给雍王爷去,我们就活不成,也许会拉上两个垫背的亦未可知咧。”   这话一说,那郁天祥不由急了,连忙掏出一对青铜判官笔,先看了钱知县一眼道:“你真将那封信落在她手里了吗?”   钱知县哪敢说什么,只有把头一点,转是余媚珠冷笑道:“你别问他,还是来问我,我虽然是一个娘们,却不会胡吹乱谤咧。”   说罢一脸得意之色,吃吃一笑道:“现在该怎么办,那我只有听各位再说一句咧。”   郁天祥闻言阴恻恻一笑,又瞪了钱知县一眼,双笔一分道:“我真想不到,你这娘们竟有这一手,既如此说,白爷且坐,容我来问她便了。”   说罢又向余媚珠大喝道:“你这一手可不对,还不快将那信还我,真要打算藉此要挟,那可是找死。”   余媚珠笑道:“还你,那也行,你只着那位毓大人钱老爷将我秦岭的人还我,否则那可是毓大人逼出来的,却怪不了我。”   这时白武已经退了下来,抱刀站在一旁,郁天祥却手起一笔,便向她眉心点去,一面又喝道:“这是你自不量力,可不能怪我。”   余媚珠忙将右手的短刀一架,左手一轮便分心刺去,郁天祥哈哈一笑,左手一笔,在那轮上一点,便自荡开,接着使动双笔,便如疾风骤雨,向她周身各要穴点去,余媚珠那柄凤凰轮,原本内藏机关暗器有许多奥妙,但在十四王府被擒已将原用之轮失去,后来所用乃系艾金莲遗物,作用虽然一样,灵妙或且过之,但分量却要重得多,用起来便不能得心应手,加之前次行刺和周再兴动手,又将所藏天狼透骨针打完,再配却非一蹴可成,所以妙用全失,时间一长,便觉不支,那郁天祥一对判官笔,却上下飞翻,一招紧一招,斗到二三十招之后,余媚珠略一失神,竟被一笔点到。郁天祥一经得手更不怠慢,连男女之嫌也不避,先在她身上搜了一下,谁知百宝囊内暗器而外竟不见那信,不由又是一怔,忙向钱知县道:“你那信是什么时候交给她的,究竟这信在不在这贱妇身上?”   钱知县一见余媚珠已被制住,不由心花怒放道:“那信本来是我带在身边,方才被她持刀威迫取去,不过我并未离开她一步,定然还在她的身上无疑。”   郁天祥又详细搜了一遍,仍未搜着,忙命来人将余媚珠捆了个结实,点开穴道大喝道:   “你这贱妇那信现在何处,还不取了出来,难道还等用刑拷问不成?”   那余媚珠虽被点倒,心中却十分清楚,起初还恐那信被搜去,及至并未搜获,也觉诧异,但她素来狡许异常,闻言转大笑道:“那信确实是这位钱老爷给的,老娘有这本领将它取来,便有这本领将它送走,此刻也许早已到了我那总当家的孟三婆婆手中,你打算奈何老娘,那是杀剐听便,老娘虽然是个女人,却还有把骨头.你瞧着办便了。”   郁天祥未及开言,钱知县却一捋鼠须站了起来,冷笑一声瞪着一双细目道:“大胆贱妇,你到现在还敢再弄玄虚,那封信,明明是你揣在怀中,现在却藏到哪里去了,如再不献上,那本县携有刑房在侧,不用说毓大人和京里下来的各位老爷非动刑不可,便本县也非先打你二百仰板再拷断你的十指不可,你熬得了吗?”   余媚珠也冷笑道:“姓钱的,你现在又是县太爷,忘了给老娘下跪求饶咧。”   说着两眼一翻,倏然从地下坐了起来,大笑道:“你来吧,我等着你的。”   钱知县不由打了寒噤,倒退不迭,毓昆却到底是个武官,忙又叫了一声来,前进兵弁胆子也大了好多,那先前跌下来的两个,首先咧着嘴摸着疼处,走了上来,请安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等全在这里,听候差遣。”   毓昆打着官腔道:“你们先给我用鞋底重重赏这贱妇五十个嘴巴,谁要打轻了,那可看军棍伺候。”   两弁闻言又请安,道了一声:“小人领命。”便退了下来,一个挟着余媚珠粉颈,一手抓牢发髻,一个脱下鞋子,抡在手中,便待打下,眼看那鞋底便要上脸,忽见一个小当差的匆匆走上去,在毓昆耳畔数语,那位协台大人不由点头道:“你们且缓动手,将这贱妇先带下去好好看守,只她肯将那封信献上不得凌辱。”   二弁连忙住手,余媚珠本来把牙一咬,已经真的豁出去,见状又冷笑一声看了钱知县一眼,只吓得他又一哆嗦,向毓协台道:“大人为何忽又停刑,这贱妇委实凶狡异常,又能飞檐走壁,就这样抄手问事,她却不见得肯招咧,那封信是王爷亲笔手札,还须追回才好。”   郁天祥荣禧也一齐道:“王爷那封信虽然是给钱老爷的,却也关碍着大人,委实不可落在人手,还请从速追出,万一稍迟,害她再做手脚那便更不妥了。”   毓协台不由皱着双眉,把手一扬,命人先将余媚珠押了下去,一面又向当差道:“他们一共就来了三个人吗?”   小当差的请安道:“小人已经问明前面,一共只有五人,除孟三婆婆和侯威而外,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据他说也姓侯,双名进忠,也在八王府当差,其余还有两个女人。”   众人闻言不由一怔,郁天祥忙向白武道:“白爷,你既在八王府,听说过有这一号没有?”   白武点头道:“这姓侯的我倒认识,那是王爷面前的戈什哈,前此死在雍王府被打包送回去的侯异便是他的叔父,如依辈份,也许是这侯威的孙子亦未可知,不过他也出京,王爷却没告诉我,如今既和孟三婆婆侯威同来,也许另有用意亦未可知,但如有非分之求,大人还须斟酌,须知他在王爷面前却未必便能多说话咧。”   毓协台闻言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说,可传我命,严加戒备,着他五人,放下兵刃徒手进来。”   那小当差,答应一声是,又请安退了下去,不一会,便有人将酒席搬去,那院落里果然麻林也的,站上了好多亲兵,一个个全捉刀而立,真是如临大敌一般,毓协台、钱知县,全是一脸紧张之色,谢五娘在东厢屋上,忙向小香悄声道:“如凭这些将爷们,打算敌那侯威,那再多些也是白费,我们还须留意,别让这老贼将一文一武伤了那可不好办。”   小香方才点头,忽看见一个小黑影,从下面墙角,贴墙而上,探出头来也悄声道:“太师叔,你老人家不必担心,这老杂种是给人家送钱来了,却不会拼命咧。”   五娘一看,却是丁旺,忙又低声道:“你这小鬼方才和梁小龙到哪里去来,又怎么知道那老贼是送钱来,不会拼命?”   丁旺连忙缩向房上道:“说来话长,少时你老人家就知道了。”   五娘一见下面灯火通明,人又越来越多,也不便再问他,就在这时候,忽听侯威携着孟三婆婆,从前进大笑着走了进来,后面果然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那两行亲兵全各擎刀在手相向而立,三人昂然直入并无惧怯,等到上房阶下,侯威只一拱手,孟三婆婆也只福了一福,那少年却在一旁向毓协台请了一个安道:“大人也许贵人多忘事,已经记不得了,十年前,您在神机营当差,外放的那一天,去向王爷求信,还是奴才给送去的,恭喜您,现在顶子已经快红咧,还望多赏脸才好。”   毓协台猛一回忆,果然有这件事,对孟侯两人只一欠身,忙也向那人笑道:“当年果有此事,那时你还是一个孩子,如今也长成咧。”   接着又道:“你此次出京王爷知道吗,怎么和这两人同来咧?”   那少年又躬身道:“奴才此次出京,系蒙王爷恩曲赏了半年假回家祭祖扫墓,这侯威是奴才叔祖,此来一则是给大人请安,二则还有下情,容奴才少时再行禀明。”   说着,目光向那明间一扫,一见白武忙又唏溜着道:“白爷,您也来啦,这趟差事可多辛苦咧。”   白武也寒暄着,那侯威倏然一睁那双胡椒眼又大笑道:“今夜这里全是官场人物,贫道和孟寨主都有罪在身,说话方便吗?”那神态不但傲慢已极,而且大有一言不合即便动手之状。   钱知县不由又哆嗦忙道:“侯道爷我们虽没见过,孟太婆却和大家全是熟人,有话但说无妨。”   侯威却不理他又向毓协台道:“大人也不嫌唐突吗?”   毓昆虽然不快,但因侯威功夫素有声名,又因那小当差已把话传到,忙道:“侯道爷既是这侯进忠的族叔祖,只令公事交代得过不妨稍谈,不过今天的事,有许多连我也做不了主,也许爱莫能助咧。”   孟三婆婆又福了一福道:“如论公事,我这老婆子全是外行,什么也不懂,不过今天的事,大人也全明白,这位钱太爷更明白,便由京里下来的各位,也不必瞒得,现在我们谁为了谁,全放在一边,我秦岭来的人,死的只算白死,求大人成全的,是还有几十名活的,大人和各位如能法外施恩,我这老婆子,自是感激,否则也请明示,我老婆子也好有个打算。”   毓协台看着众人忙道:“此事孟太婆便不说,我只能为力,也非多为开脱不可,不过那年学台和梁团董话逼得太紧,又关系着两位王爷,你两个却须明白咧。”   侯威闻言,疏眉一耸,便待发作,孟三婆婆却又把脸一仰惨然道:“大人放心,我老婆子既求大人成全,决不会让大人没有交代,只大人肯答应,我除死了的二百多人而外,还可以另着十来个有种孩子,任凭大人呈报处置,杀剐刑责,他们决不会有半句错话,只求将那几十个重伤的头目还我。大人能答应吗?”   毓协台未及开言,那钱知县一见孟三婆婆口风极软,忙又一抹鼠须道:“孟三婆婆,你须明白,此事毓大人虽然将来必以斩获具报,申详出去,但仍非经过地方官不可,你那偷天换日的手段,却遮不了人家的耳目,万一出事,我和毓大人却吃不了这错误,事前还须妥筹善策才好。”   侯威闻言,猛一转身,两只小眼看着他精光四射道:“钱老爷,我也知道,你是当地父母官,有些事非你成全不可,须知今天的事,我们已经落了个一败涂地,连这条命算上,也不过如此,今夜我和孟寨主既来便决不打算回去,别看我只剩下一只手,对付姓年的,虽然不够,对在座诸位,还没有谁可以让我听话,好便好,不好,那贫道只有借重你县太爷和协台大人,让姓年的去打这场糊涂官司咧。”   毓协台见状忙道:“侯道长不必误会,本镇对此事也非常抱歉,其实大家还不是全为两位王爷的事,不过那年学台和梁团董,委实也太厉害,恐怕不好对付,好在孟太婆已经说过,活口也可以有十来个对付公事,那我们便不妨从长计议,如有一线生机,我固非设法保全不可,便钱令他也非尽力不可,此事且等他有文书前来,再做商量如何?”   侯威闻言也脸色一转道:“适才贫道言语粗鲁,实因激愤过甚,并非有意唐突,既大人肯加成全,生死俱感。”   那孟三婆婆也福了一福道:“既蒙大人成全,贱妇还有下情,请大人和钱老爷暂命从人退下,容我禀明使得吗?”   毓协台目光众人一扫,一面笑道:“本镇做事向来决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有话,尽管明说无妨。”   那郁天祥等人,大家全是极晓事的角色,有什么不明白,闻言立刻全站了起来道:“既然孟寨主有机密大事与大人面谈,我们权且告退,少时再见便了。”   说罢,一齐退了下去。孟三婆婆又请入室再行陈明,毓协台虽不愿意,但因那小当差的有话在先,又觉不能不答应,立刻把手一摆,道了一声请,那小当差已将门帘打起,侯孟两人也不客气,竟自步入,一看那房中却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坐着,旁边还放着乐器水果茶点等物,孟三婆婆不由一笑,那个女人见有人来,立向里面套间退了出去,毓协台正待肃客入座,孟三婆婆已经叩头下去道:“贱妇此来,本拼一死,既蒙大人成全,感激不尽。”说着又道:“贱妇因感大人和钱老爷之德,还略有菲敬,现由两个小徒携来,只因门禁森严,未经大人许可未便进来,还请命人传来,以便当面呈献。”   毓协台闻言连忙扶着道:“孟寨主有事,我必尽力,这厚赐却决不敢领。”   那侯进忠忙又请安道:“大人不必客气,奴才此番出京,王爷也曾说过,事成与不成,均须请大人力为护持,孟寨主既是诚心孝敬,您焉有不赏收之理。”   说着又从靴统里护书夹子里面,取出一封信来道:“大人只一过目便明白了。”   说罢又向那小当差一努嘴道:“大人已经答应,你还不快着人家进来。”   毓协台看着信,却不说什么,好像没有听见,那小当差,却答应一声,人已一溜烟走了出去,一会儿领了一个亭亭玉立、淡妆多姿的少妇,和一个浓装艳抹、妩媚可喜的少女来,这两人各提一口小轿箱,轻轻放在地上,一齐叩头下去,毓协台一看,不由为之神夺,忙又一手一个扶着道:“二位既是孟寨主高徒,何必行此大礼。”   钱知县在旁看得清楚,那淡妆的一个正是林琼仙,艳装的却认不得,正在暗想,这秦岭的女人怎么个个全是如花似玉的。孟三婆婆已经提着那两口箱子笑道:“这两只轿箱里分装着三千两黄金,算是贱妇对大人一点孝敬,还望大人赏收。”   接着又向钱知县道:“钱老爷也有一千两,好在小徒余媚珠现在你身边,我便命她奉上,却不可嫌少咧。”   钱知县不由心花怒放,但略一转念,余媚珠已被郁天祥擒住押在外面,又急得有点期期艾艾的,孟三婆婆见状,心疑不快,忙又道:“钱老爷不必误会,贱妇对你和毓大人,决不敢稍分厚薄,只不过手头黄金不多,如用白银又携带不便,张扬出去更不好,所以先送此数,容后再补,好在钱老爷不是外人,还请原谅才好。”   钱知县闻言,更外惊喜若狂,但因余媚珠在押一事,愈加着慌,只急得抓耳挠腮,偏那孟三婆婆又将两只箱子打开,拆去几重布裹,露出那金光耀眼一排排的金锭让毓协台过目,更加使得他鼠目生澜,心痒难搔,暗想此事终难瞒过,不如乘此说明,也许可以由孟三婆婆将那封信讨回亦未可知,不由把心一横,悄声向孟三婆婆耳畔道:“孟太婆,你且出去,我还有话,当面奉商。”   孟太婆素知钱知县贪黩成性,心疑对方必须也将款项交齐才肯答应。   连忙将两箱黄金,仍旧封好,跟了出来,也悄声道:“钱老爷有何吩咐,我这人向来说话算数,难道还不能相信?”   钱知县连忙摇头道:“既蒙厚赐,焉有不能置信之理,不过此事另有曲折,还望谅我苦衷,多为帮忙才好。”   孟三婆婆又脸色微沉道:“钱老爷难道对三千两金子,还意有未足吗?须知敝寨力量固然有限,老爷你也未便能把毓大人压下去咧。”   钱知县忙一摇头,将余媚珠逼信挟制被擒的话说了。   孟三婆婆不由一笑道:“原来还有这等事,这孩子也忒嫌莽撞了,既如此说,待我着她将信奉还,与钱老爷毓大人叩头伏罪便了。”   钱知县听罢,心下才放一块石头,那毓协台闻言也从房中走出笑道:“你们二人是在谈方才的事吗?这委实是你们那位余寨主逼人太甚,却怨不得我和县太爷,方才如非那郁道爷动手制住,也许便要出大乱子咧。”   孟三婆婆忙又笑道:“这焉能怪得大人和钱老爷,委实这孩子太嫌放肆了,既然大家把话说明,还请大人将她唤来,容我命她当面谢罪,把信还给钱老爷便了。”   毓协台也哈哈一笑道:“孟太婆真不愧是秦岭总当家的,竟能如此明白事理,既如此说,我着人提她上来,你只命她将信取出,此事便算完咧。”   说着,便又命人去提余媚珠,不一会,便由两个亲兵押了上来,那余媚珠一见孟三婆婆和侯威全在一处,心知事情也许说妥,忙将双眉一竖冷笑道:“你们不是要把我宰了灭口吗?   如今老娘已经等着你的,又将我请了上来做什么?”   钱知县连忙一抹鼠须道:“方才的事,彼此全有不是,你不也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吗?   如今孟太婆已经把话说妥,你还气鼓鼓的做什么?”   毓协台也笑道:“方才的事,你却怪不得钱老爷和我,谁让你像母老虎一样,拿着兵刃要和人拼命咧。”   说着,一面命人松绑,余媚珠等手松开,又冷笑道:“我真想不到大人老爷们的脸,变得简直和黄梅时节的天色一样,这会子又有说有笑咧,我们来上三百多口子,让人家宰了二百多,只剩下几十名带伤挂彩的,你们还要拿他们去报功请赏,我能不情急拼命吗?”   孟三婆婆连忙喝道:“你怎这等莽撞,须知官场却不比我们江湖道,这岂是拼命可以做得到的,如今毓大人和钱老爷已经答应将伤而未死的头目弟兄还我们,你还不叩头谢谢毓大人和钱老爷吗?”   余媚珠见孟三婆婆在连使眼色,连忙又道:“只要总当家的有令,他们真的将众受伤头目弟兄还我们,我便斫掉这颗脑袋也行。”   说罢,竟跪了下去,钱知县连忙扶着笑道:“说过就算咧,还真的要你叩头吗?”   接着又道:“只要你能把那封信还我,更感激不尽了。”   却不料余媚珠把手一拂,纤指一触手腕,只疼得他哎呀一声,左手捧着右手直吹着,余媚珠却吃吃一笑道:“我这可不是存心,你可别介意。”   钱知县不由又苦着脸道:“你没有心我可受不了咧。”   接着又道:“这先别管,你快将那信取来还我是正经。”   余媚珠道:“什么信,你们不是把我身上搜了一个遍,那老道连人家抹胸里也全看过,这还能藏着吗!也许丢了咧。”   钱知县这一急非同小可,忙一瞪眼道:“这可不得了,那封信如果真的丢了,落到人家手里去,可真连王爷也担着不是咧。”   余媚珠把嘴一披道:“那可活该,谁着你不肯痛快答应咧。”   钱知县不由发急道:“这可不能开玩笑,你到底把那一封信,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再不还我,那可急死人咧。”   孟三婆婆也道:“现在话已说妥,那信你留着也无用,还不快还钱老爷。”   余媚珠正色道:“那封信,他虽然交给我,我也揣在怀内,但从店后回到店内他们便翻了脸,我始终没离开他一步,他们在我身上一共搜过几次,也没搜着,也许是丢了,要不然你老人家既答应了,我能不拿出来吗?”   那钱知县和毓协台闻言全急了,便已退向前进的郁天祥等人也全又走进来,连忙一路向店后寻去,上房只剩下毓协台和孟三婆婆、侯威叔侄,连余媚珠全跟了出去,那林琼仙和另一女徒廖玉娥也早从房中走了出来,正在议论着,那侯威原本面对西房而立,忽然说声:   “不好!”一抬步便向房中窜去,众人见状也跟了进去一看,只见一枝绛烛点得通明,却不见有什么动静,方问所以,再一细看,方才那两箱金子,却全不见了,孟三婆婆不由大怒道:   “这真是终日打雁,却教雁啄瞎了眼睛咧。”   侯威忙道:“寨主休慌,方才我因房中无人,忽见黑影一闪,立刻便窜了进来,这房间只南面有窗,并未见他越窗而走,来人不是藏在房中,定在内面无疑。”   说着,便向内间走去,再看时那内间里面却黑漆漆的灯火全无,毓协台忙将烛台移了过去一看,只见那两个妓女全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那通着后院茅房的小门却开着,孟三婆婆连忙窜出门去,纵身上房四面张望了一下,但见星光微闪,却没有什么动静,只那西边大院落北房上似有一人伏着,却苦于随身暗器兵刃全放在店前守门武弁处,无法试探,只有冒喝一声道:“朋友,你既敢在我孟三婆婆面前弄鬼,还不与我下来。”   下面众人疑有所见,也纷纷窜上房去,只侯进忠和毓协台二人尚在内间门内,猛听呼的一声,一股劲风,那支绛烛立熄,毓协台不由叫声啊哎,忙也向门外走去,却被侯进忠挡着,方一推开,忽觉胁下似乎什么东西微触了一下也未在意,那侯进忠一听毓协台忽又慌叫,似欲夺门而出,再掉头一看烛光已熄,这才忙闪开让出路来,一面道:“大人怎样了,是有贼人藏在房里吗?”   毓协台忙道:“我虽没有看见有人,这支蜡烛却忽然熄了,好像被人吹灭一般,也许贼人未走,仍旧藏在房中亦未可知。”   说着,连忙大叫道:“各位快下来,这贼也许尚在房中咧。”   那孟三婆婆等人在房上因那伏着的人始终不动,侯威早扬起一片瓦来打去,两下相隔不过二三丈远,侯威虽用左手打出,却力量极大,只听哗啦一声,仍无回答,再纵去一看,却是一件衣服半截放在屋脊上,半截包着一个磁茶壶已被一瓦打碎,这一来,不由气得他两眼发直,做声不得,孟三婆婆一见忙道:“不好,如依这等情形而论,我们也许又中人家调虎离山之计了!”   正说着,下面毓协台已经惊叫起来,众人连忙再下来一问经过,又是一阵大乱,忙将全店围了个风雨不透,房上房下全站上了人,一面详细搜查,却始终没查着什么。少时余媚珠和钱知县等人也全回来,那封信却也没能寻着,闻言大家不由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做声不得,半晌之后,孟三婆婆忽然想起侯进忠方才携来的一封信,忙向毓协台道:   “方才这位侯老爷给大人的信,还在身边吗?那封信却再丢不得咧。”   毓协台忙道:“那封信我已藏在衣袋之中,决不会再丢了,不过这箱金子,到底被何人盗去,这却真不得了咧。”   说着,再一摸那身边时,那封信竟也不见了,这一来不由惊得他连话全说不出来,孟三婆婆一见他那只手,伸进口袋却摸不出什么来,已经料到八成不妙,忙道:“大人难道又着人手,把那信也丢了吗?”   毓协台神色慌张却说不出话来,方待到房中去找,侯威不禁怒道:“大人不必找了,如依我见,一定方才那烛光一熄,你已着人手,这来的高手,如非武当门下,定系那年小子遣来,如今大家还须拿个主意如何对付才好,如果那小子用这两封信和两箱金子向上一送,说不定便又出什么事咧。”   毓协台和钱知县被这话一提,不由愈加着急,连从北京下来诸人也一筹莫展,竟想不出一个主意来,这且不提。在另一方面,那谢五娘隐身东厢之上,看到众人出门寻那书信,一见下面慌乱之状,便知梁小龙必已得手,已看出这一文武两位官儿只求无事,自保之不暇,已经不遑再设毒计,便那北京下来诸人和秦岭群贼也只有闹窝里炮的分儿,决不会再生枝节,便向小香一推肘,悄声道:“此间情形不过如此,那封信既被梁龙儿盗走,我们也该走咧。”   小香连忙点头,再一看却又不见了丁旺,连丁兴也不知去向,忙也悄声道:“这三个孩子全不见咧,他三个一个比一个胆大,既有侯威老贼在此,还须唤了同走才是。”说犹未完,忽见下面西间又是一阵大乱,已经有好几个贼人窜上了房,五娘忙又低声道:“你看见吗?   这也许又是三个小淘气闹的,他们既然走了,我们只绕向那边一看便明白咧。”   说着二人忙从东侧房上向南绕了过去,才从街南,绕向西侧,便听店中人声又起,那房上房下全围上了人,五娘一看,方说一声不好,正待飞纵回去查看时,忽听丁兴在身后低声道:“太师叔、马姑姑还不快走,小龙儿和我兄弟已经得手,此刻恐怕已到崖下咧。”   再看时,丁兴只一探头,便从南边民房,又向后面一座房屋纵了过去,二人心下略放,跟着也纵了过去,一看,只纵过两重房屋,那下面便是一条崎岖小径,直通崖下,只险峻异常,慢说在黑夜之中,便在白昼也不易上下,那丁兴却攀藤拊葛,一路滑了下去,二人忙又跟了下去,约莫十余丈之后,便听丁兴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接着又听一座树林之中一声低啸,丁旺和梁小龙双双纵了出来笑嘻嘻的道:“谢太师叔、马姑姑,你两位可全来啦,如今那两个什么王爷的信全给我们拿来,只这两箱金子太沉,我们好容易才弄了出来,还几乎露了相,该怎么办,只有听你老人家的,我们可没有那长力能提回去咧。”   五娘一看三个孩子,不由又惊又喜,连忙一问情形,原来那梁小龙原本秦中著名义贼妙手无形赛空空梁飞之子,从小便从乃父学了一身神偷本领,只因乃父有一次在西安作案失风被捕,那捕役恨他积案累累,连累自己常常受责,得手之后,便将他两条腿筋挑断成了废人,入狱之后,又以酷刑拷打,逼脏认案,那梁飞,案虽招认不少,逼赃物到手,大抵济贫施舍用去,哪里追得出来,幸而梁刚得讯,虽然一面不识,素昧平生,却怜他是个义贼,上下打点,托了人情,才得充军伊犁,又是梁刚替他打点安排闲散不受活罪,妙在梁刚虽然全力代为设法,认他做族弟却始终不见一面,梁飞感激涕零,愧无以报,便将亲子小龙,托人送他做个书僮,声明情愿终身为仆,以报殊恩,但小龙一到梁刚家中,便被何湘云收为义子,梁刚也爱如己子,一问所学,轻身技巧功夫竟已尽得乃父真传,加之人虽丑怪异常,却非常黠慧,严加告诫不许再效乃父所为而外,并教他读书识字,将本门功夫选择其性之所近加以传授,谁知小龙竟一学就会,而且孜孜不倦,日夜勤练,一项既精,又磨着再教其他功夫,入门不过二三年,竟学了不少内家要诀。又从梁氏夫妇,认识了丁真人一家,尤其和丁兴丁旺兄弟处得极好,每一遇上,必要一同玩上几天,那丁兴人尚较为本份,丁旺却更刁钻古怪,两人时常变着法儿淘气,再大的乱子全敢惹,还轻易吃不了什么亏。这次小龙奉了梁刚之命在摘星崖探听群贼和官场勾结情形,依着小龙本早想下手捉弄那毓协台和钱知县一番,偏那钱知县异想天开,为了要讨好六王允祺,特为用和阗玉雕了两只鸡不像鸡,鸟不像鸟的东西,竟乱造谣言,说是得雄者王,得雌者霸的两只宝鸡被他得来,并且说曾梦秦穆公着他将这两只宝鸡送与允祺,日后必有奇验,这原是他看出允祺心思,谀阿献媚之计,却不料他正和郁天祥、荣禧两个在造谣,却被小龙听见,一心要想看看到底是件什么宝贝,因此和丁氏弟兄约定,准备下手。   虽然丁氏弟兄有五娘和小香二人跟来,三小却始终没有息了这个念头,那小龙藏在店后窑洞门外墙角上,乘着余媚珠搀扶钱知县之际,只略一伸手,便将六王允祺那一封信盗到手中,得手之后,便向丁旺一打手势。不等余钱两人回店,仗天黑,身形矮小,地势又熟,竟绕道先向店中上房东厢,偏偏所有的人全在大厅之上吃酒,那毓协台在西间更是左抱右拥,乐不可支,竟被梁小龙轻轻易易的将那一对玉石琢就玩意盗了出来,得手之后,因为丁旺急于要看那稀罕物儿,两人又同绕向街南房上,本拟先回高升栈看个清楚,却恐五娘有事呼唤,两小一商量,小龙猛忆那双盛栈西边不远,有一座山神庙,僻处一角,外面又有树木遮着,虽无灯火,身边带有千里火筒不妨取看再回来,孩子家原是想到就做,忙又一同纵向那庙,等到庙里点火一看,丁旺不由唾了一口道:“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原来不过俩石头雀儿,早知如此,真值不得费这大的事咧。”   小龙猛翻怪眼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据那钱知县说,说得着一对玩意,将来便要当皇上咧,我们既然弄到手,便看玩上几天不也好吗?反正顺手牵羊带了出来,也不算费事,你不要给我一个人也好。”   正说着,忽见庙外一条岔路上黑影憧憧,似乎有好几个人走来,丁旺忙道:“你快别嚷,那边有人来咧,我们还宜快走才好。”   小龙一看,那星光之下,果有四五条黑影走来,忙将那一对东西收好,又揣好千里火筒,一看那庙只一间,神像供桌之外,别无他物,忙道:“这里便在白昼,除烧香还愿决无人来,这些鬼鬼祟祟的,却在这个时候跑来,也许就是秦岭漏网贼人,我们先设法藏起来,看看是些什么人,如果值得动手不妨拿了回去,否则且听他们说些什么,不也好吗?”   丁旺连忙笑道:“便拿不了,我们让他知道厉害不也好吗?只是这里头不过一间房子却藏在哪里咧。”   小龙不由一笑道:“这一手你还得请教我才行,只你打算藏,我便包管有地方。”   说着一下纵上神龛,轻轻躺了下来,一面低声道:“这上面只稍为挤一下足可容得你我二人,只着不得重,你我在椽子上借点劲也就行咧。”   那神龛原有五尺来长,尺许深,下面安着供桌,上面花板一直到屋梁,两个孩子纵了上去,一个头向东,一个头向西,全颠倒绷在椽子上,方才藏好,那外面一群人已经走了进来,倏然千里火筒一亮,先向四面上下一照,二小看得清楚,尤其近日暗中已将贼中几个着名人物全认明了,那来的正是孟三婆婆和朱砂手侯威,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林琼仙,另一个也是孟三婆婆爱徒廖玉娥,只有一个男的却认不得,猛见那千里火筒一灭,先听孟三婆婆长叹一声道:“我真没想到,从侯异一死,惹下是非开始,我们就一直走着背运,如今算全完咧,此仇将来固然必报,但目前我们秦岭一派,那死的算了,还有好几十位平日全是得力头目,如今却都落在振远镖局和地方团练手里,这却不容不救,闻得在坡上被擒的全已交给官军,那坡下的,现在何人手中尚无确讯,这却如何是好。”   接着便听那男人道:“孙儿这次回来,名虽祭祖,实奉王爷所差,务着爷爷和太婆两位将那年学台一行除去,并有一封信到这里驻防的毓协台,着他相机暗中相助,如今只拿这封信去,便不愁他不帮我们,本来,这封信王爷曾经说过,不是一定非那毓协台帮忙不可,能不用上,还是不用,免落痕迹,但如今却顾不得咧,少时待我去见那协台便了,他这官儿一大半是王爷栽培出来的,还能说不理吗?”   孟三婆婆闻言又叹着气道:“你这孩子虽在王爷前面当差,哪里知道官场的事,我自从野火中逃了出来,你那余姑姑便着人告诉我,如今那毓协台和钱知县,全不是前几天的样子咧,他们已经商量过,竟打算用我们那些已死和被擒的弟兄报功请赏,算是顺到姓年的那一面去咧,虽有王爷的信,但在他们地面上出的事,王爷的嘱咐说不出来,姓年的却可以把这事奏上去,他们为了自己,哪肯再顾全到我们,闻得那姓年的,已经将一封上宪衙门责成那协台搜剿我们限期肃清的文书交给他,他这是现成功劳如何不捡,就是将来王爷怪他,他只向我们身上一推,说我们自己不争气,事情没办好,被人家当场拿住,他不得不如此,不也就完了,难道王爷还真能为了我们奈何他不成。”   侯威闻言,似已发怒道:“依你这一说,难道我们死的不算,那活着的也听他们再去砍脑袋示众不成。”   接着又听孟三婆婆道:“你先别着急,我所以把你们引到这里来,也便为了商量此事,那小流星王二怔虽然是我们自己人,但他那里已经住上了兵,话却不好说,如今这里没有人便可以畅谈了。”   侯威忙又道:“这还有什么商量的,要依我说,我们先去找那钱知县和毓协台,和他评理去,他如肯将活的弟兄放了出来,我们不妨暂时忍下这一口气,将来再说,如果那协台和知县一定不肯,那便说不得,我们把他两个一杀,该放的一放,走他妈的清秋大路,我们斗不过姓年的,难道连这两家伙也斗不过吗?老实说,那些老总们我还没有放在眼睛里咧。”   孟三婆婆道:“你这个办法,果真我们把那协台和知县宰了,放着姓年的在这里,他既和丁老杂毛振远镖局打成一片,还有几个老不死的帮着他,肯放过我们吗?”   侯威忙又厉声道:“那现在总当家的是你,你打算怎么样咧?”   孟三婆婆闻言,惨然道:“我的意思是还由那毓协台和钱知县帮忙,不过单靠王爷的信已无用,只有用钱替未死的兄弟买命,这崖上我原藏有四五千两金子在那王二怔家中,本来为了恐怕大寨万一出事,放在此处要好得多,现在却正用得上,如今只有送他们每人几千两金子,再着余媚珠和林琼仙、廖玉娥这三个丫头,委屈些多在那协台和知县身上用些软功夫,也许可以保全几十位亦未可知,如果硬上,那却太难,只有同归于尽,更不可收拾了。”   众人闻言,半晌不语,又商量一会,这一决定财色双管齐下的办法,一同出了庙门,小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第二十章 要犯就擒     毓协台虽觉羹尧盛气凌人,但为威势所慑,一时回不出话来,钱知县连忙拜伏在地道:   “大人息怒,那两封信确实系由两位王爷差人送来给卑职和毓大人的,不过那三千两黄金却与卑职无关,还望明察秋毫才好。”   羹尧又哈哈大笑道:“贵县无须辩得,你那三千两金子虽然秦岭群贼因为交情厚过毓大人,一时未能凑齐还欠在帐上,只被擒各贼可以活命,他却决不敢少你的,如今我们所争的却不在此咧。”   接着且不理钱知县,又对毓协台道:“毓大人但请放心,这三千两金子,虽由我命人取来,兄弟却决不会吞吃毫厘,将来也少不得缴了上去,恭呈御览,只求没有冤屈大人和两位王爷便行咧。”   毓协台一见人家说话便如亲目所睹一般,料定去人,必已将话完全听去,连忙打了一躬道:“年大人您果然神目如电,所言决无虚诬,不过您既然知道事出两位王爷所命,还请权衡轻重才好,兄弟和这位钱令,虽无法抵赖,决不能说不知情,两位王爷对此案如何申辩,兄弟和钱令却不敢妄测。再说皇上天威不测也难逆料,便算您圣眷正隆,又有雍王爷做主,一下便将两位王爷一齐攀倒,您也不会落着什么,万一皇上再顾念两位王爷全是金枝玉叶,不打算向深处办,您这折子一上,也许便连雍王爷全不免受上些训斥,您那又是何苦咧?”   羹尧闻言又是一阵冷笑,端着茶碗一拱手道:“兄弟虽然年幼无知,做事却从无避忌,更不惧权贵,也从来不仗雍邸之势,便敢公然胡作胡为,既如此说,倒承教了。”   如依官场惯例,这茶碗一举,主人既不说请随便用茶,便是逐客表示,旁立当差,立刻高唱送客,但这时在旁伺候的却是周再兴,他竟忘了规矩,站在一旁,并未开口,那毓协台却只有站了起来,一端茶碗,便待告辞,钱知县自从磕了一会头,没人理他,本来也站在一边,见状忙又请安道:“年大人不必动怒,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卑职和毓大人一切遵命就是咧。”   羹尧放下茶碗,又冷笑道:“我请二位来,本只说明而已,舍此而外便是要挟,既经问明,确出两位王爷之命,我便拼个玉石俱焚也值得咧。”   毓协台忙也赔笑道:“兄弟本系武夫,说话难免直率,却决非有意开罪,年大人如疑我仗着两位王爷,出言不逊,那便冤煞兄弟了。”   接着连连打躬道:“方才钱令的话,委实不错,只大人有命,兄弟和他是无不遵从,决无以为大人要挟之理,还望明察。”   羹尧正在沉吟,忽见丁真人携了梁刚,从西间掀帘而出道:“两位大人能容贫道一言吗?”   毓协台正恨没人解围,一见梁刚出来,后面又跟一位老道士,料是丁真人无疑,忙先向二人一拱手道:“原来梁兄也在此间,这位道长一定是天山丁真人了,兄弟闻名已久,这次幸承二位相助年大人,得将积年股匪击溃,兄弟实在感激之至,此番呈报,一定要将两位大名和出力情形申详上去请奖的。”   羹尧一见两人出来也连忙施礼肃客就座一面道:“二位有何见教,只不令兄弟为难自当遵命。”   丁真人忙道:“贫道与两位大人全素昧平生,此次之所以稍尽绵薄,一则秦岭群贼在这甘陕道上实在闹得不像话,贫道既然食毛践土,为国为民便皆不容坐视,二则也拟对两位大人略有干求,所以才藉此做个进身之阶,如蒙稍念微劳,俾如所愿,那便感激不尽了。”   这一来,这紧张局面,立刻和缓下来,毓协台首先道:“道长如有所命,只我能办到,决当尽力,但不知为了何事,能见告吗?”   丁真人笑道:“贫道所求,只两位大人肯答应,决无为难之理,第一是这甘陕一带地瘠民贫,自前明末季以来,时遭兵变,更疮痍未复,万不宜再兴大狱,闻得昨日之事,暗中颇多牵涉权要,万一因此而上达天听,牵累必广,还请两位大人,俯念下情,只以盗匪行劫,适遇官兵搜剿,刻经斩获,业已肃清具报,则官私两面,均可交代,也不至累及地方,这不但贫道感激,便这一带地方绅民也感激。”   毓协台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道长所见极是,便兄弟也是这等看法,天下事,省事则无事,原也该这等做法才对,但年大人却必欲穷究主使,那兄弟便不敢说咧。”   羹尧忙也向丁真人打了一躬道:“年某多蒙道长相助,幸免大难,适在毓大人未来之前即蒙相劝,自应遵命,不过此次入川,系奉圣命,自问并未开罪于人,而竟一再遇刺,终至唆使大股积匪围攻,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来日方长,如不据实奏闻,道长又将何以教我咧。”   梁刚忙也笑道:“方才小弟不早对年兄说过,这次我是不恤一切锐身急难吗?如今幸喜群寇就歼,大难已过,你难道还真的打算因此而让小弟到北京城里去打场刑部官司,和两位王爷对质吗?”   羹尧不由无语半晌,钱知县见状,忙又请安道:“论理两位大人说话,可没有卑职置喙余地,不过,这位梁绅却是这一方人望,事业买卖几遍北五省,稍涉讼累,也许风声所至便与信誉有关,大人和他既是故交,还望三思。”   毓协台也道:“钱令这话极其有见地,即使年大人不避权势,却也须为贵友计,不但梁绅不便染上这趟混水,便丁道长,既已超然物外,也万不宜卷入漩涡,这事还宜斟酌才好,要不然,以您这样道德清高,万一忽被官府传唤,不也不好吗?”   丁真人微笑道:“大人不必这样说,如以我个人而论,倒不怕什么讼累,我却实实在在是为地方和二位大人打算,须知我虽有家室子女,却一样可以举家远迁,只在那北天山绝顶,我不下来,官府胥吏,也无法寻获,却不比这位施主有偌大家业累在后面可比,更非两位大人各有官守在身,可以相提并论咧。”   说着又看着毓协台道:“我不怕大人恼,这事如闹大了,这首当其冲的,还在大人身上,第一项这里是大人驻守汛地,即使不能将那主使权要牵连出来,大人这纵匪殃民便难逃议处。   如果再将那三千两黄金呈上去,这受贿通匪坐实,便向轻处说,也难免要到宁古塔、乌里雅苏台去走一遭。万一再向重处说,那贫道便不好明言了,再说大人受人之托,没有能把事办好,反授人以柄,那个主儿又能放大人轻易过去吗?”   说罢,又哈哈一笑道:“便年大人世受皇上重恩,此番又奉旨钦点学政,虽说圣眷极隆,又能卷入诸王之争吗?万一皇上竟以朋党夺嫡相视,又岂能平安无事,所以贫道不惜费词相劝,也便是为了这些没要紧,却与自己无干咧。”   毓协台起初以为梁刚和丁真人怕牵累,才打算把事缓了下来,正在得意,打算借这一弱点,来要挟羹尧,却想不到丁真人忽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又怔在那里半晌道:“如依道长之意,对此事又如何处置咧?”   丁真人大笑道:“这是官场的事,利害得失,还应由两位大人做主才是,怎么反问起贫道来。”   羹尧忙又愤然道:“道长不必多言,年某已经承教,此事吉凶祸福固难逆料。我已决定那折子非上不可,既使皇上圣怒不测,我有那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至少也可以攀倒一两个,成败却在所不计了,纵使有对不过梁兄之处,也说不得咧。”   这一来不由大家又相顾默然,就在这时候,天雄忽然走了进来,向各人略一为礼,便在羹尧耳畔数语,又匆匆走出,羹尧似在沉吟了半晌,又愤然站了起来,把手一拱道:“各位且请稍坐,我出去一下便来。”   说罢径自走了出去,接着周再兴也退了下去,那间松棚之中,只剩下梁刚、丁真人、毓协台、钱知县四人,毓协台急忙把扯了梁刚悄声道:“梁剑翁,这事万不宜向大处闹,你既和年大人是旧交,还望从速阻拦才好,否则此折一下,兄弟固然不了,便你也不好应付咧。”   梁刚也皱着双眉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商民已经对年大人劝说好久,无奈他只不肯听,却又有什么办法,如今我也想开了,将来即使两位王爷见怪,好在我只是相助杀贼,却不是什么叛逆大罪,便遭连累也说不得咧。”   说罢,只把头连摇,毓协台又看了丁真人一眼道:“老道长,您方才说的话对极了,此事如果真的奏闻上去,兄弟固然不了,便年大人也未见得便可操必胜之券,您还得多劝劝他才好。”   丁真人笑道:“我已费了好多唇舌,他却说什么也不行,那有什么法子,我本还有些许小事,打算求你两位,他这样一来,我便也不好说咧。”   毓协台忙道:“老道长如果有事,却不妨先对我说,方才我已说过,决无推诿之理,您快说罢。”   丁真人又笑道:“其实这也只是一两件小事,并值不得一提,虽然与我道门中稍有裨益,但在二位大人也不过多费上一纸文书而已,不过现在正事未决,却不必先说这个咧。”   毓协台忙又道:“无妨,老道长只管请说便了。”丁真人方道:“我只因这西北一带多天方教徒,道观却极少,纵有一二潜修之士,经典也颇不易致,所以打算相求两位大人,在京中代求一部道藏,俾使道众不至盲修瞎炼,但如今大事未决,只好作罢咧。”   毓协台忙道:“此事极易,包在我身上便了,此外还有须兄弟为力之处吗?”   丁真人又笑道:“事是还有一件,却更值不得一提咧,那便是我那两位老友刘谦刘让因为他父亲昔年曾殉流寇之难,虽然事在前明,闻得朝廷曾有可以一体旌表德意,也打算求二位大人设法准予建坊立碑以慰先灵,这是将来的事,如今更不必提了。”   毓协台不由开颜大笑道:“我还当什么大事,这更不算一回事,工部司员我有好多满汉朋友,固然不难核准,便我也可以用访闻申详请于旌表,这却不必一定要求年大人咧,不过方才的话,还求老道长再为婉劝才好。”   钱知县也道:“道长的事,我是无法效力,至于这两位刘老先生太翁殉难请予旌表,便我也可申详上去,但请放心便了。”   丁真人连忙稽首道:“既承毓大人钱老爷慨允,贫道当面谢过,不过那年大人的话却难说,还请恕我无法进言才好。”   二人又不由焦急,又一再相求,丁真人方允再为进言,请二人稍坐,退了出去,好半晌方才回来连连摇头道:“这年大人却不比大人爽快,贫道说了好半会,才答允将奏折缓发。”   毓协台不由大喜,竟不顾有失官体,深深一揖道:“老道长毕竟是人间仙侠,这真是一言九鼎了。”   丁真人慌忙还礼道:“大人且慢,他方才虽然答允把奏折缓了下来,却另有难题咧。”   毓协台忙又道:“老道长放心,无论什么难题,只他答应不将这事据实奏闻,我决无驳回之理。”   丁真人笑了一笑道:“他不但答应将奏折缓发,只大人肯把他这难题做到,便连那两封信也可以还你。”   毓协台反转有些不信道:“当真吗?那我更是一切遵命咧。”   丁真人闻言,忙又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毓协台似觉一怔,半晌又道:“他当真连那两封信可以一齐还我吗?”   丁真人点头道:“只大人能将此事办妥,贫道便可保那两信原件交还。”   毓协台猛然一咬嘴唇道:“老道长但请放心,我深信此事定可办到,早则今晚,迟则明晨,决有以报命就是咧。”   丁真人又笑道:“此事就大人这一面说,也许有不便之处,不过为大人和钱老爷计,为两位老爷计,也非如此不可,要不然,这些匪类,将来有挟而求,那便更不好办咧。”   毓协台连忙点头称是,一面把手一拱道:“我们是一言为定,一切还仰仗道长大力。”   丁真人忙也答礼,一面道:“大人且请稍待,那三千两金子,便请就此先行带回如何。”   毓协台不由脸上微红道:“只老道长言而有信,可以替年大人做得主,那倒忙不在一时。”   丁真人又笑道:“大人放心,贫道虽然说不上可以替年大人做主,但他不答应,我也不敢率尔说这话。”   接着又道:“贫道效劳不周,那两封信,只待事了,便当奉上,但也决不会误事。”   毓协台闻言连连拱手道:“老道长,真是功德无量,此番事了,兄弟没有什么可以酬谢得,方才所言二事,必定赶办之外,您那道观,也必奏闻,请由工部饬建,以答稚意。”   丁真人忙又稽首道:“贫道区区微劳,焉敢望此,但求二位大人能为地方造福,便感激不尽。”   毓协台忙又拱手道:“兄弟一定如此,迟则一年,早则半载,这道藏和饬建银两文书一定下来,那位刘老先生建坊的文书,也决不会再迟,老道长如得要快一些,兄弟还可专人晋京从办。”   丁真人忙道:“若得大人如此成全,贫道更外感激。”   毓协台一面逊谢,一面连声答应。眼睛看着梁刚又道:“便梁剑翁此番出此大力,兄弟也必保举,现在却无庸多言咧。”   梁刚忙也称谢,丁真人又告辞出去,不多会,便见羹尧先走了进来,拱着手道:“适因那位马护卫有事相商,失陪之处,还望恕罪。”   毓协台忙也答礼,一面道:“适承丁老道长传话,兄弟是一切遵示办理,诸蒙成全,不仅兄弟和这位钱令感激,便两位王爷如知此事,今后也必另眼看待。”   羹尧笑了一笑道:“兄弟方才虽然诸多唐突,其实也只求无事,固然非万不得已决不愿开罪两位王爷,便对大人也决无为难之理,不过丁道长所言,还望大人不可误事,否则便难免彼此不利了。”   说罢,又提高了嗓子,叫了一声:“来呀。”那周再兴便又从外面走了进来,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羹尧道:“前此毓大人曾有京中朋友托我带来两口箱子,可乘此取来,当面交给毓大人带回去。”   周再兴答应一声是,便又出去,将两口箱子提来,毓协台偷眼一看,果是原物,不由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转不好说什么,正在支吾道谢,羹尧却大笑道:“这原是贵友托带之物,兄弟不过手足微劳,何足挂齿,此外那两封信,来日事了也必检交,大人但放宽心便了。”   毓协台想不到事情竟这样急转直下,简直喜出望外,忙也命人喊来贴身差弁,将两只箱子收下,一面道谢告辞,羹尧却换了一副面目,满面春风相送,丁真人也在松棚外面候着,等羹尧回转,方向马前闪出笑道:“贫道已经竭尽全力,适才所言,大人却千万不可失信令我为难咧。”   毓协台忙道:“老道长放心,不但此事,我必全力以赴,便那道藏和建观建坊等事,也必立即赶办,兄弟别无他长,但交友以诚,却是可以自信的。”说罢又连连拱乒道谢不迭,等走过一段路去,又和那贴身差弁附耳数语,那差弁携了两口箱子上马,唯唯领命而去,钱知县见羹尧忽将两箱金子当面还他,又听连那两封信也可以交还,不由惊异,连忙赶上一步,并马而行道:“这年学政怎么忽然前倨后恭,竟将这两口箱子还了大人,那两封信能靠得住,也还我们吗?”   毓协台微笑道:“这事少时再说,不过贵县还须守口如瓶才好,否则事如不成,不但那两封信无法要回来,也许我们就立刻有杀身大祸咧。”   钱知县不由又吓了一大跳道:“他不过一个学政,终不成能够动手杀人吗?”   毓协台大笑道:“老兄想错了,他便再跋扈骄横些,焉有敢杀朝廷命官之理,我说的另外又是一件事。”   接着略一沉吟,等离开那松棚里许,忙又勒马,命随从差弁远远站着,正色向钱知县道:   “此事所关极重,老兄却不可再糊涂大意咧。”   说着又附耳说了一阵,钱知县始而一伸舌头,继而又点头道:“大人此计甚妙,卑职决定遵办,否则这后患也真无穷咧。”   毓协台又吩咐一声仔细,便一同策马回到摘星崖上,等到双盛客栈,郁天祥、荣禧等人全迎了出来,悄问此行如何?毓协台摇头道:“那年小子简直得理不让人,这话却太难说了,我们且到里面再说便了。”   钱知县也道:“这只怪我们不好,把柄一落人手,要想再回来,谈何容易。”   众人不由又全呆了,等到上房落座之后,孟三婆婆和候进忠、廖玉娥、余媚珠也迎了出来,却不见了侯威和林琼仙,毓协台忙道:“侯老道长和那林姑娘那里去了?如今正有大事,急待商量咧,还不快去请来。”   孟三婆婆忙道:“侯老前辈因为有事,已经赶到褒城去,小徒林琼仙本该在此伺候大人,也因有事先回敝寨去了,此刻恐怕已经下去数十里咧,大人如果有事,不妨对我说,稍停数日,自当命他二人再来。”   毓协台不由一怔,跺了一脚道:“现在事尚未了,他们怎能擅自离开,这不岂有此理吗!”   余媚珠首先冷笑一声道:“难道那年学台还一定要我们这些人归案吗?那也现成,大人但请动手就是咧。”   毓协台不由面色骤变,随即一笑道:“他虽口风甚紧,我们焉有听他吩咐之理,余寨主怎么说出这话来,我这副将当不当没要紧,还有两位王爷,却也由不得他咧。不过此事,还须大家同心合力共筹对付之策才行,闻得侯道长英雄了得,他这一走,我们岂不又少一位得力能手,我之所以着急,实在是为了这个,你不必误会才好。”   说着又笑向孟三婆婆道:“方才我和这位钱老爷一去,那年小子便直认不讳,那两封信和两只箱子,确实已被他派人盗去,并且公然对我说,非事折奏闻不可,如今已经无法挽回,只有大家硬做上一场,设法把他那奏折截回,不过我这部属,要说打仗冲锋陷阵,那倒没有什么说的,要着他们去截夺奏折,对方一定有能手护送,这还非贵寨派出人来不可,再说这年小子也决不能放他平安入川,贵寨经此一仗精锐尽失,能再抽得二三百人吗?”   孟三婆婆不由惨然道:“敝寨自与武当派结下梁子之后,迭遭惨败,能手大半伤亡殆尽,一时哪里还派得出什么人来,如今那侯老前辈又走了,便打算劫那奏折也恐为难,如果必欲一拼,那只有由我这老婆子和小徒等人去便了,至于沿路再去拦截那年学政,人手委实不敷,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咧?”   毓协台闻言笑道:“如今第一步,只能将这赍折和两信先行夺来,方才我从他语气之中听出,也许今夜四鼓便从崖下启程,你打算如何动手咧。”   孟三婆婆又沉吟半晌道:“如论动手,最好等他走过一两站路去,否则这一带既然全在那振远镖局和丁老道夫妇所派卡哨之内,万一人家再有准备,便又落在圈套之中了。”   毓协台又笑道:“那也好,既如此说,便宜在他奏折动身之前,先择妥当之地埋伏,以逸待劳,但不知在什么地方较妥咧?”   孟三婆婆道:“那自然要赶出大人与钱老爷辖境之外,但也不宜过远,这些人委实狡诈万分,过远又防他暗中弄鬼,如依鄙见,至远不出扶风,便须下手,不过他这奏折的决非常人,这还须事前打听明白才好。”   钱知县忙道:“这个自然,不过以我想,那丁老道夫妇决不会替他当这驿卒,纵还有能手也不会是孟老寨主敌手,这却无须顾虑咧。”   接着一看日色道:“昨夜你预备出来打这官司的人来了没有,这也得事先布置一下才好,真要交到我那衙门里去便来不及咧。”   孟三婆婆凄然道:“那些人我已在预备,不过那年学政手下全非弱者,我这老婆子也已今非昔比,这却不能不打听清楚咧。”   郁天祥也道:“钱老爷这话错了。这奏折何等重要,何况还有二位王爷的信附呈,他这赍折人虽然不至是丁老道夫妇,也一定是一个出色能手,如今我们势孤人单,岂可再错,这却千万大意不得咧。”   毓协台点头道:“二位顾虑不错,便我也是这等想法,这事少时由我派人去打听便了,不过大家全累了几天,昨夜又全未安睡,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也该用饭咧,我且略备一席先请孟寨主用上三杯,以壮行色如何?”   说着,便命人备酒,钱知县一面一摸鼠须,一面向余媚珠一使眼色,竟向东厢而去,那余媚珠忙也跟着到了厢房之中道:“你将我招呼出来有什么话说,这里人多口杂,却不是意思咧。”   钱知县笑道:“你又不是寻常娘们这怕什么,青天白日的,难道还有什么事落到他们眼睛里吗?”   接着又笑道:“我招呼你出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孟太婆昨天曾说过有三千两金子着你交给我,如今一分一厘全未见面,你也该着我放心才好。”   余媚珠不由秀眉微耸,冷笑一声道:“钱老爷你放心,这金子包在我身上,决不会少你的,不过一则我们没有预备那么多,二则昨夜的事,你是亲眼看见的,万一再出点岔子,你不也空欢喜更发急吗?要依我说,你且等上几天,让我送到你衙门里去不好吗?”   钱知县摇头道:“昨天那是因为在夜里才出事,这大白天里,他还能差人来硬抢不成,你至少也要着她先将允过我的那一千两现货拿来,我才放心,否则我们那可是另说另讲。”   余媚珠正待发作,又忍下一腔怒火转笑道:“钱老爷,你真不枉人称钱心重,既如此说,这一千两金子,待我禀明孟寨主取来便了。”   说着,匆匆走向上房明间,向孟三婆婆耳边说了数语,孟三婆婆看了毓协台一眼道:   “大人且慢赐饭,我还有一事,去去就来。”   毓协台一见钱知县将余媚珠调出已是犯疑,一见二人略一耳语,孟三婆婆便要出去,忙将脸色一沉道:“孟寨主既然有事,出去无妨,不过那年学政耳目众多,你这一露面,他如前来要人固然不好,如再被人家钉上岂不更加误事,且等天晚再去不好吗?”   孟三婆婆未及开言,余媚珠已经冷笑道:“这不关我们寨主的事,实在是那位钱老爷逼出来的,出去不出去,我们是任凭大人做主,你只先问一问钱老爷答不答应便行咧。”毓协台不由大怒,面色登时铁青,回顾左右忙道:“你们快去请那钱老爷来,我有话要问他。”   这两下说话的声音极大,那钱知县已听得清楚,慌忙走来道:“大人不用传唤,卑职在此伺候。”毓协台不由怒道:“贵县这时候有什么事,要着孟寨主出去,现在已是不了之局,万一再出上点事,你能担当得了吗?”   钱知县连忙请安道:“是,是,卑职实在无知,该死万分。”   毓协台又怒道:“方才这位余寨主口口声声说你逼她,到底为了什么事,还不快说吗?”   钱知县却不敢直说,只连声道:“卑职该死,卑职糊涂。”   余媚珠和廖玉娥不由全掩口而笑,毓协台愈怒道:“如系公事,还有什么不能当众说的,你却为何不能出口是何道理,这岂一个糊涂该死可以了事的,当着两位王爷所派各位差官在此,此事如再有误事之处,那我便只有直陈其事咧。”   钱知县只有跪下叩头不已,恰好毓协台那贴身差弁已来,在上房外面先请了一个安道:   “回大人的话,酒席已经备好,是不是立即开饭?”   毓协台这才把手一摆道:“既然酒席已备好,还不赶快开上来,这还要问得吗?”   一面又向钱知县道:“此事我们饭后再说,贵县委实太嫌荒唐,却不能怪兄弟咧。”   钱知县又连声称是,退在一旁躬身而立,毓协台眼光向众人一扫,又笑道:“并非兄弟肝火过旺,这委实是这钱令太糊涂,请想我们已经授人以柄,还能一误再误吗?”   说着,那差弁们已将酒席摆好,因为人多,特为用了圆桌,计有郁天祥、白武、杜家骏、王得海、荣禧、侯进忠、孟三婆婆、廖玉娥、余媚珠、钱知县、毓协台,一共十一人,毓协台自己坐了主位,却请孟三婆婆坐了一席,由两名贴身差弁斟酒,等坐定之后,毓协台首先举杯道:“此番能否将那两信截回,全仗孟寨主了,待我先敬三杯,祝你手到成功,这事便可扭转一半了。”   孟三婆婆,方才把三杯吃完,毓协台和钱知县又依次敬酒,等将普席敬完,那孟三婆婆、廖玉娥、余媚珠、侯进忠等四人全觉头晕眼花,孟三婆婆首先倒了下去,接着侯进忠、廖玉娥也口角流涎动弹不得,只余媚珠,却因饮酒较少,见状不由纵身而起,抄起坐下一张凳子向毓协台大喝道:“好赃官,竟敢将老娘卖了。”   说着便待打下,却撑不住头目一眩,又被旁立差弁,连着两臂一把抱定,向地下一掼,连人带椅子一齐倒了下去,余人不知毓协台早命人在那酒中下了麻药,正在大惊失色,毓协台忙也站了起来大笑道:“各位只管请用酒饭,待我先命人将这几个匪首捆好再为奉申。”   说着,那两个差弁,已经取来弓弦,将四人一一反剪捆好,对孟三婆婆和余媚珠,全用铁索穿了琵琶骨,押过一旁,这才对众人把手一拱道:“诸位放心,这一来大事全定咧。”   接着又道:“兄弟今早应那年学政之邀,彼此已经把话说明,他不但对两位王爷决不敢开罪,便对兄弟也可相谅,只对这秦岭群贼却恨如澈骨,他当时已允将两位王爷密札原件交还,但须兄弟先将这主犯孟三婆婆等人擒获,讯明确保积年巨盗,只因探得年学政携眷赴任,率众拦劫,适经本镇搜剿,当场格毙二百余名,并将盗首孟三婆婆等若干擒获,正式录供备文送过去,他便可以不再深究,兄弟思维再三,这干积匪,本来为害行旅已久,便此次对两位王爷也招摇过甚,他们昨夜对本镇骄横之状,更是各位所目睹,所以兄弟不得不略施小计将人拿下,如今幸喜均已就擒,对那年学政,固可交待,便两位王爷也绝了后患,否则这今后的事,也将不堪设想,此点还望各位回去,婉言对两位王爷呈明。”   那荣禧先点头道:“现在只求我们能对王爷交代,这些匪类本不足惜,何况本来他们自不量力,一路下来迭遭败挫,还敢公然对钱老爷和大人出语要挟,此风也决不可长,只大人能将原信要回去,便王爷也决不会深责的。”   接着白武也道:“我们王爷何尝识得这些匪类,这全是侯进忠那奴才弄出来的,以至三番两次出事,大人放心,我此番回去,必将此事详细禀明,便王爷也决不会对大人见怪的。”   郁天祥却沉吟不语,半晌方道:“大人相信那年学政的话可靠吗,万一这里文书口供送过去,他仍揩勒着那两封信不放,又待怎样咧?”   毓协台忙又道:“这事我也料到,但不如是则更无办法,我们既无法掩饰这拦路行刺、大举截劫的事,又不能再将那两信夺回,你便不答应人家又如何说法咧?”   钱知县也道:“舍此实无法可想,而且那年学政委实厉害,人家奏折全已缮好待发,如果那折子真的递出去,不但毓大人和我,职守所在,自必获罪无疑,便两位王爷也必受牵累,再说,人家万一连诸位也带上一笔,那便更犯不着咧。”   众人闻言,不由全都不语,只王得海、杜家骏却颇有不平之色,毓协台又道:“诸位这一趟全都辛苦了,兄弟这个缺,虽然苦哈哈的,但是在京内当差更苦,此番回京之前,兄弟必有一份人心,决不让诸位空跑这一趟。”   接着又笑说:“大概每位一千两银子的程仪兄弟还可巴结,只望美言一二,便感激不尽了。”   众人闻言这才皆大欢喜,称谢不迭,毓协台又命取过好酒各敬一巡,用罢饭,撤去酒席,设上公座,这才命人用解药将四人灌醒,提了上来,那孟三婆婆虽然是个积年使薰香麻药的主儿,却决没有料到毓协台竟用这一着来对付自己,醒来一看自己连琵琶骨全已穿上,不由潸然泪下,再一看,毓协台钱知县高坐在公案之上,亲兵护勇两边排列,连各种刑具全设好,不由长叹一声道:“这是我老婆子自己找死,大人不必问得,只是你着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廖玉娥更是一语不发,跪在一旁,只余媚珠却破口大骂,双眉直竖,直欲向公座上扑来,转是孟三婆婆大喝道:“你这孩子怎么这等不值价,须知上面坐的是大人老爷,却不能用我们强盗匪类的理来说咧,砍掉一个头,不过碗口大一个疤,大不了一个剐罪,我们也教情屈命不屈,既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说的,你当真死罪不算,还要先受上点活罪吗。”   这才低头不语。那候进忠,见连自己也上了绑,不由爬半步道:“毓大人,钱老爷,我可是王府出来的人,您难道也打算归入贼案吗?”   那毓协台却一拍惊堂打着官腔道:“你这无知匪类更该掌嘴,既是在王府当差,焉有和匪类往来之理,如以案情而论,你本从犯,本镇自不难开脱,只行文王府查明属实,便可释放,如今却由不得你胡说咧。”   侯进忠还待申辩,却也被孟三婆婆止住,一面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还和大人顶什么,你不听大人说,只向王府呈明属实便可释放吗?谁让你是侯威的族孙,候异的侄儿咧。”   说着又向公案上道:“大人不必细问他们,我老婆子既是秦岭总舵把子,一切由我认案便了,不用说劫杀年学台这一案,便这一带,有没开的大案,索性由我一人认了,不更爽快吗?”   说罢,果然问一句答一句,绝无抗辩,等问完口供之后,方道:“如今大人和这位钱老爷是无过有功了,我这老婆子,便到了上台大人案前也决不会翻供,不过只求大人对各从犯不必深究,便是公侯万代,此外我老婆子杀剐不妨,却受不得活罪,还请大人念我招供爽快,在处决以前,饮食稍丰,我便死也瞑目了。”   钱知县忙道:“你这老贼婆放心,你这一案,少不得先交该管县衙门,我决不教你受罪便了。”   孟三婆婆又叩头谢过大人老爷恩典,就供状上打了指模,值堂各人将四人押了下去之后,毓协台、钱知县又将从北京下来的各人请来,商量好了,录了供词,备了文书,仍由毓协台钱知县亲自携往松棚,求见羹尧,两人在路上早商量好了一套话,准备一吹一唱,大大的夸张一下,然后再将文书供词取出讨那两封信,谁知宾主才一见面,羹尧便笑道:“恭喜毓大人、钱知县,今要犯已经就擒,又居然不用动刑便供认不讳,这以后不但为行旅除一大患,便积年股匪一旦就擒,两位之功也非小,这顶戴也许又要换上一换了。”   二人一听,事隔未久,人家竟如在场目睹一般,不由吓得目瞪口呆,羹尧接着一面肃客就座,一面道:“只是那侯威老贼道和林琼仙贱妇在逃,这二人均非弱者,两位还须仔细才好。”   二人越发惊异万状,把准备好的一番话,转全咽了下去,再也说不出来,只有将诱捕取供的话照实说了,一面将文书供词递上,羹尧详细看了一遍之后,微微一笑,一面掏出那两封信来,递在二人手上道:“这两封信,我是原件奉还,相烦二位致意两位王爷,年某世受国恩,决不敢开罪亲贵,对各位王爷全是一样,更无厚薄亲疏之分,如果两位王爷能就此高抬贵手,年某也将前事一笔勾销,否则这沿途之事又岂在这两信之还与不还。”   接着又微笑道:“固然各人一举一动,年某无不了如指掌,便证据也不在一端,如依鄙见,彼此既然把话说开,那从北京下来的诸人也可回去咧。”   毓协台和钱知县更加毛骨悚然,如芒刺背,接过信只有两人连声称是,正待告辞,梁刚忽从屏后转出笑道:“毓大人、钱老公祖,恭喜大事已定,这秦岭群盗一举肃清,其功非小,便商旅往来也感激不尽,只一回城,商民少不得邀集绅商各界,恭送匾额,便那万民伞,也是不可少的。”   两人不禁全是满面羞惭,毓协台忙把手一拱道:“此次全仗剑翁帮忙,兄弟怎敢贪大功以为已有,如果再这样一说,那便更外令我置身无地了,果真有保举,剑翁一定是第一名,这倒是真的。”   梁刚大笑道:“此乃大人洪福所致,商民效力不过适逢其会,保举之说,怎敢允当。”   接着又道:“倒是那侯威在群贼之中功夫已臻绝顶,虽因行刺,被年大人伤了右手,但他伤愈之后,套上铁掌,照样能伤人于无形,兼之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他本来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平日作案,无仇无怨,尚且不留活口,何况冤家对头,他是年大人手下败将,自不敢再捋虎须,那孟三婆婆,不特是他侄女,昔年且有暖昧,大人既将孟三婆婆置之于法,还宜小心才是。”   接着又向钱知县道:“便老公祖也须留意一二,这干人却憨不畏死,什么事全干得出来咧,你只看他竟敢公然行刺年大人便知道厉害了。”   两人想起群贼凶悍之状更加不寒而悚,毓协台连忙拱手道:“剑翁真是卓见远识,兄弟也早已想到,这干悍贼委实防不胜防,这与行车打仗又绝不相同,兄弟部下,如论步马刀弓石,还可以数得出几个,但对付这等悍贼却一个也用不上,闻得剑翁与振远镖局极其相契,能邀一两位,代为护卫吗?只肯答应,兄弟固然不吝酬谢,也决以客礼相待,还望物色一二才好。”   梁刚微笑道:“便那振远镖局诸友恐也难敌此人,大人如欲无事,只须请那丁真人将此间两位民团督练,刘老英雄兄弟二人请去住上些时,便可告无虞了,不过这两位不但各有家业,而且上代乃系前明总兵,年事又高,却未必便肯应邀,大人还须以师友之礼相待,方可暂留贵署,这能办到吗?”   毓协台忙道:“这两位老英雄,兄弟是久已钦仰,闻得这次的事他两位也出力不少,只肯枉顾,兄弟便执弟子之礼也属无妨,如在此间,还望代请一见。”   梁刚未及开言,羹尧已经哈哈大笑道:“毓大人竟也求贤若渴吗?不过可惜他二人方才已率乡勇回去,却未免失之交臂咧。”   毓协台不由满脸惶急之色,又向梁刚道:“这巨盗确实令人难防,行刺劫狱亦在意中,二位刘老先生既已回去,还望剑翁为我设法维护才好。”   梁刚又沉吟半晌道:“如论侯威这老贼便我也难对付,不过二位刘老前辈既已回去,丁真人又万无肯到贵署之理,那只有由商民暂随大人回辕,等将此案结了之后,再回敝居,或可照料一二,不过我这私事极忙,各处买卖均须亲自处理,白天却非在私宅字号不可,二则我是一个本分买卖人,却不可以官职幕友相缚,大人能见允吗?”   毓协台闻言连声答应,一面一躬到地道:“若得剑翁如此成全,兄弟没齿不忘,一切敬谨遵命便了。”   梁刚慌忙答礼,一面道:“商民此法不过暂时之计,大人必欲高枕无忧,还须设法邀那二位刘老英雄出来才有把握,否则侯威之外,漏网群贼之中,还恐更有能手,商民一人终难尽顾,转恐不免误事了。”   毓协台忙又道:“只二位刘老先生肯为助力,兄弟不妨登门相邀,闻得那秦岭老巢现分两处,一在褒城山中,一在甘陕川交界之处,若能连这两处老巢一并剿平,便可一劳永逸,以绝后患,剑翁能再乞道长和镖局诸人相助吗?”   梁刚未及作答,羹尧又大笑道:“大人对此事倒无须多虑,那秦岭群贼,原本打算在褒城道上下兄弟的手,后来因为有了两位王爷信札,这才打算藉大人之力,在贵治下拦劫,所以将悍目悍匪全调了出来,却想不到天理难容,作法自毙,如今已有八九授首被擒,只大人毋枉毋纵,便两处窝巢也不剿自平,目前所虑,不过如侯威等数人而已,实不相欺,兄弟已经探得明白,那侯威等此去便是为了将两处巢穴焚毁,遣散余匪,大人稍停数日,也许便可明白,不妨以肃清具报,不过这漏网各匪却均系功夫极高能手,滋事行刺却在所难免,再则这些江湖暴客对自己同伙羽党却极重义气,他们对我固然是不解之仇,大人和这位钱令这样一来,虽将首恶擒住,其心未必尽服,却更不可大意了。”   毓协台不由又是羞惭,又是恐慌,只有老着脸道:“兄弟此举原系奉大人之命而行,还望有以教我才好。”   羹尧笑道:“大人放心,此事既有梁兄答应下来,便可无虞,你只照他的话做便行了,兄弟至迟明早必定登程,却无法再随时代为划策咧。”   毓协台又向梁刚一再相托,并请即日迁上崖去同住,方才告辞回去,只苦了个钱知县却怀着满肚子的鬼胎,把一颗心真提着忐忑不已。回去以后,勉强留郁天祥等稍住,一同回城,一面又差出心腹家丁,用好酒好肉去伺候秦岭群贼,只图个无事,那余媚珠却将碗盏一齐打得粉粹,骂不绝口,将那家丁轰了出来,因此更加恐惧不提。   这里诸侠等他二人走后,相聚在松棚之中,不由全都大笑不已,路民瞻首先道:“如今此间事已全了,那毓昆既已和秦岭群贼翻了脸,便只有乞怜于梁老弟和二刘,仗之以为护符,至少在那侯威等人未能就擒以前,对他们决不会再生枝节,以梁老弟的机智,便欲玩之于股掌之上也非难事,这一着棋下好,以后这一带我们便不难从容布置,再有老回回在此,便更无足深虑了,年贤侄明日西行,我便也该回北京去咧。”   梁刚忙道:“小侄年幼无知,何敢当路师叔谬许,再说这里还有丁真人和各位老前辈咧。”   丁真人忙笑道:“你先别扯上我,我这就也要回北天山去了,这里天生是你和二位刘老哥的事了。”   说罢,又商量了一会,决定先由梁刚夫妇,暗带小龙随毓协台回宝鸡,血滴子组织也由梁刚负责。那甘肃和天山附近,便用丁光华承名,由丁真人负责。第二天路民瞻便回北京去,老回回也和卢十九娘同回太白山,只梁刚因为官中尚有若干善后必须办理留在摘星崖上,又恐侯威无戒等人真来滋事,暗中将振远镖局各人和丁真人也暂时留下,等毓协台和钱知县将人犯点清,死者掩埋,并将野火扑灭方才各自回去。羹尧仍是原来车仗人马动身上路,幸喜直到褒城并无阻碍,一入川境,又是二罗势力所在,更加平安无事,等到成都接事上任,自有一番热闹,但只衡文观风而已,这也暂时不提。那路民瞻自离黄草坡,一路回向北京,这一转来回,已是秋初,到了京中寓所,方才入室,何松林首先迎着叩头行礼,一面道:“恩师为什么到今天才回来,如今江南已经出了大事,幸而了因大师伯和周师叔,仍住年宅,又不时前往鞑王允祯处走动,算是一步没有离开北京城,要不然,我们这几年心血就要白费咧!”   民瞻不由大惊道:“江南出了什么大事,是玄烨老鞑酋一到江南,便要传旨动我们的手吗?太阳庵诸长老怎样,有没罹难出事的咧。”   何松林道:“那老鞑酋倒很安本份,沿途全用怀柔的功夫,除粉饰太平之外,便是笼络人心,却是鱼老将军气他不过,竟在金山对岸江中直扑御舟,行刺未成,吃那蒙古鞑王,一腿打落江心,本来以他老人家的水性,只不再上来,从水底遁走,原可无事,匆匆之间,也没有谁会认出是他来,可是他老人家却不计一切利害,一个人竟将那大江之上闹了个天翻地覆,连伤了十余名侍卫,到末了自己也受了重伤,当场被擒,幸而翠娘和丁七姑二人得讯,设法救了出来,但他和翠娘这一露脸,人多有认得的,加之他老人家那一套鱼皮铠甲,更是独一无二的标识,如今玄烨老鞑酋表面虽然不动声色,但已经传旨江南督抚,非要他老人家活口归案不可,并且把事情牵连到老师父身上,几乎连恩师和了因大师伯、周师叔等人全累在内面,幸而周师叔得讯极快,连夜和了因大师伯到鞑王允祯府中,自请入狱待罪,那允祯却极漂亮,力保二人无事,但却密保他两个去拿鱼老将军父女,这一着虽是歹毒异常,周师叔却一口承应下来,并且讨了半年限,决将老将军拿获归案,只等允祯密折一上,奉有老鞑酋谕旨即便南行,目前他二位已经自请迁往雍王府,在未奉谕之前,决不出府一步,名虽上宾,却无殊囚禁咧。”   民瞻不由一跺足道:“鱼老将军此举虽然精忠贯日,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但为大局计,则未免太任性鲁莽了。你了因大师伯和周师叔又为什么竟将缉捕之责承应下,这却更不易解脱咧。”   何松林忙道:“便弟子和胡震也是这等看法,周师叔却说非此不可,除已用密函专人南下呈明老师父而外,并命弟子一等恩师回来,便通知胡震转告,以便详谈,也许他老人家另有计划亦未可知。”   路民瞻不由沉吟不语,半晌方命通知胡震,约定晚间在寓所晤面,何松林领命去讫,到了深夜,了因大师和周浔果然来见,互说经过之下,才知详细情形。   原来鱼老自北上谒陵之后,更增感触,沿途南归,每遇过关塞险要、山河形胜,把酒登临之下,每至失声痛哭,虽经爱女宠姬相劝,也不能克己,到了德州往访雷春庭,在那三仙祠小作勾留,一路回到江南,因恐曹寅已知船泊焦山脚下,再来相扰,了因大师又未归来,便索性将船直驶太湖,东洞庭山外浴日山庄下面,将晋京详情,对独臂大师和复明堂上诸长老说了,并将清帝南巡的话,和自己的打算也说了,顾肯堂首先摇头道:“如今大兵之后,人心厌乱,稍得承平便不复计及夷夏之分,要打算有为,决非刺杀一二鞑酋可以有效,此举不成,徒滋纷扰,甚至无辜累及江南黎庶,幸而得遂,亦只不过快意一时,无补大局,一个不巧,也许转至误事,如依鄙见,老将军还须有待才好。”   独臂大师也道:“现在我们各方布置尚未就绪,即使能将鞑酋刺死,如不能立刻起兵响应也是枉然,倘再因此复兴大狱,株连所至更大伤元气。”接着孤峰上人、舒三喜等长老,全主慎重,连九里山王彭天柱也因为铁樵大师曾经亲自南来,加盟入了太阳教,将少林南北两宗与武当派打成一片,各位盟约分向各省布置,在未经就绪之前,并不主张立即动手,鱼老默然半晌又道:“老朽在那北京城里,因为恭谒烈皇帝之陵以后,又亲见那京尘十丈之中,人心已经死尽,以致百感俱生,原就打算就宫禁之中,先将那鞑酋宰掉,稍微吐上一口不平之气,只因那周老一再说鞑酋南巡,动手较易,才着我回来和诸位共同商榷,怎么各位又全是这等说法,那却教我们何所适从咧。”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那是云龙三现的手法,他怕你在北京肇事,不便十分拦你,才着你回来和我们相商,否则以他的机警多智,焉有也做如此主张之理。”   鱼老听罢更不是意思,一抹颔下慨然道:“诸位所虑自然不错,不过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再迟下去,老朽恐怕便永无报国之日了,那我草间偷活这许多年,地下若逢昔年死难袍泽,又将何以自解咧。”   说罢老泪纵横竟自脱眶而出,独臂大师和诸长老,忙又齐加劝慰,勉以待时而动,这才答应下来,仍旧乘船回到镇江,将船停放焦山下游北岸一个沙洲之上,但那分抑郁,愈加难以言语形容,几乎终日借酒消愁,每当大醉,往往临流痛哭,直到沉沉睡去。这不但翠娘和丁七姑终日担心,连那长卧病榻的夫人和小女儿筠姑也为之焦灼万状,偏那沙洲之上,鱼村蟹舍,每日传来,全是清帝南巡的消息。日近一日,这一天,闻得清帝已近扬州,他忽然亲自买了三牲祭品,纸钱香烛等物,趁着深夜,就船头上用黄表纸写好了烈皇帝和自己三代先灵神位,连那副传家宝铠和所用兵刃一同供好,恭行跪拜大礼之后,又失声痛哭一场,焚去神位,将祭品下酒,连尽三杯,忽又看着江流一阵哈哈大笑,丁七姑和翠娘看得他举止有点失常,不由更加惊骇,正在劝慰,鱼老却忽然正色道:“如今我已看开了,用不着你们再为相劝,从今以后,连酒也不吃咧。”   接着一看天边月色又道:“夜深了,我一想开,也便心安理得,大家还不快些睡觉去。”   说罢竟自下舱,安然入睡,第二天起来,下网打鱼,竟和未曾北上以前一样宁静,果然连酒也不喝了,每日除了打鱼而外,便做静中功夫,盘膝跏趺而坐,便和老僧入定一般,有时也兔起鹘落,使上一阵兵刃拳脚,连那多年不用的暗器十三支甩手飞叉也取出来,拂拭得干干净净在鱼皮袋内藏好,家人见状,不由又添上一重心事,七姑首先笑道:“老爷子,你平白又将这些东西取出来做什么,真的打算和那鞑酋拼上一场吗?果真如此,不妨告诉我,我和翠娘多少还能替你打个接应,却不必瞒着我们呢。”   翠娘也道:“你老人家真的要动手,决不可瞒着我和姨娘,我们三人一同上,不比你孤身一人涉险要好得多吗?”   鱼老却把头连摇哈哈大笑道:“你两个又全看错了,连老师父全不让动手,我还真能各干各的吗?我之所以把这些东西收拾出来,那是为了那老鞑酋此次南来,也许就有人会看上我这老头儿,打算借我邀功,不得不稍作防备,却决非打算犯难涉险,你们但放宽心便了。”   翠娘忙又道:“你老人家既然防有意外,何不乘此仍回太湖去,不就要好得多吗?再不然,我们溯江而上,就便一览匡庐之胜,等那老鞑酋回去,我们再回来,不也省心多了。”   鱼老倏然寿眉一扬微愠道:“照你这一说,难道我还怕了谁不成,须知我不犯人已是他天大造化,果真谁打算看上我,那便又当别论咧。”   二人不敢再问,只有闷在心里,一晃又是几天过去,那位康熙皇帝已到扬州,江南各地大小衙门全准备接驾,直忙了个鸦飞雀乱,长江两岸警戒甚严,水陆官兵,各衙门番役全在江岸各码头日夜巡逻,来往船只更不许停留,鱼老所泊沙洲,因离渡口稍远,虽也由地保鸣锣掮着高脚牌示吆喝了一阵,官兵番役反未来查,只那江上的哨船,却星罗棋布,不经许可,便一只小舴艋也难飞渡,鱼老见状,索性连鱼也不打了,只徘徊沙洲上,极目远眺,时做微笑,忽然乘着七姑翠娘在后艄做饭,匆匆取了那套鱼皮铠甲和兵刃暗器,径向沙洲下面一片芦苇当中走去,等到七姑和翠娘将饭做好,人已不知去向,二人心知不妙,更顾不得吃饭,忙也匆匆穿上水衣靠,携了兵刃,藏身在芦苇之中向江面上看时,只见那水师来往巡逻愈密,却不知鱼老去向,半晌之后,忽听江口大炮连响,乐声大起,遥见两行巨舰摆着仪仗,前面一队队水师旗甲鲜明,直向对江开出,那江面上巡逻船只,樯帆林立,上下游直各排出去数里,两边江岸和当中的金焦二山,隐约也全有官兵驻守,接着便见五艘龙舟,从北岸慢慢开出,那笙歌鼓乐之声,也越发大起,再看前面仪仗船只,已全早过中流,将近对岸,两边水师也各自向上下游开驶出去老远,转将龙舟四周让出一片静悄悄的江面,二人初见水师仪仗簇拥着龙舟,简直连飞鸟也难接近,方以为鱼老即使轻身涉险,也必知难而退,心中略放,现在一见那江面忽然空出一片,不由均各说声不好,忙从芦苇外面分水而下,准备随时接应。   在另一方面,那位康熙皇帝,自从南巡以来,虽然迭经名山大川,大抵均系壮丽雄伟景色,一到扬州方才又换了—种山明水秀的情调,不禁胸襟为之一畅,加之他到江南来已经不止一次,旧地重游,越发高兴,又深知江南游览全在水天空阔方才有趣,所以那龙舟才离开北岸里许,便传旨命警戒水师避开,前面仪仗也先行渡江,便为的是好让他一览江天之胜,细看金焦山色,这口诏一下,不但水师各自退出里许,仪仗立刻前进,那几艘龙舟也慢了许多,这位康熙老佛爷自是龙心大悦,一见外面风和日丽,山光水色分外明媚,不由又从舱中步向船头,正在纵目四顾之际,猛见舟侧十余丈外,泛起一团黑影,顺流疾驰而来,连忙用手一指笑问扈从各人道:“那是什么东西,朕却从未见过咧。”   一位江南籍的大臣慌忙奏道:“此名江豚,俗称江猪,是乃水中恶物,往往为害舟楫,圣驾还宜入舱暂避为是。”   那康熙皇上,虽然不是一位马上皇帝,却从小不废武事,学得一身蒙古摔跤之术,又精于骑射,一闻此言,不但没有退避,转大笑道:“既是恶物,朕当除之,为民去害,焉有退避之理。”   说着,便命左右着弓箭伺候,那些扈侍内监方取弓箭,那水中黑影,忽然一闪不见,扈从文武各大臣方在齐声说:“圣天子所至,自有百灵呵护,万岁方才说得一声为民去害,那江猪已经敛迹咧。”   倏见龙舟之外丈余远,忽然一声水响,黑黝黝的窜起一物,竟直扑龙舟而来,再一看,却是一人一身鱼皮铠甲,两手各提一条青铜娥眉刺,一下便从大江之中,窜上龙舟左舷,相距清帝,只不过三五尺,这一来只吓得扈从满汉大臣全呆了,那人却右手娥眉刺一起,哈哈大笑道:“无知鞑酋,今日你死期已到,还不快纳命来。”   说着,一刺便分心扎去,那清帝猝不及防,万想不到在这大江之上竟会来了刺客,起初也是一惊,但一见来人一刺扎来,立即向那根盘龙桅杆侧面一闪,那一刺正扎在桅杆上面,鱼老一击不中,那柄青铜刺又深入桅杆寸许,急切间拔不出来,正在心急,清帝已经避入舱中,那扈从满汉大臣之中,原有两名头等侍卫,一位以神力驰名的蒙古铁帽子王爷在内,就这一刹那之间,那两名头等侍卫已将佩刀拔出,一齐也向鱼老砍到,鱼老方一用力将那柄青铜刺拔出,一看清帝已逃,再见两名侍卫抡刀砍到,不由大怒,猛抡双刺,一个浪扫浮萍,铮铮连响,将两刀硬生生荡了开去,一面大喝道:“无耻奴才还不闪开。”   便待向舱中追去,那两名侍卫虽然全是虎口震得发麻,但这是身家性命所系的事,明知不济,也不敢容他再追进舱去,双手抡起两刀又当头劈下,鱼老因被缠住不容转身,心中愈怒,冷笑一声,猛抬双刺,右手一刺,先将一位侍卫的佩刀架住一绞一夺,那柄刀竟脱手飞落江中,接着右手的刺向外一反击,另一位侍卫的刀也直荡了出去,这两刀全空之后,他猛一挫身飞起一腿,先将空手侍卫踢下江去,随着那起腿之势,身子一转,双刺又猛向另一位侍卫当头砸下,那侍卫只将身子向后一退便可避过,但他深知自己只一闪开,刺客便立即追进舱去,这个责任却担不起,猛一咬牙,竟不顾那双刺砸下,转将右手一沉一刀直向鱼老胸腹之间刺去,鱼老那身鱼皮铠甲原本刀枪不入,无庸顾虑,只因那侍卫舍命使出这一招,也不由一怔,双刺略为慢了一下,那一刀却刺个正着,只听铮的一声,刀尖立折,那侍卫却被反震出去数尺倒在船头上,转逃了性命,鱼老大笑之下,方待转身,忽听那船头上又有人大喝道:“无知匪类胆敢惊动圣驾,还不束手就缚,真打算碎尸万段吗?”   接着,便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再看时,却是一位身穿亲王服色的伟丈夫,竟猛伸双掌,徒手扑到,鱼老原是此中行家,一听掌风,便知来人一定是个劲敌,忙将身子一闪,避开正面,那双掌虽打空,但他也到了船舷上,将舱门让了开来,那伟丈夫更不怠慢,身子一闪,立将舱门堵上,一面大笑道:“大胆匪类,你既敢直犯御舟,在我神力王面前还打算走吗?”   说着身子一侧,猛伸右掌,一个单掌开碑,又当头劈下,鱼老一见掌风甚劲,忙又闪身避过,一面右手娥眉刺一起,忙又闪身避过,一面左手娥眉刺一起,来找他手腕,那神力王倏又收手,身子一挫,飞起一腿,直向他下盘扫去,如在岸上交手,这一着决难闪避,却无如鱼老连连闪避之下,人已到了船舷上面,神力王足下一着力那船又一侧,不待腿到,便已倒了下去,再被腿风一扫,只听咕咚一声,立即打落江中,这时候,那几条龙船上,立刻起了一片呐喊,全张口大叫着,快拿刺客,鱼老虽被打落,并未受伤,以他水性,如果就此逃走,原不至出事,却无如他原拼一死而来,眼见已可得手,忽被清帝逃去,哪里肯舍,只在水中一滚,便二次又冒上来,那五条龙舟上,单只侍卫便有一二十名,再加上附近二品以上提镇武官也有数员,起初原是措手不及,此刻却全缓过手来有了准备。   加之清帝又传旨要立拿刺客活口见驾,那四面散出去的水师船只,也全集拢了来。一见鱼老二次现身,登时用箭射去,那水师中功夫好的也立即下了水,四面围了上来,虽然鱼老水中功夫极好,又有那一身鱼皮铠甲护身,来的官兵只遇上非死即伤,却无如水底交锋不能持久,终须上来换气,每一现身,那水师船上强弓硬弩立至,加之那龙船已经加速渡江,江上水师便无顾忌,战船愈来愈多,直将数里之内江流截断布了个满,清帝震怒之下又派出了十多名得力侍卫,分头督率官兵,务将刺客生擒见驾,最厉害的是分派了十二枝西洋鸟枪,那东西,只火绳一亮,立刻喷出了一大片铁砂子,真是无坚不入,当着不死也非带重伤不可,鱼老此时,如从江底逃出数里,仍旧可以无虞,但他已经将心全横了过来,打定了一个拼完算数的主意,在那大江之中,觑准水师及搜捕船只,专找红顶蓝顶和穿箭衣黄马褂的官儿下手,那来势既猛且疾,只一被看上,便突然从江中窜上去,远者叉打,近者刺扎,猝不及防,遇上非死既伤,这里方一惊叫,他已得手,纵下江去,又从另一片水面现身上来,虽然他只一人却和鬼怪蛟龙一般,只闹得几乎将一片长江翻腾了起来。那清兵调动船只,大小何止千百条,人数更多,转眼之间,单侍卫和三五品以上武官,便死伤了十多名,看看天色将晚,鱼老也精疲力竭,动作渐缓,这遣派的侍卫当中却有一位姓殷的,外号阴到底,为人武功有限,人却极其机伶,又极工心计,奉旨下来之后,别人全是奋勇当先,打算建这一场功劳,他却一声不响抱定一杆鸟枪,藏在船舱之中,始终不动,简直连头也不伸出舱外,从窗口中,向外冷眼张望,渐渐看出鱼老出手全是挑选高级官儿斩杀,他越发不出头,手中火绳也始终没有亮一下,停了大半天之后,又看见鱼老出水窜纵之势大减,知是时候,连忙唤来一名兵丁,除下自己那顶亮蓝顶子大帽,和箭衣马褂,着那兵丁穿上,立向船头,自己却穿着号衣,装好火药铁砂子,仍旧藏在舱中,命船上水手,摇向中流,来回荡着,果然不久,水声一响,鱼老又从江中窜起,跃向船头,手起一娥眉刺向那兵丁当头扎下,他却闷声不响,就舱中一亮火绳,对准鱼老下三路打去,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火光亮处,栲栳大的一片铁砂子,直向鱼老膝盖以下喷了出来,那鱼老本来赶杀这大半日,气力已经用尽,虽然窜上了船却不十分利落,加之一心要伤那假装的官儿,那一娥眉刺扎下去,正扎在那假官儿太阳穴上,立刻深入寸许大叫一声倒了下去,一见又经得手,正打算掉头再跳下江去,那一片铁砂子已经喷了出来,那鱼皮软甲虽然是件宝铠,但却挡不住由火药打出来的铁砂子,双膝以下,一下中了好几粒,忍不住一声大吼,撒手扔刺也倒在船头上,那殷侍卫更不顾那兵丁死活,哈哈一笑,立刻动手将鱼老拽进舱去,一面动手捆好一面向众水手道:“如今行刺皇上要犯,已被我拿住,你们不许声张,快些将船摇到镇江行宫去,我殷老爷自然重重有赏,如果在我未缴旨以前泄漏出去,那可当心你们的脑袋。”   众船夫闻言,连忙答应,棹船如飞,直向对江驶去,阴到底这一来不由心花怒放,暗想:   “皇上曾有口诏,如能生擒行刺要犯不但官升三级,还有两千两银子赏格,这两千银子不算什么,自己已经是正四品,如果连升三级,那便是从二,水红顶子已是稳准在握,再能外放,至少也是个二品大员,弄巧了皇上一高兴提镇全有分,这岂不是天上飞下来的洪福,再想到从此简在帝心几年一混,遇有军功,那前程更是无量。”这一份高兴简直无以复加,只乐得他和一交跌在九霄云里一般,连忙将鱼老一推大喝道:“你这大胆逆贼,竟敢做此灭门绝户之事,在这大江之中行刺皇上,这还了得,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一共有多少羽党,既已被擒,还不从实招来吗?”   鱼老虽然那两条小腿,疼痛如火炙,却一声不响,闻言大怒道:“你这奴才也配问我,老夫虽然不幸,被你这奴才擒住,只等见了玄烨那老鞑酋自有话说,却无须你这奴才问得。”   那殷到底闻言,知道一定是一位非常人物,不由把舌头一伸道:“你既然这等出言不逊,一定是朱明余孽了,如果实话实说,你殷老爷或可成全一二,否则却是剐罪咧。”   鱼老又大喝道:“无知奴才还不住口,我如怕了你那鞑酋还不来咧。”   接着又冷笑道:“你既将老夫擒住,为何还不献与那老鞑酋,却只噜唆什么?”   正说着,那殷到底虽然打算瞒人,独建这场奇功,却不料大江之上千百只船全在争逐着,哪里会瞒得了,早有好几十条船全看见了,那靠得最近的一条船上,也由一位侍卫率领,那位侍卫姓富,叫富春,原是正白旗人,平日就跟殷到底不合,一见刺客拿住,便首先赶了上来,隔船大叫道:“殷老爷,你这可不对,这刺客是大家围上才能拿住,你为什么一声不响,便把人解走,真想独吞这场大功吗?咱们倒得找个地方说说去。”   殷到底忙从舱中探出头来道:“富老爷,你这话可不对,虽然大家全跟皇上当差,一齐奉旨拿人,不过这刺客却是我一鸟枪打中才擒住,却与各位无涉,彼此全是同僚,你说我没打招呼,那明天我在镇江请客全没什么,要说打算争功,任凭是谁,却全说不上咧。”   那富春闻言不由冷笑道:“你倒说得好听,是你一个人拿住的,要不是大家舍命在这大江之中把他围上,凭你一个人行吗?”   接着又道:“你且慢着,领侍卫大臣端王爷现在北固山下,有什么话,咱们当着王爷说去。”   那殷到底又阴恻恻一笑道:“富老爷,你说话奇咧,围的人多着咧,连带伤废命的全不少,将来如何议叙,那是主子的恩典,至于是谁将刺客拿获的,却又是一件事,便王爷也须说理,这却不是见者有份咧。”   这两下一吵,来的船愈多,几乎全知道刺客业已就擒,一下大小船只全围了上来,殷到底的那条船,转无法前进,只和富侍卫争得面红耳赤,其余幸而未死的侍卫们也全将船围近了,甚至连那负有轻伤的也一跃而起,据理力争,幸而当地驻防将军,和水师统领,全已赶到,一面相劝,一面飞报领侍卫大臣端王爷,请命解围,这才让开一条水路,容殷侍卫将鱼老解上前去。天也全黑了下来。   在另一方面,那鱼翠娘和丁七姑,在那沙洲边上早已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几次打算前来接应,无如官兵太多,几乎满江全是水师船只,却无法露面,依着翠娘早已不顾一切,从水中赶了上来,丁七姑却极为冷静机智,一见那水师箭如飞蝗,又夹上鸟枪不住轰击,连忙拦着道:“以老将军这水旱两路功夫,这些饭桶水师,和那侍卫人等,决难将他困住,如今既未得手,那鞑酋龙舟已经渡江,他如打算退下来也易如反掌,但他却抵死不肯下来,却转以刺杀那些奴才为快,显系已有必死之心,你不见他自从太湖回来,神态大变,前晚哭祭烈皇帝和先灵之后,转趋平静吗?这便是他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决定,此刻我们便上去也未必喊得他转来,如今只有我们从水底赶去暗中维护,却千万不可再向鞑酋露面,大幸能熬到天黑也许可以设法招呼他回来,否则我们如果再一露面,让那水师和侍卫们看出不止一人来,这事便更难说了。”   说罢,忙取两根芦管,设法打通带在身边,二人一同从水中泅向鱼老身边,只远远随着。   藏在水中,却不现身,暗中只用芦管换气,鱼老一被鸟枪轰倒,二人便从水中双双赶来,却无如水中不比陆上,隔得稍远,不出水面,决不会看见,那鱼老固然声东击西,跟踪极难,翠娘丁七姑又不敢露出水面,全是隐身水中穿波而行,一下便离开老远,二人潜身之处,离开殷到底那条船,相距少说也在二三十丈,等二人来得较近,四面已全被船只围上,欲待相救,已是无及,二人索性便藏在那条船的舵下,一面听着动静,一面随船前进,初见那条船被围不前,心方稍安,正在打算如何动手救人,忽然端王口谕一到竟解了围,仍由殷侍卫用原船解送上岸,这一来,那船通行无阻,又直驶而前,天虽黑了,却一转眼便近焦山,二人不由着急,相互一转手式,翠娘先从艄后窜了上去,那条船原是水师中的一条三舱江划,船头上两名操桨水手之外,还有两名弓箭手,四名兵丁,一名弁目,后艄一名舵工,加上那殷到底,除去死了一个兵丁,一共十人,此刻鱼老已被搭向中舱,那殷侍卫已经将窗门关上点上灯,将鸟枪放在一旁,却手按佩刀坐在炕上看着鱼老。翠娘人一上了后艄,先手起一剑,将那名舵工斩了,只因她来势疾如闪电,那舵工连人也没照面,便已丧命,接着将那舵牙一扳,船便斜出去数丈,那船上两名水手,冷不防,几乎全掉下水去,舱中各人也全是一晃,殷侍卫方喝一声:“你们是怎么搞的?”   猛觉船头又是一晃,接着一点寒星,直从舱外打来,不由说声不好,忙将手中佩刀一格,只听铮的一声,一支袖箭已被打落,再看时,只见一个一身水靠的中年妇人,提着一口刀已从舱门抢了进来,那前舱的两名弓箭手和弁目兵丁方待迎敌,那妇人手起剑落,已经砍倒一个,接着手腕一翻,又刺中一人胸膛,一声惨叫又直挫了下去,殷到底心恐要犯被劫,一挺手中佩刀,连忙迎了上来大喝道:“哪里来的贼妇,竟敢来劫要犯?”   那门舱五人,已被砍翻了两个,那弁目方才有空掣出刀来,向那妇人还手,却不料匆匆一刀砍去,人家猛一抬脚,又踢得前面一人斜倒下来,那一刀没砍倒来人,却将自己的伙伴,砍了个脑袋开花,大叫一声,直挫了下去,只吓得他后退不迭,却又不料,还有一位活着的弓箭手,同时也打算夺路向中舱后退,一个舱门不过那么大,两人一挤,竟将舱门塞住,不但这二人全走不了,连那中舱的殷到底,虽然抡刀在手,也无法使出来,正在着急,冷不防忽听背后一声娇叱,项上倏然一凉,接着胁下一麻,便动弹不得,那在舱门卡着的两位仁兄不知背后又来了强敌,在互一用力夺路之下,只听得咯喳一声,那舱门竟被挤倒,双双跌入中舱,再看时,只见一个身穿深绿水靠的少女,正用一柄明晃晃的宝剑架在侍卫老爷项上,这一来,不由更吓得魂飞天外,连爬全爬不起来,原来就这会工夫,翠娘已将舵子缚定,从后艄转了进来,将那殷到底点了穴道,那前面上来的丁七姑一见翠娘忙道:“姑娘你还不快将那两块废料收拾了,招呼老爷,我去看看那两个船夫去。”   谁知掉头一看,那两名船夫,虽然抱着桨,却全抖做一团,直瘫在船头,连忙赶出去喝道:“没有你们两个的事,这也值得吓成这样吗?”   接着抡刀在手又喝道:“你两个只好好听我话说,便饶你不死,否则便全剁下江去喂王八。”   那两名船夫,原也打算纵下江去逃命,却无如已经吓昏了,简直身不由己,那两条腿固然提不起来,便手也扳紧着桨,闻言忙道:“你……你……你……要我们做……什么?”   丁七姑一看,那船就这一刹那,已经在江面上转得横了过来,退向下游十来丈,幸喜时在黑夜,前后船只又离开稍远,并未看出已经出事,忙道:“你两个只将这条船由焦山脚下,绕向上水去,我便饶你们性命。”   那两名船夫,一听连忙抖颤着,依言将船摇了出去,这里翠娘在舱中,也将那弁目和弓箭手全点了穴,再看鱼老时,仍旧穿着那身水靠,反剪着两只手,放在舱板上,连娥眉双刺也在一旁,一连叫了两声爸爸,却不见答应,再一细看,那两条腿上,竟着了七八粒铁砂子,人已连疼带怒,昏厥过去,忙又用推拿之法,相助流通气血,一面低声叫着,那鱼老半晌人方醒来,睁眼一看,忽见翠娘伏在身畔,心知业已遇救,不由长叹一声道:“我已决拼一死,也好见先灵和烈皇帝于地下,你又赶来做什么!须知这种苟且偷生的岁月,便算活上百岁也没有什么意思咧?”   翠娘连忙哭道:“你老人家也不常说,只一息尚存,决不放手匡复大计吗?怎么如此想不开起来,这样轻生涉险,你对得起老师父肯堂先生和各位长老那番苦劝吗?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放着这许多遗民志士,却决不会便让鞑虏安享现成天下,你老人家难道就不能再忍上些时,等着大家举义,再和鞑虏拼上一下吗?”   鱼老虽不开口,那两只老眼里也泛出泪水来,翠娘又替他解开软甲,一看伤势,那一片铁砂子全打在两只小腿上,因是侧面受伤,右腿上几粒全打在腿肚肉上,左腿却有两粒已经深入胫骨,不由把牙一咬,匆匆撕了一块衣服代为裹上,仍将软甲结束好了,一面将殷到底,点开穴道,大喝道:“这鸟枪是你打的吗?还不与我快说实话。”   殷到底一看情形不好,心知已落人手,连忙哀求道:“这枪虽然是我打的,却实在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便将那位拿获,我也没有难为他,还望姑娘饶命,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你如将我宰了,那便全饿死咧。”   翠娘见他一身水师号衣,正冷笑着说:“你这猴儿崽子,也知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便死不得吗?”   鱼老却听得明白,连忙大喝道:“这奴才乃是老鞑酋面前一名得力侍卫,方才我吃亏,便因他改装藏在舱中,暗用火枪所致,翠儿千万不可放过。”   翠娘闻言不由大怒,手起剑落,立将人头砍下,接着连那两名被点倒的兵丁和已死尸首也一手一个提向船头扔下江去,再看,丁七姑正拿刀押着两名船夫,向焦山驶去,外面天上一黑如墨,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只金焦两山一片灯光照耀,便似两座灯山,那江面上水师船只,也时露明灭灯火,那条船正折向上游行驶着,猛见又从对江一连驶来十来只大船,各自掌着灯火高叫道:“前面是殷老爷吗,皇上有诏,着殷老爷火速将刺客解上去,交端王爷讯明复旨,不得片延。”   翠娘不由着慌,深悔将船上官兵全宰了,无法答话,这里一不答腔,那十来只战船已经迎了上来,外面又正是西南风,一面是顺风顺水,一面却逆风上行,转眼便将迎上,那两名船夫,原也水师属下,在七姑监视之下,虽不敢叫,却猛一扳桨将船也迎了上去,这一来两下越发接近,相距还不过二三丈远近,火光之下彼此全可看见,那边来的,原是端王手下两名头等侍卫,还有水师一位参将,率领了两营水师前来迎提要犯,在灯火光下,先见那条船折向焦山外面,转似向上游行驶,已是奇怪,起初还疑不是殷侍卫那条船,此刻一看,船头上抡刀而立的,却是一个身穿黑油绸水靠的少妇,更加诧异,那两名头等侍卫之中,有一位姓施名国梁,原系福建人氏,出身武状元,不特武艺超群,便水中功夫也极了得,一见情形不对,连忙大喝道:“那船上站的是谁,殷老爷现在何处,还不将刺客赶快押送过来。”   一声喝罢,那两名船夫又将船直迎上去,这两下一迎一凑更外接近,那两名船夫之中,有一名竟大叫起来道:“殷老爷已经被女贼杀了,那刺客现在舱内,各位老爷还不快……”   正说到一个快字,七姑手起一刀,已经将他劈下水去,那船也猛然一转,直向下游转过去,顺着江流直下,原来翠娘早在舱中看见势头不对,又挟了鱼老赶向后艄,将舵一转,不管好歹,先抢了上风顺水,七姑见状也抢步向那船夫道:“还不快摇,只稍不听话,我便也一刀劈你下水去。”   说着一插那刀,抢过另一条桨,也拼命向前棹着,那来的船上本来船大人多,又张着帆,哪里肯舍,立刻追了上来,十几只船,分头拦截,那江面上的各船一得讯也围了上来,翠娘一见势头不好,忙向鱼老道:“爸爸还能下水吗?这条船太显眼,如今行藏已露,却无法冲出去咧,你如能下水,姨娘现在船头,我们趁这天黑,也许可以从水中逃走。”鱼老忙道:   “事既已急,只有下水一法,我两足虽伤,手还动得。便死在这大江之上,也比被擒,受那鞑虏之辱要好得多。”   翠娘把头一点,忙向七姑一递暗号,取了一根绳子在鱼老腰间系好,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一面将一对青铜娥眉刺递向鱼老手中,谁知就这一会工夫。施侍卫那条大船已经抢在前面,将船横了过来,施侍卫和会水官兵也全装束停当,船头上挠钩,钩镰枪,便麻林也似的排着,那弓弩手更全引满待发,遥闻一片呐喊之声,都在嚷着:“大胆女贼,还不快将人犯留下,否则一经拿住,便是灭门大祸九族全诛咧。”   七姑一听翠娘在后舱招呼下水,心中已经明白,亦将手中的桨一放,两船已经碰上,那大船官兵又是一声呐喊,早伸出两把挠钩将这条船搭住,施侍卫也抡刀纵了过来,劈头砍下,七姑身子一侧,立刻纵向江中,那施侍卫也不追赶,扬刀便向舱中赶来,张望之下,却不见一人,接着那船上官兵一连纵过来三五个,齐向舱中搜索,却不料全船除了那船夫而外竟不见一人,再向江上一看,虽然满江船只,那水中却是一片黑漆漆的,除波澜汹涌而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将那名船夫押回做一活口,奏明请罪不提。   那翠娘在和七姑打过招呼之后,便将鱼老放下江,自己也跟着纵落,这二人一下水,便深藏浪花之中,正好七姑也到,二人一前一后紧护着鱼老,仍旧逆流而上,先向北岸泅去,鱼老虽然两腿受伤不轻,但他水性极好,不用双足,单只两手也和一条大鱼一样,翠娘和七姑,更加神速,仗着天黑,江上不易被人发现,半沉半浮,不一会便到北岸,又折向沙洲泅去,到得自己船上。   也不过三更前后,更不怠慢立刻扬帆而下,那水师统领和大小各衙门正忙着向行宫请罪不迭。江上虽然有船巡逻,但江面空阔,又在黑夜之间,哪里查得着,竟被趁着顺风顺水,开出五六十里,一等天明,便已转入内河,向太湖驶去。   在另一方面,那扈从各大臣和江南总督、巡抚、将军等大员心均惴惴不安,深恐圣怒不测,必至降罪,谁知等到深夜,这位康熙老佛爷忽然传出旨来只命将死伤人员具报,从优抚恤,不但未曾降罪,并着各衙门不许声张,更不得因此骚扰附近老百姓,第二天仍旧巡幸各名胜如常,便如没有这回事一般,各人虽然深感圣恩浩荡,但全怀着鬼胎,又不敢懈怠,到后来,还是一位圣眷方隆,极其宠信的满洲大臣,实在按撩不住,背人一问,康熙帝不由大笑道:“如今三藩平定未久,海疆也才初靖,表面天下澄平,实际人心未必全附,仍怀反侧也在所难免,这等行刺谋逆之事,如果传说出去,不特骇人听闻,亦且令反侧者心更难安,一经穷追,也许更酿巨变,即使不然,如果刺客久久不获,也适足以更张凶焰,所以转不如将此事暂且搁置,只饬令当地督抚,暗中严加查缉,不令漏网便行了。而且这等不逞之徒,仅只一人便敢于警卫森严之中直扑御舟,连伤多人,事后亦只两个女子,便能将已获要犯救走,这些人均必形同鬼物,来去如电,也令人防不胜防,如果淡然置之,他们因为一击不中,势必远扬他去,倘若追究得紧,也适足以逼使再生枝节,岂不更从此多事。”   接着又哈哈大笑道:“君临天下者,自与匹夫恩怨不同,非常之事,岂可以常理来论,这却不是你们能知道的咧。”   说罢,竟从此更未提及,那位满洲大臣才知道皇上的深谋远虑所在,这事虽然就这样淡然置之,除江南督抚暗中受了严旨申斥,并限期缉拿归案而外,却将一个人吓得几乎昏厥了过去,那便是江南织造曹寅,当时他原也在那御舟之上,鱼老穿着那身宝铠,虽然难见真面目,但那口音却听得极熟,一经出事,便知定系鱼老无疑,事后再一听那救去刺客的是两个女子,一问面目,有一个又和翠娘一样,这一来,已是吓得他魂飞天外,偏偏康熙皇上,对旁人并未深究,有的还温语有加,对他却召见于密室之中,一见面便冷笑一声说:“朕因有你在江南,各事全了如指掌,所以才放心南巡,谁知一路无事,到了此地,转使朕险罹不测,你所司何事,自问又能对得过朕吗?”   这一来更吓得他只有免冠叩头,连称死罪的份儿。   康熙帝却寒着龙颜又冷笑连声道:“联因你历年以来,当差尚属谨慎,所以信任不疑,谁知你却因此放着正事不办,转向各皇子讨好,即以上次周浔了因等人之事而论,如非十四皇子与四皇子均各尚能识大体,岂不令他弟兄参商,更误大事,你不过以为朕对十四皇子稍加宠信,竟敢使出这等伎俩,岂非该死。”   曹寅一见问及这个,更加恐惧,连碰响头,崩角有声,只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接着又道:“那是奴才该死,并不敢有意讨好十四皇子,其实周浔了因等人本非安份之徒,只因四皇子能接之以恩才被感动晋京,奴才决不敢妄言,还求皇上明察。”   康熙帝仍旧沉着脸又道:“你既说这些人靠不住,那么这次的事,是否与这些人有关咧,朕闻得这江南一带,颇有乱法犯禁不逞之徒,有的外面竟是蔚然人望,实多心怀不轨,仍以不忘朱明为号召,甚至黄冠缁流之中,也尽多此辈,你还须更加留意才好。”   曹寅极善窥主子气色,一闻此言,便知一时决无加罪之意,忙又碰了两个响头道:“奴才谨遵圣命,决定留心访查,只这些人稍蓄异志,必当据实奏闻。”   康熙帝一点头又道:“那昆山顾炎武顾肯堂弟兄目前还安份吗?”   曹寅又道:“据奴才访查,这二人均久已不在原籍,闻得那顾炎武确实已死,便顾肯堂也有多年没有回来,至于他在外面是否安份,奴才却不敢说。”   康熙又点点头颜色稍霁道:“此事限你在朕未回京以前,须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来,究竟这刺客是谁,有无主使,羽党是谁,全须调查明白,据实奏闻,朕自可不究既往,仍有赏赐,否则那便难说了!”   曹寅闻言,又叩头谢恩退了出来,正怀着满腹焦愁,谁知才到城内寓所,一进门便见家人曹升禀道:“方才大人到行宫去,便有一位老爷赖着不走,一定要见,奴才回他大人蒙皇上召见尚未回来,他竟说是大人故交非见不可,并且说一路远道而来,已将盘川用尽,连宿店全无法住,立刻命奴才安排上好酒席替他接风,便下榻在这公馆里,奴才因他说得极熟,这两天随驾扈从南来的大人老爷们又多,已经备酒在花厅款待,还请大人快去才好。”   曹寅正在烦闷,一面向内走,一面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曹升忙道:“这个奴才也曾问过,无如那位老爷脾气非常之大,奴才才问得一声贵姓台衔,他便瞪圆眼睛说:‘这是何等机密大事,岂是你这奴才能问得的。’接着又说:‘便大人回来,也必令左右回避才能畅谈。’所以奴才不敢再问得。”   曹寅不由大怒道:“一个人的姓名又有什么好机密得,你为什么不问清楚便把人留了下来,如果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光棍,也款待他吗?”   说着,已经转过大厅,快到花厅,曹升忙又抓下帽子连声称是,接着躬身道:“这位老爷委实口气大得很,奴才又因北京来的人多,所以没敢得罪,大人一见面便可明白,果真是蒙吃蒙喝的光棍,奴才自应捆送到捕厅去,还怕不让他好受。”   正说着,忽听那花厅上一阵哈哈大笑,接着一个人莽熊也似的直闯出来,大嚷道:“曹大人,你这人怎么这等言而无信,在京之日,早约得好好的,只俺南来便须相伴畅游各地,至少也得来上个平原十日之欢,为什么俺今天长途跋涉南来,你倒离开白下到这京口来,这该罚多少才对。”   曹寅一看,只见那人科着头,拖着一条油松大辫子,阔额广颐,鼻子上架着一付玳瑁墨晶宽边眼镜,一脸络腮胡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罗夹衫,外罩玄色夹纱马褂,只可惜却油污满襟,下面一双薄底快靴,也尘土狼藉,还破了两个窟窿,正是十四王府的上宾程子云程师爷,忙一拱手道:“程兄是什么时候来的,真想煞兄弟咧?”   那程子云又一摘眼镜也一拱手大笑道:“俺这不速之客,来得可真不近,从北京城内出来,先回了一趟家,简直席不暇暖,又赶到江南来,却没想到俺到了南京,你因圣驾已到,又赶到此地来。”   接着猛一握手又道:“你真把俺害苦了,如非俺略有急智,还几乎将俺阉了个吴市吹箫咧。”   曹寅不由愕然道:“此话怎讲,兄弟虽然失礼,怎么又几乎害了程兄咧。”   程子云又将眼镜带上,一摸颔下虬髯大笑道:“这一档子事,是一件极好的下酒物,足下虽然不在尊寓,却喜尊管解事,已经备好酒肴,我们且边饮边谈不好吗?”   说着不由分说,反客为主,一把便牵向花厅,入座先飞过一大杯,又笑道:“俺这次南下本为了王爷一件大事而来,临行之际,马匹衣服之外,也曾领得千金旅费,却没想到俺因几年没有回家,顺便回去看了一趟,却将那千金散尽,勉强卖了鞍马行囊,才够到南京,俺本打算,只遇着你便有办法,却不想,一去便扑了个空,偏偏府上那些管家,又不如这位尊管能识人,只回了个大人已到镇江来,便将俺挥诸门外,固然来的路费没有,便连食宿也无着,那南京城虽大,俺却找不着一个熟人,偏俺这肚子又不争气,越是着慌,他越是告急,幸亏俺情急智生,找了个僻静地方,将内面的衣裤短衫全脱下来,向长生库内一送,这才医好了肚皮,又将余资到下关,搭了一条船到这里来,人家虽言明在前不供伙食,俺没奈何也只有答应,所以一到这里,只好向这位尊管告急,幸而他还有些眼力,将俺留了下来、又给备好酒菜,才得一饱,你看,你这不是把我害苦了吗?”   说罢,又向曹升哈哈一笑双手一拱道:“二爷,你这一饭之恩,俺将来是必报的。”   这一来,只吓得曹升请安不迭,一面道:“程老爷既是敝上至交,奴才当得伺候,您这一来不折煞小人吗?”   曹寅不由双眉一皱道:“程兄怎么对一个奴才也狂态毕露起来,您虽一时游戏,他却如何当受得起,既奉王爷之命而来,暂住敝寓无妨,便须衣履川资小弟也当略尽地主之谊,但请饮酒便了。”   程子云却正色道:“曹兄错矣,俺这一揖,其中委实确有极大道理,也出于至诚,却非故作偃蹇之态咧。”   说着站了起来,一掀长衣,露出一双精赤大腿又道:“您瞧俺委实连裤子全当掉,这却不是假的,他如果再像南京那些尊管,当俺来打秋风挥诸门外,那俺便只好连马褂长衣全送进长生库去以求一饱,岂不令俺落魄市上,此不可不谢者一也,世人皆以俺为狂,甚至虽士大夫亦不免见鄙,他却能独具慧眼,代主延宾,识英雄于未遇,此不可不谢二也……”   曹寅不等说完便笑道:“算了,您别再说下去,先请入座,我还有话须和您商量咧,再说下去,那便成了他年您这东鲁狂生传当中的警句,我们还是留以有待,且说正经的不好吗?”   程子云又一捋颔下虬髯,把脑袋一晃道:“你且慢打断俺的话,还没有说完咧,俺就因为他这种种,决非常人之所能及,所以才有这一揖,不但俺在所必谢,便连你这主人也须对他作上一个揖才是。”   曹寅不由笑道:“岂有此理,你谢他也还罢了,我为什么也要谢他,这不胡说吗?”   程子云忙又连晃脑袋,一面坐下,又道:“你有这样贤纪纲而不自知,照理就应该先罚三大杯才是,须知如非有他这么一来,那你便枉有好客之名,未免慢士了。”   说着又向曹升大笑道:“如非因为有你这未能免俗的主人在座,便须先和你痛饮一场才是,这一来只好容诸异日了,你别瞧俺,穷得连裤子都当掉,这是一时坎坷,老实说,俺便现在也是一位王府上宾,他年一旦豹变,这千金报德是一定的,却不会让淮阴侯笑人咧。”   曹升方在暗中笑得肚子痛,连称不敢,曹寅却忍耐不住看着他一使眼色道:“程老爷向来是游戏惯了的,你却在这里看什么,还不快与我去吩咐厨房重行做几样清淡可口菜,再向帐房说一声,先取三百两银子来,就便再领些银子到估衣铺替程老爷购办衣服铺盖去。”   曹升连忙请安称是退了下去,又吩咐值厅小厮,将残席先撤下去,重取杯箸,设上座头,曹寅等他走后,忙又屏退左右,一皱双眉道:“程兄来得好,你知道此间已经出了大事吗?”   程子云不由一怔道:“什么大事?是那鱼翠娘父女已乘圣驾南巡,弄了什么玄虚吗?那可惜俺又来迟一步咧。”   曹寅也不由一怔,接着道:“程兄已经听见那老海盗行刺圣驾的消息吗?这却真的不得了咧。”   程子云猛然一拍桌子道:“果然不出俺所料,这丫头已经做出事来,只可惜小辣椒那浪娘们将俺缠了半个月,要不然俺如早来,便不会有这事咧。”   曹寅不知所以,被他一下拍得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程兄难道真的早已料定这老海盗父女,要来行刺吗?那为什么不及早拿下,这小辣椒又是谁咧?”   程子云不禁黑脸上有点发烧,搭讪着,捋着虬髯哈哈一笑道:“那丫头居心叵测,俺确实早已知道,所以请准王爷,亲自南下,便也为了此事,却没料到阴错阳差活该出事,偏俺因为多年没回家,不得不顺道一省祖宗邱墓,以致耽误了几天,却被他做了手脚去,这却又须大费一番心思咧。”   原来那天翠娘当着若干权贵向允题告别之后,程子云便早已料定翠娘所以当众露面,必定另有用心,起初还以为在京中要出点花样,暗中便多方加以戒备,及至探得鱼老父女真的离了北京,又料到他父女也许乘着康熙帝南巡沿途出事,更因江南诸侠尽入雍邸网罗,其中必定藏着一件大事,所以和允题一商量,决定亲自到南边来看看,就便设法应付,在他初意以为翠娘父女已和雍邸打成一片,如行刺得手,雍王也必得在北京乘乱夺储,所以一路急急南来,却没想到暗中跟着鱼老父女南下,到了德州,鱼老因为访那雷春庭,起早换了乘船,竟然把人跟丢了,因此又心料鱼老父女一定藏身德州,打算便在德州下手,直忙得他赶紧专人回京,呈明允题暗加戒备,谁知空忙了一阵,却毫无动静,转闹得他兴致索然,幸而他在山东方面江湖朋友和官方均有熟人,再一打听,才知鱼老父女久已南下,这才又赶向江南,但因计算巡幸日程为时尚早。既到家乡,回去看看尽有余裕,便又回了一趟家,却没想到这一回去,亲友全因为他是一位王府上宾,酒食应酬闹了个欲罢不能之外,偏又结识了当地一个土娼小辣椒,将他迷了一个神魂颠倒,简直视为生平唯一红粉知己,甘为情死起来,不但把所携千金川资用了个尽,便连马匹行装也几乎全完,幸而那小辣椒到了他床头金尽,也放松了一把,他这才想起正事,又拼当到南京去找曹寅,偏又没有遇上,真的把内面衣裤卖了,方能到镇江来,所以情急之下,不由吐出小辣椒名字,但任凭他再放荡不羁,当着曹寅,这事终说不出口,只好含糊其词,曹寅也不便深问,只有将出事经过,和皇上着落在他身上访查刺客来历下落的话说了。程子云一偏脑袋沉吟半晌道:“你既久在江南,这里情形一定很热,那鱼家父女平日交往,和来去地点一定知道,何妨且告诉一个大概给俺,容俺再借箸代筹如何?”   曹寅又将前此得遇鱼老经过一说,程子云听罢,捋着虬髯想了好半会,猛一拍案道:   “这事我已料定,既如此说,那鱼家父女一定和了因等人是一鼻孔出气,说不定,此刻便藏在那寺内,你只着人先将那寺中详细搜查一番,也许便有着落咧。”   曹寅摇头道:“这事还用你说,那金山大小各寺,皇上说不定全要巡幸,不但久已搜查过,便现在也全有人守着,哪有丝毫音讯,这不是白说吗?”   程子云又搔搔头,想了想道:“那你打算如何复旨咧?”   曹寅苦着脸道:“我现在担心便在如何复旨,又愁着皇上如果知道这事是鱼家父女做的,不但我说不定落个什么处分,便十四王爷也很难说,程兄素有智囊之称,这事你还须有以教我才对,否则那便真不得了咧。”   程子云也不由捋着虬髯,默然不语,那家人们却已又将酒肴送上,那曹升也将三百两银子取来,曹寅忙命将那银子交给程子云,一面道:“这点银子,程兄权且收充零用,将来特有行期,程仪自必另送。”   说着,一面又催曹升去买办衣服铺盖,程子云笑着,只取过一封,放在桌角上,推开那两封道:“你此间既有帐房,不妨先将这二百银子存在帐上,等俺要用再取,如今俺只孑然一身,却无法存放咧。”   说着觑得左右无人又笑道:“俺方才已经稍加筹划,定下替你和王爷解脱之策,但有一项未决,只等此事打听明白,便有法让你复旨,你却不须这等愁眉苦脸咧。”   曹寅忙道:“程兄既有善策,何妨先行见示一二,也教小弟放心,如依我窥测,皇上圣虑所在,却不易以空言应付咧。”   程子云又摇头晃脑,左手捋着虬髯,右手向空中画着圈儿道:“这等大事,岂能对皇上以空言入奏,俺说的便是须有根有据,脚踏实地说话咧。”   接着又大笑道:“幸而俺这东鲁狂生赶来,否则此策却不是你这老儿所能想到的,这却不是区区三百银子可以算数的,我们还须另讲才好!”   曹寅见他说得手舞足蹈,唾花飞溅,忙道:“只程兄能有法子令我复旨销差,我便千金也在所不吝,你何妨先说来大家商榷商榷不好吗?何须先在这谢仪上计较,再说,这其间还碍着王爷咧,你好意思吗?”   程子云闻言,又正色道:“你这老儿真的以为俺想借此勒索吗?须知俺程子云却不是这等人咧。”   接着又笑道:“俺方才的话,其实也只一时游戏而已,当真还要你谢仪吗?不过闻得你这老儿,向多内宠,颇极声色之好,少时只能选上两名送俺这便行咧。”   说罢又取酒鲸吸,却不再谈此事,曹寅见他狂态可掬,又素闻得他在十四王爷面前是个言听计从的策士,有时也真有两手,自不敢得罪,只有又忍着气也笑道:“别的我不敢说,这江南佳丽还不难罗致,只程兄能为我善筹妥策,我包你载得美人归去便了。”   说着,便提高了嗓子叫了一声“来呀”,那厅外一声答应早走来一名干仆请安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等全在外面伺候。”   曹寅笑了一笑,招来附耳数语,那干仆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接着又向程子云道:“美人少时就来,你这妙策却如何咧?”   程子云却看着他说道:“这事容易得很,你只将这鱼家父女来历据实奏闻便行了。”   曹寅不由失声道:“说了半天,原来你却是这个馊主意,要能这样,我在皇上严旨责询的时候早说咧,还等你说吗?”   程子云闻言哈哈大笑道:“这是有功无罪的事,你为什么不敢说,你怕以前有过来往,那丫头又曾到过十四王府,俺却不怕,这事只须换上一句话说便行了。”   曹寅忙道:“换句什么话说,你须知这是向皇上奏对,只字之差,便祸生不测,却不能和我们说话可比咧。”   程子云又擎着酒杯笑道:“俺也知道奏对是一字错不得的,更知道你曾和鱼家父女来往,十四王爷也曾招那鱼翠娘去过,可是了因和那白泰官一同在鱼家父女船上,是你亲目所睹,那了因等人和伍家父女北上也有证人,那马天雄更曾在姓鱼的船上养伤多日,如今姓鱼的既谋逆行刺,那了因、马天雄和周浔等人,自然难逃同谋之嫌,这些人又均曾出入雍邸,和那年羹尧私宅,如今姓鱼的既然在逃,只皇上着雍邸和年羹尧将人交出不就行了吗?那周浔了因等人,在雍邸是曾经奏明过皇上的,便想赖也无法抵赖,任他圣眷再隆,这谋逆大案,皇上决无轻易放过之理,不愁攀他不倒!只雍邸一倒,年家父子也必随之获罪,说不定连吃饭家伙也难保,在王爷固然去了一个极大劲敌,如果王爷有那么一天,便在你岂不也是奇功一件,他还能着你老干这江南织造吗?”   曹寅思索半晌又道;“如果据实奏闻,雍邸自难免获谴,不过此事,皇上也许知道,鱼家父女前曾由我为十四王爷罗致,如今竟出这等逆案,却恐因此不免落个两败,却如何是好咧。”   程子云也沉吟了一会道:“此点俺也料到,不过皇上决不会疑心此举出于十四王爷指示,更不会说你主谋,如今只能查获那鱼家父女下落,便有法可想,俺才初到,一切不熟,待等明天再详细访查一下,便可决定,方才俺不是说尚有一项未决定吗?那便是为了这个咧。”   说罢又大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且把心放宽,全有俺咧,从现在起,你却不许再提此事,好在皇上不是着你立刻复旨,尽可从长计议,少时那美人一来,再说这个,便未免令人败兴咧。”   说罢,竟飞过一大杯来,曹寅虽然怀着鬼胎,也强解愁颜陪着,不一会,那干仆便携了两妖娆女人进来,程子云一看,那第一个一身淡藕色衣裤,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长长一个瓜子脸,额上留着一排刘海短发,头上梳着一个大苏州髻子,一进花厅便慢启朱唇笑道:“闻得当今皇上圣驾南巡,各位大人接驾还来不及,你老人家,还有工夫叫我们来伺候吗?”   说着便行下礼去,那后面一个却只有十五六岁,一身桃红衣裤,头上却梳着一条油松大辫,前面也是短发覆额,却生就一个银盆似的小圆脸儿,只抿嘴微笑,跟着前面一个也磕下头去。   曹寅等她们拜罢起来,便先向程子云道:“这两个全是此间闻名尤物,那长脸体态轻盈的,叫吴莺莺,那小香扇坠儿叫苗玉燕,她还是一个未经梳拢的小姑娘,程兄如果合意,便请先来个玉燕投怀如何?”   接着又向那苗玉燕道:“这位是北京十四王爷面前惟一红人,程子云程大老爷,你伺候好了,我少不得重重有赏。”   那程子云虽然在王府混了好几年,风月场中也到过不少次数,但因生长山东,所见无非北地胭脂,几时曾亲近过这等江南佳丽,不由一推那副大玳瑁边墨晶眼镜,先将二人上下看了一个饱,接着哂的一声,咽了一口馋唾,连声赞好,竟一把拖了那苗玉燕坐向膝上,调笑起来,玉燕因为曹寅说是王爷面前红人,也曲意奉承,娇笑连声,那吴莺莺却只斯斯文文的坐在曹寅身边,唤过跟来的龟奴取过一面月琴,弹着唱着,程子云名花在抱,正在得趣,却不料那苗玉燕在他怀中一阵搓揉,纤手微按之下,竟触着他那条精赤着的大腿,再一看,这位老爷竟没有裤子,饶得是个雏妓,也不由红着脸挣了起来,他却和没事人一样,转大笑道:   “你这怕什么,俺因浴罢才起,便被曹大人扯来,以致忘穿内衣,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说着,仍旧扯着人家不放,却好曹升已经买得衣服铺盖来,他这才入室,不管合身与否,先将那身内衣胡乱穿上,又扣好外衣马褂,匆匆入席,只闹得两名妓女和跟来龟奴,无不匿笑,他却毫不在意,等酒罢二妓去后,一看天气尚早,便取了那一百两银子揣在身边,向曹寅道:“俺这人向来性急,这就先行出去打听一番咧,你只命人将俺铺陈设好,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咧。”   说罢便告辞出门,直向江边而来,却没想到,才一出城,便警卫森严,那向金山去的路上,全铺上黄沙,断绝了行人,经一打听,才知康熙帝正在巡幸,没奈何只得又向北固山下走去,不一会到了焦山对岸,正是曹寅所说鱼老泊舟之处,却不见有什么船只,只岸上远远的有一处兼卖杂货的小酒店,连忙踅了过去一看,只见那店中冷冷清清的,并无顾客,所有四五张桌子全空着,只有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孩子敞着怀在喂着乳,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店外滚着钱玩,正待进店坐下,谁知那妇人却先说道:“客官是打算吃酒吗?对不住请远走一步到那城内去吧,我们这小店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吃食,近来因为皇上圣驾南巡,江边全戒了严,更加没预备什么,再说,我们当家的已经进城有事去,也无人伺候,你就多担待些吧。”   程子云忙道:“俺并不专为吃酒而来,只因此间有一位姓鱼的是俺朋友,曾约泊船在这江下,适才来访,却没看见有什么船只,大嫂知道他那条船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那妇人连忙摇头道:“这江下往日停泊船只极多,我也不知道谁姓什么,如今圣驾一来,便有船也开走了,你却向哪里打听去?”   程子云不好再问得,正在预备掉头回去,那滚钱的孩子,忽然把头一抬道:“你问的是那鱼老伯伯吗?他老人家……”   正说着,那妇人慌忙喝道:“三毛,你这孩子胡说什么,那老伯伯虽然靠打鱼为生,人家何尝姓鱼来,外面这大江风,你还不进来,当心我老大耳刮子打你。”   那孩子吓得又把话咽了下去,程子云却又涎脸笑道:“大嫂放心,俺决不是歹人,委实有朋友约在此地不容不问—声,你何必这样责备孩子,要吓了他不也不好吗?”   接着又笑道:“俺是一个异乡人,特为访友而来,好歹你告诉俺一声便也走咧。”   那妇人看了他一眼道:“委实我们不知道谁姓鱼,你却教我告诉你什么咧?”   接着又道:“我们虽然是小户人家,不讲什么,男女到底有别,我当家的不在家,更不便多说,客官还是先请便吧。”   说着,一手牵了那大孩子,一手抱了小孩子,竟向店后而去,这一来程子云再也站不住,只有回头走去,谁知才走不上三步,忽听后面有人嘟囔着道:“谁要找人,我可是这儿的一个地理鬼,只有名有姓,决不会不知道,那孩子却知道什么。”   再掉头一看,却是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丐,一手拄着一条竹杖,正弯着腰在后面走着,程子云忙道:“你这里很熟吗,那好极了,俺正要打听一位姓鱼的,你知道吗?”   那老丐却把头一抬道:“你问谁?”   程子云忙道:“俺问的是一个姓鱼的老头儿,你知道吗?”   那老丐却摇头道:“你问姓鱼的,却干我老人家什么事,那你去问姓鱼的吧。”   程子云不由焦躁道:“你不是说你是这一带的地理鬼谁都知道吗?因此俺才问你,为什么又推不知道咧?”   那老丐却怒道:“谁告诉你不知道来,我老人家既不受谁的管辖,又不是谁支使的奴才,你也活了这么大岁数,既然有事要问我老人家,能连个称呼也没有吗?”   程子云这才知道人家是嫌他莽撞失礼,不由也有了怒意,但一看那老丐,年纪虽然已在七八十岁,又是一身破衣,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和寻常老人绝不相同,心中一动,连忙忍下怒火,转一拱手道:“老人家不必见怪,方才是俺一时疏忽,诸多失礼,还请原宥。”   那老丐只淡淡的把头一点道:“你既知道也就算了,我老人家这大年纪生也生得出你几个来,难道还计较你不成。”   说罢拄杖径去,程子云忙又拦着道:“你老人家慢走,俺还有事求教咧。”   那老丐道:“话既说完便算了,我已说过不计较,你还有什么求教得,我是一个老叫化子,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你咧。”   程子云心中越发明白,知道那老丐决非常人,弄巧了也许就是鱼老一类侠隐,忙又笑道:   “你老人家真健忘,方才俺不是问你一个姓鱼的吗?你老人家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咧。”   那老丐看着微笑道:“天下姓鱼的多着咧,你找的是谁,且说出来我老人家听听看。”   程子云忙又道:“俺找的是那曾任前明水军偏将,鱼跃龙鱼老将军,你老人家知道吗?”   那老丐又笑道:“你找他做什么,这鱼老头儿我倒认得,不过这老东西自己仗着曾做过大官,目前虽然已经换了朝代,做了老渔户,官腔仍在,除了他昔年几个老友而外,却不大理人,你既打算找他,也是他那些老友吗?”   程子云得风便使,忙道:“俺正是他昔年极其相契至友,你老人家只管告诉我,他现在何处,便行咧。”   那老丐又将他上下一看,咂着嘴道:“你不像那样的人呀!这却冒充不得咧。”   程子云忙又正色道:“我的确是他的朋友,焉有冒充之理。”   那老丐却哈哈大笑道:“这就奇咧,这鱼老头儿,生平别无他好,就专一酷好男风,喜欢的只有当兔崽子的小伙子,难道你真是此道吗?凭你这副尊容,我老人家却不敢深信咧,果真如此,那老头儿也算是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了。”   程子云一听不由心头火起,再也按捺不住,双掌一分大喝道:“你这老王八竟敢戏弄于俺,是识相的,快将那鱼壳藏身何地说了出来,俺还可饶你,否则便不用怪俺程子云,连你一齐拿下咧。”   那老丐闻言又大笑道:“我是问明在前,你自己直认不讳是个兔崽子,这能怪得我老人家吗?凭你要想拿人,那还未免嫌太差点劲儿,当真你要找你那老头,他现在太湖浴日山庄,你不会去吗?却缠着我做什么,我老人家却没有沾着你什么便宜咧。”   程子云愈怒,劈面便是一掌劈去,那老丐只滴溜溜一转,便到了他身后,猛伸中指在他屁股上抠了一下,接着又道:“我真没有想到,堂堂王府上宾,名震京华的东鲁狂生,却是这么一个玩艺,这也就真难说了。”   程子云猛一掉头,一个霸王进酒,一拳又向那老丐颔下打去,那老丐身子一侧,让开那一拳,乘势一伸手,疾如闪电,在他脸上又摸了一下笑道:“要依你这两手狗儿刨,我老人家本非管教管教你不可,可是我的手重,你的骨头嫩,真要那么一来,那鱼老头岂不心疼,反正你是干这个的,摸摸抠抠也就算咧。”   程子云没想到那老丐手脚这快,那一下被摸个正着,只觉得颊上一片腻腻的,连忙纵开,也用手一摸,却是一片黄厚浓痰,这一来,只激得无名火起,恨不能立刻将那老丐打死方泄心头之恨,勉强抹去那一片浓痰,双掌一分,便待又动手,再一看,那老丐就这一刹那之间,已经向西边江岸走出去四五丈远,连忙赶去大喝道:“你这老王八休走,是好的留下姓名来。”   那老丐猛一掉头,又笑道:“你赶我做什么,我老人家不比那鱼老头儿,却不喜欢这个调调儿,你便再想巴结也是枉然,再说我和鱼老头儿是好朋友,也犯不着为你挨骂呀。”   说着,那足下便似云飞电掣,转瞬不见,程子云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心中方想那开小酒店的妇人和孩子一定知道底细,也许可以在她身上问点线索出来亦未可知,但人家既不答腔,自己又非公门番役,也无法强行询问,只有闷着一腔怒火,仍旧回到曹宅,方才坐下,一摸那一大封银子却不见了,不由又是一怔,再摸那口袋时,却多出了一张纸条来,上面大书着:“足下志在功名,而仆等则心怀故国,彼此尽可各行其是,必欲以孤臣烈士颈血,以遂足下之愿,则仆等惟有相迟于具区之滨,东鲁狂生其有意与江南野老一角雌雄乎?”   旁边又另注着一行小字是:“野店细民本与仆等无涉,但恐足下累及无辜,故取百金,遣之他去,仆性鲠介,贫且为丐,苟非其份决不安取,用特奉闻。”   这一来只将一个狂放不羁,自视极高的东鲁狂生闹得目瞪口呆,坐在那花厅之上,越想越不是意思,正打算立刻就回北京城去,猛见曹寅缓步而入,满面笑容拱着手道:“程兄真是料事如神,小弟钦佩无已,特来申谢,但事尚未了,还须再行为我筹之才好。”   程子云正在沉思,却没想到曹寅忽来,闻言忙道:“曹兄难道真的已经将鱼家父女的事据实奏闻吗?”   曹寅大笑道:“小弟本不敢这等做法,既承程兄之教,思维再四,也觉为人臣子,决无上欺君父之理,所以依程兄的话全向皇上奏明了果然圣恩浩荡,非但没有见罪,并蒙温语有加赏给班指朝珠,一切实出程兄之赐。”   接着又悄声道:“瞧这情形,皇上也许非有密旨切责雍邸交人不可,您那第一着棋已经算对了,不过皇上圣谕,那鱼家父女,一时决难远去,定必仍在江南藏匿无疑,如果有人查获,不论文武官员,全照原来品级,升三级叙用,我知程兄蒙王爷延入神机营,已有四五品前程,这却是一条捷径咧,您如此刻能因此案巴结一个二三品,便算是一个虚衔,将来王爷一旦龙飞九五,您还怕不是出将入相,这却不可错过咧。”   程子云闻言,猛又哈哈大笑道:“这等异路功名,俺倒不在乎,只曹兄不对俺这东鲁狂生加以鄙视便行咧。”   接着又用手一拍曹寅肩头笑道:“俺这料事总算不太错,你却如何谢俺这东鲁狂生咧,方才那玉燕儿,俺倒很对胃口,她对俺也略有意思,你既许过愿,还宜设法见惠才是。”   曹寅也大笑道:“原来你竟看中了那小妞儿,这倒容易,只你能将这鱼家父女下落探明,我决替她赎身,双手奉上之外,还倒赔一副上好妆奁,送到北京去,但你有这把握吗?”     第二十一章 奇士的厄运     程子云连忙一拍胸脯道:“曹兄当真吗?如今这鱼家父女已在俺这夹袋之中,只俺却非番役捕盗官兵可比,查明下落,那是现成,要让俺去动手拿人,却恕难应命,只你说话算数就行。”   曹寅不由一怔,暗想这怪物倒也真有一手,凭这许多衙门暗中查访,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刺客姓名来历全没能摸清,他来才只半日,即便说这大话岂非怪事。想着忙也笑道:“程兄东鲁名士,钤阁上宾,焉有亲自捕盗之理,只足下能将那老海盗父女下落探明,小弟自当密奏皇上,着本省督抚派人前往捉拿,至多由程兄主持其事而已。”   程子云又摇头道:“何物江南督抚,他们派人前往拿人,却由俺主持其事,那俺这东鲁狂生,简直成了戈什哈咧,如果真的由俺承办此案,至少也得由皇上特旨钦派,统率御前侍卫才行,否则却干俺底事,俺也犯不着咧。”   曹寅不由越发暗笑道:“哎啊,由皇上特旨钦派,那你不成钦差吗?亏得你还说是至少,万一至多又是什么咧?”   程子云又一捋虬髯笑道:“俺本来说明在先,只查明那鱼家父女藏匿之处,却没允你拿人,你既至多让俺主持其事,俺便只有至少让皇上特旨钦派咧,这能怪得俺吗?”   曹寅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你不出面下手拿人也无妨,只将那鱼家父女藏匿之处,告诉我也是一样。”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如只要他父女这藏匿之处,这便好办,你只假俺十口,俺便还你一个确实所在,但那小玉燕儿,你却须在这期间给俺弄妥,俺却就喜欢个钱货两交,概不欠帐,你可别误事咧?”   曹寅忙道:“原来说了半天,你还要期以十日才能探听出来,玉燕那丫头至多不过千金身金,只我和她那假母一说便行,你如所言不实,却又该如何咧。”   程子云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说,你别老不放心,俺且略露端倪便了。”   说着,便将沿江查访所遇约略一说,曹寅不由一怔道:“这太湖向来就是一个盗窟,水天空阔,加上岛屿星罗棋布,港叉纷歧,如果那老海盗真的藏到那里去,要想拿他那便难了。”   程子云又大笑道:“俺原只说告诉你下落,却没有说拿人,便也为了这个,我们是交代分明,你却不可因此赖帐咧。”   曹寅道:“程兄但放宽心,这一姬之赠,我还不至便要赖帐,不过,那开小店的女人既已在逃,那老丐又不知去向,这徒托空言的话,我却无法入奏,程兄如果有心相助,还须妥筹善策才好。”   程子云又沉吟半晌,猛然一拍大腿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俺决定亲自到那太湖去走一遭便行咧,只是俺一人其势未免太孤,再说,那湖面上是玩水的地方,俺对此道虽也学过,却不甚利落,现在却须用你方才说的话,还得派上俩得力的能手,随俺调遣才行。”   曹寅忙又笑道:“程兄真乃今之奇士,此间大小衙门以及水师将弁,扈从文武百僚,何止万人,出事以后,皇上虽然严禁声张,不许因此扰民,但谁不想建此奇功,却没有一个能稍得线索,想不到程兄微行只一出去,便将去处查出,更愿亲临虎穴,此岂常人之所能及,既如此说,如果须人差遣,小弟自当竭力设法襄助,至于那玉燕,只等擒得刺客回来,便是佳期,还望多多着力才好。”   程子云倏又颜色一整道:“你又错咧,俺虽不肖,却不会为了一个烟花贱质便尔甘受足下驱使咧。老实说,前言只是一时相戏而已,俺之所以不辞长途跋涉,奔波南下,却是为了王爷既以国士待俺,不得不以国士报之,此去,也只为了能将那鱼家父女拿住,便可将雍邸和年羹尧一齐攀倒,替王爷去一劲敌,却说不上便为声色货利所动,你真打算用那个小姐来做香饵,俺这金鳖却不会上钩咧。”   曹寅忙把大拇指一竖笑道:“程兄真了不起,老实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游戏三昧,但千古英雄名士,决无不偶佳人,小弟既话已说出口,也无不践之理,反正我替你在江南留上这一段佳话便了。”   程子云又一拍大腿大笑道:“曹兄真俺生平知己,既如此说,俺如过拒,倒反有拂盛意了。”   说着又道:“事不宜迟,你打算弄些什么人随俺前往,却须精干得力才好,如果只弄些废物来,那倒还不如俺独自前往为妙。”   曹寅道:“你放心,我这就出去一趟,至迟明天必有得力能手随往,你且请稍等,我先失陪咧。”   说着告辞出去,果然到深夜方才回来,一见面便道:“我已设法,邀得江南名捕张大勇左天彪来,全是精于水性,智勇双全的人物!你要见见他们吗?”   程子云一偏脑袋,捋着虬髯道:“张大勇我没听说过,那左天彪,不是外号金毛虎只手屠龙的那左老头儿吗?如以岁数而论,也该在七十以上咧,他到现在还跟官应役吃公门饭吗?”   曹寅道:“原来你也认识这人,他如今早在这附近下蜀镇上纳福,哪还会再在公门中混饭吃,那是我用名帖着人请了出来的,程兄少时见面还须赏他一个脸面。”   接着又道:“便那张大勇也是江宁县衙退卯班头,现在此间江下做木行生理,由我托人请出来,他声名虽不及左天彪,水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年纪也较轻,并且走及奔马,有飞毛腿之称,少时你一见便明白了。”   程子云点头道:“那且着他两个进来,待俺看看再说,此外俺此去还须趁手兵刃暗器,你这里,有短刀袖箭吗?”   曹寅笑道:“这些东西只有钱便有处买,那南城外铁匠店有的是,程兄尽管选购,便船只我也备妥,决不会误事。”   说着又唤来左右道:“你们快到厅上去将那左、张两位老班头请进来,就说我和京里下来的程老爷在花厅相候。”   那家丁去后,不一会便引了两个一身便服的老头儿进来,灯光下看去,第一个年在占稀以上,须眉皆白,却精神饱满,毫无老态,面庞长中带圆隆鼻阔口,皮肤微现红色,身上只穿着一件蓝布大褂,那后面一个,紫黑脸膛,浓眉大眼,一部花白胡子,看去,也在六十上下,却穿着一件青绸长衫,一进花厅,口称下役左天彪、张大勇叩见,便待跪下去,曹寅、程子云双双迎出扶着道:“两位老英雄久经辞差不干,何须行此大礼,且请入座再为细谈便了。”说着便以宾主之礼肃客就坐,那左天彪首先道:“有曹大人和程老爷在此,哪有下役等座位,大人有话但请吩咐便了。”   曹寅大笑道:“老英雄这等说法,那便不是我和这位程老爷相邀之意了。”   程子云也道:“俺在山东,便久已闻得左老英雄以一柄分水狼牙钻,和十二支透骨追风镖得名,简直是威震大江南北,无人敢敌,久已打算一见,只恨俺事情太忙,近日又蒙十四王爷延往北京,更加事与愿违,却心仪已久,便这位张老英雄,也是这一带知名人物,你二位要这么一来,俺便不好共事咧。”   二人又逊谢再三方才坐下,曹寅略为寒暄之下又笑道:“我与程老爷这次所以请二位出来,是为了有一件大案非二位不能破,所以才特为派人相邀,还望二位鼎力相助才好。”   那左天彪忙道:“下役既蒙大人和程老爷赏脸,自应遵命,略效犬马之劳,但年纪委实太大了,只恐力不从心,不免误事,还请大人先将案情对小人言明才好量力而行。”   曹寅忙将左右屏退一说程子云所言,并道:“二位如能相助这位程老爷将刺客擒来,不但皇上恩诏一下立刻平步青云,便能探出鱼家父女匿处,也是赏赐有加顶戴荣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还望不可错过。”   二人闻言不由半晌做声不得,左天彪首先道:“曹大人和程爷在上,下役承蒙这等恩遇,并非不知进退,实在如今筋骨已硬,功夫也放下多年,这鱼家父女委实难敌,加之那太湖之中,外面看来似乎异常平静,实际则处处荆棘,外人如想进去比登天还难,如果这鱼家父女确属藏在里面,那便更无法想,这等案子下役实不敢率尔承办,还望大人明察。”   曹寅忙道:“闻得那太湖之中昔年确实萑苻不靖是个盗薮,但自本朝定鼎以来,皇上德化所至,久经敛迹,间有劫掠,难道近日其中又有大股盘踞吗?”   二人不由彼此相顾做声不得,程子云却颇不耐道:“二位有话只管请说,曹大人固然不是地方官,便俺程子云在贵省也无职守,不过因为皇上曾有密诏,要拿这刺客,打算藉此稍报天恩,二则也大家图个出身,这是可进可退的事,如果实在厉害,不但二位一世英名不易,便俺也犯不着咧,你二位既知实在何妨先说出来,让俺和曹大人再为斟酌不也好吗?”   左天彪仍旧沉吟不语,张大勇却先看着他道:“老哥哥,你我全已这大岁数,既蒙曹大人不拿我们当个退卯下役,优礼邀来,便办不了,实话却非说不可,待我先对大人说便了。”   说着又请了一个安然后道:“大人也许不知道,目前这太湖之中,虽然不见有什么大案,实际上却有好多隐名能手,隐居在内,他们虽不出来劫掠行旅,为害客商,一样种田打鱼各安生理,照样完粮纳税,极其安份,但外人如果想进去,却颇不易,尤其是公门中人,打算访查探听什么,只被看出,实话实说也许无妨,只心存敌意,那便非吃亏不可,不用说只下役等一二人,便人再多些,功夫再好些也别想出来。所以只好请大人和程老爷多多原宥了。”   程子云忙又道:“他们既然安份为什么又不让公门中人进去,这又居心何在,难道打算造反吗?这个俺却有些不信,你知道那为首的是谁吗?”   左天彪不等张大勇答话,先道:“程老爷如问这个便下役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位张老弟的话却是实情。”   曹寅一看二人神色忙道:“我知二位现在全有身家,不愿结怨匪人,但这刺客是否藏匿其中,却必须查明,何况此事即使必须当官,也有程老爷出面,决不令二位老英雄为难,还望不必椎辞。”   左天彪又踌躇道:“大人如果单想打听这鱼家父女是否藏在湖中,不令下役等动手拿人,倒也许可以一试,但那湖中禁忌极多,也险恶异常,能否打听出来却不一定,还请大人宽赏期限,容下役等慢慢访查才好。”   程子云不由哈哈大笑道:“二位既有这句话,这期限到不必向曹大人讨得,老实说,俺就本来打算独下太湖,见识见识这个世面,只因那地势不熟,再说孤身一人,也怕无法接应,顾此失彼,既如此说,便烦二位同往一行,我们是决不动手拿人,只求个水落石出,看一看那老海盗父女是否藏在内面便回来,量亦无碍,再说二位已经这大年纪,俺又是一个异乡人,再将装束稍改上一下,作为过路客商,谁也没有脸上刻有公门中人字样,难道他们还能看出,至于他们如有禁忌,只二位知道,俺不去犯他,不也就可以无事吗?”   那左天彪看了他一眼又道:“原来程老爷打算亲自前往,那就更好了,不过下役放肆说在之前,还请原宥,那里面能手委实极多,你老人家如果稍一不慎,便难免吃亏,下役等到时也许力有未逮,难以照顾,还请不要降罪才好。”   张大勇也道:“如依下役之见,程老爷还是不必同去,等我们探有确讯,你老人家再和曹大人斟酌行止不好吗?”   程子云又手捋虬髯大笑道:“两位的话又不对咧,俺已看中这是一套傥来富贵,如果只让二位辛苦,俺却坐享其成,却不太好意思,只到时二位不将俺程子云卖了,便再吃亏也属无妨,决无见怪之理,并俺这人做事,向来便喜一个痛快,如今将船只备好,天明便请同行如何?”   左天彪闻言忙先向曹寅道:“这事委实关系太大,还求大人做主才是。”   曹寅略一沉吟便道:“既然程老爷有话在先,但去无妨,不过二位全是老江湖,凡事还宜小心便了。”   左天彪连忙扯张大勇一齐跪下道:“即然大人有话,下役等遵命就是。”   接着又道:“此刻才只亥正,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还请大人赏给一张床铺,容下役二人稍为睡上一会,天明再随程老爷同行。”   曹寅连忙扶着道:“天色尚早,二位何不先行回去,明早再来,却无须如此太急咧。”   左天彪忙道:“一则夜深了,圣驾在此,外面必定戒严,下役等已无法回去,二则这案情太重,关防不得不严,还请体念下情,容下役等在此一宿。”   曹寅方在点头,程子云已经跳了起来,又大笑道:“左老英雄,你这一手可不对,简直拿俺程子云不当朋友咧,你别瞧俺现在是王府上宾,其实俺也算是一个江湖朋友,你这么一说可不骂苦了俺咧。”   左天彪却连称下役不敢,坚不言去,程子云虽已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人家这是一个大大的回敬,但也无奈,只得罢了。   又谈了回太湖形势,方才各自入睡。那左、张二人因曹寅以客礼相待,便也宿在花厅,倒成了一个联床夜话,程子云是口若悬河,人家却除恭维几句而外,出言极其郑重,天明以后,曹寅陪同用过早点,又着人去替程子云买兵刃暗器,左、张二人却是徒手上船,程子云不由诧异道:“你二位为什么不带家伙,难道全以赤手空拳应敌吗?如果遇上事却不好咧,还不快着人取来。”   左天彪忙道:“昨夜下役已对程老爷说明在先,此去最好不可含有敌意,既然不想拿人,却须兵刃何用,所以还以不带才是。”   程子云却摇头不迭道:“我们虽然不想拿人但身入虎穴,焉有不带兵刃之理,万一一言不合,难道真的束手就缚,听人宰割不成,这个俺却不敢咧。”   却无如二人始终不肯再取兵刃,也便罢了,那条船原系曹寅着人代雇,又拨了二百银子零用,酒饭茶水俱由船上预备,非常舒适。加上一路顺风,不日便抵苏州境。程子云生长山东,古代本来是一个弦歌礼义之邦,但和这江南的山明水秀比拟起来又大不相同,这舟行数日却把个东鲁狂生看得呆了,几次促膝吟哦,虽然自问时筒积得佳句不少,却无如那同行的左、张两位老捕头,却非同调,不但说不上求正推敲,便连题也不能说与某某捕头同游某地,舟次口占即呈某某卯首字样。   这一来不由大为扫兴,只有把一片诗情画意完全收了起来,打算和二人谈些江湖行径和技击掌故,顺便探测二人,对太湖诸人行踪,是否深悉。却无如这两位老捕头,只一开口便是:“程老爷在上,下役不敢胡说。”再不然便是下役不知道,而且言必请安,答必躬身,这一本正经,只弄得他开口不得,他虽一再声明,以朋友相待,人家却谨守官场礼数,以下役自居,这一来使得他简直无可奈何。船到了苏州,一打听离开太湖还有一日水程,他再也耐不得,这连日积郁,心中一盘算,便和左、张二人道:“俺闻得这姑苏城里,自古是个名胜去处,如今又是东南人文荟萃的地方,这访查踩缉的事不争一日,何妨少做勾留,且同览虎邱剑池之胜如何?”   左天彪忙又请安道:“下役等本奉曹大人之命,随同程老爷,听候差遣,既是程老爷有兴玩赏,下役等当得伺候。”   程子云不由一推那大玳瑁边墨晶眼镜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左老英雄,俺程子云谢谢你,别再这么着奸不好,如你要再尽管请安叫俺老爷,那俺只好回去咧。”   左天彪却不管他这一套,又请安道:“是,下役不敢,程老爷教训得是。”   这一来只呕得程子云捋髯半晌不语,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俺这半辈子,从来没怕过人,这一次遇上二位,俺算佩服咧。”   说着忙道:“既然二位一定不肯交俺这一朋友,你们且请船上少坐,俺独自逛上半日再来便了。”   说着袖了些银子,径自独自上岸,那左、张二人,却仍侍立船头恭送如仪,连称不敢,等他走得远了,方才拊掌大笑回舱不提。   程子云独自上岸之后,因为认不得路,又嫌坐轿气闷,便雇了一头毛驴,竟向虎邱而来,到得十里山塘,正是暮春时节,陌上游女如云,那一片吴依软语,便似雏莺出谷。再加上芳草如茵,杨花渗径,晴空一碧,日丽风和,一片良辰美景,直使得他在那驴背上,颠头播脑,连连喝彩,顾盼之间吟哦不已,偏又嫌那赶脚的控驴而行不雅,有碍他驴背寻诗本意,竟命跟在驴后,独自策蹇而行,这才痛快,谁知那头毛驴却非孟浩然陆放翁所乘可比,既不解风雅,又素性顽劣,一离主人,竟不受管束,一路狂奔而前。   程子云人虽善骑,但一心领略这山光水色,又觅句未得,冷不防那胯下的东西,忽也狂态毕露,公然不受羁勒,不由吃了一惊,忙加控制,已是无及。一下正撞在一个担子上,将人家一只篾箩撞得扬了起来老高,慌得他赶紧一勒缰绳,手下一用力,那驴子立刻人立而起,一个大转身,驴蹄落处,又扑在外,却不比荒村小镇可以随便撒野咧!   那妇人闻言连忙松了手,但嘴里还是喃喃骂不绝口,少女也从地下爬了起来,额角上已经擦去一块油皮,左手掌也擦破了一块,程子云一看忙道:“俺委实事出无心,你两个虽然让俺弄得躺了下来,一个皮破血流,一个一屁股滑腻腻的,全不像样,俺不也闹了这一身一手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说着,用手一抹头上,的搭一声抹下了一大块摔在地下,一面道:“如今总算已经完了事咧,你两个说一声,让俺出多少钱,俺是决不违拗也就算了,谁教俺要找这乐儿咧。”   说着便待去掏银子,谁知那人圈之中,就有好事的竟听懂了他的话,却又误认他有心撞了人家妇女还说便宜话,心存调戏,立刻又跳出四五个人来一齐喝道:“你是哪里来的猪猡,撞伤了人不算,还敢信口胡说,当众调戏人家妇女,我们还不快拴他起来,先打个半死,再送到衙门里去。”   说着便待动手,程子云这急得双手齐摇道:“俺也是王府上宾,东鲁有名的狂士,虽然不拘小节,何至便到贵地来,做此无耻之事,你们这不屈杀俺吗?”   那少年闻言,忙将手一挥道:“各位且慢动手,这厮既如此说法,也许尚有来历亦未可知,待我来问他便了。”   众人一听,方才住手,那少年又向程子云道:“足下尊姓大名,为何却到敝地来,言语误会无妨,这王府上宾却冒充不得,须知皇上圣驾,正值南巡,扈从亲贵极多,一旦查出,那罪名就更大咧。”   程子云忙道:“看你这个样儿也像个读书人,俺便再不济些,焉有冒充王府上宾之理。”   说罢又道:“俺姓程,名子云,现在北京十四王府充任总文案,神机营也兼有一份差事,虽有东鲁狂生之名,却决不会冒招摇撞骗,你尽管放心便了。”   那少年和老道人听罢一齐大笑道:“如果足下真是那名震九城的程子云先生,那倒真是幸会得很,些许小事,如非有心,也只须赔她们一点钱和养伤费,量她也决无不依之理。”   程子云又一捋颔下虬髯,正色道:“俺程子云生平决无假借,不信你只到南京去向江南织造衙门一打听便知真假,俺这次便系从自织造那里出来,他人还在镇江,还请二位从速了结此事,俺赔些银子,那是无妨的,只二位说一句,俺是决不驳回还不行吗?”   那老道人微笑道:“既如此说,我便先替程爷了结此事,再为细谈也好。”   说罢又向那妇人和少女道:“这位是从北京十四王府出来的,又和江南织造曹大人是至好,你两个便闹到衙门里去也未必有便宜,且听我说便了。”   那村妇和少女,一听这个络腮胡子的山东老侉,竟有这么大来头,哪敢再说什么,只有唯唯听命,那老道人又笑道:“这位程爷是一位老爷,又是王府红人,人家撞了你们也是无心,鸡蛋和花,东西也很微末,算不了什么,你们只好认个晦气,算了。”   这话一说,那旁观的人不由大哗,又喧嚷起来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既撞坏了人家东西焉有不赔之理,你这道人当真这等趋炎附势吗?”   那道人又笑道:“诸位少安毋躁,我话还没说完啦。”   接着又道:“便你二人撞伤跌伤,也只怪自己月运不利,回去自己料理。”   众人越发大哗,便连程子云自己也觉得太说不过去,正待承认赔东西,那道人却转脸向他笑道:“足下如果真系王府上宾又是那名功公卿,声震九城的东鲁狂生,却不该在撞了人家之后嘴里还不清不楚的说便宜话,如果传到人家丈夫父兄耳朵里去,固然决不会善罢甘休,便让扈从各亲贵知道,对足下声誉也未免有损,这还须斟酌才是。”   程子云忙道:“俺那实在事出无心,决非有意,还请道长原宥。”   老道人却大笑道:“我知足下必出无心,所以才这样说,否则便这许多人也未必肯便放足下他去,如依我说,你对他两个还须先赔个不是,再送上一些银子,这众怒也许可平,要不然那可难说了。”   程子云闻言一看众人又略一沉吟道:“本来我也该赔她们东西,依道长之见,着我赔她们多少银咧。”   那老道人哈哈一笑道:“你是上府里出来的,少了拿不出手,至少也得每人给上五十两才够场面。”   程子云不由跳了起来道:“你说了半天好话,到末了却教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呀,这不是,简直是拿俺当了土鳌和冤大头?俺没有这许多银子,就有也不愿给,该怎么,你瞧着办吧。”   说罢摘下眼镜气呼呼的,站在一边,那老道人冷笑一声便自走开,众人又一齐鼓噪起来,那村妇和少女扯定不依,程子云无奈,只得又道:“你们别吵,俺身边委实只有几十两银子,却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就是缠到衙门去也是枉然。”那少年又做好做歹道:“既带钱不多,那也好说,人家给你说合是好看,却不能说是拿大头咧。”   接着又喝止众人,一面道:“你身边有多少银子,先告诉我听听,只差不多,便由我垫上些也未始不可,如若把事闹僵了可不大好。”   程子云忙将银包一掏放在手上道:“总共只有这一点,你瞧着办吧。”   那少年一看也差不多有二三十两,连忙接过,分做两半分别递向那村妇和少女道:“这是这位程老爷赏给你们的,还不赶快拿去,各自回家。”那村妇少女各得十余两,已收拾了蛋箩花篮径去,众人也自散去,程子云噘苦一张大嘴,垂头丧气,正待回去,却不料那脚夫忽又一把扯住道:“你打算向那里去,我们是说好的三钱银子,你还没给咧。”   程子云不由大怒道:“全是你这该下汤锅的畜生,累俺损呕气,还打算要什么钱。”   那脚夫却不依道:“你别开口骂人,说连了事。我可也不是本地人,你说的话,我全懂,驴子是你要骑的,打算不给钱,那可不行。”   程子云愈怒道:“你还敢发横,俺虽雇你这驴子,可没有让它闯祸,这不怪你却怪谁。”   那脚夫冷笑一声道:“你要说这个,我原跟着驴,它自然不会发野性,谁让你老爷要玩票,自己拉缰,这怪我吗?”   程子云不由说不出话来,却无如口袋里的银子已全掏了出去,再也摸不出一个大钱来,正在着急,那少年在旁却笑道:“程爷不必为难,这三钱银子,由我来付便了。”   说着掏出银幅子,挑了一块掷向脚夫道:“你且拿去,却不可再向程老爷刁顽了。”   那脚夫接过银子驱驴径去,程子云却满面羞惭道:“为了俺的事,怎好让你这相公破钞,尊府在什么地方,容俺回船取来,再为奉还便了。”   那少年书生,却笑道:“我在传闻之中,得悉东鲁狂生是个奇士,心仪已久,原来也只一个俗客而已,这几钱银子也值得挂在口边吗?”接着又一把挽着道:“程爷如愿结交我这一个朋友,还请不必做此俗态,前面有一个小酒店,我们且小饮三杯,容再请教,否则小弟也不勉强,你只管回船去,那银子的事,却不必再提。”   程子云一听人家左一个俗客,右一个俗态,转不好意思再提,再一看那少年一身青绸袷衣,外罩玄色夹纱褂,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不但丰神俊美,也非常潇洒倜傥,真是一表非俗,忙道:“足下尊姓大名,既蒙一再解围,还望先行见告才是,否则素昧平生,却不好叨扰咧。”   那少年微笑道:“小弟吴门王熙儒,现虽忝列庠序,却极好交游,便官场之中也有不少知交,决非市井恶少,将有不利于足下,但请放心便了。”   说着,那挽着他右臂的手,微微一扯,程子云竟禁不住,被扯出一两步,立足不住,这不由暗吃一惊,暗想:凭俺这身小功夫也算不弱,寻常壮汉,便来上三两个也休想扯得动,这少年书生,看去还似未出书房的大学生,怎有这等潜力,再一想,这王熙儒三字也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便索性使出故态道:“既蒙相邀俺决奉陪就是咧。”   王熙儒又大笑道:“大丈夫处人接物,自当磊磊落落,程兄怎么徒有狂生之名,却如此扭捏,便如三家村穷秀才乍入五都之市一般,一场酒食小东道,也值得这样吗?”   说着扯了便走,果然不远便有一座小酒店,开设在那石板路旁,门前柳枝披拂,酒旗低亚,虽然只有一顺五开间店房,却前当大道,后临河水,非常轩敞,洁净,这时又酒客无多,二人进得店去,便在临河一边,选了一张桌子落座,王熙儒把手一招,唤来酒保,要了四个菜,一大壶酒,一面道:“程兄既在十四王府供职,为何不在京城,却到这苏州来,是随王爷扈从圣驾同来吗?”   程子云忙道:“王爷并未出京,俺这次是因回来扫墓,偶然到这江南一带,文物之盛,甲于天下,所以偷暇一游,却没想到才到此地,便丢了一个大人,如非足下解围,还真几乎辱于妇女村夫之手,这却真令俺愧憾无地咧。”   王熙儒只微微一笑也不再问,少时酒菜送来,一面殷勤劝饮,一面却从风景名胜扯到诗赋文章上去。程子云三杯落肚,渐渐露出本来面目,不但大放厥词,连那在舟中所得佳句也一齐露了出来,王熙儒见他说得极其得意,又夸赞了几句道:“果然出语豪放有力,不落常人格调,奇士吐属,自是不凡。”   程子云更加得意,又扯到技击上去,王熙儒把酒微笑之下,却不多答话,程子云却词锋更锐,将各家功夫、特长,滔滔不绝,说了个大概,然后一拍大腿道:“俺知王兄必也精于此道,还望不吝指教才是。”   王熙儒却摇头笑道:“小弟虽也略窥门径,怎敢在程爷面前放肆。”   说着,有意无意之间,将自己那个酒杯,略为一按,竟自没入板桌大半,只剩下一个杯口在桌面上,程子云不由大骇道:“俺真想不到王兄如此年轻,却具有这等上乘功夫,如今这放肆的是俺,却非足下咧。”   王熙儒又微笑道:“小弟实因足下谈及各家功夫,不由闹了个心不在焉,以致无意流露出这点薄技,其实却非有心炫耀,还望恕罪。”   说着一拈一指,仍将酒杯取出放在桌上,妙在酒杯完好如初,不碎不裂,那桌上一个小圆洞,便如天生一般,光滑平整无斧凿痕迹,这一来直将一个东鲁狂生更惊得呆了,半晌方道:“王兄既具如此深湛内家功夫,何必定于章句中讨出身,异路功名不也一样可以显达吗?”   王熙儒却举杯微慨道:“如今天下澄平已久,四夷拱服,海疆平靖,却从哪里去讨这异路功名去,小弟将来也只求名场不至蹭蹬,便也于愿足矣。”   程子云却又放下酒杯,捋着虬髯一晃脑袋笑道:“这也不尽然,俺说的异路功名,却不见得便非效命疆场不可,如今天下虽平,隐忧仍多,只足下不一定要由科甲出身,俺目前便有一条路可走。”   王熙儒忙道:“程兄既属王府上宾,又名满京华,自不难有路可循,只能汲引,小弟倒愿意一试,但不知从何处入手,还望略示端倪才好。”   程子云觑得附近座头别无酒客,连忙低声道:“王兄既愿就这条异路功名,能先将家世和尊师何人见告吗?”   王熙儒忙又笑道:“小弟家世虽非权要贵介子弟,却也算得一个世族。”   说着,历举京中贵显,某也世叔,某也年伯,某也姻兄,某也至戚,最后又笑道:“至于我这点末技,并非外传,实乃得自先父元亮公,他老人家虽然不以技击得名,却实在是武当正宗。”   接着又笑道:“程兄但放宽心,小弟却不至是个匪人咧。”   程子云虽然没有听说过王元亮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所举显要却有一大半全知道,忙又道:   “王兄既是此间世族,那话便不妨直说,你曾听到最近皇上在焦山附近遇刺吗?”王熙儒故意失惊道:“谁敢这样大逆不道,无父无君,他简直不要脑袋咧,我们这里怎么竟没有听见说起,此事当真吗?”   程子云忙将自己经过一说,接着又道:“如今只能将这鱼家父女拿获,便不难恩诏立下,平步青云,说不定从此简在帝心,将来还有大用之一日,这岂不是一条异路功名的捷径。”   说罢又看着他道:“本来我们交浅不可言深,不过俺实在因为王兄磊落可喜,又有这一身好功大,才不拙冒昧说了出来,只足下愿建这场奇功,俺便不妨陪你深入太湖去走一道。”   王熙儒闻言,连忙摇头不迭道:“小弟承蒙程兄不弃,视为知己,指引这条门路,自是感激,不过这鱼家父女,如果确实已经下了太湖,那便决难拿获,小弟便再功名心切些,也只好作罢了。”   程子云忙又愕然道:“王兄此话怎么讲,难道那太湖之中,真有大股匪类潜伏不成?”   王熙儒点头道:“这太湖之中虽无大股匪类潜伏,却颇有能者主持,小弟便有一次几乎丧身其中却不敢再去咧。”   程子云猛又一怔道:“此话当真吗?王兄所遇如何咧?”   王熙儒又笑道:“程爷勿惊,其实小弟上次也是误打误撞才遇上那等屈事,原也怪不得人家。”   接着又道:“小弟上次是随一香船前往东西洞庭两山游玩,却不料那香船之上恰好有两个著名干捕入湖潜行办案,以致那湖中主持人竟将小弟也作为一起,邀到一个荒岛之上,那两名干捕原由贵省而来,一言不合便尔动手,却被人家只派出一个孩子便立刻制住,大剁八块用油布包了寄了回去,小弟幸而有自知之明,并未动手,那里面的一位主持人也因小弟实系本省秀才,与那些吃公门饭的不同,才放了回来,如今想了起来,仍有余悸,所以这等功名不去想他也罢,否则却不敢说咧。”   程子云不由呆了半晌道:“此话当真吗?王兄既然身历其境,知道那主持人是谁?”   王熙儒忙道:“这个,小弟却实不知道,不过那两名干捕的功夫全是胜过小弟十倍,这却是亲目所睹的,所以不敢再去,此系实情。”   接着又一拱手道:“程爷一片盛意,虽极可感,但小弟实已胆寒,那只好空自辜负了。”   程子云不禁有点嗒然若丧,一团豪意全消,酒罢之后,告辞回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在闷闷不乐,却不料才一走到船头,那船上艄公和左张两位老捕头,全看着他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程子云见大家全对自己笑,简直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向左天彪笑道:“我有什么可笑之处,老英雄知道吗?”   左天彪连忙躬身道:“程老爷,你方才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闹了一头一身赃东西,连头发胡子也胶成了一片。”   说着,从舱中取出一面镜子递了过去道:“你老人家只自己看一看便明白了。”   程子云接过—看,只见那蛋黄蛋白已干结头发胡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委实难看已极,再一看那件马褂上更多,不由连自己也笑了出来。   忙将所遭说了,二位老捕头忙道:“既那姓王的也是这等说法,那么程老爷还打算不打算到太湖去咧?”   程子云忙将马褂脱下命人收拾,一面取来手中梳子,将须发弄干净,一面想了一想,把心一横道:“既是此中有隐君子,俺倒决心想去看看,他便规矩再严,俺只以礼求见,又不动手,难道他真能将俺也宰了,打包送到十四王府去不成。”   二人闻言,不由默然,半晌方又请安道:“既是程老爷一定非去不可,下役决不敢惜命,不过一到湖下,一切还须小心才好。”   程子云道:“那俺明白,二位放心便了,不过你二位却不可再以老爷下役相称,便连这请安侍立等鸟规矩也须免掉,要不然,那便误事咧。”   二人又躬身道:“下役一到湖中自当遵命改口,程老爷算是下役主人,我二人全算是长随也就混过去咧。”   程子云双眉一皱道:“二位全已到这等年岁,便举止也不像个长随,这还须以朋友相称才对,最好你算是俺的老世叔,这年岁才相当,不至露出马脚。”   左天彪忙又请安道:“这个下役怎敢,你老人家那一来,不折了下役草料吗?”   程子云捋髯大笑道:“这不过要瞒过外人耳目,便和串戏一样,又有何妨,你要再不肯答应,一旦误事,却非所宜了,至于这张老英雄,便不妨屈为朋友了。”   二人又一再推辞方才答应下来,程子云又道:“那太湖号称二万六千顷,内有七十二峰,二位知道那主持人的总寨在什么地方?”   左张二人又躬身道:“这太湖情形和普通山寨不同,纵有人主持,也无法看出,程老爷想用投帖拜山之法,却根本说不上,便那主持人到底是谁,也很难说,他想见你,随时随地总有人招呼,你想见他,却无从去找,所以下役等为难也就在这里,至于那鱼家父女,到底藏在哪里,只他有心规避,你便调上几营水师也决难搜出。如依下役之见,你老人家既无职守,还宜回去为是,否则却恐徒劳无功,倘再触怒其中主持人那便更难说了。”   程子云又大笑道:“你二位但请放宽心,俺此来虽然为了侦缉那鱼家父女,却实在便是打算一见这些遁迹山林的奇士异人,我相信,只这些人能容俺见上一面,俺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却不会便以鼎镬刀锯相待咧,至于二位恐有疏虞,那不妨全推在俺身上便了。”   左张两位老捕头闻言忙道:“既是程老爷这等说法,下役随行就是。”   说罢,第二天一早,便将船开向太湖,等到东山,已是未牌时分,船一泊定,程子云第一个跳上岸去,一看那湖上风光,只见水天一碧,烟波浩淼,一望无际,远处虽有若干岛屿也只和青螺一样,浮在夕阳,掩映之中,那远的,简直疑有疑无,便似一朵朵闲云,似欲随风飞去,再看近处时,那山坡上,满植枇杷杨梅,平衍处是一片桑麻,湖面上则时有渔舟下网船娘渔父歌声相和,似有若干善男信女,各背着香袋,荡舟而来,那样儿,便似赶什么会期一般,各方看去,简直一片升平景象,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伏莽痕迹,更不见有什么兵法部勒之状可寻,不由暗中笑道:“原来这些人所言,全是不实不尽,就算此中藏有能手,也不过遁迹渔樵,避居湖上而已,怎么那个少年和这两个老家伙就说着这等厉害,俺倒不信,难道他真会邪术,能够剪纸为人,洒豆成兵不成。”   想着便向舱中一招手道:“两位老伙计,俺们先上岸去沽饮三杯如何?”   左张二人闻言,忙也上岸,低声道:“程老爷,还须仔细,这里已到化外咧,不但官府势力用不上,便功夫再好也是枉然,你老人家,千万不可露出马脚来,否则却难说咧。”   程子云不由捋髯大笑道:“二位别再吓唬俺咧,要依俺瞧,说这里是个人间乐土,世外桃源全可以,要说这里,会有匪类盘踞那简直是笑话,你瞧这些山民渔父何等自在,而且老弱妇孺全有,如果说这些人全有以兵法部勒,可以抗拒官兵,俺却不太相信咧。”   那张老捕头闻言,连忙双手齐摇,又左右看看道:“幸亏这左右无人,要不然,那还了得,可怜下役还有妻子儿孙,你老人家还须体谅才好。”   左天彪也道:“你老人家千万不可托大,须知这些人,你看左老弱妇孺全有,也许碰上一两个,那立刻就是麻烦,现在事情还一点眉目未见,却犯不上先生枝节咧。”   程子云一见二人慌张之状,心中更加好笑,忙道:“俺不管什么,既来了,便当游山玩水逛上一趟也好。”   说着抬眼一看,见那湖边柳荫之下,高挂着一面酒帘却好隔不上三五丈,便有一家小酒店,忙又一捋虬髯道:“二位且随俺前去吃上三杯,他便再厉害,既有酒店,却未见得连酒全不让吃咧。”   说罢,大踏步,径向那酒店走了前去,谁知才走得两步,便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柳荫之下飞跑了过来,一面笑道:“你说着我来看大狗熊,那狗熊在什么地方呀,如果骗我,那却不行咧。”   接着又听一个小女孩的口音笑道:“我说狗熊就有狗熊,不过这狗熊却成精咧,你可别说我骗你。”   再一看,那后面又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也飞也似的赶了过来,那男孩子一面奔着一面掉头向女孩子笑着,正说:“你别胡说,我们这山上只有兔子,几时曾见狗熊来,亏你还说成了精,羞也不羞。”   却想不到跑得太急,一下竟闯在程子云身上,程子云一见那两孩子全是粉妆玉琢,尤其是那女孩子一脸稚气,天真活泼之外,更具有一种精灵之状,那男孩也非常伶俐可爱,女的是一身花布衣服,男的是一身青衣,虽然全是乡村打扮,却不像农家野孩子,正在奇怪,那男孩已经闯到,嘭的一声,正撞在他膝盖上,那一下竟非常有力,程子云冷不防被撞得晃了两下,几乎直倒了下去,虽然勉强站住,那膝盖上却似被一个木杵重重的打了一下,异常酸疼,正待呼叱,那孩子却不等他开口,先一瞪小眼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人,走路没有带眼睛吗,为什么硬向小爷身上撞。”   说罢一捻两个小拳便扑了上去,程子云忙用两手一挡,却不料那孩子更来得溜滑,乘他那一弯腰,双手伸出,倏然向上一窜,一把便将那付大玳瑁边眼镜抓落,接着小腿一屈,在他小腹上蹬了一下,纵出老远大喝道:“你这大狗熊竟到这里来撒野,真的成了精咧。”   程子云又着了一下重的,不由大怒,连忙将眼镜从地下抢了起来,揣在怀里,一分双掌大喝道:“谁家的野孩子,有大人没有,自己撞了人,还要打人,再没人管,那俺便对不住,要替你父母管教管教咧。”   那孩子又喝道:“你这大狗熊打算管教谁,再不夹了尾巴滚回去,那小爷爷便要耍狗熊咧。”   程子云愈怒,双掌一分,便向孩子劈去,掌方出手,猛又听身后一声娇笑,腿洼里又着了一下,疾忙收回那一掌,再掉头看时,那小女孩已纵得老远,正在抱手笑唱道:“大狗熊,不中用,我一打,你一动,再不回去一下一个倒栽葱。”   程子云直气得两眼发直,虽然明知这一男一女全非寻常孩子,但一怒之下,更不管好歹,又向女孩奔去,才一举步,那后脑上又着了一块鹅蛋石子,再转身一看,那男孩子,正捡了两手石子,在笑着叫道:“四娘,这狗熊真成了精,我们拿拳脚打他,他未必疼还是用石头砸,你看方才这一下,打得多么准,他已用爪子在摸咧。”   程子云被那一石子,还真打得不轻,虽未皮开肉绽,却也起了一个大紫苞,正在用手摸着,闻言不由无明火起,忙又纵了过去,大喝道:“小杂种休走,俺今天非捉住你这小鬼不可,哪怕你身后再有厉害人物,俺也须一拼。”   人方纵起,却不料,那小女孩又用石子从侧面连珠打来,那手法简直和大人用的飞蝗石一般,三不知左颊上又中了一下,那女孩又拍手笑道:“旭哥哥,你看我这一手,又比你准多了,逗这狗熊,不比你上树掏雀儿有趣吗?”   程子云连连吃亏之下,不由瞪圆了大眼睛,舍了男孩又来捉那女孩,才—转身,那男孩又用石子打他,这一下虽然没打中,但也是连珠手法,一个接一个打来,不容不闪避,那女孩子却跳跃如飞,一面扮着鬼脸呕他,一面不时也用石子打到,程子云枉自暴跳如雷,却说什么也捉不着,再看那左张二位老捕头时,却站在一边,不住价在摇头使眼色,却不上来相助也不开口,不由大叫道:“这两个小鬼委实可恶,你两个为什么还不助我拿下?”   正叱喝着,倏见那柳荫后面又转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来冷笑道:“哪里来的野人,竟敢到这里来欺负人家孩子,看你这大把年纪,也像个人物,怎么和两个孩子一般见识起来,当真你不是吃饭长大的吗?”   接着又喝道:“四娘旭儿,你们也不许顽皮,还不快些回去。”   那男孩,连忙跳过一边道:“大婶婶,这大狗熊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硬向我身上撞,还不认帐,一举手就想打人,因此我才拿石头砸他,其实并没有顽皮,不信你老人家只一问四娘妹妹便知道了。”   那小女孩也扑向妇人怀中道:“大婶婶,这大胡子委实不是好人,也许真是一只狗熊成了精,你看他那张大嘴毛乎乎的,不像要吃人吗?你快拦着些儿,我怕呢!”   程子云一见那妇人出来,一见面便卫护着两个孩子,说他不是吃饭长大,不由瞪大了眼睛怒道:“这两个孩子是你什么人,为什么容他在外面拿石子乱打人,你瞧俺这头上脸上,就挨了好几下,你既出来说话,须先还俺一个明白来。”   那妇人又冷笑一声道:“吓!你倒有理了,你这大一个男人,为什么竟和两个孩子吵起来,你说他拿石头打你,他两个跑到你家里去没有,挨打,活该,谁教你打算欺负人家孩子。”   程子云一见那妇人一味护犊,简直不说理,不由怒极,一下跳了起来大喝道:“你这浪女人竟敢不说理,纵容孩子打人还说活该,你丈夫是谁,还不给俺叫他出来,这里虽不真是化外,俺倒得说说。”   那妇人闻言,不由秀眉一耸娇喝道:“你这砍了头的贼奴才,是从哪里跑来的,竟敢开口骂人。”   接着猛伸纤手,在那身侧大杨树上横砍了一下,那合抱的大树上立刻砍下半寸来深一条痕,一面又冷笑道:“你别问我丈夫是谁,有话只管冲着我说好了。”   程子云不由一怔,暗想,想不到一个女人,手底下竟也如此明白,但自忖如论真的动手,也未见得便输,想了一下,把心一横,也冷笑道:“大嫂好功夫,俺已明白咧,老实说,俺此来,便是要访问此间的当家是谁,有话要说,你可少弄这一套,快把正经主儿请出来见见才是,俺程子云却不是只凭这一手可以吓倒的。”   说着,一拍脑袋又大笑道:“俺带了这家伙来,却没有打算带回去,真要瞧得起俺这东鲁狂生来,你瞧着办吧。”   那妇人闻言,转也一怔,正待发话,倏听背后又有一个苍老的口音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变的,也敢到这里来撒野,七姑还不带着两个孩子快回去,待我来料理他便了。”   程子云再抬头一看,只见那柳荫之下又来了一位铁面银髯老者,看去须眉皓然,却精神异常饱满,那声音更如洪钟一般,虽然身上只穿了一件蓝布长衫,下面赤足芒鞋,但气象极为威猛,一从树后出来便又喝道:“你别要骨头,要找谁只管说,我们这里全是安份良民,既不开山只不立柜,哪来的当家的,大家种田打鱼,又谁是正经主儿,你这厮,大概想当奴才没当上,所以到处想找主儿,跑到这里来,却找错了地方咧。”   程子云一见那老人,简直和庙里塑的阎王爷一般,沉着一副黑脸,好像要刮得下霜来,饶得他狂妄得出奇,也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再一听那话,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来历,但略一沉吟,暗想,既已入了虎穴,看这来人也许就是此间主持人,何不索性敞开来说一下,连忙又走上前去打了一躬笑道:“晚生虽然狂悖,焉有敢以胜国孤臣,遗老逸民视为萑苻伏莽之理,适才失言还望勿罪,不过俺之所以求见此间主持人,委实有话须当面明说,老前辈既然加以教诲,还望以真面目相示才对。”   那老人又沉着脸道:“你这话我更不懂,这里全是打渔种地的,哪有什么孤臣、遗老、逸民,如果真有,不用说别人,便我这老头儿也早出首去,弄个大大的官儿做了,还能这样吗?”   接着又道:“你赶着欺人家女人孩子,不是说要找人吗?到底打算找谁不会直说吗?只管绕着圈子那又有什么用。”   程子云心神略定,冷笑一声道:“以老前辈尚且不肯以真面目见示,晚生又何必再说。”   那老人寿眉一扬,正待说什么,猛一沉吟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也由你,老夫还须到湖中打鱼去,却没工夫在此久待咧。”说着径向湖下走去。   程子云又拦着道:“老前辈慢走,晚生还有话说。”   那老人猛一抬头唾了他一口唾沫道:“呸,谁是你的老前辈,你就知道我老人家缺了哪一辈子德,后辈之中会有你这等不肖的奴才吗?”   程子云冷不防,竟被唾个正着,那唾花飞溅,简直和铁弹一般,打了个满脸开花疼痛异常,接着只见那老人右手向自己左肩头上虚推了一下,只觉一股劲风,直扑左肩而来,那力量竟大得出奇,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两三步,方才站稳,那老人一个转身,却窜起丈余,就势向空中斜掠而下,再看时,那柳树外面,湖面上正泊着一条小船,那老人头下脚上,已落在船上,微微一翻便在船头坐好,就船上取过一条短桨,不消两下,便向对面一个小岛上棹去,只看得他又暗暗咋舌不已,再一摸,脑后那个大包,越发肿了起来,便左颊上也有点像火炙一般,这一来,不由将狂态收起大半,淹头搭脑,便似斗败的公鸡一般,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那二位老捕头,心疑二人怕事已经回船,忙又赶向泊船之处一看,只见连那条船也不见了,程子云见状心下更加着急,暗暗跺了一脚道:“这两个老王八真可恶已极,你两个见俺吃亏要走,俺决不怪你们,却为何连船也带走,却教俺如何回去。”再一摸,那身边又竟忘了带钱上来,所有银子全在船上,慌急之下,竟呆在那里半晌,看着那湖水只在发怔,倏听背后有人大笑道:“天下真是一个缘法,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遇上咧。”   连忙掉头一看,却正是在镇江江边上所遇的那个老丐正看着自己,摸着嘴巴直乐,程子云不由怒火又起,大吼一声,一个双掌推山直扑了过去,那老丐一笑,轻轻闪开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不过拿了你一百两银子,却送了一套天大的富贵给你,难道还不值得,为何倒要和我老人家拼起命来。”   程子云怒极,又喝道:“好老贼叫化,你赚得俺来,意欲何为,俺和你拼了。”   说着运掌如风,又赶了上去,那老丐却哈哈大笑,一路沿着湖边飞步而逃,程子云一面在后赶着,一面连声喝骂,那老丐却连声大笑,向前面狂奔着,一直绕过了山麓,两下始终隔着丈余,也看看夕阳西下,暮色苍然,那老丐忽然在一条长石上站定,拍手大笑道:“你别着急,我老人家既得罪了你,容待少时请你吃上一餐好的谢过如何?”程子云—看,那石条正在一株老柳树下面,在石条外面一片平地上,却铺了一片破芦席,大可方丈,那席上还堆些许稻草,好像便是那老丐栖息之所,连忙又纵了过去,一个饿虎扑食,凭空便向老丐扑下,那老丐又冲着他龇牙一笑,右手单掌一推大喝道:“好小子这趟算你没白来,我老人家且替你接一接风,请你吃个洗尘筵,却不许客气咧。”   那程子云这一下原用了八成力,被老丐一推,立刻落了下来,方在说声不好,双脚一沉打算站稳,再行发招,却不料那芦席下面竟是一个七八尺深的粪坑,一经着重,登时连席子向下一沉,如系新席,以他的趋纵功夫,还不难借劲纵了上来,却无如那张芦席既破且朽,一经着力立穿一洞,砰澎一声,竟深深陷了下去,闹了个没顶之厄,等再冒上来,已经面目全非,连发辫上也染满了粪汁,那老丐却拍手大乐道:“东鲁狂生远道而来,我老人家不得不略尽地主之谊,还望不必客气,努力加餐才好。”   说罢,一路大笑而去,程子云陷在粪坑之中,听得明白,急怒攻心之下,几乎气得昏了过去,却无如那粪坑太深,愈到下面,积粪愈厚,简直和淤泥一样,竟着不得力,窜了几窜,始终没窜上来,加之那破席稻草又缠在上面,呼吸之间,不禁真的饱尝异味,好半会之后,几经沉没,才从坑边爬了上来,浑身上下全是黄腻腻的,更臭不可闻,张口不得,急切间无法可施,只得先在脸上抹了一把,免得再流入口中,一路狂奔直向湖边,噗咚一声跳了下去,先将外面黏着的一层厚粪洗去,但那粪汁已入重衣,却无法洗涤干净,便耳鼻之中也留得不少,更大呕不已,忙又将衣服全脱了下来,索性赤身洗个痛快,又将衣服也一件一件洗过,却苦于没有第二身可换,只有绞干正预备穿上,猛听那岸上一个女人的口音道:“大婶婶,你且慢下去,天快黑了,我方才远远的好像看见一个人光着身子在下面,不要那个淹死鬼在作怪吧。”   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道:“你这丫头别胡说,这一带向来干净哪会闹鬼,也许是什么混帐男人在下面洗澡亦未可知,这里是我们的码头,真要这么着,你瞧,我不用渔叉搠他几个透明的窟窿才怪。”   另一女人又笑道:“你简直是在胡说,这天气哪会有人洗澡。”   程子云闻言不由连忙没入水中,不敢上来,但半晌之后,并不再听见有人说话,也没见有人从岸上下来,再伸出头来一看,那一身湿衣服,却一件也不见了。   这一急更非同小可,但赤身露体,哪敢上来,只得仍旧伏在湖滩上浅水之中,好容易等得天全黑,方才悄悄的爬了上来,腹中既饿身上又冷,加之余臭尚在,不住作恶心,这份活罪简直难以形容,心中暗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得弄上一身衣服才能见人,但这东山既无亲友,更无熟人,却到哪里借讨,便打算买,也身无寸缕分文,想来想去,只有出诸偷之一途,主意打定之后,一上岸,便先四面一张,只见那山麓之下有一片灯光,忙就阴暗背亮之处,遮遮掩掩溜了过去,等到近处一看,却是一带麇眼竹篱,里面围着三间茅屋,那灯光便从屋中射了出来,再就篱外定晴一看,不由大喜,原来那院落当中,正晾着一竹竿衣服,妙在衣裤全有,那竹竿一头便架在篱笆上面,举手可得,忙将竹竿轻轻取在手中,却好在这一头是一条裤子,不管好歹,先取下穿上,虽然略嫌短小,总算已将光臀遮上,又将那一头一件短衣取下也披在身上,正在道声惭愧,猛听那院落里一声狗叫,忽然从屋子里面纵出一条苍毛大狗,连吠不已,接着那屋里又跳出一个胖妇人高声叫道:“你这死王八,只管贪着喝酒,虽知老娘还有一竹竿衣服吹在外面,却难免有不开眼的贼骨头来照顾,如被偷去,那你这死王八,便买新的来赔我,老娘还嫌不合适咧。”   接着又听屋内一个男人大喝道:“什么毛贼敢到这里来偷东西,果真不开眼,照顾我,那你瞧,我不活剥了他的皮,也不算金毛海马吴二。”   程子云一听,连忙向湖边大路上逃去,猛又听到后面那胖妇人大叫道:“你这死王八还说嘴,如今衣服已经被人偷去咧。”   接着,便听那板扉一响,先是那条大狗追来,一路汪汪直叫,程子云忙一掉头,飞起一腿,将那狗踢得飞起来老高,正向前走去,那屋内的男人,已提了一柄锄头,赶了出来,那胖妇也提了一根捣衣杵赶来,程子云作贼心虚,慌忙飞步而逃,看看逃出老远,那一男一女已经追不上,却不料砰的一声,正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足下一用力,连忙站定,接着一伸手夹背一把抓定大喝道:“你这厮是从哪里来的,走路这等慌张,却又到哪里去?”   程子云方一挣扎,那人拍拍就是一连两个嘴巴,又喝道:“我问你的话,为何不答应,却想到那里去?”   程子云一下被打得金星直冒,忙道:“俺是过路客人,现在要回船上去。”   说着一使手法,打算挣脱那人的手,但一挣便被那人将手捞住,又大喝道:“你这厮还不放老实些,既是过路客人,要回船去,何至这等慌张,你在什么地方,同船还有何人,到这儿来打算干什么,快说!”   说罢,那两手便似被一条铁箍箍上一般,其痛入骨,再一听那说话声音,竟和白天所见老人无异,忙道:“俺到这儿来,本来是为了访友,那船便泊在前面湖边,同船还有两个伙伴,只因他们不知把船弄到什么地方去,因此害得俺无法回去,偏又遇上一个贼叫化,将俺推入粪坑,俺才如此狼狈不得不慌张,还请放手,容俺就走。”   那老人又大笑道:“难怪这等臭烘烘的,原来你是从粪坑里爬了上来的,既如此说,老夫拿你还嫌污手,还不与我快滚。”   说到一个滚字,竟将他抡了起来,抛出丈余,程子云忙就抛出之势,使了一个鹞子翻身,站在地下,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料那后面的一男一女,已经提着灯球赶来,一路大叫道:“你这毛贼偷了东西,却打算向哪里走。”   那老人闻言又大喝道:“你这厮原来偷了人家东西,打算逃跑,还不与我站住,听候发落,只敢动一步,那可别想再活着。”   程子云忙又站住道:“你休得听他胡说,俺也一时知名之士,焉有作贼之理。”   说着,那胖妇人已经气喘嘘嘘的,提着木杵和一盏灯球赶到,一下便将他扯牢道:“你这毛贼,还敢抵赖,你看我的裤子绸衫,不全在你身上吗?”   程子云方说得一声:“天下东西相同的很多,大嫂不可误会。”   那老人不由哈哈大笑道:“你这笨贼,还敢强辩,你瞧瞧,这一身衣服是你穿的吗?”   程子云闻言再低头一看,只见下面果然穿的是一条青绸女裤,裤脚上还镶滚着寸许宽的花边,上身披着的也是一件紫绸女衫,不由羞惭满面说不出话来,那胖妇得理不让人,一伸手便打了他一个嘴巴,大喝道:“你这毛贼,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不快给老娘脱下来,还要老娘动手么!”   接着那男人也提着锄头赶来,抡起那锄头,劈面便筑,却被那老人拦着道:“吴二,你先别动手,我还有话要问他咧。”   说着取过那妇人手中灯球,向程子云上下一照道:“你这厮,白天里不也衣冠齐楚吗?   为什么一到晚上却光着身子出来偷人家衣服是何道理?”   程子云忙道:“俺不是早告诉你,俺曾被一个老丐推下粪坑去吗?便因为在那粪坑之中浸了一会,俺爬上来,便去湖中脱光衣服洗涤,却没想到忽然来了两个娘们,俺只有将衣服放在湖边,藏到水下去,谁知时衰鬼弄人,等那两个娘们走开,衣服却不见了,俺赤身露体没法见人,才出此下策,权借这位大嫂衣服一用,要不然,俺却不至便公然作贼咧。”   那老人点头道:“这话也许不错,既如此说,你还不先将衣服还人家。”   程子云忙将那女绸褂子脱了下来,还给那胖妇人,但那条裤子却没法再脱,只有哀求道:   “大嫂,你权当行好,这条裤子且借俺一穿,容俺改天送还,哪怕再给你做上两条都行,如今俺却无法光着眼子跑咧。”   那胖妇人哪里肯依,又喝道:“谁要你这贼骨头许愿,还不快脱下来还我。”   说着又提着那件绸衫,向那男人道:“我先回去,那裤子你非着他脱下来还我不可,否则看老娘有得饶你。”   说罢径去,那男人又提锄在手喝道:“你这毛贼还不快脱,当真要讨打吗?”   程子云无奈,只有脱了下来,掷向那男人道:“如今全还了你,也该放俺走咧。”   那男人捡起裤子又看着那老人道:“如今小人的东西已经追回,这毛贼却如何处置,如依向例,他既来偷东西,便将赃物追回,也该吊他一夜,在脸上刺字才能放掉,这却不可便宜他咧。”   老人点头道:“此系我们东山旧例,自应照样行事,你且将他押到山神庙去,我少时便来。”   程子云闻言不由大嚷道:“你老人家可千万别那么缺德,俺委实系好人,却不是偷摸毛贼,真要在俺脸上刺上字,那俺便一辈子做人不得咧。”   那老人方待转身,又掉头大喝道:“你这厮还敢嘴硬,现在既已人赃现获,还有什么抵赖的,你偷人家东西,不是贼是什么,这脸上刺字,是本地旧例,却不能因为你一人便坏了规矩咧,还不快走,当真还要挨上几下吗?”   说着又向那男人道:“吴二,你先回去,这厮手底下也有两下,待我送他去便了。”   那吴二答应一声是,便携了锄头裤子径去,那老人右手提着灯球,左手捉着他一只胳膊大喝道:“该死的贼奴,还不与我快走,难道还要我老人家个伺候你吗?”   说着架着就走,程子云只有跟着一同前行,那老人顺着湖边,走了一段路,便直上山坡,翻过一条小岗子,忽见一座破庙,那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山门已经倾圯,只用碎石砌了一重围墙,当中安着一扇板门,门外却站着两个壮汉,各自提着雪亮的鱼叉站着,一见二人走来,连忙一齐肃立道:“方才那吴二已经说过,本山又拿住毛贼,所以小人等赶来此地伺候,那绳子,蓝靛,针全预备好了,你老人家快请进去吧。”   那老人又一点头,向程子云喝道:“如今已经到了,还不快走进去。”   程子云走进那小门一看,只见门内一个院落,遍地野草,中间三间殿宇,门窗全已零落,那殿上却悬着两盏气死风灯,灯下又站着四五个壮丁,一见那老人全迎了出来,道:“我们一切全预备停当,连公座全设好了,你老人家要再问一问这贼骨头吗?”   那老人摇头道:“我老人家哪里有这闲工夫再和这无耻贼奴说话,你们只将他先吊起来,等天明再在他脸上,刺上偷盗女人衣裤毛贼字样,赶了出去便算完咧。”   众人连忙答应一声是,立刻将程子云反剪了,在正梁上吊好,只急得他连声高叫道:   “你老人家吊俺一夜无妨,这脸上的字却千万刺不得,俺程子云堂堂东鲁狂生,你却不能这么办咧。”那老人任他再叫,便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只向众人道:“你们也多辛苦了,在这地方也不怕这贼奴跑了,只须留下一两个人看着他,其余各人不妨先回去,反正刺字是明早的事,却不忙,我老人家也先回去咧!”   那些壮丁闻言又答应一声是,便只留下一人,其余各人全随老人走了,程子云被吊在上面,起初还不太觉得,时间稍长,那手腕足踝便被麻绳勒得受不住,身上既冷,肚里又饿,再想到明晨便受刺面之辱,不由长叹一声道:“俺真想不到,俺这名动公卿的东鲁狂生,竟被当了偷儿吊在这里,这却从何说起。”   那下面看守他的一名壮丁冷笑道:“朋友,你别吹着玩,我水老鸦郭连方可不听这一套,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变的,现在可属老爷管,老实说,老爷现在就搠你三五个透明窟窿,也不过扔下湖去喂王八算完,任凭是谁也不会替你叫屈。”   程子云不由做声不得,只有把心一横,一言不发,连眼睛也闭上,听其自然,不一会忽听那院落里有声,接着便闻大笑道:“小郭,你这差事太辛苦咧,我老人家今晚弄到一份意外之财,虽然臭烘烘的,却值得几两银子,可惜马上变不出钱来,你要愿意,先去弄点酒和吃的菜,这东西便算是你的,反正我老人家没有花钱,全是那灰孙子孝敬我的,我也落得慷慨咧,你瞧单这付眼镜,不也值得三两五两吗?”   程子云一听口音,分明是那老丐,再睁眼一看,果然不错,再看时,只见那老丐,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托着自己那一叠衣服,那衣服竟似已经全烤干了,折叠得非常整齐,上面还放着那付宽玳瑁边墨晶大眼镜,连那一根京八寸短烟袋,和烟荷包也全放在上面,人却看着自己直乐,这一来程子云又不由无明火起,大叫道:“好贼叫化,你害得俺好苦,俺只有三寸气,不报此仇便不活在世上为人。”   那老叫化却不理他,只又向那郭连方道:“你瞧这衣服拿到当铺里去不也当得十两八两,还不够我们吃喝一场吗?你还不到那杏花村看看去。”   那郭连方笑道:“你老人家先别高兴,这臭烘烘的东西,却未必有人要咧。”   那老丐却一瞪眼道:“你不要也许就有人要,你别管,且替我去赊些酒菜来便了,我也吃不上多少,只须着他配上八个菜,十斤绍兴,也差不多够咧!”   郭连方笑道:“要论赊帐,杏花村的东家和柜上我倒全有个认识,决不至说话,你老人家要指着一堆衣服,人家不但嫌臭,遇上不开眼的伙计,也许就说你老人家改了行,从哪个死人身上剥下来的亦未可知?那却不好办咧。”   说罢又道:“既如此说,我去去就来,你老人家请看着这偷女人衣服穿的毛贼,可别放他走了。”   说罢径去,但人方走到院落中又掉头笑道:“你老人家当心,这毛贼虽然生得像狗熊一样,既打算偷女人衣服穿,也许就是一个兔儿爷,你老人家,可别让人家说软了,心一疼给放了,那彭老大爷可不会放过我.便算坑了我咧。”   老丐笑骂一声:“胡说。”接着又道:“你这小猴儿崽子,竟敢连我老人家也开起玩笑来,当真讨打吗,还不给我快到杏花村去。”   那郭连方又一吐舌,方才大步而去,老丐等他走后,慢慢将那一叠衣服放在供桌上,一面笑道:“你这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竟有这胆子到这太湖里来窥探,我们且先说说,只真说得对我老人家心思,也许就把你给放了亦未可知。”   程子云猛忆方才那郭连方的话,不由大怒道:“你这老贼丐,休得辱俺过甚,俺程子云,堂堂王府上宾,虽有东鲁狂生之称,你如一刀将俺宰了,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无尤于人,打算这样消遣俺,那俺对不住,可要破口骂你咧。”   ——请看下册——     第二十二章 截发留简     老丐又哈哈大笑道:“你弄错咧,方才那是那猴儿崽子信口胡说,我老人家却决不会便将你看成那等人,再说,你自己看看,这副尊范,可以让人承教吗?”   程子云愈怒,只气得几乎把气闭过去,那老丐又笑道:“我和你说的是正经话,你不口口声声自称东鲁狂生程子云,又是什么王府上宾吗?我打算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程子云方才缓过气来,厉声道:“你既然是正经话,打算打听谁,只俺认得,一定实话实说便了。”   老丐又微微笑道:“其实那也不算什么,我是打算向你打听一个姓王的,他叫王绍曾,外号铁掌书生,他虽原籍江南,当年却经常游学齐鲁一带,你认得此人吗?”   程子云不由一怔,睁大了眼睛道:“那是俺受业恩师,便俺这点小功夫,也从他老人家学来,你认得吗?”   老丐又哈哈大笑道:“他老子南孙,是我的师弟,如何不识得?你这么一说,那我们便算是一家人咧。”   程子云又一翻怪眼道:“你这老贼丐,休得嘴里乱占便宜,俺那恩师论岁数,也和你相仿,我那师祖怎么曾是你的师弟?俺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一再计算于俺?士可杀而不可辱,俺宁愿一死,却义不受辱,还不与俺快闭上你那鸟嘴。”   老丐倏然面色一沉,二目神光毕露冷笑一声道:“你这背师忘本的逆徒,居然也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吗?我来问你,当日你那恩师对你教读传艺之时,会有过什么训戒吗?”   程子云猛然想起当年恩师因为游学自己故乡曹州十里碑,设帐授徒时候,果然曾有不许应试做官的话,并且曾有他这学术武技不轻传人,是凡门下弟子必须要清清白白做一个华夏好子孙,决不许替异族去做鹰犬等语,不由又惊出一身冷汗来,比方才被擒倒吊起来更觉骇然,半晌方道:“你究竟是谁,既有师门渊源,何妨明言,俺便死而无怨,何必这样藏头露尾,平白让俺多所开罪不也不好吗?”   那老丐又铁青着脸道:“你不必先问这个,少时我自还你一个明白。”   接着又道:“你这次下太湖,既是为了要捉那鱼老将军向你那主子什么十四王爷邀功,知道这鱼老将军和你那师祖是何渊源吗?”   程子云虽当深秋赤身吊在那里,并没觉得冷,一闻此言,却不寒而栗道:“弟子知过了,那鱼老将军,与我那师祖也有同门之谊,虽非一师所传,昔年却颇亲近,便恩师也曾提过。”   那老丐又寿眉一耸道:“原来你这畜生竟也知道有此瓜葛,那便好说了,我来问你,那鱼老将军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次刺那鞑酋又是为了何事你知道吗?不妨再还我一个明白来。”   程子云忙道:“弟子该死,不合冒这大不韪,到这太湖上来一趟,不过此举,却非完全利欲熏心,打算出卖前辈求荣,实在此中尚有一段隐情,如容详述,还望稍假片刻,俾得尽言,否则便请速赐一死,也决不敢辞。”   那老丐卓然而立,又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你真是一个辩士,便图以口舌来混淆黑白,欺蒙我吗?”   接着又一拄竹杖厉声道:“好,那你尽管说吧。”   程子云忙道:“弟子虽然愚鲁,也承蒙恩师自幼即加训诲,你老人家既是师门前辈,焉敢以舌辩蒙混,不过俺虽已入权门,有违师戒却决不是便甘作异族鹰犬,老实说俺自应聘之日就早已打了一主意,这却是外人决不知道的。”   老丐又冷笑一声道:“你那主意再有出息无非打算做个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而已,须知你那恩师所有望于他的弟子,却不是这样咧。”   程子云忙又道:“老前辈,你这话却屈杀俺咧,俺虽不肖,焉肯如此,说实在的,俺虽周旋于那鞑虏诸王之间,却也心存故国,素怀重整河山,还俺汉宫威仪壮志,便此次追寻鱼老将军,也有深意存焉,要不然,凭俺这点末技菲材,敢到这里来吗?如只为贪图富贵,俺已深得那十四王爷信任,却犯不着求这不可必得之功,冒这不测之险咧。”   那老丐颜色略转又冷笑道:“那你的来意又是如何咧?老实说便任你舌吐莲花,老夫也难置信,你尽管再说下去便了。”   程子云忙又道:“你要问这个,俺之所以来上这一趟,便是要和这江南诸位有志之士共商大计,却决非要捉那鱼老将军父女,你便立刻宰了俺,俺也是这几句话,你如不信,容俺再说便可明白了。”   老丐又脸色一沉冷笑道:“当真如此吗?那你一人前来已足,又何必去着那曹寅老儿弄上两个公门名捕前来,你以为那两名老捕头便能逃过我的耳目吗?如今玄烨那老鞑酋,暗中已悬重赏,又以官升三级为饵,你不是利欲熏心,打算藉此升官发财还有什么?”   接着又道:“你不是从那曹寅老儿索取雏妓苗玉燕为酬吗?只要能将鱼家父女下落探明,便可如愿,怎么竟又说出这片大道理来,凭你也配。”   程子云一闻此言,不由又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不解那老丐为何这等知之甚洋,忙又亢声道:“你老人家说的一点没错,不过俺如不这样向那曹寅说,他便难以置信,至于那两个老捕头也确系由曹寅邀来,俺对这里人生路不熟,你老人家虽然在俺口袋中留下哪张纸条,俺却不知这条路如何走法,才带这二人同来,他们本来不肯,也是俺硬逼着来的,如今他两人和那条船全已不见了,想必也和俺一样,已被逮住,你只一问便知道咧。”   正说着,猛听那殿外,院落之中又有人大笑道:“老叫化,你那有这闲工夫,和这无耻贼奴多说,起初我只疑惑他当真是个毛贼,才这般看待,既是这等人,着孩子们绑出去一砍,扔下湖去喂王八不省却无数唇舌吗?”   程子云再看时,却是那将自己擒住的老人,忙又大叫道:“二位老前辈既对俺不能置信,不妨将俺砍了,俺也不再叫屈,只是你两位杀俺程子云无妨,却误了匡复大计咧。”   那老人正好走向殿上,又重重的啐了他一口道:“呸,凭你也配说这话,你这无耻无赖的贼奴,算是什么东西,怎么宰了你,便会误却匡复大计?既如此说,待我完全告诉你,也让你做个明白鬼。”   接着又一捋修髯道:“你这贼奴不是一心要打听这里是谁当家吗?这里当家的便是俺九里山王彭天柱,这位便是娑婆教南宗掌门人侠丐苏仲元,你别做梦,不用说这江南的事,一举一动全难逃不了我二人耳目,便那鞑虏朝政,我们也了如指掌,你打算前来蒙我们行吗?”   程子云不由凉了半截又大叫道:“俺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二位却是当年威震江淮,使流寇清兵闻风丧胆的两位老前辈,那便难怪苏老前辈方才那等说法咧,既如此说,那你老人家,确实也是我的师叔祖,弟子一切无庸再说,但凭处置便了。”   彭天柱闻言,忙向苏仲元道:“你这老叫化已经告诉这小子,你和王征南老前辈的渊源吗?那他便更该剁碎了扔下湖去喂王八咧。”   说着,又向外面大喝道:“你们还不来人,赶快与我动手,将这厮大卸八块,然后再剁碎了扔下湖去。”   一声喝罢,那门外爆雷也似的一声答应,前见壮丁又全奔了进来,便待动手。   那苏仲元又喝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彭天柱忙又一瞪眼,铁面微沉道:“咦,这就奇咧,这等无赖无耻的贼奴,不早宰了,还留着做什?难道你还真当他的话靠得住有什么作为吗?”   苏仲元笑道:“你先别这么大的火气,凭这种人我要宰他何在乎一时,我也知道他说的话决靠不住,不过我这人做事,向来要教人心服口服,此时如就将他宰了,他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未必不说我们屈杀了他,如依鄙见不妨放他回去以观后效,我们这里既用不着他献策定计,也不怕他作祟,将鞑虏勾来,只敢再言不顾行,他便藏到天外去,也难逃诛戮,何况他到底与我略有渊源,还须看在他师门几代份上才好。”   彭天柱又沉着脸道:“你既打算放他回去,那两个老捕头又待如何咧?难道连那两个老杀胚也饶了不成。”   苏仲元又赔着笑道:“既放他回去,那两个老家伙原本受逼而来,又退卯多年,自然也该放了回去,才能得其平,要不然,岂不又是冤枉。”   彭天柱又道:“你打算就这么一放了事吗?那可没有这等便宜,至少也着他三个每人留下一件记号来,可将那两个老杀胚照子留下,这厮也将耳鼻割去,再放他们回去,便算是看你份上咧。”   说着又向左右壮丁道:“你们还不快去将那两个老杀胚也与我一齐绑来,就此动手。”   那些壮丁又是一声答应,立刻退了下去,不一会便将两个老捕头,五花大绑押了前来,将程子云也从梁上放落,那先见的郭连方,提着一柄牛耳尖刀笑道:“苏老大爷,如今那杏花村已经打烊,今夜做菜已来不及,只好将这三个的眼睛耳朵鼻子取下来炒了给你老人家下酒咧。”   那左张两位老捕头忙又伏地衰求道:“我二人本来决不肯来,全是由这位程老爷和曹大人所逼,奉上差遣,身不由己,还望饶过这一次,下次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再来咧。”   彭天柱闻言,忙一拍案道:“你这两个老杀胚,既敢到我这里窥探,知道规矩吗?老实说如依惯例,本非大卸八块,打包送回不可,这等发落,已是格外施恩,你们打算囫囵着回去,那我可无法破例。”   郭连方也提刀大笑道:“朋友,你也这大年纪咧,还不放值价些,一双照子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吗?”   说着便待动手,猛听程子云大嚷道:“两位老前辈且慢动手,容俺一言,死而无怨。”   苏仲元忙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的,如今已是大大便宜咧。”   程子云却又嚷道:“你要宰俺,那是罪有应得,俺决不含糊,不过这两位老朋友却委实由俺强迫而来,你两位用不着割俺耳鼻,不妨将这颗脑袋也砍了,俺全乐意,只对人家这两位,还望从宽发落。”   彭天柱又一拍案道:“那也好,我便成全你这点义气便了。”   说罢,把手一挥又向苏仲元道:“如今是他自己愿意,却非我不看你这份交情咧。”   那郭连方忙又喝道:“你这厮这是何苦,一定非掉脑袋不可?须知这玩艺却非耳鼻可比,只一砍下来便完咧。”   程子云却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俺对这颗脑袋还有所吝惜吗?须知这两位全是俺逼得来的,俺便掉脑袋自己也心安理得,如果让人家跟着受累却非大丈夫所为,要砍便砍,却须给俺一个痛快,俺岂不知道这颗脑袋一砍下来就完,还用你劝吗?”   郭连方擎刀在手又喝道:“你这厮休得充硬汉,耍嘴皮子,如今我们老庄主已经下令动手,我包你痛快就是咧。”   说着猛一伸手,提着他的头发,拎将起来,大喝道:“既想痛快,还不跪好,老爷宰完了你,还得回去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大觉咧。”   说罢一摸他项上骨缝,便是一刀划下,程子云只觉得刀划处一凉,却不觉痛,正在奇怪,耳听那彭天柱又大笑道:“这小子还有二分骨头,既如此说,且饶他一命,索性连这两个老杀胚也放他们回去吧。”   接着又沉着脸道:“我这太湖之中,本决不容外人窥探,无论你这厮用心如何,只擅入禁地一步便是非死不可,今天所以放你们回去,一则念你确实和这老叫化具有渊源,二则也因你稍有胆识,方才说的话虽非由衷之言,果能如此,也还不枉你那恩师一番造就,所以才为你破例一次,此番回去,你那一切作为,我们全知道,真要言不顾行,你这颗脑袋少不得有人来取,却别自以为倚舌辩便可君子欺之以方,那你便藏到玄烨老鞑酋深宫内苑也不会让你跑掉的。”   说着又一摆手道:“你们还不快些给他松绑,让他和这两个老杀胚一同回去,我老人家还须有事,却不耐烦再和这厮纠缠不清咧。”   说罢起身径去,那郭连方,忙和左右各壮丁给他松了绑,连两位老捕头也解了缚,一面笑道:“你三个的来船现在山侧老柳树之下,从你这厮吃粪之时起,直到现在,这些体面事,船上全不知道,你三个只把话对好,不漏出去,也许不至丢人太大。”   程子云不由长叹一声道:“俺这一次已经栽到家,便丢人也说不得咧。”   说着又向苏仲元道:“你老人家慢走一步,待俺穿好衣服再为叩头便了。”   那两位老捕头也千恩万谢,一再声言,以后决不再来。苏仲元却哈哈大笑道:“你两个确实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我也知道,以后只知道厉害就行了。”   接着又向程子云笑道:“你既然为了那鱼老将军父女而来,难道也不想见上一面,就此回去吗?”   程子云匆匆穿好衣服,连忙过去,恭恭敬敬拜了几拜,一面道:“俺如今已知过了,你老人家还提这个做什么?”   苏仲元又笑道:“既如此说,可速回船,那以后祸福生死,便全在你自己了。”   说着也自拄着竹杖而去,那郭连方等苏仲元走后,又笑道:“程老爷,你是一位大名士,又是王府上宾,方才这一场可不能怨我,现在庄主爷既然将你放了,我也走咧。”   说着唱了一个无礼诺,也率众人退了出去,程子云等众人走后,方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摇头道:“好厉害,果真名不虚传,俺如今算是尝着滋味了,只累二位这大年纪跟着受惊,却未免于心不安咧。”   左天彪连忙摇手悄声道:“程老爷且慢说话,如今还宜火速回船为是。”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你不必如此说,这两位老前辈全是正人君子,决无说了不算之理,更决不会因为俺说这些话便又生枝节,要不然,人家也不会放了俺们咧。”说着,一同出了那山神庙,一路仍向湖边而来,谁知走了一程,才到湖边,便见一团黑影挟着一道寒光扑面而来,看那高下,决不像个大人,但那轻身之术,却功夫极高,才到面前,便觉一股劲风冲面,好像潜力甚大,但又未觉受伤,只一掠即过,程子云已成惊弓之乌,忙将身子在路旁站定,一面道:“俺三人虽然不合来此窥探,但已蒙二位老前辈问明放行,朋友却不必再行相戏了。”   说犹未完,那道寒光又掠面而过,接着一个童稚口音笑道:“你这大狗熊白天的威风到哪里去了?如今我们再斗上一场不好吗?”   程子云一听口音正是白天那男孩子,忙又道:“小朋友,俺已认输了,你却不必再为难咧。”   猛听那孩子又啐了他一口道:“呸!谁和你这大狗熊论朋友,小爷爷是那位苏老太爷的师侄,要论辈份,你早该磕头咧。”   说着,竟提着一口宝剑,当面而立,一瞪小眼道:“我也知道彭老庄主已经饶了你,可是桥归桥,路归路,他老人家饶你我不饶你,老实说,我此刻便将你宰了,他老人家,至多也不过说上两句,决不会因此便大加责罚,现在该怎么办,你自己估量着吧。”   程子云闻言,虽觉孩子逼人过甚,但已知厉害哪敢动手,只得又央告道:“小师叔,那你也算是俺的长辈,只求高抬贵手放俺过去也就是咧。”   那孩子抡剑便砍道:“小爷爷是软硬不吃,你少来这一套,要我饶你不难,只从这里,给我爬到船上去,否则便须留下点记号才行。”   程子云如在平日,早已动手,但在此时却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又忍着气道:“你便是俺的师叔,俺已服输便算咧,你这样一来不使得俺太为难吗?”   那孩子却一定不依不饶,非逼他爬上船去不可,猛听那前面树林之中娇叱道:“旭儿你这孩子又在和谁淘气?这脾气如果不改,那我便非告诉你师父不可了。”   程子云一听来了救星,不管好歹忙道:“大嫂快来,这孩子真顽皮得不得了,简直无可理喻咧!”   一声说罢,早从林中走出一个妇人来笑道:“你是谁,怎么深更半夜的,竟和一个孩子在这里闹了起来。”   程子云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那来的,正是白天所见那妇人,忙道:“大嫂,这可不是俺一定和孩子闹着玩,实在他太不像话,你不信,只请问一问他自己便知道咧。”   那妇人走近一步看了他一眼,脸色一沉,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你这大的人,为什么老赶着人家孩子胡闹,难道又是这孩子欺侮了你不成。”   说着又向那孩子道:“你说实话,又是怎么着来?”那孩子一噘小嘴道:“大婶儿,你难道忘记了白天那一场吗?他既那么发横,我如何能善善的放他回去?老实说,我是找场来了,非着他从这里爬回船去不可,否则我便要给他留下点记号来。”   那妇人笑了一笑道:“原来为了这个,那也不能全怪你。”   接着又向程子云道:“这是哄孩子的事,好在现在没人看见,你便爬上两步,约略见个意思,也便行咧,要不然这孩子可不饶人我也没法。”   程子云闻言,只气得两眼发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孩子却拍着手大笑道:“你这大狗熊听清了,这可是人家大婶婶的意思,哪怕你只爬上两步略见个意思也便算咧。”   程子云不由无明火起,再也忍不住,卓然而立,厉声道:“俺便再有不是之处,你们也戏弄得够咧,如果打算将俺宰了,那俺是死而无怨,便请动手,可别再凌辱于俺,现在俺已认命,也不打算再回去咧。”   那妇人和孩子不由全是一怔,正待发话,猛听林中娇笑道:“来的是十四王府的程师爷吗?既承远道过访,为什么不早对人说明咧?这样一来,岂不令我有失迎迓。”   说着,只见一个少女穿着一身绿色衣裙,俏生生的从林中走了出来,一面向那少妇道:   “姨娘你为什么出来这好半会老不回去,父亲正在等你换药咧。”   再细看时,却正是那鱼翠娘,人已到了面前,程子云那心中更有说不出的滋味,但人家已经露面招呼,说不上不答话,只有老着脸,先作了一个揖,然后笑道:“鱼师叔,你老人家可别再说这话,俺已知罪咧,不过此次……”   翠娘不等说完,便道:“只要你知道师门渊源便不是外人,此外全不必说得,须知事有一定,决非以口舌争得的,老实说,今日之事,如非苏老前辈一力主持其间,那不但你难回去,便这两位老捕头也未必如此自在了。”   程子云忙又惶恐道:“这个弟子知道,不过俺此心惟天可表,还望转陈各位尊长以观后效,便知俺决非言不由衷了。”   两位老捕头,也齐声道:“只要女侠肯放我们回去,此后不但决不敢再踏进这太湖一步,便连家小也当远迁,以免官中人逼迫。”   翠娘看了二人一眼又笑道:“那倒不必,果真奉上差遣,不存敌意,我们这里倒也决无为难之意,不过如果甘心去做鞑虏鹰犬那便难说了。”   接着又向那孩子道:“你这孩子也真淘气,白天里还没闹够吗?为什么夜里又来打这落水狗,如再不回去,那我便只有告诉你师父,以后便不许再出来咧。”   那孩子闻言扮了一个鬼脸径去,翠娘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的姨娘丁七姑,老实告诉你,那天我父亲中了火枪,便是由我两个从那水师之中救了出来,也就是那鞑虏心目中的主犯,你明白吗?”   程子云闻言,连忙拜倒在地道:“弟子明白了,此番回去,必有一番人心,会让师叔和各位尊长知道。”   七姑忙又喝道:“你既明白,还不快回船,等天亮再开船回去,这里却非你久呆的地方咧。”   程子云慌忙率了两位老捕头告辞,绕过山峰之后,果见那船泊在湖边,才一上船,那艄公便迎着道:“三位赴宴,怎么才回来,小人们原来泊船的地方,上岸极其便当,为什么差人着小人泊到这里来,你们来往不也要多跑路吗?”   程子云半天没进饮食,又大呕了一阵,腹中愈加空虚,闻言不由大怒,但又说不上不认这本帐,只有苦笑道:“俺因故交多年未见,以致席散又复长谈,不知不觉便混到现在,船上如有什么吃的,还得预备一些才好。”   船家又笑道:“船上伙食本来预备得好好的,只因你老人家打发人来说被一位师爷爷留住要赴一个盛筵,所以大家只好吃掉,如今哪有剩的?倒是你老人家饭后向来喜饮的浓茶早预备好了,如果实在饿了,只还有几个鸡蛋,还有点饭,说不得只好炒来充饥咧。”   程子云没奈何,只有点头,上船匆匆吃罢,外面已是晨鸡动野,解衣正待入睡,猛听一声炮响鼓角之声大起,不由又吃了一大惊,慌忙又披上衣服起来,等抢到船头上一看,只见斜月在林,星河欲曙,那湖上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小船,黑压压的一队又一队,正在向水天空阔之处棹着,看去便如雁阵惊寒,暮鸦归林一般,简直将偌大水面全布满了,再仔细看时,每一只船上全是四人,前后二人棹桨,中间立着二人,一个手提雪亮鱼叉,一个拿着一面网兜,那进退先后之状,分明是一种攻守阵法,一会儿,单只号角一响,那提叉的,各自把手一扬,所有鱼叉均脱手飞向另一队船上去,那船上拿网兜的,一声鼓噪,一手抡着网兜一手伸手便接,所有飞来鱼叉,竟全被接住,极少有堕落湖中的,接着便听一阵鼓声,急如竹楼骤雨,那各船鱼叉齐飞,此发彼接,银光缭乱,交织成一片,但那船只进退序列丝毫不乱,便久经战阵的水师,也无此整齐严肃,又半会之后,忽然号角又响,鼓声寂然,那千百只小船,阵势倏又一变,方才是一队一队的,各自为战,此刻却变成两行长列,仿佛两军对阵,那拿网兜的,各将手中网兜放下,每人拈起一根竹篙,远远看去密密层层,便似麻林,双方严阵以待,中分一线,相隔不过数丈,接着鼓声又起,两阵立即相互进攻,各用竹篙刺击,不但冲杀真如战阵,便竹篙使动,距离较近的,也可以看得清楚,分明是六合大枪使法,而且便寻常武师也不过如此,在鼓声频催,屡进屡退之后,猛又听一声炮响,那千百只小船上的人,忽然一齐跳下水去,两行船只全空,自然分散,有的载沉载浮,有的翻了个身,船底朝天,有的竟沉没得无影无踪,湖上也一片静悄悄的,便似大战忽停,全军覆没,半晌之后,炮声再响,那些已经分散,沉了下去船只,忽又像浪扫浮萍,直向湖边涌了上来,等离岸数十丈,号角一起,那些下水的,又各持鱼叉网兜篙桨,翻上船来,鼓噪而前。   一阵喊杀之声直欲天崩地裂,每一条船上,全是最前一人拿着网兜上下飞舞,后面竹篙鱼叉,分在左右做攻击之状,只后艄一人操桨前进,这才知道,那网兜是代替藤牌钢盾演习,看看前面的船虽离岸已经不远,倏又听一棒锣响,全部船只,登时一齐停了前进,又掉转头,后队作前队,缓缓向湖心退去,仍旧分成一队一队慢慢散去,那天色也大明,再看时,只见对面一座小岛上,晨光熹微之中,隐约可见一面绣旗在高处招展着,只可惜宿雾未收,却看不清那指挥的是谁,又停了一会,便全归平静,这一来,不由将一位以知兵自豪的东鲁狂生看得呆了,竟舌翘不下,良久方才回舱,索性便觉也不睡便吩咐开船回去,这一路上竟闹了个反舌无声,淹头搭脑,豪气全消,却不由将两位老捕头,暗中笑得肚子疼,原来自从鱼老一回镇江,肯堂和太阳庵诸长老便料定非出事不可,早已派人相机接应,清廷方面,各衙门和扈从各大臣行动全有人分别打听,曹宅更有内线,程子云一到,便已得讯,并将一切情形随时探报,那化名舒三喜的苏仲元,更是主持人之一,左天彪张大勇两位老捕头,也早被网罗入教,只可怜这位东鲁狂生吃了大亏还不知道,等到镇江曹寓,曹寅见三人回来,连忙迎着向程子云道:“程兄如何来去神速乃尔,想必已将那鱼家父女消息探明了,当真藏在那太湖之中吗?”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俺是上了那老叫化的当咧,此番太湖倒是去了一趟,只那地方水天空阔,却没处打听,偏住的又全是些渔父乡农,慢说俺语言不通,无法详询,便这两位老英雄也只好干瞪眼,俺这趟却真是乘兴而往,败兴而归,只好有负尊命了。”   曹寅却微笑道:“程兄虽然未探得消息,却其功自在,那老叫化所言也属实在,自足下行后已经有人探得确信来,不过搜捕不易而已,如今江南水师已经奉命入湖专办此案了。”   程子云不由一惊,继而又笑道:“俺虽然谋事未藏,有负期望,曹兄何得相戏?俺已上当,如果真的劳师动众而无所获,那更是笑话,你难道又将此事据实奏闻,那俺却无法吃这诖误咧。”   曹寅正色道:“小弟幸承程兄示以线索,方期将这些朱明遗孽一网打尽,以免圣虑,焉有相戏之理。”   接着又道:“自程兄行后,小弟原也以为未必可靠,谁知圣天子自有百灵呵护,竟又有一位深悉湖中秘奥的,已将实情详细密奏上达天听,皇上竟转向我垂询起来,幸而程兄事前曾略示端倪,小弟应对之间才未舛错,如今确实水师已经开赴太湖去了。”   程子云方欲再问,曹寅连忙以目示意,一面命人备酒替三人洗尘,那左天彪和张大勇忙道:“下役奉命,只空跑了一趟,并无尺寸之功,焉敢又蒙大人赐筵。”   接着又道:“下役自退卯之后,便在下蜀务农为业,承蒙大人赏脸呼唤不敢不来,但家下尚有琐事,不容不稍微料理,还望放下役先回去,以免家人悬念。”   张大勇也道:“下役木行中,有若干帐目,也非算不可,匆匆离家一切全搁置着,也望大人恩准,容下役稍微料理,再听驱使。”   曹寅点头,连忙一拱手道:“既如此说,恕我虚邀了,二位但请先回去便了。”   二人闻言,连忙告辞而去,曹寅等二人走后,又屏退左右方道:“方才因为有这两个老捕头在此,小弟不便多说,如今确实查明,不但那鱼家父女全藏太湖之中,并且得知,湖中确有好多朱明遗孽潜伏,其中主持谋逆的首犯便是前明的长公主,独臂老尼,现正联络江湖豪雄,准备大举,所以皇上非常震怒,除已严饬江南大史调取水陆精兵连夜前往搜剿而外,小弟还几乎又遭严旨斥责,幸而程兄得讯于先,小弟又据实奏闻在前,所以未曾获谴,这能不相谢吗?”   接着又笑道:“此次虽累程兄空跑上一趟,在小弟却受益匪浅,那玉燕儿,我决脱籍奉赠便了。”   程子云心下愈惊,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转大笑道:“此讯俺也于无意中偶然碰上,成固不敢邀功,败亦不任其咎,至于那小妞儿,前言也只相戏而已,曹兄怎么竟认真起来?俺虽狂悖,却决不敢无功受赏,这厚赐只好方命咧。”   接着又道:“倒是这位密奏上达天听的是谁,你能告诉俺吗?”   曹寅忙摇头道:“此事不但我不知道,便江南总督,几乎闹了革职交部议处,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穿的紧鞋,你却教我拿什么告诉你。”   程子云听罢不由默然不语,曹寅心疑不快,又悄声道:“程兄不必见疑,皇上天禀聪明,无微不烛,有些地方的确令人莫测,你只想他冲龄践柞,不久,便不动声色,亲率小监,将鳌拜那样权臣拿下,便可想而知,此事如依我料,也许他老人家,竟白龙鱼服,亲自向民间访查亦未可知。要不然,江南能向皇上密奏的不过这几个人,此事连我们也不知道,何况扈从南来诸人咧。”   程子云只有点头称是,当天曹寅当真又备酒相劳,并且仍旧将那吴莺莺苗玉燕二妓召来陪伺,直闹一个晚上方罢,程子云虽然一样狂放不羁,心中却怀着老大一个鬼胎,他原宿在那花厅暖房之内,只因时正春末夏初,窗户全开着未关,仆人早代将行李铺好,并且点上一枝绛烛,他进房之后,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正秉烛独坐,在叨念着:“俺不弄鸟吗?为什么偏要到这江南来上一趟,这一来又难免诖误咧。”忽听外面那院落角门屈戌微响,又闻莲步细碎,似乎有个女人先把角门关上,人再走来,接着又听那屏门后的门也关上了,方疑宅中婢媪查点门户,忽听足音踅转,竟向这间房间而来,方待起来查看是谁,倏又听一声冷笑道:“你这厮说话算数吗?如今却不能怪我咧。”   再抬头看时,只见翠娘一身劲装,手提长剑,满脸杀气,人已站在面前,只吓得他慌忙拜倒在地道:“师叔来得好,俺正待有机密大事禀明,如今已经有人在皇上面前泄了底,派出水陆两路人马前往太湖搜捕各位尊长了,此事委实与弟子无关,你老人家千万不必误会才好,俺决不惜此微命,但是非却不可不明,不然便屈杀俺咧。”   翠娘脸色猛又一沉,抡剑一指,娇喝道:“你这厮少来这一套,你只说,你对曹寅这老儿如何说来?那两个老家伙又到哪里去了?”   程子云忙又道:“俺回来委实没有说什么,只说太湖水天空阔,又言语不通无法打听师叔是否在那湖中,这密奏上去的另有人在,连曹寅和江南总督全不知道,俺怎么会做这说了不算的事咧?”   接着又道:“俺之所以对师叔如此,一则既在弟子之列,决不敢对尊长侮慢,二则也望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却非无耻之言,还望明察。”   说罢便将经过情形一说,翠娘又冷笑道:“你这话也许不假,不过那鞑虏就水陆并进,也是枉然,这用不着你管,你只要赶快回北京去,不再献策生事,便算不负你那恩师教导一场,否则那也由你,但各位老前辈却不比我好说话,你可自己估量着。”   程子云忙道:“弟子决当遵命,明天即便动身回去,只要诸尊长有所训示,无不唯力是视。”   说罢偷眼一望,翠娘词色之间已经和缓多了,忙又道:“弟子还有大惑而不解的,能向师叔求教吗?”   翠娘道:“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也不必再跪着,须知执礼虽恭,却不如此心无亏,果真你不忘本,也不在乎这点礼节,否则便当面再恭敬些也是枉然咧。”   程子云又连忙一跃而起道:“弟子谢谢师叔教导,现在所要问的,是弟子对江南诸遗老侠士决无举以邀功之意,但对清廷诸王之间,却诚有亲疏不同,更不愿其和衷共济,安享太平,而目前诸前辈胥皆为雍邸罗致,那年羹尧以一八旗贵胄子弟,又竟出顾肯堂先生门下,如谓心存匡复明社,实不应有此,如谓诸君子业已变节,则又未闻有所纠正,此诚弟子所大惑而不解者,师叔能明加训示吗?”   翠娘倏又变色道:“你为什么忽然又问起这个来,这用意又何在咧?”   程子云忙道:“弟子已承苏老前辈之命,一再指出师门渊源并加训诫,决无恶意,不过雍邸为人,在清廷诸王之中,实为最阴鸷而难制,目前他为夺储起见,自不得不各方罗致人才,一旦稍得如愿,那话便难说,以诸前辈远识,自胜弟子千百倍,而竟如此做法,却还恐未免失策,所以不得不有此一问,其实决非窥探,还望明察。”   翠娘按剑而立未及答言,猛听窗外哈哈大笑道:“你休问这个,须知士各有志,我辈也向不强人所难,只要不尽违师训稍明大义,我辈便未尝不可放过,固然前此雍邸所邀各人皆有情非得已之处,便那年小子只不丧心病狂出卖师友以干功名富贵,我辈也自一样可以暂置不问,要不然你这次能囫囵着回来吗?”   说着,但见烛影微动,便如落叶飘坠,那室中早已多了一个人出来,再看时,却正是这次戏弄自己的苏仲元,忙又跪拜如仪道:“弟子方才对鱼师叔所言,实由肺腑所出,决无虚伪,还请老前辈不必再生误会。”   苏仲元却又哈哈大笑道:“我也知道你现在说的全是实话,所以才也把老实话告诉你,你此番回去,只照你鱼师叔的话做,便行了,其他全用不着你管,在京诸老前辈,虽然已应那鞑王允祯之邀,却与变节出仕不同,我辈也一时难加责难,那年小子却一言一行,全难逃我辈耳目,他本八旗子弟,只要不悖天理人情,为国为民,便算不负乃师一番教诲,否则我老人家也不会放过他,至于那允祯为人,我辈更知之甚详,用不着你说,你还是好生回京去干你的,我老人家和你鱼师叔,既不想夺储固宠,又不想做皇上,却无须你来借箸代筹咧。”   说罢二目顿露异样光彩,虽然看去,仍然是一个莲头垢面鹑衣百结的老丐,却威气逼人,程子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问,忙又叩头道:“弟子遵命,但今后决当稍明心迹,以求自效,还请老前辈赐一投书往还之法,以便随时请益才好。”   苏仲元略一沉吟,又看了他一眼取出一扇牙牌笑道:“既如此说,足证你这小子尚有人心,我这老叫化也不怕你卖了,你如真有大事不决,须问我老人家,可先写好一封寻常问候书信,赶往丰台花神庙,放在神前香炉下面,隔上一天再去,那信如果不见了,却扣上一只破碗,便算信已送到,然后你再拾块砖石,将碗砸碎,自然会有人向你论理,教你赔碗,你不妨说,东西是你无心打碎,情愿赔还,但身边无钱,只有一面牙牌可以作抵,那人验明之后,必定问你姓名,你只须说本来姓程,现在过继朱家,已经姓朱,那人自会问你来意,你如有事便可商量,有信也可替你送到,决不会误事。”   程子云接过牙牌一看,只见那牌长可二寸,宽才一指,厚也不过分许,一面镌着岳武穆那首满江红词,一面镌着一只大船率着几只小船渡江,—个人坐在舱首上,做击揖之状,连忙收了起来,又叩谢了,方才站起来,又道:“弟子明日便当北返,老前辈和鱼师叔还有训示吗?”   苏仲元又笑道:“那也无须这等匆忙,你不妨再勾留数日,且看看他那水陆两军到太湖去的情形如何,再回去也还不迟。”   程子云方才躬身应命,只听苏仲元低喝一声:“小子努力自爱,你我也许后会有期。”   便自窜身出去,接着翠娘也将宝剑插入剑囊,跟着穿窗而出,程子云不由一抹额汗,吐舌不已,但心下却安静多了,这才登榻安眠,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清早便起来,将角门和屏门后面的门开了,不多时便见那曹升匆匆进来道:“程老爷,你老人家睡觉为什么将前后门全关了,小人已经来了三趟了,我们大人出了事,特着小人来对您说,他老人家就来,务必稍等片刻,千万不可出去。”   程子云不由又是一惊道:“大人出了什么事,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吗?”   曹升悄声道:“您可别声张,他老人家昨夜几乎吓得昏了过去,如今我们那位姨太太已经成老尼姑咧。”   程子云忙道:“贵上受了惊吓?是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为什么姨太太又当了尼姑咧?   难道……”   曹升不等说完忙又悄声道:“你别想岔了,方才是我没说清楚。”   说着又低声一说经过,原来程子云开船不久,苏仲元和翠娘便也尾追下来,只因他二人所乘之船小巧轻快,又由得力子弟三桨齐棹,所以竟先到了大半天,上岸一打听,便得江南总督已经调了水陆五个营头,径下太湖,搜剿钦犯消息,二人除派人兼程报讯之外,等到下午,又得曹宅人报,程子云等三人已经回来,接着左张二人又遣人将曹寅的话也对苏仲元说了,翠娘不由怒道:“曹寅这厮本来就不是东西,既如此说,何不乘机将他除了,岂不令那鞑酋在江南也少个耳目。”   苏仲元却摇头道:“这却使不得,如果这样一来,那玄烨老鞑酋势必立刻追究凶手,我们虽不怕他,却连累必多,也许会兴大狱,这等人有的是,我们杀了一个,他仍然会再派一个来,与其如此,不如儆戒他—下,以后便老实了。”   说罢之后,等到夜深了,二人便一同越城,来到曹宅,恰好正赶上程子云在自言自语叨念着,翠娘先下去将前后门户关好以防人来撞上,等二人先后将程子云教训了一顿之后,这才同往后宅而来,那曹寅镇江寓所,原是前后五进,左右各有跨院花园的大宅子,程子云所居,只是东边第二进的花厅,苏仲元和翠娘这一出来,便直向最后一进上房,只因时值深夜,全宅均已入睡,灯火全无,站在高处一看,只上房东间尚有微亮,似乎人尚未睡,苏仲元不由笑道:“这厮不知如何,直到现在还未入睡,你且与我巡风,待我去吓唬他一下,以后也许会老实些。”   说着,顺着东边各屋,飞跃了过去,等到灯光亮处,再一看,只见东间灯火果然未熄,只因那窗上有一重粉红色窗帘,所以远远看去,不太光亮。正待窜落张望,倏见那西火巷之中,似有一盏灯球闪动,忙向翠娘一打手势,在房上伏好,翠娘一见,也向第四进鸱角后面一闪,不一会,果有两个丫环,掌着一盏灯球走进角门,一个提着一个食盒,一个提着酒壶,直向上房东间走去,苏仲元乘着两人进了屋子,疾忙身子一长,四面略一瞻顾,便使了一个倒卷珠帘,从檐际垂了下去,就着窗隙向里一望,只见那室内却是一间卧房,正中由承尘上挂下来一盏羊角明灯而外,靠着窗户的书桌上,还高烧着一枝绛烛,靠着书桌坐着一个五十不足四十有余的清瘦小老头儿,正捧着一枝水烟筒在抽着,身上马褂已经脱去,只穿一件宝蓝贡缎长袍,外面罩着玄色贡缎小坎肩儿,另外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一身艳服,正坐在他身侧,捻两个粉拳,在他背上轻轻捶着,两个丫头一进房,便打开食盒,在那中间灯下,一张小几上,放下四个碟子,一壶酒,又取出两付杯筷放好,方道:“回大人,酒菜已经取来,您和姨太太请用吧。”那人把头一点,便站了起来,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扯着那少妇玉臂笑道:“我这几天因为圣驾南巡,又恐那老海盗父女来行刺,不得不起早睡迟,却累你也陪着,这未免太对不过你了,今夜且稍吃上两杯便睡吧。”   那妇人把嘴一抿道:“累倒没有什么,不过我跟大人全是当的好差事,上次无辜差我去伺候那强盗丫头,遭了多少没趣不说,如今又跟着您,担惊受怕的,这日子到底到什么时候才了咧。要依我说,我们并没有亏待那老海盗父女,人心是肉做的,我们又没有害他,他便来,也有话说,终不成就这样糊里糊涂,把您杀了,这不枉担心事吗?”   那人忙道:“你知道什么?这老海盗父女连皇上全敢刺,还在乎我吗?”   接着又微慨道:“其实这次我只据那程子云的话入奏,并不知道太湖底细,却不知是谁,竟连主持人是前明长公主也打听出来,如非祖宗有德,恰好那怪物得讯在前,我已奏闻他父女现已藏身太湖,那说不定,便要圣怒不测,我又何尝能打听出什么来,果真那丫头找来可不是天大的冤枉?”   那少妇又道:“那么这密奏皇上的,到底是谁咧?既然他敢请皇上调兵去剿,万一拿不着人,不也该是一个欺君大罪吗?”   苏仲元这才知道,那人果然是曹寅,那妇人即是前此笼络翠娘的曹姨太太,接着又听曹寅道:“这个我也打听过,据随侍内监说,这几天只有一位丁忧在籍的御史,曾奉皇上召见,垂询了不少事情,或许是这一位说的亦未可知。”   那姨太太一面替他斟上酒,一面又道:“这位御史又是谁咧?这也就多事得很,他难道就不怕那强盗丫头去找他吗?”   曹寅一面在上首坐下,一面又道:“其实这也是大家推测之词,却未必便是这人说的,他姓王,双名维贤,祖父、父亲全是前明的大官,本人又是由皇上征召起用的,平日对—般遗老也颇有往来,所以大家全疑惑是他密奏的,我是没有什么难过,本省督抚却已把他恨透,此番水陆两军前往进剿,如果真的毫无所得,那便也够他受的咧。”   说着便命那姨太太在身边坐下,又笑道:“我这两天真烦透了,今夜忙了一个晚上,才将一封信写好,已经又累得腰酸背痛,这份活罪却没处去说咧。”   苏仲元听得分明,暗想,那王维贤对太阳庵各人并无往来,却缘何会知道长公主的事,这就奇怪咧,正想着,再看时,那姨太太已经坐向曹寅膝上,一仰脖子笑道:“你又写什么信,随来师爷就有好几位,为什么不让他们写去,这不自己找罪受吗?”   曹寅一手搂着她,一手举杯呷了一口酒,又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是给十四王爷的信,焉能假手旁人,果真是可以由老夫子代笔的那我还犯得着自己写吗?”   说着,双方神态渐趋狎亵,苏仲元不耐再看,连忙身子向上—翻,向翠娘把手一招,又附耳数语,翠娘不由一笑,从剑囊中,掣出那口盘龙剑,一个饥鹰扑食,直窜向下面院落当中,抡剑在手,便向屋中走去,猛一掀那东间软帘,一声娇叱,接着喝道:“曹寅老儿,你这该死的奴才,竟敢在那鞑虏面前将我父女卖了,如今姑娘来了,还不快来受死?”   曹寅本就怀着一肚子鬼胎,惟恐鱼家父女寻他,一闻此言不由惊得呆了,手中酒杯先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下打得粉碎,再抬头一看,只见翠娘一脸杀气,劲装仗剑而来,只在那椅上抖颤不已,那曹姨太太一声惊呼,竟吓得粉脸焦黄晕了过去,直瘫在曹寅身上,旁侍二婢,虽然想走,那两条腿却做不得主,一步也动不得,一个直挫了下去,一个便似木人一般呆在那里,翠娘见状,又冷笑了一声,秀眉直竖,用宝剑一指道:“你这厮不是要拿我父女邀功吗?如今我已来了,你瞧着办吧。”   曹寅越发害怕,勉强挣出一声:“饶命。”打算起来,却也苦于一双腿,却全软了,又有一个姨太太倒在身上,翠娘见状忙又一抖那剑道:“这口宝剑本来是你送我的,如今却又须用你这奴才试试锋利如何咧?”   曹寅一看那剑果然是自己所赠,连忙挣扎着道:“女侠不必误……误……误会,我……   我……并没有对……对……对皇上说……说什么。”   翠娘又冷笑道:“你还赖什么?我早已打听好了,你既着程子云到太湖去窥探我父女下落于前,又密奏鞑酋玄烨,派遣水陆两军拿我父女于后,事实俱在,还有什么说的,难道我还冤屈你不成?”   曹寅惊悸之余,忙又道:“那……那……那程子云虽然曾到太……太……太湖去,却非我主使,至至……至于派兵前往,我……我……我更……更不知道,还请明……明……明察。”   翠娘见他期期艾艾简直说不出话来,不由好笑,忙将宝剑一起,又娇喝道:“我不听这一套,你既敢做,为什么又装成这个脓包样儿?”说罢,劈面就是一剑砍下,曹寅不由叫声啊哎,向后一仰,连曹姨太太带那张椅子全倒了下去。   苏仲元在窗外看得分明,连忙大喝道:“翠娘且慢动手,我还有话问他。”,说着一连两纵,便也掀帘而入,再看时,那曹寅和姨太太已经吓得双双昏死过去,再看那书桌上却放着一封写好的信,正是专人送向北京十四王府的,封皮兀自未封,再打开一看,却是叙明鱼老逃往太湖,已由皇上派兵搜剿的事,底下又附了一行小字是:“案关谋逆,圣怒不测,周浔了因等人闻在年宅,此诚天假良机,奴才以为此案一破,不但雍邸所邀各人必一网打尽无疑,即年遐龄父子亦罪有应得,而雍邸更有口莫辩,此王爷洪福也。”   苏仲元看罢,连忙揣了起来,一面索过翠娘手中那口宝剑将曹寅发辫割去大半截,连曹姨太太的一个大髻子也削了下来,放在书桌上将剑仍还翠娘,乘着现成笔墨,取过一张花笺,大书道:“足下本亦汉人,乃竟认贼作父,甘为鹰犬,此神人共愤在所必诛,姑念所言不尽虚诬,权且割发代首,今后如仍怙恶不悛,则毋谓吾剑不利。”   写罢用那两截断发,向上一压,又向翠娘道了一个走字,两人便一同出房上屋而去,这房中四人,只有一婢,人尚清醒,等他两人走了好半会,方才惊叫出来,只无奈这上房之内,除曹寅和一妾二婢之外,并无男仆伺候,夜深人静,全都睡熟,那丫头又不敢出去,只在房中叫着,一时哪里会有人听见,转是曹寅不久便悠悠醒来,睁眼一看,翠娘已不在身边,那丫头却力竭声嘶,瞪大了眼睛,张着双手在叫着,只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连忙一下撑了起来,转不令声张,等一问经过,才知道,自己晕过去之后,又来了一个老丐,竟将自己发辫和姨太太松髻削去,还留有纸条,不由又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忙又扶着那丫头,走向书桌一看,果然在半条辫子和一个大髻底下压着一张信笺,那一笔字,连真带草,写得龙蛇飞舞,便一时书家也不过如此,再看那措词,更不由一抹额汗,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暗说一声侥幸,将那张花笺折好收了起来,又和那丫头,用冷水将姨太太和另外一个丫头喷醒,心中转安定得多,只姨太太自将一个大髻子割去,已成了小尼姑,痛定思痛,不由痛哭不已,曹寅一再安慰,并允第二天便托人渡江,到扬州寻巧手匠人做一个假髻套上,方才暂忍悲声,这一闹外面天色已是大明,曹寅索性不睡,着人去请程子云商量,却不料那花厅前后门全关着,竟无法进去,等了好久,又不见他出来,那曹升只有据实禀明。曹寅闻讯,又疑程子云也出了事,方才命人破门进去查看,恰好程子云已经出来,一闻此言,不由暗自说声惭愧,但表面不动声色,转向曹升道:“真的有这事吗?怎么俺一点也不知道咧?”   曹升忙道:“不但程老爷不知道,如非玉兰那丫头是我妹妹又亲眼看见,便连我们也不知道,大人早吩咐过不许声张咧。”   程子云忙将头一点道:“你赶快去请贵上出来,就说俺在这里恭候便行了。至于他愿不愿意声张,那又是一回事,他如不愿声张,俺也决不问他。”   曹升去后,不多会曹寅便走了出来,程子云一面迎着,一面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条辫子,虽然觉得略形短些,却不十分看得出来,曹升跟在身后,却把手连摇,又连连使着眼色,程子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神色之间,却被曹寅看了出来,连忙遣去曹升,一面道:   “程兄夜来竟毫未惊觉吗?小弟又出了大乱子咧。”   说着,忙将夜来经过一说,一面道:“这些人实是防不胜防,幸而小弟尚未十分开罪,那封信也只叙明经过而已,否则今天便无法再与程兄相见了,此事却如何说法咧?尤其是十四王爷面前,小弟因为程兄一说,早有两封信出去,全用程兄之计,请王爷借此扳倒雍邸,先将那年家父子和周浔了因等人除去,如果事发被这些人知道,便不知又出如何怪异,小弟实在吓怕了,还望有以教我才对。”   程子云不由默然半晌方道:“你那信已递出吗?这却还须设法才好,否则这些人真不好对付,尤其是周浔那老儿狡诈百出,只一被认定策由我们所献,那便是不了之局咧。”   曹寅见他如此说法,愈加慌急道:“小弟一切均系依程兄之命而行,信上也曾说明程兄现在已由敝寓前往太湖,如果王爷不察,得信即行密奏,皇上正在盛怒之下,万一据奏即行传旨着雍邸交人,那纸决包不住火,这本帐岂不是要算到我们头上来。”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你可别完全扯到俺身上,这主意虽然是俺出的,俺却没有着你孟浪写信出去,果真俺有这把握,自己早写信给王爷,也用不着到太湖去丢人咧。”   曹寅闻言忙道:“难道程兄在太湖也着人手吗?何妨且对小弟实说咧。”   程子云不由脸上一红把脑袋连摇道:“俺怎么会着人手,所言丢人,不过指徒劳仆马而已。”   接着又道:“那两封信能设法追回吗?要不然却真不妥咧。”   曹寅也摇头道:“这两封信,全是附着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递出,怎么追得回来,程兄还须为我另行筹策才好。”   程子云沉吟半晌道:“如今只有另行追上一封信去,说明皇上已有旨着江南总督派兵进剿,等有斩获,再请王爷决定,或可将事情缓了下来亦未可知,此行只好等太湖搜剿如何,由俺再赶回北京去,向王爷面陈一切再定行止,否则却无别法子。”   曹寅思维再四,只有依言,又写了一封信,仍由驿递发了出去,好在自从康熙皇帝到了江南之后,每日皆有加急羽递,还不至太慢,从这次之后,程子云竟将狂态收起一大半,那曹寅又因皇上不时均有询问,在宅时极少,程子云也不出去,只有用酒来消遣,一连四五天过去,这天曹寅方从外面回来,便屏退从人道:“如今进剿太湖的水师已有确讯回来了。”   程子云忙道:“消息如何咧,拿获一二首要没有?”   曹寅摇头道:“不但一个匪类没有拿着,据那去的统领说,那湖中诸山全极其平静,所有居民均系土生土长,大家务农打渔为业,连一个形迹可疑的全没有,至于前明长公主隐藏在内,那更是谎言,如今已由各山里正绅董取具并无匪类的切结回来,不过查得鱼家父女那条船,则确已由太湖向浙东开去,如今已经行文令饬各地一体严缉,这场事算已过去咧。”   程子云忙道:“如何?俺的话不错罢,委实那湖中平静已极,俺固然上了那老叫化的当,却想不到连官兵也扑了个空,这个消息到底是谁奏闻上达天听的,如今也许要带上点不是咧。”   曹寅忙又悄声道:“这人也算遭了报应,已经死咧。”   程子云忙一拍大腿道:“难道皇上因为他所言不实,已经处死吗?这人又是谁咧?”   曹寅摇头道:“当今皇上再圣明不过,他如不死,也许会问罪亦未可知,不过他却是自己急病死的,在死前还有遗折,自承误听流言,致增圣虑,向皇上请罪咧。”   接着又笑道:“此人姓王,本来是苏州人,双名维贤,是个丁忧在籍的御史,因为他是一个博学鸿词科出身,所以皇上特地召见垂询民隐,偶然问及这江南一带素多前明东林复社党人,有无滋事不逊情事,他便以前明长公主潜藏太湖,阴谋不轨相对,皇上最不放心的便是这些朱明遗孽,这才传旨派兵入湖搜剿,但他奏对之后,方才回到苏州,使得一个中风毛病,自知不起,又深悔不应以巷里流言上达天听,特地力疾写下一封遗折托地方官代为入奏请罪,如今皇上倒非常悼念,不但没有加罪,反而给了恤典,这也真是异数咧。”   程子云看了他一眼,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摇头道:“天下哪有这等巧事,才奏对回去便会得了重病,临死又上折子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如依俺料,这其中难免又有蹊跷咧。”   曹寅忙也道:“我对此事,也未免有点生疑,尤其是那遗折的措词,除自己承认误听流言不应入奏而外,并且对那太湖民情风俗说得非常淳厚朴质,便好像专为湖中居民开脱洗刷一般。这也许又出于那些人的手段咧。”   正说着,忽听那曹升匆匆进来报道:“回大人的话,现有苏州王熙儒王少爷来拜。”   说着呈上一个大红名帖,程子云一看那帖上大书着:“世愚侄王熙儒再拜”,忽然想起解围之事,忙道:“这姓王的是曹兄的世侄吗?你见过没有?”   曹寅忙道:“岂但见过,而且可以算是一位忘年至交,这人不但倜傥异常,便论才华也极好,更精技击,端的多才多艺,程兄难道也认识吗?”   程子云大笑道:“俺不但认识,他还算是俺的恩人咧。”   说着,便将在苏州闯祸为村妇所窘,代为解围的事说了,曹寅又笑道:“他本来就是一位吴门侠少,像这类的事是常有的,上次为了那邓占魁被人打落湖中还几乎吃了一场诖误官司咧。”   程子云这才记起来,忙道:“俺也觉得这名字很熟,却记不起是谁来,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   曹寅忙又道:“既与程兄也是熟人,那便不妨请他进来,此人在吴门一带眼皮最杂,又姓王,也许对这王御史的死因稍知一二亦未可知。”   说罢,把手一摆,向曹升道:“你快去请他进来,就说北京下来的程子云程老爷也在此间相候便了。”   那曹升答应一声,退了下去,不多会,便见帘子一掀,那王熙儒已经走了进来,躬身拜倒道:“小侄闻得圣驾南巡,深知此间必有一番热闹,世叔也必在扈从之列,所以特为赶来晋谒,就便一瞻这千古盛事,却不想程君也在此处,这就越发妙了。”   曹寅一面扶着,一面笑道:“我真想不到你在苏州恰好和这位程老夫子遇上,如今人家正在等着谢你解围之德咧。”   王熙儒拜罢起来,又向程子云一揖,笑道:“区区小事,也值得挂齿吗?你这东鲁狂生却也未能免俗咧。”   接着又道:“足下太湖之行如何?曾有所获吗?小弟前言未免太率直些,还望恕我失言才好。”   程子云不由红着脸道:“小弟受教之后,幸未卤莽从事,但也一无所见,只略在湖上泛舟便自回来。此次却又徒劳咧。”   王熙儒只微微一笑道:“能如此那是极好,自足下行后,小弟便深悔未能坚留,惟恐出事,却没想到竟能无恙回来,这真万幸。”   接着又看了曹寅一眼道:“世叔这里便于说话吗?这位程君君在潭府,当非外人了。”   曹寅连忙点头道:“我知世兄此来必有话说,这位程兄现在是十四王爷面前唯一红人,为人也极其磊落,有话但说无妨。”   说着忙命左右退了出去,王熙儒又看着程子云笑道:“小弟前此所谈实非危言耸听,如今却有两件事可资证明咧。”   程子云忍不住连忙问道:“哪两件事,与俺有关吗?”   王熙儒微笑道:“足下既然要捉那鱼家父女建功焉得无关?便曹世叔也未必便能置身事外咧。”   二人闻言,不由心下全是一惊,曹寅首先道:“我向来对政事概不过问,怎么连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起来?”   王熙儒大笑道:“世叔不是常问我,这东南一带遗老顽民的近况吗?如今便是稍得一二可靠消息,所以前来陈明,而且的确与世叔也稍有关连咧。”   说着,目光向二人一扫,略看脸色,道:“世叔和程君知道此次水陆两军入湖进剿匪类的事吗?”   程子云道:“这个俺倒略有所闻,那水师统领不是也空跑一趟,回来了吗?闻得那鱼家父女已经向浙东一带逃去,如依俺料,他也许又回到福建海面上去,打算吃旧锅饭咧。”   王熙儒又笑道:“这是那水师统领的官报而已,其实却然而不然,那鱼家父女诚然已离太湖他去,至于到什么地方去,却很难说,不过,这位水师统领黄大人却吃了一个哑吧亏说不出来,所以才只有命各山里正绅董出具切结销差,其实却几乎闹了个未及交锋先丧元戎咧。”   曹寅忙道:“真有此事吗?这位黄统领也就真胆大得很,皇上现在江南,他怎么竟虚报军情?万一有人把这事再奏明上去,他有几个脑袋?却恐又系传闻失实咧。”   王熙儒笑了一笑,便不再说下去。程子云正听到要紧之处,忽见他笑而不言,不由着急道:“这位黄统领到底遇上什么事,几乎把命送了,你为什么说得好好的却又不开口了?”   王熙儒摇头笑道:“我本想说下去,却无如我这位世叔不肯相信,所以只好不说了。”   曹寅也忙道:“我并非对世兄的话不肯相信,只觉得这位黄统领未免胆大妄为而已,即是真有此事,你不说反是见外了。”   王熙儒才又将黄统领入湖搜剿的经过说了出来,原来这位黄统领原也是镶黄旗人,倒也是一员宿将,年纪已在六十以外,原来曾在施琅部下供职,半生戎马,功名全从战功得来,奉命之后,便统率了五十条大小战船,算是两个营头兼程前往太湖出发,那陆路上是由一名参将率领,也是两个营头,却由黄统领节制调遣,等到湖边,恰好天色已晚,暂时便住了下来,拟等第二天一早,就近先在湖边各地查询一切,再定搜剿之策,这两路官兵一经住下,岸上是人喊马嘶,湖下是樯帆林立,上下灯火通明,时当天下已定,多年未见兵戎,军容之盛,也算够瞧的,那一带,简直闹了个鸦飞雀乱,东山一带,更是骚扰不堪,等到二更以后,方才平静下来,黄统领宿在船上,因为那是一个三军司令的所在,本来防守就严,加之黄统领也素闻太湖颇多能手,又有鱼老行刺,就擒后经人劫走的事在前,更加小心戒备,不但刁斗之声相闻,便那船上,艋首后艄也全有戈什哈和亲兵等人轮流防守,后边又全围满了战船,论理便插翅也难有人飞入,但到了三更以后,黄统领因为年事已高,不免疲乏,正待宽衣就寝,忽听那舱外一声佛号,似乎一个和尚高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又听木鱼卜卜连响,心方微讶,这时候哪里来的和尚,竟跑到我这战船上来,正待着人查问,倏见烛光微闪,只见一个清癯老僧,已经掀起门舱布帘而入,站在面前,再一看那老僧,一身缁衣,须眉全白,年纪至少也在七十以上,虽然面容清癯瘦削,却二目神光满足,毫无老态,正一手拿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木鱼,手拿着一个朱漆木槌在敲着,不由惊喝道:“你这老和尚是哪里来的,为何夤夜到本镇船上来?”   那老和尚微笑道:“贫僧从来处而来,只求大人稍发善德,略微顾全这一带善良百姓。”   黄统领不由怒道:“本镇自统兵以来,素不扰民,何用你来相求,这等重地又岂是你一个出家人所可擅自出入的。”   那和尚又笑道:“大人不必动怒,贫僧也知道大人行军,纪律素称严明,决不扰民,不过这太湖之中,向无匪类潜伏,大人这一来,才只一会工夫,便使行人裹足,居民闭户,不扰民而骚扰便在其中,何况贵部良莠不齐,索饮食,借宿处,更不乏人,大人虽不扰民,老总们却未能如大人所言,所以贫僧才不揣冒昧,前来为这一方百姓请命,还望大人明察才好。”   黄统领愈怒道:“依你所言,难道便让本镇就此回去不成?须知本镇此来系奉圣命,却由不得你说咧。”   正说着,猛觉身后一股劲风扑到,方待转身,倏又觉得项上一凉,接着又听背后有人大喝道:“你这老和尚客气什么,这等鹰犬不过鞑虏面前三四等的奴才,和他有什么话说?待我一刀砍了,不就完了吗?”   这一来只惊得黄统领魂飞天外,料定身子已落人手,那架在项上的,一定刀剑之属,稍一抗拒必无幸理,亏得他久历戎行,胆量毕竟与文官不同,忙将心神一定道:“黄某此来,实在亦非得已,还请容我一言再为动手,也还不迟。”   一语方罢,便听那老和尚道:“彭兄且慢鲁莽,黄大人与我辈素无仇隙,此番果系情非得已,大家不妨再从长计议。”   接着又听身后那人喝道:“你理他咧,方才你听见他那一派官腔吗?这等人便宰了也不算冤枉。”   那老和尚又笑道:“你也真的性急,这大年纪,怎么还火气未退?他只求说一句话,为什么全不答应,且把那家伙放下来,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不好吗?”   说着,猛觉那项上冰凉的家伙一撤,又听那人喝道:“你想说什么,还不快说,这是这位老和尚慈悲,要依我说,就没有这罗唆咧。”   再掉头一看,却是一位铁面银髯的老者,头上戴着一顶忠靖巾,身上穿着一件秋香色道袍,足下白袜朱履,分明是前明装束,但那脸上一团刚毅严肃之状更加令人可怖,尤其是左手挟背一把抓定自己,右手却扬着一柄雪亮的短刀,看去好像一言不合,便待下手,不由吓得他矮了半截道:“黄某原也知道,这湖中全是前明忠臣义民,本不肯来,只因江南总督密传皇上圣旨,严饬入湖搜捕那鱼家父女和前明长公主,这才不得不来,还请念我年迈无知,恕过这一命。”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奴才倒说得好听,放你回去便不再来,你既奉旨搜捕这三人,拿不到人却如何回去复旨咧?”   黄统领忙道:“皇上此次旨意虽严,但曾有决不许骚扰良民字样,二位如能放我,只须用个湖中均系良民,并无匪类潜伏,能再由各山里正和绅董具一切结,便可复旨了。”   那老者又大喝道:“你当那鱼家父女还真在此间么?老实说,我们这里,虽然义不帝清,决不会投降鞑虏,但也决不愿立即和鞑虏力拼,糜烂地方,所以那鱼老儿一来,便善言遣去,你便想捉他父女也决无法能在这湖中找到,至于大明的长公主,虽久经出家,也并不在此间,你们那主子居然要到这里来捉人岂不可笑,既如此说,只要你回去,不再侵扰,我们便也决不会在这江南肇事,但如逼得紧了,那便莫怪我先把这附近城镇全夺了,再寻玄烨那老鞑酋算帐咧。”   接着那老和尚也道:“苦海茫茫回头是岸,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大人已到这般年纪,也该稍为子孙打算才好,果真把一条老命送在此地,也未必合算咧。”   黄统领忙又叩头道:“只要二位肯留一命,决当以湖中并无匪类潜伏具报,过此一关,我便辞官回去了,还望高抬贵手才好。”   那老人又大喝道:“既如此说,我便饶你一条老命,也不怕你说了不算,你若想囫囵着回去,可自己估量,我却不会强人所难咧。”   说着猛一松手,一掌将灯打熄,便和那老僧,仍旧一前一后出舱而去,那黄统领只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爬了起来,叫了两声来人,却不听见答应,再摸索着走上船头一看,两名戈什哈,却仍直挺挺的站在舱外,按刀而立,那老僧已经不知去向,不由怒道:“你们既在这里,却为何不开口,也不答应是何道理?”   一声未毕,两人各自倒了下来,黄统领又一怔,那两名戈什哈,却一齐叫了起来道:   “非是小人们不答应,实因方才不知如何,倏然浑身全麻,便似睡去,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大人出来,又觉得背上被人拍了一下才又醒转。”   接着又一齐站了起来道:“大人有事呼唤吗?小人等在此伺候。”   黄统领原本见多识广,知道二人被人点了穴道,却幸喜丢丑乞命之状未被部属看见,忙又喝道:“本镇只因舱中灯烛忽然被风吹熄,所以呼唤一声,你二人分明偷着打瞌睡,以至未能听见,何得胡说,还不快与我将灯点上,再到外面查点一下有无动静,须知行军之际,却须小心咧。”   二人连忙答应,掏出火石火镰纸煤打着,将灯点上,再向后艄一查,两位值夜亲兵,和一名贴身的当差,也和梦寐初醒—样,全说是只觉一阵冷风飒然,胁下一麻便不省人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来,最妙的是旁边两条船上,因为夜长无聊,一边是灯烛辉煌,在斗着纸牌,一边是向村民讨了些鸡鱼村酒,正在悄声的喝着,全没有觉得有人从船上经过,几乎连统领大人的脑袋全带走了。那离得较远的船只,有的老总们已经深入睡乡,有的却已上岸找乐儿去,更没有一个觉察的,那两名戈什哈,哪敢据实报上去,只回了个防守严密并无动静,便算过去,只是苦了这位黄统领,有苦说不出。第二天只有虚张声势查问了一番,那地方绅董和里正等人,谁肯说湖中实情,自然一律全称素无盗贼匪类,向来全是安居乐业,更未见有什么异状,那黄统领又在各山,分别看了一遍,也全是异口同声,说得湖中一片太平岁月,几乎连鹅鸭之争的词讼全没有,他便向各地首事人取了切结,一路掌着得胜鼓,回来之后,虽然无功可报,那复文却着实对圣天子德化恭维一番,只对鱼家父女的那条船,却报了个据查已经过湖向浙东而去算是事出有因,那江南总督,也正巴不得无事,自然据实奏闻,实际上这一场火杂杂的大祸,虽是由太阳庵长老孤峰上人和彭天柱二人消弭于无形,那黄统领却不知道,这来的一僧一俗是谁,王熙儒当然更不会告诉曹程二人,他只将事实经过一说,已吓得曹寅舌翘不下,程子云却道:“此事那黄统领既然讳莫如深,别人又不知道,王兄为什么却如此知之甚详咧?”   王熙儒大笑道:“无怪程君有此—问,这事本来隐秘异常外人决难知道,但是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不但小弟知道,便金阊街上,知道的人也很多,那黄统领虽然不会对人说,太湖派出来一僧一俗两个能手,也未必便肯说,却另外有知道此事的人咧。”   接着又道:“那条大船上,除开亲兵戈什哈和当差的而外,还有好多名水手,全宿在船头舱板之下,和舵楼之上,这几个人,有的听得明白,有的看得清楚,当时虽然没敢声张,来人不知道,黄统领也不知道,但事后却各亲其所亲,全向亲友说了出来,说的时候,也曾向听的人切嘱不可泄漏,但那听的人又当新闻告诉别人,这样便传了开来咧,小弟之所以知道,便因那水手之中有人,偶然在一家小酒店醉后吐露,你能禁他不在别人面前也乱说吗?”   程子云不由默然,接着又道:“这才一件,还有一件咧?”   王熙儒又道:“哪一件可就惨了,说来还是小弟一位族叔,只因一念贪功,却枉自把一条老命送了。”   曹寅忙道:“你说的不是那位王御史吗?除此间各人却全说他是中风之外,听说还有遗折托地方官代呈御览,难道也是因此出事吗?”   王熙儒冷笑一声道:“中风?那有这等便宜,这是我那寒族的事,我自然更知之甚详,实不相欺,他那棺殓的事,还有我襄助其间咧。”   说着又道:“我这位家叔,诗文皆有可观,昔年还是钱牧老的入室弟子,却想不到下场竟如此之惨,说起来却教小侄异常难受咧。”   程子云不由失声道:“闻得此番向皇上密奏,太湖藏有前明长公主,意图谋不轨的正是此人,难道那湖中能手就这等厉害,连这个也全清楚吗?”   王熙儒又冷笑着看着他道:“方才我不早说过,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他既做了,如何能瞒得过人?何况太湖之中的能手,简直形同鬼物,真个来去绝踪,无微不烛咧。”   接着又道:“就在他老人家召对之后,回到苏州私第的第二天晚上,忽然便有一位老内相前去拜访,那人年纪已在六十开外,方面大耳,赤红脸,却颔下一根胡子也没有,看去分明是一位内监无疑,家叔因恐皇上又有密旨,立刻延入大厅相见,他却说有极要紧的事,非密谈不可,家叔只得请书房内坐,并将僮仆屏去把门关上,谁知直到夜深却不见宾主动静,家中上下人等均觉诡异,我那族兄再就窗隙向内一望,那位老内相已经不知去向,他老人家却垂着头,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这才连忙破门而入,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遗折,另外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此折必发,否则祸将灭门,今晚之事并不得声张。’此外并无他语,再看人时,业已坐僵,四肢冰冷,早已死去多时,我那族兄和婶母上下人等虽觉事出奇怪,但那遗折和纸条全出亲笔,大家越发猜不出所以然来,那浑身上下更无伤痕和服毒之状,真似中风猝毙一般,后来我得讯赶去一看,只那肾俞穴上,略有一点红瘢,便似虫咬一般,这才知道被人点了死穴,如依我料,那位假扮老内相的,也定是湖中一位出色能手,入室以后,一定先逼他将遗折写好,然后才点了死穴,可怜他老人家自己也许还不知道咧,程君你瞧,这厉害不厉害?”   程子云不由背后直冒冷气道:“令叔平日为人如何?他又为什么会知道长公主在湖中咧?”   王熙儒长叹一声道:“如论我这族叔为人,尚不太恶,只不过过分热中一点,一念想做大官太急而已,却想不到因此,竟罹了这场惨祸,说也可怜,他本也守了好多年节,连地方上的事也极少过问,却想不到那一年,因为本省大吏的推荐,竟应了博学鸿词科,蒙皇上圣恩,又赏了检讨,一步步升到现职,如论年岁原也早可致仕纳福,他老人家却一心想入阁拜相,知进而不知退,才闹出事来,至于他对长公主的事本也虚无飘渺得很,哪有什么把握。”   接着又道:“只因他在东洞庭山有一片果园,我那族祖母病故丁忧回来,无心之中,得悉那里新建一座太阳庵,主持又是一位只有一条右臂的老尼,他不知如何,忽然想到长公主身上,竟托了佃户暗中访查之不足,自己又假作烧香随喜亲自查看,断定那老尼必定是长公主无疑,又因附近的村民烧香的极多,又断定便是图谋不轨,哪知皇上召对,他竟急功太甚,利令智昏,以此邀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谁知见渊鱼者不祥,转将一条老命送掉,你二位看值得吗?”   说罢唏嘘不已,接着又道:“其实那独臂老尼姑,是不是长公主固然难说,即使属实,人家既已逃禅方外,又是一个女人,也未必便再有什么雄心大志,烧香念佛亦属愚民常情,岂可张大其词,上达天听,他老人家真也有点咎由自取,转又不如那黄统领知机识事了。”   曹程二人全又半晌做声不得,王熙儒又笑道:“我们且不谈这个,世叔素有八旗名士之称,程君更具东鲁狂生别号,才人相聚必有雅集,近日诗兴如何,能见告吗?”   曹寅勉强笑道:“我自圣驾南巡以来,身心交瘁,哪里还说得上这个,倒是程兄此番倦游归来,或有佳章亦未可知。”   王熙儒又笑说:“程君警句,前在姑苏已承相示……”   忽听曹升在角门外高声道:“方才卫大人着人来传话,说皇上驾幸竹林寺,也许会有旨召见大人,还请大人速做预备。”   曹寅忙一拱手道:“王世兄不妨和程兄稍坐,恕我不克奉陪了。”   说着匆匆入内更衣出去,这里程子云等他走后,又一捋颔下虬髯道:“曹大人这一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此地却非谈话之所,王兄在这附近能有地方容俺略罄所衷吗?”   王熙儒看着他笑道:“这一带我是常来,程君请随我来便了。”   说着便把臂一同出门,缓步又出了南城,到了江边,把手一招,便来了一个水手打扮的矮胖老人道:“少爷打算过江吗?是到瓜州,还是到扬州咧?”   王熙儒摇头笑道:“目前圣驾南巡,我赶来便是为了要看个热闹,平白的要过江做什么?   我是因为你这船还干净别致,便菜也做得好,打算在你这船上请一位朋友,吃上一餐饭使得吗?”   那人看了程子云一眼又笑道:“少爷要请客,这江边有的是酒楼,哪里不能去,为何要在船上?”   王熙儒道:“这个你且别管,快去备四五样菜,一小坛陈年竹叶青便行了。”   程子云一看那老人,虽然短衣赤足,个儿也不高,却生得团团一张黑脸,猬毛如雪,显得异常精神,忙道:“这位是谁,船上能说话吗?”   王熙儒大笑道:“我既将你邀来,焉有不能说话之理,他这船上,不但可以畅言无忌,而且肴馔俱精,至于他是谁,这个却不必问得,这里却不是太湖咧。”   说着便又扯着他一同向一条船上走去,程子云一看那船并不太大,前后只有三舱,但却与寻常船只不同,前舱不过一丈内外,宽也只有五尺有余,二面各有一排长窗,全洞开着,下面各平排着尺余宽一块舱板,便如飞来椅一般,中间却放着一张花梨小几,几上供两小盆盆景一只古鼎之外,还有一套茶具,上面左边有一个小门通着后舱,右边却挂着一张琴,一口古剑,看去几净窗明整洁异常,不由暗中夸好不已,等入舱以后,那老人又在船头上道:   “王少爷是熟客,且请陪贵友稍坐,老汉上岸去看看,买点菜蔬就来。”   说罢径去,王熙儒一面肃客就座,就几上取茶奉上,一面笑道:“这是道地六安茶,中冷泉,且请一尝,便知古人品题不谬了。”   程子云接过那茶,呷了一口,忙道:“这果然和俺生平所饮不同,其茶如此,主人可知。”接着又咧嘴一笑道:“俺连日吃亏丢人也够受的了,此船主人到底是谁,王兄还须明示才好,却不可令俺再开罪咧。”   王熙儒也笑道:“你放心,只要有我随行,包你不至再吃亏便了。”   接着又道:“以程君声望功夫,何至吃亏丢人,便前日偶为村妇所窘,也算不了一会事,难道你还放在心头上吗?”   程子云品着茶,却摇头不迭道:“那是小事一端,俺岂有放在心上之理,俺说的却另外有事,老实说,俺此番所经简直说不得咧。”   说着,把头向舱外一望又长叹一声道:“俺狂放半生,却没想到这次到江南来,竟受了这大一个教训,如今俺总算全明白过来咧,少时开船,再细为奉告便了,不过,俺这是咎由自取却怪不得人咧。”   王熙儒佯作失惊道:“程君难道此番深入太湖也有所遇吗?这就难怪了,但据我所闻,只一有敌意便决难生还,你竟能脱险回来,不用说这身功夫定有惊人之处,便这辩才也了不起咧,那湖中诸位,却从不由人分辩,你难道竟能使这些能手慑服吗?这更令小弟钦佩无已了。”   程子云放下茶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先作了一个揖,接着又正色道:“俺闻得您曾受业于顾肯堂先生之门有这话吗?您还得先说明才好,否则俺却又须领责咧。”   王熙儒一面也站了起来,一面微笑道:“你且不必先问这个,还是坐着,我们少时再说不好吗?”   程子云却又跪了下去低声道:“师叔,您不必再对俺藏头露尾咧,俺已知道了,俺在曹宅便已看出您的来意,只因碍着曹寅那老儿不便多说,这才求您带了出来,如今俺更明白咧。”   王熙儒慌忙扶着道:“你疯了吗?我虽顾门弟子,但我那恩师对湖中诸位素无往来,而且他老人家浪迹江湖已久,十年不获一归,你为什么又扯到这个上来,再说这江边耳目众多,你是王府上宾也许无碍,我这诖误却当不得咧。”   程子云忙又站了起来低声道:“师叔责备得是,弟子遵命就是。”   王熙儒见状不由笑道:“你大概有什么事被吓怕咧,为什么竟一改狂生故态,做起磕头虫来,这被旁人看见不笑掉了牙齿吗?”   说着,仍旧按向舱板坐下又笑道:“你且静一静,我们等开船再说不好吗?”   程子云闻言连忙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半晌之后,那矮胖老头儿,果然提了一小坛子酒,一竹筐鸡鸭鱼肉蔬菜回来,从船舷跳板上,走向后艄去,接着,又从舱后走出两名水手,起碇扯上帆直向江中驶去,直到焦山背后,方才将船泊好,王熙儒哈哈一笑道:“如今可以畅谈咧,你有什么话,也可以不必避免,老实说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第二十三章 回京     程子云忙将入湖经过一字不瞒,全说了,连曹寅和自己被苏仲元和翠娘儆诫的话也全直言无隐。接着又道:“闻得肯堂先生乃我武当南宗前辈能手,如论师门行辈,您也许不止是俺师叔,还望明言才好。”   王熙儒又微笑道:“我们且别谈这个,你这次到江南来,吃了这场大亏,心中对苏老前辈还怀怨恨吗?”   程子云忙道:“俺对此事,连日也思维再四,原本是俺不合,急于想在那十四王爷面前立功固宠,却竟未遑计及鱼老将军师门渊源,所以才有此失,如论本门戒律,便宰了俺也罪有应得,他老人家只以游戏出之,加以薄惩,并寓规戒之意,俺感激之方不暇,焉有怀恨之理,果真如此,那俺不是人便真是一只狗熊咧。”   王熙儒又道:“你当真如此吗?大丈夫行事,应该磊磊落落,却不可言不由衷咧。”   程子云正色道:“俺虽不合,急功过甚,以致昧于大义,险些将鱼老将军卖了,但如今已经痛悔前非,焉能再言不由衷,果有半句虚而不实,不用说那苏老前辈不会饶我,便您也可以立刻将俺宰了,扔下江去喂王八,俺有几个脑袋敢这么做。”   接着又道:“俺抚心自问,狂悖虽不能免,也曾稍微读过几天书,却不会这等反复无常,一定非做一个小人之尤者不可。   您如能置信则请信俺,否则不妨杀俺,不然俺却无以自明咧。”   正说着,忽见后舱之中,走出一人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果真能如此,那便不枉我费上这一场心血了。”   再看时,却正是那侠丐苏仲元,程子云连忙跪下道:“你老人家放心,俺自蒙教诲,从今以后决不敢再蹈覆辙了。”   苏仲元连忙扶了起来又笑道:“你方才猜得不错,那肯堂先生却正是我们这几个人当中的老大哥,这王小子也是你的师叔,那王御史的话更说对了,如今我们这太湖之中,确实已奉长公主为盟主,打算和鞑虏拼一下,不过我们是待时而动,此番你那鱼师祖江上行刺却非大家的意思。”   接着又笑道:“以你这次欺师灭祖的举动,本来在太湖便当在烈皇帝灵位之前,宰了示众,只因我看在王南孙份上,才饶你不死,后来那彭老头儿,又因你尚有二分骨头,才放你回来,否则即使不打包送到允题那小鞑酋面前去,至少也得留点记号下来,却不见得四肢五官一项不缺,仍然让你好好回北京城去,如今事情虽了,你自己还须更加小心,不要让我和那九里山王彭天柱受人指责才好。”   说罢又正色道:“你在太湖之中对彭老头儿和昨夜对我的话还记得吗?”   程子云忙又跪倒道:“弟子记得,今后决当有以报答诸位老前辈以赎前愆。”   接着又向王熙儒拜了下去道:“师叔,您这可不能再不认帐咧,否则那不累俺失礼吗?”   王熙儒一面还了半礼,一面笑道:“这点小节即使错了,倒无大妨碍,固然我决不会怪你,便各位尊长也不在这个上面多讲究,不过只要你一念打算邀功,又自恃过甚,如今那曹寅已就近奏明鞑酋玄烨之外,又经专函北上,着那允题要将在京各位尊长一网打尽,这个祸全是你闯的,解铃还是系铃人,你还须对各位先有个交代才好。”   程子云略一沉吟道:“师叔放心,那允题的作为有限,只容弟子回到北京去自可挽回,不过这里的事就俺所知,那老鞑酋最不放心的,便是遗老逸民,尤其是对长公主和前明诸宗室,更加不会放松,如依俺之见,诸尊长真图有为,还须先让他安心才好,否则王御史虽死,却恐他对太湖仍不免从此多事咧!”   苏仲元方说:“你这话也有理,依你之见,如何才能让他安心咧?”   猛听后舱有人道:“你这小子又打算出什么主意?老实说,他放心不放心全是一样,我们太湖中人,还不曾把这鞑酋放在眼睛里,好便好,不好我便照收拾那王维贤的法子,一样可以去收拾他。”   程子云不由一怔,再看时,只见那通后舱的小门内,又走出一个鹤发童颜,颔下无须和老内监一样的胖老头来,苏仲元忙道:“固然我们是怕不了那老鞑酋,但是如果能让他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不也好吗?这小子说的话,委实也有理,金兄却不可因人废言咧。”   接着又指着那老头儿道:“这位便是江宁的金振声老前辈,你既爱叩头,不妨索性多叩上几个。”   程子云连忙又拜了下去,那金振声忙又笑道:“你这老叫化的用意我真不解,让人磕头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既说他说话有理,只要他说出个道理来,俺倒也不一定因人废言,平白又来这一套做什么?”   程子云拜罢起来又道:“如依弟子拙见,那老鞑酋既将长公主放在心上,便不免欲得而甘心,虽然有各位尊长在此,决怕不了他,但终也是一个麻烦,既打算待时而动,则更不宜让他多所防范。”   说着又道:“弟子对此事,倒有一个法子,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只是能说吗?”   苏仲元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又想卖弄你那策士的手段,只说无妨,你说便了。”   程子云忙道:“弟子怎么敢在二位师爷爷面前卖弄,不过此事确实有个法子,可以使那老鞑酋对这一带不再时生戒备之心,那便是,将他最不放心的几位老前辈和长公主,全设法以病故喧嚷出去,故意使他知道,那也许就要好得多。”   苏仲元笑道:“这个法子果然可以遮盖得一时,其实那鞑酋最不放心的,也只数人,不过这几位决不会同时病故,那只有一位一位慢慢的来,如今他最切齿的自然是鱼老将军,而最放心不下的是长公主,便先由这二位身上做起也未始不可。”   金振声摇头道:“这不嫌太丧气吗?再说这两位鞑酋对他们虽极不放心,在若干遗老志士之中,却是人心所系,如果真的把死讯传出去也不好,此事还宜斟酌才是。”   王熙儒忙道:“这却无妨,须知此讯仅为骗那鞑酋而已,对自己人却不妨说明咧。”   程子云见金振声不以为然,本不敢再说,闻言又道:“弟子本来也是这个打算,只把风声吹到那鞑酋耳中便行了,却不必对自己人也瞒着,如果两位老人家认为可行,那俺便不妨在那曹寅面前先造上一个谣言,等回到北京去也这么一说,也许便行咧。”   苏仲元摇头道:“这却不然,如果只凭一句话,却未必便可使那鞑酋相信不疑,真的要用这条计,还非另行设法不可,不过你不妨如此说,以后的事,我们自然有法子让他相信。”   接着又笑道:“你此番回去,不妨仍旧做你的王府上宾,只要不打算出卖我们这些老头儿和一般遗民志士,便可由你,至于你如何自处,那全在你,你不必问我们的事,我们也不去管你,如果有事不决打算问我,仍旧照我的话去做便了。”   程子云闻言,忙又一张嘴,似乎欲言又止,金振声看着却大笑道:“你打算说什么?这该说的,尽管说,却不许这等蟹蟹蝎蝎的,当真害怕,只以后让我们相信你就行了,又做得这等脓包做什么?”   程子云忙道:“俺倒是有一句话,想问两位老前辈,但又恐不该,所以没敢说。”   接着又看着卫熙儒道:“弟子因为既蒙二位老前辈不究既往,仍旧命俺回去,今后对本门尊长便不得联络避忌,那年双峰,既也是肯堂先生弟子,便也是俺的师叔,他如今虽然已经出京,但日后难免有事还须碰上,却如何相见咧?”   苏仲元不由双眉一皱道:“此事无庸先问,只到必须相见之时,可仍用前法,少不得有人会告诉你,目前他既不在京中,便不妨对那允题仍用向日态度,却不可自作聪明咧。”   程子云连忙答应,不一会,那后舱送出酒肴来,王熙儒连忙接过在中舱几上放好,又安了五个座头,苏仲元一看又笑道:“你且也来坐着,陪我们吃点酒菜,等吃完,便自回去,明后天再回北京,这里没有你的事,却不必多待了。”   说着,连那矮胖老头也邀来一同入席,一面又笑道:“这位是大明镇南关总兵解壮飞,解老前辈,虽然不是本门尊长,但既与我们在一处,你也该以师祖之礼相见才是。”   程子云忙又出席叩头,解壮飞一面还礼一面道:“老叫化你这是何苦咧,平白又说这些做什么?”   苏仲元却正色道:“我之所以告诉他,便是让他知道这江南一带,虽菜佣酒保之中,也有不少心存匡复故国的人物,决不可随便轻视,此番回到北京去也是一样,好让他多点警惕,却非真的为了教他多磕上几个头咧。”   程子云拜罢起来,忙又躬身道:“弟子知道,一切遵命便了。”   说罢苏仲元又命入席,一面笑道:“你解老前辈近数十年来,离开军伍官场,便一心学为烹调,所治肴馔无一不精,他这也真算是调和鼎鼐,你今天能叨回口福也不错咧。”   解壮飞也笑道:“他既是王府上宾,什么好菜没尝过,还在乎我这点手艺吗?”   苏仲元又猛一翻眼道:“话不是这等说法,那王府盛筵,至多不过满汉全席,即使做得再好,也不免令人觉得腥膻欲呕,怎比得老哥所治,纯系汉家风味,虽然人之所嗜不同,口味各异,我却不许忘本咧。”   程子云又不由躬身道:“弟子知道,今天既尝解老前辈手制肴馔,敬当终身永识弗忘此训。”   那王熙儒连忙飞过一大杯来道:“你既有这话,待我来先赐你一大杯,但愿你此番回去,牢记各位尊长训戒。”   程子云忙又谢过师叔赐酒,把杯干了,虽然陪同饮啖,那肴馔也无一不精,但他却如芒刺背,把生平豪气狂态,全消了一个干净,好不容易等得席散,那船仍将他送往原泊处登岸,一路回到曹宅,仍旧不寒而栗,曹寅见他掩头搭脑,嗒然若丧,连忙迎入密室道:“我这王世侄原也是个倜傥不羁人物,程兄方才一同出去,在哪里逛了一趟回来,曾又谈些什么?”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俺与此君虽尚说得来,但他因有事,出门走不多远便行分手,却没有在一处,却无可奉告咧。”   曹寅又附耳道:“上午我因那卫大人说皇上驾幸竹林寺,诚恐召对,所以匆匆出去,未及对你说,这人虽然是个世家子弟,戚友中尽多显宦,本人也是一个生员,但他却也是顾肯堂的弟子和那年羹尧乃系一师所传,以后如再遇上说话还须留神才好。”   程子云强打精神道:“这个俺早已知道,还用你说吗?不过俺已倦游欲归,早半天俺和你商量的话,也必须及早赶回北京去,才好在王爷面前进言,所以打算明日清晨即便动身,却未见得会再和此君遇上咧。”   曹寅心中怀着鬼胎,正也巴不得他及早赶回北京去,在十四王爷面前将事挽回,以免翠娘等人,再来取他脑袋,闻言不由大喜道:“程兄当真叫早便行吗?果真此事却不宜迟咧!”   说着便命人设席祖饯,又送了一千两银子程仪,一再相嘱不可误事,程子云也不推辞,第二天一早便渡江登程,这一路上虽然仍旧怪模怪样,举止却老实多了,本来他可以由水路北上,自是舒服得多,但因赶路心急,一到扬州便用一百多两银子,买了一匹好马,沿着运堤向前赶,这天看看已到车桥镇,正在控马疾驰而前,忽听后面一阵鸾铃声响,倏然赶上来一匹青骡,那骡上坐着一个帕首腰刀短衣束扎的中年汉子,只一瞥之间,便擦镫而过,一晃便下去老远,虽只掉头看了一眼,觉得那面色极熟,只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心中不由寻思半晌,却始终没能想起姓名,便又加上一鞭向前赶去,那运堤上原只一条直路,赶到天黑,已到淮安府,正待入城觅店住宿,猛听身后有人高叫道:“你不是北京十四王府的程师爷吗?   如何却会到这里来,看你这行色匆匆,一定出京有事,待赶回去了,果真如此,那我这长途便不虞寂寞咧。”   程子云掉头一看,却正是那青骡背上的中年汉子,忙一拱手道:“尊兄贵姓大名,俺虽也面熟,却苦于健忘,竟无法记在何处见过面咧。”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连我也给忘了,这岂不该打。”   说着一指城边一家客店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便住在那边骆二房老店,你反正也非落店住宿不可,且在那里住下,等我慢慢告诉你便了。”   程子云一见那人不过四十上下,比自己还年轻得多,却这等口吻,未免心中不快,如在平日,早已反唇相讥,但在连吃大亏,受了教训之后,却处处小心,猛一转念之间,立即躬身道:“俺也本拟宿店,既如此说,便在此间也好。”   说着,立刻滚鞍下马,牵着马直向那店走去,那人略一点头又笑道:“数月不见,可喜你已老成多了,只是我在北京年宅,还曾受过你的大礼,怎么转眼便全忘却咧?”   程子云再向那人仔细一看,猛忆羹尧吉日,江南诸侠忘因自己是王征南一派弟子,依武当辈份,均为师祖,逼令叩头行礼的事,其中白泰官正是这等面庞,不由自己暗中说了一声该死,连忙放下缰绳便待叩拜,却被白泰官一把扶着笑道:“你大约已经记起我是谁来,且慢行礼,我们有话到里面说去。”   程子云忙道:“弟子荒唐,竟忘了你老人家是白师祖,俺真该死,还望恕罪。”   白泰官又大笑道:“不知不罪,我如怪你,也不招呼你住在这里了。”   说罢便一同进店,将马匹交与小二,那店名虽老店,门外墙上一样写着斗大“安寓客商,仕宦行台”字样,却前后只有两进房子,和两边一个跨院,并不太大,白泰官已在那跨院上首房中住好,下首一间还空着,便命程子云住下,等他行礼之后,又道:“你在北京十四王府权势已经炙手可热,红得发紫,为什么又单人匹马到这江南来,是奉了十四王命所差吗?”   程子云觑得无人忙道:“你老人家如问此事,弟子实在该死万分,还望恕罪。”   说着忙将出京经过一说,白泰官点头笑道:“你倒还不失乖觉,老实说你只稍有隐讳,那我便不是这样看待了。”   接着又道:“你自京口渡江,我便跟在后面,稍有不对,那便不客气,要替祖师爷清理门户咧。”   程子云不由心头忐忑不安,忙又躬身道:“弟子迭经诸尊长训诲告诫,焉敢口是心非。”   说罢小心翼翼,侍立一旁,白泰官一看又笑道:“本门弟子重在诚笃,却不尚浮文褥节,你只要心中对得过尊长同门却不必如此,须知我们做事只须光明磊落,便可对鬼神,如果外面恭顺却内藏奸诈,那便可诛了,你只记牢这次各位尊长的训戒便行了。”   说罢便同进酒食,谈笑风生,绝无拘束,程子云这才放心,从此两人一路同行,直抵北京城外,方才分手,各自走开,程子云因白泰官为人豪爽善谑,除初见时故示尊长威仪而外,以后便极其随和,有些依依不舍,白泰官不由大笑道:“我日常均在雍王府和年宅,这两处你均极熟,日后真想见我只照往日一样,不必露出南行之事来,随时可以相见,又何必如此。   不过目前我还有事,你却不可去寻我,否则,倒反误事了。”   说罢便先向年宅而来,他自羹尧一行赴任之后,原和周浔了因同住在年宅外书房,只因周浔放心不下鱼老南行之后如何,才由胡震在雍王面前设法,命其前往三湘一带打听顾肯堂下落,事实却回到江南去,向独臂大师和太阳庵各长老,禀明在京情形,并请各人将鱼老父女暂留太湖以免生事,却不料那匹青骡,虽也雍王府名驹,却比羹尧那匹乌骓差远了,以致迟了十数日,鱼老已经出事,且有累及在京各人之势,复明堂上诸长老,才又命仍旧赶回北京,将情形通知在京各人早做准备,并命留意程子云回京举动,却没有想到,竟在中途遇上,从程子云口中所得消息更多,等到年宅,忙将情形一说,了因大师不由向周浔跺脚道:“这全是你弄巧成拙,着他回江南下手,如今果然做出事来,我们受累无妨,倘再延及本宅主人,那过去种种便白费心血了。”   周浔一看左右无人,不由大笑道:“大师兄责备得固然极是,但我彼时如不着他回去,此老倔强无人能劝,万一在这京城中出事,岂不更糟,目前他已做了出来,你便急也无用,此事本来牵累不到我们,只是允祯兄弟相残,打算借我辈以倾乃兄而已,如今我们只须将此事先向允祯说明,他为自保必先为我们设法,自可无虑,大师兄却不必过虑,不过我们目前却无法离开北京,又须误你几月清课,此外那老鞑酋既然饱受虚惊,死里逃生,也决无对鱼老将军就此放过之理,这却非有以善其后不可,此点便须从长计议了。”   说着又向白泰官道:“老弟且不必出面,待我和你大师兄先回到雍邸向那鞑王说明,这却事不宜迟,如果让他先说出来,便不妙了。”   了因大师忙道:“你此去打算如何说词咧?大家还须事前说好才行,否则我这钝口拙腮还恐误事咧。”   周浔摇头道:“你只跟我去,我说什么,你也说什么便行,须知此去吉凶祸福难以预计,这说词却无法预定,如果先想好一套,到时却无法用上,便更不妙了。”   了因大师忙道:“你方才不是说,那允祯为自保便不得不为我们开脱吗?现在为什么又说出这话来?”   周浔摇头道:“方才我也只就事论事,哪里能算得准,人家也许为了脱卸自己干系,把我们交出去也说不定,再说他和鞑酋是父子,鱼老将军要宰他老子,我们又和鱼老将军有关,人家不帮着老子,倒帮我们吗?”   了因大师不由大笑道:“既如此说法,你还去做什么,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周浔正色道:“你且别笑,此去也和自投罗网差不多,小弟却非故作惊人之笔咧,不过如果不去,那便更糟,敬酒不吃,只有等着吃罚酒了。”   了因大师笑容顿敛道:“果真如此,那我却不甘束手就缚,那只有一拼了。”   周浔又哈哈大笑道:“大师兄尽管放心,小弟既陪你去,却不会便让他连你这老和尚也捆了,我们还是那句话,你只看我说话便了。”   说了一把扯着便走向花厅外面,命人备马,一同向雍王府而来,一到雍邸,先寻胡震,背人将事一说,胡震不由大惊道:“我真想不到老将军已到暮年,做事仍是这等刚烈,这事却真不好办咧,老前辈曾有决定吗?”   周浔捋须微笑,一面附耳说了半会,胡震点头道:“这一着虽好,但是我们这位居停却非易与,万一真的翻脸不认人却也可虑咧。”   周浔连忙摇头道:“无妨,你只管依我的话去对他说,如依我料,他不但决无翻脸之理,便在词色之间,也决不会有什么大惊小怪,至多羁縻不让出京而已,此点我已想好,你但放宽心便了。”   胡震答应,连忙向花厅而去,了因不由又低声道:“你闹的是什么鬼,为什么要瞒着我,既有这把握,不会直说吗?”   周浔把头连摇,一面也低声道:“这里耳目众多,你且稍安毋躁,少时也许便明白了。”   了因大师无奈,只有等着,半晌之后,便见一位戈什哈飞步出来道:“王爷有请二位大侠花厅秘阁相见,您两位快随我来便了。”   周浔忙向了因大师一使眼色,随了那戈什哈,一同入内,才来到东花厅角门外,便听雍王大喝道:“我真想不到这老贼竟如此胆大妄为,公然做出这等事来,这就不能怪我呢。”   接着又听胡震道:“王爷息怒,所好此事并未成功,我们却不妨从长计议,如果率尔动手那倒又不好了。”   那戈什哈本已到了门外,一听雍王发怒,转不敢禀报,半晌方道:“回王爷的话,二位大侠已到。”说着一面打起门帘,只见雍王一身便服,走了出来,满面堆笑道:“二位大侠来意,胡老夫子适已告诉我,鱼家父女虽然谋逆未遂,却与二位无关,那曹寅老儿竟敢借此倾陷,并着十四阿哥连我也倾在里面,这便不可恕,果真皇上有旨查询此事,我必力保二位无他,但请放心便了。”   周浔闻言忙道:“老朽等本山野草民,素性淡泊,不慕荣利,虽然生当鼎革,缅怀今昔,诚不免有故国之思,但今上圣德巍巍,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焉敢再蓄异志,所以虽然不乐仕进,王爷有命,闻召即来,也便所以自明其志,却不想那鱼家父女,偶因十四王爷之召,相随我大师兄入京,却转蒙此不白之冤,王爷虽能置信不欲加罪,但事关谋逆,圣怒或且不测,还望王爷于维护之外,暂将老朽等押送天牢待罪,以免有累王爷获谴,即使陷身缧拽也心甘情愿。”   说罢,便待屈膝跪了下去,雍王连忙一把扶着,大笑道:“周大侠不必如此,皇上虽然圣怒不测,但是非真假,终须有个水落石出,那鱼家父女,即曾应十四阿哥之召而来,我便更有话说,如在此时便入狱待罪,不但令我难对诸大侠,便对十四阿哥也未免太形示弱,二位虽然此心无他,不妨如此,果真因此便将二位送交刑部,我却情有未甘,既有此事,且容我再差人打听,候得皇上有旨,再做商量便了。”了因大师忙也合掌道:“老衲自幼出家,尘俗盛衰兴废更属与我无关,虽因昔年浪迹江湖,致蒙任侠之名,但自承江南诸丛林推充金山住持以来,禅关一坐数年,从不与闻外事,何况行刺谋逆,此点还请王爷明察。”   雍王又大笑道:“大师色相久空,何得有此,皇上素精内典,春秋既高更耽禅悦,此次南游,宝刹更为必至之所,焉有不知之理,你但放宽心,以皇上天禀睿智,却不至将一位善知识便牵人谋逆行刺钦案咧。”   周浔闻言又道:“王爷既然明察毫,复蒙允以维护,老朽等感激不尽,但在是非未白之前,老朽等实无以自明,纵使不便即送天牢,还请就近看管潭府才好,否则那十四王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再有诬陷之处,便更有口莫辩了。”   雍王略一沉吟目视胡震又笑道:“胡老夫子每遇疑难必有决策,为什么对此事反不开口咧?”   胡震连忙躬身道:“晚生实因所关者大,两位大侠也言之有理,所以未敢置喙,既然王爷见询,如依鄙意,还宜俯从周大侠之言,不妨将南来诸侠请入府中稍住,以候皇上旨下再做商量为是,一则稍息浮言,二则一旦有事,也好就近请教。”   雍王点头笑道:“如此也好,那么,二位大侠不妨即日便来此间小住,但出入悉听二侠之便,此举却决非看管软禁,还请诸侠不必太拘形迹,否则还请仍宿年府,我却不愿令十四阿哥笑人咧。”   了因大师和周浔忙又自逊谢,由此二人便也住在雍王府,一步不出府门,一直又等了几天,康熙皇帝果从镇江传来密旨,查询在京诸人行动,雍王便和二人商榷,一面笑道:“皇上圣旨已下,也只命我查明奏报,并未有旨切责将诸位交出,足证英明,但圣虑所在,便是为了那独臂老尼,前明长公主,号召遗老逸民,二位如能将此人不动声色芟除,或请其来京,侍奉前明各陵香火,再能将鱼家父女拿获,不特圣虑可安,便二位也是非大白,今后便不乐仕进,尽可从容笑傲江湖,决不至再有干扰之处,二位意下如何?”   了因大师方欲开言,周浔忙道:“王爷此见极是,老朽等自当遵命,但目前这些人是否仍在江南却未敢必,而且来往寻觅更须时日,王爷能代请圣命假以半年期限吗?”   雍王连忙点头笑道:“只要二位肯为朝廷尽力,半年之限并不算多,我必向皇上奏明,也许不难做到,二位能有这把握吗?”   周浔道:“只要王爷鼎力,能向皇上求准以半年为期,老朽自信还不至误事。”   接着又笑道:“老朽等自蒙宠召来京,本意稍住即去,但既遇上此事,便不容不稍尽厥心,以求自白,不过那独臂老尼,确系前明金枝玉叶,果能设法令其来京,还请王爷代求皇上容其长守诸陵才好,否则老朽等谋逆之名虽然大白,却恐不免又遭物议了。”   雍王笑道:“此本皇上德意,何用周大侠说得,只要此人肯安分来京,皇上固当待以前朝公主之礼,便漂泊江湖前明诸胜国孤臣,如愿出仕也是一样。”   说着又道:“自年双峰行后,我和诸大侠难得一叙,今后却不可以此事败兴,且连那位曾静先生和裴老义士师徒一并请来,小叙一场如何?”二人方在逊谢,雍王已经命人安排筵席,并命人邀请各人,筵罢,便留宿雍王府中,虽然出入无阻,也并不加限制,但二人也极少外出,路民瞻询明前后经过之后,不由又顿足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真你打算将老师父也弄来守陵吗?他如真来,却不比你们,固然说不过去,便鞑酋对他,也决无真的放过之理,你怎么这等荒唐,竟答应下来。”   周浔哈哈大笑道:“你放心,那鞑王的用意我全知道,只要着我们查拿的话一成定局,我们便可款段出都门咧。”   民瞻又道:“你们真的要走,便此刻也行,还有谁能拦你,当真还要待命而行吗?不过你们一走,不怕累及别人吗?”   周浔捋须笑道:“我之所以待命而行,便是为了这个,否则我尚无妨,大师兄却早忍耐不住了。”   路民瞻又道:“那你是决定去劝老师父投降,捉鱼老将军自救了。”   周浔却捋须微笑不语,了因大师忙道:“你别听他的,他是早打下主意,白老弟前天已经回去,只一到江南,便宜示老师父坐化,在东山太阳庵下火焚龛,建塔,那鞑酋再厉害,却不能着我们去拿一个死人来交差,至于鱼老将军,他一样想好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但须玄烨那老鞑酋回京之后,方可行事,也许真的要在半年之后,你却不必替我们担心咧。”   民瞻忙又道:“老师父假作圆寂还有一说,那鱼老将军又如何金蝉脱壳法,难道也教他诈死不成?如果这样凑巧却不妥咧。”   周浔大笑道:“你放心,我还不是这等笨伯,此事到时自有安排,你却无庸为我顾虑咧。”   民瞻知道他习性如此,便再问也未必肯说,但深信既有安排,真也无须顾虑,所以也不再问,又过了将近一月,果然消息传来,独臂大师已在东山太阳庵坐化,并留有遗言,自承乃系前明思宗长公主,嘱将骨塔面北而建,以示不忘君父,火化之日,当地山民,并请由太湖厅,护法拈香,恰好周浔了因大师尚未成行,雍王闻讯,又向二人道:“此人既死,二位便可专对那鱼家父女,这却省事不少,也免得为难了。”   周浔立即摇头道:“王爷千万不可轻信流言,怎么偏偏我们要拿她,恰好她便死了,这话却未必靠得住咧。”   雍王大笑道:“我也未尝不是这个想法,但这话却是从十四阿哥那里传出来的,便宫中消息也是如此,这便不会假咧。”   周浔又道:“便是十四王爷府中传出来的消息,也不可靠,王爷还须仔细才是。”   雍王大笑道:“我也是一个决不轻信谣言的人,但此讯不特出诸曹寅那老奴才的密报,江南提督并曾亲传太湖厅李家鼎当面询问过,据称确见那独臂老尼端坐禅床化去之状,并曾亲见入龛下火,收起若干舍利入塔,这岂是可以假的。”   周浔又哈哈大笑道:“老朽直言,王爷勿罪,那死的老尼,难道不会是替身么?如依鄙见,也许圣虑所在,已经有人泄了出去,那老尼故布疑阵亦未可知。”   雍王摇头道:“这却不然,那太湖厅李家鼎原曾见过那老尼数次,并没想到她是谁,但自有人在江南密奏说那老尼便是前明长公主之后,江南总督便密饬该厅严加查访是否属实,那李家鼎奉命,又以拈香之名,看过两次,是否替身,岂有看不出来之理。”周浔方才点头不语,又过几天恰好白泰官又赶回北京,诸侠暗中一问情形,才知道,独臂大师为使人深信不疑,竟用内视起龟息之法,不饮不食,呼息全停,端坐庵中,达二日之久,直等风声全传了出去,当众入龛圆寂,又停庵中一日,到得夜深无人方才出来,藏向地道,另外换上一付骨殖,下火焚化时又由舒三喜弄了个手段,将事前做好七八粒假舍利当众捡了出来,直夸老师父道德清高不已,这才骗得各方相信,那附近山民渔父更传出若干灵异之迹,遗书被地方人士在庵祖堂勒石当作古迹,原书却被太湖厅索去,呈送江南总督做了证物,江南总督又进呈御览,在这种种布置之下算是连康熙皇帝也被骗信了,才把这段心思略放,那曹寅自割发示儆之后,也不敢再贪功生事,反暗中设法使主子深信不疑,以免自己再生祸端,程子云更在十四王府,从旁设法,说服了允题,把事情缓了下来,所以天大一场风波,渐趋风平浪静,只康熙皇帝却将鱼老行刺的事,仍旧暗中严旨饬令各方务须将正从各犯拿获正法,但鱼老已深藏山腹养伤,却到哪里拿去,因此,一见雍王密折奏闻,周浔等可以限期拿获,立刻准如所请,给了半年限,并慰勉有加,雍王接旨之后,这才又对周浔了因二人言明,并嘱务在限内破案,将鱼家父女拿获,二人均一口答应,即便辞行出都,只云霄父子却深恐二人一去不回,虽在雍王面前,暗加阻止,却不料雍王转大笑道:“我岂不知他二人未必便真肯将那鱼家父女擒来,但此中自有妙用,却非贤乔梓之所能知咧。”   云霄自不便再说,云中燕又背着父亲再问,雍王方道:“此辈本来野性难驯,自无法使之完全就范,如果强留,又无人能制,一旦激变,更难免祸生肘腋,他既答应下来,便不妨一试,如果这二人真的肯去访拿鱼家父女,固然不难成擒,即使他们阳奉阴违,这风声传了出去,便那鱼家父女,不至向他们寻仇,他二人也从此为一般自命遗老顽民的人所不齿,我们把他羁縻着也未必有益,我所以如此做法实有深意,却并非便信之不疑咧。”   云中燕这才明白,却不知雍王真正用意连他也还瞒着这且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尧入蜀之后,那学政衙门虽在省垣,却须向境内各地观风衡文部署稍定,正拟临按各地,借此观察山河险要,联络川中豪杰,先将那血滴子布置下去,在签押房独坐深思,忽见马天雄匆匆走进,深锁着双眉道:“小弟自相随年兄以来,实无日不以老父为念,所以一经来此,便向各有关衙门打听,据悉,他老人家不在打箭炉便在甘孜,小弟得知之后,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特来禀明,前往二地一探,多则三月,无论有无确讯,均当回来再做商量,还望年兄容我一行,以安厥心。”   说罢,忍不住一双虎目泛出泪水来,羹尧忙道:“马兄纯孝,弟所深知,既有消息,自当一行,老伯大人如在这两地,小弟必当设法,稍遂吾兄之愿,焉有不允之理,不过这两个地方,均属汉番杂处,这一路上也不易走,两位罗贤弟,既系川中知名之士,对于这条路或较明了,不妨请来一谈,大家再为斟酌。”   天雄忙又躬身道:“年兄如此关切,小弟自是感激,那罗家兄弟,我已问过,并抄有详细路引,和各地特异风俗禁忌,得此已不难前往,就再问也是枉然,小弟思亲心切,既已得讯,万不忍再行延缓,还请不必顾虑,容我即日启程才好。”   羹尧见他满脸惨痛之色,便不再相强,只命人取了三百两银子来道:“既如此说,马兄不妨立即动身,这些许银子暂充盘费,还望早去早回,如和老伯大人遇上,请兄代为请安,容再设法,先行迎至此间,徐图赦罪之策,否则,他老人家既然落在这川边一带也不难寻觅,马兄自己还须保重。”   天雄也不推辞,接过银子,便去结束,准备牲口上马,等他走后,羹尧到底放心不下,忙又请来二罗一问,那罗轸不禁失声道:“马兄当真已经走了吗?此事他倒确实和我商量过,但那甘孜已到本省边境,不但汉番杂处,而且风俗各异,语言不同,便有遣戍流人,一时也难寻着,何况青海诸番,形同化外,他又不善番语,这却不妥咧。”   羹尧连忙命人追赶,但天雄已经去远,再也追不上,只得托二罗通知两地江湖朋友随时照料,一面又设法行文各地方官和土司衙门相助,官私双方进行以免意外,但心中始终悬念,当晚回到上房之后,恰好中凤和小香二人对弈,谢五娘在一旁观局,一见他进来,连忙推过揪枰全站了起来,中凤首先笑道:“大人今天脸色为何这等沉重,是有什么心事吗?”   接着又笑道:“体制不可不重,如今我们该叫大人咧!”   孙三奶奶一面送上茶来,一面也一眨母狗眼笑道:“姑奶奶,这不用你吩咐,俺一到这里便早改了口,叫姑老爷大人咧!”   接着又道:“大人的心事俺知道,八成是出了冤枉大案啦,你不见那戏文上但凡出了冤枉事,当大人的,全得私访伸冤吗?”   中凤连忙笑喝道:“你又没规矩咧,大人的事,用得着你管吗?何况他管的是生考取士的事,怎么会扯到这个上去咧。”   孙三奶奶碰了一个钉子,放下茶碗,把舌头一伸,便退了出去。   小香不由抿嘴一笑,正待和谢五娘一同告辞出去,羹尧呷了一口茶笑道:“师姐怎也未能免俗起来,不过我今天的确心中有事倒是真的。”   说着,便将天雄寻父的事一说,小香不由道了一声:“可惜。”接着又道:“这位马爷倒真是一位孝子,只可惜我是一个女人,不便同行,否则我倒愿意和他一同上路,也回到我那老家去看上一看,略展先母之墓,也稍尽人子之责。”   说罢不由黯然,羹尧忙道:“马姐放心,小弟在此,至少也得住上三年,但有机缘,终必使你如愿便了。”   接着又将天雄急于成行,二罗劝阻未能的话说了。中凤点头道:“这也难怪,他本是一个天性纯孝的人,既已略知消息,焉有不急之理,不过川边一带,汉番杂处,也委实可虑,你至少也该着人陪同前往才是,否则这条路却真不易通行咧。”   马小香却双娥微耸道:“我说一句,你两位可别恼,这条路险峨崎岖则有之,却不在汉番杂处,就我所知,这一带虽多生苗、藏人和回民,还有番人,种族虽然不同,也许他们生性不免犷悍,为人倒大都朴质淳厚,其实难处的,却是往来其间的汉族莠民,和背了风火,逃窜入山的大盗,这些人士都是亡命之徒。一面假汉人权势以欺骗愚弄番人,一面又挟番人自重,以抗官府,甚至串通不肖官吏,无恶不作,坏就全坏在这些人身上。”   羹尧微笑道:“我不想马姐竟如此熟悉边情,据我所知正相同,他日如果边陲有事,倒不可不求教了。”   小香玉颊微红道:“我虽出身回族,自幼离乡,哪里会知道得这等详细,这全是我那姑父平日对我说,你要求教,还该求他去才对。”   接着又道:“据我所知,从这里向打箭炉一带去,一路上就有好几个这等人物,二爷虽然不管军民,但对这些人还须留意才好。”   中凤笑道:“你既知道,何妨且说出来大家听听,一旦有事也好做个准备,只可惜那位马爷走得太快,要不然,如果告诉他一声,不也可以沿途打听,多个趋避吗?”   小香忙又笑道:“其实我也不过听姑丈说过,语焉不详,只略知姓名而已,据他老人家说,这其间,最凶悍的是甘孜的霍如松,最狡诈的打箭炉的刘长林,其声势之盛,便各地土司也不过如此,其余较差的便难尽举了。”   谢五娘不禁点头道:“前在黄草坡,我也曾听丁家夫妇说过,这一带藏有不少江湖人物,这刘长林本系一个不第秀才,也练有一身好功夫,又略通医理,最初只在雅安一带行医卖药,后来仗着交游广阔对番民又肯略施小惠,才渐渐出了名,偏又从番民手中得来一批金沙,他一有了钱,又仗着钱,交接官府,勾结各地酋长土司,才越发显赫起来,也慢慢养成骄横不法,据说他除在川边大侠方天觉手下丢过一次大人,以致相互成仇而外,官民汉番,几乎无人敢惹,那你便可想见了。”   羹尧忙道:“这方老前辈,原也师门至友,和马老前辈镇山、罗老前辈天生,有川中三友之称,我全非设法一一拜见不可。”   谢五娘笑道:“那马罗二位全有家有业,你要见他们毫不为难,只要肯降贵纡尊登门求见便行,那位方大侠,却和这二位不同,他已遁入玄门,算是一位游方道士,行踪固无一定,又是一位名在海捕的人物,你却到哪里寻他去?”   中凤不由一怔道:“这位方老前辈昔年也是太行山朱公座上宾客,据家严说,他老人家外号玉面专诸,一时曾有璧人之目,怎的暮年也竟戴上黄冠做了游方道士咧?”   五娘又笑道:“人生本来彩云易谢,华年不再,红颜皓首只一转瞬,你当你这一副花容月貌能有多时吗?”   接着又道:“此君昔从永历帝南征,曾经夜入吴三桂大营,行刺未果,他原就是雅安人,永历帝殉国,他回到故乡,又联络忠义之士,仿照江湖开山立柜之法,在各地先后成了一百多处义社,外面练拳御盗,实际却以反清复明为号召,不想急功太甚,又品流不齐,被人把他卖了,弄得身在海捕,出头露面不得,他一怒之下,一面清理门户,将那卖他的人士给宰了,不稳的人也清了出去,所有社友全隐藏起来,这一来,声势虽然大减,却遮掩了官中耳目,但对他本人却追捕更急,所以逼得他也走上了丁老道那条路,出家当了道士,你是清廷学政要想见他,怎会容易?”   说着,不由感慨系之道:“人心思汉,天不祚明,我们这些人也全老了,这以后匡复大任,便全在你们少年一辈身上了。”   小香忙道:“你老人家怎么忽然又发起这些感慨来,须知虽曰天命实关人事,万里山河,一旦光复,本非易事,全仗大家不堕此志才行,我之所以要从你老人家学艺,便是为了先把我们那上下北塔庄光复过来,这点小事尚属不易,何况九州之大,老少无关宏旨,此志却不可颓丧咧。”   五娘不由扶着她的肩胛笑道:“你这话也有理,算师父我又说错了,天不早咧,我们也该先回去睡觉才是。”   说着便告辞一同回房,第二天羹尧又派出人去追天雄回来,但终没追上,接着不多时,便须赴各地观风,除携了二罗、周再兴、费虎和幕客邹鲁等人,分临各府表面衡文试士而外,每到一处,暗中必托二罗先容,微服拜访遗老逸民,观察山川险要,这天来到灌县,出题试士之后,那公馆设在城南一家显宦别墅之中,颇极庭园花木之胜,又值秋高气爽,当地县官张筵款待之后,又看了一会书,已是二鼓之后,不禁略有倦意,正待解衣就寝,猛听那院落之中有人大喝道:“什么人,竟敢夜入行辕,你打算干什么,还不与我快些滚了下来。”   羹尧那口宝剑,原是时刻不离,闻声立即掣剑在手,一口将灯吹灭,走出上房,向院落外面而来,只见明月在天,万籁俱寂,只邹鲁一人正在院落当中站着,忙道:“邹兄曾有所见吗?贼人现在何处咧?”   邹鲁笑道:“大人受惊了,晚生适因陪侍赴席,多吃了一杯,起来小泄,好像看见这上房屋上,似乎来了一个贼人,所以冒叫了一下,但转眼不知去向,也许我一时眼花亦未可知,倒惊动大人了。”   羹尧见他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对答之间颇极从容,身上又衣冠齐楚,并不像个睡起初醒的模样,不由暗中诧异,但因他系自己好友胡期恒所荐,文章书翰极好,不便追问,只有笑道:“这一天月色之下焉有眼花之理,邹兄一路同来,当知一般江湖宵小对年某结怨已久,也许就是此辈又前来骚扰亦未可知,如再有所见,却不必惊慌,只说一声,小弟便知所备了。”   说着又笑道:“邹兄但请就寝,即使贼人再来也属无妨,小弟固然略解技击,却不至便为所伤,便随行各人也颇有健者,你不见侯威和秦岭群贼吗?他不来便罢,只一来,那便无异自投罗网咧。”   正说着,倏听房上一阵冷笑道:“姓年的,你别吹着玩,你那随行各人,连你那小老婆算上,除谢老婆子也许还有两下,其余各人,我还没放在眼睛里,不信你且试试看。”   说着,便见一点寒星,直奔面门打来,羹尧手起一剑打落,便腾身而起,一下窜上房去,再看时,只见霜华满屋却不见一人,不由奇怪,心正暗想,凭我这身法,也算是极快的,怎么只这一刹那人便不见,难道他有隐身法不成,想着提剑在手,又四面略一瞻顾,那房上空荡荡的,又真看不见什么,接着,只见前面房上,一连窜上来两条黑影齐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毛贼,既敢弄此玄虚,为何又不敢露面,难道看我罗翼罗轸便这等不够朋友吗?”   心方疑惑那前进房上也来了贼人,正待询问,罗氏兄弟已从房上纵了过来,罗轸首先道:   “大人方才是和贼人答话吗?他已在前面弄了玄虚,如今周再兴费虎二人已经追了下去咧。”   羹尧忙一问情形,原来那灌县知县,送来一共三席,一桌上席款待学政大人和幕客,两桌下席,款待仆从等人,两罗周费四人,既不便陪羹尧同坐,又不愿与奴仆同饮,因此四人挑了几样菜,在所居跨院之中随意饮啖,只因入川以来,平静无事,四人又全是少年行径,以致稍形疏忽,上席已终,仍在把酒畅谈川中豪杰,不知不觉已到二鼓,就中罗翼饮兴最豪,方用一只茶碗在鲸吸着,猛听房上一阵银铃也似的笑声,接着一声娇叱,忽然檐际打来一物,不偏不斜正插在那桌子中间,一盘肘子上面,四人不由全各大惊,再一看,却是一口三寸来长的柳叶飞刀,刀柄上还有一段寸许长的红绒,刀上更穿着薄薄一张纸条,周再兴手快,连忙拔起取下纸条一看,只见却是一张雪涛笺,上面连真带草写着:“川西玉女刘雪娥,专诚来谒云中凤。”   底下还有十几字,却已用笔抹去,二罗一见不由大怒,正待纵身出屋上房,周再兴和费虎儿已经各掣刀先窜身出去,才到院落之中,便见西墙上一条黑影一闪,又是一声娇喝道:   “姑娘我因为受了朋友之托,来寻那云中凤贱妇,不愿杀伤无辜,才手下留情,你这小伙子是识相的,可速将我那飞刀帖子送给她,着她到雅安城外蟠蛇砦寻我,否则我找上门去,便没便宜了。”   说着,嗖的一声,又是一口飞刀打到,周再兴慌忙一挥短剑打落,一面高声道:“大胆女贼竟敢放肆,云夫人是何等身份,焉肯与你动手见面,还不与我快些滚下来受缚,你周爷或者念你是个妇人女子,禀明大人从宽发落,否则你便难逃法网了。”   那人又吃吃一笑道:“什么身份?她大不了是一个盗首之女,现在是年小子的小老婆罢了,要你捧她做什么?”   说着立刻翻过墙去,周再兴那里容得,忙也窜上了墙,再看那条黑影已经在三丈开外民房之上,向前飞跃去,便又追了下去,接着费虎也窜了上来,一前一后追了个衔头接尾,等罗二爷也上了房,敌我均已不见迹影,因为二人答话声音在西边,正待越墙再看,倏听东侧后进上房院落之中,也有了叱咤之声,心疑贼人已经转向上房,忙也赶了过来,一面呼叱着,却不料到了上房前面房上,并不见有贼人,羹尧提剑已经上了房,等说明之后,前后再一搜索并不见有人,周费二人也不见回来,二罗因为这一带是自己罗家潜势力所在,不由脸上挂不住,羹尧转用好言相慰,一面又道:“那飞刀和简帖现在何处?她既来寻云师姐,此中必有缘故,这事还须弄清楚才好。”   二罗忙道:“那刀柬已被周兄带走,少时等他回来一定非查明不可,不过照这等看来,那飞刀寄柬的浪女人,和在这边窥探的决非一人,年兄听清这边的贼人是一个女人口音吗?”   羹尧点头道:“据我听那口音,倒也像是一个女人,但这两处决非一人,而且身法也决不会这等快法,如依我料,此人也许未走,一定仍旧藏在这附近,说不定便另有奸谋亦未可知,二位贤弟还须再仔细搜寻一下才好。”   二罗领命,又各自出去,重行查看,羹尧忙又命人将灯火点上,仍旧回到上房,这时各位衡文老夫子,也全从前进走来看问,羹尧因为邹鲁方才出语喝问有异,忙道:“邹兄方才看清那贼人是何形状吗?据那罗氏昆仲说,来人系属女贼,当不止一人咧。”   邹鲁笑道:“晚生也只一瞥而已,因恐来贼将下毒手,大人猝防不及,才冒喝一声,其实并末看清面目,不过看那身裁倒真像个女贼,便声音也不像男子,或许是个女贼亦未可知。”   羹尧又将他上下仔细一看,只见白净净一张瘦脸,又生就一双细肩蜂目,高高鼻梁,小耳朵,薄嘴唇,也不过三十来岁,分明是个文人模样,并看不出有什么功夫来,忙也笑道:   “邹兄虽属书生,却胆气极豪,方才你那一喝,小弟还疑你已和来贼交手咧。”   邹鲁忙又摇头笑道:“小弟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焉敢和人动手,方才那一喝不过仰仗大人福威而已,果真有拿贼本领,前此中途迭遇险阻,早就动手了,焉有只作壁上观之理。”   说着又一伸双手道:“大人请看,凭我这双手是会武的吗?”   羹尧一看,那双手上果然长长的留着两手指甲,最长竟达寸许,不由一笑道:“如此说来,邹兄这胆气便更加可贵而难能了。”胡期恒在旁也道:“这邹兄家世小弟知之甚详,他是幼失怙恃,全仗寡嫂抚养成人,读书之外,并未习武,否则年兄素精技击,正不妨请益,却无须隐讳咧。”   说着各自回房,二罗仍在前后仔细搜查,周费二人也未回来,羹尧正一人挑灯独坐,等候众人消息,倏听身后罗帷之中—声娇笑,接着又道:“姓年的,你坐在这里也好半会咧,我如有心暗算你,只一抬手,你就不死,也非带伤不可,这是我手下留情,你却别好歹不识咧。”   羹尧不由猛吃一惊,连忙一手抡剑,一手推开椅子,转身—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紫衣少女,按刀而立,正在对着自己憨笑着,连忙大喝道:“你这丫头是谁,为何藏在这里,又打算干什么?”   那少女却毫无恐惧,转又笑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如想宰你,方才冷不防,给你打上一飞刀,你便不死也得带伤,这颗脑袋还不由我带走,还用你这样发威吗?你别自己以为是一位大人,须知姑娘我却不管这些,便官再大些,也不在乎,不过我瞧你还不像那些官儿讨厌,才不忍下手。”   接着又憨笑连声道:“我和姐姐找的本来不是你,只不过受人之托,要找你耶小老婆云中凤,问问她为什么那么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宰了人家丈夫,还放不过人家老婆,却没想到她竟没跟着你出来,如今只有由你去告诉她,我们在雅安城外蟠蛇砦等她,她如不敢去,我姐妹也必然会寻到成都学台衙门去。”   羹尧见她憨憨的看着自己,说话又带几分稚气,忽然心中一动,转将怒火捺着道:“你既受人之托而来,我也不怪你,但你姐妹姓什么叫什么?又是受何人之托,为了什么事要找那云中凤论理?也该先告诉我才是。”   那紫衣少女又秀眉一扬道:“你问这个吗?我姓刘,外号人称川西龙女刘月娥,我姐叫刘雪娥,外号人称川西玉女,那秦岭的林琼仙,人家丈夫李元豹也是一位知县官儿,你那小老婆云中凤,为何宰了姓李的,还一直赶到秦岭,不依不饶,连人家的山寨也给剿了,还要拿她,我姐妹就是为了此事不平,要看看她这玉面罗刹,到底是一忖什么心肝。”   羹尧闻言不由点头微笑道:“原来为了此事,那你姐妹一定是雅安刘长林的女儿了,你们既然要抱这不平,曾打听明白,那云中凤为什么要宰李元豹那厮吗?”   那刘月娥闻言又微嗔道:“那刘长林虽然是我叔父,我姐妹却没有仗着他才敢替人出头,至于云中凤要宰李元豹,她还不是为了李元豹夫妇向着十四王爷,你们却向着四王爷的。”   羹尧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既如此说,你不妨约好林琼仙,谁是谁非,我们当面问她便了。”   刘月娥不由一怔道:“那女人我看也怪可怜的,她难道会骗我们,竟敢说谎不成。”   羹尧冷笑道:“说来话长,你既对我尚无敌意,我也不想和你一个女孩子动手,你只管回去,再为打听,我如详细告你,固然不便,你也决难置信,还是当面对质的好。”   刘月娥把头一点道:“那也好,我们是一言为定,如果你们确实有理,不妨着那云中凤到雅安去,我自会把那林琼仙也找去,果真你们说得让人心服口服,我姐妹便不再问此事,否则便你也难逃公道咧。”   说着嫣然一笑,便待出房,羹尧忙又道:“你且慢走,待我唤人送你出去,否则彼此若有误会,岂不又生枝节。”   刘月娥又笑道:“你放心,我此来本没想伤人,既然把话说好,更不会动手,至于你那手下,要想伤我也还不易。”   说着,竟从后窗窜了出去,羹尧一看,这才知道,自己一经出去,人家已从后窗进来,所以各处搜寻不着,再一想,那林琼仙既已入川,秦岭漏网群贼,一定也已跟来,也许便和川中各地豪猾又打成一片不利自己,正在想着,忽听前面一片喧嚷,心中方疑那刘月娥已和二罗遇上,双方动手,连忙起身提剑出去,谁知才到院落当中,便见费虎一路飞奔进来,喘着道:“禀大人,那周再兴追一个女贼下去,一直出了南城,想不到人家竟是诱敌之计,如今已被那浪女人用红绒套索擒去咧。”   接着二罗也回来,竟未看见那刘月娥出去,再一问费虎周再兴被擒详情,原来周再兴自从西墙追了出去之后,只见那条黑影便似一缕轻烟直向城南飞跃而去,忙将足下一紧,直追了上去,一会儿便到南城,那条黑影却在城墙之上站定不再向前,周再兴追到面前在月光下一看,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衣少女,上面青绸包头,下面窄窄弓鞋,右手提着一柄苗刀,左手似乎握着一条汗巾,正在看着自己娇笑着,不由大喝道:“你这丫头,竟敢在你周爷面前弄此玄虚,还不随我回去听候发落。”   那少女娇笑连声道:“凭你也配,老实说姑娘我并没有打算伤你,你如识相,就此回去是你便宜,否则便说不得要得罪咧。”   周再兴不由大怒,但一转念间,反哈哈大笑道:“本来我是不配,要配早请出媒人来说亲咧,这还用你说吗?不过你周爷向来是一位正人君子,便有便宜也不会捡,你要得罪那也在你,这场官司你却非打不可,打算走那是妄想。”   那青衣少女闻言不由满脸绯红,脸色一沉道:“这是你自己找死,那可不能怪我,既然打算动手,那便随我到城外去纳命便了。”   说着,翻身便向城外纵落,周再兴忙也跟了下去,那青衣少女已经窜过城濠,到了一座林子外面站定,周再兴方也一挺手中短剑,窜过濠去说:“你这丫头怎么把你周爷约到这无人之处,这不透着有点教人犯疑吗?”   那青衣少女已抡刀砍到,周再兴连忙举剑相迎,一面又笑道:“方才那柬帖是你自己写的吗?要依我说,你一个女贼能够读书识字已经算是不错,我们还是等把话说明再打也还不迟。”   那少女怒道:“你少跟我油嘴,如今我是先宰了你再说。”   说着挥刀猛砍,周再兴又闪在一旁一伸舌头笑道:“你怎么不说理,宰了我还能再说吗?   那你又对谁说去咧?再说,我们又无仇无怨,真是一死相拼那却犯不着,要依我说,你还是先将来意说明,为什么别人不找,却要找我们云大夫人,你何妨先将来意说明,我们再打不好吗?”   那少女却不回答,转将一口刀使得上下翻飞紧迫了过来,周再兴一见问不出话来,忙也喝道:“你周爷因为你是一个姑娘,才对你稍存客气,好言相劝,你要仗着这口刀打算赢我,那还得回去重练。”   说着运剑如风直逼了上去,那少女刀法虽也纯熟,但周再兴本也以单刀擅长,近日因从羹尧将一路天遁剑法学全才用短剑,那口短剑变化精奇,简直令人莫测,一连十余招过去少女已招架不住,周再兴方在一笑又道:“你瞧,这是何苦咧,刀枪无眼,你再不说实话,我虽不便请你回去,万一碰着哪里不也不好吗?”   那少女猛将秀眉一扬,娇叱一声,虚砍一刀,跳出圈子,忽然把左手一扬,只见一条丈余长的红绒套索脱手而出,直向周再兴当头罩下,那套索看去不过笔杆粗细,却全部用红绒绞就,一出手便似鱼网罩下,又暗藏好些钢钩,虽然收发不易,一经套上却也不易撕断,周再兴又因料定对方刀法决非自己敌手,未免大意,一下竟被套个正着,连人带剑一齐罩定,那少女又是一声娇叱,手下一抖一收紧,立刻将周再兴扯了一个大筋斗,接着撮唇一打胡哨,那林中又纵出四个山精也似的番妇,一下按定,就用那套索缠了个结实,搭向林中而去,恰好费虎人也赶到,方从城上窜了下来,那少女已经转入林中,再等他窜过城潦一到林外,周再兴已被人家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自己孤身一人,又不敢犯江湖大忌,入林看望,只得回去,向羹尧禀明,羹尧闻言不由大骇,忙向二罗也将经过一说,罗翼摇头道:“小弟虽然生长川中,却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两个女人。”   正说着,罗轸倏然把手一拍道:“那刘长林我倒知道,却没听说他有什么兄弟,更没听说过有这两个侄女儿,这其中也许有诈却未可深信,我们还须赶快去救周师兄才是。”   “这两个女人我知道是谁了,她说是那刘长林的侄女儿,也差不多,可并不真的姓刘。”   接着又向罗翼附耳数语道:“那个主儿不也冒姓刘吗?他昔年又和刘长林是口盟弟兄,也许这两个女人,就是他的女儿亦未可知,如果真是这个主儿,周师兄虽不至丧命,要想回来便非易事,这却不好办咧!”   羹尧一听外面更鼓,忙道:“既如此说,我们还宜快些去将周师弟夺回来才是,果真不测,我不但难以对他,更无从对我那恩师,这却迟不得咧。”   罗轸忙道:“年兄不必着急,周兄如果被掳,此刻也许已经出去二三里,如从城门出去,非等五更不可,固然决追不上,便此刻越城而出,也万来不及,如今只有两个法子可以救周师兄出来,原忙不在一时。”   羹尧略一计算,也点头道:“罗兄既知这二女真正来历,何妨见告,却无庸隐讳,即使为难,我也必全力以赴,但不知有哪两个法子可以救他?”   罗轸道:“此事且容到屋内再为陈明,如依小弟所料,只有将家严请来,或可将人要出,否则便须将云马两位师姐和那位谢老前辈请来,一同前往雅安,她姐妹所约的蟠蛇砦一行,只要能当着她姐妹将林琼仙夫妇所行所为说明,再由各人用功夫将她姐妹折服,也许可以无碍。”   说着一同进了上房,大家一商量,决遣费虎先回成都接取中凤小香和谢五娘,一面由罗翼赶回岷江,去请罗天生不提。   在另一方面,周再兴被擒之后,那青农少女娇笑连声,一面向那几个番妇道:“你们且留一人在此看好二小姐马匹,等她来告诉她,就说我已擒来一名人质,不愁云中凤不向蟠蛇砦投到,着她赶紧回去,不可迟误。”说着,便命随从番妇,牵来一匹马跨了上去,那番妇也翻身各自上马,并将周再兴也横放在一匹马上,一同出林向一条山径走去,周再兴在马上一言不发,心中暗计行程,如到雅安,至少也有几天路程,只要有机可乘,或可脱身,但那马只行了一个更次,天色方才黎明便停了下来,那番妇猛然用一条汗巾将他双目蒙了,走了一会便又停住,似觉一个身子已被人从马上搭了下来,由两人抬着,在走路,而且那条路曲折奇多,又高高下下,仿佛在翻山越岭,直走了一顿饭时候,方被放下,又停了一会,忽觉有人代将汗巾解去,眼前一亮,再看时,身外却是一个八角小亭,那身下又软绵绵的,似乎是一张重茵软榻,试一转侧向外一看,只见赤日当空山容如画,一片松杉之中,夹以猩红霜叶,又似乎万山之中的一座别墅,但苦于无法起立,不知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猛又听见身则娇笑连声道:“你这油嘴无赖,论理便当宰了喂狼,但我却不愿妄杀一人,只要您肯对天发誓不打算逃走,我便将你松绑,等那云中凤到过雅安再放你,否则那只有就这样绑着,等事了也一样送你出山,我是只凭你一句话,快说罢。”   周再兴抬跟再看,正是用套索将自己擒住的青衣少女,但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蜀锦袄裤,头上云髻高耸蝉身站在榻前,正抿嘴微笑着,一脸得意之色,周再兴不由怒道:“我既被擒,只有一切听你的,何必多问。”   那少女又笑道:“你别生气,如论剑法,你本比我要高得多,昨夜那一手我也实出不得已,你却不可因此气愤,须知我是一个女孩子,你便稍微委屈也自无妨,我如败在你手,那便不好咧。”   周再兴一听她竟说出这话不由怒火略平,再一细看,只见那少女长长一个鹅蛋脸,又生得长眉凝翠,凤目含情,一双玉颊更如朝霞映雪,竟是一个美人胎子,心中更加奇怪,忙也道:“这个你倒不必如此说,我既被擒,总说不上不算来,不过你和我们那云夫人究竟有什么过节,还须先说明才好。”   那少女又笑道:“我和那云中凤其实并无过节,只恨她那手段过于毒辣,替一个朋友代抱不平要斗斗她而已,你先别问这个,到底你愿不愿意我替你松绑咧?”   周再兴忙道:“一个人既被捆着,焉有不望松开之理,你如对我无甚敌意,即便放开,昨晚之事算我无能,决不怀恨你,否则也在你,却不必相戏,我周某向来说一句是一句,却不一定要发誓才可算数咧。”   那少女闻言,眼角眉梢更露喜色,忙又嫣然一笑道:“你真不怀恨我吗?却不可骗我咧。”   周再兴不由笑道:“大丈夫说话岂有不由衷之理,我又何必骗你,只要你能将此次到那年大人的行辕去是何用意,明白告我,便等那云夫人和你把话说明我再走也未始不可,你又何必这等藏头露尾。”   那少女立即将套索活结一解,一面笑道:“这事我本不必瞒你,不过你那张油嘴实在令人讨厌,只要能照方才这样说话,昨夜我也不至便得罪咧。”   说着将那套索完全解下藏好,又看着他道:“如今我连誓也不用你发,你且坐起来也好说话。”   周再兴连忙一跃而起,再一看四围景色,果然是一座倚山而筑的别墅,那亭子正在一处悬崖之上,三面绝墼,均无路可通,只身后一面,隐约可见花木扶疏,楼阁高耸,那少女见他四面张望又吃吃笑道:“你们这些汉人,真是言而无信,却令人不得不多防范咧。”   周再兴连忙坐下,一面也笑道:“你怎见得我言而无信咧?难道只这一瞬便有所见吗?   果真如此,我早已翻脸动手,还能如此吗?”   那少女忙道:“但愿你能如此才好,否则你便功夫再好,也难逃出我这撷翠山庄去,一个不巧,也许便会连小命儿全送掉,那却不能怨我。”   说着又笑道:“你这东张西望的样儿,不就明白告诉我,打算逃跑吗?我也老实告诉你,我们和那云中凤本无仇隙,只因我叔父昨日来说,他有一位至友侯威日前曾携了一妇人叫林琼仙的来投,据他说那林琼仙的丈夫李元豹原在江南为官,是一位候补知县,只因那李元豹原在王爷门下,不合因为了一件小事得罪了雍王爷,竟命云中凤那贱妇下手杀死,并连那林琼仙也不放过,一定非赶尽杀绝不可,以致连带秦岭各寨主也伤了多人,更借他丈夫四川学政年羹尧到任之名,一路追赶,直到秦岭,又调集官兵将秦岭一派一网打尽,只逃出有限几人,所以我姐妹气她不过,才想看看那云中凤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周再兴不由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那话便好说咧。”   说着,便将李元豹和秦岭等人经过一说,接着哈哈大笑道:“此事前后动手情形大半均有我在场,那秦岭五毒之中的癞蛤蟆赖人龙,便死在我那口缅刀之下,你如打算为这个抱不平,无庸去找那云夫人应该先找我才是。”   那少女不由一呆道:“这话当真吗?如今我父亲和母亲全被叔叔说相信了,要和那云中凤夫妇为难咧。”   周再兴忙又笑道:“令叔和尊大人又系何人?如何竟信这侯威老贼的话,如果不是他那侄儿侯异前往雍王府行刺,还不至闹出这等大事,便秦岭诸人也决不会落一个冰消瓦解咧。”   那少女忙道:“我那叔父和我父亲原非一家,只不过拜盟弟兄,而且我父母均属番族并非汉人,只因为一件事,我那叔父曾受活命之恩,而我父亲又极喜汉人风尚,并略读诗书,这才结为弟兄,改了汉姓也姓刘,目前我父亲对我那叔父并不十分推心置腹,果真如你所言,也许我这叔父另有用心亦未可知,那我还非将实情禀明不可。”   说着又娇羞满面道:“我所以对你说的话也不能置信,便是因为汉人说话往往言不由衷别有用心,果真你不骗我,还请你设法对我父母说上一说才好,不过我这两位老人家,功夫虽然极好,可惜就是人太本分又嫉恶如仇,每每先入为主,固执异常,我昨夜将你擒来,又是瞒着他们,至今尚未禀明,这却如何是好。”   周再兴心知番人笃信盟誓所关又大忙先跪下道:“皇天后土在上,弟子周再兴适才所言如有虚诬,便死乱刀之下。”   接着又正色道:“适才我已对天盟誓,还请姑娘相信我,不必多所犹豫。”   接着又道:“说到现在,姑娘对尊大人和令叔姓名还未说咧,只无必须隐讳之处,不妨明说,如有须我相助之处,我也唯力是视,还请快说吧。”   那少女喜不自胜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笃实君子,如今你既对天盟誓,我便可完全告诉你,我父亲原名赞普,现在改为汉名刘长度,母亲阿多娜,原是世袭土司,直到清兵入川,方才被别人夺去,我那叔父,便是打箭炉的刘长林,你到西川来,也许知道,我本名雪娃妹妹月娃,现在才改了雪娥月娥。”   接着又一脸惶急之色道:“我妹妹昨夜回来,也说那年大人是个好人,叔父的话恐怕靠不住,我父亲不肯相信,你既对天盟誓这话定然不假,这却如何是好咧?”   周再兴闻言不由一惊道:“如此说来,那令尊令堂,便是昔年遥奉永历正朔起义的赞天王和金花娘了,闻得这两位老人家当年兵败之后,久经逃亡大雪山中,怎会尚在此间?”   雪娥闻言面色骤变,连忙掣刀在手道:“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此事?真要打算借此邀功,那我便只有和你一死相拼了。”   周再兴笑道:“你别着急,我虽在学政衙门当差,却决不至便借此出首邀功,须知我也是江南顾肯堂先生弟子,那川西大侠方天觉便是我的师叔,既提到令尊令堂真名,焉有不知之理?”   雪娥将信将疑道:“当真吗?这事关系更大,便连我也不能做主,那便更非禀明我父亲不可了。”   接着又道:“只是他老人家已经深得重手法秘奥,近年更从静中参悟内功要诀,万一一言不合,那你这条小命,便算由我断送,却教我如何对得起你咧?”   周再兴闻言,再将她一看,只见那口刀虽然扬着,却满脸忧疑之色,竟真有关切之状,不由暗忖:“番人到底忠厚,方才还欲以性命相搏,怎么反替自己担心说出这话来。”忙道:   “如依我见,你还以禀明令尊为是,即使他功夫再高,我只此心无愧,再不去触犯他,难道他好意思无故对一个后生晚辈便下辣手不成。”   雪娥忙将那刀入鞘,一蹙双娥道:“你知道什么?他老人家就最恨如今做官的,尤其是旗人,只一说岔了,就凭你这样,决难受得了他一掌,万一他动了真怒,便连我也无法阻拦,我妹妹也许可以相劝一二,但那丫头却未见得便肯帮你说话咧。”   周再兴见她神态忽然一变,竟看得自己和亲人一般,但见一脸真挚之色,又无邪意,心中更加奇怪,忙道:“我既不是旗人,又不是官,难道他老人家也恨吗?”   雪娥索性在那榻上坐了下来道:“你不是做官的吗?那为什么要帮着姓年的,苦苦追我咧?”   周再兴大笑道:“我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现在跟着人家当奴才,你跑去来个留刀寄柬,我能吃粮不管事吗?”   雪娥不由脸色一沉道:“你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就跟我耍起油嘴来?你说你不是一个官,不是旗人,那还或许不错,要骗我说你是个奴才,鬼才相信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第二十四章 撷翠山庄     周再兴看了她一眼,忙又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不信只再去打听打听,我周再兴是不是年大人的书童出身,便知道了。”   雪娥更娇嗔满面,霍的站了起来道:“果真如此,那你便更该死了。”   周再兴忙又笑道:“这又是为了什么咧?难道令尊既不愿意做官的,又不愿意当奴才的不成?”   雪娥却寒着脸道:“你少来过一套,老实说,我尊重你,便为了你是个诚实人,又是顾肯堂的徒弟,谁知你却一味油嘴说谎骗人,凭肯堂先生那等人,肯让徒弟去当旗人奴才吗?”   周再兴一见她怒容满面,真似已经生了气,忙也正色道:“我这人从不说谎,我是肯堂先生弟子是真的,现在当着奴才也是真的,你要不信,这也是可以打听得出的。”   接着又道:“不但我是肯堂先生的弟子,便我们年大人也是肯堂先生的弟子,你相信吗?”   正说着,猛听那亭外大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到我这里来放肆窥探,还不与我赶快滚了出来受死。”   雪娥一听,不由吓得花容失色低声道:“我父亲来咧,你可千万别说是公门中人,也别说是跟年大人当差的。”   周再兴再掉头一看,只见那亭外已经多了一个豹头环眼须眉皓然的道装老人,一脸怒色,正看着自己,便连忙起身,缓步走了出去,先打了一躬,接着满面堆笑道:“老丈不必生气,且容小子告禀,在下原是异乡人,只因昨日游山,迷失路途,问路不慎,致被这位姑娘擒来,幸而问明小子不是歹人,方欲求见,却不想老丈已来,还望恕罪。”   那老人将他上下一看,又向雪娥道:“他当真是由你从山外擒来的吗?”   雪娥忙也迎了出去道:“这人倒确实是由我从山外擒来,不过据他说,他和静一道人竟有渊源,又是江南顾肯堂先生的弟子,你老人家看如何发放咧?”   那老人略一沉吟道:“你既是肯堂先生的弟子,说话又带江南口音,为何却到这里来,在我面前还须实话实说才是,否则我这老头儿却不容少年人欺蒙,一等查究出来,那就迟了。”   接着又道:“你和静一道人是什么渊源,先说出来让我听上一听。”   周再兴忙道:“小子自问生平,从不敢欺蒙长者,如有虚诬,甘愿切责,至于静一道长,我本来曾识一面,说不上有什么渊源,不过如以我那恩师肯堂先生而言,他和方老前辈却是至友。”   那老者闻言,倏然双眉一扬大喝道:“你这小子是哪里派来的鹰犬,竟打算到我这里来弄鬼,既敢如此,那就别打算走咧。”   说着,猛一伸手,一掌便向当头劈下,周再兴慌忙闪身避开,那老者右掌一收,左掌又当胸推出。   周再兴一面闪避,一面高叫道:“老前辈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那老者却不开口,双掌如风,一招一招紧逼过来,周再兴只一味闪避却不敢还手,一连七八招过去,那雪娥也高叫道:“爹爹且请住手,你等问明白再责罚他不好吗?”   那老者便似没有听见,仍旧双掌一招不让,猛攻不已,周再兴一面闪避,一面却留上了神,再仔细一看,那套掌法,竟和自己素习的那套劈空掌一般无二,不由心中一动,忙也见招还招,全用那套掌法对拆下去,那老者一见,不由面转笑容,手底下也渐渐缓了下来,便如师徒喂招练习一般,周再兴心中越发有了数目,倏又高叫道:“老前辈手下留情,这套掌法那七禽变化,弟子却学而未精,不敢再接咧。”   那老者倏然哈哈大笑,猛一收掌道:“你不必惊慌,我这套掌法也只偷抡来一半,不过看看你是否真是肯堂先生弟子而已,现在我已知道,你确实是顾门弟子,便无庸再动手咧。”   说着,把手一摆道:“既如此说,这里并非待客之所,且请前面稍坐,容再细说便了。”   说罢又向雪娥笑道:“既有外客到此,你还不与我快去着人备酒款待,须知我们这里经年也难得有此远客咧。”   周再兴方在逊谢,那老者却不由分说,便肃客前进,转向崖后绕了过去,周再兴再看时,那崖侧却是山腰一大片平丘,宽广何止数十顷,除开远处一片梯田而外,近崖却有好几处楼阁,便花木布置也俱见匠心,不由心中愈加奇怪,暗忖这位老前辈,虽是番人倒也不俗,想着,那老者,已在一处五开间的厅房面前停步不前,一面含笑肃客道:“此间乃平日燕息之所,你且进来稍坐,我还有话问你咧。”   周再兴一看那座房子,居然美轮美奂,里面陈设,也富丽堂皇,门外一个青衣短僮,躬身侍立,等入座之后,便送上茶来,那老者又笑道:“你既是那肯堂先生门下弟子,那我便要叨长,叫你一声贤侄了。”   说着又道:“贤侄能先将姓名家世见告吗?”   周再兴忙道:“弟子姓周,双名再兴,先父原也前明世族,鼎革之际不幸阖门殉难,弟子遭人卖入年宅为奴,幸得恩师在年宅教读,携归江南收为弟子,如今奉恩师之命仍随年师兄当差……”   那老者不等说完便道:“如此说来,那年学台竟真也是肯堂先生弟子了,不过那年家父子,乃系汉军旗人,以肯堂先生高风亮节,怎肯教出这等学生来咧?”   周再兴闻言,忙从怀中掏出一个铁箭环来,在右手大指上套好,一面躬身道:“这个弟子却不敢说,老前辈既然是恩师挚友,他日相逢当面一问便知明白。”   说着右手微抬,将拇指一竖,那老者一见那箭环,连忙站了起来笑道:“你这箭环是哪里买的?这样式却别致得很。”   周再兴连忙笑道:“此物虽微,却是先人纪念,此时此地也却无法买咧。”   说着一伸手除了下来,递在那老者手中又道:“老前辈请看,这东西还值识者一笑吗?”   那老者接过一看,点头道:“那你是从复明堂来的了,老师父近来安好吗?”   周再兴忙道:“老师父上赖烈皇帝庇佑,近日尚称康健。”   说着又拜了下去道:“弟子在复明堂,曾奉有老师父和诸长老之命,随侍年师兄入川,必须向川中诸老多求教诲指示,还望老前辈引见此间值年人。”   那老者大笑道:“我昔年虽承长公主延为太阳教护法长老,却与川中教友素无往来,你如问川中长老,必须向静一道人打听才是。”   说着,忙将铁箭环交还,一面道:“如今我们总算是一家人,那学台虽系顾肯堂先生门下,但他是否也系我太阳庵弟子咧?”   周再兴忙又躬身道:“年师兄也已经由刑堂周师叔接引入门,他虽是旗人却颇知夷夏之防,便我恩师所以不惜留京数年,将他教成文武全材也别具深意。”   那老者不由又跺了一脚道:“如此说来那雪娥姐妹又做错了,幸而贤侄与她无心遇上,又携有这真武令,否则还真令我难以对诸长老咧。”   周再兴虽然明知他这话是为了什么,但不知那雪娥既将自己擒来,为何又瞒着父亲,忙又道:“你老人家此话怎讲?难道那雪娥师姐对年师兄,还有什么不利不成。”   那老者略一沉吟道:“老夫自昔年避祸入山为逃清廷耳目,即故布疑阵,作为已经死在野人之手,但为了遮掩耳目,因此结认了一位汉客姓刘的,也改了姓刘名长庆,那姓刘的汉客,原本豪猾一流角色,有一次在深山之中,因和静一道人一言不合动上手,堕身穷谷,几乎丧命,幸而遇上我,救了他一命,因此订交,他虽不知我的底细,却因我最喜汉人风尚,便劝我冒姓刘,算是他的族兄,我为避祸便也答应下来,他却从此便真以兄礼事我,自我迁居此间,每隔上几个月必来看望一次,甚至姬妾儿女也同来,老夫碍于情面,始终未能严拒,却不想日前他一家又来此间,偶然谈及他新收留了一个可怜的妇人,做了干女儿,那妇人姓林名琼仙,因为丈夫是那鞑王允题门下,得罪了另一鞑王允祯,致被这年羹尧所部血滴子杀死,那动手之人姓云,是年羹尧的小老婆,一路追踪下来,竟赶尽杀绝,连累多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又说这年羹尧纯系鞑虏鹰犬,入川以后,说不定便不利番族,因此将我这两个实心孩子全说得非常激愤,打算去寻那云中凤算帐,如依贤侄这等说法,岂非是非倒置,幸好贤侄恰好来此,否则老夫却真难以对人了。”   周再兴闻言不由心中暗笑:“你这两位千金已经去把公馆里闹得不亦乐乎咧,难道你还真不知道?”想着正待详说林琼仙夫妇恶行和结怨经过,刘长庆已先开口又问道:“以贤侄方才那一路掌法而论,确出肯堂先生所传,自无疑义,但你为何却容小女开罪,难道是有心相让吗?还望据实见告,容我责罚才是。”   周再兴因不知雪娥如何禀告乃父,又不忍雪娥因此大受呵责,正在无法回答,猛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忽在刘老者身侧屏后微露半面,把手连摇,接着又一打手势,似在教自己不必说出寄刀留柬的话,周再兴虽不认识是谁,但心料必是雪娥所说的妹妹,连忙含笑略一点头,那少女也报以嫣然一笑,缩向屏后,刘老者又道:“贤侄但说无妨,老夫虽只这个痴妮子,一向骄纵惯了,却万无纵令在外生事之理。”   周再兴忙道:“其实世妹并无不是之处,只因弟子不合因为天黑心慌,误入宝山而问路过急,事前又未招呼,以致她心疑弟子有所窥探,冷不防用红绒套索将弟子缚住,捆了进来,这却不能怪她,实系弟子鲁莽。”   刘老者笑一笑道:“这就难怪了,她那套索并无师父,纯系从小在山中猎兽练了出来,如果冷不防,功夫再高也非吃亏不可,不过不经问明,即便动手,未免无礼太甚,少时老夫必当切责,贤侄幸勿介意。”   周再兴忙道:“你老人家如果这等说法,那便越发令弟子不安了,此事其实是我鲁莽在前,却决不能便怪世妹咧。”   说着,忽听屏后一声娇笑,接着道:“我真想不到,我们这里经年也难得有人来访,今天竟来了远客咧。”   再兴一看,正是方才那少女,已经一阵俏步从屏后走了出来,立向刘老者身侧,却憨憨的仰着一张脸向刘老者道:“这位是谁,我怎没有见过?”   刘老者一面抚着她覆额短发,一面笑喝道:“你既知道来了生客,为什么却又这等没规矩?”   接着又向周再兴道:“这是小女月娥,如论年岁也不算小了,却还一团孩子气,又专会寻事淘气,她母亲又不合教了她一点小功夫,更把她宠坏了,贤侄还望不必计较。”   说罢又向那月娥道:“这是周世哥,他是江南顾肯堂先生的弟子,你可不要给人家笑话。”   那月娥吃吃连笑,一面福了一福道:“原来你是我世哥,我说不是外人咧,你难道还好意思笑我吗?”   周再兴一面还礼,再一看那月娥虽然一团稚气,却非常大方,绝无汉家女儿忸怩之状,忙也道:“愚兄误入宝山,幸蒙不罪,已是万幸,岂有见笑之理。”   月娥又笑道:“我常听父母说,顾肯堂先生乃是当代武当派有名的前辈能手,你既然是他的弟子,为什么输在我那姐姐手里,我真有点不敢相信咧。”   刘老者又笑说道:“你这妮子怎么这等没遮拦?那是人家存心让你姐姐,她那红绒套索外人又不知道那手法,才误打误撞,冤枉跌翻在她手里,真要说到功夫,你和姐姐比起周世哥,那还差远了。”   月娥闻言,双目灼灼,向周再兴又看了一会,忽向刘老者耳畔说了几句,刘老者连忙把头连摇道:“胡说,昨晚那是彼此不相识,你姐姐孟浪动手已是无礼该打,如今既然说明全是自己人,焉有再较量之理。”   说着,那雪娥也从屏后转出笑道:“酒菜全已备好了,父亲还宜多陪这位周爷用上一杯才是。”   刘老者忙将脸色微沉道:“方才我已问明,你周世哥不但确保顾肯堂先生门下,而且还有好些渊源,便那年羹尧也系你顾伯父门下,我却不许你姐妹再妄作妄为咧。”   说着又道:“还不先与周世哥赔过不是。”   雪娥不由笑容顿敛,看了周再兴一眼忙道:“周世哥不必见怪,昨夜委实小妹无礼多多得罪。”   说着连忙福了几福,周再兴慌忙还礼道:“昨夜委实是愚兄问路鲁莽,以致开罪世妹,方才已向刘世伯陈明,应该我先向世妹赔罪才是,你这么一来,却更令我汗颇无已咧。”   雪娥闻言,口角眉梢方又有笑意道:“昨夜之事,世哥并不鲁莽,怎能怪你?只小妹因恐外人入山窥探以致冒犯,还望世哥恕我无知不必深究才好,至于那年大人既然与世哥也系同门,自决无再为寻衅之理,不过那林琼仙却非寻那云中凤报她杀夫之仇不可,我那叔父,更是一个只论亲疏不问曲直的人,世哥还须着他留意才好。”   刘老者忙又沉着脸向周再兴道:“据那林琼仙对人说,那云中凤乃系云霄之女,闻得云霄原也大明遗臣,只因纵子为非乱伦弑主,这才投入鞑王门下,又将女儿献给那年羹尧为妾,以求自保,真有此事吗?”   周再兴忙又躬身道:“刘世伯也许不知道此中曲折,果真说来,却其中话长,此事容弟子改日再为详陈。”   说着先将李元豹夫妇和秦岭群贼结怨之事一说,刘老者不由一拍手掌道:“如此说来,这林琼仙和她的丈夫简直是无耻之尤,那姓李的品行更坏到极点,便宰他也不为过,不过这年羹尧既受肯堂先生教诲,为何却收云霄之女为妾,这其中又有何折曲咧?”   周再兴一看雪玉二女,却不由迟疑,刘老者忙道:“老贤侄你放心,这两个妮子,虽然出语没遮拦,但却也有分寸,你别看那刘长林算是她们的叔父,其实他只知道我是一个稍有功夫又喜汉人习尚的老番人,我过去的那一段却毫不知道,此中即使有什么大干碍,却不会泄漏出去,再说我也是太阳教下道友,她两个果有泄露,别看是我女儿却一样可以宰了她们,以谢烈皇帝在天之灵,你只管放心直说便了。”   周再兴稍一沉吟,又将中凤乃系长公主门下,为了要给父兄赎罪,才嫁羹尧同图匡复的话说了。   刘老者又不由把大拇指一竖道:“这才真是一个不可及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便我这老番人也佩服。”   接着又道:“那鱼老将军我早听说过,也是一条硬汉,那女儿翠娘既也是长公主门下,其人可想而知,这李元豹越发该死了。”   说着又一看二女道:“你们听见吗?果真如此,对这位奇女子,我倒也急须一见,你们还不快去催酒来,我却真想不到遁迹荒山以来,这几十年岁月空白偷活着,人家江南诸老友却有这等大计咧。”   这一来,二女越发惊得面无人色,做声不得,那月娥竟忍不住掩面娇啼,失声哭了出来,刘老者愕然道:“这是天大的喜事,你这痴妮子怎么倒哭出来,还不快请你母亲出来,也让她高兴一下。”   却不料二女双双跪下哭道:“女儿不合,把事做错,还请责罚。”   这一来不但刘老者一怔,便连周再兴也不知如何说法才好,那月娥却跪在地下,将夜闹羹尧公馆,寄刀留柬,约云中凤论理的话全说了。雪娥也将诱擒周再兴的话一字不隐全说出来。刘老者闻言不由冷笑一声,厉声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妮子这等胆大妄为,竟敢瞒着我做出这等事来,这还了得。”   说着,只气得脸色铁青,猛然一伸右掌,便待向二女打下,周再兴忙也跪下,一伸双手托着那条胳膊道:“此事只怨那刘长林不合误听林琼仙先入之言,又转来激动二位世妹,却不能怪她两个,如论瞒着你老人家,便弟子也有不是之处,还请不必动怒。”   二人更痛哭不已,刘老者方说:“这事与你无关,只怪这两个妮子太胆大妄为了。”   说着猛听屏后有人大喝道:“你这老东西发了疯吗?好好的为何要将两个女儿毙于掌下?”   再看时,只见一个白发盈巅的老妇人,飞步抢了出来,一伸手,便将刘老者推得老远。   周再兴虽然用尽平生之力,将那一条膊胳架着,不让他打下来,但也四肢酸麻,撑持不住,猛然经这一推,几乎倒了下去,心方微讶,这位老人家,潜力已足惊人,却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这老婆婆随便一推力量竟更大。正想着,忽听到刘老者怒容尽敛,转赔笑道:“原来是你出来了,我不过因为这两妮子过于胆大妄为,不得不稍加惩戒,以免骄纵过甚,其实却不会便真的将她两个打死咧。”   那老妇闻言又唾了他一口道:“啐,你这老糊涂咧,这两个妮子便再大胆些却罪不至死,你那鬼手,她们这些嫩骨头受得了吗?”   接着又看了周再兴一眼喝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也值得这样吓嘘我的孩子,须知我们番人却不比汉娃,只他们情投意合,没有谁打算欺负谁,有我这老婆子作主,却由不得你咧。”   那雪娥惊魂甫定,一闻此语忙道:“妈,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咧,这是正经大事,原是我们错了,你却不能一定怪父亲咧。”   那老妇人却一手一个搂着二女笑道:“这有什么错的?我们番人不比汉人,有那些臭规矩,只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便行,他便拿不出牛羊来做聘礼,全有我咧。”   雪娥忙又着急道:“你老人家别瞎扯好不好?我是因为听了叔叔和小莺姐的话,竟为了替那林琼仙打抱不平,去往年学台公馆,留刀寄柬,约那云中凤前往雅安城外蟠蛇砦论理,又将这周世兄擒来作为人质。却没想到,方才这位周世哥和父亲一说,他和那年学台竟全是肯堂先生的门下弟子,云中凤更是大明长公主的门下,他们不但全都是好人,而且更是为了匡复大明河山的人物,那李元豹夫妇却是无恶不作的小人匪类,简直死有余辜,我和妹妹去一闹,不但日后无以对长公主和江南诸长老,而且也闹了个是非倒置,所以才惹父亲生气,你老人家又疑惑到什么地方去咧?”   那老妇人闻言又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我只见你们跪在地下哭着,这个小伙子又架着你父亲的胳膊,还只道你两个有了意思,你父亲这老悖霉不肯答应咧。既如此说,那更好办,这也值得哭的哭,生气的生气吗?错了只告诉人家错了,不也就行了?谁能保得一辈子不错咧。”   那老者猛一抬头寿眉微耸待说什么,但一看那老妇人又赔笑搭讪着道:“本来做错事并不要紧,不过这两个孩子也忒嫌胆大妄为,她们不但事前没告诉我,事后如非这位周贤侄将那真武令取出,说明彼此全是一家,岂不要令我也跟着铸成大错,这却非加训戒不可咧。”   那老妇又脸色微沉道:“你打算怎么训戒她们?须知她两个既已知过,又已向你跪下也便算咧,再说她姐妹既没杀人,又没放火,就算得罪那年学台和这位周贤侄,大家把话说开不就全完了?既然全是自己人,当真谁还好意思计较不成。”   周再兴已经听出那老妇人便是二女之母,刘老者之妻,昔日有名的金花娘,忙先叩拜道:   “伯母的话说得极是,彼此既是一家,只把话说明,决无计较之理,便弟子虽被世妹擒来,也只能算自己学艺不精,决无记恨之理,那年大人和弟子名虽主仆,实乃同门兄弟,弟子回去,也必将彼此渊源说明,以他为人,不但不会计较,定当闻讯即来拜见二位老人家,世伯却无庸再提咧。不过那林琼仙乃系秦岭漏网之贼,既然拜在叔父门下做干女儿,却难免再鼓动别人寻衅,那便难说了。”   金花娘忙道:“什么叔父?他也配?你是说的刘长林吗?   既然我们全是一家,等明天,待我着人将他唤来,告诉他将那个什么林琼仙撵掉不就完了?果真那姓林的贱妇不识相,那便与他无干,你们宰了她,却不会有谁再去找场。”   雪娥忙道:“妈,你老人家可别看得那么容易,据小莺姐告诉我,叔叔已经看中了那姓林的女人,即使我们不管,他也必另外设法约人替她报仇,何况和她同来的还有两个厉害人物,这倒不可不防。”   那刘老者也道:“此事固然不可不防,便那年学台和我们的渊源,也不可对他稍露只字,须知刘长林这人,却不是真因为我们曾救他一命便感恩戴德,却另有用意,居心叵测咧。”   金花娘忙道:“亏你还好意思说,谁教你这老背霉,当他亲兄弟来?要依我早不理他了,要不因为你一再说,那静一道人,能饶了他吗?”   刘老者一看金花娘又有嗔怪之意,忙又赔笑道:“你怎么老提这个?幸亏这位周贤侄不是外人,我不过因为借姓他这刘字,遮掩别人耳目,免得老藏在大雪山做个黑人,所以不得不略假颜色,难道谁还真的拿他当作自己亲兄弟看不成?”   说着,几个番妇和男仆已将酒筵摆好,刘老者便请周再兴入座,一面笑道:“番人酒菜本不足以待客,但老夫因为自己也喜汉人饮食,所以命人学样,也许尚不至无法下箸,贤侄但请一试便明白了。”   金花娘又笑道:“你又买弄这个,人家是从学台衙门里出来的,却不至便没有吃过这几样菜咧。”   雪娥只抿嘴一笑,那月娥却看了周再兴一眼道:“妈,你老人家可别这么说,那大衙门里,对饮食也许是考究的,可是这菜全是姐姐安排的,却没有一样不出色咧。”   周再兴一看,那筵上虽然只有七八样菜,却色彩鲜明,器皿雅洁,已和寻常肴馔不同,再等略尝数味,更无一不甘腴适口鲜美异常,不由连声夸好,那酒更清洌芳香兼而有之,不特南来之后,从未吃过,便在江南北京,也极少上口,心正奇怪,刘老者又看了雪娥一眼笑道:“你却将几样拿手绝活全露了出来,连这酒也是在大雪山用青稞茯苓酿下的,却不能怪我说嘴。”   周再兴这才知道这酒菜全是雪娥为了自己而设,忙道:“弟子只道老伯赐筵,却不想出自世妹安排,这越发令我居心难安了。”   雪娥笑道:“世哥怎么说出这话来,小妹昨夜多多得罪,此席权当赔罪,不过山中无物供客,还请不必见笑。”   说着纤手举杯一饮而尽道:“世哥且请先干此杯,小妹还有话说。”   周再兴忙把杯干了道:“世妹有话但说,我是无不遵示。”   雪娥取过银壶又着他把酒斟满一面娇笑道:“我闻得那云中凤剑法极高,更精诸般暗器,功夫着实了得,如今既已化敌为友,你能令我一见吗?”   周再兴也笑道:“你如想见她那倒容易,待我回去,禀明年师兄,请她一同来访便见着了,只如想一较高下,那我便不敢说了。”   刘老者忙道:“岂有此理,既是自己人,焉有再动手较量之理?”   正说着,忽见一个老番人匆匆走来报道:“雅安的二爷和小姐又来了,还领着一个老头儿一个穿孝的女人,据二爷说,闻得两位小姐已到城里去过,还拿了一人回来,所以特地携了那位李大奶奶前来申谢。”   接着又道:“那位李大奶奶还带了一份重礼咧。”   刘老者不由又看了雪娥一眼,寒着脸道:“全是你这孩子闹的,如今他是来了,该怎么办咧?”   金花娘忙道:“你又吹胡瞪眼睛做什么?他来了又怎么样?我们告诉他,这位周贤侄是我们的亲戚,把他们轰走不就完了,这也值得又吓唬孩子吗?”   刘老者忙又长叹一声道:“事情哪有这么容易?要依我说,这一来也许从此多事了。”   金花娘猛一翻眼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事,他管得着吗?他是识相的,把那贱妇轰掉,以后不妨仍旧来往,否则,我们便连他也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找谁不就完了?”   正说着,猛听屏后大笑道:“老大哥,这一次我这两位侄女儿可真闹出个所以然来咧,她两个居然能在那年小子公馆里留刀寄柬,还捉了一个活人来,这可真不容易,现在我那干女儿已经随我前来当面申谢,还有一位出色老英雄,也慕名来见,你还须略备杯酒招待才好。”   说着,只见一个头戴貂冠,身穿二蓝川绸长袍外罩天青缎子马褂的伟丈夫,满面堆笑走了出来,刘老者见状,也站了起来道:“贤弟来得正好,愚兄正待有事相告,你那干女儿的事恕我不能再管咧。”   那来的正是刘长林,闻言不止一怔道:“这是为了什么咧?上次小弟来此,大哥虽然没有答应出手,两位侄女却全对我那小女义形于色,一口承诺,并且已往那年学台公馆,留刀寄柬,将人捉来,怎么又不管咧?”   说着眼角向席上一扫,看着周再兴笑道:“这位又是何人,好一副英武相貌,大哥能先引见吗?”   刘老者方待开口,金花娘已先说道:“他姓周,是我们一位老朋友的侄儿,你那干女儿的事,我们已经全知道,这等下三滥的浪女人,我劝你还是少来往的好。”   那刘长林原是一位久走江湖的老光棍,一看情形便料到几分,忙又哈哈大笑道:“八成是我们两位侄女儿这次动手遇上熟人咧,这也无妨,我们是桥归桥,路归路,他们要找的是那年学台的小老婆云中凤,却与别人无关,大嫂却不必如此咧。”   周再兴忙也站了起来,向刘老和金花娘道:“老伯,伯母,这位便是在雅安住的那位叔父吗?”   接着又向来人一拱手道:“小侄周再兴,先父昔年曾任武官,和伯父原系故交,却没想他已改了汉姓,又和叔父联了宗,还请恕我眼拙失礼。”   刘长林见他只一拱手,虽称叔父并未下拜,不由心中不快,但表面仍旧不动声色,只微笑道:“贤侄既系我这大哥故人子侄,那便恕我叨长了。但不知现在何处得意,怎又会到这青城山中人迹难到的地方来?”   金花娘方说一声:“你管不着。”雪娥却拦着道:“妈,你且慢和叔父抬杠,等周世哥自己告诉他不好吗?”   周再兴忙又笑道:“叔父要问这个,小侄现在那学政年大人属下当差,只因世妹为那林琼仙打抱不平,前往公馆采访,恰好和小侄遇上,彼此一谈,这才知道那贱妇竟仗叔父威名,又激动两位世妹前往生事,所以小侄惟恐彼此误会,这才同来禀明。”   接着又道:“叔父在此间,威名远播,便年大人也闻名已久,却不必受这贱妇蛊惑咧。”   刘长林略一沉吟道:“我对此妇也只觉她身世可怜,那云中凤又嫌赶尽杀绝,迫人过甚而已,却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是处来,你既在那年学台属下当差,定知是非曲直所在,何妨且告诉我听上一听咧。”   周再兴忙将李元豹夫妇经过一说,一面笑道:“这是他夫妇从那江南赶向北京寻事,原怪不得别人,还望叔父明察才好。”   刘长林听罢不由冷笑一声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这等曲折,既如此说,倒是我那义女不是了,不过贤侄既在那年学台属下当差,难免各为其主,我也难以尽信,那林琼仙现在外面,你敢当面对质吗?”   周再兴一看刘老夫妇和二女脸色忙道:“小侄向无不实之言,更不敢欺蒙长者,叔父如欲命那贱妇当面对质,我自无不可,但如小侄证实那贱妇丑行,还望明察才好。”   刘长林又脸色一沉道:“我虽认她为义女,只要你令她心服口服,我自无护犊之理,你但请放心便了。”   金花娘也冷笑道:“你放心,只要你说得有理,便谁打算护犊欺人,全有我咧。”   说罢,便向旁立番人道:“既然还有人同来,你们还不快与我着他们进来。”   刘老者忙向刘长林道:“如依愚兄之见,这妇人简直是个祸水,即使关系朝中诸王之争,我们却不必跟着踏这混水,还宜善言遣去,否则一旦生事,岂不麻烦?”   刘长林忙又沉着脸道:“小弟生平决不愿做半截好汉,既已收留在前,是非曲直未明,岂可又将人家赶出门去?大哥但请放心,即使您这世侄所言失实,小弟也决不敢当着大哥大嫂便加责罚,如恐惹事,两位侄女已向那年学台衙门去过,这却非小弟有累大哥咧。”   正说着,忽听屏后一个清脆的嗓音道:“我自避难来此,便闻西川龙女之名,却没想到,竟如此仗义,既承拔刀相助,那我只有当面叩谢了。”   说着只见一个一身孝服却脂浓粉腻的少妇,从屏后转出,便向席前拜了下去。刘长林却冷笑一声道:“你且慢叩头,事情现在也许有了变化咧。”   那少妇慌忙站了起来道:“难道那云中凤贱妇仗着汉子的势力已经又找上门来了吗?果然如此,那是我这不祥之身又累了这里的刘老前辈和二位姑娘咧。”   说犹未完,周再兴已经站了起来大喝道:“林琼仙你认得我么?这是非曲直却由不得你颠倒黑白,那云夫人宰你丈夫,当真是为了两位王爷之争吗?你且说来。”   那来的少妇原来正是林琼仙,猛一抬头,一见周再兴不由一怔,接着也冷笑道:“原来是您这奴才,我秦岭一派与你们何仇,却又赶到此地来,当真打算赶尽杀绝吗?”   周再兴哈哈大笑道:“果真我们要赶尽杀绝还能容你到这里来吗?你如稍有人心,便当记得你丈夫迫奸那鱼翠娘未成,被云夫人宰了之后的情形,她和我们年大人要宰你便有一千个也早在当时宰了,为什么把你放了,你竟到处鼓其如簧之舌,把话反过来说,再说,你夫妇所行所为,自问能敞开来告诉人吗?”   林琼仙不由恼羞成怒道:“她虽当时未曾伤我,杀夫之仇焉能不报,何况我秦岭一派已经被你们赶杀殆尽,人所共知,我恨不能食你之肉,寝你之皮,岂能轻易甘休。”   周再兴又冷笑道:“你打算报仇,那我自不能怪,不过是非却不可倒置,只要你自己肯承认云夫人曾经放过你便行了。   至于你们秦岭一派如果安份守己,事前不到北京城里去行刺,后来不在沿途下手,又何至自取灭亡,这却也怪不得别人咧。”   接着又向刘长林道:“如今是非已明,你老人家也该看出曲直何在咧。便我们那年大人,如非那侯异向成在雍王府行刺未遂,侯威老贼又拦路将他打伤,后来那孟三婆婆贼心不死,更以全力在黄草坡相拼,却决不至便杀伤那多,不信你只再一问便知实情了!”   刘长林未及开言,猛听那屏后又大喝道:“什么人竟敢放肆,我侯威来也。”   一言方罢,只见那侯威率着一个青衣少女,已到面前,一见周再兴便喝道:“原来你这小人才也到了此间,别的事不提,便我们也须算算旧帐咧。”   说着,铁手一起,当头便劈,周再兴身子一闪,方才避过那一下,侯威左手一掌又当胸推出,周再兴慌忙推开椅子,一面也大喝道:“老贼休得欺人太甚,我因这里主人是我世伯,不便在他这里伤人,才让你这两招,真要动手,我还怕你不成。”   刘长林也忙道:“侯老前辈且慢动手,有话不妨说话,这里是我大哥别业,你却不可鲁莽咧。”   侯威却大喝道:“我与这厮之事与地主无关,便有开罪之处,也待我先将这厮毙于掌下,再行谢罪。”   说着便就席前动起手来,周再兴却因刘老者夫妇未曾有话,只一味闪避,方说得一声:   “这老贼迫人太甚,小侄只有放肆咧。”   却不料那林琼仙在旁倏然一声冷笑,把手一抬,便是一蓬飞针从侧面打到,周再兴忙又一闪,左颊上已经中了数针,虽未伤及双目,但针一着脸便竟发麻,心知有毒,正待窜得较远查看,但侯威又迫了上来,那只铁手一个金龙探爪,又向身后扑到,猛听金花娘一声冷笑,大喝道:“哪里来的老贼竟敢上门欺人。”说着双掌一分,一个纵步到了侯威身后,抬手便是一掌打下,那侯威铁掌方自伸出,忽听脑后生风,更不顾伤人忙先斜窜出一步,避开那一掌,一个转身,铁掌一扬,将面门护定,左手暗按胸门大喝道:“怎么,你这主人也想赐教吗?”   金花娘也身子一转,对面而立,冷笑道:“你这老贼在我家里竟敢如此放肆,还不快纳命来。”   说罢两手一握双拳,一个双轰日月,直向侯威两太阳穴打去,侯威右手铁掌向右一扫,左手向上左一格,竟全是硬接,满以自己一向练就铁掌,内功潜力更少敌手,金花娘原本番婆,未必便知武技秘奥,只一碰上必吃大亏无疑,却没想到金花娘,虽然出身番女,本身搏斗也自有手法,又随丈夫深得汉人内家行功秘诀,加之在大雪山中数十年每日勤习,更悟出若干变化和至理,功夫已自成一家,尤其是那双手是从冰雪中下苦功,练出来的阴柔之劲,看去虽和百步拳、劈空掌差不多,却内柔外刚。虚实轻重之际全随意念所至,一见侯威双掌同时硬接,竟想取她两腕,她那一招本可乘着来人双掌在上把双拳一分,同时向外一翻,化成双掌切腰,插向来人胁下,她却一赌气,双臂一振,招式不变,暗运真力转迎了上去,一下迎个正着,侯威只觉得双掌一震,肘臂全麻,右手套在掌上的那只铁掌,竟脱手反激回来,几乎将自己碰伤,真气更大受损伤,在金花娘方面满想那一下侯威势必双腕齐折,竟未能如想象之甚,也暗自一惊,忙一收手换招再斗。就在这金花娘动手之时,那月娥一见双方说翻,林琼仙竟暗用飞针伤了周再兴。也不由怒火中烧,把手一扬,娇喝一声打,一口柳叶飞刀直向林琼仙打去,林琼仙身方一侧,避开那一刀,猛听一声吆喝,便似晴空打了一个霹雷,左臂已被刘老者一把抓牢提了起来,又大喝道:“贱妇焉敢如此无礼,还不与我受缚。”   接着便臂痛如折,身子也被擒了起来,飞掷出去丈余,直抛在厅外阶下,幸而双股落地未致丧命,也跌得头晕眼花,旁立番妇立刻按着捆了。雪娥也将周再兴拦腰一把,半扶半抱着道:“世哥别慌,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周再兴却因那毒针发作极快,只说得一声:“贱妇飞针有毒,速取解药救我。”   便头晕眼花开口不得,那脸也半边全肿,那刘长林一见侯威动手,原也喝止,却想不到林琼仙竟将练来报仇行刺的五毒飞针使了出来,一出手便将周再兴打伤,再看刘老夫妇全动了手,连忙顿足高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容我一言。”   刘老者已经寿眉直竖,将林琼仙掷出,一面大喝道:“老弟,我自问待你父女不薄,一向全以家人骨肉相待,你却率人上门寻事,这还有什么说的,果真你也瞧不起我夫妇来,打算卫护这老贼和贱妇,不妨动手,我接着你的便了。”   刘长林一见刘老者碧眼圆睁,虬髯直竖,自忖决不是敌手,忙道:“小弟焉敢和大哥动手,此事双方全出误会,这位周贤侄虽为飞针所中,也不难医治,容我善为调处便了。”   说罢又连忙拱手道:“大哥且请息怒,小弟少时再为谢罪。”一面又向侯威高叫道:   “侯老前辈还不住手,大嫂这双铁臂,却决非你这独手可敌,你再斗下去,便令我无法善后咧。”   那侯威铁掌脱手,右手只剩下半掌,只有闪避的份儿,哪愿再斗,却无如被金花娘迫得喘不过气来地说:“只要大嫂住手!我愿遵命。”   那金花娘却向刘长林大喝道:“你少来这一套,今天的事,便你也难逃公道,我只打死这老贼便来和你算帐。”   说着,那一双铁臂上下翻腾,疾如风雨,越发紧迫了上去,那侯威原是积年老贼,一看情形不对,如不见机,也许便连老命全饶在这里,忙向厅前退去,猛乘金花娘一掌劈来,一下倒纵出去丈余落在厅外,一面高叫道:“刘老弟我是看在你份上遵命住手,你这大嫂却不依不饶,恕我再见了。”说罢便飞身逃去。   金花娘正待追赶,刘长林却连忙拦着道:“千不是万不是全是小弟不是,还望大嫂权且饶过他,你这世侄既中毒针,医治却迟不得,待我命这干女儿将解药献出,先将性命保住再说便了。”   金花娘方怒喝一声:“快些闪开,谁要你来医治。”再掉头一看周再兴半边脸已肿起老高,全变成青黑色,人也昏厥过去,由雪娥抱着半靠在一张椅子上,再看雪娥一脸惶急之色,不由也吃一大惊,忙将口风一转道:“既如此说.还不快将解药取来,果真我这世侄稍有长短,不但我非将贱妇割碎了不可,便你父女也决难出我这山庄一步。”   刘长林又赔笑道:“大嫂放心,这全有我咧。”   说着便向女儿小莺道:“你还不快在你姐姐身上将那针筒和解药搜出来,这却迟不得咧。”   那小莺原和雪娥姐妹相契,所以一见双方动手,竟连口也不开,站在一旁,一闻此言忙道:“我早听这位小姐说过,此针解药便藏在针筒后面,便治法我也知道。”   说着,便走向林琼仙身边道:“姐姐你怎么这等孟浪,竟在这里出手伤人,还不快将解药给我。”   那林琼仙被震昏以后,方才醒来,已被捆成粽子一样放在阶下,闻言怒道:“我与这姓周的已誓不两立,哪有解药给他?你父女既也中途变卦,不妨将我宰了。”   刘长林又以目示意一面道:“你们双方恩怨,我决不管,不过在我这大哥大嫂面前却不容你如此放肆,再不将解药取出,便我也救你不得了。”   说着,便替她松了绑,从袖中取出一个七寸来长的铁筒,旋下下半截,取出一块吸铁石,先在周再兴脸上,将几根细如牛毛的毒针吸出,又取出一小瓶药末,洒向针孔上,果然随时消肿,人也慢慢苏醒过来,接着便将针筒递在小莺手上,方向刘老者和金花娘道:“大哥大嫂,小弟不合将那侯老前辈和我这干女儿带来拜见,以致和这位周贤侄较量,如今幸而人已救醒,还望容我将这干女儿带回去责罚,改日再来谢罪。”   刘老者夫妇原本番人心直,一见刘长林态度一变,竟非常恭顺,又一再央求,转不欲深究,金花娘首先喝道:“你休得蟹蟹蝎蝎的,你既知道厉害不妨将这贱妇带走,以后我这地方却不许外人再来。”   刘长林谢了一声,方命小莺将林琼仙扶出去,却不料那月娥却笑了一声,一把将那针筒夺了过去道:“叔叔将她带走无妨,这东西我要留着玩,却不能再给她拿去害人咧。”   刘长林忙道:“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先给她,果真你要,改天我给你照样造上一个。”   月娥却憨笑道:“那可不行,你要她再重造去,我只要这一个。”   说着竟揣了起来,刘长林方待涎着脸再要,金花娘已经沉下脸来道:“这东西也忒嫌歹毒,再不能给她,还不与我快些出去。”   刘长林方才怏怏的,携了小莺和林琼仙,一同出厅回去,那月娥等他走远方笑道:“我们这叔叔到底心向着外人,他在这解药里早留下一手,如非我将她这针筒留下,也许周世哥这条命便仍难保咧。”   周再兴人已醒来,一见刘老者夫妇站在身侧,自己却半靠在雪娥怀中,连忙挣了起来,正待说话,却不料仍然头晕眼花,一个踉跄又挫了下去,雪娥一把抱着道:“难道这解药中还有花样不成?”   月娥连忙将针筒下半截又旋开,将那吸铁石和药瓶取出,又在下面取出一包丸药笑道:   “她这解药我早听小莺姐说过共有两种,一种是敷的,一种是吃的,那敷的只能消肿去皮肉之毒,已经侵入内脏和骨髓的,却非吃的不可,她这种丸药我知道,每服只须三粒,再用活鲤鱼煮汤喝下,毒便全下咧。”   说着取出三粒丸药放在纤掌上,微嗅了一下,便向周再兴口上一覆,又娇笑道:“你吞下去,我包管没有错儿。”   周再兴半靠在雪娥身上,连忙吞了下去,金花娘忙道:“周贤侄既中这毒针,坐在这里决不是事。最好先该安排一个地方,给他躺上一会才是。”   雪娥忙道:“他原来住的那亭子上就很好,既静悄悄的,又洁净,要在那里养伤再好没有。”   刘老者点头道:“那潜亭虽然孤寂些,如论静摄却也不错,只是还得着人伺候才好。”   雪娥忙又慨然道:“这事本来是我惹出来的,由我来伺候他好了。”   金花娘看了她一眼,又笑道:“这样也好,那便先将他搭去,只是你向来是一个野丫头,平日极少能在哪里呆上半天,能有这耐心吗?要依我说还是派上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好。”   雪娥慌忙又道:“她们向来粗手笨脚,哪里伺候得了病人?你老人家便派上十个也是枉然,如今只须将伺候我的那奢妈妈母女唤来帮着照料便行了。”   月娥不由看着她吃吃连笑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却没有谁和你争咧,既如此说,还不快抬了走。”   周再兴人虽醒来,原在半迷惘之中,只觉一个身子支持不住,似乎被雪娥抱着,挣了两挣没能撑起来,将药丸吞下之后,便又迷迷糊糊,被人搭走,又觉已经躺在一张榻上,此外均充耳未闻,也不知经过了好多时间,忽觉腹疼如裂,再一睁眼,已经被人将外衣脱去,又睡在被雪娥捆藏着的亭子上,那雪娥却坐在榻旁,一脸焦灼之状,一见他睁开眼睛忙道:   “我真不知这贱妇毒针便如此厉害,你如今觉得怎么样?”   周再兴忙道:“我肚子痛得很,也许要大解,这却如何是好咧?”   雪娥道:“无妨,方才我父亲已说过,只大解之后,脏腑之毒便下,如今待我唤奢妈妈来送你大解便了。”   说着把手一招,叫了一声:“奢妈妈快来,他要大解咧。”便见一个比寻常男人还要高出一头的老番妇应声走了进来,龇着一口黄牙,嘻着大嘴笑着,说了几句番语,揭开被子,只双手在周再兴臀下一抄,便似抱小孩子一般托了起来,径向亭外走去,在一片花丛中蹲了下来,左手托着他的身子,扯下小衣,一手托着他一只大腿,将他的身子向怀中一靠,又嘻着大嘴连笑,周再兴人已全清醒过来,心虽不愿,却无如四肢无力挣扎不得,肚子又委实痛得厉害,那大便更忍不住,希哩哗啦一阵,撒了出来,一会撒完,那奢妈妈便来得老到,更如对付孩子一样,将他向膝上一担掏出手纸一下便擦抹干净,仍旧替他系上小衣,托了回去,放在榻上,盖好被子退了出去,雪娥却笑着替他一拢被子道:“如今内脏之毒已下,只再用鱼汤一追便行了。”   说着又向外面把手一招,便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番女,托着一大碗鱼汁前来,雪娥一手接过,扶着周再兴半坐起来,伺候他喝了下去笑道:“再大解一次,也许就全好了。”   周再兴只觉精神十分萎顿,但心中感激已极,忙道:“世妹如此待我一场,却教我如何报答咧?”   雪娥却抿嘴一笑道:“我们番人不会撒谎,老实说,我们是一见投缘,又因为这祸是我惹的,不然你决不会挨上那贱妇一下,才这样伺候你,这却用不着你报答咧。”   接着又粉颈低垂,觑着他笑了一笑,周再兴毒药一解,已觉神清气爽,一见雪娥含情脉脉,竟说出一见投缘的话来,不由心也怦怦欲动,忙又道:“古人一饭之恩尚且在所必报,何况世妹对我有再生之德,焉有不报之理。”   雪娥又吃吃连笑道:“你—定要报,那也在你,我却管不了咧。”   说罢,便起身向亭外而去,周再兴再看那亭外时,天色已夕阳衔山,但听松风稷稷,夹以暮鸦相噪,却不见一人,暗想这番女虽然天真直率,却也端丽大方,如能聘为妻室,未始便非佳偶,但一转念间,想起自己被擒之后,二女不知又在公馆弄了什么玄虚,羹尧也必万分悬念,不由又十分着急,正盼雪娥能来一问究竟,并托刘老者先向灌县送上一个信,倏见那亭外树后人影一闪,又娇笑连连,露出一张俏脸来道:“世哥,你那毒全下来了吗?我姐姐已经给你预备吃的去了。”   接着便见月娥一路俏步走了进来,一脸憨态道:“世哥,我是瞒着人来的,打算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周再兴忙道:“你有什么事打算托我只管说,只我能做的,无不尽力而为。”   月娥未语先忸怩道:“你不是和年学政是同门师兄弟吗?   我不该把事做错,竟当面约他着那云中凤到雅安城外蟠蛇砦去,那是我叔叔的别墅,也许说不定便有埋伏,如今我们既然全是一家,便不能再让自己人上当,再说那林琼仙贱妇也委实不是东西,真要把那云中凤赚去,万一吃上点亏,不但父亲不会饶我,便自己也于心难安,还得替我想个法子才好。”   周再兴一看,见她比姐姐天真大方之外,更带稚气,忙道:“我也本想托人向公馆捎上一个信,以免年大人悬念误会,但我自己既然四肢无力,又无从着人去,这却没法咧。”   接着又道:“你和那年大人如何见面来,何妨先告诉我一下。”   月娥忙将经过直言无隐,并说自己委实无心行刺,所以才那么做。   周再兴不禁笑道:“你既没得罪他,何妨再去一趟,把话说明不也就行了吗?”   月娥把小嘴一噘道:“你倒说得容易,上次我和姐姐之所以做出此事来,一则是瞒着二位老人家,二则也是因为我父母也被叔叔说动,颇有不平之意,我们才敢去,如今他们两位老人家已经说过,不许我们再出山一步以免生事,我们怎么敢再去。再说,自己说了不算,把话收回来,那多么难为情,我又怎么好去咧。”   接着又道:“那小莺姐告诉我说林琼仙那贱妇的毒针,只将针吸出用上两种解药即可复原,你怎么还四肢不能动,可别骗我咧。”   周再兴忙道:“委实动弹不得,焉有骗你之理,你不信只问令姐便知道了。”   月娥又把嘴一噘愤然道:“你这是存心骗我咧,我姐姐已和我妈说过,她非你不嫁,问她还不和问你一样,谁知道你们在闹什么鬼咧,反正这事,我和姐姐是一同去的,真要出上点对不起人的事,她也有份,却不能全推在我身上。”   周再兴慌道:“我委实不知此事,不能行动也是实情,决无骗你,既如此说,容我设法就是了。”   月娥不由噗嗤一笑,猛伸纤手在自己腮上连括道:“你羞也不羞?我的事你不管,只一提姐姐有份,你便设法咧。”   接着又笑道:“你别喜欢,她虽然想嫁你,我爸爸却不肯答应咧。”   周再兴不由一怔,但又不好问,刘老者为什么不答应,月娥看着又吃吃笑道:“虽然我教你别喜欢,可是你也别难过,我姐姐这人向来说一不二,她既想嫁你,爸爸不答应也是枉然,何况我妈也喜欢你却由不得他咧。”   说着又连声娇笑得花枝招展道:“你这一蓬飞针挨得不冤,要不是这一下,她还不肯对妈说咧。”   正说着,忽见那雪娥已经率着一婢一媪提着两个食盒走来,一见月娥便诧异道:“你这丫头怎么也到这里来,母亲正在查问你咧。”   月娥一扮鬼脸笑道:“你问这个吗?我是给姐夫道喜讯来了,要不然他也许还不知道,岂不令你空着急,连一点人心也见不到吗?”   说着乘雪娥进门之际,一个冷不防,纵出老远,笑声吃吃而去,雪娥不由脸上一红,笑骂道:“小鬼,你别调皮,停一会我要饶你才怪。”   月娥已经一路纵到崖侧,闻言猛一掉头也娇笑道:“我才不怕你咧,不信你只管和姐夫两打一好了。”   说罢径去,雪娥不由恨了一声,周再兴却躺在榻上微笑不语,恰好被雪娥一眼看见,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笑什么?那丫头在你面前胡说什么来?”   周再兴一看,那老番妇母女在旁忙道:“她没有说什么,只因她在公馆里和年大人当面闹了一场,又约那年夫人到蟠蛇砦去,怕再出事,打算和我商量,设法捎个信到公馆里,免得再生枝节。”   雪娥又看了他一眼笑道:“她如肯这样安份,那又出奇咧。”   说着也不再问,先取过一张小几放在榻前,又命那老番妇和番女打开食盒,取出四样菜一瓶酒放在几上,笑道:“中午那一席,大家吃得好好的,却无端被那老贼和贱妇搞了场,你那脏腑之毒一下,也该饿咧,如果四肢还不能动,待我来喂你。”   周再兴略一挣扎却没能撑起来,肚里也真的饿了,只有赔笑道:“我委实真动不得,怎好劳动世妹,还是请由她们来喂我的好。”   雪娥又嗔道:“你是在讨厌我吗?这奢妈妈固然其蠢如牛,便她女儿小燕手脚也欠干净,怎么能伺候你,她们真要行,我还不用向你讨这差咧。”   说着,不由分说,便在身侧坐下,先将周再兴扶起来,用一条被子在背后垫好,让他半靠半坐着,然后便喂菜喂饭,百忙中,还给他喝上一两杯酒,周再兴在负伤时人已昏迷,尚不觉得,此时却和一个美艳如花的少女偎倚着,就着纤手饮食,虽然一切不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张口嚼吃之外,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心也怦怦欲动,雪娥似觉察,正在喂菜,猛一停箸娇笑道:“你为什么不多吃些,却全神看着我做什么?”   周再兴平日口舌也极敏捷,更喜谐谑,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反有点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雪娥又笑道:“你是怎么着咧,是有什么心思吗?何妨说给我听听。”   这一来周再兴却想出话来,忙也笑道:“我是因为想着那年师兄经你和令妹前去一闹,我又没回去,也许真的要到雅安去赴那蟠蛇砦之约,始终有点放心不下。”   雪娥忙道:“那不要紧,等明天我和父亲说一声,再为设法命人进城去上一趟,向你那师兄说一声不也就行了?再说,妹妹已经告诉我,她虽然言语不逊,却没有和你那师兄翻脸动手,末了人家还要着人送她出来,你世兄即使要着云中凤到雅安赴约,从成都到这里,来回也得有几天,却不会那么快,尽来得及咧。”   周再兴忙又笑道:“你敢和老伯说吗?明日只要他老人家能到这里来,我和他说不也好吗?”   雪娥道:“我有什么不敢的?这事他老人家已经全知道,却无用再瞒着咧。”   说着,又喂着他,一面红着脸笑道:“你别理月娥那丫头,我猜她不过借此前来闹鬼,打算捉弄而已,如今彼此既然是一家人,我父亲自必设法告诉你那师兄,说明你现在此处养伤,决不会再让他到蟠蛇砦去赴约,你但放宽心便了。”   说着殷勤劝食,等周再兴吃饱之后,方命那着妈妈将碗碟杯盘撤了下去,伺候擦脸喝茶,不一会,那天已黑了下来,雪娥又命人点上一盏羊角灯,将亭外窗隔关上方才告别而去,那奢妈妈却携了一张虎皮向地下一铺,即便在榻畔睡倒,等到第二天清晨周再兴又腹痛如绞,方在呻吟反侧,奢妈妈慌忙一揉眼睛爬了起来,一笑道:“你又该拉屎,还是我来伺候你便了。”   说着不由分说,仍旧和昨日一般,托着他出去,解了一次,擦抹于净捧了回来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周再兴做梦也没想到这老番妇竟然会说汉语,暗想:自己这大一个人,竟被人家当小孩子把溺一般伺候大解,岂非笑话,但这内腑余毒一净,却疲乏异常,更动不得,眼方一阖,便自朦胧睡去,也不知经过了好多时候,忽听耳畔娇唤道:“世哥醒来,且吃一点绿豆粥,便可复原了。”再睁开二目看时,却是雪娥站在榻旁,那番女小燕也捧着—个铜盘,盘中放着一瓯薄粥,雪娥一见他醒来,忙道:“今天一清早那奢妈妈便告诉我,你余毒已下,我早替你将粥备好接力,已经来过好几次,偏你睡得很香,没好惊动,连我父亲和母亲也来看过,你怎便这等熟睡咧?”   说着便取过那瓯粥,凑向口边娇笑道:“这粥已经不知温过几次咧,快喝下去吧。”   周再兴一面喝粥,一面看了她一眼,只见倦眼惺忪,脂粉不施,身上仍旧是昨日打扮,却口角眉梢忍不住一脸喜色,忙也笑道:“愚兄学艺不精,一时大意,以致误中那贱妇毒针,却想不到有劳世妹如此关切。”   正说着,忽听那奢妈妈在亭外笑道:“周爷,正该多谢谢我们姑娘才是,她为了你,竟一夜未睡,直到现在并未阖眼,这绿豆粥不算什么,可是我们姑娘自己熬的咧。”   雪娥不由嗔道:“我不是早告诉你,不许说汉话吗?为什么又忘了?”   那奢妈妈忙道:“姑娘你真糊涂咧,我不说汉话他能听得懂吗?”   周再兴正喝着那粥,不由笑得喷了出来,雪娥登时双颊啡红,一赌气薄怒道:“你这人,这又有什么好笑的,也值得这样吗?”   周再兴忽觉手足能转动,忙将双手一拱道:“世妹别生气,我实回想起此妇今晨侍候我大解简直和大人把小孩子的溺一般,才忍不住不禁笑了出来,其实并无他意。”   雪娥明知他言出掩饰,脸上愈红,忙道:“你快喝下去,只再睡一会,便可起来咧。”   周再兴见她且羞且窘,又非昨日落落大方之状,心中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忙将余粥喝完,一面道:“有劳世妹,我遵命就是咧。”   说着又闭目假寐,微闻雪娥走了出去,对那奢妈妈又用番语数说了一顿,那奢妈妈却一味傻笑并不开口,半晌方去,又隔了一会忽听亭外有人笑道:“我这两天正在为你担心,并已着二位罗贤弟分头托了许多老前辈打听下落,设法营救,谁知你却因祸得福,有此奇遇,我喜酒是吃定咧。”   再一听那声音是羹尧,不由慌忙起来,再向亭外看时,只见羹尧一身便服,已经缓步进来,最奇怪的是后面还跟着二人,一个是一位相貌奇古的老道人,一个却正是那幕客邹鲁,正不知羹尧为何得知自己会在此间,偏又携了一个幕客而来,更不知那老道人是谁,猛又听到刘老者大笑道:“难怪人言老弟是一位贤公子,却不想这等为友热心,竟微服而来,幸而我那无知小女虽有开罪之处,双方均已把话说开,否则老夫还真愧对咧。”   说着,抢步进来道:“周贤侄,你这伤势如何?据雪娥那妮子说,余毒全下,只精神未复而已,你自己觉得如何咧?”   周再兴初听羹尧语气,便知大有文章,但一看邹鲁在旁,连忙请安道:“奴才无能,致与此间刘老前辈千金误会,幸喜如今已经把话说明,虽然被那林琼仙贱妇暗算,中了毒针,却蒙刘老前辈父女及时医治,已无大碍,但不知大人如何得讯,竟亲自赶来,这不折煞我吗?”   羹尧却大笑道:“贤弟不必如此,这里全是自己人,便邹兄也系这位静一长老前辈门下,依师门渊源固然彼此皆系武当一脉,如以太阳道友来说更是一家人咧。”   说着又指着老道人道:“这位便是方天觉老前辈,如今道号静一道人,我们虽没见过,他老人家却是恩师的昔年至友,便此间主人刘老前辈也是复明堂上长若,你却不可再如此作假咧。”   周再兴不由愕然,接着又笑道:“这位刘老前辈,我早已知道和师门渊源极深,已以世伯相称咧,但不知师兄何以得遇方老前辈,这却是小弟想不到的咧。”   说着又向静一道人行礼下去,一面向刘老者道:“小侄现已全愈,只是有劳雪娥世妹,未免心中不安。”   那静一道人哈哈大笑道:“老贤侄快别如此说,那妮子也可说是我的记名徒弟,如论此次孟浪从事,本该重责才是,不过如今却又当别论,她便来伺候你些也是应该的,你还有什么不安?”   接着又笑道:“我算是你这位刘世伯托了出来的,他本托我去向你这年师兄解释这场误会,我却因为这小徒邹鲁也和你们在一处,便先去寻他一问所以,才知道你这位师兄因你下落不明,十分焦急,已经着我老友罗天生的二位公子寻他父亲再设法找我,便由小徒说明求见,将此中前因后果对你年师兄一说,谁知你这师兄竟立刻和我一齐赶到这里来,拜见你刘师伯略寒喧之后,便急于要看你的伤势,因此连我这小徒一同前来,固然同门义气应该如此,但他那忧虑焦灼之状溢于眉宇,却真难得咧。”   羹尧大笑道:“处友之道本该如此,何况弟子和周师弟,自幼便在一处,便嫡亲手足也不过如此,安危之际自不得不关切,老前辈却未免过誉了。”   接着又道:“方才刘老前辈还曾有话,老前辈怎么反不对我那师弟说咧?”   静一道人大笑道:“我这老道人如论各种诀窍还略知一二,但对这做媒一事,却是门外汉,这只好拜托你和我这小徒咧。”   接着又向刘老者笑道:“如今这周贤侄针伤既好,他小弟兄见面也许还有话说,我们且仍到你那厅上坐去,如依我料,此事必成无疑,你却不愁没法向老嫂复命咧。”   刘老者不由哈哈一笑,和静一道人把臂径去,这二老一走,羹尧忙就亭中一把扯着周再兴笑道:“闻得贤弟才只两日不见,已和这位刘老前辈的千金打成相识,堕入温柔乡里,这也罢了,只是为何连信也不着人送一个给我,倒害得我枉担了多少心事,当真你便乐不思蜀吗?”   周再兴一看那邹鲁已经也走出亭去,连忙笑了一笑道:“师兄请恕小弟放肆,难为你这个进士怎么中来?怎的已经放了大主考,竟还如此不通,要依小弟之见,你还须先自己磨勘一番才好。”   羹尧不由诧异道:“愚兄文字虽然荒疏,却还说不上不通,你怎么忽然说到这个上面来?”   周再兴又笑道:“如今大家全在蜀中,你偏说我乐不思蜀,这样用典岂非不通之至。”   羹尧又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那你现在是蜀中自有至乐存焉,安得不思了。”   接着又道:“那静一道长到灌县去,除将贤弟所经说明之外,便先将此事托我,并说你那伯母对你已经以爱婿相看,便不答应也不行,你到底于意如何咧?”   周再兴连忙把头一摇,羹尧又诧异道:“难道你竟不答应吗?据静一道长说,你们彼此全已心许咧,如依番俗本可无须媒妁之言,只以刘老前辈慕尚汉俗,贤弟又是汉人,不容以番礼相待,这才找出媒人,这又摇头做什么?”   周再兴又笑道:“你就知道我不答应吗?这却未免近于武断咧。”   羹尧忙又道:“你既然答应了为什么又摇头咧?”   周再兴也笑道:“这叫作上有所行,下必有效,小弟既然追随师兄之后又是你的奴才,焉有不学样之理,老实说,我虽已千肯万肯,还打算托那小鹞子下太湖走一番咧。”   羹尧不由脸上微红道:“别开玩笑,你既然答应了,我便须回复刘老前辈咧。”   说罢,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邹鲁,正待叫喊,周再兴忙道:“你先别嚷,那位邹老夫子人家已经回避了,要依我看,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也是一位极厉害人物,师兄和我全输了眼咧。”   羹尧忙道:“你这话虽然有理,但然而不然,如论深藏不露,他确实有点过份,如论为人却也是一位肝胆朋友。”   周再兴眼睛看着亭外忙又低声道:“你这又何所见而又云然咧?他既是我辈中人,就算是未奉师长之命,不便以本来面目相见,这一路之上,我们迭遭凶险,他却处处装蒜,袖手旁观,这不岂有此理吗?即使彼此毫无渊源,这岂是为人之道,平生所学又何所用之?”   羹尧也低声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一路上虽然毫未出手,并非坐观成败,只是因为我辈已足料理贼人,无须他再露面,后来各位老前辈一全出场,便更乐得善刀而藏,说他深自韬晦则有之,说他袖手旁观却还未必,打从贤弟失踪,二位罗贤弟又回去邀约罗老前辈往雅安打听消息之后,连费虎也经我派向成都未回,灌县公馆只剩下我一人,其余便全是寻常佣仆和幕客,却又来了一个厉害人物,如非此君,便连我也几为所乘咧。”   周再兴大惊道:“这来的又是何等人物?如以你这一身功夫,不用说别的,只那一手天遁剑法,除几个成名老贼而外,却不易近身,难道那侯威又去行刺吗?他在此间已和小弟交过手咧。”   羹尧忙道:“侯威并未前去,这去的却较之侯威更厉害多了,那便是在丁真人手下,幸逃一死的无戒凶僧咧。”   原来羹尧自从费虎回报再兴被擒之后,便将罗轸罗翼分别派出,一位往寻乃父,打听静一道人下落,一位派往雅安打听周再兴下落,连费虎也差往成都去接中凤小香和谢五娘,那公馆之中,能手只剩下自己一人,心中暗加戒备,他那公馆卧室,原在东间。   前进住着幕客,因恐刺客再来骚扰,白天仍在原处,夜间却改宿西室,并将灯火熄灭,和衣枕剑而卧,谁知到三更时分,正朦胧间,猛听檐际忽然微有声息,便似一只大鸟凌风掠过,连忙一掀锦被,掣剑在手,轻轻下了榻,屏息走向窗前一看,只见明月在天,那院落之中,却多出一个长大影子,恰好那房门原是虚掩着,忙又提气纵向明间,向外面再看时,便见一人正用倒卷帘身法,却从帘际垂了下来,向房中张望,不由心中暗想:“好一个大胆贼人,竟敢前来窥我。”正待高声喝问,那人蓦然一个寒鸦赴水,人已落地,霍霍连响便就院落之中拔出两把刀来大喝道:“年小子在室内吗?你的手段真也算狠,竟将秦岭一派赶尽杀绝,如今你也该阳寿到咧,还不赶快出来,与你佛爷见个高下来。”   再看时那来的正是在黄草坡和丁真人以性命相搏的凶僧无戒,心中虽知自己未必能敌,但人家已经寻上门来,却无法不承应,忙将手中那口宝剑一顺,推开明间隔扇,纵了出去,也大喝道:“大胆凶僧,竟敢前来行刺,须知年某正待拿你为民除害咧。”   说着,劈面一剑砍去,那凶僧双刀一起,仰天大笑道:“你这小子,倒也真的有种,竟敢和你佛爷见面,既如此说,我也还你一个痛快就是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第二十五章 静一师徒     说着,右手一刀,击向剑脊,左手一刀便向羹尧劈来。羹尧只觉那剑身一震,手臂全麻,宝剑虽未脱手飞去,但那一刀砍来却无法招架,只有闪身避过,那凶僧哈哈一笑,手中一紧,一对戒刀便似雪片也似的砍将过来,羹尧忙也使开天遁剑法相迎,那无戒一对戒刀虽然使得出神入化,内功潜力更自高人一等,但羹尧那套剑法也变化莫测,又自知功力较差,更十分小心,绝不硬接硬碰,一连二三十招过去,不但足以相持,有时更乘隙蹈瑕,得招还招,无戒急切中也奈何他不得,时间一长,那前面上宿家丁仆人,全已惊觉,虽然其中并无高手,但呐喊助威却也声势颇盛,凶僧不由大怒,忽然狞笑一声又大喝道:“好年小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有两下,既然如此,你佛爷索性让你见识见识我这一路子母伏魔刀法便了。”   说罢,倏然刀法一变,那两柄戒刀光华耀目,便似两道银龙挟着无数闪电当头罩下,羹尧不由心下着慌,一下几被砍着,猛听前进屋中有人高叫道:“大人留心,这路刀法完全一虚一实,虚实互用,看去虽然眩目,只要能静以制动便自无妨。”   羹尧一听,一面动手,一面留神细看,果然那两柄戒刀一虚一实,一柄刀专用刀花眩目,另一柄刀却处处全奔要害,此实则彼虚,此虚则彼实,此理一明,便易应付,那凶僧不但无法得手,有时更被羹尧看出破绽,反逼过来,不由大怒道:“你是什么小子,既然认得佛爷这路刀法,为何不滚了出来较量较量,却鬼叫做什么?”   猛又听前进冷笑道:“你这老贼秃不要慌,只年大人容你逃出手去,少不得有人宰你,当真你竟忘了成都青羊宫外誓言吗?那你等着便了。”   闪僧闻言似乎一怔,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你佛爷昔年虽曾和方天觉老儿有过他一天不死,我如不能胜他,决不入川的话,但我已托人找他数年,并未见露面,所以佛爷才亲自到这一带来,以践昔日之约,却并非说了不算咧,你既知道这话,何妨报上名来,也让佛爷知道是谁。”   那人又是一阵冷笑道:“你别管我是谁,你若真想见那方老英雄,包你见得着,不过他老人家却非丁真人可比,只一见面,决不会那样手下留情,你还须自己估量着才好。”   凶僧闻言,倏然卖个破绽,跳出圈子大喝道:“年小子你且住手,你佛爷今夜前来找你,本为替秦岭各位报仇雪恨,既然方天觉那老儿尚在人间,我便容你多活几天,先找他算清旧帐再说。”   接着一抡双刀又向前进喝道:“你既知道此事,必与那方天觉老儿真有瓜葛,可着他十天之后,到雅安城蟠蛇砦寻找,否则佛爷再来,只在这年小子手下便鸡犬不留了。”   说着,一个白鹤升天,便向房上窜去,猛又听前进那人大笑道:“无戒老贼秃,你听清了,十天之内,方老英雄如果知道你又入川,他老人家决定会去收拾你,即使不然,也必有人前往。替他为民除害,只是你别说了不算便行咧。”   那无戒只说了一个好字,便如一缕轻烟窜过房去,一闪而没,羹尧也不追赶,只命家人多加戒备,便径向前进而来,一面大笑道:“邹兄此番却无庸再自讳了,方才如非你先提醒,又用话把他打发走了,我也许便难说咧。”   那邹鲁忙从前进迎出也大笑道:“晚生一向只因大人允文允武,门下更多技击能手,所以深自藏拙,便今夜之事,本也不欲露面,只因那老贼秃那路刀法别出心裁,稍一大意必上恶当,因此才冒叫一声,又因这老贼秃昔年曾在成都青羊宫外,被那位方老英雄打了一掌,曾有永不入川誓言,所以才用话把他惊走,冒昧之处,尚乞海涵。”羹尧一看那室中幕客家丁甚多,忙又把臂笑道:“邹兄既然是我辈中人,且请到我住的地方略谈数语如何?”   说着便命人在自己住的房间,点上灯,一面肃客就座,一面屏退家人道:“邹兄既然认得这老贼秃刀法,又替方老前辈订下十日之约,自必与方老前辈具有渊源,小弟自蒙顾老恩师收在山下,便曾听说过,这方老前辈乃系师门至友,还请明以告我,足下虽然深藏不露,却不可令我错了称谓咧。”   邹鲁也笑道:“晚生行藏既露,焉有再为隐瞒之理,这位方老英雄实系我的恩师,不过晚生福薄缘悭,恩师昔年只游学敝乡,曾经略加传授,住得年余便自他去,以致所学百不得一,所以处处藏拙,也实因尚有自知之明,才不敢在大人面前稍露,尚乞恕罪。”   羹尧闻言,忙又站了起来握手笑道:“邹兄何必太谦,既然如此,邹兄是我师兄无疑,还望对小弟不吝教益才好。”   说着又道:“小弟便因昨日来的那女刺客乃系雅安大猾刘长林侄女,那刘长林又非方老前辈其制,因此派出人去寻访,却不知邹兄便在方老前辈门下,早知如此那便不会舍近求远了。但不知那方老前辈现在何处,邹兄能代先容,俾便趋谒吗?”   邹鲁忙又道:“小弟那恩师虽然是四川人,但他老人家向来行踪靡定,更已变服黄冠,便连我也不知现在何处,否则即然大人吩咐,决无不遵之理。”   羹尧笑道:“邹兄这分明是对小弟有所嗔怪了,方才你不是和那凶僧明明订下十天之约么?果真你不知道方老前辈现在何处,这却未免荒唐咧。”   邹鲁忙道:“大人不必以此见责,小弟既已将恩师名讳吐露,决无再瞒你之理,其实小弟委实不知他现在何处,不过在这川中要找他却有一个传书之法,只要他人在附近三五百里之内包管不消三日,那信便可送到,即使稍远也不过七日,如果七日再不能送到,只要事关重大,也必有同门量力出场代为料理,所以我才敢对那凶僧如此说法,其实却非瞒着大人,更非小弟荒唐咧。”   羹尧连忙拱手谢过,一面道:“原来却是这等说法,那便请恕小弟失言了。但那方老前辈既然有法可以传书,还请邹兄从速才好,要不然那个周再兴如遭不测,小弟却愧对此人咧。”   邹鲁略一沉吟道:“大人放心,只等天色一明,小弟即行设法传书,如依我料只不过三五日,恩师必有回音,此外那周再兴虽被女贼擒去,如系刘长林侄女所为,只要他本人知道,一时也决不至便加杀害,果真我那恩师肯因此事露面,保证他双手将人送回全来不及。”   羹尧忙又拱手道:“如此小弟只有一切重托了。”邹鲁一听外面已交四鼓,便也告辞回前进入睡,第二天清晨一起来,便出了公馆,踅向附近一家小茶馆,独自泡了一壶茶,将壶嘴朝着店外,斟了两杯茶,一杯自饮,一杯放在上首坐头,双手抱拳,正襟危坐了一会,便仿佛待客未来一般,只是那两手大指并列,与寻常拱揖之状略有不同,一会儿便见一个四十上下的短衣汉子,向上首座头上坐下,含笑道:“请问哥子,你是在这里等候朋友吗?在下匆匆出门未带茶资,暂借一杯解渴,能不见罪吗?”   邹鲁将他上下一看,连忙含笑站了起来道:“在下原在此处相候一位朋友,却不意等了半会不见人来,这茶请用无妨。”   说着,取过那杯茶,右手三指一举,左手一摆,又道了一个请字。   那人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接着也笑道:“哥子尊姓大名,但不知等的是哪一位,何妨对小弟言明,也许因友及友,可以代为招呼亦未可知。”   邹鲁忙又如前拱手道:“在下姓邹名鲁,等的是我那恩师,他老人家姓方上天下觉,朋友曾听说过吗?”   那人也将邹鲁上下一看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且请随我到舍间小坐,容我奉告如何?”   邹鲁又一拱手道:“在下既然有事相求,当得随行。”   说着便将茶钱付过,一同出门,随着那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一家人家门前停了下来,那人敲开门,延入中堂又笑道:“你是恩师在江南收的九师弟吗?他老人家既然将这茶阵传书之法传你,为何一到此地不就求见,却等到现在咧。”   邹鲁闻言,连忙拜倒在地道:“小弟只因恩师昔年曾经说过,不是要紧的事,不必求见,所以未敢惊动,但不知师兄尊姓大名排行第几,还请明示?”   那人一面答礼,一面笑道:“愚兄姓郑单名一个达字,入门较早,排行第四,这灌县一带便由我当家,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出了家,道号静一,将生平所收弟子二十五人,分成二十五房,各立门户,我这老四房便在这灌县一带,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见他老人家咧?”   邹鲁忙将随同羹尧游幕入川的事一说,然后又将近日经过说了。   郑达忙道:“这姓周的如被刘长林的侄女擒去,决可无碍,倒是那凶僧无戒竟敢入川,公然要寻他老人家,这却不可不禀明,他老人家每年总要到这附近的青城山来上一两次,时间虽然说不定,事前却必有消息,恰好前日便得二师兄杨汉威来信,说他老人家日内必到,说不定今明日便可见着,我必替你禀明,候有回示,再着人告诉你便了。”   说着又笑道:“如今同门廿五人,在川中的十七人均已奉命收徒,各立门户,你大师兄盛晟下面已有四代弟子,合计不下三千余人,其他各人均有再传弟子,便我也有三代门人,在这附近的,最少也千余人,你们在上江和外省的却没听说,难道没有奉命宏道光大门户吗?”   邹鲁笑道:“原来恩师已有这等大开山门之命,不过小弟却迄今仍是孑然一身,并未敢收徒,固然未经奉命,也因自己功夫太差,却不足为人师咧。”   郑达忙道:“九弟不必太谦,非但恩师对我等时常提及你是他在所收各同门之中的杰出人物,便我辈收徒也只重为人可靠,品德无亏,功夫是练出来有以致用的,却不是着你做个自了汉咧。”   邹鲁连忙谢过,又一再相托方才告辞,回到公馆告知羹尧,谁知只隔了一天,静一道人便到公馆寻他,恰好羹尧也在一处,连忙延入,拜见之下,才知道静一道人竟是受了刘老者之托而来,一面为了向羹尧解释误会,一面却是替周再兴作伐,只因雪娥和周再兴打成相识,非常投缘,目前周再兴因为误中林琼仙毒针,危在旦夕,多亏二女将那解药留下,才保得性命,正在养伤,羹尧闻言立即忧形于色,面恳静一道人前往刘老者所居青城山撷翠山庄看望,并访刘老者,因此才连邹鲁一同前往,和刘老者见面之后,那刘老者,又当面相托,务必玉成,那静一道人更是以师门挚友力主其事,并命羹尧邹鲁二人先问周再兴意下如何。羹尧一面说着,一面又笑道:“邹兄,你不要老在亭外逍遥自在,如今周贤弟却在放刁咧,你还不快来?”   那邹鲁原因已知年周二人同门,见面也许有话谈,又恐再兴心嫌雪娥是个番女,也许不一定痛快答应,这才避往亭外假作看山,闻声连忙缓步走来,一面笑道:“如果他对你尚且放刁,我来更属无用,那只有将这把伐柯冰斧封存起来咧。”   周再兴忙也笑道:“邹老爷你可别这样说,我们大人来说,我可以不答应,你这金面我却无法回咧。”   邹鲁连忙笑道:“这就奇咧,你们是什么样的交情,为什么不答应,转将面子卖在我身上,这又是什么道理?却无怪乎大人要说你放刁咧,既如此说,我是决不敢有占大人金面,只好敬谢不敏,请我那恩师直言回复刘老前辈,说你嫌她是个番女,代为回绝了。”   周再兴未及开言,猛听亭外有人大声道:“果真他有这话吗?那就不必再说咧。”   接着又道:“我原因为雪娥那孩子对他有意,才逼着老头子托那静一道人为媒,却想不到这小子竟如此不识好歹,那不用说他不答应,便是我也决不答应咧。”   周再兴一看,那来的正是金花娘,忙道:“伯母且慢生气,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决不敢说这话,那是你老人家误会了,固然师妹待我恩重如山,决无不答应之理,方才不过是我这师兄取笑而已。再说,凭师妹才貌全是一等一的,便在汉人里面也找不出几位,小侄岂能如此不识好歹。”   金花娘闻言不由又大笑道:“我说咧,我们雪娥那一点配你不上,竟敢不给脸,既如此说,我闻得你们汉人定亲都是有聘礼的,你且拿出一件东西来给我,我们就算定妥咧。”   周再兴却想不到这位丈母娘竟如此老到,当面索起聘来,急切间却找不出来,方一迟延,金花娘又不快道:“你还是打算骗我吗?要不然为什么仍旧这等不痛快。”   羹尧一见周再兴一脸惶急之色,忙道:“师伯母,你先别忙,我这周贤弟,随身向来并无玉玩等物,他既已经答应,待我回去,备好六礼替他送来便了。”   金花娘向他看了一眼道:“我女儿给他,却不是给你,岂有教你代他出聘礼之理,你真打算欺我不知道你们汉族的规矩不成。”   羹尧碰了一个钉子,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在无法对付这位老太太,邹鲁在旁忽然笑道:“小弟闻得番俗最重兵刃,周兄不是有一口缅刀吗?你既然用宝剑,那口刀如在身边,不也是一件绝好的聘礼吗?”   周再兴忙就腰下一摸,果然那口缅刀仍当腰带束着,慌忙取下,双手奉上笑道:“小婿委实身无古玩金玉等物,只这一口刀,昔年系出恩师所赐,现在就以此为聘礼,使得吗?”   金花娘接过一看,只笑得一张嘴合不拢来道:“使得,使得,这正是一个上好吉兆,便这口刀,也是千金难买的东西咧。”   接着又笑道:“你们且在此地等上一会,少时,我还有回聘咧。”   说罢,携刀径去,羹尧等她走后不由向周再兴大笑道:“贤弟平日口舌也非常便捷,今日遇上你这岳母怎的英雄无用武之地,成了反舌无声咧?如非邹兄忽具急智,想起你那口刀来,岂不将一件美满姻缘又成了好事多磨。”   周再兴只有笑而不言,一会儿,那金花娘又喜孜孜的走来,捧着一口短剑道:“你既用那一口缅刀来聘我们雪娥,我总不能让你比了下去,你瞧这宝剑如何?”   周再兴接过一看,只见那口剑只不过二尺来长,却足有三指来宽,简直不合寻常宝剑样式,但外面是绿鲨鱼皮剑鞘,金吞口金什件,剑柄也用金丝缠就,却用一串极细明珠穿成寒虹两个古篆字,再抽剑出鞘看时,只见那剑通体鳞纹,一片蓝汪汪的,才出鞘一半,便觉冷气逼人,等全抽出来,更感寒光耀目,只惜尺寸稍短,那剑尖又似断去一截,重经磨砺而成,所以觉得短了一些,忙道:“好剑,这比我那口缅刀又珍贵多了。”   金花娘却又笑道:“这口剑本来是你岳父生平最喜之物,只因雪娥说你剑法极其神妙,那口剑却不配那套剑法,所以他才用这口剑回聘,恰好我们雪娥喜欢用刀,这以后她就用你那口刀,你便用此剑,那便两下全好咧。”   周再兴连忙跪下道:“小婿谢谢岳母,以后敬当遵示终身永佩。”说着便将那口剑佩了起来,金花娘不由又大笑道:“你用不着如此,只夫妻和善,多孝敬我老人家一点便行咧。”   说着又道:“我知道我们番俗,你们汉人不惯,你岳父那个老头子,又一切全喜欢汉人习尚,不妨便依你们全用汉人礼节迎娶,不过我老大妇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子息,你和雪娥生了孩子,那第一个却要算是我的孙子,你能依得吗?”   周再兴忙道:“依得,依得,小婿是一切都遵命便了。”   金花娘只笑得一张嘴合不拢来,又向羹尧道:“我不管你是大人小人,你既是顾肯堂先生的弟子,又是我这女婿的师兄,那便算是一家人,闻得你那夫人云中凤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中豪杰,我这老婆子打算见见她,你两口子能到我这里来住上两天吗?”   羹尧忙道:“师伯母既然有命,我此番回去决着她来拜见便了。”   正说着,忽见—个老番人赶来道:“我们老土司,有请年大人、邹师爷和姑少爷前厅用酒,还请三位就去。”   金花娘忙一翻眼道:“他忙什么?等我把事情弄停当,让他当现成岳父还不好么?”   接着又道:“你去告诉他吃酒日子长咧,我少时和他三个一齐来便了。”   那老番人却不肯走,又道:“老土司说,雅安的二老爷打发人送了一封信来,有要紧的事,要和年大人商量,却迟不得咧。”   金花娘不由一怔道:“他又写信来做什么?真要不识相,现在我们和年大人已是一家人,却由不得他咧。”   那老番人忙道:“这个小人却不知道,你老人家到厅上一问,也许便明白咧。”   金花娘把头一点道:“既如此说,我们且全到厅上去,看他又说些什么?”   说着更不谦逊,把手一摆,便似赶牲口一般道:“全去,全去,我们且到那厅上说去。”   年羹尧要笑又不敢笑,只有和周邹二人一同跟着到了厅上,周再兴一见刘老者,首先拜伏在地道:“岳父在上,且请受小婿一拜。”   刘老者哈哈大笑,扶着道:“贤婿我生受你了。不过此事系由你岳母和你方老前辈一力作成,你还须先谢过他二人才是。”   周再兴忙道:“小婿对岳母早谢过了,方老前辈一定也是要谢的。”   说着又向静一道人拜了下去,静一道人也哈哈大笑道:“为了老婆拜丈人这是礼所当然,我这现成媒人却用不着你谢咧。”   接着又笑道:“你这几天虽然迭吃小亏,却骗了这样一个好老婆,也可以算是祸中得福,不过如今你那岳叔却和你岳父不依,连我这老道人的旧帐,全要翻开来重算咧。”   接着又向羹尧笑道:“我素知这位大嫂的话不太好说,所以把这大媒全让你偏劳,如今幸喜水到渠成,连聘全回了,这底下的事便只有老实吃喜酒用不着再说什么,不过刘长林那痞子却找定了你和你那如夫人,请我们这位老哥邀你夫妇,在半月之内便到他那蟠蛇砦别墅去以武会友,居然连我也请在内面,这却如何料理咧?”   金花娘不等羹尧开口,先冷笑一声道:“他也配?果真他敢这样,用不着你们去,只我老婆子一个包管把这些猴儿崽子全给活劈了。”   静一道人且不去理她,又向羹尧道:“据我那雅安弟子来报,刘长林那厮也受了京中什么六王爷委托,已经大肆招贤纳士,将这川中的剧盗,甚至还有流寇余孽,和吴逆旧部全招得不少,也许真想和我们闹上一闹咧。”   说着取过那一封信道:“你只一看,也许便明白这厮用意何在了。”   羹尧接过一看,那刘长林的信上竟公然说,他已受京中六王爷之聘,欲以共享富贵报答刘老者昔年救命之恩,但各为其主,不得不与年学台一角雌雄,如果逾限不去,只等临按雅安以西各地,便当再下帖求教,并谓静一道人昔年奇耻大辱,也非一雪不可,那弦外余音,大有刘老者夫妇如念手足之情,自然恩怨分明,如果心向外人,便事难两全之意,不由笑道:   “这厮竟如此狂悖岂不可笑,方老前辈知道他除借官中势力而外,还有什么可恃的吗?”   金花娘忙又道:“本来这厮早就该听凭方大哥宰了,岂不省事,如今他竟敢这等放肆,这却怪得谁来。如依我说,不等他找这位年贤侄,我们便先寻上门去,好便好,不好他那条命本来是我们救的,便宰了他也不为过份,这还有什么商量的?”   静一道人不由一皱双眉,接着又笑了一笑道:“大嫂且不谈这个,如今我们媒是做成了,雪娥那妮子汉菜做得极好,你也该着她先谢谢我们才好。”   金花娘连忙笑道:“这个现成,我已命她姐妹,在厨下赶制几样好菜,便为了孝敬你这记名师父,又算是谢媒,你既说这话容我再去告诉她两个便了。”   说着便向屏后而去,又笑道:“雅安的事,你们可别再瞒着我,否则我便连你这道髻也揪下来。”   静一道人等她走远,方向刘老者道:“我们这位大嫂真是一位女旋风,刘兄对她以后还须瞒着些儿,否则便易误事咧。”   接着又道:“闻得刘长林这厮此次所邀确有好些能手在内,我们还须仔细才是,我对罗天生、马镇山二位已经发出密信,约好同到你这里一谈,这事还须从长计议才好,却不仅只是江湖门户之争咧。”   接着又向羹尧道:“我是一个道人,即使出面,也只和他以昔年恩怨,按江湖规矩行事,那官中的事,还须由老贤侄设法应付,如今川抚是个旗人,你还须先安排一下,免得他假六王之名以令地方官府才好,要不然我们虽然不怕,却便有点碍手。”   羹尧笑道:“这倒无妨,此间巡抚我早见过,他虽少作为,却决不会为六王爷所用,这是可以断言的,小侄所关心的,倒是这些江湖能手,如那无戒凶僧之类却真防不胜防咧。”   刘老者不由—怔道:“那无戒果然又闹到这里来了吗?这厮昔年我也见过,虽然无恶不作,功夫却委实不错。”   羹尧忙将前夜的事一说,静一道人又一笑道:“无戒这贼秃算得什么,这其间却还有比他更棘手的人物咧。”   刘老者愕然道:“无戒便也算棘手咧,难道还有比他更厉害的吗?我已久不出山,外面的事却全不知道,他到底把些什么人邀了出来咧?”   静一道人道:“其实他所邀的人,你便在山外也不会知道,那全是些洗手已久的老贼,全久已销声匿迹,谁还会想起这些人来?便我如非小徒等仔细探听,也想不到咧。”   接着又道:“他邀的人就我已经知道的,便就有那八大王的义子滚马飞刀苗全,吴逆宫门侍卫万云龙,还有巴州的鬼见愁曾小七,这些人年纪虽然全在七十以上,要论真功夫不各有一手吗?”   刘老者大惊道:“这苗全不是当年血洗川江的恶贼吗?闻得清兵曾以千余人围他,用的全是强弓硬弩,原也因他犷悍难制,打算射死算完,却仍被他一人一骑逃去,倒反伤了好多勇士,如果这厮真的尚在人间,却是一个大害。”   接着又道:“那万云龙我不知道,这曾小七却跳纵功夫已臻绝顶,那一双虎头钩更神出鬼没,便让我遇上,也未必便是敌手,这却真不可不防咧。”   静一道人又笑道:“这两个老贼虽然各有专长,我自问还对付得了,那万云龙却以气功和剑法得名,虽然在江湖上声名不大,所学却全是技击正宗,更精暗器,闻得他现在已经练到化境,不用镖弩弹石,随便拾取一物皆可伤人,如以功夫而论,我太阳教下除把肯堂先生和长公主请来,却真不易制服咧。”   羹尧不由大惊道:“在秦岭道上,那一干老贼便有不易对付的,如非丁真人夫妇和我师叔沙老前辈等人露面,胜负之数却已难说,如今这些老贼更加难缠,却如何是好咧?”   静一道人笑道:“如今我已想妥,那苗全由我对付,把罗天生来对付那曾小七也还不至便输,只这万云龙却还没有替他安排好对手,真的要去请肯堂先生和长公主却万万来不及,那只有容再商量咧。”   羹尧沉吟半晌道:“此人所学既系正宗,为人如何?能否以理折服咧?”   静一道人道:“如论他为人倒是一个爽直汉子,自吴逆将永历爷擒杀之后,便翩然远引,隐居在岷江之上,但不知这刘长林如何将他邀了出来,不过这人素重然诺,他既然应了刘长林之邀,决难中途变计,那除非有人真能折服才行,却决非口舌可以争的,你却不必空打主意咧。”   刘老者又道:“此外他还邀有些什么人吗?果真如此,那就难怪他连你这位老大哥也不放在眼中了。”   静一道人哈哈大笑道:“其余二三流角色那便更多了,不过他不把我放在眼中也好。”   说着,酒菜已经备好,金花娘也重又转来,静一道人连忙向众人一使眼色,把话又转到周再兴和雪娥身上去,少时便一同开怀畅饮,酒罢之后,羹尧携了邹鲁先自回去,周再兴因为身子尚未复原,由金花娘强留下,仍宿悬崖亭上,静一道人直到天黑方才作别辞去不提。   那羹尧因为对方颇多能手,中途不免焦灼,回到灌县公馆之后,彻夜未睡,等到天明之后,盥洗方罢,便见费虎赶了进来道:“禀大人,云夫人和谢老太太马姑娘,得讯全已兼程赶来,特命小人先行禀报。”   羹尧连忙迎入,匆匆将连日所经一说,马小香不由抿嘴一笑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事虽出秦岭余孽蛊惑,也足证云姐声名远播,那两个丫头才来搞上这场是非,却没想到因此转做成了周再兴一段姻缘,这位赞天王和金花娘全是番人中第一等角色,他的女儿一定也不会错,我倒也想见识见识。”   中凤却愁容满面道:“马姐且慢取笑,这两位老人家既然是自己人,那倒无妨,不过那刘长林所邀各人连方老前辈全存戒心,却不容忽视,果真此事又导源于诸王之争,便更不易对付了。”   羹尧忙道:“好在此间有方老前辈主持其间,便罗马二位老前辈声望功夫也全冠绝一时的人物,只要慎重将事,或许不至便为宵小所乘,何况我们还有一位谢老前辈在这里咧。”   谢五娘笑道:“你可别扯上我,如论对付寻常江湖朋友,我也许可以接得下来,果真是了不起的能手,却不敢那么说咧,倒是那丁老夫妇如有缓急却不妨遣人去把他们邀来,虽然路远些却比较可以拿稳,二则川秦陇三省也该互相有个联络,便那沙老回回也是这里的地理鬼,他比我们人地生疏要好得多。”   羹尧忙道:“便我也早有此意,能将丁真人请来那是万无一失,否则至少也须将沙老前辈和梁氏夫妇邀来一谈,先使川陕之间打成一片才行。”   小香笑道:“这全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人家不是约好只半个月工夫,便要到雅安赴约吗?   去请丁真人固然来不及,便想找我姑夫也恐未必来得及,要依我说,我们不如一齐到那赞天王所居山庄,和方老前辈商榷一下,也许倒实在些。”   中凤也道:“马姐这话虽然有理,但我们却不妨双管齐下,一面派出人邀请丁沙两位老前辈,一面再和方刘两位老前辈商量,这却并行不悖,那雅安之约虽近,但这等事,决非一下便可了断,幸而得仗此间各位老前辈,能将群贼镇住,再将丁沙两位请来也正好商量将来联络的事,万一贼中果有能手,不也多个接应吗?”   谢五娘道:“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事不宜迟,最好还是及早派出人去。”   羹尧闻言,连忙写了几封信,先命费虎赶往宝鸡,去请梁氏夫妇,再托梁刚分别派人去邀丁真人夫妇和沙老回回,一面邀同谢五娘和中凤小香,正待赶赴青城山去,忽见门上报道:   “禀大人,那位罗老爷已经回来,据他说已将罗老太爷请来,现在父子同在前厅求见。”   羹尧闻言,忙命众人缓行,迎了出去,等到前厅一看,只见那客位上,坐着一位丰额广颐白发修髯老者,头上科着头,梳着一条花白发辫,身穿秋香色贡缎长袍,外罩八团蜀锦马褂,足下素袜云履,只差穿的是清代衣服,否则便似古画上的神仙中人一般,心知定系罗天生无疑,连忙拜了下去道:“弟子在京便承江南诸长老之命,入川首当向罗老伯父趋谒,只缘俗务缠身未克如愿,却由罗兄将老伯请来,尚恳恕我亵渎。”   那罗天生连忙扶着道:“豚儿虽在大人面前当差,老朽怎敢当此大礼?”   羹尧忙向左右一看又道:“老伯齿德俱尊,又望重一方,小侄当得拜见。”   说着忙又延入上房,屏退左右,重又拜了下去,一面又道:“此间近日情形,罗兄当已代陈,但目前变化又自不同,如今方老前辈已经见过,那赞天王二女也已经化敌为友,长女雪娥并已招弟子师弟周再兴为婿,只那刘长林却和秦岭群贼余孽打成一片,并将几个积年老贼寻了出来,竟连方老前辈也不放在眼中,公然叫阵,约期比拼,弟子承方老前辈之命,一切待老伯和马镇山老前辈斟酌。”   说着又将前后经过一说。罗天生不由捋须大笑道:“贤侄种种,翼儿全已说过,我却真想不到,那刘长林竟然敢如此狂悖,你既见过方老前辈,他倒容忍得下去吗?”   羹尧忙又躬身将静一道人的话说了。   罗天生又笑道:“他所顾虑的三人,如论功夫本领,确实各有独到之处,但在川巾尚非便无人能敌,且待我遇见你方老前辈再为计议便了。”   羹尧忙又道:“方老前辈也曾有话,拟请老伯对付这三人当中的一个,老伯如可出手,自可无庸再虑。”   罗天生把头一摇道:“你错了,如论这三贼,便由我出手,也未见便能全胜,我说的却另有其人咧。”   羹尧不由微讶道:“这蜀中难道除了老伯和方马两位老前辈之外,还有能手不成?”   罗天生哈哈大笑道:“你也太看得我蜀中无人咧,须知我和你方马两位老前辈,虽然眼皮杂,认识人多,也薄有声名,其实那是朋友们捧出来的,如论功夫那比我高的太多了,不用说远处,便这附近,就有一位隐君子,超出我辈多多,你却不可如此说咧。”   说罢又详问经过,羹尧忙将近日情形说了,罗天生略一沉吟道:“既然你方老前辈打算和我商量,我们不妨等见面之后再说,好在赞普夫妇也是一对能手,你等我去将你马老前辈请来再做计较便了。”   接着又道:“怎么不见轸儿,他又到哪里去了?”   羹尧忙道:“只因我那师弟周再兴被那刘雪娥擒去不知下落,那刘月娥临行又曾有雅安之约,所以罗二哥已到雅安打听,刻尚未归。”   接着便命人置酒洗尘,连中凤小香也出来拜见,罗天生一看二人又笑道:“闻得随行尚有一位风尘女侠谢五娘怎不见出来相见?老朽闻名已久,还望代为先容,容我一见才好。”   小香正色说:“我那恩师也久钦蜀中诸位前辈,这就来咧。”   罗天生笑道:“你那尊大人和姑父我全见过,却想不到你竟归入谢女侠门下,其实那方兄说的三贼,只要有尊师在此,也可从容对付咧。”   说着,倏见谢五娘攀帘而出道:“罗大侠何谦逊乃尔,此事连那方大侠尚有戒心,何况我这老婆子。”   说罢便福了一福又道:“素仰罗大侠川中人望,名震江湖,却不知如此虚怀若谷。”   罗天生也忙还礼,寒暄之下又道:“老朽委实浪得虚名,并无实学,女侠怎的如此说法。”   接着一看左右无人又道:“闻得女侠也由长公主接引,归入太阳门下,彼此既属一宗,便无须客气,老朽之所以急欲一见,正因有事急须商榷,却不仅慕名而已咧。”   说罢又看着羹尧道:“老贤侄这里说话方便吗?”   羹尧忙道:“小侄这上房之内,仆从如非呼唤,决不许擅自进来,老伯有话但说无妨。”   罗天生笑道:“老贤侄知道我们这天府之国已经成了人家角逐之场吗?”   羹尧道:“老伯是指京中诸鞑王吗?这个小侄已经知道,难道有人竟罗致到老伯身上吗?”   罗天生又笑道:“岂但罗致而已,我如今已经成了香饽饽咧,来的人全是卑辞厚币,六王爷、八王爷、十四王爷、我也弄不清楚,谁是谁派出来的,便那刘长林,也曾差人去过,我虽一概谢绝,但那刘长林已经与什么王府有关,却是不会错的,我知你和那雍亲王是亲戚,这其间,追本穷源,也许还是归结到他们大家争那把宝座上面去,你打算如何应付这局面咧?”   羹尧忙道:“小侄素志,翼轸两兄当已久呈老伯,便近日一切措施亦率皆秉承各长老之命而行,那雍亲王虽因羁縻结为姻戚,但小侄此心唯天可表。”   接着又将血滴子布置一说,罗天生不由捋须笑道:“贤侄不必误会,凡此种种,豚儿早对老朽说过,方才我之所以问你如何对付,便是此间角逐之势,你必须先向令亲说明,然后成败利钝,对他才有个交代,同时,你不妨将我这豚儿列入本省血滴子领队,以后便别人假其他鞑王之名滋扰也好应付。”   羹尧笑道:“小侄入川之后,便有意将翼轸两兄,报任本省血滴子领队提调,只因未经陈明老伯,不敢擅做主张,既承老伯训示,便当即日派人专函出去,并向雍邸说明诸王对川中也极重视,现在已成角逐之势,正拟妥筹应付之策,其他诸鞑王便欲再借宫中势力也不易了,只是此间布置,那便一切请由老伯代为做主了。”   罗天生点头道:“本来在这川中,我与你方马两位老前辈,各有一部分子弟,你方老前辈是令门下弟子以设场授徒办法,网罗忠义之士,你马老前辈则利用神道设教,从各方接引人才,而我则以为收徒一多则不免有名无实,稍具才智之士也未必便肯以师事人,神道设教更只能用于愚夫愚妇,有识者决难入彀,所以用拜盟之法,以做匡复张本,现在这三家,马兄只限于川西一隅,我和你方老前辈,潜力所及已遍全省,我们这三家,平日均有暗号联络,也全算是太阳教的支流,你如打算置这血滴子,只须在各州县挑出可靠的人来便行,我这兄弟之中,并设有粮台、释使等职,在平日用以刺探消息,固然了如指掌,一旦有事,也可成立一支兵精粮足劲旅,只可惜天下澄平已久,鞑虏目前又无隙可乘,果真他兄弟相残,那便是天假机缘,即使老朽已到这般年纪,却也不甘坐视这大好河山便为异族久占咧。”   说罢不由又哈哈一笑,一拍羹尧肩胛道:“老贤侄好自为之,你果真打算一雪这汉军旗籍之耻,我这西川是不须顾虑的。”   羹尧见他意气如云,竟不见半点老态,不由暗暗称奇,忙也笑道:“小侄也正望有此一日,得随诸前辈之后共襄大计,俾不负此生咧。”   中凤在旁一见这一老一少简直放言无忌,这上房之中虽无外人,却恐隔墙有耳,忙向羹尧笑道:“罗老伯征车甫卸,如今你既把话说明,也该命人先行开筵洗尘才是,这等大计却非数语可尽的,便这行馆之中,也未必便能磬所欲言,果真打算向罗老伯求教,何妨他日再择地详谈咧?”   罗天生一听,忙向中凤看了一眼笑道:“侄女言之有理,此时此地,还须有所顾忌,我们暂时不谈这个也好。”   羹尧忙命人将酒筵开上,席次又谈及刘老者之事,罗天生笑道:“这位老酋长倒真是忠心耿耿,便求之汉人也不可多得,人更爽直,他那位夫人更率直异常,只可惜未免妇人之仁太甚,以致为刘长林所乘,此次如非她已看中那位周贤侄,要招这个女婿,也许这话便难说咧。”   说着又道:“既那方兄现在他那撷翠山庄,我倒打算去看看这老番夫妇,问问他为什么要跟那刘长林姓刘,还认了人家做兄弟。”   羹尧忙道:“这个我倒听说过,他那是为了避祸遮掩耳目,却未可厚非,如以此次的事而论,是非更极明,并未阿其所好,尤其是那金花娘,还几乎和那刘长林翻脸动了手咧。”   罗天生哈哈大笑道:“方才我不已经说过,她那是为了已经看中那位周贤侄所致,否则却恐未必便能如此咧。”   说着又吴道:“你知道他也是我辈同道吗?此人如果善为相处,他对青海玉树这一带倒确具声望,并不在那秃顶神鹰沙老回回之下咧。”   小香在旁忙道:“闻得此老也系我姑父故旧之交,方才年师兄已经着人专函邀请他老人家,固然彼此一家,如果两老相遇,再有周师弟这一重戚谊,便更要好得多咧。”   罗天生忙又笑道:“我还真忘了,你那姑父昔年和他本来就是至友,如论统属关系,你那姑父还算他的长官,如已去信,让他两个再见见面,也许彼此全要抱头痛哭全说不定咧。”   小香不由黯然,谢五娘也凄然道:“本来一个稍具性灵的人,就难免全有兴亡之感,沧桑之恨,何况他两个当年既是同举义师的旧友,如今劫后重逢,河山依旧,人事全非,焉得不抱头痛哭。”   接着又道:“便我这老婆子在江南的时候,偶然离开太湖,旧地重游,或展亡友之墓,也难免为之下泪咧。”   中凤连忙笑道:“谢老前辈怎的如此善感起来?须知薪尽火传,匡复大计,端在各位老前辈驱策,后人才有重光之一日,那位沙老前辈如果故友重逢,至少也该悲喜交集,重励族人以图再举,却不会抱头一哭,只做楚囚对泣咧。”   罗天生也忙道:“侄女的话,说得极是,方才原是老朽一时失言,但不知年贤侄所邀还有何人,如能多来几位能手,那便更要好得多。”   羹尧忙将已经去信托梁氏夫妇转信邀请丁真人的话说了,罗天生又点头道:“如论丁太冲夫妇,只要肯来上一趟,那这三个老贼,倒又不足论了。”   接着道:“闻得他方从秦岭回去不久,只恐未必便肯出来咧。”   谢五娘道:“这却不一定,丁真人固然尚义,我那卢姐尤其心热,果真信到,定然非来不可,只不过路远须时,蟠蛇砦之约决不能赶上而已。”   罗天生举杯笑道:“只要他能来,蟠蛇砦之约能否赶上倒无所谓,我的意思是重在商量以后大计,也不是说目前的事咧。”   说着,便举杯畅饮,席散之后,羹尧正拟邀罗天生前往青城山一行,罗天生却先笑道:   “闻得老贤侄在京之日,以贵公子时复与江湖朋友论交,往往对贩夫走卒亦常相与痛饮酒市,这话确实吗?”   羹尧笑道:“这是小侄素性脱略,又承师训,得知贤者不必尽在士大夫之中,而豪杰之士,往往困于所遇,不得不屈身于屠狗卖浆之列,所以论交不以职位衣冠,却非便敢以孟尝信陵自居以沽好客之名,老伯怎么忽然问起这话来?”   罗天生大笑道:“既如此说,你能微服随我出去在这灌县城中去看一个朋友吗?”   羹尧忙道:“老伯之友,即是小侄前辈,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但不知要访的是谁,能先见示,以免失礼吗?”   罗天生笑道:“看这等朋友,如果事前说明便无趣了。”   中凤连忙一使眼色笑道:“我不是给你备有一套较为朴素的衣服吗?既罗伯父有命,还不换上,随他老人家一同前往?你现在穿的虽是便服,却仍是一副公子哥儿的打扮咧。”   罗天生又笑道:“这倒不必,要这样才好,只不穿官服便行了。”   说着,便携了羹尧,一同出了公馆,信步向街上走去,不一会便到了西城外,渐渐距市稍远,忽见前面黄桷树下一片断墙之中,走出一个背负粪筐手提着粪杓的老头儿出来,一面哈着腰向大道上张望着,一面口中叨念着,慢慢走来,渐来渐近,再听时,那老头儿口中却似在跟谁生气骂着人,喃喃的道:“真是人老珠黄不值钱,却想不到连捡粪也是少年小伙子占便宜,只迟出来一步,便让人趁热捡走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敢和你佛爷见面,既如此说,我也还你一个痛快就是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第二十六章 太史公     羹尧只当一个寻常乡下老头儿也未在意,倏听罗天生大笑道:“你这老头儿,为什么这等说法,连捡粪也埋怨人家少年人抢了你的买卖,既然捡不着,不捡不也就得了吗?再不然心眼儿稍微活动一下,便也比干这个强多了,你自己要干这一份,却怨得谁来?”   正说着,那老头儿猛然一拉那粪杓,抬头向罗天生看了一眼也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儿,我倒打算不干这一份,也去改一改行,不过我老人家不会到处去找人拜把子,却没有那些好朋友帮衬咧。”   接着一看羹尧一身华服,又笑道:“这位小哥儿是谁,又是你的忘年之交吗?那我们更不配在一处说话了。”   罗天生大笑道:“你要问他吗?这大道之上,却不便说得,我们且到尊府再为引见便了。”   那老头儿又将羹尧上下仔细一看笑道:“到我那里小坐无妨,你还得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才好,要不然,熏了人家固然不好,吓了我那街坊也不好,要依我说,你要真的有话说,不如等我把这吃饭家伙送回去,再找个小馆子坐上一会,至多花费你几钱银子,不大家舒服,我也占点便宜吗?”   罗天生又摇头大笑道:“原来你一见面就打算嚼吃我的,对不住,这回可不行,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那老头儿又大笑道:“你要吃我的吗?那我是家无长物,只有把挑的奉敬咧。”   说着一指身后粪筐大笑道:“这臭烘烘的东西,只要你不嫌它,我却决不鄙吝。”   罗天生也笑道:“你是主人,只要能自用,小弟便也不妨相陪,否则便要先罚你三大杓才是。”   说着掉头携了羹尧道:“你别听他这一套,这老兄虽然是个逐臭之夫,却自奉不薄,我们却不可因为他这两句话便挡了回去。”   说罢,竟不等那老头儿让,便自一同走向那断墙下面去,羹尧一看那老头儿,年纪虽然在七十以上,又是一身乡下长工打扮,却生就一副黑渗渗面孔,寿眉高耸,二目微露威光,心知又是一位隐于乡里的出色人物,忙道:“老伯且慢,这位老人家是谁?还请先行介见,容我行礼,再行造府不迟。”   罗天生忙道:“这里乃是大道之上,来往人多,互有不便,我们且到他那府第里去,你便打算磕头也还不迟,否则以你这样的人物,对一个捡粪的下跪,却真有点骇怪世俗咧。”   说着不由分说,扯了便走,那老头儿也背着粪筐,提着粪杓在后面大嚷道:“罗老头儿,你又弄什么玄虚,我这寒舍,却非贵人所能到咧。”   罗天生却不去理他,一会便到那断墙之下,再向里面一看,却是一片火烧广坪,入眼首见一个大粪坑,那烧红了的砖地上,也堆着一片干粪,穿过那片广坪,便见一带竹篱绕着一个小小曲池,池上架着石梁,石梁那边,居然是三间水榭,那老头儿走近粪窖,先将背上粪筐及手中粪杓放下,却看着罗天生道:“你这老头儿怎么喧宾夺主起来,我老人家遇见你,有理也说不清,但在外人面前不难为情吗?”   罗天生走着又大笑道:“你就知道我这位老贤侄是外人吗?真是外人我还不引来咧。”   说着仍不由分说,走向那竹篱外面板门上用手一敲道:“简大嫂还不开门来,小弟罗天生已经替你们邀得远客来,简老大哥却不许入门咧。”   说着,便听那水榭内面隔池应声道:“是罗叔叔吗?我妈有事出去咧,你老人家有什么贵客,只管请进来,我爸爸不答应全有我咧。”   说着,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已从水榭中出来,只身子一晃便纵过石梁,到了门前,羹尧再隔篱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那少女身段也生得不错,却肤黑如漆,又是一头黄发,更生得尖嘴削腮,扁鼻子,小耳朵,看去便如猿猴一般,最异相的,是一对火眼金睛,闪闪生光,不用说是一个女人,便是男的也丑怪惊人,心中正在奇怪,罗天生已经笑道:   “你这孩子做得主吗?我这位老贤侄是从京里来的,他所以着我来寻你父亲,便是打算尝尝你那手绝活,人家是慕名而来,你那父亲却舍不得请客咧。”   那丑女龇牙一笑,又就篱隙一望羹尧,忙道:“你老人家骗我咧,人家既是从北京城里下来的,怎么会知道我会做菜,这一定又是你老人家嘴馋哩,不过你放心,不管是谁,既然来了,我总不能把人轰出去就是了。”   说着,笑着一开那门,身子侧向一边又福了一福道:“活该你老人家和这位相公有口福,我今天就打了两只山鸡,妈昨天又拿回来一只肥鹿,我们是炒山鸡炖鹿脯,这池子里也许可以捞起来两条活鲫鱼,那就得看你老人家和这位的造化了。”   罗天生忙道:“够了,够了,只把那自酿的麴酒再挑陈的,来个三五斤,我们便算没白来。”   说着那老头儿也已赶到,忙也笑道:“丑儿,你别理他,你这叔叔越来越上脸咧,远道看朋友,连土礼也不带一份,便打算吃我的这却办不到。”   说罢,便抢前一步,肃客前进,羹尧等度过石梁一看那水榭虽然古老,却曲槛回廊仍存旧制,外面地下全用白石砌成,想见旧日建筑一定极其精致,再入室看时,内面却用四架多宝橱将三间房子,分为两暗一明,那明间里陈设虽简却位置井然,壁上居然还有一幅郑所南墨兰,和一付瞿式耜的对联,那对联上款竟是笠云年大人法家教正,心中不由暗讶,难道这位捡粪老头儿,竟是一位翰苑人物不成,正在猜疑不定,罗天生已经笑道:“你方才不是要问这位老前辈是谁吗?你虽然是一位新朝进士,人家却是前明的翰林,还真应以前辈之礼相见才是。”   接着又笑道:“他姓简,名峻,字笠云,在前明是一位太史公,也算得是一位贵公子,甲申之变因为丁优在家,侥幸没有受李闯王的荼毒,八大王一到却将他的家给抄了,这里一座大好潭潭府第也成一片断垣残壁,他才觉得那子曰诗云能骗得功名,却挡不了流寇,太史公也换不出饭来吃,幸而彼时年才弱冠,逃离青城山中,得遇一位方外奇人,教了一身功夫,又替他找了一位多才多艺的夫人,这才回来重整家园,做了逐臭之夫,你别看他成天捡粪,那是因为这一带负郭山田全是他的,房子烧了,田地仍在,既然躬耕畎畎,便不得不担粪施肥咧。”   羹尧闻言连忙拜倒在地道:“原来老前辈也是一位胜国孤臣,晚生倒多多失敬了。”   筒峻连忙扶着又笑道:“你别听他胡说,我连姓名也早已不用了,还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现在我是自号担粪叟,实实在在也真是一个捡粪的老头儿,你只叫我一声担粪叟便够了,再说朝代已经更换,你是大清进士,我是前明翰林,这老前辈却装不上来咧。”   罗天生也笑道:“你少来这一套,须知我虽然没分寸,却不至便将一个没来由的人引到这里来,他虽然是大清朝的进士,却是肯堂先生的入室弟子,太阳庵上过香的人咧。”   说着又将羹尧身世和抱负一说,接着道:“如今他是奉了老师父和江南诸长老之命而来,说不定将来匡复大计便在他身上,既然到我们川中来,我们能拿他当外人看待吗?”   那简峻又将羹尧上下一看,略一沉吟道:“老弟既也是太阳庵弟子,又亲受肯堂先生之教,目前意欲如何咧?”   罗天生不等羹尧开口,又将近日情形和血滴子布置一说。   简峻一面点头,一面看了罗天生一眼笑道:“如欲在这川中有所布置,有你与那匹老马,再加上一个方老道还有什么办不了,为何却又找到我这逐臭之夫身上来?”   罗天生忙又捋须微笑道:“你这一问不是存心装聋作哑吗?方才我不是已经告诉你,那刘长林已将万云龙、苗全、曾小七全找了出来,你再不露上一手,当真打算将这一身功夫带到棺材里去吗?”   简峻摇头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和谁动过手,你这不苦人所难吗?如果你三个不行,那我更不行,你三个能对付,又何必让我人前现眼?”   罗天生闻言,冷笑一声道:“那你当年练上这一身绝艺,难道就是为了捡粪吗?果真如此,不但尊师枉费用心,便你那令叔和诸昆季在九泉之下也死难瞑目了。”   简峻不由一怔道:“难道这三人之中,便有杀我全家的仇人在内吗?”   罗天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要问这个吗?那你只须向那苗全问上一问,当年八大王派谁到这一带大肆焚掠屠杀的,便知道咧。”   简峻不由怒发上冲道:“照你这一说,难道便是此贼不成?   你为什么不早说?”   罗天生又捋须笑道:“我何曾不想早说,只是此贼隐姓埋名已久,即使对你说了,又到哪里找他去?如今却是天假那刘长林之手,为你全家雪恨。”   简峻闻言寿眉微耸,老泪夺眶而出,连忙拜倒在地,大哭道:“小弟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只国仇家恨难忘,却想不到罗兄一言得令我稍了夙愿。”   接着又老泪纵横道:“小弟之所以不肯在人前稍露所学,便是为了惟恐仇人得讯有备,不易得手,却没想到岁月蹉跎,直到如今,才知道这仇人是谁,不但我对罗兄感激,便我那先叔和阖门七十余口,对你也感激。”   罗天生连忙答礼,一面道:“老大哥你这不折杀小弟吗?这是天夺此贼之魄,令叔在天之灵所使,却与小弟何干?”   简峻忙一拭泪道:“如非老大哥指示,小弟怎得明白,焉有不谢之理。”   接着又道:“但不知老大哥怎么得知此贼是我仇人,你能先见告吗?”   罗天生又道:“你要问这个么?老实说,我既承各地兄弟抬举,推我当家,只一出事,那前因后果便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何况此贼在那李闯部下,也算是一个出色能手,只他一露面我焉有不知道之理,既然知道,便非将他一切根底经历摸清不可,这个在你这杜门不出的人,要想打听极难,在我却只须一句话,便随时有人具报,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清楚,再说,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的仇人还不就是我的仇人,稍有线索自不得不加追求,把各方得来的消息一合,那便了如掌上观纹咧。”   接着又笑道:“你不必疑心,为了要对付这三人,固然是非你出力不可,但小弟却不至便捏词耸听,老实说,当年这贼一到此地。便住在你这府上,便那一把火也是他放的,不信只一见面,便自明白,这贼虽极凶悍,自己做的事,却决不会抵赖,将来你只让他自己说便了。”   简峻不由寿眉直竖二目圆睁道:“此贼现在何处,小弟既已知道,此仇必报,却一刻也不容再缓咧。”   罗天生道:“你不必如此着急,此仇固然必报,但也须谋定再动,否则容他跑了,再找便难,如果再遭暗算,那便更不值得了,须知他以滚马飞刀得名,趋纵功夫和那三十六口柳叶飞刀委实惊人,何况此外还有两个知名老贼在一处,你打算以一敌三却是万难咧。”   接着又笑道:“反正那刘长林已将时间地点约好,我们如期赶去,却不会见不着。”   简峻略一沉吟,又作了一揖道:“小弟依你就是咧,不过我一人力量委实有限,到时还望相助,生死俱感。”   罗天生又笑道:“你说哪里话来?论朋友我们是刎颈之交,论公事,这是为相助我们这位年贤侄对川中大计布置之始,我还要你说吗?”   说着,那丑女又走来笑道:“酒菜全已预备好咧,这可是冲着你老人家。”   说着,便在那明间之中,将一张方桌收掇好了,安上三个座头,又走了出去,先捧上一大海碗鹿脯,又取来三只大杯,提了一大壶酒来,将杯中斟满,那简峻忙又肃客入座,请罗天生坐了上首,自己和羹尧对陪,羹尧一尝那酒,果然与市上所沽不同,那鹿脯也甘腴适口,便出北京名厨之手也不过如此,接着又是一大盘生炒山鸡片,更鲜美异常,不由赞不绝口,那丑女却欣然一笑道:“我们是乡下口味,那及得大地方馆子里做得好?”   说罢,便一溜烟走了出去,少时又捧了一盘醋溜鱼片来,那鱼肉嫩得简直和豆腐一般,并且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不由又赞了几句,那丑女越发得意,却笑道:“你们运气总算不错,我一下便捞起一条三斤来重的大鱼,把中间一段做了鱼片,头尾红烧,又留了些氽汤,这是我妈常说的一鱼三吃,那头尾非火工到家不可,只有请稍等一会咧。”   罗天生忙道:“不忙,不忙,这火工非到家不可,菜如不够下酒,我知道你们一定还有存货,不够什么,先拿来垫上便行。”   那丑女笑道:“偏你今天没猜对,往日我妈在家,她倒是多备一点菜,现在她这一出去,我是现做现吃,却没有什么存的,那只有由我再现做一两样对付。”   说着径去,罗天生不由笑道:“丑姑娘今天真是难得,竟这等不怕麻烦,接二连三的做出好多菜来。”   简峻笑道:“那是这位年老弟夸赞出来的,这孩子就是吃捧,你越是说好,她越是高兴,只要有东西她全肯搜罗出来供客。”   却不料那丑儿尚未远去,倏然一转身道:“我才不是为了有人夸赞咧,老实说,这是为了罗叔难得到我们这里来一趟,不得不略尽心意,却不是因为谁夸好便高兴。”   说罢又掉头而去,罗天生忙道:“本来今天的菜就做得极好,却也非这位年贤侄过誉咧。”   羹尧也笑道:“这菜不仅好而已矣,便在北京城里的名厨也做不出来,这位世妹真是一位天厨星女易牙,不然哪有这等手段。”   正说着又遥见那位丑儿在门外微露半面一笑而去,简峻却笑道:“老弟真过誉了,那是因为我这生平别无他好,只在这饮馔上留心,一汤一菜必须加以考究,她母亲为了我有这嗜好,便不惜向人多方求教,慢慢的日积月累,才渐渐知道一点烹调火候,她又是从她母亲学的,只不过因为人还黠慧,颇能青胜于蓝而已,哪会便能比得上北京城内的厨师?”   正说着,倏听那门外有人大笑道:“我离家才只几天,你又从哪里邀得稀客回来?幸而我这次还带得一点野味回来,要不然还真无以供客咧。”   羹尧再看时,只见一个白发盈巅的高大老妇人,背上背着一只牛犊子也似的老虎,肩上又搭着一只麂子及两只野兔,手中拄着一杆浑铁镖枪,那枪上又挂着一大串山鸡野鸟,不由吃了一惊,暗想这位老太太哪里来的这等神力,这一身东西,怕不有好几百斤,难为她一人怎么从山里头背回来,再细看时,只见那老妇人竟高出常人一头,眉发如银却生就一张黑漆大脸,又是暴眼睛、高鼻子、阔口、招风大耳.端的丑怪已极,那手臂上还有一层黄毛,简直和野人一样,不由心中奇怪,暗忖:这位太史公,既是少年早发,怎讨得这等一个丑妇,正想着,那老妇人放下所携各项野味和镖枪,眼光向席上一扫,又笑道:“原来是罗叔叔,你差不多已有半年没有来咧,这位小哥又是谁,我怎没有见过?”   简峻忙又笑道:“你别只管叫人家小哥,须知他却是现任的一位学政大人咧。”   说着又将羹尧来历一说,一面又向羹尧道:“这是拙荆,她是在深山之中长成的,出言粗率,还望老弟不必见怪。”   羹尧忙又出席,拜倒在地道:“既是伯母,且容小侄拜见。”   那老妇人慌忙答礼,一面架着羹尧双臂笑道:“你且起来,我倒不管什么大人小人,你既是顾肯堂的门生,又是太阳庵上香弟子,那便是自己人,要不然,只凭你是一位现任学政,我还不便延纳咧。”   说着又笑道:“你既然是一位衡文的学政大人,怎么自从出京以来,便一路和江湖朋友打交道,虽然难为你,连无戒那样凶僧也接得下来,但这来日方长,还须小心才是。”   羹尧一听,她语气忽变,竟不像个山村老妇,忙又躬身道:“说来话长,此中经过,方才罗老伯已经代陈简老前辈,少时容再禀明便了。”   说犹未完,罗天生忙道:“你为什么知道他和无戒已经交过手,这一路上又和江湖人物打过交道咧?”   那老妇人笑道:“我也说来话长。你们且先入席,我去去就来。”   说着又走了出去,取了两只黄羊,一只小鹿进来,羹尧愈加惊异,恰好那丑女已用山鸡内脏和咸菜炒了一盘出来,一见那室中堆满了野味,不由笑道:“我正愁呢,罗叔来了照例全要住上几天,不用说明天,今晚也找不出新鲜东西来待客,却想不到你老人家出去一趟,飞的走的,便带了这许多回来,这却好咧。”   说着将那盘烽肫肝放到桌上去,捏捏这个又弄弄那个,那丑妇人笑道:“你这孩子,这也用得着发愁吗?便我不回来,着你父亲进一趟城,还怕什么东西买不着,这才说得多么寒伧。”   说着又道:“我也饿咧,反正你罗叔叔和年世兄全不是外人,还不快去给我添上一个座头。”   那丑女一面答应,一面却叽咕着道:“人家是远客,市上的东西什么没有吃过,须知要取个新奇才有意思。”   说着,便又添了一个座头,却取了一双尺许长的铁箸,一只可容半斤酒以上的大犀角杯,接着又用一只大海碗,小山也似的,托出一大碗鹿脯来,向那老妇面前一放道:“你老人家既饿了请先用吧,既有这一大堆东西,待我挑好的,开剥了再对付一两样,也许便够咧。”   那老妇人大笑道:“那也好,今天我须陪客还有话说,却没工夫去帮你咧。”   说着,先举起那双铁箸,夹了一大块鹿脯送向口中大嚼着,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向简峻笑道:“这次我因隆冬将近,该是制薰腊的时候到了,你又嘴馋好吃,打算多带些野味回来,所以深入青城山中,却没想到竟遇上一位老姐妹,为了这只花斑子几乎打了起来,后来还是因为我这副相貌和寻常女人不同,她不知怎样叫出一声女方相来,我才知道她竟是昔年番族酋长之女阿多娜,在彼时,她是番族有名的美人,我虽汉人却是一个穴居野处的丑鬼,长得简直和山魈一样,却想不到数十年来,只一弹指,彼此全已老了,我还留得一个大高个儿,她那花容月貌却全成了鸡皮鹤发咧。”   简峻笑道:“这阿多娜又是谁,我怎没听你说过?本来人生便如电光石火,妍媸只争一瞬,真要驻颇有术,那除非便是神仙咧。”   那老妇人忙道:“你先别忙,我少不得会告诉你,这阿多娜便是那举兵抗清的土司赞普之妻金花娘。”   羹尧忍不住微噫一声道:“如此说来,那便全不是外人咧。   这位老人家我已见过,如今我那师弟周再兴已蒙招为赘婿咧。”   那老妇人忙又笑道:“我早知道了这还用你说,这阿多娜,从小便是一个直性人,挚友相见,她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隐瞒的。”   说着,又把那半杯酒倒了下去,举着铁箸恣意大嚼,简峻忙道:“既如此说,那这阿多娜便是金花娘了,方才这位罗老大哥也正说他夫妇咧,她曾对你有什么话说吗?”   那老妇人又笑道:“我一进门便说过,这话长咧,你既然已经知道她便在这青城山中,话便好说咧。”   说着,又取酒斟满,饮啖之下,那一大碗鹿脯,已经一扫而空,连其他各菜也波及不少,又命那丑女用大碗盛上饭来,一连吃了三四碗,方才一摩肚皮道:“我委实饿了,连说话全不十分得劲,如今总算填饱咧,便可以细说了。”   原来那老妇人姓商,原本是前明一位戍边武官之女,在襁褓之中,便因一场变乱,被番族掳去,居然活到十岁,相随番民牧羊草原,只因生具异禀,小小年纪已和成人一般高大,生性又十分颖悟,渐渐得知自己身世,打算从番人部落逃出来,却不知误入深山,迷失路途不能出来,只仗着天生力大矫捷,猎取鸟兽挖掘草根山粮充饥,一住三年,除长了一身黄毛而外,分外体健身轻,又巧遇武当前辈名宿颠道人采药入山,收为弟子,教以汉语文字,和本门技击功夫,取名不弃,又住了三年,方才离去,只因所居仍与番族相近,恰好与那阿多娜出猎遇上,打成相识,成了朋友,依那阿多娜原欲延入自己部落,不弃却自知体形特殊,不愿与俗人相见,仍旧住在自己所筑石室之中,哪阿多娜却隔些时,必去看上一次,赠以衣物,又教她纺织女红,不弃却任何东西一学便会,不久那颠道人又收了简峻为徒,便替他二人撮合起来,成为夫妇,这才出山回到简峻故居住了下来,那阿多娜也嫁了赞普,从此便未再见,那商不弃嫁了简峻之后,却每隔些时,必定到附近山中猎取些鸟兽,以供食用。   这次因为打算制些腊味,入山更深,她这行猎从不搭伴,也不用弓矢,只凭一杆浑铁镖枪,和随地拾取的石子,更因力大无穷,往往徒手便和猛兽搏斗,却不料一上来,竟所获不多,没有上眼的东西,等到深山之中,忽然发现一只斑烂猛虎,但那虎仿佛后面有人追赶一般,只一瞥之间,便又纵过一条岗子逃去,却当不住商不弃,身手矫捷异常,一下赶去,相隔还有二三丈远,便脱手一镖枪,将那虎穿胸洞腹钉在地下,正在打算拔枪带走,猛听背后山坡上有人娇喝道:“我们为了这只老虎,赶了半天,才赶到这里来,那里来的野人,竟敢捡现成的。”   商不弃虽也读书识字,更极明理,但最恨人叫她野人,闻言不由大怒,再掉头一看,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骑着一匹小川马,从山坡上赶来,忙也厉声道:“谁是野人,这老虎是山中之兽,难道你打得,我便打不得?既是你赶下来的,为何不将它捉回去,却等我刺倒了才来说话。”   那少女却娇笑道:“你自己以为不是野人吗?你试看看,你这样像个人吗?”   商不弃愈怒,又大喝道:“我因为你是一个少年姑娘,所以才不和你计较,还不快些滚了回去,否则我一动手,你便好看了。”   那少女却丝毫不惧,转就马上纵落,一挺手中苗刀娇喝道:“你别以为你的个儿大,谁还怕你不成。”   说着,劈头就是一刀砍去,商不弃连忙闪开,一下将那镖枪抢在手中,又厉声道:“你这丫头真讨死吗?再不回去,那我便非教训你不可咧。”   那少女仍旧憨笑道:“你打算吓谁,凭你也配教训我?我们倒是试试看谁教训谁。”   说着,又是一刀砍到,商不弃忙将那浑铁镖枪向那刀上一格,只听得当啷一声那刀脱手飞出丈余,少女也虎口震裂,只痛得她摔着手,直叫啊哎,猛然把牙一咬,一下纵出老远,把手一扬,便见一连三点寒星打来,商不弃只哈哈一笑,一抖手,那镖枪登时抖出碗口大一团枪花,铮!铮!铮!连响,那三口飞刀全被打落,接着枪身一转,便横扫过去,那少女刀已脱手,又见暗器无功,只吓得粉脸焦黄掉头就跑,商不弃哪里肯舍,挺枪在手,正在追赶,倏听身后大喝道:“谁敢伤我女儿,还不住手。”   再看时,却也是一个老妇人,竟从身后山坡上飞掠而下,赤手空拳赶来,那身法简直美妙矫捷已极,商不弃忙一挺枪转身大喝道:“我原没打算伤她,只这孩子太嫌无理,你既是她母亲,还须严加管束才是。”   那来的老妇人,一连两纵已经奔向少女身侧,一见那少女咬着牙,顺着手掌直流鲜血,不由大怒,更不问情由,赤手空拳便扑向商不弃身边大喝道:“你这老贼婆已将我女儿杀伤,还说不打算伤人,还不与我站住。”   商不弃忙也喝道:“你看清楚没有?她那虎口是我伤的吗?如非她不听话拿刀砍人,会得震裂吗?你既如此护犊又不说理,有什么本领不妨使出来,我接着你的便了。”   那老妇人双掌一分便扑了过来,商不弃忙一闪身大喝道:“且慢,你既不用兵刃,我如凭这镖枪赢你也不算公道。”   说着,将那镖枪向地下一插,略一抱拳,道了一声请,也一分双掌,右手一起,便向老妇人胸前推去,那老妇人冷笑一声,猛一闪身,一掌便向她那条胳膊切下,商不弃手肘略撤,便去刁她手腕,那老妇人也一收右手,左掌又当胸推出,两下一来一往,连拆十余招,只打得呼呼风响,附近小树山石,只一碰上便飞起老高,商不弃正在心中暗想,不想这山中,却藏着一位能手,这算是遇上我,如换一人还真接不下来,倏见那老妇人哈哈一笑纵出老远,大叫道:“你这老婆子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商不弃忙道:“只要你不护犊,肯说理,我也本不愿动手,有话但说便了。”   那老妇人却不作答,只向她上下看了一眼笑道:“女方相你这野丫头还记得当年的阿多娜吗?”商不弃不由一怔道:“你……你难道就是当年的阿多娜吗?难怪我看见你那女儿十分面善,却想不起是谁来咧。”   那老妇人忙又扑上前来一把抱着商不弃,只喜得两泪交流,雀跃不已道:“姐姐,你这几十年在什么地方?真想死我咧,我们是在梦中吗?”   商不弃也不由热泪盈眶道:“我自那一次别后,便被恩师颠道人代为做主嫁了人,离开那山中,如今住在这山外灌县城郊,你又为什么也到这里来咧?”   说着,相互一述这数十年来的悲欢离合,流离转徙,不禁彼此全觉黯然,那金花娘方一掉头说:“月娥,还不快来与你商姨见礼赔罪。”   但却不见了那爱女,原来那刘老者所居撷翠山庄,便在这附近不远,这母女二人,也因周再兴伤势初愈,打算出来寻些野味,和薰洗创口草药,却没料一出山庄便撞着那只老虎,金花娘手格猛兽原也不算一会事,但因月娥逞强,竟不容乃母动手,策马追了下来,却又不料竟遇上商不弃,将那虎用镖枪取了,偏她又不服气,才动手吃亏,一见乃母赶到出场,方忖必胜无疑,等到这二位老婆婆动上手竟打了个难解难分,这才知道来人厉害,慌忙又赶了回去,禀明父亲和姐姐来援,却不知这二位老婆婆已经打成相识,在空山话旧起来,那金花娘又叫了两声,仍不见答应,正说:“这妮子真该打,三不知又到哪里去了。”猛听一阵鸾铃声响,那山坡上飞纵下四匹马来,不但刘老者和雪月姐妹,连周再兴也跃马佩剑而来,金花娘不由大笑道:“你们来得好,我遇上一位老姐姐咧,还不快来见礼。”   那月娥正在指手划脚,诉说方才的事,忽听乃母如此说,不由一怔,刘老者心知其中必有情节,连忙赶上前去一问,经金花娘一说,这才又上前见礼,相邀同往山庄,又将近日情形和周再兴入赘,刘长林相助秦岭群贼寻仇的事说了,坚留在山庄过了一宿,订了后约,方才欲行,依金花娘夫妇本欲派人相送,商不弃却一再坚辞,又独自打了些鸟兽,方才携了所获回来,罗天生等商不弃匆匆说罢,忙向简峻笑道:“如今既然大嫂和那赞天王夫妇也有此渊源,那便更好办咧。”   说着又对商不弃也将来意一说,商不弃不由白发戟张向简峻道:“既有这等大仇人在内,你意如何咧?”   简峻忙也将方才计议一说,商不弃忙又道:“罗叔叔,你但放宽心,慢说这姓苗的与我们有这样血海冤仇,便无此事,这位年老弟既是自己人,也决不容坐视,到时不但他非去不可,便我也必到场。”   羹尧忙又躬身相谢,罗天生也将酒斟满大笑道:“大嫂真是爽快,既如此说,我先敬你一大杯,恭祝老大哥大嫂此仇得报,不虚此行。”   说着一饮而尽,商不弃和简峻夫妇也把杯干了,那丑女又将那鱼和另外两样野味送上,相与痛饮,直至红日西斜,羹尧方才和罗天生告辞回去,却不想到了公馆之后,罗轸也从雅安赶回,一见罗天生便道:“父亲此番来得正是时候,那刘长林确实已受那允题允搪之聘,不但力谋与年师兄作对,并有和方老前辈一角雌雄之意,蟠蛇砦之约如果他能得手,便派出能手,分别向他老人家各地门下弟子寻事,对我们虽未公然为敌,也有非友即敌争夺码头之意,如今他那蟠蛇砦别墅,每日均有人到,简直公然聚众滋事咧。”   罗天生一捋长髯笑道:“你曾打听过没有,他那里已到的有些什么人?邀的又是些什么人?”   罗轸道:“我也约略打听过,却无如这厮做得简直风雨不透,外面一点也不让人知道,所以无从得知,要不然我们那里也有码头,不用我去,当地的伯叔大爷们早有消息递过来咧。”   罗天生点头道:“我记得那雅安的老大是你孙子彬孙叔父,他为人也精明深沉,你曾见过吗?”   罗轸躬身道:“我已去过,孙叔父说他也极端留意此事,并已花了重金买通了那刘长林的贴身小厮,但也只知道他这次约人的用意。来的人因为他那蟠蛇砦别墅就是自己人不奉传唤也不许进去,那小厮却是在本宅伺候的,所以无法得知,如今孙叔正在另外打主意,着我先回来,一面禀知大人,一面飞报你老人家知道,我正打算到过这里便赶回家去,却想不到你老人家已经来了。”   罗天生忙又道:“此外还有什么消息吗?你孙叔父还着你说什么没有?”   罗轸向那厅上一看,似乎欲言又止,羹尧忙道:“贤弟此次多辛苦了,且请上房稍坐,容我替你洗尘便了。”   说着,便和罗氏父子同到上房间落座,又笑道:“是那京中诸王已经派有人来吗?这上房无人,贤弟却不妨直说咧。”   罗轸点头道:“据我那孙叔父说,这次虽由刘长林出面,这其中调兵遣将却另有其人,那小厮只知道来人来头极大,刘长林对他执礼极恭,却不知道是谁,那人原来本住刘宅,如今已迁到蟠蛇砦别墅去,也许便是一位鞑王微行全说不定。”   羹尧不由摇头道:“如论诸王微行诚不能免,但也只在近畿而已,真要跑上这远,却决不会有这大胆子,不过这人是谁,却非打听明白不可。”   说犹未完,中凤掀帘而出,先向罗氏父子福了一福道:“老前辈和罗师兄请恕我唐突。”   接着又向羹尧低声道:“此事却很难说,那老鞑酋既然已到江南,这些鞑王们还有什么顾忌,他只算准鞑酋回京日期,在期前赶回去,却不会便因此获谴咧。”   罗天生笑道:“这话也极有理,不过即使鞑王潜行出京,我们也怕不了他,须知他既微服而来便有顾忌,却不便就用王爷身份对付我们,我们只做不知,该怎么还是怎么,难道他竟敢把宝石顶子三眼花翎亮出来吗?便宰了他,还不是吃了哑吧亏算完。”   羹尧忙道:“此事且从长计议,罗贤弟既回来,且在此小酌便了。”   正说着,忽见邹鲁在上房外面高声道:“大人在上房吗?晚生恩师在前厅求见,能许进来吗?”   羹尧闻言,连忙迎了出来笑道:“方老前辈既来,自当迎接,邹兄只须吩咐下人来说一声,何必亲来咧?”   邹鲁连忙悄声道:“小弟因恐罗老前辈在此,有所计议,所以才亲自前来,还望恕我冒昧。”   接着又道:“我那恩师也许有要事相商,这里决非谈话之所,大人能和罗老前辈出去一趟吗?”   羹尧忙道:“既是方老前辈之命,小弟当得遵从,且容陈明罗老前辈同往便了,不过方老前辈既来,还宜侍茶,再一同出去也还不迟。”   说着先向罗天生一说,便待出迎,罗天生却笑道:“既然有事,何必多延,我陪你出去便了,轸儿也不妨同行,也许他也要有话问你亦未可知。”   说着四人一同迎出,再到前厅一看,只见静一道人仍旧是道家打扮,但背上却多了一口长剑,一见面便稽首道:“贫道闻得如夫人已从成都赶到,随行并有当年江南女侠谢五娘,特来相邀同赴撷翠山庄一行,却不想罗老施主也从岷江赶来,这倒省却贫道再来奉邀,且请就此同行如何?”   罗天生不由笑道:“你这老道人怎么忽然彬彬有礼起来,那老番夫妇有你这样一个老苍头也就算不错咧。”   羹尧一面答礼一面道:“罗老前辈不必取笑,既然道长有命,自应随行。”   说着便命人备马,并请中凤谢五娘,连小香也出来相见,一同随行,这外面罗氏父子、邹鲁、羹尧一共男女七人随了静一道人出了公馆,各自上马,径向青城山中,撷翠山庄而来,那静一道人却自己有一匹青骡,当先开路,出城已是万家灯火,再等入山已到初更时分,约莫二鼓方才赶到撷翠山庄,刘老者夫妇已秉烛而待多时,那雪娥姐妹和周再兴,也一齐迎出,到得厅上寒暄之下,金花娘首先将中凤上下一看笑道:“我真想不到我们女人队内,竟有些这样人物,前此我这两个丫头,无知冒犯,还望看在我这老婆子份上不必见怪。”   说着又看着小香道:“这位姑娘又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也似的,怎记不起是谁咧?”   中凤一面逊谢,一面便拜了下去,小香也笑道:“侄女是北塔庄人,沙元亮是我姑父,你老人家虽没见过,却曾听说过,且请受我一拜。”   说着也拜了下去,金花娘连忙一手扶着一个道:“你两个快起来,我一个人却没法扶你二人咧。”   说着又向小香道:“那你是世袭宣慰使司马定远的女儿了,闻得他自降清之后,仍旧富贵得意,你是从北塔庄来的吗?”   小香笑容顿敛,忙道:“家严虽然失节降清,侄女却在幼年便被姑父携出,潜身北京,此次南来,乃系奉姑父之命,相随年师兄到此。”   金花娘又大笑道:“你那姑父倒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只是忒嫌多情些,把一个世袭宣慰使和偌大家业竟扔掉不要,却将你这一个孩子带了出来,也算对得住你那母亲咧。”   小香不由脸上一红道:“侄女那姑父,其实也只因家母誓死不肯降清,又伤病在床,惟恐家严志趣各异,致令侄女失所,才将我携了出来,他那宣慰使司和家业所以抛却,也只为了义不帝清,却不如外间所传咧。”   金花娘又大笑道:“你这妮子到底是在北京城里长大的,其实那沙老回回和你母亲并没什么不可以告人的事,他两个这本帐全在我肚内,这等至情倒真可以质诸天地鬼神,你又何必为亲者讳咧?”   刘老者一见小香面泛红霞,忙道:“今晚我们把这位年贤侄和各人请来,本有大事商量,你却先说这些没要紧的旧事做什么?须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却一刻也缓不得咧。”   接着又向罗天生道:“你来得正好,那刘长林几乎对我也翻脸成仇咧。”   金花娘忙道:“那算是你交朋友交出来的好处,谁教你看得他真和兄弟一样,我们娘儿们说我们的,你们有事不会商量你们的?须知我娘家一向无人,这马姑娘她却算得是我的侄女儿咧。”   说着,一扯小香中凤道:“走,我们到那暖房去,别理他。”   说罢,不由分说扯了便走,那雪娥月娥姐妹也巴不得和中凤亲近,一同全向东边暖房走去,这几个人一走,罗天生忙道:“这里的事我已全知道,小兄更从雅安方回,他不是约了十五天吗?我们到时赴约就是咧。”   静一道人笑道:“你有这把握能和万云龙拼一下吗?我却拿不定便能赢他咧。”   罗天生猛一捋须笑道:“你先别为这个担心,我虽不敌万云龙,现在能赢他的却不止一个咧。”   说着一指谢五娘道:“这位便是昔年在嘉定城外三拒清兵的女侠谢曼华,如论剑术和内家功夫已足制他,何况我为了对付这三个老贼,已将我一位老友请了出来,他虽从来未在江湖露面,技击造诣却不在肯堂先生之下,再说,这位年贤侄已有信到川中去邀沙老回回和丁太冲夫妇前来,事前事后有这几位,你还怕什么?”   静一道人道:“这谢女侠我早已知道,你那老友是谁咧?既有这等人物,我为什么没听说过?”   罗天生又大笑道:“你这话又错了,真是了不起人物,却未见得便肯在炫技沽名上做功夫咧,他纵有一身绝顶功夫,能有几个人会知道?何况我这位老友,他又身负血海冤仇,惟恐人知。”说着,又向刘老者一指道:“你虽不知道,他也许倒颇具渊源咧。”   刘老者不由笑道:“你别开玩笑,以方道长这等交游广阔都不知道,何况我这遁迹深山已久的人咧?”   罗天生笑道:“你那大嫂前夜不是遇上一位老姐妹吗?我那老友便是她的丈夫,你岂有不知道之理。”   说着,忙又将简峻商不弃身世一说,静一道人不由一拍手道:“这位简兄我虽没听说过,但他夫妇既同出颠道人门下,便可想而知,难得的是那苗全又是杀他全家的大仇人,那这事便一举两得了,既有这两位能手,再有这位谢女侠,人尽够了,却不必再去邀那老回回和丁太冲夫妇咧。”   谢五娘连忙笑道:“老道长有所不知,固然我这点末技,未必能当三贼,事前这位年公子也不知道罗大侠已有安排,才匆匆发出信去,此中还有一层用意也许诸大侠还不知道。”   说着又目视羹尧道:“公子何妨将我们计议的事,先对诸位说上一说不好吗?”   羹尧忙将联络甘川陕人物打成一片,俾便日后举事的话说了。刘老者不由猛一拍案道: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便死也甘心。”   说着又向羹尧上下一看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有这等魄力和抱负,真不枉是肯堂先生弟子,太阳庵出来的门人,实不相欺,那沙老回回还算是我的老上司,又是昔年酒友,天山丁真人,昔年也曾有过一面,有你这一来我这颗已死的雄心,便又提了起来咧,这一来不但旧雨重逢,我好像又是昔日跃马横戈光景咧。”   说着喜不自胜道:“雪娥、月娥,你们这两个妮子,还不快些命人把备好的酒菜送上来,我今夜又要痛快的醉上一次咧。”   那金花娘正在隔室和中凤小香说得非常投机,雪娥姐妹对中凤更一见如故,笑语频仍,一闻此言,金花娘忙也向二女笑道:“我这老糊涂也只罢了,你两个为什么也乐糊涂了,酒席不早备好了,怎么客来了,反不哼不哈,只搁在厨房内,这不荒唐吗?”   说着,便唤来番妇,将酒筵送上,一面相携出房,肃客入座,这些男女诸侠原无避忌,落座以后,刘老者先将羹尧所言对金花娘和两个女儿说了,金花娘更高兴异常,连雪月二女也喜孜孜的向中凤道:“将来果真大举,千万别忘了我姐妹才好。”   小香却向雪娥嫣然一笑道:“你是我们这位周师弟的什么人,还能少得了你吗?”   接着又笑道:“这一趟我是来得太巧了,恐怕未举义旗还得先吃喜酒咧。”   雪娥不由满面通红,羞得把头低了下去。   众人不由全是一笑,羹尧席次又和方罗二老将联络布置详加研讨,决定用川中所有三股潜力做根本,由静一道人师徒主持其事,只等蟠蛇砦之约以后,先将三家主要人物和甘陕各人邀齐,便在这撷翠山庄歃血为盟,誓复大明河山,又经决定,稍停一二日,羹尧即行按临雅安,就便赴刘长林蟠蛇砦之约,一面打听对方人物布置,挑选干练精细子弟,成立各府州县血滴子,席罢,众人便宿山中。第二天羹尧方偕周再兴、邹鲁、罗轸和谢五娘、中凤、小香回城,方罗刘三老又将商不弃简峻夫妇邀入庄中畅谈一切,等羹尧起马之后,方从中途跟了上去,简峻、刘老者、静一道人,全换上幕客打扮,一路赶向雅安,拜客衡文仍如常例,那公馆却也打在一家宽敞民房之中,地方官府绅耆自有一番酬酢这且不提,那罗天生住定之后,便着罗轸先将拜弟孙子彬通知好了,约定夜间前往相见,那孙子彬虽然是雅安一个站码头的江湖朋友,在表面上,却是一位殷实商人,年纪也五十以上,为人又深沉不露,所营天章估衣铺,更是当地老店,公门中也极熟,那住宅便在羹尧公馆附近,只隔着一条街,到得天黑下来,方罗二老,便一同出门,到了孙宅,那孙子彬连忙迎入密室拜见,二人一问近来刘长林情形,孙子彬忙道:“大哥和方道长来得正好,这几天那刘长林蟠蛇砦别墅之中不断有面生可疑之人前来,那门禁却越严,不仅外人无法进去,便里面的人也极少出来,小弟虽已多方设法,却实在打听不出什么,原拟冒险乘夜前往一探,但恐能手太多,惟恐失陷误事,所以欲行又止,此事实系小弟无能,还望大哥恕罪。”   罗天生摇头道:“此事决不可鲁莽从事,不仅失陷误事,便你既有家业在此,也宜不露面为妥,不过那暗中提调的是谁,曾略有端倪吗?”   孙子彬道:“有关此人小弟也打听了好久,只知道是从北京城里下来的一位微行大员,又说是六王府派出来的总管,要到西藏去采买麝香红花犀角等物,但确实姓名来历全不知道,便知府衙门也曾派人去打听过,那刘长林,矢口否认,决无此事,并说那是外人造谣,不过他那小厮兴儿却言之凿凿,说这人年纪虽轻,却势派极大,便从人也有两三个,还有一位姨太太,刘长林对他不但极其恭敬,有时竟行跪拜大礼,所以我疑惑他是鞑正本人,只是无从证实。”   罗天生忙道:“此事非弄清楚不可,但却不可亲身往探。”   说着又略问雅安码头情形,便仍回公馆,谁知才一进门邹鲁便迎着道:“恩师方才到哪里去来,如今又出一件奇事咧。”   静一道人忙道:“有什么奇事,难道那刘长林已经找上门来吗?”   邹鲁道:“果真刘长林有什么事故倒在意料之中了,这却不是咧。”   罗天生不由大诧道:“既不是刘长林来作怪,那又是谁来弄玄虚?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咧?”   邹鲁道:“大人现在内花厅,也正商量此事,恩师只要和罗老前辈进去一谈,也许便明白了。”   二人闻言连忙匆匆进去,那房子前后五进,所谓内花厅是第五进西边一个跨院,虽只三间倒轩,却花木扶疏,三面全有些山石,只一重角门可以进去,非常僻静,羹尧便把来做一个与诸侠密谈之所,二人才到角门外面,周再兴仍是一身长随打扮,迎着笑道:“二位老前辈快请进去,大人已命我到前面请过咧。”   说着,羹尧也从里面迎了出来道:“方老前辈,罗老伯且请里面坐,我给二位看一件东西。”   说着一同到内花厅坐下,简峻夫妇和刘老者夫妇以及谢五娘、中凤、小香、雪月二女,均皆在座,简峻手中正拿着一张笺纸在灯下看着,罗天生慌忙走前去一看,只见那信笺上大书着:“蟠蛇砦之会,险恶万分,此中更多能手,败固危殆,胜亦祸患未已,尚乞留意。”   后面又有一行小字是:“秦岭群贼切齿已甚,日内或不免仍有骚扰,并请妥为戒备。”   忙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看这用意却是友非敌咧。”   羹尧笑道:“如以这语气而论,自为善意无疑,但这封信却来得非常兀突,递送之法,更非常奇怪,竟匪夷所思咧。”   说着,便匆匆一说经过,原来羹尧因应知府之邀,筵罢回来,那舆前旗锣伞肩头牌等项执事,足足排了大半条街,方才行经热闹街市,忽听一阵喧嚷,等命人一查问,才知道那钦点四川学政的一面头牌上,忽然着了一枝甩手箭,箭上却缚着这张笺纸,但因天黑那发箭之人并未查见,箭上也无记号。   静一道人忙道:“那箭咧,且给我来看看。”羹尧忙从桌上取过,静一道人接过一看,果然只是一支寻常甩手箭,却看不出什么记号来,又将信相互传观,也看不出是谁的笔迹来,正在揣测之际,中凤忽然笑道:“这位投书报警的朋友,定是从北京下来的,说不定便在那鞑王身边亦未可知。”众人不由大诧道:“你怎么会知道?这是何所据而云然咧?”   中凤用手一指笺角道:“诸位尊长请看,这不明明刊有荣宝斋制字样吗?这种笺纸我曾用过,确系京中荣宝的东西,既然笺纸是从京中携出,便可想见这人是从京里下来的,此间已到边陲,由京内下来的人并不多,从这个上一想便可知道了。”   羹尧再将那信笺一看,不由点头,刘老者忙道:“这还不一定,固然信笺尽有辗转馈赠的,难以据断,这人如果是随鞑王而来,也未必便肯把他主子卖了,倒向我们来泄机咧。”   金花娘却大笑道:“管他咧,他这信上不是说有人要来骚扰吗?我们只要准备好了,能拿住了一两个,一拷问不就全知道了吗?”   静一道人不由沉吟不语,半晌方道:“如依云贤侄女所见,也许对方真有人向着我们亦未可知,你不见他这信上只说蟠蛇砦的事,并没有提北京有人下来吗?从这一点着想,便可知这人或者是从北京来的有所自讳咧,年老弟那六王府有熟人吗?”   羹尧忙道:“如论熟人,北京各王府我倒全有,这笔迹也极熟,但六王府却没有这样的人,这事只好暂时存疑了。”   简峻倏然寿眉一扬,眼露奇光道:“各位且慢议论,老朽此来,固然为了大计所在,义不容辞,实也为了自己一门血海冤仇不容不报,既那苗全已应刘长林之邀,我拟趁此夜间前往一探,那北京下来的人,不管是谁,多少总可以听出一点端倪,不也免得诸位多所揣测吗?”   罗天生忙道:“本来前往一探虚实原无不可,不过你要报这全家之仇却不可孟浪,须知棋差一着,满盘皆输,如依小弟之见,最好,还宜等上几天且看动静再说。”   静一道人也道:“既已有人报讯,如果往探,万一稍露形迹,反易使贼人警觉,此间罗老大哥固然有人,小弟也还稍有一二门下弟子,稍假时日,也许便有确讯,却无须亟亟咧。”   简峻不禁默然,金花娘却大声道:“要依我说,探听固然不必,动静也不必看得,他不是邀人到蟠蛇砦吗?那明天我们就找上门去,问他一个所以然,不管他北京下来的是什么人,只着他请出来见见不就完了?至于那个什么姓苗的,他既有这胆子敢杀人家全家,也不妨着他出来,凭我们这些人,只一见面,还怕他跑了?”   静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说话,痛快是痛快极了,不过那刘长林却不会有这么爽快。   大家还宜稍安毋躁,少则三天,多则五日,我必能打听出一个水落石出来。”   众人忙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等个三五日也自无妨,大家全不必心急了。”   羹尧又命人备上酒来,用罢之后,除轮流上宿各自就寝,照例那上房是中凤羹尧住在东间,西间便由谢五娘和小香同宿,刘老夫妇和简老夫妇便宿这座内花厅,罗氏父子和静一道人师徒宿在上房前进,雪娥月娥姐妹因和小香中凤投缘,便宿在小香五娘所居上房西间内间,尤其是月娥,最爱说话,一坐下来便和百灵鸟一般,和小香说个不休,一会儿说刘长林家中情形,一会儿又说撷翠山庄景色,又问北京城内各地古迹名胜,小香因她娇憨异常,十分怜惜,有问必答,那边中凤和羹尧也许因计议当前情形,挑灯夜话直到鱼更三跃兀自未寝,忽听那房上一声极低胡哨,三长两短,竟是血滴子下级求见暗号,羹尧不由奇怪,忙也轻轻道声:“进来。”那房上又急促的一递紧急求救暗号,羹尧不由愈加奇怪,慌忙穿窗而出,一看那房上一条黑影,把手一招,竟自返身而走,忙也纵身上房,再看时前面第三进房上也有了动静,只见两条黑影连闪,下面也有一人窜身而上,虽然隔着两座院落,一座房屋,却看得清楚,正在迟疑,那招手的一黑影,又一回头把手连招,状甚急促,似恐人见,连忙拔剑在手,追了下去,一连追过两座民房,前面不远便是圣庙,那条黑影却疾如电掣,直向庙中一路飞纵过去,羹尧又跟了下去,直到大成殿外,那条黑影又闪向东庑廊下黑暗之处方才站定,羹尧也到,猛见那条黑影倏然跪下,低声道:“贱妾张桂香,叩见总领队。”   羹尧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会也到这里来?方才为什么又不在公馆见我?”   微闻桂香娇喘微微道:“总领队低声些,我是随十四王爷来的,此番出来还有两个极高能手,千万不可让他们听见看见。”   接着又低声道:“十四王爷这次出京,非常隐讳,不但我事前不知道,便连那程师爷也不知道,事前原说是到良乡逛上一趟便回去,却不想竟下来这远,如今他住在那刘林长家中。”   羹尧忙又道:“难道他和六王爷一同出京的吗?闻得六王爷也在那边咧。”   桂香站了起来附耳娇笑道:“哪有什么六王爷,那便是十四王爷咧,自从出京以来,我便着急,偏偏他又只带下我和那姓程的怪物,此外便只有一名戈什哈,简直连让我和雍王爷捎信的办法全没有,您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些时只急得我要死,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又盼得总领队已到,那刘长林却和王爷说,为了不让人知道,谁也不许出他那大门一步,我只有更干着急,今夜是我向十四王爷讨差讨令,随了两个能手来探虚实,所以才冒了绝大嫌疑,将总领队引了出来叩见说明,连云领队也没能请安,只好请您代为谢罪咧。”   羹尧忙又道:“那十四王爷打算怎样对付我,又为什么要跑上这一趟远路咧?”   桂香又悄声道:“据他说是因为目前四夷拱服,皇上圣虑一在江南诸遗老一在西陲,江南遗老未必便真的敢犯难作乱,将来用兵必在川藏青海一带,所以亲自微行,先来看一看这一带形势,二则因为这刘长林前几年曾经到过一趟北京,答应过替他在这川中网罗一批人才,汉番知名人物全有,所以乘着皇上南巡抽暇来上一趟,查验所言是否属实,三则也因为雍王爷将总领队放到此地也必有一番布置,打算暗中察访一下。”   接着又道:“至于如何对付总领队,如依那刘长林,受了秦岭诸人蛊惑,本拟派人行刺,转是那怪物程子云说,如果真的将总领队刺杀,雍王爷决不肯干休,而且也未必成功,并且说秦岭诸人便是前车之鉴,这才决定由秦岭漏网群贼出面,纯用江湖寻仇报复办法仍由他们向总领队叫阵,无论胜负,全推在秦岭诸人身上,一面又把谣言放出去,说来的是六王爷,便事不成,也与十四王爷无干。”   羹尧忙也笑道:“既如此说,前此系公然由那刘长林出面,又约在他这蟠蛇砦,难道那刘长林便不怕受累吗?”   桂香笑道:“这是因为那姓刘的和青梅西藏诸番均有往来,如果幸而如愿,上面查究不紧,他便仍在此间做他的土皇帝,万一追得急了,他也可以退入番境,便可照样无事,才敢如此做法,不过那程子云却大不以为然,力阻其事,因此除前次命人叫阵之外,总领队到了这里,反成了个举棋不定,那刘长林也被他说动,今夜才命两个能手来探,连我讨差,他也一力阻拦,如非十四王爷被我略施手段也许便来不了咧。”   说着又道:“您身上带有暗器吗?”   羹尧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打算取用吗?我虽然有一简袖箭,却不大用咧。”   桂香忙又附耳道:“我是不会用总领队的东西,您最好在我这身上不要紧的地方打上一下,我才好回去销差,要不然那同来二人也许便生疑咧。”   羹尧道:“当真非此不可吗?打什么地方咧?若可以遮掩,还宜不打为是,这伤痛却不好受咧。”   桂香低声娇笑道:“总领队不必顾惜我,我自问能请您打,便能受得。”   说着一扯羹尧那只手道:“你打这里便行了,为了公事受点伤又算什么?再说我自知不配伺候您,只您肯在我身上留下点记号,不也是我这一辈子的纪念吗?”   羹尧只觉那只手被桂香扯着,从两只软绵绵的乳峰上摩过到了左肩胛上,又娇笑道:   “这里打上一箭决无妨碍,回去我只一上药,不上几天便可全好了。”   羹尧在阴暗之处,虽然彼此全看不见,但耳鬓厮磨,香泽微闻,手触处也不由怦怦心动,方欲诃止,但一想,对方除那小店初见不免冶荡,以后对自己便以礼自守,不敢稍逾常轨,又竟说出愿留伤痕以当纪念的话来,也觉可怜,便笑道:“只要你不怕痛,能受得了便行了。”   说着正待命桂香站得稍远,以便发箭,倏闻桂香又笑道:“您且慢动手,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告诉您咧。”   接着便将翠娘父女太湖行刺的事一说,羹尧不由骇然道:“这鱼家父女也真胆大已极,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皇上没追究吗?”   桂香又道:“皇上怎没追究,两位王爷还又明争暗斗了一场咧。”   说着又就所知略微一说,方俏生生的站了出去道:“总领队,您快下手吧,时间不早咧,只您肯答应,我以后再设法一人出来,便好细说了。”   羹尧一看立处太近,忙又倒纵出去一大步把手一扬,道声:“仔细!”一点寒星便直奔她左眉窝射去,桂香却不闪不避,转将娇躯向上一迎,那一箭正打在肩胛,只秀肩微皱,便带箭纵了出去,羹尧忙也掣剑在手,追出庙门便上房向公馆而来,才到那上房后面,民房上,便见两条黑影鱼贯而来,等到面前一看,却是中凤小香,中凤首先埋怨道:“那来的是谁?   你又向哪里去来,为什么到此刻才回来?今夜的事,如非有简老前辈在场,那便糟透咧,如今虽将贼人打跑,却没能留下人来,那位赞天王又挨了一下重的,罗兄弟也受了伤,你还不快看看去。”   说着一同到了公馆上房上面,羹尧不由骇然道:“那贼人是谁?竟将刘老前辈打伤,这还得了?”   小香却抿嘴一笑道:“你别着急,我们这边伤了两位,全不要紧,那来的二贼,虽没能留下,也全没占着便宜,一个被那位简老前辈打了一掌,一个却被云姐用新制的暗器打了个满脸开花,虽然可惜没喂上毒药,但能不瞎回去,便算他祖宗有德咧。”   说着,忙将经过,就房上一说,原来那前面轮值上宿的,正是罗轸,只因乃父吩咐过,不许偷懒,务必在高处巡察,不让贼人进来,所以席散之后,便将浑身束扎利落,准备好了兵刃暗器,窜身上房,来往逡巡,直到三鼓之后,方到前厅房上,倏见远处民房上,似有黑影连闪,心方一动,掣刀在手,陡觉身后一股劲风,直向肩背而来,他原出名人传授,又是一个练武世家,心知后面又来了敌人,忙将身子先向前面纵出丈余,再掉头一看,只见一个一身灰白色衣服的夜行人,已在对面瓦垄上站着,看去不过中等身材,身上却穿着一件灰白色夹绸子道袍,头上九梁道冠也是灰白色的,只腰间系着一条玄色丝绦,分明是个老道打扮,虽在黑夜之间,那身白衣却分外显眼,再定睛一看那面目时,只见来人修髯过腹,寿眉长垂,竟是一位七十以上的老者,却生的鹤发童颜,除背上一柄长剑而外,大袖双垂,便似画中古仙人一般,不由心中诧异,忙喝道:“道长何来?此间乃系年学政公馆,如系有事求见,不妨下去稍坐,容我通报,否则便难免要得罪了。”   那老道人大笑道:“老夫万云龙,正因为这年小子以一衡文学政,而与江湖人物作对,才打算来问问他,看你这等打扮,想是他看家护院的鹰犬了,现在我就差你去唤他来答话便了。”   罗轸闻言不由吃一大惊,忙向下面打一胡哨,静一道人和罗天生原也未睡。闻声一先一后抢上房来,静一道人首先迎着大笑道:“在下方天觉久闻万兄高风亮节,早欲一见,只缘足下滇南高蹈之后,便不知息隐何处,却不想也和方某一样,烈士暮年竟戴上了这顶黄冠,这真幸会得很,且请下面小坐,容我拜见如何?”   说犹未完,猛听万云龙捋须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足下竟是大明胜国孤臣,义不帝大清的方大侠,万某不幸,所事非主,汗颜无地,遁迹玄门只在借我三清,幸逃不死,却决难与阁下相提并论,只是此间乃大清学政公馆,以阁下高风亮节,怎也潜身于此,这却令我费解咧。”   接着又大笑道:“阁下不须客套,万某实因那刘长林对我有恩,不容不报,此来便是为了要寻阁下替他一洗昔年之辱,还望不吝赐教。”   说着双手一抱拳又笑道:“闻得方大侠门生弟子已遍川中,剑术技击无不神妙,万某今夜便当大开眼界咧。”   静一道人忙也一拱手道:“万兄不必误会,在下方才所言,实系赤忱,并无讥讽之处,至于那刘长林说对足下有恩,可也从长计议,却无须如此咧。”   万云龙又大笑道:“方大侠当真吝教吗?须知万某此来,便为了专诚请教,你再如此,便非英雄本色了。”   静一道人见他咄咄逼人,简直一丝不让,也不由激怒,方也哈哈一笑说:“万兄既如此说,那在下只有奉陪了,不过方才所言,我只因足下对吴逆那一场,还稍明大义.才不得不存客气,果真如此,那便只有胜者为强,再无别说了。”   猛听那侧面房上有人喝道:“姓万的,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放肆,那刘长林虽然对你有恩,他那条狗命还是我救下来的,你要报恩却早在哪里,直到现在才来逞能,静一道长是我至友,你如不服气,我们先来较量较量。”   说着,只见刘老者已从房上飞身纵过,单掌一起,便向万云龙劈去,一面又喝道:“闻得你这厮不过是逆贼吴三桂手下的一名奴才,居然也敢欺人,岂不可笑。”   万云龙闻言只冷笑一声,身子略闪,便避过掌风,右掌一起,也单劈向刘老者右肩,静一道人和罗天生一见,方再齐声道:“刘老兄不可如此,这位万兄确系端人。”   刘老者也闪过那一掌,使开劈空掌法,直扑上去,一面冷笑道:“天下哪有无父无君的端人?这老贼既容吴逆弑君,又替刘长林那厮张目,还有什么好货?我虽番人,却见不得这等人咧。”   万云龙不由满面羞惭,也恼羞成怒大喝道:“既如此说,想你必是那刘长林的哥哥长庆了,你虽救他一命,他也待你不薄,既已认族联宗,为何又向外人?”   说着也一分双掌反卷了上去,这一来,二人各凭内功潜力,只在房上打得呼呼风响,方罗二人明知刘老者决非万云龙之敌,一再喝止,却无如刘老者便似疯虎一般,一经动手决不肯停,一转眼便二十余招过去,猛听万云龙冷笑一声道:“刘朋友,我念你与那刘长林一段因果,已经手下留情,你既不知进退,那便只有得罪了。”   说着,手中掌法一变,容得刘老者一个双掌推山当胸按来,蓦一换步大喝一声“着”,一掌便劈向刘老者右胯,一下正斜劈在右大腿上,只听得哎呀一声,便直倒下去。   罗天生连忙扶住,静一道人猛一探掌也冷笑道:“万兄好俊掌法,待我再来领教便了。”   正说着倏又听身后大笑道:“方道长,你且闪开,我倒要看看他这一路蒙人的劈空掌到底练好没有。”   万云龙正在得意,就势右掌一翻,笑说:“方大侠真肯赐教,那便好咧。”   闻言再抬头一看,那发话的,却是一个铁面银髯的乡下老头儿,不由一闪身,让过静一道人又冷笑道:“我这趟掌法本来就没练好,等待向知名之士求教,阁下既这等说法,那便好极了,我们且来试试便了。”   那来的正是简峻,一听这等说法,又大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好说,本来你这一趟掌法火候尚未到家,我如用其他功夫就赢你也令你不服,既然打算向我老人家求教,还不快动手,我是决不用第二路掌法,仍旧用你这劈空掌法教训你,让你见识见识是该怎么练的,你便知道真假虚实咧。”   说着,垂着双手只把头一点笑道:“你动手吧,便有不到之处,我老人家却不会笑你咧。”   这一来只将万云龙气得说不出话来,单掌一起,一个独劈华山,当头劈下,简峻一见只哈哈一笑,一挺右臂便迎了上去,一面喝道:“只这一掌便可见你心粗气浮,真行家能比你打着吗?”   那口气便如老师教训徒弟一般,万云龙心虽恼怒,但觉那单臂上迎一股劲风,真力弥满,掌臂尚未接触,便被逼回,几乎反激过来,不由大吃一惊,忙一收掌,简峻又大笑道:“这一招倒算见机,你再瞧这个。”   说着那左手一起,又向胸前推到,万云龙忙一闪身,那一掌虽然推空,但那掌风擦身而过,潜力所及,竟为生平未见,不由愈骇,慌忙一跳出圈子,掣剑在手,看着简峻又喝道:   “你这老儿且慢动手,先报上名来。”   简峻却哈哈大笑道:“老夫虽有姓名久已不用,如今只自号担粪叟,你自知掌法不济,打算用那铁片子吗?这也由你,老夫虽有兵刃,却惟恐你更受不住,只仍以双掌奉陪便了。”   万云龙不由无名火起,抡剑大喝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管你用什么兵刃,老夫全是这口宝剑奉陪,这却并非万某取巧,还不快亮兵刃。”   简峻又大笑道:“你别说这话,我是早说在前,怕你受不了,才用这一双肉掌教训你,你怎不识好歹?再说,凭你也配我用兵刃吗?”   说着一分双掌,右手一撞,便当胸打去,万云龙一见,更不退让,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便是一剑,向那掌上劈去,简峻一见,猛一收掌,又笑道:“你别捡现成便宜,这一招又得重练才行,天下有个拿手掌去就你那宝剑的吗?”   万云龙愈怒,就势一个玉女穿梭,又当胸刺来,简峻身手一侧,那一剑便贴胸过去,接着一并二指向他曲池穴点到,万云龙慌忙撤剑,手腕一翻便来取他手肘,简峻猛一收掌,足下一旋一个大转身,人已到了万云龙身后,那身法之快,疾如闪电,接着一掌,又向脑后劈下,万云龙横剑在手,向上一架,乘势一个大脱袍,那一剑便向简峻手腕迎来,两下一来一往,就在那房上连拆二十余招,简峻蓦然手法一变,双掌疾如风雨,只将万云龙连人带剑裹定在掌风之中,劲力所至,只听一片风声,万云龙剑法虽极神妙,却挡不住简峻那一路劈空掌法,杂以空手入白刃身手,他那双掌又是在深山之中日夕绕着千年古木,劈斫苦练出来,真有横穿牛腹,着石如粉之工,一上来万云龙仗着手中一口宝剑尚能打个平手,时间一长,便不免相形见绌,那内功潜力也略逊一筹,静一道人一见二人全是拼命相搏,忙道:“简兄和万朋友全且稍息,我有话说。”   万云龙正待收剑跳出圈子,倏见简峻寿眉直竖大喝道:“老道长不必多言,这厮自恃实在过甚,今天我非教训他不可,再说,刘兄已经被他伤了一掌,即使放他回去,我也非让他好好挨上一下不可,要不然我却不能对不过朋友咧。”   说着重又逼了过去,万云龙也恼羞成怒,手中宝剑一紧,大喝道:“你这老儿休得卖狂,你万太老爷眼睛里还没有你这一号。”   说着二次又举剑相迎,这一场恶斗,各人全将一身功夫使了出来,只将旁观各人全看得呆了,饶得静一道人和罗天生两个大行家,也不由叹服,一连又是二三十招过去,倏听那内花厅房上大吼一声,又跳上两个人来,一个是金花娘,提着一口苗刀扑了过来,一个是商不弃,也提着那浑铁镖枪,纵向后进房上。这两人一到,简峻忙将手法一紧又大喝道:“姓万的听清,我念你这一身功夫来得不易,也只着你挨上一掌,和我那刘兄,彼此只算扯上一个直,大家点到为止,你却须识相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第二十七章 玉佩     说着,乘万云龙一剑砍来,抢前半步,右掌向上一抬切向手腕,万云龙一见简峻欺进,慌忙一撤剑,左手一掌当胸推出,简峻身子一侧,容他那一掌推空,右掌一沉,一个白鹤亮翅,正切在他左大胯上,一面大喝道:“我已手下留情,你自己还不明白,只这一掌多用三成劲,便将你留下咧。”   万云龙忙跳出圈子,一收长剑拱手道:“万某明白,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容日再当相见。”   说罢,只见黑影一闪,便如一缕轻烟纵向阴暗之处而没。   静一道人忙道:“简兄这路劈空掌法,真正已经登峰造极,此人受伤虽不重,定也稍知厉害咧。”   接着罗天生也笑道:“你对这厮如此了结最妙,否则杀之固然可惜,就这样白白让他走了,也令刘老大哥心有不甘。”   正说着,金花娘和商不弃全已赶到,金花娘首先大叫道:“那老贼道已经走了吗?放着你们这许多人,为什么不将他宰了?”   原来刘老者受伤之后,便由人扶了下去,幸喜那万云龙手下也有分寸,伤势不重,由金花娘扶向榻上睡好之后,便匆匆赶了上来,商不弃因恐有失,也跟了上来,静一道人因为简峻初交,金花娘出语嗔怪,唯恐不快,忙道:“那贼道虽然走了,也吃这位简兄照样打了一掌,并未占着便宜,这厮委实厉害,今夜如非简兄在场,不但刘老大哥一掌之仇难报,便我和这位罗老哥也非其敌,事情便难说咧。”   不想金花娘虽未再说什么,商不弃却向简峻道:“你又弄什么玄虚,既然能赢那贼道一掌,为何不将人留下转放他走了?你那脾气我知道,说什么就是不肯伤人,须知他已伤了妹夫一掌,你这老姐姐却不会答应你咧。”   这两人说话,不谋而合,竟似一吹一唱,金花娘不由脸上有点讪讪的,忙道:“你别这么说,我这人虽然不知好歹,却不至便怪姐夫咧,如今那贼道既也挨了一掌,还有什么说的?”   接着又向静一道人道:“你好哇,我方才已经全听见咧,如非这位简爷还够朋友,依你那意思早和那贼道和了,连这一掌也捞不回来,别人一个不怪,我怪的便是你,难道你这位老道人穿青衣护黑袍,竟因为那老杂毛也穿着道装,便连我们也卖了?”   静一道人正说:“大嫂,你误会咧,我岂有因为他也是一个道门中人便将刘老大哥卖了之理,不信你只问他们两位,如非这位简兄来的快,我早和那姓万的也拼上咧。”   忽听那上房院落之中又是一阵喧嚷,大家顾不得再说什么,连忙赶去一看,只见小香谢五娘全已上了房,罗轸却倒在地下,中凤仗剑站在一旁,一问情形,才知道罗轸因为另外还有一道黑影,心知敌人决不止一人,却不料万云龙和刘老者一较量上之后,那道黑影反不见了,心下更加狐疑,但因为诸老全在前面,心恐贼人去扰上房,便径向后面而来,殊不知那来的另一贼人,却是川西的一名猾贼,姓雷外号流星赶月雷振远,素以十三枚金钱镖得名,尤其是十三枚金钱镖可以联珠打出,更能使后发的镖先到,先发的镖落在后面,镖上虽不喂毒,但如打中要穴,也自难当,为人更极狡诈,此番由蟠蛇砦来探,原本只有桂香和万云龙二人,只因他是刘长林心腹,看准有万云龙同行,决无吃亏之理,更因素闻张桂香有玉面仙狐之称,竟欲藉此亲近,心想只要能将桂香弄上手,固然是平生艳遇,如能再在她身上得邀十四王爷之宠,也许就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所以才讨差而来,那刘长林也因他为人机警,城中途径又极熟,才命同来,却不想那张桂香更比他狡黠,平日虽极冶荡,此番出京,却以王妃自命,当着人竟言笑不苟,冷若冰霜,一出砦门只和万云龙略一招呼,对他却不甚理会,近城之后,更抢在前面,又和万云龙说了一声:“万爷请恕我先行一步,少时在入山道口再会。”便自一路飞纵而去,这一来只恨得他牙痒,但因桂香确和允题同起同宿,是个宠姬模样,又不敢阻拦,那万云龙更自视极高,并没有把此事放在眼中,所以桂香得以先到,和羹尧出去从容相淡,二人并不知道反落在后面,等到公馆附近,又被万云龙抢在前面,他一赌气,索性站得远远的藏好身形,心想你两个如果成功,我也有份,倘若敌人厉害,我便抽身也快些,却没想到赶到之后,万云龙已经动上手,却不见桂香露面,心正奇怪,再一看那公馆前面房上,已经纵上好多人,万云龙虽和一人斗得正酣,那其余的人并不动手,不由心中一动,暗想,那浪女人好大架子,既然来了,为何还不露面,不要借此出来寻野食吃,我只要能看清她并未到这年学政公馆来,回去路上便有话说,又贪功心切,以为万云龙极少敌手,只要他能将对方几个能手绊住,便不难乘此建功,竟远远的绕向上房而来,偏那上房各人,因为刘老者受伤,雪月二女,关心父亲安危,固然得讯即使赶去,中凤、小香、谢五娘也不得不去看望,便在前面住的邹鲁和周再兴也全到了内花厅,上房转成了空的,雷振远绕了过去,并未被人发觉,正站在房上张望,恰好罗轸也从前面赶到,一见房上又来了贼人,抖手便是一镖打去,大喝道:“大胆贼人,竟敢来此窥探,还不与我滚了下来。”   却不想这一镖竟几乎招出杀身之祸来,那雷振远,方在向下张望,一见那镖打到,只将身一闪,便自避过,再一看,那下面发镖的却是一个白衣少年,忙一抖手,便是一枚金钱镖打到。   罗轸手起一刀,便将镖打落,一面又喝道:“你这毛贼是从哪里来的,还不下来受死。”   说着,正待纵起,却不想雷振远哈哈一笑又一抖手,便见十余枚金钱镖,真如流星赶月一般直奔门面而来,看去便如一串金星一个接一个贯珠而下,但出手之后,忽然那最后一枚,反疾如闪电,赶向余镖之前打到,罗轸慌忙用刀一格,那第一枚又到,接二连三简直耀人眼目,不由说声不好,忙向侧面一闪,上身虽被闪过,那腿股之间却挨了一镖,叫声啊呀直挫了下去,贼人一见,一挺手中单刀,便从房上纵落,正待动手,抡刀砍下,猛听一声娇叱,忽从角门外面,纵进一个绝俊少妇,猛然把手一扬,便见一蓬针雨,当头罩下,雷振远猝不及防,那头脸手臂,一下便打中十余针,慌得他一声厉叫,立刻又窜身上屋逃去。原来那少妇正是中凤,方在隔院内花厅,看问刘老者伤势,倏听上房罗轸一声呼斥,连忙赶来,恰好她因为月娥所获林琼仙飞针喷筒,非常玲珑可爱,便也命巧匠做了一只,带在身边,一见罗轸受伤,贼人已从房上抡刀纵下,救人心切不管好歹,便一扳那弹簧打出一筒飞针来,那针长才三分,细如牛毛,一出手便是四十九根,如果喂上毒药,照样见血封喉,但中凤原意不欲仗此伤人,所以并未喂毒,那针虽小,发出力量却不小,只一打中肉厚处,立刻没入,痛楚也颇难当,那雷振远原早听说过,秦岭女贼多半擅此暗器,便江湖朋友,也不乏人用,深知厉害,挨了一下虽未将二目打瞎,但恐有毒,必至丧命,所以逃避不迭,中凤也因罗轸受伤未知轻重,先须看视,并未追赶,恰好内花厅众人也到,同声吆喝之下,等追上房去,贼人已经不知去向,再一看罗轸只大腿上挨了一下,虽然那镖深陷入肉,伤势却不太重,罗天生和静一道人问明之后,连忙命人抬向前进榻上,起镖上药包扎,中凤小香因羹尧出去半晌未归,心下正在忧疑,方又上屋张望,恰好羹尧也从圣庙回来,闻得刘老者和罗轸负伤,连忙下了房,前去分别看望慰问,罗天生一见,忙道:“小儿只受微伤,幸喜镖上无毒,只稍过几天便好,便刘老哥也无大碍,但贤侄却到哪里去来,是后面也有贼人来扰吗?”   羹尧一看左右微笑道:“适才那是因为血滴子有人来报,恰好遇上贼人侵扰,不便说话,所以才出去择地暗问,且容明日再为禀报如何?”   罗天生也不再问,仍旧命人轮流防守,各自入睡不提,羹尧回到上房之后,外面已是鸡声连唱,中凤迎着悄声道:“你到底哪里去来,那来的又是谁?怎么竟是血滴子暗号?”   羹尧笑道:“你问这个吗?人家还托我向你请安咧。”   中凤忙道:“这一定是京中旧人了,到底是谁咧?”   羹尧忙将张桂香的话一说,中凤点头道:“既如此说,那以后的消息倒灵通了,但这允题也就大胆得很,竟敢到这边陲之地来,这其中定有所图无疑,此事还须好生应付才对,尤其这张桂香,更须好好宠络,这不特对允题,便对你那令亲也有绝大关系,须知用间之道不一,却一步也不可大意咧。”   羹尧闻言不禁嗤的一笑,中凤诧异道:“你笑什么?我是说的老实话,你那令亲在她身上已经用了不少心机咧,这贱妇人虽不堪,才却可取,我们的大计在她眼中固然不可稍露行迹,这等人还须结之以恩才对。”   羹尧忙又将张桂香方才情形又详细说了,中凤听罢低啐了一口红着脸道:“我早就知道此妇贼心不死,不过她能如此倒也是一件好事,你只不授人以柄,稍假颜色倒也无妨,只要以庄重出之便了。”   羹尧忙又一笑,低声道:“只要师妹能对我放心,自当遵命。”   中凤不由低声嗔道:“我说的是正经话,你怎么说到这个上去,我是这等人吗?须知此妇以一女盗出身,而能周旋于两位鞑王之间,应付裕如,便决非寻常,这等人物如善用之,自可收效无形,一经得罪,却便难说,前此在邢台道上,我却不知她竟有这等厉害,否则便决不容她到令亲门下,如今木已成舟,她虽对你我心存敬畏,前恨未尝不在心中,我之所以把那粒秘制灵药给她,便也是为了恩威并济咧。”   羹尧忙又深深一揖笑道:“师妹别生气,我是敬谨受教,一切如命便了。”   中凤不由也嫣然一笑悄声道:“亏你还是一位学政大人,怎做出这个样儿来。”   接着一看窗外天色忙道:“天都快亮了,你也该睡上一觉才是。”   羹尧一面解衣就寝,一面又将鱼翠娘父女行刺未成的事说了。   中凤失惊道:“怎么这等大事,我们竟不知道,为何令亲和京中诸长老全未见信,倒是由她口中先得消息,这真奇怪咧。”   羹尧略一沉吟忙道:“驿递系按站而来,又须先到成都,再行转送,雍王之信自不免较迟,至于各位尊长,如与我们有关,势必专人前来,那便更迟了,如果鞑酋并未追究,或虽追究而与我们无重大关碍,那便更一时未必有信了。”   中凤点了一点头,便一同入睡。第二天羹尧一起来,便先向内花厅,去看刘老者伤势,才一进角门便听刘老者大声道:“简兄,你实有一手,人言这劈空掌只一打中,虽不至丧命也非重伤不可,我自忖至少也得躺上几天,谁知经你这么一来,除略有酸痛而外,竟自行动如常咧。”   接着又听简峻笑道:“这却不是小弟之能,一则是那姓万的手下留情,一则你自己这内家功夫也到了火候,所以我这推血过宫,行气散瘀之法,才有这等效力,如果姓万的多用几成阴劲,你又是一个半吊子,那这伤虽不至送命,这条尊腿也算完咧。”   羹尧听着,再走进那内花厅一看,只见二老正在对坐品茗,刘老者那神态之间,竟和平常一样,毫无痛楚之状,忙道:“刘老前辈伤势如何,不觉怎样吗?”   刘老者猛一起身,一振双臂,曲踊再三大笑道:“全好了,如今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稍坐一会,我便打算出去溜达溜达咧。”   接着又笑道:“我这一次全亏了这位简老大哥,他那推拿之法,固然神妙,手掌着处,只觉得一阵奇暖,那伤处大痛了一下,又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受用,便好了,他要是一位伤科大夫,那我还真非替他上匾挂红不可。”   简峻忙也笑道:“方才我已说过,这并不全是我的功夫,你怎么又这等说法?当着这位年老弟,你真要谢我,那也容易,只等此间事了,我便到你那撷翠山庄去住上几天,有什么好的吃喝多拿点出来,不就行了?”   刘老者未及开言,金花娘已从房中走出笑道:“好,好,我们是一言为定,只你肯去,我们决是竭诚款待,你便住上一年半截,我也不会怠慢,怎说几天?”   接着商不弃也走了出来笑道:“你真是越老嘴越馋咧,幸而我们是老姐妹们,不然不是笑话吗?”   羹尧见大家一片欢笑之声,知已无碍,又向前厅来看罗轸,人也挣扎着坐了起来,正和周再兴说笑,但却不见了罗天生和静一道人师徒,忙道:“罗贤弟伤势如何?老伯大人和方老前辈却又到哪里去了?”   罗轸笑道:“小弟之伤原无大碍,大人不必挂念,方老前辈几乎一夜未睡,一清早便出去,家严却因家兄有事赶来,方才一同出去,也许少时便回。”   羹尧一看周再兴笑道:“你那伤口如何?却也大意不得咧。”   周再兴忙也笑道:“我是早好了,只因各位老前辈说是用力不得,才偷上几天懒,其实却早已无妨咧。”   罗轸却看着他笑道:“各位老前辈固然有令,只怕还有一位更不让你多劳咧。你那一下挨得真不冤。”   周再兴不由脸上一红,接着笑道:“你看得眼红吗?闻得那简老前辈之女,现在尚待字闺中,待我求大人作伐如何?”   羹尧猛忆那丑儿形状,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罗轸虽然知道父亲有这位老友,却没有见过这位世妹,更不知丑得那样出奇,但见羹尧失声笑了出来,不由一怔,却不想简峻正来寻罗天生说话,闻言忙道:“老夫只此一个弱息,正恐为累,只罗世兄不嫌这丫头丑陋,我倒真有此意,年老弟这个媒人又做定咧。”   羹尧不好再笑得,只有看了周再兴一眼转身道:“老前辈有令,我自当效劳,只等罗老伯一回来我便进言,但请放心便了。”   罗轸一见简峻忽来,竟然弄假成真,说出这话来,也只有支吾道:“老伯美意,小侄只怕高攀不上,容待陈明家父,再托大人求亲便了。”   简峻哈哈大笑道:“我与令尊乃系忘形之交,果然结成这门亲事,那便更成一家,这倒是想不到的一件快事。”   说着又向羹尧一拱手道:“老弟,我是一切奉托了。”   羹尧慌忙答礼,一面道:“小侄遵命,定扰这一杯喜酒。”   简峻越发高兴,又略问罗轸伤势,和罗天生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方才回来到内花厅去,周再兴虽也未曾见过丑儿,但商不弃对金花娘却无话不谈,连深以女儿貌丑难嫁的话全说过,雪娥又背着人对他说以为谈助,见状不由暗中笑得肚子痛,只当面恰不好说,羹尧也只有暗中为难,简峻一走便不再提此事,正待回上房去,忽见静一道人匆匆走回,一见面便邀向内花厅去,羹尧一见他行色匆匆,心知必有急事,连忙跟了进去,并仍旧着周再兴在角门上站着,不令外人进去,才一落座,静一道人便道:“如今事情我已打听清楚,从北京来的真是一位王爷,那小鞑酋倒并无十分为敌之意,但刘长林那厮却力加蛊惑,竟声言我乃前明遗孽,在本省暗中结党授徒,图谋不轨,非除去不可,并请那小鞑酋,命川抚拿办,将这谋叛之事着落在老弟身上,以便一举数得,那小鞑酋虽尚举棋不定,不过果真如此,我原是一个黑人,决不怕他捉拿,只是却未免累及老弟,便这今后布置也不免棘手了。”   刘老者不由怒道:“这厮竟敢如此,倒是想不到的,这一来我真深悔昔年救他一命了。”   金花娘倏然又从房中跳了出来道:“他真敢这样吗?那我们便索性竖起义旗反他娘,先将这厮捉来祭旗,杀向北京城去,管他什么小鞑酋老鞑酋,一齐杀光算完。”   刘老者、静一道人齐拦着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这等大嚷出来?这却使不得咧。”   金花娘忙又怒道:“既干就别怕,要怕就别干,这厮既已着那小鞑酋要拿我们,还有什么说的?难道等他来动手不成。”   商不弃忙也道:“姐姐,这里万嚷不得,这位静一道长,也只说这是那刘长林的意思,那位小鞑酋尚在举棋不定,你这一嚷,万一传出去,我们不要紧,不害了人家这位年大人吗?”   这才将金花娘拦住.羹尧连忙笑道:“诸位尊长放心,我决不怕受累,不过这些话传了出去却非所宜。”   说着又向静一道人道:“老前辈放心,我已知道那来的是谁,这川中江湖力量如何,我不敢说,他打算借官府权势,那还怕不了他,倒是老前辈这消息从何而来,能靠得住吗?”   静一道人忙道:“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老实说这雅安是我故乡,门生弟子固多,便有关戚友也尽有斩首沥血,肝胆相照的朋友,任他防范再严,我全不难辗转探出,方才这话,便是从我一个弟子口中得来,这人也姓刘,名唤进喜,说起来,他还是那刘长林的远房侄儿,又是长工,平日极得那刘长林宠信,如今便派在那蟠蛇砦别墅,打扫花园,老婆姬氏,又伺候那小鞑酋的宠姬,你想这还能假么?”   羹尧忙又道:“老前辈这位弟子为人如何,靠得住吗?”   静一道人道:“如论这刘进喜倒是一个直爽汉子,也深明大义,决不至靠不住,他那老婆更是一个极其能干精明的女人,只是贪图小利却不能免,但他夫妇对我却说一不二,这是可以信得过的。”   金花娘又嚷道:“女人一贪图小利,那便坏咧,那刘长林如果知道她丈夫是你的徒弟,许上一个愿,或者给上几个钱,也许便将你卖了咧!”   羹尧又笑道:“这却无妨,只要方老前辈信得过这人,那便行了,老前辈如能将这妇人调出来,我便敢保那刘长林一举一动,决逃不出我们耳目,那个小鞑酋更决不敢露面去和川中大吏往还。”   静一道人不由一怔道:“这妇人出来并不太难,但她虽伶俐,却是一个村妇,除窃听一两句话,却不会便能向那小鞑酋进言咧。”   羹尧又笑道:“无妨,我要着她做的,不过托她向一个人说上一两句话,至多带上一封信,却无须她向鞑王进言,只要能不把话泄出去就行咧。”   静一道人道:“这倒行,我敢保他夫妇决不会漏出去,只是你打算传话给谁咧?”   羹尧摇头道:“老前辈恕放肆,如论此间各位,自无隐讳可言,但事关机密,否则隔墙有耳,却难免不漏出去,那不但于事无功,只一着之差也许就满盘俱输,所以事前只好瞒着咧。”   静一道人点头道:“既如此说,那蟠蛇砦此刻外人万难出入,但那刘进喜夫妇,因为是他族侄,所居又在砦外不远,家中现有两个孩子,所以每天均可回去一两趟,如趁她出来之前在她家中等待便可见着,要着她进城却难做到,老贤侄能微服一行吗?”   羹尧略一沉吟又道:“那妇人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咧?”   静一道人道:“那却说不定,不过小徒邹鲁此刻尚在她家中候信,老贤侄如果有话要吩咐她,只须着小徒约定便行。”   羹尧点头又道:“那厮昨夜遣来各人回去有什么消息吗?”   静一道人笑道:“这个我也问过,那昨夜来的,一共三个人,除所见二贼而外,还有一个女的,便是小鞑酋的宠姬,据说也是一身的功夫,又长得很俊,却也挨了一袖箭回去,那小鞑酋非常怜惜,虽因万云龙声望极高,未加责难,还有同来一贼小流星雷振远,却大受训斥,因此那万云龙颇形不快,如非刘长林曾在这雅安城外替他医好一场大病,又留住家中将养多日,几乎绝裾便去咧。”   羹尧又笑道:“我去一趟无妨,不过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咧?”   静一道人忙道:“只要你肯微服去上一趟,不妨就此前往。”   羹尧道:“既如此说,我们不妨就此前往,老前辈且请稍待,等我更衣同行便了。”   说着,便回到上房,取过一套布衣换上,连帽子鞋袜全换好了,又在脸上薄薄涂上一层无名黑,染成焦黄颜色,将兵刃暗器带好,连马全不备,便和静一道人一同出了公馆,出城方雇牲口,向蟠蛇砦而来,静一道人因避人耳目,又故意循山道而行,一直绕到那蟠蛇砦山后谷口,方才把牲口打发回去,一同进谷,只见二面奇峰迭起,中间一条羊肠小道,走了半晌,方见山势略开,左侧山坡有一大片梯田,静一道人用手一指那梯田上面一条小路道:   “从这条路转过去,便是蟠蛇砦,如从前山大道入山,再转过来不过半里多路便到,如今却须走上这半会咧。”   说着又指着那梯田旁边几间小屋道:“那便是我徒弟所居,但不知他是否在家,那便难说了。”   正说着,忽见那小屋之中,走出来一个总角丫头,一路蹦跳下来,迎着悄声道:“老道爷,我妈方回来,正等着你老人家,那位叔叔怕出来不便,所以着我来看看,你老人家快去吧,她不能久等咧。”   羹尧一看那女孩子,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一身花布衣服,头上梳着两个抓角儿,小小一个圆脸,虽然和静一道人说着话,却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一脸机伶之色,忙从怀中取出二两一个小银子递了过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个给你买果子吃。”   那女孩子却迟疑不敢接,静一道人忙道:“这也是你一位叔叔,他既给你,你不妨收下来,少时再告诉你母亲便了。”   那女孩子闻言,方才收了下来,又看看羹尧说声谢谢,一面又跳着蹦着,向那小屋走去,不一会便到门前,再看时,却是一座黄土为墙的竹屋,外面也是一围黄土短墙,两扇白板门虚掩着,那小女孩才到门前,便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探头出来张望,女孩子忙道:“那位老道爷已经来了,还有一位叔叔,一见面便给了我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说着一扬小手,托着那锭银子,递了过去,那妇人一伸手便夺了过去,一面喝道:“你嚷什么?我不早对你说过,无论是谁来全不许说吗?为什么在门外就这样大惊小怪起来?”   那女孩子被喝不敢再做声,慌忙从那妇人肘下钻进门去,那妇人揣好银子,又连忙迎了出来道:“你老人家为什么才来,我已等了半会咧,如再不来,我便非走不可了,京里下来的那位奶奶,人虽极好,又肯赏钱,但她受伤回来之后,便躺着,却一刻也离不得人,方才是我一再求她,才容我回来一趟,却不能多耽搁,否则便她不说话,长林公公也决不肯答应咧。”   说着,容得二人进门,便把门关上,又看着羹尧道:“这位是谁,说话便当吗?”   静一道人笑道:“他既能随我来,焉有不便说话之理,你有什么话不妨说,却无顾忌。”   接着又道:“进喜回来没有?还有我带来的那徒弟咧?”   那妇人忙道:“既是自己人且请内面坐,那位邹爷因为久等你老人家不来已赶回去了,你徒弟因为那砦上事忙,未能出来,如果他回来,也许我便不能回来咧。”   说着,便向屋内走去,羹尧一看那屋子是两暗一明,才走进明间,便见方才那孩子又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从东间走了出来,忙笑道:“大嫂有这两个孩子,还能去伺候人吗?”   那妇人笑道:“这也教没法,一则长林公公是我们的长辈,不能违拗,二则这一片山田是他的,既然种他的田,有事也非帮忙不可,所以孩子只好放在家中,所好巧姑这丫头还能照管她弟弟,这里离开砦上又不远,要不然,还真不放心咧。”   羹尧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锞子,塞向那男孩手中笑道:“既然给了你姐姐,不便不给你,这也拿去。”   那妇人忙道:“这如何使得?巧儿已经给过,虎儿如何能又教叔叔再给。”   静一道人忙道:“无妨,你且替孩子收下,可别让他扔了。”   那妇人方才笑着接下,又谢了,一面道:“你老人家不是在打听那边的事吗?如今那从北京下来的主儿,已经决定不和那年学台作对咧,只是秦岭来的人和那姓曾的、姓苗的却不肯罢手,长林公公正在为难咧。”   羹尧连忙笑道:“他不是火杂杂邀人动手吗?为什么又变计咧?”   那妇人道:“这是因为那北京下来的一位爷爷和那奶奶全不以为然,所以那个主儿才着长林公公不许动手,至于为什么,那我却不知道。”   羹尧又笑道:“我打算托大嫂一件事使得吗?”   那妇人微怔道:“叔叔打算托我什么事咧?只要能办到,我决去办,假如是没法办到的事,你可别恼。”   羹尧看了静一道人一眼,忙道:“此事大嫂决可办到,不过,你可推辞不得。”   说着,又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笑道:“这些银子大嫂权且收下,如果事成,我还有十两送你买件衣服。”   那妇人也看看静一道人道:“师父,这银子能收吗?既是自己人便有什么事,却无须这个咧。”   静一道人又笑道:“他既有事托你,不妨收下,你只要能替他将事办妥便行了。”   那妇人平日僻处山野,原轻易难见大块银子,起初见羹尧每一个孩子给上一个小银子,已是喜不自胜,一见又给这大一锭银子更加高兴,忙又谢了,一面笑道:“叔叔有什么事,只管说,既然我们师父说着我替你去办,我必尽力。”   羹尧笑道:“如论此事,那是轻而易举,在你并不太费事,只要能替我将事办妥,还当重谢。”   接着又道:“你不是在伺候从京里下来的那位奶奶吗?我有件东西,着你带给她,另外传上两句话便行咧。”   那妇人闻言不由一怔,接着又笑道:“叔叔是和那位奶奶认识吗?要不然,我却不敢做咧。”   羹尧又笑道:“自然是认识的,不过此事须瞒着那宅内各人,不可让别人知道。”   说着便取出一个玉佩来,递在那妇人手上道:“你拿我这个玉佩,先背人给她一看,问她这东西值多少钱,她一定问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你不妨告诉她这玉佩是北京城里下来的一位爷们托卖的,她如问你,这人在什么地方,你不妨告诉她,人在你这里,至迟明天便须回城,她听了之后,一定有话交代你,你只将她说的话再回来告诉我,事情便算完了,我另外有十两银子送你。”   那妇人听罢,又看着静一道人脸色,静一道人忙向羹尧道:“这女人是那小鞑王的宠姬,又来行过刺,贤侄这等做法使得吗?”   羹尧连忙附耳数语,静一道人大笑道:“既如此说那便无妨,否则我这徒弟媳妇,还当你另有别情,她便不好去得了。”   说罢,捋须一笑又向那妇人道:“你依着这位叔叔的话,但去无妨,只多加小心,不必让别人知道便行了。”   那妇人收起玉佩,一看天色,忙又向厨下匆匆取出一大方煮熟腊肉,切成一盘,又取出一大壶酒放在外面桌上笑道:“我这就去咧,师父请陪这位叔叔用酒,你徒弟不在,恕我无法相陪了。”   说着,又向那女孩子道:“我饭已做好在锅里,少停你再取来请老师父和这位叔叔用。”   说罢径去,静一道人忙命那女孩将门关上,一面笑道:“原来这女人就是贤侄部下的血滴子,那就难怪你在公馆说那些话了,既如此说,这事倒好办,对刘长林那厮的动静也可以放心了。”   羹尧忙又道:“这却不然,这人虽然是由弟子派了过去,也是血滴子提调,但因她是一个冶荡不堪的女贼,丈夫更是一个江湖败类,那位雍王又极宠她,还不知安着什么心,所以并不能算是自己人,不但我们的大计不可让她知道,便老前辈也不必在她面前露面。”   说着又将桂香出身来历一说,静一道人点头笑道:“这女人也就厉害得很,如非品行不端,倒也真是一个可用之才。不过允题也就糊涂得可笑,身边放着这样一个奸细,还能成得什么大事?”   羹尧笑道:“你老人家别说他糊涂,他和那雍王在诸小鞑酋之中,还算得是两位精明强干的,其余便更不足论了。”   接着又道:“如论那张桂香,也只这等用法方见其才,她的短处,也是她的长处,这等事,换上一个正经女人固然做不来,也决不肯做,我真想不到,那允题竟将她带来,也许这真是天假其便亦未可知。”   静一道人一面点头,一面相与对饮,又谈些川中布置,直到黄昏时分,那妇人方又回来,一见面便笑道:“这位叔叔着我做的事,我已做了,那位奶奶一直躺在床上并未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抽空将玉佩照这位叔叔的话,给她看了,她说这东西她要买,着我不必告诉人,又赏我一锭银子,着我对这位叔叔说,今夜准来说价,时候可不能定。”   说着又将那玉佩呈上,一面又看着羹尧笑道:“不过那位奶奶说她出来,必须瞒人,着我夫妇不必回来,最好连孩子也先寄向亲戚家里,只在这门内点上一盏灯便行了。”   羹尧心知那妇人心有误会,不由脸上有点热热的,忙道:“大嫂不必误会,此事你们师父尽知隐衷,决非男女私情,过一天你也许会知道的,我这人却不会便有苟且之事,你放心便了。”   说着又取出十两一锭银子笑道:“我已说过,事成必当酬谢,这锭银子权送大嫂。”   静一道人见状忙也一捋长须笑道:“你这位叔叔不但是位正人君子,而且也大有来历,决无苟且之事,你放心便了,那奶奶既要机密,你夫妇自不必回来,孩子却不必寄出去,只着他姐弟好好睡觉,便行了。”   那妇人一听,不由脸上也是一红道:“既有老师之命,我焉敢那么想,至于孩子放在家里没人照料也不好,他姥姥离此不远,待我送去便了,只是我一走,这里却无人伺候咧。”   静一道人又笑道:“你但去无妨,我们已经吃过酒饭,少时你只要预备一壶茶便行了。”   羹尧却道:“那位奶奶此外没有话吗?宅中有无消息咧?”   那妇人忙道:“那位奶奶此外并没有说什么,只着我对叔叔说,务必等她一晚再走,至于宅中消息,那前厅我是不能去,所听到的,也不过是那位从京中来的主儿对那位奶奶说的,你等她来一问不更清楚吗?”   说着端整好了一壶茶,将杯盘等物收拾下去,点上灯,便携了两个孩子出门而去。   静一道人只陪羹尧吃了两杯茶,便也告辞先回公馆,这三间小屋之中,只剩羹尧一人挑灯独坐,约莫初更时分,忽听那外面院落之中一声胡哨,正是血滴子暗号,忙向外面一望,一面道:“此间无人,你且进来。”   话才说完,只见桂香翩然走了进来,首先叩拜在地道:“贱妾张桂香,特来叩见总领队。”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第二十八章 竹屋之夜     羹尧连忙起身扶着笑道:“你那一箭伤势如何,还不至太重吧?”   桂香忙道:“谢谢总领队,那一箭并不太重,如今已经上药包扎,大约不过旬日便可完口落痂。”   接着又红着脸媚笑道:“只要总领队有令,我是万死不辞,何在乎这点轻伤。”   羹尧在灯光之下将她一看,只见她头上乌云梳得雪亮,挽着一个扬州髻子,前面刘海短发覆额,长得虽不及中凤仪态万方,小香俏丽端庄,却天生一副灵活的眸子,简直妖媚入骨,秋波一转便显出无限风情,再加上口角眉梢,春意盎然,这才想起她所以倾倒两位鞑王的原故,和昔年九尾仙狐这个外号的由来,加之那身上又是一身绯色蜀袄裤,弹身立在灯下,更又是一副生香活色,不禁多看了一眼,桂香自荒村小店,雪夜得见羹尧之后,一直全是正颜厉色,所以丝毫不敢稍露荡意,见状不由抿嘴笑道:“您有话不妨吩咐,如今这屋子内面,只总领队和我两个,却无别人,十四王爷已被刘长林邀去夜筵,我出来便时间稍长,也决无妨碍咧。”   羹尧忙道:“你这次出力不少,又无辜挨上一袖箭,我必禀明王爷重重有赏,但那十四王爷目前有何举动?昨夜你和那万云龙还有另一个贼人回去,那刘长林和十四天爷曾有话吗?”   桂香忙又道:“贱妾迭蒙王爷和总领队恩遇,尽力自是分内之事,怎敢再望赏赐,再说我这条蚁命全出总领队所赐,王爷便对我再多赏些好处,也抵不过您对我这份深恩厚泽,我连这条命全是您给的,您便求王爷赏我,还有比这个再厚的吗?”   说着又嫣然一笑道:“您和王爷虽然是一个人,可是在我心目中,却又是一个看法,您如真以为我这个人还懂得好歹,哪怕只赏我一句话,便终身感激,却不必一定呈明王爷再加赏赐咧。”   说罢,又换上一副含情脉脉的神态,侍立身侧,羹尧不由一惊,忙又道:“你有功岂可不赏,既论赏罚,我也一样替王爷效力,焉有不禀明之理。”   桂香闻言又看着他笑道:“那我先谢谢总领队,您不是要问昨夜我们回去的情形吗?现在待我据实呈明就是咧。”   羹尧见她虽然笑容不改,眉宇之间,却隐有怨色,忙也换了一副笑容道:“你对我能克尽厥职,知道好歹,我岂有不知道之理,不过王爷是我们的主子,却决不能瞒着他,私行市惠,你既如此说,将来我决不负你这番用心便了。”   桂香听罢,又吃吃连笑道:“您且别再提这个,否则倒好像我居功邀赏也似的。”   说着又道:“我昨夜虽然求您赏了我一袖箭,却没想到,连这川中第一位能手,也丢了大人才能回去,还有一位挨上云夫人一筒金针,只打了个满脸开花,幸而他祖上有德没有把眼睛打瞎,等回去以后,总算大家全不落褒贬,那刘长林这次所以敢答应林琼仙那贱妇,邀约云夫人在这蟠蛇砦动手,原就仗着十四王爷的势力,和那万云龙等几个能手的功夫,却不知十四王爷因为在京中已经迭受教训,又鉴于六八两位王爷,受秦岭诸人之累,本无公然出面在这川中和总领队为难之意,便那位程师爷这次也力主慎重,毫未推波助澜,他已泄气不少,偏昨夜这一场,三个人出来全受伤回去,那万云龙更满不是意思,表面虽然仍想找场,实在却也有了戒心。”   羹尧忙又笑道:“照这么一说,那这蟠蛇砦之约已搁置了。”   桂香忙又摇头道:“这却不然,十四王爷虽决不愿对您过不去,那秦岭漏网群贼,却非怂恿那刘长林一拼不可,那姓刘的,又和林琼仙这贱妇有了首尾,也不容他不答应,所以说定了,这场比拼十四王爷只作不知,也不与闻其事,全由刘长林出面,如果侥幸得胜,能将总领队除去,算是替十四王爷除去一个劲敌,日后自有赏赐,否则事败也由刘长林独任其咎,如今那砦内正在昼夜赶搭擂台咧。”   羹尧又笑道:“这刘长林胆量也不小,十四王爷既不十分愿意,他竟敢如此横行,别是你因为十四王爷待你不错,便帮着他说话吧?其实你便实说也无妨咧。”   桂香不由脸上一红,双娥微蹙道:“总领队这不冤屈死人吗?我到十四王府是干什么来?   他便对我再好,我能对总领队胡说么?既如此说,您不如干脆照血滴子规矩把我处置了,反正我这条命是捡来的,我死在您手上,一点也不算屈,要不然,这以后却如何置信咧?”   说着不禁凄然泪下,接着又道:“如论待我,两位王爷全算不错,不过,雍王爷和您总领队,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才不得不瞒心昧己,下死劲去骗十四王爷,以求报答于万一,您要这么一说,那我这番心血枉费了咧。”   说罢,又一抹泪眼道:“我不怕在您面前落嫌疑,老实说,十四王爷实在比我们王爷老实多了。只是忒嫌优柔寡断些,今番的事,如果换上我们王爷,也许便不是这等处置了。”   羹尧不由暗中吃了一惊连忙道:“如果换上我们王爷又该怎么样咧?”   桂香又道:“您是王爷至亲至戚,难道不知道吗?如果他遇上这等事,焉有肯听刘长林这等做法之理,您请想,凭刘长林这种江湖人物,败固不免向他身上一推,便胜焉肯不在外面招摇,他以为刘长林把事全搞去胜则有利败则无妨,好像得计,其实胜败皆不免仍旧弄到他头上去,我们王爷能这等糊涂吗?”   羹尧不由点头,又笑道:“他那智囊程师爷不也在身边吗?难道见识也这等浅薄不成。”   桂香摇头道:“那怪物这次倒是竭力阻拦,并力陈利害,主张就此回北京去,却无如十四王爷听了刘长林的话,非等个胜败,决不离开此地,以致他也干着急,暗中和我商量了好几次,让我劝王爷回去,可是我也不行,所以只有赔着他耗着。”   羹尧忙又一摇头道:“十四王爷本来最听你二人的话,这次怎又一反平常起来,这其中也许另有文章,你还须仔细打听才好。”   桂香本是泪眼盈盈,倏又嫣然一笑道:“您还能相信我吗?须知我也会帮着十四王爷说话咧。”   羹尧见她说话已近放刁,心中方欲沉下脸来,说上几句,猛忆中凤之言,转笑道:“你难道为了我一句戏言,便真的生气吗?”   桂香忙又弹身掩口笑道:“您是总领队,焉有口出戏言之理,我是何等人,便受点委屈.只要您不见罪已足万幸,怎敢小气得?”   说着媚眼微扬,星眸斜睨,看着他的脸色,羹尧索性一把握着纤手笑道:“难道两位王爷对你也从无戏言吗?我虽忝充总领队,论身份也决不会超出两位王爷去,你为什么竟说出这话来?”   桂香闻言,不由受宠若惊,浑身有点不得劲儿,懒洋洋的偎着羹尧,吃吃笑道:“你是正人君子呀,怎能比得两位王爷。”   说着虽然罗孺未解,却芗泽微闻,丁香半吐,越发酥胸贴近,把一张俏脸抬了上来,羹尧忙又笑道:“我虽绝不苟且,但只发乎情,止乎礼,却决不至便乖于人情之外,再说你这身世委实可怜,便所行所为,也大半有激而成,不无可恕,只要你能知自爱,我必另眼看待,你既知道我非两位王爷可比,我也决不会以一个冶荡女子来看待你。”   桂香闻言,蓦然那一双媚眼里又泛出泪水来,竟吞声呜咽不已,半晌方道:“您能有这一句话,我是万死不辞,老实说,我自十几岁时糊里糊涂嫁了一个强盗,又迭遭强暴,以后便抱了一个自暴自弃的看法,自从学会一身功夫之后,什么不该干的事全干过,万事只求一个痛快,人一直在玩弄我,我也一直在玩弄人,却从来没有人像您这样对我说过,便两位王爷对我的用心,我也全知道,我不敢再瞒着您,仍旧是只图一个吃喝玩乐,尽情的痛快,不但廉耻荣辱全没放在心上,便这个身子如何归宿,也从没有一天放在心上,想不到您只这轻描淡写几句话,便令我心上又熨贴,又难过,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以后,我总有一份人心,您瞧着便了。”   说着,又握紧了羹尧的手道:“我真没有想到,从那小店雪夜之后,你竟然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您既着我发乎情止乎礼。我决听您的话,这就该回去咧。”   说罢擦干了眼泪,又一指箭创笑道:“你这箭痕永远在我身上,你这几句话也永远在我心上,你还有什么话要问吗?你不会长住在这里,我也一时未见得再能进城去咧。”   羹尧略一沉吟忙道:“那刘长林此番所邀还有何人,如何布置,你知道吗?”   桂香忙又笑道:“你要问这个,这一年多以来,我已跟十四王爷学了不少字,也许可以写得出来,此时我一时还没全打听清楚,说也说不了许多,那刘奶奶如果可托,早则明天,迟则后天,我自有一份说帖清单开呈,你瞧这样好吗?”   说着,掏出一面小怀镜,自己一照,取出帕子略微抹拭,一掠髻角,又福了一福,便告辞径去。羹尧等她走后,步出室外一看,差不多已是二更光景,正待回去,又苦于山径难认,屋主人又未回来,正在自忖失计,倏见门外黑影一闪,有人低声笑道:“年大人事情已了,打算回去吗?小人已在门外伺候多时咧。”   再看时,却是一个白布裹头一身短衣的庄稼汉,看样儿不过三、四十岁,人已推门而入,不由愕然道:“朋友何人,怎知年某在此?”   那人哈哈大笑道:“大人忘记了吗?此间乃系小人所居,我便是那刘进喜,静一道人是我师父,现奉恩师之命恭送大人回城,在这门外已经等候多时,那位从京里下来的奶奶一来,我便也在这门外代为巡风,唯恐我那族叔处有人跟了下来,彼此均不免担着干系,直到她走了,你在向门外张望,我才进来,你不怪我么?”   羹尧想起方才的事,幸无不可告人之处,不由也笑道:“原来你就是刘师兄,我这却未免忒嫌荒唐了,闻得方老前辈每地皆有门人主持其事,这里是大哥的码头吗?”   那刘进喜连忙笑道:“大人不必如此称呼,你要这么一来,那非折了我的草料不可,我那恩师门下正式弟子只有二十五人,现在川中各地设馆传徒的不过十七位师兄,此间码头系由大师兄盛晟掌门,小人只是他老人家记名弟子,却不在二十五人之内,虽然这蟠蛇砦一带再传弟子由我暗中督饬查看,却算不上站码头咧。”   羹尧忙又笑道:“大哥既是方老前辈弟子,便是我的师兄,焉有不如此称呼之理。”   接着又道:“那刘宅今夜有什么消息吗?是不是仍旧打算对付我咧?”   刘进喜忙道:“难道方才那位奶奶没对你说吗?我能知道的决不如她,如果她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   接着又笑道:“不过我在前厅侍候,她连日养伤未曾出来,外面的事也许尚未得讯,如今京中下来的那几位是决不出面,这事只由我那族叔当家,抛开你,只向你那云夫人和我那师父叫阵,来的人番汉全有,大概日期不会太远了。”   说罢又道:“时候不早了,大人还该快些回城,此间消息既有小人夫妇和北京下来的那位奶奶,你不会不知道的。”   羹尧见他一再催促,外面委实也已不早,忙道:“既如此说,此间路径,我不大熟,便请大哥前导,先回城去便了。”   刘进喜又道:“小人当得相送,不过我从砦中出来已久,不能多延,如仍从来路绕了出去,也许来不及,好在那砦下大道,白天行人虽多,天一黑,便绝少来往,只避过两三道卡子一出山口便可通行无阻,也便看见城墙,你且随我来便了。”   羹尧又说声有劳大哥,便随着出门,那刘进喜将门带上,抢前一步,先向山上走去,过了那片梯田,峰回路转,刘进喜略停一步,一指右侧山腰低声道:“上面便是蟠蛇砦,你瞧,灯火正明,也许来人席尚未散咧。”   羹尧掉头一看,山腰悬岩之上,果有一片灯火,灿若繁星,从那灯火繁盛处,又有一路灯火直达山下,婉蜒曲折,何止数里,料定那便是上下途径,刘进喜却避开那一条路,另从岩下一道羊肠小径而下,有些地方简直无路可通,非从崖石之上趋纵过去不可,加之天黑,足下虚实更不易辨识,所好有刘进喜前导,尚不过难,一会儿便到山下官道附近,刘进喜又向东北一指低声道:“大人请看,那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便是城墙,只是城门已闭,你要打算回公馆去,却非越城而进不可,小人急须回去,却不能远送咧。”   羹尧一看,果然城垣已经在望,忙道:“大哥请回去无妨,我只要能辨出官道,便可自行回去。”   说着,别了刘进喜,径向官道直下,果然那官道之上灯火已熄,不见有什么人往来,但离开城门,至少也在三、五里远近,忙将真气一提,上身不动,足下便似流水一般,直向城关赶去,正走着,忽见前面一株老树之下,两团黑影,彼此却全不哼不哈,直打了个兔起鹘落,再进前一看,那两个人竟全穿着长衫马褂,好像全是两个京中朋友,但双方出手又全是本门上乘手法,只因天色太黑,一时看不出,不由奇怪,抬头再看城关已经在迩,右左后面更无旁人,不由喝道:“二位且请住手,我有话说。”   这一声方才喝罢,那二人一齐跳出了圈子,其中一人莽熊也似的先跳将起来道:“年兄,快请动手,先将这厮除了,俺有机密大事奉告,这厮千万不可放走了。”   说着又哈哈一笑向另一人道:“俺这手脚虽然生疏已久,宰不了你,俺这位朋友,可是一位响当当的角色,你是识相的,赶快束手就缚,少停也许问明你的姓名来历还有一个商量,要不然俺这位朋友一出手那可有你的乐子。”   羹尧一听那人竟是程子云,心下正在奇怪,那另一人也大叫道:“是大人微行回来吗?   这厮行止诡祟已极,也许就是从北京下来的,无论认识与否,总该先将他留下来才好,可别轻易放走了。”   遥闻那程子云又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这位朋友竟是自己人,那俺倒白白出了一身臭汗咧。”   羹尧再一听,那另一个却是邹鲁,忙也大笑道:“二位全是自己人,都不必误会,我们且一齐进城去再说便了。”   那程子云忙道:“年兄您还请恕俺,俺目前委实有难言之隐,却不便霹面,要能露面,早向您那公馆去请安,也不至半夜三更和这位打上这一场咧。”   接着又道:“那边有一座林子,你且容俺到那林子里面去说上两句,俺还非得及早回去不可,否则机密一经泄漏,那便彼此皆有不便咧。”   羹尧一看,数十步外,果然有一座林子,正待前往,邹鲁连忙走近前来低声道:“这位何人,靠得住吗?林中幽暗,还须防他居心叵测才是。”   羹尧点头道:“无妨,这位乃是十四王府上宾,名动公卿的齐鲁狂生程子云先生,却不会便伏人暗算咧。”   邹鲁也笑道:“既如此说,那我倒失敬了,不过目前十四王爷虽未出面,却彼此情如敌国,程兄夤夜相见方便吗?”   程子云忙道:“惟其如此,俺才不得不以机密出之,如今时不我假,二位却不可再迟了。”   说着又道:“这位是谁,如再见疑,俺还有一事足资证明,年兄那天由府衙出来,那头牌上的袖箭,便是俺打的咧。”   羹尧连忙笑道:“原来那天袖箭报警的便是你,难怪笔迹那熟,我却想不起是谁来咧。”   接着一指邹鲁笑道:“这位邹兄乃系小弟新延幕宾,彼此也属忘形之交,还望不必见外。”   程子云忙又笑道:“邹兄既是年兄莲幕中人物,自非俗客,别的不用说,只方才那一套绵拳已足够教训俺咧。”   说着又道:“邹兄请放心,一同向那林中一走,容俺一罄所言,俺虽不肖,却不至便加暗算咧。”   邹鲁闻言忙也笑道:“那林中决非谈话之所,程兄既然有话要对我这居停说,小弟此间有一敝友,具有密室,不妨稍坐再去,便小弟也好聆教,否则,这一带均系那刘长林潜力所及,一旦有人追蹑其后,岂非仍旧泄露出去?如蒙见允,且随我来如何?”   程子云忙道:“俺只因图个机密,此地俺又素无熟识,既然邹兄有这地方那便再好没有,却不一定便到那林子里去咧。”   邹鲁闻言,忙向二人把手一指道:“我那敝友所居便在这路侧不远,大人和程兄且随我来便了。”   说着,便向官道旁边一条小径走去,二人忙也跟在后面。   使开夜行功夫,不一会,便到一座山坡下面,只见一带疏林中间,筑有一圈碎石围墙,墙内微露灯光,再看时,那内里却是一座倚山而建的竹楼,那灯光便从楼上泻了下来,邹鲁引着二人绕墙转了过去,在一扇白板扉上轻轻一拍,便听门内一个娇婉的声音道:“外面是谁?更深半夜,打算找谁?你快说明,我才好开门。”   邹鲁忙道:“玲姑吗?是我又回来了,你快开门,不许顽皮,还有朋友同来咧。”   说着,便听门内一阵娇笑又道:“邹叔才走没多会,怎又回来?你别拿生客骗我,我才不怕。”   说着,又停了一会,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手上提着一盏白纱灯笼走了出来,一见羹尧和程子云忙道:“真有生客吗?我父亲已经进城去了,八叔十一叔全不在家,却无人接待咧。”   邹鲁笑道:“无妨,你只容我们到楼上稍坐就行了。”   那女孩子看着二人似乎微讶道:“楼上灯还点着,你们请坐无妨,但这二位能上去吗?”   邹鲁哈哈一笑道:“你这妮子,也忒嫌小看人咧,难道你那竹楼,还能高过后山去不成?   须知我既将朋友请来,却不会不能上去咧。”   说着,便入门直向那竹楼下面走去,二人等到楼下一看,只见那竹楼倚崖而筑,那片悬崖离地已在二、三丈高下,竹楼更在崖上,偏那崖壁直削而上,既无台阶,更无竹梯等物,方在微讶,邹鲁已经侧立,一摆手笑道:“这楼上是我一个敝友习静之所,最是机密,寻常人无法上去,也不容上去,程兄如对我这居停有什么话说,这楼上再好不过,便请上去一谈如何?”   羹尧不由一笑道:“这倒再妙没有,程兄且请就此上去便了。”   程子云自己略一估量便道:“俺本不敢放肆,既然年兄有令,容俺上去便了,不过俺委实这轻身功夫不行,您可别见笑。”   羹尧忙又笑道:“别才数月,程兄何谦逊乃尔?”   程子云只笑了一笑,便端立崖下,略一提气,向后退了数步,猛又疾趋而前,一下窜起丈余,双掌扑向崖壁,略一借劲,又向上一窜,勉强到了楼下,方才站立,忽听那小女孩在下拍手道:“这位叔叔好俊功夫,怎的这等就上去,便我父亲也差远了。”   心中方在诧异,暗想:“凭俺这一手,并不高明,怎的这女孩子这等赞许起来?”再看时,只见羹尧已似一头轻燕一般站在身侧,这才知道,人家赞的并不是自己,方待再上楼去,邹鲁已在楼上高声叫道:“此间主人外出,小弟须在下面帮同我这侄女,略备茶点,程兄不妨和敝居停登楼稍坐,容我少时再行奉陪了。”   程子云心中正巴不得邹鲁暂时不来,闻言忙道:“邹兄少歇无妨,小弟也只数语便足尽言了。”   说着,忙又向楼上纵去,那竹楼外面原有一层走廊,界着一重竹栏,二人腾身上去,恰好落在那栏杆里面,走廊之上,一看那楼上三明两暗,一共五楹,窗棂几案之属,无一不是竹子制成,那明间之中,高悬着一盏羊角明灯,灯下设置一个极大蒲团,旁边设着几张坐具,那程子云等羹尧入室以后,慌忙扑地便拜道:“师叔在上,请受俺一拜,并恕俺以往一切荒唐,以后还望不吝教诲。”   这一来,羹尧不由吃一大惊,连忙答礼,一面道:“程兄,你疯了吗?彼此一向均以客礼相待,何必如此作耍,年某怎敢克当?”   程子云拜罢起来,却躬身侍立又嘻笑道:“您是放了学政,唯恐俺这不肖师侄,藉名招摇是不是?须知俺武当门下,这辈份却乱不得,过去俺不知道也只罢了,如今既明白师门渊源可由不得您咧。”   羹尧更加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道:“小弟虽系顾肯堂恩师门下,自属武当一派,但程兄素与师门无关,您怎么忽以师叔相称起来,又行此大礼,如被外人看见,岂非笑话。”   程子云忙又笑道:“师叔,您可别这么说,您还记得您纳宠那一天,江南诸大侠命俺行礼的光景吗?”   羹尧不由又是一惊,忙道:“那是诸位前辈和程兄的事,与小弟何干?你却不能以此相戏咧。”   程子云闻言又跪了下来道:“师叔您不必如此说,弟子还有下情容禀。”   说着,便将在江南追踪鱼老父女得遇诸大侠的话前后经过,一字不遗全说了,接着又道:   “俺如今是知过必改,所以特地对您把话说明,以后在外人面前俺仍以兄弟相称,只一没有外人在场,那您可不能再对俺见外咧。”   羹尧闻言,脸色一沉道:“原来程兄竟有这等遭遇,不过我虽蒙肯堂先生教诲,自髫年一别,既未再见,我虽无与前明遗老顽民为敌之意,但身受国恩深重,又是从龙世家子弟,也决不敢便与诸前辈沆瀣一气,你说话还须郑重才是。”   程子云不由一怔,转又大笑道:“师叔,您不须如此,这以后,俺们是各行其是便行咧,不过方才俺说的话,您却非答应俺不可,否则俺便不起来,跪在此间,决不走咧。”   羹尧忙又道:“你教我答应你什么咧?”   程子云跪在地下直挺挺的,翻着两只大眼笑道:“您怎么这等健忘起来,俺不早说过,您须认俺这个师侄吗?”   羹尧不由微愠道:“这如何使得?足下也嫌忒无赖咧。”   程子云又哈哈一笑道:“师叔,你当俺真一无凭藉便赖在你身上吗?你且再看一件东西如何?”   说着,便就地下在怀中掏出一枚铁箭环来道:“你且请再看这个,俺说错了没有?”   羹尧接过一看,那铁箭环上果然暗藏着一尊真武神像与前在京中所见无异,忙道:“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程子云跪在地下,连忙又叩了一个头,道:“师叔,你可明白了,这却不是俺敢说谎咧。”   接着又说道:“俺这趟出京,原也没有打算走这么远到这里来,俺那居停主人在他府中原对俺说,不过到丰台去逛一趟便仍回去,谁知他一到丰台,方才说出,这川中是天府之国,兵家必争,将来皇上如果对外用兵,也必在西陲,打算亲自来看上一趟,并说此间前明余孽所组帮会极多,也着实可虑,而且,这一带他在俺未入幕之前,便略有布置,必须来看上一看,俺因已承诸位前辈之命,哪敢再率尔便来,一再支吾并说皇上在江南未归,一旦泄漏出去,这私自出京正好是诸王攻讦的一个借口,还宜慎重,谁知他却背人告诉我,此行乃系奉皇上密旨而行,决无妨碍,非来不可,这一来俺却真的急了,只有一面托故,缓他两天,一面将苏老前辈所赐竹牌,到丰台花神庙如法运用,却得一位脚夫王胖子,引俺见着路民瞻路老前辈,得以呈明一切,并请示方针,那路老前辈只命俺仍随俺那居停西行,并给俺这个铁箭环,着俺交给您,有事先向您禀明,悉听指挥,如有违命之处,那俺已设过重誓在前,便是九十九刀的剐罪咧。”   羹尧一面将那铁箭环收了起来,一面笑道:“原来这其间尚有这等曲折,方才倒是小弟不是了,诸位老前辈还有话吗?”   程子云忙又笑道:“您别再称小弟咧,倘再如此,那俺又成了欺师灭祖,这颗脑袋掉了不打紧,却未免大令俺委屈了。”   说着又一跃而起,躬身侍立道:“师叔,您也许不知道,这些时俺委实太为难了,既不便公然到公馆求见,又无法阻止俺那居停,简直一筹莫展,为了这个,俺还向张桂香那臭娘们说了无数好话,只说得舌敝唇焦,她才也和俺打成一片,算是勉强说得俺那居停不出面和您做对,但那刘长林,竟命自己女儿、小老婆,还有那林琼仙三人,将俺那居停围了个团团转,仍非由那刘长林出面和您一拼不可,俺只有干着急,今夜实在忍耐不住,才打算冒险到您那公馆里去,说个明白,却不料,才到城边,窜上城墙去,便被那位邹兄喝住,在那大道上打了起来,俺看着便输,又无法声张,恰好您也来了,才算解围,要不然,俺吃场诖误无妨,却又是一个不明不白,弄巧了也许就成猪八戒照镜子二面不是人咧。”   羹尧见他满面惶急之状,忙又笑道:“彼此既已见面,事便无妨,你却不必急咧,不过那位方前辈,也系师门至友,便我也以师礼相待,你还须留意才好。”   接着又道:“那刘长林如何布置,来的有些什么角色,十四王爷在川中又有些什么人物,你知道吗?”   程子云忙道:“他这些时来的人虽然不少,汉番全有,但真正能手并不太多,那秦岭来的,有凶僧无戒,和林琼仙、侯威等三人,川中能手有万云龙、苗全、曾小七,番人当中有穆尔克、哈元成、马万里、霍如松等人,大约一共有三十余人,就中已来的以万、苗、曾、霍、无戒、侯威等人为最厉害,不过,那万云龙自挨了一掌回去,凶焰已经稍杀,只苗、曾、霍三人却偏不服气,师叔还须留神才好,如依我料,在这几天之中也许还有能手赶到,我必设法再为陈明。”   羹尧微笑道:“这已来的人我早已知道,以后如有消息,你也无须设法去告诉我,我少不得命人去问你。”   说着,掏出那块玉佩又笑道:“你只见有人拿这块玉佩去见你,不管是谁全是自己人,有信不妨交他带出,我自会知道,也决不会泄漏出去。”   程子云不由睁大了眼睛,愕然道:“当真吗?那蟠蛇砦盘查极严,外人却无法进去咧。”   羹尧哈哈大笑道:“你别管这个,我说有人,至多明日,他一定会去寻你。”   接着又道:“慢说这刘长林不过一个混混出身,老实说,便此间大小衙门,各地江湖朋友,谁也逃不出我的耳目去。”   程子云不由一伸舌头道:“师叔,您真有一手,那俺便放心咧。”   正说着,倏听楼下娇唤道:“楼上二位叔叔快请接一下,我两只手全有东西,却无法上去咧。”   羹尧心知是那女孩子在楼下叫着,但不知是什么东西,程子云抢先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您且侍俺来便了。”说着,赶向那走廊上面,伸出头去,向下面一看,只见那女孩子一手提着一把大锡壶,一手托着一个木盘,盘中放着两碗汤面,不由一怔,暗想,俺连上来全是勉强,这两件东西怎么能接上来,正在踌躇,倏听羹尧在身后笑道:“姑娘稍待,待我来接便了。”   说着便从栏杆里面,直窜出去,一个燕子穿帘架式,化成蜻蜒点水,头下脚上,斜掠下去,等到那女孩子面前双脚向下一翻,轻轻站定,微笑着,一手接过木盘,一手提着锡壶,一个白鹤升天,半空拔起丈余,接着一使辘辘桥功夫,猛一提气又上来数尺,恰好在竹楼下面站定,略一休息,又是一个旱地拔葱,直上竹楼,仍在走廊上站定,将锡壶放在地下,大盘放在小几上,程子云一看,那两碗盛了九成满的汤面,竟半点没有倾侧出来,连忙嘻着阔口笑道:“师叔,您只凭这一手,俺便向您多磕两个头也不算委屈。”   羹尧忙道:“你别这么寒伧,这点薄技算得什么?须知本宅主人一定是一位奇士,要让人家听去却不免齿冷咧。”   正说着,倏见那小女孩子娇笑道:“奶奶,你说这竹楼没法带了两手东西一次窜上去,你瞧方才这位叔叔,两只手不但全有东西,而且是绝不好拿的东西,人家怎么能一手提壶一手托着木盘,一上便上去咧。”   接着又听一个老妇人的口音笑道:“人家那是练成功的,你不下苦功怎么行,不过锡壶不难,要托着两碗汤面窜上去,却非轻身功夫已臻绝顶,还得有那一份内家潜力才行,眼前除了你方爷爷,还真不多,你曾问明邹叔叔,这来的贵客是谁吗?”   说着,便见那楼下竹丛中走来一个白发萧疏的老妇人,似向楼上抬眼看着,邹鲁也走来笑道:“你老人家要问这个,他便是肯堂先生的得意弟子,也是我现在的东家。”   那老妇微笑之下,忙又道:“这就难怪了,不过树大招风,你还须着他仔细才好。”   邹鲁闻言,忙又向那老妇人附耳数语,接着高叫道:“程兄的机密大事说完没有,夜深了,二位略进点心该从速回去才是。”   程子云不由连连打着自己脑袋道:“俺真该死,要不是邹兄这一提还真忘了,俺是早该回去咧。”   说着又躬身道:“师叔,俺告辞,这就先回去咧,您可别忘了打发人去。”   说着,连面也不吃,便纵身而下,又向邹鲁道别,便待回去,那小女孩却娇笑连声道:   “你打算就这样走,那可不容易,我们这儿看门的已经出来咧,要没有人送你出去,那可就麻烦。”   邹鲁也忙道:“程兄少留,容待这孩子将两只狒狒唤住再走,否则若有误伤,那便转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只听那女孩子一声低啸,接着又娇喝道:“阿金、阿紫,你两个且回来,快帮我送客出去。”   一声喝罢,只见那门前两团黑影一闪,夹着一声儿啼也似的怪叫,入眼先见两对铜铃也似的绿眼珠一亮,立刻来了一黄一紫两个六七尺高的东西,程子云一看,原来却是两只狒狒,但看那样子,已是威猛异常,尤其是那黄的,浑身金毛披拂,人立起来就比自己还高,蹬着一双大眼,直看着他,嘻着一张血盆大口,两只前爪便和钢钩一般扬着,好像便待扑来,那小女孩子又喝道:“阿紫、阿金这是来访我爷爷的贵客,你可不许阻拦。”   那狒狒把头一点,似乎和善多了,却把一只右爪,轻轻搭向程子云肩上来,那只大毛脸也贴向他颊上,耸着一只扁鼻子,连嗅不已,程子云不由大骇道:“俺的狒爷,你快别这么着,凭俺这个长相,可不够你交朋友,你还是免劳照顾。”   邹鲁忙又笑道:“程兄休惊,此物素极灵慧,鼻子便和狱犬一样,只一嗅着各人气味,主人吩咐不许动,它以后便无心遇上也决不会冒犯,我初来此地也是一样,如非玲姑方才一喝,那它便不是这等看待,这东西力敌虎豹,它这一身长毛,便寻常刀剑,挨上两下也满不在乎,这么一来,只要你对它没有敌意,便不会再生误会咧。”   接着那只紫毛的也跳了起来,又在他左边照样嗅了一下方才又叫了一声一同走开。程子云不禁把头连摇,转不敢出去,那小女孩子又笑道:“这位叔叔枉生了一个怕人的相貌,怎的这等胆小?我既吩咐过,它便不会再伤你咧。”说着,便走在前面,先向门前走去,邹鲁也在后面相送,这一前一后,才将他送出门外,独自回那蟠蛇砦不提。邹鲁等他走后,方才窜身上楼,羹尧在楼上看得明白,也听得清楚,不禁笑道:“此间主人是谁,怎训练得这等猛兽?料得又是一位异人,你还须给我引见才好,不然登门而不问主人岂非失礼。”   邹鲁笑道:“你要问此间主人他便是我的大师兄盛晟,他因奉了我那恩师之命,已去邀集门下弟子暗做准备,便连盛老伯父和几个得力儿孙也都全差了出去,如今此间只有他一个女儿和盛老伯母,你却能见谁去?”   接着一见几上两碗面笑道:“这两碗面系出盛老伯母所赐,那姓程的怪物既走了,待我陪你吃了便一同进城去。”   说着便邀同入座,一面又道:“那怪物对你说什么,真有机密大事吗?我奉恩师之命本待前往接你,不想却遇上了他,竟打算越城而入,我便料定一定是从蟠蛇砦来的,心疑又去公馆寻事,但看他那身手,虽然也是一个能手,自问还对付得了,所以打算从城外便擒住先问一下虚实,却没想到这厮也真有两下,竟对拆三五十招仍未得手,更想不到你也来了并且和这厮认识,如果又是自己人,我这一阵跳跃便又算白费咧。”   羹尧忙道:“如今这厮也可算得是自己人,不过我尚未奉到各位尊长明白指示,他只以真武令来见,一切还宜谨慎为是。”   接着又道:“不过此间既是你盛师兄所居,便他和盛老伯全不在家焉有登堂而不拜母之理,我们且慢吃面,还望先容,待我拜见才好。”   邹鲁忙又笑道:“你想见盛老伯母吗?方才我已替你禀明过她老人家,本就打算代为引见,但一则因为有那怪物在场,二则也因盛老伯母不愿于此时相见,这才上来,要不然还用你说吗?”   说着便举箸相劝,一面道:“这盛老伯和盛老伯母,虽不算异人,如论功夫却自成一家,兼能驯服各种猛兽,他老夫妇,原是此间著名猎人,但却满怀忠义之心,早年便和我那恩师是挚友,自惭学非正宗,才将儿子拜在恩师门下,鞑酋南下之后,更曾和恩师一同举兵相拒,事败之后,才又悄然回来,重操故业,但外人却绝少知道,方得幸逃清吏耳目,我那大师兄又兼做药材兽皮生意,家道小康,近年因奉恩师之命,才设场授徒,他的着眼是猎户为主,从这里直到江孜,所有猎人,差不多全系门下,如以人数而论,三辈子弟,最少也有二、三千人,果真那刘长林打算一拼,除开外来能手而外,只他这点力量便足够对付而有余,你要想见他父子那并不难,何妨明日再来,却忙不在一时咧。”   说着,一同将面用罢,便起身下楼,那小女孩子,仍在楼下等着,但那一对狒狒却驯善如一对大猫一般,爬伏在地下只将羹尧双足嗅了一下即便走开,羹尧不由笑道:“这一对灵兽为何也分彼此,对我却和对那程子云不同。”   邹鲁大笑道:“方才那是玲姑这孩子故意和那怪物恶作剧,其实这一对狒狒虽极威猛,却善解人意,对盛兄一家,无论老少均极听话,我之所以那等说法,不过惟恐那怪物难堪而已。”   说着相与大笑,同回公馆,等到内花厅一看,群侠已全在相候,羹尧仍命周再兴立在角门外,严禁仆从进来,匆匆一说经过,均各大喜,罗天生首先大笑道:“我真愧惭,费尽心力竟未能打听出半点消息来,转是老贤侄却不动声色,就能有人将消息送上门来,这真令我钦佩无已。”   羹尧笑道:“罗老伯怎说这话来?小侄此番所谓实系偶然,那程子云之事更出意外,怎敢贪天功为己有。”   说着一看天色,已是星河欲曙,便请各人先行安睡,自己也和中凤、小香、谢五娘、刘氏姐妹同回上房,安睡不提。第二天,便命邹鲁携了那块玉佩去寻刘进喜夫妇,又教了他一番话,果然不到下午,便携回桂香、程子云两封密扎,报告刘长林一切布置,桂香并附有一张名单,羹尧一看,所邀竟至百余人,此外两人所称大致并无出入,只桂香较详,连各人出身来历均有注明,那笔小楷竟仿赵松雪笔致略能貌似,不由暗暗称奇,正拟再和群侠相商应付之策,忽听周再兴匆匆报道:“北京值年人特差大师兄何松林怀有密书,要当面投递。”   羹尧闻言忙命请进,一面亲自出迎,只见何松林已经换上了一身武官打扮,头戴红缨官帽,身穿箭衣,外罩马褂,足下一双快靴,一见面便先请安道:“末弁奉了王爷之命,沿途破站赶来向大人投书,本来早该赶到,只因入川之后,便患疟疾,以致中途耽搁多日才到成都,一问大人已经临按各府州县,这才一路赶来,还请恕罪。”   说着便待拜下去,羹尧慌忙拦着笑道:“兄台既奉王爷钧命而来,不必行礼,且请内面落座,容再道劳。”   说着,迎了进去,在西花厅坐下,何松林觑得厅外无人只周再兴在旁伺候,忙将官帽一掀大笑道:“这当小官儿还真不如赶脚痛快,别的不说,只这一身衣服和礼节,便真别扭。”   羹尧连忙跪了下去叩头道:“小弟给大师兄叩头,在京各位尊长安好吗?”   何松林连忙扶着,一面还礼一面笑道:“够了够了,愚兄方也不过问你请了一个安,如今算是够本咧。”   说着又笑道:“在京各位尊长全好,你好,我那弟妇也好,各位全好。”   羹尧不由大笑,接着周再兴也向大师兄请安,何松林又笑道:“你先别叩头,且在那外面看着些,我有要紧的话要和年师弟说,可别让人进来。”   一面又道:“程子云那怪物来过吗?周师叔连得江南各人来信,打算将这人也收过来,作为对付鞑王允题的一个内应,不过这人狂得太厉害,也嫌热中过甚,本打算用胡震来慢慢考查他,谁知他竟随那允题潜行到这川边来,所以又加上了你,你看这人如何?”   羹尧连忙笑道:“你跑上这一趟,便专为了这个吗?果真如此,却值不得咧。”   何松林忙又笑着一说江南和京中近事,一面道:“如果只为他一人,哪值得跑上这么一趟远路?此番我之所以赶来,是因为鱼老将军在镇江闹了一手,我们在江南方面不得不稍加敛迹,以免那鞑酋多所诛求,打算借你替令亲布置血滴子之便,先在这陕川一带稍树根基,所以才命我赶来,着你到川中向三友联络,却没想到才到汉中便生了一场疟疾,三日两头见,我这胖子本来是假的,一下便病倒在那里,幸而遇上振远镖局的单辰单老弟走镖也到了那里,替我医好,又在那分局里住了一阵,才能赶来,如今你来了这些时,罗老前辈既有罗翼、罗轸弟兄,想已见过,那方、马二位老人家遇上没有?”   羹尧忙将经过详细一说,何松林点头笑道:“如此说来,事情倒好办,我那恩师和周师叔,本来就有着你与罗方马三位妥筹在这川中设立太阳庵下院之意,既然三位已经见过两位,目前又有这样一件大事,正好借此将三家合成一处,这天府之国,所有耆宿俊彦便尽在罗致之中咧。”   接着又道:“如果事有可为,这下院开光之日,肯堂先生和庵主也许全来主持亦未可知,贤弟能从速与诸前辈筹商给我一个确信吗?”   羹尧闻言不禁一脸惊喜之色道:“小弟原本也有此意,因事尚未成,所以不敢先期派人陈明各位尊长,不过方罗马三位虽然各立门户,却无殊一家,此次对付那刘长林便是如此,此事无须商量,只向方罗二位一说,敢保他二位,定然倒屐相迎,那位马老前辈虽然未来,但从方罗二位口中得悉,也决无异议,大师兄在此间等上数日,便不难复命。”   接着又道:“各位尊长还有什么训示吗?”   何松林笑道:“其余并未言及,只愚兄却有一事须问,云妹目前有喜讯吗?”   羹尧笑道:“大师兄正经事说得好好的,怎么开起玩笑来?”   何松林又一抹鼻头道:“这正是正经大事,愚兄却非玩笑,京中弟妇已有喜咧。”   羹尧忙又道:“那罗方二位目的便全在此间,大师兄愿意先见上一见吗?”   何松林把头一点道:“你这公馆说话方便吗?否则改天另外觅地相见也是一样。”   羹尧笑道:“无妨,我那内花厅,照例外人是不许进去的,除洒扫之外,全由周师弟偏劳,却不会泄偏出去咧。”   说着恰好周再兴已从角门之外进来道:“那马镇山马老前辈已到,方罗二位命我请年师兄就去,大师兄且请稍坐如何?”   何松林忙道:“既然三位老前辈全到,又不至泄漏出去,我也该去拜见才是。”   接着一看周再兴又笑道:“你这趟奴才没白当,却弄一个好老婆,我该先向你道贺才是。”   周再兴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快去吧,别再胡扯咧。”   说着三人一同向内花厅而来,才到院落之中,便听一个洪钟也似的声音大笑道:“我没想到因为刘长林这小子转让我们快聚一堂,又竟遇上两位心仪已久的好朋友,照理我应该先谢谢这小子才对。”   接着又听静一道人道:“你先别太高兴了,人家这次约的人可不少,汉番全有之外,而且还有好几位知名人物,我们却未必便能操必胜咧。”   羹尧再看时,只见一位高大伟岸深目隆准的老者正捋着颔下一部花白虬髯又大笑道:   “我已知道咧,大不了是那流寇的余孽,和从吴三桂手底下爬出来的几块料,有诸位一出场还怕他们吗?”   说着又道:“我本闻讯即行赶来,只因我那手创的无极教,有一场法会,不得不等会罢才来,所以稍迟时日,还望二位勿罪。”   说罢,又抬头向院落里一看道:“那来的是年老弟吗?怎的在从人之外,又带了一个小武官来?”   羹尧连忙赶上一步,趋向阶前道:“弟子年羹尧,适因周路两位师叔派了大师兄何松林前来有所训示以致来迟,还望马老前辈恕罪。”   说罢,便叩头下去,接着何松林、周再兴也各自分别拜了下去道:“弟子何松林、周再兴叩见马老前辈。”   那老者正是马镇山,见状连忙赶上前来,将羹尧扶着,一面笑道:“我只道老弟不免染有官场习气,仆从之外,还带着戈什哈等人,原来却是自己师兄弟,这就难怪了。”   接着又道:“你们大家且全起来,那周路二公既从北京打发人来,一定事关重大。难道此间情形北京已经知道吗?”   羹尧拜罢,连忙躬身道:“此间情形,二位师叔虽然尚未知道,但却另有训示。”说着,便将何松林来意匆匆一说,马镇山哈哈一笑道:“我正苦这无极教只能骗得些愚夫愚妇,有识之士便难入彀,果真太阳教要到此地来设下院,我也正好改弦更张,但方罗二位意下如何咧?”   静一道人忙道:“我本也久有此意,但因如设下院,必须亲往江南向老师父请准,来往又必在数月以上,却分身不得,这才迟迟未果,却想不到,周路两位和庵中各长老也计及向川中开展,这叫作天从人愿,正可省却我一趟跋涉,也许是烈皇帝在天之灵,于冥冥之中,有所昭示亦未可知。”   罗天生也大笑道:“我之所以命翼轸两个孩子,拜在云龙三现周老二门下,便也为了便于联络,不想他为了年贤侄入川又将这两个孩子派了回来,我也正打算这刘长林的事一了,便到太湖去逛上一趟,恭谒老师父请训以定行止,并与复明堂诸旧友话旧,却没想到周路二位忽有此议,连老师父和肯堂先生也可望来此主持开光大典,这真是一件快事。”   这里正在笑语欢腾之际,忽听刘老者蓦然跳了起来,大笑道:“你们全说没有想到,我才真的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能看见大明烈皇帝的长公主,更能在垂死之前和老友顾肯堂见上一面,果真这两位能来上一趟,我这老番子先得倒屐相迎,便让我少活几年也值得。”说着又忽然泪如雨下。   金花娘不由推了他一把道:“你疯了吗?怎么又笑又哭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刘老者又一抹泪眼道:“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只觉得又是喜欢又是难受,忍不住便连笑带哭起来。”   那简峻却默然不语,半晌方才长叹一声,愀然道:“这下院是正该设立的,如今大家全到了暮年,这新出世的少年人,日子一长,哪里还知道亡国惨痛?要得人心不死,真还须大大的振作一下才是。”   罗天生又道:“如今你也不打算以担粪终其身,和牧竖村农争一日之短长计屎橛之多寡了,须知我辈奔走江湖,却一日未敢稍懈咧。”   简峻不禁面上有点讪讪的。刘老者忙道:“罗兄不必取笑,如今我们大计既决,还须着这位何老弟回去复命,准备迎接老师父法驾才是。”   静一道人笑道:“你忙什么?没听说老师父和肯堂先生是来主持下院开光大典吗?如今还没有觅定地方,便将这二位请来,不嫌荒唐吗?要依我说,我们不妨留这位何老弟在此间稍住些时,等蟠蛇砦事完,大家再商量一下,将下院地址觅定,然后再一齐具名,推上一位,随这位何老弟到北京去,先和周路二位商量好了,再行南下去接肯堂先生和老师父法驾,等两位接到,这里下院也落成了,就便开光上香才是道理。”   金花娘闻言,把脸一抬道:“这建下院的地方,你们不用去找得,我们住的撷翠山庄,便可以捐了出来,那地方深藏青城山中,非常奥秘,外人绝不易到,只须将那厅房改建一下,塑上烈皇帝圣像便行了,事情不更容易吗?”   静一道人笑道:“你只把那老窝子捐了出来,你老夫妇还有两位千金却又住到哪里去?   我们这位刘老兄能答应吗?”   刘老者忙也笑道:“我是一个老绝户,只有两个女儿,已经一个有了女婿,那一个,也万无不嫁之理,那片庄院本也用不着,将来下院建成自必须人奉侍香火,我便做名伙工道人,我这老伴便做一名老佛婆,仍旧住在那里,不也就行了,你替我担心什么?”   罗天生一想,那地方果然奥秘异常,便也点头道:“若能如此,那便事半功倍,我们不妨再做商量,但也须在蟠蛇砦约会之后,大家才匀得出手来,这时却无暇及此咧。”   接着又道:“那刘长林既然约人,为何目前反无动静,这却太奇咧。”   羹尧忙将桂香所开那张名单取出来,众人正在围看,忽听周再兴匆匆走进道:“前面门上来报,现有本地绅缙刘长林来拜,大人见不见他?”   羹尧不由笑道:“那厮已经来了,各位尊长且看如何应付?”   罗天生笑道:“这厮倒也真的胆大,竟敢出面来拜,难道他真打算当面叫阵不成?”   静一道人摇头道:“他既敢来,少不得有一番说词,且看如何再说。”   金花娘不由怒道:“你先别出去,且待我去问问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对便将他留了下来,仍旧宰了他去喂狼。”   羹尧连忙摇头道:“伯母不可如此,容我出去见机而作便了。”   邹鲁也笑道:“大人既要见他,待我随周贤弟出去,如有消息,再传递进来,请各位尊长决定。”   羹尧把头一点道:“你可传知门上,着他先在前厅稍待,我就出来。”   说着,换上一身公服,携了邹鲁径向前厅而来。才到厅上便见那刘长林,居然穿了一身五品武官服色,脑袋后面还拖着一条蓝翎子,宾主见礼之下,羹尧首先笑道:“久闻刘兄乃系这一带人望,番汉两面均极重视,但不知现在何处供职?”   刘长林将羹尧一看,只见他虽然是一位白面书生,却眼蕴奇光,不怒而威,忙又打一恭道:“治生前因举办团练剿匪有功,曾蒙按院保举五品军功,并赏给顶翎,其实并无实缺。”   羹尧不由笑道:“原来如此,我倒失敬了,刘兄既是本地绅缙,此番枉驾,自必有所见教,还望明言才好。”刘长林忙道:“说也惭愧,治生此来实在不免唐突,但闻得大人在京之日,便以任侠好客声震九城,这话确实吗?”   羹尧又笑道:“年某不肖,事诚有之,但不知刘兄何以竟提及此事?”   说着那颜色之间,便渐渐沉了下来,刘长林又道:“大人不必见罪,治生之所以冒渎求见便也为了此事,实在令人不解,却不想果然如此,那就难怪了。”   说罢,转看着羹尧哈哈一笑,羹尧忙又寒着脸道:“兄弟虽然好客,不免为世俗所讥,但还不至狎比匪类,难道此番临按此间,竟有什么事落在刘兄眼中吗?果真如此何妨明示呢?”   刘长林又打恭道:“任侠好客,古贤公子不免,治生怎敢以狎比匪类相加,何况,治生本也江湖出身,又焉敢如此放肆,不过目前治生有一件难事,禀明则不免见怪,如果不直陈其事,则将来又不免令治生获罪,大人能容一罄苦衷吗?”   羹尧按下一团怒意,转又大笑道:“既如此说,但请明言无妨。”   刘长林忙又道:“如此恕治生放肆了。”   接着又道:“治生便也因出身江湖,曾以医道教世,又深喜技击,以致时有江湖朋友往还,却不意此中竟有意图不利于大人的能手,竟假治生之名,在城外我那蟠蛇砦别墅后,私设擂台,欲邀大人前往角技,并且辞连尊宠云夫人,治生虽经一再阻止,但力有未逮,又不知大人尊意如何,所以特来呈明,如依治生鄙意,大人乃系钦点本省学政,却万不可自失身份,不过此中均系川陕一带江湖知名人物,治生实在无法开罪,还望明察。”   羹尧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道:“原来如此,那倒不怪刘兄了,不过年某此番出京,虽奉圣命衡文,却例兼右都御史衔,对奸宄莠民也在所必除,果真此辈来邀,倒深愿一见,看看是些什么匪类,只刘兄乃系此地绅缙,既有身家在此,自问能担这干系吗?”   刘长林不禁被威光所慑,打了一个寒噤道:“治生原因进退维谷,既恐大人见罪,又无法禁得那些江湖能手不犯,才来请示,还请……”   邹鲁在旁,不待说完便道:“刘兄既系本地绅缙,又以办团练保举军功,怎连这等人也制止不住!这却无怪大人动怒咧。”   刘长林又打了一恭道:“老夫子有所不知,此间番汉杂处,本同化外,当地虽有驻军也奈何不得,何况我那团练也因澄平日久,名存实亡,怎能与这些江湖能手相较咧?”   羹尧又冷笑一声道:“邹老夫子不必多言,既然这位刘兄如此说法,年某生平决不畏豪强,也不避权势,只要他能担这干系,此约我在所必赴。”   说着又向刘长林道:“刘兄既系江湖出身,此地又系化外,还有什么避忌的?此约定在何时,不妨明说,年某遵命赴约便了。”   刘长林不由一脸尴尬之色道:“此辈约定便在明日午刻。   不过……”   羹尧忙将茶碗一端站了起来,周再兴在旁便高唱了一声送客,更不容他再说下去,刘长林只有起身告辞,等他走后,羹尧不由又大笑道:“这厮如此不堪,竟也敢于约人比拼岂不可笑。”   邹鲁忙道:“大人不可大意,闻得此人素以阴鸷得名,他这一手,也许故意示弱亦未可知。”   羹尧摇头道:“这不分明是畏首畏尾,预留退步以图脱卸,焉有这等示弱之理。”   说着罗天生已从屏后转出笑道:“此人方才所言我已全部听得清楚,果然其中有诈,贤侄还须郑重才好,却非真的畏首畏尾,全为了脱卸咧。”   羹尧又笑道:“老伯怎见得咧?如依小侄之见,他也许是因为十四王爷不肯下力撑腰,所以泄气亦未可知。”   罗天生又摇头道:“此间不便多说,我们且仍到那内花厅去,再为详言如何?”   羹尧连忙答应,一同向内花厅而来,等到厅上,众人一问情形,刘老者也笑道:“这厮委实机智异常,而且做事向有担当,即使那允题不肯力为撑腰,既然出场,决不会如此示弱,此中定有原因。”   罗天生也笑道:“我的揣测便也如此,他果真怕事,又何必亲自前来,而且出言并不太软,你不听他口口声声,暗中点明老贤侄也是一个江湖人物吗?如依我料,只这一点,这其中便大有文章。”   羹尧想起北京城外白云观后,松棚之约和秦岭一场恶斗,忙也点头不迭,静一道人笑道:   “此事无须多方揣测,我们既有两条绝好内间,只再着人去问上一问,不就明白了吗?他即使有什么文章,决无对允题也瞒着之理。”   羹尧又一点头道:“方才邹兄已经露面,再到他那后山却非所宜,谁能去上一趟咧?”   邹鲁连忙笑道:“如从间道绕了过去,便我去也无妨,再行换人,对那刘进喜夫妇也无法见面,还以我去为是。”   说着便告辞而去,羹尧又命人置酒为马镇山、何松林洗尘,席尚未终,便见邹鲁匆匆赶回笑道:“那程子云倒真的胆大,我方去命刘进喜去探听消息,他竟亲自出来,赶向山后相见,将内情机密全泄了出来,原来那刘长林此举,是示弱脱卸兼而有之,他们那擂台,本设在蟠蛇砦内,一切都预备好了,但因那侯威和林琼仙二人全曾吃过大亏,知道厉害,更料定我们能手一定不会少,万云龙已经吃亏,如果只仗真功夫,仍未必便能取胜,又恐年兄是个现任学政,一旦出事非受累不可,所以把地方改在砦后,蟠蛇谷深处,那地方曲折盘旋,外人决不能轻易进去,离开蟠蛇砦,虽然只隔一座小山,但进出路程,竟在三四十里,一则可以放胆行事,二则出事,他也可以推得干净,他那一条毒计,是仍袭黄草坡故智,一上来仍凭兵刃拳脚取胜,如果自觉不行,那地方原是四面环山的一条穷谷,进出只有一条路,又必须盘旋出来,便将退路先行堵塞,在四面山上伏下弓弩手和灰瓶、石子、滚木等项埋伏,将去的人一个不留,全行杀死,托言秦岭余贼所为。”   金花娘不等说完,便大叫道:“这贼好狠的狼心狗肺,竟设下这等毒计,我要遇上,不活毙了他,也枉自为人。”   羹尧忙又笑道:“这不但与黄草坡那一场如出一辙,便北京松棚也是一样,可是手段虽毒辣,他打算将我们全留在里面,只让他们的人出来,也非易事,难道我们全听他摆布不成?   这又枉用心机咧。”   邹鲁又道:“据那程子云说,他自己的人退路并不在谷口,那谷里边一座小峰之下崖壁上面,便有一条地道,直通到蟠蛇砦,相距不过里许,那弓弩手一经发作,便全从地道退出,那地道入口,铸有一扇铁门,只一关上,便有千军万马也不易攻开,所以他们一经退出,那谷内便成了一条绝路,因此那位程子云非常着急,便是不去,他也必拼得机密全露,赶进城送信。”   接着,又从身边掏出一个生蕃薯来,递在羹尧手中笑道:“这是那鞑王的宠姬九尾仙狐张桂香,着那姬氏送来的,她为了这个,特地给了那姬氏一大锭银子,说明东西必须在今天送到,交你亲收。”   众人忙道:“这位姨太太也奇怪得很,怎么眼巴巴的花了大块银子送一个生蕃薯来。”   羹尧一看那蕃薯泥污狼藉,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正待取刀剖开,却被中凤索去,仔细看了一会,只见那蕃薯长长的,外皮完好,并无剖切痕迹,只中间有一条天生裂缝,长约二寸,但已被泥土填平,忙用指甲略一剔拨,便现出一条长而细的东西,乍看仿佛蕃薯上根须一般,中凤不由一笑又用指甲轻轻拨了下来,先将外面泥土剔去,然后用纤指一捻,便应手而开,却是一张极薄桃花笺纸搓成极细的纸捻,再将纸捻慢慢松开,竟是一张用蝇头小楷缮就的密函,所述大抵和程子云对邹鲁说的相同,只在信尾上附笔:地道入口在石壁老松之下,启闭之机,全在洞内,如有能手,先伏松上枝叶茂处,一待铁门启放,下手将门守住,便可反客为主,再得三五人将谷口夺过,群贼更无所逃,是否可行,尚恳裁决等语,却为程子云言所未及,不由又一吐舌笑道:“这刘长林之计已称毒辣,却不想这妇人更比他厉害,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说着,将信仍还羹尧,羹尧看罢,也不由笑道:“这女人固然心细如发,你也真聪明绝顶,算是棋逢敌手,要不然我还真看不出这是一封信,便将这蕃薯剖开也是枉然。”   接着又道:“你嫌她这个反客为主之计歹毒,如依我见,却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算太过。”   说罢,便将那信递向静一道人,以次传观,中凤不禁红着脸,白了他一眼,静一道人也点头道:“她这一条计倒事属可行,只那夺门的人,必须功夫极高,又必须对这一带地形极熟才行,这却请谁去咧?”   邹鲁忙道:“如论此间地形熟悉,无过盛师兄父子便功夫也足制一、二悍贼,这事便请盛老伯商量一下行吗?”   静一道人正在沉吟,金花娘已经大叫道:“你们要宰那贼为何不与我商量,倒要去找外人?他那窝子我夫妇便闭着眼睛,也不难闯进,这也值得为难吗?”   刘老者忙将寿眉微耸道:“你忙什么?人家说的是那蟠蛇谷中的地道,你虽去过,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金花娘方才为之默默不嚷,静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夫妇和我到时全非出场不可,这事怎能去得,方才我已熟思过了,此次如能尽歼群丑,不替盛家父子,留下后患,自以他父子前往为宜,但如逃去一、二首恶便非所宜,少时还须从长计议才是。”   马镇山大笑道:“你怕替你那高足父子留下后患吗?只要他父子愿去,我自有法子不让他被人看出谁是谁来。”   说着,探囊取出一包东西来,递向静一道人道:“你只将我这东西给他,如不当场失风擒去,便决无后患。”   说罢,又附耳数语,静一道人忙也笑道:“果能如此,那我便断无顾虑了。”   接着又道:“你这东西多不多?能再有一、二十具,那事情便更好办了。”   马镇山把头一摇遭:“你这人怎这等贪得无厌?这东西一具尚不易得,我已给你三具,一时哪来的这许多?大家既然全预备出场,又要这东西做什么?”   静一道人又附耳说了几句,马镇山笑道:“如果为了这个,那倒无须这东西,我另外有一个法子传你,便有上千人也可用得。”   说着又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悄悄的说了用法,二老这一交谈,罗天生和刘老者,不由全诧异道:“你两个又在弄什么玄虚?有话说出来,大家听听不好吗?”   马镇山笑道:“我这一套是法不传六耳,此刻一经说穿便没有意思,到时候,你们自然知道。”   说着,忽见周再兴又从外面匆匆来报道:“外面有一位姓盛的要见方老前辈。”   静一道人忙道:“他这一趟倒来得极好,不然又非耽误一会不可,可速着他来见我。”   周再兴便命出去之后,不一会便领了老少四个进来。静一道人忙从席上站了起来道:   “我只道晟儿一人来此找我,却没想到老大哥也来了,还请恕我狂悖未曾出迎。”   众人再看时,那来的四人,当头是一位布衣老者,看去也在七十以上,但精神却非常健旺,瘦长脸,口唇上略有两撇八字短髭须,第二位年纪约在四十以上五十不到,一身猎户打扮,后面却跟着一个健壮少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全是乡下打扮,那老者首先笑道:   “全是自己人,你何须如此说法?”   接着又一睁老眼,目光向众人一扫笑道:“老汉本来不敢擅闯年大人行辕,只因昨夜回去,听我那老伴儿和孙女儿说,年大人昨夜已经向我那住的地方去过,所以特地领了两个儿子,一个孙儿前来求见,老大哥还须为我引见才好。”   静一道人忙也笑道:“你便不来,我也打算寻你去。既然来了,这里老少两辈,全是知名之士,自当一一引见,我这年贤侄,虽然现任本省学政,但也是自己人,你却无须如此怯官咧。”   说着,一指那老者笑道:“这位是我的老友盛老猎户,他原名盛昌明,二十年前,也是一位名震一时的角色,如今却又回了本行,你打算吃点时新野味不妨找他。”   接着又一指那猎户打扮的中年人道:“这是我的大徒弟盛晟,那后面跟着的,是他兄弟盛昱,和儿子盛小七,他这一家,全是把式窝,自上至下,没有一个没有一身功夫,更精于火枪,便七八岁的孩子也能点火绳、打鸟儿,而且父慈子孝孙贤,忠义之气粹于一门。”   那盛昌明不等说完,便拦着道:“你真不怕别人笑话么,怎的忽然这样替我脸上贴金起来,再说下去,那我便受不了咧。”   静一道人不由大笑,又替众人一一引见,各自拜见,寒喧之下,静一道人便将方才所计说了,盛晟忙道:“难怪今天有好多匠人向后山蟠蛇谷去,原来他却把比拼的场子设在那里面,又定下这等毒恶奸谋,幸而事前得讯,否则,虽不至便全遭毒手,也难免伤残,既如此说,弟子愿去夺那铁门,便舍了这条性命,也决不容他得手。”   静一道人摇头道:“那夺门的事,最好由令尊前往,你只抢过山口,替他封锁起来便行了,他既仗那弓弩手伤人,我们便不妨也用火枪,那东西你那里能匀出几杆来吗?”   盛晟未及答言,盛昌明大笑道:“你放心,那夺门和强占山口的事,算全交给我了,火枪那更现成,你们能将几个头儿脑儿镇住,我敢保一个也不容他跑掉,至于我们如何布置,那你不用管咧。”   接着又道:“今天我一回去,便着人送上一二百根白鸟羽来,你们每人分上一根,给去的人全带在身边,只动上手,便着各人插在耳朵上,可别忘了,我们只见没有鸟毛的,便用鸟枪毒弩轰射,不怕他人再多,再厉害,我们且试上一试你便明白了,事完以后,那谷后便有一座无底深壑,尸首全给抛了下去,这也是我的事,更包你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第二十九章 蟠蛇谷     静一道人也笑道:“你这一手更妙,要不然又得多费手脚,但那蟠蛇砦,我们却不必动它,那个什么十四王爷,他不去算他的造化,我们也不动他,他如也去,那只好一网打尽,年贤侄看使得吗?”   羹尧笑道:“小侄但凭各位尊长吩咐,不过如依刘长林语气,不但那允题不会出场,便连刘长林这厮也未必露面,我们只能将这些积年悍贼除掉便算不错,其余却不必顾虑咧。”   静一道人和罗天生方在点头,金花娘不由大叫道:“那个什么鞑王容他活着也还罢了,刘长林这厮却如何不宰了,又为什么不杀向他那窝子里面去,你们怕他,我可不怕,明天要饶了他才怪。”   静一道人忙道:“大嫂不是这等说法,如论刘长林为人自不可恕,何况他还要找我,不过我们为了未来大计,却不可先令年贤侄背上诖误,他既将场子改设深山之中,我们要去把那窝子抄了,人也宰了,岂不授人以柄。”   说着又哈哈一笑道:“不过,大嫂放心,只刘兄容我杀他,他决逃不出去,你何必忙在一时咧?”   刘老者也道:“你听方老大哥的话,决没有错的,老实说,以前他完全是看在我的分上,才不与深较,这以后,便又自不同咧。”   金花娘方不再说什么,席次大家又商量好了,届时决由羹尧、中凤、小香、谢五娘、周再兴、刘老夫妇、简老夫妇、静一道人前往赴会,留邹鲁、何松林、月娥、雪娥看守公馆,罗天生率领罗翼、罗轸和当地拜弟改扮商贩行旅,暗中看守山口,并为接应,马镇山往来策应,部署略定之后,便开怀畅饮,当日各人均力事休歇,第二天,一清早起来,马镇山罗家父子便先出去,众人饱餐之后,各自结束,带着兵刃上马,由羹尧率领假作出城射猎,径向蟠蛇砦而来,才到城外,便见盛晟率着十来个精壮猎户,各执钢叉,背着火枪弓弩,缓步在前面走着,彼此并未交谈,只一现身便转向一条山径而去,接着又见二罗也率了十来个人,各自背着药囊兽皮等物,便如赶集一般,在官道上走着,只不见罗天生和马镇山二人,等到山口,忽然一匹小川马,疾驰而来,那马上端坐着一个少年汉子,一见羹尧等一行,便翻身下马,把手一拱道:“在下玉哪吒秦勇,奉了秦岭侯老前辈和川中各老前辈之命,恭请年大人和云夫人,还有静一道长,前往蟠蛇谷一叙。”   接着又道:“各位老前辈本拟在山口相迎,只因此间主人刘长林不便接待,所以在谷中恭候各位大驾。”   羹尧一看那秦勇年在三十不到,二十有余,白净面皮一脸精悍之色,忙在马上大笑道:   “秦岭诸位,大抵均曾相识,何必远迎,相烦寄语,少时谷中相见便了。”   那人也冷笑一声,便拨转马头回去,羹尧等一行,又策马前进,果然一入山口,便是羊肠小道,二面山峰欲合,像螺旋似的向里面转了进去,有些地方,乱山重叠,几疑无路,但一转折又复豁然开朗。   入山之初,还有山民居住,等绕了进去,便不见再有人家,那丛林密菁之中,却时见人影闪灼,约莫走到辰牌时分,倏见一个白发盈巅的老婆婆,挑着一付担子,从一座山峰之上走将下来,后面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提着一把大锡壶,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背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背子,等来得较近,羹尧一看,那男孩子正是那盛小七,女孩子却是前夜所见玲姑,心料那老婆婆必是盛晟之母无疑,正待招呼,静一道人已经策马而前笑道:   “喂,老婆婆,有吃的东西卖吗?我们是进山打猎的,如果有,匀些给我们,价钱听算。”   那老婆婆将担子一放,也笑道:“我们是入山祭神的,现在祭完正待回去,酒菜米饭全有,你们要匀也行,只多给几钱银子便行咧,不过这山路上却不好用得,那山神庙不远,便跟我们上去好吗?”说着一指山峰上面,静一道人会意,立即跟了上去,方到峰腰,那山径一转,果见一座悬崖之上,有一座山神庙,等到庙前,忽见盛昌明迎了出来大笑道:“时候还早,年大人和诸位且请在此间稍进饮食再去,尽来得及打发那些龟儿子回去,却无须太急咧。”   静一道人忙道:“你这一手可不对,我因你身家全在此地,惟恐露面受累,才向那匹老马借了三副人皮面具给你,你这么一来,不让人家全知道了吗?”   盛昌明一摸胡子笑道:“你放心,这地方他决来不了,除了我们自己人,谁一打算上那山峰便算是到了姥姥家咧,至于事后那刘长林知道,我也有法子对付他。”   说着又道:“这地方他们本来也有一个卡子,一共驻了十来个人,如今全在庙后林子里,少时你便知道了。”   说罢,且不进庙,转从庙西绕了过去,果然北边是一座树林,再看那地下一片血迹,斑斑点点直达林中,还有折断的弓弩兵刃,零落的肢体内脏和衣服,等到林边一看,众人不禁全吃了一惊,原来打林中一个接着一个,直躺了一地死尸,而且死状极惨,断头折臂之外,大都是胸腹之间,裂了一个大洞,鲜血淋漓,脏腑尽见,有的连头颅也全碎裂,脑浆洒了一地,静一道人不由一皱眉道:“你是怎么搞的?这些贼人虽然死有余辜,这么一来不太惨吗?”   盛昌明大笑道:“我何尝愿意把活人弄成这样,这全是玲姑这孩子撮弄那两个狒狒干的,这些贼崽子遇上那两个东西,能不身首碎裂吗?”   那玲姑方才进庙闻言忙又掉头道:“爷爷,你老人家可别这么说,方才为了这个奶奶已经数说了我一顿,我也不愿意这么做,谁让那一群混虫胡说八道,又打算动手动脚来。”   静一道人这才知道是两头猛兽所为,心料群贼在这庙中和玲姑遇上,必有轻薄举动,才惹得二兽卫主动手,忙也笑道:“你们难道连那两个狒狒也带来了?这却难怪咧。”   正说着,只听林中一声厉啸,一团黄影一闪,那只金毛狒狒已经纵来,看着众人,越过静一道人和羹尧一伸长爪,便做欲扑之势,盛明昌连忙喝道:“这全是自己人,不得无礼,你还不快干你的去。”   那狒狒低啸一声,一耸扁鼻挨着各人连嗅,便又向林中纵去,一晃便不见踪影。   盛明昌又大笑道:“如今阿金看着崖下动静,阿紫守在峰侧,不但寻常贼人无法上来,便那几个知名老贼也未必便能一下伤它,有这两个东西,还不放心吗?”   说着,又引了众人一同穿林而入,等到林外一看,只见那下面正当谷底,东边是一座峭壁,壁上满布藤萝苔藓之属,看去便似一座绿锦屏一般,盛昌明一指那壁下一株斜出老松道:   “那地道入口,便在松树下面。”   羹尧忙向下面一看,谷口转在南边,正当对面,那擂台便设在足下,但那山势非常险峻,怪石嵯峨,便似狼牙一般转折而西,离开谷底,何止数十丈,却无法可下,只下面山麓之上,却较为倾斜,林麓之中,也人影憧憧时露衣物,便南边谷门二面山上也有人守着,那擂台二面,全搭有芦篷,东篷已有多人,西篷却空着,似乎留待自己这边人去,不由骇然道:“果然又是一块绝地,如非有人泄机却也可虑,如今还须先将他山上埋兵破掉才好,要不然万弩齐发,再有火器,我们即便获胜,也非损伤不可。”   静一道人笑道:“昨夜你没听这位老猎户说,他已全担了过去吗?他既将此崖先占了,又有两只狒狒,再加上他父子祖孙几杆神枪,这些贼人便再多些也不愁死不了,你还担什么心思?他既替我们备下了饮食,大家且赶快扰他一餐,不比咽那干粮好吗?”   说着,便又一同回到那山神庙内,那玲姑兄妹和盛昌明之妻已代将酒菜饭食在神前供桌上放好,连马也备了草料,吃喝完了之后,盛昌明又每人给上一枝白鹅毛笑道:“这东西可别忘插在鬓边,否则火枪难免误伤。”   众人接过藏好,便别过盛老夫妇和玲姑兄妹,一同绕过山峰,到了山下仍循山径绕了进去,又走了一会,只见峰回路转山势忽合,中分一线,便似天然一座雄关一般,那万云龙仍旧一身道服,背插长剑,携了凶僧无戒一同迎了出来,拱手笑道:“久闻年二公子好客任侠,门下每多奇士,却想不到,才一入川,便连静一道长和罗大侠全在罗致之中,怎贫道前此不揣冒昧,夤夜往谒,转避而不见,反命旁人出来咧?”   羹尧也一拱手大笑道:“道长当真以此见怪吗?那倒是年某有失迎迓了,不过道长同去并非一人,年某却难一一招呼,未免顾此失彼,否则当日也许便屈留待茶,当面谢过了。”   正说着,忽听那无戒大喝道:“姓年的小子休得装模做样,果真手底下明白,少时,再由我这老和尚向你请教便了。”   说犹未完,万云龙连忙拦着道:“道友不必如此,二公子远来是客,我们分属主人,还应以礼相见才是。”   说着,便肃客前进,羹尧又哈哈一笑道:“道长果能如此足证高明,自与淫贼剧盗不同,年某倒非多亲近不可了。”   说着翻鞍下马,又一拱手,略微谦逊,便自昂然入谷,后面各人也纷纷下马,跟着一同进去,方走不到三五十步,那谷口便尽,到了里面,万云龙又笑道:“那西边芦篷,专为待客,二公子且请入篷少歇,再向擂台相见,贫道恕不奉陪了。”   羹尧忙也拱手道:“老道长且请自便,行再相见。”   说罢,便率着众人,径向西篷而入,再一看那芦篷,搭盖虽然简陋,内面却甚宽大,足可容得百数十人,几案坐具无一不备,再看对面东篷之中男女老少,至少也在五六十人,均各执兵刃,看着这边怒目而视,众人方才坐定,便见万云龙又从东篷缓步而出,微笑道:   “今日之会,虽然以武会友,但这其中还藏着若干恩怨是非在内,秦岭诸位,固然与二公子从立足之日起,即有若干不解之仇,便贫道前晚也承一位老施主见教,只可惜当时月暗灯昏,未克识荆,也拟当面声谢,凡此种种,均不妨借此做个了断,年二公子,能不以贫道为干犯大清法纪吗?”   羹尧忙也一拱手道:“老道长乃平南王麾下,如论违纪犯法,也非自今日始,今日之事,大家既以江湖面目相见,却不必顾及此点,要不然,年某便不便来了。”   说罢,又笑道:“至于说到秦岭诸位,结怨诚不能免,还说不上是非,如果谈到这两个字,那便又难说咧,今日之事,既在擂台相见,便只有胜者为强,此外却不必多言了。”   万云龙也笑了笑道:“二公子毕竟不失为顾肯堂先生门下,如此说来倒也爽快,贫道遵命便了。”   说着回头篷内笑道:“既如此说,各位便不妨指名叫阵各了恩怨,权由贫道做个见证便了。”   话犹未完,便见一道白影,从东篷之中,斜飘了出来,一跃便上了擂台大叫道:“云中凤贱妇,你既杀我丈夫,还不快来纳命。”   羹尧再看时,那出来的却是林琼仙,一身白衣,手中提着一口苗刀,满脸杀气,站在台口,正待纵身出去,倏听身后一声娇叱,接着人影一闪,中凤已似彩霞一般,飞纵了出去,一下恰好落在那擂台西角上,右手挺剑,左手一指娇喝道:“你这贱妇助夫作恶,本该早已杀却,我因念你丈夫已死,才姑留一命,迭次遇上全不深较,放你过去,竟又敢这等不知死活,这次可再没有那等便宜咧。”   那林琼仙闻言也提刀喝道:“杀夫之仇如何不报?今日相逢,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何必多言?”   说着,劈面便是一刀砍来,中凤冷笑一声,也举剑相迎,一来一往,杀在一处,中凤剑法固然深得越女天遁两种秘奥,但那林琼仙却一死相拼,有时,明明看见中凤剑到,却不闪不架,转将那口刀向中凤要害砍去,只图个同归于尽,中凤见状不由冷笑连声,一连十余招过去,猛听林琼仙叫声哎呀,似乎足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侧身倒了下去,中凤忙将身子纵向一边娇喝道:“我向来不捡现成便宜,你如不服,不妨起来再打。”   说犹未完,只见林琼仙躺在地下,猛然把手一扬,一篷飞针,便迎面打来,中凤一下纵起丈余,那针完全打空,接着身子一旋,便似一片彩霞挟着一道白光直泻而下,又喝道:   “无知贱妇,你只仗这个,焉能伤我。”   说犹未完,林琼仙就地一滚,将左手一抬,又向上面打出一篷飞针,这一下中凤猝不及防,还几乎真被打中,幸而她年来功夫更加精纯,一见林琼仙左手方一抬起,便使了一个千斤坠,猛然翻落,那左手的一筒针,虽也没打中,却间不容发,只惊出一身冷汗来,忙又喝道:“如今你两筒飞针均已打完,还有第三筒没有?我委实不愿杀你,真逼急了,那我便说不得赶尽杀绝,着你去见你那丈夫咧。”   林琼仙仗着已经练得双手全能打那飞针,才敢出场,闻言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纵了起来,把牙一咬道:“云中凤,你休得逞能,是好的,只你不死,我们三年之后再见。”   说着提刀便向台下纵去,中凤更不追赶,转又笑道:“东篷各位看清,我云中凤,可又饶过这贱妇一次咧。”   说罢,收剑入鞘,正待下台纵回西篷,猛听那凶僧无戒一声怒吼大喝道:“云中凤贱妇休得卖狂,待我佛爷前来宰你。”   说着,只听呛啷啷一响,一抡九环方便铲,便纵上台来。   中凤方待举剑相迎,倏听静一道人也大喝道:“云夫人岂屑与这贼秃动手,你不是要找我吗?待我送你回去便了。”   说着,从西篷斜窜了出去,只人影一闪,便声随人到,恰好从中凤头上纵落,正拦在面前,无戒抬头一看,连忙向后退出一大步,横铲在手,冷笑连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方大侠驾到,在下昔年多承赐教,迄今未忘,想不到又有今日一会,你再看我这多年不见,长进了没有。”   静一道人也大笑道:“你既敢二次又出面现眼,定必自己以为有了新鲜玩艺,我们不妨再试上一下,不过我已年迈力衰,手下也许没有昔年那么有分寸,万一收招不住,那可与我无关。”   说着掣剑在手,又大笑道:“你快发招罢,我们这才第二场,好戏还在后面,可别耽误人家。”   凶僧闻言不由大怒,抡铲在手,狞笑一声道:“你休得自己以为天下无敌,佛爷今天便须一了夙愿咧。”   说着,劈头一铲打下,静一道人只略一闪身,那一铲便自打空,也举剑相迎,这两下斗在一处,只听铲声呛啷啷直响,剑光上下飞翻,便似闪电一般,云中凤在静一道人出场便已退回西篷,一见静一道人那口剑,简直将凶僧裹定,不由娇笑道:“这位方老前辈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同是一路三才剑法,这一到了他手里,简直变化莫测,这真令人钦佩无已。”   羹尧见状忙也笑道:“他老人家这路剑法,是正反互用,虚实相间,如论真力,也许稍逊凶僧一筹,所以全以巧招制敌,但不知天盘何以不用。”   倏听简峻笑道:“他哪里是不用,你没见那凶僧腰下系着革囊吗?那里面也许便有极厉害的暗器亦未可知,这位方大侠,大概想逗得他把那东西使出来才下杀手亦未可知。”   说犹未完,猛听凶僧大喝一声跳出圈子,左手提铲,右手在那革囊之中掏了一把,又喝道:“方天觉老儿,你且再瞧这个。”   一声喝罢,便见十来粒黑星脱手而出,向静一道人当头打下,静一道人哈哈一笑,略提真气,腾身而起,那十来粒菩提子全从脚底过去,接着就空中一挥长剑,竟飞纵了过来,那凶僧连忙双手抡铲来迎,静一道人容他那一铲打来,用剑尖在那铲头上一点,借劲使劲,身子一旋,便到了凶僧顶上,倒扑了下来,凶僧慌忙一转身,把头一偏那一剑正刺在左肩头上,只听得一声惨叫,立即撒手扔铲,倒了下去,遥闻静一道人一声长啸,身子一翻,人也落地,那东篷之中,立刻一阵大乱,又窜出一个人来,静一道人忙将长剑向下一挥,先将无戒一颗脑袋砍下,那人也似轻燕一般,到了台上,应声道:“久闻方大侠仁义如天,怎也这等心狠手辣,这无戒大师人已重伤,为何却又伤他性命?”   静一道人抬头一看,那来的竟是万云龙,忙一拱手道:“贫道此举决非心狠手辣,万道友只一打听这贼秃便知我这一手,实出情非得已了。”   说着又道:“闻得万道友颇明大义,怎也来踏这片浑水,难道竟也乐与这等下流淫贼,闯逆余孽为伍吗?须知前夜之事,那位简兄也情非得已,并非有意冒犯,果真道友认为那一掌是奇耻大辱,贫道却愿为你二人解和,容我谢罪如何?”   万云龙未及开言,只听一声叱咤,金花娘已经提刀一跃上台大喝道:“方道长且请少歇,待我来牵这牛鼻子。”   说着苗刀一起,便向万云龙砍去,万云龙忙一闪身,也掣剑在手,也大喝道:“哪里来的老婆子,竟敢出口伤人。”   说着又哈哈一笑道:“哪怕你两个一齐上来,你万道爷也一样打发。”   金花娘却不答话,抡刀又上,静一道人只有又退在一旁大叫道:“大嫂且慢,我与这位万道友还有话说。”   金花娘哪里肯听,手中那一口刀,拨风也似的直卷了上去。   万云龙哈哈一笑也举剑相迎,两下斗在一处,那金花娘挟着一股愤气,刀刀俱向要害进逼,万云龙那口宝剑却应付裕如,但只招架,并不还手,一切以静制动,一面笑道:“万某自归隐以来,极少开罪正人君子,大嫂为何挟忿而来,我们且把话说明再打不好吗?”   金花娘大叫道:“老杂毛,你休推醒里梦,你忘记了前晚在年大人公馆那一掌了吗?你既伤了我们老庄主,我焉能饶你?”   说着,那一口刀更越发卷了上来,万云龙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便是那刘长庆之妻,刘长林的大嫂,贫道前晚已经手下留情,否则焉有他的命在?不信,前晚在场不少行家,你一问也就明白了。”   金花娘大怒道:“老贼道,你休得卖狂,我今天决不会饶你。”   说着,那口刀迫得更紧,静一道人正高叫:“大嫂你快回去,仍由我来向这位万道友请教。”   倏见万云龙寿眉微耸道:“这是你这无知老婆子迫了出来的,可不能怪我。”   说着剑法一变,出手带风,静一道人方说得一声“万道友手下留情”,蓦听刀剑相触,呛啷一声,金花娘那口苗刀竟脱手飞去,虎口也全震裂,万云龙却大笑道:“刘大嫂且请回去,贫道一时失手,多多得罪了。”   金花娘不由脸上挂不住,正在急怒之下,猛听那西篷中一声大吼,便似晴空打了一个霹雷,接着有人高叫道:“老姐姐,你且请回去,待我来看他到底有多大本领。”   说着,便见一个高大人影,一下纵落台上,再看时,却是商不弃,忙道:“这老贼道委实厉害,商姐千万留心。”   商不弃大笑道:“你放心,他这点能耐,我已知道,你但请先回去便了。”   说罢,一抖手便从腰间掣出一件奇怪兵刃,看去长才三尺,乍看便似一条竹节钢鞭,每节长才寸许,四面起棱,那鞭梢上却带着一只铁掌,下面更多一个护手,又每节皆有连锁,可以围在腰间,只将铁掌中指向护手上一搭,再将弹簧揿上,便拟一条腰带,一经掣出将那篷掌一旋,立刻笔直,便可应用,那万云龙一看,那出来的,却是一位奇丑老妇人,个儿却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一个头,手中那件兵刃又为兵器谱所不载,一望而知便是一位出色能手,忙先一拱手道:“大嫂且慢动手,贫道生平对妇人女子,无不相让,还请回去,容我向静一道人请教便了。”   商不弃一举那仙人掌大喝道:“放屁,方才你不是对我那老姐姐逞能吗?怎又打算缩头?   我要赢不了你,再找静一道长不迟。”   说着便是一掌打去,万云龙一手仗剑,一手捋着修髯大笑道:“这样也好,你接招便了。”   说着长剑一起,一个拨云见日,便向上一架,商不弃也哈哈一笑,猛一收那仙人掌,接着手腕一翻,又向咽喉点到,万云龙也一翻手腕,一剑便向铁掌柄上横推了过去,商不弃手掌一翻,铁掌便找万云龙手腕,万云龙剑锋一转,又来找她兵刃,商不弃见他一连三招,均系硬接,不由又是哈哈一笑,忙用铁掌向上一迎,那一剑正滑在铁掌食中二指之间,只听得铮铮连响,火星直冒,那剑竟被铁掌锁定,双方互喝了一声撒手,但谁也没有得手,两件兵刃也分不开来,万云龙不由大吃一惊,暗想:“我这内功潜力从未遇上敌手,这老妇人却真可畏。”商不弃也因那柄仙人掌只一将敌人兵刃锁上,从无不撒手之理,此番不但未能将那宝剑夺了过来,转觉右臂微麻,不免暗中吃惊,忙将丹田之气一提,单臂又一扯一夺,那万云龙却乘势足下一换步,右手一夺那剑,左手一并二指,便向商不弃肩井穴上点去,商不弃身子一侧,连忙避开,右手的仙人掌,却乘势又一使劲,双方全是用足了内功潜力,只听得呛啷一响,那柄宝剑竟齐铁掌锁处,折为两段,万云龙不由面红耳赤,一掷利剑,猛分双掌,便又向商不弃扑来,静一道人虽然连声叫唤,但双方哪里肯听,羹尧见状,忙从西篷之中一个窜步,纵上了擂台,大叫道:“二位老前辈且慢动手,容我年某一言。”   万云龙连忙跳出圈子喝道:“难道年大人也打算赐教吗?   只你命这老婆子停手,贫道奉陪便了。”   商不弃也叫道:“年大人且退,这老贼宝剑既毁,我也愿以一双赤手再教训他一顿。”   羹尧忙将双手二面一拱,先向万云龙笑道:“道长超然物外已久,清高绝俗,人所共知,此番虽因那刘长林曾有小惠在前,不容不报,但那刘某近在咫尺,本人并未到场,即以此一点而言,已非江湖道义所应有。揆诸实际,今日一会,只是秦岭诸贼为了对付年某而设,和与刘某无关,即使道长受了刘某之托不容不来。那刘某已经有言在前,只为对付静一道长,也与旁人无关,果真道长已经受了秦岭之聘,甘与淫贼打成一片,年某自无话说,否则还望三思才好。”   万云龙闻言寿眉微耸冷笑道:“年大人不必用言语将我,贫道生平,从不受人驱使,但却恩怨分明,无德不报,那刘长林确实于我有恩,那静一道长既然一再对他相迫,贫道自不得不借此一会,做个了断,此外前晚既承一位朋友赐我一掌,也不容不当面申谢,只此二事一了,便当他去,至于秦岭诸位对大人那场恩怨,贫道只愿做个在场干证,你两家胜负却与我无关。”   羹尧微笑道:“道长此说虽极有理,但胜负之数难以逆料,道长如果幸而获胜,自可如愿,恩怨了了,但如不胜,又待如何咧?”   万云龙倏然两目顿露奇光,一捋长须大笑道:“大人这一句话问得极是,彼此动手,胜负自难一定,贫道如果为静一道友和昨夜那位所败,那是怨我学艺不精,决无怨尤抖手一走,今后便当老死空山,不再露面,我如尚能将这两位接了下来,只那静一道友,不再与刘长林为难,我也只看个热闹,决不再与第三人动手,大人尊意如何?”   羹尧未及开言,静一道人首先大笑道:“万道友既如此说,足证磊落,容贫道请教便了。”   说着便向羹尧和商不弃二人大笑道:“你二人且先回到芦篷去,待我先挨上这位万道友两下,再请那位简檀樾出场便了。”   说罢大袖低垂,略一拱手,又向万云龙笑道:“道友赐教便了,贫道此来,便是专为挨打,却不必客气咧。”   万云龙哈哈大笑道:“道友何太谦乃尔?这挨打的或许是我,却不是你咧。”   说着,也一拱手,道了一个请字,静一道人闻言猛分双掌,右手一晃,左手便是一个叶底偷桃,暗藏霸王敬酒,一拳向万云龙颔下打去,万云龙右手一起,便向静一道人手腕切去,静一道人猛一收左手,右手便转来刁他手腕,两人一来一往斗了起来,这两人一动上手,全是点到为止,乍看便似相互喂招,在对手练拳样,绝看不出那是拼命来,双方更绝不闻叱咤之声,不由将东西两篷的人全看得呆了,一连八九十招过去,仍无胜负,猛听二人同时喝了一声着,万云龙一个道冠已被静一道人拍在手中,静一道人的大袖也被万云龙扯落一片,双方均各跳出圈子,把手一拱,哈哈大笑,万云龙首先道:“静一道友果然名不虚传,贫道钦佩之至,现在我已认输,这便走咧。”   说着,掉头又向东篷把手一拱道:“万某自问学艺不精,无须再在此间立足,从今以后便当绝迹江湖,恕不一一作别了。”   说罢,便待向台下纵去,静一道人连忙手捧着那顶道冠笑道:“贫道虽将道友这顶道冠取下,这袖子不也被你截去一角吗?彼此一时游戏,何必认真?且请整冠稍留一会,待看以后各位一决胜负再去如何?”   万云龙哈哈大笑道:“道友何必如此?万某虽然学艺不精,却不致连这点好歹全不知道,方才如非道友手下留情,你这袖角焉得到我手中?再如此说,那便又非英雄本色了。”   说着,接过道冠戴上,又向西篷一拱手道:“万某言而有信,就此告辞了。”   说着,一跃下台径向谷口而去,他这里才一走,静一道人便也待下台来,猛听东篷里面大叫道:“静一贼道慢走,我苗全来也。”   说着便见一条黑影,疾如鹰隼,纵向台上,静一道人再看时,只见那人满头白发便如乱草,居然拖了尺许长一个老鼠尾巴也似的小辫子,面上刀痕累累,两只眼睛深陷眶内,却凶光闪闪,其余口鼻两腮,全被创疤盖满,一片紫黑相间,端的丑恶之极,那身上却偏穿着一身枣红缎子紧身夹袄裤,更加显得不称,连忙冷笑一声大喝道:“你便是昔年八大王部下的贼总管神刀苗全吗?现有你的好朋友正在等着你,却用不着和贫道较量咧。”   那苗全闻言,呛啷一声,从腰间抽出一口缅刀随手一抖,立即笔直,一面大喝道:“爷爷正是八大王麾下左将军神刀苗全,你这贼道可别打算提朋友套交情,须知爷爷可不比那万老道好打发,你再不亮家伙动手,爷爷我便不客气咧。”   说犹未完,倏听西篷之中哈哈大笑道:“姓苗的,你且别忙,我简某这数十年来,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寻你咧。”   说着,那声音摇曳,掠空而过,话才说完,人也到了台上,苗全再抬头一看,来人却是一个干瘪老头儿,一身青布褂裤、赤足草鞋,也没拿兵刃,只提着一个短旱烟袋,余烬兀自未熄,却认不出是谁来,不由横刀一怔道:“我生平朋友极多,却难一一记牢,何况事隔多年,你既然自称和我乃系朋友何妨先将姓名说出,苗某才好斟酌交情深浅,再为叙旧。”   简峻又冷笑一声道:“你先别问我的姓名,我倒得要问一问你,当年由八大王派驻灌县一带,住在城郊简宅的是你吗?”   苗全略一沉吟,又向简峻看了一眼,也冷笑道:“当年苗某确在灌县城外简宅住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简峻脸色倏变又冷笑道:“那屠杀简姓全家的,一定也是你了?”   苗全似已料知来意,哈哈大笑道:“那也确有此事,难道你便是那宅中主人不成?”   简峻登时满面惨痛之色,一抡短烟袋大喝道:“无知老贼,你既杀我全家,还不快来纳命。”   说着,当头便是一烟袋砸下,苗全原不知万云龙便败在简峻掌下,见状一面举刀相迎,一面狞笑道:“你苗爷爷当年做事,从不留活口,你这老儿能在爷爷手下逃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竟敢前来找死,岂不可笑。”   静一道人一见简峻已经出场动手,连忙退了下去,一面大喝道:“简兄留神,这厮心狠手辣,更精各种暗器和地堂功夫,他手中那口刀,也属利器。”   简峻却不答话,挥动烟袋如飞,直卷了上去,那苗全一口刀也自神出鬼没,一经使动,便如一团冷雾,直将简峻裹定,两下全是一死相拼,转瞬便是二三十个照面过去,简峻固然怒火冲冠,眼中出火,苗全也浑身是汗,一张丑脸越发难看,正在斗着,倏听苗全大喝一声,蓦然向地下一倒,哈哈一笑:“你苗爷爷这趟刀法已有多年不用,你这老儿且见识见识便了。”   说着,刀光贴地,便如闪电也似的,直向简峻下三路砍到。   这滚堂刀一经使出,那简峻手中烟袋只有八九寸长,却闹了个鞭长不及马腹,手忙脚乱,只一味纵跳闪避,那苗全却越发得意,桀桀大笑不已,猛听简峻一下跳出圈子喝道:“无耻老贼你打算藉此幸逃一死那是妄想。”   说着将烟袋向衣后衣领上一插,刷的一声,抽下腰间一条白布腰带在手中一抖,便向苗全打去,那条腰带长可七尺,宽才七八寸,只是一段寻常白布,但一到简峻手中,便出手带风,便索鞭也不过如此,而且有时便似一条木棍,点打无不运用自如,一连几手将苗全手中那口缅刀裹上,这一来那苗全,转成相形见绌,简峻却一步步迫了上来,蓦又见苗全一下滚向台角大喝道:“老儿休得逞能,你再看这个。”   一声喝罢,便见一点寒星,直奔简峻咽喉打到,简峻身子一侧,方将那一镖闪过,只听刷刷连响,又是两镖打到,简峻更不怠慢,手中一抖那段白布,立将两镖完全兜着,反激向台下去,接着又听苗全一声厉吼,翻身纵了起来,右肩头一纵,哧、哧、哧连响,又是三只紧背低头花装弩打到,简峻哈哈一笑,只把那一段白布使得呼呼风响,三弩又被打落,人也到了面前,那苗全忙又一刀砍来,简峻身子一侧,手腕一翻,那段白布,便似灵蛇一般,连刀带他那条手臂全缠了个定,苗全方说得一声“不好”,一个身子便被抖得飞了起来,正向台顶上飞去,那口刀和胳膊却被生生扯了下来,只痛得他惨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简峻匆忙一掷那段白布,却一伸手将人接住,仰面大叫道:“故世的伯叔婶母和诸位兄弟英灵不远,我简峻今天可以有脸相见各位于地下咧。”   说着又是一声长号,双手将苗全两腿握紧,提了起来一抖一掀,便从肛门一直裂到胸骨,那心肝五脏流了一台,鲜血溅得他一头一脸一身,接着,一挺右手抡了起来,一下抛向东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窜下台来,东西两篷各人,见他浑身血污狼藉,连头发眉毛胡子上面也闹个淋淋漓漓,抹都不抹一下,简直便和失心疯了一般无不大骇,商不弃静一道人连忙双双纵出挟着道:“你是怎么咧?如今大仇得报正该痛快才是。”   简峻闻言,不由痛哭失声,二人忙又扶入西篷,正在走着,倏听身后大叫道:“姓简的老儿休得装疯卖傻,我巴山鬼见愁曾小七来也。”   简峻方待掉头答话,已被静一道人和商不弃挟进西篷,同时,西篷之中,一声叱咤一条黑影也飞纵出去,再回身—看,那台上已经站着一个矮小精瘦的老头儿,看去便如一个半大孩子,却生得秃顶小头,火眼金睛,削腮尖嘴,看去便活像一只马猴,更奇怪的是身上穿着一件黄麻外衣,长只及膝,却大袖圆领,下面又赤足芒鞋,装束非僧非道,不清不明,简直令人看不出是一个什么人物来,那从四篷飞出去的却是谢五娘,两人已经对面站在台上,遥闻那猴形老人哈哈大笑道:“我曾小七此来,会的是英雄豪杰,那姓简的既然能将滚马飞刀苗老寨主活劈了,总算有一手,你七老太爷才指名叫阵,你这老婆子又是何人,且先通上名来,你七老太爷才好动手。”   谢五娘闻言也哈哈一笑道:“我这老婆子,无名少姓本值不得一提,闻得你这厮素以趋纵功夫和一对虎头钩得名,何妨且让我见识见识,果真名下无虚,再通名道姓也还不迟,如果只是盗名欺世,那就又当别论咧。”   曾小七闻言又哈哈一笑道:“你七太爷和一个老婆子动手,何须用双钩?”   说着,身子一蹲,双手一抬,五指下垂,越像一只老猿,人立着,一面大喝道:“老婆子,还不动手,你七太爷便要得罪咧。”   说着一探右手,便是一爪劈面抓来,谢五娘猛将身子一闪,一个仙人夺影,人已到了他身后,手起便是一掌向他后脑劈下,曾小七一爪抓空,就势窜了出去,一个筋斗又翻了转来,双爪一分,又窜起老高,当面扑来,谢五娘猛分双掌,左掌按着胸膛护好要害,右掌一抬,掌心向外,手背向里,单掌向上一迎,曾小七猛然向后一仰,斜了下去,右手才一沾地,乘势一按,双足一拳一伸,便向谢五娘双膝铲来,谢五娘一见他猴拳之中竟杂着醉跌八仙和小金枪家数,连忙一个早地拔葱,窜起丈余,避过来势,却不料曾小七突然两肘微一着力,也纵了起来,凭空便是一爪当胸袭到,谢五娘忙将身子向后一仰,双掌一分,倒窜出丈余,在擂台东南角站定,曾小七一个扑空,也落了下来,一连两个筋斗便又赶到,谢五娘一个黄鹄摩云又复窜起,不等他发招,便倒掠而下,当头一掌切下,曾小七又是一个筋斗避开,却仰卧在台上,蓄势以待,谢五娘身子一旋,飞出老远,落向西边台口,大笑道:“你这老贼无端耍什么猴儿,还不快亮双钩,再迟下去,我这老婆子却不耐烦咧。”   曾小七阴恻侧一笑道:“你这老婆子,既然打算见识我七太爷这对虎头钩,为何不先将兵刃亮出来,难道打算空手较量不成。”   谢五娘冷笑道:“我生平本极少有合手兵刃,因此大抵只凭这一双肉掌取胜,再说,凭你也还不配我用兵刃,你打算纳命,不妨取出双钩一试,否则你如怕我不妨回去,另换人来。”   曾小七不由大怒,再次又扑了上来,谢五娘却越发沉着不慌不忙,双掌一分,只在那曾小七跌扑滚翻之中随势流转,应付裕如,妙在双方全是轻灵小巧功夫,虽然彼此上下翻腾,一黄一青两团人影滚来滚去,却毫无声息,便似两个纸人在厮拼着一般,只看得东西两篷各人,全是眼花缭乱,简直分不出敌我胜负来,约莫一盏茶时候过去,猛见曾小七一个筋斗翻出老远,一跃而起大喝道:“你这老婆子,这好半会能奈何我吗?再不亮兵刃你那七老太爷便少陪咧?”   谢五娘猛将老眼一抬,眼光四射,大喝道:“我早说过咧,你如怕死,不妨回去另换人来,你怎又忘却咧。”   曾小七不由无明火起,呛啷一声,从腰下掣出一对虎头钩,擎在手中冷笑道:“老婆子,你当真便这等轻视你七太爷吗?须知你七太爷从不欺负妇人女子,你如再不亮兵刃,不管你如何说法,那你七太爷便也只有罢手咧。”   谢五娘略一沉吟又大笑道:“我也因念你生平尚少恶行,才手下留情,难道你这厮便连这点自知之明也不知道吗?”   说着把手一张,托着一件东西道:“姓曾的,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曾小七一看,谢五娘那掌上托的却是几片铜钱大小的黄麻布,竟和自己身上这件外衣一般无二,而且竟有三四片之多,不由一怔,略一踌躇便掷钩在地,拜了下去道:“老朽真是瞎眼,竟不知跳跃了这一会,早在你大度包容之中,既如此说,且请留下姓名,我认输就是咧。”   谢五娘连忙扶着道:“曾爷不必如此,我这老婆子也只一时侥幸而已。”   接着又笑道:“我姓谢,旧日名字久已不用,你如打算找场,他日不妨到太湖洞庭东山一问便知明白。”   曾小七忙道:“我已心服口服,焉有再想找场之理,不过,既承相让,你也该让我知道尊姓大名才是。”   谢五娘笑道:“我只因那名字不用已久,所以不打算再行道及,其实并无隐讳之处,你如一定要问,我这老婆子便是昔年江南谢曼华,今日下江各省的红花会主,你也许曾听说过吧。”   曾小七闻言,忙又一拱手道:“女侠大名,老朽早听说过,以后如果有事,只你那红花令一到,我巴山神羊教下弟子,必当奉令遵行以报今日之惠。”   接着又一拱手道:“此间决非久谈之处,女侠既在那年大人公馆,事后我当再趋前晋谒。”   说罢,一个箭步,纵落台下,竟不回东篷,径向谷口走去,谢五娘也自下台回西篷而去,猛听东篷又有人冷笑道:“原来这号称天府之国的能手,竟这等不够朋友,我侯威今天总算见识过咧。”   说着一跃登台,用那只铁掌向西篷一招道:“姓年的,如今又该你我来较量较量咧,你如真的有种不妨与你侯老太爷再比上三五十合,却不必令那些手下挡灾,你如胜我……”   说犹未完,便见一声叱咤,接着一条倩影,纵向台上娇喝道:“年大人岂屑和你这无耻老贼再动手,待我来宰你不也一样吗?”   羹尧因为简峻激动过度,有失常态,正在慰问,一听候威指名叫阵,正待答话,方一掉头,一看马小香已经窜上台去,不由着急,连忙高声道:“马姐你且回来,这厮既然指名要我出去,待我宰他便了。”   谢五娘恰好回来,连忙笑道:“二公子不必着急,我这徒弟今非昔比,她与这老贼具有伤母之仇,你且容她一雪此恨不也好吗?”   羹尧这才知道,就这短短数月,小香功夫已有长进,谢五娘既如此说法,谅必无妨,方不再上台去,再看那台上情形时,小香已经掣剑在手,满脸悲愤之色道:“侯威老贼,你用不着向年大人招呼,今日便是你恶贯满盈之时咧。”   侯威猛睁小眼一看,狞笑一声道:“原来又是你这丫头,既愿替那年小子一死,还不纳命。”   说着,铁掌一起,便当头劈来,马小香身子一侧,避开那一掌,一抡手中短剑便砍,侯威虽然运掌如风,直将小香裹在掌风之中,小香那一口宝剑也变化多端,虚实莫测,竟打了一个平手,转瞬便是三四十个照面,羹尧始终放心不下,目不转睛,只向台上看着,中凤在侧连忙低声笑道:“你不必着急,如今马姐已经尽得谢老前辈真传,侯威这老贼就快完咧。”   正说着,猛见小香娇躯一晃,忽然一个筋斗,竟自跌倒在台上,那侯威哈哈一笑,飞起一脚,便向她胁下踢去,羹尧虽是一位大行家,但因小香那一跌,并不像有意为之,那条右臂又压在自己身下,剑尖向后,剑柄和手腕也似在脑后,绝不是一个败中取胜架式,不由失声说声不好,正待纵了出去,却被中凤一把扯住,再看那台上时,只见小香乘那侯威一脚踢到就地一滚,右手宝剑向上一撩,恰好将侯威一只左腿,齐膝削落,只痛得他大叫一声直倒了下去,小香人也跟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又是一声娇叱便待当头一剑砍下,倏见东篷一人,飞纵而来,大喝道:“贱婢休得伤人,我马千里来也。”   再看时却是二十来岁的白皙少年,手中挺着一口长剑,一下便纵落台上,小香原是心切母仇,志在必报,更不管来人如何,那一剑仍旧砍了下去,侯威一腿虽断,神智未昏,慌忙用那一只铁手向上一架,小香忙将手腕一翻,改砍为刺,那一剑正扎在胸膛上,侯威长号一声,登时被扎了一个透心凉,那少年人也赶到,一出手便是一条索鞭,当颈打下,小香一见得手,更不怠慢,霍的一下倒纵出去丈余,那少年一鞭没能打中小香,鞭梢一垂,却正打在侯威头上,只打得脑浆迸裂,溅了一台,那少年不由大怒,一抖索鞭又赶了上来,小香见状,却吃吃娇笑道:“你这厮怕这老贼不死吗?他已活不得咧,何苦再加上一下咧。”   那少年更不答话,那条鞭便似银龙也似的裹了上来,小香一面举剑相迎,一面又喝道:   “你这厮既叫马千里,是哪里人能告诉我吗?”   那少年怒道:“少爷乃是上北塔庄,世袭土司,马宣慰使长子,双名千里,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香不由秀眉微耸道:“你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那少年忙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快说,打算借此拖延那是妄想。”   小香冷笑一声道:“你既是世袭土司之子,为何也来这里胡闹,竟与匪类为伍,知道截杀朝廷大吏是个什么罪名吗?”   马千里又怒道:“少爷做事,向来敢作敢当,这年羹尧大不了一个现任学政,须知此地却不是四川学台衙门咧。”   小香又冷笑一声道:“你休得向我发横,我先得问你一声,你知道这侯威是你杀母仇人吗?”   马千里不由一怔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杀母仇人?”   小香又冷笑一声道:“我如不知道,还不至便冒这奇险把他宰了咧。”   接着又道:“你的小名不是叫斑豹吗?你只回去问一问父亲,母亲是不是被一个汉客伤了一指,以致伤发身死便知道咧。”   马千里闻言忙又将小香上下看了一下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为什么对我家里的事比我还清楚?”   小香忍不住热泪盈眶道:“我也姓马,叫马小香,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还不赶快回去,你看那刘长林自己敢出场吗?再说那万云龙曾小七手底下何等明白,不也走了吗?”   马千里闻言倏然一震,正待开口问什么,小香却先娇喝道:“你别多说多问,打算避祸免死还不快走,再迟便玉石俱焚咧。”   马千里连忙把头一点,便也纵身下台,待向谷口外面走去,忽听东篷又是一声大喝,便如巨雷一般,接着窜出一个巨人来,高叫道:“马小子,你竟打算吃里扒外,被这个小丫头说了三言五语便走那是妄想,还不与我滚了回来。”   说着便和山魈也似的,一跳丈把高,一连纵了两下,便拦住马千里的去路,冷笑道:   “你这小子说随我霍如松来,还须随我霍如松走,怎么假充好汉,上得台去,没动手,被人家一个娘儿们三言五语,便打算逃跑,须知我霍如松却没有这等朋友咧。”   小香一听那巨人,竟是甘孜一霸,声震番汉的巨灵神霍如松,不由吃一大惊,再看那霍如松时,只见他身高丈余,马千里站在面前,还只齐他胸脯,更生得头如笆斗,黑中带紫,一副大脸,两只铜铃也似的怪眼,一对扫帚眉,便似板刷一般,鼻孔朝天,一张血盆大口,几乎直到耳根,项下一部黄毛卷须,直和鬓角相连,看去真似一个山妖海怪,此刻正在伸开两只蒲扇也似的大手,拦住那马千里的去路狞笑着,分外显得可怕,忙将手中宝剑一指,娇喝道:“姓霍的,这里不是你那甘孜巢穴之内,却容不得你这样迫人为恶,你真打算放肆,不会到台上来,和姑娘较量较量吗?”   那霍如松闻言不由大怒,一分双掌先向马千里道:“你这小子,还不赶快与我先回东篷去,难道还要我动手吗?”   马千里方一犹豫,霍如松似已不耐,劈面便是一掌打来,马千里忙将身子一闪,从他腋下滑了出去,转身就走,霍如松又是一阵狞笑,正待赶去,猛见小香把手一抬,娇喝一声“打”,便是一点寒星直向脑后打到,霍如松忙一闪身,那一支袖箭虽然打空,却被马千里逃了出去,不由忿怒,把手向东篷一招大叫道:“孩子们,还不取我兵刃来。”   说着,便有两名壮汉,抬来一对反角铜人,每个差不多全有十一、二岁孩子那么大小,看去何止千斤,霍如松却一手一个接过,一下纵向台上,只压得那擂台上的木板吱吱直响,接着一摆那一对铜人又大喝道:“你这丫头这可是找死,既将你霍爷爷招呼上来,还不赶快动手?”   小香抡剑在手,正待发招,倏听那擂台后面簌簌一响,纵落一个三尺来的小黑人,一口童音笑喝道:“这位姑娘还不快回去,凭你老人家也愿意和一个大狗熊动手吗?连我这孩子还不愿意他咧,他真要不依不饶,那我只须把我们那看门阿金叫来便够他受的咧。”   说着一摆手中像一条蛇也似的奇怪兵刃,喝道:“你这大个儿,别自己以为了不起,趁早给我滚了回去是你运气,要再不走,我们阿金一到,你便没命咧。”   小香一看,那小黑人分明是一个孩子,却浑身上下穿着一身排门密扣小黑布夜行衣,脸上又罩一个人发织成小黑面具,头上居然也是黑绸子包着头,简直是一个小夜行人,虽然蒙着脸,看不出面目,只一对小眼闪闪生光,听那口音至多不过十四五岁,但那气势却一点也没将那样高大的一个巨人放在眼睛里面,手中那件兵刃也只有三尺来长,却有虎口粗细,看去硬中带软,通体蓝色鳞纹而外,前面还有一个龙头,又好像一个小儿玩具也似的,忙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却跑到这里来淘气,须知这是擂台,你却来不得咧。”   那孩子又笑道:“姑姑,别替我担心,你老人家还是快回去,停一会这热闹便大了。”   正说着,那霍如松竟激动山野之性,大喝道:“哪里来的野杂种,也敢在你霍爷爷面前闹鬼。”   说着,当头一铜人打下,那孩子只一闪身,便从他腋下钻了过去,那右大腿上却挨了一下,虽然他肉厚皮糙,也甚疼痛,心中愈加火起,猛一转身,又用一对反角铜人打了下来,那孩子哈哈一笑,一下又窜向他身后,顺手在他左胯骨打了一下,这一下打得更重,忍不住啊呀呀直叫起来,那孩子却笑声不绝,又闪向一边,连马小香也忍不住娇笑连声,霍如松愈加心头火起,竟将一对反角铜人使动如飞直向那孩子赶去,那孩子却乖觉异常,仗着自己身子矮小又非常灵活,只绕着他乱转,霍如松虽然力大无穷,那对反角铜人又是一对沉重兵刃,却奈何不得,一个不当心,便又挨上那孩子一二下,这一来不但小香娇笑不已,便东西两篷的人也忍不住笑声大作,霍如松只激得怒火上冲,不由三尸爆跳七孔生烟,手中一对反角铜人越发使得呼呼风响,却一下也打不着孩子,猛又听那东篷之中,有人大叫道:“霍爷还不快回来,以你威望却犯不着和一个小鬼厮拼咧。”   说着,便听一声号炮响处,那四山之上立刻起了一阵角声,霍如松狞笑一声,倒提那一对反角铜人,便待纵向台下,那东篷各人也纷向篷后悬崖之下退去,小香心知敌人图穷匕见,埋伏已经发作,忙向那孩子道:“如今贼人埋伏已经发动,你这孩子还不快走,再迟那强弓硬弩便全射了下来咧。”   那孩子仍旧缠着霍如松又笑道:“姑姑,你放宽心,只不要忘了把那白羽毛插上便行咧。”   小香这才恍然大悟,那孩子决是盛晟子弟无疑,那霍如松一听两人语气,心知那最后一着,对方又复有备,不由心下大惊,更顾不得和那孩子厮拼,一抡反角铜人厉吼一声便向东篷窜去,才到那篷外,忽听四周惨叫连声,却不见那预先伏定的箭弩射下来,再看时,只见一团黄影,一团黑影,在那半山之上不断闪跳不已,每到一处,惨叫随之而起,那预伏的弓弩手,便似抛球一般,一个个全被从山腰之上抛了下来,只一着地便成了肉饼,却不知那一黄一黑到底是什么东西,忙又向东篷看,那篷里的人全已走空,连忙仍旧照预定计划,向那崖壁之下赶去,他人高腿长,又在深山练惯,原本上下如飞。   只一连几纵便赶上东篷群贼,转抢在前面,到了地道入口老松之下,正待纵向松树之下,夺路进入地道,倏见眼前火光一亮,连忙闪身崖壁之下,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栲栳大小一团火光已经挟着铁砂子打了下来,他虽没有挨着,那后面的群贼,却倒下来两三个,接着只听轰轰连响,硝烟四起,那铁砂子便似骤雨也似的打将下来,幸好只第一响打倒了数人,以后大家便全贴着岩壁而立,那铁砂子却打不着,只威力惊人,吓得群贼贴紧了崖壁,连动也不敢动,霍如松再偷眼向上面一看,只见那老松之下,地道入口外面,端坐着一个蒙面黑衣人,正用一杆火枪向下面比着,一手持着火绳待放,心中这才明白自己这一面一切计划已全被人家知道,占了先机,不由心中又急又怒,提着一对反角铜人正待上去一拼,却没想到,群贼之中,略大胆的也已看见,早有一人用着壁虎游墙功夫,贴着崖壁爬了上去,才到地道入口不远,相距也不过四尺高下,倏听那老松之上又有人哈哈一笑,轰的一声,火枪已打了下来,不但那上去的贼人应声掉了下来,连下面站得近的,也波及了好几个,只吓得群贼又沿着崖壁后退不迭。再看时,原来那松树上又赶到一个黑衣蒙面人正站在树梢,用火枪向下打着,这一来连那崖壁之下也站身不得,忙又退向东篷,大家一商量,正打算夺路从谷口出去,再一看西篷之中,人已走光,心下更加欢喜,忙向谷口赶去,却不料才到谷口不远,忽见一声呐喊,再看时,却是自己这一方面,守在谷口两山的人,一个个惊悸忘魂的奔了进来,便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来一般,霍如松因和刘长林交情最厚,本是此中主持人物,见状连忙大喝道:“你们跑什么?为什么竟将年小子带来的人放了出去,是何道理?”那把守山口的正是刘长林得力头目流星赶月雷震远,一路喘息着道:“我们倒是打算用弓弩将进来的人全留了下来,你老人家没听方才那一阵火枪吗?人家早在山顶上伏好了好几杆火枪,我们怎能站得住脚,只有退了下来,却没有想到又来了一大群怪物,所以眼睁睁看着来的人全走了,那一大群怪物却全追了进来,为首两个东西,一黄一黑,简直力大无穷,一被抓着,不是一扯两半,便是拖向山石上推滚下去,跌成肉饼。刀剑砍上去,便似砍在石头上,这怎么得了?”   霍如松手提反角铜人大喝道:“什么怪物?青天白日之下哪会有精怪出现,左右不过是那姓年的手下弄鬼,你们也太脓包咧。”   正说着,忽听一声怪吼,从那左边山上窜出一物,在夕阳掩映之下看去,浑身金毛披拂,高可及丈,那由谷口逃了进来的数十名贼人,走得慢的,早被捞着一个,那人情急拼命,虽被狒狒阿金捞着左臂,忙用右手的刀向阿金头上砍去,一下虽被砍中,却毫无伤损,转激起那只金毛狒狒大怒,右手将那人左臂抓牢,左爪一下又将那人一条右臂抓牢,一扯一折,那只胳膊,立被折断,那人惨嗥一声,连胳膊带刀全被扯落,接着,右爪一抡,那人便像抛球也似的被抛了过来,正落在霍如松面前石坡上,把一颗脑袋直摔得粉碎,脑浆鲜血溅了一地,连霍如松身上也溅了不少,群贼一声呐喊,只向谷中乱窜,霍如松不由大怒,一抡两个反角铜人,便待迎了上去,猛听右边山上又是一声厉吼,直滚下来一块栲栳大的石头,群贼奔窜不及的,又被打倒一个,压成肉饼,接着那只紫毛狒狒也随着石头窜了下来,只一纵便到了霍如松身边扬着双爪,不住价吱吱直叫,看那样子简直大有揶揄戏弄之态,霍如松不由怒极,右手抡起反角铜人便打去,那紫毛狒狒,一闪纵开,反身便走,霍如松正待赶去,那金毛狒狒一路连纵带跳已经赶到,乘着霍如松转身去赶那紫毛狒狒,一下便向他的肩背扑到,霍如松一听脑后风生,连忙一闪身,再掉头一看却是那只金毛狒狒,不由大喝道:“大胆畜生,竟敢犯我。”   说着,一抡那对反角铜人便向金毛狒狒打去,那狒狒一下纵出丈余,只看看他一扮鬼脸,便向山石之上纵去,霍如松怒不可遏,正待赶去,猛听身后一声惨叫,接着呼的一声似有一件东西,又从脑后打来,心中料定又是那只紫毛狒狒无疑,这回他却不再闪避,忙将一对反角铜人抡圆了猛一转身一个大脱袍架式,两个反角铜人,就势一上一下打去,只听得拍的一声,右手那反角铜人如中败革,接着又是一声惨叫,直溅了一头一脸鲜血,再看时,原来那只紫毛狒拂,不知何时已经攫了一个贼人在手也学他使反角铜人模样,用蒲扇大小一个毛爪,握着那人双足竟向自己打来,那上面的一个反角铜人,脑袋正打在那活人头上,一下便迎了个稀糊歹烂,那鲜血也溅了自己一头一脸,这一来,不由气得霍如松无名火起,一摆两个反角铜人,直扑了上去,那紫毛狒狒,似乎自知不敌,一抛爪中残尸,掉头就走,霍如松哪里肯舍,直向谷口追了出去,才到两山之间,那狒狒连纵带跳又爬上山去,那姿势一半天然,一半人工,二面均高十余丈,下面数丈直如峭壁,狒狒手足并用可以上去,他却没有那套功夫,只气得目瞪口呆,但一转念之间,能就此率领众人冲出去也好,忙向后面高声大叫道:   “如今那年小子既已走,那地道入口又被人占了,你们还不快随我来,且先冲山去。”   那后面群贼忙又掉头转来,却不见两只野兽再为追赶,也不见有火枪打了下来,等出了谷口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猛听一声胡哨,那山径之上,忽然窜出一群神头鬼脸的人来,虽然一色青布褂裤,却有的青脸獠牙,有的一个大白脸七孔流血,有的抹成一个小花面,简直和戏班子里开了脸尚未上装的角色—样。却没有一个本来面目的,那为首一人赤面长须,手提着一柄大刀,只差穿上袍服便是一位单刀赴会的关云长,竟在前面拦住去路大喝道:   “你等此举上干天怒,已是罪不容诛,还不放下兵刃听候发落,那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霍如松仍旧当前开路,转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鬼东西,既敢伏在此处,拦你霍爷爷去路,为何又不敢露面,却这等装神弄鬼,也算英雄好汉吗?”   那人也大笑道:“你们那主子什么十四王爷,和刘长林不也一样不敢露面,躲在那龟洞里,我们不过跟你那主子学样而已,你这番子不安份守己,在甘孜当你的土皇帝,却跑到这里来替人当奴才做下手,也配说这话吗?”   霍如松一直憋着一口闷气无从发泄,连忙一抡那一对反角铜人大吼一声,打了过去,那人手中大刀一起,便行迎敌,倏又听一声胡哨,从那后面山坡之上,又飞纵下一群怪物来,一个个浑身毛茸茸的,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但全各执兵刃之外,还夹有弓弩火枪等物,将后面退路全断了,那条山径自西而东,北边是一条山坡,南边临着二三丈宽的深涧,这两队伏兵一出来,登时成了绝路,无法逃生,后面那队蒙着兽皮的人又不断把箭弩火枪打了过来,这从谷中冲出来的贼人,将近百人只慌作一团,那霍如松,虽然自恃骁勇,手中那两个反角铜人上下飞翻,恨不能一铜人将对面那人打成肉饼,冲了出去,却无如那人虽然不是真的关二爷,那口大刀却和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不相上下,内功潜力更自惊人,有时硬打硬接,铜人和大刀相触,只激得火星直冒,竟奈何不了人家,不要说想率人冲出去,便连立足全难,何况他已和一个蒙面小孩两个狒狒跳跃了半天,平日本仗力大兵刃沉重取胜,这时却吃了那一对反角铜人太重的大亏,渐渐有点运用不灵之势,那位西贝关二爷却越杀越勇,正在相形见绌,后面群贼又各被弓弩火枪打得躺下了一片,正在鬼哭神号之际,忽听那一队神头鬼脸的人之后一阵鸾铃声响,远远忽有两匹马疾驰而来,当头一匹上坐着一个精悍少年,一身长随打扮,大叫道:“各位且慢动手,我们大人就来。”   接着,便见一匹乌骓快马,载着羹尧,一晃便分开众人到了面前,把手一拱道:“霍土司,且请暂停贵手,年某有话说。”   那霍如松本已精疲力竭又身临绝路,眼看就要不妙,闻言连忙跳出圈子,喘息着道:   “姓年的小子,你又赶来做什么?我已自拼一死咧。”   羹尧大笑道:“我如打算杀你何用自己赶来,你自问还能冲得出去吗?”   接着又道:“你既然和那刘长林是一路,就该知道他这一次打算。如此对付,我已算得宅心仁厚咧,老实说,我本已经回城,所以又赶回来,便是因为你霍土司是一位直心汉子,就此葬送未免可惜,便这相随各人,也大都受骗被迫而来,如果不分皂白,一概置之死地,也心有不忍,这才去而复返,打算放你们一条生路好好回去,你待如何?”   霍如松转竟一怔道:“姓年的,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此番来此助阵,实是为情所缚,你如真的愿意放我回去,我自感激,打算戏弄我,那可别怪我要骂你。”   羹尧又笑道:“我生平做事说话,无一不可以示信于人,你怎反如此疑惑起来?”   接着向那横刀抹着红脸的人,把手一拱道:“他既如此说法,我们不妨网开一面,放他回去,还请稍退一步。”   那西贝关云长,忙一收刀,把手一挥道:“你这厮为什么好歹不识,年大人真的放你一条生路你倒心生疑惑,那刘长林和什么十四王爷,自己向龟洞里一钻,却要你们替他卖命,转是好人,这不该死吗?如依我意就该全宰了去喂狼才是意思,如今看在年大人份上却说不得咧。”   说着闪过一边,那后面神头鬼脸的人,也让出一条路来。   霍如松不由羞惭满面,向羹尧把手一拱道:“我霍如松并非不知好歹,此来实因那刘长林曾经与我约定,有事彼此相助,才不得不来,却没想到我们在这蟠蛇谷中一败涂地,他却不闻不问,既蒙年大人放我一条生路,以后遇上事,我必出力相报。”   说着,放下铜人,取过一支箭,一折两断道:“霍某如果口不应心,便如此箭。”   羹尧素知番族极重折箭为誓,连忙下马笑道:“霍土司果然爽直,年某如到甘孜必当造府拜访。”   霍如松忙又嘻着阔口大笑道:“年大人如肯到我那里去,我是一定竭诚款待,只你不讨厌我这番人,遇上事你便要我卖命也是现成。”   说罢,又提起两个铜人径去,谁知才走了不到三五里路,又是一声炮响,只见前面山坡下面一片灯球火把又转出二三百人来,当头一位老者,头戴毡笠,手中抱着一对虎头钩,大笑道:“霍土司久违咧,你还认得老夫吗?”   霍如松原和罗天生见过,不由一怔道:“罗老当家的,怎也到这里来,难道你也是那位年大人邀出来的吗?”   罗天生哈哈大笑,一指左右两个少年道:“实不相欺,我这两个犬子全在年大人幕下当差,现在此间已经候驾多时了,幸而方才那位年大人亲来传令,只命我相送一程,否则今天的事,便难说咧。”   霍如松又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忙道:“我方才已承年大人当面允许放我回去,只到前面山口,我是连蟠蛇砦也不去,就此便回甘孜咧。”   罗天生右手抱着兵刃,左手又捋须大笑道:“如此霍土司便请回去,恕老夫不远送了。”   说罢,二人各率一队人向左右一分,那霍如松率了残余贼人,幸喜又脱一险,到了前山山口,果然不再回蟠蛇砦,带了自己从人和番族当中同来各人,径自回去不提。   等他走后,羹尧也便回马过来,原来那在老松之下守着地道入口用火枪下击群贼的,便是盛老夫妇,那一群套着兽皮的,是盛晟率着手下猎户,那一队神头鬼脸的人,为首抹着红脸的便是马镇山,其余全是他手下教友,自羹尧和众人出了那山神庙后,盛老夫妇便得一条秘径,先在那老松之下,由盛晟之母先将地道入口守定;盛晟之父昌明,却在山腰丛树之中,率着两个狒狒,注视着那下面动静,那些弓弩手,伏得虽也隐秘,在下面决不易看出,盛昌明居高临下却一目了然,看得非常清楚,一等发动箭弩,便命两个狒狒下手,那两个狒狒,本就纵跳如飞,又力大无穷,一经抓着人,便如抛球弄丸一般,随抓随掷,稍有抗拒,立被撕裂。所以百十名弓弩手,不消片刻,便消灭大半,那乖觉的一看势头不对全先溜了,因此预定计划完全失败,一支箭也没能发出,等弓弩手一完,两只狒狒左右包抄过来也全到了谷口,恰好盛晟也率着猎户们赶到,那两面把守谷口的贼人,哪经得起两只猛兽和各猎户合力来攻,不费吹灰之力,便也全完,恰好羹尧率众退出,霍如松也从谷后败逃出来,又吃了大亏,那盛晟一见自己人已全出来,便依预定计划,反退了出去,容霍如松和群贼出了谷底,这才断他归路,再等霍如松前有敌人阻拦,后路又被截断,才由羹尧和周再兴一同回来市惠放掉,这一条计,原出静一道人和罗马二人商妥,至此,已经大获全胜,除由盛氏父子,命两只狒狒将贼人尸首抛入绝壑灭迹而外,所有手下教友、兄弟、门人也分别散去,诸侠则仍旧陆续回到公馆,这一场搏斗除金花娘受有微伤,余均无恙,那简峻也只一时失常,稍停即行清醒,等大家全回到了内花厅之后,金花娘首先大叫道:“今天的事虽痛快,你们为什么不从那地道杀进去,连那刘长林和什么十四王爷也全给宰了,却让他们安然坐在那龟洞里?”   静一道人大笑道:“我不早说过,不能那么做吗?要能够的话,慢说宰那刘长林和小鞑酋,便将这座雅安城占了也不费力,只是我们为了大计便不能那么做咧。”   羹尧也笑道:“伯母不必气忿,我料刘长林那厮,至迟明日,必定来求你们二位老人家设法转圜,甚至叩头服礼全说不定,却无须着急咧。”   金花娘忙又忿然道:“谁要他来求我?果真他来,那我非将他脑袋扭下来不可。”   刘老者也寿眉微耸道:“他便再来,我也决不理他,从今以后,我便连这个刘也不姓咧。”   静一道人忙又笑道:“贤梁孟不必如此,我的看法,也和年贤侄一样,果真他来了,你们二位不但不能生气挥诸门外,还宜稍假颜色才好。”   这话一说,不但金花娘大怒,便刘老者也怫然道:“这又是什么道理?这等凉薄无耻小人,我们还理他做什么?”   静一道人笑道:“只你二位知道他是这等人物便行了,相见亦复何妨。”   说着又道:“目前我们既不能便将这厮宰了,又尚有若干大事要做,便决不可激使这厮再生枝节,他在这一次大败之后,自必心怀恐惧,那个小鞑酋又不肯替他撑腰,官私两面他已全落在下风,我们如果好好对付自可相安一时,将来不妨再为设法相机除去,你如此刻迫之过甚,他为了自全,势必多方设法先来对付我们,我们虽然不怕,但也必受牵制,有若干事便放不开手来,这却值不得,所以我劝二位务须先忍下这口气才是。”   刘老者不由又把头一抬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要来找我们咧?”   静一道人笑道:“方才我不已经说过,他为了要对年贤侄把这场事揭过去,非找你二位转圜不可吗?你试想上一想,我们在座这些人,还有比你二位对他更亲近的?他不找你二位又找谁咧?”   刘老者不由默然,羹尧忙又笑道:“二位老人家不必生气,这厮却未必连夜赶来,且先休息一会等用饭之后,再从长计议不好吗?”   说着,便命人备酒,相与畅饮,酒罢之后,羹尧和静一道人罗天生又力劝刘老夫妇暂行忍耐,直到夜深方才劝好,等回上房,忽听中凤在房中笑道:“那人到底是谁?起初我还以为你们非动手不可,怎么你只低声数语,便把他打发走了,这是怎么一会事?”   接着又听小香啐了一口道:“啐,你胡说什么?我何尝低声说话来?须知那是我的亲兄弟,却非外人咧。”   中凤又娇笑道:“你说是亲兄弟,我也没说是外人呀,你啐我做什么?”小香似在不依,羹尧连忙走了进去笑道:“既是马姐亲兄弟何不设法请来一见,如今那霍如松已经折箭为誓,不再与我们为仇,他和霍如松这扣儿也须替他解开才好。”   小香不由脸上一红,凄然道:“我只因随了姑父出来,久已失欢家父,方才在擂台之上,也只隐约说明,并未认他是我兄弟,他这一走也许立刻回去,却到哪里找他去?至于那霍如松虽然凶悍,只要他不再到甘孜去,谅亦不至便上北塔庄生事去,如果真的把他找来,却恐还有许多不便咧。”   羹尧忙道:“你在那擂台之上不认他还有一说,如果请他到这里来,还有什么不便的?”   中凤连忙以目示意道:“你知道什么?须知马姐被沙老前辈带了出来,他尊大人却非所愿咧。再说沙老前辈对他这位舅爷也深恶而痛绝之,如果他那兄弟一来,她便势非省父不可,那沙老前辈能答应她吗?”   小香闻言,不由眼圈儿一红道:“云姐这话真是我的知己,如论为人子女,决无不认生父之理,但我姑父因为她老人家背义投降本朝,又对先母百般凌迫,因而弃家远行,却决不愿和他再行相见,你却教我如何说法咧?”   羹尧不由也为之黯然,半晌,中凤又道:“马姐不须难受,如果令弟尚未回去倒不妨设法请来一叙,至于惟恐沙老前辈见怪,却不妨由二爷和我再为婉转陈明便也无妨咧。”   接着又笑道:“好在沙老前辈早晚也必来此,你却不必过份难受咧。”   羹尧忙也劝慰了一会,小香方才辞去,中凤等她走后方又悄声道:“你这人怎么出言不慎,要让人家难受,须知这是马姐毕生隐痛,你却提不得咧。”   接着又抿嘴一笑道:“何况她现在此间又非凤非鸦,他兄弟如来,却如何说法咧?”   羹尧不由也笑道:“你为什么又提到这个上去?须知她现在已是谢老前辈的徒弟,却说不上别的,我便想遵命也办不到了。”   中凤乜了他一眼,又吃吃连笑道:“你只要答应,我便敢和谢老前辈说去,着她出教,你却别拿这个来推辞咧。”   羹尧忙又把头连摇道:“你别开玩笑,真要那么一来,不岂有此理吗?”   说着又笑道:“目前虽是一个全胜之局,还须小心谨慎才是,此外太阳庵如在川中设立下院也须筹策,那血滴子的布置,虽由几位老前辈把事承诺了过去,也必须详加擘划,这真是百废待举的时候,你怎么放着正经事不商量,倒开起这等玩笑来。”   中凤又娇笑道:“我并不开玩笑,你说的这三件事,虽然全是当前急务,看去似乎非常繁重,其实却全有旋转的余地,那位十四王爷和刘长林的事,经过今天这一场比拼,如依我料,那位十四王爷既然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他到这里来,也许日内便非回去不可,他一走,那刘长林哪还敢再生枝节?这是不足虑了,至于太阳庵的事,那自有各位前辈长老筹划主持,我们只有促成而已,哪还用得着你我来越俎代庖?这血滴子的布置虽然是你的事,但也必须等方罗马三位把人推出来,才能着手,此刻商量也属无用,夜深无人,固然无妨说笑,马姐这事,你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这样下去,还该听我一言才好。”   羹尧把头连摇道:“你说的话,我是无不遵命,此事却难苟同,倒是她那兄弟如果尚未回去,我倒深愿一见,将来一旦边陲有事,这等人却不患多咧。”   中凤又抿嘴一笑道:“你打算接纳这人,那也容易,只依我的话便行咧,马姐如果是你的人,他还跑得了吗?”   羹尧正色道:“你不必如此说,我已万分委屈你,还能再委屈她吗?”   说着,又惟恐中凤不快,转笑道:“夜深了,我们也该睡咧。”   中凤见他词色仍坚,也不再说什么,便自双双解衣就寝,这且不提,在另一方面,那蟠蛇砦上,刘长林别墅之中,却又是一番景象,那十四王爷允题,虽然不曾出面,心中却放不下来,刘长林更惴惴不安捏着一把汗,原曾在地道入口之内,伏着救人,轮流张望报讯,山口也有人随时传递消息,自万云龙曾小七一走,无戒苗全一死之后,那地道入口被盛老夫妇守定,内面的人,匆匆一说,刘长林便面如土色,情知事机已泄,这以后,前面山口的人逃得快的,虽然得保一命,那消息却已隔绝,在地道口窥探的人也不敢出去,只有以耳代目回去尽情夸张一说,几乎说在谷底的人已经全军覆没,刘长林更加惊慌失措,慌忙命人先将地道堵塞,以防羹尧命人乘胜攻入,那从谷口先逃出去的人也赶到,更说羹尧这边有神兵相助,无法抗拒,并将两个狒狒说得变幻神奇异常,这一来,不但刘长林惊得呆了,便连允题也惊骇万状,恰好程子云和张桂香全在身侧,忙向程子云道:“老夫子,你看此事如何?如果那年双峰真杀向此地来,却极可虑咧。”   程子云连忙一晃脑袋捋着颔下虬髯道:“此事只怪这位刘护卫太嫌孟浪从事咧,俺不早说过,断乎使不得吗?如果王爷堂堂正正奉旨出京,他自不敢怎样,如今您是白龙鱼服,那可就难说了,俺对此间人地生疏,委实一筹莫展,这还须问这位刘老爷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破站赶来向大人投书,本来早该赶到,只因入川之后,便患疟疾,以致中途耽搁多日才到成都,一问大人已经临按各府州县,这才一路赶来,还请恕罪。”   说着便待拜下去,羹尧慌忙拦着笑道:“兄台既奉王爷钧命而来,不必行礼,且请内面落座,容再道劳。”   说着,迎了进去,在西花厅坐下,何松林觑得厅外无人只周再兴在旁伺候,忙将官帽一掀大笑道:“这当小官儿还真不如赶脚痛快,别的不说,只这一身衣服和礼节,便真别扭。”   羹尧连忙跪了下去叩头道:“小弟给大师兄叩头,在京各位尊长安好吗?”   何松林连忙扶着,一面还礼一面笑道:“够了够了,愚兄方也不过问你请了一个安,如今算是够本咧。”   说着又笑道:“在京各位尊长全好,你好,我那弟妇也好,各位全好。”   羹尧不由大笑,接着周再兴也向大师兄请安,何松林又笑道:“你先别叩头,且在那外面看着些,我有要紧的话要和年师弟说,可别让人进来。”   一面又道:“程子云那怪物来过吗?周师叔连得江南各人来信,打算将这人也收过来,作为对付鞑王允题的一个内应,不过这人狂得太厉害,也嫌热中过甚,本打算用胡震来慢慢考查他,谁知他竟随那允题潜行到这川边来,所以又加上了你,你看这人如何?”   羹尧连忙笑道:“你跑上这一趟,便专为了这个吗?果真如此,却值不得咧。”   何松林忙又笑着一说江南和京中近事,一面道:“如果只为他一人,哪值得跑上这么一趟远路?此番我之所以赶来,是因为鱼老将军在镇江闹了一手,我们在江南方面不得不稍加敛迹,以免那鞑酋多所诛求,打算借你替令亲布置血滴子之便,先在这陕川一带稍树根基,所以才命我赶来,着你到川中向三友联络,却没想到才到汉中便生了一场疟疾,三日两头见,我这胖子本来是假的,一下便病倒在那里,幸而遇上振远镖局的单辰单老弟走镖也到了那里,替我医好,又在那分局里住了一阵,才能赶来,如今你来了这些时,罗老前辈既有罗翼、罗轸弟兄,想已见过,那方、马二位老人家遇上没有?”   羹尧忙将经过详细一说,何松林点头笑道:“如此说来,事情倒好办,我那恩师和周师叔,本来就有着你与罗方马三位妥筹在这川中设立太阳庵下院之意,既然三位已经见过两位,目前又有这样一件大事,正好借此将三家合成一处,这天府之国,所有耆宿俊彦便尽在罗致之中咧。”   接着又道:“如果事有可为,这下院开光之日,肯堂先生和庵主也许全来主持亦未可知,贤弟能从速与诸前辈筹商给我一个确信吗?”   羹尧闻言不禁一脸惊喜之色道:“小弟原本也有此意,因事尚未成,所以不敢先期派人陈明各位尊长,不过方罗马三位虽然各立门户,却无殊一家,此次对付那刘长林便是如此,此事无须商量,只向方罗二位一说,敢保他二位,定然倒屐相迎,那位马老前辈虽然未来,但从方罗二位口中得悉,也决无异议,大师兄在此间等上数日,便不难复命。”   接着又道:“各位尊长还有什么训示吗?”   何松林笑道:“其余并未言及,只愚兄却有一事须问,云妹目前有喜讯吗?”   羹尧笑道:“大师兄正经事说得好好的,怎么开起玩笑来?”   何松林又一抹鼻头道:“这正是正经大事,愚兄却非玩笑,京中弟妇已有喜咧。”   羹尧忙又道:“那罗方二位目的便全在此间,大师兄愿意先见上一见吗?”   何松林把头一点道:“你这公馆说话方便吗?否则改天另外觅地相见也是一样。”   羹尧笑道:“无妨,我那内花厅,照例外人是不许进去的,除洒扫之外,全由周师弟偏劳,却不会泄偏出去咧。”   说着恰好周再兴已从角门之外进来道:“那马镇山马老前辈已到,方罗二位命我请年师兄就去,大师兄且请稍坐如何?”   何松林忙道:“既然三位老前辈全到,又不至泄漏出去,我也该去拜见才是。”   接着一看周再兴又笑道:“你这趟奴才没白当,却弄一个好老婆,我该先向你道贺才是。”   周再兴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快去吧,别再胡扯咧。”   说着三人一同向内花厅而来,才到院落之中,便听一个洪钟也似的声音大笑道:“我没想到因为刘长林这小子转让我们快聚一堂,又竟遇上两位心仪已久的好朋友,照理我应该先谢谢这小子才对。”   接着又听静一道人道:“你先别太高兴了,人家这次约的人可不少,汉番全有之外,而且还有好几位知名人物,我们却未必便能操必胜咧。”   羹尧再看时,只见一位高大伟岸深目隆准的老者正捋着颔下一部花白虬髯又大笑道:   “我已知道咧,大不了是那流寇的余孽,和从吴三桂手底下爬出来的几块料,有诸位一出场还怕他们吗?”   说着又道:“我本闻讯即行赶来,只因我那手创的无极教,有一场法会,不得不等会罢才来,所以稍迟时日,还望二位勿罪。”   说罢,又抬头向院落里一看道:“那来的是年老弟吗?怎的在从人之外,又带了一个小武官来?”   羹尧连忙赶上一步,趋向阶前道:“弟子年羹尧,适因周路两位师叔派了大师兄何松林前来有所训示以致来迟,还望马老前辈恕罪。”   说罢,便叩头下去,接着何松林、周再兴也各自分别拜了下去道:“弟子何松林、周再兴叩见马老前辈。”   那老者正是马镇山,见状连忙赶上前来,将羹尧扶着,一面笑道:“我只道老弟不免染有官场习气,仆从之外,还带着戈什哈等人,原来却是自己师兄弟,这就难怪了。”   接着又道:“你们大家且全起来,那周路二公既从北京打发人来,一定事关重大。难道此间情形北京已经知道吗?”   羹尧拜罢,连忙躬身道:“此间情形,二位师叔虽然尚未知道,但却另有训示。”说着,便将何松林来意匆匆一说,马镇山哈哈一笑道:“我正苦这无极教只能骗得些愚夫愚妇,有识之士便难入彀,果真太阳教要到此地来设下院,我也正好改弦更张,但方罗二位意下如何咧?”   静一道人忙道:“我本也久有此意,但因如设下院,必须亲往江南向老师父请准,来往又必在数月以上,却分身不得,这才迟迟未果,却想不到,周路两位和庵中各长老也计及向川中开展,这叫作天从人愿,正可省却我一趟跋涉,也许是烈皇帝在天之灵,于冥冥之中,有所昭示亦未可知。”   罗天生也大笑道:“我之所以命翼轸两个孩子,拜在云龙三现周老二门下,便也为了便于联络,不想他为了年贤侄入川又将这两个孩子派了回来,我也正打算这刘长林的事一了,便到太湖去逛上一趟,恭谒老师父请训以定行止,并与复明堂诸旧友话旧,却没想到周路二位忽有此议,连老师父和肯堂先生也可望来此主持开光大典,这真是一件快事。”   这里正在笑语欢腾之际,忽听刘老者蓦然跳了起来,大笑道:“你们全说没有想到,我才真的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能看见大明烈皇帝的长公主,更能在垂死之前和老友顾肯堂见上一面,果真这两位能来上一趟,我这老番子先得倒屐相迎,便让我少活几年也值得。”说着又忽然泪如雨下。   金花娘不由推了他一把道:“你疯了吗?怎么又笑又哭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刘老者又一抹泪眼道:“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只觉得又是喜欢又是难受,忍不住便连笑带哭起来。”   那简峻却默然不语,半晌方才长叹一声,愀然道:“这下院是正该设立的,如今大家全到了暮年,这新出世的少年人,日子一长,哪里还知道亡国惨痛?要得人心不死,真还须大大的振作一下才是。”   罗天生又道:“如今你也不打算以担粪终其身,和牧竖村农争一日之短长计屎橛之多寡了,须知我辈奔走江湖,却一日未敢稍懈咧。”   简峻不禁面上有点讪讪的。刘老者忙道:“罗兄不必取笑,如今我们大计既决,还须着这位何老弟回去复命,准备迎接老师父法驾才是。”   静一道人笑道:“你忙什么?没听说老师父和肯堂先生是来主持下院开光大典吗?如今还没有觅定地方,便将这二位请来,不嫌荒唐吗?要依我说,我们不妨留这位何老弟在此间稍住些时,等蟠蛇砦事完,大家再商量一下,将下院地址觅定,然后再一齐具名,推上一位,随这位何老弟到北京去,先和周路二位商量好了,再行南下去接肯堂先生和老师父法驾,等两位接到,这里下院也落成了,就便开光上香才是道理。”   金花娘闻言,把脸一抬道:“这建下院的地方,你们不用去找得,我们住的撷翠山庄,便可以捐了出来,那地方深藏青城山中,非常奥秘,外人绝不易到,只须将那厅房改建一下,塑上烈皇帝圣像便行了,事情不更容易吗?”   静一道人笑道:“你只把那老窝子捐了出来,你老夫妇还有两位千金却又住到哪里去?   我们这位刘老兄能答应吗?”   刘老者忙也笑道:“我是一个老绝户,只有两个女儿,已经一个有了女婿,那一个,也万无不嫁之理,那片庄院本也用不着,将来下院建成自必须人奉侍香火,我便做名伙工道人,我这老伴便做一名老佛婆,仍旧住在那里,不也就行了,你替我担心什么?”   罗天生一想,那地方果然奥秘异常,便也点头道:“若能如此,那便事半功倍,我们不妨再做商量,但也须在蟠蛇砦约会之后,大家才匀得出手来,这时却无暇及此咧。”   接着又道:“那刘长林既然约人,为何目前反无动静,这却太奇咧。”   羹尧忙将桂香所开那张名单取出来,众人正在围看,忽听周再兴匆匆走进道:“前面门上来报,现有本地绅缙刘长林来拜,大人见不见他?”   羹尧不由笑道:“那厮已经来了,各位尊长且看如何应付?”   罗天生笑道:“这厮倒也真的胆大,竟敢出面来拜,难道他真打算当面叫阵不成?”   静一道人摇头道:“他既敢来,少不得有一番说词,且看如何再说。”   金花娘不由怒道:“你先别出去,且待我去问问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对便将他留了下来,仍旧宰了他去喂狼。”   羹尧连忙摇头道:“伯母不可如此,容我出去见机而作便了。”   邹鲁也笑道:“大人既要见他,待我随周贤弟出去,如有消息,再传递进来,请各位尊长决定。”   羹尧把头一点道:“你可传知门上,着他先在前厅稍待,我就出来。”   说着,换上一身公服,携了邹鲁径向前厅而来。才到厅上便见那刘长林,居然穿了一身五品武官服色,脑袋后面还拖着一条蓝翎子,宾主见礼之下,羹尧首先笑道:“久闻刘兄乃系这一带人望,番汉两面均极重视,但不知现在何处供职?”   刘长林将羹尧一看,只见他虽然是一位白面书生,却眼蕴奇光,不怒而威,忙又打一恭道:“治生前因举办团练剿匪有功,曾蒙按院保举五品军功,并赏给顶翎,其实并无实缺。”   羹尧不由笑道:“原来如此,我倒失敬了,刘兄既是本地绅缙,此番枉驾,自必有所见教,还望明言才好。”刘长林忙道:“说也惭愧,治生此来实在不免唐突,但闻得大人在京之日,便以任侠好客声震九城,这话确实吗?”   羹尧又笑道:“年某不肖,事诚有之,但不知刘兄何以竟提及此事?”   说着那颜色之间,便渐渐沉了下来,刘长林又道:“大人不必见罪,治生之所以冒渎求见便也为了此事,实在令人不解,却不想果然如此,那就难怪了。”   说罢,转看着羹尧哈哈一笑,羹尧忙又寒着脸道:“兄弟虽然好客,不免为世俗所讥,但还不至狎比匪类,难道此番临按此间,竟有什么事落在刘兄眼中吗?果真如此何妨明示呢?”   刘长林又打恭道:“任侠好客,古贤公子不免,治生怎敢以狎比匪类相加,何况,治生本也江湖出身,又焉敢如此放肆,不过目前治生有一件难事,禀明则不免见怪,如果不直陈其事,则将来又不免令治生获罪,大人能容一罄苦衷吗?”   羹尧按下一团怒意,转又大笑道:“既如此说,但请明言无妨。”   刘长林忙又道:“如此恕治生放肆了。”   接着又道:“治生便也因出身江湖,曾以医道教世,又深喜技击,以致时有江湖朋友往还,却不意此中竟有意图不利于大人的能手,竟假治生之名,在城外我那蟠蛇砦别墅后,私设擂台,欲邀大人前往角技,并且辞连尊宠云夫人,治生虽经一再阻止,但力有未逮,又不知大人尊意如何,所以特来呈明,如依治生鄙意,大人乃系钦点本省学政,却万不可自失身份,不过此中均系川陕一带江湖知名人物,治生实在无法开罪,还望明察。”   羹尧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道:“原来如此,那倒不怪刘兄了,不过年某此番出京,虽奉圣命衡文,却例兼右都御史衔,对奸宄莠民也在所必除,果真此辈来邀,倒深愿一见,看看是些什么匪类,只刘兄乃系此地绅缙,既有身家在此,自问能担这干系吗?”   刘长林不禁被威光所慑,打了一个寒噤道:“治生原因进退维谷,既恐大人见罪,又无法禁得那些江湖能手不犯,才来请示,还请……”   邹鲁在旁,不待说完便道:“刘兄既系本地绅缙,又以办团练保举军功,怎连这等人也制止不住!这却无怪大人动怒咧。”   刘长林又打了一恭道:“老夫子有所不知,此间番汉杂处,本同化外,当地虽有驻军也奈何不得,何况我那团练也因澄平日久,名存实亡,怎能与这些江湖能手相较咧?”   羹尧又冷笑一声道:“邹老夫子不必多言,既然这位刘兄如此说法,年某生平决不畏豪强,也不避权势,只要他能担这干系,此约我在所必赴。”   说着又向刘长林道:“刘兄既系江湖出身,此地又系化外,还有什么避忌的?此约定在何时,不妨明说,年某遵命赴约便了。”   刘长林不由一脸尴尬之色道:“此辈约定便在明日午刻。   不过……”   羹尧忙将茶碗一端站了起来,周再兴在旁便高唱了一声送客,更不容他再说下去,刘长林只有起身告辞,等他走后,羹尧不由又大笑道:“这厮如此不堪,竟也敢于约人比拼岂不可笑。”   邹鲁忙道:“大人不可大意,闻得此人素以阴鸷得名,他这一手,也许故意示弱亦未可知。”   羹尧摇头道:“这不分明是畏首畏尾,预留退步以图脱卸,焉有这等示弱之理。”   说着罗天生已从屏后转出笑道:“此人方才所言我已全部听得清楚,果然其中有诈,贤侄还须郑重才好,却非真的畏首畏尾,全为了脱卸咧。”   羹尧又笑道:“老伯怎见得咧?如依小侄之见,他也许是因为十四王爷不肯下力撑腰,所以泄气亦未可知。”   罗天生又摇头道:“此间不便多说,我们且仍到那内花厅去,再为详言如何?”   羹尧连忙答应,一同向内花厅而来,等到厅上,众人一问情形,刘老者也笑道:“这厮委实机智异常,而且做事向有担当,即使那允题不肯力为撑腰,既然出场,决不会如此示弱,此中定有原因。”   罗天生也笑道:“我的揣测便也如此,他果真怕事,又何必亲自前来,而且出言并不太软,你不听他口口声声,暗中点明老贤侄也是一个江湖人物吗?如依我料,只这一点,这其中便大有文章。”   羹尧想起北京城外白云观后,松棚之约和秦岭一场恶斗,忙也点头不迭,静一道人笑道:   “此事无须多方揣测,我们既有两条绝好内间,只再着人去问上一问,不就明白了吗?他即使有什么文章,决无对允题也瞒着之理。”   羹尧又一点头道:“方才邹兄已经露面,再到他那后山却非所宜,谁能去上一趟咧?”   邹鲁连忙笑道:“如从间道绕了过去,便我去也无妨,再行换人,对那刘进喜夫妇也无法见面,还以我去为是。”   说着便告辞而去,羹尧又命人置酒为马镇山、何松林洗尘,席尚未终,便见邹鲁匆匆赶回笑道:“那程子云倒真的胆大,我方去命刘进喜去探听消息,他竟亲自出来,赶向山后相见,将内情机密全泄了出来,原来那刘长林此举,是示弱脱卸兼而有之,他们那擂台,本设在蟠蛇砦内,一切都预备好了,但因那侯威和林琼仙二人全曾吃过大亏,知道厉害,更料定我们能手一定不会少,万云龙已经吃亏,如果只仗真功夫,仍未必便能取胜,又恐年兄是个现任学政,一旦出事非受累不可,所以把地方改在砦后,蟠蛇谷深处,那地方曲折盘旋,外人决不能轻易进去,离开蟠蛇砦,虽然只隔一座小山,但进出路程,竟在三四十里,一则可以放胆行事,二则出事,他也可以推得干净,他那一条毒计,是仍袭黄草坡故智,一上来仍凭兵刃拳脚取胜,如果自觉不行,那地方原是四面环山的一条穷谷,进出只有一条路,又必须盘旋出来,便将退路先行堵塞,在四面山上伏下弓弩手和灰瓶、石子、滚木等项埋伏,将去的人一个不留,全行杀死,托言秦岭余贼所为。”   金花娘不等说完,便大叫道:“这贼好狠的狼心狗肺,竟设下这等毒计,我要遇上,不活毙了他,也枉自为人。”   羹尧忙又笑道:“这不但与黄草坡那一场如出一辙,便北京松棚也是一样,可是手段虽毒辣,他打算将我们全留在里面,只让他们的人出来,也非易事,难道我们全听他摆布不成?   这又枉用心机咧。”   邹鲁又道:“据那程子云说,他自己的人退路并不在谷口,那谷里边一座小峰之下崖壁上面,便有一条地道,直通到蟠蛇砦,相距不过里许,那弓弩手一经发作,便全从地道退出,那地道入口,铸有一扇铁门,只一关上,便有千军万马也不易攻开,所以他们一经退出,那谷内便成了一条绝路,因此那位程子云非常着急,便是不去,他也必拼得机密全露,赶进城送信。”   接着,又从身边掏出一个生蕃薯来,递在羹尧手中笑道:“这是那鞑王的宠姬九尾仙狐张桂香,着那姬氏送来的,她为了这个,特地给了那姬氏一大锭银子,说明东西必须在今天送到,交你亲收。”   众人忙道:“这位姨太太也奇怪得很,怎么眼巴巴的花了大块银子送一个生蕃薯来。”   羹尧一看那蕃薯泥污狼藉,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正待取刀剖开,却被中凤索去,仔细看了一会,只见那蕃薯长长的,外皮完好,并无剖切痕迹,只中间有一条天生裂缝,长约二寸,但已被泥土填平,忙用指甲略一剔拨,便现出一条长而细的东西,乍看仿佛蕃薯上根须一般,中凤不由一笑又用指甲轻轻拨了下来,先将外面泥土剔去,然后用纤指一捻,便应手而开,却是一张极薄桃花笺纸搓成极细的纸捻,再将纸捻慢慢松开,竟是一张用蝇头小楷缮就的密函,所述大抵和程子云对邹鲁说的相同,只在信尾上附笔:地道入口在石壁老松之下,启闭之机,全在洞内,如有能手,先伏松上枝叶茂处,一待铁门启放,下手将门守住,便可反客为主,再得三五人将谷口夺过,群贼更无所逃,是否可行,尚恳裁决等语,却为程子云言所未及,不由又一吐舌笑道:“这刘长林之计已称毒辣,却不想这妇人更比他厉害,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说着,将信仍还羹尧,羹尧看罢,也不由笑道:“这女人固然心细如发,你也真聪明绝顶,算是棋逢敌手,要不然我还真看不出这是一封信,便将这蕃薯剖开也是枉然。”   接着又道:“你嫌她这个反客为主之计歹毒,如依我见,却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算太过。”   说罢,便将那信递向静一道人,以次传观,中凤不禁红着脸,白了他一眼,静一道人也点头道:“她这一条计倒事属可行,只那夺门的人,必须功夫极高,又必须对这一带地形极熟才行,这却请谁去咧?”   邹鲁忙道:“如论此间地形熟悉,无过盛师兄父子便功夫也足制一、二悍贼,这事便请盛老伯商量一下行吗?”   静一道人正在沉吟,金花娘已经大叫道:“你们要宰那贼为何不与我商量,倒要去找外人?他那窝子我夫妇便闭着眼睛,也不难闯进,这也值得为难吗?”   刘老者忙将寿眉微耸道:“你忙什么?人家说的是那蟠蛇谷中的地道,你虽去过,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金花娘方才为之默默不嚷,静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夫妇和我到时全非出场不可,这事怎能去得,方才我已熟思过了,此次如能尽歼群丑,不替盛家父子,留下后患,自以他父子前往为宜,但如逃去一、二首恶便非所宜,少时还须从长计议才是。”   马镇山大笑道:“你怕替你那高足父子留下后患吗?只要他父子愿去,我自有法子不让他被人看出谁是谁来。”   说着,探囊取出一包东西来,递向静一道人道:“你只将我这东西给他,如不当场失风擒去,便决无后患。”   说罢,又附耳数语,静一道人忙也笑道:“果能如此,那我便断无顾虑了。”   接着又道:“你这东西多不多?能再有一、二十具,那事情便更好办了。”   马镇山把头一摇遭:“你这人怎这等贪得无厌?这东西一具尚不易得,我已给你三具,一时哪来的这许多?大家既然全预备出场,又要这东西做什么?”   静一道人又附耳说了几句,马镇山笑道:“如果为了这个,那倒无须这东西,我另外有一个法子传你,便有上千人也可用得。”   说着又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悄悄的说了用法,二老这一交谈,罗天生和刘老者,不由全诧异道:“你两个又在弄什么玄虚?有话说出来,大家听听不好吗?”   马镇山笑道:“我这一套是法不传六耳,此刻一经说穿便没有意思,到时候,你们自然知道。”   说着,忽见周再兴又从外面匆匆来报道:“外面有一位姓盛的要见方老前辈。”   静一道人忙道:“他这一趟倒来得极好,不然又非耽误一会不可,可速着他来见我。”   周再兴便命出去之后,不一会便领了老少四个进来。静一道人忙从席上站了起来道:   “我只道晟儿一人来此找我,却没想到老大哥也来了,还请恕我狂悖未曾出迎。”   众人再看时,那来的四人,当头是一位布衣老者,看去也在七十以上,但精神却非常健旺,瘦长脸,口唇上略有两撇八字短髭须,第二位年纪约在四十以上五十不到,一身猎户打扮,后面却跟着一个健壮少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全是乡下打扮,那老者首先笑道:   “全是自己人,你何须如此说法?”   接着又一睁老眼,目光向众人一扫笑道:“老汉本来不敢擅闯年大人行辕,只因昨夜回去,听我那老伴儿和孙女儿说,年大人昨夜已经向我那住的地方去过,所以特地领了两个儿子,一个孙儿前来求见,老大哥还须为我引见才好。”   静一道人忙也笑道:“你便不来,我也打算寻你去。既然来了,这里老少两辈,全是知名之士,自当一一引见,我这年贤侄,虽然现任本省学政,但也是自己人,你却无须如此怯官咧。”   说着,一指那老者笑道:“这位是我的老友盛老猎户,他原名盛昌明,二十年前,也是一位名震一时的角色,如今却又回了本行,你打算吃点时新野味不妨找他。”   接着又一指那猎户打扮的中年人道:“这是我的大徒弟盛晟,那后面跟着的,是他兄弟盛昱,和儿子盛小七,他这一家,全是把式窝,自上至下,没有一个没有一身功夫,更精于火枪,便七八岁的孩子也能点火绳、打鸟儿,而且父慈子孝孙贤,忠义之气粹于一门。”   那盛昌明不等说完,便拦着道:“你真不怕别人笑话么,怎的忽然这样替我脸上贴金起来,再说下去,那我便受不了咧。”   静一道人不由大笑,又替众人一一引见,各自拜见,寒喧之下,静一道人便将方才所计说了,盛晟忙道:“难怪今天有好多匠人向后山蟠蛇谷去,原来他却把比拼的场子设在那里面,又定下这等毒恶奸谋,幸而事前得讯,否则,虽不至便全遭毒手,也难免伤残,既如此说,弟子愿去夺那铁门,便舍了这条性命,也决不容他得手。”   静一道人摇头道:“那夺门的事,最好由令尊前往,你只抢过山口,替他封锁起来便行了,他既仗那弓弩手伤人,我们便不妨也用火枪,那东西你那里能匀出几杆来吗?”   盛晟未及答言,盛昌明大笑道:“你放心,那夺门和强占山口的事,算全交给我了,火枪那更现成,你们能将几个头儿脑儿镇住,我敢保一个也不容他跑掉,至于我们如何布置,那你不用管咧。”   接着又道:“今天我一回去,便着人送上一二百根白鸟羽来,你们每人分上一根,给去的人全带在身边,只动上手,便着各人插在耳朵上,可别忘了,我们只见没有鸟毛的,便用鸟枪毒弩轰射,不怕他人再多,再厉害,我们且试上一试你便明白了,事完以后,那谷后便有一座无底深壑,尸首全给抛了下去,这也是我的事,更包你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第三十章 有请舅老爷后堂相见     桂香也冷笑一声道:“我早曾劝过王爷,此事务须慎重将事,这位刘爷却力陈无碍,如今却难说咧,如依我这没见识的办法,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王爷赶紧入城,那年二爷决不会再赶进城去,便有其他江湖亡命在内,在县城之中,到底要比在这里好得多,实在迫得急了,我们便就此回北京城去,也还可以。”   程子云又一晃脑袋,把左腿向右腿上一跷,捋着虬髯道:“这一着倒可以,只一进城,王爷自可无恙,但这微行的事,却决不可泄漏出去,否则这是大违本朝祖制的事,却须防他以风闻入奏咧。”   接着又道:“那还有一条路咧,你试再说说看?”   桂香连忙看着刘长林,笑道:“那第二条路吗?我这可是妇人之见,刘爷可不要见怪,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既然您那贵友们已经一败涂地,打是打不过人家,王爷又不便出面,那年二爷可是一位钦命的学政大人,您还得自己估量着,要依我说,您最好还是能委屈且先委屈一下,去求求人家,把事和了不也完了,要不然官私两面可全不好斗,再说,刘爷在此也是有身家的,却犯不着为了林琼仙这浪蹄子便落个家败人亡咧。”   程子云又一拍大腿道:“大嫂真是女中丈夫,这一着更妙,使让俺程子云代为借箸以筹也不过如此,如果这两策兼筹并用那便更好咧。”   说着一看刘长林又道:“事急矣,刘护卫还该为王爷为自己身家打算才是。”   刘长林被二人这一吹一唱,心下愈加发急,而且切中心病,忙道:“我便为了此事真落个家败人亡,也心安理得,却决无累及王爷之理,既然二位全如此说,待我设法,先送王爷入城到寒舍去,至于向年学政请罪,只事能有济,我也愿意。”   允题忙道:“既如此说,程老夫子和桂香且先随我入城,刘护卫如愿向那年双峰服罪和解也事不宜迟,等他一来,那话便又不好说咧。”   正说着,倏见又有一人气急败坏的走来道:“刘爷,那谷中各位大部全出来了,现由霍土司率领,已出山口,但那位霍爷却不肯来,只命小人上复老爷,说他自愧无能,无面目再行相见,先回甘孜去了。”   刘长林一看那人是自己心腹头目花胳膊刘仁,忙道:“你们是由那霍土司率领硬冲了出来的吗?”   刘仁喘息着道:“霍土司哪里冲得出来?那是人家年大人亲自赶去教放行的,要不然,我们前有一队神兵拦路,后面又有一队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东西赶上,那便一个也别想活咧。”   允题心方稍安,刘长林也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年大人说什么没有,你知道不知道?”   刘仁道:“这个,小人恰好在旁,倒听得清楚,那年大人好像已经知道王爷也在此似的。”   程子云忙道:“你真听得清楚吗?这却不可胡说咧。”   刘仁忙又道:“小人决不敢胡说,那年大人委实说过霍土司是个直性人,他出场卖命,我们老爷和王爷却藏在这里不出头,他居心不忍,才将那霍土司和我们放了,你不信,还有一同出来的,只一问便明白了。”   刘长林又道:“那年大人和他手下咧,曾从谷口出来吗?”   刘仁摇头不迭道:“这个,小人却不知道,因为人家一经让出道来,霍土司便率领我们赶向谷口,却又撞上那岷江的罗天生老儿,又领了二三百人拦着,幸而人家年大人也已招呼放行在前,这才能回来,谁还敢掉头再看他出来没有。”   刘长林怒道:“你这人是怎么生的,怎就这等贪生怕死?人家就宰了你,也该等个确讯来报才是,怎么只顾逃命,却把正事误了,还不为我快去再打听。”   允题却满面不快之色道:“我自来你此处,并未出去一步,那年双峰怎么会知道。那一定又是你对人说了,须知在我手下当差却不许招摇咧。”   刘长林一面催那刘仁赶紧再去打听,一面道:“长林蒙王爷擢拔于边陲下士,便粉身碎骨也难图报,怎敢招摇?此事委实除一二心腹而外,绝无知道之理,却不知他为何知道,这却真令我百口莫辩了。”   桂香又冷笑道:“王爷不必生气,刘爷老谋深算也知利害,借此招摇是决不会的,但你那姨太太小姐,还有那林琼仙,不全伺候过王爷吗?我可是个女人,也深知女人的短处,一有话决放不住,也许是这几位漏出去的亦未可知,尤其是林琼仙那浪蹄子,她也许因为王爷能让她伺候,便算荣宗耀祖,早抖了出去咧。”   这话一说,允题不由脸上微红道:“这也许不至如此,其实她们也只曾侍酒筵,并未多说什么,或者连我是谁全不明白,那林琼仙即使曾见过我,她怎会料到我到这里来咧?”   刘长林却转没事人也似的道:“李大奶奶不必误会,我那小妾和小女虽蒙王爷不弃,略沾雨露,她们向来口紧,决不至对谁说,那林琼仙我虽不敢保,但她也决无漏给那年大人知道之理。”   这一说转将张桂香的话完全证实,却把允题方才的饰词揭穿了,张桂香不由笑声吃吃道:   “那人家为什么知道咧?难道是我和这位程师爷漏出去的不成?”   程子云忙道:“俺可也没敢露面,这却落不到俺头上来,如果这几位没漏出去,那漏出去的便只有刘老爷的心腹咧。”   正说着,忽又听人来报道:“那位年大人确已回城去了,便罗天生老儿所率各人也分别散去,只那队神兵和怪物,却不知是否仍在谷内。”   刘长林闻言心下更定,忙向允题跪倒崩角有声道:“奴才措置乖方以致几乎累及王爷,实在该死,如今幸喜年大人已经回去,那便不至再到这里来,明日奴才少不得再托人去向他赔话,把事情全揽在我身上,即使他问及王驾,我也必设法支吾过去,还请王爷恕罪。”   允题见他忽然自称奴才,不由心下好笑,忙又道:“但愿大家无事才好,你却不必如此咧。”   程子云却捋虬髯哈哈大笑道:“俺这东鲁狂生,虽然不敢自夸料事如神,却颇有几分把握,如依俺料,你果真明白,愿向那年双峰谢过请罪,俺保他必然一笑拉倒,只你以后不再向他寻仇报复,他更不会深究,但对王爷现在此间,却千万不可承认,否则,那便反而害了你自己咧。”   刘长林忙道:“我知道,此点我决不会泄漏出去,他便再怪,我也不会承认,他还能栽定王爷在我这里不成?过上两天王爷一走,那便更不怕他了。”   说着,忽见两个女人仓惶走进来,当头一个,一身红蜀锦袄裤,年纪不过才十八九岁,首先道:“爹爹,那位林姐姐方才回来,一言不发,只将随身衣服一拿便走了。”   张桂香一看,那来的正是刘长林的女儿小莺,再看后面一个穿蓝的少妇正是刘长林的侍妾美云,忙又冷笑一声道:“这贱人也真无情无义,不但刘爷为她闹了个不了之局,便王爷也待她不错,怎么连话也不交代一句就这么跑了,不太令人寒心吗?”   美云忙道:“可不是,这位干小姐一来,便把这里搅了个人翻马仰,谁也没敢得罪她,想不到,她就这么走咧。”   接着又道:“老爷,你瞧该怎么办咧?”   刘长林本硬抑着一腔怒火,没法子发作,一闻此言,脸色一沉道:“她走了就走了,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美云忙又看了允题一眼冷笑道:“你不是一再嘱咐我和小姐,说这位干小姐已经把王爷伺候好了,将来一家的富贵荣华全在她身上吗?如今她理也不理人,就这么走了,我们要不来禀明,你要怪下来,那我们又该怎么办咧?”   允题闻言不由面红耳赤,程子云却捋着虬髯不语,只在那一对大眼镜里面,翻着骨碌骨碌一对怪眼看着刘长林脸色,桂香却吃吃娇笑不已,刘长林只气得面色铁青,连忙大喝道:   “你当着王爷胡说什么?还不快些与我滚了回去。”   美云小莺这才不开口,正待回去,桂香却娇喝道:“你两个且先慢走,我有话问你,那林琼仙曾和对方见阵没有?她难道真的一言不发就这么走了吗?”   那小莺忙道:“李大奶奶你要问这个,我们本也不知道,方才因她好像和谁赌气也似的,问也不答,我们才寻着一个在谷内出来的详细问过,她倒是和那位年大人的姨太太打过一阵,可没能赢,人家也没伤她,还对大家说过,这又饶了她一次,便放掉,也许她仇投报成,羞愧难当所以才逃跑了。”   桂香冷笑着道:“这浪蹄子还有什么羞愧的?我要问的便在这里,你们既没有得罪她,这位刘老爷和王爷也待她不错,她竟就这么不哼不哈走了,要依我说,这次消息准是她漏了出去的,不是在外面乱招摇便是又和谁好上了,因恐刘老爷和王爷见罪,这才起黑票逃跑了,要不然,刘老爷为了她连身家性命全不顾,闯出这等大祸来,她能便这样一走吗?”   那美云忙道:“可不是,奶奶真是明镜高悬,便我和小姐也是这等想法,可是我们老爷却不容说咧。”   刘长林闻言,猛一伸手,便是一个嘴巴向美云脸上打去,一面大喝道:“你这贱妇,怎不听话,这里也是你胡说的地方吗?”   却被桂香一把拦着娇笑道:“刘老爷你这不是责备你这姨太太,却是责备我咧,须知此事关系你的事小,关系着王爷的事却大,我话还没有问明白,你为什么就撵她走?当着王爷在这里,你可得说个明白。”   刘长林一见张桂香虽然一脸笑容,说的话却极有分量,那一只玉臂虽只是一格一拦,也颇见功夫,忙又换了一副脸色笑道:“李大奶奶你别生气,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责备你,这贱妇委实太嫌没规矩,所以我才不得不加喝止,既然有关王爷大事,不妨请细问便了。”   正说着,却不料程子云蓦然一拍手道:“大嫂这话真有道理,俺这也明白咧。”   允题忙道:“老夫子明白什么?难道这贱妇真的竟敢招摇把话泄了出去吗?”   程子云又一摸下颔,笑道:“如论这妇人原极有才情,便功夫也不错,她那丈夫李元豹更风流倜傥,所以俺当初才荐在王爷门下,但俺只论其才,却没留心她的品行,更没想到她夫妇全是热中富贵之上,这女人虽然口口声声非替她丈夫报仇不可,却人尽可夫,非常冶荡,其为人便可想见,如依俺料,那云中凤素有笑面罗刹之称,又嫉恶如仇,这等人照理遇上她便决难活命,而竟然三番两次去向她动手,全放过了,这其中便大有文章,也许更不止招摇而已。”   允题不禁大惊道:“难道她竟和年双峰手下串通一气,敢将我卖了不成?”   程子云点头大笑道:“俺正是这等想法,要不然,那云中凤却不会便将她这条生命留下来咧。”   桂香忙道:“这却未见得,风尘女子也尽有血性的,却不可一概而论,不过这浪蹄子却不是那等人,这机密虽然一定是她在外面招摇漏出去的,和年二爷串通一气,却还未必,须知以她这为人,却未必便为人所重咧。”   程子云一想,这才知道这“人尽可夫,非常冶荡”八个字的考语,无心之中将桂香刺痛,忙道:“大嫂休怪,俺说的冶荡和风流放诞不拘小节却又不同,再说,你却不是那等人咧。”   却没想到,他不说也就过去,这一说却是越描越黑,桂香转将脸色一沉道:“程师爷我可没惹你,你说说怎么又说到我头上来?须知这里不比王府,你说话还得留神才是。”   接着又冷笑一声道:“这浪蹄子之所以敢在外面招摇,也许便因为她有所恃而无恐咧。”   这一下在桂香原是对程子云而发,允题却不免内愧,忙道:“此事不必再提了,方才说的双管齐下之计,既然可用,不妨便依计而行,我们今夜便住进城去,目前已经天黑,正好避人耳目,就此便可动身,对外最好不必声张,明晨刘护卫还须赶紧到年学政公馆去上一趟,一面探听他的口气如何,一面将此事全推在已死各人身上,并乘夜查明死伤人数,死的设法掩埋灭迹,伤的酌予抚恤,火速医治,却不许张扬出去。”   刘长林心下方又稍安,连忙命人备轿将三人送进城去,连那名戈什哈也用小轿下了轿帘送走,又唤过了小莺和美云,吩咐二人也赶进城去,这里再一查点人数,竟有五六十人没有回来,除确实有人看见已死和逃散的而外,竟有三十多名不知下落,那带伤的倒不多,一共才只数人,忙又命胆大的,乘夜掌着灯球、火把,入谷查看,谁知竟没有查着一具死尸,除零星箭弩间有拾获而外,连兵刃衣物也看不见,这一来,去的人更加疑神见鬼,回来一说刘长林也猜疑不定,只有命手下天明之后,再行详细查看,一面又将受伤各人略加抚慰,便赶进城去,城门虽关,幸好守门官兵均系熟识,平日又全得过他的好处,不难进去,等到自己住宅已是三更,一问允题,尚未就寝,忙将情形禀明,各自就寝,这一夜。各人均心有所念,哪里睡得着,这且不提。   在另一方面,第二天羹尧方一起来向内花厅走着,便听周再兴在院落之中悄声道:“那万云龙,现在外面求见,方才方罗二位老前辈已经出去咧。”   羹尧不由一怔道:“这厮真也胆大,他已三番两次全败在简老前辈夫妇和方老前辈之手,怎又公然来此?这等举动却不是像他这样夙负盛名的江湖能手所应有咧。”   说着,便见罗翼匆匆走来道:“大人快到前厅去,那位万云龙万老道竟和简老前辈打成相识,成了朋友咧。”   羹尧不由大诧道:“难道他今天又和简老前辈动过手吗?”   罗翼笑道:“那倒没有,他今天一来便求见大人,家父和方老伯恐他再藏歹意,便先迎了出去,谁知见面之后,他竟谦逊异常,除认过不迭之外,并请简老前辈夫妇相见,声言此来一则谢过,一则为了替那刘长林面致歉意,希望大人不必追究,所以家父才着我来请大人出去。”   接着又悄声道:“此老语气之间,还似乎和顾师伯薄有渊源,但他非和你见面不肯明言,师兄言语之间,还须审慎才好。”   羹尧不由愈加奇怪,忙命二人随着,向前厅而来,才到屏后,便听那万云龙大笑道:   “贫道败在贤梁孟和方道友手下,那是心悦诚服,决无怨尤,此来既非找场,更无恶意,那位年二公子,素有侠声,怎还不出来咧?”   接着又听罗天生道:“道长此地也曾来过,须知从这前厅到上房,也还隔着几进房子,小儿既已进去说明道长来意,他这就该来咧。”   羹尧忙从屏后转出,满面堆笑道:“年某得讯稍迟,以致慢客,还望道长海涵。”再看那厅上时,果然静一道人和罗天生、简峻夫妇均在,那万云龙身穿云白贡缎道袍,腰间系着一根玄色丝绦,连兵刃全未携带,忙又一拱手道:“昨日擂台之下,多多冒犯,道长能不见罪吗?”   万云龙也连忙答礼,又笑道:“二公子不必如此说法,昨日之事,贫道咎由自取,适才已对方老道长和各位施主面致歉意,你如再这等说法,那便更令我汗颜无地了。”   接着又道:“二公子人中鸾凤,果然名不虚传,也不负肯堂先生一番苦心,贫道深庆故人学有传人,今日之所以腆颜必求一见,并无他意,实因那刘长林确与贫道有恩,不容不代为关说,还望免予深究。”   说罢又慨然道:“贫道日前夤夜来此,原拟有所陈述,却不料偏偏遇上那位刘长庆动起手来,贫道一时学养未深,赢了他一掌,以致又将这位简老施主引了出来,我也输了一掌,有些话便更不便说,所以到了擂台之下便势成骑虎难下,如非这位简大嫂和方老道长手下留情,那便更难说了。”   羹尧忙道:“老道长若无敌意,年某无不遵命,但不知与我那顾老恩师有何渊源,还望明白见告才好。”   万云龙大笑道:“我与尊师并无渊源,其实也只是打成相识而已,昔年我和他彼此全还是惨绿少年,偶然在姑苏城外遇上,为了一件闲事薄有争执,动起手来,是我输了,他却邀赴酒家,一同买了一醉,自此之后便未见过,却不意他半生漂泊江湖竟收了你这样一个弟子,这却真难得咧。”   说罢又捋须一笑道:“贫道之所以腆颜求见,便是为了这刘长林的事,二公子真能看在贫道份上,免予追究吗?”   羹尧忙道:“弟子向来说话算数,方才既已说过,道长若无敌意无不遵命,何况道长既与我恩师有旧,那便是长者所命,焉有再追究之理,但此事其中尚牵涉着一位王爷,弟子虽然可以把这一场事揭过去,那位十四王爷却未必肯就此罢休,老道长能做得主吗?”   万云龙捋须哈哈大笑道:“贫道也深知此中牵涉权贵,如果这样倒树寻根下去,那又不止十四王爷一人了,便二公子不也和雍亲王是亲戚吗?须知我求二公子的,只为那刘长林一人,却与这些权贵无关咧。”   羹尧未及答言,静一道人忙道:“道友这等说法,这位年老弟自非遵命不可,但那十四王爷如果借此出面相倾设法牵涉,你却不能怪他咧。”   万云龙正在沉吟,忽听那门上又来报道:“禀大人,兹有本地绅缙长林老爷求见。”   羹尧不由看着万云龙一笑,接着道:“既然这位刘兄也来了,那话便更好说,却不妨当着老道长再把这话说明。”   说着,又向那人道了一个请字。不一会,果见刘长林仍旧一身官服走了进来,羹尧等到滴水檐下,方才欠身道:“刘老兄来得正好,这位万老道长已经来了多会,正为老兄的事在商量咧。”   那刘长林本怀着一肚皮鬼胎,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一听这等说法,再一看,那万云龙果然高坐在客位上,不由吃了一惊道:“万老前辈怎么也在此间,我如今已成不了之局,还望稍念前情救我一救才好。”   说着,又向羹尧跪下道:“治晚无知,竟纵令那秦岭群贼在我那别墅附近冒犯大人,特来请罪。”   羹尧连忙扶着笑道:“年某向来待人以诚,不为已甚,刘兄不必如此,但那十四王爷微服而来,也许便为了此事,能不另生枝节吗?”   万云龙在旁不由铁青着脸,冷笑道:“刘施主,你休得如此,我万某做事向来恩怨分明,昨日一败,本待遁迹深山,不再重履尘世,也只因昔年曾于贫病之中蒙你加惠,这才老着脸,又赶向这里来,面求这位年二公子对你免予深究,他已慨然答应,你这一来,却未免太对不住这附近的江湖朋友,须知脑袋无妨,人却丢不得咧。”   接着便向在座各人道:“贫道如今倒反深悔多此一举了。”   说着把手一拱又道了声:“行再相见。”便离座出去,静一道人忙道:“道长慢走,贫道还有话说。”万云龙却掉头径去,静一道人忙也跟了出去,刘长林见状,只也嚷了两声:   “老前辈慢走。”便又向羹尧连连叩头道:“大人明见万里,有关王爷的事,治晚决不敢说,不过此间的事,却非王爷所命,更无再生枝节之理,只要大人不予追究,这官府方面是不会惊动的。”   羹尧又寒着脸道:“既然不是王爷的意思,那你便更忒嫌担大咧,我虽不才,也是奉皇上圣命而来,你既派人动手行刺于前,更又公然约期打斗于后,此间虽在边陲却非化外,你是居意何存咧?”   刘长林见他忽然变色,话风也转,忙道:“治晚知过,还望大人恕罪,不过此事实也并非晚生之意,所以事前即行亲自来辕陈明,再说大人既然深知此中隐情,自不难明白,但晚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是谁的主使,大人如果必欲追究,那治晚便只有自己认命咧。”   羹尧又哈笑一声道:“依你这么一说,此事便出十四王爷主使了,不过就我所知却非如此,须知本院在京之日,便在十四王府兼任文案,却不难面见王爷一辨是非咧。”   刘长林却连连叩头不已,不再说什么,罗天生在旁忙道:“此事既已过去,大人不必动怒。”   羹尧又哈笑一声道:“如论此事,我本无再行追究之意,但他这借名招摇,委实可恶已极,却不容不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如果他在十四王爷面前稍使鬼蜮伎俩岂不令王爷与我又生误会。”   刘长林忙又崩角有声道:“只要大人开恩不加追究,治晚在王爷面前,决不致再说什么。”   羹尧不由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说,那王爷一定仍在尊府了,且请就此一同前往,当面请示便了。”   这一来刘长林不禁吓得魂飞天外道:“王……王……王爷并不在寒……寒舍,大……   大……大人千……千万别惊动。”   羹尧又大笑道:“王爷既不在尊府,你又怕我惊动谁来?”   刘长林又叩头道:“那是我说错了,王爷确实没来。”   羹尧见他一脸慌急之色,忙又将脸色一转道:“王爷在此也罢,不在此也罢,如今我是可以暂不追究,但你以后还须安份才是,否则那便二罪俱发,不但我不会饶过你,便王爷也决无容你借名招摇之理。”   刘长林连忙叩头称谢,方待起来,羹尧又大喝道:“此事我便权且放你过去,但自此以后,却不许再借端生事,更不许妄自欺压良民,倘再有鱼肉乡里情事,那我便非为这一方黎庶除害不可了。”   说着又道:“我是良言尽此,改过与否,那还在你自己,还不与我赶快回去。”   刘长林只惊得汗流浃背,忙又叩头告辞出去,罗天生不由大笑道:“这厮原来却是这等人物,竟也敢称一霸,兴风作浪,岂不可笑。”   简峻摇头道:“这却不然,惟其这等人才会为祸乡里横行无忌,如系真正大侠,固然决不肯这等做法,便稍有骨头的剧盗,也决不会这样,须知君子小人之分,即便在此咧。”   商不弃却笑道:“这等半点人味也没有的东西,还提他做什么?那姓万的老道,却磊磊落落,不无可取,既已化敌为友,将来还宜多加接纳才好。”   罗天生大笑道:“此人本来不错,只可惜不免善善恶恶过甚,要不然,论功夫、人品,也全算得是一个脚色,你不见方老道已经追了出去吗?他也许便有意拉他一下咧。”   说着又笑道:“来客全走,我们也该仍到内花厅去,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   简峻夫妇忙也站了起来,一同向屏后面去,羹尧正待随行,倏听门上又来报道:“禀大人外面有一位少年,自称青海上北塔庄世袭土司求见。”   说着递上一张全简,羹尧一看正是小香胞弟马千里,连忙笑道:“原来他竟自己寻上门来了,那你们快请他进来。”   说罢,便起身迎向厅外,那门丁去后只一会工夫,便引了一位一身便衣的白皙少年来,羹尧抬头一看,果然面目有几分和小香相像,连忙把手一拱,笑道:“年某久已闻马兄乃系回疆世族,昨日为何也应那刘长林之邀而来?”   那马千里连忙拜了下去道:“千里本与这刘长林原无往来,只因和敝族之中那霍如松具有世谊,彼此曾订有一经遇事相互为助之约,他却和那刘长林又系口盟弟兄,因此才被邀来,却没想到,他冒犯的竟是大人,所以特来请罪,还望原宥。”   羹尧连忙一把扶着道:“马兄虽然到场却未动手,并曾因此与霍如松几乎翻脸,此系年某亲眼所见,足证行止极有分寸,此亦何罪之有?”   说着便把臂入厅,一同坐下,从人献上茶来之后,彼此又略微寒喧,马千里又起立躬身道:“千里无知冒昧,现有一事不明,拟向大人请教使得吗?”   羹尧忙道:“马兄有事但说无妨,只年某所知,无不竭诚奉告。”   马千里又沉吟了一下方道:“千里不合,误信人言,率尔来应邀,幸蒙不罪,敬当铭感,但有我一胞姐,昔年曾因家难,随一长亲内迁,以后便杳无音信,却不料昨日在擂台之上,忽然唔及,只以当时耳目众多,彼此未便相认,大人能令一见吗?”   羹尧微笑道:“昨日相随赴约,却曾有小妾云氏女友同往,但是否令姐,尚未可知,足下且请稍坐,容我一问如何?”   说着,便唤过周再兴附耳数浯,再兴领命去讫,半晌之后,方才出来,先请一个安,然后道:“小人奉马夫人之命,有请舅老爷后堂相见。”   羹尧不由一怔,但当着马千里又不好喝问,谁知那马千里闻言更来得老到,竟又拜了下去道:“千里荒唐,竟不知家姐已侍大人中栉,既如此说,还请再受我一拜。”   这一来羹尧大加惶恐,直闹得认既不好,不认也不好,只有瞪了再兴一眼,先将千里扶起,口中含糊支吾着,周再兴侍立一旁,却又笑道:“不但马夫人急盼见见这位舅老爷,便云夫人也命小人赶快请大人和马舅老爷进去,舅老爷却不必先在此间行礼咧。”   羹尧心知必系又是中凤闹的玄虚,更不好说什么,只有扶着千里向后堂去,等到上房之后,只见中凤小香,全在院落里候着,中凤微笑不语,小香粉脸通红,首先迎着笑道:“我早算到你该来咧,我已蒙姑父做主,如今算是年大人的人,不日也许会回去看上一趟,你且见过这位云夫人,然后再为细说便了。”   羹尧一听,小香竟当乃弟和中凤,自承是自己侍妾,不由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有又支吾着,那马千里闻言却向中凤深深一揖,中凤也慌忙答礼,一面道:“我与令姐情如骨肉,马爷却无须多礼。”   说着便肃客入内,就上房明间坐下,小香面色微沉道:“你此番从北塔庄出来,父亲知道吗?”   马千里忙道:“他老人家,久患瘫痪之症,卧床不起,所有外事也早不过问,部落各事一切皆由小弟做主,所以此番出来,并未禀明。”   小香冷笑一声道:“那你现在便是一位世袭土司了,难怪敢作敢为咧,不过此次如非遇上我,你在那蟠蛇谷内把命送了,固然无人得知,马氏宗嗣便算完了,你对得起父亲和祖宗吗?即使幸而不死,万一大人参奏出去,你不比刘长林和秦岭群贼,将一个世袭土司革掉,你又对得过父亲当年降志辱身那一场吗?”   马千里不由满面羞惭道:“那都是我一时糊涂,未能审慎,还请姐姐多加教训,今天之所以过来向大人求见,便是为了请罪咧。”   羹尧忙道:“马姐对令弟不必责之过甚,他虽受人蛊惑于前,却能悬崖勒马,宁可开罪那霍如松,不肯动手,便也算不错了。”   小香又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在擂台之上,一再拿话点醒他,要不然,他也许便要替侯威老贼报仇与我拼命咧。”   中凤在旁连忙笑道:“马姐不必如此说,你姐弟也多年不见,如今骨肉重逢,正该欢喜才是,怎么一见便拿出长姐的派势来教训他,须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又是一位公子哥儿,怎能当得霍如松刘长林那干老江湖的搬弄,方才大人有话,能如此已经算不错咧。”   说着便向羹尧一使眼色道:“人家是多年不见的姐弟,多少应该有两句体己话,我们且到那东花厅稍坐如何?”   小香忙道:“我与舍弟并无私话,大人与云姐不必出去。”   羹尧已向千里略一拱手,和中凤退了出去,那东花厅原是上房东边跨院,和那内花厅遥遥相对,这时正值无人,二人穿过角门到了厅上,羹尧悄声道:“她怎么当着乃弟,竟认起亲戚来,这以后的话便更不好说咧。”   中凤连忙白了他一眼娇笑道:“你们本来就是亲戚,还能不认吗?那位沙老前辈不早说过了,你还打算抵赖不成。”   羹尧忙也笑道:“这大概又是你的主意,须知她已由谢老前辈收归门下自有归宿,你这一来,不又画蛇添足吗?”   中凤忙又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意思咧?”   羹尧笑道:“你不早就说过这话,这还用说吗?”   中凤把头连摇着,笑道:“你又猜错咧,这不但不是我的意思,而且事前我也并未与闻其事,还是她来找我的,我才不得已出来,替她打这圆场,你请想,要不然,在这公馆之中,我便再脱略些能和一个少年男人,随便相见吗?”   接着又正色道:“你别想左了,她现在并不一定非真嫁你不可,只不过是挂一个空名算是你的侍妾而已,你难道这等忍心,连这个也不许吗?”   羹尧不由更加诧异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却更不明白。”   中凤长叹一声道:“你不是女人,哪知道女人的苦衷,老实说,她所以如此,虽然有好几项原因,却实实在在是你害了她,你想那沙老前辈既然做主着她也嫁你为妾,已经一切说好,跟我们一同西来,在路上她又那等不避嫌疑为你医伤,她不算是你的,还能算是谁的人?   她之所以拜谢老前辈为师,情愿终身不嫁,那只能说是你逼出来的,原非本意,但那清净教,虽然非以童身入道不可,却非僧非道,她就这么以总角丫头终老,不也骇怪世俗吗?再说她又天性纯孝,此番随我们西来,用意便在一展生母之墓,看看她的父亲,不算是你的侍妾,你让她回去又怎么说咧?”   接着又道:“这事她本来早已和我说过,便谢老前辈也全知道,所以我才对你那么说,谁知你却一味严拒,我也只有延宕下来,昨天她自从擂台上见了她的兄弟之后,又背人和我再商量,只想你答应让她据上一个空名,才又和你说,你却风雨不入,几乎对我发了脾气,我只有又忍着,如今她这兄弟已经寻上门来,我却无法再拖延下去,这才只有斗胆替你答应下来,着她如此说,你便见怪,我也只有直言奉告咧。”   羹尧连忙拱手道:“我真想不到马姐竟如此苦心孤诣,师妹更这等用心,那我答应就是咧。”   中凤倏又秀眉一耸道:“你已把人坑了,如今便答应也迟咧。”   接着又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她马家在回疆的力量,老实说,有她这一个人,再有沙老前辈左右其间,一旦有事,那便胜过十万兵咧,如今她这兄弟既然来了,你能不认这个亲戚吗?”   说罢,又娇笑道:“我之所以着你到这里来,便是告诉你这话,你既答应了,还得好好看待这位舅爷才是。”   羹尧忙也笑道:“我一向是谨遵夫人之命,既如此说,少时定当以上宾之礼相待,还望勿罪。”中凤不由又低啐了一口道:“你又是这套来咧,谁是夫人?你那夫人还在北京城里咧。”   说罢,相与一笑,又故意在厅上多坐了一会,方回上房,再看小香姐弟,已经全是泪眼相看,小香更是呜咽有声,羹尧忙道:“马姐不须难受,令弟既来,且在此间小住,稍过些时,我必微服同往北塔庄展拜令堂之墓,兼谒岳父稍尽半子之礼。”   小香闻言,不由看了中凤一眼,口角微露喜意道:“大人圣命在身,却未便远行,顷闻舍弟略谈,我那父亲病榻缠绵之际,已悟前非,且深愿与我姑父言归于好,果能如此,我这薄命人也就心安了,只待我那姑父来此即便一同回去一趟,却不敢有劳大人相送咧。”   羹尧见她凄楚欲绝,泪痕狼藉,便如梨花带雨一般,心下更加难受,忙又道:“门婿本有半子之份,既然岳父染病在身,我焉有不去之理,不过等沙前辈来过再去也好,如能同行,那便更好了。”   说着,猛一掉头又向马千里道:“方才在前厅之上,只因双方恐有误认之处,所以未敢以亲戚相待,还望贤弟恕我疏慢,这以后,既是一家人,便情如骨肉咧。”   马千里连忙躬身道:“家姐虽承不弃,得侍中栉,千里焉敢僭越。”   中凤忙又笑道:“马爷不必过谦,我与马姐,一向亲如姐妹,便大人也以世姐相视,如果太谦,那便反而见外了,再说,他便对我父兄也是一样,却非专为对马爷咧。”   千里又躬身道:“千里番民,焉敢望与云老英雄及诸昆季相侪,只要夫人能对家姐稍加照拂,便足铭感了。”   羹尧却执手大笑道:“我一向视马姐如姐,焉可不视贤弟为弟,你再如此,便是见鄙了。”   千里方才告罪以兄弟相称,羹尧忙又命人在前厅置酒款待,并邀二罗、邹鲁以及幕客作陪,留宿公馆,一连数日方才告辞,先回北塔庄去。   在另一方面,刘长林出了公馆之后,方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一路回到自己住宅,因为允题所居,在上房东侧跨院之内,所以他一直奔上房而来,才到院落之中,便见美云俏立西间窗下,侧着耳朵听着,那脸儿红扑扑的,便如薄醉一般,一见他走来,连忙把手连摇,一面低声道:“你脚步轻些,小姐在伺候王爷咧。”   刘长林也不由老脸微红,低声笑道:“那位女护卫倒放他出来吗?”   美云又低声笑道:“那只狐狸想是因为肩伤未愈又连夜未睡,今天竟没起来,王爷因为她睡着了,所以又来寻小姐和我,却惟恐那骚孤忽然闯来,所以由我在此巡风。”   刘长林又一吐舌,低声道:“王爷还怪我吗?想你也该伺候过他咧。”   美云瞪了他一眼,又附耳道:“我还不是奉了老爷之命,要不然他慢说是王爷,便是皇上,我也伺候不着,不过今天他一来,便被小姐接进房去,我是奉命在这里巡更咧。”   接着又一侧耳咬着嘴唇,俏声笑道:“这位王爷也太没人样,可真不容易伺候,你要问这个,少时还须问小姐才对。”   刘长林一听那房中竟有一种刺耳声息传出,不由那脸上更有点发热,正打算退了出去,忽听允题在房中长叹了一口气道:“外面是谁,李大奶奶醒了没有?”   刘长林忙道:“是奴才回来了,王爷既然腹疼,不妨由小女多按摩一会,须知这川边瘴疠之气,易于中人,却大意不得咧,奴才且在前厅等上一会,再行禀明便了。”   说着掉头便走,这边美云笑声吃吃道:“可不是,小姐这手功夫委实不错,王爷只痛快出上一身汗便好咧。”   刘长林心知允题与小莺美云既然情犹未断,自不会十分怪他,竟更安心,再等他回到前厅书房之中,那身上不由更加轻松,方一掀帘进房去,只见程子云半靠在一张藤躺椅上,叼着一根京八寸短烟袋,正吸得个烟雾迷漫,连忙笑道:“程师爷,我回来咧,你果然料事如神,那年学政虽然是一位公子哥儿出身,人倒极其光棍,不但并未见怪,连王爷的事也只字未提,只将所有寻仇报复的事,全推在秦岭诸人身上,并且意在言外,颇有订交之意,又一再留我便酌,我只因王爷盼信甚急,所以坚持赶回,这一件事也许便揭过去咧。”   程子云叼着烟袋,两只怪眼在那大墨晶眼镜之中,看了他一下,一手捋虬髯,大笑道:   “俺本来料事不会太差,也无用刘兄谬许,老实说,慢道这点小事,便在北京城里诸王角逐之下,俺也算无遗策,从未让王爷吃过谁的亏,俺料那年双峰对足下不会十分追究,这是一定的,不过你说他对王爷在此的事只字未提,而且对足下颇有订交之意,这却未免欺人自欺咧。”   说着又正色道:“你别看王爷为人厚道,又不免声色之好,便打算欺之以方,须知俺程子云蒙王爷擢拔于狂生之中,却矢报知遇,决不容宵小欺瞒,你有话还须直说才是,要不然,此刻事尚未必就了,那俺便爱莫能助咧。”   刘长林不由一怔,忙道:“委系如此,小弟焉有欺瞒之理。”   程子云却哈哈一笑,捋着虬髯不语,刘长林忙又故意笑道:“程师爷果然欺瞒不得,小弟不过存心相试而已,却非真敢放肆咧。”   说着又道:“那年学政确实未曾追究,对王爷微行来此,却曾问及,当经小弟矢口否认,他便不再追问,至于有意订交一番,却系小弟托辞,此系实言,却再无半点虚诬,还望程师爷多所成全。”   程子云方又笑道:“如此说来,却还有几分可靠,如照足下方才所言,那俺这东鲁狂生早已回家抱孩子去,还能替王爷决策吗?”   刘长林忙又躬身道:“小弟一时无知取笑,程爷不必计较。”   接着又悄声道:“程爷此次西来,小弟一切未周,临行当有不腆之仪稍壮行色,还望多多照应。”   程子云又大笑道:“俺虽狂放不羁,却不至便借此生发,足下自有人在王爷面前说话,也无须俺再进言咧。”   刘长林不由闹得面红耳赤,索性也打了一个哈哈道:“小女虽蒙王爷青眼,但她一个女孩子,却解得什么事?王爷也不过在客邸之中聊破岑寂,却不会便真有什么雨露之恩,程爷还请不必取笑。”   程子云见他居然直言道破,转不好再说什么。半晌之后,方见一个小厮走来道:“王爷有请老爷和程老爷东院相见。”   二人闻言,连忙进去,到了那东跨院一看,只见允题一身便服,不住打着哈欠,脸上讪讪的道:“刘护卫回来了,那年双峰曾会见着吗?”   刘长林当着程子云,哪敢再替自己脸上贴金,忙又照对程子云的话说了。允题便向程子云道:“老夫子看此事如何咧?”   程子云把脑袋一晃,一摸虬髯看着刘长林道:“此事我早料定那年双峰决不会再行追究,只要刘护卫所言属实,我便可保不会再生枝节,不过此间事既已了,王爷还该早日回京,否则此事如让诸位王爷知道,皇上一旦回銮,王爷尚未到京,那便无法弥缝了。”   接着又笑道:“王爷即使此间尚有事未了,也不妨着刘护卫料理,我们一走,他便无所顾虑,也许事更好办些。”   允题略一沉吟道:“老夫子说得极是,早知如此,我倒深悔不听你的话,多此一行了。”   程子云又捋须笑道:“如今事已过去,还说什么,俺也深悔未能似过去力争咧。”   说着,又听桂香在室中笑道:“程师爷您又错了,王爷这一趟却没白来咧。”   说着掀帘而出,目光向允题一扫,娇笑道:“不但程师爷曾经力谏过,便我也曾劝过王爷不必吃这一趟辛苦,后来那摆擂台的事,我二人也全说过,如今还提这话做什么?不过王爷此行却有奇遇,也不算白来,只是您的身体也极要紧,还宜及早回京为是,否则将来福晋们要问起来,却不好说得咧。”   允题不由脸上一红,支吾道:“我也本想就回去咧,既如此说,明日动身便了。”   刘长林一听二人的话,全带着芒刺,却不敢说什么,忙也笑道:“既如此说,容我明日饯行,王爷且再停一天起程,却不至便迟咧。”   桂香一双妙目向允题一扫又娇笑道:“王爷不嫌太过急促吗?虽然我们利在速行,迟上一两天却无妨咧。”   程子云把脑袋一偏,一手捋着虬髯也大笑道:“一两天自属无妨,不过此行却迟不得,王爷如果觉得连日疲劳过甚,不妨稍微歇上一天再行上路。”   允题脸上更红,正在沉吟,刘长林忙道:“既然二位全如此说,大后天便是一个黄道吉日,王爷不妨再等一天上路。”   接着又叩头道:“这次奴才将事做错,还望恕罪,到时也拟相送到京,以便稍尽厥心,王爷看使得吗?”   允题忙道:“那就决定大后天动身便了,此次的事,却不必再提,你也无庸相送。”   桂香妙目一转,又吃吃连笑道:“这是刘老爷一点心意,王爷倒不妨让他送上一趟,便我对刘小姐、刘姨太太也非常说得来,最好能一同到京里去逛上一趟,便这一路之上,有他三个到底要好得多,要不然,那位年爷虽然不见得对王爷派人报复,林琼仙那浪蹄子却反脸不认,这次谁也没有亏待她,竟就这么抖手一走,谁却知道她安着什么心咧,我们虽然不怕她,有刘爷和刘小姐在便更放心了。”   刘长林起初尚疑桂香言有讽意,一见这等说法,忙道:“李大奶奶所见极是,便奴才也极不放心,王爷最好还是容我和小女小妾送上一程,别的不敢说,在这四川境内,只要年学政不令那静一道人闹鬼,奴才这令子,江湖朋友还多少要看点交情。”   程子云一听桂香的语气,竟打算连刘长林的女妾全带走,起初不知是何用意,不由一怔,两只怪眼在那大黑眼镜当中骨碌骨碌看个不停,但一转念之间,心想不管好歹,让他一家跟走,也许要省上不少枝节,连忙点头笑道:“那也好,俺也因王爷微行到此,外间已有所闻,自然多一个人好一个,何况刘护卫父女全是能手,便在这川中也确有交情,那便请王爷决定便了。”   允题又看了桂香一眼,点头道:“既如此说,刘护卫不妨乘这两天,先将各事稍微料理,即便随行,那死伤各人却务须安排妥善,勿令生事才好。”   刘长林忙又叩头退了下去,程子云也因必须在行前将各事密报,一同退了出去,桂香等他二人走后,左右更无婢媪,连忙丁香笑吐昵声道:“王爷这该愿意咧。”   允题不由红着脸道:“你这又说到什么地方去,我却不至为了这两个女人便舍不得走咧。”   桂香又睃了他一眼悄声笑道:“王爷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固然凭我不配和谁吃醋拈酸,此举不过只讨求王爷一个喜欢,这刘长林他既愿意将小老婆和女儿献给王爷,我是求之不得,您却无须这等说法咧。”   接着又媚笑道:“固然此事一上来我便知道,便在那蟠蛇砦,她两个闹的风流故事全在我眼睛里,便方才我那一觉也是存心睡的,要不然,我虽娇怯却不至此咧。”   允题不由一把搂定悄声笑道:“你这人真好,我此番回去便着人和李包衣说去,着他另娶一房,你便算是我的人如何?”   桂香连忙一把推过,又掠鬓角笑道:“王爷快别那么做,我可没那大福份,再说要传出去也不好,我现在还不是一样在侍候着您吗?只将来您到那一天别忘记还有我这么一个便行咧。”   允题重又一把接着笑道:“你还舍不得李包衣吗?”   桂香忙又推开他嗔道:“王爷,您还有良心吗?自我到您王府以来,我曾有一次和他在一处过吗?我如舍不得他,却不是这样咧。”   接着又道:“我只不过是为王爷打算,惟恐您受别人批评,却从来没有替自己想过,您这么一说,那我这一场苦心,便算白费咧。”说着竟然欲涕,允题忙又握着纤手道:“你别难受,方才不过一时取笑而已,我原说过,只要我有那么一天,却不会对不起你咧。”   桂香忙又把嘴一噘道:“我不爱听这一套,此番回京之后,我便当姑子去咧,省得挖出心来给你看也不相信我。”   允题慌忙作揖,一面又笑道:“你当姑子那我便当和尚去,咱们正好合唱一出思凡下山。”   桂香不由又低啐了一口,娇笑道:“亏您还是一位王爷咧,要教外人听见这像什么话。”   允题见她忽嗔忽喜,媚态入骨,忍不住把手搭向香肩,附耳数语,桂香却把头连摇道:   “你这身子是铁打的吗?我却不是那等不知死活的浪女人咧。”   说着忽听一个仆妇在角门外道:“禀李大奶奶,我们小姐姨太太给你请安来了。”   桂香忙道:“哎呀,刘小姐和姨大太你二位怎么反生分起来,大家又不是没有见过,便王爷和二位不也朝夕相见吗?为什么先要通报才进来,再说这还在二位府上咧,你这一来不也见外吗?”   说着便迎了出去,只见二人全是新妆初罢,更加显得粉腻脂浓,但却掩不住眼圈儿有些发青,尤其是小莺扶着仆妇走了进来,更觉娇懒异常,不由笑道:“外面该是什么时候了,怎么二位全才起来,又新打扮得这样齐齐整整,是打算到哪里去吃喜酒吗?”   小莺闻言,那张粉脸,不由全红了起来道:“我们是因为方才听父亲说,一切全承李大奶奶照应,着我二人随他老人家送王爷晋京去,所以一同前来申谢。”   接着又笑道:“我和姨娘全有个午睡的毛病,一觉睡醒了大家揉头狮子也似的,能不梳洗一下,抹点脂粉吗?你怎么又取笑起来?”   桂香忙又笑道:“小姐你别生气,这午觉是该睡的,又舒服,又痛快,你瞧,咱们王爷也才睡醒不多会咧,不过,我这人却没这福份,真要白天睡大觉,那不两腿发酸,浑身无力和抽掉筋一样才怪。”   这话一说不但小莺脸上愈红,便是美云也把一张脸一直红到耳根,二人不由全是进退维谷,桂香却佯作不知,又向允题笑道:“王爷,人家刘小姐和姨太太已经答应送我们北上咧,有了她们两位,不但遇上事要好得多,便这长途也不患寂寞,不过,人家一位还是小姐,一位也是刘老爷的爱宠,这一路上,您还得多体恤些儿才好。”   允题闻言,不由也红了脸,只有搭讪着笑道:“这一路上你两个多辛苦,到京之日,我不但对你两个必有重赏,便对刘护卫也必相机调剂。”   桂香忙又吃吃连笑道:“王爷也该对刘老爷多调剂才对,要不然可对不起人家小姐和姨太太。”   这话一说,三人不由又全面红耳赤,允题更略有愠意,桂香一双妙目一扫,忙又笑道:   “我这人就坏在这张嘴爱说笑,你两位快请坐吧,要不然咱们王爷也许就会把我怪下来咧。”   说着,一手牵着一个入室坐下,命人献茶,把话岔了开去,允题却惟恐她再取笑,忙道:   “你三人不妨多聊一会,我还有事,须寻程老夫子去。”   说着便向前面走去,这里美云见允题一走,忙将婢媪支使出去,向小莺一使眼色,双双拜了下去,低声道:“贱妾等并不敢勾引王爷,实因他老人家赏脸不敢不伺候,一切还望包容。”   桂香连忙又一手一个扶起笑道:“你二位怎么说出这话来?方才我已当着王爷说过,彼此不过取笑而已,果真说穿了,我还能跟二位拈酸吃醋吗?”   接着又笑道:“二位放心,我这人是有口无心,只不瞒着我,什么事全好商量,不用说你们二位,便京中福晋和各娘娘我们也没有个处不来的。”   接着,又在小莺耳畔数语,笑道:“你还是个雏儿哪知厉害,以后自己还得多当心,要不然,这小命儿可不是盐换来的。”   小莺不由羞得一张脸便似大红布也似的,把头垂了下去,桂香又牵着手笑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可别害羞,如今且先歇上一会,这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咧。”   说着又从裙带上解下了一个小银瓶,倾出三粒粟米大小的红丸来,塞向她口中,笑道:   “这是一种宫方秘制玉女养阴丸,你且吃下去,这精神便好多了。”   小莺又含羞谢了,把药吞了下去,美云看着她那银瓶,不由一脸希冀之色,桂香却笑道:   “你如今还用不着,等用着的时候,我也一样可以送你。”   说着又笑道:“二位既然打算送王爷,一齐到北京去逛上一趟,全该去多歇上一会才是,要不然,可受不了那长途跋涉。”   二人闻言连忙辞了出去,桂香还在独坐深思,忽见那在蟠蛇砦伺候的姬氏走了进来,笑道:“我在城外别墅多蒙奶奶照应赏钱,这一辈子也感激不尽,现在没有什么孝敬的,只有来跟你多磕两个头,愿佛天保佑你老人家将来早生贵子,多福多寿。”说着叩头下去,却乘着桂香来扶,在掌心里塞上一个纸条,桂香一手捏着,也笑道:“我劳你伺候一场,那几两银子又算什么,你且起来,大后天我也许便走咧,少时等我再收拾一下,如有不穿的衣服,再给你两件。”   姬氏忙又谢过,退了出去,桂香趁着无人连忙打开一看,只见那纸条上写着八个字,是:   “行前速将近况具报。”   下面画着羹尧暗记花押,忙将那纸条吞了下去,一手支头,又想了一会,不一会姬氏观得无人又来讨回信,桂香悄声道:“你回去说,今夜三鼓,我仍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面呈一切,倘过三更不来,便是有事不能出去,明夜准来。”   姬氏点头径去,恰好这夜允题因为连日辛苦,白天又因小莺美云双双伺侯过甚,方交二鼓便沉沉睡去,桂香略一结束,仍是白天衣服,只带上镖囊兵刃,便自越房出去,直奔大成殿而来,却不料在那东庑之下等了好半会,却不见羹尧人来,心方着急,忽见那窗棂门外,人影一闪,忙将暗号一递,那人接着也是低声打了一个胡哨,便走了前来,再看时,果是羹尧,连忙行礼下去,然后将经过情形禀明,又媚笑道:“总领队您知道我所以请您到这里来,再禀明一切是什么意思吗?”   羹尧摇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难道你除了怕到我公馆去,把事泄漏出去,还另有用意不成。”   桂香倏然一指肩胛笑道:“您忘记在这里打我一袖箭吗?那箭我已留着,这肩上伤痕,我也让它永远留着呢!”   说罢,回眸一笑告辞径去,羹尧等她走后,也回公馆,第二天一清早,那程子云的详函也到,羹尧和群侠商量之后,因为经此一来,雅安已可无事,决定先回成都学政衙门,罗天生、静一道人、马镇山、简峻夫妇也全跟去,刘老者因打算替女儿和周再兴完婚,转先回灌县去,约定年底赶到,并请羹尧代觅一座宅子以便办喜事,说定之后,便先回去,羹尧一行,等允题走后,便也起程同回成都,一路平静无事,这一到成都之后,罗马二人和简峻夫妇,均住学政衙门,静一道人却因自己是个黑人,惟恐不便,又因和万云龙打成相识,那万云龙原有一座玉虚观道院,便在城内,地方虽然不大,却非常寂静,丹房鹤轩,更非常曲折,便在那观内住下,羹尧回衙以后,少不得有些公事要办,不必细述,小香却自和乃弟无心相遇之后,便终日双娥紧蹙,若有所思,更不多开口,只日夜加紧和五娘学习各种功夫,对羹尧也非常淡漠,这一天,天气渐寒,已见微雪,练罢一趟剑之后,在那后园竹林之中徘徊了一会,正倚着一株竹子,看着天空一抹斜阳若有所思,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在想什么?天气冷了,你这薄薄衣裳,又刚跳跃了一阵,却须防着凉。”   小香不由一惊,再掉头一看,却是中凤,头上戴着大红毡笠儿,身上披着斗篷走来,忙道:“谁想什么来,我是因为方才练了一趟剑累了,歇上一会,这也就回去咧。”   中凤又笑道:“你别瞒我,自你那兄弟来过之后,你便成天的想着心思,到底为了什么?   如果为了思亲,那一位已经说过,只你那姑丈来过,便可成行,却不必这等愁思,如果此外还有什么心事,也该和我说才对,却不必闷在心里,须知忧能伤人,却非所宜咧。”   说着又一摸她身上,却只有薄薄一身小夹袄,不由又失惊道:“外面已穿大毛咧,你怎么只有这一点衣服?即使练剑,也犯不着脱得这样呀!”   小香又笑道:“我清净门中,功夫如果到家,那是寒暑不侵,便穿得再少也无妨,你却无须为我担心咧。”   中凤忙又笑道:“你现在已从谢老前辈练那五阴神功吗?其实这却可以无须咧,万一………”   正待说下去,小香红着脸忙道:“你不必说下去,本来我尚稍有顾虑,自我那兄弟一来,便此志更决咧,近日这功夫虽才入门,却颇为恩师嘉许,她日如为驱除鞑虏,我自追随诸位之后,一旦天下事了,那大雪山中便是我的归宿,此外却非所计了。”   中凤觑得四周无人,又笑道:“我是受人之托而来,你当真还记得那岔儿吗?须知你这清净教,虽然戒律极严,非以童贞入道不可,但那是指衣钵传人而言,像卢十九娘老前辈,当年不也曾一度入门吗?”   小香却把头连摇道:“你休得再说,我已看得一切色相皆空,焉有为了一言一事,即便赌气之理,说老实话,只待我那姑父一来,禀明老人家之后,我回去看上一趟,即便随恩师他去,此后除为了匡复大计,或者再图良晤,此外便闲云野鹤到处为家,决不再着相了。”   中凤不禁大笑道:“你说不着相正是着相,果真五蕴皆空一尘不染,便朝夕相处又有何妨?这一打算走,便确定灵台未净了。”   小香脸上转又一红低啐了一口道:“我知道你是嵩山哑大师和独臂大师的徒弟,却不必打什么机锋,我志已决,你便是舌吐莲花也是枉然。”   正说着,忽听竹林外面又有人笑道:“我到处找不到,原来二位却全在这里。”   小香掉头一看,那来的正是羹尧,不由脸上愈红道:“二爷有什么事要寻我们,只差一个丫头便行了,何必亲来。”   羹尧一看二人且不答话,转笑道:“二位又在此间练剑么?方才费虎已经回来,那沙老前辈和梁刚夫妇业已由宝鸡起程,不日便到此地,连北天山丁真人夫妇也答应来,这一来,那蟠蛇砦之会虽然已过,我们这里却又热闹咧。”   小香忙道:“真的吗?我那姑父几时可到,那费虎咧?”   羹尧又笑道:“本来我也只打算命人奉请,剑奴侍琴孙三奶奶三人早已差出来,却没能寻着,所以我才亲自出来,却不想二位却冒雪在这竹林之中密谈,这真雅兴不浅。”   中凤忙笑道:“谁在这里密谈来?我是去向简商两位老前辈请教他们那独门功夫,回来路过此地,忽然看见马姐倚竹而立,若有所思,看那样子,简直是一幅‘天寒翠袖薄,日暮停修竹。’古仕女图,所以才绕了过来,问问她有什么心思,谁知才一说话,你便来了。”   小香不由又红着脸道:“你怎么把我一个番女,说得这等典雅,方才我不早告诉你,我是练完一趟剑,打算歇上一会吗?怎么一到你嘴里便两样咧?”   说着又向羹尧道:“二爷曾问过费虎,我那姑丈几时来吗?”   羹尧又笑道:“如论马姐一个人立在这里,倒真与这画题相合,云师妹并非溢美。”   接着又道:“据那费虎说,沙老前辈也就在这一两天便到。”   中凤笑道:“你兴冲冲的急于找我们就为了这个吗?”   羹尧笑道:“一则我也因为马姐近日抑郁寡欢,沙老前辈既已首途将来,也让她高兴一下,二则还须有事相商,我们且回上房去再说如何?”   中凤一点头,一面扯了小香便走,三人一同到了上房,只见孙三奶奶迎着大叫道:“二位奶奶到哪里去来,俺奉了大人之命,已经将这座衙门差不多找遍咧。”   中凤忙又笑喝道:“你这蠢货嚷什么,我和马小姐不全在这里吗?我平日怎么吩咐你,怎又没规矩咧。”   孙三奶奶一掉头一看羹尧也在后面走了进来,不由把舌头一伸,退了出去,等进了上房之后,中凤首先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羹尧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我想沙老前辈和陇陕诸位既来,这是一场盛会,其中还有若干大事必须筹划,所以打算和二位商量一下,该如何接待,此外马姐回上北塔庄省亲展墓也必须禀明沙老前辈,此老素性倔强,也该事前准备一套说词,马姐曾有腹稿吗?如须我从旁进言,也须大家先计议一下才好。”   中凤看了小香一眼道:“有关接待秦陇诸前辈的事,你不必问我们,只须去和罗马方三位计议一下便行,倒是沙老前辈是否许马姐回去,和马老伯见面,却必须事前商量一下才是。”   小香忙道:“如论我那姑父为人,原极豪爽,向来任凭对谁,全是说过算数,便再有仇恨,也可以一笑拉倒,但他对我父亲却恨之澈骨,无法可以解说,如为展先母之墓回去,他老人家决无话说,甚至连他自己也微服走上一趟全说不定,如为了去省视我那父亲却决说不进,我真不知此事如何是好咧。”   说罢,双娥紧蹙,不禁凄然,羹尧略一沉吟道:“此事我能从旁进言吗?此老虽然刚愎固执,对我也许投缘亦未可知。”   小香不由红晕双颊低头不语,中凤忙又笑道:“你别自己以为他老人家对你不错,须知他那是因为肯堂先生和马姐爱屋及乌,他既和马老伯已成不解之仇,凭你却不见得便能劝说咧。”   羹尧忙道:“我也知道,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未必有效,但马姐一片孝心,马老伯又年老病笃,难道能任他抱恨终天吗?”   小香又凄然道:“果真他老人家一定不答应,那我只有等他老人家回太白山去,瞒着他去一趟,事后他老人家再有责罚我也情愿。”   中凤摇头道:“这决不是办法,如依我见,此老生平敬畏的只有我师父,其次便是肯堂先生和丁真人,你要走也要等到此间太阳庵下院开光之后,如果我那恩师亲来,自可代为求她老人家向沙老前辈说,成全你的孝思,否则肯堂先生和丁真人来,二爷也好进言,这事却急不得咧。”   小香又踌躇道:“若得云姐如此成全,我自感激,不过据舍弟说,家父已经病入膏肓,却恐时不我假,万一不讳,那我便真如二爷说的要抱恨终天了。”   中凤想了一想又道:“此事反正非等沙老前辈来不可,此时却不必多所议论,不如等他老人家来此再说,只要丁真人夫妇同来.便也可以设法咧。”   小香摇头不语,半晌方道:“我方才因为练剑出了一身汗,此刻也觉微寒,还须回房添件衣服,你们二位不妨多谈,我先回去了。”   说罢告辞径去,中凤等她走后又笑道:“你这人怎么自不量力,又不问亲疏,便妄做主张,你只知道替马姐进言,知道沙老前辈和她父亲是一段什么仇恨吗?再说你既不要马姐,那沙老前辈还肯容你干预他的家事吗?”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沙老前辈和马姐的父亲,这段仇恨,我已从各位老前辈口中略有所闻,但却不知其详,难道马姐已经告诉了你吗?”   中凤向外面一望,悄声道:“我从前也和你一样只略有所闻而已,又因事涉及暧昧,无法细问,那马姐和我虽然不错,独对此事讳莫如深,此中因果,也是最近才听那位金花娘说的,倒不妨告诉你,以后对她和沙老前辈说话也好谨慎一些。”   说着,便将老回回沙元亮身世一说,原来那沙元亮原本回族一位酋长,虽然只是世袭土司,但上代却曾封侯爵,在那上下北塔庄一带威望,无殊是一位国王,那小香母亲马玉香,原是一位出色的美人,不但刚健多姿,而且体有异香,因此附近各部落少年酋长争欲聘为夫人,但玉香却对沙元亮情有独钟,只苦于两族原有世仇,双方父母均不愿意,沙元亮也早已聘走小香姑母为妻,更难悔婚另娶,偏偏那玉香这朵回疆奇葩又为小香之父马定远所得,玉香虽然也不愿意,却被父母逼牢嫁了过去,沙元亮也娶了马定远之姐。期年之后,便生下小香,沙元亮对马定远本无仇恨,郎舅之间,也时复往还,因为玉香也有一身功夫,有时三人往往联镖出猎,彼此更无避忌,又过了半年,天下渐乱,盗贼叠起,沙元亮原是一位有心人,便就族中征调壮丁,练成一支土兵,只在暇日,仍不废游猎,恰好在这个时候,淫贼侯威竟独自暗入回疆,闻得这位美人,竟趁着三人出猎之际,打算将玉香掠走,却不料三人全是能手,手下更有多人,虽然将玉香伤了一掌,却未能得手,转被沙元亮打跑,只是侯威那沙掌异常毒辣,当时并未觉察,事后发作,已经无救,成了半身不遂,瘫痪之疾,偏玉香又怀孕在身,勉强分娩之后,竟将一个矫健的绝代佳人,变成淹滞床席的病妇,马定远原本纨绔,色衰爱弛,虽未另娶,却纳了两个美妾,将病妻置诸脑后,却幸得沙元亮不时命人探视,馈送药饵,加以劝慰,心下略宽,但也每日以泪洗面,自伤遇人不淑,偏偏时当清兵西进,沙元亮是以全力相抗,那马定远却悄悄的向清人递了降书,竟将他卖了,这一来沙元亮不由忍不住把一腔怒火全发了出来,立即去书切责,那马定远回信又连嘲带讽,将他挖苦了个够,因此至亲至戚闹得兵戎相见,沙元亮虽然勇悍善战,却撑不住马定远和清兵夹攻,只得弃了世袭辖境,逃了出来,流浪数年,待得天下澄平,再潜行回去一看,那马定远已经将他一个部落兼并了过去,玉香也因劝阻降清不从,连急带气而死,那后生男孩还好,小香落在后母手中,竟备受凌虐,沙元亮一怒之下,乘夜入了马宅,寻着定远,本待数其罪而杀之,终因定远一再哀求,并请看在玉香份上饶他一命,这才饶了他,只将小香带了出来,隐居北京多年,一面是缅怀故国,一面是难忘腻友,便成了终身恨事。   中凤说罢又冷笑道:“你想,那沙老前辈既和她父亲已成不可解之仇,能容马姐回去见他吗?”   羹尧略一沉吟连忙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沙老前辈和马姐之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暧昧,既如此说,便不消各位尊长相劝,我也有法子着他放马姐回去,你却不须多虑咧。”   中凤看着他摇头道:“你真有这把握吗?须知沙老前辈姜桂之性老而愈辣,更性如烈火,却未必肯轻听人言咧。”   羹尧笑道:“你本来是个聪明绝顶人物,怎连这点道理也看不出来?我也深知那沙老前辈性气刚烈,但却不是不可以情缚理争的,须知他果真和马老伯已成不解之仇,便早将他宰了,却不会当时便饶过他咧。”   中凤点头笑道:“这话也确有道理,既如此说,那我便须再教上马姐一套话,也许可以答应亦未可知。”   接着又道:“这几天罗马方三位老前辈曾有什么话吗?”   羹尧摇头道:“这几天几位老人家,连日全在外间奔走预备筹建太阳庵下院的事,连罗氏昆仲全差了出去咧。”   说着,忽听周再兴报道:“禀大人,本省巡抚衙门文案韦文伟老爷来拜,还请大人快到前厅去。”   羹尧不由诧异道:“这韦文伟是个什么来历,我怎么不知道?”   周再兴连忙笑道:“大人怎么忘记了?他是巡抚衙门一位专管奏折的师爷,大人一到任不就来拜过吗?”   羹尧一面更衣一面道:“我知道他是巡抚面前掌权的文案,我说的是他的出身来历怎么一点没能打听出来,明天你先问一问,派在抚院几个人,着他们赶快查明告诉我,事再多可别忘记了。”   中凤闻言连忙悄声道:“难道这人有什么可疑吗?依你看,是哪一路的人呢?我们最近要做的事太多,可别让人家做了手脚去。”   羹尧笑道:“此间巡抚原也与雍邸有关,但这人几乎是有心巴结来套交情,所以不得不加郑重,如系只为了要钻雍邸这条门路也还罢了,不过此人却又不像一个热中之士,我才有点生疑。”   说着,将衣服换好,径向前厅而来,等到厅上,再将来人一看,只见那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五短身材,白净净一张长脸,唇上已经留上短八字胡髭,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灰背长袍,外罩天青素缎马褂,足下白布高统袜子,福字云履,厅外却侍立着一个小当差的,连忙将手一拱道:“兄弟临按各县方才回来便蒙老夫子枉驾,未及远迎,还望恕罪。”   那韦文伟,忙也站了起来,打了一躬道:“大人以贤公子衡文本省,川中人士,谁不仰望丰采,晚生冒昧来谒,不嫌唐突吗?”   说着又笑道:“闻得大人自出京以来,一路颇多风险,便此番临按雅安也几为匪人所乘,有这话吗?”   羹尧忙道:“事诚有之,但不知老夫子何以知道?”   说着便肃客就座,一面又笑道:“兄弟在出京之前,便闻得川陕一带伏莽不靖,道途多阻,却不想果然,这蜀道本难,如今却更险恶了。”   韦文伟又一摸髭须笑道:“大人虽系科甲出身,却颇精技击,宵小本不足畏,何况莲幕之中尽多奇士异人,即使遇上一二暴客也定必化险为夷,这倒不必虑得。”   接着又道:“晚生便因好读游侠列传,窃慕朱家郭解之为人,但恨生平未见,所以才不揣冒昧来见,倘许列为宾客一慰生平幸甚。”   羹尧忙也大笑道:“兄弟不肖,昔在父兄庇荫之下,诚不免浪得好客之名,但自通籍之后,即便束身名教,不复再萌故态,此番出京随行不过厮养慕友,此中安得有异人奇士,这却未免令老夫子失望咧。”   那韦文伟上下看了他一眼,又笑道:“素闻年二公子磊落,更豪迈绝伦,怎独对晚生如此鄙视,须知晚生此来,并无恶意,只在一睹当世诸大侠丰采而已,却无庸讳言咧。”   羹尧见他出言咄咄逼人,竟似有意寻事一般,不由心中暗恼,忙也将剑眉一耸大笑道:   “老夫子这话何所见而云然,难道抚院有查究之命吗?果真如此,那倒不妨明白见示,兄弟才好答话,否则却不免稍嫌唐突了。”   韦文伟连忙站了起来,又一拱手道:“大人不必生气,晚生虽在抚幕,敝居停岂有对大人查究之理。便晚生也实无他意,只不过素性好奇,闻得川中三侠,均由大人罗致,意欲一见,却想不到因此转致开罪,既如此说,容晚生告辞便了。”   羹尧略一沉吟忙又道:“老夫子且请慢走,兄弟还有话说。”   韦文伟忙又坐了下来笑道:“大人只要不见罪,有话尽管吩咐,晚生恭候便了。”   羹尧也转笑容道:“老夫子方才说的川中三侠,究属何指,还望明说,否则你这样一走,那我更不明白了。”   韦文伟又哈哈大笑道:“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这川中三侠此间便三尺之童也会知道,难道大人竟未有所闻吗?”   接着又笑道:“这三位大侠便是罗老英雄天生,马老英雄镇山,还有一位玄门道长,静一道人,不全在大人罗致之中吗?”   羹尧又笑道:“原来老夫子指的是这三人,那位罗老英雄,倒确在敝署,但也只因他两位文郎在京曾与兄弟论交,才邀来一见。至于马老英雄却又因罗老英雄之介得以相见,如以技击而论,这两位确有过人之处,但却非游侠中人物,还有那位静一道长,兄弟却未见过,老夫子要见罗马二位这倒容易,改日只要他二位在此,便可相晤,那静一道人却连我也无法见到,那只好违命了。不过这两位一切无异常人,却算不得奇人异士咧。”   韦文伟又笑道:“大人是司空见惯,自然不以为奇,但在川中却是妇孺皆知的着名大侠咧。”   说着重又起身告辞,一面道:“晚生无知,多多冒犯,容再谢罪,这罗马二位既蒙金诺却必须介见咧。”   羹尧也不再挽留,便端茶送客,等他走后,忙回上房,将情形对中凤一说,一面令周再兴即刻去将布置在抚院的血滴子传来问话,中凤支颐沉思良久,忽然道:“照你方才这一说,此人这次来见的态度,不但不是巴结,反极傲慢放肆,大有咄咄逼人之概,那就一定有所使而来,要不然,焉有如此之说,这却非弄清楚不可,否则这以后,还真不好办咧。”   接着又笑道:“你曾称一称他的斤两没有?是不是也是一个练家子?这却也不可大意。”   羹尧忙又摇头道:“这却不知道,不过从他起坐行动看来,却是一位读书人,未必便曾练过。”   两人又揣测了一会,羹尧便去西花厅,来寻罗马二老,谁知全出去了,一个也不在家,转是周再兴转回来道:“那抚院布置的两名血滴子全已找到,少时便从后门进来,我在那刘秉恒家中已经约略问过,据他说,这位韦老爷是南边人,道道地地是一位绍兴师爷,过去和抚台并不认识,是由一位权要所荐,现在却相处极好,抚台大人对他极其尊敬,只称韦先生而不名,伙食全由小厨房开到他自己房里并不和其他各位师爷在一处用饭,平日除办奏折而外,便没有什么事,他也没有朋友,却每天全要出去逛上一趟,往往深夜才回来。”   羹尧点头,忙命将两名血滴子引向东花厅相见,不一会,那刘秉恒先到,他乃是抚院一位门稿大爷,在京之日本就和羹尧认识,见面叩头行礼之后,一问情形,果然和周再兴所言差不多。言所未及的,只有那韦文伟是江南中试的一名举人,并还工书善画,乃命随时留心行动,并将在外游赏的地方具报,来往信件地址人名也记下来,每日报上一次,等那刘秉恒走了之后,方将另外一人引进,一问却是一名专跑上房的小当差,姓黄名升,年纪才只二十来岁,所答也和刘秉恒大致无异,所不同的,是那韦文伟在外面尚有一处外室,便在衙门后面一条巷子里面,忙也命用心探报,并留意近日有无奏折专函发出。   等将黄升打发走了,恰好罗天生和马镇山二人也回来,忙到西花厅密室将情形一说,罗天生不由吃了一惊道:“如照这等说法,这其中定有主使的人,我与马兄无妨,那方老道却是名在海捕的要犯,今后却不宜再向此间出入,再说这人来历用意,也全非弄清不可,要不然还真不好办,老贤侄日内何妨去一见那巡抚,也许约略可以知道一点根底,此外此间各事,也须专函先告诉令亲一下,将脚步站稳。”   接着又掏出一张名单笑道:“川中各码头血滴子我和方马二兄已经计议好了,这张名单你过目之后,不妨也寄给他去,就便连允题私行出京约期比拼的话,也提上一提,在这时候,除我们的大计,和太阳庵的事而外,其余却不必瞒他。”   羹尧接过那名单一看,竟有二百多名,各县和重镇几乎是一个地方不空,忙向二人申谢,一面又提到沙丁诸人将来,和太阳庵筹设下院的事,罗天生大笑道:“我和方马二位老哥,连日便专为此事奔走相商,那下院决设青城山中,用赞普老番那撷翠山庄改建,一则地方幽僻,外人一时决找不着,二则他那里有一处秘径直通山腹,下及壑底,便不幸泄漏出去,也有一个退步,收徒上祭,更不怕外人看见,那方老道得力心腹弟子之中,便有苦干瓦木作巧匠,如今已经将人派了出去,和赞普夫妇会同办理,至多半年必可落成,这个下院,将来不妨请准老师父,作为统辖秦陇川诸省教务之用,那底下一步便是派出人去和那何老弟一同北上,与在京各人商定,请总坛派人前来举行开光大典,正式开山收徒,这事却无须再为磋商,只等丁沙各位一来,便可决定,目前要紧的,还是将这位姓韦的先摸清楚再说,要不然,各事便全放不开手去咧。”   羹尧方在点头,马镇山忙道:“这厮既有外室,我们从这个上着手,便不难明白,那巡抚衙门后面,我那无极教便有一处神坛,待我先去查看一下便了。”   羹尧忙道:“如得老前辈前往最好,但却不必打草惊蛇,让他知道,那就反而误事了。”   马镇山大笑道:“老弟你但放宽心,我这分坛本专为刺探抚院消息而设,那坛主玉美人王小巧,虽然是一个风流浪子,做事却极为精细,也颇有分寸,如今他也算是你这血滴子的一个分队长,我这一去,保管不出三五日便有确讯。”   说着,便告辞出了学政衙门,径向巡抚衙门后面而来,那王小巧原是破落户出身,除一身花拳绣腿而外,对于斗鸡走狗,无一不精,各项乐器无一不会,更生得非常俊俏,因此有玉美人之称,所居便在抚衙后面一条深巷内,原是一座一连三进的房子,东边还有一座小小跨院,只因年久失修,前面一进已经塌了,只剩一堆瓦砾,和短垣残壁,他便索性拆做一个大院落,将第三进做了神坛,第二进接待教中弟子,自己住到跨院里去,马镇山走到门前伸手一敲那门,半晌方听一个老佛婆出来开了门:“今天不是斋期,坛主也不在家,你有什么事,不妨晚上再来。”   马镇山不由寿眉微耸道:“我姓马,刚从川边来,找他有要紧的事,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那老佛婆将他上下一看,忙道:“他便在巷子外面小茶馆内坐着,这时也许摆上龙门阵咧,既有要紧的事,且待我去将他唤回来便了。”   说着,便将马镇山邀向厅上坐下,径自出去,半晌之后,忽听前面门声一响,一个清脆的喉咙娇笑道:“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怎么连门也虚掩着,便走了出去,我要不吓你一大跳才怪。”   说着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妖妖娆娆的扭了进来,先向厅上略微一望,恰好马镇山坐在东边窗下,她并未望见有人,便径向跨院而去,马镇山本知王小巧是一个浪子,既没有成家,更无父母,心料必是姘妇之类,也未动问,仍旧坐在那里等着,又好半会,方见一个穿着褪色青绸长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纳头便拜道:“弟子不知教主驾到,有失迎迓,还请恕罪。”   说着,大拜八拜方才起来侍立一边,马镇山再一细看,只见他瘦长身裁,长长的一张白净面皮,果然生得长眉俊眼,鼻如悬胆,唇若涂朱,只身上那件青绸长袍,不但已经褪色,有些地方已经破了,露出里面棉絮来,足上一双快鞋也破了,忙道:“你近来景况不大好吧,这里的教务如何?巡抚衙门对我们这无极教有什么消息吗?”   那王小巧连忙躬身道:“弟子不肖,本来家无恒产,近来因为教中须款又垫上了些,委实有点窘迫,至于巡抚衙门对我们这教虽未下令禁止,却也暗中正在查问,所好这里熟人多,弟子一时还能对付。”   马镇山一面笑着,一面掏出二十两一个川锭来道:“既然景况不宽,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且拿去用,可不许吃酒赌钱去找女人,你如真的成家,我还可以成全。”   王小巧一手接过,又叩头谢了,马镇山忙道:“你不必如此,既系教下得力弟子,如有正用,我自不会着你受窘。”   说着又道:“我如今应学政年大人之邀,住在学台衙门,现在有一件事,关系本教极大,你须着意打听一下,果然办得好,我必设法调剂,让你得点好处,按月可以有几两银子,以后也好图个出身。”   王小巧忙又叩头道:“教主若能如此栽培,弟子终身感戴,决不敢有负教主这番盛意。   知有什么事着弟子去打听?”   马镇山忙将脸色一沉道:“这巡抚衙门有一个姓韦的文案,你知道吗?”   王小巧不由一怔道:“弟子知道,教主怎么忽然要打听起这人来?”   马镇山道:“你且不问这个,只将他出身来历先打听明白告诉我便行了。”   王小巧忙又躬身道:“这事不用打听,弟子早已知道,他是江南绍兴人,出身是一位乙榜举人,昔年曾在北京荣亲王府处馆,此番跟这巡抚大人入川是由宫中一位司礼太监所荐,所以巡抚大人非常看重,每月束修是三百银子,只办奏折,其他概不过问。”   马镇山不等说完便一捋修髯,大笑道:“你怎么知道得这等详细,却不可信口开河咧。”   王小巧忙又躬身道:“这个弟子怎么敢在教主面前撒谎,不信你老人家只管打听。”   马镇山二目微睁,两道奇光在他脸上一扫道:“既如此说,我还有事着你打听,只要能打听清楚,不但重重有赏,便方才我说的话,也必立即办到,不过这是机密大事,倘有虚诬不实不尽,或者泄漏出去,那便须领受我教下神刀贯顶,铁钻穿心的刑罚,你敢担当吗?”   王小巧忙又跪了下来道:“弟子既领教主之命,如有不实不尽,愿依教规处理,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马镇山忙又附耳说了一会,王小巧点头答应不迭,一面道:“教主放心,弟子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必能陈明实在。”   马镇山又嘱咐了几句,便出门回去,王小巧送出大门不由一脸高兴之色,口中哼着小曲,径向那跨院而来,那跨院之中,只有二间倒轩,他因为只有孤身一人,将西边两间做了客室,居然收拾得几净窗明非常雅洁,东边一间便做了卧室,原拟到卧室之中,换上一件衣服出去,但才一进房,那门后,忽然伸出一双嫩手将他双目掩上,接着便闻得一阵兰麝之香扑鼻,连忙笑着,一个转身,双手将那人一抱乘势先在脸上啧啧亲了两下,道:“那老家伙今天没来吗?你也该等到晚半天再来才是,怎么这个时候便来?当真便这等猴急,须知如果让他知道却不好咧。”   原来那藏在门后的,正是马镇山所见的妇人,闻言忙也将王小巧一把搂定,道:“他知道又怎样?老娘又不是他的老婆,我也不在乎他那一个月几两银子,好便好,不好各走各的路,抚台大人难道还能打我仰板,发交官买不成?”   说着却把一个酥胸贴紧了王小巧,双手按着脖子,将一条嫩舌直吐向王小巧口中来。   王小巧连忙一把推开笑道:“你且慢着些儿,那老佛婆已被差出去买点心,少时也许便回来咧。”   那妇人不由俏脸绯红,目光似火,浪笑道:“你是怎么搞的?怎么偏在这个时候差她买点心去?要支使不会把她支使得远一些吗?”   接着又道:“反正我给过她不少好处,你去将门关上,她还能闯进来吗?”   王小巧摇头笑道:“那可不行,我们还得有事商量。”   那妇人忙道:“商量什么?是借钱吗?多没有,一二十两银子我还可以巴结,我不早和你说过,要短了钱,不妨和我说,你自不肯,那有什么法子?现在却打算拿我筋节,这怪得我吗?”   王小巧忙又笑道:“你全想得左咧,我虽不算什么正人君子,却还不至于要用女人的钱。”说着一手掏出那二十两银子,大笑道:“你瞧,我这是拿你筋节吗?”   那妇人忙又道:“那你有什么商量快说吧,我能依的全依你就是咧。”   王小巧又笑道:“你当真对那老家伙,就半点香火情没有吗?”   那妇人乜了他一眼也笑道:“这个时候,你平白又提这个做什么?那老家伙是化钱买乐儿,我是得钱消灾,一买一卖,这有什么交情可言?你难道还吃那老家伙的飞醋不成?我要对他真有交情,还不来找你咧。”   王小巧又笑道:“既如此说,这话便好说咧。”   说着一手搭向那妇人肩上双双就榻上坐了下来道:“如今那老家伙也许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他没法奈何你却打算找我的不是咧。”   那妇人忙道:“当真吗?你既不作贼又不为盗,办这神坛也是劝人为善,他到哪里找你不是去?”   王小巧摇头道:“我怕是怕不了他,不过有他在这里,我们的事总不方便,你以后还是少来,便今天也宜就此回去,要不然可不太好。”   说着,那只手却不老实起来,那妇人本来挟着一腔欲火而来,那禁得一再挑逗,闻言忙道:“好人,你别捉弄我,要我不来,那除非杀了我,他真要找你不是,我们索性离开这里,你没父母,我也没亲人,我们什么地方不能过起一份日子来?我和他既不是夫妻,又不是他的小老婆,他除了倚官仗势,还凭什么能找我们?”   王小巧又叹了一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闻得这老家伙,连巡抚大人全让他三分,就是要走,我们也该摸清他的来头才好。”   那妇人忙又把一张脸全偎向王小巧怀中道:“他的来历,我不早告诉过你吗?怎又问咧?”   王小巧摇头道:“你那话恐怕他是在骗你亦未可知,凭他只不过一个举人,抚台大人怎会对他这等恭敬信任,你还与我打听清楚才对。”   那妇人又笑道:“你原来为了这个,那容易得很,我包管不出三天连他的祖宗三代生辰八字全打听出来,你却不用怕咧。”   说着又浪笑道:“时候不早,快别耽误了,你还是快去将门关上,再迟那老佛婆便该回来咧。”   王小巧笑着去把门关上,匆匆回来又道:“我还忘记告诉你,我闻得有人说,这老家伙,没法奈何我,竟已经将我们这无极教,报了妖言惑众,打算造反咧,你也得再打听一下才好。”   接着又道:“他在你住的地方,有时候也批文书写什么吗?”   那妇人脸上红扑扑的嗔道:“你今天哪来的这许多话?他写东西倒是常写,可是我又不识字,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咧?你一定要知道,那我也有法子,他每一次到我那里去,虽然全非回去不可,总须脱掉衣服睡上一觉,你只藏在我那厨房里,等他睡着了,他如写什么,我偷着给你看一下不也就明白了?”   说着,竟来了个严阵以待,王小巧本也冷战已久,话既说完,也不再坐视,只苦了那个老佛婆,买了点心回来,却不得其门而入,敲唤了一阵也不见内面答应,直把一盘点心等得冷了,方见王小巧开门,再看时只见他敞披着长衣,脸上红红的,额上汗犹未干,忙道:   “你又在后面练功夫吗?怎我敲了半天门不见答应?那位老人家咧?点心全冷了,这却不能怪我。”   王小巧连忙支吾道:“他已走了,我方才睡了一觉,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那老佛婆正色道:“这冷的天气,你为什么睡觉,睡出一头汗来?”   再看时,那妇人已经从角门里出来,不禁恍然大悟,不再说什么,那妇人却笑嘻嘻的道:   “我正想来烧炷香,不想坛主竟睡着了,一个人也没有,如今也该回去咧。”   接着又道:“你这件袄子又破了,也该换上一换才是,我那里尽有用不了的布和棉花,明天到我那里取去,老年人却受不得凉咧。”   那老佛婆谢了又谢,心中虽然明知是怎么一会事,但人家已经许了愿,那能再说什么,转搭讪着道:“花二娘,你才来怎么就走?且待我将点心热一下,吃上两个再回去不好吗?”   那妇人却红着脸摇头而去,原来这花二娘,原本是当地一个著名私娼,虽不公然出局陪酒,却艳名颇噪一时,和王小巧原旧相识,那韦文伟虽然年逾知非,却颇喜渔色,但又道貌岸然,以朱程自诩,三不知瞒了抚衙各人,竟也成了入幕之宾,本待娶以为妾,但又不肯坏声名,所以暗中说妥,按月给钱包了下来,又特为她买了一座密室,作为藏娇金屋,只是公然在外住宿又恐被人知道,仍旧不妥,却闹了个偷偷摸摸夜去明来,每日下午到那地方,至迟二更以后便回衙门歇宿,那花二娘,虽然打扮起来,看去不过二十来岁,实际已是三十出头,正当狼虎之年,怎耐得夜夜孤衾独宿,背地里却仍和王小巧藕断丝连,时续旧好,却只碍着韦文伟,不敢公然留住香巢,转不时移樽就教,她那所居,是一座小楼,虽然楼上下才只四间房子,却独门独院,只住着花二娘一人,和一个仆妇,别无外人,这天从神坛回去,那神坛和居所,相隔不过一条巷子,还不到三五十步,不消片刻便到,方欲入门上楼,一看天色,不由暗中叫声啊哟,原来外面已是未末申初,正是韦文伟来的时候,方一敲门,那仆妇迎了出来悄声道:“老爷来了已经有一会,正在楼上咧。”   接着一看她脸上又悄声道:“奶奶,你这样子上去不得,且到我那房里稍待梳洗一下再说。”   原来那仆妇方妈久侍花二娘,原也是烟花巷陌积年人物,花二娘心知一定留下了破绽,连忙蹑着脚,随了方妈,走向楼下下房之中,取过一面镜子一照,只见一头头发全蓬着,眼圈儿发青之外,嘴唇下胭脂只剩下一个圈儿,不由粉脸通红,正待梳洗,却不想那位韦师爷已经听见她进来,忙道:“二娘,你到哪里去来,却到这时候才回来,我正有事要问你咧。”   这一声,只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忙取手巾将唇上残脂索性抹去,又擦了一把脸,方道:   “我病了,方才出去向神坛上求仙方去,如今方将仙方吃了下去,你又有什么事要支使人?”   那韦文伟又在楼上道:“你便病了也得上来,我这里是濡笔以待,你却迟不得咧。”   花二娘忙将头发一拢,走了上去,才到门外,便见韦文伟当窗而坐,桌上放着文房四宝,那支笔还拈在手中,桌上一张白纸,已经黑黑地写了一大片,忙道:“你写公文又叫我来做什么?须知我却一字不识咧。”   那韦文伟猛一掉头一看脸色,忙道:“你这脸上果然黄黄的,怎么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便病了,觉得哪里不舒服,还得找个大夫看看才是,那仙方却不一定便有效咧。”   花二娘忙又道:“昨天自从你走了,我便觉头痛发烧,今天起来更觉不行,头也没梳,便去神坛求方,吃下去之后,才觉好些,撑着回来,却想不到你来了,我倒是想找个大夫把把脉,吃上两剂药,可是大夫的号脉钱、药钱,却到哪里张罗去?所以只好去求神咧。”   韦文伟笑道:“说来说去又是为了钱,我虽说每月不过给你五十两银子,做衣服、打首饰,买这项、买那项,哪一个月不花上百十两银子,还在乎这几个钱吗?”   接着又道:“你去的是那无极教的神坛吗?这却不是一个正经教门咧,这里面情形,你知道吗?”   花二娘不由心中一动,忙道:“阿弥陀佛,你真罪过,人家这坛上再规矩没有,一切无非劝人为善,你怎这等说法?”   韦文伟放下笔又笑道:“那你也一定已经入教了,且说上一点我听听。那里面是一个什么情形,这教主是谁,有些什么规矩?”   花二娘妙目一转忙就身边站定,也笑道:“你说得倒容易,入教,凭我这等出身,无极老母能收我吗?”   接着,又看了他一眼道:“至于教主和规矩,我更不懂得,你好好的又问这个做什么?”   韦文伟忙又摇头道:“你别瞒着我,既然那教中一切均系劝人为善,你便入教也属无妨,难道我还怪你不成。”   花二娘连忙又把头连摇道:“我委实没有那大福份,能做无极老母弟子,谁还瞒着你。”   说着又看了那桌上的文稿,笑了一笑道:“你真想打听也行,隔上两天,我再想法替你去问,如今我却真不知道咧。”   接着又站了起来,笑着坐向膝上道:“我病了你问也不问一声,倒先打听这个,不岂有此理吗?”   韦文伟连忙搂着又笑道:“你脸色虽然不对,既然走得路,能自己去求仙方,便决不会有什么大病,方才我不已经问过吗?你怎么竟说出这话来?”   接着又附耳道:“我问这个,自然有问这个的道理,你果真能替我将教中详情打听出来,那我决重重有赏,不过这却迟不得,今天能再去上一趟吗?”   花二娘故意一蹙双娥道:“人家头已痛得要裂开来,两条腿也和灌了醋也似的,你还说没有大病,今天我却没法再去咧。再说,你就是要我替你打听,也得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事,我才好去问人家,要不然,我却如何打听?终不成直说,是你教我去打听的不成?”   韦文伟忙又摇头道:“这却千万使不得,我之所以着你打听的,便是为了事要机密,要不然衙门里有的是人,随便差一个去便行,却无庸着你去咧。”   花二娘越发不依,在他膝上不住价搓揉着,一面笑道:“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也须告诉我才行,要不然,慢说我有病,便没病我也不去。”   韦文伟一面搂着她,一面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来笑道:“你别生气,上次我原允过你,要送你一套衣服,如今你且拿去,好歹先替我去上一趟,可千万别说是我打听的。至于为了什么,你此刻却不必问得。”   花二娘眼珠一转,接过那锭银子笑道:“我去便去上一趟,打听不出来,你可别怪我。”   韦文伟又道:“你只要用心打听,决没有个打听不出来的,迟一点回来不要紧,我今天反正回去不会太早,你慢慢打听便了。”   花二娘揣起那锭银,一面下楼,命那方妈去沽酒买菜,一面又向神坛而来,敲开门之后,径向跨院进去,只见那倒轩门虚掩着,房门也未关上,王小巧和衣倒在床上鼻息如雷,已经睡熟,连忙摇了两摇,浪笑道:“我已把消息打听了一点来咧,你说的话,也许差不多,这老家伙真在打听你们无极教咧。”   王小巧猛揉双眼道:“你怎么又来了,那老家伙来过没有?”   花二娘吃吃连笑道:“你的耳朵到哪里去了?方才我不是告诉你,他正在打听你们这无极教吗?”   说着,便将经过一说,王小巧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说,那我听到的话便不假了,不过他那张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我还须弄清楚才好,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花二娘忙道:“我要不为了帮你忙还不来咧,我们是什么交情,还有个不行的?你有什么事着我帮忙快说吧。”   王小巧又踌躇了一下道:“我想看一看他写的是什么,方好放心,你能设法吗?”   花二娘略一沉吟,红着脸道:“你要看他那东西,打算偷出来那可不行,只有你到我那里去,我拼得这个身子,让他熟睡上一会便行,除此以外便无他法了。”   王小巧笑道:“只要你肯帮忙,倒不一定要你太吃亏,我自有法子,让他在你那里睡上一夜。”   花二娘忙又笑道:“这老家伙实在机伶不过,你打算好好的让他睡觉,那是办不到,他又不肯多吃酒,你却用什么法子,让他睡上一夜?那是从来没有的事咧。”   王小巧忙将橱柜开了,取出一包药面子来,笑道:“饶得他再机伶些,只酒色财气占上一个字,我便有法子治他,何况这老家伙既好色又吃上几杯,这便不难咧。”   说着,另外取过一张纸包了些药,附耳数语,花二娘一面接过,一面笑道:“他年纪大咧,你这药确实有效吗?可不要一下睡个不醒,那人命关天,我可拖累不起。”   王小巧大笑道:“你放心,我这药决无妨碍,你任他睡也不过四五个时辰,你要不让他睡,只一杯冷茶灌下去,立即醒来,却不会累你吃上一场人命官司咧。”   说着又教了她一套话,花二娘闻言,携药径去,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上楼一看,那韦文伟,冷得只在呵手,那张稿纸却未收起来,一见她回来,连忙抹着两片八字胡子,笑道:   “你回来了,多辛苦咧,打听出一点所以然来吗?”   花二娘且不答话,先就他身边坐了下来,翘起一只凤头弓鞋,放在自己膝头上,捏了两下,蹙着双娥道:“这路可真不好走,虽然没有多远,却可恨我这脚太小,那石头又不平,如今却真痛煞我咧。”   韦文伟一见那一只小脚,捉在手中还不盈一握,大红鞋面绿网线,两边绣着四季花,鞋尖一撮石青须儿,不由心中一荡,忙又笑道:“你到底打听清楚没有?办完公事,我们还有私事咧。”   花二娘先白了他一眼,接着又道:“什么公事私事的,我身上还带着病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破站赶来向大人投书,本来早该赶到,只因入川之后,便患疟疾,以致中途耽搁多日才到成都,一问大人已经临按各府州县,这才一路赶来,还请恕罪。”   说着便待拜下去,羹尧慌忙拦着笑道:“兄台既奉王爷钧命而来,不必行礼,且请内面落座,容再道劳。”   说着,迎了进去,在西花厅坐下,何松林觑得厅外无人只周再兴在旁伺候,忙将官帽一掀大笑道:“这当小官儿还真不如赶脚痛快,别的不说,只这一身衣服和礼节,便真别扭。”   羹尧连忙跪了下去叩头道:“小弟给大师兄叩头,在京各位尊长安好吗?”   何松林连忙扶着,一面还礼一面笑道:“够了够了,愚兄方也不过问你请了一个安,如今算是够本咧。”   说着又笑道:“在京各位尊长全好,你好,我那弟妇也好,各位全好。”   羹尧不由大笑,接着周再兴也向大师兄请安,何松林又笑道:“你先别叩头,且在那外面看着些,我有要紧的话要和年师弟说,可别让人进来。”   一面又道:“程子云那怪物来过吗?周师叔连得江南各人来信,打算将这人也收过来,作为对付鞑王允题的一个内应,不过这人狂得太厉害,也嫌热中过甚,本打算用胡震来慢慢考查他,谁知他竟随那允题潜行到这川边来,所以又加上了你,你看这人如何?”   羹尧连忙笑道:“你跑上这一趟,便专为了这个吗?果真如此,却值不得咧。”   何松林忙又笑着一说江南和京中近事,一面道:“如果只为他一人,哪值得跑上这么一趟远路?此番我之所以赶来,是因为鱼老将军在镇江闹了一手,我们在江南方面不得不稍加敛迹,以免那鞑酋多所诛求,打算借你替令亲布置血滴子之便,先在这陕川一带稍树根基,所以才命我赶来,着你到川中向三友联络,却没想到才到汉中便生了一场疟疾,三日两头见,我这胖子本来是假的,一下便病倒在那里,幸而遇上振远镖局的单辰单老弟走镖也到了那里,替我医好,又在那分局里住了一阵,才能赶来,如今你来了这些时,罗老前辈既有罗翼、罗轸弟兄,想已见过,那方、马二位老人家遇上没有?”   羹尧忙将经过详细一说,何松林点头笑道:“如此说来,事情倒好办,我那恩师和周师叔,本来就有着你与罗方马三位妥筹在这川中设立太阳庵下院之意,既然三位已经见过两位,目前又有这样一件大事,正好借此将三家合成一处,这天府之国,所有耆宿俊彦便尽在罗致之中咧。”   接着又道:“如果事有可为,这下院开光之日,肯堂先生和庵主也许全来主持亦未可知,贤弟能从速与诸前辈筹商给我一个确信吗?”   羹尧闻言不禁一脸惊喜之色道:“小弟原本也有此意,因事尚未成,所以不敢先期派人陈明各位尊长,不过方罗马三位虽然各立门户,却无殊一家,此次对付那刘长林便是如此,此事无须商量,只向方罗二位一说,敢保他二位,定然倒屐相迎,那位马老前辈虽然未来,但从方罗二位口中得悉,也决无异议,大师兄在此间等上数日,便不难复命。”   接着又道:“各位尊长还有什么训示吗?”   何松林笑道:“其余并未言及,只愚兄却有一事须问,云妹目前有喜讯吗?”   羹尧笑道:“大师兄正经事说得好好的,怎么开起玩笑来?”   何松林又一抹鼻头道:“这正是正经大事,愚兄却非玩笑,京中弟妇已有喜咧。”   羹尧忙又道:“那罗方二位目的便全在此间,大师兄愿意先见上一见吗?”   何松林把头一点道:“你这公馆说话方便吗?否则改天另外觅地相见也是一样。”   羹尧笑道:“无妨,我那内花厅,照例外人是不许进去的,除洒扫之外,全由周师弟偏劳,却不会泄偏出去咧。”   说着恰好周再兴已从角门之外进来道:“那马镇山马老前辈已到,方罗二位命我请年师兄就去,大师兄且请稍坐如何?”   何松林忙道:“既然三位老前辈全到,又不至泄漏出去,我也该去拜见才是。”   接着一看周再兴又笑道:“你这趟奴才没白当,却弄一个好老婆,我该先向你道贺才是。”   周再兴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快去吧,别再胡扯咧。”   说着三人一同向内花厅而来,才到院落之中,便听一个洪钟也似的声音大笑道:“我没想到因为刘长林这小子转让我们快聚一堂,又竟遇上两位心仪已久的好朋友,照理我应该先谢谢这小子才对。”   接着又听静一道人道:“你先别太高兴了,人家这次约的人可不少,汉番全有之外,而且还有好几位知名人物,我们却未必便能操必胜咧。”   羹尧再看时,只见一位高大伟岸深目隆准的老者正捋着颔下一部花白虬髯又大笑道:   “我已知道咧,大不了是那流寇的余孽,和从吴三桂手底下爬出来的几块料,有诸位一出场还怕他们吗?”   说着又道:“我本闻讯即行赶来,只因我那手创的无极教,有一场法会,不得不等会罢才来,所以稍迟时日,还望二位勿罪。”   说罢,又抬头向院落里一看道:“那来的是年老弟吗?怎的在从人之外,又带了一个小武官来?”   羹尧连忙赶上一步,趋向阶前道:“弟子年羹尧,适因周路两位师叔派了大师兄何松林前来有所训示以致来迟,还望马老前辈恕罪。”   说罢,便叩头下去,接着何松林、周再兴也各自分别拜了下去道:“弟子何松林、周再兴叩见马老前辈。”   那老者正是马镇山,见状连忙赶上前来,将羹尧扶着,一面笑道:“我只道老弟不免染有官场习气,仆从之外,还带着戈什哈等人,原来却是自己师兄弟,这就难怪了。”   接着又道:“你们大家且全起来,那周路二公既从北京打发人来,一定事关重大。难道此间情形北京已经知道吗?”   羹尧拜罢,连忙躬身道:“此间情形,二位师叔虽然尚未知道,但却另有训示。”说着,便将何松林来意匆匆一说,马镇山哈哈一笑道:“我正苦这无极教只能骗得些愚夫愚妇,有识之士便难入彀,果真太阳教要到此地来设下院,我也正好改弦更张,但方罗二位意下如何咧?”   静一道人忙道:“我本也久有此意,但因如设下院,必须亲往江南向老师父请准,来往又必在数月以上,却分身不得,这才迟迟未果,却想不到,周路两位和庵中各长老也计及向川中开展,这叫作天从人愿,正可省却我一趟跋涉,也许是烈皇帝在天之灵,于冥冥之中,有所昭示亦未可知。”   罗天生也大笑道:“我之所以命翼轸两个孩子,拜在云龙三现周老二门下,便也为了便于联络,不想他为了年贤侄入川又将这两个孩子派了回来,我也正打算这刘长林的事一了,便到太湖去逛上一趟,恭谒老师父请训以定行止,并与复明堂诸旧友话旧,却没想到周路二位忽有此议,连老师父和肯堂先生也可望来此主持开光大典,这真是一件快事。”   这里正在笑语欢腾之际,忽听刘老者蓦然跳了起来,大笑道:“你们全说没有想到,我才真的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能看见大明烈皇帝的长公主,更能在垂死之前和老友顾肯堂见上一面,果真这两位能来上一趟,我这老番子先得倒屐相迎,便让我少活几年也值得。”说着又忽然泪如雨下。   金花娘不由推了他一把道:“你疯了吗?怎么又笑又哭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刘老者又一抹泪眼道:“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只觉得又是喜欢又是难受,忍不住便连笑带哭起来。”   那简峻却默然不语,半晌方才长叹一声,愀然道:“这下院是正该设立的,如今大家全到了暮年,这新出世的少年人,日子一长,哪里还知道亡国惨痛?要得人心不死,真还须大大的振作一下才是。”   罗天生又道:“如今你也不打算以担粪终其身,和牧竖村农争一日之短长计屎橛之多寡了,须知我辈奔走江湖,却一日未敢稍懈咧。”   简峻不禁面上有点讪讪的。刘老者忙道:“罗兄不必取笑,如今我们大计既决,还须着这位何老弟回去复命,准备迎接老师父法驾才是。”   静一道人笑道:“你忙什么?没听说老师父和肯堂先生是来主持下院开光大典吗?如今还没有觅定地方,便将这二位请来,不嫌荒唐吗?要依我说,我们不妨留这位何老弟在此间稍住些时,等蟠蛇砦事完,大家再商量一下,将下院地址觅定,然后再一齐具名,推上一位,随这位何老弟到北京去,先和周路二位商量好了,再行南下去接肯堂先生和老师父法驾,等两位接到,这里下院也落成了,就便开光上香才是道理。”   金花娘闻言,把脸一抬道:“这建下院的地方,你们不用去找得,我们住的撷翠山庄,便可以捐了出来,那地方深藏青城山中,非常奥秘,外人绝不易到,只须将那厅房改建一下,塑上烈皇帝圣像便行了,事情不更容易吗?”   静一道人笑道:“你只把那老窝子捐了出来,你老夫妇还有两位千金却又住到哪里去?   我们这位刘老兄能答应吗?”   刘老者忙也笑道:“我是一个老绝户,只有两个女儿,已经一个有了女婿,那一个,也万无不嫁之理,那片庄院本也用不着,将来下院建成自必须人奉侍香火,我便做名伙工道人,我这老伴便做一名老佛婆,仍旧住在那里,不也就行了,你替我担心什么?”   罗天生一想,那地方果然奥秘异常,便也点头道:“若能如此,那便事半功倍,我们不妨再做商量,但也须在蟠蛇砦约会之后,大家才匀得出手来,这时却无暇及此咧。”   接着又道:“那刘长林既然约人,为何目前反无动静,这却太奇咧。”   羹尧忙将桂香所开那张名单取出来,众人正在围看,忽听周再兴匆匆走进道:“前面门上来报,现有本地绅缙刘长林来拜,大人见不见他?”   羹尧不由笑道:“那厮已经来了,各位尊长且看如何应付?”   罗天生笑道:“这厮倒也真的胆大,竟敢出面来拜,难道他真打算当面叫阵不成?”   静一道人摇头道:“他既敢来,少不得有一番说词,且看如何再说。”   金花娘不由怒道:“你先别出去,且待我去问问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对便将他留了下来,仍旧宰了他去喂狼。”   羹尧连忙摇头道:“伯母不可如此,容我出去见机而作便了。”   邹鲁也笑道:“大人既要见他,待我随周贤弟出去,如有消息,再传递进来,请各位尊长决定。”   羹尧把头一点道:“你可传知门上,着他先在前厅稍待,我就出来。”   说着,换上一身公服,携了邹鲁径向前厅而来。才到厅上便见那刘长林,居然穿了一身五品武官服色,脑袋后面还拖着一条蓝翎子,宾主见礼之下,羹尧首先笑道:“久闻刘兄乃系这一带人望,番汉两面均极重视,但不知现在何处供职?”   刘长林将羹尧一看,只见他虽然是一位白面书生,却眼蕴奇光,不怒而威,忙又打一恭道:“治生前因举办团练剿匪有功,曾蒙按院保举五品军功,并赏给顶翎,其实并无实缺。”   羹尧不由笑道:“原来如此,我倒失敬了,刘兄既是本地绅缙,此番枉驾,自必有所见教,还望明言才好。”刘长林忙道:“说也惭愧,治生此来实在不免唐突,但闻得大人在京之日,便以任侠好客声震九城,这话确实吗?”   羹尧又笑道:“年某不肖,事诚有之,但不知刘兄何以竟提及此事?”   说着那颜色之间,便渐渐沉了下来,刘长林又道:“大人不必见罪,治生之所以冒渎求见便也为了此事,实在令人不解,却不想果然如此,那就难怪了。”   说罢,转看着羹尧哈哈一笑,羹尧忙又寒着脸道:“兄弟虽然好客,不免为世俗所讥,但还不至狎比匪类,难道此番临按此间,竟有什么事落在刘兄眼中吗?果真如此何妨明示呢?”   刘长林又打恭道:“任侠好客,古贤公子不免,治生怎敢以狎比匪类相加,何况,治生本也江湖出身,又焉敢如此放肆,不过目前治生有一件难事,禀明则不免见怪,如果不直陈其事,则将来又不免令治生获罪,大人能容一罄苦衷吗?”   羹尧按下一团怒意,转又大笑道:“既如此说,但请明言无妨。”   刘长林忙又道:“如此恕治生放肆了。”   接着又道:“治生便也因出身江湖,曾以医道教世,又深喜技击,以致时有江湖朋友往还,却不意此中竟有意图不利于大人的能手,竟假治生之名,在城外我那蟠蛇砦别墅后,私设擂台,欲邀大人前往角技,并且辞连尊宠云夫人,治生虽经一再阻止,但力有未逮,又不知大人尊意如何,所以特来呈明,如依治生鄙意,大人乃系钦点本省学政,却万不可自失身份,不过此中均系川陕一带江湖知名人物,治生实在无法开罪,还望明察。”   羹尧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道:“原来如此,那倒不怪刘兄了,不过年某此番出京,虽奉圣命衡文,却例兼右都御史衔,对奸宄莠民也在所必除,果真此辈来邀,倒深愿一见,看看是些什么匪类,只刘兄乃系此地绅缙,既有身家在此,自问能担这干系吗?”   刘长林不禁被威光所慑,打了一个寒噤道:“治生原因进退维谷,既恐大人见罪,又无法禁得那些江湖能手不犯,才来请示,还请……”   邹鲁在旁,不待说完便道:“刘兄既系本地绅缙,又以办团练保举军功,怎连这等人也制止不住!这却无怪大人动怒咧。”   刘长林又打了一恭道:“老夫子有所不知,此间番汉杂处,本同化外,当地虽有驻军也奈何不得,何况我那团练也因澄平日久,名存实亡,怎能与这些江湖能手相较咧?”   羹尧又冷笑一声道:“邹老夫子不必多言,既然这位刘兄如此说法,年某生平决不畏豪强,也不避权势,只要他能担这干系,此约我在所必赴。”   说着又向刘长林道:“刘兄既系江湖出身,此地又系化外,还有什么避忌的?此约定在何时,不妨明说,年某遵命赴约便了。”   刘长林不由一脸尴尬之色道:“此辈约定便在明日午刻。   不过……”   羹尧忙将茶碗一端站了起来,周再兴在旁便高唱了一声送客,更不容他再说下去,刘长林只有起身告辞,等他走后,羹尧不由又大笑道:“这厮如此不堪,竟也敢于约人比拼岂不可笑。”   邹鲁忙道:“大人不可大意,闻得此人素以阴鸷得名,他这一手,也许故意示弱亦未可知。”   羹尧摇头道:“这不分明是畏首畏尾,预留退步以图脱卸,焉有这等示弱之理。”   说着罗天生已从屏后转出笑道:“此人方才所言我已全部听得清楚,果然其中有诈,贤侄还须郑重才好,却非真的畏首畏尾,全为了脱卸咧。”   羹尧又笑道:“老伯怎见得咧?如依小侄之见,他也许是因为十四王爷不肯下力撑腰,所以泄气亦未可知。”   罗天生又摇头道:“此间不便多说,我们且仍到那内花厅去,再为详言如何?”   羹尧连忙答应,一同向内花厅而来,等到厅上,众人一问情形,刘老者也笑道:“这厮委实机智异常,而且做事向有担当,即使那允题不肯力为撑腰,既然出场,决不会如此示弱,此中定有原因。”   罗天生也笑道:“我的揣测便也如此,他果真怕事,又何必亲自前来,而且出言并不太软,你不听他口口声声,暗中点明老贤侄也是一个江湖人物吗?如依我料,只这一点,这其中便大有文章。”   羹尧想起北京城外白云观后,松棚之约和秦岭一场恶斗,忙也点头不迭,静一道人笑道:   “此事无须多方揣测,我们既有两条绝好内间,只再着人去问上一问,不就明白了吗?他即使有什么文章,决无对允题也瞒着之理。”   羹尧又一点头道:“方才邹兄已经露面,再到他那后山却非所宜,谁能去上一趟咧?”   邹鲁连忙笑道:“如从间道绕了过去,便我去也无妨,再行换人,对那刘进喜夫妇也无法见面,还以我去为是。”   说着便告辞而去,羹尧又命人置酒为马镇山、何松林洗尘,席尚未终,便见邹鲁匆匆赶回笑道:“那程子云倒真的胆大,我方去命刘进喜去探听消息,他竟亲自出来,赶向山后相见,将内情机密全泄了出来,原来那刘长林此举,是示弱脱卸兼而有之,他们那擂台,本设在蟠蛇砦内,一切都预备好了,但因那侯威和林琼仙二人全曾吃过大亏,知道厉害,更料定我们能手一定不会少,万云龙已经吃亏,如果只仗真功夫,仍未必便能取胜,又恐年兄是个现任学政,一旦出事非受累不可,所以把地方改在砦后,蟠蛇谷深处,那地方曲折盘旋,外人决不能轻易进去,离开蟠蛇砦,虽然只隔一座小山,但进出路程,竟在三四十里,一则可以放胆行事,二则出事,他也可以推得干净,他那一条毒计,是仍袭黄草坡故智,一上来仍凭兵刃拳脚取胜,如果自觉不行,那地方原是四面环山的一条穷谷,进出只有一条路,又必须盘旋出来,便将退路先行堵塞,在四面山上伏下弓弩手和灰瓶、石子、滚木等项埋伏,将去的人一个不留,全行杀死,托言秦岭余贼所为。”   金花娘不等说完,便大叫道:“这贼好狠的狼心狗肺,竟设下这等毒计,我要遇上,不活毙了他,也枉自为人。”   羹尧忙又笑道:“这不但与黄草坡那一场如出一辙,便北京松棚也是一样,可是手段虽毒辣,他打算将我们全留在里面,只让他们的人出来,也非易事,难道我们全听他摆布不成?   这又枉用心机咧。”   邹鲁又道:“据那程子云说,他自己的人退路并不在谷口,那谷里边一座小峰之下崖壁上面,便有一条地道,直通到蟠蛇砦,相距不过里许,那弓弩手一经发作,便全从地道退出,那地道入口,铸有一扇铁门,只一关上,便有千军万马也不易攻开,所以他们一经退出,那谷内便成了一条绝路,因此那位程子云非常着急,便是不去,他也必拼得机密全露,赶进城送信。”   接着,又从身边掏出一个生蕃薯来,递在羹尧手中笑道:“这是那鞑王的宠姬九尾仙狐张桂香,着那姬氏送来的,她为了这个,特地给了那姬氏一大锭银子,说明东西必须在今天送到,交你亲收。”   众人忙道:“这位姨太太也奇怪得很,怎么眼巴巴的花了大块银子送一个生蕃薯来。”   羹尧一看那蕃薯泥污狼藉,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正待取刀剖开,却被中凤索去,仔细看了一会,只见那蕃薯长长的,外皮完好,并无剖切痕迹,只中间有一条天生裂缝,长约二寸,但已被泥土填平,忙用指甲略一剔拨,便现出一条长而细的东西,乍看仿佛蕃薯上根须一般,中凤不由一笑又用指甲轻轻拨了下来,先将外面泥土剔去,然后用纤指一捻,便应手而开,却是一张极薄桃花笺纸搓成极细的纸捻,再将纸捻慢慢松开,竟是一张用蝇头小楷缮就的密函,所述大抵和程子云对邹鲁说的相同,只在信尾上附笔:地道入口在石壁老松之下,启闭之机,全在洞内,如有能手,先伏松上枝叶茂处,一待铁门启放,下手将门守住,便可反客为主,再得三五人将谷口夺过,群贼更无所逃,是否可行,尚恳裁决等语,却为程子云言所未及,不由又一吐舌笑道:“这刘长林之计已称毒辣,却不想这妇人更比他厉害,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说着,将信仍还羹尧,羹尧看罢,也不由笑道:“这女人固然心细如发,你也真聪明绝顶,算是棋逢敌手,要不然我还真看不出这是一封信,便将这蕃薯剖开也是枉然。”   接着又道:“你嫌她这个反客为主之计歹毒,如依我见,却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算太过。”   说罢,便将那信递向静一道人,以次传观,中凤不禁红着脸,白了他一眼,静一道人也点头道:“她这一条计倒事属可行,只那夺门的人,必须功夫极高,又必须对这一带地形极熟才行,这却请谁去咧?”   邹鲁忙道:“如论此间地形熟悉,无过盛师兄父子便功夫也足制一、二悍贼,这事便请盛老伯商量一下行吗?”   静一道人正在沉吟,金花娘已经大叫道:“你们要宰那贼为何不与我商量,倒要去找外人?他那窝子我夫妇便闭着眼睛,也不难闯进,这也值得为难吗?”   刘老者忙将寿眉微耸道:“你忙什么?人家说的是那蟠蛇谷中的地道,你虽去过,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金花娘方才为之默默不嚷,静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夫妇和我到时全非出场不可,这事怎能去得,方才我已熟思过了,此次如能尽歼群丑,不替盛家父子,留下后患,自以他父子前往为宜,但如逃去一、二首恶便非所宜,少时还须从长计议才是。”   马镇山大笑道:“你怕替你那高足父子留下后患吗?只要他父子愿去,我自有法子不让他被人看出谁是谁来。”   说着,探囊取出一包东西来,递向静一道人道:“你只将我这东西给他,如不当场失风擒去,便决无后患。”   说罢,又附耳数语,静一道人忙也笑道:“果能如此,那我便断无顾虑了。”   接着又道:“你这东西多不多?能再有一、二十具,那事情便更好办了。”   马镇山把头一摇遭:“你这人怎这等贪得无厌?这东西一具尚不易得,我已给你三具,一时哪来的这许多?大家既然全预备出场,又要这东西做什么?”   静一道人又附耳说了几句,马镇山笑道:“如果为了这个,那倒无须这东西,我另外有一个法子传你,便有上千人也可用得。”   说着又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悄悄的说了用法,二老这一交谈,罗天生和刘老者,不由全诧异道:“你两个又在弄什么玄虚?有话说出来,大家听听不好吗?”   马镇山笑道:“我这一套是法不传六耳,此刻一经说穿便没有意思,到时候,你们自然知道。”   说着,忽见周再兴又从外面匆匆来报道:“外面有一位姓盛的要见方老前辈。”   静一道人忙道:“他这一趟倒来得极好,不然又非耽误一会不可,可速着他来见我。”   周再兴便命出去之后,不一会便领了老少四个进来。静一道人忙从席上站了起来道:   “我只道晟儿一人来此找我,却没想到老大哥也来了,还请恕我狂悖未曾出迎。”   众人再看时,那来的四人,当头是一位布衣老者,看去也在七十以上,但精神却非常健旺,瘦长脸,口唇上略有两撇八字短髭须,第二位年纪约在四十以上五十不到,一身猎户打扮,后面却跟着一个健壮少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全是乡下打扮,那老者首先笑道:   “全是自己人,你何须如此说法?”   接着又一睁老眼,目光向众人一扫笑道:“老汉本来不敢擅闯年大人行辕,只因昨夜回去,听我那老伴儿和孙女儿说,年大人昨夜已经向我那住的地方去过,所以特地领了两个儿子,一个孙儿前来求见,老大哥还须为我引见才好。”   静一道人忙也笑道:“你便不来,我也打算寻你去。既然来了,这里老少两辈,全是知名之士,自当一一引见,我这年贤侄,虽然现任本省学政,但也是自己人,你却无须如此怯官咧。”   说着,一指那老者笑道:“这位是我的老友盛老猎户,他原名盛昌明,二十年前,也是一位名震一时的角色,如今却又回了本行,你打算吃点时新野味不妨找他。”   接着又一指那猎户打扮的中年人道:“这是我的大徒弟盛晟,那后面跟着的,是他兄弟盛昱,和儿子盛小七,他这一家,全是把式窝,自上至下,没有一个没有一身功夫,更精于火枪,便七八岁的孩子也能点火绳、打鸟儿,而且父慈子孝孙贤,忠义之气粹于一门。”   那盛昌明不等说完,便拦着道:“你真不怕别人笑话么,怎的忽然这样替我脸上贴金起来,再说下去,那我便受不了咧。”   静一道人不由大笑,又替众人一一引见,各自拜见,寒喧之下,静一道人便将方才所计说了,盛晟忙道:“难怪今天有好多匠人向后山蟠蛇谷去,原来他却把比拼的场子设在那里面,又定下这等毒恶奸谋,幸而事前得讯,否则,虽不至便全遭毒手,也难免伤残,既如此说,弟子愿去夺那铁门,便舍了这条性命,也决不容他得手。”   静一道人摇头道:“那夺门的事,最好由令尊前往,你只抢过山口,替他封锁起来便行了,他既仗那弓弩手伤人,我们便不妨也用火枪,那东西你那里能匀出几杆来吗?”   盛晟未及答言,盛昌明大笑道:“你放心,那夺门和强占山口的事,算全交给我了,火枪那更现成,你们能将几个头儿脑儿镇住,我敢保一个也不容他跑掉,至于我们如何布置,那你不用管咧。”   接着又道:“今天我一回去,便着人送上一二百根白鸟羽来,你们每人分上一根,给去的人全带在身边,只动上手,便着各人插在耳朵上,可别忘了,我们只见没有鸟毛的,便用鸟枪毒弩轰射,不怕他人再多,再厉害,我们且试上一试你便明白了,事完以后,那谷后便有一座无底深壑,尸首全给抛了下去,这也是我的事,更包你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第三十一章 盗折     说罢将脚放了下来,又道:“你着我打听的事,不办到行吗?如今我全打听得来咧。那无极教供的是无极老母,浑沌初分,没有天地先有她,所以叫无极教,教主姓马。”   韦文伟忙道:“对了,他是叫马镇山吗?”   花二娘又媚笑着,微嗔道:“你既知道,还教我打听什么,这不开玩笑吗?”   韦文伟忙道:“不开玩笑,我没告诉你,我是知而未详,你且再说下去。”   花二娘又道:“这位教主确实姓马,法号镇山,是打箭炉人,原本托塔天王下凡,善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生得身高二丈,头如笆斗,眼似铜铃,单只一把长胡子就有一丈二尺长。”   韦文伟笑道:“你别信口开河,天底下哪有这大的人,这长的胡子,这不胡说吗?”   花二娘又道:“我一点也不胡说,这是那老佛婆告诉我的,这位教主,手下有二十八宿神将,三千天兵,只谁忤逆不孝,瞒心昧己,便差天兵神将,用雷劈他,不然也非报应不可。”   韦文伟连忙摇头道:“你先别说这个,这位教主到底在不在这里?”   花二娘吃吃连笑道:“据那老佛婆说,这位教主云来雾去,虽不一定在这里,却能化身千万,十洲三界他全能到,所以说他在这里可以,说他不在这里也可以。”   韦文伟大笑道:“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着你打听的却不是这个咧。”   花二娘又瞪了他一眼道:“怎么无乩之坛,人家这些话正是乩坛上判了下来的,那降坛的神仙便是马教主咧。”   韦文伟又摇头道:“这又荒唐极了,那马镇山明明是一个人怎么能降坛扶起乩来?”   花二娘又道:“那教主可不是一个人,人家是托塔天王降凡,如今又早归位去咧,怎么不能降坛?据他老人家说,我们这川里本该有一场浩劫,只因大清皇上洪福齐天,玉皇大帝派了一位文曲星,一位武曲星下凡,这才免了,那文曲星便是抚台大人,那武曲星却没说是谁,要依我说,也许便是你咧。”   韦文伟大笑道:“这简直更是胡说,怎么扯到抚台大人身上去?我们不必再说了。我实在冷得慌,你预备的酒咧?”   花二娘又吃吃连笑道:“你想吃酒,那现成,可别骂人。”   说着又笑道:“我今天恰好有一位亲戚从贵州来,人家带了两瓶上好茅台酒,据说这是那里的特产,色香味全好,且待我取来便了。”   说着,便袅袅婷婷的走下了楼,不一会便提了一锡壶酒和两付杯箸上来,韦文伟接过壶来略微一嗅,便道:“这酒果然有力,我少吃一些便了,你也陪上两杯如何?”   花二娘忙又笑道:“我自然非吃不可,不过外面风大,你还须多吃两杯才好挡寒,据我那亲戚说,这酒甘醇异常,便醉了也不过睡上一觉便行,却不会伤人咧。”   说着,先斟了一杯奉过,自己也斟了一杯,放在唇上抿了一下笑道:“这酒太辣,我没法吃咧。”   韦文伟忙将文稿笔砚收过一边,一尝那酒,笑道:“那不行,你也非陪我吃上三杯不可。”   说着,那方妈已经送上菜来,韦文伟也不用人劝,一下便倒了下去两三杯,花二娘又灌了他两杯,忽然觉得头一晕,便伏在桌上睡着了,花二娘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正待扶他上床,再去招呼王小巧,倏听那楼窗外面悄声道:“你且别动他,快开窗子,容我进来。”   花二娘不由吃一大惊,忙道:“你……你是谁?”   那声音竟有点发抖,倏又听窗外那人笑道:“我们不是约好的吗?你怎么又忘了?”   这才恍然大悟,王小巧不待招呼,人已来了,连忙低声骂道:“死鬼,你为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说着,又一看韦文伟,将窗门开了,再看王小巧,却倒挂在檐下,不由又吃了一惊道:   “你当心,不要跌下去,那可不是玩的。”   王小巧微笑着,故意把脚一松,竟从檐楼上掉了下来,花二娘大叫一声啊哎,王小巧一手攀着窗口,人已翻了进来,且不说话,先抢过那稿纸一看,忙吐舌道:“原来这厮果然是一只鹰犬,这倒好办咧。”   花二娘忙道:“你怎么专会吓唬人,方才那一下,我的一颗心,已经跳到腔子外面来咧,这老家伙真的是打算拿你吗?”   王小巧只把头一点,便向花二娘索了一张纸,取过笔,振笔疾书,将那一篇信稿,全抄了下来,向怀中一揣道:“此事你千万不可声张,这可性命交关的。”   说着,又在韦文伟身上一搜,忽然在裤带上发现一颗白玉小图章,篆书阳文镌着:“臣心如水”四个字,忙又向花二娘道:“你这里有印色吗?快取来我用。”   花二娘摇头道:“你要这个做什么?我这里哪来的这个。”   王小巧忙用口在那印上哈了一下气,试在纸角一盖,竟然盖下了一个,一并收了起来,然后笑道:“这老家伙不但要拿我,而且打算把我那神坛也封了,你以后还须留意才好。”   花二娘笑道:“你哪里来的这身好功夫,竟从房上下来,却能作贼咧。”   王小巧笑道:“我这贼别样不偷,专偷女人,你可当心点,别让我偷了。”   花二娘啐了一口道:“谁跟你胡说来,如今还该帮我把他弄上床去才好,伏在这桌上却不是办法咧。”   王小巧又一抹鼻头笑道:“你别生气,我不偷你,让你来偷我如何?”   说着又道:“我要把他弄上床,并不太难,只一举手便行了,不过你还该让那方妈来才对。”   说罢,又附耳数语,仍旧穿窗而出,这里花二娘连忙唤来方妈,将韦文伟撮弄上床去,又停了一会,方用冷水灌了下去,那韦文伟半晌方才醒来,猛一睁眼道:“外面什么时候了?   我怎么好像睡了一大觉也似的。”   花二娘不由媚笑道:“早咧,外面才只三更打过,你今天不用再回去了。”   韦文伟不由跺了一脚道:“这一来误事咧,我有一封信,本来打算在这里写好,只等回去便交驿递寄出去,这一耽误,却来不及咧。”   花二娘又笑道:“来不及也不要紧,你明天寄不也一样吗?怎争个一天半夜咧?”   韦文伟急道:“你知道什么?那信是要由六百里加紧奏折附出的,一时哪里找这快的折子去?”   说罢连忙整好衣服,揣起那张稿纸匆匆下楼走了出去,径向抚台衙门后门进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挑灯赶紧将那信缮好,等到天明,方才缮好,幸喜那奏折也才拜罢,尚未上路,连忙交付赍本官,一同发出,方才上床睡觉,那位赍本官,原是抚台小长随出身,背上黄布口袋之后,赶忙上路,昔年这等紧急公文,每站全有预备好了快马,上足水料在等候,连人的干粮袋水壶俱全,一到立刻换马前行,有的连人全有接替,所以一日之间,能赶个八百里,那赍本官,姓江名忠,原是一个结实小伙子,又精于骑术,才一出城,一个趟子下去便是四十里上下,那一人一马便如电掣星驰一般,因为人是差官打捞,背上又有黄布包袱,插着羽毛,一望而知是紧急公文,行人无不避道,等赶到新都打尖换马,才只辰牌,那驿站值日号头,早将马匹备好,一口袋干粮牛脯鸡蛋,一壶水,也是照例端整好的,江忠人才一到,驿卒略看公文,道声辛苦,便将马牵过,递上干粮袋水壶,将带来的一份换下,江忠接过,打马便走,这一耽搁,不过半盏茶光景,才一出城,倏听后面一阵鸾铃声响,只见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那马浑身毛片便似乌云一般黑而发亮,只四蹄雪白,蓦然间,扬鬣一声长嘶,便下去老远,端的神骏已极,再加上金勒雕鞍,大红猩猩毡障泥,一身什件无一不是雪亮,更加显得富丽,那马上端坐着一个白皙少年,虽然一身皂衣,看去也像个差官,却非常英挺,那一瞥之间,江忠不由脱口赞了一声好,忙也策马赶了上去,谁知他坐下那匹马却不争气,不住加鞭,再也赶不上,一晃便只见一点黑影,在那朔风之中消失,心中又不由暗说,这位驿官真混帐,这等六百里加紧的文书,怎么拿这等下汤锅的牲口来,但又不敢回头再换,只索性向前攒赶着,才到午牌,看看已过金堂县境,一算路程竟也下来一二百里,才知道自己的马也不算慢,只人家那匹牲口太快了,所以无法赶上,这一路山路崎岖委实不好走,冬日又复苦短,等赶到绵阳,已是天黑,人也精疲力竭,那驿站原供食宿,但江忠虽然出身长随,却锦衣玉食惯了,只将马匹换好,便径投北街一家客店而来,那店名振远,在当地原是第一家大客栈,正房一顺五进,还有三四处跨院,江忠进店之后,便在第二进讨了一个单房住下,正要了两样菜喝着酒,倏见窗外人影一闪,一个孩子的口音笑道:“龙哥,你瞧,这一位是不是跟王老伯的高升?我们快问问他去,王老伯来了没有?”   接着又听一个孩子道:“你看错了,高升是一个歪脖子,人家这位可好好的,我们还是到柜上问问去。”   说着,便见那窗外有两个孩子正就窗下向内看着,灯下看去,只见两个孩子全只十三四岁,一个生就一张小黑脸,浓眉大眼,扁鼻阔口,非常丑怪,另一个却生得粉妆玉琢,便和玉娃娃一样,心疑同住一店客人子弟,也未在意。   匆匆吃罢,推上窗子,加了屈戍,便自关上房门就寝,随身各物,因为四鼓便须起来赶路.全在炕前一张小几上放下,只将长衣一脱,便自睡倒,那口折匣却拿来放在枕底在项下枕着,半晌之后,便自睡熟,鼾声大起,不一会,店中人也全入睡,这时候,那窗外却又来了一个小黑人,浑身上下除两只眼睛闪闪生光而外,均一黑如墨,轻轻一伸小手,向口中略蘸唾沫在那纸窗上一点,便是一个小窟窿,接着取出一个曲折铁钩,探进窟窿,向那屈戊一拨,双手提着窗子向内微推,那两扇窗子便毫无声息的开了,那小黑人身子一侧,穿窗而入,就着外面月色一望,见那黄布包袱,被江忠枕在项下,不由微怔一下,咧嘴一笑,闪身炕侧,又一伸小手,在江忠项下轻轻一搔,江忠朦胧中,向炕里面一转侧,便又睡熟,那小黑人连忙取过小几上干粮袋,乘他头已侧向枕下,将折匣换下,一面掉头看着江忠动静,一面蹑着脚步,走向窗下,将那折匣,连黄布包袱向外一递,另一个孩子伸手便接了过去,一跃上房,便似一头轻燕,一连穿过两进房子,向第四进东边跨院而来,那跨院内面,只一个小四合院子,南边三间倒轩,北边三间上房,东边两间厢房,西边是一片短墙,墙上角门已经关上,那孩子捧着折匣,从南屋上一跃而下,便向上房而来,那上房内灯光未灭,明间里面门也开着,只下着一重门帘,那孩子一手挟着包袱,一手掀帘而入笑嘻嘻的道:“周叔父,我和龙儿是幸不辱命,已将这东西取来,既要送还给他,你且先看上一看。”   这时室内人影憧憧正挤满了一屋子,上首椅子上坐着丁太冲、沙元亮,卢十九娘,下首椅子上坐的是梁刚、何湘云、单辰、方兆雄。周再兴却站在门侧似有所待,一见那孩子挟着黄布包袱进来,忙道:“你们这三个孩子,如何得手这快,曾将那厮惊觉吗?”   那孩子笑道:“我们三人是各司其事,哥哥在房上巡风,小龙儿进去动手,我在窗下接东西,那小龙儿委实诡极了,人家这东西是枕在项下的,他竟给摸了出来,一点也没有把人惊醒,不过既要送还那就得快,他还在人家房里没有出来咧。”   周再兴连忙接过,打开包袱一看,内面是一个红木折匣,不但锁着,还有印封,忙取上好烧酒,将印封揭起,又取多宝匙将锁开了,打开一看,内面却是一封奏折,内容是奏明番民有蠢动迹象,请加防范,便放在一边,再看那匣底又有一封私信竟长达千余字,不但将罗马方三人布置说了个大概,并且词连羹尧,字里行间,显有直指勾结前明遗孽图谋不轨之意,不由把头连摇道:“这鞑虏果然鹰犬遍布天下,令人防不胜防,如今幸喜马老前辈得信在前,方老前辈又准备下一封假信,命我赶来设法掉换,否则此信一到鞑酋面前,不但川中诸前辈必罹奇祸,便年师兄也必有不测,我们这一场心血更白费了。”   说着,连忙将那信递向丁真人,一面取出一封事前做好的假信,替他换了进去,仍照原样封锁好了,用黄布包好,递还那孩子手上笑道:“旺儿,你快拿去,着龙儿还他,可千万惊动不得。”   丁旺接过,转身便走,仍从房上过去,到了第二进窗下,那梁龙儿已在窗内等着,一伸手接了过去,恰好那江忠仍旧歪在炕里面,并未醒来,故毫不费力便将那包袱仍旧放好,取回干粮袋,仍放几上,轻轻退了出来,将窗户带好,那江忠方交三鼓,便已醒来,略进饮食,即使结束上路,却做梦也没想到,所赍密函已被人做了手脚。   原来那王小巧,自将韦文伟那密函抄好之后,人虽离开花二娘妆阁,却并未远去,仍在房上看着动静,等到韦文伟回去,又从房上跟到抚院,见他漏夜赶缮那信,方才出署,赶向学政衙门来见马镇山,为时虽已深夜,但因羹尧早经吩咐门上,凡有外客求见本署各人,不论来人是何身份均须立即通报,所以并无耽搁,随时相见,那王小巧匆匆一说经过,并将抄得信稿呈上,马镇山一看不由大惊,除奖勉之外,并告以已代介羹尧,补入血滴子,充任队长,王小巧自是感激,并求见羹尧,当面叩谢,羹尧闻讯随时传见,又慰勉有加,并且赏了一百两银子,命人告以队员应守一切规律,以后专对韦文伟动静,随时查报。   等到王小巧去后,又命人将静一道人乘夜邀来,一同商榷,依了马镇山之意,原拟乘夜前往抚院,便将韦文伟刺杀,截下那封密信,以绝后患,静一道人却笑道:“这厮自留他不得,但如于此时将他宰了,抚院出此大案,决非澈查严究不可,我们虽不怕那公门中人物,但投鼠忌器,却使不得。”   马镇山忙又道:“他这封密函,明日便随加紧奏折发出,一到老鞑酋面前,岂不也是大乱子,权衡利害,却不得不走这一着咧。”   静一道人又笑道:“你且稍安母躁,此事我已想好一法,敢保无事,那鞑酋不但不会查究,也许改用怀柔之法来对我们,到时,只须年老弟稍微着力,便可苟安一时,从容布置咧。”   罗天生不由诧异道:“那鞑酋既已派有专人在此,对付我们,韦文伟又甘作鹰犬,已将我们三人的事详细报出去,这事连年贤侄也牵涉在内,他不吃诖误官司便已是万幸,焉有再能为我辈着力之理,便他那妹夫可以进言,也远水不救近火,何况他如知道我们一切是为了反清复明,那便更糟咧,此事还须当机立断才是。”   马镇山也道:“此事目前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却千万犹豫不得,还是照我的话,此刻便派出人去,将那厮宰了再说,纵有后患也顾不得了,这却迟不得咧。”   羹尧看了静一道人一眼,忙道:“方老前辈既有善策,何妨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不好吗?如须弟子为力,我也万死不辞。”   静一道人笑道:“此事我已筹之甚熟,如今只有两项尚未妥当,否则我便敢保那鞑酋必落我计算之中。”   羹尧忙道:“老前辈还有哪两项未妥,弟子能为力吗?”   静一道人道:“第一项是那韦文伟的笔迹,必须立刻取来,只要有这东西,这事便算功成一半了。”   邹鲁在旁忙道:“恩师如须此物,弟子倒有现成,立刻可以取来。”   羹尧笑道:“你怎么会有他的笔迹?难道早知方老前辈须用,已经备下吗?”   邹鲁笑道:“这也是适逢其会,偶然碰上而已。”   说着立即到前面取了一个斗方来,上面写的是两首楷书七律诗,题目是重游浣华草堂,下面还题着韦元文伟未是草,押着一方图章。   静一道人接过一看,点头道:“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有这个便行了。”   邹鲁笑道:“此公专一喜欢附庸风雅,又会做两句歪诗,几有新作必定写上多份,到处找人和韵,我这一张是前天一个朋友拿来,不过确实可保是他的亲笔无疑。”   静一道人又道:“这倒省事不少,还有一项,便是要一匹能够日行千里的好马,和一位手脚利落,口才来得的自己人。”   羹尧忙道:“这更是现成,我便有一匹好马,如论手脚口才周再兴师弟他全来得,如有差遣,着他骑我那马去上一趟便行咧。”   静一道人方又在点头,马镇山忙道:“你要的东西全有了,那条善策也该说出来才是。”   静一道人笑道:“我这一条计是容他将密函奏折发出,我们却仿他笔迹,做上一封假信,差人追上去设法替他换下来,那鞑酋既派这厮出来,定必亲信无疑,对他的密函信决无不信之理,只要有上两三次,便不愁他不堕入彀中了。”   罗天生不由摇头说道:“你这个办法虽好,但我们只能换得他这一封信,却不能阻他不再有信去,鞑酋也必有回信来,只他双方有一封真信收到,岂不前功尽弃,这一场心血仍旧白费。”   静一道人又笑道:“这却无妨,此间到京,要等那鞑酋回信,至少也须一两个月,我们只消全力注意,再在抚院门稿听差方面多安下人去,没有个不知道的,只一知道,仍旧截来,再为斟酌,那便不愁败露,至于他有信出去,那更容易,仍照这一次办理便行咧。”   说着,便派出人去,在驿站和抚院两地打听,一面袖着那个斗方径就一间秘室,仿着笔迹语气做了一封假信,大意是说川中以遗老顽民自居的,大抵纯盗虚声,并无大志,稍假利禄即可诱致,决不足为患,字里行间,弦外余音更将各人才智,抬得极高,写好之后,又仿若那臣心如水的图章镌好印上,等到天明,一切已妥,那两处的人消息也到,将赍本官姓名年貌服色,拜折递出时间全行报来,这才唤过周再兴嘱咐了一番话,命他务必赶过头去,在住宿的地方下手,不可稍露马脚,周再兴欣然领命,骑了那匹宝马,一路赶了下去,才到新都便被赶上,如依那匹踢雪乌骓,当天赶到剑阁也非难事,却不料才到绵阳便遇上费虎,一问情形才知沙丁两老和梁刚夫妇单辰方兆雄全来了,自忖那江忠便再快也得黄昏才能赶到,外面方才晌午,尽可一见各人,那沙元亮丁太冲一行,原意本在绵阳打尖,仍须赶路,等周再兴见面一说情形,便决定住上半天,相助办妥此事,周再兴自是喜不自胜,便在那振远客栈一同住下,一面派出人去打听江忠行踪,果然江忠天黑方到,竟不住驿站,转也投宿到振远客栈,这一来更加顺利,那梁龙儿本黑道能手,更极好事,竟又讨差讨令和丁兴丁旺弟兄三个孩子合力,人不知鬼不觉,便将那封密函换了出来,得手之后,第二天一行十余人,便仍向成都而来。这一路之上,秦陇诸人问知川中情形,不由全喜溢眉宇,沙老回回闻得筹建太阳庵下院,将请肯堂先生和独臂大师主持开光大典,乐得掀着虬髯大笑不已道:“我真想不到会在这里能和这两位见面,果真如此,那也算是前生缘法。”   接着又道:“我听费虎这孩子说,你已定下了亲事,那赞天王夫妇均我老友,这真难得咧。你这杯喜酒,正该早些请我们先吃才是。”   周再兴忙又将刘老者夫妇已经回灌县去,打算送亲完姻的话说了,沙老回回越发高兴,这一路之上,只因人多又贪说话,加之冬天日短,赶到金堂县境便全黑下来,依着丁太冲夫妇本打算住下来,老回回却兴致勃然道:“我们有这多人,还怕夜行不成,这里离开县城还有老远,附近全是小地方,与其绕了过去,不如索性赶到新都再住宿,明天下午也许便到成都咧,要不然便又要多走上—天,却不合算咧。”   众人拗不过他,只有又向前面赶去,却不料赶到新都已是二鼓,城门早闭,只有在城外落店,偏因当日北上客多,近城各店全已住满,好不容易寻到市梢,才在大道口上寻着一家,那店规模倒不差,是个三进两厢形式,东边还有一个跨院,安放牲口驮子,西边也有一个极大院落,但不知如何生意却十分寥落,这十几个人投宿进去恰好将第二三两进连厢房全住上了,丁老夫妇住了上房东间,梁刚夫妇住了西间,沙元亮携了费虎周再兴住第二进东间,单方二人便在西间住下,丁兴丁旺和梁龙儿三人便在东厢房里住了,沙老回回人最好酒,住定一问那店,主人也属清真教徒,忙命先将酒肴送上,那小二却笑道:“小店因为近日买卖不好,酒菜不敢多备,今天各位老客又到得迟一些,如今只剩下一些牛羊肉和酒菜,其余却找不出东西来,十来个人的饮食怕不容易对付,便出去拆兑也来不及,你老人家还得多原谅。”   沙老回回忙道:“菜便不多,酒饭总该有的,你且去取来便了。”   那伙计又笑道:“酒也不多,饭倒是有的,只是非现煮不可,你老人家还得等上一会才行。”   老回回不由焦躁道:“这样没有,那样没有,你们还开什么店,伺候什么客,那就无怪买卖不行咧。”   那伙计又赔着笑脸道:“你老人家别生气,我们这里,目前本来就是一个穷对付,下趟再来,小人加倍款待便了。”   梁刚连忙笑道:“既然实在没有那也说不上怪你,你只挑有的送来便了。”   那伙计方待出去,丁真人又笑道:“你们这儿牌面也还过得去,又在市口上,虽然不在城内,买卖也该不错,为什么却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是什么缘故?”   那伙计忙道:“老道爷,你老人家不知道,我们东家新近遭了事咧……”   说到这里,猛又改口道:“这座店全由我们几位同伙对付,本钱一缺,所以买卖也不行咧。”   这老少男女十余位,个个全是老江湖,一看神色便知其中定有蹊跷,也不再问,少时酒饭上来,果然只有一大砂锅羊肉烧白菜,其余便是酒菜,牛肉、牛肝、鸡蛋全有,勉强凑了一大盘,又用鸡蛋粉条子白菜,凑合了一大碗汤,此外便没有了,那酒也只大半锡壶,还不到一个,老回回一尝竟满不是酒味,简直和水一样,一赌气,索性推过一边,只匆匆用了两碗饭,各人也只略微充饥而已,吃罢便各自就睡,那梁龙儿和丁兴寸丁旺三个孩子原极淘气,等大家灯火全熄之后,龙儿首先笑道:“这店家委实有点穷得奇怪,我们不要睡,且出去看看有没新鲜的事。”兴旺二小也极好事,闻言,各人携了兵刃竟悄悄的闪出了房,一同窜上房去,四面一看,只见那东跨院里,灯光兀自亮着,那角门虽然在第一进院落之中,房子却只隔着一重墙,龙儿连忙一打手式,命二人巡风,自己却像活猴一样窜了过去,就檐际向下一看,那跨院里也只三间正屋,东边两间厢房,那灯光便从正屋东间射出,龙儿身子一长,又轻轻窜了过去,伏向东厢房上,向那东间一看,只见那房中生着一大盆火,中间桌上,热腾腾放着一席酒菜,坐着三个人,中间一人,生得紫黑脸膛,年约五十有余六十不到尚未留须,左额角上一个大瘤,上首的人年纪在四十上下,生得黑渗渗一副脸膛,却更精悍些,下首一个约在三十来岁,生得焦黄脸暴眼睛,高颧骨,勾鼻子,更尖嘴削腮,这三人全用大碗在喝着酒,方才所见伙计也在旁边伺候,一面不住价斟酒,一面笑道:“三位寨主不妨慢慢用,那只黄焖鸡火候还未到,涮羊肉也还没切好咧。”   龙儿不由暗说:“你这小子骗得我们好苦,这三个王八蛋难道是你亲爹,便这等伺侯,少时小爷爷要不给你一点苦吃,也不算是梁龙儿。”再看时,那中间坐着的黑汉笑道:“那外面来的是哪一路客人,有点油水吗?”那伙计忙道:“来人甘陕口音全有,倒全像是老江湖,还有一位老道、一位老太太,一位堂客、三个孩子,据他们说是朝山进香还愿去,并不像有多大油水,再说我们这里自从掌柜的折在雅安,无非大家一个穷对付,便有好买卖也不敢拿,所以只好凑合,明天把他们打发走了,落几个现成店饭钱,让大家嚼吃几天便算了,不过,这里面有一匹马,那简直是一匹千里龙驹,却真不算错,可惜我们掌柜的折了,要不然只凭这匹马也非拾下来不可。”   那下首瘦骨脸的汉子忙道:“你相准是一匹龙驹吗?真要值得,我们倒不妨给拾下来,等这里事完,带回去送王爷也是一份重礼。”   上首一人摇头道:“黄贤弟,你且慢着,一则我们有事在身,不便露面多惹麻烦,二则这一帮人,既然是江湖朋友,我们也犯不着为了一匹马得罪人。”   那下首的汉子闻言,一手叉腰,一手擎杯道:“梁五哥现在怎么这等怕事,须知八王爷差我们到成都去干那活儿,那年小子手下,尽有能人,如果这等畏首畏尾却不便去咧。”   那姓梁的汉子,忙一瞪眼道:“兄弟,我说的可是好话,听不听在你,可别损人,我分水神吼梁五生平还没怕过谁,不过凡事胆欲大而心欲细,我们奉了王爷之命,去宰那年小子,那是奉上差遣,情非得已,不怕折在成都学台衙门,那只怨自己学艺不精,这在半路上无事生非,为了一匹马招灾惹事值得吗?”   那中间一个额角生瘤的人忙笑道:“二位贤弟不必争论,这事好办得很,我们先去看看那牲口如何,如果值得,不妨给他带走,不过却不必露面,如果不值得,我们便睡大觉,天明再上路,这有什么大不了也值得争论吗?”   那坐在下面的姓黄的忙笑道:“任寨主到底是我老大哥,这两句话小弟佩服之至,不过梁五哥,你也别生气,小弟一切多蒙二位携带,在微山湖那一次,连命全算是五哥救的,要不然,那场官司可够我打的,你便教训几句,小弟还敢放肆吗?”   梁龙儿在房上听得分明,这才知道,这三人竟是兰州城外的著名水寇独角蛟任大鹏,分水神吼梁五,黄河鲤黄坤,此行乃系奉了八王爷之命去刺羹尧,不由暗笑:“凭你们这三块料,要在水面上还有一手,打算到成都去行刺,那便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咧。”正想着,那黄坤已经站了起来又道:“天已不早咧,任大哥既有心去看那马,何不就此便去。”   那店伙慌忙道:“黄寨主,你还是依梁寨主的话才好,小人可不是怕事,这一帮人,有好几位全带着家伙,万一动上手,小人这个诖误可吃不起,你还得成全小人才是。”   黄坤忙道:“这不用你管,你寨主爷,还不一定便下手咧。”   那梁五始终不发一言,只不住价冷笑,任大鹏却向店伙笑道:“你放心,我独角蛟做事向不含糊,果真看上那匹马,对那帮人决有交代,却不会累及你这店中咧。”   说着又向梁五道:“贤弟别生气,也跟我看看去,那马果真是线上朋友的,我却不会便因此得罪咧。”   说着,一抬腿,站了起来,便向室外走来,梁龙儿一见,不等他出来,便窜过房去,悄声和丁兴丁旺道:“走,我们看把戏去。”   丁兴忙道:“这时候有什么把戏好看,你又打算搞什么鬼?如果出点乱子,爷爷却不会答应咧。”   梁龙儿却低声笑道:“有三个不开眼的贼人打算盗年叔叔那匹龙驹咧,便我们捉弄他一下,我包你那爷爷决不会见怪,快走罢。”   二小这才明白,忙从房上一同窜了过去,恰好那马厩和上房只隔得一道墙,三人过去一看,那匹踢雪乌骓立槽上,连动全不动,那马槽便在厩内最外面,人在院落里简直伸手可得,那厩外靠着上房又有一株大黄桷树,此刻树叶,经霜全红,虽然略凋仍可藏身,丁旺首先窜了上去,在枝叶密处藏好,丁兴却藏在房脊后面,背亮之处,再看那梁龙儿时,却一下窜落直奔马厩而去,才一进去,身子一晃便自不见,也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一会儿,果见那店伙引着三人悄然从院落外面,直奔马厩而来,任大鹏一见那马便喝彩道:“果然是一匹龙驹宝马,但不知它的性子如何?”   黄坤连忙走上前去笑道:“待我来看看,却不要只是外面好看咧。”   说着走近马前,一伸手便待按向马背,却没料那马忽然一声长嘶,猛一抬腿,那后蹄正踢在他膝盖上,立即大叫一声挫了下去,任大鹏忙道:“黄贤弟你怎么着咧?”   那黄坤直挫在地下苦着脸道:“这马太厉害,小弟这条腿也许断咧。”   任大鹏不由大怒忙道:“梁贤弟且将他扶开,待我再来试试。”   那梁五闻言,忙和店伙,一个人架着黄坤一条胳膊扶了起来,他那条右腿却已站不得,只痛得额上汗如雨下,那任大鹏虽然已有防备,但一近马前,只听那马咴的一声,竟人立起来不容近身,任大鹏仗着自己骑术不错,手底下又练过砂掌,一伸手方待向柱上解那缰绳,那马倏又长嘶一声,猛一掉头,竟将槽旁拴马木柱挣倒,哗哪哪一响,柱上砖瓦塌了一地,那马竟带木柱窜了出来,那任大鹏左额角上本来是一个瘤,一下竟被一块砖头打个正着,只痛得他哇呀呀大叫起来,就在这时候猛听梁龙在厩中发话道:“你们这两个水贼,要打算干本行,在水面上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也许还可以蒙事,怎么改行干起这个来?人家这匹宝马,也是你们这两个不开眼的猴儿崽子可以动手的吗?”   那任大鹏人方忍痛窜出厩外,一听那话虽老练异常,却仍带童音,连忙大喝道:“你这小贼是什么东西变的,还不与我滚了出来。”   说犹未完,便见厩中黑影一闪,飞纵出来一个小黑人来大喝道:“你小爷爷正正当当,怎么是东西变的?你这老王八本来是水里耍瓜锤,替龙王爷看大门的家伙,怎么变到岸上来,打算盗马,你曾打听明白,这匹宝马的来头吗?”   说着,气呼呼的,左手叉腰向院落当中一站,那右手却指着他冷笑道:“亏你这老王八还打算到成都去行刺,人没碰上,人家只这一匹马,也够你三个受的咧。”   任大鹏闻言既惊且怒,抬手便是一掌劈去,梁龙儿一笑纵开又喝道:“你们这三个臭水贼,连一匹马也奈何不得,还打算和你小爷爷动手吗?那你简直是活得不耐烦咧。”   任大鹏一听,那出来的一个孩子不但深知自己来历,便此行用意,也全明白,不由又大吃一惊道:“你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为什么深更半夜到这里来?”   梁龙儿大笑道:“你问这个吗?小爷爷姓梁,双名小龙,我这龙王爷专管水里的王八癞头龟,今夜到这里来,那是为了要看三个盗马的笨贼。”   那任大鹏不由越发恼羞成怒,双掌一分,便又赶上来,一面大喝道:“大胆小贼,焉敢在你任寨主面前放肆。”   那双掌虽然出手带风,却无如梁龙儿并不还手,也不近身,一纵便是老远,任大鹏一连几次全没打中,倏听那上房墙上有人大喝道:“任寨主,以你威名怎也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起来?”   说着便见一条黑影窜落,任大鹏抬头一看,那来的却是川陕一带驰名已久的大侠梁刚,忙道:“在下也路过此地,只因闻得有一匹好马,出色非常,因此和两个拜弟前来看上一看,到底是一匹什么异种龙驹,却没想到这马劣性异常,一抬腿便将我这盟弟黄坤踢伤,那马也挣断了木桩出去,因此才打算代为制服,仍旧拴上以免闯祸,却又没想到这位小兄弟,忽然从厩中发话,竟疑在下有盗马之意,所以才稍微辩说上两句,却没想到梁爷也在此间。”   梁刚大笑道:“原来如此,那彼此全算是误会了。”   接着笑道:“不但我因有事要到成都去,便北天山丁真人也在此间,寨主何妨过去一谈,至于这孩子却是小弟义子,如有开罪之处还望不必计较。”   任大鹏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忙道:“在下因有急事,少时便须动身,加之贤弟受伤也须医治,既然彼此把话说开,恕我告辞了,便丁真人处,也来不及当面请安咧。”   说着命梁五和店伙扶了黄坤出了院落,径回东跨院去,龙儿忙道:“这三个臭贼要去行刺年叔咧,你老人家为什么倒做这过场放他走了?”   破站赶来向大人投书,本来早该赶到,只因入川之后,便患疟疾,以致中途耽搁多日才到成都,一问大人已经临按各府州县,这才一路赶来,还请恕罪。”   说着便待拜下去,羹尧慌忙拦着笑道:“兄台既奉王爷钧命而来,不必行礼,且请内面落座,容再道劳。”   说着,迎了进去,在西花厅坐下,何松林觑得厅外无人只周再兴在旁伺候,忙将官帽一掀大笑道:“这当小官儿还真不如赶脚痛快,别的不说,只这一身衣服和礼节,便真别扭。”   羹尧连忙跪了下去叩头道:“小弟给大师兄叩头,在京各位尊长安好吗?”   何松林连忙扶着,一面还礼一面笑道:“够了够了,愚兄方也不过问你请了一个安,如今算是够本咧。”   说着又笑道:“在京各位尊长全好,你好,我那弟妇也好,各位全好。”   羹尧不由大笑,接着周再兴也向大师兄请安,何松林又笑道:“你先别叩头,且在那外面看着些,我有要紧的话要和年师弟说,可别让人进来。”   一面又道:“程子云那怪物来过吗?周师叔连得江南各人来信,打算将这人也收过来,作为对付鞑王允题的一个内应,不过这人狂得太厉害,也嫌热中过甚,本打算用胡震来慢慢考查他,谁知他竟随那允题潜行到这川边来,所以又加上了你,你看这人如何?”   羹尧连忙笑道:“你跑上这一趟,便专为了这个吗?果真如此,却值不得咧。”   何松林忙又笑着一说江南和京中近事,一面道:“如果只为他一人,哪值得跑上这么一趟远路?此番我之所以赶来,是因为鱼老将军在镇江闹了一手,我们在江南方面不得不稍加敛迹,以免那鞑酋多所诛求,打算借你替令亲布置血滴子之便,先在这陕川一带稍树根基,所以才命我赶来,着你到川中向三友联络,却没想到才到汉中便生了一场疟疾,三日两头见,我这胖子本来是假的,一下便病倒在那里,幸而遇上振远镖局的单辰单老弟走镖也到了那里,替我医好,又在那分局里住了一阵,才能赶来,如今你来了这些时,罗老前辈既有罗翼、罗轸弟兄,想已见过,那方、马二位老人家遇上没有?”   羹尧忙将经过详细一说,何松林点头笑道:“如此说来,事情倒好办,我那恩师和周师叔,本来就有着你与罗方马三位妥筹在这川中设立太阳庵下院之意,既然三位已经见过两位,目前又有这样一件大事,正好借此将三家合成一处,这天府之国,所有耆宿俊彦便尽在罗致之中咧。”   接着又道:“如果事有可为,这下院开光之日,肯堂先生和庵主也许全来主持亦未可知,贤弟能从速与诸前辈筹商给我一个确信吗?”   羹尧闻言不禁一脸惊喜之色道:“小弟原本也有此意,因事尚未成,所以不敢先期派人陈明各位尊长,不过方罗马三位虽然各立门户,却无殊一家,此次对付那刘长林便是如此,此事无须商量,只向方罗二位一说,敢保他二位,定然倒屐相迎,那位马老前辈虽然未来,但从方罗二位口中得悉,也决无异议,大师兄在此间等上数日,便不难复命。”   接着又道:“各位尊长还有什么训示吗?”   何松林笑道:“其余并未言及,只愚兄却有一事须问,云妹目前有喜讯吗?”   羹尧笑道:“大师兄正经事说得好好的,怎么开起玩笑来?”   何松林又一抹鼻头道:“这正是正经大事,愚兄却非玩笑,京中弟妇已有喜咧。”   羹尧忙又道:“那罗方二位目的便全在此间,大师兄愿意先见上一见吗?”   何松林把头一点道:“你这公馆说话方便吗?否则改天另外觅地相见也是一样。”   羹尧笑道:“无妨,我那内花厅,照例外人是不许进去的,除洒扫之外,全由周师弟偏劳,却不会泄偏出去咧。”   说着恰好周再兴已从角门之外进来道:“那马镇山马老前辈已到,方罗二位命我请年师兄就去,大师兄且请稍坐如何?”   何松林忙道:“既然三位老前辈全到,又不至泄漏出去,我也该去拜见才是。”   接着一看周再兴又笑道:“你这趟奴才没白当,却弄一个好老婆,我该先向你道贺才是。”   周再兴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快去吧,别再胡扯咧。”   说着三人一同向内花厅而来,才到院落之中,便听一个洪钟也似的声音大笑道:“我没想到因为刘长林这小子转让我们快聚一堂,又竟遇上两位心仪已久的好朋友,照理我应该先谢谢这小子才对。”   接着又听静一道人道:“你先别太高兴了,人家这次约的人可不少,汉番全有之外,而且还有好几位知名人物,我们却未必便能操必胜咧。”   羹尧再看时,只见一位高大伟岸深目隆准的老者正捋着颔下一部花白虬髯又大笑道:   “我已知道咧,大不了是那流寇的余孽,和从吴三桂手底下爬出来的几块料,有诸位一出场还怕他们吗?”   说着又道:“我本闻讯即行赶来,只因我那手创的无极教,有一场法会,不得不等会罢才来,所以稍迟时日,还望二位勿罪。”   说罢,又抬头向院落里一看道:“那来的是年老弟吗?怎的在从人之外,又带了一个小武官来?”   羹尧连忙赶上一步,趋向阶前道:“弟子年羹尧,适因周路两位师叔派了大师兄何松林前来有所训示以致来迟,还望马老前辈恕罪。”   说罢,便叩头下去,接着何松林、周再兴也各自分别拜了下去道:“弟子何松林、周再兴叩见马老前辈。”   那老者正是马镇山,见状连忙赶上前来,将羹尧扶着,一面笑道:“我只道老弟不免染有官场习气,仆从之外,还带着戈什哈等人,原来却是自己师兄弟,这就难怪了。”   接着又道:“你们大家且全起来,那周路二公既从北京打发人来,一定事关重大。难道此间情形北京已经知道吗?”   羹尧拜罢,连忙躬身道:“此间情形,二位师叔虽然尚未知道,但却另有训示。”说着,便将何松林来意匆匆一说,马镇山哈哈一笑道:“我正苦这无极教只能骗得些愚夫愚妇,有识之士便难入彀,果真太阳教要到此地来设下院,我也正好改弦更张,但方罗二位意下如何咧?”   静一道人忙道:“我本也久有此意,但因如设下院,必须亲往江南向老师父请准,来往又必在数月以上,却分身不得,这才迟迟未果,却想不到,周路两位和庵中各长老也计及向川中开展,这叫作天从人愿,正可省却我一趟跋涉,也许是烈皇帝在天之灵,于冥冥之中,有所昭示亦未可知。”   罗天生也大笑道:“我之所以命翼轸两个孩子,拜在云龙三现周老二门下,便也为了便于联络,不想他为了年贤侄入川又将这两个孩子派了回来,我也正打算这刘长林的事一了,便到太湖去逛上一趟,恭谒老师父请训以定行止,并与复明堂诸旧友话旧,却没想到周路二位忽有此议,连老师父和肯堂先生也可望来此主持开光大典,这真是一件快事。”   这里正在笑语欢腾之际,忽听刘老者蓦然跳了起来,大笑道:“你们全说没有想到,我才真的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能看见大明烈皇帝的长公主,更能在垂死之前和老友顾肯堂见上一面,果真这两位能来上一趟,我这老番子先得倒屐相迎,便让我少活几年也值得。”说着又忽然泪如雨下。   金花娘不由推了他一把道:“你疯了吗?怎么又笑又哭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刘老者又一抹泪眼道:“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只觉得又是喜欢又是难受,忍不住便连笑带哭起来。”   那简峻却默然不语,半晌方才长叹一声,愀然道:“这下院是正该设立的,如今大家全到了暮年,这新出世的少年人,日子一长,哪里还知道亡国惨痛?要得人心不死,真还须大大的振作一下才是。”   罗天生又道:“如今你也不打算以担粪终其身,和牧竖村农争一日之短长计屎橛之多寡了,须知我辈奔走江湖,却一日未敢稍懈咧。”   简峻不禁面上有点讪讪的。刘老者忙道:“罗兄不必取笑,如今我们大计既决,还须着这位何老弟回去复命,准备迎接老师父法驾才是。”   静一道人笑道:“你忙什么?没听说老师父和肯堂先生是来主持下院开光大典吗?如今还没有觅定地方,便将这二位请来,不嫌荒唐吗?要依我说,我们不妨留这位何老弟在此间稍住些时,等蟠蛇砦事完,大家再商量一下,将下院地址觅定,然后再一齐具名,推上一位,随这位何老弟到北京去,先和周路二位商量好了,再行南下去接肯堂先生和老师父法驾,等两位接到,这里下院也落成了,就便开光上香才是道理。”   金花娘闻言,把脸一抬道:“这建下院的地方,你们不用去找得,我们住的撷翠山庄,便可以捐了出来,那地方深藏青城山中,非常奥秘,外人绝不易到,只须将那厅房改建一下,塑上烈皇帝圣像便行了,事情不更容易吗?”   静一道人笑道:“你只把那老窝子捐了出来,你老夫妇还有两位千金却又住到哪里去?   我们这位刘老兄能答应吗?”   刘老者忙也笑道:“我是一个老绝户,只有两个女儿,已经一个有了女婿,那一个,也万无不嫁之理,那片庄院本也用不着,将来下院建成自必须人奉侍香火,我便做名伙工道人,我这老伴便做一名老佛婆,仍旧住在那里,不也就行了,你替我担心什么?”   罗天生一想,那地方果然奥秘异常,便也点头道:“若能如此,那便事半功倍,我们不妨再做商量,但也须在蟠蛇砦约会之后,大家才匀得出手来,这时却无暇及此咧。”   接着又道:“那刘长林既然约人,为何目前反无动静,这却太奇咧。”   羹尧忙将桂香所开那张名单取出来,众人正在围看,忽听周再兴匆匆走进道:“前面门上来报,现有本地绅缙刘长林来拜,大人见不见他?”   羹尧不由笑道:“那厮已经来了,各位尊长且看如何应付?”   罗天生笑道:“这厮倒也真的胆大,竟敢出面来拜,难道他真打算当面叫阵不成?”   静一道人摇头道:“他既敢来,少不得有一番说词,且看如何再说。”   金花娘不由怒道:“你先别出去,且待我去问问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对便将他留了下来,仍旧宰了他去喂狼。”   羹尧连忙摇头道:“伯母不可如此,容我出去见机而作便了。”   邹鲁也笑道:“大人既要见他,待我随周贤弟出去,如有消息,再传递进来,请各位尊长决定。”   羹尧把头一点道:“你可传知门上,着他先在前厅稍待,我就出来。”   说着,换上一身公服,携了邹鲁径向前厅而来。才到厅上便见那刘长林,居然穿了一身五品武官服色,脑袋后面还拖着一条蓝翎子,宾主见礼之下,羹尧首先笑道:“久闻刘兄乃系这一带人望,番汉两面均极重视,但不知现在何处供职?”   刘长林将羹尧一看,只见他虽然是一位白面书生,却眼蕴奇光,不怒而威,忙又打一恭道:“治生前因举办团练剿匪有功,曾蒙按院保举五品军功,并赏给顶翎,其实并无实缺。”   羹尧不由笑道:“原来如此,我倒失敬了,刘兄既是本地绅缙,此番枉驾,自必有所见教,还望明言才好。”刘长林忙道:“说也惭愧,治生此来实在不免唐突,但闻得大人在京之日,便以任侠好客声震九城,这话确实吗?”   羹尧又笑道:“年某不肖,事诚有之,但不知刘兄何以竟提及此事?”   说着那颜色之间,便渐渐沉了下来,刘长林又道:“大人不必见罪,治生之所以冒渎求见便也为了此事,实在令人不解,却不想果然如此,那就难怪了。”   说罢,转看着羹尧哈哈一笑,羹尧忙又寒着脸道:“兄弟虽然好客,不免为世俗所讥,但还不至狎比匪类,难道此番临按此间,竟有什么事落在刘兄眼中吗?果真如此何妨明示呢?”   刘长林又打恭道:“任侠好客,古贤公子不免,治生怎敢以狎比匪类相加,何况,治生本也江湖出身,又焉敢如此放肆,不过目前治生有一件难事,禀明则不免见怪,如果不直陈其事,则将来又不免令治生获罪,大人能容一罄苦衷吗?”   羹尧按下一团怒意,转又大笑道:“既如此说,但请明言无妨。”   刘长林忙又道:“如此恕治生放肆了。”   接着又道:“治生便也因出身江湖,曾以医道教世,又深喜技击,以致时有江湖朋友往还,却不意此中竟有意图不利于大人的能手,竟假治生之名,在城外我那蟠蛇砦别墅后,私设擂台,欲邀大人前往角技,并且辞连尊宠云夫人,治生虽经一再阻止,但力有未逮,又不知大人尊意如何,所以特来呈明,如依治生鄙意,大人乃系钦点本省学政,却万不可自失身份,不过此中均系川陕一带江湖知名人物,治生实在无法开罪,还望明察。”   羹尧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道:“原来如此,那倒不怪刘兄了,不过年某此番出京,虽奉圣命衡文,却例兼右都御史衔,对奸宄莠民也在所必除,果真此辈来邀,倒深愿一见,看看是些什么匪类,只刘兄乃系此地绅缙,既有身家在此,自问能担这干系吗?”   刘长林不禁被威光所慑,打了一个寒噤道:“治生原因进退维谷,既恐大人见罪,又无法禁得那些江湖能手不犯,才来请示,还请……”   邹鲁在旁,不待说完便道:“刘兄既系本地绅缙,又以办团练保举军功,怎连这等人也制止不住!这却无怪大人动怒咧。”   刘长林又打了一恭道:“老夫子有所不知,此间番汉杂处,本同化外,当地虽有驻军也奈何不得,何况我那团练也因澄平日久,名存实亡,怎能与这些江湖能手相较咧?”   羹尧又冷笑一声道:“邹老夫子不必多言,既然这位刘兄如此说法,年某生平决不畏豪强,也不避权势,只要他能担这干系,此约我在所必赴。”   说着又向刘长林道:“刘兄既系江湖出身,此地又系化外,还有什么避忌的?此约定在何时,不妨明说,年某遵命赴约便了。”   刘长林不由一脸尴尬之色道:“此辈约定便在明日午刻。   不过……”   羹尧忙将茶碗一端站了起来,周再兴在旁便高唱了一声送客,更不容他再说下去,刘长林只有起身告辞,等他走后,羹尧不由又大笑道:“这厮如此不堪,竟也敢于约人比拼岂不可笑。”   邹鲁忙道:“大人不可大意,闻得此人素以阴鸷得名,他这一手,也许故意示弱亦未可知。”   羹尧摇头道:“这不分明是畏首畏尾,预留退步以图脱卸,焉有这等示弱之理。”   说着罗天生已从屏后转出笑道:“此人方才所言我已全部听得清楚,果然其中有诈,贤侄还须郑重才好,却非真的畏首畏尾,全为了脱卸咧。”   羹尧又笑道:“老伯怎见得咧?如依小侄之见,他也许是因为十四王爷不肯下力撑腰,所以泄气亦未可知。”   罗天生又摇头道:“此间不便多说,我们且仍到那内花厅去,再为详言如何?”   羹尧连忙答应,一同向内花厅而来,等到厅上,众人一问情形,刘老者也笑道:“这厮委实机智异常,而且做事向有担当,即使那允题不肯力为撑腰,既然出场,决不会如此示弱,此中定有原因。”   罗天生也笑道:“我的揣测便也如此,他果真怕事,又何必亲自前来,而且出言并不太软,你不听他口口声声,暗中点明老贤侄也是一个江湖人物吗?如依我料,只这一点,这其中便大有文章。”   羹尧想起北京城外白云观后,松棚之约和秦岭一场恶斗,忙也点头不迭,静一道人笑道:   “此事无须多方揣测,我们既有两条绝好内间,只再着人去问上一问,不就明白了吗?他即使有什么文章,决无对允题也瞒着之理。”   羹尧又一点头道:“方才邹兄已经露面,再到他那后山却非所宜,谁能去上一趟咧?”   邹鲁连忙笑道:“如从间道绕了过去,便我去也无妨,再行换人,对那刘进喜夫妇也无法见面,还以我去为是。”   说着便告辞而去,羹尧又命人置酒为马镇山、何松林洗尘,席尚未终,便见邹鲁匆匆赶回笑道:“那程子云倒真的胆大,我方去命刘进喜去探听消息,他竟亲自出来,赶向山后相见,将内情机密全泄了出来,原来那刘长林此举,是示弱脱卸兼而有之,他们那擂台,本设在蟠蛇砦内,一切都预备好了,但因那侯威和林琼仙二人全曾吃过大亏,知道厉害,更料定我们能手一定不会少,万云龙已经吃亏,如果只仗真功夫,仍未必便能取胜,又恐年兄是个现任学政,一旦出事非受累不可,所以把地方改在砦后,蟠蛇谷深处,那地方曲折盘旋,外人决不能轻易进去,离开蟠蛇砦,虽然只隔一座小山,但进出路程,竟在三四十里,一则可以放胆行事,二则出事,他也可以推得干净,他那一条毒计,是仍袭黄草坡故智,一上来仍凭兵刃拳脚取胜,如果自觉不行,那地方原是四面环山的一条穷谷,进出只有一条路,又必须盘旋出来,便将退路先行堵塞,在四面山上伏下弓弩手和灰瓶、石子、滚木等项埋伏,将去的人一个不留,全行杀死,托言秦岭余贼所为。”   金花娘不等说完,便大叫道:“这贼好狠的狼心狗肺,竟设下这等毒计,我要遇上,不活毙了他,也枉自为人。”   羹尧忙又笑道:“这不但与黄草坡那一场如出一辙,便北京松棚也是一样,可是手段虽毒辣,他打算将我们全留在里面,只让他们的人出来,也非易事,难道我们全听他摆布不成?   这又枉用心机咧。”   邹鲁又道:“据那程子云说,他自己的人退路并不在谷口,那谷里边一座小峰之下崖壁上面,便有一条地道,直通到蟠蛇砦,相距不过里许,那弓弩手一经发作,便全从地道退出,那地道入口,铸有一扇铁门,只一关上,便有千军万马也不易攻开,所以他们一经退出,那谷内便成了一条绝路,因此那位程子云非常着急,便是不去,他也必拼得机密全露,赶进城送信。”   接着,又从身边掏出一个生蕃薯来,递在羹尧手中笑道:“这是那鞑王的宠姬九尾仙狐张桂香,着那姬氏送来的,她为了这个,特地给了那姬氏一大锭银子,说明东西必须在今天送到,交你亲收。”   众人忙道:“这位姨太太也奇怪得很,怎么眼巴巴的花了大块银子送一个生蕃薯来。”   羹尧一看那蕃薯泥污狼藉,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正待取刀剖开,却被中凤索去,仔细看了一会,只见那蕃薯长长的,外皮完好,并无剖切痕迹,只中间有一条天生裂缝,长约二寸,但已被泥土填平,忙用指甲略一剔拨,便现出一条长而细的东西,乍看仿佛蕃薯上根须一般,中凤不由一笑又用指甲轻轻拨了下来,先将外面泥土剔去,然后用纤指一捻,便应手而开,却是一张极薄桃花笺纸搓成极细的纸捻,再将纸捻慢慢松开,竟是一张用蝇头小楷缮就的密函,所述大抵和程子云对邹鲁说的相同,只在信尾上附笔:地道入口在石壁老松之下,启闭之机,全在洞内,如有能手,先伏松上枝叶茂处,一待铁门启放,下手将门守住,便可反客为主,再得三五人将谷口夺过,群贼更无所逃,是否可行,尚恳裁决等语,却为程子云言所未及,不由又一吐舌笑道:“这刘长林之计已称毒辣,却不想这妇人更比他厉害,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说着,将信仍还羹尧,羹尧看罢,也不由笑道:“这女人固然心细如发,你也真聪明绝顶,算是棋逢敌手,要不然我还真看不出这是一封信,便将这蕃薯剖开也是枉然。”   接着又道:“你嫌她这个反客为主之计歹毒,如依我见,却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算太过。”   说罢,便将那信递向静一道人,以次传观,中凤不禁红着脸,白了他一眼,静一道人也点头道:“她这一条计倒事属可行,只那夺门的人,必须功夫极高,又必须对这一带地形极熟才行,这却请谁去咧?”   邹鲁忙道:“如论此间地形熟悉,无过盛师兄父子便功夫也足制一、二悍贼,这事便请盛老伯商量一下行吗?”   静一道人正在沉吟,金花娘已经大叫道:“你们要宰那贼为何不与我商量,倒要去找外人?他那窝子我夫妇便闭着眼睛,也不难闯进,这也值得为难吗?”   刘老者忙将寿眉微耸道:“你忙什么?人家说的是那蟠蛇谷中的地道,你虽去过,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金花娘方才为之默默不嚷,静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夫妇和我到时全非出场不可,这事怎能去得,方才我已熟思过了,此次如能尽歼群丑,不替盛家父子,留下后患,自以他父子前往为宜,但如逃去一、二首恶便非所宜,少时还须从长计议才是。”   马镇山大笑道:“你怕替你那高足父子留下后患吗?只要他父子愿去,我自有法子不让他被人看出谁是谁来。”   说着,探囊取出一包东西来,递向静一道人道:“你只将我这东西给他,如不当场失风擒去,便决无后患。”   说罢,又附耳数语,静一道人忙也笑道:“果能如此,那我便断无顾虑了。”   接着又道:“你这东西多不多?能再有一、二十具,那事情便更好办了。”   马镇山把头一摇遭:“你这人怎这等贪得无厌?这东西一具尚不易得,我已给你三具,一时哪来的这许多?大家既然全预备出场,又要这东西做什么?”   静一道人又附耳说了几句,马镇山笑道:“如果为了这个,那倒无须这东西,我另外有一个法子传你,便有上千人也可用得。”   说着又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悄悄的说了用法,二老这一交谈,罗天生和刘老者,不由全诧异道:“你两个又在弄什么玄虚?有话说出来,大家听听不好吗?”   马镇山笑道:“我这一套是法不传六耳,此刻一经说穿便没有意思,到时候,你们自然知道。”   说着,忽见周再兴又从外面匆匆来报道:“外面有一位姓盛的要见方老前辈。”   静一道人忙道:“他这一趟倒来得极好,不然又非耽误一会不可,可速着他来见我。”   周再兴便命出去之后,不一会便领了老少四个进来。静一道人忙从席上站了起来道:   “我只道晟儿一人来此找我,却没想到老大哥也来了,还请恕我狂悖未曾出迎。”   众人再看时,那来的四人,当头是一位布衣老者,看去也在七十以上,但精神却非常健旺,瘦长脸,口唇上略有两撇八字短髭须,第二位年纪约在四十以上五十不到,一身猎户打扮,后面却跟着一个健壮少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全是乡下打扮,那老者首先笑道:   “全是自己人,你何须如此说法?”   接着又一睁老眼,目光向众人一扫笑道:“老汉本来不敢擅闯年大人行辕,只因昨夜回去,听我那老伴儿和孙女儿说,年大人昨夜已经向我那住的地方去过,所以特地领了两个儿子,一个孙儿前来求见,老大哥还须为我引见才好。”   静一道人忙也笑道:“你便不来,我也打算寻你去。既然来了,这里老少两辈,全是知名之士,自当一一引见,我这年贤侄,虽然现任本省学政,但也是自己人,你却无须如此怯官咧。”   说着,一指那老者笑道:“这位是我的老友盛老猎户,他原名盛昌明,二十年前,也是一位名震一时的角色,如今却又回了本行,你打算吃点时新野味不妨找他。”   接着又一指那猎户打扮的中年人道:“这是我的大徒弟盛晟,那后面跟着的,是他兄弟盛昱,和儿子盛小七,他这一家,全是把式窝,自上至下,没有一个没有一身功夫,更精于火枪,便七八岁的孩子也能点火绳、打鸟儿,而且父慈子孝孙贤,忠义之气粹于一门。”   那盛昌明不等说完,便拦着道:“你真不怕别人笑话么,怎的忽然这样替我脸上贴金起来,再说下去,那我便受不了咧。”   静一道人不由大笑,又替众人一一引见,各自拜见,寒喧之下,静一道人便将方才所计说了,盛晟忙道:“难怪今天有好多匠人向后山蟠蛇谷去,原来他却把比拼的场子设在那里面,又定下这等毒恶奸谋,幸而事前得讯,否则,虽不至便全遭毒手,也难免伤残,既如此说,弟子愿去夺那铁门,便舍了这条性命,也决不容他得手。”   静一道人摇头道:“那夺门的事,最好由令尊前往,你只抢过山口,替他封锁起来便行了,他既仗那弓弩手伤人,我们便不妨也用火枪,那东西你那里能匀出几杆来吗?”   盛晟未及答言,盛昌明大笑道:“你放心,那夺门和强占山口的事,算全交给我了,火枪那更现成,你们能将几个头儿脑儿镇住,我敢保一个也不容他跑掉,至于我们如何布置,那你不用管咧。”   接着又道:“今天我一回去,便着人送上一二百根白鸟羽来,你们每人分上一根,给去的人全带在身边,只动上手,便着各人插在耳朵上,可别忘了,我们只见没有鸟毛的,便用鸟枪毒弩轰射,不怕他人再多,再厉害,我们且试上一试你便明白了,事完以后,那谷后便有一座无底深壑,尸首全给抛了下去,这也是我的事,更包你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第三十二章 矮叫化     梁刚道:“此事不但我已知道,便丁真人和沙老前辈也全知道,不过他那意图行刺,固无证据,便盗马也未得手,我们在这通衢大道之上既不便因此便将他三人全宰了,更不便就此下手拿他,自以放却为是。”   说着,周再兴也纵了过来,将马仍旧拴好,一面笑道:“我早听那位马爷说过,这三个笨贼全是鱼老将军手下败将,那姓黄的在微山湖还曾被拿住,却想不到又到这里来作怪,居然自不量力打算来盗这匹龙驹,岂非自讨苦吃。”   梁龙儿又笑道:“他们还打算到成都去行刺咧,所以我方才才现身点醒他,那姓梁的还稍知进退,姓黄的和姓任的却狂妄已极,这一下挨上这匹龙驹一腿,也许老实些,不过这店家也一定不安份,说不定便是黑店亦未可知。”   说着便将所闻一说,梁刚笑道:“那三个贼人说的话,丁兴已全告诉我们,却语焉不详,既如此说,这店主一定也是一个不露面的强盗,也许这次已经死在雅安亦未可知,此点少时倒非问明规戒不可。”说着,仍旧越墙入店,那丁真人夫妇和老回回等人已在上房点上灯,坐着谈论此事,梁刚匆匆一说之后,老回回首先寿眉一耸道:“那任大鹏等三人历年以来,为害行旅作恶多端,既经遇上,本该杀却为民除害,何况他们又奉那鞑王之命,竟敢到成都去刺我那年老弟,虽然他们赶去也是送死,我们就此把他三个宰了不也替那年老弟省事吗?   至于这店伙,我一进门来本就看得不顺眼,也许便是什么毛贼手下端盘子的小伙计,小贼不除,容他成了气候,那便无异我们长恶,要依我说,这些人全宰了才对。”   卢十九娘也道:“这些毛贼正该宰了,至于怕替地方官留下麻烦,那是活该,谁教他们平常纵容这些东西为害乡里来。”   丁真人忙道:“话不是这等说法,那三个毛贼既已饶了他,便无须再为追究,他们不去成都寻事,那算造化,果真不自量力,你们还愁没人宰他?不过这店家却非问明不可。”   正说着,那店伙已经走了进来,先赔笑道:“各位老客起来了,方才那三位客人委实并非有意盗马,只不过因为那匹踢雪乌骓有点异样,才着小人领去看上一看,却没想到竟有一位受了伤,又惊动各位老客,如今事情已过,外面不早,各位老客不妨多睡一会,起身太早城门却未必便开咧。”   老回回沉着脸一捋虬髯道:“你这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这里店东姓什么叫什么,你这小子又是什么东西变的,这买卖做了几年咧?还不快说。”   那店伙一见他碧眼连翻,那脸色简直和活阎罗一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忙道:“小店店东姓苗,小人也姓苗,这买卖字号不算老,也有二三十年咧。”   老回回方待再问,梁刚忙道:“你既姓苗,我跟你打听一位姓苗的,你知道不知道?”   那店伙又是一怔道:“姓苗多着咧,你老人家打听谁,只小人知道的,准会告诉你。”   梁刚又笑道:“我打听的这位姓苗的,昔年可真有声名,他单名一个全字,外号人称滚马飞刀,八大王如果成了事,他便是一位干殿下咧。”   那伙计不由又哆嗦道:“这……这个,小人可不知道,他……他也不是本地人呀。”   梁刚又笑道:“你别害怕,我可不是六扇门内的鹰爪孙,只管说实话,我也不过问问而已。”   那伙计忙又道:“小人,委实不知道,要知道早告诉你老人家咧。”   梁刚又大笑道:“你既不知道,为什么连他不是本地人全清楚,老实告诉你,我姓梁叫梁刚,这位便是青海上北塔庄的沙元亮沙老英雄,那位老道爷便是北天山的丁真人,你这小子为什么在真人面前要说假话?我们跟姓苗的并没有梁子不过问问而已,你这一隐瞒那便反不好咧。”   老回回倏然又将寿眉一扬大喝道:“梁老弟,你和他多说什么?待我来问他便了。”   说着,猛一伸手一把夹背抓牢那伙计,单臂一挺直举了起来又喝道:“你这厮再不说实话,那我便只有活劈了你。”   那伙计不由惊得直叫了起来道:“你老人家饶命,我说实话就是咧,那苗全便是这里店东,如今他已折在雅安城外蟠蛇砦咧。”   老回回又厉声道:“他既死了,你这厮为何又不说实话倒隐瞒着,这是什么道理?”   那伙计忙又道:“那小人是因为他得罪了本地学政年大人,惟恐官府查究,所以才不敢说。”   周再兴也忙道:“你这话又不对咧,那年大人对那主使摆设擂台的刘长林尚且置而不问,何至查到他身上?再不说实话,那不但这位沙老英雄不会放过你,便我也非宰了你不可。”   那伙计方在支吾,老回回左手一起,立即捉牢他右腿倒举起来,便待将那颗头向地下撞去,那伙计又吓得杀猪也似的叫了起来道:“你老人家住手,我说就是咧,小人所以不敢说,那是因为他的老伴儿和儿子苗天雨已经全赶到雅安去,收尸之外,还要找年大人报仇,惟恐出事,这才瞒着。”   老回回不由哈哈一笑,将他放了下来又道:“苗全的老婆,不是流寇中的金枭娘娘芮四姐吗?这老梆子怎么还没有死,她果真尚在人间,也许有人便要找她咧。”   接着又大喝道:“你这厮别害怕,只我们问一句,你答一句,也许可以留你囫囵着,若打算扯半句谎,那可自己估量着。”   那伙计连称不敢,卢十九娘倏然老眼一睁,顿露奇光大喝道:“方才沙老英雄问你,那苗全的老婆是不是金枭娘娘芮四姐你为什么不说?”   那伙计一见卢十九娘寿眉高耸,白发戟张,那两只眼不知怎的忽如闪电一般,又战战兢兢的道:“她确实姓芮,昔年也在流寇当中混过,至于是不是叫芮四姐,外号是不是金枭娘娘,小人可不知道。”卢十九娘却脸色骤变,倏向丁真人惨笑道:“我真想不到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居然还能替我那兄弟索还这笔血债,既如此说,倒不枉出来这一趟了。”   丁真人忙道:“本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也许是令弟死而有灵,假手这三贼来盗龙驹,令我们得知这贱妇下落亦未可知。”   接着又向那伙计道:“你叫苗什么,那苗全又是你什么人?”   那伙计慌忙道:“小人叫苗义,虽然和苗全同姓,却非一族,他是巴山人,小人却是本地土生土长,你老人家不信,只一打听便明白了。”   丁真人却微笑道:“只不相助为恶,即使一族也属无妨,否则,你就不姓苗也难逃公道。”   说着又道:“他在这里开了这座客店,只不过遮掩耳目而已,这历年以来劫杀客商自是难免,如何做法,你还须说实话才是。”   那苗义忙道:“他在这店内,从未做过一件买卖,至于在店外,那小人就难以明白了。”   丁真人又拈须点头笑道:“那他一定是在店中相好有油水的买卖,跟踪出去,再行劫夺了。你们这店中一共有几个伙计?”   苗义不禁又惶恐道:“如论这店中同事,旧日本不下二十余人,如今总共也不过四五人。”   梁刚又问道:“那还有的伙计到哪里去了?这平日动手行劫,你们也一定有份了。”   苗义慌道:“小人向来本份,只知道在这店中伺候客人,却从来没有上过线。”   沙元亮又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自己已经说漏了咧,还打算抵赖,这就更该死咧。”   正说着忽听梁龙儿押着两人前来,一面笑道:“你这臭贼,打算装蒜那可要不得,小爷爷已经问得很清楚咧。”   说着向着那押来的两个人,一瞪小眼道:“你两个快说,这臭贼的外号是什么,他是管什么的?”   苗义一见那二人忙道:“焦二、王大炮,你两个可别胡说,真要将我坑了,我们可是冤有头债有主。”   那二人忙道:“我们决不敢说,也不愿意说,可是这位小爷,那套刑罚我们真受不住,你最好还是认了吧。”   说着,其中一个胖子喘着气道:“他外号叫笑面无常,一向是老寨主的刽子手,下手宰人,开膛摘心,全由他动手。”   那苗义不由冷笑一声道:“好小子,我外号笑面无常,专管宰人,上线开扒,拿买卖,不全是你两个吗?”   那两人忙也反唇相讥,竟将平口杀人越货奸淫不法情事,全互相攻讦出来,梁刚忙向龙儿道:“才只一转眼工夫,这两人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龙儿忙将经过一说,原来他因为不愿太便宜了那任大鹏等三人。众人才一回到上房,他便乘着丁沙等人问那苗义之际,悄悄又从房上,窜向跨院之中,一看三个贼人已经踪影不见,只剩下两个店伙正在房中收拾,似乎还在说着话,却没有看见自己从房上下来,便索性藏身窗侧就窗隙一望,只见那两个伙计一个约在四十上下,黑油油一张肥脸,招风耳,暴眼睛,浓眉毛,蒜头鼻子,蛤蟆大嘴,正在抖弄着炕上被单,另一个才只三十开外,长长一张瘦脸,三角眼,吊客眉,天生一个歪鼻子,又是一个缺唇,两只耳朵只剩下右边一只,那只左耳好似已被齐根砍去,正在扫着地,那缺唇的伙计猛将扫帚一掷道:“他妈的,一个人只一倒霉便什么事全来咧,以老寨主那等绝顶功夫,便千军万马之中也闯了过来,却没料到在雅安竟被人家给活劈了,这不是怪事吗?”   那肥脸的店伙忙道:“你轻声些,老寨主虽然完了,他的冤家可不少,这次来的人,个个能手,全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凭任大鹏梁五那等功夫,尚且自知不敌,没敢动手,何况你我。”   那缺嘴唇伙计忙道:“我真想不通,老寨主已经隐姓埋名,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为什么这次要到雅安去露脸,把一条老命给送了。”   肥脸店伙方说得一声:“那全是刘长林这催命鬼干的,他要不说是什么王爷的主意,又许了一大堆愿,那老寨主一向自在惯了,哪肯再出去,如今少寨主和老太太全赶去收尸咧,听说他母子收尸入土之后,还打算到成都找姓年的,和伤老寨主的一个什么姓简的报仇,要依我说,这事可真险,人家连老寨主那等功夫全活劈了,他母子功夫再好,还能比老寨主强吗?真要那么办不是白饶上两个吗?”   缺唇店伙忙道:“你可不能那么说,要论功夫,老太太比寨主可也差不了多少,何况她老人家另外还有两件绝活,再加上少寨主也绝不含糊咧。”   正说着,猛一回头,忽然望见窗隙一线人影,不由大喝道:“外面是谁,打算偷看什么?”   那肥脸店伙闻言,忙先飞纵了出去,龙儿忙也喝道:“你嚷什么?那三个盗马贼到哪里去了?须知小爷还有话问他咧。”   那肥脸店伙也跟着到了院落之中,忙道:“他三位已经全走了,那位黄客人膝上虽然受伤不轻,也勉强挨上牲口赶路去了,你要找他三位,却可惜已迟了一步咧。”   梁龙儿嘻着阔口一笑道:“他们走了是造化,不过,如今这本帐,小爷却要算在你们身上咧。”   那缺唇店伙,看了他一眼又笑道:“这又奇咧,慢说那三位客人只看看而已,并未真的要盗那匹马,即使他们三位真的是盗马贼,只要我们开店的不勾串一起,便到官也没有什么大罪名,小客人怎么能赖到我们身上来?再说,你们已经有人和人家把话说开,却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要寻事也得先去问问大人才是。”   梁龙儿冷笑一声道:“你倒说得干净,那三个毛贼去盗那马,不是你们店伙带去的吗?   小爷不问你们却去问谁?再说你们店东既是寨主,这座店便是黑店,不但劫杀客商,目前还打算去行刺本省学政大人,这是小爷亲耳听见的,你敢说到官也没有大罪名吗?”   那缺唇店伙闻言,知道方才所说的话已被听去,但因欺他是个孩子,忙将脸色一沉道:   “小客人,你说话可得嘴上留德,什么叫黑店,又行刺什么大人,我们安份良民可受不了。”   龙儿猛翻怪眼,又哈哈一笑道:“你这臭贼打算欺你小爷是个孩子,那便输了眼,我不让你说实话,也不算是你们的小爷爷。”   那肥脸店伙首先气向上冲,用手一指大喝道:“你这小孩子真不说理吗?我们哥儿两人不过看在你们大人份上,既是店中客人,便不得不止你几分,真打算生事找岔儿,我王大炮可也不含糊。”   龙儿闻言,只说了一个好字,足下微一起步便到了面前,猛一伸手,恰好刁着他的手腕,也大喝道:“我倒要瞧瞧你是不是真的不含糊。”   说着一个金丝缠腕手法,一掏一掀,左手向他那肩头一拍,那肥脸店伙,登时叫声啊哟直挫了下去,那一条胳膊已经脱了臼,直挂了下来,腕、肘、肩三处,全奇痛入骨,那额上也汗如雨下,那缺唇店伙一见不妙,正打算撒腿就跑,却没想到,方一转身迈步,倏觉眼前黑影一闪,拍的一下,左颊上已经挨了一个肥耳光,这一下只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顺嘴流血,再看时,龙儿已经拦在面前冷冷笑道:“你这臭贼,更没骨头,打算走那也行,你只要好好将你这店中谋财害命打劫客商的事,和谁打算去行刺年大人告我,也许便可从轻发落,否则你这同事便是一个榜样。”   那缺唇店伙忙道:“这本来就是没有的事,你却教我如何说?”   龙儿一听,又猛翻怪眼笑道:“我这人素来公道,你既打算耍嘴皮子,那便说不得着你也尝尝这滋味咧。”   那缺嘴唇店伙,一见势头不对,把牙一咬,身子一挫,登时从打腿布里面,抽出两把匕首,向龙儿当头扎了下来,龙儿一笑,等他右手的匕首已离顶门不远,倏然身子一侧,一抬左手,三指扣紧他的脉门,那缺唇店伙只觉那条手臂全麻,五指一张,那柄匕首当啷一声,正落在砖石之上,但他虽知不妙,仍不甘心,乘着身子下挫之势,左手匕首又劈面扎来,龙儿却连闪也不闪猛伸右手,只向他肘下一捏,一柄匕首便又落地,接着双手一翻一送,那缺唇店伙,忍不住大叫一声,向后直倒了下去,梁龙儿不由大笑道:“你这两个臭贼,认得小爷吗?”那肥脸店伙,已经疼得面色惨变,缺唇店伙经那一翻一送一条左臂也脱了臼,再向地下一倒,偏又是左边身子落地,一下只痛得他把气都背了过去,缺唇店伙首先叫道:“小人实在受不了咧,还望小爷高抬贵手,快饶了我吧。”   龙儿又笑道:“你不是自己以为不含糊吗?如今怎么样?”   接着又笑道:“要我饶你,那也容易,只将你们这两条胳膊,仍旧凑上去,立刻止疼,照常做事,不过我们还是那句话,你两个得实话实说,否则小爷爷也决不宰你两个,只抖手一走,你们有本领自己凑上,再不然便照顾伤科大夫去,好了是你们自己造化,不好那也算报应,我却管不着咧。”   那缺唇店伙闻言,忙又忍痛哀求道:“小爷,只要你能给我止痛,我是问什么说什么,可别给我这活罪受。”   龙儿忙又笑道:“既如此说,我们且来试试,不过这一手我也初学乍练,行不行可不一定。”   说着,一手扯过他那条膀臂,一拉一凑,那缺唇店伙大叫一声,又痛得死去活来,但一阵剧痛之后,那条胳膊便又恢复原状,屈伸自如,虽然尚有余痛,却已能忍受,不由捧着那条胳膊,有点发怔,龙儿又笑道:“如今我已将这条胳膊替你复原,也该说实话咧。”   那缺唇店伙忙道:“小爷你教我说什么?如今我已认命,你快问罢。”   龙儿笑道:“现在我先问你,这里店东是谁,你们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那缺唇店伙忙又道:“你要问这个,这里店主姓苗,单名一个全字,昔年原是八大王义子,如今却在此地认祖归宗落了户,将那全字上面加了一个大字,也算是本地人,至于伤天害理的事倒没有听说过,这家客店虽然不算什么,南来北往的老客,大都知道,果真有坏声名,也不会开到二三十年咧。”   龙儿又冷笑一声道:“你这条胳膊又算是你的咧,是不是,现在我们再换上个新花样如何?”   说着,猛一伸手,在他下颔上略微一揿,那下巴便脱了下来,只剩一层皮肉挂着,张大了嘴,却再也合不拢来,更无法说话,他本来那嘴唇便和兔儿爷一样,中间缺了一块,这一来,张着嘴,龇着牙,那小模样儿,谁看见也非失笑不可,偏又心中着急,口里却说不出话来,只荷荷不已,两只手却连连拱着,龙儿见状,又大笑道:“你又想说实话了吗?小爷说话向有一定,还价不卖,对不住,我现在不再问咧,你且先乐上一会再说,这反正不会送命的。”   说着又掉头一看肥脸店伙,已经醒来,正在地下挣命,忙又笑道:“方才这位说了半会,还是拿我当小孩看待,我只有由他多乐一会,你的意思如何?愿不愿我也替你将这条胳膊治好咧?”   那肥脸店伙,原早已苏醒过来,龙儿和那缺唇店伙说的话,本就老早听见,闻言忙道:   “小人愿意,只要你给我将这条胳膊凑好,要问什么,我答什么,只稍有隐瞒,你不妨将我宰了,决无埋怨。”   龙儿只说一个好字,便将那条胳膊凑好,肥脸店伙略一喘息便道:“小爷,你不是要问这店中有无伤天害理的事吗?我王大炮向不说谎,待我实话实说,告诉你便了。”   接着又道:“我们这一爿店,虽然不是黑店,但是买卖老做不好。便全仗暗中做点没本钱生涯,贴补亏耗,养活大家,本来这做法是在客人投店后,先将来人油水估好,是值得动手的,便着人跟下去,不怕跟上百儿八十里再动手,却从不在家门口劫夺,一个月至多也不过做上一两次,在这店中却没有害过人,只不过近年来,因为老寨主和老奶奶听了一个道姑丧尽天良的话,在外面四处收取紫河车,和童男女的脑汁,说是吃下去可以返老还童,却造了不少孽,有时找不到合适的,便在店中也照常下手,那苗义便是宰人取脑取胎的刽子手,所以他的外号叫笑面无常,因为这么一来,外间已经有了风声,这店里的买卖也更冷落下来,其实这全不关小人的事。”   龙儿忙又点头道:“你是叫王大炮了,这兔子叫什么?苗全既然死了,这店由谁当家咧?”   那王大炮忙道:“他姓焦叫焦五,这店中自从苗全一家走后,便由那苗义权且当家,那小子可奸猾毒辣异常,他又算是老寨主的孙子,这近二年来,所有伤天害理的事,差不多全是他干的。”   龙儿又喝道:“你这话全靠得住吗?却不许说谎咧。”   王大炮忙道:“小人决不敢说谎,委实如此,这店中现在买卖虽然不好,还有八九个伙计,除他以外,便奉老寨主之命出去行劫,也从不肯无故伤人,便小人自己,有时候也做过案,却从未妄杀过一人,不信你不妨再问旁人。”   龙儿再掉头一看,那焦五蹲在地下,一手托着下巴,兀自在荷荷叫着,又向王大炮用手比着,那意思是快求龙儿将他下巴治好,王大炮忙又道:“这焦五是小人朋友,家中还有六十岁老娘,还请小爷也替他治好。”   龙儿猛将脸色一沉,看着那焦五大喝道:“你这厮,还敢说谎吗?老实告诉你,小爷爷这卸骨分筋之法一共有三十六手,新近学成,还没试过,你若敢骗我,那便全用在你身上,我不将你这一身骨头和筋络全拆开看个明白,决不罢手。”   说着一伸右手,将他扯了起来,用左手托定那下巴向上一送,只听得卜的一声,那下巴立即凑好,便也能说出话来,首先双手托着耳根道:“小爷,这位王朋友半句也没有留下,他说的全是实话,这店中伙计,除那苗义之外全是好人。”   龙儿又冷笑道:“真是好人不用害怕,不是好人也跑不了,既如说此,且随我和那苗义对质去。”   说着便押了二人绕向上房,那焦五王大炮已经受足了活罪,哪敢再为隐瞒,因此一和苗义见面,便将他的恶行和盘托出,那苗义也反唇相讥,龙儿匆匆说罢经过之后,沙老回回首先捋着虬髯大笑道:“你这孩子苦苦磨着我,将这卸骨分筋之法才学去,便用这两个臭贼试手,他们受得了吗?以后再敢如此,那我便不教了。”   龙儿慌道:“这两个臭贼全不是什么好人,我便用他们试手也不算过份,你老人家却千万不可不教咧。”   沙老回回不由又哈哈一笑向那苗义等三人大喝道:“你三个且全不用吵,便据你们自己说的,也该全宰了喂狗才是。”   说着又向龙儿道:“你既打算试手,这苗义果然作恶多端,为什么不索性将那卸骨分筋之法试一下,手法要准要快,你留他半个月的性命,容他将所行所为对人说明便行咧。”   那苗义原是一名积贼,对这错骨分筋之法早有耳闻,只要将任督二脉,移动一条,那便决无挽救,而且浑身上下四肢百骸全和针刺火炙一般,其难受之处,简直非言语可形容,闻言不由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跪下叩头如捣蒜,哀求道:“小人虽然作恶多端,却全是奉上差遣,情非得已,还求你老人家饶命。”   老回回不由愈怒,猛翻怪眼大喝道:“你这厮平日既然敢宰活人,生取肝脑人胎,为何却这等脓包?让你受上十多天活罪,去抵偿那些屈死冤魂,还不算是极大便宜。”   说着便向梁龙儿又喝道:“这厮才真正恶人,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梁龙儿却看着丁真人夫妇和梁刚夫妇,迟疑不前道:“这手法太惨了,对这人使得吗?”   丁真人方在一皱寿眉,卢十九娘已喝道:“既有你沙老前辈之命,还有什么使不得的?   这等下流毛贼不让他受点活罪,难道还能饶他不成?”   梁刚也微笑道:“你这孩子不要故意说得这样好听,这次既有沙老前辈做主,不妨容你试手,以后如非遇上穷凶极恶之徒可不许再用这手法。”   龙儿这才向老回回道:“弟子遵命。”猛一伸手,在那苗义督脉上一使分筋手法,苗义惊悸之余竟毫无抗拒,那只小手抓上去,好似微微在背后捏弄了一下,并不太重,也不甚痛,方疑孩子手劲不大,也许未能将筋分开,但他素来狡诈异常,竟装得十分痛楚,脸一苦,大叫一声,直挫了下去,沙老回回看得分明,不由又哈哈大笑道:“你这滑贼少在我面前弄鬼,我这手法与众不同,这时并不觉得痛,难受那是六个时辰以后的事,到时你少不得会知道,这时候却用不着装腔作势。”   说罢又向王大炮焦五二人道:“你俩虽然也该宰了为民除害,姑念人还老实,权且免死,还不快与我们预备上路,我们这也就走咧,只你二人今后不再为恶,做个好人,自可无事,要不然,这条路我们不断有人来往,这苗义便是榜样。”   两人闻言,忙又叩头称谢,连声全说这以后决定改过自新重行做人,一面扶了苗义出去,预备茶水,备好马匹,将众人送出店门,那苗义果然一到天黑,伤势完全发作,浑身上下酸痛麻痪全来,便是极其轻微的触动也忍受不得,一直躺在床上,惨叫了十余日,才口吐黑血死去,店中各人自是触目惊心,谁也不敢复萌故态,那王焦二人竟出家当和尚,以求忏悔,这且不提。   在另一面,丁真人等一行上路之后,丁真人首先向沙老回回道:“你这人怎么越老越糊涂起来,竟将这等残酷手法,传给一个孩子,还要他拿人试手,这该造多大的孽。”   老回回在马上猛翻怪眼道:“我不糊涂,你才糊涂咧,你瞧那猴儿崽子,竟敢杀人取脑,剖腹搜胎,还有丝毫人性吗?不用这种手法对付他,还有什么手法?至于龙儿这孩子,心术,为人,我全详细察看过,虽然不免稍形狡黠,却决非庸邪一流,更不会用这个去作恶,他果真敢违我戒,那便是活得不耐烦咧。”   丁真人又摇头道:“所治虽是恶人,我终觉此举大伤天和,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更不可以残忍之道教他。”   一言未毕,那卢十九娘在马上不由怒道:“你这老道真越来越妇人之仁咧,对付一个作恶多端的江湖下三滥,也值得这等姑息吗?孩子让他受点活罪,你便说是大伤天和,他那歹毒难道倒是应该的?”   丁真人连忙笑道:“你这火爆脾气几时才能改掉?我何尝对这个猴儿崽子姑息?只不过他虽歹毒,即使为了除暴安良,也不过宰了足矣,这样令他受上十多天非人所能受的活罪,岂不尤而效之。”   卢十九娘寿眉一扬,方又待发话,梁刚忙道:“二位老前辈不必争论,今日之事,如果就事论事,却极为适当,如果换上一个法子还真不行,这也许是此贼作恶太多,非遭这恶报不可,亦未可知。否则放了他是万无此理,宰了他,在这县城近郊也不妥当,那只有交地方官去办理,谁又愿意留在此地和他打这官司咧?”   正说着,前面已到城门,门外照例有守城营派人盘查,周再兴连忙一马当先,向那位带兵把总将手一拱笑道:“在下周再兴奉了本省学政年大人之命,前往宝鸡,迎接陕南各位绅耆,还望放行。”   那位把总老爷,年纪已在五十开外,正哈着腰,戴着青呢得胜盔,穿着马褂箭衣,打着咳嗽,按着腰刀站在那里,向一个小贩打扮的人发着话道:“你这混帐东西好大胆,这红花、麝香、冬虫夏草,哪一项不是贵重药材,怎么没有报税就打算夹带出城,照例就该货物充公,人送县衙门先敲五百屁股,再枷号示众才对。”   却不料那小贩一掀毡帽哈哈大笑道:“董老爷,你老人家没带上眼镜吧,这一大包晒干的胡萝卜丝夹着辣椒,你当着红花还有二分相像,怎么把小人方才吃剩下的一个鸡蛋黄当着麝香,喂驴的草料也当冬虫夏草起来,小人要有这些珍贵药材,还不赶脚带当小贩咧。”   那把总满以为冲寒查关,一清早便遇上一笔大油水,至少也能生发几两银子,却没想到财迷心窍,目力不济,把东西全看错了,反受那小贩一顿奚落,不由大怒,恰好周再兴来和他打招呼,忙一抬头答礼,也没好气道:“既是本省学政大人,为什么要到陕南去接生意?   他贩的什么货?要打算空口讨人情,那是别想,咱们文武不相统属,我那是公事公办。”   周再兴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暗想,这位老将爷大约是穷疯咧。连忙脸色一沉道:“你胡说什么?我是因为看你年纪大了,才给你一个脸面,有个学台大人贩私货还向你讨关的吗?   你听清了,我们大人是奉了雍亲王之命,前往陕南迎接几位绅耆,你怎当了生意?你快瞧,人家几位全来了,你打算每位报税多少,陋规若干快说吧。”   那位把总老爷又是一怔,再一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果然来了十余人,连忙躬身笑道:   “我委实年纪大了,耳朵有点重听,既然如此,但请入城便了。”   周再兴不由一笑,正在控马,相候众人入城之际,倏听身侧有人冷笑一声道:“大不了一个学政衙门出来的奴才,竟也敢抬出王爷来吓人,我老人家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变的。”   再看时,却是一个瘦小老叫化,正也从外向城里走着,周再兴人虽年纪不大,阅历却极深,闻言,连忙翻下马道:“前面那位老人家且请慢走,弟子有话说。”   那老叫化却头也不回,拽着一条竹杖入城径去,一会儿众人也到,一同入城,穿城而过,周再兴一面走着,一面忙将经过禀明丁太冲和沙元亮,二人忙道:“你看清楚没有,那小老头儿,左额角上是不是有手指大一搭朱砂记,那杖竹杖有无异样之处?”   周再兴忙道:“弟子只一瞥之间,对面目并未看清,那条竹杖却与寻常竹枝不同,看去不过五尺来长,却有鸭蛋粗细,那杖头挂着一串铜钱和一个青铜蝙蝠,杖身通体深紫色,便似数十年陈物一般。”   丁真人闻言不由为之默然,沙元亮却点头道:“如依这等说法,当年那老怪物便决定未死,又出世咧,这倒非郑重不可,这人向来善善恶恶,是非全以己意出之,却不知是敌是友咧?”   卢十九娘忙道:“你们说的是谁?是那矮叫化令狐通吗?闻得这叫化在张献忠入蜀之初,便被捉住活活烧死,怎么会又活了?要依我说,也许曾见过这身装束,和所用家伙的人,有意学样冒充亦未可知,要不然人既烧死焉能复活?我却有点不信咧。”   老回回摇头道:“你这话未免武断,凭他一身好功夫,怎么会被献贼烧死?要知道,这话在当时便有人说是以讹传讹咧。”丁太冲却始终不发一言,那新都城内,街道本不太宽,这几人一说话,便将那条街塞断,倏听后面有人笑道:“喂,借光,让条道大家走好不好?   各位要非谈笑说话不可,前面会友茶楼宽敞得很,且请那里细谈,茶钱算我的,要不然,你们这一摆龙门阵,别人便不用走路咧。”   沙元亮再掉头一看,只见一个身不满五尺的老叫化,一身破衣,下面赤足芒鞋,上面头发却挽着一个小小道髻,右手拄着一根竹杖,杖头果然挂着一串铜钱,和一个铜蝙蝠,那左额上,一搭朱砂记也非常明显。忙就马上一拱手道:“矮叫化,你当真没有死吗?这好多年却藏在哪里?现在为什么又跑出来咧?”   矮叫化哈哈大笑道:“老回回,你何必问这个,你不也多年没到这里来吗?便算我死了,如今化鹤归来未尝不可,不过我可不跟着你们拦路挨骂,有话出城说去不好吗?你们这多马匹,再要不走,那算是行人断绝往来咧。”   说着又向丁真人夫妇一拱手道:“你老公母两个如今已是北天山的教主咧,少时我们再说。”   说罢,就那十余匹马之间,略一闪身,便钻出老远向城外而去,卢十九娘道:“果然是他,不过看他词色之间似尚不恶,也许不至向我们为难。”   丁真人并不作答,只催众人赶快出城,不一会,便穿城而过,却并未再看见那矮叫化,众人又一路向成都赶去,不一会儿渐渐晌午,又该打尖,恰好行经一处小市集,地当山腰,不过二三十家山民,只因是一个交通孔道,所以居然有座专做打尖买卖的小店,这一行十余人一进去,早挤得满满的,荒村野店,也买不到什么好吃的,所好各人均携有路菜,那店只一顺三间,一边是灶,一边是柜,中间胡乱放着四五张桌子,里面便是一个院落,安放牲口上料饮水。众人这一落座,将中间几张桌子完全占满,只剩下靠着屋角的一张空着,沙元亮方才说得一声道:“那老叫化怎么不见露面,要不然,在这里我却正好要问个明白咧。”   丁真人忙又摇头道:“你打算问他什么?须知这鬼东西,用心却极难测咧。”   说着唤过周再兴道:“你那马快,吃完饭不妨赶到成都,对那位年贤侄将所经说明,着他快与方罗马谢等人商量,做一准备,这人做事,虽也光明,并不鬼祟,但也行动莫测,万一是和秦岭等人一鼻孔出气,或受其他各方蛊惑而来,便着实可虑咧。”   周再兴连忙答应,一面道:“既如此说,我还不饿,就此且先赶回成都再为吃饭,也尽来得及。”   说着,便起身告辞上马而去,这里众人方在吃喝,倏见店外有人高声道:“伙计快给我预备七八个人的饭食,马的草料,你二太爷打过尖,便须赶向成都却迟不得咧。”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年约在四十开外,浓眉大眼,一脸横肉,身穿宁绸长袍,外罩玄色大氅,右手提着一条翠色马鞭,左手叉腰,正向柜上发着话,那伙计连忙迎着笑道:   “你老人家别忙,我们这里本来就是座小店,今天恰好到了大帮客人,你先请那边空座上坐,少时容小人设法再匀出来便了。”   那人却又一瞪眼道:“要匀就匀,你快着这些人将中间两张桌子让出来。那墙角上,你二太爷却坐不惯,你让他们挪过去便行咧。”   沙老回回忙也一蹬眼把桌子一拍,大喝道:“老太爷先到,自然先坐,凭什么要让人?   谁要再发横,那对不住,你沙老太爷便只有揪着他胳膊,给扔出去咧。”   那人闻言不由大怒,一手抡起马鞭,又喝道:“你这老杂种,怎敢出言不逊?你二太爷着你挪上一挪,那是客气,要不然那你可估量着。”   老回回连忙站了起来,正打算动手,倏见丁旺,一晃脑袋,挺着冲天小辫子,笑道:   “你这混蛋是谁的二太爷,生着眼睛没有?当真要打算动手,不用各位爷爷伯叔费事,便你小祖宗也会把你这混蛋摔个半死。”   那人一见丁旺才只十三四岁,又生得粉妆玉琢,两只小眼黑白分明,闪闪生光,非常可爱,不由一怔道:“你这孩子,怎么也敢发横?你二太爷这条软玉鞭也不知已经会过多少英雄好汉,岂屑与你这孩子动手?”   丁真人却微微一笑道:“照这么一说,尊驾是鹿州的神鞭杨二了,你别看我孙儿年纪小,果真你这条鞭确有几手,倒不妨和他过过手,即使你把他伤了,贫道却不会见怪咧。”   那人一偏脑袋大喝道:“你这老道姓什么名谁,既知你二太爷威名,还敢这等狂妄,须知二太爷这条鞭一动上手,却不会留情咧。”   那伙计连忙拦着道:“二太爷不必生气,这位小爷也不必动手,那对门便是我们东家住宅,随便哪一面请到那边去,不也就匀开了吗?”   丁旺却笑道:“伙计你别害怕,小爷手下有数,却不会替你闹出人命来咧。”   接着又向那人道:“你既然打算动手,还不快出去?”   说罢一个纵步便到了店外,那人提鞭在手也赶了出去,才到店外,便见丁旺手中扬着一条索鞭喝道:“我们一样全是软兵刃,谁输了也不算谁欺负谁,还不动手?”   说着一抖手那条鞭便似灵蛇也似的一闪,便拦腰打去,那神鞭杨二自恃鞭法精纯,这条鞭又是一件稀世奇珍,用在手中轻如无物,打出去却无坚不摧,即使切金断玉的宝剑也伤不了他,闻言心想,你这孩子功夫再好,便自幼练起,也不过如此,如果让我一鞭打上,可别想活着,想着乘着丁旺那一鞭打来,闪身避过一边,人已到了丁旺身侧,反手便是一鞭,向丁旺左肩打去,丁旺身子一挫,那一鞭恰好从头上扫了过去,接着手腕一翻一扯,那条索鞭一个乌龙摆尾,又抖回来,鞭梢剑头,直向神鞭杨二太阳穴上打到,那杨二一鞭打空,做梦也没想到丁旺一个孩子,手法这等灵妙,那一下几被打个正着,连忙倒纵出去一大步,方才避过,却不想丁旺身子一转,手中一掣,那条索鞭又转了过来,没容他站稳,鞭梢兜腰而过,一连在他腰上缠了两三匝,丁旺哈哈一笑,更不怠慢,又是一掣一抖,别看他人小,那手巧劲使得确到分寸,杨二竟被连人带鞭,掀了起来,拍的一下抛出去老远,跌了一个饿狗吃屎,半晌爬不起来,丁旺却口中叨念道:“这样也叫神鞭,我真不知道这外号是谁送给你的,这人应该先揍上三个嘴巴才对。”   正说时,沙老回回已从店中出来,一捋项下虬髯大笑道:“你这孩子真不枉爷爷奶奶疼你,这一手还真不错。”   接着又道:“人家送他这外号,并不是冲着他这人,更说不上冲着功夫,那是因为他这条鞭确有来历,也委实是一件宝物,其实凭他这份德行哪里配用这条宝鞭,他既然跌翻在你手里,还不就此宰了将那条宝鞭取过来?这类神物利器惟有德者才能保有,这却是那天意送你的,如果不取,倒又反非所宜了。”   丁旺不禁迟疑道:“爷爷奶奶曾经说过,不许擅自取人一草一木,本领虽然不济,鞭再好也是他的,我怎么能乘人于危拿他的?”   老回回不由一竖大拇指,高声道:“好,只凭这一句话,你这孩子便算不错。”   那杨二躺在地下挣了两挣,没能挣起来,方仍在挣扎,老回回又跑去喝道:“你这厮,连我老友的孙儿也打不过,竟敢对人发横,岂不可笑,这条翠虬鞭,怎么会到你这厮手里还不快说。”   那杨二勉强撑得坐在地上,垂着头道:“你别问这个,这位小朋友如果要我这条鞭,我是双手奉送,不过,我杨二虽然仗着这条宝鞭成名,东西却不是我的,当初人家送我曾经约定,须先替他代完一项心愿,这条鞭才算是我的,我鞭虽到手,人家的事却一直无法代了,他只答应我替人家了那心愿,这鞭便是他的,这是我心甘情愿,他也不算乘人于危。”   丁旺道:“这条鞭旧主人是谁?他有什么心愿须人代了?别看我是一个孩子,如果他也是一个匪类,要做的事非丧天害理不可,这条鞭就再好,我还不一定就要咧。”   杨二冷笑道:“如论此人,现在也许无人提及,几十年前却大大有名,他姓李,单名一个朔字,外号人称玉面小达摩,这条鞭便是他的,他那心愿,是他生平从未犯过师门戒律,无心之中却被一个女尼引诱,破了色戒,并且因此伤了一个同门师弟一鞭,不敢和恩师见面,原本打算将那淫尼杀了,再向恩师请罪,师弟道歉,却没想到那淫尼竟狡诈毒辣异常,又精各种暗器,两下动起手来,转被那淫尼打了一喂毒柳叶飞刀,自知毒入肺腑决无生理,这才将这条鞭送我,托我替他代寻淫尼报仇,如能代了心愿,将那淫尼首级送到嵩山后山茅蓬之中,寻着无尽大师,告以经过,这条鞭便算送我。”   老回回不等说完便道:“你又胡说咧,这条鞭原是无尽禅师弟子李朔的东西,我倒知道,他为了一个淫尼将师弟卢殿虎打伤左臂也系实情,但他为何却会寻你代为报仇,凭你也配吗?”   杨二忙道:“这哪里是他去找我?原是他中了毒刀之后,毒发倒在我那门外,是我把他抬到家中,他才说出这番话来,将鞭交我,你如不信,他那尸骨尚在鹿州城外,我那山田之中。”   沙老回回闻言忙向丁旺笑道:“既如此说,你便不妨将此鞭收下,那卢殿虎便是你奶奶的侄儿,算起来却是你的表叔咧。”   杨二闻言不由一怔道:“你到底是谁?对这条鞭的来历怎么比我还清楚?那卢殿虎怎又会是这位小朋友的表叔?”   丁旺又笑道:“你怎么不打听清楚便和人动手放对?”   说着一指老回回笑道:“这位沙爷爷,他老人家是回族,外号人叫秃顶神鹰,至于我,那值不得一提,江湖朋友时常道及的天山丁真人便是家祖,你也许曾听说过吧。”   那杨二闻言又挣了起来向老回回纳头便拜道:“我真该死万分,想不到竟是你老人家,既如此说,那位道装的老前辈一定便是丁真人了。”   丁旺又笑道:“你猜得不错,我爷爷和奶奶全在此。”   杨二闻言忙道:“谢天谢地,我本来另外还有一个外号叫杨二麻木,这一回可让我麻木出个所以然来咧,既有沙老前辈在此,我便不须到成都学台衙门去寻那梁剑秋咧。”   那梁刚方也从店中出来,一听这杨二竟要赶到成都去寻自己,忙道:“兄台有什么事要到成都去寻梁剑秋,小弟梁刚现在此间。”   杨二忙又拜了下去道:“小人原认不得梁爷,不过你有一位朋友姓刘叫刘宗汉的是小人表姐夫,如今他已出了大事,特地托我到宝鸡去寻梁爷,却没想到小人赶到宝鸡你已出来,说要到成都去,因此我才又一路赶下,如今既然遇上这事便好办咧。”   梁刚见他提到刘宗汉,忙道:“那位刘兄我们是极相知的朋友,既是令亲便不是外人,他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杨二忙道:“梁爷也许还不知道,我那表姐夫因为两位老爷子上次相助那位年学台,用民团把秦岭的贼窝子给剿了,在黄草坡又杀伤他多人,以致结了极深的梁子,便在梁爷动身后的第三天,那秦岭漏网余孽,便勾来多人,乘夜猛攻刘家堡,声言专为报仇而来,老爷哥儿两个,平日原有准备,立即率家人相抗,却无如人家来的人,个个能手,又用火弹进攻,前后房子全烧着,虽然将来贼杀伤不少未能得手,谦老太爷却身受重伤,子弟之中伤得更多,我那表姐夫刘宗汉也被火灼伤,让老太爷一怒之下,亲自入城报案,谁知那位钱星仲钱太爷虽然得了个革职查办的处分,新来的王大爷,更不说理,除不做盗案论而外,反而说让老太爷本属前明遗孽聚众械斗,杀伤多人,非严办不可,原意收押候讯,幸而当地有好几位绅缙力保,这才没押他,但那秦岭余贼,又用匿名揭帖告了他父子叔侄,并扬言非将刘家堡血洗了不可,谦老太爷因为那位王县太爷太不说理,又想贼人真来,那便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反正房子也烧了不少,难以再住,便令亲族索性搬到城里去住,老哥儿两个带了我那表姐夫一气,一同赶向成都来寻你老人家,我因谦老太爷和舍亲,裹伤赶路,食宿全非妥为照料不可,因此做了前站,所以方才说话才那等急迫,却不想和梁爷竟因此遇上,这就好咧。”   老回回闻言不由大怒道:“这秦岭群贼固然猖獗,那王官儿也就真混帐透顶,走,我们一同回宝鸡去,我非宰了他不可。”   梁刚忙道:“沙老前辈不必动怒,只二位刘老前辈和我那刘兄伤势不重,此事尽可从长计议,那位王知县虽然糊涂,尚不至此,此中也许另有文章也未可知。”   说着便向那杨二又道:“当真刘谦刘让二位老前辈和我那宗汉兄在后面来了吗?”   杨二忙道:“这个小人怎敢说谎,梁爷只须等上一时辰,他老哥儿两个和我那表姐夫便来咧。”   梁刚道:“既如此说,且请店内稍坐,等二位老前辈来,不妨再定行止。”   说着便邀杨二一同入店,老回回和丁旺也跟着进去,梁刚方将情形一说,卢十九娘又寿眉微扬道:“难怪我到处寻那李朔不到,原来他已被妙谛那淫尼用毒药飞刀打死,他虽未能补过,因此丧命也算对得过我那侄儿,不过,无尽大师已经圆寂,那淫尼也好久没听人提及,他这心愿却不易了咧。”   ——全书完——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