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杀手 这个故事的原名是《古墓杀手》,幻想故事而用‘古’为题 ,自然故事的内容,和古代有关。   古代是一个统称,指已经过去了的时间,从一分钟之前,到 十万年一千万年之前,都可称为古代。那是一种过去了就过去了 的现象,这种现象之所以存在,全是由于各种生物存在的缘故。   若是根本没有生物,连‘时间’这种观念都不会有,也没有 甚么过去未来。因为有生物,生物在时间的过去中成长、生活、 死亡,所以有了时间。   好了,这个故事牵涉到的古代,究竟古到甚么时候?黄帝和 蚩尤的大战?后羿用他的神箭射下了九个太阳?不是吓人,还真 有点关系。   却说故事的开始,是在一家医院──原振侠服务的那家医院 。   很多原振侠传奇都从这家医院开始,那是必然的事。因为主 角就在这医院工作,没有了主角,也就不会有故事了,是不是?   在知道了其他形式的生命,也有魂魄之后,原振侠的思绪, 相当紊乱。会产生思想的三晶星机械人有魂魄,吸血一族也有魂 魄,人类当然有魂魄,在原振侠的经历之中,甚至有魂魄离体之 后,还活著的身体──失去了魂魄的身体。   在医院一个相当寂静的角落,一间设备齐全,有特别护理的 病房中,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在。   这个人,曾是显赫一时,国际级的大明星。自从他魂魄出窍 ,和玉宝王妃的灵魂,一起不知道到甚么空间去逍遥自在之后, 他的身体就留了下来,成了会呼吸的一个植物人。   如果人的一切快乐和苦痛,都是脑部活动所产生的感觉,那 么,没有了思想活动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苦痛和快乐。   原振侠认为,大明星鲁大发根本不会再回来,不会再需要这 个身体。他主张取走维持这种植物生命的所需,让大明星和无数 普通人一样,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也就死亡,一切顺乎自然。   可是,大明星的童年好友阿财,却大表反对。而且,平时傻 呼呼的阿财,这时说出来的理由,却令得原振侠无法不同意。   阿财──这个阿财,看过《失魂》、《巫艳》两个传奇故事 的朋友,一定记得他。他崇拜原振侠,本来是原振侠说甚么,他 听甚么的,可是这次,他却反对:‘发哥的情形,和普通人不同 。普通人是人死了之后,灵魂离开,发哥的灵魂,是活著的时候 离开的,说不定,他有朝一日,会想回来!’   阿财说到这里,睁大了眼睛望向原振侠,大有责问‘万一发 哥的灵魂要回来,身体却没有了,那该怎么办’之意。原振侠知 道他对朋友的忠诚,而且鲁大发留下来的财富甚多,足够支付超 过一百年的医院所需,所以原振侠立时道:‘好!好!让他的身 体留著!’   阿财十分认真:‘我会经常来看他!’   阿财说得出做得到,他真的经常来看像植物一样,或许比植 物更没有知觉的鲁大发。有时还和护士一起,替他的发哥抹身清 洁。   阿财来医院的时候,总会先去看看原振侠在不在。如果原振 侠在,而又有空,就会和他一起去看鲁大发──曾有一次,原振 侠和阿财看了鲁大发之后,离开时,在电梯中遇上了一个酥胸裸 露的少女。这个少女,后来成为女巫之王,也就是这个偶尔的相 遇开始的。   原振侠在医院中的时间不多,所以,阿财多是独来独往。他 对玛仙十分迷恋,曾心甘情愿给玛仙吸血,使玛仙脸上畸型的肿 瘤,通过了巫术的力量,移到了他的手臂上。那是他感到最高兴 的事,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抚摸著那畸型的部分,想像著那是玛 仙娇俏的脸庞,陶醉在他简单而原始的想像之中。   也由于这个缘故,他对于玛仙的行踪,也十分留意。他常要 求原振侠:‘原医生,我当然没有资格和你争玛仙姑娘──’   原振侠打断了他的话:‘谁都有资格追求玛仙。问题是,由 于巫术上的原因,玛仙的生命之中,只能够有我一个男人!’   蠢钝的人,自有他的固执:‘我不信,那是玛仙姑娘说的, 谁知道巫术中,是不是真有这种情形──那可能是玛仙爱你,所 以假造出来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半晌。玛仙说由于巫术的原因 ,她生命中只能有他一个男人,这是永远无法证明的事!如果这 是一个示爱的‘诡计’,那确然十分成功。因为要不是有这一点 存在,原振侠和玛仙之间的关系,不会很快地就变成那么亲密无 间。   阿财见原振侠沉吟不语,就提出了要求:‘可是,玛仙姑娘 是我一辈子的梦中情人,请你尽量把有关她的事告诉我,好让我 自己编故事,想念她!’   原振侠十分感叹。阿财自然没受过教育,但是在感情上,却 比他更执著认真。所以,原振侠一口答应。   而每次,原振侠向阿财说到玛仙时,谁都可以看得出,那是 阿财最快乐的时刻。尽管原振侠告诉阿财,玛仙大有可能连有他 这个人都不记得了,但是阿财依然‘一往情深’,一点也不难过 。   原振侠曾经把玛仙由于要破解她自己所施的‘血魇法’,救 醒了白化星人李固的经过,录了音,托人交去给阿财。阿财知道 玛仙变成了白痴,立刻来找原振侠,可是却一直没有找到。   他要找原振侠的目的,是想告诉原振侠,玛仙就算甚么知觉 也没有,一样是他的梦中情人。他愿意照顾她,陪伴她。   当然,阿财无法达到这个愿望,因为原振侠找来了爱神,把 玛仙托付给爱神星人。后来,原振侠又在‘观察地带’找到了玛 仙,玛仙在多方面的帮助之下,成为宇宙间的女巫之王,率领了 一个由取得了新生命的爱神星机械人,所组成的拯救队,飞向茫 茫宇宙,去参加拯救爱神星的行动。   玛仙有了这样的转变之后,已经直接属于宇宙,和人类属于 地球,再间接属于宇宙,大不相同。   那令原振侠感到,他和她之间有了距离,玛仙是名副其实的 ‘仙’,而他却是人。   人和仙之间的距离是多大,他也无法估计,由此而产生的怅 惘,难以形容。   这种感觉,原振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说了,也没有甚么 人会明白。   而玛仙的那一段变化,他也没有特地告诉阿财。阿财是这样 的一个小人物,别人绝不会有意看不起他,可是也不会把他放在 心上。   原振侠从安普古堡回来,在有了一段新的经历之后,至少过 了几天正常的医生生活。   也就在那几天之中,有一天下午,阿财又来看鲁大发。知道 了原振侠在医院,大喜若狂,说甚么也要见原振侠一面。   原振侠正忙,就请他先去看鲁大发,等了结手头的工作就去 找他。   阿财迟疑著不肯走,原振侠只好先告诉他:‘玛仙没有事了 ,比以前更神通广大!’   阿财立时满脸红光,跳跃著离开,口中哼著岛上渔民所唱的 民歌,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地感到高兴。   原振侠望著他的背影,在心中叹了一声。三晶星的康维十七 世,曾指责他,说他不知道甚么叫爱情。他这时在心中发问:像 阿财那样,算不算是爱情?毫无目的的单恋,也能算爱情吗?   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原振侠走向病房。他经过一条相当长 的走廊,走廊的一旁,属于精神病科的范围。   也就是说,接下来发生的事,若不是阿财的出现,根本不会 和原振侠发生任何关系。地球上每一个地方,每天在一个特定的 时间内,有亿万件事在发生著。那些事,都有可能和一个特定的 人发生关系,但最直接的关系,是目击这件事的发生!   阿财不来,原振侠不会经过这条走廊,也不会目击这件事。   原振侠才出电梯,踏上走廊,就听到一阵吼叫声,那是一个 男人的声音,从一扇门后发出来。那扇门上,有著‘会诊室’的 牌子。   精神病是人体疾病之中,最深奥的一环。属于精神科的疾病 ,不是由于细菌或病毒作祟而形成,而是人体自行发生病变的结 果。   而且,病的根源,又来自最神秘,最难测的脑部。   所以,人类医学到今天为止,并没有彻底医治各种精神病的 方法。甚至许多情形下,不知道病发的原因,只是在朦胧和黑暗 之中,摸索前进。   因此,会诊这种情形,在精神病这个领域之中,是十分普通 的事。单独的一个医生,无法作出判断,要集中几个医生来共同 商议。   这时,在会诊室中传出来的吼叫声,听来十分粗鲁无礼。原 振侠一下子就肯定,那不会是医生发出来的,医生至少都知道, 在医院中要保持肃静的道理。   而病人,在疾病发作的时候,暴躁是十分常见的情形。俗语 称暴怒的人为‘发神经’,十分传神。   原振侠来到了会诊室的门口,也听清楚了吼叫的内容。先是 好几句粗言秽语,然后才是正文:‘我不是甚么精神分裂的妄想 症,不是!’   另外有一个人接了口:‘你可能不懂,这是医学上的专门名 词──’   这可能是医生在作解释,但一言未了,就听到了‘砰’的一 大声。   如果只是在言语上的争论,原振侠会疾步走过去──医生和 病人之间发生争执,是很普通的事,尤甚是在精神病科,病人总 是精神上有问题,这才会来求医的。可是看来,已经有人在用了 暴力,原振侠就伫足不动,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说不定有他 可提供助力之处。   随著那一声巨响,怒吼声就在门后响起,仍是那个人的声音 :‘医学!医学!告诉你们,我没有生病,我说的全是真的,是 我真正的经历。你们这班医生,甚么都不懂,只知道对我背医学 名词!’   那人毫不留情地骂著医生,等他讲完,会诊室的门一下子被 打开。原振侠首先看到了一个壮汉,怒意冲天,自内走了出来。   接著,是会诊室中,至少有两个医生在自辩:‘是你自己到 医院来求医的!’   那壮汉一个转身,面对门口,吼叫:‘我不是自己要来,是 别人叫我来的,算我上了当,对不起了!’   他说到‘对不起了’的时候,双手抱拳,向会诊室拱了拱手 。   这时,原振侠踏前了一步,看到会诊室中,至少有四个医生 在,有的面熟,有的陌生,但表情都一样:十分无奈和尴尬。   其中一个医生,向那人指了一指:‘你的病不难医治,只要 你肯入院──’   那人用力一拳,打在会诊室的门上,又发出了‘砰’的一下 巨响。他大声道:‘想把我关进疯人院去?’   几个医生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在那一刹间, 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所以他们一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甚么。   那壮汉发出了一声闷哼,又疾转过身来。   这时,原振侠离门口已经很近,所以,壮汉一转过身,就几 乎和原振侠面对面。他一看到面前有人,连看也不看清楚是甚么 人,伸手便推。   那人的行为竟如此鲁莽,这令得原振侠很生气。而且,刚才 ,在那人抱拳在说对不起,和一拳打向门上的时候,原振侠已留 意到,他的双手,手指粗壮,拳节上都坟起,十分有力,一望而 知,是在武术上下过苦功的人。   他动不动就发拳,证明他这个人的行为,粗鲁莽撞之极。对 这种自恃有武艺在身,就以为自己可以以力慑人的家伙,原振侠 一向对之没有好感。   所以,当那人一伸手向原振侠胸口推来,想把原振侠推开时 ,原振侠一声冷笑,疾伸手一拨,把那壮汉的手,拨得陡然偏向 一旁,让他推了一个空。   而在此同时,壮汉胸前的门户大开。原振侠立时一伸手,反 倒推中了他的胸口,掌力一吐,推得那壮汉反向室内倒跌了进去 ,连退了三步,才能站稳。   在那壮汉被原振侠推进室内时,室内的几个医生,纷纷走避 ,唯恐撞上了那壮汉。   壮汉还没拿桩站定,就发出了一下十分可怕的吼叫声。原振 侠这时,才看清那壮汉的身形、样貌,虽然只是不到一秒钟的打 量,可是也看得原振侠啧啧称奇。   那壮汉身型并不高,只是普通身型,决非像曹金福那样,身 高超过两公尺的彪型大汉。可是当原振侠还只是看到他背影的时 候,第一印象就是‘壮汉’──他虽然个子不高,可是却壮健无 比。   手臂、大腿都比普通人粗,而且肩宽腰圆,背厚头大。总之 全身无处不壮,都像是胀得会爆炸一样。   这还不奇,听他的声音,声若洪钟,中气充沛。总以为他不 是青年,也是盛年,谁知不然。   这人一张紫膛脸,肤色黑得发亮,可是眉毛却已白了。有很 短的短髯和很短的头发,也全都白了。   而且自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其人就算没有八十,也在七十以 上。竟然脾气还如此火爆,当真是罕见的奇事。   原振侠在那人一手推来时,趁其不备,疾还了一手,不但使 了巧劲,而且在挥手而出时,还伸指在对方的臂弯麻筋上弹了一 下。所以才一下子把对方的手拨向一边,再趁势出手推他,一举 成功,不能算是正式的过招动手。   这时,原振侠一看清了那人的样貌,陡然想起一个大大有名 的武术界前辈来,不禁心中暗叫了声惭愧。他不等对方发作,就 抱拳行礼,朗声道:‘雷老爷子,你这样高寿,兀自这样霹雳火 一般的脾性,真是老当益壮。还是日饮斗酒吗?我们这些医生的 理论,看来全要推翻才好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被他称为‘雷老爷子’的那人,在一声怒 吼之后,身形略沉,看起来,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气势威 猛无比。可以叫人从他的姿势上,感觉到他如果疾扑而出的杀伤 力,会是何等强大。   原振侠一拱手,接下来的一番话,又疾如联珠,令得雷老爷 子蓄定的势子,暂且不发。   原振侠既然认出了对方是甚么人,自然知道一弄不好,惹得 对方大闹起来,对医院方面来说,绝不会有甚么好处。   所以,他立时又朗声道:‘小可原振侠,刚才不知是雷老爷 子。趁老爷子不防备,这才免得在老爷子面前出丑,惶恐之至! ’   那雷老爷子仍然维持像是豹一样的姿势,怒目圆睁。别看他 脸上全是皱纹,可是豹头环眼,双眼目光灼灼,虎虎有威,相当 骇人。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指著雷老爷子,向室内的几 个医生介绍道:‘你们怎么得罪了雷老爷子?这位老爷子,姓雷 ,讳九天。大江南北,提起雷动九天雷九天,谁不敬仰,谁不拜 服?雷老爷子在百岁大寿之后,再也不提年龄,岂止是人中之瑞 ,简直是人中之龙!’   常言道:好话人人爱听。那雷老爷子听了原振侠对他的介绍 ,怒容顿消,身子缓缓伸直,已消除了对原振侠的敌意,还抱拳 作了一个四方揖──这是在受到赞美时,表示谦虚的应有礼节。   而原振侠的这一番话,直令得会诊室中的几个医生,听得目 瞪口呆,面面相觑。一个年纪较轻的医生叫了起来:‘我们是在 看武侠电影?还是在看武侠小说?’   另一个医生喃喃地道:‘时光倒流了!’   原振侠笑:‘各位不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吗?武侠小说中 的高手,当然是有的!’   他说到这里,转向雷老爷子:‘老爷子有甚么问题?怎么会 到这里来的?’   雷老爷子现出又尴尬又愤怒的神情,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 么。一个医生叫了起来:‘原!’   原振侠忙向身后摆了摆手,示意那医生住口。他又道:‘雷 老爷子有甚么事,只管找我!’   雷老爷子瞪了原振侠一会,总算有点笑容,老气横秋地道: ‘你跟小常子学过几天功夫吧!’   原振侠的武术学得相当杂。他在日本学医,同时习武,在日 本武术中的柔道、空手道、剑道上都有极高造诣。后来有一个时 期,醉心太极,忽然又去研究西洋拳术、古代的相扑,和各门各 派的中国武术。   在他的众多师父中,确实有一个姓常的。   那姓常的是中国武术中‘小擒拿手’的专家,原振侠跟他习 艺时,常师父已是七十高龄。   刚才原振侠拨开雷老爷子的那一手,正是小擒拿手中的妙著 。雷老吃了个哑巴亏,但也一下子就知道了对方的家数,所以才 有此一问──他已过百岁高龄,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小辈,所 以才有‘小常子’这样的称呼。   原振侠忙道:‘学过几天,不成气候!’   他说著,已带了老爷子走了出去。又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原!’   原振侠转头道:‘我尽快回来!’   雷老爷子在这时道:‘听说过你的名字,很有些人说你有些 门道,果然不错!’   看来他仍然未能对刚才的事全部释怀,原振侠也不敢说甚么 ,就带著他来到了鲁大发的病房。阿财见了雷老爷子,也不禁呆 了一呆。   雷老爷子却连眼角也不向阿财瞟一下,他只是向床上的鲁大 发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这时鲁大发由于卧床经年,成了植物人,当然已没有了昔日 大明星的神采。肤黄肌瘦,身上又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难看 之至。病房之中,充满了各种消毒药水的气味,确不是好环境。   雷老爷子闷哼一声:‘这人是死是活?’   他久矣乎倚老卖老,旁人也奈何他不得,所以养成了说话绝 不顾他人感受的习惯。反正他的生活圈子也狭窄,平日和他接触 的不是他的徒子,就是他的徒孙,谁敢违背他的意思?   可是,阿财却不知道他是甚么人,只觉得这老头子的样子十 分古怪而已。   而且,阿财对鲁大发十分忠心。雷老的话,在他听来,就是 对鲁大发的不敬!   所以,阿财大表不满,哼了一声:‘你老得眼花了?死人活 人都分不清!发哥当然是活人!’   雷老听得有人抢白他,环眼一瞪,就要发作。在一旁的原振 侠一看情形不好,这两个人要是吵了起来,那还有完?而且一言 不合,雷老必然出手,医院的伤科病房,又有得阿财去躺的了!   所以他忙道:‘雷老爷子,这人的身上,曾有极离奇的故事 ,转头我详细说给你听,古怪之极!’   原振侠十分懂得老年人的心理──生活圈子窄了,又不甘寂 寞,所以最希望有人陪他说话,也喜欢听故事。   所以原振侠的话,一下子就投了雷老的所好。   可是雷老的脾气十分古怪,向不服输,心中虽然喜欢,口中 却道:‘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甚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到过。这 人能有多大,会有甚么怪事在他身上!’   阿财接了上去:‘你别看他年纪轻,他曾名扬世界,出入皇 宫,死去活来,魂魄离体,比你──’   原振侠知道阿财再说下去,只怕又要出言不逊,得罪了人。 所以陡喝一声:‘阿财,住口!这位雷老爷子,是当今世上第一 的中国武术高手。内外功兼修,非同小可,你好好侍候著!’   阿财听得眨眼不已。他认字不多,未曾受过甚么教育,但是 坊间有的是各种各样,叙述武学渊源的画本,配以浅白的文字, 正是他这种人唯一的读物,却看了不少。   原振侠的介绍,和雷老的外型,使他一下子就带入了那些画 本的人物情节之中。   刹那之间,他现出了极其钦仰的神情──真诚而绝不造作, 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了一个头,诚惶诚恐道:‘小 人不知是老前辈,出言不讲礼貌,请老前辈原谅!’   这一下行动,又恰好大大对了雷老的胃口──他年纪大,辈 份高,可是时代不同,见到他就一下子叩首为礼的,可以说绝无 仅有。   阿财这一叩头,令得他老怀大乐。在呵呵大笑声中,雷老略 俯身:‘请起!’   接著,他伸手在阿财的手臂上略略一抬,这才显出了他的真 才实学,确然非同小可──阿财渔民出身,身体壮健,气力也大 ,可是在雷老的轻轻一抬之下,他人像是纸扎的一样,一下子被 抬了起来不说,而且站立不稳,向病床倒撞过去。   眼看他脚步踉跄,就要重重撞在病床之上,闹个唏哩哗啦, 一塌糊涂。雷老爷子‘咦’地一声,陡然手臂一伸,向阿财抓去 。   这一下子,连原振侠也有见所未见之感──从那时雷老和阿 财的距离来看,五短身材的雷老,无论如何,无法抓得住阿财的 。   可是,雷老出手快疾无比。只见他手才伸出,就居然一下子 抓住了阿财,而且将阿财拉了回来。   原振侠由衷地喝采:‘老爷子好身手!’   雷老一松手,阿财兀自站著发呆,显然未曾会过意。一时之 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雷老望向原振侠:‘刚才你说,我是中国武术的第一高手, 这话不对。常言道:话不能说满了。像我这样身手的,甚至高过 我的都有,天下之大,能人之多,谁能尽知啊!’   这一番话,倒真的令得原振侠佩服。这老头子虽然脾气火爆 ,行事也怪,可是真到了重要问题上,他也有他行事的原则,不 是乱来的。   这时,阿财才算是会过意来。他刚才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 不由主,向后跌出。忽然之间,手腕之中一紧,像是有一道钢箍 一样,又把身子拉了回来。自己那么的一条壮汉,在眼前这个老 人家手里,竟像是面粉捏成的人儿一样,要长就长,要圆就圆!   这令得阿财拜服得无以复加,重又直挺挺地跪倒在雷老的面 前。   雷老笑咪咪地望著阿财:‘小伙子,一再跪在我面前,想要 甚么?’   阿财人蠢,他只是对雷老无限敬佩,所以才自然而然下跪的 ,并未想及其他。甚至雷老这样问,他也不知如何反应才是,仍 然一动不动地跪著。   在一旁的原振侠,自然不会那么迟钝。他心中陡地一动,想 起阿财这些日子来,一直无所是事,难得雷老兴致好,何不令他 和雷老爷子发生点联系。同时,鲁大发的事,也可以由阿财详细 说给雷老听,免得自己多费时间,岂非一举两得?   所以他忙道:‘阿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还不求雷老收 你为徒,授你惊世绝艺!’   阿财人虽愚鲁,可是如今发生的事,却是他看得滚瓜烂熟的 画本上常有的情节。一时福至心灵,又连连叩头,口称‘弟子’ ,恳求拜师习艺。   雷老先不理会阿财,由得他叩头如捣蒜,却扬著脸向原振侠 望来,问:‘你看这笨小子,像是学艺的材料吗?’   原振侠笑:‘唯其他不像,若是将他调教成材了,这才显得 雷老有通天彻地之能!’   这一顶高帽,又恰到好处。雷老大乐,一抬脚,把阿财抬了 起来:‘先跟著我,等我认为你真有出息了,再正式拜师不迟! ’   阿财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站在那里,双手不知道往哪里 摆才好。原振侠也想不到自己一说就成,心中啧啧称奇。因为事 情这样巧,凑合在一起,就算是刻意安排,也未能有这样的结果 。   原振侠看出雷老的兴趣也很高,所以凑趣:‘真是太好了, 阿财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有毅力,必然可有大成。阿财,鲁大 发的传奇故事,全在你的心中,就由你说给雷老听了。’   原振侠这时,这样说,只是想把说故事的责任,推给阿财, 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和雷老有直接关系。   (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将一个百岁人瑞武术家,和一 个已经成植物人的大明星,联在一起的。)   可是,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雷老忽然圆睁双眼,指著病床 ,失声道:‘甚么?这个人的名字是鲁大发?’   原振侠和阿财,都呆了一呆,想不出何以雷老对‘鲁大发’ 这个名字,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而雷老接著又大摇其头,自己纠正自己说的话:‘不对,一 定是同名同姓,那个鲁大发可不是这个熊样!’   雷老说中国北方话,‘熊样’就是不好的样子,难看的样子 ,或槽糕的样子之意。   阿财自然仍未会过意来,可是原振侠却心中陡然一动,疾声 问:‘老爷子说的那个鲁大发,是甚么样子的?’   雷老抓著头,发出‘刷刷’的声响:‘高大,比床上的那个 高得多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床上的鲁大发,躺得久了,肌骨萎缩, 整个人又矮又软,当然不如以前生龙活虎的鲁大发那样了。   雷老又道:‘那个鲁大发,浓眉大眼,老像是有甚么心事, 左颊上有一道小疤痕──咦,床上这半死不活的人倒也有这个疤 。那个鲁大发双眼有神,他定著眼睛望人的时候,很有些威严─ ─’   他继续在说著‘那个鲁大发’的外貌特徵,原振侠听到一半 ,已是心头乱跳。他感到雷老所说的,根本就是鲁大发。   再说下去,连阿财也感到了,他叫了起来:‘师父,你说的 那个,就是发哥。’   雷老不明白,望向原振侠。原振侠忙问:‘老爷子是在甚么 地方见到鲁大发的?’   原振侠这一问,可以说丝毫没有得罪雷老爷子之处。可是雷 老忽然十分恼怒,用力一挥手:‘知道是甚么地方就好了!就是 不知道,又遇上了那些人。所以那帮屁医生,才把我当成了神经 病!’   原振侠心念电转,想起了在会诊室中的情形。他已经有了一 个模糊的概念──雷老是由于‘不知在甚么地方见到了一些人’ ,所以才被医生认为他患上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而他见到的一些人之中,竟包括了鲁大发在内。   是不是有鲁大发在内,重要之极。因为他不可能见到鲁大发 的人,鲁大发一直躺在医院病房中。   鲁大发是肯定灵魂离体而去的,那么,雷老见到的,只可能 是鲁大发的灵魂!   引申开去,雷老在‘不知是甚么地方’,见到的‘那些人’ ,就有可能全是灵魂!   有一定数量灵魂聚集的地方,会是甚么所在?   联想开去,可以想得极远。原振侠正想再问下去,病房的门 打开,一个穿著白袍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向著雷老叫:‘叔 公,你怎么大闹医院?’   雷老闷哼一声:‘还说,全是你,才会叫我在那帮屁医生面 前出丑!’   那中年人是医院中五官科的主任,原振侠自然是认识他的, 也知道他姓雷。听他的称呼,他竟是雷老的侄孙。   雷主任有点尴尬:‘叔公,医院中全是医生,你可别当著和 尚骂贼秃。’   雷老哼了一声:‘我只骂屁医生,像原振侠那样,就是好医 生。’   雷老的言下之意,雷主任竟也在‘屁医生’之列,那更令雷 主任尴尬非凡。   原振侠知道事情十分复杂,他先向雷主任道:‘主任,你放 心,雷老没有事,交给我好了!’   雷主任仍有犹豫之情,原振侠灵机一动,对阿财道:‘你先 对雷老说有关鲁大发的事,我离开一会,立刻就再来。’   雷老也很心急想知鲁大发的事,所以,一面挥手命雷主任离 去,一面一叠连声催阿财:‘快说!快说!’   在阿财开始说的时候,原振侠就拉住雷主任,一起离开。雷 主任的反应迟钝,竟然还有点不肯离去,原振侠用力一推,把他 推出了病房。   雷主任著急道:‘我叔公年纪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唉, 这──’   不等他讲完,原振侠就道:‘我知道他超过了一百岁,可是 他的身体比你壮健得多!’   雷主任叹了一声:‘可是你不知道他会武功,而且又精神分 裂,那就危险之极!’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再说他精神分裂,小心他老大耳括子 打你!’   雷主任闻言,缩了缩头,看来,他像是真挨过雷老的打。他 压低了声音:‘不是我说,是那些精神专家对我说的!’   原振侠道:‘我相信他们的判断错误了。去,找他们去,你 把他的情形简单说一说!’   他们一起向精神科的会诊室走去,雷主任道:‘他虽然是我 叔公,但是家父是他抚养长大的,所以关系十分亲──’   原振侠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拣重要的,简单扼要地 说!’   雷主任苦笑了一下:‘我常去探望他,从‥‥‥三个月前开 始,他就对我说,他快要死了──他说自己快要死了时,声若洪 钟,中气充沛,可是神情忧愁,心事重重,就像是真要死了一样 !’   雷主任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他说第一次,我还不在意 。可是见一次说一次,说到第五、六次时,神情更是忧郁,我就 不能不担心了!’   雷主任说到这里,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   因为人上了年纪,情绪和健康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   若是一个老人,身体没有甚么大事,可是在情绪上,老认为 自己快死了,那就会对他的健康,产生不良的影响,甚至可以引 致真正的死亡。   雷主任道:‘所以,我先替他全身检查,查下来,他比一般 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健康。于是我就肯定地告诉他,他不会死 ,可是他却不相信我,只相信他自己的一些虚妄的幻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幻觉的内容是甚么?’   雷主任顿足:‘他不肯详细说。’   说到这里,雷主任已推开了会诊室的门,那几个精神科的专 家还在。雷主任接著道:‘他只是说,他老被人‥‥‥带到一个 所在,见到一些人。’   雷主任说著,向会诊室中的几个医生望了一眼,一个医生道 :‘他对我们,也是这样说。但从他的神态和语气来推测,他认 为自己被带到了阴间,见到的不是人,全是鬼魂。所以,他认为 他命不久矣。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忧郁,那 种虚妄的幻觉,也就越来越甚。’   那医生说完之后,另一个医生道:‘这是我们经过几次的观 察、谈话,所得出的一致结论。可是当我们告诉他这个结论时‥ ‥‥’   那医生苦笑:‘刚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真理在远,拳 头在近,我们可吃不消。’   原振侠想起雷老不断地称那几位是‘屁医生’,心中不禁暗 暗好笑。他问雷主任:‘是你要他来医院接受精神科检查的?’   雷主任答道:‘是啊,难道我做错了甚么?’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雷老不是普通人,我相信有一些 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把他交给我来处理,可好?’   一个年长的医生反对:‘原,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才 是!’   原振侠沉下了脸,不客气地说:‘没有人是人的精神方面的 专科,全人类都还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那几个医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两个齐声道:‘好,交给 你──声言在前,以后,他如果出了问题,我们绝不负责!’   所有的医生都向雷主任望去,雷主任显然难以决定,神情彷 徨之极,打著转,搓著手。   原振侠提议:‘你们一口咬定他说的遭遇,是他的幻觉,我 却认为真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这样,你给我一 点时间,让我至少弄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是甚么事,好不好? ’   雷主任又想了一会,才道:‘看来你和他谈得来,好,你去 了解他说的那些事──’   雷主任的话没有完,就听得外面走廊上,传来轰雷似的声响 ,在叫:‘原振侠!原振侠!你在哪里?’   随著轰叫声,有几个女声著急地在说:‘老先生,你不能这 样大声叫嚷!’   雷老生气:‘为甚么不能?我找原振侠,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事!’   叫他别那么大声喊叫,他倒叫得更加大声。   原振侠连忙打开了门,雷老一见到原振侠,一阵风似,卷了 过来,拉了原振侠就走。临走,还不忘向会诊室中的那几个‘屁 医生’,包括他的侄孙在内,瞪了一眼。   他问原振侠:‘有甚么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话,不必像死 人一样捏尖了喉咙的?’   可以‘痛痛快快’讲话的地方自然有的是,可是要像他那样 痛快法,在医院中,可也难得很。所以原振侠道:‘离开了医院 再说。’   雷老立时同意:‘哼,医院,不是人来的地方,只有鬼才来 医院!’   他说著,又轰雷也似叫了一声:‘阿财,快走!’   这一声叫唤,在走廊之中,引起了阵阵回响,像是要把建筑 物震塌一样。每一个可以打开的门,都被打开,都有人惊讶或愤 怒地伸头出来看。   阿财在吼声中,慌忙向前奔来。雷老昂首:‘走!’   原振侠也不敢叫雷老小声一些,幸而一直到出了医院,雷老 都没有再大呼小叫。   原振侠把雷老让上了车,雷老兴致甚好:‘到我那里去,不 但可以痛快说话,每天清早练气,可以引吭长啸,声达十里!’   原振侠驾车,阿财坐在他的身边。雷老在车后座,一上车之 后,就伸手展足,一面道:‘现在人都坐车子。车子,以前全是 女人小孩坐的,男人都骑马。骑在马上,头上是天,脚下是地, 多么广阔!你看这车子,像不像一个笼子?’   原振侠知道,一个百岁老人,自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观点, 不易改变。他只说车子像一个笼子,没有说像棺材,已经是十分 客气的了。   他问:‘老爷子住在──’   雷老‘哈’地一声:‘远得很,先到黑虎口,我再告诉你路 !’   原振侠知道,‘黑虎口’是远离市区的一处所在,车行需超 过一小时。他也不说甚么,只是把车子驾得飞快,在出了市区之 后,他才道:‘在车子里,也可以痛快说说,老爷子不妨先说起 来?’   雷老本来不断在自己说话,可是原振侠一问,他反倒沉默了 起来,过了好一会,都不出声。原振侠从照后镜看他,见到他皱 著眉。在这种情形下,他豪态消灭,老态毕呈,看来和普通的老 人,也就没有甚么分别。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一声:‘我‥‥‥太老了,是不是这里 已不管用了,所以才会有颠三倒四的事发生?’   他说的时候,伸指在自己的头上,弹了几下,发出‘啪啪’ 的声响来,情景相当骇人。   原振侠忙道:‘当然不是。我认识一个老人,七、八十岁了 ,还生了三胞胎。’   雷老神情惘然:‘八十岁,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对年轻的人来说,八十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但是对 一个超过了一百岁的人来说,八十岁,却又是遥远的过去了!   原振侠又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岳父已过九十了,还是 精神十足,领袖武林──’   原振侠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因为他推崇那位老人家‘领 袖武林’,只怕会惹雷老的不高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学 武的人,谁肯承认自己不如他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打遍天下无 敌手!   谁知道雷老听了,‘啊’地一声:‘你说的是小白!’   原振侠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他说的那位老人家,确然姓 白。   但是江湖上一直尊之为‘白老大’而不名。在白字之上,连 上一个‘小’字,原振侠闻所未闻,自然是不很习惯。   他立时想到,雷老的年纪,自然比白老大还要大。那称白老 大为‘小白’,自然也不足为怪了!   所以,他点了点头:‘是,是白老先生!’   雷老‘嗯’地一声,神情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才道 :‘不错,这白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文武双全,了不起, 真了不起!’   他连赞了几声,一副口服心服的样子。可是原振侠却又在他 的语气之中,听出他和白老大之间,可能有些过节存在──他的 语气,是一种由衷地佩服敌人的语气!   原振侠不敢再说甚么──老人家之间的过节,有的可能已纠 缠了超过半世纪了,又岂是后生小子的三言两语化得开的?原振 侠自然不会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   雷老见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他也不再提白老大。又沉默了 一会,原振侠才小心地问:‘听说老爷子近日来有点事‥‥‥发 生?’   雷老吸了一口气,他是个性格十分豪爽的人,所以说话也不 吞吞吐吐。他又指著自己:‘或许人老了,离做鬼已不远,所以 ,会时时到鬼域去打转。’   原振侠知道近来发生在雷老身上的事,是‘有一些人,带他 到一处地方去,见到一些不该见的人’。雷老把‘那个地方’理 解为‘鬼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阿财听了之后,不免大吃一惊,陡然转过头来,望向雷老 。雷老一伸手,把他推了回去。   原振侠问:‘是甚么样的情形?’   雷老皱著眉:‘我‥‥‥先是晚上,才睡著,就有人来推我 ──’   他一面说,一面指手划脚,可是神情却越来越不耐烦,突然 又‘唉’地一声:‘在车子里,我也说不明白,到了再说,就容 易得多!’   原振侠当时也不知道,何以到了再说会容易得多?而到了一 个半小时之后,原振侠也就明白了。   车行一小时,到了黑虎口,沿山驶进不到半公里,公路已经 到了尽头。可是望向前,只见山峦重叠,未见有甚么建筑物。   在一个高度发展的大都市的郊外,能在视线触及的范围之中 ,看不到建筑物,这地方的静僻,可想而知。   不等原振侠发问,雷老下了车之后,伸手向前一指:‘在山 里面,没有车,要走!’   他说到‘要走’时,十分俐落地跃起,踢腿,同时伸手在腿 上‘啪啪’打了两下──他踢腿之际,虎虎风生,看得在一旁的 阿财,如痴如醉,神情兴奋。   雷老健步如飞,一马当先,向山中就走。阿财由于兴奋,急 步跟了上去,又蹦又跳,原振侠也抢步而行。走出不到两分钟, 雷老就向阿财瞪了好几次眼,原振侠看在眼里,道:‘阿财,你 别走得太快了,可能有一段路要走,留点力!’   阿财口中虽然答应著,可是却并不为意。雷老转头,向原振 侠望来,大有嘉许之色。   果然,半小时之后,山路迂回曲折,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目 的地不知何在。阿财已累得气喘如牛,咬牙切齿,神情痛苦。   雷老说话直率,对原振侠说:‘你要是肯跟我在山中隐居十 年八载,我包你可以学会我毕生绝学。’   原振侠哼了一声:‘我凡心太重,只配在红尘之中打滚,哪 里有隐居的福分。’   雷老盯了原振侠一会,连声道:‘可惜──不过,能知道自 己看不破红尘,也是一种福分。最怕是明明看不破红尘,却还以 为自己看得破,不断努力,终于一无所成,那才可哀。’   原振侠大表同意:‘一切事物,总是应乎自然的好。’   阿财似懂非懂,一面努力赶了上来,一面喘气道:‘我肯隐 居,师父,你把毕生绝学传给我!’   雷老正色道:‘阿财,你没听说么?要顺乎自然,别太贪, 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由于雷老的态度忽然变得很严肃,所以阿财诺诺连声,不敢 再说甚么。   说话之间,转过了一个山坳。原振侠和阿财两人都不由自主 ,发出了‘啊’的一声,再也想不到,山中会有这样一处好所在 。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由一道山溪形成,注入一个 小水潭中,再蜿蜒流出去,水声潺潺。那是一个小山谷,一边是 松林,一半是竹子,当中有五、六间青砖红瓦的大屋子,完全是 古式。   屋前的空地上,成群的鸡在追逐,有几条大狗,看到了有人 来,正在狂吠。有一条黑狗,巨大无比,油光水清,宛若一团黑 云,它一面吠,一面疾速而前来。   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古代,也像是人进入了图画之中。   黑狗奔到了近前,扑向雷老。雷老轻轻抬脚一踢,老大的黑 狗,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落地之后,摇尾吠叫,欢乐无限。   阿财也忘了疲倦,一口气来到屋前。又有几个人迎了出来, 看来都是跟著雷老生活的。   原振侠的经历极多,甚至在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上,也 曾见过竹篱黄菊式的农舍,可是总不如这时,感觉是如此真实。   雷老一直把原振侠让进了正中一间大屋,却不在进门的大厅 中逗留,一下子就把原振侠引进了屋中间的院子。   到了左首一间房门之外,推开门一看,是一间十分阔大,但 是陈设简单的卧房。   那卧房足有三十平方公尺面积,放著一张大床,支著蚊帐。 在一角,有一个大木柜,还有若干箱子和一副桌椅。家具都特别 大,朴实无华。   奇怪的是,在地上,有许多高约十公分的圆形凸起物,如同 有许多杯子放在地上一般。乍一看来,杂乱无章,但是略一用心 ,就能够看到那些矮木桩,排列得大有阵势。   原振侠是会家子,一看到了那些矮木桩,就知道那一定是一 门高深武术的锻炼设备。   中国武术之中,有一门功夫叫‘梅花桩’──虽然梅花桩不 会如此之矮,但只要练会了桩法,高矮都是一样的。   而且,原振侠也看出,那些木桩,按著易经上八八六十四卦 的形势排列,十分复杂,非同小可。   所以,原振侠到了门口,就并不进去。雷老一步跨了进去, 走到了床边,每一步,自然而然,踏在木桩之上。   原振侠也不以为奇,心知那定然是他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自 然再纯熟不过。   阿财却不知好歹,一看到雷老进了房间,他东张西望,也举 脚跨入。原振侠在门口,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一下子没有拉住。 他第一步跨进去,一脚踏在短木桩之间的地上,倒也没有事,可 是第二脚,却踏到短木桩上,偏又踏不稳,于是身子一歪,向旁 便跌。   地上满是短木桩,阿财这一跌下去,不论是身子还是头部, 砸在木桩上,都可能受伤。所以原振侠叫:‘小心!’   他一面叫,一面已疾掠而出,一落脚,踏住了短木桩,身形 一矮,一伸手,已把阿财扶住。   阿财狼狈之极,埋怨道:‘这地上‥‥‥是怎么一回事?师 父,你也不怕晚上起来,被这些木头绊跌了?’   雷老这时,已坐在床边。看了这等情形,哈哈大笑──老人 有时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小事,可以乐上半天。看到雷老这样开 心,阿财也忘了自身的狼狈,也咧著嘴笑了起来。   雷老笑了一会,大叫了一声,也没有听到他叫了些甚么,就 有两个人在门口出现。雷老指著阿财,对那两人道:‘这是阿财 ,会在这里跟我学功夫。你们先带他去四周看看,告诉他这里的 规矩!’   那两个人答应著,向阿财招手,对阿财的态度十分恭敬。阿 财虽然不是很愿意离开雷老,可是雷老连连挥手,已有不耐烦的 神情,他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会,才道:‘我这卧房的地上,所埋的是 梅花八卦桩,最是复杂。既含梅花五五之数,也含八卦八八之数 。’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虽然不是深谙梅花五 五二十五,以五为基数的种种变化之妙,也不是深谙八八六十四 卦的变化,更别说两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个变化和六十四个 变化联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变异,是由数学公式可以计算得 出的。   但是这种中国武术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侠倒也明白。所以他 略想了一想,才点了点头。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桩在,也对它们有一定的 认识,大白天,小心认著,可以踏桩而行。如果不知就里,在黑 暗之中呢?’   原振侠知道,雷老忽然说起房中所设的暗桩来,必有理由, 并不单是和他讨论武术那么简单,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认真。   在想了一想之后,他才道:‘知道有暗桩,要看得见,行动 也要相当小心。不然,就会出漏子。’   他一面说,一面提气,疾行了几步,到了床边,又走了开去 。虽然他说‘要相当小心’,可是进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许之色,忽然又现出挑战的神色:‘闭上眼睛, 当作在黑暗之中,试一试!’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借著吸气、呼气的时间,他仔细察看 这些矮木桩,想记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乱,注视了 十来秒钟,那些木桩竟似活的一样,会在地上转动。   原振侠心中一凛,知道绝不能贪多,不可能一时之间记下那 么多,只有拣简单的试一试。他立时看到,这时所站位置,和那 张方桌,约有五、六步,有三个转折,要踏上六根桩,便可以到 达。   他应声道:‘好,试一试!’   随即紧闭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数。到第六步, 右脚一踏上木桩,一提气,一个‘金鸡独立’之势,身子一转, 紧接著坐下。他事先早已看准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张凳 子上,这才睁开眼,行动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乾净俐落之至 。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声采:‘你以前练过?’   原振侠据实道:‘没有!不瞒您老说,只是硬记了几根木桩 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丑了!’   雷老连声道:‘难得之至!难得之至!’他说著,仍然坐在 床边:‘我在卧房之中设这暗桩,一来是为了练功。年纪老了, 尤其要保持腰腿的灵活,不可偷懒,一懈怠下来,再要追上去, 可就不能了。’   雷老虽在闲谈,但说的是武学至理,原振侠也听得不住点头 。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来,我在江湖上闯荡了那么多年,总 有些冤家对头,多得自己也记不清,这就不能不防著一点──不 是我吹牛,这梅花八卦桩,若是不明底细的人,进了房间之后, 管叫他寸步难行。’   原振侠听得雷老这样说,不禁暗暗心惊。   雷老这时说来,大是轻描淡写,但是数十年江湖恩怨,桩桩 件件,都是腥风血雨。其间不知牵涉到多少难解的仇恨,也不知 道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内。   中国的武术家,泰半会和江湖的风波扯上关系。而且,行为 接近古而远离今,时代的进展,对武术家的影响极微。传统的武 术家,遵奉的行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则上并没有多大的变 化。   原振侠虽然在武术上有一定的造诣,但是在思想观念上,他 却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现代人,并不欣赏江湖人物的行径。   而像雷老那样,已过了百岁高龄,还在卧房之中设防,防仇 家的暗算,这也可以算是他半辈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结果了。   原振侠心中感叹,忍不住问了一句:‘老爷子不涉江湖久矣 ,怎么还会有甚么恩怨纠缠?’   雷老哈哈一笑:‘有许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 。没有机会,就无可奈何,一有机会,就会刺上一刀,人心险恶 啊!’   原振侠默然,心下想,现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 则不变。可见时代进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题:‘所以,那几个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 以为是寻仇者来了!’   原振侠连忙点头,表示明白他是说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议怪事 。   同时,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这样生活的人,医院 中的那些医生,自然对他无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说到他卧房中 有梅花八卦桩,那些医生就当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 也难怪雷老会称他们为‘屁医生’。   雷老说著,就在床上躺了下来:‘那是子夜时分,我正练完 了气睡著。’   原振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现场来说经过的原因。因为 在车中,他总不能说著就躺下来。   雷老躺著,声音沉著:‘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从大 门走进来的。一进来,我就知道了,不动声色,一下子就认出, 进来的是三个人,一前两后,居然步步都踏在桩子之上!’   雷老说到这里,神情十分警惕,略顿了一顿,又道:‘他们 向著床走来,我当时就心想:寻事的来了!’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就心中一动。而他又画蛇添足,‘此地 无银三百两’式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桩事的主儿 ,夤夜私入,怎会有好事,你说是不?’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发觉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 ‘寻事的人来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时常牵挂著的 ,那件事,就是防人来寻仇。   而他补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桩事’,那是欲盖弥彰,更说 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著一件重大的寻仇事件!   原振侠本来想脱口问他,究竟是一桩甚么样的恩怨,令他到 了百岁以上高龄,仍然耿耿于怀,挂在心上!   可是原振侠一转念间,并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立时又想到这 类事,多半牵连著许多江湖上的隐私秘密,不是当事人愿意自己 说出来,问也没有用处。   所以,他只是点头。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样发出鼾声,那两个人和走在最前 面的一个,来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一出手, 我立刻反击,骤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伤!’   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双手紧握著拳,指节骨凸起,强劲有 力。哪里还像是人的拳头,简直就是一双有棱有角的铁锤。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 头,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双铁锤也似的拳头,替他打出来的。   雷老说到这里,仍然躺著,可是忽然间,他陡地坐直了身子 。原振侠失声道:‘可是来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闷哼一声:‘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准备扬起被子来相 抗。那人到了床前却不出手,而是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侠也觉得奇怪,因为那不合逻辑──偷进屋来的人,哪 有大声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顿了一顿,补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侠望了他,并不发表意见,作为医生,他这时心中,想 到更多的是:这种不合逻辑的事,真正发生的可能性不大,属于 他自己的一种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当然,原振侠没有把所想的说出来──他知道一说出来,他 也会变成雷老口中的‘屁医生’了。   雷老却没有留意原振侠在想甚么,他的神情有点忸怩:‘我 那个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没人叫了‥‥‥少说也有八、九十年。 所以乍一听,我还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声,我遥远 的记忆就回来了,所以我自然而然,应了一声!’   雷老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正对雷老所说的情形 ,越来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视线一转过来,他立刻现出听得十 分用心的样子。   那绝不是原振侠行动虚伪,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 想症患者,他也必须先令雷老对他有信心,才能对症下药。   原振侠不相信雷老的话,也很有理由──一个能叫出雷老八 、九十年来,没人叫过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纪,岂非比雷老还要 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侠在用心听,他十分满意,这才不好意思地笑 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猪儿。’   原振侠谅解地笑了一下。虽然雷动九天雷老爷子威名赫赫, 江湖上提起,谁不尊敬?但是每个人皆有童年,童年时小名叫小 猪儿,自也不足为奇。   雷老继续道:‘那时,我还躺著──’   他在向原振侠叙述的时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说到这里,他 慢慢坐了起来,神情疑惑之极,想来就是那个午夜时分的神情。   他续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来,问:你是谁?怎么 还知道我的小名?’   那时,雷老的心中,实在是疑惑之极。自从他七、八岁那年 ,家乡旱灾,逃离了家乡,就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络过。等到十多 年后,他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的甜酸苦辣,机缘凑巧, 得遇高人练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后,才回到家乡。   可是他家乡那片苦难的大地,不但历经天灾,而且,还经历 了人祸、兵灾、盗贼,比天灾更可怕。本来聚居了百多户人家的 村落,早已荡然无存,连颓垣败瓦都没有留下。而本来就贫瘠的 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秃秃地,只有东一簇西一团的茅草蒿子, 有气无力地生长著。连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处,何况是人?   那次雷老回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在江湖上名声越 来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一有机会,他就打听家 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给他遇上一个同村的人,他也会 欢喜不尽。   照说,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后,声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 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 不想讨他的好?可是全村几百人,看来早已死光死绝了,硬是一 个人的消息也探听不到!   而这个心愿,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当作是人生的一大憾 事。   也正由于这一个原因,所以百岁之后,午夜梦回,忽然觉得 有人叫出他童年时代的小名,而这个小名自他逃荒离开之后,又 是绝无人知道的。   所以,刹那之间,他心情激动,无以复加。他一面问来人如 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睁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甚么人──他年 纪虽然老,可是体魄壮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实在太黑了,所 以他只看到,贴床站著一个人,在那人的身后,又影影绰绰地站 著另外两个人。   他一问,站在床边,叫他小猪儿的那个,就‘呵呵’笑了起 来。   雷老心头怦怦乱跳──这笑声极熟悉,可是又实在太久远了 。想把它从记忆中找出来,得挥去许多尘封的往事。   雷老气息急促,连声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仍笑著:‘小猪儿,你出生,还没洗乾净身子,你爹就 把你抱出来让人看,喜得直叫:“是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大胖小 子!”也真怪,村里人人穷得脱底,靠野菜叶度日子,可是你才 出生,硬是茁壮。是我取的小名,我说:“好家伙,是一只小猪 儿!”你倒来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说到一半,雷老的脑际,‘嗡嗡’作响。他张大了口, 两个字在喉咙里打转,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所以竟然叫不出来 。   雷老出生之后,母亲就难产而死,他父亲养他到三岁,也撒 手归西。没爹没娘的孩子,就跟了村里一个单身汉,也就是在他 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个小名‘小猪儿’的那个人,雷老从小就 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岁的娃儿没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 星下凡,不叫饿狼咬走,也早就饿死了。   雷老是昌叔养大的,他逃荒离开村子,也是昌叔带著他一起 走的。离开村子之后不到半个月,成千上万的逃荒人群,冲散了 他和昌叔。从此之后,昌叔就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   难怪他听得那呵呵的笑声是这么熟悉──尘封的记忆,一下 子冲破了时间的封锁,飞舞跳跃而出,令雷老激动得全身发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张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 叔’这两个字来。   他实在太激动了,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手一起伸了出 来,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时握住了他的手。   这种手握手的感觉,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样。   雷老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哽咽地叫了出来:‘昌叔,昌叔 。’   那人笑了起来:‘小猪儿,亏你隔了那么多年,还记得我是 谁!’   雷老除了‘昌叔’两个字之外,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雷老对原振侠说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神情仍是激动之极 。虽然不至于再度老泪纵横,但是也双眼通红,几乎难以为继。   原振侠在这时,作了一个手势,想打断雷老的叙述。但是雷 老用力一挥手,还是要说下去。   原振侠想暂时中止雷老的话,因为他越听越觉得不对路。那 个‘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岁,就算他还活著,也不能 半夜摸上门来了。   所以,原振侠那时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个医生是一样的。   雷老由于长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亲人。于是,曾 经抚养他的‘昌叔’就出现了,自然是出现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来的话,却又令得原振侠愕然。雷老道:‘你 猜,当时我肯定了来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甚么?’   原振侠摇了摇头,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实际上没有这回事 。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当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当时 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后的那两个人是阴差──牛头马面 。昌叔一定是在阴司领了职司,他带著阴差,来拘我的魂魄来了 。’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他确然没有料到,雷老在这种情形下 ,却有那样的想法。想到雷老已过了一百岁,他的思想方式,自 然与众不同,原振侠顺口应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 了?’   雷老叫了起来:‘害怕?哈哈,一点也不!一来我那么老, 也该死了;二来,有昌叔照应我,还有甚么可怕的?我才不怕! ’   雷老当时,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带著阴差来拘他的, 他真的一点也不怕,平静之至。反倒气息畅顺,可以说话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来拘我到阴司去的?’   他问得虽然平静,可是刹那之间,想起自己数十年闯荡江湖 ,过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 。身上十来处刀疤,可不是白来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难以算 得清。   这些事,到了阴司地狱,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笔一笔地算,而 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点惴惴不安。昌叔却哈哈笑:‘你把昌 叔当成鬼了?小猪儿,告诉你,昌叔没有死。我来带你到一处地 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欢,可以留下来。’   雷老全然摸不著头脑,他伸手抓头:‘昌叔,是怎么一回事 ?’   雷老在问了之后,焦急地等待著回答。   昌叔看来很快乐,因为他每次总是未语先笑──这和遥远的 记忆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确然是十分乐观的人,但是在那些艰 难的岁月里,辛勤耕作,难得温饱,笑声自然也没有那么多。   在逃荒的日子,为了争夺草根树皮,同是难民,还要打个头 破血流。再坚强的汉子,能忍著眼泪不流出来,已是上上大吉了 ,谁还笑得出来?   雷老在昌叔的笑声中,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昌叔的生 活一定不错。他又立时想到:昌叔该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二十岁 ?还是更老?人老到了这个岁数,怎么听声音还那么健壮。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动了一下,变成坐到了床沿。昌 叔顺势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来:‘来,跟我走。’   雷老忙又问:‘到哪儿去?’   昌叔又笑:‘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诉你 。’   昌叔拉著雷老向外走,脚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桩上。 那另外两个人站著不动,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雷老向他们望了一 眼──因为他心中还是在疑惑,那两个是不是阴司的鬼差,牛头 马面。   房中极暗,他没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脸面。但倒也朦胧可以看 清,那是两个普通人,并不是牛头马面,手中也没有拘魂的工具 。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总会有点星月微光。到时 ,就可以看清楚那两个是甚么人,也可以再看到久违了的昌叔了 。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发热,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 。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昌叔,告诉这许多年来他打出来的天下。虽 然一个近亲也没有,但是他却在江湖上,结识了许多肝胆相照, 生死相许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个灿烂的前程来 。   他和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称,而且论感情,只怕比亲兄 弟还亲(他没有亲兄弟,只好想当然)──这些生死之交都已去 世,可是他们的子侄,却遍布世界各地,有许多是各行各业中极 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头 地的大人物。   这些人见了他,无不尊敬万分。他想告诉昌叔,当年饿得瘦 成骷髅一样的小猪儿,现在已经是全世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或许正由于他想得太多,而且,急于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昌叔 ,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处环境的变化。等到他感到有点 不对头的时候,这才发现,四周更黑暗了。   刚才在房间之中,他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这时, 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甚么也看不见。   雷老此际,当然不会害怕,他只是惊讶。同时,他也发觉他 自己,和他身边的昌叔,却没有向前走,而且是站著不动。   雷老咽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边笑了起来:‘这些年,混 得怎么样?’   雷老的心中虽然疑惑怪异,但昌叔一问,他就大是兴致勃勃 ,立时道:‘甚么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 帝被赶下龙廷,人人都剪了辫子。你打我我打你,杀得血流成河 ,尸横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场,要是没去过,你再也想不到,天 下会有那样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差点没 吓得灵魂出窍,到处人讲到处的话‥‥‥’   雷老滔滔不绝地说著。一百年,是整整一个世纪,近一百年 ,绝非太平盛世,变化之多,变化之大,风起云涌。就算拣大事 记下来,也是几十厚册的历史。   这些大事,有的雷老亲身经历,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听涂 说,不明究竟。他读书不多,知识不广,对许多历史上的大事, 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时,他想向昌叔说百年的兴衰沧桑 ,自然不得要领,说了半天,乱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个百年以 来,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听了,也就只有更加糊涂,不知所云。   雷老说了好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住了口,不再说下 去,反问:‘昌叔,你呢?这些日子来,你怎么过的?’   昌叔道:‘我说了,你可别吃惊!’   这一百年来,雷动九天雷九天,甚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 过?他听得昌叔这样警告,自然而然双肩一耸,发出了一声长笑 。   尽管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吃惊,尽管昌叔已经警告了他,可是 结果,昌叔的话一出口,他还是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昌叔说的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一处地方,与鬼 为伍──也就是和许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时感到遍体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寿元已尽 ,昌叔来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话,似乎证实了这一点。   但是他随即又十分平静:‘还是那句话,我阳寿已尽了?’   昌叔哈哈大笑:‘你还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诉你,我不 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听越是糊涂:‘那‥‥‥是一个甚么所在?是阴司地 狱?’   人死了之后变鬼,鬼必须到阴司地狱去接受种种处理,这是 中国民间根深蒂固的传说,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这一 点。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为是,可是实在又不是 。’   雷老的性子极急,不由自主一顿足:‘那究竟是甚么所在呢 ?’   昌叔笑了起来:‘看,你从小就是火爆脾气,至今不变。既 然是人鬼杂处的所在,就算不是阴司地狱,也可以算是一座坟墓 。’   雷老在对原振侠的叙述过程中,说得十分详尽。原振侠极耐 心地听著,可是结果还是不耐烦了,他大声打断了雷老的叙述, 问:‘你在医院,对那几位医生,也讲了这些经过?’   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难怪’,他又问:‘后来,你到了 那地方没有?’   雷老不是很高兴:‘当然到了,你比我还性子急。’   原振侠也苦笑,心想这倒好,老远的路,来听一个老人的妄 语。不过也有好处,等他说完了他的幻想之后,向他请教一些江 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侠片刻,原振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爷 子请说。’   雷老道:‘这样说的时候,我和昌叔一直站著没有动,四周 围仍然是一片漆黑。’   可是,忽然之间,就有了光亮,灰蒙蒙地,一点也不明亮。 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胶在一片灰色的浓雾之中 。   看出去,四周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在移动。可是随便怎么 努力,却又一个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忍不住骂了几句话。   昌叔指著那些人影,出言惊人:‘这些,就全是在这里的鬼 了。’   雷老不禁‘啊’地一声,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没有动 过,怎么一下子就来到了鬼域?他立时向身边看去,昌叔在他伸 手可及之处,距离极近,可是看起来一样不清不楚,朦胧难明。   雷老又吃了一惊:‘昌叔!你看起来,和那些‥‥‥鬼是一 样的。’   昌叔笑著,作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两人一起向前走去 ,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宽敞的甬道之中前进。走了一会,来到 一扇门前,昌叔在前,推门进去,雷老也跟了进去。   一进了门,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关好门 ,转过身来,雷老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心头一阵发热,叫道:‘ 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热泪盈眶,已向昌叔扑了过去。   这一切,全是自然发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觉得有点 不对。他小时候曾有许多次,在孤苦无依的时候,扑向昌叔,抱 住了昌叔,可都是双手环抱著昌叔的腰际──那是他年纪小,身 子矮,只能这样。   这时,他早已长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 腰。虽然他身型只是粗壮,并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头─ ─这就和童年的感觉不一样了,有点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会再 高,自己却长高了,这没有甚么可怪的。   但是随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并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觉 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缘故。那是甚么缘故呢?像是堵在喉咙中 的一口痰一样,明知有东西堵在那里,却又拿不出来。   雷老由于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动作上也有了反应。他吸了一 口气,陡然想了起来,自己刚才一见昌叔,就感到亲切无比,彷 彿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这才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 一看清了昌叔的脸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样,根本没有变过 。   刚才一上来,雷老骤见故人,热血沸腾,哪里来得及去细想 ?   可是这时,却越想越不对劲──他和昌叔分离,不是一百天 ,而是一百年!天下决没有人,可以一百年前与一百年后一个样 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总之不是 人!   雷老在说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不嫌其烦。原振 侠一面听,一面皱眉,但是他总算耐著性子,没有再去打断雷老 的话头。   而雷老说到这里,一面咳,一面喘气。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 ,天下驰名,常自夸‘李白斗酒诗百篇’,他‘雷动九天斗酒, 拳下再无敌手’。医生说酒可伤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 的,身体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来。这时,他一面咳著,一面又 大大喝了好几口酒。   原振侠这才趁机说了一句话:‘你后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叹了一声:‘我如何不知?可是 我不敢啊!想想看,刚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样子真是百年未 变,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侠没好气:‘那你也不能老是抱著他不放手!’   雷老再叹一声:‘是啊!’   当时雷老心中的疑惑渐增。他还是先不松手,只是叫了一声 :‘昌叔。’   昌叔答应著,雷老这时又问:‘昌叔,你是成了神,还是变 了鬼?’   昌叔笑了起来,用力把雷老推开,双手握住了雷老的双臂, 像看小孩子一样地看著雷老。   人的年纪差别,十分奇怪,两个人若是相差十五岁,一个二 十一岁时,已是成年人了,一个只有六岁,是小娃子。   但是岁月流逝,到了一个四十五岁,一个三十岁时,分别已 不是那么大。再下去,一个八十五岁,一个七十岁,简直已差不 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样,一个如果一百二十岁,一个一百零五 岁,大家同是百岁老人,可以说再也没有分别了。   可是当时,昌叔仍然以望著小孩子的神情望著雷老,雷老也 望著昌叔,也确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经说过,因为昌 叔的样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样。   昌叔是一个身型壮健的庄稼汉,中国北方贫瘠的大地上,农 民的生活之苦,决不是现代城市人所能想像。顶著太阳干活,迎 著寒风赶路,人和野外的树木,没有甚么分别。与大自然过分亲 密的接触,使人的皮肤,也变得和树皮一样地粗糙难看。   所以,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昌叔也不 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岁,和一百岁还是有分别的。   雷老的视线,凝注在昌叔的脸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抚摸著 自己的脸,又用发抖的手指,指著昌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昌叔笑,脸上现出十分深刻的纹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皱纹, 只是艰苦的生活痕迹。他也抚著自己的脸:‘奇怪,连我自己也 奇怪,在这里,我不会老。小猪儿,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 一个不会老的人。’   昌叔说的话,每一个字,雷老都听得清清楚楚。浓重的乡音 ,令雷老感到无比的亲切,可是他却全然难以理解,人怎么会不 老呢?   人要是不老,长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吗?想当年,秦始 皇帝,派了两千个童男童女,由徐福带著,扬帆出海,到蓬莱仙 岛去求灵药,也无非是想图个长生不老。昌叔是服了甚么仙丹灵 药,才能这样。   一时之间,雷老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喉间咯咯有声,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说些甚么。不论他想说甚么,这时都一句 也说不出来。   昌叔又道:‘一时之间,也说不明白。你要是愿意在这里住 下来,也可以和我一样。虽然‥‥‥你已经够老了,但也不会再 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连一个好字也说不出来 。   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是刹那之间,他想到了 许多许多的事。那许多事,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甚么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 只有昌叔是人?在这里住下了,是不是还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 ,那又和死了变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会想到必然来临的死亡 ,越老,越不会恐惧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经年累月和鬼在一起 ,这不是很可怕么?   雷老心绪撩乱,四面看看,这才看清,昌叔带他进来的那间 房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块大石,算是床,还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乱,那种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 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为你已年过百岁,甚么都可以看得 开,放得下了。’   昌叔的话,像是当头棒喝一样,令得雷老不由自主,发出了 ‘啊’的一声。他隐居在一个山坳之中,过的是表面上看来与世 隔绝的生活,再无牵挂,超凡出尘。可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虽远在深山,自然有人会不断地找他,奉承他,逗他开心 ,讨他欢喜,送各种各样他喜欢的东西和食物给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于是上代受过 他的好处,更多的是他义子义女的后代,都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祖 辈。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有的是富商巨贾,有的是专 业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会上有潜在势 力的人物,和武术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 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赏自己这种地位──远在深山的一 个孤老头子(他这样称自己),可是实际上,却有著无可比拟的 影响力,这使他更有满足感。觉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诺 ,冲锋陷阵时更加强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这种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没有。要他真的和社会隔绝,在 这石室中长生不老,他自然难以在一刹那之间,作出决定。   昌叔又笑:‘好,你别急。看你身子这样壮健,一年半载, 也不会就死。过些时日,我再来找你。’   这种话,举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没有人敢这样对雷老 说。   雷老当时除了点头之外,仍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处全是灰蒙 蒙的一片,影影绰绰,一层一层,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 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头也了无所惧。   不一会,眼前一黑,耳旁听得昌叔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忽 然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来,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雷老说到这里,定睛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明知自己说出意见,雷老的霹雳火脾气,可能就会发 作,但他还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沉声道:‘一般来说,若是 有了像你这样的遭遇,突然之间,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都会把 这段经历,当作是南柯一梦。’   或许是原振侠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雷老虽然面色一沉,但 是并没有发作。   他又乾了杯酒,这才道:‘第一次,我也确然把‥‥‥这当 作是一场梦。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 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几句话,说得理性之至,听得原振侠连连点头。   雷老接著又道:‘可是接二连三,昌叔老是半夜带著他的鬼 跟班来找我,带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梦,不会是梦 了。’   原振侠曾想说:梦是会重复的,做一次是梦,做十次仍然是 梦。而且会越做越多,最后,疑真疑幻,把梦当成真的──这就 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不过原振侠却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他相信那几位精神病 科的医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释明白了。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这两个字,所以他问:‘你认 为昌叔带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雷老眨著眼,他也不能肯定,语调迟疑:‘多半是吧!不是 坟墓,那来的那么多鬼?而且,石床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陈设 。’   原振侠眉心打结,一刹那,他想起了许多事来。那些全是匪 夷所思的事,不是他亲自的经历,就是他好朋友的经历。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当年殉葬, 但几千年不死的活俑打过交道。这件经历,曾有过详细的叙述, 还被人利用来大肆渲染过。   他自己,最近的经历是和西方的吸血僵尸会晤。一个美艳绝 伦的吸血僵尸,已经在世上好几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变,也 就不算甚么了。   那位先生的传奇经历中,还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 ,而且越来越年轻。   还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经历。不知甚么来历的一个装置,可 以使人的生命,处于静止状态,一百年光阴在休眠中度过。再醒 来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年华老去,那是一种‘分段式的生命历程 ’!   看来,人的生命,有无穷的奥秘,不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 索发掘。   原振侠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的想法放开。他并不直接,而 是迂回地问:‘古墓中朦胧得很,不能看清楚东西,那石室中就 不同?’   雷老用力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原振侠又问:‘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来自何处? ’   雷老迟疑:‘这可‥‥‥没有留意。’   原振侠再问:‘你每次来去,都是四周围一阵漆黑,甚么也 看不到。然后,也没有走动,没有上车上轿甚么的,就来去自如 ?’   雷老大点其头:‘十分奇妙!这情形,倒有点像是早年,我 在湘江上遇见过的,几个排教长老所习的遁法,转眼千里,神奇 无比!’   雷老的这几句话,以原振侠常识之广博丰富,也要先定了定 神,把脑筋转过来之后,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释一下。   湘江在中国湖南省境内,湖南省简称‘湘’,就是由湘江而 来的。湖南省是一个地理环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 迹不到,民风强悍,极好习武。而且神秘的事情也特别多,有许 多是实用科学全然无法解释的怪事,属于玄学和法术的范围。例 如著名的‘湘西赶尸’,术士在作法之后,就可以驱使尸体走路 ,等等。   修习法术的术士,也分成许多门派。有的称为‘祝由科’, 有的属于‘排教’。   所谓‘排教’,是由于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产木材 ,木材采伐了之后,扎成木排,在湘江上顺游放下来,运输到各 地去。   放排的工人,人数众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组成了帮会,称 之为‘排教’。   也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排教的长老之中,出了几个能人 ,大具异能。   这几位具异能的长老,最初可能与白莲教有点关系,所擅长 的法术,也相类同──这种情形,颇有点接近今日许多特异功能 的人士。   有些人生来具有,有些人则经过学习之后,获得了特异功能 的事。历史上有记载的,可以上溯至三国时代,古已有之,不足 为奇。   排教由于有了那几位特异人士担任长老之故,所以法术就成 了排教的传统。教众之中,有聪敏伶俐,机缘凑巧的,就会被选 择成为传授法术的对象。所以排教长老之中,很有些奇才异能之 士。   其中,所谓‘遁法’,就是法术的内容之一──人可以在瞬 刹之间,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来往于千里之外。   有许多实例,由著名人士记录下来,证明他们曾亲眼目睹过 这种异术。而至于何以有这种奇异的现象存在,实用科学也无法 提供解释。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有来往。他可能 在排教长老处听过,或见过排教长老行使遁法,所以这时,才拿 出来作为比喻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 下去。因为一讨论起异术来,无穷无尽,再无了期,而原振侠急 于想表达自己的意见。   他又问:‘那些‥‥‥鬼影,也是糊里糊涂,看得不是很清 楚──你去了好几次,连一个面目也未曾好好地看清楚过,是不 是?’   雷老毕竟是老江湖了。他的知识程度或许不高,念不出爱因 斯坦的相对论公式,更可能连谁是爱因斯坦都不知道。但是人老 精,鬼老灵,近一百年的江湖历练,他人生经验之丰富,可以说 无以复加。   原振侠一个劲儿的问题,已给他洞察了用意,他两道白眉一 攒:‘你想说甚么,只管说,不必转弯抹角!’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先举杯敬了雷老一杯酒,就含有‘说错 了也别见怪’的意思在内。   雷老痛快地一口喝乾,原振侠也喝了酒,趁著烈酒在体内化 为一团热气之时,他道:‘根据你所说的,全有做梦的特徵。例 如不注意细节、看不清不重要的景物、说不出所以然来的移动, 那全是人做梦的特徵!’   原振侠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虽然雷 老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怪眼圆睁,气息也粗了起来,就差没 有须眉倒竖了,可是原振侠并不气馁。作为一个专业人员,他必 须把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如实地告诉雷老。   雷老在原振侠一说完,立时打了一个‘哈哈’,声音宏亮之 极,宛若打了一个焦雷,原振侠沉住了气不出声。   雷老立时霍然而立,大声道:‘原医生,请吧!真对不起, 叫你老远跑了一趟,听我这老头子说了半天梦话,老头子说对不 起了!’   他双手抱拳,向原振侠拱了拱,神情不屑之极。原振侠几乎 可以听到,他肚子中在骂人的声音:‘原来也是一个屁医生。’   原振侠不想走也不行了──事实上,雷老虽然有趣,而且在 他的身上,不知道可以发掘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来。   但是当他一再说他自己的那个梦境,并且坚持是真的时,那 也就无趣得很了。   原振侠站了起来,望著盛怒的雷老,解释道:‘我并不认为 你有甚么病,老是做同一个梦,人人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就让 它一直做下去好了。对你来说,不会有甚么损失,反倒可以增加 生活情趣!’   雷老对原振侠怒目而视,他的目光凌厉之至。原振侠感到, 那种目光,甚至有一种实质的力量,可以把人推出房间去。   原振侠小心踩著矮桩,来到了房门口,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索性不再保留,问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问道:‘你做些梦,没有甚么大不了,何以竟 然要去看精神医生?’   雷老大是愤怒:‘我对小毛说了,是小毛要我到医院去的! 哼,去了三次,倒说我有神经病。’   原振侠更是大疑,他知道‘小毛’多半就是称他为叔公的那 个五官科主任。他问:‘你老人家也会随人摆布?’   雷老神情,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连声闷哼,抓起酒瓶来, ‘咕嘟咕嘟’只顾喝酒。   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些秘密,未曾说出来 !   这下子轮到原振侠不客气了,他朗声道:‘老爷子,蒙你看 得起,把怪遇向我说。可是只说三四分,这就太不够意思了吧! ’   他说著,摆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斜睨著雷老。   雷老不堪一激,立时道:‘谁说只讲了三四分?我讲了足有 九分!’   原振侠哈哈一笑:‘看啊,还有一分是甚么?是不是正是促 使你去找医生的原因?’   雷老欲语又止,神情为难,叹了一声,又喝了几口闷酒,像 是不知如何说才好!   原振侠一直站在房门外,等他开口,可是雷老却只是一个劲 儿地喝闷酒。   足足等了十来分钟,原振侠再有敬老之心,也没有这份耐性 了。何况他认定了雷老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老年人的梦,没有 深入研究的价值。所以,他大声道:‘雷老,你再不说,我可要 告辞了。’   雷老抬头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看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竟 然有一种深切的悲哀。那先令得原振侠呆了一呆,而接下来发生 的事,更令得原振侠目瞪口呆。   只见雷老仍然一言不发,却陡然扬起手来,在他自己的脸上 ,重重地掴了一个耳光。   那一下耳光,掴得极重,不但‘啪’地一声,听来令人惊心 动魄,而且他的紫膛脸上,也立时起了一片红印。原振侠见过许 多人类的怪异行为,但是竟然这样出死力掌掴自己的情形,却也 不多见!   他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他只是在一刹 间,感到雷老的心中,必然有为难之极的事,而且,他一定是在 深深责备自己,不然何以会这样?   而且,看来,他在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恨意未消,竟又再 度扬起手来。   一个已过百岁的老人家,这样深地责备自己,这种情景惨烈 得叫人看不下去。所以原振侠一看到雷老又扬起了手,他身形一 闪,一个箭步,掠向前去。虽然是在百忙之中,但是脚下仍然不 忘踏在矮桩之上。   他到了雷老的身前,雷老的手,正向他自己的另一边脸打去 。原振侠疾伸手,又使出了‘小擒拿手’中的那一招,想把雷老 的手拨开去。   可是,这次却没有成功,使原振侠领教了,雷老的武术造诣 是何等高超!也使他知道自己在会诊室门口,能一下子拨开雷老 的手,将他推出两步,那纯是出其不意的幸运,并非雷老武功不 济!   这时,他一出手,还是那一招,也是一出手,五指就抓住了 雷老的手腕。   可是不等他发力把雷老的手拨开,雷老手腕一振,原振侠的 手指,就被一股大力弹了开来。而且,掌心、指尖,连手腕,也 都一阵子发热,甚至连身子也不免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而雷老一下子甩开了原振侠的手,‘啪’地一声,早又已在 自己的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刹那之间,他两边脸都肿了起来,样子古怪,看得人又好气 又好笑。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因为雷老只是甩开了他的手 ,没有进一步向他进攻──如果进一步向他进攻的话,他一定抵 挡不住。   一个身负如此绝顶武功的老人,竟然会这样自己责备自己, 可知他心事之沉重,实在难以言喻。   原振侠心念电转,一声叱喝:‘自己打死了自己,若是心中 有过不去的事,做鬼也不安宁。’   原振侠这两句话不但说得重,而且接近残酷。可是他知道, 从雷老这时的精神状态来看,轻描淡写的安慰,根本就起不了作 用!   果然,雷老听了之后,陡然一震,提起酒瓶来,‘咕咕咕’ 连喝了三大口酒。然后双手紧握著拳,捏得指节骨如同爆裂也似 ,一阵格格响,这才用十分喃喃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对 不住昌叔。’   说到后来,语音竟大是哽塞。   原振侠听了之后,不禁大吃一惊!   雷老这样说,那一定是他做了甚么对不起昌叔的事情了。昌 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那么,在他的 道德观念来说,他就是猪狗不如,卑鄙之极的邪恶之徒了。   那是绝不可饶恕的罪行。   难怪他会这样死命地打他自己──发展下去,他结束自己的 生命,都很有可能。   更令得原振侠啼笑皆非的是:雷老的一切经历,全是他的梦 境,那么就算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也是在梦中做的。   人若是要为了自己在梦中的某些行为,而结果在实际上要付 出生命作代价,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所以原振侠先不问他,究竟做了甚么对不起昌叔的事,却再 次大声喝:‘雷老,一切全是你的梦境,你根本没有做对不起昌 叔的事。’   在雷老叫出了那句话之后,他的情绪,激动之极。可是原振 侠一叫,雷老迅速地平静下来,紧握著的拳,也渐渐松开,跟著 ,长长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刚在惊讶他情绪平复得快,已听得他冷冷地道:‘原 来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好,你请吧!’   他作了一个‘请走’的手势,原振侠苦笑:‘你还有一成话 没对我说,叫我怎么相信?’   雷老冷笑一下:‘好,虽然说了你一样不信,还是告诉你吧 。’   他说著,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抹了一下,这才道:‘昌叔 有事要我帮忙,我竟然犹豫不决,没有一口答应。我真不是东西 ,对不起昌叔。’   听了雷老的这一番话,原振侠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真 担心雷老,不知做了甚么大逆不道的事,原来只不过是这样。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这个老人,对自己的道德标准要求 之高,令人咋舌──只不过对昌叔的要求没有爽快地答应,他的 良心就觉得犯下了大错!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帮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连雷老 也会犹豫不决。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好奇心大发,问一问昌叔要他 帮忙的究竟是甚么事。原振侠也不例外,脱口就问了出来。   谁知雷老听了,‘哈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苍凉悲伤:‘ 反正照你看来,全是梦境里的事,管它是甚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正色道:‘话虽然那么说,可是若是把梦 境当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梦,何必这样深自责备?’   雷老一瞪眼:‘谁说是梦,那是你说的。’   原振侠知道,再和他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可是他却觉得 自己有责任,尽力提醒他:对于梦中发生的事,不必太当真。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断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脑部,也容易使 人产生幻觉。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说不出实在的情形,怎 么去的?怎么走的?光是从哪里来?昌叔在那地方干甚么?一天 有二十四小时,一百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他在那个地方,难道甚 么都不干?’   原振侠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雷老目瞪口呆,没有一个答得上 来。   雷老只是喝闷酒,他那种生气的样子,再加上用力掴了自己 两掌之后红肿的脸,看了很令人同情。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甚么事?要是你 不愿意做,等他再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由我代你去做,你 看好不好?’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绝对没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 尽医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疗’。   他认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梦境’。为了在梦中没有答 应他恩人的要求,这个百岁老人十分内疚,深深自责,发展下去 会非常危险。   原振侠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甚么事? 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责──他把责任揽了过去,实际上 根本甚么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劳,心情放松,就已经 可以了!   因为一切全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根本没有甚么事需要去做。   雷老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神情极认真,居然有三分钟之久 没有喝酒,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说的‥‥‥麻烦‥‥‥很大 ‥‥‥’   他只说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叹:‘我 一个人应付不了,你一个人也应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们两人, 可以联手应付?’   雷老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郑重,令原振侠听了,也豪意 顿生,像是真的两人要合力应敌一样。他一挺胸,豪意顿生:‘ 雷老,不是我自夸,我们两人要是联手,天下只怕再也没有应付 不了的事。’   别看年纪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头脑,很是清醒。他瞪了 原振侠一眼:‘小伙子别把话说得太满了,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   原振侠扬眉:‘是甚么困难?’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如同有一 块铁板敲在桌上一样。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侠的预料之外。   他道:‘这样,反正昌叔还要来找我,我问准了他,是不是 能容外人帮忙。若是他说可以,那我们再合计如何联手应付?’   原振侠心想,自己连是甚么麻烦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荐要代 劳,却原来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虽然笑著 ,也有点不惬意。   雷老立时看了出来,忙道:‘因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 他的心意,是不是愿意让别人知道?’   原振侠无可无不可:‘好,你见了他问一问再告诉我。真是 ,你到医院去,是为了──’   这个问题,雷老一直没有回答过,所以原振侠又再一次提了 出来。   雷老神情很尴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说我是做梦, 可是我不愿自己骗自己,我知道那不是梦,是实在的事。’   雷老的这番话,听来好像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他的意思 是,一切发生的事,为他带来了精神负担和压力,如果他自己也 相信那是梦境,自然压力也消失了。   可惜每一个医生都告诉他那是梦,他却偏偏过不了自己的那 一关,不但他的精神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连那些医生也成了‘ 屁医生’。   原振侠这时,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会拒绝。 因为昌叔要是答应了,至少就要原振侠,也到那个被雷老称为‘ 古墓’的地方去!   雷老可以一再进入梦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甚么方法,把原 振侠也带进去?   所以,原振侠把话说在前头:‘雷老,昌叔若是拒绝我帮忙 ,可想而知,麻烦不是很严重,要不要人帮忙都无所谓,你也不 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雷老一听,立时现出极度不以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 么’的不屑。不过他没有说甚么,只是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原振侠感到没有甚么可以再做的了,就转身走向门口。在门 口,他顺口说了一句:‘雷老晚安,锁好门。’   雷老又‘哼’了一声:‘我向不锁门,谁要来,只管来好了 。’   原振侠心中,只觉得好笑──像雷老这种时代的人,思想和 行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很自豪地说他向不锁门,那是表示他为人光明磊落(中 国北方乡下,屋子的门要打开,表示没有甚么事见不得人),可 是他又在房间的地上,布下了梅花八卦桩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 吗?   原振侠倚在门框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告诉雷老: ‘你甚么时候出市区,可以在我那里歇足。’   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识趣,甩手拧头:‘别客气了!你们这种 新派人,屋子里说不定藏著女人,我老头子去了,可不方便。’   原振侠听了雷老的打趣话,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住 所,虽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黄绢,如海棠,如玛仙,也都 曾经留恋不去,不知有过多少甜蜜难忘,回肠荡气的日子。可是 如今,却甚么也没有了。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大是怅然。本来,他还想雷老多 说点经历来听听──雷老百年来在江湖上的阅历,义气儿女之间 的恩仇,必然有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可是这时,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个女人,一个和外星人产 生了真正的爱情,一个则乾脆变成了外星人。   另一个为了拯救一个在危机中的星球,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之 中飞驰。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乐。   他怅然之余,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经够离奇的了,自然意兴阑 珊,没有兴趣再听别人的故事了。   雷老送了出来,刚好阿财和几个人走了过来。雷老吩咐两个 人送原振侠出去,因为荒山野路,一个人走路,多少有点危险。   而原振侠则自恃身手──他连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都去 过,又怎会在乎这一段山路?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别人,所以一口拒绝。   倒是阿财,依依不舍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财兴奋莫名, 原振侠也代他高兴。   这一晚,原振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会酒才睡 去。   第二天到了医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来问:‘我叔公他─ ─’   原振侠苦笑著摇头:‘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医生一样,他 是患了妄想症。本来也不要紧,可是他自己妄想,对不起他早年 的一个救命恩人,这才严重。’   主任倒真的十分关心雷老,神情焦急,连连搓手:‘那怎么 办?’   原振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应和他一起应付在梦境 中的困难,希望可以有结果。’   主任连连叹息,忽然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亲叔公,但他 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亲是他从万人坑中拉出来的!’   这句话,听得原振侠不禁遍体生寒──‘万人坑’是大屠杀 之后,处理尸体的方法。那是惨绝人寰的事,在乱世,多有发生 ,日本皇军,就在中国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万人坑。   主任的这句话,可以说是有血有泪。原振侠伸手在他的肩头 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一连几天,原振侠的心情,都没有平复。晚上抬头向天,他 倒宁愿阴云密布,不然,满天都是星星的话,他会试图找出玛仙 ,和她率领的那批爱神星机械人在甚么地方──当然必然失望, 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那一晚,当他被门铃声弄醒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 头的钟,是凌晨二时。第一下门铃声就已弄醒了他,他睁开眼, 坐起来,心中在想:谁?   当他走到门前的时候,门铃第二次响起。原振侠就打开了门 ,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呵欠。   他这个呵欠只打了一半,张大了口,就合不拢来了。站在门 口,门一打开之后,离得他很近的,是一个身型颇为高大的中年 人。肤色黧黑,皮肤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晒雨淋,户外的体力劳 动者。   原振侠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可是打了一个照面,原振侠 已感到自己认识这个人。   最令原振侠惊讶的是,门外的川堂,本来灯光相当明亮的, 这时却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级遮光的墨镜一样,变得十分朦胧 黑暗。   在离得较远处,更像是有两团黑雾,在黑雾之中,影影绰绰 ,像是有两条虚浮不定的人影,怪异莫名。   原振侠对当时的惊异,倒不陌生。若干时日之前,有类似传 说中的黑白无常一样的外星人,找上门来之时,他也产生过这种 惊异之感。   他立时知道那中年汉子是甚么人了,可是却又极不愿意承认 。他想到的是:我睡著了,我在做梦,我一定要从梦境中走出来 。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梦,是事实!   同时,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坚决说,他的遭遇不是做梦的原因 ,因为那确然不是梦。   要判断他人的经历是不是梦境,相当困难;但是要知道自己 的经历是不是梦,却再也容易不过。   原振侠知道,这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结结实实的中年壮 汉,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来被黑雾罩著的两个人影,是他的 ‘鬼跟班’──雷老所说的全是事实,不是他的妄想。   在惊呆之中,原振侠出不了声,那中年壮汉先开口:‘是原 大夫吗?我是陈昌。’   他说的是一口长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侠这才知道昌 叔姓陈。   一个他几乎可以肯定只存在于梦境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 而且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鬼跟班’,这事情不但诡异突兀 ,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陈昌的神情,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 一遍。原振侠这才连声道:‘是,是!请进来,请进来!’   他身子让了一让,陈昌就走了进来──那两个在黑雾中的黑 影,居然也向门口移来。   原振侠的神情更是异样,他不由自主,向那两个人影,指了 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侠的意思,是不想那两个,看 来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体,跟进屋来。   所以,昌叔转过身去,向那两个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几个手 势,看起来像是一阵手语──原振侠精通流行的‘手语’,但这 时他却无法看得懂,昌叔在‘说’些甚么。   那两个裹在黑雾中的人影,也还以同样的手势。门外的川堂 ,在刹那之间,变得更昏暗──并不是灯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 一阵烟雾涌了过来,把光线都遮住。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蒙蒙地一片。这时原振侠为了 要让陈昌进来,他已后退了一大步,陈昌又站在门口,他也不能 走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原振侠已转回身,跨进屋来,并且顺手把门关上 。   门一关上,门内和门外,就成了两个世界。门外的情形如何 ,再也看不到了,而门内则灯光明亮,很是清朗,一点也不受外 面那种黑雾氤氲的影响。   如果说,门外的川堂因为有鬼,而变成那么诡异,那可以肯 定,陈昌是人而不是鬼。因为他的身上,并没有黑雾一样的‘鬼 气’。   陈昌走了进来,仍不忘向原振侠拱了拱手,很是客气:‘真 不好意思,竟就这样来打扰大夫。这里有一件小玩意,请大夫把 玩。’   他说著,就伸开手掌,托了一只玉蝉过来。   在不是很强烈的灯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只玉蝉 ,才一映入眼帘,原振侠就觉得宝光隐隐,非同小可。待陈昌的 手伸到近前,原振侠定睛看去,只见那玉蝉刻工古朴有趣,玉质 晶莹,有两道较粗,但是其红夺目的玉纹。   最妙的是,两道鲜红的玉纹,自蝉的双目起,沿著蝉翅下来 ,把蝉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还有许多其细无比的红纹, 分布在蝉翼之上,宛若真蝉翼上的纹理。   毫无疑问,那是稀世之宝。原振侠一时之间,也不禁看出了 神,他呆了一会,才道:‘无缘无故,怎好受你这么重的重礼? ’   他说著,也已移开了视线,仔细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对的这个 人来。   由于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来历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讲究礼 貌,就目不转睛地打量。确然,农民由于生活辛苦,看起来总比 实际年龄为老。原振侠的第一个印象是,那是一个中年壮汉,这 时看仔细了,他其实最多三十岁左右而已。   这时,陈昌道:‘大夫别客气,这种小玩意,我那里多的是 。你随便拿去玩,这一件算是还有趣。’   他说著,就已把那玉蝉,硬放到了原振侠的手中。原振侠也 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侠虽然久经风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丰富的经历。但 是午夜时分被人吵醒,来的是这样一个人物(还带了两个‘鬼跟 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自然不免有点紧 张。   人一紧张,手部和足部就会发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应── 原振侠的手,本来也很冷,可是那玉蝉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温暖 的感觉,自掌心直传了过来。   原振侠吃了一惊,心知这玉蝉必定是一个宝物,自己不识货 ,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质好,纹路巧而已!而中国人送礼给人,不 论这礼物多么名贵,甚至是他倾家荡产弄来的,也决不自夸,反 倒十分谦虚。像陈昌刚才的那两句话,介绍这玉蝉,也只是轻描 淡写,说了一句:‘还算是有趣’而已。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欲并不强烈。可是此际,一握住 了那玉蝉,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语的真正含意:爱不释手。   他握著玉蝉,让发自玉蝉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陈昌又笑 了起来:‘何况,也不是无缘无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   他一口一个‘大夫’──那个北方话中对医生的尊称,原振 侠作了一个手势,心想要推也推不掉。这玉蝉可爱之至,要是能 挂在玛仙的颈上,衬著她雪白的肌肤,那只怕是人间最美丽动人 的景像了。   他想得有点出神,直到陈昌连咳了两三下,他才算回过神来 。   陈昌再道;‘原大夫已听小猪儿说过了,唉!他大号叫甚么 ?总是改不过口来。’   原振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个很响亮气派的外号,叫“ 雷动九天”。是一个大大出名的武术大家,大人物,了不起。’   陈昌扬了扬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说了一句:‘真个那 么了不起!’   原振侠没有搭腔,这时,他思绪还是相当乱。他想到陈昌说 这玉蝉,他那里多的是。   玉蝉的用处是殉葬。中国人把玉蝉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 有几千年历史,取其蝉鸣不绝之意──蝉这种生物,终其一生, 不断地在发声鸣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后,不致于哑口无言。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处称为‘古墓’,看来真有点道理。   原振侠摊开手来,又向那玉蝉望了一眼:‘这就多谢了,昌 叔。听雷老说,你有点困难?’   他收了人家的厚礼,自然不等对方提出,就自己先说了,好 立刻说到正题。   陈昌皱起眉:‘是‥‥‥很麻烦。奇怪,小猪儿不是说有盖 世武功吗?怎么他不敢单独出马,还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纪轻 ,这‥‥‥’   他说到这里,言词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侠有能耐可以 帮助他之意。   原振侠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 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现在为止,自己对要面对的究竟是怎么 一回事,还一无所知,非从头了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蝉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没有穿睡衣睡觉的 习惯──原振侠要是睡觉要穿睡衣,那还叫原振侠吗?)那玉蝉 隔著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传到他胸口的 肌肤上。   原振侠过去,满满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再请陈昌坐了下 来。   这时,他又想到,门外还有两个‘鬼跟班’在,要是有甚么 人经过撞见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门口,望了一眼,迟疑 著:‘你那两位朋友──’   陈昌呷著酒,若无其事地道:‘他们跟我来拜见你,这才给 你看到的,别的人,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心中苦笑,心想原来见到鬼,还是一种荣幸,等闲人 是见不到的。   陈昌说了那句话之后,双手转动著酒杯,半晌不语,像是不 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原振侠耐著性子等著。直到一杯酒喝完,陈昌才叹了一声: ‘原大夫,我的经历遭遇,实在是奇怪得难以‥‥‥向人说‥‥ ‥’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要紧,你只管说。我相信你的经历再 奇,也奇不过我──我曾灵魂离开身体,到了不知甚么地方,再 回来的时候,身体已换了一个新的。’   这件奇遇,原振侠十分引以为豪,所以常常举出来,作为他 经历之奇的例子。   陈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他才连连点头 ──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侠的话,还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气,原振侠又替他斟满了酒──他不知道陈昌的 酒量如何,但是知道这种英国麦酒,对中国北方大汉来说,两三 斤不算甚么。   陈昌又想了一会,才道:‘长话短说,当年我逃荒,又遇上 了拉夫,被拉进了绿营,去打回子。’   原振侠呆了一呆,因为陈昌的这番话,确然要消化一番,才 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时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发生的事 了。   算起来,那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他提到的‘绿营’,是清 兵的军营,就是在清装电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个‘ 勇’字的那种兵丁。   那就是说,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当壮丁拉了,强迫著去当 兵了。   而当兵的任务,是‘打回子’──那时,太平天国和东路的 捻军造反,多半已经以失败告终;而在大西北,黄沙漠漠,天苍 苍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军兴起。西捻和回族人的关系十分 密切,所以简单地说,就叫‘打回子’。   这些,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相当重要的事。而且那个时代,兵 荒马乱,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国无数苦难年代中,较 为突出的一个时期。   原振侠花了几秒钟,消化了陈昌的第一句话,向陈昌点了点 头。陈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却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 读书人,这种陈年旧事,也一听就明。我对小猪儿讲,他就不明 白。’   雷老的生活阅历虽然丰富,但是不读历史,自然也无法知道 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陈昌继续说下去。   陈昌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几下,他接下来的话,道出了 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杀得都红了眼,也不知道为 甚么要杀人。刀在你手里,也在别人的手里,你手里的刀不去砍 人,别人的刀就来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开 仗,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我却不知道一刀砍下去,从人 的身体中,可以涌出那么多血来‥‥‥’   他双手用力在脸上抚摸著,又在面前挥动著双手,像是想把 那可怕的记忆赶走。   原振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来,还 是这样可怖,可知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惨烈骇人。   陈昌停了一会,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 带著十来个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马队,回子在马上,往来奔 驰像旋风,手中钢刀挥动像闪电。回子的马刀锋利得‥‥‥我从 来也没有见过那么锋利的刀,没有甚么砍不断的。一刀把人头劈 开,两半边的头,眼睛还能眨动!一刀把人斜砍成两半,是常见 的事‥‥‥’   陈昌描述著,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语言,所以听来也就格外血 淋淋。   原振侠听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说得 太详细了。’   陈昌却大提抗议:‘详细?原大夫,沙场上,成千上万的人 是怎么死的?我连万分之一都没有说上来。’   原振侠苦笑:‘我知道,在沙场上,人命比泥还贱,总请你 长话短说。’   陈昌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好,我那一小 队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死的全部都肢体不全。我 在一个回子挥马刀,向我砍来的时候,架了一刀,仗著力气大, 顺势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马来,上了他的马,没命也似 地逃!那一队回子,就在我身后,哗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 ,非被他们的马刀,砍成了肉酱不可。’   陈昌说得又紧张又激动,可是原振侠却并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当然没有追上。陈昌没有死在回族骑兵的马刀 之下,他活了很久,超过一百年,和他同时代的人全都死光了, 他还活著。   原振侠急著想听,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经历,所以绝不 搭腔,好让他把这经历尽快说完。   陈昌轻皱著眉:‘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朝西逃,血 红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忽然之间, 眼前突然一黑,大团乌云,铺天盖地,把整个天都布满了。轰隆 的雷声,一个一个焦雷,格辣辣地打下来,每一个都像打在人的 头上。’   陈昌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原振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欢慢慢讲,那就慢慢讲吧。所 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问了一句:‘有雷必有电,那闪电呢? ’   陈昌一听,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 力一拍:‘可不是,闪电自空中直射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灵蛇 ,打得人眼花撩乱。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马队该撤队回 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后面追。’   陈昌叹了一声:‘这些回子追我,是想杀我,但结果,是造 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原振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来救了你 ?’   陈昌道:‘不是,那时,天色越来越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个峡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没 有地方躲,奔进山去,找个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马向那 峡谷驰去。   ‘就在马驰到峡谷口时,那抢来的马,突然一声惨嘶,前腿 跪了下来,把我掀得滚进了峡谷。   ‘也就在这时,天上异声大作,那种声响,真像是天整个塌 了下来。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听得轰轰哗哗,甚么样的怪 声都有。也是我命不该绝,恰好滚到了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下。   ‘才一躲到了那块大石之下,就听得万马奔腾之声,起自天 上,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杀到凡界来,却原来是自天降 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 互相敲击,那声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时所发出来的。   ‘这样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队回子,非被砸成了肉 酱不可。我心头乱跳,神仙菩萨乱叫,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兵 蜡子,怎么能蒙上天护佑,会大难不死。’   原振侠听得他讲到这里,也不禁大是感叹人的生死由命── 他要不是恰好滚跌在一块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于非命,尸骨 无存了。   可是一切全凑合得那么好,连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 发生在他的身上。   陈昌吸了一口气:‘那时,除了雹子落下来的时候,闪闪生 光,有一点光亮之外,一片乌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 我一个人。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头了,先是寒气攻心,再是声响 没有那么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失声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   陈昌连连点头:‘我当时很慌乱,过了一会,才弄明白发生 了甚么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还没有停,不知会下 多久,也不知会积多厚。虽然说是六月伏暑,可是积了好几尺厚 的雹子,要化开变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这石坳之中,也 是凶多吉少!   ‘可是,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动 !只好被困著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饿了,就挖了一两块小雹 子,放在口中咬嚼著,也不知天日,约摸过了三天。’   原振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围住了的人,绝少听到有人被冰 雹困住了的。陈昌这段经历,也可以说是稀奇古怪之极了。   陈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结成。 冰水浸进来,我全身都湿,动一动,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过 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那时,我连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当我忽然看到眼前有 人时,我以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侠听出了不是来,他一挥手:‘等一等,你不是说那石 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还能见到有人!’   陈昌道:‘奇也就奇在这里,我确然见到了眼前有人,只是 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却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多!’   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因为陈昌又说了他神智不清,自然甚 么都可以看得到了。   昌叔又望了原振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们相处了那么多 年。当时看出来,只当他们是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鬼!’   原振侠的心中,满是疑问,他只问了一个:‘你是如何会讲 鬼话的?’   陈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绝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不知如何 回答。原振侠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陈昌这才眨著眼:‘我从来 没和他们说过话!’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这像话吗?你和他们──’   陈昌道:‘我和他们‥‥‥嗯,是了!开始的时候,我对他 们说话,可是他们都不出声,我就只好打手势,打著打著,他们 也回我手势。时间一久‥‥‥你知道我和他们相处有多久‥‥‥ 自然双方都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望著原振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 振侠不明白。   原振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间,自己创造了一套 ‘手语’。经过了几十年,双方之间,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谈了!   原振侠又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就没有问一问他们, 究竟是甚么?’   昌叔的眼睛睁得更大:‘他们是鬼啊!不是鬼,还能是甚么 ?’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对眼前这个曾有那样奇遇的陈昌,总 算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人的遭遇离奇,年纪虽老,可是他 的知识程度,至多还只是一个老农民的水准。他认定了那些人影 是‘鬼’,就不再去想别的!   然而,原振侠自己问自己:如果那不是鬼,那么又是甚么呢 ?   他不禁苦笑──因为以他的知识程度,他也绝答不上来,只 好承认他们是鬼!   原振侠问了第三个问题:‘你有没有进入一只大箱子,在那 箱子中,有许多按钮‥‥‥甚么的?’   原振侠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由于他想起了,那位先生记述 过的一段经历──有一个如大箱子的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作 ‘分段式’进行。那位先生就见到了一个,当年在上海作歹的小 刀会头目!如果昌叔的遭遇也与此相伺,那自然不足为奇了!   可是陈昌一听,大摇其头:‘甚么大箱子?没有,人进大箱 子干吗?又不是躺进棺材中──是的,不是你提,我那么多年, 竟没有想到过,那古墓里‥‥‥没有棺材。真怪,坟墓不是总该 有棺材的吗?’   原振侠见他反倒问起自己来了,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我怎 么知道?我又没有去过?’   陈昌盯著他说:‘你总会去的──要是你答应帮助我,帮助 我们的话!’   陈昌已经说了很久,可是他‘从头说起’,仍然未曾说出他 遭到了甚么困难。   从他的话中听来,困难似乎不单是他个人的事,而是他们的 事:他和那群鬼都有了麻烦!   陈昌望著原振侠,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   陈昌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喉咙,这才道:‘当时我只当自 己死了,魂魄已进入了阴曹地府,以为看到的那些人影是鬼,和 我一样。当时我想到的事十分可笑,我在想,那些鬼,如果是回 子变的,他们是不是还会杀我,我是不是还会去杀他们?’   陈昌说著,忽然问出了这样深奥的一个问题来,倒令得原振 侠愕然──这个问题,原振侠也答不上来。人生在世,为了种种 原因,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各种各样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人人都会死,死了之后 ,是一了百了,还是继续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如果人死了之后 ,一了百了,那么在短短不过百年的生命历程之中,对付来对付 去,又有甚么意义呢?   陈昌等不到原振侠的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他先发了一句 牢骚:‘反正做人也受够了苦,死我倒不怕,我就问他们是甚么 人──   ‘那些鬼不会说话,他们一直没出过声。对了,倒是他们先 向我打手势,我就跟著他们走。黑漆漆地,风也不见了,沙也不 见了,冰雹也不见了,回子也不见了,静得出奇。我就是在那时 ,肯定了他们是鬼的,因为听不到呼气吸气的声音,只有我一个 人在呼吸!’   陈昌的叙述,有时很详细,详细得过了头,有时也十分含糊 。原振侠也知道,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那么多年来,他都无法 真正弄清楚。   陈昌继续道:‘我跟著他们走,就到了那个古墓之中。那时 ,我知道自己没有死,是人,而那些‥‥‥是鬼。从此以后,我 就‥‥‥与鬼为伍了,哈哈!哈哈!’   他打了两个‘哈哈’,来自嘲多年来‘与鬼为伍’的日子, 倒也恰当。   原振侠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也得整理一下,不然,真不 知从何问起才好。   他和陈昌对望著,看出陈昌的神情十分诚恳。原振侠挥了一 下手:‘在那里,你不饮不食?’   陈昌伸手抓头:‘我也不明白,我不饿也不渴。他们,他们 ‥‥‥他们‥‥‥’   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却没有下文,神情之间,大是犹豫 ,但还是一咬牙:‘他们给我吃一种东西,小小的一粒,也不用 嚼,吞下去,就不饿不渴,人也有气力,不会老,日子过得快。 ’   陈昌已经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够详细了,可是原振侠仍然 难以想像。   他本来想问‘现在你究竟遇到了甚么麻烦’的,但是一转念 间,他又改了口:‘你是甚么时候,发现自己不会老的?’   陈昌伸手,在他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久了,我一生 没过安乐日子,难得和他们在一起,安安稳稳,真的是天塌下来 也不必怕。开始的时候,不免有些忌惮,但很快就习惯了。那古 墓很大,我到现在,只怕还没有走遍,有的地方漆黑,我也不敢 进去。古墓中又有各种各样的‥‥‥珍宝,我虽然不识货,可是 也知道那全是好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有了‥‥‥贪念 ‥‥‥’   他说到这里,现出十分忸怩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为自己有 了贪念而自责。   由此也可知他十分朴实,那也就表示他说的一切,虽然匪夷 所思至于极点,但也都是他真实的经历。   陈昌喝乾了酒,原振侠再给他添上,陈昌继续道:‘我想, 这些都是很值钱的东西。我带些出去,变了银子,不但可以大鱼 大肉地吃,也可以买田讨老婆,也过过财主佬的日子,那有多好 !’   他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道:‘那是人之常情, 不足为怪。’   陈昌笑得有点害羞:‘一起了这念头,就再也耽不住了,和 他们商量,把那些珍宝给我一点,我表示要离开。他们倒没有阻 止,只是告诉我,我不会喜欢外面的日子。可是既然我要出去, 就可以出去,不过他们要有两个‥‥‥跟著我,方便我随时想回 来,可以带路。这里,没有他们带路,根本进不来。’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他在雷九天的叙述中, 一直把跟在陈昌后面的鬼,当成了跟班,却原来还有这样的作用 。没有了他们,陈昌根本出不来,出来了,也回不去!   陈昌道:‘我当时就发急。你想,世人没有不怕鬼的,我要 是到哪儿都带著两个鬼,那别说买地娶老婆了,一出现,就会被 人当妖怪,淋黑狗血!’   原振侠想想他的处境,也确然尴尬得很,不禁失笑。陈昌也 跟著笑:‘可是他们告诉我,要是我不想别人看到他们,别人就 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听到这里,顿一扬手:‘等一等,你刚才说的是,他 们不让人看到,别人就看不到他们!’   两种说法是有出入的,陈昌眨了眨眼:‘我想甚么,他们都 知道。’   原振侠呆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没有不同了。他 们能知道陈昌的心意,这是不可思议再加上不可思议,怪之极矣 的现象!   陈昌吸了一口气:‘若是能这样,我自然高兴。想想,那等 于是我想要有两个鬼出现,鬼就会出现,我岂非成了伏鬼的钟馗 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具有这种能力,确然是十分有趣的事 。   他又忽然想到,传说中的钟馗,与鬼为伍,有役鬼的本事, 是不是钟馗和陈昌有相同的经历?   他觉得自己越想越远,眼前陈昌的怪异遭遇,已经不知是怎 么一回事了,还是别再去探索钟馗的事了吧。   陈昌继续说他的情形,原振侠更听得惊讶不已。陈昌道:‘ 我藏了一些珍宝在身,总以为他们一带我出去,就是当日我躲回 子追杀的那个峡谷之前。可是却不是,等我身边的黑暗消失,竟 是灯火通明,是在一条极大的大街上。那灯啊,亮得比天上的月 亮还亮,而且没有火,不闪,邪门得很──’   陈昌一口气说下来,原振侠听得懂他的话,但必须要迅速地 思索,不然,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像这几句话,就表示他 在不知不觉间,在古墓中已耽了好多年了。他见到的灯,是他从 来也没有见过的电灯,不再是火把和灯笼了。   陈昌连连吸气:‘而且,人也没有了辫子,还好,说的话我 还听得懂。一问那地方,竟是徐州──离我家乡不远,可是我却 没到过。再问是同治几年,差点没叫人当疯子办,说是民国都快 二十年了!’   徐州是江苏省北部的重镇,在历史上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 的必争之地。但那里并不算是甚么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华,在 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还相当落后。但是看 在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陈昌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豪华了。   陈昌说:‘我至少有十天,头晕眼花,根本不知发生了甚么 事,做人像是做梦一样。嗯,还是从头说,我身在大街,回头看 ,两个送我出来的‥‥‥就不远不近跟在我后面,我才放了点心 。我做梦一样‥‥‥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说话。’   陈昌的那段经历,十分有趣。若不是有这段经历,他不会回 到古墓去,一定会留在外面继续他的生活,也就不会有日后的种 种变化了。   陈昌在一家大酒楼前站定了脚步,酒楼中传出来的气味,应 该是阵阵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闻来,却是一股难闻之极的气 味,中人欲呕。他才张望了一下,就急忙走开去,走得急了一些 ,一下子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陈昌还没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甚么人,只是在一撞之下, 他系在腰际的一只小布包,跌了下来,就急忙弯身去拾。那小布 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带出来的一些他认为值钱的珍宝─ ─据他说,古墓中这种东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来和听说过的 珍宝相类,可能很值钱,所以他才带了点在身上。   当时,布包有点散开来,他略打开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时 正在大酒楼门口,灯火通明,他在摆弄布包期间,就有宝光流动 ,自布包中露了出来。   这时,陈昌就听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发出了‘咦’的一 声响。   抬头看去,看到他身旁站著一个胖子,正眯著眼,盯著他手 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宝蓝色的绸袍,在袍襟上有一条老粗的 、黄澄澄的金炼,一望而知,是一个财主。   陈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刚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 胖子已抬头向他望来,神情讶异莫名。   陈昌那时的模样,也确实叫人吃惊。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 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 ,他仍然留著辫子,而前额上,却也已长出了头发来。他把辫子 盘在顶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国二十年, 就变得古怪了。   他满脸都是乱蓬蓬的胡子,长短不一。身上穿著一件灰袍, 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样,总之样子怪 异莫名。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现出吃惊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后退 了两步。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极吃惊,一面却又现出很不舍 得离去的样子,欲退又止。   陈昌先开口:‘对不起,撞著您老了!’   胖子一听,就吁了一口气。   这胖子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长江以北, 黄河以南,最大的联营当铺,恒大当铺的东主。恒大当铺是方圆 五百里出了名的当铺,尤精于鉴别金珠宝贝、古董字画。自东主 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个鉴定,也可以令天下 信服。   这胖子姓周,有一个外号叫‘神眼无虚’。他就以‘无虚’ 为号,久而久之,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原名了。   他后来对人说那晚遇到陈昌的经过:‘在大酒楼门口,叫一 个人撞了一下,正想骂是哪一个莽汉,一抬眼,看到那汉子手上 ,冒起一团火,闪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妈呀!哪里是火,敢情 是那汉子手中,一包宝物冒出来的宝光。那种火一样的宝光,闪 得我心往外蹦,我见过的珠宝珍奇还少了?可是那种宝光,只在 古籍中看到过,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起过,说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 宝石,最罕有的称为“火齐种”,就会有这种光,珍罕无比。连 当年慈禧老佛爷,听说有这样的宝贝,下旨要找,到她归天,也 没能找到一颗!’   一个毕生浸淫在奇珍异宝鉴别行业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 十年来,清廷覆亡之后,深宫中的珍宝,大量流传出来,周胖子 就曾好几次,被人专程请到北京、天津去,鉴赏珠宝。各种珍奇 的宝物,经他过目的,多至不可胜数。   江湖上传说,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甚么宝物,未曾经过‘ 天’,‘神’、‘法’三眼鉴定的,就必然不会是甚么真正的珍 品。   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两‘眼’,是 另两位珍宝鉴赏家,和这个故事全然无关,所以不提了。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汉子手里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认出 了那是甚么东西,心痒难熬,一颗心几乎没从口中直跳了出来!   可是,他抬头一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却又不免大吃了一惊。 陈昌的样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后对人说:‘这眼前的那大汉人不 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盗,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 知他是甚么路数?要不是他先开口,而且说话很是客气,我真不 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这时,陈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 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系向腰带上──这是一种乡下人放置东西的 习惯,看得周胖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干,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处事仍然十分有 条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剧烈,令他的心口有点发痛。然后 他道:‘壮士,可是有些好东西,想找买主?兄弟我是恒大当铺 的东主,姓周。’   做穷人有一个好处,知道甚么是‘当铺’。而且恒大当铺立 店逾百年,就在陈昌家乡不远处,陈昌倒是听说过的。一听之下 ,大喜过望,忙道:‘是!是!’   周胖子向酒楼一指:‘进去找个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详谈 如何?’   陈昌虽然感到酒楼中发出来的味道,十分难闻,但总不成就 在大街上谈买卖,所以又连连点头。   一进酒楼,各人见了周胖子,无不殷勤致意。陈昌心知他这 个当铺老板,货真价实,心中更是高兴。   只是进了饭店之后,像是进了臭坑一样,难受之至。不过他 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在一个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点了酒菜,吩咐一起上来, 再也不能有人来打扰。酒菜齐了之后,陈昌对著菜皱眉,只觉奇 臭无比,厌恶之情,溢于词表;对酒,倒是和平日一样。   周胖子一看到这种情形,更猜不透陈昌的来历了,心想莫非 是宫里来的人?不然,何以那么好的菜肴,也看不上眼,而且, 头顶又盘著辫子!   周胖子屡劝,陈昌只喝酒不进食。被劝得急了,他说了一句 :‘这‥‥‥几盘东西,怎么能吃?我不饿!’   他确然不饿,而他这样说,听起来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 合他进箸。这话口气之大,连周胖子也不敢说甚么了,又命撤了 下去,陈昌才敢大口透气。   周胖子已是心痒难熬之至,搓著手:‘老哥要出让的东西, 可以‥‥‥看一看了吧?’   陈昌一口答应,自腰上解下布包来。一解开,周胖子一看之 下,刹那之间,血往上冲,满脸通红,可是一下子又心脏收缩, 脸色发青。   他双眼发直,张大了口,口涎就那样流了出来,吓得陈昌不 知发生了甚么事,他伸过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 ,周胖子才回过神来。   陈昌人不笨,他带出来的几样东西,分开来放。这时展示的 ,只是其中一件,已经使周胖子遭到了这样的震憾。幸好是如此 ,若是一起取出来,周胖子非心脏病发,命丧当场不可!   陈昌其实一点也不识货,他生活贫困,别说是各类珍宝,一 生之中,连碰到黄金的机会都没有,能摸上一下白银,已经很不 错了。可是各类珍宝,之所以会成为珍宝,当然是它们本身具有 极度的魅力,吸引人,使人自然对它如痴如狂地喜爱,认为那是 天地间精华之所聚。若不是有那样的优点,怎么会千古以来,令 那么多人为它追逐不休?   所以,当陈昌在那古墓之中,发现有许多宝物之后,他也为 之震撼不已。   当然,他的感受,不如锦衣玉食惯了的豪富。他看著那些宝 贝,自然觉得那些东西美丽得惊心动魄,可是对他这个长年累月 ,在饥寒交逼中过日子的人来说,一盘老大的珍珠和一盘五花肉 让他来选择,饥肠辘辘之时,他自然会舍珍珠而就猪肉的──由 此可知,珍宝再动人,性命还是比它重要,由此也可知,世上颇 有些人,舍生命去求珍宝的,是如何愚蠢?   但是周胖子却和陈昌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他的眼中看出来 ,珠宝岂止是原始的美丽而已,还有它们社会上的价值──在周 胖子看出来,珠宝等于巍峨巨宅,等于良田十顷,等于婢仆成群 ,等于锦衣玉食,等于美女如云,等于一呼百诺,等于一个人生 活上所享受的一切!   那自然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那时,陈昌解开了布包之后,周胖子就神为之夺,气为之窒 。他的一双眼睛,本来已被他脸上的肥肉遮得只剩下了一道缝, 可是此际,却睁得老大。   他的脸色通红,一半是由于极度的兴奋刺激,一半是被那血 一样红的宝石,所发出的火焰一样的光芒映红的。   他真识货,料得一点也不错,那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宝石, 史书上称为‘火齐种’。宝石并不大,最大的一颗,才如大拇指 ,被雕成一只神态威猛的狮子,可是看起来,这狮子其大如拳─ ─因为它所发出的红光,凝聚上同实质,如一大团烧红了的炭, 可是却又通透晶莹。   除了一只大狮子之外,另有九只大小不同的小狮子。最小的 那只,才如黄豆般大小,可是一样神态如生。   这还不算,更难得的是,十只大小狮子之间,竟都有极细的 ,同是红宝石的炼子连著。   周胖子虽然一颗心差点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但他还是一下就 看出来,那炼子,是从原坏石雕出来的。也就是说,本来是一块 大红宝石,巧手高匠把它雕成了十只大小不同的狮子,而互相之 间,又有细炼相连。单是这份工艺,已是烁古震今,无可比拟的 了。   陈昌虽然不识货,可是周胖子的神情,他看在眼里,都能知 道那代表了甚么。   在周胖子看了半天,呼哧呼哧透气,胖脸上汗珠沁出时,陈 昌才问了一句:‘周老板,这玩意儿,还算值钱?’   周胖子直到这时,才吁了一口气,连忙取过一只碗来,把宝 物覆上。宝光敛去,他才能定过神来,哑著声问:‘你想换多少 钱?’   陈昌大大喝了一口酒:‘我也不知道,我苦了许多年,后来 又‥‥‥’   他并没有向周胖子说,他被一群鬼带到古墓去的经历,吞了 一口口水,继续说他的愿望:‘我只想过过‥‥‥财主的日子, 住大屋子,穿绫罗绸缎的衣服,有良田‥‥‥很多,有人供我使 唤,还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 ‥’   说到‘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之时,他不由自主, 吞了几口口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周胖子连一眨眼都没有,就立即道:‘你说的这些,你都可 以有,连你没说过的,你都可以有。’   陈昌大喜过望。   在酒楼中有了这样的约定,周老板当晚,就把陈昌带到了自 己的家中。   原振侠听陈昌叙述到这里,他并不是不相信陈昌的话,但是 都充满了疑问。他脱口先问的一句是:‘你那两个鬼朋友呢?’   陈昌道:‘我当时,高兴得像是一步登了天,忘记他们了。 后来定了下来,一想起他们,他们就会出现。’   原振侠接下来的疑问是:陈昌只展示了一件宝物,就几乎已 可以拥有他梦想中的一切。这一切,对一个生活贫困了半辈子的 人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他应该从此,就享受著那种豪富的生活 才是。   可是看起来,又不是这样,陈昌并没有过他梦寐以求的日子 ,而是又回到了古墓之中。可知其中又有一些事发生──发生的 是甚么事呢?   这个问题,似乎无从问起,只有听陈昌说下去,才能明白。   所以他终于没有问出来,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陈昌说下去 。   陈昌到了周胖子的华宅之后所发生的事,若是详细写起,本 身就可以单独成一本书,而且,大具警世的作用。但是可惜会很 闷,所以从略。   周胖子心中知道,要满足陈昌的那些要求,就算他长命百岁 ,花费的钱财,也不及那串红宝石狮子的百分之一。所以周胖子 对陈昌的供养,真的远远超过了陈昌所提出的要求。   于是,陈昌就进入了他梦想的生活之中,但是,一切和他想 像的全不一样。当他没有肉吃的时候,一闻到肉香,不但口水泉 涌,而且全身都会抽搐。可是这时,不论多么好的食物放在他面 前,他都感到了一阵阵的恶臭──周胖子指天罚誓,那是御厨的 烹调,可是陈昌一样掩鼻。而且他根本不饿,肚子一点饥饿的感 觉也没有,自然甚么也不想吃了。   周胖子供给陈昌的绫罗绸缎,那更不必说了。可是陈昌穿在 身上,却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如同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 是,躺下来更难过,全身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直到换上了他的 旧衣服,他才松了一大口气,有整个人都回来了的感觉。   女人──周胖子替他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有黄花闺女, 有熟透了风情的,有的侍浴,有的侍寝。以往,一想到了女人, 陈昌就会血脉贲张,全身都会冒火,会迸裂。可是这时,女人的 纤指一碰到他,他身上就会起肉痱子。   雪白粉嫩的娇娃在他的怀中,他连紧抱一下的兴趣也没有, 只想把娇娃推开去。在他眼中看来,周胖子领来的女人并不是不 好看,可是他根本不想要。   他曾想拥有田地,许多许多,周胖子带著仆从,和陈昌一起 ,前呼后拥,到陈昌的家乡去。到了熟悉的环境之中,想起自己 以前在这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今他可以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也不免有过一阵子激动。   但是激情过了之后又如何呢?他就算有了千顷良田,又怎么 样呢?他根本没有亲人(有一个‘小猪儿’,早已失散了),也 不会有子女,田地给谁来享用?自己能用得了多少?又能用得了 多大?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心灰意冷,挥了挥手就离开 了。   这一来,轮到周胖子发急了。因为陈昌甚么都不要,他就无 法得到那一串红宝石狮子了。   他几乎没有在陈昌面前跪下来。陈昌感到很疲倦,告诉他: ‘明天,我明天会有决定。’   周胖子在当晚,曾想过了几百种方法对付陈昌,包括把陈昌 暗杀了,毁尸灭迹。   陈昌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在当晚,想那两个鬼朋友,等到鬼 朋友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就问:‘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以 前梦想的享受,以为是快乐的泉源,但竟然没一样再有兴趣?非 但没有兴趣,而且还厌恶,一拥有,就痛苦莫名?’   原振侠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陈昌暂时 停一停。因为他思绪紊乱,需要静一下。   这时,原振侠想到的是,陈昌说过一句话:‘他们知道我在 想甚么’──这句话曾令原振侠震动。那些鬼,能知道陈昌在想 甚么,自然也可以让陈昌知道他们在想甚么,那是一种交流。   陈昌一直以为他和鬼的交流,是靠打手势来进行的,那是他 的误解──像那个如此复杂的问题,如何能凭手势,来使对方明 白?   当然,另有交流的方法,那是思想上的交流!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就大为兴奋。鬼神的本领,当然不是 人所能及,但这种知道人的思想,又可以使人知道他们思想的本 领,原振侠却并不陌生。他曾许多次和外星高级生物打交道,都 是采用这种方式进行的。   陈昌遇到的那些鬼──现在有两个就在门外,根本不是传统 观念中的鬼,而是外星的高级生物!   是来到了地球的外星人!   有许许多多外星人来到了地球,在地球上的活动方式,各有 不同。这一种外星人,就以接近鬼魂的方式活动,所以被陈昌当 成了鬼,也被雷九天当成了鬼!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豁然贯通,大是轻松。他用力一挥 手,道:‘昌叔,请你那两位朋友进来吧,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身 分了‥‥‥’   陈昌的神情讶异之极,望著原振侠,不住眨眼。原振侠再说 了一遍,陈昌才道:‘我‥‥‥已快说完了,你不等我说完吗? ’   原振侠坚持:‘请他们来了,再说下去,也是一样!’   陈昌喝了一口酒,静止不语。不一会,突然叹了一叹,在那 一刹间,气温也像是骤然下降,就像是有一阵阴风吹过。   紧接著,两条朦胧的人影,就突然在昏暗之中,出现在房子 的一角。   两条人影一出现,在他们附近,昏暗得很。可是陈昌和原振 侠所在之处,都已恢复了原来的明亮。   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现像,在不到五十平方公尺 的空间中,约有三分之一昏暗朦胧,里面有两个人形物体,有轻 微的动作──那两个鬼的外形,看来和人一样,不时在挥著手, 可是动作的幅度不大。   原振侠注视了片刻,在那短暂的时间中,陈昌好几次想说话 ,但是他一出声,就被原振侠作手势阻止,不让他说下去。   原振侠正集中注意力在想:‘我知道你们是甚么身分了,你 们来自宇宙的何处?你们是人,不是鬼,我很清楚地知道是你们 的身分!我曾见过许多和你们身分相类似的人,有的甚至还是地 球人变的!’   他集中精神在想,若是对方有能力知道他在想甚么,他就应 该可以得到对方的回答。   原振侠在那样想的时候,他尽可能打著手势,表达自己的意 思。   那两个人影凝立不动,仔细看过去,可以看到他们的双脚, 似踏在地上,又像是和地面间有距离,看起来十分诡异。   原振侠期待著可以得到回答,就算没有直接的交流,对方总 也会用手势来回答。   可是在昏暗光线笼罩下的,那两个灰蒙蒙的人影,竟然只是 凝立著,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等了足有十分钟,仍然没有改变,他只好转头向陈昌 看去:‘我有些话要向他们说,他们为甚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陈昌摊著手,看来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就在这时候 ,原振侠向前走去,来到了昏暗和光亮的交界处──那种情形, 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幅深灰色的玻璃,把空间分成了两部分。   原振侠想跨进去,他先伸出手来,毫无因难地就把手伸进了 昏暗之中。而就在那一刹间,他陡然直接听到了有人在对他发话 :‘别接近我们,我们正在考虑如何回应你的话,请别接近我们 !’   原振侠心头一阵狂跳──一切正如他所料!   对方可以接收人的思想,也能使人接收到他们的思想!那是 外星高级生物普遍具有的力量。相形之下,地球人只有间接的沟 通法,真是落后之至!   原振侠也不知道对方有甚么困难。他后退了几步,又坐了下 来,慢慢地喝著酒,又等了一会,那两个人仍是木然而立。   原振侠向陈昌望去,陈昌才问:‘你想问甚么?他们回答了 没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陈昌和他们在一起那么久,竟然只是 简单地把他们当成‘鬼’,全然不曾去想一想他们的真正身分。   当然,以陈昌的知识程度而论,是绝对无法想到‘外星人’ 这样一个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回事。   原振侠姑且问:‘你问他们的那一串问题,他们是怎么回答 的?’   陈昌道:‘他们说,我在古墓中过了那么多年,已和外面的 人不同了。外面的人是本来的我,想的和我一样,可是我已和他 们不同,众人之所好,我非但不好,而且厌恶。所以,我无法留 在外面生活,只能回古墓去生活,只有在古墓之中,我才会感到 安逸舒畅,快乐安宁。那种感觉,就算金山银山堆在身边,也不 会有,一定要从人的内心中生出来。’   这一番长篇大论,陈昌说得十分流畅,显然是他了然于胸, 是他真正的想法。   而这番话,当然是出自那种影子一样的外星人所教导。而这 一番话,事实上,和某些地球上的先贤大哲,一直在提倡的人生 哲学何其接近──这道理似乎人人皆明白,可是在种种欲念的引 诱下,谁又能做得到?   当然,在观念上接近,其实还是大有分别的。   地球上先贤大哲提出了这一点,要人做到,这个人必须先要 清心寡欲,有极深的修养,去抵抗种种欲望的诱惑。这个过程不 但困难之至,而且处处和人的本性相违背,所以,几乎没有人可 以突破,一万个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败下阵来!   而外星人的观点一样,他们却有办法,令陈昌对于地球人一 切欲望的感觉,完全相反:地球人闻到的肉香,他感到恶臭,丝 绸的柔滑,他感到不适,美女的投怀,他感到厌恶‥‥‥   在这种情形下,要远离种种欲念的引诱,就变成了再容易不 过的事。   原振侠相信,外星人必然曾在陈昌身上做了手脚──说不定 给他吃的丸药,就起了改变他感觉系统的作用。   外星人可以改造地球人,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怀疑。曾一度是 他的小海棠,就接受了外星人的改造,彻头彻尾,成了紫姜色章 鱼一样的外星人。   原振侠联想了这许多,一方面十分感慨,可是一方面,却又 大是疑惑。   照他一路想下来,那古墓就不应该是古墓,应该是外星人的 基地。   原振侠对于外星人在地球上的基地,和接近地球的基地,绝 不陌生。但是,从陈昌和雷九天的叙述来看,那地方又确然是一 座古墓。   如果说,外星人的基地,恰好和一座古墓相同,倒也不是没 有可能。但是古墓中的珍宝,又怎么解释呢?   而且,外星人又遭到了甚么困难,才会要昌叔出面,去求雷 九天相助?这更难以想像,外星人的能力,应该远在地球人之上 ,何以还要向地球人求助?   他们一定是真正需要帮助,不然,不会有两个外星人和陈昌 来看他。   原振侠思绪紊乱,而那两个人似乎还在‘考虑’,一点也收 不到他们的讯息。   原振侠沉声问:‘昌叔,最主要的事,还没有说到,他们究 竟遭到了甚么困难?’   陈昌皱著眉:‘前些日子──在古墓中也不知道究竟日子是 怎么过的,他们忽然对我说,他们有大难临头。那一次,我看出 去,全是他们‥‥‥鬼影幢幢,我竟从来也不知道,古墓之中有 那么多鬼!’   陈昌望了一下:‘我倒也并不怕,因为他们不害人。我也知 道了不少外面的情形,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有时,他们也带我出 去看,外面‥‥‥我真的无法在外面过日子了。原来大难临头, 是不久之后,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   原振侠想说甚么,可是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却一声也出不 了!   因为陈昌的话,实在太意外了!   杀手?杀手出现的目的,自然是杀人!那么,来杀甚么人? 杀那些外星人?   外星人也怕杀手?   陈昌叹了一声:‘我一听,也莫名其妙,鬼怎么会怕杀手呢 ?可是我又知道,他们真的感到了惶恐,好像是杀手一到,一出 现,他们就不知道会怎么样。问他们来的杀手是甚么样的,也说 不上来!’   原振侠越听越糊涂,他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不论把他们 当作是外星人也好,是鬼也好,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都是令人 难以想像的事!   陈昌在等著原振侠的意见,可是原振侠根本无意见可发表。   陈昌等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不少外面的情形,也知道了 当年我收养过的小猪儿,成了很有办法的一个人,要对付杀手, 应该不是难事。所以我就要他们带我出去见小猪儿,也把小猪儿 带到那里去几次,才把那里会有大难临头的事,告诉了他──’   原振侠忙道:‘就只告诉了他有杀手,没有进一步的资料? ’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是他想到,以雷九天的武术造诣,听 到要对付一个或一帮杀手,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何以雷老竟然会 没有答应?   这个问题,原振侠这时想不通。但等到雷老自己说了出来, 却再简单不过,叫原振侠失笑!   雷老的理由是:‘原医生,你想想,和昌叔在一起的全是鬼 ,据昌叔说,有好几百,可能更多!杀手来了连鬼都怕,可知杀 手必然是阎王派来的;要不,也一定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的使者。 我虽然一身武功,可是只不过是一个凡人,怎敢和神灵作对?’   当雷老对原振侠说出这个原委时,已是以后的事了。原振侠 假装生气:‘哦!你自己害怕,又拉我下水,想把我当作替死鬼 !’   雷老翻著眼,答得极快:‘才不是!是你自告奋勇要和我并 肩作战的。我们两人联手,天下无敌──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   原振侠不禁哑口无言,因为这些话,当时确然是他说的。当 然,当时他决计想不到,事情会如此怪诞和不可思议!本来就是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昌叔叹了一声:‘小猪儿到过古墓几次,他应该知道若是有 杀手来对付古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有进一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又向那两个站著不动的‘鬼’望了一眼。刚才,他推 测到他们是一种外星人,可是这时,他又不免有点疑惑,他问: ‘他们同意你离开古墓,到人间去,找人帮助来对付杀手?’   昌叔连连点头:‘是!看来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们同意 我找人帮忙‥‥‥唉,时间已很紧迫了!原大夫,如果你肯帮忙 ──’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肯,但是我要直接和他们联络 ,要知道更多资料!’   陈昌现出疑惑的神情,原振侠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而 是有很多疑问要弄清楚。这些疑问,你虽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 百年,可是你一点也不明白!’   陈昌听了,现出极不以为然的神气,只是喝闷酒。原振侠知 道他心中不服,就道:‘好,我问你,他们是甚么?’   陈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们是鬼啊!’   原振侠一字一顿:‘不,他们不是鬼!据我的推测,他们是 外星朋友!’   陈昌一听,立时现出惘然的神情──要一个打回子的清朝绿 营兵,明白甚么叫‘外星朋友’,确然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侠一摊手:‘看,是不是,你不懂。我已经向他们发出 了问题,正在等他们进一步回答。先要弄清楚他们是甚么,再要 知道他们害怕的杀手是甚么!昌叔,这其间有太多令人难明的事 !’   陈昌和原振侠,虽然同是地球人,但是也就和生活在不同的 星体上没有分别。陈昌是一个生活贫苦的农民,他身处在甚为奇 特的一个环境之中,能够不热不寒,生活无忧,对他来说,已是 心满意足,如何还会去寻根究柢。   但是这种奇异的事,若是叫原振侠遇上了,原振侠也会含糊 了事,那是不可想像的事!   他非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不可!   陈昌怔怔地望著他,也感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同。原振侠又道 :‘刚才我已和他们联络过,他们也给了我回应,说会有答覆给 我!’   单是这个情形,陈昌已经难以了解。多少年来,他以为他和 那些鬼之间的交流沟通,都只是靠手势来进行的。而原振侠则一 下子,就想到了那是思想上的直接沟通──对方有接收和使人接 收‘思想’的能力!   就在那时,原振侠收到了回答:‘要请你到我们那里,到古 墓来一次‥‥‥’   陈昌显然也在同时收到了讯号,因为他陡然叫:‘他们请你 到古墓去!’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心中也不禁十分紧张。因为那‘古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无所知!而且,根据雷九天的说法,来 去‘古墓’,和法术中的‘遁法’相以,那又是新的经验。   可是原振侠转念一想,在自己的经历之中,曾有过灵魂离体 ,到幽灵星座去的经验。那么,在他们的带领之下,到‘古墓’ 去走一遍,又算得甚么呢?   他心念电转,根本不觉得曾经思考过:‘好,这就动身去? ’   他收到回答是:‘这就动身,请你走进在你看去,比较昏暗 的范围来。’   原振侠所接收到的‘话’,很有点生硬,可是意思却再明白 没有。原振侠向陈昌看了一眼,陈昌正满心欢喜,向原振侠作了 一个‘请’的手势。   原振侠跨出了几步,就进入那两个人身边,光线昏暗的范围 ,陈昌也跟了进来。陡然之间,在原振侠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前 ,眼前陡然一黑,已甚么也看不到了。   情形和雷老形容的一样。   陈昌在一旁道:‘大夫别吃惊,来去都是这样的!’   原振侠‘嗯’了一声,他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可是 在感觉上,他只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之中,并没有甚么别的感觉 。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他这时正在被转移──从他自己的住所 ,被转移到‘古墓’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著头,具有这种非凡的能力,那似乎应该 是外星人了。   但是外星人怎么会怕杀手呢?莫非是宇宙的杀手,专追杀各 星体的高级生物?   而如果是这样,作为地球人,又如何能帮助他们逃脱大难?   种种疑问,盘旋心头。不一会,原振侠感到已有了光线,那 是深灰色的灰蒙蒙的一片,在灰色的浓雾之中,看到有不少影子 ,在缓缓移动。   陈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到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   原振侠循声看去,看到陈昌就在自己的身边,虽然也看不清 楚,可是和身前的那些人大是不同──陈昌的身子虽然看不清, 但是可以肯定,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那些人,看来像是一团 浮动的人形浓烟!   原振侠仍然感不到自己的身子在移动,可是那些人影,都在 不断移来移去。原振侠相当清楚身处的环境,可是都全然无从著 手。   不一会,浓灰色在渐渐变淡,那些人影也越来越清楚。但是 再清楚,也只是人影,令得一切都变得很诡异。   又过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已到了一间十分宽大的石室之 中,有石桌石凳石床,造型古朴,确然像是在一座极古的古墓之 中。   在陈昌和雷老的叙述之中,都有这样的石室,原振侠为了证 明雷老只是身处‘梦境’,还曾问过他光源何在。这时,他自己 置身在这样的石室之中,也绝对肯定那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 的事。他也在刻意寻找著光源,可是也没有结果。   那宽大的石室,不但没有光源,而且除了那扇门之外,根本 没有窗户。竟连供人呼吸的空气,也不知道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他们进了石室,陈昌作为主人,领著原振侠,到石室的一角 ,坐了下来。才一坐下,就从门中,涌进了十七、八个人影,聚 集在另一角,那一角的光线,看来也就格外地阴暗。   原振侠屏气静息,等候事态的发展。令他颇感意外的是,门 口人影闪动中,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正是雷九天!   雷老一进来,先叫昌叔,又指著原振侠:‘你说我是在做梦 ,现在你怎么说?’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错了,不是做梦!’   雷九天的神情十分自豪,声音也宏亮:‘昌叔,你有极好的 酒,拿出来待客,原医生也是好酒量之人!’   雷九天虽然一样出身贫穷,但是后来在江湖上翻滚,成了江 湖大家,自然便有一股气概。   陈昌伸手在额上拍了一下:‘我倒忘了!’   他走开几步,打开了一只石柜,取出了一只陶瓶来。   原振侠在才一进来时,就觉得这古墓,从形制上看来,至少 是秦朝以前所建的。再一看那陶瓶,赫然是殷商时期的制作。   而且,陈昌继续自柜中取出来的酒具,竟全是铜器。那种铜 器,闪著青幽幽的光芒,光滑美丽,正是历史中著名的青铜器!   这种青铜器,平日只能在博物馆中看得到,都已锈迹斑驳, 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新,而且可以实际使用的!   打开陶瓶,酒斟出来,是透明的,酒香四溢,入口芳洌无比 。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日,用甚么材料,甚么方法酿成的了!   原振侠喝著酒,把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雷老的领悟能力, 和陈昌也不相伯仲,他也一样不明白。原振侠道:‘我曾向他们 问,他们的回答,不但我可以感受到,你们也一样可以感受到! ’   陈昌和雷老都至少知道,眼前发生的事,不是他们所能应付 得了的。所以心服口服地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两人又不免低声叽咕了一句:‘这些‥‥‥不是鬼?’   原振侠盯著那群人影──‘人影’的说法不是很正确。在一 般的观念上,人影都是平面的,而眼前的人影,都是立体的。所 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立体人影。   他开始集中精神:‘请和我联络!请和我联络!’   他看到那些立体人影开始移动,本来是散乱地分开站立的, 这时,聚集在一起,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   原振侠也注意到,在这间宽大的石室门外,影影绰绰,在昏 暗之中,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不过在门外的人影,没有进来。   原振侠也数了一数,进来的人影,一共是二十一个。这时, 二十一个人影,十分整齐地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之后,每一边是 八条人影。   由人影组成的三角形,仍然在缓缓转动,三角形的‘尖角’ ,每次对准了原振侠几秒钟,就移动开去。不一会,三个角全都 曾对准了原振侠一次,才停止了转动。   原振侠假设,这二十一个人影,是在古墓中所有人影的代表 ,是他要沟通的对象。所以,他更加集中精神,又过了一会,他 就接收到了对方的讯息。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时,‘三角形’的一个‘尖角 ’,也就是一条立体人影,正面对著原振侠,那条人影突然向原 振侠做起手势来。   如果要表达的意念很复杂,本来是很难藉做手势而令对方明 白的。但是对方显然又发出了强烈的讯息,使原振侠的脑部,接 受了感应。所以原振侠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是十分明白对 方是在‘说’些甚么!   原振侠‘听’到的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之间可以 进行沟通!’   陈昌和雷九天这时,也现出相当紧张的神情。原振侠先向他 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从中打岔,然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 题。   原振侠在发问题的时候,先想,后出声问,也用手势来辅助 。   这时,他的思绪很是杂乱。他想到,对方可能早已进化发展 到了思想直接交流的方式,所以已经没有了发声器官,而人要表 达思想,还是非靠声音不可。   他问的问题是:‘你们是甚么?’   仍然是那个面对著原振侠的立体人影作手势:‘为甚么他们 都接受我们是鬼,你却有疑问!’   原振侠的回答,快捷而直接:‘我认为你们不是鬼!鬼不会 是你们这样的!’   对方的回应也快:‘那么,请告诉我们,鬼应该是怎么样的 ?’   原振侠想不到才一开始,和对方的沟通,就陷入了这样的一 个窘境。   ‘鬼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看来简单之极。但是,即使怪异经历丰富的原振 侠,也无法回答得出来。因为地球人知道有鬼魂的存在,但是却 不知道,鬼魂是一种甚么样形式的存在!   不是一知半解,而是一无所知!   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他又接收到的讯号,化为语言是:‘是的,看来这个问题, 没有答案。但我们若不是鬼,是甚么?’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我认为你们来自天外,来自宇宙的 远处,用我们的语言来说,你们是外星人!’   虽然那些人影,竟不知道自己是甚么,听来更是诡异之至, 但是原振侠还是根据自己的设想回答。   有好一会,那些人影没有反应。然后,‘三角形’转动了一 下,面对原振侠的人影,也换了一个。   于是,原振侠又得到了讯息:‘请问,你们生命的形式转换 之后的那种形式,叫作甚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请用我听得懂 的方法表达!’   他再收到的是:‘我们的意思是,人死了之后,称作甚么? ’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刹那之间,他已经隐约有点明白, 那些人影的真正身分了!   他只回答了那个问题,简单的一个字:‘鬼!’   他听到了众多叹息声:‘那么,我们就是鬼!’   最令得陈昌和雷九天莫名其妙的是,原振侠问了那么多问题 ,想否定对方是鬼,这时,居然也长叹了一声:‘对,你们是鬼 !’   虽然事先原振侠曾示意他们不要打岔,可是一听得原振侠这 样说,两人不禁齐声道:‘他们本来就是鬼!’   原振侠望了两人一下,又神情坚决地作了一个手势,令他们 不要再开口。   这时,原振侠的思绪,极其混乱,他实在没有余暇向陈昌和 雷老作解释,所以只好请他们免开尊口。两人虽然不说甚么,可 是神情都十分不服。   原振侠不再理会他们,伸手指著那一堆人影:‘我明白了, 你们死了,所以是鬼!’   又是一连串的叹息:‘是的,我们死了,所以我们现在是鬼 !’   这在陈昌和雷老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人死了,自然就 是鬼!而陈昌更摆出了一副‘我早已知道’的神情。   原振侠这时,已确切知道那些影子是甚么了!   他们是鬼,可是,又和人类所理解的鬼,大不相同!   他们不是地球上的鬼,是来自外星的鬼。或者说,是来自外 星的人,可是死了,变成了鬼!   地球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甚么样的,地球人一无所知。而 外星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幢幢的影子,会再接收人脑活动能 量的能力,也有使人感应到他们发出的讯息的能力!   原振侠一字一顿:‘这悲剧‥‥‥是在甚么时候发生的?’   当他这样问的时候,心头浮起了许多他自己的,或是他所熟 悉的人的经历。那使他感叹,星际探索行动中,有许多成功的例 子,但是同时也有许多悲剧!   他自己就曾遇见过,错误估计了地球磁力对生命的影响,以 致到了地球之后,只能藏身于山腹之中,在黑暗的鬼界之中苟延 残喘的外星人。   而那位先生则遇到过,进入了猫的身体的外星人。   这全是悲剧!   原振侠也相信,这一群外星鬼魂,自然也是星际探索中的一 项悲剧!   他的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在到达的时候,出了意外 ,结束了我们原来的生命形式‥‥‥我们寻找地球人的词汇,知 道了那叫作“死亡”。’   原振侠道:‘看来,你们的生命在进入新形式之后,还是很 好!’   又是一阵叹息:‘当然不好,不好的程度如何,你无法想像 。我们‥‥‥我们失去了交通工具,无法再建造,只好一直停留 在地球上。我们又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所以我们找 到了这座古墓来住──’   原振侠双手挥舞:‘等一等!’   他确然需要叫‘暂停’,因为对方的话,如同排山倒海一样 ,向他压了过来,令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需要停一下,好 好想一想。   第一步很容易:一群外星人,由于意外而死亡。   自然而然,死了的外星人,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是‘结束了一 个阶段的生命形式’。   假设他们变了鬼之后,能力大大不如。但是他们接连提及‘ 寻找地球人的词汇’,‘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这 表示他们,仍然有接收地球人脑部活动能量的本领。   也就是说,他们能够从接收地球人思想的过程中,了解地球 上的一切,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   所以,他们就找到了一座宏大的,不知建于甚么年代的古墓 来作居所。   这一切,听起来虽然不可思议之至,但是却是不折不扣的事 实。   而且,虽然是鬼,他们的能力显然不止于此。至少,他们可 以用不知甚么方法,使地球人的身体转移,通过黑暗,进入古墓 。   原振侠无法估计这座古墓离他住所有多远,也无法假设他进 入古墓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原振侠定了定神:‘你们在古墓中生活,目的是甚么?你们 的生命形式,还会起甚么样的变化,还是一直就是这样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我们想回去!’   在原振侠感觉到这句回答的时候,他同时感到无限的苍凉和 凄酸,也感到无奈和彷徨。   想来也应该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客死异乡’,成了异乡 亡魂。自然,回去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更有可能,在回去之 后,他们的处境会有改善!   原振侠苦笑,他十分同情:‘那我们能做些甚么,才能帮你 们回去?’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好一会没得到回答。原振侠又道:‘或 许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我有不少朋友,有的是星际旅行的幸运者 ,他们在地球上,过得很好。’   原振侠的话,又换来了一阵叹息声,然后,又是好一会的沉 默──本来就甚么声音也没有,但是在原振侠可以感到他们说话 时,情形就和真的听到他们在说话一样。   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原振侠略有点不耐烦。他向陈昌和雷九 天看去,只见两人的神情也很疑惑,显然同样不知道他们想要怎 样。   又过了一会,他们才又有了话:‘你不明白,我们虽然想回 去,但那绝不是你们的力量所能帮助的。我们会自己设法,也可 以达到目的。’   原振侠没有出声,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谁都可以看得明白他 的意思是:‘既然如此,为甚么还要找我们呢?’   那一组组成了三角形的鬼魂,又转了一转,面对原振侠的也 就换了一个,看来他们正轮流地,在向原振侠说明问题。   原振侠听到的是:‘在我们要回去的过程中,会遇上一些困 难‥‥‥一些关口要过,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有一些劫数。’   原振侠‘哦’地一声,这时,他已经含糊地想到了一些概念 ,可是还不是十分具体。他道:‘你们需要我们帮助,度过这些 劫数?’   回答立刻就来:‘是的,其中最‥‥‥可怕的一劫,度过了 这一劫,我们就能回去,度不过这一劫,我们就会‥‥‥坠入十 八层地狱,再也不得超生!’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因为‘坠入十八层地狱’这种语言 ,肯定百分之百是地球人的语言。外星人的鬼魂会使用这样的语 言,自然是到了地球以后学会的!   他才想到了这一点,就听到了声音:‘是的,我们虽然已经 死了,变成了鬼,也失去了许多许多装备,但我们还保持了一些 能力,能够接收到地球人的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等于是知道 人在想些甚么。所以,在收集了一些典型的地球人思想之后,也 就对地球上的一切,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原振侠失声道:‘岂止是相当程度的了解!了解程度,已凌 驾于任何地球人之上!’   情形确然是如此,他们收集各种不同类型者的思想,等于是 把人的各种各样的思想,化成资料,输入电脑,再从中去了解人 类,了解地球。他们的所知,岂非比任何地球人更多?甚至比任 何地球的资料库更多!   作为地球人,知道了这种情形,心中自然难免有异样的感觉 。那是很不愉快的感觉,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   这时,对方完全展示了,他们能知道人在想甚么的能力。原 振侠立时有了对方的回应:‘你感到不高兴了?其实,我们并没 有做甚么对地球有损害的事。我们只想回去,我们遇过了一个又 一个的劫数,只是想回去。不像有的‥‥‥同类‥‥‥他们甚至 乐于在地球上住下去。’   原振侠又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所以他说:‘是有很多 外星人在地球上,我知道!’   一下苦笑声:‘我指的不是外星人,我是说,和我们同样的 失败者,生命形式起了改变的那一类‥‥‥来自外太空的鬼魂! ’   原振侠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大有窒息之感。单是地球人和 地球人的鬼魂,已经够复杂的了,还要加上外星人和外星鬼魂, 甚至于外星机械人,和外星‘活的’机械人!   天!在这小小的空间之中,究竟情形复杂到了甚么程度?是 不是还不止那样?   原振侠的脑中,‘嗡嗡’作响之余,又收到了他们的话:‘ 我们可以告诉你,和我们情形相同的很多,在地球上,作祟作怪 的,都是他们的行为。地球人的鬼魂,力量很弱,绝大多数,没 有能力去影响人的脑部活动!’   原振侠仍然张大了口,这时,他听得陈昌和雷老齐声在叫: ‘他们在说甚么啊!’   原振侠立时回答:‘你们弄不明白的,我会慢慢向你们解释 !’   事实上,别说陈昌和雷老不明白,连原振侠,也要定下神来 ,才能明白。   他们向原振侠透露了一个绝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若不是有他们披露,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 想像得出!   原来,在地球上的种种‘闹鬼’的现象,绝大多数,在闹的 鬼魂,都不是地球人的鬼魂,而是外星人的鬼魂!   许许多多的外星人,在登陆地球时,生命的形式,起了变化 ──死了。他们的鬼魂,就留在地球上。   这些鬼魂之中,有的很安分,只想回去,隐居在古墓之中, 只是偶尔活动,就像眼前的这批。   而有的,颇不安分,所以就使地球上,出现了种种闹鬼的现 象!   作祟作怪的,全是外星鬼!   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轻拍著自己的额角──这种情形,不 是忽然被提醒,谁想得到呢?   难怪几千年来,人一直想弄清楚鬼魂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都 一直没有进展。人的能力,怎么能够和外星鬼相比较?眼前的外 星鬼,就可以知道原振侠在想甚么,知己知彼,当然百战百胜。   原振侠就绝不知道对方在想甚么?当然一切都处于下风,难 以抗衡!   原振侠的声音哽塞:‘你们‥‥‥和你们的同类,还有甚么 奇异的能力?’   原振侠得到的回答是:‘相当多,都是地球人的能力做不到 的事。在很多情形下,也会长期或短暂地占据地球人的脑部,改 变地球人的行为。’   原振侠感到一股凉意──他其实早已想到,鬼上身,本来就 是众多的闹鬼现象之一。   众多的外星鬼魂在地球上胡闹,就形成了乌烟瘴气的许多地 球闹鬼现象!   然而,外星鬼魂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他们也有克星,就 是眼前那些人影所称的劫数。   这又使原振侠联想到,有不少传说都指出,在冥界中的鬼魂 ,也可以‘修成正果’。当然过程相当因难,要经过许多关口, 要历劫之后,才能达到目的。   那是不是就是外星鬼魂,想回归原来星体的必经步骤?   原振侠正杂乱地在想著,就听得对方道:‘是,你渐渐明白 了!’   原振侠双手无目的地挥舞著,这时他的神情,一定相当可怕 ,因为陈昌和雷老,不约而同,都端了一杯酒,送到了他的口边 。   原振侠一口一杯,把酒喝乾,用手抹了抹口:‘不,我不是 很明白!’   他立刻得到承诺:‘只管问,我们一定使你明白!’   这时,陈昌正在原振侠的面前,原振侠一指陈昌:‘像他, 是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生活的?’   回答是:‘他的情形比较特殊,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处 于生命形式的转换阶段。我们运用了能力,把他带到这里来,让 他在这里生活──’   原振侠陡然插言:‘那是甚么力量,使你们可以把人带来带 去!’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表示他也是被他们 带来带去的。   他听到了一下叹息声:‘很难向你解释得完全明白,这是我 们运用宇宙间,你们所不知道的力量的结果。用你们的话来说, 那是一种法术,其实你应该不陌生,不但是人,物体也可以转移 。这古墓中有许多物件,本来不是在这里的,是我们从别的古墓 中搬过来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些‥‥‥珍宝?’   他们的反应很有点轻视的意味:‘地球人认为是珍宝的东西 ──地球人真奇怪,又把那些物件当珍宝,又把那些东西埋在地 下!’   原振侠焦躁地叫了起来:‘先别讨论地球人的行为,你们这 种搬运法──’   对方也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们也早知道,这类搬 运法和鬼魂有关,所以你们称之为“五鬼搬运法”!’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雷九天早就说过,他来去古墓,颇如‘ 遁法’,看来倒是说中了。   那正是各类外星鬼魂的能力,也就是地球人一直无法作深入 了解的法术!   原振侠仍指著陈昌:‘他何以会甚么也不必进食,又会长生 不老?又会对原来的生活,厌恶而不适应?’   那组三角形的人影,转了几转,原振侠才得到了回答:‘这 不好吗?这不正是地球人一直在追求的现象吗?地球人都说:做 了皇帝想变神仙。像他那样,就是变神仙的最初步骤!’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是说不好,只是我不明白!’   原振侠接收到的是一阵笑声:‘很简单,我们把宇宙间的一 些物质,聚集起来,给他服食,那就是你们所谓的“仙丹”。那 就足够维持他生命的动力所需,而且,可以使他的细胞的衰老分 裂,延迟上千倍,他一千年的新陈代谢,身体变化,只如你的一 年!’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来:‘秦始皇当 年怎么没遇上你们?’   过了好一会,才有了对这句话的反应:‘哦,你提到的那个 秦始皇,他‥‥‥对不起,他见到我们了,但是我们答应替他保 守秘密,甚么也不说。他对我们很不错,这古墓,就是他提供给 我们的!’   原振侠忽然之间,想起了秦始皇,那是因为听他们说,人的 生命延长一千倍,好像是十分简单的事,而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 药的经过,在历史上又那么著名之故。却再也想不到,会得到了 这样的回答。   照这样的回答看来,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已经达到目的了 !   那么,这个一代暴君现在何处?也是在一座古墓之中,与世 隔绝地生活?   这样的生活,就算活上一万年,又有甚么滋味?简直是越长 命,越痛苦!   如果和陈昌的例子一样,他对一切正常人追求的享受都没有 了兴趣,自然也失去了对权力的欲望,不会再希望他的王朝万世 不灭地传下去!   这样的话,岂不是成了极大的讽刺?   原振侠也联想到了有关秦始皇死亡的种种历史记载,确然有 许多可疑之处。史载秦始皇在巡游途中去世,亲信大臣秘不发丧 ,谁也不知道皇帝已死──这是不是说,皇帝其实没有死,只是 不想再做皇帝了,所以才这样故弄玄虚,以欺天下!   而且,秦始皇的陵墓,规模之宏大,也有点匪夷所思。秦始 皇一方面努力在追求长生不老,一方面又努力经营陵墓,这不是 很自相矛盾?反倒是他在地下,为自己营造一个永久的居所,这 种行为可以理解。   他们又说这个古墓也是秦始皇帮他们找的,那么,是属于庞 大的皇陵群的一部分,还是一个独立的古墓?   刹那之间,又有许多疑问涌了出来。原振侠听到了他们的反 应:‘你想的,我们不作肯定的评论,只是这个古墓,不属于皇 陵的一部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失声道:‘那么说,秦始皇还活在他的 皇陵之中?’   这一个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看来他们很守信用,说不 透露秘密,就甚么也不说。   原振侠心头乱跳,因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对秦始皇的陵墓 ,有过相当深入的探索,有极惊人的发现。但即使是他,只怕也 无论如何,不敢假设秦始皇本人,正无欲无求,还活在他的陵墓 之中!   原振侠可以想像得出,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先生,那位先 生直跳起来的那种有趣情景。   可是这时,原振侠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在刹那之间,知道了 那么多秘密,心头有一股重压。   原振侠的手指,一直指著陈昌,又问:‘为甚么恰恰是他? 世界上有的是,正处在生命形式转变状态中的人!’   所谓‘处在生命形式转变状态中’,就是垂死之人。这世上 确然每秒钟都有垂死的人,为甚么他们单独把陈昌带进了古墓?   对这个问题,他们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三角形的组合,转 了好多次,才停了下来,感到的是一个迟迟疑疑的声音:‘因为 他‥‥‥处于这种状态时,恰好在古墓的一个入口处外面。’   原振侠‘哦’的一声,心想,这也没有甚么特别。可是在六 分之一秒之后,他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   陈昌曾讲过经历,他当兵打回子,遇到了大冰雹,那时是在 中国的大西北,沙漠的边缘。   而原振侠的住所,是在亚热带的南方,相隔万里之途。可是 他刚才在黑暗之中,一点也不觉得移动,时间也没有很久。就这 样在不知不觉之中,越过了万里空间,这种转移的方法,岂不是 惊人之极?   这种方法,如果就是传说的‘遁法’,那么,遁法就是极先 进的,人或物体的移动方法,比起人类如今在使用的方法来,不 知进步了多少。   这种方法的内容究竟如何,是不是可以学得会?历史上,确 然有掌握了‘遁法’的人,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掌握这种法术?   他正在想著,已有了感应,他们在回答他:‘你怕是不能, 要掌握这种法术,脑活动要有一定的方式‥‥‥嘿,要对一件事 ,十分专一,极其专一‥‥‥嗯,你做不到这一点,截然不同。 ’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不专一,这一点,不必外星鬼魂来提醒 ,他自己也知道。   那种能令他接收到的讯号又传来:‘而且,这也是一种缘。 我们救了他,他也肯相安无事住下来,现在,又能通过他,替我 们找来,帮我们度过难关的帮手!’   原振侠苦笑:‘你们有那么广大的神通,而且,和其他外星 的鬼魂又互有联系,我真看不出,我们几个普通的地球人,能给 你甚么帮助!’   原振侠说的是实在话──他们连传说中的法术都能掌握,能 力高超,瞬息千里,五鬼搬运,甚么都会。雷老虽然武功绝顶, 他自己也武术超群,但怎能帮得了甚么呢?   如果有杀手要来对付他们,他们自己对付不了,三个地球人 又如何能对付?   而且,他们已经是鬼魂了,怎么还会怕杀手?难道鬼魂还能 再死一次?   和他们对答久了,原振侠也知道,自己只要想那些疑问,就 会一一得到解答,而不必把问题说出来。   果然,他得到的回答是:‘杀手‥‥‥是你们的说法,那是 一批专门对付我们的‥‥‥力量,专对付在地球上,或不在地球 上,总之是已变做鬼魂的‥‥‥能把‥‥‥我们消灭!’   这一番话,原振侠听了之后,第一直觉是:所谓杀手,是宇 宙灭鬼队,专消灭宇宙各个星球之上的外星游魂!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苦笑,因为他的身分,变得十分 古怪了。   他如果帮助外星鬼魂对付‘杀手’,那么,他就变成站在鬼 魂这一边,对付灭鬼队了!   这种身分令得原振侠感到相当尴尬,不知如何向对方解说明 白。   原振侠立即得到的反应是:‘地球人的观念很奇怪,总是认 为鬼魂是‥‥‥反方,对付鬼魂的是正方。’   原振侠喝了一大口酒:‘是的,所以,我的心中有些迟疑。 ’   对方对他的这种迟疑,居然可以了解:‘可是事实上,我们 在地球上,甚么坏事也没有做过!’   原振侠疾声道:‘可是刚才你说过,地球上的闹鬼事件,都 是你们的同类造成的!’   一阵叹息之后:‘我们不要求你去帮助所有的外星鬼魂,只 要求你帮助我们。我们是一股能量,你所谓的灭鬼队,在得到了 我们的能量之后,能力会大大增强。他们‥‥‥我们一开始就称 之为杀手,是由于他们并非善类,他们的作为,不值得称颂!’   原振侠一直相信,在茫茫宇宙之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存在著和发生著。   所以,他可以设想出这件事的情景:有一批外星人(或外星 力量),知道在星际旅行之中,有许多不幸者,生命形式起了变 化,死了,鬼魂流落在异星,原来的能力,大大减弱,变成了容 易据为己用的能量。于是,这批外星人就在宇宙中收集这些能量 ,据为己有!   这确然不是甚么光明的行为,因为外星鬼魂,可能有回归自 己星球的机会。但是,把那些在地球上闹鬼的外星鬼全捉了去, 地球上也会太平得多!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形。   原振侠才一这样想,就立刻得到了警告:‘等杀手的力量加 强之后,他们闹鬼的本领更大!’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例如──’   他得到的回答,令得他的身子,像是被浸进了冰水之中:‘ 他们集中了鬼魂的力量,化为自己的能力。然后,就会借一个或 多个人体,制造更多的鬼魂出来,供他们不断吸收。他们所制造 的鬼魂,都是地球人的鬼魂。’   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忽然问了一句:‘鬼魂怎么制造得出 来?’   三角形转了几下,转得很快,像是不明白原振侠,何以连那 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问。他们的回答是:‘把人杀死,就有鬼魂了 !’   原振侠在刹那之间,像是心口忽然被一枝铁杆,重重撞了一 下。   他明白了!对方用的言语虽然很古怪,但是他还是明白了!   他们说,那种‘杀手’会‘借一个或多个人体’来行事,制 造鬼魂──这种听来不可思议的事,并不是在暗中进行,而是公 开进行,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大张旗鼓地进行著的。   一个人,或多个人的身体,一被那种‘杀手’占用了,这个 人,或多个人,用地球人的话来说,就成为戾气所钟,乖张无比 的凶徒或杀手。少则一个人杀一个人,制造一个鬼魂,多则一个 人可以杀十七、八个人,制造十七、八个鬼魂。   别以为一个杀十七、八个已经很惊人了,差得远呢!还有一 些戾气所聚的身体,可以发起狂来,杀上几千几万个人的。   杀几千几万算是多了吗?当然还不是!看人类的历史吧,黄 巢杀人八百万;张献忠杀尽杀绝了四川人;一个只有疯子才会想 得出来的方案,被奉为最最伟大,结果饿死两千六百万人,打死 的超过两千万人。   这许多人,都是在一些人的摆布之下,丧失了自己的生命─ ─为甚么大家都是地球人,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那些外星鬼魂的话,提供了答案!   这一种力量,藉鬼魂而使自己的力量不断增加,可以占据人 体,借这个人的身体随意行事,进行杀戮,制造灵魂──这才是 真正的杀手,这种伟大的杀手,一直在地球上公开行事!   原振侠感到自己遍身冷汗,对方又使他更进一步明白:‘被 杀手借用了的身体,能力远在普通人之上,可以很容易地使普通 人屈服。一些人就成为杀手的工具,帮助进行杀戮,也有的,根 本就是杀手的同类!’   原振侠声音嘶哑:‘不断地残杀,目的是甚么?’   回答令原振侠冒出更多冷汗:‘当杀手积聚的力量到了一定 程度之后,他们就可以离开地球,再到其他的星体上去,寻找他 们所需的能量。就像你们不住地寻找食物一样,那是他们的生活 方式!’   原振侠心情苦涩:许多外星鬼魂,在地球上形成种种闹鬼的 现象,若是有宇宙灭鬼杀手来对付,看起来,应该是一桩好事。   可是,灭鬼杀手不但对付在地球上的外星鬼魂,而且,用更 狠辣的手段,对付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自有人类历史以来, 那种大规模的屠杀,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许多,根本找不出原 因来!   现在原振侠明白了,根本没有原因!原因,就是宇宙杀手要 鬼魂来‘充饥’!   相比之下,凳子飞起砸破玻璃,或是几个人被鬼魇了,那种 闹鬼的现象,算得了甚么呢?   虽然宇宙灭鬼杀手可以消灭一部分闹鬼现象,但是随之而来 的大规模屠杀,却可以用鲜血染红地球!   原振侠的思潮起伏,对方显然是全知道的。原振侠权衡轻重 ,结论如何,谁也可以料得到!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我只不过是普通的地球人,用甚么 力量来对付宇宙杀手?’   双方的交谈,陈昌和雷老,不是完全听得明白,也可以懂一 半。陈昌过了那么久恬淡的日子,再加上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 的农民,想像力有限,还不觉得事情怎样。可是雷九天却是大风 大浪中打过滚来的人,早就察觉出事情非同小可了。   原振侠在那样问的时候,指了指自己,也向雷九天指了一下 。   雷九天不由自主,身子退缩了一下,他失声道:‘原医生, 那‥‥‥批杀手,岂是人力所能对付的?’   雷九天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试想,那批‘杀手’是一种 甚么形成的力量,连想都无法想。眼前这批外星鬼魂,可以说是 法术通灵的了,尚且视之为劫数,这样诡异莫测的力量,人力如 何应付?   原振侠向雷九天看去,只见他这个纵横武林,接近一世纪的 武术大家,这时脸色难看之至,额上有汗珠渗出,双眼之中,满 是惊恐。   陈昌这时也在看著雷九天,陈昌的神情,像是在看著一个陌 生人。   在两人的注视下,雷九天又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原振侠 沉声道:‘雷老,先听一听我们该如何对付再说!’   原振侠看出,雷九天的内心,恐惧之极──若是说雷九天怕 死,那倒也冤枉了他,如果是他可以理解的死亡,他绝不会害怕 。   而如今的情形是:根本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完全一无所知 ,人对于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形,有一种天然的恐惧。面临如此不 可测的情形,雷天九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也知道,雷九天若是由于害怕而退缩了,那么对这个 老人来说,此后不论再活多久,都将会活在痛苦的深渊之中,深 自责备,再也没有任何人生乐趣可言了!   所以,他必须鼓励雷老,至少,要令得他先镇定下来。他又 补充了一句:‘总有办法的!’   当原振侠说‘总有办法’时,他根本不知道办法在甚么地方 !   雷老睁大了眼,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向他用力点了一下头, 表示了坚决无比的信心。   当他再面对那组三角形的人影时,三角形转得飞快,人影都 像是凌虚而立,转得人眼花撩乱。   原振侠再一次问:‘那种杀手会以甚么样的形式出现?会用 甚么方法对付你们?我又有甚么方法可以制止他们?请详细告诉 我!’   三角形又转动了好一会,才算是停了下来。一停下,就有了 回答:‘他们会借一个人体来进行,详细的情形,我们也不知道 ──我们曾努力想探索,可是没有结果。我们无法询问任何人, 因为遇见过他们的鬼魂,都已被他们消灭了!’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那你们怎么肯定,我们可以对付他们 ?’   他在这句话之中,用了‘你们’、‘我们’、‘他们’这三 个普通的代名词,但在这句简单的话中,所问的问题,却复杂之 极!   而回答,则令得原振侠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答竟然是:‘我们是鬼,他们是克星,你们是人,就可以 对付他们!’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至,对方的回答,乍一听来,堪称混帐 。但是原振侠勉力镇定,却理出了一个头绪来。   灭鬼杀手对付的是鬼魂,对付的方式是‘借一个人的身体进 行’。   也就是说,这宇宙杀手原来是甚么形状的,根本不知道── 更有可能,完全没有形状,只是一股力量,所以才要‘借一个人 的身体’来行事!   当原振侠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收到了回应:‘可能,可能宇 宙杀手根本没有形体!’   原振侠继续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当宇宙杀手借用了一个人的 身体之后,自然成了这个身体的主宰,那情形,就和‘鬼上身’ 差不多。   他又得到了回应:‘应该是那样!’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想像力再丰富,也 没有法子再想下去了,因为他无法想像,被宇宙杀手借用了的身 体,用甚么方法‘捉鬼’!   是不是像许多神怪故事中,那些有捉鬼本领的人那样,有一 只拘魂宝瓶,或是聚鬼葫芦?把口子对准了鬼魂,就会‘飕’地 一声,把成千上百的鬼魂,都吸了进去,慢慢享用?还是一张口 ,就有一股白光喷出来,裹住了鬼魂,一口吸进了腹中?   原振侠也知道,传说之中,也有几种积年修成的鸟类,专啖 鬼魂。一张口,就有一股火喷出来,鬼魂就会自动投向火焰之中 消灭。   他杂七杂八地想著。没想到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胡乱想 想,但是对鬼魂来说,却等于是讨论他们如何被消灭的方式!   所以,他立时收到了许多回应:‘别再设想了,这些设想, 都太可怕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立时想到,人和鬼,确然大不相同。 自己虽然是一个普通地球人,对于刚才想到的那些,也不会特别 感到害怕。但如果有甚么力量,在讨论用一把利刀来对付人,是 砍头还是腰斩,他听了也一样会不舒服,而对鬼魂来说,利刀又 不算是甚么了。   由此可知,人、鬼各有所能,自己未必帮不了忙。那些外星 鬼说得对,宇宙杀手对付的是鬼魂,自己是人,就不必怕!   一想通了这一点,原振侠即使仍然不知道,如何和宇宙杀手 对抗,但至少知道可以对抗,豪意陡生。   他再问了一遍:‘你们对杀手下手的方法,真的一无所知? ’   他得到的回答是:‘你这个问题等于是向人问:死亡的情形 是怎样的?没有人可以回答,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同样的,知道 杀手如何下手的,都已被杀手消灭,化为杀手自身的力量了!’   原振侠又多明白了一点:‘像滚雪球一样,当宇宙杀手积聚 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就可以在地球上制造大灾祸,产生更多地球 人的鬼魂,使他的力量再壮大!’   外星鬼长叹:‘是,因为地球人的鬼魂,虽然力量薄弱,但 是数量却最多。来自外星的‥‥‥生命形式转变的,究竟为数不 多!’   原振侠由于思绪撩乱,所以没有细想,就说了一句。话一出 口,他就感到了后悔,他道:‘像你们那样,有一大群,一定是 宇宙杀手垂涎已久的目标了。’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眼前的三角形组合,陡然散了开来。在 那一刹间,原振侠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 但也足以使人心惊肉跳了。   而那些影子,重新又排列成了三角形,可是都挤得很紧,看 来面积也小了许多。   原振侠收到的,是接近愤怒的话:‘这并不好笑,我们请求 帮助,在过了这一劫之后,我们会离开地球,也就准备把这座古 墓,和我们所掌握的,一些积聚宇宙间无穷无尽能量的方法留下 来,给有缘的地球人。我们并无恶意!’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请相信,我也绝无恶意,对不起! ’   他仍然思绪杂乱,他知道,外星鬼魂所说的‘聚集宇宙能量 ’的方法,就是种种法术。有许多地球人,已经掌握了许多种法 术,只不过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留下来的法子,是不是会很有 系统,人人可学──那将使地球人的进步,进入一个新的纪元!   他们只求自保,对地球并无恶意,是可以肯定的了。所以帮 助他们,对付宇宙杀手,也没有问题。剩下来的问题只是,怎么 阻止宇宙杀手的行动呢?   外星鬼魂在这方面,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就只好靠自己 ,靠雷九天和陈昌了。   原振侠转向陈昌和雷老:‘我们的外星‥‥‥朋友已说得很 明白了。那种杀手‥‥‥只对付鬼魂,我们是人,就不必怕它! ’   雷九天的反应十分快:‘也不见得,那种杀手,会借人的身 体‥‥‥人的身体要是被它借用了去捉鬼,这人还能有命吗?’   原振侠一怔,刚才他想了那么多,却并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   雷老又连连喘气:‘灭鬼必有法宝,又怎知杀手用的法宝, 于人无损?’   雷九天越说越是激动,而且,在他脸部所表现出来的,那种 恐惧的神情,也越来越甚。这令得原振侠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 的感觉,雷九天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他和雷九天虽然不熟,但是大名鼎鼎的雷动九天雷老爷子, 在江湖上的豪情胜概,可以记述的故事不知多少。莫不说他勇猛 无比,义无反顾,原振侠也曾领教过,他为了没有痛快答应陈昌 的要求,而深切自责。   怎么现在,雷九天变成了这样子?不但畏首畏尾,而且连一 点气概也没有!   看雷九天的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还想说甚么。原振侠忙做 了一个手势,不让他说,却去问那些外星鬼魂:‘你们对杀手借 用人的身体的情形,知道多少?’   回答来得极快──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原振侠一问,立即就 有了回答。   先是:‘我们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原振侠问:‘是不是类同鬼上身?你们是鬼魂,有没有借用 人身体的能力?’   ‘我们有这个能力,但是我们不愿意这样做。’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为甚么不愿意?’   ‘会害人──如果我们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再离开,这个人 便会死。因为在借用这个人的身子之前,要先把这个人的灵魂赶 出去!’   雷老在这时又叫了起来:‘不行!他们如果要遭劫,那是在 劫难逃。昌叔,要是为了你的事,我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跳, 皱一皱眉,我姓雷的不是人,可是为了那些鬼影子──’   原振侠沉声喝:‘雷老,你不愿意就算了,不必口出恶言。 ’   原振侠对雷老,本来有极高的敬意,但此际,敬意已等于零 。雷老怔了一怔,伸手一指原振侠:‘好,你想留下来帮他们, 只管请便──鬼朋友,请带我离去!’   原振侠立时向那些人影看去,只见马上有两个,离群而出, 一下子就到了雷九天的近前。   随著那两个人影一起卷过来的,是一团很浓的黑雾,一下子 就罩住了雷九天。   陈昌叫了一声:‘小猪儿!’   也不知道雷九天有没有听到这一下叫唤,那两个人影和雷九 天,一下子就不见了。   原振侠知道,雷九天被送出了古墓,回去了。对方用的法子 ,正和他来的时候一样。   陈昌的神情很难过,搓著手,连声道:‘这怎么说!这可怎 么说?’   原振侠也觉得事情突兀之极,他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可是却 一点也想不出为了甚么。   他听到一连串的叹息声,听来很是愁苦,这倒激发起了原振 侠的侠义心肠,他大声道:‘不怕,我和昌叔在,会尽我们的力 量!’   外星鬼魂又发出了好一会叹息声,才回应了原振侠的话:‘ 其实,我们自己,也做了许多防范的功夫,封住了古墓的入口, 也布置了种种的警戒。宇宙杀手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或许也 不能那么容易侵入。可是那种杀手‥‥‥是所有鬼魂的克星,我 们不能‥‥‥不害怕,这才寻求帮助‥‥‥’   原振侠爽朗地笑:‘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决定留在这里── 通常,劫数的降临,有一定的时间,你们可算出正确的时间了吗 ?’   得到的回答,令原振侠很鼓舞:‘算准了,是自三天前开始 的七天。基于杀手运用的一种力量的规律,七天之内,如果杀手 不能如愿,他们就会失去我们这个目标。而在他们卷土重来之前 ,我们已经可以回去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劫!’   原振侠大是兴奋:‘那就是说,我们只要再守四天,就可以 度过劫难了?’   外星鬼魂的声音并不太乐观:‘是!’   原振侠又有疑问:‘杀手为甚么浪费了三天?’   ‘不知道,或许是我们的防范有效,他们攻不进来──如果 是这样,那太好了!唉,最后一劫,总是最凶险的一劫!’   原振侠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借一个人的身体行事,那就是 说,会有一个人闯进古墓来,把这些外星鬼魂,完全消灭!   那人又凭甚么力量闯得进来?这古墓可能深埋在地下,人怎 么进得来?   原振侠的这些问题,并没有回应,因为外星鬼魂本身也不知 道!   原振侠想了一会,就提出:‘是不是可以让我了解一下,你 们的‥‥‥防御设备?’   外星鬼魂的回答,很令原振侠气馁:‘你‥‥‥看不到甚么 的,全是能量和能量的对抗。你的身体内,并没有可以看到这些 情形的器官‥‥‥还是看看古墓中的情形,有不少东西,是你们 都会感到兴趣的!’   原振侠知道,所谓‘有兴趣的东西’,就是各种奇珍异宝。 而他偏偏对这些没有兴趣,所以他坚持:‘就算我看不到,你们 也可以向我解释。’   那组三角形缓缓转动,原振侠先听到了一句:‘你确然与众 不同──’   原振侠留意到,陈昌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面有惭色。那显 然是由于雷老就这样离去,正合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形容。 那非但使他感到不快,而且也使他觉得在原振侠前,很失面子。   原振侠伸过手去,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示意他不必介怀 。陈昌发出了一下苦笑,想起甚么,而终于没有发出声来。   在原振侠的一再要求之下,外星鬼魂才迟迟疑疑,有了回答 。原振侠也很快知道,他们迟疑的原因。   他们说的是:‘事实上,对于杀手是一种甚么情形,我们也 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它们是一种十分强烈的能量‥‥‥所 以我们也用能量来防御,使它们不能侵入古墓,也不知道是不是 有效。’   原振侠皱著眉:‘刚才你们曾说,宇宙杀手会借一个人的身 体来行事,难道也是想当然?’   这次的回答,来得更是迟疑:‘那‥‥‥不能算是想当然, 只能说是我们根据种种资科──资料也少得可怜──所作出的推 断,我们的防御──’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用力一挥手,啼笑皆非。因为这批外 星鬼魂,只知道会有宇宙杀手来到,然而是一种甚么形式的来临 ,他们竟一无所知!   在这种情形下,就算自己愿意帮助,愿意为他们赴汤蹈火, 又如何著手?   或许,自己应该和雷九天一样,抽身而出,只让陈昌和他们 在一起。反正陈昌和他们在一起,已经超过一百年了,正该和他 们共患难!   原振侠这样想著,已引起了外星鬼魂很大的不安,他立刻听 到:‘请别‥‥‥这样想,请别放弃。我们知道,你可以帮助我 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很不公平──我想甚么,你们立刻可 以知道。但是你们想甚么,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原振侠感到的语言,更是惶急:‘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 你,那些不知道的,真的是连我们也不知道,像我们的防御── ’   原振侠没好气:‘连你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对不对?我 们可以断定,防御很有效,因为宇宙杀手,至今还未曾出现!’   原振侠这样空说的安慰,本来一点也不实际,可是他居然感 到了外星鬼魂的反应,是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感到了放心。因此 也可知,他们是如何惶急。   原振侠一挥手,也吁了一口气:‘好,反正只是四天,四天 之后,你们就安全了!’   外星鬼魂发出的讯号,转化为原振侠听觉上的一阵欢呼声。 陈昌又走了过来,向原振侠打躬作揖,表示感激。   这时,石室的门打开,原振侠向门外看去,只见门外黑色的 浓雾滚滚,移来移去。在浓雾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形的影子,时 隐时现。   原振侠看了之后,也不禁吃了一惊:那么多!   他继而想到,这些外星鬼魂算是安分的了,只是存在于古墓 之中,并不骚扰人间。在人间做鬼的各种外星鬼魂,如果集中起 来,自然更多!   至于择肥而噬的宇宙杀手,在积聚了足够能量,成了气候之 后,那就更加可怕了!竟然能操纵人的命运,利用人来杀人,再 供他们吸取人的灵魂的能量,那简直虞诈凶残,至于极点!   在看到那些外星鬼魂的同时,原振侠也听到了许多杂乱无章 的,表示感激的声音。   原振侠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在那时的心境,他的经历虽然丰 富,但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加奇特的了。也可以说,没有比现在 更莫名其妙的了──那些外星鬼魂对他如此信任,相信他可以阻 止宇宙杀手的行为,可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这时,他所能做的事,只是向门外那些鬼魂,拱了拱手,算 是对他们感激的回应。   在石室内的黑影,那时也退了出来,只剩下了三个。看起来 ,虽然那些外星来客只是鬼魂,也一样很有组织,留下来的三个 ,可能是他们之间的首领。   原振侠向他们打著手势,正想再向他们问些甚么,忽然收到 了他们发出的一下表示惊讶的声音,接著,是一个短暂时间的沉 默。   原振侠忙问:‘发生了甚么事?’   他收到的是三个同时回答的声音,由此可知确然有不寻常的 事发生:‘那位先生又回来了,他要和两位见面!’   陈昌的反应来得极快,他用力一拍大腿:‘好,我就知道小 猪儿,并不是那样临阵脱逃的人!’   原振侠皱了皱眉,因为雷九天离去的时候,言行都十分不堪 ,不但使原振侠对他的崇敬,化为乌有,而且还心存轻视,所以 他的反应比较冷淡。   陈昌在一叠声地问:‘他在哪里?’   ‘他离去之后,没有离开多远,就没有再移动。后来又走了 回来,可是他找不到古墓,没有我们的带引,他也无法进来‥‥ ‥是不是要听听他现在的话?’   陈昌忙道:‘好!好!’   陈昌的声音才一出口,就听到了雷九天的声音──这种把声 音随意挪移,甚至保留的本领,人类早已掌握了。虽然不能像外 星鬼魂那样,说做就做,原振侠也不会觉得太诧异。   (地球人传送声音、保留声音的本领,还是很近的事。所以 ,在此之前的,一切在地球上的声音,都永远消失了,除非能回 到过去,不然就听不到。)   (在人类还不能保留声音的时代,如果提出‘声音可以保留 ’这种现象,一定被视为荒诞之极──被视为荒诞的程度,大抵 和现在,叙述外星鬼魂的故事差不多。)   (人类在不断进步,但进步的步伐,实在实在,太慢了!)   陈昌和原振侠听到雷九天在叫,声音嘶哑,言词恳切:‘昌 叔,原医生,我想通了,不能留你们在里面,我真不是东西── ’   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一阵杂乱‘劈劈啪啪’之声。原振侠 可以想像得到,那是雷九天在自己打自己,他在深自责备的时候 ,会那么做。   雷九天在哀告:‘昌叔,求求那些‥‥‥朋友,让我进来。 有难同当,不要叫我没法做人!’   陈昌已叫了起来:‘行‥‥‥行‥‥‥快带他进来!’   原振侠扬起了手,他眉心打结,心绪十分撩乱。他隐隐感到 ,事情有不对劲之处,可是又说不上是甚么。   那时,雷九天简直是在哀鸣了:‘昌叔,你救过我,我一时 糊涂,你就不谅解了吗?’   陈昌是一个很朴质诚实的人,他心中绝无疑问:‘还等甚么 ,把他带进来!’   原振侠却道:‘等一等!’   陈昌怒道:‘不必等,不带他进来,就带我出去!’   他说著,就大踏步向外走去,那三个黑影疾拦在他的前面, 昌叔急得连连顿足。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先让他进来再说!’   那三个黑影并没有移动,刹时之间,石室之中变得极静。但 那只是极短的时间,门外黑雾翻滚,雷九天已经突然在门口出现 。   雷九天的身边,只是光线昏暗,并没有黑雾,所以他一出现 ,就可以看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双眼圆睁,目光炯炯,看起来极 其怪异。   雷九天在门口略停了一停,大约还不到一秒钟,眼中的光芒 大盛。原振侠在那一刹间,陡然心中一亮,知道自己感到不对头 的是甚么了!   他发出了一下大叫声。同时,雷九天的目光,扫向那三条黑 影,三条黑影倏然散了开来。   那时,陈昌也显然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大喝一声:‘小猪 儿,你干甚么?’   陈昌一面叫,一面扑向雷九天。原振侠也疾叫:‘昌叔后退 !’   原振侠的警告,不能说不及时。可是,陈昌却没有听从警告 ,他没有后退,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到事情结束,原振侠完全像是处于惊涛骇 浪之上的一叶扁舟。时间肯定不长,可是由于一切发生得实在太 快,实在太突然,所以他无法知道究竟是多久。   那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惊险的经历。而且,直到事后 ,他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才算是弄清楚了事情的本质!   当时,他看出雷九天的情形有异,大喝一声,叫陈昌别去接 近他。可是陈昌却不听,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伸手指 向雷九天,张大了口,像是想作进一步的喝问。可是他却没有机 会发出声音来,雷九天的出手实在太快了,简直如鬼似魅,而且 ,他的动作,不但陈昌绝想不到,连原振侠也想不到!   雷九天闪电也似,伸出手来,五指如钩,一下子就抓住了陈 昌的咽喉。   原振侠的反应也快绝,雷九天那里,手才扬起,原振侠一跃 向前,已经一脚踢出,想阻止雷九天的那一抓。因为他一下子就 看出,雷九天出手,是一招极厉害的‘锁喉手’──这种武术, 属于极阴损的功夫,一出手,抓住了对方的咽喉之后,可以立时 置对方于死地!   但是,原振侠的那一脚,还未曾踢中,雷九天已然得手。只 听得陈昌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下响,声音虽然不大,可是 听得人心胆俱裂,那是陈昌的喉管和气管,都被捏断了的声音!   陈昌再也活不成了!   而原振侠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雷九天五指一松,陈昌的 身子一歪,眼看原振侠的那一脚,要踢到了陈昌的身上,原振侠 忙不迭想缩回脚来。   他这一脚,倾全力踢出,要收回来,已不是易事。再加上雷 九天的手,陡然从陈昌的身子旁,冷不防伸了过来,一下子就把 原振侠的足踝抓住!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足踝之上,像是突然加上了一道烧红了的 铁箍一样,痛得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大叫。   他的处境恶劣之极,扬起的足踝一被抓住,他连站也站不稳 了,反手想抓住甚么,却一下子抓住了陈昌的身子。所以他只好 用力一推,把陈昌推得向雷九天撞了过去。   那一撞,会有甚么结果,他是完全不知道的。他才推出了陈 昌,雷九天手臂一振,已把原振侠向一旁,直摔了出去。   那一摔的力度极大,原振侠被抛到了半空,脚不点地,身子 飞出,直到背部重重地撞在石室的墙上。   那一撞,令得原振侠眼前金星直冒,四肢百骸,都像是散了 开来。   他张口想叫,可是却发不出声,只觉满口是血,竟已被撞得 受了内伤。   在那么危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发出警告。当然,他没 能出声,只是心念电转,向对方告急:‘宇宙杀手借用了雷老的 身体,你们快逃!’   雷九天才一进来,双眼之中,光芒闪动,奇异之极,那三个 人影迅速散开,这已使原振侠知道不妙了!及至雷九天向陈昌一 出手,如此狠毒,一招致命,原振侠的心中,再无疑问。他自己 一上来就受了重创,那反而使他感到安慰,因为那表示,宇宙杀 手,至少要借用雷九天的一身武功,才能对付得了他。   虽然情形凶险之极,但还有一线希望,他仍然希望那三个人 影,能离开石室避开去。   这时,原振侠只是肯定了,宇宙杀手借用了雷九天的身体, 具体情形仍一无所知。他就不知道宇宙杀手只有一个,还是有许 多个。   他眼前金星直冒,也看不清眼前的情形,脑子嗡嗡作响。虽 然他感到有讯息向他传来,可是他却无法接收得清楚。他知道在 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雷九天若是再向自己发动攻击,那绝难抵挡 。   所以,他咬紧了牙关,又让那一口血喷出来,首先用尽气力 ,打出了两拳。   这两拳纯粹是盲目的,只是希望可以抵挡一下,雷九天再发 动的进攻。   可是,这两拳却打了一个空。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总算看 清了眼前的情景。   他看到的景像,奇特之至。   他看到那三条黑影,紧挤在一起,就在他的身边。而雷九天 和陈昌,则面对面立著,雷九天的双手,抓住了陈昌的双臂。   陈昌显然已经死去,可是仍然双眼圆睁。他个子高,垂著头 ,看起来就像是俯首,在看著个子较矮的雷九天。   而雷九天略抬著头,眼也睁得极大,和陈昌对望著。他满是 皱纹的脸上,每一根纤维都在剧烈地抖动,以致看起来,可怕之 极。   原振侠在一刹间,实在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这时,他又 恢复了接收外星鬼魂讯号的能力,他感到的是急促极的声音:‘ 他被宇宙杀手借用了身体,可是他又不甘心,他正在和宇宙杀手 对抗。’   原振侠心中灵光一闪,陡然叫了起来:‘雷老,你中了邪, 邪灵害你杀死了昌叔,快对付你体内的邪灵!’   他一叫,鲜血就顺著口角,涌了出来,使他的样子,看来也 和厉鬼相差无几。   雷九天一听,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吼叫声,陡然向原振侠 望来。   原振侠直指著他,用尽了生平的气力叫:‘你杀了救命恩人 昌叔。’   雷九天的身子,突然剧烈摆动,发出的声音可怕之极。那显 然是他原来的思想,和入侵的宇宙杀手,在作剧烈的争斗。   那一段时间,绝不可能超过一分钟,可是在感觉上,却长得 像一年。   原振侠正想有甚么行动时,雷九天陡然跳了起来,跳得极高 ,气势也猛烈之极。身在半空,带起‘呼’地一股劲风,翻了一 个筋斗,变成头下脚上,又以快到不可想像的速度,向下撞来。   原振侠才想到雷老要做甚么,就听到外星鬼魂在喝:‘快走 !’   眼前陡然一黑,耳际又听到了惨烈无比的‘啪’的一声响。 接著,是死一样的沉寂,然后,原振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 呼吸声,四周围的黑暗在消退,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在灰暗之中,有许多人影,在旋转著,转得很快。   原振侠大叫:‘怎么了?事情怎么了?’   他立时感到许多声音一起在回答他:‘解决了,事情解决了 !’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软,再也没有法子站得住。他先是软倒 在地,又挣扎著坐了起来,茫然问:‘是‥‥‥怎么一回事‥‥ ‥请告诉我!’   他看到三个黑影,来到了他的近前。   然后,他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的防御十分有效,宇宙杀手进不来,于是就借用了雷 九天的身体,由我们自己把杀手放了进来!’   原振侠苦笑:‘谁也想不到杀手会这样狡猾,运用这样的毒 计!’   ‘一进来,宇宙杀手通过雷老的身体,他的眼光,只要罩住 了我们,我们就会被他消灭,化为他的能力。就在这时,你帮了 我们‥‥‥你们三个都帮了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   ‘先是陈昌扑向雷九天。那时,雷九天完全被宇宙杀手控制 了意志,所以一出手,他就杀死了陈昌。’   原振侠一阵难过。   ‘可是陈昌的行动,却阻止了杀手立刻向我们行凶,给了我 们宝贵的时间去布置一切。’   原振侠不是很明白,这是甚么样的情形。   ‘杀手为了对付陈昌和对付你,给了我们时间。那时,我们 所能作出的布置,只是同归于尽的方法。’   原振侠声音软弱:‘同归于尽?’   ‘请相信,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们只能‥‥‥这样安排。真 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   原振侠明白了何以他们一直在说‘请原谅’。他感到了一股 寒意,长叹了一声,仍然决定不了是原谅,还是不原谅他们。   ‘当时,我们不知道情形还会有变化,只知道可以利用的时 间,少之又少。所以我们的布署,是把整间石室都用防御加以封 锁──杀手没有我们的带领,进不了古墓,证明我们的封锁有用 。所以,如果封锁了石室,杀手也就离不开。’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叹了一声──那真是不折不扣的 同归于尽。宇宙杀手对付了三个外星鬼魂,却出不了石室,他, 原振侠,也同样被困在石室中不能离去,结果也是死在石室之中 。   彻底的同归于尽!   虽然后来事情有了转机,这样的同归于尽没有出现,但是想 起来,仍然一身冷汗。   ‘当时的情形,只容许我们这样做,可是后来,发生了变化 ,雷九天‥‥‥是你的一推,恰好把陈昌推到了雷九天的面前。 雷九天一灵未泯,竟和占用了他身体的宇宙杀手起了争斗,给了 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得以脱身。’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   雷九天最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使外星鬼魂得到了宝贵的 一秒钟或半秒钟,才能带著他一起离开了石室!   雷九天虽然曾胆怯过,退缩过,但是在最后关头,他却表现 了无比的英勇!   很难想像一个地球人,被宇宙杀手侵占了之后,如何还能与 之抗争。   可是雷九天确然做到了这一点。   他和陈昌的灵魂,当然会被宇宙杀手消灭。但是他的身体和 陈昌的身体,也会和宇宙杀手,永远留在那古墓的一个石室之中 ,使宇宙杀手不能再在地球上为祸。   地球上是不是还有别的宇宙杀手?不得而知,但至少进入古 墓的,再也出不来了。   原振侠感到有一团黑雾,在自己身上,滚来滚去。身体上的 痛楚在迅速减轻,使他可以缓缓站了起来。   他要求:‘请送我回去。’   ‘可以的,谢谢你,再一次请原谅我们,曾想你和我们一起 牺牲。’   原振侠道:‘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   他睁开眼,在漆黑之中,他仍然感不到身子有任何移动。而 等到渐渐有了光亮之时,他已经看清,已经身在自己的住所之中 了。   原振侠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才缓缓吁了一口气──也有 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他都怀疑自己的这一段经历是不是真的。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可是,那只玉蝉是真的。雷九天雷老爷子神秘失踪,也是真 的。   原振侠把玩那玉蝉的时候,也就知道,一切经过,全是真实 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