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一回 昆仑奇技龙飞绝壑 第二回 龙光朱雀石破天惊 第三回 重睹芳华娟蝉旧梦 第四回 棋逢敌手佛子试刀 第五回 兰因絮果话天龙隐 第六回 侠少下山武士惊魂 第七回 奇注比剑美妇留情 第八回 掷石功成恨托疆边 第九回 空手入关气壮山河 第十回 孤剑悲鸣山水江湖 第十一回 剑气森森惊世骇俗 第十二回 金蛇遇险诺煞献功 第十三回 消弥前孽白发朱颜 第十四回 技惊魔首心期自娱 第十五回 恤老无心天降绝艺 第十六回 挥剑西山旧恨新愁 第十七回 水气迷蒙山庵换剑 第十八回 浊酒同欢名都丽人 第十九回 雌雄莫辨女儿芳心 第二十回 芳魂有节侠士多情 第二十一回 急求灵药偶得秘闻 第二十二回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第二十三回 轻罗蘸泪重开杀孽 第二十四回 情女无踪刻骨柔情 第二十五回 八天阻隔共蹑仇踪 第二十六回 名部佳丽古剑其来 第二十七回 横练入山艺惊魔首 第二十八回 降龙一杖青田夺剑 第二十九回 香巾热泪情深很深 第三十回 扑朔真情兄弟出家 第三十一回 晚风残月亡命天崖 第三十二回 龙腾虎跃刀鸣杖毁 第三十三回 岁月催人魂幽鬓白 第三十四回 苦葬青春石屋长存 第三十五回 秋风流人劫运今朝 第三十六回 天上人间恩怨茫茫 第三十七回 蛇鸟争药空山飓尺 第三十八回 灵鸟报恩古剑组学 第三十九回 焚身碧火消弥前孽 第四十回 红颜绿鬓恣论恩仇 第四十一回 昔年消息遇困伊人 第四十二回 石壁铜墙莽汉佳人 第四十三回 情女幽怀天涯追踪 第四十四回 宝剑芳踪情影高楼 第四十五回 两败俱伤力创魔首 第四十六回 灵鸟忽降永怅分飞 第四十七回 夕阳秋冷半世劫余 第四十八回 名山宝殿剑气如虹 第四十九回 情谐缘结三生石上 第五十回 一湖秋水无风自皱 第五十一回 神仙眷侣弹剑中原     第一回 昆仑奇技龙飞绝壑     和阗河平稳地流着,悠悠的绿水在残夏的阳光下,映出闪烁碎光。   上游分为两支,东面的一支名叫玉龙哈什河,这儿的河水并没有那么安静,因为地势已变得十分崎岖陡峻,石滩处处,激起一片奔腾水声。   沿着玉龙哈什河再向上游走,便人了天下闻名的昆仑山的区域。   后山群峰中,玉龙峰屹立着,除了午日当空的短暂时候外,差不多老是在阴影中,故此亘古至今,阴森森地,劲冽的风不断吹刮,发出惨厉的号啸,更加添了绝岭穷崖与世隔绝的气氛。   近顶峰处一块突出的大石上,一个少年负手凝仁,淳朴阔大的面容上,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他回转头望望峰顶,目光却被虬生在危崖鸟道的古松遮断,可是他仿佛能够瞧见峰顶侧面的一块巨岩旁边,有一所用磨盘大的方石筑成的小禅院,院内后堂中一张紫木榻上,一个老和尚盘膝阎目稳坐不动,雪白眉毛飘垂到脖子那么长,慈祥中流露出清古之气。   他禁不住耸耸肩头忖道:“白眉师伯为什么选中僻处玉龙峰上的龙隐禅院驻赐呢?   放着主峰那边偌大的丛林古刹不要,偏偏到这阴沉的地方,害得我每天跑这一趟……”   正跨步欲行,摹地一股极大的风声从半空压下,他听风辨位,已经发觉这半空掉下来的东西并非向他头顶落下,可是离他决不会多过半尺。   瞬息之间,他目光一闪,瞥见是一块大石,看来哪怕没有三百斤重,不暇思索因何坠下,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摹然抡掌横扫。   他的动作快到极点,但一点也不见得匆遽,而且在他一掌扫出后,柔和优美地收掌垂下那动作,显然和他淳朴的外貌有点不合。   被他一掌拍飞丈许的巨石,在岩下绝壑的云雾中,发出巨响。   他狐疑地瞅住崖坡,一声怪笑,人影闪处,风声飒然中眼前已站定一人,却是个身量高大的西藏喇嘛,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   那喇嘛道:“好快的身手和好强的掌力,你是昆仑门下的什么人?”他说的是藏语。   他也用流利的藏语答道:“我是……你呢?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儿……”   番僧摆摆手,截住他的话反洁道:“我的名字是章端巴,你听过没有?   好,你不知道,我的师父是智军大师,你总听过他的名头吧?”   他点头道:“听过,智军大师是后藏密宗的第一高手,谁不知道。”   章端巴不悦地纠正道:“是全藏第一高手,现在说说你自己。”   “我是昆仑正院首座普荷上人的俗家弟子钟荃。”   “哦,那么你不在昆仑正院,跑到这里干什么?”   钟荃禁不住皱皱眉头,不快地忖道:“我是昆仑弟子,难道到不得昆仑后山,倒劳驾你外人盘问?真是笑话。”   不过他素性忠厚,不会用针锋相对的话驳斥,平淡地道:“我没事到处走走,顺便参谒白眉师伯。”   “对了,白眉大和尚。”章端巴如有所获地道:“他有没有徒弟?”   钟荃勉强地摇摇头,算是答复,显然是不大情愿老是给这诡异的番僧问话。章端巴继续追问道:“那么他有没有教你功夫?”   钟荃这番只好点头,章端巴咧唇大笑一声,蓦然将大红僧袍的下襟抄起,掖在腰问。   凝眸盯了钟荃一眼,叫道:“我章端巴是萨迪派智军大师的传人,现在要和你,白眉大和尚的弟子比个高下,你小心点……”   话音未落,已自竖掌当胸,合十作礼,跟着要发招了。   钟荃连忙脚尖微微用力,身形便如行云流水般退后大半丈,一面摇手叫道:“住手,你是什么意思,我……”   章端巴也是脚下略略一动,身形已冲到钟荃面前,并不置答,呼地一掌推出。   钟荃知自己此时已站在悬崖边缘,下面便是万切深的绝壑,当下回掌护胸,以防敌人阴毒掌力,免致不知不觉受了内伤。   脚下纹丝不动,上半身忽地一缩,竟退开了两尺地方,敌人的毵毵巨掌,正好只打到胸前半尺之处。   章端巴猛然怪笑一声,那手掌五指箕张,化推为抓,手臂忽地暴长急伸,钟荃本以为敌人手已伸尽,够不着部位,哪知这番僧竟练就密宗奇功大手印,两臂能够互为消长,平白增加长度。   这一掌,钟荃退无可退,奋然大叱一声,护胸的双掌同时推出,啪地一响,章端巴闷哼半声,身形不稳,踉跄后退了大半丈。   钟荃力道使猛了,被对方反震一下,身形也向后退。他本站在悬崖边缘,这一退脚下已无实地可踏,眼看掉向万切绝壑之中。   在这险象环生中,钟荃还像十分闲暇地清啸一声,那声音活像寒潭龙吟,招云涌浪,双脚蓦然一蹬,身形便向悬崖外飞去。   章端巴刚好拿桩站稳,见他飞出崖外,禁不住暖地惊叫一声。   钟荃又是一声清啸,啸声中身躯一侧,双腿舒徐地伸直,但见他脚后稀薄的云气,随着他的脚伸长时,翻翻滚滚破碎消灭。   章端巴是后藏第一高手智军大师的传人,这时已看出端倪,还待定睛细察时,却见钟荃有如电光一闪,忽然斜飞回来,轻飘飘落在先前立足的悬崖边缘,分毫也没有差错。   他禁不住脱口赞道:“昆仑绝技震动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钟荃迈步走前数尺,怒声斥道:“你这厮好生歹毒,竟想这样害我性命,须知昆仑山不是你撤野的地方,你若说不出个理由,别想离开这玉龙峰。”   章端巴嘴唇动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单掌当胸,双目凝视着钟荃,竟是全神戒备的神气。   钟荃不再搭话,跨步欺身,竖掌便砍,掌风锐利之极。章端巴试过他的掌力,不必再试,脚下微动,身形已倏然后退半丈。   钟荃嘿一声,改砍为推,身随掌走,迅疾如旋风一卷,已是进扑而至。   章端巴早有成算,俟得掌风压体,疾然用单足尖点地,庞大的身躯如陀螺般急转,钟荃的掌尖只差了黍米之微,没曾打着,而章端巴在急转之时,双掌先后发出,神速诡异无比。   钟荃心中微微惊惕,回时一撞,把敌人连发的两掌都破解了。   两人的身形由合而分,面对面峙视了好一会儿,蓦地同时发动攻势,由分而合,但见章端巴庞大的身形,衬住那身大红僧袍,矫健神速地回环抢攻,宛如一团大火焰,火舌乱吐。   钟荃面上含怒,也是力攻敌人,可是动作优雅,不显一丝火气,身形在熊熊火舌乱舞中满地流走,虽然神速已极,却使人感到一种舒徐的风度。   两个人都是正宗传人,身手之上乘俱是武林罕见,这时各自施展本门绝技,做那舍死忘生的拼斗,打到急处,连面目也看不清楚,只能从衣服颜色分辨出来,章端巴年纪比钟荃大上一倍有余,浸淫功深,火候大是不同,可是钟荃仍然应付裕如,招式变化之精妙,大出敌人意表,往往使对方有措手不及的危险。   章端巴气势雄壮,不住地吐气开声,叱咤得四山回响,钟荃则间或发出龙吟般的清啸,震越山林,峰鸣谷应,更加添了这场厮杀的声势。   他们都不曾注意到,在他们交手不久之后,一个人影已出现在危崖上。   崖上乌道旁边,有好几株古松虬生着,那人忽然凌空飞起,落在古松顶,就这样站在松针叶上,随着山风起伏不休,却非常平稳,宽大的僧袍被山风吹得飘飘飞舞,可是垂到须下的雪白眉毛,却纹丝不动,仿佛那些眉毛是白铁铸成,绝不会移动。   这人正是钟荃的师伯,昆仑派潜踪闭关多年的第一高手白眉和尚。他居高临下,俯眺这两人厮杀,面上渐渐露出笑容。   此刻钟荃并没有占到上风,仍是个平手局面。一直打了两个时辰,这里阳光本来便照射不到,现在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分,多了一层朦朦暮色,更加添了那种阴森灰黯的景象。章端巴叱喝之声变得更响亮急遽,显然为了战得太久,未能取胜而焦躁起来。   白眉和尚轻轻数动手中那串念珠,知道这场拼斗快要结束,因为他深知钟荃为人淳厚沉稳,忍耐的功夫极好,并且近年从自己处学得昆仑最具威力的元上心法云龙大八式,具有先后天正反相生的无穷妙用,不论是拳掌剑,都可以运用,神奥无比。   这昆仑心法他本人还是近二十年来才完全参悟,其奥妙可想而知,而钟荃所欠缺的不过是火候而已。   但从现在这一场厮斗中看来,敌人虽然功力火候俱比钟荃高出一筹,可是一来由于钟荃使出云龙大八式变化奥妙,使敌人无法寻得破绽,二来他又是天生神力过人,补了功力未纯之弊。   这时那番僧既然浮躁,自贻败象,正是钟荃的好机会。白眉老和尚暗中思忖一下,他知道这番僧的来历,甚至猜出来意,故此思忖着下手之法。   两个人影如兔起鹘落,龙飞凤舞,使人眼花缭乱。   忽听钟荃一声清啸,身形盘空而起,微一转折,复又闪电般下落,四肢并张,向章端巴当头罩下。   这一式正是云龙大八式中,最厉害的三天式之一,名唤“飞龙回天”,此刻正因番僧一时躁急,吃他反掌勾得脚步略浮,就在这顷刻之间,钟荃己离地悬空扑下,这一式变化无穷,只要找到敌隙,使用出来,敌人非死必伤,端的厉害无比。和起初时飞出崖外而又折回的“潜龙升天”,同是三天式之一.   章端巴败象已呈,瞥见敌人当头罩扑,发觉无论自己用什么招数,都无法破解敌人这一下煞手,心中大惊,手足元措。   白眉和尚在松顶上看得清楚,诵一声佛号,手扬处,那串念珠闪电飞出去。就当钟荃铁掌在番僧头上,欲落未落之际,那串念珠电急飞来,恰好套在手腕处,向下一扯。   章端巴岂是弱者,趁这丝毫空隙,其疾如风地滚身侧蹿,裂帛一声响处.虽然幸而逃过顶门一掌之厄,却躲不了钟荃罗网四布般的双腿,被他足尖挑处,把左肋下的红袍勾裂了一大幅。   钟荃一见腕上那串念珠,知道师伯驾到,真气沉处,身躯稳落地上,不再追赶。抬眼见白眉和尚直立在古松顶上,身形兀自随风起伏,连忙跪下行礼。   番僧章端巴也甚奇怪,瞧见白眉和尚站在松顶,便不再寻钟荃拼斗,合十躬身,恭谨地行了一礼。   然后仰头大声道:“小僧奉家师智军大师之命,特来玉龙峰参谒老和尚,面呈手书,无礼之处,请老和尚慈悲包涵。”   要知印度超岩一系,将量论传人藏土之后,至西藏发扬光大,便是小沙弥也通晓对札之学,训练得思想言语,都极有条理和利落,故此章端巴虽然看来粗豪,但出言成章,便是此故。   白眉和尚又诵一声佛号,在松顶上合十还礼,答道:“老衲与令师昔年一别,快要二十年了,承他不忘故人,老衲甚喜。荃儿,你领这位师兄到掸院来,却不得无礼。”   钟荃恭敬地垂手应了,转面向章端巴抱拳道:“适才小弟无礼冒犯,请师兄见谅。”   章端巴哈哈一笑道:“是我元礼在先,却不料昆仑高徒,身手真个不凡,令我好生惭愧。”   钟荃谦让句,便带领着他,一直向峰顶走去,这时古松顶上的白眉和尚,已经失去踪迹。   两个人展开脚步,倏忽间已越过危崖鸟道,到达峰顶。   只见峰侧一块极巨大的岩石旁边,建着一座禅院,前后两进,占地不多,禅院正门刻着四个大字,乃是“龙隐禅院”。   两人经过前堂,有两个和尚正在做晚课,经声梵呗,悠扬动听。   章端巴在佛前行礼,随着钟荃走向后进。   白眉和尚盘端坐在禅榻上,壁上已点起两盏油灯,照得这后堂甚是明亮。   章端巴上前再行过礼,然后从袍中掏出一束卷着的羊皮纸,双手递呈给白眉和尚。   白眉和尚命他落座,已有和尚捧茶过来,章端巴端茶喝着,钟荃在掸榻边垂手侍立,歇了片刻,白眉和尚已把智军大师的信看完,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老衲深感令师盛意,既是两全其美之事,老衲自当尽力。如今天色这里离掸院只隔两座山峰,他们都是上乘身手,这点儿路程,虽然险陡处处,也碍不了施展,不久工夫,便来到昆仑山正院。   章端巴但觉眼界心境,同时旷爽,可并非因为面前宏大的寺院使他如此,而是周围那种气氛和景象,俨如从地狱走回人间,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钟荃先去禀告正院首席普荷上人,又领章端巴谒见过,然后去用斋膳,之后,回到客房中安歇。   在房间里,章端巴舒服地躺在床上,那木床被他庞大的身躯压得吱吱直响。   他道:“我痴长几岁,姑且悟妄称呼你做师弟……”   钟荃连忙答道:“正该如此,师兄别跟小弟客气。”   章端巴见他说话的神情甚为诚恳,更加生出好感,呵呵笑道:“师弟真好,我说,你可知道我师父为何命我来此?”   钟荃摇摇头,章端巴又道:“我想你大概不会知道,因为说起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日已是残冬时分,你师伯白眉和尚忽然驾临我们萨迦寺,那时寺中主持虽不是我师父智军大师,但我们萨迦派中已公认他是第一高手。原来白眉和尚的来意是要借我们萨迎寺的镇寺宝剑去用,那时主持的锡心大师不答允,命我师父作护剑之战,即是说如我师父输了,才能借出宝剑。”   钟荃听出味道,精神百倍地倾耳听着,这时忍不住插口问道:“请问师兄,那是一柄什么宝剑呢?”   “这柄宝剑历史可说不出多久,光是在我们的萨迦寺,已近千年历史,这剑名叫五易剑,据说以中土道家的术语,便是玄武剑。   “据本寺金贝叶上记载,如果移动此剑,必有刀兵之祸,是故历代长老都不敢移动它一下。那年老主持锡心大师拿来研究剑鞘和剑身上字迹,不久便来了令师伯白眉和尚。   “我师父素知令师泊是昆仑第一高手,而昆仑又是四大剑派之首,情知不是好惹,但又奉令不得不动手。   “当时围观比斗的僧侣徒众,不下千人,将多还是闻风从别处赶来的。   我那时年纪还轻,不过二十多岁,一心以为师父必会打赢,暗中一问师父,哪知他只是担心地摇摇头,没有答话,于是我便留了神。   “比斗的时间是在第二天早上,地点在寺侧一个大沙坪上,那里早就挤满了人。为了双方都是佛门弟子,便决定徒手相搏,不用兵器。我师父开始时极为小心,尽量施展我们本派精妙武功,夹杂极厉害的大手印法,端的奥妙毒辣之极,围观的人,异口同声承认第一次见到萨迎派真正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令师怕却显得十分豫逸悠闲,一忽儿像神龙盘空,迅疾矫捷,一忽儿像蝶戏花丛,往来飘忽。两个人老是隔了两三尺发掌,掌上发出风声,外面的人都能够听到。   “这样足足打了一个上午,未分胜败。我师父越发谨慎,因为这件事关系本派声誉,而且还在千多双眼睛睽睽注视之下,若有闪失,真个无地自容了。令师伯似乎也觉得局势太严重,无论胜败,都难以和气收场,面上不时露出为难之色。一直又打到天黑,我师父忽然跳出圈子,白眉和尚立刻引吭大叫,说他们剧战了整天,仍然难分胜败,故此罢手不再比斗。   “白眉和尚匆匆离开了,我师父当时呆立不动,不知想些什么,到他忽然醒觉,命我一齐找寻白眉和尚时,已不见了影子。   “事后师父告诉我,其实他已连输了三招,正想认输,却亏得老和尚先招呼说在头里,保全了一世英名,也保存了萨迪派的威望。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师父更加埋头苦研武功,一晃二十年,锡心大师圆寂归西,我师父接掌主持大位,便命我到这里投书,请白眉和尚去取剑,但必须另找一柄宝剑代替镇寺之用。   “而我在这二十年中,学到师父精研苦思的无常掌法乃是专为了自眉和尚那种身法创思出来,便暗中想找白眉老和尚的弟子较量一番,哪知道还是敌不过你奥妙无比的云龙大八式,你们昆仑这一套驰名天下的功夫,敢说是天下没有敌手。”   钟荃连忙谦逊,一方面也极为喜欢章端巴的爽直但白,推想到那智军大师必定也是公正不私的长者,心中十分钦佩,形于言表。   章端巴已认定他十分老实,知是真心钦佩之言,心怀也甚舒畅。   其实章端巴却不知道当年白眉和尚还未曾参透云龙大八式的奥妙,但功力火侯已达超凡人圣的地步,故此那时的身法和手法,还有许多破绽,仅凭功力见胜一筹。   及至后来参透了云龙大八式,传授给钟荃,真是奥妙无匹,章端巴的无常掌法,仍然无法克制,结果仍然败阵。   钟荃追问章端已知否白眉和尚借剑的用途,章端巴也不知道。两人融洽地谈说着,不觉已到二更时分,钟荃连忙辞别回房安歇。   一宿无话,翌晨钟荃照例先去谒见师父,进了方丈静室,只见当中坐着白眉和尚,左首是师父普荷上人,右边还有个面白鼻挺,剑眉虎目的中年和尚,认得是师叔大惠掸师,也是本门一流高手,连忙依次行礼。   普荷上人望了白眉和尚一眼,才慈祥地道:“荃儿,如今本派发生一件重要的事,必须你独力去担负,不知你是否有这种信心和毅力去担承?”   钟荃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师父有命,徒弟一定尽心尽力去做,绝不会畏艰怕难,请师父示下。”   普荷上人微微颔首,又看了白眉和尚一眼。   白眉和尚道:“三弟,你去外室陪智军大师的高足,这儿的事有我和二弟便够了。”   大惠禅师应了一声,离座走出静室。   普荷上人这才道:“荃儿你仔细听着,为师今天便要遣你下山,为本派争点面子。   你先到喀什葛尔,想法子买到存在波斯人那里的高王剑,之后转赴后藏萨迹寺谒见智军大师,换取那柄玄武剑。   “若是智军大师己解通剑上诀文,而又肯传授于你,则你可留居萨逸寺,练习剑术,由你自己融汇本门心法,创新取长。   “直到明年夏天,便须立刻动身入关,以便在中秋之夕,抵达江西南昌府东赐的百花洲,赴那天下四大剑派斗剑之会。若果智军大师没有命你留下.你便即速返回昆仑,以便由师伯传授。”   钟荃不禁听得呆了,正想询问一些话,却听师父继续道:“为师此时一发将四大剑派斗剑之会的事情告诉你,以免你狐疑不安,分了练剑的心。”   当下普荷上人续道:“这斗剑之会原因始于清朝雍正皇帝死后那一年,那时武林中许多心存明室的侠士,各自邀了各派名手,人京图事,到艰苦成事之后,忽然内哄起来,这是因为四大剑派,即是昆仑、峨嵋,武当,华山筹门下弟子,各自矜持本门剑术,便相约斗剑,决定盟主谁属。   “这件事一直酝酿了许多年,才由那些门下弟子私下举行,四派的长老并不大知道。   剑会过后,死伤厂十几人,各派都有,全部结下仇怨,各自回山禀报情形经过。这时武当的名手玄机子得知此事,他脾气最是乖僻,具名邀约各派长老,到百花洲正式剑会,要打出四大剑派的盟主来,那时距今二十年前,你师叔大惠那时仍是俗家子弟,跃然参加。   “这次剑会中四大剑派的人不多不少,只到了四个,那便是峨嵋名宿摩云剑客陆平,华山木女桑清,我们昆仑的铁手书生何涪,即是你师叔大惠掸师,以及武当的玄机子四人。   “比剑的人虽少,但闻风而来的武林人物,却不下数百人,直把百花洲都挤满了。   那晚正是中秋佳节,天上的明月和东湖周围的花灯,都被那冲霄剑气俺得失色……”   这一次斗剑,关系到二十年后的无尽恩怨,因此作者必须补叙一章。   原来在那天晚上,正是中秋佳节,南昌府城内,平空加添许多热闹,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栈,都住满了人,僧道俗都有了,形形色色各自不同,但全系雄纠纠气昂昂之辈,一望而知是武林中人。   铁手书生何涪文制绘地踏着月色,走向东湖,但见家家户户都悬着彩灯,高烧香烛,还有满桌供着瓜果糕饼拜月果品。   他悠闲地走着,却发觉有不少人和他同路,心知那些人也是参观剑会的,不觉暗中微笑一下,十分自信地漫步而去。   来到东湖边,明亮的圆月光辉笼罩下,湖水宛如织结住极大一片银色光粼,使人有时错觉到以为可以从上面走过。   何涪放眼四望,只见沿岸都有人影,他当年奔走江湖,认识的人大多,为了免得客套寒暄,便沿着湖畔走去,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渡湖。   大约走了半里远,忽见一艘小船正好解缆划出去,船上除了一个划船的,当中只坐着一个人。   此刻他已知道今晚人大多,找船渡湖到百花洲去,可不是件易事,连忙叫唤道:   “喂,那小船等一等……”一面加紧脚步,走到湖边。   只见那小船缓缓划出去,没有半声回答,铁手书生何涪鼻孔中哼一声,身形划空而起。   操桨的舟子回头瞥见,吃惊地啊了一声,声音未歇,何涪已稳稳落在船尾舟子身旁,那小船只微微下沉了少许,若是大意时,这少许的晃动也不能觉察。   船中坐着的人,虽听到舟子惊呼之声,但动也不动。在满湖银光掩映中,何涪瞧着那人背影,敢情那人是个女性,长长的头发,一直软软披垂到肩上。   他这时才知道舟子不理望他的缘故,人家一个堂客趁着月色游湖,当然不肯附载其他男客。   那舟子这时看清楚来人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那神情也不像要向他怪责寻事,便放了心。   搭讪道:“相公也是到百花洲去瞧热闹的么?今晚人多得紧,这位姑娘也是趁热闹去呢!”   船中的人蓦然扭转身躯,小船剧烈地摇晃一下,何涪本来站在船舷边。   这时猝不及防,连忙反手勾一下舟子的肩头,差点没掉向湖中,那舟子吃他借力一勾,站不稳脚,扑向船边。   那女人吃吃一笑,声音就像银铃般清脆好听,何涪这时把她看个清楚,不觉怔了一下,发作不得。   她没有看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严厉地斥道:“我早吩咐过你不要多嘴,什么后都别说,哼,莫非你以为姑娘说得出做不到么?”   那舟子哆嗦一下,没有做声。   何涪记得连这一次。一共遇见这美丽而奇怪的少女三次,第一次是在前两天的九宫山下大道上遇见,那时她骑着一匹白马,弛疆缓辔地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大半天。他本是徒步而行,因此免不了三番四次回头去瞧这个耐心的骑士,凑巧的是每次扭头回顾之时,她也正好用那双锐利的俏眼盯着他。   铁手书生何涪虽然惯走江湖,见识极广,却也不敢和她对瞧,很快便回过头来。一直等到那匹白马不耐烦地长嘶,这才听得马蹄骤急之声,哗啦啦地卷过他身旁,他凝目看时,似乎看见她在烟尘中回头向他笑着,飘送来几声银铃也似的笑声。   他起先本被她跟得很不自在,觉得十分古怪,可是现在她飞驰而逝之后,蓦然像是少了件什么东西似的,一样觉得很不自在。   这种古怪的感觉一直到晚上投宿之时,才像碗晚的春光,在无法挽留的惋惜中悄悄地远逝。   到了昨天中午时分,他顺脚走向一家饭馆,踏进门时,正好看见她袅袅地走出来。   四目相投,她轻轻地笑一下,声音虽然很低,但仍然像银铃那般槽冷悦耳,他自己也不知怎地,立刻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   她一径擦过他走出门外,何涪蓦地转身,发愣地注视着她窈窕的背影。   只见她一直走到系马木栏处,那儿有几个汉子蹲坐在周围。   她走到那匹白马旁边,伸手温柔地抚摸那匹马的颈鬃,一个汉子大声道:“喝,好雄壮的马……”   又有人接嘴嚷道:“这雌儿可比马儿漂亮得多啦,我要是能够和她……”   她倏然回头向那些人瞥了一眼,几个汉子同时地张大嘴巴哈哈笑起来。   只听一下尖锐划凤的鞭声过处,两个坐得最近的汉子惨叫一声,掩面不迭,敢情面上已被丝鞭刻上一条血痕。   其余的人不但连丝鞭从何而来都不知道,甚至还来不及惊讶,那尖锐划风之声又响,另外两个汉子如响斯应,痛嗥一声掩面翻倒在地上。   铁手书生何涪看得一清二楚,暗中惊讶那少女身手之妙,大出人意料之外。   原来那少女被那些汉子调笑,发怒地扫一眼,在这瞬息之间,不知怎地猛一长身,摘下马鞍边挂着的细丝长鞭,抖腕抽扫出去,那鞭本挂在马鞍那边,故此那少女必须凌身附鞍才够得着,可是她的动作快得出奇,摘鞭抽扫和身形落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完成,怪不得那些被打的汉子连怎样挨打也不知道。   第二批人惨叫之后,其余两三个汉子吓得抱头滚倒在地上,那少女用快得出奇的动作收取丝鞭,解缰上马。   饭馆中的人听到叫声,刚刚离座想拥出门去瞧瞧什么事情,那少女已自一骑如飞,飘然远逝。   铁手书生何涪此刻忽然又涌上那种偶然如有所失的感觉,怅怅地望着路上飞扬未定的沙尘。忽然门外乱将起来,原来那四个被丝鞭抽着的家伙,敢情都因后脑府风穴受伤活不了,何涪挤过去看看,静静地走开了。   这两次相逢的记忆,是那么深刻和生动地印在脑中,活像红铁烙下的印,当他忽然发现了艇中人竟是她之时,禁不住又发愣地注视着她。   她没有看他,回身坐好,一直到靠岸时,何涪也不曾做声。   两个人一先一后地走上百花洲的岸地,铁手书生何涪仰面看看斜挂天边的圆月,忖道:“现在还未到时候,我且找个僻静的地方,练一会儿功再说一眼瞥见左面岸边,有几个小丘陵,上下都植着疏落的树木,在月色银辉之下,显得半暗半明,便向那边走去。   前面那少女本来直向洲中那片广场走去,那儿火光烛天,人声喧嘈之极。她踌躇了一下,掉转身躯,也向左面丘陵处走去。   这一折转,恰好和他走个并肩,她在月色下打量了他一眼,好像认出了他似地啊一声,何涪立刻扭转面看她一眼。   她道:“原来同船渡湖的人是你,那么我就放过你这一次。”   何涪受宠若惊,微笑一下,她又道:“那船夫的儿子得罪了我,被我点住穴道,后来船夫苦苦跪求我饶那厮一命,我一想也好,要他听我的命令,送我来百花洲,等回去时再解开那厮穴道。本来他刚才已犯了我的禁令,但既然是你,回头仍饶那厮一命便了。”   她歇了一下,又道:“你很喜欢武功么?怎的跑这远的路来看热闹?”   “你怎知我是看热闹的,不许是参加斗剑的么?”   她眼睛没有望他,答道:“当然我知道,那天我跟在你后面,看到你步冈之间的功夫,以及方才你纵上船来时船身震荡的感觉,你还未有资格参与争夺天下剑术盟主的宝位。”   铁手书生何涪暗中微笑一下,忖道:“我是真人不露相,你哪会知道我的底蕴,可是你眼力也自不凡。”   口中却说道:“那么姑娘是参与这次斗剑来的吧?”   那少女抬手摸摸背上的剑把垂穗,笑而不答,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参加与否,你等会儿便可以知道。”   何涪想道:“据我所知,武当、峨嵋、华山三派中,除了华山的桑清是女住之外,再无其他女性的出类拔荤的高手。桑清自十年前在她本门较技夺得华山第一高手之位,如今也有三十五六岁,眼前这姑娘年纪不超过二十,说什么也不会是华山桑清。而且听说桑清乃异胎化成,面有青气,故有木女的外号,她的面可一点不青,这样她绝不会是桑清了,但她又是什么人呢?   如果不是桑清,怕不会胆大到参加比剑吧?”   这时已走过第一座丘陵,只听她嘻笑一声,拉了他一把,走上当中那个较高的丘顶,那儿有几株高高的柏树,错落围植,下面一块方丈大的伏牛石,上面看来十分平滑。   她道:“在这里坐慈一会儿是最好不过的了,又幽静又舒服,你说可是?”   他同意地嗯一声,随着她坐向石上,银色的月光从叶间洒照下来,把周围气氛感染得就像朦陇的梦境般。   她一坐下之后,四面一看,眼光便凝注在湖心,湖上粼粼的微波映起一片银光,宛如被张银色的大网温柔地笼罩住,使人泛起远离尘世的清净感觉。   她一直兀坐不动,微风温柔地吹拂起她的秀发。她仿佛坠人遥远飘渺的梦境中,又仿佛是为了现在的遇合和情景,勾起了她心底的惆怅遇思。   忽然她的眼眶中闪动着泪光。   何涪静默地瞧着她,在月光之下,她的雪白肌肤,更加添了那种神秘膝陇的味道。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自个儿茫然地摇摇头,仿佛想用这低微的叹息声音,和轻忽的动作,驱走他心头那种说不出的空虚滋味,那是被她的神情和泪光所引起的。   她缓缓转面看他,悄悄问道:“你也会感到寂寞么?”   这句问话,丝毫没有引起何涪突兀的感觉,因为他们在这瞬息之间,似乎已建立了某种默契,一种心灵上的了解。   何涪轻轻点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她徐徐举袖拭去颊上的泪痕,然后又用优美的姿态,掠拢飘散的云发。   “我真的没有一个朋友……”她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啊,不,许多许多年前,有个人很关心我,虽然那时候,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了一点,但他的名头却大着哪!”   她微笑一下,又道:“可是,提起他干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起过他,纵然在最寂寞的时候……”   河涪瞧瞧她,但眼光很快又移开了。   她忽然站起来,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温柔地道:“你不会像我这样的,因为你年轻,英俊,而且是男子汉……”   她的态度就像是个年长的姐姐,可是何涪面上有点儿发热,他真想低头吻在她那只白玉琢成般的纤手上。   忽然一阵响亮的人声,随风飘送过来,她侧耳听一下,便道:“大约是哪一派剑客进场的欢呼声,我得去啦!”   铁手书生何涪忽然隐隐感到可能在斗剑举行后,发生许多料不到的意外.   他急急道:“等一等,你……我几时可以再见到你?”   她收回玉手,凝目看了他片刻:“明天正午时分,在江干腾王阁见面。”   两人眼光相接,反而是何涪害羞避开。   她伸出手迅速而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膊,蓦然斜纵下丘,一掠数丈,转眼便失去影迹,可是那银铃般的笑声,仍然索回在他耳边。   他失魂落魄地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双足一顿,身形宛如巨鸟盘空,划空飞起,向广场那边飞掠而去,只见前面十余丈有一条黑影神速地闪晃一下,瞬即没入广场中。   协乙中一动,显然那黑影不会是她,但谁有这么高明的身法?眨眼间已经到了广场边,场中高竖的火炬,照得周围十分明亮,他不再施展身法,缓步走过去,眼看场中糜集无数江湖豪客,东一堆西一堆地交谈讨论着,嗡嗡之声盈耳。   这百花洲很大,位处于东湖中,洲中央有一片细土广场,面积甚大,乃是南昌府李家私产。这李家一直是本府第一等富户,人丁极旺,全省无不知晓南昌李家的名头。那天下四大剑派中的武当玄机子,便是李家的人,只因自幼性憎乖僻,酷好武功,终于投入武当,做起道士来。他也的确是练武的坯子,把武当镇山的九宫剑法,练得出神人化,这时他不过三十多岁,但除了掌门黄鹤真人是公认的第一高手外,便得轮到他了。   这次由他代表武当,其中便有缘故。原来当他知道了四派门徒斗剑后,便往偈黄鹤真人,说出他要出面邀约举行斗剑之会,随即和黄鹤真人在室之中密谈了两个时辰,黄鹤真人刚出静室,就召集弟子公布同意他的建议。   因为黄鹤真人那时面色有异,甚至有点不悦之意,众人看在眼内,加以平日和玄机子一向有心病,于是,今晚比剑,竟没有人来替玄机子助威。不过玄机子俗家的人可来了不少。   在东首有一排长棚,都是李家的人和亲戚朋友。甫首另有一个四方形的大彩们,乃是给四大剑派的人坐用。   至于江湖上的朋友,全部不另款诗,一律站着参观,这也可见这次比剑的主持人玄机子的狂做和看不起江湖朋友的脾性。   这时南首的彩棚上,当中的靠背交椅坐着一个道人,面目尖削,双目炯炯有光,便是武当的玄机子。   左首一把交椅上,坐着一个年约五旬的汉子,何涪可认得他乃是峨嵋名手摩云剑客陆平,心中忖道:“这陆平年纪确不算大,却是峨嵋老一辈的剑客,出了名的气量偏狭,不能容物,只奇怪并不见其他峨嵋派人,难道他跟本门人闹别扭?我是因为两位师兄不履尘世,由得我来凑热闹,他莫非也和我一样广其实陆平为了辈分比当今掌门人一叶真人高了一辈,故此虽然一叶禁止本派参加剑会,他却不理会掌门之命,径自参加,峨嵋其他的人,因有掌门之命,自然都不肯赴会。   这南首彩棚中,只有这两人孤伶伶地坐着。   铁手书生何涪躲在人丛暗影中,正在踌躇要不要现身上棚,只见玄机子向摩云剑客陆平说了几句话,陆平点头站起来,走到棚边,向棚下举手,台下众人立刻一片静寂。   陆平清一清喉咙,慢条斯理地高声道:“这一次斗剑之会,本来只是武当、华山、昆仑、峨嵋四派之事,但既蒙各位朋友拾爱凑兴,倍加得宠,主人玄机子道兄,因为不擅言辞,特托陆某向武林各朋友致谢。”   他顿了一下,等棚下众人的声音平静后,再继续道:“如今斗剑时候已届,未见昆仑,华山两派高人驾到,若是声响后,仍不曾赶至,则作弃权,由我与玄机子道兄争盟主,这是当日玄机子道兄传柬邀约时注明的。比的地方就在这座棚上,大概这五丈方圆之地,已够施展,若认为不够的话,也可改在棚下之平地上,言尽于此,陆某告退了。”   棚下立刻升起一片嘈杂声,都是讨论昆仑、华山两派无人赴会之事。   只见一家丁装束的人,挽着一面金锣,走到棚角处站定,准备敲锣。     第二回 龙光朱雀石破天惊     且说那家丁左手高举金锣,右手持着锣锤,正待敲下,忽听一连串银铃也似笑声,从众人轻雷般的语声中升起来。人影闪处,棚上已多出一人,立时全场声息俱寂,凝目去看这俏丽娉婷的少女,惊讶之声,又由棚下响升。   何涪认得她便是那古怪的少女,恍然大悟,双足顿处,身形蓦地破空飞起,宛如一头巨乌,从众人头上掠过,轻飘飘地落在台上。   那少女正在回答玄机子的话,何涪刚好听到说“我是华山桑清”几个字,她回眸瞥见他,微笑一下,道:“你也来么?那锣尚未响呢!"何涪笑一下,算是回答,跟着向玄机子和陆平拱拱手,自报姓名。桑清听禁不住怔了一下,只因铁手书生何涪这名字,在江湖上享誉了近二十年,算起来他也是四十上下的人,可是桑清一径误会他是个二十许少年。   这时四大剑派已各有一人到场。   棚上金锣三响,四人拈闸决定斗剑的次序,将摸到的纸团张开看时,铁手书生何涪的是比第一场,连忙举眼看看谁是第一场的对手,只见摩云剑客陆平扬一下纸条,叫道:   “陆某拈到第一场,还有哪一位?”何涪如释重负地嘘口气,应了一声。   忽然棚下一阵骚动之声,棚上四人同时瞧看,只见棚下正中的人丛,这时已裂开一道口子,当中有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张圆凳,箕踞其上。   那人虽是蹲着,但也可觉得体积奇大,头如笆斗,上面是乱糟糟的黄发,一字横结的浓眉下,那对铜铃大的眼睛,发出惨绿的光芒,嘴唇微翘,上颚露出两枚獠牙,那形状就跟深山中的妖魅般可怖。   这个长得狞恶骇人的怪物便是天下闻名的雪山豺人,不但练就一身诡异莫测的外门奇功,行动如凤,捷逾鬼魅,而且身上有一种异味,常人走近嗅着,立刻会晕眩作呕。   传说此怪喜饮生人热血,更使人加添了骇怖之感,以他这种长相,天下武林人物,谁不晓得。   只听雪山豺人狼嗥地叫道:“老陆,我给你捧场来啦,别泄气丢人啊。”摩云剑客陆平呸地吐口唾沫,没有回答,雪山豺人却得意地怪声嗥笑起来,把周围的人都笑得毛发直竖。   细论起来,这棚上剑拔弯张的四大剑派名手,加上台下这个雪山豺人,都不免有点古怪邪气。   试想这次剑会,关系到一派名誉,本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但四派竟只有一人孤剑赴会,争夺这剑会盟主。   天下四大剑派的前辈高人,多半都有极深的交情,如果全依了掌门的意见,这种剑会必定不能举行。   武当、峨嵋、昆仑三派的赴会,各有原因,已如上述,而这华山木女桑清,也自有因果。   原来华山一脉,从来都是女尼。   木女桑清的师祖心如神尼,剑法之妙,冠绝天下,仅有两徒得其心法,一是百灵大师,一是百妙大师,心如神尼圆寂后,便由百灵大师接位掌门,百妙大师却离开华山,不知所踪,一直到了几十年后,百妙忽然回山,还携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长得眉目姣美,灵秀异常,可惜全身都有一层时浓时淡的青气笼罩住。   百妙告诉百灵大师说,此女乃是东方木精而成胎,被人弃置路旁,让她拾起抚养至今,百灵大师虽觉此女长得酷肖师妹,却也不好强洁。百妙将这女孩嘱托给师姐之后,便病倒了,因为她是自知病重不起才回华山的。   那女孩便是木女桑清,随侍百灵大师十余年后,大师圆寂归西,掌门的是她大师姐万妙。   这位万妙女尼从来不喜木女桑清,说她有点妖气,且又不落发出家。   木女桑清也和她斗气,说万妙未曾得到百灵大师真传,算不得华山第一人物。   万妙向来自负,听了如何忍得,便和桑清比武,本来这种做法,万妙已失掌门人风度,无奈桑清平日没人缘,而且因天赋奇特,练成一种外门功夫,名唤木灵掌,这种掌力阴毒异常,出手非伤人见血不可,故此杀戒常开,她的同辈师姐都看不过眼,故此这时人心仍然偏袒着万妙。比剑结果,万妙果然败阵,原来万妙虽然功力深厚,但禁不住木女桑清自幼已得百妙大师真传。   后来又得百灵大师传授,合当年师祖心如神尼绝技于一身,故此能以招数战胜.不过从此之后,桑清便离开华山主峰莲花峰的大悲庵,独自搬到云台峰下姥姥潭居住,常常出山,因而华山木女桑清之名大著,天下皆知,这次她挺身赴约,其他的人当然不敢反对,但也没有人来助阵。   且说棚上两派高手持剑相峙,彼此肚中都雪亮对手的家数,峨嵋派的阴阳剑法,参有道家玄功,招式繁复,难以测忖。昆仑派的云龙大八式,驰名天下,微妙精奥,别有出人意料之处。   这时两人相对行了一礼,便迈步盘旋,霎时间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几乎连蚊子飞过的声音也能够清晰地听到。   倏地两道剑光交错一闪,众人定睛看时,只见棚上两人仍然分开,绕圈子走着,只是面色都十二分凝重,显得极其戒慎。   棚下的雪山豺人惨厉地短嗥一声,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许多人部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棚下的木女桑清冷冷叱道:   “惹厌的怪物,给我安静点。”声音并不大,但极为清晰地钻人众人耳中,分明是露了一手上乘气功。   雪山豺人暴然站起来,庞大的身躯就像小山般。   众人惊诧,以为他要找木女桑清动手。   桑清轻蔑地扫他一眼,别转头看棚上的比剑,那神态极瞧不起雪山豺人。   雪山豺人闷哼一声,忽又蹲下,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交错而过的一刹那,彼此连试了几招,他们全是一流高手,试招时和普通人大大不同,全身招数未曾使出,已因敌人变化而改变。寻常人看了,只能见到他们肩时腰腿稍为移动,手中的剑根本没有刺出,哪知实在已连变了好几招,稍有少许差池,立刻便得血染当场,尸横棚下。   铁手书生何涪发觉敌手在剑法上造诣甚佳,还想知道内力方面比自己又怎样,当下蓦地倒踩七星步,剑诀一领,剑走轻灵,一式“龙子初现”,一缕剑光,直掠敌人眉字。   摩云剑客陆平似是同一心意,轻喝一声,挽剑一圈,正是阴阳剑法中“春蚕自缚”   之式,两剑疾如电光火石般撞在一起,却没有半点金铁交鸣之声。   两人身形骤定,有如生铁铸成的人像,兀立不动。众人都意会到这两个名震江湖的剑手,正在较量内力,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铁手书生何涪起初微微一惊,但约莫半盏茶时候过去,他依旧渊停岳峙地稳立不动,摩云剑客陆平则身形微颤,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   这座彩棚本准备作为比武之用,故此地板乃是两寸来厚的坚木铺成,而且板身阔大,极能吃重,此刻居然发出声音,可想到陆平吃力的情形。   那吱吱之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当儿,更为尖锐刺耳,众人越发屏息闭气,等候立判胜败那一着。   雪山豺人不甘寂寞地厉嗥一声,又把众人吓了一跳,这次连武当玄机子也沉不住气,狠狠地向他瞪眼睛,只听雪山豺人叫道:“峨嵋的先输半着.但见棚上剑光急划而起,倏地掉头下击,原来是铁手书生何涪使出的神妙招数,他既知敌手内力造诣稍逊自己,胆气陡壮,抖剑借力飞起,掉首下攻,这正是云龙大八式中第五手“飞龙回天”之式,乃是最厉害的三天式之摩云剑客陆平一见敌人剑光看似直刺而下,却又剑光四射,笼罩幅员极大,知是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哪敢怠慢,猛运一口真气,使出峨嵋镇山剑法救命绝招,长剑挥处,洒出千百点剑光,蓦然一冲。两下剑光相接,锵锵连响,声音未歇,只见陆平身剑合一,直如灵蛇穿林,忽地游走出圈子。铁手书生何涪一连追击三剑,都没有摸准敌人去向方位,禁不住在心中喝一声彩。   饶他高手如玄机子、木清等人,一生以剑擅长,也不知摩云剑客陆平这一招叫什么名堂,只知是峨嵋阴阳剑法中的绝招便了。   可是摩云剑客陆平这时既惊且愧,因为他自从出道以来,还未曾使用过这一式“自解金铃”的救命连环绝招,况且方才比较内力之时,又落了少许下风。此刻闷哼一声,身形旋风般一转,刷地劈出长剑,一连七剑,按着七绝门户,凌厉扑攻。   铁手书生何涪禁不住连连退却,手中长剑分花拂柳,上下遮拦,俟到敌人第七剑发出,蓦地剑光急吐,使出昆仑心法,反攻敌人。一时之间,幻起剑光千道,两条人影都是迅疾如风,忽合忽分。   他们这一次交手已是百年罕睛的斗剑,彼此招式的神奇狠辣,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剑都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看得棚下的武林人物不由自主地提心吊胆,目眩神摇。   约莫一顿饭工夫,形势已变,只见铁手书生何涪似乎采取守势,走的是内圈,摩云剑客陆平则剑光如长虹绕日,从外圈向何涪钻攻,招式之变幻繁复,令人防不胜防。众人都为铁手书生何涪危骇起来,但棚上的木女桑清却微露喜色。   原来何涪这时已施展出昆仑抱玉剑法,夹杂以云龙大八式。那抱玉剑法乃他的大师兄,昆仑派绝世奇才白眉和尚自创。   其时云龙大八式精奥未通,不能回环运用,故此白眉和尚创出这一套以守为攻的绝妙剑法,间或使用云龙大八式的招数出手进攻,配合得神妙异常.摩云剑客陆平寻暇抵隙,把繁复已极的阴阳剑法尽数施展,仍无奈敌人何,心中暗自焦躁,杀机渐盛,不管这场剑会原旨是点到为止,渐渐全力猛攻,煞手尽出。这一来若是对方稍有疏虞,立刻便有性命之危,便是陆平自己也臼手不住。   铁手书生何涪正要他如此,同时心中也泯去顾虑,不必守着点到为止的戒条.猛然武当玄机子喝道:“何道友手下留情……”话声未歇,剑气森森盘旋中,何涪的剑光暴长,直射向陆平千百点剑光之中,锵然一响,剑光俱歇,何涪已站定在陆平左侧丈许之外。   众人忙看峨嵋摩云剑客陆平时,只见他身形摇摇不稳,长剑兀自握在手中,但齐左肩直到腰间鲜血涔涔涌出,染成一条长长血痕。   铁手书生何涪虽然因对方先施杀手,心中无愧,况且方才已是尽力留氛没有取敌性命。   但此刻见陆平面容煞白,那种羞愤交加的表情,难以描述,心中不觉谦然,举剑行礼道:   “陆兄剑法佳妙绝伦,何某佩服之极,实在不敢言胜……”只听雪山豺人惨厉地道:   “姓陆的,太泄气啦,丢了人还不快滚……”   同时之间,喝彩声升起。   摩云剑客陆平猛然裂帛似地怒吼一声,长剑一挥,忽地纵起,疾向棚下扑去,劲袭雪山豺人,雪山豺人碌桀桀笑连声,闪人人丛之中,陆平提柱一口气,仗剑疾追,立刻秩序大乱,闹声四起。   只见人影闪处,掠空飞起,宛如御风飞地,晃眼问落在棚上,原来是雪山豺人。   摩云剑客陆平本来衔尾疾赶,这时忽然掉转头,一连几个起落,己离开广场,没人黑暗之中。   雪山豺人绿睛荧荧,用力扫了木女桑清一服,咧唇笑道:“我知他死要面子,必定不敢追到棚上,嘻,嘻……”桑清看着他那奇丑可怖的样子,加上狼嗥也似的声音,心中闷得差点作呕,别转头不瞧他。   玄机子冷冷道:“少顷剑会散后,贫道定要见识老怪你的手段,瞧瞧到底凭什么来此搅闹。”雪山豺人满不在乎地怪叫一声,径自跳下棚去、仍然蹲在老地方。   这时,轮到武当玄机子和华山木女桑清比剑,铁手书生何涪不安地瞥扫桑清一眼,便跃下彩棚,走到人丛中,和一伙人寒暄,那些都是他的好友,其中一个还是住在南昌府东门外的五里坡,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头,人称火鹞子邓昌,何涪这番南来,没有到他那里歇足,现在见面,免不了受几句埋怨.。   广场又被一片静寂所笼罩,玄机子道:“请道友赐招。……   木女桑清答道:“道兄先请。”两人迈步盘旋,就像上一场的开始时一样。   玄机子道:“既然道友谦逊;贫道可要放肆了。”话声刚歇,长剑起处,直指桑清上盘,蓦然刺到。   棚下的何涪惊嗜一声,忖道:“玄机子未曾在江湖出现过,一般人对他甚是陌生,便我也不过因他脾气古怪乖僻而得闻其名,并不知他的虚实,如今看他的身法步眼和出手,虽是上乘名家身手,但还不打紧。只是他手中的宝剑,挥动之间,发出暗红光色,宛似暗藏火焰,定是柄极厉害的宝剑,以我的眼力,也看不出是柄什么剑,这倒不可不防……”他的念头一掠即过,棚上的桑清已发觉玄机子脚下踏的是九官方位,当下成竹在胸地轻笑一声,身形一动,已绕到敌人身后。   玄机子骇了一跳,使出武当镇山九宫剑法,一式“孔雀剔羽”,原身未动,宝剑已向背后挑出,又快又辣。   招数尚未使尽,忽觉头上风声飒然微响,敢情木女桑清比他出剑时快了一点.打他头上飘飞过来,玄机子迅如疾风般回剑急戳,哪知桑清身躯还未落地,纤腰一扭,横移数尺,玄机子这一剑虽快,却恰好戳空。   桑清一连避开玄机子三招,身法轻灵美妙之极,直似早知玄机子的剑法,棚下众人看到这儿,禁不住暴然同声喝彩。只见桑清手中长剑如毒蛇出洞,飓地削截敌臂,明是“杏花春雨”之式,玄机子低身微旋,正待破这一式,木女桑清银铃也似的声音响处,不知怎地竟欺近敌身,剑尖已递到敌人肋下。敢情木女桑清自幼得到华山百灵大师和百妙大师传授剑法,尽得华山当年独步武林的心如神尼真传,不但将师门的六合剑法练到出神人化,而且更请晓各家剑法长短利弊。是以武当玄机子那样的人物,刚一出手,便给桑清占了先机,看准他脚下所踏的方位,先行趋避,若果玄机子不是功力深厚,招数如电,怕不在三招内已被桑清打败。   木女桑清这一招原来是六合剑法中“少阳再引”之式,明看只是削截敌臂,其实脚下蓄劲,似退实进。玄机子正因她步法大出意表之外,故而坠人彀中.铁手书生何涪喜叫一声,眼看玄机子已是败着,吃桑清剑尖递到肋下,定然难逃一败,那边的雪山豺人也同时低嗥一声。   蓦地红光乍现,人影倏分,玄机子好好地站在一旁,木女桑清却捧剑微愕。这一下快得离奇,除了铁手书生何涪和雪山豺人看出玄机子忽地挽剑一转,硬生生把桑清的长剑荡开之外,其余的人都看不出究竟。   玄机子使了一手怪招,挽回败局,面上却露出阴沉之色,冷冷道:   “道友使得好剑法,贫道佩服。”桑清没有回答,长剑一领,施展出六合剑法,忽采攻势,但见剑光如长虹涌现;经天匝地;满棚游走,.眨眼间把玄机子包在剑光中。   这正如平空布下天罗地网,敌人再也无法逃出圈外。   玄机子是何等人物,方才已差点吃亏,立刻明白敌人不但剑法上有惊人奥妙之处,而且见识之广,竟然洞知本门镇山剑法利弊,当下嘿一声,扬剑迎敌。   奇怪的是他的剑伐砍直劈,不大成章法,可是剑身红光陡然强烈,迥非早先暗红之色。   而且任由木女桑清剑光四射,纵梭上下,却似乎寻不到空隙近身,甚至越来越离得远,一如玄机子有一种潜力将她迫开。   何浴眉头暗皱,想不到这道人会弄出这么一套怪异剑法来。   他站在棚下,离得稍远,故此看起来像玄机子浑身发出朵朵火焰,把桑清烤炙得退开远些,无形中使那套天罗地网般的剑法稍得松懈,便一味暗自寻思破他之法,连旁边火鹞于邓昌对他说话,都没有听到。木女桑清运全身功力,使出六合剑法,打了大半个时辰,忽然觉得芳心悸跳,胸口作闷,甚是难受,她使的是内家上乘剑法,施展开时,和练坐功时的呼吸吐纳,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此应该越打越有精神才是。即使因为看见敌人剑上红光奇突赐生。怕是切金削玉的宝剑,因而不敢碰上,使的招式不免吃力一点,但也不应有这种现象。玄机子冷峻如冰的面色稍稍松弛,手中凌乱无章地拆劈一气,看来似是未出全力。   两人再耗了三十招,桑清白玉似的脸上,汗珠点点。她似乎觉出不妙,猛吸一口气,真力凝聚,倏地一式“俊鹘摩云”,身形团团游走问,蓦地破空飞起,划出一溜剑光,电射玄机子,瞬息之间,已变招为“大匠运斤”。这一招乃是华山六合剑法中三大神剑之一,这一剑递出去回环牵引,招中套招,奥妙之极,可是自身也甚危险,尤其对着名家高手,若不是万分危急,断不肯轻易使用。   玄机子乃是武当高手,自然是个大行家,眼光如电,不愿硬拼,疾然撤身后退。   桑清娇叱一声,长剑一抖,洒出数十点寒光剑影,惊涛狂飘般跟踪卷到,来势之速,无与伦比,玄机子退已无及,冷冷嘿一声,手中宝剑忽地斜砍,引起一道红光。两下剑光相触,叮地微响,红光竟自震开少许,却见桑清长剑如毒蛇吐信,在这百密一疏的缝隙间,疾刺咽喉。   棚下的铁手书生何涪和雪山豺人,同时忘形地喝声好。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玄机子猛然旋身歪跌,手中红光暴长。   但见银影红光乱闪中,人影倏分,桑清已横跃开半丈之外,屹立不动,玄机于却连打凡个趔趄,方才站定身形。   玄机子怒气未息地诮声叫道:“道友好高明的剑法,贫道领教了,请道友赶快换件衣裳吧……”原来他委实料不到木女桑清还有这么一式绝招,能够将他的剑震开少许缝隙,乘虚而人,差点儿命丧剑下。   迫不得已把留着准备对付何涪的绝招使将出来,才能幸免一难,但已是身形不稳,险些跌倒地上,以他身手,尚且如此,方才的危险可想而见。要论剑法造诣的精徽和头脑反应之敏锐,华山木女桑清的确稍胜一筹,无奈玄机子早年在武当后山,无意得到一柄古剑,乃是春秋时代铸成的宝剑,名唤朱雀。   剑鞘和剑身俱到有古篆,原来是极为离奇的剑法,称为离火剑诀,配合起上乘内家真力和剑法,别有出奇的威力。   玄机子仗着这口朱雀剑,曾和武当掌门黄鹤真人,在秘室中较量了两个时辰,终于黄鹤真人认败服输。   想那木女桑清的火侯尚未曾及得黄鹤真人,如何能胜玄机子?   只因玄机子不想把绝招完全抖露出来,被何涪探悉,早加防范,于是始终未出全力。   但到底被桑清使出华山六合剑法中,三大神剑之一的绝招,逼得玄机子全力施为,在剑尖及喉那·一刹那之间,忽地歪开,一式“天罗逃刑”,红光暴长.攻敌救己。桑清果然无法下手,权跃开去,但衣襟处已被朱雀剑拂着少许,裂了两寸长的口子。   木女桑清低头一看,发觉了襟角的裂痕,立刻玉面变色,蓦地把长剑一扔,邓剑脱手飞出,直射向合抱大小的棚往,直把那坚实的棚柱穿透,剑把紧贴柱上。   这一下可显出她功力之深厚,直有穿山裂石的威力。众人禁不住同声喝彩。却见她在如雷的彩声中,愤愤地跺跺脚,忽地掠空飞起,身形那份迅疾.简直难以形容,眨眼间已隐没在黑暗中。   铁手书生何涪一阵心乱,身躯摇摆凡下,是想追赶而又踌躇止步那种举说不定的样子。   他终于把眼光收回来,落在棚往上凸出的剑柄。   何涪暗忖道:“她的轻功在我们四人中算得上第一,我如何能追赶上她?   好在还有明午之约,到时再说吧,看她扔剑击柱时的功力,似乎比我差了一点,可是这杂毛老道剑法太古怪,我还未曾摸出端倪,真个没有胜算……”他居然在心中叫起玄机于做杂毛老道来。   何涪这里念头尚未转完,玄机子已抱剑叫道:“昆仑何道友,请上棚赐教……”铁手书生何涪应了一声好,在四周助威彩声中,蓦然直拔起空中,约摸有两丈高下,方始舒徐地折腰前倾,双腿拳缩,向后蹬直,身形如电光……   闪,飘降棚上。快是快到极点,但那份柔稳庸洒,也是武林未曾得见。   众人又喝彩起来,他在空中时闪眼一觑,发觉雪山豺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心中微动一下,但容不得他再加思索,玄机子已经发话:“这一场乃是定出四大剑派盟主之战,何道友尽管施为,不必客气留情。”何涪阴沉地点头,心中忖道:“这杂毛话中有话,莫非想替摩云剑客陆平出气?哼,我正想向你出气呢,这倒省事,大家以死相拼便了……   他生平不知经过多少次大凤大浪,但此刻禁不住有点紧张。   玄机子也知他最是扎手,而且记得方才他和摩云剑客陆平斗剑时,那种沉着狠毒而又闲逸舒徐的剑法,委实令人戒惧,当下不敢丝毫疏忽,抱剑行礼道:“道友请!”何涪也行札道:“你请!"两人立地划开步眼,彼此都是矍视如鹰,紧紧盯住对方,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凝重戒慎的神色,活像只要一出手,便非死必伤不可,把棚下的人看得紧张之极,几乎都是屏息闭气地瞪着眼睛。   这两个一派高手,明知此战凶险异常,都不敢轻举妄动,持剑不住绕圈子,偶然也站定不动,作势相对。两人的动作就像早有默契,动则齐动,止则齐止,就这样耗了半个时辰。   这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情势,最是令人难受,棚下观战的人都发出沉重喘息之声。   玄机子渐渐不耐,眼中忽露凶光。铁手书生何涪索常最有耐性,加之他的心中不住盘算破敌之计,还未曾想出办法,更加按住心神,仔细观察对方。   猛可红光暴现,向何涪分心刺到,何涪长剑疾引,用轴字诀把敌人朱雀剑引开,接着寒光一闪,推剑袭敌,缠腕截臂,迫使敌人撒手后退。   这一上手,彼此全用出十成功夫,何涪因为看不透敌人那套占怪的剑法以及这柄宝剑,故此更加什二分留神。   却好玄机子忍耐不住,先行扑攻,铁手书生何涪立刻使出云龙大八式中"灵台擂鼓”   的绝招,黏开敌剑,跟着源源攻进,迫使敌人故不开手.这一计果然奏功,玄机子一见敌剑乘隙深入,不得已旋风般垫步后退。   讵料何涪直是如影随形,跟踪移动,那柄长剑霎时间化为十余柄,寒风剑气,奔压而至,直欲使他无喘息余地,玄机子任是武当高手,此时被敌人占了半分先机,便也自吃不消,连连后退。   铁手书生何涪张目如炬,剑法施展开了,有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又似江河东下,滚滚滔滔。心中打定主意,一味乘势迫攻,不让玄机子有使出那套怪剑的机会。   玄机子这刻虽不致立时落败,却也屈居下风,那柄朱雀剑只发出暗红光芒,迥非方才火龙飞舞般威风。   整个广场静寂元声,何涪的好友们眼见他着着进迫,恨不得他能一剑收拾了玄机子,都暗中替他用力。可是在东首长棚上的人,他们都是玄机子俗家的亲友,虽然对武功是门外汉,但看到玄机子连连后退,绕棚而走的形势,也觉出不妙,紧张得几乎连呼吸也停顿。   猛听东棚上一个小童口音大喊道:“二伯爷,拿火龙烧他呀!"在一片寂静中,这声音特别惹耳。许多人禁不住扭头去看,只见东棚明亮的火光中,一个梳着一条冲天小辫,年纪约摸八九岁的男童,站在棚口,着急地叫嚷。一身锦缎衣裳,闪闪生光。   玄机子当然听到,知道是他五弟的儿子,平素最是胆大淘气,自己这次回家,最宠爱这孩子,曾经练过一趟剑给他看,使的是离火剑诀中几手连环招数,那朱雀剑红光如火,炎热炙人,故此这孩子死记在心,这刻情不自禁地提醒他。   他啼笑皆非地微哼一声,心中道:“你二伯爷若是能够的话,还不赶快烧死这厮?   难道着着败退的比剑是闹着玩儿么?小乖乖,少替二伯爷闹笑话就功德无量了。”   铁手书生何涪可不知他心中捣什么鬼,却看见他嘴皮微动,似乎是念念有词,不觉疑心大起,忖道:“这可不成;杂毛你要敢弄出邪异妖术,非活活劈死你不可!”这一回他可是真急了,咬牙瞪眼,运剑如凤,全都是拼命的招戮。   玄机子又惊又骇,在棚上团团退走。本来他已屈居下风,放不开手反攻,这时见何涪舍命进击,有好些招数简直是同归于尽的险招,把他吓得不敢回手,即是说连仅有的迸招机会也没有了,形势顿然危紧之极,忍不住哺响咒骂起来。   铁手书生何涪看到他那怪异神情,不晓得他其实是急骇交加,口中真个念出声来,这一来分明证实了他的猜付。   这一急非同小可,怒叱一声“我和你拼了”,语声暴响中,修然身剑合一,凌空急射,这一剑乃是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名唤“龙卷住天”,全身真力都凝聚在剑尖上,不是以寻暇抵隙,招数变化中求胜,而是雷霆万钧之势,并力一击,直有崩山裂岳,翻江倒海的威力,不论敌人如何封拦,也是硬生生排荡闯人,故此这一式固好,但内力太弱于对方时,这一败便连性命也得输掉。   他估计玄机子功力较他稍弱,这一招胜算较多,却因玄机子手中宝剑不同凡品,况且这种生死立判之招,也不能轻易使用,故此一直都没有使出来。这刻凌空一击,眼见玄机子大限难逃。   忽地一件体积细小发光的东西斜刺里飞来,直袭何涪软腰,何涪久经大敌,动作反应之快,过于电闪。简直连念头也没转,已自回剑一挑。   玄机子疾若飘风地退开大半丈,仗剑屹立,大大地喘一口气。   何涪只差了这么毫厘时间,便被敌人逃出剑下,气得俊面变色,眼光瞥处,剑上套住一个金钥,份量甚轻。在这刹那之间,真气沉回丹田,身形倏然下坠,稳立棚上。   他破口骂道:“在你是武当一代名手,也会使这种下流手段,何不多找几个人一拥而上……”玄机子阴沉冷峻地回头一瞥,刚好看见东棚上那孩子拍手欢笑。   他回头道:“道友请看,便是那孩子……”声音十分奇怪,仿佛是一种决绝而不忍心的悲哀。   铁手书生何涪这时看清套在剑上正是孩子危的金瞩,愣然踪他一眼。   玄机于哼一声,手扬处,一点寒垦,电射向东橱的孩子。   方牙正是这戳子,以下手上的金饲,暗袭何涪。两下相距不远,这孩子正好够力挪到。   著他稍爸暗器手法,倒也罢了,因为若是识打暗器,必定取雇何清立的地方,而何涪恰好纵扑,那么暗器便落了空。谁知阴差阳错,那戳子问子一挪,正好赶上何涪前纵时腰间部位。   邵戳子一点不知他的二伯爷竟会对他猛施毒手,还在快乐地嘻笑。玄机子候菩提出于之后,立即别转头,不忍看见孩子悲惨的后果。   只听哎地一叫,跟着便是身躯掉在们板上的声音,玄机子振起精神,口印殴在俟手书生何涪,大声道:“贫道岂是那种下贱之辈,那孩子有辱我李家之声,这样处置,道友满意么?”声音微微嘶哑。   何涪汲有看他,转眼净瞧着那边长棚上。只见三四个人已离座拥到孩子仆处,把孩子抱起来,立刻那棚上乱作一团,他踌躇一下,蓦然顿脚飞去,落向沂上。   人杂杂般忙乱喧曹声中,何涪已排众而入,伸掌向孩子一拍,那孩子软幻幻的身躯震动一下,立刻睁眼苏醒,第一眼正好瞧见何涪。   ,间潘纵身飞回南边大彩棚,玄机子极为迷惑地瞧着他,半晌不会言语。   们下的许多人都瞧见当玄机子疾然出手后,何涪也连忙猛挥长剑,套在剑上的金间电射而出,但到底慢了一步,没有把玄机子的铁菩提打落,只在交尾而过那顾问,把准头带歪,是以那孩子不会伤着死穴。不过当时玄机子心有不忍,淖首不顾,于是这内中玄虚,只有他一个人不明白,便直在骇怪何浴何以能把打中死穴的孩子救活。   、’何浴终是正派高人,一想那孩子虽然不是打中死穴,但以玄机子这种乖俘之人,事后多半仍不肯伸手解救,那孩子岂不是得落个终生残废?侠义之心泊俄而生,于是过去替孩子拍开穴道。   他a有解释,挺剑道:“一个孩子懂得什么?我等还是再续前战吧!”重机子道:   “道友说得是,请!”手中朱雀剑起处,划起一道红光。   这时何涪已忘掉方才疑心玄机子使邪法之事,长剑乍起,使出云龙大八式中第三招“龙吟海裂”,剑光成排槽划而至。   玄机子打起十二分精神,朱雀剑从下面斜挑而上,两剑侠要相交之昧,忽地改挑为刺,直戳敌人持剑的右手脉门。何涪这一式“龙吟海裂”,暗藏凡种变化,这时立即移步变招,一连几剑,却被玄机子左抢右劈,把奥妙的活劈死你不可。”这一口他可是真急了,咬牙瞪眼,运剑如风,全都是拼命的招数。   玄机子又惊又骇,在棚上团团退走。本来他已屈居下风,放不开手反攻,这时见何涪舍命进击,有好些招数简直是同归于尽的险招,把他吓得不敢回手,即是说连仅有的进招机会也没有了,形势顿然危紧之极,忍不住响响咒骂起来。   铁手书生何涪看到他那怪异神情,不晓得他其实是急骇交加,口中真个念出声来,这一来分明证实了他的猜忖。   这一急非同小可,怒叱一声“我和你拼了”,语声暴响中,倏然身剑合一,凌空急射,这一剑乃是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名唤“龙卷住天”,全身真力都凝聚在剑尖上,不是以寻暇抵隙,招数变化中求胜,而是雷霆万钧之势,并力一击,直有崩山裂岳,翻江倒海的威力,不论敌人如何封拦,也是硬生生排荡闯入,故此这一式固好,但内力太弱于对方时,这一败便连性命也得输掉。   他估计玄机子功力较他稍弱,这一招胜算较多,却因玄机子手中宝剑不同凡品,况且这种生死立判之招,也不能轻易使用,故此一直都没有使出来。这刻凌空一击,眼见玄机子大限难逃。   忽地一件体积细小发光的东西斜刺里飞来,直袭何涪软腰,何涪久经大敌,动作反应之快,逾于电闪。简直连念头也没转,已自回剑一挑。   玄机子疾若飘凤地退开大半丈,仗剑屹立,大大地喘一口气。   何涪只差了这么毫厘时间,便被敌人逃出剑下,气得俊面变色,眼光瞥处,剑上套住一个全镯,份量甚轻。在这刹那之间,真气沉口丹田,身形倏然下坠,稳立们上。   他破口骂道:“狂你是武当一代名手,也会使这种下流手段,何不多找几个人一拥而上……”玄机子阴沉冷峻地回头一瞥,刚好看见东们上那孩子拍手欢笑。   他回头道:“道友请看,便是那孩子……”声音十分奇怪,仿佛是一种决绝而不忍心的悲哀。   铁手书生何涪这时看清套在剑上正是孩子戴的全镯,愣然瞧他一眼。   玄机子哼一声,手扬处,一点寒星,电射向东橱的孩子。   方才正是这孩子,脱下手上的金镯,暗袭何涪。两下相距不远,这孩子正好够力掷到。   若他稍懂暗器手法,倒也罢了,因为着是识打暗器,必定取准何涪立的地方,而何涪恰好纵扑,那么暗器便落了空。谁知阴差阳错,那孩子顺手一掷,正好赶上何涪前纵时腰间部位。   那孩子一点不知他的二伯爷竟会对他猛施毒手,还在快乐地嘻笑。玄机予铁菩提出手之后,立即别转头,不忍看见孩子悲惨的后果。   只听哎地一叫,跟着便是身躯掉在棚板上的声音,玄机子振起精神,回眸瞅住铁手书生何涪,大声道:“贫道岂是那种下贱之辈,那孩子有辱我李家之声,这样处置,道友满意么?”声音微微嘶哑。   何涪没有看他,转眼净瞧着那边长棚上,只见三四个人已离座拥到孩子仆处,把孩子抱起来,立刻那棚上乱作一团,他踌躇一下,蓦然顿脚飞去,落向栅上。   火杂杂般忙乱喧嘈声中,何涪已排众而入,伸掌向孩子一拍,那孩子软绵绵的身躯震动一下,立刻睁眼苏醒,第一眼正好瞧见何涪。   何涪纵身飞回南边大彩棚,玄机子极为迷惑地瞧着他,半晌不会言语。   们下的许多人都瞧见当玄机子疾然出手后,何涪也连忙猛挥长剑,套在创上的金镯电射而出,但到底馒了一步,没有把玄机子的铁菩提打落,只在交尾而过那顷间,把准头带歪,是以那孩子不会伤着死穴。不过当时玄机子心有不忍,掉首不顾,于是这内中玄虚,只有他一个人不明白,便宜在骇怪何涪何以能把打中死穴的孩子救活。   何涪终是正派高人,一想那孩子虽然不是打中死穴,但以玄机子这种乖僻之人,事后多半仍不肯伸手解救,那孩子岂不是得落个终生残废?   侠义之心油然而生,于是过去替孩子拍开穴道。   他没有解释,挺剑道:“一个孩子懂得什么?我等还是再续前战吧!"玄机于道:   “道友说得是,请r手中朱雀剑起处,划起一道红光。   这时何涪已忘掉方才疑心玄机于使邪法之事,长剑乍起,使出云龙大八式中第三招“龙吟海裂”,剑光成排横划而至。   玄机子打起十二分精神,朱雀剑从下面斜挑而上,两剑快要相交之际,忽地改挑为刺,直戳敌人持剑的右手脉门。何涪这一式“龙吟海裂”,暗藏凡种变化,这时立即移步变招,一连几剑,却被玄机子左抢右劈,把奥妙的招式都事先化解掉,而且红光耀眼,那柄朱雀剑像要射出火焰。   这次何涪狂风骤雨般抢攻,剑光如神龙飞舞,玄妙无方,一直攻了二十多招,还未曾抢得上风,反见对方的宝剑横砍直劈,剑身带起强烈红光,直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热方潜炙身上,渐渐烦渴作闷。   棚下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但见何涪长剑上下翻飞,飘忽往来,快是快到极处,却显得从容潇洒,玄机子则面色阴沉,朱雀剑发出红光如火,已使出那套怪剑,但显然没有对桑清时那么凌乱。   他们一点也没看出何涪功力渐弱的情形,还在揣摩他那神妙无方的昆仑剑法。   忽听两人同时暴叱一声,锵地一声剑鸣,剑气红光立时敛尽,两人分立在一丈开外。   玄机子头发散乱,顶上那朝天舍已经不见,再看铁手书生何涪,他已收剑人匣,左手按住肋下,鲜红的血从手指间涔滴出来。   他面色发白,提口气朗声道:“承道兄手下留情,何某十分感激,这场剑是何某输了。”玄机子头顶道髻被削,骇得有点心神不定。不过他的确先伤了何涪才被削去道髻,因此,他虽是一时没曾答话,却是真的胜了。   棚下连跃几个人上来,原来都是何涪好友,火鹞子邓昌一叠声问道:   “你的伤势有没有妨碍广何涪摇摇头,苦笑一声道:“我们走吧V说完向玄机子点点头,玄机子连忙稽首还礼。只见众人拥着何涪离开了。   广场上人潮汹涌,纷纷散去,一面谈论着这场剑会,升起轻雷般的语声。   东首棚上的人都纷纷向玄机子道贺,并且悬起一串大鞭炮,砰噗连声地响起来。   铁手书生何涪到了自备的房中,才解开衣服,让人草草包扎伤痕,且喜不过是皮肉之伤,没有动到筋骨;只要止住流血,便无大碍。   火鹞子大为不悦地挟击道:“这一场输得冤枉,武当那老道分明已败在你手下,若不是那孩子,这盟主的宝位已经稳稳到手……”另一人接嘴道:“对,依我说,这一场不能作准,你们不见方才玄机子半个赢字也不敢提?”   何涪不以为然地微微摇头,看一眼说话的人,却是铁牌胡定,他旁边蹲坐着金鞭郭奇,这两人都是江南武林有名人物。   金鞭郭奇道:“我却觉得玄机子的宝剑有点古怪,不知是什么来历?   何兄是名门高弟,可知道那是什么剑?"何涪道:“我也不识得来历,刚才却试出那剑威力极大,能使我真气削弱,力量不继,而且心里十分难受。”说到这里,伸手摸摸胸膛:   “现在才不觉得怎样,返山后一定问问敝师兄,他博览群典,见识极广,大概总会晓得说着话间,船已靠岸,何涪掖好衣服,和众人上岸,一径回到火鹞子邓昌的住宅。   这时天色已过四更,众人见何涪面露疲惫之色,便不再谈话,各自归寝。   何涪解衣上床,躺了好一会儿,但觉脑海思潮起伏,杂念丛集,纷去沓来。而且心底烦躁,怎样也睡不安宁。在那流转不休的杂念中,出现得最多的是华山木女桑清,一忽儿看见她嫣然微笑,一忽儿听到她银铃似的笑声。   一会儿想到她面上并无传说中的蒙蒙青气。想了一阵,又记起和峨嵋摩云剑客陆平比剑时的情形,悬想着他的伤势如何。顺着这条思路,又想起和玄机子比剑的情形。蓦地记起他替那孩子解穴时,那孩子忽地醒转,那对眼睛精光隐蕴,显然天赋甚佳。   这些思潮压伏不下倒不要紧,可是随着念虑潮生,心头更加烦躁,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他到底是正宗内家高手,蓦然发觉情形不对,这种现象分明是人魔的征兆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可坐起身,蓦然一阵天旋地转,脑中一片混沌在这知觉欲失之间,倏地双腿一振,挪身靠壁,闭目喘息。过了一会儿,精神渐复,于是盘腿坐好,用绝大定力,行那内家吐纳之术。   外面鸡声报晓,曙色悄悄侵入房内,抹上一片朦陇的景象。渐新的空气,散发出仲秋的寒意。   橱上的何涪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吸几下,暗叫一声好险。觉得身上仍然倦怠,便待跨下床,活动一下筋骨,再补睡一觉。   忽然窗外微微响了一下,何涪一听便知是有人跃人院中,轻功甚是不俗。不觉诧异道:   “这刻天色已明,什么人胆敢踏屋飞行至此?若是本宅的人,大可以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进来呀,又何必偷偷摸摸?。一面想着,一面用掌抵住床板,微一用劲,身形已路空飞起,落在窗边。   他隔着窗纸侧耳倾听,只听到极轻微步声,心中断定是有一个人在那院中镀步,便觉得奇怪。而从步履声推断,可以知道那人轻功极佳。   当下慢慢推窗,眯着限睛从窗缝中瞧出去,果见院中一条瘦小人影,冗自往来徘徊。   他看清楚是谁之后,禁不住哑然失笑,蓦地推窗门,扬声唤道:   “小龙,你这么早来这儿干吗?”那条瘦小人影被吓了一路,转身奔到窗边,快活地叫道:“何叔叔,我已等了你三年哪,听爹爹说叔叔受了伤……。   是的,但不要紧,已经好啦,你怎么不从院门进来?”“那院门声音很大,我怕吵醒叔叔,所以跳墙进来,爹爹说我的轻身功夫已到了第一流地步,叔叔你怎样发觉的?”   铁手书生何涪笑一下,没有回答,招手命他进房,那孩于一跃而入,就像只狸奴般轻灵敏捷。   原来这个名唤小龙的孩子,乃是火鹅子邓昌的独生子。如今年方十二,长得极其聪颖可人。   三年前何涪宿在邓家,曾将昆仑内家口诀传授给他,又约定下次见面时,再传他几手剑法。   小龙拉住何涪的膀子,亲热地说道:“何叔叔,我一早来找你,便是想学剑法,爹爹说昆仑剑法天下第一……”他忽然停口,眉头略皱,在那稚气的脸上,掠过疑惑的光芒。“可是,叔叔你怎会受伤呀?”何涪觉得难以解释,只好含糊道:“慢慢再告诉你,对了,以前教你的坐功行功练得怎样了?有没有忘掉?”小龙道:“我天天都练,爹爹说若不是练这些功夫,我的轻功也不会这   何治一边取剑,随口应遵:“是个女人,她的划法真不得了。”"是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何涪不禁愣一下,回头瞧着小龙。   “叔叔一定是想找她教你到法,因为你给那老道打输了。”"嗯,你倒知道不少事。   好啦,快点出去学到,别要耽误了叔叔的事。”   “是的,爹爹常常说,江湖人员要紧守信,差一点时间都不行。”他跟着河后走出院子,继续遭:“书上讲究的是为朋友两助插刀,叔叔你别担心,若果你忘记了,我一定替你走一遭。”河涪扑步一笑,道:“河涪扑步一笑,道:“你爹哪里来的用心,教会你这多事儿。   现在看着,我先*作抱玉剑法中护身救命连环三式,这三式练很熟了,不管敌人攻势如何凌厉,总可以从容地走出自于。另外我再教你两式进手把数,你的轻功既然不信,就传你云龙大火式中的‘飞龙回天’和‘龙尾把风’两式,我走后你要好好练习,包你以后大有好处……”   当下何清慢慢地练了几起给小龙看,又叫他试着练。小龙不但悟性和记任都好,同时出力特强,并且在不知不觉中,能够使出内家真力。何洛知道乃是他三年苦练得未,大为欣喜。   练完剑之后,何涪自觉心旷神情,便回房补睡一会儿,小龙却一股劲跑到后园练习。     第三回 重睹芳华娟蝉旧梦     且说在那赣江之滨,一座高楼凭江而立,门上题着江西第一楼五个字。   这高楼便是唐朝腾王元婴所建的腾王阁。   在阁上遥临俯瞩,滚滚滔滔的江水,都从眼底奔流过去,加上远接苍天的隐约云山,不禁令人触起思古幽情。   这腾王阁最脸炙人口的一段佳话,乃是在初唐时候那被称为四杰之一的奇才王勃省父路经南昌,恰好洪州都督阎伯屿重九盛宴于腾王阁,与会者都是一时俊彦之士。   阎伯屿早已命他的女婿吴子章预备好一篇序,这时便预备纸张,故意先请来客作序,客人们事先都得到暗示,纷纷推辞,吴子章眼看可以大出风头。   那时王勃只有十九岁,是客人中年纪最轻的,纸张送到他面前时,他竟然毫不推辞,奋笔疾书。   阎都督大怒,命人伺候王勃旁边,每写一句,立刻抄了报上。起先没有怎样,到后来王勃写到“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禁不住矍然动容,极口赞美王勃是不可二世的天才,结果尽欢而散。   自此之后,腾王阁便驰名天下,所有经过南昌的诗人墨客,无不到这高阁登临一番,悬想前贤风采。   这时日悬中天,已将近正午时分,一个长发俏丽的少女,倚在高阁临江那面的栏杆上,黛眉深锁,面对奔流不息的江水,凝目元言。   江上秋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飘摇曳,有几络飘垂下面颊,她动也不动,任由那些散乱的秀发在颊上飘拂。   她虽然像尊塑像似地倚栏不动,但按在栏杆上的纤指,却不断地跳敲着,发出凌乱的声音,显然她的深心中十分焦躁不安。   这个俏丽少女正是木女桑清,她陡地十指用力,抓住那石栏杆,口中银牙微微发出声音,似乎有什么极深怨恨之事,猛戳着她的芳心,只见石层簌簌坠下,那石栏杆被她扣陷了十个浅浅的指头痕,歇了一会儿,她眼前忽然浮起一个潇洒俊逸的面容,这人向她微微笑着,笑容中带着一点点羞涩味道。她微微摇头,双手慢慢松懈,而且微觉疼痛。   她没有去瞧手指有没有受伤,珠泪从眼角淌流下来,在颊上染成两条泪痕,又过了一会儿,她抬眼望望天空,太阳快要移到当中。   她模糊哺哺自语道:“你呀再不来时,今生今世别想再见到我,唉,我见到他又怎样?我已经……”她用衣袖揩揩面上泪痕,“你究竟来是不来?别教人等得心焦如焚。   唉,为什么我舍不得这最后一面的机会?你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只用眼睛看看我,啊,不,你又不敢瞧我,那么凭什么我这样子牵挂你?甚至即使我如今永远不能和你……   也还舍不得这一面……你千万别吝啬这一面,我求求你……”   一个小孩子噔噔地走上楼来,一瞧见她,便吃惊地退开,远远地站在栏杆那边。   “你到底是来不来?莫非你知道我昨夜的惨事么?咳,罢了,我可不能怨你不来赴约,从此天涯海角,唯有在梦中寻觅你的影子……”   她退后一步,双目仍然凝望住奔流的江水,作别地苦笑一下,慢慢掉转身.忽地用那银铃般的声音吟道:“……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姑姑,”一个孩子的声音嚷叫起来:“姑姑别走,何叔叔会来的。”   她吃惊地四顾一眼,只见一个眉目俊秀的小童,远远站在那边栏杆。   这个小童正是邓小龙,自从他在黎明时分,学得五手精妙无比的剑招,立刻到后园练习。   他自个儿越练越有劲,一直到已牌时分,才草草吃些东西,又躲到后园练剑。   练了好久,忽然记起何涪说过正午之约,他小心眼儿甚多,认定何涪真是去学剑,便打算也去多学几手,当下见时候将到,连忙扔下剑,打后园门一径溜出来,直奔江边的腾王阁。   却不料此时前字正闹个翻天覆地,不可开交。   原来铁手书生何涪回房安睡,这一觉直睡到已午之交,尚兀自酣睡未醒。   蓦地一个人直冲进房间来,把门儿推得砰然大响。何涪猛可睁开眼睛,认得那人是邓宅家人。   他支起半身,问道:“什么事?”   “何大爷侠起来,方才从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要找你比剑。我家大爷因见你老睡得好,不肯惊动,请他等候,那人却凶得很,立刻抽出剑,硬要闯入来。我家大爷劝阻不住,生了气和那人动手,转眼工夫,胡爷、郭爷也一齐帮手。小的见三位爷的衣服都让那厮扎破了,怕是不妙……”   何涪一面听着,一面穿衣服,伸手掣出长剑,忙忙走出西院,心中想道:“他们三位都是江甫武林的成名人物,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绝艺,但三人合力还斗那人不过,那人该是一代高手,却不知是哪一派的剑客,来向我寻衅?”   他的脚下好快,眨眼间已奔出前宅大厅,只见厅前天阶中,刀光剑气。   牌风鞭影厮逐在一处。   使刀的是火鹞子邓昌,他的轻功极好,是以刀光如雪,一径盘旋飞舞。   绕住敌人滴沼溜游走。   使用大铁牌的是胡定,他使这种沉重的兵器,自是膂力特强。把那面铁牌舞得风声虎虎,硬碰硬砸,一派迸手的招数。   金鞭郭奇使的是金丝软鞭,施展开来有如金蛇乱舞,招数迅疾狠辣。   合这三位成名武师之力,围攻着核心中那人。何涪是什么人物,一瞥之下,已分出形势强弱。   只见邓胡郭三人,衣袂飘舞,这倒并非他们没有扎紧衣服,而是让那人用锋快无比的长剑把衣服挑破,尤其是袖子和下襟,凭添许多道口子,稍一移动身形,随风飘摆,煞是难看。   何涪这时定晴细看那突尔上门寻事的剑客,只见那人面目黝黑,瘦长个于,身上装束甚怪,而且赤着双足,年纪大约在四旬左右.   他手中一柄长剑,左右翻飞,脚下却寸步不移,一任三人如何凌厉进扑,也不能迫他移动分毫。胡定的铁牌虽是重兵器,兼且运足全力硬砸硬劈,但只要那人剑尖一戮,立刻把力量破掉,而且将铁牌黏出外门.使得胡定往往拿桩不住,身形摇摆,有时剑尖光华一吐,从牌风虎虎中递进去,截腕削臂,招数之巧妙,使胡定不得不撤牌闪避。   另外邓郭两人,也是久历江湖的人物,手底功夫本也不弱.可是此刻总觉得每当进扑攻袭之时,敌人的剑尖老是先一步挡在头里,往往教人措手不及.差点儿连变招也来不及。   就在何涪定睛一瞥之时,那使剑怪客尖声一笑,”既然你们定要为朋友翼命,我归元就成全你们……”话声中,剑光暴敛,宛如长虹卷射,立时将三人裹在剑光中。   何涪见了这种剑法,不觉骇了一跳,撮唇清啸一声,身形破空飞去。   邓人正好挥剑一圈一荡,把三般兵器都迫开,冷哼一声,便待下那毒手。忽然一道剑光斜射而至,挟着极重潜力,迫得他回剑一,封,退后两步。   “原来是海南剑师归元驾到,在下便是何涪,未知归老师有何见教?”   “你便是昆仑派的铁手书生何涪?瞧你方才一剑,敢情也很不错。”   铁书生眉头略皱,想道:“我昆仑山和你海南岛相距千里,素无半点牵连瓜葛,你来找我作甚?而且又是这种咄咄逼人的神态,这就奇了?”口中旬连忙道:“岂敢,归老师过誉,倒叫何某听了惭愧。”   “嘿,我若不下杀手,姓何的你未必会现身,总算瞧得起我的破剑。”他顿了一顿,向退开一旁的三人冷冷地瞧了一眼。   铁牌胡定性情较暴,怒哼一声,举牌欲上.却被火鹞子邓昌拦住:“胡兄不必生气,只当他发疯乱吠……”原来他们也久闻孤悬海外的海南岛五指虬有一位极精剑术的剑师归元,此人善善恶恶,以喜怒行事,记仇之心特重,凡是与他为敌的人,结果都非让他弄死不可。故此当何涪叫出这人来历,他们都同时吃一惊,可是当不住归元奚落得太难堪,胡定便想举牌相拼,邓昌虽然把他拦住,倒底也忍不住回骂一句。   海南剑师归元冷笑一声,正想说话,金鞭郭奇已叫道:“这厮不通人情之极,何兄可要图神/归元蓦然飞身一剑刺向金鞭郭奇,可是何涪也在这刹那之间,截在当中,剑一架,两人同时觉得对方一股潜力从剑上发出,当下一齐落地,退开瞩步。   铁手书生何涪愤怒地嘿一声,左手剑诀指着归元道:“这几位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朋友,今日之事,既是冲着何某而来,就请你说个明白,至于这三位朋友的帐,待会儿还要清结一下。”   须知何涪年纪虽不算老,但在昆仑派中辈份甚高,而且在武林中名声极大,故此以他的身份,虽是愤怒之际,仍然留着分寸。   归元尖声一笑,叫道:“好,这本帐通通写在你头上。我虽是蛮荒无名小卒,却要见识你正派名门的功夫。吹,看剑……”   何涪怒火暗焚,清啸一声,容得归元剑尖递到胸膛,倏然一式“灵台擂鼓”,下半身不动,上半身已缩退半尺有余。手中长剑挟着一缕寒风,由下而上,截胸斩劈。这一式乃是云龙大八式中极厉害的进手招数,看起来除了缩胸避剑那一下是内家上乘功夫之外,出手的剑式平平元奇。殊不知这一开式,跟着便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昨晚武当玄机子一上手时,也中了这圈套.   哪知归元在他长剑划起之时,忽地撤剑跨步,在时间上快了半分之微。   只见他振腕挥剑,身形斜扑,从侧面疾攻进来。   这一剑的出手,虽极迅疾,但何涪仍能看出剑尖震荡摇摆,就像没有准头般。   凡是使剑,最讲究是出剑要快、准、稳三诀,这海南剑师归元分明已犯了不准的大弊。   铁手书生何涪岂肯上这种当,疾如旋风般探步旋身,仍是“灵台擂鼓”之式,长剑由下撩上。   归元可也是真快,蓦然收剑,身形棱移两尺,复又成了正面相对之势。   长剑起处,分心搠人。   何涪才一动剑时,归元己变招换式,又从偏锋攻人,原来他使的是海外自成一家的海蝠剑法,明是从正面进招,实则专抢偏锋,踏奇门,从侧翼攻人,翔动毒辣之极。表面上剑尖所指歪斜不准,似是而非,教人无从捉摸。   这种怪异剑法,练时极难,故此从来无法发扬光大。   铁手书生何涪也在刹那间换步移宫,长剑一挑,破去敌招。   眨眼之间,已换了八九招,都是一沾即走,乍合又分,两柄猜光耀眼的长剑,未曾碰过半下。   劲敌当前,彼此全都聚精会神,把一切都忘怀了,何涪打惊醒起床时。   直到如今斗剑,没有看过天色一眼,哪里会知道这刻已快到午时。   邓胡郭三人,这时喘息已定,紧张地注视着这场斗剑,身上破碎的衣服也顾不了去换掉。他们并不知道何涪有正午之约,故此更加不会会理会现在是什么时刻。   两人又换了十余招,何涪已约略摸出敌人剑法独特之处,心中忖道:   “这海南一派剑术,从来都是耳食之言,究竟极罕有机会亲自见识,我且施展开抱玉剑法,守住门户,仔细观摩这种处海外的剑法……”要知铁手书生何涪,乃是剑术名家,故此对于未曾见过的上乘剑法,那种嗜爱的心情,就像藏书家见到稀世珍本,非得之不可的心情一,样。   这次何涪施展开抱上剑法,其中并没有夹杂着云龙大八式的进手招数。   只见他占住剑圈核心位置,长剑舞出一团寒光,裹住全身。   海南剑师归元以为他有怯意,冷笑连声;一柄剑使开来,恍如波浪排空拍击,枪攻不休。   三十招过去,归元面色渐渐凝重,自觉一。任自己使尽最狠毒精妙的招发.总无法寻到破绽,敌人们又是那么神态从容,举止潇洒。   心中想道:“今早未赶到南昌时,遇见身负重伤的雪山豺人,听了他的话.我还不大敢完全相信。现在看这厮狂做的行为,故意装出大剑派的架子,只守不攻,表面上还装出轻松悠闲的做态,冲着他这一下,便可证实老怪之言无讹,我归元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泄掉这口鸟气,瞧你们四大剑派的人还敢轻觑天下之士不?”何涪此时已鉴赏过对方最恶毒的剑式,侧眼一觑,只见邓胡郭三位好友,形状狼狈,面上都流露出极忿恨的神色,付想道:   “他们一定被这个野人剑客气坏,我既已知功力较他深厚,而且又看过他的剑法,还是赶快想法辱败此人,使他们出一口气……”   念头转完,口中清啸一声,忽地裹身剑气尽收,却在顷刻问一连削出三剑,每一剑都抖撤成一排剑影,因为极快之故,于是三排剑影都衔接在一。   起,仿佛水天相接,找不出衔接的界线。   这一手乃是云龙大八式中的第三式“龙吟海裂”,奥妙之极。   海南剑师归元立觉敌人此招威力无穷,自忖无法破去这一式,甚至觉得位敌人这一式,挤迫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当下尖声一哼,长剑撤处,身形已后退大半丈。   何涪剑式一出手,哪里这么容易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否则这云龙大八式也不会在武林中享得盛誉了。   归元猛觉剑风寒光,与及那股既重且锐的压力依然未减,敢情人家如影随形,原式向他迫到,心中微骇,身形又是一退。   他身形未稳,但觉那股压力依然上身袭至,更不寻思,往斜刺里闪退一丈有余。   何涪有如被磁石吸着的小针,任他退向何方,总是相距如旧地追到,甚至还快了一点儿。   海南剑客归元几曾试过被人迫得团团乱走?肚中怒焰羞火,直烧上面颊,可是他究是独霸南大的剑术大家,虽然愧怒交加,却是心神不乱,而且分辨出敌人压力又加多了一点,在这瞬息之间,尖声一哼,身形略不停滞,蓦地转弯又退。   果然压力立解,何涪用剑指着他道:“归老师使得好剑法,居然能摆朋我一剑……   归元无法还口,赤裸的双足在地面一用力,身剑合一,呼地飞起,幻成一道光华,直射何涪。   原来归元方才用出无赖方法,转弯退走之时,掠向邓胡郭三人那边,这厅前天阶有多大地方,还不是一掠即至。何涪情知再追击时,归元定是退到三人立足之处,那时即使能伤得他,却难保好友们不受归元所算。故此在这电光火石的瞬息,压剑止步,随即讥消他一句。   海南剑师归元这刻已立下拼命之心,这一剑电射而来,暗藏极厉害的变化,乃是海外孤传的海蝠剑法最厉害的一着,只要敌人举剑相迎,定然拼出生死。而他本人也非死必伤,正是与敌偕亡的毒着。   在其他各派的剑法中,绝对找不出这种偏激疯狂的剑招,只能够因着敌我招式的变化来个与敌俱亡的招数,总不似这海蝠剑法中的“黑岳犁田”之式,主动地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也许便是使人觉得海南孤传一派的剑法,总带着点邪气,虽是上乘剑法,也不能人流充格的缘故。   铁手书生何涪情知他必定拼命,却也不惧,凝身仗剑,等敌人袭到。他却不晓得归元有这种疯狂的招数,这刻已是危机瞬息。   说时迟,那时快,当归元电光一闪般疾射而来之际,两人目光一触,何涪忽觉此人眼中露出极奇怪可怖的光芒,令他不由自主地起了惨厉之感。   他心随念动,长剑微挪,将竖剑俟敌之式,改为剑尖斜往外挑。   虽然那剑只移动了半尺,其中却有文章,起先那一式乃是抱玉剑法中的守式,名唤“举火燎天”。后一式却是云龙大八式中第七式“固封龙庭”,灭云龙大八式中唯一守式。这两式虽同是守式,但其中结构变化与及身形方位等.大不相同。   只见归元剑光欲到未到之际,何涪将长剑急划,以全身功力,用剑气有下一扇透明的门户。   旁边的邓胡郭三人,可不知道何涪改用云龙大八式,抢占了先机,只贝蓦地剑光四射,呛地大响,那声音异乎寻常地嘹亮清越,跟着光华乱射,眩间惊心.   他们三人还未看清楚究竟之时,人影已分。两声哐啷金属撞石之声响处,原来是海南剑师归元扔掉手中断剑,加上另一截剑尖着地之声,却见归元面色煞白可怖,身形摇晃一下,蓦地回手从左肩拔出一支带血的什么东西,又扔在地上,众人忙看时,原来是另一截断掉的剑尖。   归元一语不发,也没有理会汩汩出血的伤口,狠命地盯了何涪和众人一眼,蓦地转身飞纵而起,轻烟一缕闪处,已自踪迹沓然。   铁手书生何涪手中长剑敢情也断了一截,而且胸前的衣服已划破一条口子,只差了那么一点儿,便伤到皮肉。   他惭然地在寻思着什么,火鹞子邓昌道:“你没事么?咦,你的剑断了“何兄会过那厮么?我真未见过这般野蛮的人。”铁牌胡定插口道。   何涪微嗟一声,道:“那厮也真厉害,剑法功力不在峨嵋摩云剑客陆平之下。他突然寻我生事,怕是受人唆使,你们昨晚可曾见到他没有?”   三人搜索回忆地思忖一下,全都摇头,何涪猛然想起什么似地抬头望天,跌足叫道:   “不好,时间已到……”说话间把手中断剑扔掉,洒步便走。   火鹞子邓昌叫道:“你往哪儿去?喂……”   何涪已疾走出大门,一面答道:“我有个约会,口头再告诉你……”话声飘送到他们耳中,他人影已消失在门外。三人面面相觑,只好回房更衣不提。   这儿的道路都是何涪走熟的,故此一路没有耽搁,直奔滕王阁而去.   他不住抬眼看天色,心中十分焦躁,恨不得施展绝顶轻功,飞驰而去。   饶他没有展开身法,也自迅速非常,比起常人来便是极力奔跑速度了。不过在外表看来,何涪仍是一摇三摆地踱步,其实他每一跨步,都有丈许远,骤然看见,并不觉出奇之处,但再瞧出那种速度,便不由得教人惊奇咋舌。   待他到了江边,己过了约会的时刻,他一径冲上腾王阁去,放眼四瞧。   哪有半条人影。   他四下巡逡搜索,终于颓然叹口气,走到栏杆边,倚栏眺望。   眼前江水滔滔,横亘到天际,凤帆片片缓缓在烟波中移动。   “她已经走啦,可是她怎可以这么匆这地离开?她该知道我一定会赶来赴约的呀,只迟了这少许时候,便不能等候么?”他自个儿怨恨地忖想。   但一瞬间,他又转意回心地怨艾起自己,他想:“昨夜里匆匆一约,她怎知道我如何想法,她又怎知我自见她第一面,便常常在心里萦回着她的情影?便我自己也莫明其妙,老是赶不走她的影子……”   “嗳!"他忽地叫出来,想道:“我且莫自作多情,老是自个儿想这想那,也许她根本没有来赴约,故意捉弄我一下……”想到这里,心中凉了半截,茫然在阁中踱了两个圈子,随即又凭在栏杆上,怔征出神。   “苦留后约将人误……你牙,真是苦留后约将人误。”他迷惘地自个儿反复念叨道:   “想我何涪闯荡江湖二十余年,几曾惹过这等情丝,想不到这几天内,自寻一段烦恼。   咳,真个凤月债常新,古今情不尽……我果真是自寻烦恼?”   他扼腕叹息着,眼前茫茫大水,远接天边,不歇地滚滚东流。从古到今,那浪花不知淘尽多少风流人物,不管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一切都随着似水年华而流逝消歇……江上秋风吹到阁上,那种萧瑟的味道,生像带着千古哀愁,他不觉痴想道:“孔夫子对着流水,喟叹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可见得他也有着世事无常的恐惧和悲哀……佛说大地山河,唯心所造,这一切现象,也是唯心所造的啊,我又何以恋恋残骸,为这些虚幻的景象哀悼,那一·缕情丝!”他的思路忽地转了方向,一时忘掉起先那种消极的观念,继续想道:“江上风帆片片,她会不会也在其中,顺流而去……或者她会在船上遥望着这帝子高阁,也许还能够看见我一点影子……”想到这里,不由得兴奋起来,真个仔细地放眼瞧看江上的帆船。   他凝伫了整个时辰,摇头叹息几声,收拾起破碎了的痴心妄想,走下腾王阁.   当他回到五里坡邓家时,一踏人大厅,只听邓小龙嚷道:……"不成,我只能够告诉何叔叔……”   “什么事呀,小龙?”他随口大声回答。   “你回来就好了!"火鹞邓昌欣然叫道:“这孩子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午饭到处找他不着,我担心得很,现在刚刚回来,问他去什么地方,他却不肯说,说什么也得找到你才成,你就跟他说吧广   邓小龙上来拐住何涪的手,压低声音道:“叔叔,到这边来,我有话告诉修……   何涪只好和他走厅外,在院子那边的角落里,邓小龙道:“叔叔,我见目邓姑姑,她叫我别告诉旁的人,只能告诉你。”   他的身躯微震一下,瞠目道:“你见到哪个姑姑?”   “就是叔叔要见的姑姑呀,我可见到了。起初我害怕得很,因为她的面上胃得很.就像涂上一层青青的颜色……   “冈?你到底在什么地方看到她?”   “在瞩王阁上,叔叔不是说约定她在那儿么?我练完剑,一见天色近午,丛去多学几手剑法,便赶快奔到腾王阎去,那儿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侧身尔在栏杆边,我一看见她脸上的颜色,吓得躲开一旁。后来看见她流眼泪,不知念些什么话,转身就走。那时我已偷侩看清楚她的样子,不但不凶恶,回旦好看之极,于是我叫她一声,说你会来找她……”   “勉怎么说?”何涪蓦地心急之极,赶快追问。   “她先问清楚我的姓名来历,然后呆呆地看着屋顶,歇了一会儿,她说:   ‘现在已过了正午时分,我不能再等他了。’于是她挽着我的手,不大情愿地下修。   我对她说:‘姑姑,何叔叔一定会来的,江湖人一诺千金,你就等他一会儿吧!’她叹着气摇头,一面下楼梯,一面道:‘你不会明白的,我不是不冈竟等他,可是……’她没有说下去。   “我果真心中不明白,但见她那种难过的样子,和眼中的泪珠快要掉下不成,我只能够告诉何叔叔……”   “什么事呀,小龙?”他随口大声回答。   “你回来就好了/火鹞邓昌欣然叫道:“这孩子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午饭到处找他不着,我担心得很,现在刚刚回来,问他去什么地方,他却不肯说,说什么也得找到你才成,你就跟他说吧!”   邓小龙上来拐住何涪的手,压低声音道:“叔叔,到这边来,我有话告诉你……   何涪只好和他走厅外,在院子那边的角落里,邓小龙道:“叔叔,我见到那姑姑,她叫我别告诉旁的人,只能告诉你。”   他的身躯微震一下,瞠目道:“你见到哪个姑姑?”   “就是叔叔要见的姑姑呀,我可见到了。起初我害怕得很,因为她的面上青得很.就像涂上一层青青的颜色……   “哦?你到底在什么地方看到她?”   “在腾王阁上,叔叔不是说约定她在那儿么?我练完剑,一见天色近午,想去多学几手剑法,便赶快奔到腾王阁去,那儿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侧身尔在栏杆边,我一看见她脸上的颜色,吓得躲开一旁。后来看见她流眼泪,不知念些什么话,转身就走。那时我已偷偷看清楚她的样子,不但不凶恶,而且好看之极,于是我叫她一声,说你会来找她……”   “她怎么说?”何涪蓦地心急之极,赶快追问。   “她先问清楚我的姓名来历,然后呆呆地看着屋顶,歇了一会儿,她说:   ‘现在已过了正午时分,我不能再等他了。’于是她挽着我的手,不大情愿地下楼。   我对她说:‘姑姑,何叔叔一定会来的,江湖人一诺千金,你就等他一会儿吧!’她叹着气摇头,一面下楼梯,一面道:‘你不会明白的,我不是不愿意等他,可是……’她没有说下去。   “我果真心中不明白,但见她那种难过的样子,和眼中的泪珠快要掉下来,我可害怕看见人哭,便没敢问她。   “出了腾王阁我还曾叫她和我一起回家,那不是找着叔叔你么,可是她尽是摇头,那些头发飘呀飘地摇头,她说:‘我不是不愿意找她,可是……   嘿,你不会明白的。’我想她既是老说我不明白,那就不明白算了,反正我也真不明白。她带我到西边很远的一座大破庙中,那儿有一匹大白马,她呆厂很久,才写了一张纸,折成一团,叫我交给你。又叮嘱我别告诉旁的人,喏,这便是她写的字条,我可没敢拆开……”   何涪接过一看,敢情是一张柔软洁白的贡宣素笺,折叠成一个同心结。   他微愣一下,想人非非地瞧着那个同心结。   邓小龙睁大眼睛,等不及地催道:“叔叔,你倒是打开来看看呀!”   何涪嗯一声,微笑望他一眼,道:“你的主意真不坏,是么?”一面小心地拆开那结,打汗素笺。   只见笺上写得好一手替花小字,但只有寥寥数十字,他咬咬嘴唇,轻声念道:   “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懒情天历劫身,   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   他吃惊地皱皱眉头,哺哺道:“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这两句指的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此去便不再与我相见么?且看这下一首又怎样说。”   “横塘有泪泥中絮,荒岭谁歌陌上桑,   剑映银虹遥一梦,可怜妾恨比天长。”   他那两道深锁住的剑眉,此刻益发锁得紧了。邓小龙见他神色不对,便静静呆立,不敢问话。   刹那问他心中思潮起伏,又惆怅又疑惑。虽则一时测不透诗中之意,但有一点可以明白的,便是她已悄然远去,而且再不和他相见了。“难道是因为我误了时刻,便这么决绝么?”他想道:“那么是什么情天历劫和妾恨天长呢,她……”   邓小龙呆了好久,憋不住气问道:“叔叔,你怎么啦?”   何涪喃喃答道:“我也不明白,她走了,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   “叔叔!小龙用力地叫一声,然后呐呐道:“叔叔,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可是那姑姑也说不要说出来……”   “什么事?快说……”   “那姑姑教我好多手剑法,直夸奖我乖和聪明……”   何涪听厂,不觉索然,当下决定一个主意,要在返昆仑之前,先到华山访寻桑清.问清楚这两首七绝诗的意思。   翌日,他辞别火鹞子邓昌,铁牌胡定和神鞭郭奇等人,束装西返。   可是任他踏遍了整个西岳华山,却仍未觅到芳踪,这使他十分惆怅,而经过好些日子来反复玩味那两茵诗,他也自猜出几分意思了。   他自家也不知怎的,越来越觉得消沉,往昔两位师兄白眉和尚和普荷上人常常对他解说的佛家要旨,竟参悟许多。   他漫无目的地邀游了三个多月,终于回到昆仑山去,还带回一个三岁大的男孜,原来是他经过汉中府时,顺道到城外的焦石乡,那儿乃是昆仑掌门普荷上人的故里。   因缘凑巧,把这孤伶无依的男孩带回山,这男孩正是普荷上人俗家侄儿,回山后由普荷上人赐名为荃即是后来的钟荃。   铁手书生何涪越来越心灰,到后来终于看破浮云变幻的世情,决意削发出家.由白眉和尚替他剃度,赐法名为大惠。   白眉和尚素来最疼爱这个惆悦英俊的师弟,见他颓靡灰心,也很难过。   另外为了本派声誉,当下便和普荷上人、大惠禅师三人商量一番,便下山往后藏萨迦寺借剑,哪知终于不曾如愿,回山时又发生一件事,于是白眉和尚便独居玉龙峰龙隐禅院,精心钻研本门元上心法云龙大八式的奥妙,一晃眼二十年过去,那钟荃已经长成,并且得了白眉和尚的绝艺。   钟荃在方丈静室中,听完普荷上人所说二十年前剑会的情形,知道了大概情形,不过普荷上人并没有将何涪和桑清一段事情叙出来。   白眉和尚一直闭目坐着,这时双目微张,精光外露。   他道:“荃儿,你师父还没把武当玄机子宝剑的来历和老衲往萨逸寺借剑之事告诉你,你且听老衲细说,当年你师叔回山后,一说详细经过情形,老纳记得曾经在本寺一本秘籍上,看过那剑的来历。   “秘籍记载着在春秋时代,欧冶子为越王涛湛庐、巨阙、莫邪、鱼肠、吴钩五柄稀世宝剑,他暗中在每一柄剑的炉中,另外铸成一剑,合起来又是五剑。这五剑可不像湛庐、鱼肠等五剑,能够截金削铁,吹毛过发般锋利,却是按着先后天五行生克之数,潜具威力,如玄机子的剑即是五剑中的朱雀剑,离火为质,按剑诀舞动时,剑身射出红光,宛如烧得通红,五剑都同样能在暗中破坏敌人真气武功,重者走火人魔而死,轻则也会昏迷不醒一段时候,端的厉害阴毒无比。   “五柄剑的剑身和剑鞘,都刻满了古篆,那便是和欧冶子同时的道家异人玉洞真人,把五柄剑各自的妙用和剑诀刻在其上。若是能够五行合运,那威力简直无坚不摧,雷崩电闪,风云变色。据说玉洞真人为了怕后世得剑的人妄用这种至宝神器而又元人能克制,便将每·一剑的最要紧秘诀漏掉,刻在另一柄与它相生的剑上,要把剑诀学得完全,配合起本身自具的武功,才能发挥全部威力,否则便不过能够用出五成威力而已。   “老衲既识得玄机子宝剑来历,想着若要与他争衡高下,除了老衲亲自下山,仗着精练了三十年而近日方始参悟的佛门般若大能力,即是和道家罡气异曲同工的先天之力,可以克制住玄机子之外,其余的人恐怕没有法子,但老衲又岂能再动无明,去和武当争一日之长短?   “于是想起历代祖师传说有一柄宝剑,即是五行宝剑中的玄武剑,落在后藏萨逸寺,为该寺镇山之宝。老衲认为只能去借此剑,让大惠师弟使用,再下山一次,挽回昆仑声誉,因为一则玄武属水,水能克火,在剑的质上已胜了武当玄机子的朱雀剑,二则大惠师弟的内力剑法部胜玄机子一点,必定可操胜券。   “谁知萨迦寺的主持锡心大师却认为这事极为严重,非和智军大师动手赢了,借不到剑,老衲觉得同为佛门弟子,况且围观的人不只千百之多,智军大师是后藏第一高手,久为武林钦重,而且他平素戒律精严,正直慈悲,正是我佛门中不可多得的有道高僧,老衲岂能使他受辱落败,便自愿放弃借剑的念头……”   钟荃突然插口道:“师伯,弟子听章端巴师兄说,你老暗中赢了智军大师三招,可是真的?”   普荷上人呵叱道:“荃儿岂可如此无礼,打断长辈话题。”   白眉和尚微微一笑,道:“师弟你无须责备于他,此子天性淳厚朴实之极,平日最有规矩,这时定是听得大人神……”   普荷上人应了一声,没有再说,钟荃吃惊地行礼赔罪,白眉和尚道:“智军大师不愧一代高僧,竟不讳言当日实情,既然荃儿已经得知,老衲也无须隐讳,他说的果是实情。”普荷上人合十赞美道:“师兄菩萨心肠,可媲美智军大师。二十年来,未曾听师兄提过此事。”钟荃知道普荷上人意思是说,白眉和尚二十年来,甚至对自家师弟也没有说过赢智军大师三招之事,这种心地,是何等光明厚道,禁不住敬佩之极地瞧着白眉和尚,心中十分感动。   白眉和尚道:“出家人份该如此。当日老衲从萨逸寺回来,”他转面向钟荃说,“曾经发生了一件事……”普荷上人诵一声佛,道:“师兄,这事不说也罢。”白眉和尚微微摇头道:“愚兄以为这件事可以警惕荃儿,使他知道天外有天,更加能够谦恭待人,师弟以为愚兄此意如何?”普荷上人微微一笑道:“师兄说得甚是,请师兄训海吧!   当下白眉和尚将自己当日一番经历详细说出来。   原来当日白眉和尚离开萨逸寺之后,认定一切都有前因后果,本来不能由人力强求,故此虽然此行心愿不曾达到,仍然毫无温怨,踏上昆仑归途。   他取道东行,准备经青海,绕个圈子返昆仑。因为星宿海西宁古刹的主持尊胜老禅师,乃是当代得道高僧,四十年前,昆仑的苦行禅师,即是白眉和尚的师父,特地请他来为白眉剃度,受那佛门三戒。   白眉和尚出家十年后,曾到西宁古刹参谒尊胜老禅师一次,当时尊胜老禅师便传他佛门降魔元上心法般若大能力,这种和道家罡气有同等妙用的先天真力.尊胜老禅师自家也没有练成,只识得法诀,当时嘱咐白眉和尚练成之后,方可再来参谒他。   白眉和尚昔参了三十年,新近才练成功,故此这次下山入顺便绕道参谒尊胜老禅师。   几天之后,白眉和尚便到了星宿海。那西宁古刹,虽不十分宏大,但历史悠久,代有高僧卓驻此寺,参研寺中所藏秘典。   白固和尚三十年前曾经来过,故此不烦问路,一径走向古寺。   蓦地眼前呈现一幅景象,使这位绝世高僧错愕止步,只见围寺黄墙的大山门,这刻正大开着,一个巨大的石香炉由顶到脚约摸是六七尺高,浑体是巨石凿成,怕没有二三千斤重。   炉中犹自香烟孟氖,袅袅飘散空际。这石香炉只把山门右边完全堵住,左边却剩下三尺来阔的空隙,一个人倚门而立,左时搁在石香炉边,恰好把仅有的空隙填满。   只见那人一头灰白色的长发,乱糟糟地四散垂下,颊颔间灰髭茸茸,骤眼一看,也能够觉出是多年不曾剃刮。一袭破旧脱色的长袍,罩在魁伟的躯体上,上半身里面没穿衣服,打肩胸间的外衣破洞,露出雪白细致的皮肤。   白眉和尚骇讶地止步,深深瞧他几眼,心中付道:“阿弥陀佛,怎的这人如此一副光景?好生诧异,难道是一个痴汉?”   他缓缓走上前去,直到那人面前几尺地方;那人翘首看着天空,动也不动。   白眉和尚轻轻诵一佛号,那人仍然翻眼向大,宛如不闻。   白眉和尚转念忖道:“不对,不对,这人不是普通痴汉,试想现在正是严寒隆冬,老衲童身练功,至今已具火候,还得多披件衣服,他却只穿一袭破布衫,冷风把里面都灌得涨涨的,他仍无丝毫寒意……哎呀,瞧他天庭饱满,隆鼻丰颐,面色白中透红,恍如婴孩肤色,若不是头上乱糟糟的长发和髭须,敢不是极出色的一表人才?还有那特别惹眼的手指,修长纤巧,以他这么魁伟的男子汉,与及头发髭须颜色所显示的年龄,会有这种肤色和手指,老衲此生尚是初见……咦,好像听过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有些特征相似……怎的一时想不起来!”     第四回 棋逢敌手佛子试刀     白眉和尚道:“檀樾认得尊胜老禅师?老禅师如今在哪里,不在寺中么?”   那人瞪眼道:“咦,你不是本寺的和尚么?让我细瞧一下,果然不是。   老和尚早死啦,足足死了二十年,但我直到今天,才使他法身朽坏。这样说来,你就是他所说的来人了,哈,又是个和尚,我倒是与佛门结下不解之缘!”   “老禅师圆寂了?已经二十年?檀樾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把老禅师法体怎样了?”   那人呆了半晌,像在回忆什么似的,然后用双手拢束住四垂的长发,盘在头顶,打个大髻,活像道士的高髻。   “我的名字早就忘掉,只记得姓朱,人家都称我做五绝,合起来便是朱五绝。”   白眉和尚惊讶地定睛注视着他,心中想道:“是了,怎么我一时想不起来,这魔君二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于江湖,原来是躲在这儿,只不知和尊胜老禅师有什么牵连?老衲又怎样会是这魔君所盼望的来人?”   这位怪人朱五绝,二十年前在江湖上,真是无人不晓。全国官卫中,都有他的图形缉拿他,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据传是一来他是前朝宗室,二来他由东到西,由甫至北,不知杀死过多少人。其中有官吏绪绅,商贾嫖客,憎尼大盗良民,形形色色。   他不但机智绝伦,而且武功盖世,强横霸道地走遍天下,未逢敌手。全国武林,不论是黑白两道,甚至六扇门中高手,差不多都和他沾上仇怨,只无可奈何而已。提起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名头,真个是既怒恨,又害怕。甚至于夜间儿啼,也可用他的外号名字来镇住。   他的名字五绝两字,乃是指他超凡人圣的武功是为一绝之外,另有棋琴书画四样玩艺,无不妙诣天下,称绝一时。   白眉和尚当下既知前面这怪人便是二十年前的瘟煞魔君朱五绝之后,不由得深自骇异。而且听他所说的话,细一推洋,竟似二十年前,曾与一代景仰的佛门高憎尊胜禅师,有过什么过节,留待自己清结似的。   心中叹一。口气,付道:“真是魔由心生,老衲偶然动念,重履尘世,便惹下不少事端,这一桩事还未知如何得了,想那尊胜老禅师早得佛门无上妙法,与老衲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道之实,既是老禅师当年安排,想必早有所见,老初唯有仰体先德之心,尽力而为……”   不过他心中尚有所疑,便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当年纵横六合,所向披靡的朱老檀樾。老衲有限无珠,未识前贤……”   朱五绝神色之间,毫无所动,大概是早在二十年前,已听腻了这些钦崇的话。   “只是老檀樾言中之意,老衲尚未曾领会得。老檀樾可是在二十年前亲见尊胜老掸师西归?老禅法师法体与及老檀樾所称二十年之约,又是怎的一回事?老衲实在迷茫不解,乞请老檀樾惠予示知……”   瘟煞魔君朱五绝沉吟一下,未曾做声,却听步履及喃哺之声,已到两人近处。   白眉和尚虽是背着面,却知道是寺中一众僧人,已到山门,于是心中又多个疑结,忖道:“老衲身人佛门数十载之久,尚未听过有倾寺出外做功课的规矩!他们到底是什么缘故?是了,莫非是因为这魔君出现之故么?”   瘟煞魔君朱五绝那对精芒闪烁的眸子,掠过他面上,像是看穿他此刻的疑惑,忽地哈哈笑道:“这些和尚恁地古怪,我在这里耽呆了二十年,每天已午之交时分,他们一一窝儿溜个干净,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直到这时刻才回来,日日如是,风雨不改,难道你们佛门有这规矩么?呵,叼……”   白眉和尚一听更加奇了,哪会有一间寺院的和尚,是天天倾寺而出.整整一个时辰才回来?   只听有人口宣佛号,一直向他们走过来,白眉和尚只凭着听观,已知来者共有三人,而其余百余憎众,都在十丈外停下步,连响阮之声也消歇了。   从那几个口宣佛号僧人的声音来看,可知俱是身怀上乘武功,内力充沛之极。   白眉和尚立刻记起当年尊胜老禅师座前五大尊者,俱是有道高僧,以金木水人上为号,当初匆这一见,已觉得这五大尊者不同凡俗,只因自己逗留时候无多,故此没有机缘接近过。   这时估量定是这凡位尊者,才有这种功力,可是步履声却显示出只有三人,当下回头去瞧。   只见三个披着灰细袈裟的老僧人,缀步走来,正是五尊者中,金尊者。   火尊者、土尊者三人。   他们一见白眉和尚雪白逾尺的眉毛,同时啊地叫一,声,一齐合掌问讯。   金尊者道:“白眉师兄果然今日来到,我佛慈悲,果然不负我们盼望……   白眉和尚连忙还礼:“承师兄们还记得师弟;敢问老禅师几时圆寂?还有木尊者、水尊者两位师兄可好?……   金尊者垂眉低首,诵一声佛号,答道:“老禅师早在二十年前的今日西归,至于木水两位师弟,也在老禅师西归后不久,相继圆寂……   白眉和尚一看他的表情,知道内中另有文章、正想着怎样设词询问,只听背后煞魔君朱五绝呵呵笑道:“和尚们你老是提着陈年死人事,愁眉苦脸的又何来由呢?”   白眉和尚矍然赡金尊者一眼,只见他毫不动容,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你这自眉毛的和尚既然在未时前赶到,对于老和尚的话,我也心服,闲话休提,赶快结束了二十年前之约,还我自由自在身……   金尊者失措地瞧那魔君一眼,白眉和尚旋身合十道:“老檀樾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争在片刻工夫?老衲欲先礼赡过老禅师法身,并且和三位师兄说一会儿话。未知老檀樾可肯耽误一会儿?”   瘟煞魔君朱五绝忽然怒道:“不成,椎知道等了二十年的滋味么?哼,那老和尚……”   一阵缓徐的马蹄声,传到众人耳中,他蓦然住口,只见一个中年和尚,卜牵着一匹雄伟的花马,缓缀走来,那匹花马雕鞍在背,右边鞍下挂着一把长弓。   瘟煞魔君朱五绍接过马鞍,举手抚摸马颈上的鬃毛,那马低嘶半声。   白眉和尚发觉这马虽甚雄骏,但已充分露出老疲的样子。   瘟煞魔君朱五绝这时好像忘了刚才的话,自个几微渭一声,跟那花马说话道:“阿花你今天精神好么?等会儿我们又可以邀游天下了,啊,这些年头你等老了,是么?”   那花马忽地昂首长嘶一声,他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还未甘老,正是老骥伏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我也和你一样咧,你真是我的好伙伴……”   白眉和尚听得呆了,瞥见鞍旁的长弓,弓身粗大,而且特别的长,但弓弦和弓身的距离,仍旧和普通的良弓无异,故此看起来好像这弓特别的长。   颜色黝黑发亮,不知是什么质地。   他平生搜阅过的秘籍,不可胜数,这时已定睛一想,冲口道:“老檀樾此弓.莫非是唐代传到中土的扶桑异宝阿奇弓?”   朱五绝奇道:“咦,你竟会识得来历,哈哈……”他狂笑数声,又道:   “我生平携用此弓,从未有人识得来历,你却有此慧眼,痛快,痛快……”他回手摩抚那阿奇弓,说道:“弓儿啊,直到今天才多了个识你的奇人,这缘遇也算难得之极,怕是象征你这次出世,又可大显威风,哈,哈……”   白眉和尚趁这机会,正想再申前议。瘟煞魔君朱五绝一眼扫过他的面孔,挥手道:   “和尚去吧,我再等片刻又何妨。只是你须先将这石炉移回原处,我好决定用不用再等。”   白眉和尚合掌行札,没有回答,回头瞥一眼金火土三&尊者,只见他们都微皱眉头,瞧着那硕大无朋的石香炉。   煞魔君朱五绝已经走开一旁,倚马看着。   金尊者道:“白眉师兄,这石炉重这三千斤,是本寺创建时古物。”   白眉和尚知他用话点醒那石香炉的量重,微笑一下,火尊者走前两步,低声道:   “师兄可能移动这炉么?”   土尊者也压低声道:“师兄要小心,他移动此炉之时,并没有用手触到,只是虚虚作势,便捧送了出来,这里面有古怪么?”   的和尚严肃地点头道:“是了,老衲也料他必是如此,那便是登峰造极的先天之力,他们道家称为罡气。我们佛家也有这种绝顶奇功,称为般若大能力,当年老禅师便曾传此心法与我,这石香炉要是在昔年,恐怕即使空具一身神力,也无法搬挪。因为那炉体积过大,难以着力之故。而且要找两膀有几千斤神力的人,恐怕遍天下也找不到。幸而我佛门中,也有这种功夫三位师兄请放心……”   他说完话,跨步走进石香炉之前,只见他稍微仁立一下,随即举袖一拂。   众人都见他动手那一瞬间,两道长眉忽地斜斜竖起,这正是运动先天之气时的表征。   瘟煞魔君朱五绝轻叫一声:“好,行了……”   白眉和尚乃是双袖齐发,只见石香炉忽地悠悠飞起,往门内飞,炉脚离地有三尺之高。   三位尊者都禁不住欢呼一声,只见白眉和尚脚下没有怎样动弹,身形却飘飘随炉而去。候得那石炉微微下沉时,倏又扬袖前拂,这样一连拂了四袖.便到了寺门那香炉原来之处,稳稳落下。   白眉和尚飘飘凌空而起,两个起落,便出了山门。外面围立着的百余憎众.看得一清二楚,这时白眉和尚当门而立,宝相庄严,不禁一齐赞美顶礼,一时梵音呗声,四下回荡摇曳。   瘟煞魔君朱五绝微笑瞧着他,点头道:“好,好!”面上表情甚是真挚。   白眉和尚破颜微笑,合十道:“老檀樾见笑了,老衲勉力从命,贻笑方家……”煞魔君朱五绝道:“当世之中,只有你能和我轩桎颉颃,缘遇难逢,喜之至甚。如今我已技痒,和尚快去快来……”白眉和尚一听之下,可是真怕他变卦,连忙道:“如此老衲告罪暂退三位尊者拥住他一道进寺,外面那些憎众也跟着入寺。   金尊者道:“请师兄这厢走,老禅师法体就在藏经阁后的红莲精舍……”白眉和尚道:“多劳师兄指引,瞻拜老禅师之后,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师兄”四人径绕过三座大佛殿,来到后寺,那藏经阁就在前面。   白眉和尚见四周除了小石路之外,全都植满了竹,便问道:“记得三十年前这儿不是这个样子,仿佛有些假山小池之类,如今却都是修竹成本,倒也清幽可爱。”   土尊者微笑道:“这是愚弟的主意,师兄可曾看出这些竹林有些不同平常之处?”   白眉和尚以为他的意思是指这些竹林内暗藏阵法,当下定睛凝望了半响,笑道:   “看来并没有特别之处,只是这些竹树带着紫晕,似是南海紫檀竹,如果是的活,那可真不得了。”   土尊者点头道:“师兄慧眼果然不凡,这些紫竹正是佛门弟子钦羡的南海紫檀竹。   愚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培养成现在这大片林子……”   火尊者道:“师弟的昔心孤诣,诚然可佩,只是未免旷日持久。且喜白眉师兄法驾降临,这也是佛门之幸。”   全尊者道:“今日一切,早在老禅师和左右光月头陀算中,两师弟不必多论。”   白倡和尚不知内中原故,不便多言,只在心中赞赏一片竹林,这些紫檀竹据说沙门弟子用作禅杖,有降魔法惑的妙用,竹身光滑坚硬之极,寻常刀剑也难以损伤。原产于南海,为数极少,世间罕见。佛门弟子如果得到一根,就像得到什么宝贝似的,贵重非常,想不到在这儿却有这么多。   囚人绕着藏经阁再走,只听土尊者道:“大师兄老是记得当日不去通知白眉师兄的决定,并且为了引凿黄河源头的万钧灵泉,费去无穷心力,是以耿耿于心。”   火尊者立刻道:“师弟说那里话来,想我等修持多年,难道尚有七憎之累?愚兄不过见白眉师兄驾伤,而且具有佛门降魔大神通,一时欢喜,言下涉及过去之事而已,师弟切勿介意。”   白眉和尚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明白了一点,便是邓片紫檀竹林,所以能够如此茂盛,敢憎是引得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中的万钧灵泉槽溉。   这也可想象得到当日所花之心力。只因邓万钧灵泉比普通水重上千倍有多,寻常渠道一冲即毁,复又流灭地中,比喻作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情形,有点相似,倒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能够引得灵泉入寺。   金尊者笑道:“土师弟莫作埋怨语,提防白眉师兄不知就里,忽作狮子吼也!”   白眉和尚微笑道:“我果真有许多未明之处,待会儿请师兄们解释。方才师兄所说的左右光月头陀,莫非便是独得瑜珈三密之教的天竺高僧?”   金尊者道:“正是这位先德。二十五年前,他从南海行脚至此,驻锡本寺五年之久,直到那魔君来前三日,忽然别去。老禅师没有送他。愚弟十分奇怪.因为老禅师五年来,一直和他静室论道,彼此十二分尊崇,何故不曾相送?于是私下问左右光月头陀,他道:   ‘你师父远行在即,洒家也等不得相送,故此你师也不送我,了却一因。’愚弟当时不悟,囫到寺中,老禅师告诉我说灭度之期在即,只等了却一段公案,便即西归。可是修持了一甲子的不坏金身,还要再应一劫,二十年后才功行圆满。于是我才明白左右光月头陀话中的禅机。”   他的话说完,四人刚好走到红莲精舍。进得院子,只见当中是个小厅,左右备一间房间,由一条走廊相接起来。右面的房间,门窗紧闭,廊外摆着一张矮脚长几,凡上一张古琴,琴前一个古铜汉鼎,此刻尚热着香,烟气袅裊黄上来.直到三尺多高,才向四空散开。几后的地上,摆着一个大蒲团。   那蒲团怕没有五寸厚,却见其上深深印着跌坐的痕迹,只差那么分许厚便磨穿了。   左右的房间却大大敞开门窗,里面一目了然,除了一张未床之外,什么都没有。   金尊者指点道:“左边那房便是魔君所住,右边这一间,便是老禅师法体所居。”   白眉和尚连忙合掌膜拜,再由他们带到房门,金尊者道:“这门已关住二十年,未曾开过,门上都布满了尘埃,只怕房内也是尘堆网结。老师遗命不得擅开门窗,故此无法打扫……”他举掌慢慢一推,那门呀地开了。   念回人鱼贯而人,但觉香气氤氲,浓郁扑鼻。   白眉和尚乃是童身得道,练就极佳目力,夜能见物,何况房门已开,立刻看到房内正中靠墙处,摆着一张禅榻,一个黄衣老僧,跌坐其上,垂眉阖目。竟是人定神气。   这房内一无陈设,空荡荡的,却是一尘不染,极为干净。   全尊者首先跪倒参拜,其余三人也跪倒行礼。三位尊者拜完抬头,只见尊胜老禅师遗容如故,恰似生时人定光景。饶他三位都是得道高僧,这刻竟禁不住滴下泪珠。   白眉和尚心中钦佩已极,忖道:“老禅师一代高僧,竟修成金刚不坏身无上正果,自后千百年,肉身长受香花礼供,宁非当世异数盛事?”一面想着,一面细看老禅师佛体法相。   房中烟气香霞氤氲中,忽地四下流转,原来从房门吹人微风。白眉和尚两道雪白的长眉倏然斜竖,大袖向后轻拂。   三位尊者想起老禅师数十年前亲自教化,一时流于衷心,追思怀慕。良久,方才立起身,金尊者自语道:“房间光线大暗,待我开了窗户……”   白眉和尚阻止他道:“师兄暂勿开窗,且出房间说话。”   三位尊者同时觉得白眉和尚之言,甚是奇怪,但仍然顺从地退出房间。   白目和尚走在最后,金尊者在前面,忽然想停步多瞧禅师一眼,猛觉一股潜力挡在身后,使他停不得脚步,心中方一诧怪,白眉和尚已把房门关’+ix。   四人站在廊上那琴几旁边,白眉和尚道:“金师兄莫怪,方才实是愚弟以佛家般若大能力封住房门,以致冒犯法驾。”   三位尊者瞠日望住他,白眉和尚没有立即解释,却用力嗅了一下,道:   “这古鼎发出的香气,竟和房中的味道一样……”   土尊者道:“这鼎香和古琴都是魔君的,二十年来,他每日在午时弹奏,最少也弹上大半个时辰。”   白眉和尚矍糕点头道:“我明白了……”   火尊者按口道:“师兄请看蒲团。”   白眉和尚低头一瞧,发觉蒲团上的深痕:“这蒲团乃是愚弟费许多气力,采得垦宿海特有的千年草,编织而成。那千年草不但稀少,而且坚韧无比,刀剑难断,要用重手法才能摘断。按理说用上三数百年,还不致朽杯,哪知这魔君每日只坐这么一个时辰弹琴,用上一年,便成了这个样子,算起来已织了二十个……”   白眉和尚不觉惊叹一声,心头微凛,忖道:“这魔君定是在奏琴时,不知不觉间罡气运布全身,故此有这现象。可见得他已能把罡气在全身任何部位发出,这一层境界我仍未练到,比武之事……”他的思路忽又转了方向:“前几天和智军大师比武时,为了免得惊世骇俗,诟淬佛门,故此不曾使用般若大能力,纯以平生武学取胜三着,即今看来,这般若大能力怕仍未敌那魔君咧!”   他的眼光扫过那面古琴,忍不住捧起来观看。   金尊者忙警告道:“师兄须要小心,那琴古怪得很,似乎具有邪魔威力。”   白眉和尚摇摇头,道:“师兄们请看这琴上龟纹隐隐,颜色苍古,乃是汉虞士玄高遗宝,名唤玄夫琴,即是龟琴之义,相传玄高在隐雨岩控鲤上天,得道成仙。这张琴真是价值连城,千古异宝,想不到落在他的手上。”火尊者正想说什么,白眉和尚已问道:   “究竟这瘟煞魔君朱五绝何以会长住本寺,而且二十年前,每日以一个时辰苦功,用外门琴音蚀坚的功夫,伤害老禅师法体?还请师兄们见示。”三位尊者同时大吃一惊,金尊者道:“他用琴音伤害老禅师法体?怪不得两位师弟……”这位尊者虽是修行功深,这刻也禁不住声音微哑,又惊又怒。   白眉和尚点点头,劝慰道:“师兄们切勿悲苦,一切自来皆属定数,请师兄从速将内情示告,以便应付那魔君为要。”火尊者首先答道:“师兄之言有理,”可是金师兄平生最尊敬老禅师和友爱同门,一时怕难恢复平静,不如由愚弟悟言。”金尊者点头同意,火尊者道:“说起二十年前的事,真是奇诡惊人。自从左右光月头陀走后,隔了三天,这魔君便来到山门,那时他可不像现在这样子,头发一点也不灰白,颊下也没有半根须,相貌甚是堂皇威武。他骑着那匹骏的花马,鞍边挂着那柄乌黑长弓,鞍后横搁着这面古琴,一直闯入山门之内。   “那时正是已午之交,禅师在已刻之时,已站在大殿前仁立候着,并且全寺憎众,都不得到寺前来,只有我们师兄弟五人,侍立在老禅师身后。   “那魔君闯进来之后,也不见跨腿提足,便站在地上,瞧也不瞧我们一眼,径自伸劈离着那石香炉三四尺之间,一下子捧将起来,腾腾走到山门,堵在那门边,使是适才师兄你见到那样子,一直搁到现在。   “老禅师等他回身走来,便朗声道:‘老憎已恭候施主大驾多时,请施主到殿内侍茶。’   “那魔君这时才举眼瞧瞧老禅师,面上掠过一丝疑惑神色,但立刻便消失了。又冷冷地扫视我们一眼,那眼光寒冷锐利之极。   “他道:‘老和尚你既等候我来,那么去把那石香炉搬回来吧。’“老禅师微笑道:‘这种功夫,老和尚筋骨已朽,血气已衰,更加不能办到。”   “瘟煞魔匠君朱五绍哈哈一笑,道:‘那么你也知道我是谁了?’“老禅师点点头,道:‘施主请看,老憎不是已照施主平日的规矩,全寺憎徒,都不得擅自出入,只等施主吩咐。’   那魔君笑道:老和尚橱是乖巧,敢是怕我赖着不走么?这儿地方可真幽静可爱,我却想住长久点呢!’   “老禅师道:‘施主尽管住下,二十年也无妨碍。’“那魔君呵呵大笑,迈步上殿,我们陪他走着,经过旁廊之时,他止步凝望住一幅壁画,那是老禅师不久之前,命人鸠工画成,画的是西厢记故事,那张生痴痴地目送崔鸳鸳扶着红娘肩头,走人栊门,背影袅袅,一瞥即逝光景。   “他皱眉道:‘老和尚太作怪,把这种故事都搬入佛门。’“老禅师微笑道:‘施主莫怪,这幅画乃是先师悟道根由,故此绘在此间,垂为永凿。’   “那魔君仍然皱眉不语,老禅师又道:‘施主以五绝驰誉天下,这幅画不过是寻常画工手笔,当不得施主法眼,但这故事却大有意思……’“他道:‘老和尚且说说看。’   “先师年少时,音坠色狱,后来读西厢记,看到那张生自叹怎当她临去秋波一转之句,忽然彻悟前非,明了大道。想那驾鸳是何等国色天香,也终归是黄土一堆。世事流转,从古到今,哪个人的生前荣名利禄,能够带人坟墓?即使囊括天下的一代天骄,到头来也不过占地数尺,又何必营营役役,苦人损己?施主,佛门广大,无不度之人……’“老禅师稍顿一下,觑见那魔君神色不容,连忙补充道:‘先师便是此中过来的人,正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   “‘好哇,’他冷笑一声:‘真设想到居然有人敢度化我来啦!’“说到这里,只见他举掌扇处,刮起一阵烈风,那幅壁画像剥皮般整幅刮裂,纷纷掉下。   “他怒气勃勃地道:‘我四十岁之前,五样绝艺之中,只有武学还未有如今这等造诣,那时我凭着先朝传下的玉尺,量遍天下士的才学气节。哼,哪知不是才疏气高,便是有才无节,而且差不多都是自私自利,老是为了自家儿孙打算,即使偶然有肯舍身为人的,也是吉光片羽,少之又少。当时我的忿激,可真难以形容,试想姑勿论前朝国恩,便仅瞧在汉族份上,也应发奋忘私,灭此朝食。可是……后来我更得到紫府秘传,练成举世无二的武功,于是横行天下,不论是官府倌绅,寺观民众,只要稍为件犯了我,我使下那灭门的毒手。因为天下的人都属可杀之列,我还恨不得学那张献忠,刻一块七杀碑。和尚,你那万法皆空,真如常住的理论别想说得动我,你这叫做惹大焚身,怨怪不得别人……’“这魔君的手段,我们虽不出寺,也有个耳闻,知道凡是他现身之地,总得开那杀戒,动辄更是灭门之祸,故此外号称为瘟煞魔君。当时我们五个师弟齐齐大骇,深恐他立刻伤害老禅师,不约而同地一齐挺身上前,屏障住老禅师。   “他的掌已举起,这时冷笑一声,五指箕张,隔着还有三四尺距离,虚虚作势,一抓一掷,挡在老禅师面前的金师兄立刻随着他的手势,宣扬出去,跌在栏杆外面。   “老禅师神色不变,微笑定睛看看他,我们见金师兄被掷栏外,齐声大喝,一拥而前。那魔君双掌一分,我们四人各被一股极重的潜力逼住,踉跄向两边跌开。   “只见他蓦然扬掌,朝老禅师当头拍下。他这一掌的威力,比方才的又大不相同。   只见他扬孽之际,间问已卷起一阵强烈的旋风,吹得老禅师的宽袍左右乱拂。到掌力下压之时,老禅师的肩膀也禁不住向下斜坠,眼看老禅师立刻得毙命于魔君掌下。   “我们又惊又急,又奇怪老禅师本有一身极佳武功,何以不网不避,任他宰割。   “只见老禅师扑倒在地上,这原是瞬息间的事,我们这刻未稳住身形,毫无办法上前察看老禅师尸体,或者向那魔君拼命,为师报仇。   “只听那魔君喝遭:‘起来,我有话问你!’“老禅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敢憎他老人家并未丧命。这时我们凡人,   连金师兄在内,又回到老掸师身后站着。   “他道:‘老和尚你不怕死?’   “‘老僧已活了这一把年纪,死又何妨呀!’“他愣一下,老禅师又道:‘老衲请问施主,以施主这一身绝艺,纵横,下,何以要远走穷边,来到敝寺广   “他道:‘和尚懂什么?   “‘老僧虽是世外之人,但也知人间险恶,人情鬼蛾,施主空负一身自艺,恐怕也是防不胜防,故此远隐引避。’   “瘟煞魔君朱五绍嘿然无语,但只是顷刻之间,他又愤然作色。   “‘施主你是绝不肯回心转意的了?’   “‘老和尚你好不度德量力,凭着什么来劝我回心转意?难道光凭你那股不怕死的劲儿?笑话。’   “‘善哉,施主既然有此一问,老僧无妨一试,拼舍这副臭皮囊,也要和施主周旋,’“‘你想和我动手?’他的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惊讶地问。   “‘可以说是,可以说不是,’老禅师模凌两可地回答,跟着岔开这个话题,道:’请问施主,你的五种绝艺,天下有没有人敢跟你较量?’“‘好哇,自来只有和我较量武功和奕棋两种,如果你有这种本领,我就让你占点便宜,你可以在我五绝之中,任意挑选三种。不必限定要武功,因为这一项敢说找不到敌手,老和尚以为我公道不?’   “‘施主不愧一代豪雄,果真公道之极。不过以书法而论,魏有钟x,晋有二王、张旭怀素,各檀胜长,大抵嗜爱则极端尊崇,恐难评定高下。画之一道也有这种情形,不要说山水人物花卉等各不相佯,便山水中的青绿和水墨两种,也端视乎爱之沓各定其品。   故此这两项不能较量。’瘟煞魔君朱五绝点点头,收起轻蔑的神情,说道:‘老和尚大有见地……’   “‘还有琴一项,虽然可以评定音色指法高下,但请谁来置评呢?只有奕和武功,是可以由我们自家决定。不过这样就不能和施主较量三种绝艺的意恩相合了,而且武功一项,老憎万万不能与施主抗衡……’   “‘归根结底,老和尚你是只和我较量奕棋~项,是不?’“‘那也并不尽然,老憎正想和施主比较三种绝艺。’“他哦了一声,露出莫名其妙的样子。   “‘老僧听说施主五绝之中,以琴和武功最为出色,据传施主琴声一响。   可以使长空鸟落,江河倒流——’   “‘那是言过其实,’那魔君截断话头,又道:‘只不过有灵性的飞走灵长之类,我可用琴音使之生或死,人类更无例外。’   “’对了!’老禅师接着说:‘这便是琴一项较量的方法,老僧自问修持多年,可以接住施主这一项。’‘奕和琴都解决了,’他已接纳老禅师的意见:   ‘可是武功方面呢?你……’   “老掸师忙道:‘当然,老僧筋骨衰朽,便是任教我如常下去,也恐活不长久,焉能再抡拳动足?老僧提议武功这一项放在最后,若施主或老僧赢了两项,则根本不必举行第三项,若是每人赢一项扳成平手,老僧便舍命陪君子。不过要是施主不介意,老僧可另派一位佛门弟子,代表老僧与施主较量武功……’“瘟煞魔君朱五绝冷笑一声,道:‘当世之中,谁能与我较量武功,随你意思办好了。”   “‘既然施主这样说法,老僧便决定委派代表,’“金尊者师兄那时不明老禅师之意,以为本寺哪有人能够和这魔君比武,因为本寺除了老禅师之外,便是我们五人武功最佳,可是方才人家只要轻轻一拨,我们便连躲避也办不到,更不必说还手了。于是他叫道:‘老师父。   你……   “老禅师摆摆手,道:‘老僧自有分寸。’   “他回转眼望住朱五绝,继续道:‘既是施主原则上赞成,其余比赛方法的枝节问题,请到后面侍茶,慢慢商量。’   “于是老禅师头前领路,一径到了红莲精舍。他们两人坐在当中小厅中,一面品茗,一面商谈,我们都侍立在廊外,没有听到其中细节。   “过了许久,老禅师传命将藏经阁上那副玉棋秤和玉棋子取下来,另外本寺憎众可以如常活动,只不准到这后面来。   “我们知道第一场是比赛奕棋。当下放心不少,因为我们知道老禅师浸淫此道数十年,已故的木尊者师兄,初人沙门之时,已有高手之称,后来知道老禅师常日在藏经玩味棋经,便和老禅师对奕,第一局由对于让目,全先;一直饶到九子,这时才能和老禅师旗鼓相当,可以想见老禅师已是大国手以上的功力。   “这一场棋赛,只有木尊者师兄随恃,七日七夜之后,他出来告诉我们说,棋赛定为三局,二败一胜,这时已下完两局,各胜一局,都是分先者胜,可见得他们功力相若,先着的可操胜券。   “木尊师兄说完,取了一些斋点香茗,匆匆进去精舍,不久又走出来,说是老禅师以猜先之法,取到先着之权——猜先即以射子法猜先,由一人手中随便抓起若干棋子,捏在掌心,由另一人猜那些棋于是单数抑双数,猜中者先着——这场棋赛大概老禅师稳胜了。   “果然三日夜后,棋赛结果,老掸师且是中盘胜,即是不必计算结果,下至中局便赢了。据说这是因为瘟煞魔君朱五绝没有老禅师的涵养定力,浮躁致败。   “这第一场棋赛,足足花了十日十夜。老掸师仍然是气定神闲的老样子,那魔君虽然精神一样大,但在一些小动作中,不时显出妄躁不耐,而且那双精光炯炯的眼睛中,不时流露出凶煞骇人的光芒。   “老禅师当下十分严重地告诉我们说,他与魔君订下的赌注非同小可,乃是以本寺所有弟子的性命作本钱,只博他从此洗手江湖,不再残杀生灵。   “我们听到这样赌注,吓得一齐愣住,老禅师道:‘幸而第一场赢了,大致不会有其他意外。下一场立即要开始,老僧因第一场胜了,故此有权选择比赛之法,老憎决定用这副修持了一甲子的躯体,作那二十年诸魔侵体的漫长斗争。你们在这二十年中小心对待那魔君,他要什么便给什么,不可违拗。二十年后的今日,你们白眉师兄将会来本寺,代表老僧与那魔君比赛第三场武功。,   “这时我们知道的,便是老禅师要用佛家大神通,留下不坏金身,和那魔君比赛,只不知怎样一个比赛法。但即是说他老人家今日立即灭度西归,于是我们一时之间,心头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老禅师瞩咐后事,指派金尊者师兄继本寺主持之位,并且下一封柬帖给白眉师兄。   我们当时又忧虑到倘若二十年后,白眉师兄你若没有来,岂不是本寺涪劫临头,便将此意了,老禅师道:‘左右光月头陀和老憎费了无尽心力,推算出前因后果,此事决无错误。’   “我们虽然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既是老禅师这样说法,便不好再提,哪知土尊者师弟仍然追问不休。   “老禅师微笑道:‘数十年后一段公案,又种因在此时了,尔等难道不知左右光月头陀,独得瑜咖三密之传,练就无上天眼通?加上老僧静中明见,所推算之事,焉能有错?好吧,就依了你……老僧静室中,墙角靠着一根竹杖.上面系着一个锦囊,乃是头陀遗下的,你们可去拆阅。’   “他歇一下,微微摇头道:‘果然落在头陀算中,不怪他放心归去了“我们这时也不知道这一场比赛怎样是胜怎样是负,而且直至现在,我们还不知这场比赛进行时,是个怎样的情形。   “因为老禅师吩咐全寺从午时起,便要远出寺外,隔一个时辰才准回来。   “我们都遵照遗命而行,只有水尊者师兄和木尊者师兄,在比赛开始几个月后,先是木尊者师兄,潜回寺中,等我们回寺时,见他已经坐化在藏经阁上,通体没有半点伤痕。   “第二天水尊者师兄不听我们劝阻,留在寺中,等到我们回去,寺中四处找他不着,终于在几天之后,在十里外的一个小河谷中,发现他的尸体。   “他的死状惨极了,全身衣服破碎不说,而且血肉模糊,肢体不全。   “起先我们以为是那魔君下的毒手,后来细细检验思考,却是水尊者师兄自己在岩石上弄成这个样子,可以想见当时他身体内是如何痛苦难受,才会自残肢体,借以暂时减轻痛苦。   “我们又推忖他是赶快来找寻我们,却因精神迷乱,走错方向。   “有一点忘掉告诉师兄的,便是这场棋赛开始第一天,本寺历代豢养的朱顶白鹤群,因为老禅师没有吩咐在那时辰内带走,故此第一日我们回寺时,那些白鹤全部倒地毙命,浑身上下也全没半点伤痕,宛如后来木尊者师兄的情形无异。   “自此之后,我们都不敢在午时之内返寺。   “其时,我们商量厂好几次,即是为了光月头陀遗下的锦囊。这锦囊中留下种植紫檀竹的方法,还有两件宝物,一件是天竺异宝镇水珠,此珠功用便是可以克制那万钧灵泉的特殊水性,引到寺中来,灌溉那些紫檀竹。另外一件便是九天兰实的种子,这粒种子需要紫檀竹节内的水珠才养得活,等到结实之时,给人服了了,立刻能够练成先天真气,稳可以赢得瘟煞度君朱五绝的罡气了”。可是一来九天兰结实时只有一粒,二来不知多少年工夫才能结实。故此我主张派人上昆仑禀知师兄,请师兄尽力预备。   “但土师弟却一力主张种竹养兰,预下一条稳妥的后路。他却不考虑在有光月头陀另外还有一个锦囊,说是服得九天兰实的人,要照他锦囊中涉话,为他了却一般公案,我们怎知那是什么公害?如其是佛门弟子不便格的,岂不为难!不过到底是接纳厂上师弟的意见。故此师兄所见的紫檀幼林,便是为了那林九天兰而种植的。   “至今一见二十年,那株兰革只长了尺许高,没有半丝结实的朕兆。若不是白眉师兄及时来到,恐怕本寺所有的僧众,都不免遭那魔君毒手了。”   白酒和尚这才知道了大概情形,点头道:“原来老禅师甘心以法体试魔,忍受二十年无量苦难,为的是缠住这魔君,不让他多残杀生灵,正是我不久地狱,谁入地狱的绝大德愿,足使我等后辈,闻风景从,以我愚见,那魔君用外门琴台的功夫,二十年来,用尽无穷心力,熬得头发也灰白了,可以想见他本身煎焚之苦了,因为凡是练成罡气功夫的人,一定能够运老为重,脱白长黑。故此那魔君之苦,可以想见。适才参谒时,老禅师法体已被老魔君摧毁,真不解以老禅师的修持功行。那金刚不坏之身问以会被这种外门功夫所毁?这事真奇怪……”   三位尊者都做声不得,面上同时露出悯掉之容,良久,金尊者道:“敢问白眉师兄,关于木水两位师弟,为何死状不一?而且因何致死?”   白眉和尚道:‘“他们同是被那魔君的琴音,招来诸天阴魔暗袭,本身实力不足与之抗衡而致丧身。但为何死状不一,则不得而知,大约是所操之琴曲不同,故此阴魔各异吧。让我想想看,……”   他沉思半晌,全尊者此时从身上摸出一封京帖,双手捧着。   白眉老和尚忽道:“我想起来了,古代琴曲有所谓九操十二引,失传已久,莫非那魔君所奏的,便是……”他忽地住口,眼光定住在金等者手上的柬帖。   金尊者忙道:“白眉师兄,这封柬帖,正是老禅师二十年前留给师允M。”   白眉和尚恭敬地接过柬帖,拆开来看。   三位尊者站在一旁,屏息等待,大尊者像想起了什么事,露出不安的样白酒和尚很快便看完尊胜老样师道下柬帖。当下向老样师遗体所在的房,行了一礼。   大尊者问道:“白眉师兄,是不是那摩君已入过老样师的房间?”   白眉和尚道;“他?他绝不能这样做,否则早就声明了。”   “那么他怎得知老样师的不朽金身变成怎样的情形?”   “火尊者问得好,他施展琴音蚀坚的功夫时,心神已与琴音合一.故此够觉察一切困琴音而变化的现象。”   他回答了大尊者的疑问,候微微举起手中的柬帖,三位尊者知道他必是将老禅师遗言说出来,禁不住都用渴望的眼光,瞧着这位昆仑高僧。     第五回 兰因絮果话天龙隐     白眉和尚郑重地说道:“诸位师兄,老禅师这封柬帖,事关重要,请各位过国,再作商议……”说完,把来恰遇给金尊者。   当下三位尊者一齐阅读那京站,看完之后,全都面上激激变色,默然无语。   大尊者首先遣:“老禅师说他的法身,已有一甲子修持的功夫,凭那魔君的外门琴音蚀坚的功夫,必定无条老禅师何。可是,方才白眉师兄却说老掸师法体已被摧毁,究竟是白眉师兄看错,柳是老件师算错?”   金等者接口道;“正是此点令我大惑不解。”   白眉和尚道:“诸位师兄的疑惑,大有道理,’可是我分明看出老禅师法作已经完全化成细灰,只要做民一吹.便会松散,故此当时我一发现了此事,立刻以佛门般若大能力,把房门封住,不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师兄们必定记得我请求不要开窗,与及后来用般苦大能力封住房门之事,正是为了此放。退一步而言,即使我可能看错,但那魔君是何许人也,他也说流了这一场,可见得是千真万确的了……”   三位尊者不约而同地点头,可是满面流露迷惑之色。   白眉和尚寻思了顷刻,道:“我想这件事,必定是在老禅师算外,因为可能他老人家认为本身功力已深,无须多点,故此不曾推算法身究竟会否被毁。师兄们以为这个说法怎样?”   三位尊者闻言开颜微笑,一齐点头赞许。可是白眉和尚忽然皱眉道:   “不对,不对,这事关系非同小可,老禅师焉可如是大意,把全寺百余性命,祝词儿戏?且他又提及我虽练戚般若大能力,但到底功力较浅,大概不敌那魔君。这样说来,他老人家已预料我这一场是个输数,那么他的一场,乃是全寺性命关系所在,岂能不细心推算?加上左右光月头陀的天眼通无上妙法,一定看出结果本寺无恙,才能够放心由得老禅师去冒这二十年诸般苦难。可是,摆在目前的结果,却是老禅师怕了第二场,我自问绝不能赢得那魔君,这却是如何是好?”土尊者道:“白眉师兄说的是,老禅师应该算出结果必定胜那魔君才对,可是现在,奇就奇在老禅师所有推算的事,无不应验,诸如那魔君几时来到本寺,和二十年后白眉师兄的突尔莅临,连时间也无丝毫差错,这场关大局的比赛,必定更加无讹才是……况且老禅师的束帖上,更斤斤瞩咐我好生决定,要不要继续培养那株九天兰,若趁此时及早将所有的紫檀竹和九天兰毁掉,便可免却异日无穷事端……老禅师的活,到底又是隐藏什么禅机?只要拿魔君一走,从此恢复佛门安静,怎会又缠惹后患?咳,紫檀竹和九天兰的培植,岂是一桩易事?甚至仅仅引那万钧灵泉人寺,已留去无穷心血,眼看有点儿动静了,怎能平白毁掉?老禅师的话,大以令人费解,我真个越想越胡涂了。”金尊师者摇头微叹,诵一声佛号。   白眉和尚知道金尊者暗中不满上尊者的话,因为出家人早应断尽七情,但土尊者仍有爱欲之情,舍不得那些身外之物。   当下说道:“关于九天兰之事,慢慢再说,现在已谈了不少时候,怕邓魔君已等得不耐烦了。诸位师兄弟对于这三场比赛之事,还有什么高见么?”三位尊者听了他的话,都没有回答,茫然地瞧着他。   白眉和尚诵一声炉号,奋然道:“那魔君虽是天下元敌的第一高手,但诸位师兄也不必大着急,我既蒙老禅师付托重任,自当勉力担承,大约还有一个法儿.可以使本寺兔去这场浩劫……”   他们刚刚商量到这里,忽听蹄声得得,传到耳中。   那魔君骑着马来啦……”不知哪位尊者这样轻轻渭叹他说。   白眉和尚的眼光,被红莲精舍的院墙而住,瞧不见那魔君,正想走出精舍去看,猛听蹄声骤急,直冲近精舍。马蹄敲在路上的小石卵,声音分外清脆。他轻轻嗟叹道:   “这马蹄的声音,当年不知吓煞过多少人哪……”话声未歇,只听院外有人大声呼道:   “白眉和尚们在谈论我么?”随声音起处,一条人影凌空飞坠,来势劲急凌厉,风声呼呼直响,猛烈惊人。   四人同时觉察来人口中大呼时,还在精舍外好几丈远,谁知瞬息之间,人随声到,这种快法,不要说看见,闻所未闻。   白眉和尚在这刹那之间,举掌合十,表面上好像向来人行礼,其实已从袍袖边发出般若大能力,准备挡住一下,以免三位尊者吃亏。   来人正是瘟煞魔君朱五绝,他并无逞威之意,因此白眉和尚的力量算是白费。只见他蓦然在外廊的院中急坠现身,风声骤然止住。   瘟煞魔君朱五绝十分不满地摇头道:“和尚你们有什么牵缠不了的?老是说个不完。   我可等急咧……”   白眉和尚道:“老檀樾责备得是,实是老衲之过,请老檀樾原谅。”   “算了吧,冲着你这白眉毛的和尚,我便不计较。”要知这瘟煞魔君朱五绝生平纵横天下,对任何人都是生杀予夺,莫能与拒,所以有这种口气。要是当年那些被他光临的人听到他这几句活,简直是皇恩大赦,性命儿从鬼门关捡回来,那份量可真不得了。   他又道:“你们商量好了没有?老和尚可是真让我弄化了?哈……我总算扳回平手,就等瞧这一场……”   白眉和尚不动声色,点头道:“老檀樾之言无讹,事实正是如此,老掸师输了第二场,现在……”   他打断白眉和尚的话头,叫道:“僧着,”他顿一顿,只听蹄声得得,一直进来,正是那匹雄骏的老花马。他伸手抚着马颈,继续道:“白眉老和尚既然认得我的海外异宝阿奇弓,可知道我那琴的来历么?”   白罔和尚道:“老衲适才已鉴赏过瘟煞魔君的稀世奇珍,大概是古代玄高所抚弄的玄夫琴……”   “呵,哈,妙极了,妙极了。你这双白眉毛真有意思。当闻三国蜀汉时,马良兄弟五人,井有才名,马良眉有白毛,当时他的乡里说,‘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你可更不得了,真是我平生所遇的第一人。”   白眉和尚连忙谦逊,他又道:“这样说来,你大概也知我使的是什么琴法和琴曲了?”   “老衲猜想老檀樾使的是琴音蚀坚之法,至于琴曲,老衲不得而知,但以两位丧生于老檀樾下的师兄死状而推论,却知一是霹雳引,一是残形操。   “没错,没错,我正是用琴音蚀坚,配合自制的沉梦香,使老和尚自称金刚不坏之身,弄成尘灰,每日抚弄的琴曲,正是失传千载的九引十二操。   其中的两阙,今日真个快意之极,能够遇见通人……哈……”   他仰天狂笑数声,把屋瓦直震得簌簌作响。   三位尊者都为这些闻所未闻的名词,与及他威猛的笑声,弄得茫然发愣,只有白眉和尚,依然神色如常,十分平静。   瘟煞魔君朱五绝畅意大笑之后,回手从破袍中,摸出一支红白玉刻成的短尺,扬手抛给白眉和尚。   “这支玉尺,乃是传给我的前朝国库中宝物,和尚你既具精妙慧眼,也可以一量天下人才了,这把玉尺就赠送给你,这一场你输了,我也不会伤你,将来只要我见到这玉尺信物,天大的事也能替你伸手一管……   白眉和尚料不到这位当世第一奇人,这样看重自己,付道:“自古道是英雄相重,此话真个无虚。老衲还要如此这般,才能解本寺的浩劫,不负尊胜老禅师的付托。”   当下连忙道谢,说道:“老衲蒙老檀樾青眼相加,正合古谚所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两句老话了,老衲着实感激于心。”   “这些话不必多说,你看这院子中的地方,可够我们施展?”   “老衲以为尽够了,但还请老檀樾裁夺。”   “你说够就够吧!”他歇一下,伸手拍拍那匹老花马,低声道:“你到外面等等。”   老花马宛如懂得他的说话,撒蹄退走出精舍去。   他又道:“我们这一场又是怎样比法呢?当年我可没跟老和尚定规好。”   白眉和尚笑道:“但凭老檀樾做主,老衲绝无异言。”   瘟煞魔君朱五绝寻思一下,道:“我此生尚未逢过有你这等功力的对手,这样吧,我们先比一场先天真气的功力,再不拘在拳脚或兵刃上比比招数,不许使用先天真气的功夫,这样可公平了吧?”   白眉和尚连连点头道:“老檀樾果真公平,叫人输也心服……”他顿一顿,打廊上飘落在院子中。继续道:“只是有一桩事,还盼老檀樾明示。”   朱五绝微微搔头道:“你这和尚事情多得很,却是件什么事呀?”   白眉和尚道:“老衲想请问老檀樾,若是老衲输了,老檀樾将是如何处理昔年与老禅师约定的赌注?”   “那还用问,当年怎样说,便怎样处理。”   白眉和尚诵一声沸号,恳挚地道:“老檀樾请听老衲一言,想当年尊胜老禅师,与老檀樾定下赌注是以本寺僧众的性命,换得天下二十年和平,乃是抱着我佛舍身救人的宗旨。可是老禅师棋差一着,没估到老檀樾的琴法如此精妙无伦,而且老衲虽然练就先天真气奇功,仍不是老擅樾对手,故此轻下诺言,其实大欠斟酌……”   朱五绝不耐烦道:“你说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意思?”   白眉和尚道:“老衲意欲和老檀樾改换这赌注,老衲之意是将这全寺僧众的性命的赌注,若老衲输了,情愿死于檀樾手下。老檀樾以为老衲一命,可抵上本寺诸僧众的性命么?”   “这个当然抵得上,可是……   “老衲却以为如果改变赌注,老檀樾便不一定会赢了。”   “是么?哈……哈……”   白眉和尚立刻继续道:“只因老檀樾曾许诺老衲即使输了,也不必送命,这样老衲一定不会以死相拼,老檀樾稳胜无疑。可是若以老衲一命作抵,事情便大不相同了。”   瘟煞魔君朱五绝双眉倏地斜竖,眸中精光闪闪,没有立刻回答。   白眉和尚再加一句道:“老檀樾不会在这一点上取巧吧?”   瘟煞魔君朱五绝怒极而笑,忽然止声寻思。   白眉和尚忖道:“不怕你这魔君不中我的圈套。”   廊上三位尊者听得清楚,都明白白眉和尚乃是以大无畏勇气,情愿用自己性命,换回寺中百余憎众的性命,这种精神和勇气,真个使人五体投地。   金尊者叫道:“白眉师兄使不得,生死自有定数,不可任意违逆天意。”   白眉和尚只摇摇头,没有回答,   瘟煞魔君朱五绝眼珠一转,呵阿笑道:“白眉毛的和尚呀,你的心机白费了,我给老和尚诓惨啦,整整二十年都困在此寺,你如今又来了,但我不再上和尚的当啦,不管你说什么,我还是照旧约行事……”   白眉和尚一听这魔君不中他激将之计,心中真急了,但一时之间,却想只听朱五绝道:“这样吧,久闻昆仑乃是天下四大剑派之首,等会儿我们就比兵刃,总不教你吃亏……”   白眉和尚心中暗忖道:“这魔君真个不入我圈套,我虽有心舍命换回本寺生灵,却也无计可施。魔君呀,你可怨不得我不够厚道,待会儿比兵刀时,我一出手便是本派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的绝招,暗藏般若大能力,希望能一击成功……”   他心中转动着这歹毒的念头,面上禁不住流露出奇异的神色。   要知白眉和尚乃是当世高僧,平生未曾做过半点亏良心的事,更别说用手段暗算人的卑污勾当,故此这刻他心中那份难受,真个难以形容。   瘟煞魔君朱五绝瞧见他激动不安的样子,哪里知道是为了这种缘故,还以为他是想起全寺被屠的悲惨景象而变成这个模样,忍不住咕哝道:“和尚你哪儿未这么多的慈悲心肠?真是令人费解。”   他随即又大声道:“和尚,这儿没有洪炉油锅,剑树刀山的设备,我们只好因简就陋地比试各人本身功力,好在我们心中有数,不至于不分胜负,你意下如何?”   白眉和尚点头应道:“老檀樾说得是,老衲但凭吩咐。”   这时两人相距不过四五尺之遥,瘟煞魔君朱五绝肩头微晃,已后退了大半丈,于是两人相隔开一丈有余。   朱五绝若无其事地道:“白眉毛的和尚,你准备好没有?”   白眉和尚不敢做声,只微微点头。   霎时间,但见白眉和尚那双长可逾尺的雪白眉毛,斜斜竖起,宽大的灰袍,倏然鼓涨,宛如浑身发出劲气,将宽袍撑得满满的。   在这同一时间之内,朱五绝的形相更加惊人。他本来已将长发束在头顶,但还有许多松散之长发,此刻根根直竖向天,颊下髭须也是根根倒竖。   身形所站数尺之内,卷起一股气流,绕身而旋。地上的砂石团团飞舞,身上邓件破旧的长衫,更是飞舞得猎猎有声。   他道:“哎呀,我的破衣服快受不住了,赶快动手吧,否则我要赤身露体,大不雅观。你们和尚的袈裟,我又不爱穿……”   白眉和尚这时面对平生仅有的强敌,尽量施展全力,连话也不敢说。   两人就像约好似的,忽然一齐动手,白眉和尚是双袖向外拂去,动作柔和之极。   那朱五绝只用单掌,向前平推,发出劲急凌厉的风声。   嘭地大响一声,两股无形的潜力撞在一起,竞发出声音来,这一点和通常的内家潜力,大不相同,那先天真气,己宛似有质之物了。   院中的两人,兀自渊停岳峙地稳立不动,可是廊上观战的三位尊者,却都不能闲着。   只见他们袍袖连挥,才把漫天飞射的砂石挡住,方才两下先天真气相撞,竟将地上的砂石,卷绞激荡得四下飞射。   朱五绝叫道:“好啊,阳刚阴柔,各擅胜场,再试这一下……”话声中,双掌齐发,疾撞而出。   这一下但见风吼雷鸣,石走砂飞,声威猛烈惊人。   自眉和尚面色凝重之极,双袖又是飘飘一拂,仍然是那般柔和舒徐。   轰地大响一声,他们两人中间的地,已变成个数尺方圆的深坑,碎石泥砂,漫天激射。   三位尊者一看形势不妙,不约而同地撤身后退,一齐闪射退避小厅中,那儿有房间的墙壁折角,把电急激射的砂石挡住。   当他们身形闪到墙角的一刹那间,已经瞥见白眉和尚的身形摇晃几下,终于退后了几步。   上尊者面色大变,道:“白眉师兄输了这一场啦……”   金尊者微叹一声,道:“师兄何须难受,一切自有天意安排,生生死死,本来就无凭据,执着更加无益……”   他们只说了几句话,院中的白眉和尚,已经合十向朱五绝认输道:“老檀樾奇功盖世,老衲不自量力,徒贻螳臂之议,老衲毕竟输了。”   朱五绝低啸一声,然后呵呵笑道:“和尚爽快得很,若是二十年前相遇,恐怕我这种阳刚之极的真力,也会败在你手下……”   他顿一顿,瞧见白眉和尚脸色奇异地变动,又道:“你何必难过呢,当年我得到的紫府秘籍里记载着,世上能够抵御住我这种罡气的,唯有佛家的般若大能力,而你却是近数百年来,能够练成功的第一人,假以时日)正未可限量哩广白眉和尚慢慢垂下头,心中更加难过,想道:“这魔君纵横天下,杀人无算,已是出了名的瘟煞魔君!独独对我青眼相加,以为我是为了输给他而难过,还絮絮安慰我,我敢信这是他生平第一趟瞧得起人,可是我却被迫着非用卑污的手段,来暗算他不可,嘿,想昔年战国豪士豫让,不惜漆身吞炭,使人不能认识,而行刺灭了智伯的赵襄子,这豫让他为了什么呢,不是亲仇,更不是名位财利,只为了智伯以国士看带他,所以他用国士的义气报答智伯,但我呢……   要知院子中两人,俱已练就先天真气之功,一般高手也得谨慎保护住的重穴,在他们也不怕受伤,故此白眉和尚除非一出手时,便暗中施展般若大能力,使朱五绝一时不备,受了重伤。   当然这是指白眉和尚情知兵刃上招数不敌,因而先下手为强,把朱五绝弄得重伤,若是兵刃上可赢,自然没有施暗算的必要。   但现在白眉和尚的处境,容不得他等到动上手,看清敌我招数之后,再定夺暗算与否,这种绝代高手上,只要~上手,便再也不能有毫厘松懈,而且招式使开来,即使你暗中施用般若大能力,对方锻炼多年,招式一使开了,罡气自然而然遍护全身,也是无法得手。故此唯一的机会,便是抢得半分先机,突然出手,而暗用最厉害的先天真气,趁对方没有防备,罡气护身未固之时,才有伤毙的希望。   是以白眉和尚此刻真是为难之极,一方面想到全寺佛门弟子百余性命,绝不能元辜葬送在这魔君手下。一方面为了这魔君,以当世第一人的眼光看重自己,自己焉能以暗算手段害他?   只听得蹄声得得,那匹雄骏的老花马,听到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啸声,走进精舍来。   朱五绝伸手把鞍边挂着的长弓,取将下来。   但见那弓浑体漆黑,乌光闪闪。   白眉和尚回头道:“哪位师兄借口剑给我使用?”   这时,三位尊者已经又复站出廊上,金尊者向土尊者点点头,土尊者道:“白眉师兄请稍等一下,这就去取剑来……”说着后间,又走出精舍去。   朱五绝扬弓道:“和尚你可知此弓,在中土称为何名?又阿奇弓之义何说?”   自眉和尚道:“老衲记得此弓中上称为旅弓,即黑弓之意。至于阿奇二字,乃是扶桑音译,意为长大,未知老衲说得对否?……   朱五绝呵呵大笑,一迭声连称快事。   白眉和尚见他甚是高兴,立刻趁机道:“老檀樾谬然推许,老衲感甚。   但老衲最觉不解的,便是老擅樾何以不肯改变赌注?本寺一众僧徒,俱是与世元件的出家人,老檀樾何必波及无辜?”   朱五绝想也不想,随口道:“你别说了,总之你们决不会受到什么大不了的痛苦,你须知我这样对待你,已破了我数十年之例。再说我这番出世,哪能这样白白走出寺去!”   白眉和尚听厂这些似通不通的道理,只得到一个结论,便是这瘟煞魔君朱五绝,根本不把人命看在眼内,大概就像有些被蚂蚁弄厌的人,随手用火饶死百数十只一般,不但没有怜悯之心,甚至会拍掌称快哩!   他眼珠转处,问道:“那么即使以老檀樾的玉尺,为这些僧侣乞命也不成么?”   “那个自然,我的玉尺要过了今天之后,才能生效。”   白眉和尚垂头无语,但心中下了决定,可是那种不安的样子,仍然掩蔽不住。   他想道:“这魔君如此残忍嗜杀,我是佛门弟子,岂能任天下生灵,遭此祸殃?姑不论一定会输给他,也要想法子除掉这魔君,虽然要开杀戒,却也没有办法了。”   顷刻问,土尊者已回到精舍,手中捧着一柄剑。   白眉和尚接过剑,只见是柄普通的剑,大约年代已久,剑鞘上尘污垢日,剑把上更是锈痕斑驳。   他随手拔时,发觉十分牢固,不得不用点力,才把剑拔出来,原来里面已经锈住,若果叫普通人来拔,怕未必能够拔出哪!   上尊者苦笑道:“寺中便只有这柄剑,也不知是几时传下的,还勉强可用么?”   白眉和尚微笑道:“可用,可用,有劳师兄了……”   朱五绝瞧见那柄破剑,禁不住笑着摇头,左手举处,那匹老花马立刻走出精舍去。   白眉和尚拽起袍角,在腰间打个结,又卷起袍袖,收拾利落之后,抬眼望望朱五绝,只见他闲散地在那儿,净瞧着他结束衣服。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檀樾何以得知老衲乃是昆仑门人?记得自老衲来到这里,直到现在,还未曾向老擅樾奉告过来历。”   朱五绝淡然道:“这有什么稀奇,我常常听到那几个和尚,”他用下颔点向廊上的三位尊者,“他们议论昆仑山的白眉和尚怎样怎样,你这两道白眉毛,还会假么?”   “原来如此/白眉和尚恍然点头。   “对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便是我使这张弓,有一套自创弓法,我称为天下无敌神弓法,一招一式,都是世间未曾得见,你要小心点儿,你昆仑的云龙大八式,虽是驰名天下,但在我眼中,也不见得怎样厉害,还有,我这套无敌弓法,可以使用罡气,也可以不使用,照我们的约定,是不准使用这种先天真气,是么?”   白眉和尚发觉他双眸炯炯,用劲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中发虚,垂眼答道:“正是这样—”   “可是——”他顿一下,又呵呵笑道:“可是我却要施展真气,遍护全身。这样—   —不算犯规吧?”   白眉和尚错愕地举目瞧瞧他,正好见他诡秘向自己笑一下。   当下心中明白对面这位机智绝伦的一代异人,敢情已瞧穿自己的心事,但为了不伤自己的颜面,故意先行点破。   于是心中又惭愧,又感激地应声道:“一切悉随老擅樾尊意,老衲并无意见。”   朱五绝笑道:“好,就是这样,你先发招吧,别耽搁时候了。”   白眉和尚应一声,道:“如此老衲放肆了,老檀樾请准备——”话声一歇,手中长剑一领,出手便是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中的起手式“龙子初现”。一缕剑风,直射对方眉字之间。   朱五绝长弓一举,紧弦弹处,竟是快得出奇地,把来剑弹开。   白眉和尚骇然退开几步,忖道:“我这一剑,看似平常,其实变化无穷,而且发出去的内家真力,直有穿山裂石之势,要是平常的兵刃,即使是重兵刃,也得让我确裂荡开,却不料这魔君也有如是妙绝的招数,不但割他弓弦不断,而且反被他弹开我剑,这一式以下的变化,根本无法使出,咳,这魔   君——难道果真是本寺浩劫临头,无法趋解?”   他的念头,不过像电光一闪,瞬即消逝,这刻更不怠慢,倏地身剑合一,朝朱五绝冲去。   朱五绝双目一张,目光闪闪,似乎看出这一招太以狠厉,忽地闪开半丈、也不知他是如何闪开的。   白眉和尚乃是佛门中一代高手,剑尖斜指处,已自跟踪扑到,也是快得出奇。   廊上三位尊者,一见这下形势,喜动颜色。在这刹那间,猛听弓弦微响之声连续传来,只见瘟煞魔君朱五绝,黑色长弓挥舞处,白眉和尚连连后退。于是三人立时又忧形于色。   白眉和尚心中叫苦,暗道:“我在是昆仑第一高手,武学成就比诸历代祖师更胜一筹。但见前这魔君只一动手,我却连人家的兵器打什么地方攻来,也捉摸不到,这样焉能不输?”   心中盘算着,手中剑已震起千百朵剑花,却是自创抱玉剑法中“天女散花”之式,那千百朵剑花护住全身,仅是争取瞬息工夫,好缓开手来防守、朱五绝两攻无功,叫道:“果然好严密的招式!”   白眉和尚赶一丝空隙,施展开抱玉剑法,但见他一柄长剑,化为无数剑影,虽是光华黯淡,却也瞧得出护住全身,十二分严密。   朱五绝黑弓挥处,宛如撒出千百条黑蛇,四面进攻。   剑影如山中,不时有光华射出,却是白眉和尚每每乘隙以云龙大八式的绝妙招数,反攻敌人,可是总是一现即收,无功而退。   不大工夫,已拆了三十余招。只听朱五绝呵呵大笑道:“白眉和尚,你这剑法虽是严密,但以我看来,还有好些破绽——”   白眉和尚微嘿,没有做声,心中却忖道:“我这一剑法,历数十年采撷各家剑法守式的长处,凝合变化而成,敢说是天下无二的护守剑法,魔君你既说还有破绽,何以不乘虚而入?教我难以相信,不过——这魔君岂是随便说话之辈?难道我的剑法,果有不尽妥善的地方?”   朱五绝叫道:“和尚不相信可要小心了……”   说话间,黑色长弓本来四方八面罩住,白眉和尚的长剑在中间舞将开来,宛如黑蛇万道舞噬之中,藏着一块光溜溜无法袭噬的大玉石。   这刻但听朱五绝使得弓弦连珠微响,也不知究是何种手法,陡然间压力大增。   白眉和尚浸淫此道多年,自然而然也生出潜力,与敌人压力对抗。   蓦然那压力忽松忽紧,变化无常,白眉和尚屡屡想以云龙大八式的进手炒着,反攻敌人,无奈对方弓法神妙之极,每每在他想出手时,压力便紧,令他不得不自行打消迸手反攻的念头。   白眉和尚雄心陡起,觉得一味挨打不是办法,蓦然猛运内家真力,由剑上发出。   这一下真力发出,真有排山倒海之势,说得上是后天内家真力中,登峰造极的功力了。   朱五绝嘿一声,弓势稍缓。   白眉和尚喝一声,长剑斜竖,正待变化为云龙大八式中第三式“龙吟海裂”。   同时之间,朱五绝也喝一声,弦声一响,乌黝黝的弓尖,已点到面前来。   白眉和尚连惊骇的时间也没有,手中剑势正待变化为云龙大八式中唯一的守式“固封龙庭”。   他内家真力吞吐之间,那剑已化为无数影子,封住敌弓。这时唯恐弓法太过神妙,封闭不住,脚下已同时使出内家移形换位的功夫,说不出那么快甩往后退开。   却见那点黑黝黝的弓尖,似影随形,直像附骨之疽,依然在他面前。   他的内家真力虽然收得快,但敌人的弓正是在他内力忽发之时,在最弱的点上攻进,此刻弓尖直指面前,他的力量,正是在欲破而未破之间……这两位乃是何等样的功夫,那移形换位的上乘奇功,简直快得看不清楚,此刻在眨眼间,已绕院子走了五六圈,旁观的人眼中,只能见到两条影子,飘忽往来,连样子也不能看清。   白眉和尚用尽全身功力,老是摆脱不掉敌人,但见一点乌光,永远缀在面前,自家内力也在欲破未破之际。   腮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呛嘟响一声,人影倏分。   三位尊者张目如炬,一瞥之下,面目变色。   只见瘟煞魔君朱五绝把那柄长弓担在肩上,摇摇摆摆地踱步。   白眉和尚面容失色,那柄长剑已自动摔地上,认败服输:   朱五绝呵呵笑道:“白眉和尚,你虽然输了,却是天下唯一能接住我这十八路无敌神弓的人,应该可以自傲了。”   白眉和尚微叹一声,没有回答。   这刻在他心中,并没有个人荣辱之念,却反复想青这一寺的生灵,等会儿便得全部死在这魔君之手。   朱五绝忽然厉声道:“你们三个和尚头领,还不召集所有大小和尚,等我痛快地大开杀戒,我一高兴,你们便少受点痛苦——”   三位尊者愣住不动,白眉和尚忽然垂下眼泪,走到廊上,凄然道:“三位师兄,都是师弟无能,有负老禅师所托,今日之事,我又岂能独生!”   金尊者定一定神,答道:“天降浩劫,定数如此,人力焉能挽回,并非师兄之过。”   土尊者奋然道:“白眉师兄不可作那同死之想,要知当今天下唯师兄能和那魔君匹敌,师兄正须刻苦发奋,为天下除害!”   白眉和尚十分意外地怔一下,应道:“土师兄的话,正是金玉良言,可是——我又焉能独生苟活……”   火尊者太息一声道:“白眉师兄应该接纳土师弟之言——”   他顿一顿,却好听到未五绝冷冷哼声,便忙忙又道:“白眉师兄请向那魔君说,我等拜别老禅师之后,立刻从他之命,召集全寺众僧,任他施为。”   白眉和尚如言说了,瘟煞魔君朱五绝道:“也好,等会儿都聚集在前面大雄宝殿,不得少了一人!”   他说完了,扬长走出精舍,只听马蹄声得得,一路去远。   这里红莲精舍中四位高僧,怀着满腔心事,鱼贯走进老禅师坐化的房中。   三位尊者跪倒地上,伏首不动,白眉和尚行了礼之后,站起身来。   房中异香氤氲,味道浓裂。白眉和尚遥遥扬袖向后一拂,砰地连响,两边窗户都被他以般若大能力撞开。   三位尊者一齐抬头举目细细瞻仰老禅师遗容,白眉和尚道:“三位师兄,须得先将老掸师法体遗灰收了,宁可我等暴尸寺中——”   金尊者失声流泪,没有回答,土尊者起身出房,却见白眉和尚也是两眸盈泪,莹然欲滴,不觉心中悯悯,茫然走出房去。   白眉和尚听火尊者也隐隐发出抽咽之声,知道他们俱是不忍见这千年古刹,毁于一旦,况且还要赔上全寺僧众的性命,他们是本寺首座高僧,却不能解救劫难,故此心中悲伤不禁。当下叹口气,回身凭在窗边。   一阵阵的风吹进来,他也没有理会。   他自己也是泪珠盈眶,说不出心底是般什么滋味。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广他自个儿哺哺念道。   虽则将英雄来相比,有点儿不太伦类,但他此刻却有这种真实的感觉。   他看见土尊者捧着装盛骨灰的金塔,走进精舍。   他动也不动,凭在窗边,凝眸望着苍茫天空。   歇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金尊者道:“老禅师的手不必放进去——”   土尊者道:“可是——师兄啊,全寺这就毁灭了,那魔君照例是放一把无情火,便留下老禅师的金刚手,又有谁来供养广   火尊者道:“师弟之言虽然有理,但老禅师这只未灭化手,还是听从师兄之言为是,不必放进去一一方了,交给白眉师兄,不是更好么?”   白眉和尚这时回头一瞧,只见土尊者摔着一只手,由小臂开始,直到指尖,仍然完好无缺,肤色雪白,就像是块白玉雕刻成的。   他走近去,土尊者默默递给他,他虽有着与众同死的念头;但觉得不必再说,接过来在身上藏好。   这时老禅师化为灰烬的全身,已装在金塔中。   火尊者忽然道:“咦,这榻上有字。”   众人一齐看时,只见那禅榻上,有两个碗口大的字,乃是鹤儿两字,字划深深刻人木中。   金尊者道:“啊,这是老禅师的字迹。”   白眉和尚忽然叹口气道:“我明白了。我一直思疑老掸师功力精深,怎会让外门力夫所伤害,原来是这个原故,师兄们请看,这两个字乃是用手指仓促在榻上留下,可以推测到一定是老禅师盘坐榻上,那魔君琴声已开始弹奏,老掸师忽然记起忘了命你们把寺中的鹤群带走,心中十分不安,但时候已届,于是在那空灵方寸中,留下一丝忏悔的痕迹,他该是在未灭度之前,   匆忙地留下这两个字,好使我们明白他法体毁灭之因,佛家最重因果,老禅师一念疏忽,使鹤群受害,故此以不坏金身消还此孽,但是,全寺的性命又怎样说呢?”   四位高僧嗟叹一会儿,全部不解其中奥妙,当下把老禅师法体遗灰,移到那边的僧塔中安放好,然后鸣钟召集全寺的僧众,聚合在大雄宝殿。   金尊者对着黑压压满殿的百余僧众,黯然良久,命人将大门和几道角门都关好,然后将这消息宣布出来。   白眉和尚十分惊讶地注视着情形的发展,因为他并没有看到预期中的骚动,虽则他发现许多和尚面色煞自发青,但都静静地跌坐地上,没有说什么话。   只有好些年轻的沙弥,交头接耳地谈论一会儿,也就寂然不动。   三位尊者跟着也跌坐地上,全殿只有白眉和尚是站着的,这种特别的地位更令他心中痛苦不妥,仿佛这一众佛门弟子,是由他一手葬送似的。   在三位尊者后面,便是本寺十大高僧,以后一诸僧众,顺着身份,一路排列跌坐。   白眉和尚眼光扫过十大高僧,忽然发觉其中一个十分年轻,最多不过是三旬四五左右,身躯虽然瘦削,但两旁太阳穴鼓起老高,分明是内功湛深的高手,这时随众跌坐,阎目不动。   他之受白眉和尚注意,倒不是因为具有深湛内功造诣,而是他太过年轻,须知道西宁古刹历史悠久,戒律精严,能够挤身十大高僧之列,以他的年纪,的确令人惊异。   殿中声息俱寂中,蓦然听到外面有人长笑之声,跟着全殿旋风卷刮,一条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三位尊者身旁。来的人正是那瘟煞魔君朱五绝。   他又笑一声,那笑声便使众人的耳朵震得鸣呜直响,他叫道:“好啊,都坐在这几了,让我挨排儿杀下去,倒也顺手痛快。”   十大高僧,正排坐在他面前不及一丈之远,其中一个老和尚,忽然睁眼站起来,大声斥道:“魔君你妄害生灵,违逆天心,孽报就在眼前,还不悔悟!”   又一个老僧站起来,用手指着他道:“魔君你太残忍了,枉费老禅师二十年来,度化你的苦心!”   “住口。”朱五绝厉声喝斥一声,“哼,你们还要提起二十年——去你的……”话声暴响中,只见他两掌一分,那两个老僧如受绝大力量一撞,身形哎空飞起叭啮两声,掉向后面跌坐众和尚中,血光迸溅,原来早已被那魔君掌力打得头颅进裂,胸腹洞穿。   尸体所掉下的两处地方,那些和尚见这惨状,吓得全都闭目念佛。其中有三四个年轻和尚,发一声喊,起身向殿门逃去。   朱五绝随手在身旁的人尊者身上,撕下一块布,在掌中一捏一扬,风声飒然中,那四个小和尚同时大叫一声,翻跌地上。   接着惨叫哀号之声大作,原来那四个和尚,跌在地上之后,猛觉四肢百骸,奇疼难当,不由得没命叫起来。   朱五绝冷冷道:“你们逃么?这就是榜样了!”   白眉和尚忍耐不住,脚下微一使劲,身形劲急飞起,宛如灰鹤横空,眨眼已落在那四个和尚倒地之处,只见他有如电光擎动,匝地闪过,那四个小和尚立刻声息俱寂,再不动弹。   朱五绝大声道:“不行,我手下例无全尸。”   敢情白眉和尚不忍见他们辗转哀号,多受痛苦,想着反正不免一死,便赶快飞越过去,立刻把他们点死。   白眉和尚道:“老檀樾你——”   ‘不成,”朱五绝重复叫道:“我和老和尚赌的,甚至非要粉身才能够算数。哼,这二十年的韶光,不是这样也不能泄我胸中冤气广“什么?”白眉和尚脑中轰然一响,觉得有点晕眩,连忙定一定神,蓦地引吭大叫道:“魔君你输了,你看这是什么广说话间,从袍中掏出一件东西。   白眉和尚面寒如水,一手高举,掌中捏着一只人手,凝目瞪着朱五绝。   朱五绝大叫一声:“这是老和尚的?是老和尚的?”   “正是老禅师唯一未灭化的遗肢。……   土尊者朗声回答,语气十分斩钉截铁地肯定。   梵呗禅唱之声,低沉而清冷地升起来,冉冉地,向空隙飞起。   和平的朦陇的气氛,驱走了方才肃杀酷严的寒霆。   所有的眼光,都凝集在那魔君身上。他咬牙瞪眼地喘息着,口中哺哺他忽地厉声叫道:“我输了又怎样?你们净瞧着我干么?”   白眉和尚道:“魔君你既认输,自后便要守着诺言,不得再残杀生灵。”   一个和尚挺身朗声道:“慢着,自古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魔君你说可是?”   众人一齐去看那说话的人,原来乃是十大高僧中,最年轻的那一个,法名是秋月掸师。   “是又怎样?”朱五绝依旧厉声回答。   “那么请问方才被你击毙的两位师兄,应该怎样说法?”   朱五绝瞠目无语,要知他平生傲骨峥嵘,气凌天下,这刻他是绝不肯解释不知者无罪,况且,细细推究起来,最初是他说赢了第二场,其咎也不能推委。   秋月禅师又朗声道:“杀人偿命,魔君你就认命吧。不过,当世之中,无人可配动手杀你,是以只有一法……   朱五绝在这理屈词穷之际,被人一捧,说是当世之中,没有人配得上杀他,不由得心花怒放,做然点头。   “你有什么法子?……   “贫道自幼练成苗峒一绝的三毒神掌,自从出家以后,深自敛抑,如今已将毒气完全凝聚在五只指尖上。你的武艺既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够杀你,如今为了要你偿命,贫僧说不得只好拼着破戒,命人斟一杯酒与你,由贫僧在酒中浸一浸指尖,让你喝下,你要是喝了没事,也算是偿还了此债,你的意思如何?”   朱五绝呵呵一笑,做然道:“我以为是什么出奇法子,原来不过是下毒,使得,我就喝一盅!”   自眉和尚矍然动容,想不到这西宁古刹,真是卧虎藏龙,连昔年名震江湖的三毒童子缨天真,也削发隐居于此,只不知他是因何因缘,而剃度出家?心中忖道:“能够度化这等魔星一人,便胜如千万功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只听金尊者叫道:“秋月禅师,你不能这样做!”   秋月掸师口念佛号道:“非是贫僧敢违尊者之命,实在是为势所迫,尊者试想,这魔君虽然有诺言约束,但世事微茫难知,谁能担保没有意外呢,贫僧微末之躯,何足惜哉!请尊者三思,贫僧此意已决!”   金尊者见他神情坚决,微微摇头,没有再说。   当下秋月禅师命人去取酒来,朱五绝只是冷笑,白眉和尚眉头轻皱,也自猜出几分意思。   朱五绝道:“我是何等样人,焉有说厂的话不算数,你这小和尚胆敢这样看轻我,总有得你好看,但我决不反悔,一定喝下那盅酒,而且,你绝对不必陪我死,小和尚你放心。”   白眉和尚走过那边去,火尊者抚住肩头被抓破的衣服,低声道:“那魔君用我袍上的布,随手分成四片打出,这种摘叶飞花的上乘气功,确是闻所闻未。”他歇一下,又道:“这位秋月掸师也极多心,拼着破犯不杀一人的重誓,要和这魔君同归于尽,恐怕除了免得让魔君生存人间,留下后患之外。   以前会有什么怨仇也未可料。”   白眉和尚含糊地点点头,不愿置怦。   这时,酒已取来。   秋月禅师接过那酒盅,从袍袖中伸出右手,只1五只指头,尖瘦一如鸟爪,色作紫黑,使人一眼望见,已经起了十分不舒服的感觉。   他五指在酒中迅速地浸一下,便递给朱五绝。   土尊者狐疑地低声问道:“白眉师兄,那魔君会死么?”   白眉和尚犹豫答道:“这个难说之极,按理他已练到罡气的境地,除非没有防范,否则总能够把剧毒迫住,以后再从容运功驱掉,可是秋月禅师并非庸手,应该也知此理,却仍然有此一举必定有深意在其中,故此……”   土尊者连连点头称是。   只见朱五绝毫不犹豫,举盅一饮而尽。   “秋月禅师道:“你最多能够支持半个时辰,贫僧这种毒算得上天下一绝。”   朱五绝冷笑道:“笑话,我就在此等够半个时辰,才动身离开,看看你这个三毒童子,能够奈我何不?”敢情朱五绝也知道他的来历。   当下金尊者传令一千僧众可以离开,并且把死毙的尸体抬走,以后再作超度,此是后话。于是百余众僧都各自散去。   这儿只剩下他们五人,净在挨时辰。   终于,大半个时辰过去,朱五绝神色一点没变,扬长骑着那匹大花马,一琴一弓,挂在鞍边,离开了星宿海西宁古刹。   秋月禅师好像料到事情必是如此,还微笑地恭送朱五绝离开。   且说那瘟煞魔君朱五绝,骑着那匹老花马,离开之后。白眉和尚也将尊胜老禅师的遗手,还给三位尊者,然后返回昆仑。     第六回 侠少下山武士惊魂     他曾经为了免得三四个和尚多受折磨,因而下手将他们当时点死,这本来不能算是他的罪咎,但白眉和尚却十分难过,自觉终是破了杀戒。加之比武输了,更多了一重难受。   于是独个几闭居在玉龙峰的龙隐禅院,每日饱受那儿的阴风寒霾之苦;一面潜心于云龙大八式的推衍衔接,不知不觉过了二十年,在这段期间,参透了云龙大八式的奥妙,能够回环运用,精微厉害之极。   白眉和尚在静室之中,将这一桩往事,扼要地叙述出来,尤其对于那一场较量兵刃的情形,更加描述得详细。   钟荃听完这一段变化离奇的往事,不由得心神飞越,万分骇异,因为他一向以为白眉师伯,已是天下无二的绝顶高手,谁知还有这么一个人能够使白眉师伯扔剑认输。   他嗫嚅一下。   普荷上人道:“荃儿你有什么疑问?现在你大师怕已经讲完,便问不妨。”   “徒儿是在想着,那位朱老魔君不知后来怎样,会不会中毒死去呢?”   白眉和尚道:“这个,真是绝大疑问。自从朱檀樾离寺之后,未曾听闻过在江湖出现。是以究竟下落如何,无人知道。你这次下山,在江湖上走动,大概是唯一知道朱檀樾曾在西宁古刹有过这么一段事故的人,因此,你不要随便泄漏。”   “这柄玉尺你一并带在身上,算是师怕给你的礼物……”钟荃连忙行礼称谢,把那柄玉尺藏好。   当下普荷上人又殷殷嘱咐他,在江湖上走动应该怎样,做事必须光明磊落。   谨聆师训后,钟荃拜别过师父和师伯,便出来找三师叔大惠禅师和章端巴。   这时,天色已交午分,他问知师叔陪着章端巴,正在斋堂用膳,于是一径走向斋堂。   章端巴正在据案大嚼,大惠掸师端坐一旁。   章端巴一见钟荃,大喜叫道:“师弟这儿来,我们一同吃。”   钟荃向师叔行礼,便坐在一旁,自有管斋堂的僧侣招呼。   “三师叔已吃过了么?”他轻松地问。   大惠禅师微笑道:“你快吃吧,别管我的事。”   钟荃向他亲热地笑一下,道:“大师伯说的事情,真是骇人听闻,我做梦也没有料到,竞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连大师伯也得扔剑认输。”   “怪事可多着呢,”大惠禅师温和地道;“你这一次人江湖去,自然会大开眼界。   停会儿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与及我们昆仑同门的联络地点,当你盘缠告尽,或是要求助时,可以找到同门援手。”   他们说的是汉语,章端巴听不懂,瞪着眼睛瞧住他们,大惠禅师连忙道歉。   章端巴爽直得很,连说无妨,又道:“我听令师叔说,你求剑之举,关系着昆仑声誉,算得上是件大事。我们那边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你要另求得一剑来交换,便真不容易。我暂时不返萨迦,和你一道去喀什葛尔,求取那柄高王宝剑,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钟荃大喜,连忙称谢道:“章师兄如肯相助,真是小弟之幸,否则小弟真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忽然一个僧人走进来,向大惠禅师打个问讯,道:“禀告禅师,适才方丈传命,请这位师兄到方丈室去。”   大惠禅师忙告知章端巴,着他随那僧人,谒见白眉和尚和普荷上人。   这里剩下他和钟荃两人,大惠禅师从僧袍中摸出一包东西,拆将开来,一方小油布,包着一个折成同心结形的纸条。   那笺纸已透着黄色,显然已经过了相当时日。   他的眼光凝注在这个同心结上,过了半晌,微微叹口气。   钟荃抬起眼睛,瞧见师叔英挺俊拔的面容上,流露出哀伤怅悯的神色、便十分同情地问道:“师叔,那是什么?为什么会使你那么伤感呢?”大惠禅师惆怅地把眼光投向高处的屋顶,就像是好梦忽被惊醒,还恋恋地满空搜索那梦境的破片。   钟荃关心地又追问一声。   大惠禅师轻轻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不相干的,你知道,师叔一向是心如止水的,是么?那不过是一桩很偶然的事,就像是轻盈的落花,飘下平静的泉水上,触起圈圈滴涟,可是转眼之间,落花、淌涟都随着泉水流逝了,再也寻觅不到半丝儿波纹的痕迹。晤,不过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使我心湖荡漾的缘遇。虽然我已把它遗忘好久了——”   钟荃似懂不懂地倾听着,那些飘渺模糊而又有点哀伤和遥远而去的话句,却使他的心起了共鸣,是出于同情挚爱的共鸣,宛如忽然听到一阙美丽忧郁的曲调,使人的心底也起了微茫飘忽的颤动。   大惠掸师又轻轻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我要把这一段往事结束了……”   钟荃茫然地嗯一声应着,问道:“那么,师叔你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大惠禅师慎重地将那同心结拆开,展开笺纸,递给钟荃:“你不妨看看,这是我要托你做的一件事。”   钟荃接过信笺,看了一眼,立刻熟络而又有点吃惊地念道:“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恸情天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他歇一下,继续念道:“横塘有泪泥中絮,荒岭谁歌陌上桑,剑影银红遥一梦,可怜妾恨比天长,这,这不是师叔你常常念诵的么?究竟是……”   “你也听得熟了,是么?”大惠掸师微微一笑,跟着叹口气道:“那是一位极美丽的姑娘写下留给我的,她从此之后,音讯杳然,我到华山寻访她踪迹之时,听说她已经自尽了,这是一个和华山派有点渊源的武林人物对我说的,他是极有名望的人物,所以我相信了他的话。这些年来,果真没有听到她的音讯,不过……”   “师叔,你倒是先告诉侄儿,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和那位把消息告诉你的武林前辈是谁呀?”   “她便是华山木女桑清,我们便是在那次斗剑大会邂逅相逢,如今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位武林人物如今已经亡故,即是昔年和三毒童子缪天真齐名,井称西南双毒的金蝎子齐绍。他比三毒童子缨天真的年纪大得多了,却是忘年好友,情如手足,故此西南双毒名震天下,他的老家一向是在华山南麓的千松庄,我那次见到他,虽然过程奇怪,但我还是信了他的话。”   钟荃道:“大师伯方才说过,那三毒童子缪天真现在西宁古刹出家,法号秋月禅师,可就是他?”   大惠禅师点点头。   钟荃又问道:“那么师叔你想命我办什么事?对了,那两首诗读起来,十分缠绵悱恻,好像其中蕴藏着很伤心的事,师叔可以解释一下么?”   大惠禅师道:“正是这样,我也不知她的诗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有两点可以推想得到的,她对我的意思,似乎很好——”他忽然不再详细说下去,因为他毕竟出家多年,这些话,似乎不好多讲。   他继续道:“同时,她似乎说出她自身遭逢了某种极伤心之事,故此诗中有‘一恸情天历劫身,与及可怜妾恨比大长’之句。我就是猜出这么多。”   “还有那句‘横墉有泪泥中絮’,也好像有点牵连,”钟荃接口说:“她譬喻自己好像是泥中的残絮,师叔你说可是这意思?”   大惠禅师连连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番你入江湖,便替我带着这张诗笺,假如她还未死,设法找着她,问个究竟。并且代我说,我要告诉她那李商隐锦瑟诗中的两句,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钟荃谨慎地应了。   “可是,师叔你不是说,她已经自尽了么?怎么还要找她呢?”   “是的,我一向以为她已经不在人间。可是,这一次出名邀约各派斗剑的,乃是华山桑姥。但华山几时有了一个名叫桑姥的高手,不但我未听过,即使江湖上怕也无人知道。所以……”   “所以师叔以为是她?”   大惠禅师点点头。   “那么金蝎子齐绍之话,却是大大的谎言了?”   “这个我也猜不透。你想,她本来姓桑,而现在这个具名传帖的也姓桑。   同是华山派的人,又是女人,我的猜想可不是没有根据。”“你别理会他的话,说不定是她嘱咐他这样说,我告诉你,当日我踏破了华山,也寻不到她。后来经过千松庄,正好在庄门碰见了金蝎子齐绍,那时他已是将近六旬的老头,我可不认识他,他正在山坡上闲步,我便顺口问问他,可知道华山木女桑清的下落?他立刻反问我的姓名来历。   我告诉了他,他便请我到庄内,什么话都未曾说,便叫人取出封存多年的金蝎钩,迫我和他动手,起初我不肯拔剑动手,因为一来他已是个老头子,胜之不武。二来西南双毒的名头,听起来虽是有点那个,究其实可算得是正派的武林人物,故此也不想坏他名声。   “谁知他非迫我动手不可,还说,动完手之后,不论胜败,都会有桑清的消息告诉我。当时我为了桑清的缘故,便和他打起来。事后,他说桑清自尽了。我本来准备问他,为什么要迫我动手,才肯将消息告诉我?可是一听到她不幸的消息,估量他不会哄我,立刻神智迷惘,一径离开千松庄……”   钟荃摇头嗟叹道:“唉,江湖上的人物和事情,便是这么古怪离奇?师叔,别说以前听闻的各式各样过节,遭逢和诡计,便侄儿今日一个上午,就多知了这么多的奇事,这样说来,师叔你至今还不知那金蝎子齐绍为为什么要跟你动手了?是不?那么你们到底谁赢了呢?”   “是的,我直至现在,还不明白他何以苦苦迫我动手,如今他的骨也朽了,这桩事只好永远地悬疑。那次动手的结果,是我赢了。我深知他的独门兵器金蝎钩,是件软硬参半的兵器,能够拐弯伤人,最厉害的,便是这钩里面另有机关,能够溅射出毒液,只要沾上一点,便会全身糜烂而亡。我对这毒液防备甚严,但直到他输了,还没有使用毒液。故此从他为人光明磊落,更相信他所说的话,不会骗我。”   “要是侄儿是师叔你,也会这样推断的。”钟荃说:“可是那华山桑姥,也自大有可能是她。”   “还有一件事,便是当日我在腾王阁见不到她,回到火鹞子邓昌家里,他的儿子邓小龙,告诉我说,她的面上青气蒙蒙,骤眼看见,十分骇人,想我与她几次见面,也看不到她面上有一丝儿青气,这疑团你给我留心一下。”   钟荃连忙答应了。   当下大惠禅师将一张名单交给他,上面抄着的是昆仑派散处各地的门人,统共也不过寥寥四个人。   “这四人你都曾经在他们朝山参见掌门之时见过,他们都是你的师侄辈,有什么事,尽可找他们相助,另外你可一访邓小龙,他是我挚友邓昌的儿子,如今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万通缥局的总镖头,他以家传轻功提纵术和剑法,驰誉武林,外号大计星,从这外号,可以想见他智计过人。他和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艺之实,你可称他为师兄,凡事都可以先请教他,便万无闪失了。”   钟荃又点头应了。   大惠禅师又道:“不过,你千万先用心应付这次剑会,为昆仑派挣回面子,然后才管我的事情,切勿因私误公,至要至要。”   钟荃立刻正色离座,躬身应着。   大惠禅师微笑地命他坐下,两人再闲谈了一会儿,忽见章端巴大踏步进本他呵呵笑道:“老和尚已将回函给我复命,师弟你准备好动身起程么?”   钟荃道:“师兄请等一下,小弟回房取几件衣服,打个包裹,便可动身下山。”   于是,他匆匆回房。   下山之时大惠掸师一直送他们到了玉龙哈什河,章端巴和钟荃向他道别之后,一径出山而去。   剩下大惠禅师,站在河边,目送两人背影,渐渐消失,耳边尽是河水奕流的激湍声,他轻轻地渭叹着,在河边徘徊了好久,才回返昆仑山上,这情景正合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两句话,古往今来,岁月年华,又有谁挽留得住呢。   且说出山的两个人,脚程极快,眨眼间已走了十几里路。   钟荃乃是平生第一次出山,但却负有极艰巨的任务,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心中既喜且忧,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默地走着,面色忽阴忽晴。   章端巴终于发觉了,便关心地问道:“师弟,你在想什么?”   钟荃含糊地应一声。   “现在我们便直奔喀什葛尔,求取那柄高王剑——”   “可是,敢问师兄,我们怎样求取那剑呢?”   “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章端巴慎重地忖思一下,然后道:“令师伯的意思是教你设法向剑主买下来,可是我却知道那剑主是个极富有的波斯人,这法儿怕行不通。”   “是么?”钟荃愣一下:“大师伯命我到前面的叶尔羌城时,和当地酋长喀瓦联络,请他派人一同到喀什葛尔去,以便出头承诺需付的银子,现在照师兄说来,即是有银子也无从使用了?”   “恐怕这件事正是这么糟,”章端巴答道:“不过,无论如何,也得试他一下。我们密宗在天山南路虽没有什么大势力,但仍有点地位,故此我盘算好,到了喀什葛尔之后,我们便分头行事。你带着哈瓦派的从人,一直去找那剑主波斯人,我另外托人说项,希望能不伤和气取得那剑。”   “如果不能取得呢?”钟荃接口追问。   “如果不能的话,”他笑一声,道:“师弟你便瞧着办好了,你是俗家人,总可以想些别的法子。我所以不和你一齐入城,便是为了这原故。而且,你是知道那柄剑关系重大,你自己斟酌吧。”   他的话,暗示钟荃要使手段,务求达到目的。   钟荃皱眉摇头道:“师兄,你的话我不太懂,人家要是不愿卖剑,我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章端巴瞠目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高兴他说道:“师弟你真不懂?   你的人太好了,这可不能怪你。我的意思说:比方你可以查明白那剑的下落藏处,然后来个不告而取,当然你可以留下银子,或者是作抵偿的东西,我的比喻,你可明白?”   两人谈论着,不觉又走了老远。   这时,他们不是沿河而走,却是沿着戈壁沙漠边缘,向西北走去。   炎日渐渐西坠,在他们右边乃是浩瀚无涯的沙海,日光投向沙漠上,折射出千百度光影霞气。气温也更加增高,使得他们两个具有这等精纯武功的人,也热得难受。   章端巴用袖子去抹掉头颅和额鼻之间的涔涔汗珠,另一只阔袖却不住扇动取凉。   钟荃解开衣襟,敞开胸膛,大踏步前走。   章端巴道:“一日之中,以这个时辰最闷热,你看四周哪有人敢走动,不怕烤死了才怪哪!我看还是找到地方歇歇足,待会儿凉了,再继续赶路。”   钟荃赞成道:“小弟正有此意,我们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小弟住在山上,通年也未试过暑热的滋味,倒是一向冷惯了,如今竟觉得熬不住。”   “对,你那儿拔地万仞,绝顶苦寒,当然不会尝过热的味道。不过,要不是我们两人有一身功力,这毒热的天,还光着头在日头下面奔走,普通人早就倒下了。”   钟荃指点道:“师兄请看,里许外不是有片林子?我们到那儿去怎样?”   章端巴凝目一瞥,笑道:“好极了,那片林子虽不大,但林木甚高,而且中间有个浅沼,水甚清冽,正好洗濯一下,我来时便曾在那儿呆了片刻。”   两人振起精神,脚下加点劲,霎时间已到了那片林子。   章端巴首先引路直人,果然在树木荫影当中,有一片小草地,中间一个两丈方圆的池沼,水光映目。   两人一跃而起,轻轻飘落在沼边,一齐持袖脱履,跳人水中,顿觉烦褥郁暑,一涤而尽。   他们洗得高兴,钟荃连头发都湿透了,随手绞结在头顶上,骤眼看来,倒似个道地的藏人。   忽听林外马蹄杂乱,急急而来。   章端巴愕然道:“这时会是什么人来呢?听那蹄声,好像有七八骑之多,而且那些马快得很。”   钟荃道:“怕是过路客商吧?师兄,我们在那边草地上憩息一会儿可好?”   “好,好。”章端巴首先提衣挽履,走过那边草地,钟荃跟在他身后。两人拣一处浓荫坐下,舒服地吐一口气。   马蹄之声越发近了,转眼间,直冲人林来。   但见来的共是八骑,前面三骑,联辔并驰,进得林子,前面当中的骑士忽然举手,后面的五骑立刻收缰勒马。   他们来势极急,但停得也快,立刻八骑齐住,跨下的骏马都给他们勒得昂首竖立,嘶叫不已。   章端巴用时推推钟荃,道:“师弟你看,这些骑士身手都不俗,只看他们夹马勒缰那一下,劲道十足,可见得不但身手不凡,而且更受过战阵训练。”   钟荃哦了一声,好奇地瞧着那些骑士。   只见前头联辔的三骑,都是汉人平常装束,头上戴着一顶笠子,鞍边各挂着一样武器。   后面的五骑,全部是武士打扮,劲装疾服,十分剽悍。   这八骑人马,全都浑身湿透,汗气腾蒸。   钟荃双目灼灼,瞧着他们,一面问道:“师兄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后面那五个,分明是将军的护卫武士,前面的三人,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真怪,瞧起来前面的三个汉子,好像比那五名武士的身份更高哩!”   那五名武士中有一个忽然吃喝一声,扬鞭指住这边两人,怒声叫道:   “兀的那和尚和那厮,瞧着老爷们干嘛?敢是想讨点苦头吃?”   他说的是汉语,钟荃立刻垂下眼光,悄声道:“师兄别瞧他们,这些人凶得紧哪。”   章端巴虽不懂汉话,却也知道那武士的凶狠意思。他是个规矩的出家人,连忙转脸移目,不瞧他们。   另外有两三个人哈哈笑起来,其中一个人大声道:“郝老刚要得,这两个土头土脑的东西,合该如此教训。”   钟荃心中有气,倏然抬目去瞧,却见那些人都纷纷下马,已没有人注意他们。   前面的三人下了马,径自走向沼边,掏水洗脸濯颈。   好一会儿,这三人都洗完了,慢慢走过这边草地来,在另一处树荫坐下休息。   这时其余的五人,才走到沼边洗濯。   钟荃悄声把这情形告诉章端巴,并且译了方才那些人的说话。   章端巴微微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瞬即平复了,低声道:“那些家伙,一定是驻伊黎大将军的护从武士,才这么跋扈,我们别惹他们。”   钟荃唯唯应了,便也扬开脸,不瞧这些人。   那五个武士说完之后,也走到这边草地,就在那三人左右坐下。   当中那个虬髯连腮的大汉,正是发命令的人,张大嘴巴,打个呵欠,含糊地道:   “喝,这天气太热啦,我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声音非常宏亮雄壮。   一个武士道:“金大人说得是,可是在沙漠中,还有热的天气哪!”那个名唤郝老刚的武士大声道:“唏,那两个臭鸟倒睡着啦!”众人纷纷瞧着,只见章端巴和钟荃各自曲肽躺地上,动也不动。   一个武士应声道:“郝老刚你是白骂啦,你看年轻的那个,也是个藏人呢。”“亏得那小于是个藏人,大刺刺寻梦去了,”郝老刚咕嗜道:“否则老爷这刻火气太大,要找他们煞煞手咧。”“哼,”一个人冷哼一声,却是三个汉子之一,只见他面黄如金,十分瘦削,但脖子和手足都特别地巨大。他横睨郝老刚一眼,不满地道:“你给我静点成不成?你往常老是说得多,做得少,所以害得我们也得在大毒热天时,奔驰万里!”   郝老刚满不是意思地底声道:“壮大人别取笑。”   另外四个武士也讪讪地相对顾盼。   一个接口道:“老三别怪他们,那贱婆娘的轻功和一手毒针,委实厉害,使我们也不能大意。”   郝大刚一听有人同情他,连忙道:“李大人明见,那婆娘的确扎手。”   那个李大人也自冷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钟荃疑虑未息,翻个身,对着这些人,暗中睁开眼睛,偷偷觑瞧。只见那李大人肤色白晰,面目俊秀,年纪约摸在三旬之间,乃是这群人当中,最英挺俊拔的人。   那虬髯连腮的金大人向他道:“老二,你且告诉他们,怎样预防那婆娘的毒针为是。”   李大人点点头,还未曾说话,面黄如金的杜大人叫道:“大哥你又何必,凭我们兄弟三人,还怕擒不住那婆娘么?他们全不须动手,只要查出那婆娘行踪,便是他们奇功一件。”   李大人道:“老三你又来了。”   “哼,那贱婆娘么,今番遇上我杜锟,管教她有得快活,我要拿小刀把她浑身嫩肉割开,然后用盐水替她洗涤伤痕。”   钟荃不觉毛骨悚然,想道:“这人手段凶残,必定不是好东西,只不知为什么恨得这么厉害。”   那些人哄笑地附和杜锟的话,杜锟又道:“那贱婆把本大人害得惨啦。   这样子的天气,还要跋涉关山,这就是她的报应。”   钟荃在心中哦了一声,想道:“这就是她的报应,哼,你就凭这点子理由,便要以酷刑施人,定是个坏东西。”   李大人被他一打岔,便没有说什么话,金大人道:“依我之见,这婆娘不惜逃匿到这边陲之地,恐怕有点意思,不然诺大的中原,哪儿不可以藏身?何必躲到边疆之地,吃住都不方便。”   李大人道:“大哥说得是,那婆娘原是天山一脉,她的父亲乃是天山派中佼佼健者,一身绝艺都传给了她,虽然她父亲早就死了,但她既逃到这天山附近,必有其他意思。”   “吓,天山派又怎样/杜大人做然道:“他们敢包庇那贱婆娘么?我病金刚杜锟倒要撼一撼天山。”   钟荃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忖道:“久闻天山乃是名门正派,虽然如今人才寥落,但也不是好惹的。这人口气甚豪,大概有点来头,晤,病金刚杜锟,是哪一派的呢!”   那个金大人道:“现在大家好好歇息一下,等会儿便兼程赶到地头,你们凡位用点心,查明下落之后,我们便立即动手,早点交差销案,彼此都图个安乐。”   于是他们都静下来,各自闭目打盹。   过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已消失在水平线下,晚霞余晖,映得一边天空彩霞缤纷。   病金刚杜锟翻个身,口中低声骂咧道:“妈巴子的天气,还是这么热,再睡一刻!”   金大人道:“三弟不必忙,等齐黑了再动身还不迟。”   钟荃躺在草地上,暗中运功抗热,这刻早已遍体清凉,翻身瞧瞧章端巴,只听到他鼻鼾均匀,身躯随着呼吸起伏,竟是已经睡着模样。   钟荃轻轻推他,他侧头张眼瞧住钟荃。   钟荃做个起行的手势,他眨眨眼睛,微笑一下,坐起身躯。   两人一齐穿好鞋子,钟荃由得衣襟敞开,露出壮健虬突的胸肌,起身随着章端已,走到那些人旁边。   为首的三人,这时都挨在树身坐着,阖目不动。   他们两人步履沉重,发出声音,但那三人并不张眼。   一个武士本来瞪着眼睛,望住树顶,这时转眼一瞥,低声道:“喝,好雄壮的小伙子。”钟荃眼珠也不转,生像不懂汉语,一直跟章端巴走出林子。   两人慢吞吞地走了半里路章端巴才笑道:“师弟也挺精明,跟我把步子放重,使他们听不出端倪。”钟荃微笑一下,问道:“师兄你也觉得么?那几匹马多雄骏啊,要是给我们,便方才的天气,也不怕了。”章端巴道:“现在不热了。你的眼力不错,那些马都是千中选一良驷,不但脚程快,而且耐热耐劳,方才我真想骑它一趟。”   要知西藏地方,居民全日畜牧为生,大家都爱马,章端巴当然不能例外。   他又道:“师弟你叫我走,有什么意思么?”   “小弟正欲想告诉师兄……”钟荃忙答道,随即把方才听来的话,转述给章端巴听,并且加上评语道:“师兄你想,那人既然这么凶残,作对的又是天山派门人。他们一定是坏东西。师兄你说可对,只不知那女人是谁,何以会惹动这些人苦苦追赶?”   “那么师弟你的意思是——”   “小弟并无其他意思,一切请师兄做主。”   章端巴呵呵笑道:“我却知道师弟的意思,不过,这些事情,局外的人很难搅得清楚内情,而且,你自家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管闲事?”   “师兄说得是。”钟荃应道。   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可是,师兄,那是个女人呢!”   这时他们渐渐施展脚程,在暮色苍茫中,迅疾前行。   “我怎不知道?”章端巴非常庄重地回答:“告诉你,正因为是个女人的缘故,所以我才不想管这闲事。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事情,要光是关于男人的,无论巨细,郡容易找出真相,判别是非。但只要一沾上女人,即就糟透了,什么事也弄得混淆不清,似是而非,是最伤脑筋不过的了!”   “为什么呢?”钟荃禁不住张大眼睛,好奇地追问。   “唏,我也解释不清楚,”章端巴变得谦虚地回答,“总之,我的话不会错到哪儿去,你是俗家弟子,将来也许有机会体验到。”他开玩笑地撞钟荃一肘子。   钟荃默不做声,这时,他忽然想起师叔大惠禅师,他托自己办的事,真是莫名其妙,于是他恍然地点点头。   “怎么?”章端巴高兴地大声叫嚷道:“你也有经验么?”   “师兄别开玩笑,”钟荃面上赧然发热,忙分辩道:“小弟哪会有这种经验?不过觉得师兄的话,很有道理而已。”   “咦,他们动身了么?”章端巴惊醒他说道,一面伏下身躯,耳朵贴在地上倾听。   钟荃道:“不错,小弟也听到一点声息。”章端巴爬起身,举手止住钟荃,不要再往前走。   他们等了好一会,渐渐那些马蹄声已清晰地传到耳中。   再隔了片刻,蹄声雷鸣驰近,蓦见八骑如旋风狂飕,滚滚卷到。   两人忙避在一旁。   暮色已渐朦陇,八骑驰到他们立处,为首的金大人忽然举手,止住众骑。   马嘶蹄踏,砂石横飞中,八骑又一齐停住,动作齐整非常。   金大人道:“咦,这两个人的脚程真快广语声中抖缰兜转马头,在两人身旁打了一个圈。   杜大人叫道:“大哥你打他们两鞭子,不就知道了么?”郝老刚催马上前道:“金大人不必劳驾,待卑职来吧!”   金大人冷冷哼一声,道:“你懂得什么,给我退下。”郝老刚碰了个钉子讪讪退下。   金大人问道:“喂,你们懂得我的话么?”钟荃用藏语道:“师兄,他要试我们功夫哪!”章端巴向金大人合十作礼,张口无言。   蓦地响起丝鞭划风之声,那声音之尖锐,令人听了不由得起了鸡皮。   原来是金大人抖腕子扬鞭疾抽,丝鞭梢直抽扫向章端巴太阳穴,这乃是人身重穴之一,以这一鞭的劲力,若抽到了,准死无疑。   章端巴含劲鼓气,拼着以数十年清纯的密宗奇功,硬挡这一下。故此不闪不避,兀然直立。   尖锐的鞭声,打耳边一擦而过。敢情那金大人果真是把高手,这一鞭抽下去,眼见番僧不会闪避,在那鞭梢将及的刹那间,收劲换力,正好抽个空。   章端巴这时才啊呀一叫,笨拙地向后闪避。庞大的身躯,正好碰在钟荃身上,把他撞得打几个趔趄。   那边的李大人和杜大人,同时哈哈一笑,李大人叫道:“大哥,这就行了,我们走吧。”   金大人满意地脚跟轻敲马腹,霍地蹿开去,举手一扫,八骑沓沓,飞驰而去。   待这八骑去远了,章端巴才呵呵一笑道:“好在师弟你提醒,否则便被他们看破我们的假装了。”   钟荃道:“那人手底确实不错。”   “我生平的脾气就是这样,做什么也得做到底。方才我为了假装外行,拼受他一鞭。”   “不过师兄你可犯不着呀,小弟情愿你扯下脸,动手教训他们一顿。”   两人谈笑着简直没把方才那些气焰迫人的骑士们放在心上。   钟荃催道:“师兄,我们走快点行么?小弟肚子饿了。”   “对了,吃饭是大事,我们走。”   两人展动身形,快如烈马奔腾,但见平地上卷起两道尘影,倏忽间已走得远了。   个把时辰之后,他们已到了哈尔里克。   他们进了土城,先找吃喝的地方,这里虽是回部,但仍混杂有喇嘛教徒,他们找到一家藏人处歇足。   这家主人家境似乎不错,殷勤款待他们。   吃喝饱了,钟荃对章端巴道:“师兄,可否央请主人派人查查那几个骑士的行踪?”   章端巴见他侠胆义肠,形于词色之间,便笑道:“随你的意思吧,我绝不会拦阻你的行事。”   钟荃便将此意告知主人,并且仔细描述那八骑的相貌服装。   主人道:“这件事容易,这儿一天能有多少人经过,尤其是这种人,更加容易查出,我这就派人去。”   主人立即差人去查探,一面熬茶劝客,他们西藏人的喝茶,可和汉人不同,连喝数碗,面不改容。   不一会儿,报讯的人回来,道:“那八骑士,五个是伊黎大将军的护卫武士,其余三人,则不晓得来历,现在他们在城中,好像有什么事情,五个武士已经分头外出……   钟荃矍然道:“师兄,那女人定是在这儿附近,等会儿我们去探探看,好么?”   章端巴笑道:“师弟你一个也就尽够了,何必拉我和尚下水。”   钟荃也不禁笑了,便道:“好吧,小弟先去看看,若果有什么意外时,再请师兄后头接应。”   当下钟荃问明主人,那些人落脚之地,晓得是歇在本城一家回族富户家里,探清楚方向地点之后,看看天色,已经黑了,便施施然走出去。这城中的街道,全是圆石嵌成,木制的车轮辗过时,发出隆隆的声音。   这时,天黑未久,人们都在屋外纳凉。   钟荃仍旧敞着胸膛,一直走到所寻地点,却是城中最宏大的房屋。   他在门外张望,眼光穿过一片花园,在那房子侧边,一座四方形的棚子,四下爬满了瓜藤蔓叶,变成一座极饶趣味的亭子,亭中四角燃着光亮的火炬,当中摆着盛筵,几个人席地而坐,正在吃喝,几个身裁婀娜的女人,在左右执壶进酒。   座上两个是回人装束、其余四个人,他都认得,三个是八骑中的便装大汉,还有一个是郝老刚。   郝老刚这时忙得很,一面替他们主客间翻译谈话,大概他懂得叶尔羌族的土话。一面管自己吃喝,那双手还得腾出一只,向执壶进酒的美女轻薄。   钟荃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他一向在山上寺院,哪曾见过这种丑态,禁不住面上发热,心中呸一声,暗道:“这人太轻薄下流,另外那三个领头坐得四平八稳,端正之极,算得上是见色不乱的好汉子。”   这时相距得太远,亭里的人谈论什么,不能听到。   忽地背后马蹄之声大作,他机警地闪在阴暗的地方。   只见两骑并驰而来,在大门外停住,两名骑士下马,走进园去,这两人正是另两名武士。   钟荃又过来张望,只见那两人到了亭子,说了几句话,座上一个回人起身,和其中一个又匆匆出来。   他又闪开一旁,只见两人翻身上马,疾驰而逝。   他心中想道:“他们往来匆匆,究竟这件事如何了呢?那个女人的藏处,被他们发现了没有?   正在寻思之时,猛然背后蹄声急响,这次不但来骑是一先一后,而且方向不同。   钟荃暗叫一声不好,因为若果来骑是五名武士中的人,必定能够认出自己。   连忙游目四顾,找寻足以避开两面驰来的飞骑耳目之处。   可是除了方才闪藏过那面围墙,有一堵阴影之外,其余再没有地方可以藏身了。而那阴影处此刻也派不了用场,因为正有一骑是从那边驰来的,仓皇四顾间,那两骑来得好快,眨眼间便驰近了。     第七回 奇注比剑美妇留情     且说钟荃在这形势之下,心中大为着急,竟是没处躲藏。   蹄声如雷,送人耳中,他心中一急,猛然深深吸一口真气,浑身骨节连珠轻响声中,他的身形已暴缩了两尺有多。转眼间,已由雄壮结实的年轻小伙子,变成矮瘦的小个儿。   这一手缩骨易体之术,乃是内家中最难练的一种功夫,必须纯阳之体,而且由幼童便须锻炼,艰困异常,一旦破去童身,这门功夫便跟着完蛋。有了这些艰难条件的限制,加上练成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用,故此世间具有这神功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   钟荃自幼在昆仑山上,深得大惠禅师钟爱,闲来无事,便替他锻炼这门功夫,故此钟荃竟练成了这种缩骨易体的功夫。   他扬长地走动着,那两骑一先一后,会合在大门前,果然是五名武士之二。他们瞥他一眼,便匆匆走进去了。   他暗自欢喜地想道:“想不到这一手功夫,能够大派用场,瞒过他们耳目,倒是有趣得很。”   心中想着,脚下已走到门前,探头张望。   只见亭子中的人纷纷站起来,他呆了一下,立刻醒悟地道:“是了,这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个带回消息,我且撇开一旁,暗中跟踪,便可知晓。”   于是,他立刻走到几丈外的巷口等候。   只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纷纷出来,仆人把他们的马都牵来。   他叫一声苦,忖道:“他们不知要到多远的地方去?若是太远了,只怕脚程跟不住。…   那边一共七人上马,哗拉蹄声响处,径投西南而去。   他将身躯恢复原状,然后施展开绝妙轻功,在后面飞追而去。   出了土城,夜色茫茫,笼罩住大地。   他渐渐和那七骑离远了,只好听着声音,一路追下去。   约模走了五十多里路,马蹄声已经消失了。   当下他仍然沿着大道加急向前扑奔。   忽然心中一动,犹疑地停下脚步,举目四面张望,只见荒野迷茫,夜色暗淡,峰峦丘陵,宛如巨大的黑色怪兽,盘踞蹲伏,一时间委决不下应该往哪边去才好。   他自己摇头道:“钟荃啊,你要好好记住,凡事一放开手去于,便要专心一意,切莫首鼠两端,犹疑不决,古人道,当断不断,自食其乱,方才要不是你委决不下,一路追赶,还一路想着怎样通知章端巴师兄,以致现在,嘿,把人家都赶丢咧。若是打开始时,专心一志凭你的身手,怎会输给四条腿的畜牲。”   一面埋怨着自己,一面向四周审察形势。终于,他伏下身躯,把耳朵贴在地上。   这一听之下,使他大为欣喜。原来他听到就在右面不远处,传出马蹄轻轻敲地的细碎声音。   那马蹄声并不移动,大概已经系住。   这番更不迟疑,揉身飞纵而起,一跃三丈有余,凌空飞去。   黑夜之中,他的身形就像头大编蝈似地,迅速飞翔,掠过几个小丘。   “什么人?”一个低沉的口音,严厉地低叱一声。   他吃了一惊,但去势大快,已掠过发声之地。   当下腰问微一用力,蓦然转折方向,横坠下地。   在他身形猛一转弯之际,三点寒星,从他脚尾电射而过。   他从听到的破空之声,模糊地觉察那三点寒星,定是钉形暗器,脚尖刚刚探地,只见小丘后,一条人影,陡地长身挥手。又是三点寒星,向他作品字形袭到。   钟荃铁掌一挥,掌力如狂飙般横扫,那三枚暗器,立刻向斜刺里飞坠。   那人看不清他是用什么手法挡开暗器,不敢立刻追扑,沉声喝道:“朋友你是谁?   再不报上万儿,可不跟你客气了。”   钟荃极快地四面瞥扫一眼,只见十余丈外,隐隐有些房舍,脚下踌躇一下。   那人见他不答,而且不进不退,摸不出是何门道,又喝问一声。   钟荃身形摇摆一下,猛然向那人扑去,相距不过二丈许,以他的身手,眨眼便到了那人面前。   瞬息间,两下都看得清楚。   那人正是五名武士中,名叫郝老刚的。他也认出钟荃,骇然大叫一声,扬起手中大刀,当头便砍,口中骂道:“原来是你这臭鸟,老爷我……”   刀光森森,寒风割面。   钟荃被他这一骂,心头火起,这时没有兵器在手,骈指蓦然一敲。   郝老刚久经大敌,经验丰富,这一刀看来势凶,其实并没有使尽气力。   只因他已看到对方身形奇快,一跃三丈有余,简直跟横空大乌仿佛。故此这刻口中虽然骂人,但手上并不敢丝毫大意。   这时猛觉刀身被敌人指尖一敲,立刻斜斜荡开,险些儿把持不住,不由得又吓了一大跳。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人影连闪之间,但见一人扑地倒向地上,刀光一缕,卷削对方小腿。   钟荃呸一口唾沫,原来那郝老刚极是乖溜,在那刀身一荡之时,情知和人家相差太远,蓦地使个无赖招数,和身滚向地上,手中大刀,急削敌足。   他呸了一口,下面使个脚法,错眼问,已一脚踩在敌人刀上。   郝老刚用力一抽,没有抽动,啪地一响,胸膛已受了一脚,骨碌碌滚下小丘。   钟荃如影随形,飘身而下,只见郝老刚仰面躺着,张大嘴巴,却是不言不动。原来方才钟荃脚尖一挑,己闭住他的穴道。   他知道官家的人,最是难惹,只要沾上了,便是个没休没完,而他这次下山,正要到中原去,重树昆仑声威,要是大老早和官中人结下梁子,这个麻烦,便说不清有多么大,于是他不禁后悔起来,心中忖道:“我真是心粗气浮,全无半点见识,早就该把面目蒙住,甚至改变身材,那不就干净么?”   忽然几声喝叱之声,隐隐随风送来。   他狠狠地跺跺脚,低声道:“姓郝的,你可不能怨我心地太狠毒,要非早知你是小人之辈,我还可放你一条生路,但如今,你可活不成啦!”   郝老刚只有眨眼睛的份儿,半声也做不得。   钟荃抬脚,正想蹴出,忽然吐一口气,收回势子。   那边又是几声吆喝传来,他双足顿处,身形倏地破空而起,几个起落,便自扑到村落去。   所谓村落,也不过寥落数家居户,短垣败墙,完全是不经眼的小屋。   却见一间屋顶,影绰绰站着两人,隐约可以看得出虬髯连腮的金大人,与及俊秀的李大人。   隔壁单边的一间小屋,门前一片用竹篱围住的园地,此刻正有两人,正在动手。   但见兔起鹘落,身形十分迅疾。   他讶然地瞥视一眼,想起一个主意。当下深吸一口真气,身形暴缩,这次缩得体积更小了,上身的衣服,已经拂到地下,连忙脱下,绞成一条,系在身上。另外裤子也是太过长大,只是势不能连裤子也不穿,只好拉起裤脚掖在腰问。   最后,把脚下那双布履拾起来,藏在外衣中。   展开轻功,宛如一头野猫子贴着墙根,直扑过去。   园中相搏的两人,这时正斗得激烈。其中一个正是狂傲自夸的病金刚杜锟。他使的是外家金刚散手,掌风如山,呼呼直响,劲急非常,可以想像到他掌力之沉雄。   对方却是个女人,用一条雪白的丝中,包裹着头发,柔软的中尾,随风飘拂,甚是好看。   她手中待着三尺青钢剑,舞动问青光闪闪,剑法既滑溜,又毒辣,身剑配得合拍,看来竟能迫住对方极强的掌力。   病金刚杜锟一向以金刚散手驰誉武林,并不使用兵刃,他这种外家掌力,极尽阳刚之能事,大有击石如粉之威力。招数施展中,还间歇地发出喝叱之声。   看来大概已斗了一会儿,病金刚杜馄心下焦躁,大喝一声,运掌如风,横击直撞,掌风虎虎击荡中,一直进迫。   他一连打出七八掌,把那女人迫到竹篱边。   钟荃料定屋下的人,眼光一定跟着那厮杀的人移动,便趁这个空儿,倏然轻急巧快之极地掠去,一缕轻烟般伏在竹篱边,闪眼从竹缝间愉觑。   只见病金刚杜锟一口气运完,威势略煞,那女人青钢剑急如冈电般,连环刺出,刷刷刷一连七八剑,又把杜锟迫回园中原来位置。   屋顶上的李大人哈哈一笑道:“好剑法——”   园中的病金刚杜锟怒嘿一声,似是吐气开声,加强掌力威势,又似是为了李大人的话而发。   钟荃心中又纳闷,又好笑,想不出那姓李的,何以会对自己伙伴反加诮笑。   他自幼受天下仰慕的一代高手白眉和尚等几位名师夹磨锻炼,对于武功一道,眼力自然超人一等,这时已估量出这两人真正的实力,心中忖道:   “怪不得那姓杜的骄横狂做,他一手外家硬功掌力,甚为厉害。哎呀,莫非他便是近十余年来,在燕冀一带大大有名的冀南双煞之一?”   须知钟荃从未曾离开过昆仑,故此各派名家以及江湖上有名人物,全是听白眉和尚及大惠禅师所说。   “他们再相持下去,那女的必定会吃亏,”他又想道:“只看她一手天山剑法,还未曾练到家,甚至其中还夹杂不少其他宗派的厉害剑招,虽毒辣而不够精纯,再耗下去,必败无疑。屋顶还有两人未曾动手,想来也不会在杜锟之下,我今晚若不仗义赶来,只怕她凶多吉少,惨遭姓杜的酷刑了……”   忽见剑光青气陡盛,幻起朵朵青色的剑花,猛攻病金刚杜锟。   杜锟一时之间,竟没法施展掌力,又后退了四五步。   屋顶李大人喝一声彩,叫道:“她从哪儿学得这几手华山剑法呀?可惜内力差了一点,身法步眼倒是满好。”   杜锟叫道:“她的汉子多着呢!二哥你也要教她几手么?”   金大人笑一声,道:“老三别胡扯,留点神吧。”   李大人霍地腾空飞起,一面叫道:“老三退下,交给我好了。”   话声中,已飘落在两人旁边,伸手把背上兵器掣下,原来是柄锋快长剑。   杜锟闷哼一声,反手猛攻,掌风沉雄凌厉之极,转眼间把那女人迫到竹篱。   李大人忙叫道:“喂,老三住手啊,我要试试她的剑法咧——”   金大人也叫道:”老三你怎么啦?快守住那边。”他的声音十分宏亮雄壮。   杜锟刷地跃开,闷声不响,跳出竹篱。   那李大人身法好快,在这瞬息之间,已跃过来代替杜锟的位置。   那女人显然有点气喘,再退两步,身躯挨在篱笆上。   只见她生得一张白素素的清水脸,鼻纤嘴巧,那对乌溜溜的眼睛,十分狐媚动人,年纪不过在花信之间,丰满的身材,显示出是个极为成熟的少妇。   她听出李大人语气中,有点特别的柔软的意味,当下举剑道:“哟,你们用的车轮战法,存心想累死我么?”   李大人退后一步,笑着道:“那么就让你喘息一会儿,你说可好。”   她格格一笑,垂下青钢剑,举起左手,摸摸头上白丝中,娇声道:“你呀,是什么大人?恕我眼生,他们不是现在和坤大学士府中的特级卫士,冀南双煞恶客人金魁和病金刚杜锟么?你夹在中间,变成冀南双煞中哪一煞呀?”   静夜之中,那种娇滴滴的声音,特别媚人。   这时夜已渐深,风中挟着瑟瑟寒意,竟似暮秋初冬光景。   李大人笑一声,道:“你不认得我,我却久仰你的大名,而且还认识教你那手游丝毒针的人,他托我找你呢!”   她忽然嗔叱道:“放屁,你到底是谁?”   病金刚杜锟本来一肚皮不高兴,因为他听到李大人的口气,好像向这美丽的少妇吊膀子,也不想奔波万里,饱尝风霜炎日之苦,为的是谁,这刻也禁不住大笑一声。   李大人道:“啊哟,你怎么骂人哪?他说他自己也要找你来啦!”   她没有做声,似乎被他的话骇住了。   屋顶上的恶客人金魁忽然发出一下哨声,却听到东南北三面都传回一下哨声。   恶客人金魁用那雄壮嗓子叫道:“是哪一位朋友来了?敢请现身说话。”   原来他早就似乎听到郝老刚骇叫之声,只因当时园子中刚刚对上手,敌人剑法纵横,骤然间似乎极为厉害,病金刚杜锟吐气开声,叱咤如雷,于是一时疏忽,没有立刻分心查究,其实也由于他们三人自负已惯之故。   及至好一刻工夫,还没有听到郝老刚的讯号,便知不妙,赶快发讯号查问,果然其余三面的人,都没有事故,只有郝老刚那面,声息全无。   李大人嘻嘻笑道:“你约了什么朋友来助阵?唤他出来吧?”口气中极为狂大自负,全不把来人放在心上似的。   她含糊地道:“你们自己看吧!”   恶客人金魁叫道:“在下是冀南双煞兄弟与及玉郎君李彬,朋友请现身答话。”   他的声音中,隐隐含着愠意。   钟荃哪知这三人,近数年来,在武林中地位更高。尤其玉郎君李彬,虽是和冀南双煞拜把子结为兄弟,同任职于好相和坤府中,但他本人乃是名门正派出身,为剑家中能手,这时他们自报姓名,无异是最后警告,为友为敌,就在这时判别了。   他躲在篱下阴影中,身形细小,生像块石头似的,尽管恶客人金魁居高临下,暗中四面查察,也瞧不出可疑之处。   病金刚杜锟嘿然一声,纵身飞扑而去。   这时的钟荃,也为难地愣在篱下,动也不动,因为他听玉郎君李彬和那女人的对话,竟然判断不出他们打什么主意,更不知应该怎样办,暗中助她逃走么,她却好像井无逃意,而且该怎样下手呢?病金刚杜锟的匆匆扑开,无疑是去查看郝老刚的情形,只要他一解开郝老刚的穴道,便会知道是黄昏时遇见过的人所为了。   他还在犹疑不决,十余丈外已传来一响哨声。   恶客人金魁怒声大喝道:“老二,那位朋友既然瞧不起咱们兄弟,不肯现身答话,敢情是考量咱们兄弟来啦,你手下紧点,把这贱人收拾下,别要栽在这儿,让江湖朋友嘲笑!”   语气中,身形暴起,径扑邻近的屋字。   钟荃趁这个机会,沿着篱笆,一下子溜到那边,那是在那美艳少妇挨身处三四尺远,匿伏不动。   玉郎君李彬对恶客人金魁的怒骂,宛如半点不闻,头也不回一下,好整以暇地道、“喂,你的朋友若给他们搜出来,那就糟了,不但你的朋友逃不脱,便你也得多吃点苦头哪!”   她狐疑地四面瞥视一眼,没有回答。   他又道:“来,你把剑伸出,我们较重一下内力怎样?”   她迷惑地摇摇头,娇软地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比呢?”   语声是这么地娇软亲呢,使钟荃也觉得心中不舒服起来。“为什么她要用这种语气和声调呢?”他想。   玉郎君李彬哈哈一笑,道:“你要知道,在本大人面前使剑,正是班门弄斧!”   “我知道你是剑术名家,”她柔声道:“可是不动手也不行呀!”   “我正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在比较内力之时,我数五下而你能够支持,便放你逃走。”他歇一歇,诡秘地笑一下,继续道:“要是你支持不住,便得好好地服侍我三晚。不过,我仍不能庇护你,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停了一会儿,她断然道:“好吧,就是这样,你可不能赖帐。”   她身躯微微再向后退,把竹枝压得格格作响。   “笑话。”他不高兴地道:“我玉郎君李彬岂是那种反复之辈?宁可失信于天下,莫失信于妇人,哈……哈……”   她挺挺胸膛,手中青钢剑慢慢举起来,显然对于这个生死之约,大有怯意。   忽然她剧烈地震动一下,把剑垂下。   “喂,你怎样啦?”   她歇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大声道:“不成,这儿只有我们两人,一无见证,等会儿冀南双煞又可以不承认,我才不这么笨哩,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唤他们随便哪一个来,点头承认你的诺言有效,才能相信。”   他不觉愠然在鼻中哼一声。   她连忙又道:“我虽是个女流,但在江湖上从来未曾失信。现在是关于我切身生死之事,叫我焉能不郑重?李大人你也该让我输得心服才是,对不对?”   玉郎君李彬被她说服了,回顾四处。   只见在周围十丈之内,两条人影,跃踪如飞,倏起倏落,知道是冀南双煞正在全力搜索潜入敌踪,两人把搜索圈子一路缩紧,务必寻个水落石出。   当下眉头微皱,叫道:“大哥,你过来一会儿。”   恶客人金魁大声道:“老三,你继续搜索,我去那边看看。”   玉郎君李彬等他来到切近,方才轻描淡写地道:“大哥,你又何苦这样搜寻呢?   也不怕人家笑话?凭咱们兄弟三人,那厮除非像乌龟般缩头不出,否则总要他见识世面。”   他歇一下,继续道:“方才我和这位娘子约好,如此这般,请大哥见证。”   恶客人金魁嘿然无语,勉强点头。在这情势之下,他是不能不点头答允的。否则即是等于刮下玉郎君李彬的面皮,在武林人物的想法,却是不能忍受的弥天大辱。   玉郎君李彬道:“怎样,如今你可满意么?”   她微微娇笑一声,道:“李大人果真够面子,我便赔上这条性命,也甘心了。”   话声一歇,倏然利剑平举,指着对方。   玉郎君李彬的剑尖蓦然穿上来,忽然从外门滑下,剑尖一发一收之间,风声飒然,劲力外溢,冲得少妇衣裤飘摆几下。   钟荃看得清楚,心中奇骇交集。因为他看出这一剑,虽然是玉郎君李彬自发自收,并非对敌变招,可是大凡武术名家;举手投足,都会不由自主地使出自己最有心得的架式。玉郎君李彬这一式,正是武当山九宫剑法中,绝妙心法,大衍如环之式,内家真力已能从剑尖发出,这时不过划了半个圆形,乃是把真力猛地收回,却因武当派擅于因势借力,故此这一式收劲时,也不采用悬崖勒马的急劲,却是侠到极点地自行向外门消卸收回。   他并非害怕玉郎君李彬的武功,要知道这刻钟荃本身功力,除了内家真力受年龄所限,比诸当年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略逊些微之外,其余招数剑式等功夫,莫不胜似师叔当年。   他骇怪何以会这么巧,一出山便碰着这种事?加以这是名门正派的武当弟子,以玉郎君李彬的功力来看,已是武当嫡传的身手了,可是凭他的功夫和师门规条,怎会投在和坤府中,为好相效力?这是可奇之二。   武当弟子,守身如玉,可是玉郎君李彬分明是要以比剑来换取三夜风流。这是可怪之三。   玉郎君李彬道:“大哥,郝老刚怎样了?”   原来他突尔收剑,乃是问这一句,可见得这人虽然狂做自负,但遇事却能全盘筹顾,到底是成名人物,自有一着。   恶客人金魁道:“他没事,只被点住穴道,那厮原来是晚间所见的藏族少年,怪不得屡问不答。”   “和那些人一同办事,简直丢人,眼睁睁地也会让人治住,哼——”他发了几句牢骚,然后转过口气,又道:“娘子,我要动手啦!”   恶客人金魁忍不住摇摇头,敢情他听了娘子的称呼,觉得大无稽。   但见剑光一展,两剑贴在一起。   玉郎君李彬故示闲暇地道:“你好生准备,行啦,大哥,请你数五下。”   恶客人金魁开始数出声来,第一下声音响处,只见少妇的剑忽然下沉厂半尺许,但随即稳住不动。   数到第三下,猛听铮铮之声不绝,两剑相交之处,竟然激出火花。   少妇的剑摇摆了几下,斗地又稳住不动。   郎君李彬汗流浃背,惊骇之极。他做梦也料不到这少妇竟能抵住他的内家真力,而且她剑上所生的力量,煞是奇怪,仿佛是从别的地方出传来,但又非常实在地抵御消卸自己的内力。又仿佛她的剑上,有一种非常深沉广博的内蕴,能够尽量容纳外来的压力,而且并不反攻回拒。   恶客人金魁也自额上冒汗,张大嘴巴,就要叫出第五下。   玉郎君李彬猛运全身内家真力,一压一挑,刚好是第五下的声音喊了出来。   只见少妇的剑沉下寸许,立刻凝指不动,剑光一缕,划面而起,却是玉郎君李彬自家的宝剑挑个空,驾起一溜剑光。   他这一挑,已用尽全身功夫,虽然没有把敌人的剑挑飞却也把少妇身形带得前冲一步。   她身后的竹篱笆格嘞一声,敢情她的左手在身后抓住竹枝,故此发出响声。   少妇垂剑道:“李大人,这一场可曾完了?”   玉郎君李彬玉面变色,仰天狂笑一声,叫道:“想不到李某栽在你手上。”   恶客人金魁依然沉住气,平静地道:“老二,你安静点,这算得什么?”   那少妇道:“既然李大人有命,我可要走了。”   金魁撮唇发出两下哨声,然后道:“你走吧!”忽然变得非常严厉地道:   “可是你口中别缺德,否则金某虽然踏遍天涯,也要寻到你!”   那少妇畏怯地不做一声,蓦地飞纵而起,跃出竹篱外,刹那问隐没在黑暗中。   钟荃伏在篱下,动也不动,嘴角却带出得意快活的笑容。   恶客人金魁一把揪住玉郎君李彬的手腕,决断地道:“我们走吧一—”   跟着口中发出退却的讯号,一面向系马处跃去。   四下守伺着的武士与及病金刚杜锟,瞬息之间,已经会合一起。   这里钟荃长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来,低头一瞥,只见自家双足,已经深深陷入干硬的泥土中,少说也有尺许深。   他拔足出来,吐一口气,身形暴然涨大,回复了原来体积,一面利落地穿衣纳履。   刚刚结束停当,只听马蹄声如春雷乍响,循原路驰走。   他对自己满意地笑一声,拍拍裤子上沾着的泥尘,然后徐徐走开。   两丈外的阴影中,忽地传来一声娇唤,随着声音,一条人影,凌空飞坠。   来人正是那美艳骚媚的少妇,她这时已把青钢剑归鞘,头上扎着的白丝中,也解下在手中,温柔地扯弄着。   她在钟荃面前三尺处停步,悄声道:“谢谢你!”她又向前踏一步,和钟荃相距不过尺许,定睛打量着他。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她又说,词色之中,增加一点诚恳的意味。   钟荃但觉兰麝香味,直沁心脾,他一生住在和尚寺中,哪曾嗅过这种女人香味,不觉掀鼻用力地嗅了一下,冲口道:“啊,好香!”   她哧地笑一声,软声道:“恩公你尊姓高名?可以告诉我么?”   “我姓钟名荃。”他爽直地道:“姑娘你千万别叫我恩公。”   她笑了一笑,立刻使他住嘴说不下去,面上一阵热辣辣的。   “那么,叫你做什么呢?”她以近乎挑逗的声音说。身躯挪动一下,柔软丰满的胸脯,轻轻地触到他粗壮的手臂上。   他吃惊地道:“我不晓得,我可要走啦!”   他退开一步,避开那软绵绵的异样感觉。   “你别走/她叫道,伸手去扯他的臂膀,却扯个空。“我还有话跟你说,你别走哪!”   他淬尔又退开一步,生涩地道:“你有话,可是你别走过来……”   “好,好,”她连忙答应着:“我就站在这里,动也不动。”   他吁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了一点。   她道:“你——你的身份?”   他仍旧那样生涩地回答:“你就是要问我这个么?”   她愣住了好一会儿,忽然渭叹一声,软弱地道:“是的,现在没有什么了”   他道:“那么我走啦!”   她垂下头,没有做声。   钟荃忽然对自己粗率生硬的语气后悔起来,歉然地瞧她一眼,身形倏地倒纵而起,在空中翻个身,眼角最后一瞥间,只见她仍然如一尊塑像似地,垂头而立。   顷刻间,他已飞纵到大道上。他像发泄什么似地,脚下用足劲,飕飕飞奔。   可是他发觉心中那一丝歉意,老是用不掉。终于,像逃避什么似地,回到投宿的藏人家里。   他一直跨人屋中,章端巴和那主人闲谈着,那位主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毛毯。敢情随着夜色加深,天气变得更为寒冷。   章端巴喜叫道:“你回来啦,事情怎样了?”   他垂头丧气地摇摇头,答道:“没有事,那些人败走了。”   章端巴浓眉一皱,目光闪烁一下,随即放声笑道:“呵,我的话可没有错吧,凡是沾上女人的事情,必定大伤脑筋——她长得漂亮么?”   钟荃啼笑皆非地瞧他一眼,但不能否认地点头承认。她实在是艳丽动人。   “好呀,事情既然办妥,你就赶快睡一会儿,天亮还得赶路呢!”   “师兄,你一点也不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哦,你说得对,究竟他们为什么要追袭她呢?”   “这个……小弟也不知道。”钟荃只好据实回答:“因为她……”   “呵,呵,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不必问你,一句话,凡是有女人在其中的事,一定使人莫名其妙。”   钟荃只好默然咽下一口气,躺向主人已经准备好的床铺。   在章端巴忖想中,这件事既然了结,以后便不会再有什么牵缠,故此不必多问,而在钟荃心里,也以为如是,所以也不再提起。   一宿无话,翌晨起来,谢过主人之后,洒然就道。   章端巴道:“现在我们直奔叶尔羌,谒见喀瓦酋长,转道直赴喀什葛尔。”   “对了,昨晚你救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那些官家武士知道是你救的么?”   钟荃道:“小弟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姓名来历,那时忘了询问,小弟助她之时,并没有现身,故此那些武士并不知道。可是小弟又曾经露面,所以他们又知道是我……”   “唉,你真把我听得糊里糊涂。”   钟荃也觉得自己的说话,太过没有头尾,忍不住笑一下,然后将昨晚的经过详细说出来。   说到他伏在篱后、而他们开始准备用剑较量内力之时,他说:“小弟早已发觉那位姑娘的内家真力,万万不是玉郎君李彬的敌手,暗暗替她着急,忽见她使开架式,左手竟伸出竹篱,小弟当下灵机一动,连忙轻轻捏住她的左手。她吃惊地震动一下,差点被对方发觉了,幸好她早知道有人潜来,故此立刻用言语岔开。小弟使出般若大能力的最初步功夫,借物传力,把自家真力传到她的剑上,代她抵御,那人原来是武当派高弟,内家真力极是不错,小弟差点也抵挡不住,因为一来小弟的惜物传力功夫未练得好,只能够传力抵御,丝毫不能回攻,二来所伏匿的地位不佳,力道的运用,大为减色。故此当对方逞威最后一击时,小弟一双脚,直陷入地中一尺有多,差点儿没败了。”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城外老远。   章端巴鼓掌道:“师弟这一手漂亮之极,那儿个人回去想疯了,也猜不出此中玄虚。”   钟荃心下欢喜,严然觉得自己甚是机智灵变。   两人走到中午时分,已到达叶尔羌部,当下由钟荃自个去见喀瓦酋长。   这喀瓦酋长乃是叶尔羌族中一个支族酋长,信奉的是伊斯兰教中黑山宗,当年这一宗被白山宗消灭,他这一族全靠昆仑山的大师们,在因缘凑巧的机会下,换回灭族的厄运,自后便和昆仑山有极密切关系,尽管信仰不同,仍然时有来往。   钟荃见到喀瓦酋长,说明来意,喀瓦哪敢怠慢,立刻吩咐一个叫维克的亲随勇士,带了自己的信物,随钟荃上路。   和章端巴会合之后,一齐骑上喀瓦酋长送的快马,催缰上道。   一路无事,翌日晨间,便到达了喀什葛尔。   这喀什葛尔城往昔即是疏勒国,清高宗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部,曾设参赞大臣在此,节制诸城,这儿分类汉城和回城,峙踞乌兰乌苏河两岸,同是我国边境极西门户,中亚、阿富汗,印度诸地商货云集,居民之间的服装,极尽光怪陆离之能事,尤以回城为甚。   他们所要访求的宝剑主人,乃是住在北面回城,人城之时,章端巴喇嘛自行策马他去,剩下钟荃和勇士维克两人,径自人城。   他们先到喀瓦酞长所介绍的族人家里,卸下行装,同时休息一下,等午间再去访晤剑主,以便腾出一些时间,等章端巴托人向剑主先容。   好容易等到未牌时分,钟荃便跟着勇士维克,一直走到剑主波斯人的居处。   那波斯人乃是此间巨富,气派极大,大门处有司阍人看守。   钟荃上前,用回语说明要见主人面谈,那司阎人一听之下,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我家主人昨天生了怪病,如今动也不能动,怎能够见你。”   钟荃怔了一下,道:“怎么这般凑巧,昨天才得了怪病?”   司阎人愠然道:“你这客人好没道理,难道我骗你么?由昨晚到今早,不但这回城里的医生部请来诊过,便是河那边汉城的医生,也通通来过了。   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可以自己打听去。”   钟荃连忙陪笑脸道:“老兄莫怪,原来我是说得不对,只因我自家事。   所以把话说快了,实在没有以为老兄骗我。”   司阍人道:“这才对了,客人你有什么事呀?可以先留下话,明儿大少爷回来,我代你禀告便了。”   钝荃嗫嚅一下,心中想道:“他家大少爷不知做得主不?这事不必光泄漏。”   于是答道:“谢谢老兄了,我明儿再来一趟吧,但愿你家主人贵体康复。”   在墙根阴影下几个衣衫褴褛的闲汉,忽然味地发出讥声。   那司阎人不满地咕咦道:“讨厌乞丐,我家主人永远不会施舍给你们的。”   一个汉子起身,趔趄地走开几步,然后叫道:“大神也不会保佑他!”   司阎人喝一声,跳出大门,那汉子叫声未歇,已自一溜烟跑了。   钟荃回转身,和维克一同回去。   主人见他们回来,问起情形,钟荃据实说了,并且探问那波斯巨贾的情形。   主人道:“他表面上倒没有什么,可是生性最是吝啬,一毛不拔,而且专门放高利贷,许多田地产业,都是这样弄回来的,所以很不得人心。”   钟荃恍然点点头。   主人又补充道:“他养有几个凶恶的打手,而且又和官府勾结,所以直至现在,还是一帆风顺。”   当下钟荃只好打叠起心意,等待明天再去访那波斯巨贾。   他耐心地挨到晚上就寝之时,却仍等不到章端巴喇嘛的消息,这是他们分手时,章端巴说好无论如何,也会托人捎个讯息给他。   终于他步向左边那所矮小的空房,准备睡觉。这间房有两处墙壁已露出相当大的缺洞,晚上挡不住寒气,故此没有人住。钟荃抵得住寒冷,又爱清静,故此不介意这个,执意要睡在这房间。   这时,灯光荧荧,黯淡的光辉,照出房中一张孤零零的木榻。   他睡在榻上,离那桌的油灯,不过四五尺距离,当下举掌一挥,一股掌 房中一片漆黑,他正要朦陇入睡,忽然被一些声音惊醒,立时睡意全消,侧耳细听。   却是极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停在屋外,跟着是衣裳悉索之声,他不必睁开眼睛去瞧,已经判断出是有人打墙上的破洞钻进屋来,心中禁不住疑云大起。   “这就太奇了。”他想道:“难道是贼人企图入屋行窃?这种破烂的屋子,我如是贼,也必不顾而去,可以想出此贼之笨,真是天下难觅。”   悉索之声很快便消失,那人已经进了房中。   他又想道:“我且不理他,瞧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那人在黑暗中仁立,隐约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隔了好一会儿,那人摸索地走动起来,忽然一脚碰在榻边,发出声息。   他大概是立足不牢,上身一倾,双手连忙支向榻上,正好按在钟荃臂上。   钟荃心中连喊笨贼不已,口中却故意晤了一声,模模糊糊地,宛如梦中转侧,那人的手立刻缩回。   但跟着钟荃便骇了一大跳,便因为忽然风声急锐,直袭向他肋下的吊筋穴,认穴之准,虽在黑漆之中,依然毫厘不爽。   他不暇寻思,靠外面的右手起处,一把绰住劲袭的手指头。   那人咦地惊诧一声,蓦地甩腕,想挣脱被绰住的手指头,却没有甩开。   原来钟荃这一探手,乃是使出云龙大八式中的半下变招,莫小看他仅是轻轻绰住敌人指头,要是他一发狠,便能够在这小小部分,传出内家真力,把敌人内脏震伤。   这时虽不曾发出内家真力,但那人如何能容易地使劲甩开他的手!   可是钟荃这时蓦地又骇一跳,因为那人惊诧之声,十分清脆,宛如女性口音,兼之那两只手指,人手软滑,柔若无骨,还有阵阵香味,送人鼻中。   他的反应极快,瞬息之间,已自动放开手,但没有做声,也没有再动弹。   那人忽然倚坐在榻上,急促地喘息起来,也没有做声。   歇了片刻,钟荃翻个身,把面转向墙壁那边,心中想道:“你就坐在那儿吧,反正我不管,章端巴师兄说得好,凡是有关女人的事,都是最伤脑筋的。这回我可不管你们娘们儿的事情了,你就坐着吧!”     第八回 掷石功成恨托疆边     喘息之声渐渐平复,忽地火光一闪,榻边那人,在这一刻倏又伸手,骈指如就,点向他背上穴道。   钟荃动也不动,那人指快如风,已经戳在他背上。   那人手指触处,但觉软如棉絮,竟然毫不着力,不觉大骇,霍地起身后退数步。   钟荃全然不理不睬,仍然躺着不动。耳边又听到喘息之声。   歇了一会几,黑暗中响起衣裳曳壁的悉索声,却是那人又从破洞中钻出去了。   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忍耐不住好奇心,便一骨碌爬起来,腰腿挺处,飞落在那破洞处,身形轻巧之极,着地时直如风絮飘坠,毫无半点声息。   探头望时,外面也是黑暗一片,天上只有极微弱的星光,周围也没有灯光露射。   但他目力极佳,只见那人身影婀娜,缓缓走出巷中。行动之间,显得十分软弱乏力。   他吃一惊,连忙钻出墙外。   那女人在巷中掉头四顾,显得仓皇不安。蓦然一声怪笑,随着笑声,一条长大人影,凌空飞坠,挟住一股极大风声,迎头罩下。   她哟地一叫,正想后退,却被那风力卷住,不能移动。禁不住软弱地路倒地上,闭目待毙。   风力如山,堪堪压顶而下之际,倏地一股大力从侧面拂身而起,把头顶的极重风力托住。救她的人,正是昆仑高弟钟荃。   他叫道:“师兄,是小弟在此。”两股力量,一触即收,那条长大人影,也自坠地现身,敢情正是章端巴  章端巴道:“师弟你怎的阻我,啊,莫非就是她么?”   钟荃应道:“师兄你为什么伤了她,还苦苦追赶?”   章端巴摇头叹一口气道:“她伤了么?已经累我忙了一整天,好容易才追上!”   “你……”钟荃诧异地回眼瞧她,只见她趺倒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立刻住口,正想过来扶她起身,却忽又踌躇止步。   章端巴大步踏过去,钟荃忙也跟着,章端巴道:“不妨事的,她是受我大手印掌力所震伤,以致真气逆运,我这儿有丹药,师弟你让她服下,歇一会儿便没事了……”   钟荃接过丹药,用汉语道:“姑娘,你认得我么?”   “晴,是你。”她声音微弱地道:“那野和尚凶得很,直把我追赶了一天。”   钟荃期艾地道:“他是章端巴师兄,是很好的人,姑娘千万别误会。”他歇一下,又道:“这儿有他的灵药,你服下便可以复痊。你站得起来么?”   她喘息一下,道:“谁要他的药?我不要!”   钟荃狼狈地蹲下身躯,解释地道:“姑娘你别这样,他真是很好的人。   喏,你服下这粒灵丹,一会儿便会痊好。”   他发觉她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便又道:“章师兄大手印掌力,非常厉害,请你快点服下这药,免得后患棘手,停会儿我替他向你行礼陪罪。”   这回她被说服了。因为练武的人,最怕的便是受了难治的内伤,以致本身武功受损。尤其密宗大手印奇功,天下闻名,教她焉得不怕?再者她本来也不是不肯服用,不过惜这题目撤撤娇罢了。这是女性的天性,倒也无足深怪。   当下她张开嘴巴,钟荃暗中皱皱眉头,实在拿她没法,只好用掌心托住那粒丹药,送到她口边,然后掌心一挺,那丹药便跳弹人她口中。   她咽下丹药,但觉香生齿颊,一道热气,直流下丹田,再由丹日冒起,遍走全身,将奇经八脉完全打通,方才那种真气反逆,气力不继的现象,立刻消失。   她挣扎一下,想爬起来,看来却没有成功,她道:“你扶我一把行么?”   钟荃又暗中皱皱眉头,只好伸出双手,托住她双时,一齐站起来。   她软软地依在他臂上,脚下一点也不肯用力,以致他放手不得。   章端巴微咳一声,道:“师弟你要提防点,这女人不是好东西。”   钟荃未及回答,他又道:“你大概已知那宝剑主人患病的消息.恐怕要耽些日子,我现在先回去,明儿再联络吧!”   他期艾地应一声,章端巴宽袖一拂,身形飞纵而起,转瞬间越屋而去。   她歉然道:“那和尚到底走了,你让我到房子里休息一会儿成么?”   钟荃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本想不理她,可是面皮太嫩,总觉得难以启齿,便道:   “好吧,你爬进去便是。”   两人进得房中,钟荃连忙燃着油灯。   她坐在床沿,只管瞅着靠在桌边的他,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道:“你两番救了我的命,我心实在感激得很,你放心好了,我虽然声名不好,但决不会纠缠你。”   钟荃觉得她声音十分诚挚,立刻松口气地对她笑一下。   她道:“我便是江湖不耻的蝎娘子徐真真,”她歇一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道:“你不知道么?也好,其实我自己却觉得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我知道许多人为了不能得到我,所以硬派了许多坏事在我头上,哼,我才不怕咧。”   钟荃道:“那冀南双煞,我倒是听人提过,你怎会跟他们结下怨仇,一直追到这远的地方,他们的功夫实在不错哪!”   “他们么?还不过是替人跑腿卖命,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虽是以色换艺,却比他们干净得多哪!”   钟荃沉吟道:“以色换艺?你的意思是……”   “你当然不懂,我的意思是说,人家悦爱我的色相,我便以此换来他的绝技,这有什么不公道的?你说对么?”   钟荃心中可大不赞成,但这时只好微微点头。   她径自又道:“我虽然是个娘儿们,以色相事人,但骨子里面比许多男人都硬咧。谁敢当我的面,嘴巴上不干不净,我总会要了他的命,即使是赫赫有名的,为了一句瞧不起我的话,我也敢要了他的命。”她傲然自负地挺挺身躯,却没有说出那人姓名。   一点也没有悲哀的气氛!”   “哦?也许那些年轻的一辈,和这最老的没有很好的感情。大家庭里往往会有这样情形。”   两人正谈论间,那司阁人见到他们,便道:“客人你不必等了,大少爷吩咐下来说不见客了。”   钟荃立刻问道:“那么贵少主什么时候才会客呢?我有件事非见到他不可。”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少爷这几天太忙了,恐怕不会有时间见你。”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看情形怎样。”   那司阍人不耐烦地道:“随你便吧!”说着话,已踅回大厅内。   他们只好又往回路走,钟荃心中有点烦,便命维克先回去,自个儿洒开大步,直走出城外。   眼前便是乌兰乌苏河,夹岸沃田千顷,一片葱绿,近午的太阳,晒在田地上,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使人嗅了觉得陌生而舒服。   他从小路上顺步走着,不知穿过了多少顷田。走着走着,心头开爽了许多。   转过一座小丘,丘后却是一片丈许高的矮林,四下还有篱笆围住。他便随地张望两眼,正想走开,忽然呼的一响,园子中心飞起一块大石,最少也有四百来斤重。   那石头飞上两丈有余,直上直落,向园子中心砸坠,传来噗地一声大响,似乎砸在什么软物上。接着升起一阵笑声,那声音之雄壮,的确是前所未闻。   钟荃摸摸下巴,自个儿吐一下舌头,想道:“我的佛祖呀,怎的有人能够把这石头,抛得像弹丸似的,这种神力,岂不是更在我两臂力气之上。”要知钟荃他本来天赋异禀,小孩子时他气力已大得惊人,加上正宗内家真力的锻炼,更是厉害。可是要叫把这么一块大石,轻易地掷上天空两丈多高,似乎还不可能,横着抛去,大约还可对付,这乃是运力方便与否的关系,除非像白眉和尚,已练成般苦大能力,袍袖拂处,则此石还不止飞起这么高。   念头一转之间,只见那石头又飞起来,也像方才一样,打落在什么物件主,传来沉闷的声音,却不似打在泥地上的声音。   笑声如雷爆发中,他哪还忍得住,足尖点处,轻巧如飞鸟投林,径自穿入林中。   他的身形在树林中,左闪右避,脚下轻登巧纵地点在枝上,丝毫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眨眼之间,已堪堪到了园心,他隐在枝叶丛中,定睛看时,不由得惊愕匪言。   原来这园子中,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树木,全都是枝于残断,剩下了一十三丈大小的空地。   空地当中一个魁梧大汉,身上衣裳完全破碎不堪,露出一身黑黝发亮的肌肉,头上闪闪发亮,没有半根头发,倒是个天生的和尚。   再看到他面上和手足间,满是泥污,形状煞是骇人,这时他正弯腰去拾那块大石头,只见他垂着两臂,轻轻便将那块巨石抬起来,身躯伸直时,比之钟荃要高出两个头,手长脚大,筋强骨硬,俨是巨无霸再世。   只见他笑声雷响问,蓦然把石头向空中一扔,跟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霎时间,那块大石直砸下来,正好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背上。本来已经零碎破烂的衣服,这刻被石头一刮,整幅扯下来,已经不成衣了。   钟荃又伸一下舌头,忖道:“原来他浑身的衣服是这样破烂的,我见他方才背上现出白痕,敢情是练成金钟罩的外门硬功。可是错非是这傻大个儿,世上也难再寻出一个人,会把金钟罩练成这个样子,硬往自己身上打石头。别的人即使有金钟罩护体,可也给打扁哪,我钟荃这趟下山,可真算太开眼界,遇见天下唯一的大傻子。”只见他这时高兴得大笑不止,忽地躺向地上,手舞足蹈地滚将起来。   地上原本横着许多树干,吃他乱滚一气,他的衣服固然更加胜下几块破片,那些树干也压得拆裂断折,再不用斧头加工,便可以拿去烧用了。钟荃暗中摇摇头,想道:“这太个儿连裤子也滚破了,等会儿难道光着屁股往外面跑?”忽听那边树林中一个人雄壮地吆喝一声,现身出来。   钟荃一听声音,差点叫出口来,移眼看时,果然是章端巴喇嘛。   章端巴走到大个儿身边,叫道:“方巨,你在地上打滚于吗?快爬起来。”   方巨一骨碌爬起来,身躯虽然庞大,却是十分敏捷利落。   他嘻开阔嘴,在章端巴面前一站,竟比魁伟的喇嘛还高出一头。   他道:“我把这手玩意练成啦,小和尚你真行,我给你磕头。”说着,扑地跪倒,用力磕起头来。   他这一爬下,章端巴又发现他脑袋中有一圈淡淡的白痕,正是必须童身才能练成的油锤贯顶功夫。   章端巴也高兴地道:“起来,我早已看见你的表演啦!”   方巨十分听话地站起来,章端巴又道:“而且,给你买了这身衣服回来,这是挺大的尺码了,你试试看。”   他连忙接过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却短小了许多,可是他快活地左顾右盼,十分兴高采烈,那样子是要章端巴称赞他一声才成。   章端巴果然赞道:“喝,漂亮得很。但你要小心啦,别再弄破了,便没有好衣裳给人家看了。”   方巨连连点头道:“是,是,小和尚的话都对,我记住在心里。”   钟荃虽然生性淳厚,这时听了他们的对话,与及那方巨憨头憨脑的样子,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尤其方巨对章端巴的称呼,竟然叫做小和尚,那么其余的人,可都要变成小小人哩!章端巴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称呼,却非常慎重地道:“你这一身金钟罩功夫,虽然刀枪不入,却禁不住人家架火烧你。   还有一些人的手掌是红色或是黑色的,你便留点心,不要随便给他摸上你身上,只可以硬给他碰掌,知道么?幸而你先练了十几年天山派的混元功,加上金钟罩。除了绝顶高手之外,便不怕人家点穴,等明儿请我的钟师弟,指点你几手掌法,也就差不多可以了。你要知我密宗的掌法,十分难练,短期内无法学会,钟师弟是武林正宗的昆仑派,他们的掌法套数较多,可以拣些厉害而易练的教你……”   “他是什么东西?“方巨怔怔问道:“也是个小和尚么?”   “胡说,你见到他要恭敬点,要是胡乱喊他,他可要揍你。”   “揍我?哈,哈!”方巨仿佛抓住什么把柄地大笑起来。   “住嘴!”章端巴不悦地叱道:“你笑什么?”   “除了小和尚你之外,谁敢揍我?哈哈……”   蓦然一声暴喝,林中飞出一条人影,宛如大鹰横空,轻飘飘落在方巨身旁。   章端巴喜叫道:“师弟是你……”   这人影正是钟荃,他听了对话,当下觉得有替章端巴树立威信的必要,虽则此刻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巨用蒲扇般的大手掌,笨拙地比比钟荃的高度,然后一语不发,放声大笑。   钟荃哼了一声,狠狠问道:“方巨,你敢瞧不起我么?”   他虽装出狠样子,但心中没有半点怒意,故此装得一点也不像。   方巨却当以为真,摇手道:“小个儿别生气,我给你出气便了。”   章端巴解释道:“他说给你揍咧,师弟。”   钟荃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问道:“这法儿谁教你的,真不笨的主意嘛!”   “我妈教我的,她不准我得罪人,人家一生气,便要我挨揍赔罪。”   钟荃肃然起敬,诚恳地道:“原来你是个大大的孝子,我不揍你了。”   方巨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孝子,那是最好的人,我怎能向你动手。”   方巨啊一声,一把抓住钟荃的肩膀,哭笑难分地叫道:“人家都笑我傻,只有你,哇,哈哈……”   这一着超出他们意料之外,钟荃不知怎样说才好,心中却非常感动。   方巨又含糊地叫道:“你真是小好人,师弟。”他竟学章端巴叫起师弟。   “你应该叫他师兄。”章端巴纠正道。   “是的,师兄好人,小和尚也是。”他连忙改正。   “好了,你别大叫大嚷,我们好好他说一会儿话吧。”   方巨放开巨灵也似的手,乖乖地站在一旁。   钟荃问道:“章师兄,你到底怎样认识他的?他那身横练功夫大俊啦!”章端巴道:“昨夜我离开你,便在城外碰见他,他正好半夜偷偷练那混元功,虽则未练到顶点第三层,却已达到第二层,而且根基非常牢固,尤其油锤贯顶的工夫已经练成,我一时高兴,便指点他从原有根基,改练金钟罩功夫,约定今日在这里会面,这便是全部经过情形了。”   钟荃赞道:“若不是碰着师兄乃是密宗高手,他这金钟罩再也练不成,真是他的好运气。”他转面向方巨问道:“方巨,你的混元功,是谁传授的?”方巨道:“是个老道人,那时我大约七八岁,我的妈苦苦央求他,他摩挲我浑身好久,不住摇头叹气,卒之教我每晚这样练,于是我便一直练到现在。   呢,对了,小和尚,你昨夜给我的银子,我妈不准我随便收下,要我还给你,并且代她谢谢你,银子就摆在那边地上。”   章端巴摇头道:“这怎么行?你妈的病,要银子才能治好呀?”   方巨道:“我妈说,一定不可以胡乱收下人家的银子,情愿她——哇……”他忽然哭将起来,继续地道:“情愿她病死……”   章端巴为难地望钟荃一眼,不知所措,钟荃道:“师兄你去他家里一趟吧,他的妈既是病了……”   章端巴摆手截断他的话,皱眉道:“我生平最怕和妇人说话,这……行啦,师弟,你帮帮师兄的忙,就是你去一趟吧。”   “什么?要小弟去一趟。”   “这是最好的了,他的母亲是汉人,你去正好合适。”   “哦?”钟荃证一下,道:“是汉人么?那小弟便去一遭。”   章端已见他义形于色的样子,禁不住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膊,没有再说。   当下两人又谈一些关于剑主波斯巨贾之事,据章端巴所知,那巨贾果真病倒了。   于是约定明日再继续联络,现在便分手,钟荃由方巨带路,径自出林而去。   方巨的家,乃是从这林子再过去五六里路,地方相当偏僻。   钟荃展开脚程,立刻发觉方巨原来天生的一对飞毛腿,迅速得异乎寻常,心中称异不止。   不久工夫,便来到一座牢固而粗陋的木屋,虽然大部分是用木建造,但四周仍有大半丈高的砂砖。   却见双扉紧闭,一块巨石堵在门口,方巨过去挪开石头,然后叩门叫道:“妈,儿子回来了。”叫完后,拉开门扉,大步走进去,钟荃也紧随而人。   这地方自然没有厅房之分,更没有陈设,但屋中却光亮得很。   靠右首墙边,摆着一张榻木,床褥被裳十分丰厚,一个妇人在枕上侧转头,瞧着他们进来。   这妇人双鬓俱白,容颜枯老,但面庞的线条轮廓,仍然觉得相当清秀。   方巨压低声音道:“蚂,这是我师哥,小和尚说的。”   老妇人哦了一声,钟荃连忙赶上一步,恭敬行礼,然后道:“小侄钟荃。   叩见伯母。”   他说的是汉语,榻上的妇人啊了一声。   “小侄敬慕令郎是个大大的孝子,故此不揣冒昧,径来谒见请安,并代章端巴兄解释一事,请伯母有恕唐突之罪……”   她微弱地道:“阿巨快搬椅子请相公坐着,”她说的也是汉语:“咳,自从十二年前,见过天山彭道长一面之后,至今未曾见过我族的人……”她的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方巨已搬来一张椅子,给钟荃坐着,自个儿却坐在母亲床头的地上。用那巨大的手指,替母亲揩拭泪珠,一面道:“妈,你哭啦,师兄是最好的人,他一听我孝顺你,便不肯揍我……”   钟荃岔开话题道:“伯母方才提起的,是不是天山二老的彭易老道长?   小侄也曾听家师提过,小侄是昆仑派的。”   细论起来,钟荃未免太过粗心,也不想想在这边荒之地,会有汉族妇人隐居,并且认识武林中的人,她的身世,也就大有思量之处了。可是钟荃心地厚道,阅历又浅,总没有带着三分防人之心,又认定天山是武林正派,这妇人既和天山二老彭易道人有瓜葛,定必也是好人,于是一无隐瞒地将自己的底细抖露出来。   妇人轻喟一声,道:“老身久闻昆仑派是一等的名家正派,代出高人,如今得见相公,果然不虚,只恨福薄缘浅,迄今方始识荆……”   钟荃连忙逊谢,道:“令郎昨晚遇到章端巴师兄,如今已练成金钟罩功夫。章师兄乃是西藏密宗第一高手智军大师的人室高弟,并且是有道高僧。   为人最是厚道热肠不过,昨夜奉赠的银子,务请伯母收下,决无妨碍。”   “得到相公一言,重于九鼎,老身岂敢不信?只是既承大和尚传授绝技,又蒙赐巨金,此恩此德,如何能够报答?”   “妈,我给小和尚磕头去厂方巨忽地插嘴。   “阿巨,这不是叩头便能够报答的恩德,你要知道……”   “伯母,”钟荃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你休息一会儿再说罢,时候多着呢!”   她软弱地闭上眼睛,方巨连忙从床头处掏出一个瓦罐,探手一摸,忽然叫道:   “妈,怎么一点点都没有啦?昨儿不是还有半罐么?”   声震屋瓦,显然心中十分着急。   老妇人震动一下,睁开眼睛,苦笑一下道:“那都是假的,今早妈都倒掉了。唉,彭道长逾期不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面色渐渐泛青,难看之极。钟荃心中大骇,眼看这妇人一口气快接不上,连忙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指大的羊脂白玉瓶子,拔塞倒出三粒红色小丸,命方巨立刻给她服下。   这一瓶红色的小药丸,乃是昆仑历代秘传的续命刀圭圣药火灵丹。任何枪刀拳掌的严重创伤,只要服了,立刻保住丹田一口气,不致立刻毙命,以便从容医治。如是轻伤,则几乎可以合口生肌,立刻痊愈。   不过方巨母亲的情形,便不能一概而论,因为这火灵丹只能治刀兵之伤,并非能医百病。只是钟荃一时慌忙,忘了这些,连忙倒出三粒给她服下。   刹那间,方才母亲面色缓和过来,睁开眼睛,居然有点精神,方巨失口号叫一声,却立即掩嘴止住,可是拇指般大滴的眼泪,却直掉下来。   钟荃被他这种至情至性激动得鼻子酸酸的,安慰地道:“方兄弟别着急,你看伯母不是好转了?”话声中带着浓重的鼻音,生像患了大伤风的人说话。   方巨点点头,气息粗大地喘着。   方母在这气氛中,一时倒不知是悲是喜,歇了一下,才能够开口,她道:“钟相公古道热肠,急人之急,老身感激难言。方才慨赠的丹药,敢是贵派刀圭药火灵丹?   当年彭道长也曾提起过,说及此丹宝重非常,与他特为老身配制的冰魄丹,虽是一寒一热,却是殊途同归,甚至更具灵效,可是根治老身所受的内伤,不过……”她顿一顿,终于说下去:“不过老身另有痼疾,却仍无法法除,恐怕有负相公赠药之恩咧!”   钟荃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歇了一刻,道:“伯母说曾受内伤,不知是遭谁毒手?”   话一出口,猛又觉得这一问直是失言,顿时脸红起来,岔开道:   “天山彭老道长答应过几时再来的?”方母道:“彭道长应该在年头时便再来,这是他亲口答允的。可是,他终于没有来,老身真不敢想象。”她忽然命方巨去打水烧茶,待得方巨被支使去后,又继续道:“不瞒相公说,老身近些日子来,早已发觉贱躯情形不炒,老身意思不但指遏止内伤的药已用完,更指的是那多年瘤疾。”她轻轻叹一口气,但跟着又用平静的声音道:“近来但觉全身已麻痹不堪,就快连心脏也没感觉,那时一定完了。老身衰朽之躯;原不足惜,只放心不过巨儿,他一向便是这么憨憨浑浑,什么也不懂,咳……”蓦地方巨慌慌张张冲进屋来,把这里两人都吓得一惊,但见他一语不发,在屋角找到桶子,又慌忙地出屋去了,敢情他去打水,却忘了带桶子。   她又道:“老身原来姓纪,先父便是关洛武师纪腾,和彭道长最是交好。   他老人家殁世多年,相公怕不会知道。”“小侄知道!”钟荃忙道:“纪老前辈的外号不是龙泉剑么?敝师叔铁手书生何涪曾经对小侄说过,纪老前辈乃是剑术大家。”   其实当时何涪只对他说,龙泉剑纪腾的剑术,有些别出心裁之处,但并不曾十分推崇。   方母啊一声,讶道:“相公原来是铁手书生何老前辈的师侄,当年先父还不敢和何老前辈比肩并排,说起来老身还得尊相公一声前辈哩,请相公以后千万别像方才那样称呼才好。”   钟荃愣了一下,他倒是真不知道大惠禅师在江湖上,有这么高的身份:   “小侄既与令郎论交在先,还是这样照旧为是。”方母像是不愿多耗气力,只摇摇头,便继续说:“细论起来,先父的梅花剑法,倒没有什么超凡出奇的地方,但他一柄龙泉宝剑,倒是希世重贵,能够削铁如泥,故此占得不少便宜。   “后来先父做主,把老身许配与夫方致远,他乃是老身的师兄,婚后的生活,本来过得很好……”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拖长,眼睛里闪出一丝梦幻似的光芒。   “可是,后来他喝醉了酒,误毙一人,于是在匆速中决定远走川滇,避开这场杀身官非。我们两人到了川滇交界处的叙州,安顿下来,后来家计稍窘,他便变得非常爱喝酒,尽日价昏昏沉沉,稍有清醒之时,则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顿然间便有许多银子收入。我屡屡劝他不来,实在没有办法,这时来往得最密的便是武林败类千日香张大郎和雪山豺人,他们的样子,瞧一眼便尽够讨厌恶心了,倒不知亡夫何以会和他们这般要好。甚至常时在我家中寝宿,特地为他们备了两个房间。直到二十年前,那雪山豺人忽然来到,身负重伤,当下在我家调养,这一住便是两年,看看也快痊愈了。   就在一个月圆之夕,千日香张大郎来到我家,于是他们三人饮起酒来,约摸到半夜时分,我将一切安排好之后,正想归房就寝,忽然千日香张大郎走来,手拿着两杯酒,嘻皮笑脸地要我和他干一杯,我一向最怕见到他这种油头粉脸无赖的样子,却不过只好干了。回到卧房,但觉天旋地转,立刻失去知觉。到清醒之时,只见亡夫立在床头,恨声对我说,已经把禽兽不如的张大郎杀死了。这时我也觉浑身寸缕不存,四下还飘动着令人,迷惘的香味,那正是张大郎驰名江湖的千日迷香,我羞愤交集,正想寻死,却被亡夫苦苦拦住,还安慰我说:‘这不是你的罪过,我决不会摆在心上”   。后来我又知道。   当亡夫发现我的情形时,那雪山豺人仍醉睡未醒,只有张大郎没醉,神色间显有不安,加上房中的香味,除了他还有谁,况且他事前还弄了那药酒给我喝下,分明是存心行事。   “隔了不久,千日香张大郎的死讯,不知怎地传出江湖,他弟弟九爪神狐张二郎长寻上门来,指责亡夫不该擅下毒手。因为千日香张大郎虽以迷香驰名于江湖,而且无恶不作,但有一桩,他却从不采花,宁愿费尽心机和银子,去勾搭那些无耻妇人。   凭这一点,他便非替兄长报仇不可。当下动起手来,亡夫武功虽然不弱,但怎敌那和雪山豺人齐名的九爪神狐张二郎?终于被他以神猿钢爪的功夫,破胸解心而死,雪山豺人躲在一隅,并不出头,当时我本想破出死命,也得为夫复仇,可是忽然觉得其中似有溪跷,便悄悄躲躲在地窖中,挨了四天,才溜出来,一径逃到天山找彭道长。在路上时已发觉好像内脏移位,受到暗伤。而在天山上,又受到雪封山洞一旬之苦,虽然总算找到彭道长,可是除了内伤之外,又加上麻痹之症,彭道长把费了无穷心力合成的两瓶冰魄丹给了我,可以服用二十年,但在坐褥之时,体力支摘不住,连耗了两年的丹药,才保住这条残命。为恐那害我的人,仍然跟踪加害,便逃到这儿采……”   钟荃怔了半晌,问道:“那千日香张大郎不是已经死了,还怕什么?彭道长又哪儿去了?他不知道已消耗了两年的丹药?”   方母郑重地道:“老身这些年来,一直躺在床上寻思,觉得那天月圆晚上的事,绝不是千日香张大郎所为,因为他既有预谋,在酒中下了迷药,何以又会在房中留下他特有的香味?最笨的人也不会留下这种证据啊!何况以张大郎的聪明,也决不会自露形迹地使用那种药酒,那样即使没有迷香味留在房中,也可以寻到破绽的,相公以为对么?”   钟荃恍然大点其头,但眉头依然锁住,显然必中仍有未解之处。   “再说回来,张二郎的武功虽是与雪山豺人齐名,厉害无匹。但他哥哥张大郎平常得很,全凭张二郎的名头,才在江湖上吃得开,故此凭他未必有使我负上这种阴毒内伤的功力,这点也就够人猜疑了。”   “那么,难道是雪山豺人……”他禁不住瞪大眼睛,骇异地追问。   “彭道长也是这样推测的。”她作了肯定的结论。   “但是,那杯药酒,却是千日香张大郎给您喝的呀?”   “这不是更可以证实了么?”她道:“雪山豺人可以用巧言支使他邀我干杯呀!”   钟荃嗅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眼光慢慢在她面上移动。她的头发已经完全雪白,面上的皮肤,也显示衰老不堪的皱纹,但那秀气的轮廓,和此刻充满梦幻光芒的眸了,可以想象得出她当年的样子,与及这些年来心中所受的折磨。   “她也许正在回忆着当年和丈大的快乐日子吧?”他想道:“计算起来,她不过是四五十岁的人,但却是如此地衰老暗淡,没有半点生命的光彩。”   他不觉黯然了。对于爱莫能助的受苦难者,是特别容易同情和哀伤的。   尤其她那只充满了梦幻的眸子,使他仿佛记起谁的眼睛。那是痛苦已经麻木之后,追忆怀念起甜蜜的韶光时的眼色,像梦一般朦胧飘渺,永远永远不能真实地获得。   铁手书生何涪英挺的脸容,像电光似地闪过心头,他的眼睛。“我记得了。”他在心中对自己大声喊起来,同一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另外一张男性的面容,用那深邃而坚定的眼光,牢牢地瞧着什么。“这不是你的罪过,我决不会摆在心上的。”那男人的面影响响他说。   于是在这瞬息之间,他像蓦地懂得了许多许多。他以同情的眼光,瞧着榻上的老妇人,了解她为何能够坚忍地抵受心灵上的折磨,捱过了这漫长的岁月。   “彭道长在巨儿八岁那年,”她虚弱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沉寂:“来过最后一次。他老人家本想传授巨儿的武功,后来又觉得不大妥,于是只教他练天山派秘传的混元功。之后,他说要亲自去找雪山豺人,查个水落石出。并且说会在我丹药用完之前,再来此地。可是直到如今,还不见他老人家的面,恐怕又是老身不祥,连累了古道热肠的老人家了。”   钟荃奋然站起来,肃穆地道:“小侄迟些日子,要南下江西,只要那雪山豺人未死,小侄总要替伯母找到他,查明老道长的下落,并且要为伯母报却此仇!”   方母啊了一声,她真料不到这位昆仑高弟,竟是那么侠义为怀。要知雪山豺人名满天下,岂是寻常人敢持虎须的?尤是钟荃乃是昆仑门人,岂不知雪山豺人的厉害?   当年称为天山二老的彭易道长,也不敢直说替她报仇,那是因为那雪山豺人太厉害之故。   于是,她流下几滴眼泪。   方巨正好进来,一见母亲淌泪,一下摔掉手上的茶碗,冲过来跪在床头,着急地叫道:“妈,你为什么哭了?”   方母振作一下精神:“妈心里太高兴,这回死也能瞑目了。”   钟荃在后面瞧着方巨半截身,是那么魁伟巨大,想起了师叔形容过雪山豺人的话,两下拉拢一比,不禁暗中点头。同时也发觉方母另外一点苦心,便是始终不肯让方巨练武去杀雪山豺人,因为到底其中有难言的不便处。   方母道:“巨儿哪,妈快要到地下找你父亲去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听钟相公和那位密宗大师的话,喏,孩子你别哭啊……”   钟荃心下一阵惨然,站起身来大声道:“伯母,你老人家放心,小侄一定尽力照顾方兄弟,章端巴师兄也会的。”   他瞧见方母含着眼泪,向他点头道谢,当下忍受不住这种悲哀的气氛,缓缓走开。   倚在木门边,抬眼忽见天气已是未牌时分,反身人屋,向方母道:“小侄忽然想起章端巴师兄,乃是密宗高手,也许懂得治病,小侄现在立即人城,请章端巴兄来一次。”方巨听了,立刻破涕为笑,叫道:“小和尚会治病?我去找他……”钟荃连忙拦住,命他好好侍奉母亲,自个儿立刻动身入城。他可不知章端巴住在什么地方,根本也不识这城中道路,仗着在山上时,自小学会无数边疆方言,于是只好逢人便询问一声,可知道红衣喇嘛的下落。   在城中左绕右转,不一会儿走到藏人区集居住地区,他心中甚喜,忖料这番必定能够探问出来。   原已不宽大的街道,加以两旁尽是贩卖零碎杂货架摊子,更把街心挤成擦肩摩背才能通过的小巷。他挤进去,人潮汹涌,汗味熏人,相当难受,却是站不住脚探问,给人家拥过了七八个摊子。这时又不便施展出功夫,心中正在大费踌躇,忽地在人丛身躯碰擅中,臂上一紧,他本能地一挣一弹,却没有把手劈挣出来,不由得心中大骇,跟着身躯一歪,竟被人家扯了过去。     第九回 空手入关气壮山河     钟荃心中不由得大大震骇,正待不顾一切,和那人强挣时,耳畔已听得熟悉的口音道:   “师弟这边来,快点。”   他松了口气,发觉章瑞巴的口气中,似乎焦急得很,便唯唯跟着横穿过摊子,走入一家藏人屋子中。   原来这便是章端巴歇宿之处,章瑞巴道:“真是巧极了,我正想找你,不料出门便见你在人丛中。师弟你可知道,我们路上碰见那些卫士们的三个头儿,已来这城中,四处派线眼找你哩。”   “原来他们是找小弟的。”钟荃恍然道:“徐姑娘还以为是追她的。可是此事怎办呢?   小弟并非怕他们,但只恐将来南下时,会有麻烦。”   “我是听到一个在衙门办事的乡人说的,因为他们要派遣本地人做眼线,故此泄漏了来意。你所虑的极有道理,目前只好躲一躲,再有什么罗嗦时,说不得我只好出一次头,把事情包揽过来,挫辱他们一番,谅他们也不敢到后藏来找麻烦。”   “其实小弟和他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呀!”钟荃道:“只点倒了他那最坏的手下,还没有杀他哩!他们的气量也忒窄小。”   章端巴诵声佛号,道:“出家人本不应该说这些话,我说师弟你手底的确太软了点,将来应该除恶务尽,以免自身反受其害。”   “师兄教训得是,本来小弟也想着那郝老刚,闲常也不知鱼肉了多少好人,为己为人,也应杀他灭口,可是在那最后刹那间,却下不了毒手。”   章瑞巴阔大的面上,露出纯真的笑容,道:“善哉,我已犯了口孽,师弟真不愧是昆仑诸位高僧大德的传人,究竟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钟荃立刻将经过详细告诉他,并请他试试去医治方母的病。   章瑞巴道:“在我们那地方,并没有医生,人们有什么疾病,都是由寺中派僧侣去医治,我虽也懂得,但没有把握可以医治她那种重症,既是这样,我不妨去一去,你便呆在这里,别要外出,等我回来再说,反正你求剑之事,也得明天去碰碰看。”   钟荃唯唯应了,章瑞巴吩咐主人招待钟基之后,便扬长而去。   他只剩下独个儿,门坐屋中,亏得他耐性极好,直等到日已西下,却仍不见章瑞巴回来。   这时他已将方母当年的情形反复想了几遍,要知钟查并非愚钝,不过是太过厚道淳朴,凡事总不会拐弯推想,一方面脑筋也比较慢一点,故此在一些党橘急变的情形下,便显得有点笨而已。   他最后确定此事必是雪山豺人所为,而觉得自己仗义为方母报仇,是个非常对的决定。   虽则自己这时并不知道能否赢得名震天下的雪山豺人。还有那九爪神孤张二郎,他是亲手杀死方母丈夫的仇人,可是方母既然没有提起,而且追原祸始,罪首应是雪山豺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放开不想。   天渐渐黑了,他已用过晚膳,便躺着休息了一会儿。直到初更之后,气温已降低了许多,这时外面已没有人逗留。   他忽地一骨碌起床,心中忖道:“剑主波斯人的病忒以奇怪,偏偏在我来求剑前一晚病倒,而且又是这样一个怪病,这事敢莫太凑巧了。田间维克说起主人不似有病,当时虽不置信,但如今想来大有道理,究竟内中有什么蹊跷呢?我非查个明白不可。”   于是起床披衣,悄悄跃出屋外,眨眼工夫,钟望已到耶波斯人的巨宅。   当下他四顾元人,脚下略不迟滞,一径飞跃而人。来到后宅,却见四下许多房间,灯光未灭。他随便练当中的一间房跃下窥看,眼光到处,只见这房间陈设华丽非常,当中吊着一盏琉璃缨络、光华闪烁的大灯,靠内墙正中一张巨大铜床,绣多锦被上孤零零地卧着一人。   那人身躯藏在多中,只露出头部,一头如银白发下,高挺的鹰鼻最为惹眼,一双眼睛圆圆瞪着,目光已有点儿呆滞,但仍不时同动出生气。   钟荃不觉轻轻地啊一声,四面望时,却不见半个人影,别说这老人的儿孙,便仆人也没有一个在侧。   “这老人太可怜了。”他又惊讶又怜悯地想道:“听说他有富甲天下的资产,可是此刻却没一个人侍候。还有最奇怪的是,看来他似乎是受了点穴而瘫痪暗哑,不过那点穴的人功力太差了,加上这老人身体强健,故此并没有昏迷,干瞪着眼睛受苦难折磨,我今晚要是不来,他的老命便保不住啦广   他心中的念头不过一掠即逝,这时不忍那老人再多受分毫苦痛,基然飘身而进,直挺挺站在床前。   那老人眼光微微闪动一下,钟荃伸手一拍,老人硬绷绷的脸容和身躯同时松弛,圆圆地呆瞪的眼睛,也同时图上。   他打怀中掏出那药瓶,倒出一粒火灵丹,使个手法,捏开老人的嘴巴,将丹药放进口中。   这火灵丹乃是昆仑灵药,专治这等伤痛,而且入口即化,药力奇速。   那老人微唱一声,重又张开眼精。这时眸子里已是精神活动,毫非方才呆滞情景。   钟荃压低声音,用回语道:“老伯,你现在觉得好些么?”   老人轻轻点头,直着眼睛打量他。   他安慰地笑一下,低声道:“总算来早一步,能够把老伯救回,我心里高兴得很。”这时他心中果真忘了求剑之事,只为着能够救回老人的性命和解除他的痛苦而欣幸快慰。   老人道:“你是什么人?看来不似回人,却像个汉人。”声音十分枯逐。   钟荃微笑点头,那老人面色变一下,但立刻平静了。“咳,我真想不到,万万想不到,……”老人歇一下,继续道:“这两日两夜工夫,我竟像活多了一生,却是多么可怕的一生问!”   老人在唱叹中住嘴,徐徐闭上眼睛,钟荃失措地轻咳一声。   “一切的事都是我亲眼看见。”他霍地睁眼,说道:“那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一一我亲生的骨肉儿女,竟在我眼前商议瓜分我的财产,没有人再向我瞥以一眼。我的悲愤和痛苦,却不能表达丝毫,似是死去而实在活活地尝受这一切苦痛折磨。最难堪的是他们兄弟意为了财产分配的问题,由吵嘴而动手,几次有人摔在我身上,但老天呀,他们没有一人瞧瞧我的病……”   钟荃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插嘴,只好呆木地听着这老人的冤苦。   老人长长叹息一声,试图坐起身,努力挣扎一下,果然坐起身来,只不过显得十分虚弱。   钟荃道:“老伯,你的身体很快便会恢复原状的,你已经服下我的秘传灵药,只要吃喝点什么体力便能够恢复,不必忧虑。”   他的态度奖不自然关切诚挚,连不懂事的孩子也会觉出他是衷心之意。   老人沉吟一下,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抬目道:“你救了我的性命便是我的思人了。   我心中的感激,唯有上天才能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不能问你的来意,只请问你的姓名,以便可以记在心头,同时我所有的东西,你喜欢什么,便拿什么。”   钟荃作个手势,把他的话打断,道:“我姓钟名荃,今晚前来府上,本来有事要求你帮忙,可是在这情形之下,我再也不能求你,否则变成扶思而求了。老伯,你安心静养吧,我要走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老人鉴声察色,忽地跳起床来,伸手去拉钟荃。   钟荃如何能给他拉住,全身毫不动弹,脚尖微浮,身形已退去了四五尺。   在钟荃的心中,显然十分为难。因为倘若地撒手一走,则宝剑从何未得?岂不有辱师俞?可是他又因是名门正派,最讲究的便是做事必需十分公平,虽一芥之微,也不能通分。   在日下有思于人的情形下,他的要求绝对提不出来,即使这件事关系如是重大,也不能破坏这规条。   那老人到底元气未复,虽是乎日身体强健之极,这时也禁不住眼前发黑,扑地向床下跌仆。   钟荃的身形宛鬼魅往来,倏然已移前数尺,伸手握住老人的臂腿,扶回床上。   老人五指紧抓住他的衣襟,着急地道:“钟先生别走,我还有话说!”   钟荃只好应承道:“不走,不走,老伯有话慢慢说。”   老人微吁一声,把手松开,缓缓道:“我早已看出先生是个忠诚君子,不过故意试探一下,哪知先生……”   钟荃心中道:“这种事也可以试得么?你叫我随便要什么东西,不啻暗示说我此来的目的,乃是在于窃取珍宝……”   “哪知先生真是我平生未见过的清高君子,以先生口气说来,似乎有些事是我能够代为办到的,我敢相信先生所想办之事,必定十分正当。故此务请先生别怪我老拙糊涂,将事情说出来,让我借此能够稍为表示感激之意。”   钟荃见他说得诚恳,不禁踌躇一下,觉得似乎可以说出求剑之事了,那老人立刻又诚恳地催问一句。   “好吧,我无妨说出来。”他终于道:“不过先请问老伯,你何以会受到这种伤呢?”   “是一个汉人做的。”老人答道:“他也是半夜来到,用手指在我这儿戳一下,我立刻便昏迷不醒,后来虽是醒了,却动弹不得,又不能说话,甚至连眨眼睛也不能,干瞪着眼看那些医生们来了又去,毫无半点办法。后来更看到那些不肖子的丑样,嘿!”他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这个回答。   钟荃点头道:“这就对了。可是那人……”他的话忽地县断,他本想问问为什么那汉人会来点他的穴,但随又想到也许干涉人家的秘密,便连忙往口。“不过那人的功夫不到家,故此令老伯受了好些活罪,照理应该昏迷不醒而死才对。”   “我的来意,原是想跟老伯商量,向你买下那柄高王宝剑……”   一不成,这事不能办到。”   钟荃脸色大大变一下,冲口道:“我是说来跟你商量而已。不行便拉倒!”他不禁有点忿然了。   老人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剑已经给那人拿走了,所以我没法应承。”   “什么,那人把剑抢走?”   “对了,剑抢走啦,还把我弄成这样子。”   “那么老伯可知道那人是谁?”   “知道,知道,”老人一曾声道:“他是伊黎大将军的武士,那日日间曾经由别人转达过,说大将军要这口宝剑,我没有答应,他晚上便来了。”   “呸,都是一窝没有骨头的贼种。”钟荃居然骂了一句。   “钟先生,要是你有办法把那封夺回,我情愿送给你,因为我料到他一定借大将军的势力,假传命令夺剑,否则大将军岂能没点凭据给他么?”   “夺回来?”钟荃像是抓住一丝希望之光:“假如不是大将军真要的话,我可以去试试。不过,我先声明,夺回剑之后,我不能白白要你的,请老伯开个价目,我好安心。”   老人摇摇头,道:“唉,你不知道,我在这两日夜间,什么事情都想透了,你们汉人有句古谚说: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我已是这个情形。金银都不过身外物,只看儿子们为了这些东西,便阅墙相争,叫我的心怎能不寒?另一方面,我平生私心自用,不管别人死活,才挣得偌大一份家资,故此我的儿子,也继承了我这种不顾别人生死的私心,连对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这算得是眼前报应,幸亏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喘息一下,又兴奋地说:“那四宝剑,在坏人的手中,不知会害死多少人,做下多少恶孽,先生你为了这原故,也必需把它夺回来。而我再也不敢要它了,最好送给先生你,用它做些好事……”   这些话人情入理,教钟荃一时哑口无言可对。   老人越说越兴奋,爬起床来,从铜床下面拉捏一下,拉出一个小抽屉,里面却是一本汉文的单据。   他递给钟荃接住阅着,那是一本银折子,庄票是北京老盛兴很庄发的。这老盛兴银庄乃是全国第一大的银庄,差不多各地都有分号。不过钟荃可不知道,甚至连这本是什么也弄不清,虽则他看得懂字。   老人道:“这是我历来有货物运到内地去,货银便存在北京这银庄的存折。”他微微一笑,面上高挺的鹰鼻更加突兀惹眼。   “我已决定彻底改过,尽力把家资帮助穷人,但这一本银折的存金,要弄回来太麻烦了,你是个一文不取的侠士,故此我付托给你,任由你将这些银子使用救人。如果你自己不去中原,可以托给别的你能相信的人……”   “我迟些日子便去中原。”他有点期艾地答:“可是这个……”   “唉,钟先生若不允帮我这个忙,这些银子只好白白废弃了。我一向怀着到北京去做大生意的念头,但为了许多问题,终于去不成,你是行快仗义的人,必定用得着银子,为了那些受苦难的人们,你万万不能推辞。”   钟荃一听真有道理,便爽直地点点头。老人殷勤地叮嘱道:“那口宝剑也要设法子夺回呀,否则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啊!”   他又答应了,忽然房外远远传来脚步之声。他道:“有人来啦,老伯,我可要走了。”   老人怅怅道:“好吧,以后如果有机会,请你来和我见上一面,但愿我能活到和你再见的日子。”   钟荃走近去,亲切地握住他的臂膀,露齿微笑道:“我一定会和你再见的。”   外间脚步声更近了,他松开手,倏然倒纵而起,拣出房外。   他并不立刻离开,却隐伏在富后窥听,那进来的原来是老人的儿子和一个仆人。只听那儿子惊讶叫道:“爹,怎的你已经好啦!”   老人没有回答,但钟荃在暗中却能想象到他面上不高兴甚至含恨的情形。   仆人奔出去报讯,钟荃觉得已经没有妨碍,便飘身而起,踏瓦越屋,径自出了这巨大的宅院。   这时还未到三更时候,他一口气飞越过数十座屋子,然后援下脚步,凝眸思索。   脑子中的思潮,纷至沓来,使他不知想些什么才好。但有一点横梗于心的,便是他要办的事太多了。不论是自家的或是别人请托的,未曾有一件可以立刻解决。   寻思中著地一旁汪汪犬吠,把他吓了一跳,顿脚飞上墙顶,目光一扫,只见两文远的一幢房子,灯光明亮地露射出来。   夜深人静的犬吠,听来特别的刺耳,那有灯的屋中,一个人掀开窗门,大声吆喝道:   “该死的畜牲疯了么?给我静下!”   钟荃得一下,身形转折飞起,轻飘飘落至那屋顶上。敢情那人说得一口好官话,而且口音甚是熟悉,正是持势凌辱百姓的郝老刚。   那些恶犬噤口不叫,郝老刚骂了一声,缩回屋中。   钟荃打那边飘落地上,凑眼在窗缝中窥看。   只见屋中摆着一桌盛筵,肴肉美酒,堆满桌上,但围坐桌边的只有三个人,正是日前所见的五名卫士之三。   钟荃眸子一们,想道:“还有两个是给徐姑娘打死了,剩下这三个坏东西,这么夜了,还在饮酒热闹。”   这三人酒都喝多了,满面赤红,当中那胖子大笑道:“郝老刚哪,你何必对那些守夜的大儿叫骂呢,心里很不舒服么?”   另一个道:“我劝你别胡想了,郝老刚,要知人家是什么身份,而且手底可是真高明,你拿什么和人家去比?”   郝老刚嚷道:‘入他娘的,人剑两得,幄!”他吞一口唾沫:“那浪儿太惹火啦!”   钟荃这一下听出端倪,吃了一惊,只听当中的胖子道:“人家乘夜赶路回伊黎献功去,凭良心说,他们的确有那么两下子,教我们不得不服。”   “别是一路走,一路快活吧,哈哈!”   郝老拍一下桌子,道:“那还用问,你看黄昏把她挑到时,杜大人恶狠的样子,但总被李大人护住——不过,我看也不会护久,明儿管教由得壮大人消气。”   笑声中,钟荃忽地一跃,在这身躯欲起未起之际,墓地风声飒然,一条黑影直蹿上来,撞向他双腿处。   钟望眼光一闪,已瞥见是只凶猛之极的獒犬。这种恶犬,赋性凶残,咬扑时毫不做声,牙爪俱有剧毒,权是可怕。尤其天生灵敏狡猾,平常一点的武师,即使拿着兵器,怕不被它咬住。   钟荃是何等身手,脚尖蓦地交叉一踩,那恶犬前抓利爪已好吃他用一只脚恰恰封住,抬抽不起,同时之间,大头已被他一脚轻轻踏一下。他的身形随之职高,那大叭贴一声,掉在地上,连哼也不哼。   屋中的人似乎听到异声,开门出来瞧着。只见那凶毒类犬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一时间还未知道头骨尽裂死了。   钟荃一脚把那恶大用内家其力震死,身形已飞越过屋顶,刹那间,又跃过几座房屋。   他蓦地止步寻思一下,便一径飞跃向章端巴的居处,把主人弄醒,着他转告章端巴,说是要夺剑救人,必需立刻追赶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形。待夺回剑后,便径往萨迦寺去。同时又请主人明日派人通知喀瓦酋长派遣同来的勇士维克,命他自行回去。   嘱咐妥当之后,也不去取那马和包袱,匆匆别过主人,一径向伊黎那方追赶。   他施展开脚程,非同小可,走到早晨,已走出二百多里。日间不便奔驰,却怕冀南双煞他们的马太快,便不休息,只把速度放慢了,仍;日前进。   一路探问着,中午时分,已来到柯坪地面。   只见前面麝集着一堆人,顺脚走过去瞧瞧,只见一间泥砖屋前,一个老妇人哀哀痛哭,旁边好些人好言慰问她。   老妇人身后的屋墙,当中坍个大洞,泥沙遍地。钟望不由得好奇地向侧边一人询问。   那人道:“大约在一个时辰前,有三个汉人,都骑着极骏的马,经过这里,把这老人家的儿子硬抓去当响导,因为这儿唯有她的儿子朗各懂得汉语。你瞧,那墙便是被一个汉人,一巴掌打穿的,他们样子很凶,而且这么厉害,朗各的母亲就怕儿子不能生还哪!”   钟荃看那墙洞一眼,断定必是病金刚杜馄所为。当下又问道:“那么他们往哪里去了?   有没有带着一个姑娘同行。”   那人道:“他们说要穿过戈壁大沙漠入关,倒没有瞧见带着女人同行,”他瞥了钟茶一眼,这时才发觉钟基是个汉人,不觉大吃一惊,销响道:“我……我也是听来的你……”   钟荃笑一下,道:“你别怕,我不是跟他们同伙的。那么徐姑娘往哪儿去了呢?”末一句却是自言自语。   那人趔趄着躲开一旁,钟基眼见老妇人哀伤的样子,忍不住上前,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她手中,然后一语不发,回身便走。耳听脑后众人惊讶之声,刹那间已走远了。   这时既知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行踪,便先准备一下,买了两个皮革水囊,还有一袋干粮,就这样背在身上,径向大戈壁沙漠进发。此刻心中不觉后海走得太急,没有骑那匹骏马来,只得独个儿踏妙而行了。   走到黄昏时候,恰好赶上一队客商,那些商人这时正好趁晚凉时分赶路。见到他只有孤零零一人,不免十分诧异。   他觉得有点吃不消,便上前商量借匹骆驼乘坐,那些客商们慨然应允,于是结伴同行。   这队客商原来是往尉黎去,虽则是沿着大戈壁边缘走,但身在其中,但见平沙漠漠,无垠无涯。钟望自少未离开过昆仑,虽是身体强健,武功精纯,像受风沙之苦,到底也不敢独个儿赶路,只好随着大队,一拨儿前进。   直走大半月,才到了尉黎。他向人家道谢之后,便沿着孔雀河,经过罗布泊,于是,又踏入沙漠,那便是著名的白龙堆,只要穿过白龙难,便是玉门关了。   这一路上,他已经把波斯老人所赠的银票看过,数目巨大得不可想象,整整有一千万两之多。于是使他这几天来,都弄得心神不宁,不知自己收下这笔巨额得出奇的银子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另一方面,关于蝎娘子徐真真,高王宝剑,以及那被抓作响导的回人朗各的安危下落,也使他烦躁不安,时时焦虑。   至于章端已随后的行踪,方母所托报仇之事,以及自己此次下山的任务等等,更加重了他心灵的负担。他原本已经不大爱说话,如今多了这些心事压在心头,更是整日价面目呆顿,明阴郁郁。   穿越白龙堆的一站行程,倒不寂寞,约有十米个容简同路。他在尉黎时,已买了一匹黄马,虽不十分雄骏,但却擅于穿行沙漠,倒也不觉劳苦,不过却嫌走得太慢了。   这天中午时分,已来到玉门关,正好有好几个人走出关来,全都纷纷拾一块石头,掷向关门外一方大石上。   钟荃早曾听闻说,每逢内地的人出关,总要掷这么一块石头,表示这一出关去也,大漠茫茫,前途难卜。   却见其中一个回人懒洋洋地直走过来,他自从上路,几乎逢人必问,已成习惯,这刻一勒马缰,截住那人去路。   那回人瞧他一眼,没瞅睬他。他问道:“请问老兄,可曾见过三个汉人,骑着骏马走过去?”   他点点头,顺手向关内指一下。   “他们有带着一个女人么?还有宝剑?”   那人又点头,仍是顺手向关内那方指去。   “过去多久了?”钟基急忙追问。   “早上。”那回人简短地答一句,不再做声。   钟荃连道谢也忘了,猛可一夹马腹,胯下黄马四蹄微处,哗啦啦冲入关内。   一口气飞驰了四五里,四望尽是山脉绵延,丛岭起伏。关内的天地,也是这么辽阔广大,人海茫茫,到底往哪儿追赶?况且他们的脚程,更不是自己这匹黄马所能比拟。   却不知那回人其实没对他说真话。只因那回人在两天之前,已在白龙堆中遇见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亲眼见病金刚杜锟将响导回人朗各一掌掴死,正是允死抓悲,物伤其类的愤愤心情,恰好遇到钟变追问。若果知道他们之间是死对头的话,必定详细指点。因为他识得汉语,知道他们的行踪。可是现在这一来,却使钟望无法追踪他们的下落。   钟荃猛然勒马,一面四顾,一面想道:“真糟糕,我若不能在三天两日之内,追上他们,徐姑娘焉还有救?况且这一路上,不知饱受多少凌辱?还有那柄宝剑……”想着想着,不由得心中大大焦躁,浑身发热。   “我不该心急追赶,撇下章师兄,否则现在这个情形,他必定能够替我出主意。”   “咦,对了,他们定是将徐姑娘押送返京,因为他们原是和相国的卫士呀!”   当下像是迷途中摸到大路,顿时宽心大放,催马前行。   当然他仍是十分着急揭娘子徐真真的安危,可是事实上急也无用,只好尽力赶路,经安西、玉门,八天下第一雄关的嘉峪关,东下张掖。在这儿买了两套衣服,打扮得较为干净,虽然连日受尽烈日炙晒,肤色略嫌黛黑,却也面目~新,尽洗风尘之色。   过了谚称的金张掖,沿着雄峻险险的祈连山脉,向银武威进发。如今虽是盛夏天时,但祈连群山的峰顶处,积雪铺成白茫茫一片,刺入高空,极是壮观。   他孤独地策马急走,已将那匹黄马的脚程和精力,发挥到最高限度。每逢欧站打尖,总要给喂上最好的马料,还掺一点高粱酒。数日之间,那黄乌逐渐神气,脚程快了许多。   这匹黄马原是漠外良种,只因天生懒惰,潜质求灵,这十数日经他苦苦磨练,居然成了器,大见灵骏。   钟荃并没有怎样注意到,因为他心急得很,老是嫌马走得慢,不知不觉认定如此。他在马上常时自言自语,也成了习惯。   看看还有大半天时候,便到武威,即是凉州府,这时匹马只身,盘折蹒跚在祈连山中。   他跳下马,让它在一片斜坡草地上嗑草休息,自个儿在树荫下,练了一会儿举,松动一下筋骨。   蓦地銮铃蹄声,急卷而来,却是四骑劲装汉子,都携有兵器,疾驰而来。   钟荃只瞧了他们一眼,见不是所追踪的人,便抬眼瞧天,习惯地前呐对自己说起话来。   四骑在离他不远时,已改速为慢,缓缓驰过。马上四名骑上,一齐扭头打量树下的年轻人。见他这种神情,不觉互相对瞧一眼。   他们骑过四五丈后,忽然勒马商量了几句,便掉头回来,一齐下马,各自有意无意地先后走到树荫下。   “喝,天气真热,”一个骑上持开道,“这儿倒是凉快。”   另一个骑士立刻含糊地应了一声,道:“我们也歇一会儿吧,这位兄台访了,敢问你是独个儿上路么?”     第十回 孤剑悲鸣山水江湖     钟荃刚刚在推想什么,没有听到他的话,那骑上暗中施个眼色,另外三人都越趄地围近他。   于是那骑上又重复询问一次。   钟荃讶然地啊上声,忙答道:“是的,我只有一个人。”   视台是从张掖往武威?路上可曾见到什么奇怪的事?”   那骑士立刻搭口而上:“听说这条路如今有点难走。”   “啊,是么广他愕然反问。   但随即微笑一下,模糊地自语道:“我自家的事还管不了,理它呢。”   “兄台贵姓大名?此行是……”一个骑上突然问道。   “我姓钟荃变,”他犹疑一下,“是从关外来的,打算到处游赏一下。”   这是他拟定的腹稿,现在他可不肯轻易将底细透露出来。   四人暗中打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忽然举掌用力一拍,叫道:“许元你瞧着什么呀?”   许元被他一拍,身躯一歪,肩头一沉,忽地向钟荃猛然顶撞,口中却大大哟一声。   钟荃自然而然地身形微闪,伸臂~拢,把许元扶住,许元面色大变,连忙站住身形。   敢情方才许元歪身斜肩顶撞,乃是醉掌中著名的辣着,只要肩头轻轻摸上对方躯体,立刻可将敌人憧开七八尺远。   可是却被钟荃轻描淡写地一拢,立刻全身劲力消卸,毫无着劳之处,不由得他面色大变。   钟荃完全不曾察觉这些人心怀鬼脸,带笑道:“兄台好生站稳了。”   另一个骑士跨前一步,伸手扶许元,墓地反手一勾,五指如钩,扣住钟荃碗上脉门。   钟荃吃惊道:“你,你干什么?”   旁边一个叫道:“李坤上点劲,别松手啊。再说,姓钟荃你到底是往关外去,还是打关外来?是干什么的?快说出来,爷儿们眼里不揉砂子,你别想支吾过去。”   李坤果然五指运劲,牢牢扣住。   另外一人也把把住钟荃另一只手,扣紧脉门。   钟荃不悦道:“你们这样干吗?凭什么要这样子问我?”   许元道:“朋友你已落在我们手中,最好说实话,若是误会,我们给你赔礼,但你若装蒜充混,我们可真急啦!”   钟荃心中有气,付道:“你们急你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真是笑话。”   忍不住冲口道:“混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另一个骑士叫道:“咦,小伙子,别怪我们手狠。”   李坤沉声道:“我们可不能做那不仁不义之事,你只要老实把一切科露出来,我们是什么人,彼此心照不宣,你瞧怎样?”   钟荃直瞪眼睛,付道:“他们莫非是官差?待我再问一问,辨明白他们身份来意再算。”   一嘿,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为难一个孤身良民,莫非没有王法了么?”   许元为难地哼一声,另一个人道:“朋友,有什么责干?爷儿们不吃你这一套!”扣住他双手脉门的李坤和另一个人,这时~同指上加劲,喝道:‘秋说快快说。”忽然这两人同时哎一声,修地松手退开,常骼连声,已犁出兵器,李坤叫道:“大伙儿亮兵刃围住他!”   许元和另外一人,立即亮出兵刃,脚步一错,把钟荃围在核心。   钟荃微微一笑,方才他以上乘内家气功,将脉门护住,同时施展缩骨易体之功,双腕忽地一滑,两人把持不住,连长松手后退,亮出兵刃。   李坤又叫道:“朋友是哪一路高人?再不说时,我们可不客气了。”   钟荃这时已不生气,抬头望望日色,便道:“你们不肯告诉我,我也不能奉告,现在我可要走啦!”   四人哇地大叫,想不到面前这黧黑少年,竟当他们如无物,想走便走。   许元厉叱一声,手中精钢软鞭呼地拦腰盘打。   另一个使护手双构的,在后面猛然划下约盘。   李坤和另一个人都是使刀,这时虚张声势地挥舞一下。   看来这四人虽然愤怒,却似无辣手伤人之意。   钟荃在这间不容发之间,摹然一伏腰,许元的软鞭堪培扫过背上,在这同时之间,双脚连环提起,后面双构也自落空。   他的动作似慢实快,飘逸从容地站起来时,后面那人已退开两步。   原来钟荃提腿避钩时,脚影乱问中,好像要踹在那人双腕上,迫得他连退不迭。   没动手的两人,叱喝连声,双刀齐举,一左一右,夹击而至,同时许元软鞭一盘一抖,抖得笔直,当心点到,手上劲力十足,直是名家手法。   钟荃目光一闪,叫一声好鞭法,倏然伸手,决如闪电般持住尖利的鞭消,身形一转,嘻嘻两声,两把精光耀眼的利刀,一齐所在鞭上。   他腕上劲力外溢,微微一绷,常地一响,两把刀都荡起来。   许元吃不住劲,却不肯撒手舍鞭,身形打个踉跄,他不为已甚,自动放开手。   四人大骇,全都凝身止步,一时不敢立即再上。   蓦地侧面峰腰处,一声尖锐哨声,划空而起,乃是响箭之声。   李坤叫道:“他们来了!”   钟荃张目四顾,却见他们忽然色动,估量是他们的帮手来了,不禁冷笑一声,心中想道:“像你们这等胶包,再来一百个,也是没用。”   他们被他冷笑之声惊动,许元抢鞭猛挥,喝道:“怕什么?我们上周!”四人一齐扑前,鞭影刀光,疾卷而至。   钟荃存心想知道援兵是何等人,又冷笑一声,使个身法,径自从双刀寒风中钻出来,绕树而走。   那四人见他是副戏弄神色,叱骂连声中,分为两人一拨,绕树包抄。   那树约有三四人合抱那么巨大,钟荃绕过来,正好迎面碰见李坤和那持双构的,身形贴树一顿。   两人大喝一声,刀构并举,上新下划。眼前一花,钟荃已无踪影,~刀两钩,全招呼在树上。   要知钟荃已练成内家移形换位之功,当刀钩来时,身形快得异乎寻常地贴树上升了丈许,随即反臂勾住树身,不上不落。   另外两人已补到,四人一齐纵身而起。五件兵器,分向他全身所刺盘打。   钟荃忽又上升了半文,仍是老样子贴在树身不动。   猛听蹄声风驰般来到,却是两骑并辔,一黑~白,连马上人的衣着,也是一黑一白,惹眼之极。   那四人身形落地,三个转面对着来人,只剩李坤盯着钟荃。   钟荃在树上看得清楚,只见那两骑怪客,年纪都不过三十上下,黑丑白俊,相映成趣,面目眉宇间都流露出桀骜强悍之气。   每人鞍边都挂着硬弓长箭,此刻并没有掣下来。   黑的那个尖声叫道:“入奶奶的浑蛋;你们不知祈连山的规矩么?老子的响箭已经响过,还不突尾巴滚蛋。”口音带着本地土音。   许元朗声道:“在下是万通缥局的人,偶经宝山,不料惊动两位,还请原谅。”   白衣人也是尖锐声音骂道:“混蛋,你以为我们怕你们万通缥局么?你们保失了镖,居然连日寻到祈连辟探,快给爷儿们磕个响头,饶你们的狗命。”   许元眉头一皱,抗声道:“敝总镖师也曾嘱咐在下等,经过宝山时,不要惊动两位,我们一时疏忽,竟然将两位引出来。   “但这要分开说,这是我们的不是,两位要怪,但怪责我们,却不是敝镖局之罪。”   钟荃啊一声,坠身下地,原来提起万通缥局的缥头,正是大惠禅师让他去见的邓小龙,想不到误打误撞,居然和自己人对上手,幸亏他心地忠厚,忍耐性好,故此未曾出手,否则这面子便难缝哪。   听那一黑一白两人的口气,万通镖局失去镖银,怪不得他们心中着急误会,而自己也是因为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之事,弄得怀了鬼胎,不肯自报来历。   这时他虽不知道一黑一白两人,是什么来路,但看样子,定是黑道高手,而且脾气乖僻,故此连鼎鼎大名的万通缥局中人,也不敢开罪他们。   李坤监视着他,见他坠下来,退开两步,压刀直瞪着他。   钟荃急忙摆手,李坤以为他有什么动作,连忙又退两步。   钟荃唯恐再生误会,以致他们吃那一黑一白两人的亏,连忙抱拳带笑道:“李兄请勿多心,小弟并无恶意,也不是诸位所查之人,方才不知道你们是万通镖局的人,故此误会了……”话未说完,攀听尖声一笑,却是那黑衣人发出的。   他冷冷说道:“别人怕你万通缥局的威名,我们偏要碰一下,别说你们这些冒字号充好汉的走腿,便是叫姓邓的来,爷儿们也不放在心上。一向没有什么机会碰头,现在正好送上门啦!”   语声中,忽地飘身下马,身形竟是快得出奇。   白衣人肩头微晃,也飘落马下。动作之神速,竟似比之黑衣人还快一点。   钟荃看在限内,已发觉这两人功力不凡,万通缥局这一干人,真不是人家敌手。当下施展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人影闪处,已站在许元等三人之前,面对着那两怪人。   李坤虽然瞪着眼睛守住他,这时却不知人家怎样闪过去的,不禁失声一叫。   钟荃抱拳道:“两位兄台想是武林异人,小弟姓钟荃,一向不曾在江湖走动,故此见闻寡陋,敢请两位赐示名讳。”   白衣人眯缝着眼睛,细细瞧他,眼缝射出森冷光芒,一面摆手示意黑衣人不要做声。   钟荃含笑等候回答,神情甚是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潇洒飘逸的风度,十分悦目,这正是得到昆仑心法真传的特征。当年铁手书生何涪,曾给予江湖上极深刻的印象。不过时至今日,究竟隔得太久了。   黑衣人暴躁地哼一声,白衣人立刻道:“我们兄弟是祈连双鬼,我是白无常江枫,他是黑无常江槐。朋友你与万通镖局有什么渊源?”   黑无常江槐焦躁地道:‘大哥,你跟这小子罗嚷什么?”   钟荃平和地道:“万通镖局邓总缥头,算得是小弟师兄。敢问两位,敝师兄是否有什么地方冒犯开罪,小弟愿意替他赔罪谢过。”   要知钟荃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赔罪行礼倒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既认是天计星邓小龙的师弟,身份便大不相同,如是邓小龙在此,必定不能让他这样说法。   可是钟荃哪知这种过节规矩,依他和平的性情,凡事最好便是大化小,小化无,两释干戈。   祈连双鬼同时仰天打个哈哈,那意思是既然邓小龙的师弟,也如是卑恭屈节,他们的面子,已挣得十足了。   许元挺身上前,瞅了钟荃一眼,然后抗声道:“许某在万通镖局任职多年,并未听邓当家的提起过钟师父。”言中之意,简直推翻钟荃自认的身份。   白无常江枫道:“啊,他们方才还在交手哩。”   钟荃愣一下,想不到许元有此一着。后面李坤三人也鼓噪道:一我们也不曾听闻当家的提起过。”   白无常江枫冷笑一下,道:“姓钟的你何苦来呢?快站开一旁!”   其实白无常江枫方才瞧见钟荃露的一手,乃是内家上乘功夫,因此当他自称是邓小龙师弟便立即相信。这时撇开他,正是一举两得。   钟荃勉强回头道:“诸位的话自有道理,小弟从未拜谒过邓师兄,故此诸位不知。”他又转回头:“若果敝师兄并无开罪两位兄台,请两位赏个面子,就此揭过。”   黑无常江槐忽地厉声道:‘话我们不赏你的面子呢?”   钟荃又愣一下,许元应声道:“这事本不关钟师傅……”话未说完,钟荃蓦地抖丹田,朗声道:“那么便是钟某之事,两位冲着我来好了。”说得斩钉截铁,尤其语声铮铮,四山鸣应,把后面的四人吓了一跳。   白无常江枫也自玉面作色,凝眸无语。   黑无常江槐须眉尽竖,怒吼一声,倏然挫身作势,两臂格格暴响连声。   钟荃心中微骇,忖道:“这厮双臂骨节连环暴响,敢情是以硬功见长,怪不得轻功会稍逊于乃兄。但响声古怪,莫非是外门邪气功夫,我却不可不防……”   白无常江枫也自厉叫一声,脸容骤变,面部的肌肉不成规则地抽搐起来。   立时一张俊朗照人的面孔,变成奇丑可怖,而且颜色泛青,全没半点活人味道。   众人全觉阴风四起,周围景象都染上阴惨的颜色,使人禁不住毛发惊然。   五人之中,只有钟荃气朗神清,智珠在握,毫不觉到这种阴惨的景象。   须知他本身已具上乘武功,锻炼得心与神会,稳如渊岳。加之久在排门,受诸位高僧熏陶,对方这一点儿外门功夫附生的景象,岂能使他心神摇动。   风声拂处,黑无常江槐首先发难,双臂一振,凌空扑来。接着白影一闪,白无常江枫惨厉惊心的叫声中,也从侧面攻来。   钟荃目光如炬,已见黑无常江槐双掌颜色如墨,乌黑发亮。   而白无常江枫则双掌箕张,十指雪白,一黑一白相映之下,有一种先声夺人的威势。   他不知底细,未敢轻敌,一式‘潜龙升天”,身形舒徐而神速之极地飘起,恰巧在两人当中错过。祈连二完事地怪啸齐作,闪电般向左右两方飞开,原来钟荃身形动处,已是掌腿并用,分袭两鬼,这一下乃是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厉害奥妙之极,祈连二鬼焉能不尽力闪开。   许元、李坤等四人,早就连忙退后,他们都知近几年崛起江湖祈连江氏兄弟,各具一种外门功夫,阴惨狠毒。加上武功造诣极佳,武林中人,谁都不愿意惹他们,任得他们横行祈连山一带,渐渐变成禁地。   这时见他们的形状身手,无一不与江湖传闻一般,不禁骇然失色。   可是令他们最惊奇的,还是这自称邓小龙师弟的黧黑少年,起初他们万难置信,因为邓小龙的武功,的确是深不可测,却无人知道他武功来历。   要知天下四大剑派的剑法,寻常武师连见识一下都难,而邓小龙不但得到家传轻功,而且自幼学到昆仑内功心法,在剑法上更兼有昆仑。华山两派绝招,当然声震一代,不同凡响。   而这黧黑少年,只要一动手,立刻把祈连二鬼江氏兄弟逼得两旁飞蹿,这种功夫,真是他们闻所未闻,咋舌惊骇不已。   黑无常江槐正好向这边蹿开,左臂暴伸向最近的李坤当头抓去。   李坤冷不防吃一惊,长刀一挥,截腕砍臂。   刀光闪处,黑无常江槐厉啸半声,不知怎地用那只黑黝黝的手掌,持住利刀,刃口竞伤不了他手掌。   李坤一挣,修地虎口进裂,手中刀已被敌人抢去。   钟荃名家高弟,严如浑身都有眼睛,在半空中去势未尽之时,已自屈折飞回,那形状恰如神龙盘空,矫捷神速之极。   黑无常江槐松掌掉刀,仍是那只左掌,向李坤当头打下。   钟荃在万急之下,努力一伸手,顾不得敌人手掌颜色有异,硬戴上去。啪地一响,钟荃飘然落在李坤身前,黑无常江槐却退了四五步,瞪眼直视。   那边白无常江枫脚尖一点地,又复如风卷到,十指箕张,向钟荃抓去,惨声叫道:“你再接接我的……”他的面容已经歪曲得惊人,合着惨厉叫声,直似深山大泽中的鬼魅。   但见雪也似白的十指,挟着冷风,掠面而至。钟荃不敢大意,一式“固封龙庭”,单臂划个圈子,另一手却暗地骄指点出。   一股极重的潜力推出,宛如在下一堵无形的墙壁。白无常江枫身形倒挫,无法抓住,敌人已疾点而至,当下翻腕一扣,敌人来去如风,早已收回点出的手指。   钟荃是个老实人,这时不免因黑无常江槐暗袭李坤而恼怒,因为简直是超出常理之外。   大凡讲究信义的人,最恨的事莫如别人不守信义。钟荃正是这样而恼怒于心,不禁斥道:“你们好没道理,既是冲着我来,何以又暗算别人?”   黑无常江槐冷冷笑道:“大哥,这厮不是假冒的。”   钟荃一截无功,立刻回头道:“诸位请退远些。”神色郑重。   白无常江枫曝叫一声:“老二上啊!”疾地伸指抓上。黑无常江槐似是合作已惯,右掌猛然抡开,欺身疾攻,时间方位配得恰好。   钟荃不必回头,听风辨位,已知敌人如何攻来,眼角一闪,却见敌人正待起步后退。   以折连二鬼的功力,自己绝不能在这刻闪避,否则他们便说不定再受暗算。   心念一转之间,黑白无常的掌力措风,已堪堪袭上身。   一念之下,蓦地双掌齐出,一式“龙柱卷天”,又是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   但听掌风排荡凌激,猛烈之极,祈连二鬼惨叫鬼啸未歇,钟荃嘿然一叫,三人同时飞将起来,钟荃直上直落,依旧落在原处,上面三个谈白色指印,犹自未消,寒冷彻骨,当下机伶价打个寒战。   白黑无常江氏兄弟,各自向斜刺里飞开。白无常江枫面色更见惨厉,右手捧住左掌,惨啸不已,敢情方才三下一触,钟荃以昆仑绝技,渗用只练成一点儿的般若大能力,硬把白无常江枫一只在掌撞折腕骨,可是也被他鬼爪扣了一下,留下三个指头印。   那边黑无常以硬碰硬,整个儿吃钟荃撞开丈许,虽是没有损伤,但已是生平第一次吃到的大亏。   但觉敌人的掌力,雄浑到了极点,同时又深渺难测,自己的千钧力量,宛如石投大海,毫无是处,不由得心胆俱寒,想不出这是什么功夫。   白无常江枫墓地纵身而退,黑无常江槐更不敢耽延,也是回身便走,两人身形起处,落在马上;哗啦啦蹄声雷动,瞬息已出山坡,隐没在树林后。   钟荃心中惊骇,不知那白无常江枫,用的是什么手法,能令自己觉得寒彻骨髓。   连忙向地上一跌坐,运起内功,霎时,人我俱忘,真气走遍全身经脉。   许元、李坤等四人,从后面走上来,只见钟荃闭目跌坐运动,立刻噤声不语,面面相觑地等待着。   歇了好一会儿,钟荃蹶然而起,微微笑道:“好厉害,那白无常江枫一点玄阴冷气,竟能侵入我血脉之中,好险,好险!”   许元过来迎面长揖,道:“钟师傅果真是一代高人,在下等拙陋无知,得罪高明,清钟师傅原谅。”   其余三人也过来道歉,钟荃连忙逊谢,尽怪自己处理不当,致生误会。   当下另外两人通了姓名,便钩的姓陈名亮,使大刀的是吴岳,全是万通镖局的欢等镖师。   钟荃解释道:“因小弟是昆仑门下,师叔大惠禅师昔年曾指点过邓师兄的武功,故此小弟如此称呼,大惠禅师便是昔年的铁手书生何涪,各位也许。曾有过耳闻。”   李坤首先啊一声,说道:“原来是何老前辈,他老人家的事迹,如今武林还津津乐道,算得是天下第一位剑法大家。”   许元恭敬地道:“在下等奉总缥头之命,跟随贾敬老师,即是江湖人称金头狮子的贾师傅,来这西凉一带查访,贾老师一会儿便在这条路上会合。”   钟荃道:“敢问诸位师傅,缥局是几时出的事?小弟刚刚从昆仑下山入关,故此并无所闻。”   许元道:“这件事不过发生在大半个月之前,一批由合肥深往川东的红货竟然被劫,这条大路向来最是太平,尤其正是我们缥局势力最大的范围,故此任谁也料不到会出事情。”   他顿一下,又道:“那批货除了几车普通衣物行李之外,另有一箱价值三十万两的红货,事后只失了这箱子。那失主姓孔,为官多年,最后一任便是庐州知府,这次原是从任上告者致仕,要返川东故乡,于是托我们缥局保回原籍。总镖头万料不到会出事,虽然这趟镍价值不菲,尤其那箱红货最启人觊觎之心,可是总以为在自己地面,必无意外。不过他还是特地派了本局四大镖头之一的燕尾缥张济老师,押运一趟。直到江陵地面,过了新城不远,正待改陆为水,由长江上溯太川,忽然一个蒙面女贼,匹马孤剑,拦住去路,张老师最后和她交手;哪知不到三十个回合,便被那女贼点倒,却没有受伤。那女贼只把那精红货携走,但什么话或记号也没留下。这事发生不久,恰恰另一位四大缥头之一的追风剑客元万里老师,从贵州北返京师,经过江陵,立刻替张老师解开穴道。当下还在商量如何立刻追查贼踪,忽地又出现了一个蒙面人,也是来动那箱红货的,却不知已在片刻之前被人劫走。当下元老师并不说破,和那厮一言不合打了起来,那厮的剑法怪异之极,而且内力之佳,提元老师事后说,乃是生平仅见,也是不够三十回合,被那厮挑飞了长剑。张老师鼓勇仗刀上前,又是在三十回合之内,刀飞人伤,那厮去搜红货,不觉大为失望,险些地把两名越子手打死。”   “哪一男一女,都是使剑的?”钟荃急忙追问。“那么张元两位师傅,可知道他们是什么家派?”   许元摇摇头道:“就是这样才伤脑筋,按说本局四大镖头,全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岂有不认得敌人剑法之理。即使是四大剑派的精妙心法,他们也能认得。因为他们在二十年前,都曾去洪州参观那比剑大会,总能够认出一点。那两人蒙面贼人,奇就奇在全是背插两剑,只用一剑动手,而招式之怪异,虽是全不相同,却又有点儿牵连似的,奇诡辛辣都达到极点。两人全是内家绝顶高手,内力之佳,无可比拟。”   李坤插嘴道:“还有那女贼外衣宽大非常,看不出身材,本来还瞧不出是个女的,只因偶然发觉脚上的花鞋,才知道是个女的。那男的则身材矮胖,声音则特别尖细刺耳。”   钟荃歉然笑一下道:“小弟刚刚下山,见闻有限,也不知两人的来历。”   四人立刻把询问的眼光收回,当下一同跨马上路,向武威进发。只走了大半里,后面銮铃蹄声,急追而至。   许元大声道:“钟师傅,后面追来的定是金头狮子贾敬老师。还有一位北上查踩的大力神话相老师,合为本局四大缥头。”   李坤道:“武林中人评定,本局四大缥头,以贵老师最强,其次是大力神话老师,另外两位则难分轩轻。”   钟荃恍然道:“是了,小弟曾闻贾老师以嵩阳大九手和绵掌驰誉江湖。还有那请老师,好像是以易筋护体,刀枪不入,并且大力无穷擅名。小弟说·得可对?”   四人连连点头,却好后面一骑如飞,绝尘而至,他们忙勒马举手招呼。   那人驰到切近,收级勒马,但见他身材中等,面目眉宇间精悍非常,丝丝金色头发垂拂耳边,其余的都被一条头巾扎住,那一头金发,正是他外号由来。   钟荃连忙点首招呼,贾敬不知就里,也客气地点头回礼,一面道:“方才我远远看见析连二鬼入山去了,马驰极急,使我心中惊疑不定,连忙赶来,侥幸你们没有碰上他们……”   许元立刻打断他的话,把方才情形细说一遍。呀了一声,欠身抱拳道:“原来是师叔驾到,无怪折连二鬼那般名望人物,也得望风而遁。”他歇一下,赶快又解释道:“小侄虽非昆仑门下,但义兄丘大名,乃是昆仑门下。”   钟荃失措地道:“贾老师乃是当今成名人物,小弟岂敢妄自尊大,请贾老师别这样称呼。丘大名虽是驻锡五台山广济师兄的俗家弟子,但他出道已久,相识遍天下,小弟焉可因他之故,而侵居他朋友的长辈。前两年他返昆仑朝拜,曾对小弟提起过贾老师令名武功,小弟当时甚为仰慕。还有大力神话老师,听说也是至交好友。”   金头狮子贾敬是何等人物,已知面前这位黛黑少年,虽不起眼,却是昆仑诸位大师的关门弟子。   从丘大名的功夫,以及邓小龙所得一鳞半爪的昆仑心法,已经使他十分佩服。这位嫡传高弟,那种功夫可想而知,况且析连二鬼,久以外门阴毒功夫横行一时,却在两个照面间,负伤遁走,那还有假的么?难得的是他那么客气,口口声声称呼自己做贾老师,这种风度如非昆仑名门正派,再也找不出啦。   心中更加敬佩,执意不肯平辈相交。钟荃无法可施,只好罢了。   这么一来,那许元、李坤等四人,也变成后辈了。六个人并辔而驰,向武威进发。   到了武威,已是下午申牌左右,他们在一家相熟的老客店,下马歇息,钟荃的黄马经这次长途跋涉,更见精力骏发,显明地把其余五匹快马都比下去。   他们略为梳洗之后,一齐到酒馆用膳。   彼此喝了两盅之后,又谈起祈连二鬼之事,贾敬道:“祈连二鬼兄弟两人,早先原是绿林大盗,武功虽然不错,却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可是近数年忽然练成一种外门功夫。白无常江枫的是玄冰鬼爪,莫说吃他抓着,只要拂着一下,便全身冷凝而死。黑无常江槐练的是阴风铁臂功,不但两臂如铁、掌力雄浑之极,而且不能和他对掌,否则阴风侵体,也是个死数。不过他们这种外门功夫,必须长年居住苦寒之地,他们本是俄西人民,故此拣了祈连山冰峰做老巢。师叔你受了玄冰鬼爪,又硬碰江槐的阴风铁臂功,居然一点事都没有,可以想见师叔功力之精奇,的是已臻化境。”   钟荃道:“贾兄别太过夸奖我,当时若知道他们的底蕴时,也许不敢硬碰哪。方才我在想,劫缥的人,怎的会这么厉害?而且事后还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好生教人奇怪。”   “奇就奇在这里,起先那女贼由始到终,不发一语,劫了那箱便走。后来的那厮,也只说了几句话,十分简短,根本听不出是何地口音。这两人都一式背插双剑,使的都是天下未曾得睹的怪异剑法,以追风剑客元老师的身手剑法,被人在三十招之内,挑飞了兵器,真是震骇武林的大事。总镖头也自认不及此两人功力,他们的厉害,可想而知。不过,幸而师叔驾到,若果能够发现线索时,再请师叔出马,那就万元一失了。”   “我怎的这么多魔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前自家身上已不知担承了多少事,现在又加一件。邓师兄的事,我万万不能不管,唉,分身乏术,教我如何是好?”   他自个儿沉吟忖想,贾敬不觉十分奇怪,钟荃抬眼见到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他误会了自己,忙道:“我正想拜见邓师兄,不知他现在何处?如果有什么消息,我自然是义不容辞,说什么也得一拼。不过我此时却十分为难,因为我原是奉师命下山,办一件事情,哪知中途遇了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如此这般,目下他们把那位徐姑娘不知押到什么地方,是以急于救人   金头狮子贾敬面上微微变色,道:“师叔原来惹上冀南双煞他们。他们成名已久,实在是极难对付的人物,兼之又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和相国心腹衙士,还有那玉郎君李彬乃是当今武当第一高手玄机子的侄儿,深得武当心法真传,江湖上不怕他也怕玄机子。虽然师叔功夫只是更高明,并不畏惧,但现在既然他们没有寻你,正好马虎拉倒!”   钟荃道:“贾尼的话本有至理,可是我岂能见危不救,中途而辍?想那徐姑娘安危荣辱,只在一线之间,我更应急不容缓。”   “师叔可知道那蝎娘子徐真真的来历?”贾敬问道。   钟荃摇摇头,他又说:‘那蝎娘子行为不端,贻羞武林,久为人所不齿,尤其前几年被一些侠义道追赶,投奔湖湘武林名宿胡定的大公子胡克家之处。其时胡定已经去世,胡克家把她收留,还转接了好些剑法给她,这些剑法原是从总缥头处学得的,因为他跟总缥头乃是两代世交,总缥头得知很不高兴,却不便说他。那蝎娘子得到这靠山,便安稳地住了年余,后来忽然又走了,还把胡克家杀死,总缥头亲自去调查一番,结果没有追捕蝎娘子,而她却投奔到万松庄,以色相迷住高齐玄。这万松庄原是极险恶去处,在中毒物甚多,齐玄更有一手游丝毒针,江湖上闻名胆落。她在那儿,自然十分安稳。”   “齐玄?是不是金蝎子齐绍的后人?”   ‘正是金蝎子齐绍的独生子,家传的金蝎钩,歹毒无比,如今在江湖上,名头之响,怕比当年他父亲还要过之咧。后来不知怎样,她又离开了万松任,在直隶把一个什么人迷住了,好像是和坤的什么人,她的心可跟蝎子般毒,一不高兴,又把那厮弄死。可是这次吃了大亏,和相国眉头略皱,天下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地。不知怎地逃到回疆去了,大概是想天山派庇护她吧。其实她父亲虽是天山派好手,却是已逐出门墙的叛徒,并且早就死了,天山的人哪会管她的事?驻伊黎大将军怕是得到和相国意旨,派武士去捕她,却不得手,于是相国便派出亲信衙士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彤等人去协助缉拿,师叔你想想,她可救得的么?”   钟荃微微一笑,心中却暗暗叹口气,忖道:“你们不会了解的,她其实也是被环境所迫,无地自新,我既知她有悔改之心和苦衷,更应尽力拯救她,才是侠义行径。”   贾敬见他并不置答,察言鉴色,立刻说道:“当然她或者另有隐情,也许师叔答应过助她,以师叔的地位,自然不能失信。我这就设法打听一下,大家很快便可得知,师叔你不必担心。”   钟荃立地喜动颜色,向他道谢,因为他必须知道他们的下落。大家回客店休息,金头狮子贾敬的确负责,立刻亲自外出打探消息。至于万通失缥之事,据连日调查踩探,已确定西方一带,并无可疑之处。   那贾敬到深夜才回家来,对相国府三卫士的行踪,所知甚为有限,只知他们早在五日前已经过此地,徐真真的下落,却无人得悉。   另外一个消息,却是总镖头天计显邓小龙,已独个儿到西安,传命访查西北的两位镖头,即速到西安会面。   贾敬的面色十分不好,钟荃忍不住追问他一句,他四口气道:“这事发生至今,已将近一个月,却无半点线索。总缥头定是发觉不妥,作那最坏打算。我们万通镖局,在这十余年间挣得全国第一名头,这一次可完全毁掉了。还有这箱红货的损失,若要赔偿,则倾掉总镖头历年所蓄,恐怕还不够,真不知如何收场。我追随总镖头多年。深知他是个仁义立心的汉子,不料有这下场,叫人怎不灰心?”   钟荃想了一下,决然道:“关于这件事你不须忧虑。只请你帮忙没法追查那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的行踪,让我好兼程救人。至于赔偿的事,大致不会有困难。我们明儿立即赶赴西安府,便可解决了。”   这一番话,说得太容易了,贾敬翻翻眼睛,哪能真个相信?可是钟荃是个诚朴君子,说的话又不由得他不信。   当下各自归寝,凌晨绝早便起来赶路,六匹快马卷起黄尘漫漫。   钟荃那匹黄马,益发显出超凡潜质,越见神骏,竟是一骑当先。   他心中虽觉得路上耽搁太久,暗自焦急,但这时也自顾盼而喜。   这样赶路赶路,四日后已赶到西安府。他们从北关人城,但见街道宽广,人烟稠密,的是全国五大名都之一的气象。   这时轮到金头狮子引路,就在北大街不远的一处转角,勒马收缰。   钟荃目光一扫,右面街口一座门户宽宽的屋子,门口插住一面锦旗,当中一头雄鹰兀立,下面绣着万通两个红色大字。迎风招展,甚是威武。   门外好几个壮汉立着,这时连忙上来拉住马口嚼环,六人一起下马。那些人对金头狮子贾敬的态度,十分恭敬。   贾敬用手势清钟荃先入,门内原是个外堂,乱杂杂坐着好多人,这时都纷纷出来,迎接四大镖头之首的贾敬。   他们瞧见贾敬这么尊敬钟荃,不禁都用极为诧异的眼光瞧着他。   钟荃却不过,只好步入大门。   许元一径走进后面,传报与总缥头,外面贾敬替众人引见钟荃。全是这缥局中的缥头,约摸有十二三人之多。钟荃差点儿记不清姓名。   他还未曾落座,后面响起一阵步履声,当先一人,身材中等,面色白晰,眼神异常充足,一望而知乃是内家好手,年纪最多在三旬左右,急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人,其中之一是许元。   当先那人一眼望见钟荃,连声叫道:“这位便是钟师弟么?愚兄便是邓小龙。”   钟荃连忙行礼道:“小弟钟荃拜见师兄。”   邓小龙还了一揖,喜动颜色地道:“师弟你来得太好了,何叔叔他老人家可好?两位师伯可好?愚兄日常心中惦念,总没有时间上山朝拜。”   “老人家们都好,谢谢师兄惦记。小弟下山之时,师叔曾命小弟必需谒见师兄,一切请师兄训海。”   “啊,何叔叔还没把我忘了。”他顿一顿,回首道:“三位老师请过来,我给引见一下,往后大家多亲近。这位是大力神格相老师,那位是追风剑客元万里老师,还有这位是燕尾缥张济老师。他们三位全是江湖上校校的人物,愚兄这些年来,全仗这几位老师鼎力帮忙。”他把眼光移向三位缥师,道:“这是昆仑掌门普荷上人的关门弟子钟荃师弟,我这个师兄的称谓,其实是僭妄而得,诸位别见笑。”   钟荃和这三位大缥头行过礼,心中有点儿别扭不安,因为这一千人对他执礼甚恭,使他十分不好意思,而且他生平未曾通过这些交往场面,不免微微现出局促之态。   天计星邓小龙一面吩咐设宴,一面招呼他到后面谈话。三位大缥头这时哪能打扰他们未见过面的师兄弟谈话,便借着招呼后面的金头狮子贸敬而避开。钟荃投他们一眼,心中惊奇地想道:“那大力神错老师,果是横练中的名家,只看他的身材,比之章端巴师兄还要高大一点,可以想见他的神力了,只不知和方巨比起来怎样?”   心中一面想着,一面随邓小龙步入后面,那儿除了再往后去是许多厢房卧室,前面有个小型南向厅子,门外一个通天小院,种植着一些花木,一点没有江湖俗气。   两人坐下来,凉风习习,从院中吹来,使人心神清爽,邓小龙等他略为漱洗之后,另有人端送香茗来,于是持盅呷着。   “师弟你及时来到这里,真是愚兄之幸,莫非师叔也知道愚兄的变故么?”   钟荃摇摇头,将此行的任务和一路遭遇的都扼要地叙述出来,把深沉多智的天计星邓小龙,也自听得眉飞色舞。   他早知昆仑几位大师,收了这么一个关门徒弟。   以昆仑的威望,这个徒弟焉能错得了?这刻听他坦白叙述,对手钟荃的人品性格以及武功等,立刻完全了然于心。   他略略寻思一下,便道:‘不瞒师弟说,愚兄此时正遇着生平仅有的险恶关头。关于你的事,愚兄以为和相国那边没有多大困难,因为愚兄吃这行饭,京里的人面都很熟,尤其是和相国的总文案苏云卿,更与恩兄有密切来往,愚兄这儿立刻缮函飞马与他,大概那蝎娘子不会有什么事。那柄宝剑则比较麻烦,容再设法以巨金向五郎君李彬购买,一面请苏云卿出头,相信终能得手,你暂时放心好了,急也没用。愚兄这里的事,还请师弟相助一臂。”   钟荃听了他的主意,心中登时安慰,连忙称谢,同时道:“师兄要小弟做什么,尽管吩咐。那波斯老人的存银任票就在这里。”说话间,又掏出那本银折,递给邓小龙。   邓小龙愣一下,叹口气道:“想不到师弟你天外飞来,慨然赠兄巨金,免了倾家荡产之祸,此思此德,不知如何报答?愚兄也不事假意推辞,请师弟自己拣那数额相近的给恩兄便了。不过这还不是愚兄主要求助之事。”   说到这里,钟荃见他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找到一张银额三十万的任票,抽出来递给他。   邓小龙看也不看,揣在怀中。   “哦?难道师兄你发现那劫缥人的踪迹么?”   “不是,劫缥人的来历,愚兄苦思之下,心中已有点儿明白,只投向任何人泄漏而已。   对你当然可以说出来。”   钟荃禁不住把身躯前倾一点,他道:‘唱兄细想之下,数尽天下武林各家派的功夫,除了四大剑派的绝顶好手之外,谁能将追风剑客元老师和燕尾缥张老师在三十回合之内打飞兵器?当然天下之大,奇人高士还多着,可是他们都具有特征或者极怪的癖性,差不多可以一望而知。况且那两人均是使剑的,故此愚兄细究之下,断定不出四大剑派中好手的范围,四大剑派中,昆仑与华山都和愚兄有点渊源,不必细想。剩下峨嵋和武当两派。愚兄日夕接触江湖人物,什么事都知道一些。关于武当一派,自从直机子之后,再没有出类拔革的后起高手。玉郎君李彬虽然身手极佳,但他是和相国的亲信卫士,愚兄的镖局,跟和相国有点关系,他决不致弄到自己人头上。这样又少了一派,只剩下峨嵋。”   “那峨嵋一派,其中不少好手都和清室有莫大深仇,对于愚兄保镖这一行,必须善为联络官场一点,甚为不满。故此他们严禁和嫖行中人来往。不过愚兄在武林中已薄具时誉,并非易与之辈,他们正派的人,也绝不能无缘无故招惹我。可是听说近年峨嵋出了一位年纪轻轻的极漂亮的姑娘,身手之佳,冠绝峨嵋全派。并且她的辈份与掌门人一叶真人同辈,即是二十年前出席剑会的摩云剑客陆平的女儿,名字叫陆丹。不过这仅是传说罢了,究竟没有谁人真正见过她的面目和武功。   “愚兄想到了传说中这位姑娘,细细一推究,竟然觉得大有道理。第一,倘若不是她,天下往哪儿去找一位姑娘,具有这种上乘身手?第二,她是陆平的女儿,那陆乎听说被何叔叔打败之后,回山气愤而死,即是与昆仑结下一段梁子。她既是已得峨嵋心法真传,辈份又高,不受掌门约束,来寻昆仑废气,乃是极自然发展。只因昆仑门人本来不多,加之多数正正经经务农经商,等闲不露师门来历,她如要找昆仑的人报仇消气,除了找愚见头上,便得直叩昆仑山上。愚兄昔年出道时,孤剑斗三凶,以及后来陆续经历过几次大风险,全凭何叔叔指点的昆仑内家心法和剑法,加上华山桑姑姑的独门剑法,才能幸而获胜。但明眼人已知我和昆仑有极深渊源,甚至可能是昆仑弟子。虽然愚兄从不肯承认,但江湖传说已久,已成事实。这样她故意劫我的缥,却是顺理成章之事,师弟以为对否?”   钟荃连连点头,说不出半句评语。   ‘呵是那陆丹到底只是传说,究竟是否有这个人,还成疑问,而且毫无证据,决不能捕风捉影,往峨嵋寻事,是以愚兄只能作最坏打算,准备把镖局完全结束,赔偿损失,然后再慢慢访查。   “还有后来劫镖那人,却无法想出那人来历。记得当年除了四大剑派之外,还有一位海南刻师归元,剑法与四派差不多,曾受创于何叔叔,他今年纪已大,身材也不相像,不会是他干的。最可能便是毒书生顾陵——但他却不是使剑的呀!”   钟荃讶然问道:“毒书生顾陵是谁?也有这等绝顶功夫么?”   邓小龙严肃地点点头,道:“此人现在京中,据我最秘密的消息,说他现居相国府中。   此事江湖无人得知,师弟可别泄漏。他外号的由来,十分骇人听闻,我不妨简略地说说,两年前,好些和清室有怨的侠义之士,因和相国权倾天下,全国都是他委派的贪官污吏,闹得天下不宁,于是纠集同道志士,去行刺相国,人多势众,把府中几名高手卫士,迫得不能左右兼故。正在危急之际,毒书生顾陵忽然出现,他身上穿着一领长衫,并没有束住,飘飘洒洒地倏忽来往,只凭一把长及尺许的折扇,不分皂白,凡是有武器在手的人,都吃他弄死了,吓得连相府的卫士,也将兵器扔掉躲藏,一干侠义连忙遁逃,已死了大半之多。他寻到相国说了些话,便不知所踪,其实长居在府中,自从这一场大凶杀之后,江湖便送他毒书生的绰号。至于他的真面目,也是无人知悉。后来曾试过两三次,有人潜入相府谋刺,都被毒书生顾陵点穴而毙。其中有些是极著名的武术名家,完全不是顾陵敌手,愚见乃是从武功方面,联想到他的。”   “师兄的意思,可是命小弟去会那毒书生顾陵?”钟荃竟然漏掉了陆丹,敢情他是真怕沾上女人之事了。   邓小龙摇摇头道:“失缥之事,一点也急不得,愚兄已决定用拖延的手法应付。你知峨嵋本是正派名门,若此缥果是陆丹所劫,我如给她一个不瞅不睬,恐怕她比我还苦,甚至自动送回,也得给我一个明的,她是绝不能吞没那箱珍宝的。至于顾陵,不过是猜测而已,还未能肯定是他,况且他又不曾劫到缥,不理他也罢。目前我所忧虑的却是另一回事。”   “又是另一回事。”钟荃不禁吃惊地忖道:“怎么一下子会碰出这么多事情,我简直弄得有点头昏脑涨。”   “失镖后不久,我便接到一张柬帖,约我在西安府东南三十里外的断魂谷比武,具名的只有三人,都是昔年赫赫震动黑道的魔头。一个是擅使火器的蛇焰弹王冲,另两个是当年受伤隐遁的三凶之二,老大铁琵琶路元章,老三金臂郑均。那老二则当时已被我剑刺伤阴交穴死掉。这三人俱是黑道中极厉害的人物,尤其铁琵琶路元章和金臂郑均,隐居十余年,武功必有惊人精进之处。他们乘我失利之时,横生这一手,虽然使我真伤脑筋,但我仍不惧怕,甚至鄙视这种行为。我所担心的,只是那断魂谷的地主,这人提起来,你必定听何叔叔说过,他便是土行孙驾固。怕只怕他既然措出地方,必有暗助之意,此人武功之阴毒厉害,愚兄暗恐不足与之抗衡咧。”   “原来是上行孙贺固,”钟荃不觉插口道:“他的名字曾经听师叔说过,据说还会过面,暗中较量过功力,师叔心存谦虚,没有施展全力,也自赢他少许。据说比之西南双毒的金蝎子齐绍,还要厉害一点。小弟岂敢与师叔比并,怕未能胜他哩!”   邓小龙微笑道:“昆仑心法,深不可测,师弟虽比何叔叔当日还年轻得多,但自幼便在山上,受诸位大师央磨,不必太长他人威风。以折连双鬼江氏兄弟的威名,两个照面便负伤而遁,愚兄甚有信心,唉,相识满天下,但在这大风大险之际,却没有谁能助我担承。”他把声音压小一点,道:“江湖上不乏大有名望的人物,是我的挚交,但究其实怕也强不过贾请张元四位老师,是以愚兄不敢发帖约人助拳。”   钟荃刚刚明白了这位智虑如海的师兄心中的苦衷,已有人进来报说外面筵席摆好。当下两人一同出去外堂。   那一千镖头,大概都听了钟荃折辱祈连双鬼江氏兄弟之事,脸上都露出钦佩之色。   堂上摆了三大席。众人八席之后,酒过三巡,天计星邓小龙起身道:“诸位老师请听邓某一言,想邓某承蒙诸位多年来鼎力医助,缥局业务大有起色,邓某感铭五内,正莫知何以为报。相料一朝变生,邓某竟然束手无策,实在有负诸位师傅。本拟即将各地任务一齐结束,以便根究失缥始末,但此计终是下策。如今故师弟爱缘到来,邓某不妨将另一内请公诸各位师傅……”他随即将传帖约会比武之事说出来,众人一阵骚然,同席的四大缥头,也自骇然相顾,显然事前也不知有此一事。   邓小龙接着道:“关于比武日期,此刻未便泄漏,并且请诸位老师暂时保守秘密,静待结果揭晓,便知万通缥局能否继续开业。”   众人嗡然谈论起来,不时把奇异的眼光,投向钟荃身上。   邓小龙忽然不悦地微哼一声。   钟荃却糊里糊涂,一点也不明白,桌上的菜肴,虽然也是鸡鸭牛羊,但烹调的手法,比之塞外,那真是相差得太远了,他不觉津津有味地大嚼着。   金头狮子贾敬道:“总缥头,他们困于本身功力,自然难怪不会明白。”   追风剑客元万里道:“说实话,那三个具名帖上的魔头,委实令人惊心,”何况还有个未出面的土行孙贺固?此事关乎本局存亡,疑虑是不免会有的,也是人之常情。”   邓小龙吁一口气,举盅观酒,对钟荃道:“师弟一向在山上吃素惯了,这些菜肴还可以口么?”   钟荃连忙点头夸好,神情甚是真挚。   邓小龙心中一乐,道:“赶明儿此事了结之后,愚兄必定领师弟尝遍天下各地异味。对了,等会儿另做几身衣服,会教你舒适一点。”   钟荃不觉得所穿的衣服不舒适,摇头拒绝。其实邓小龙因自己是全国数一的镖局总缥头,所至的场面,不比寻常,若教钟荃这个装扮走进去,简直成了大大的乡巴佬,是以有此一说。   邓小龙见他这样,情知有些人习性奇怪,便不再说。   另两桌是许元、李坤等在一起,极口夸说钟荃身手之高,已是超凡入圣的地步,这一位必可无碍而略为放心之外,其余两桌的人却都带着点愁色,当然他们也不能说什么话。   邓小龙悄声道:“师弟,你年纪太轻了,不免惹人疑虑,你看那边一桌的师傅们,大大放心不下呢。”   钟荃点头道:“小弟实在没有把握,师兄说得是。”   邓小龙不觉啼笑皆非地住日,他原本的意思是暗示钟荃设法露一手,好教那些人放心,哪知钟荃却死心眼,认为没错。   当下邓小龙推盅而起,背面向燕尾缥张济使个眼色,然后微笑对钟荃道:“师弟,你再放量用点酒食,愚兄这就去修缮专函,差人送达京师。”   钟荃连忙站起来道谢,邓小龙自个儿走入后堂。   总缥头一走,这儿的空气便轻松得多,张济咳嗽一声,微笑道:“记得二十年前,在下曾往百花洲参观剑会,有幸瞻仰师叔何老前辈风采,与及天下无双的昆仑剑法,至今前辈丰仪;仍然深刻心中,今日有绿得会少侠,实是平生之幸。”   钟荃一时不知怎样谦逊才好,只能陪着笑脸,只听他又道:“当年之事,按理在下不能置信,但以耳食所得之言,均是认为武当胜得侥幸,这是公评。可惜事隔如今已久,许多人都不大知道详情,是以在下有时不免为昆仑抱屈。咦,我想起来了,当日在下与元老师所遇劫镖男女两人,使的剑法毋宁都像武当直机子前辈所用的怪招,哎,越想越像,元老师你说可是?”   追风剑客元万里愣一下,直着眼睛细想,然后点头道:“张老师这一提起来,果是不讹,但剑上并无血红光芒。”   钟荃里然道:“敝师叔也曾指点小弟几手怪剑,说是当年强记玄机子的招数,倘若两位要详加研究,小弟可以立刻献丑。”   张济一听,大喜过望,因为他正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够挤钟荃表演绝技,不负邓小龙暗示所托,一方面使一千缥头去疑虑。如今见钟荃自告奋勇,他立刻接口道:“这样太好了,只是有劳小侠。”   钟荃果真热心得很,立刻离席而起,张济向追风剑客元万里打个招呼,也自离座,道:   “钟小侠,在下与元老师合手向你进攻,以便小侠能够施展。”   钟荃不虞有他,应声好。那边元万里已大声招呼赶紧撤下筵席,腾出地方动手。   三人在厅堂上站好.有人立即送上武器,追风剑客元万里使自家惯用的长剑,张济是金背砍山刀。两件兵器熠熠生光,使人触眼欲花。   钟荃当然用剑,在手中一掂,稍嫌太轻,却也不放在心上。   张济首先对众人宣布比武之意,然后回眼瞧瞧钟荃,含笑道:“钟小侠你手底可要收着点,别让我们太丢人。话可说在前头,我们一动手便拼力进攻,以便小侠施展。”   钟荃点头道:“张老师之言有理,两位老师请赐招吧。”   追风剑客元万里是一手搭剑为礼,首先发难,低喝一声,手中长剑斜斜刺出,风也似地连刺了几剑,果是快可追风的剑法。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燕尾缥张济的砍山刀已自扬起,踏中宫,走洪门,迎头劈下。刀风呼呼,显然腕力沉雄之甚。   钟荃在这瞬息之间,不觉使出抱玉剑法中救命妙着,剑光一旋,展起一层剑影。张济大刀一触剑光,不由自主地斜退两步,元万里是招数太快,连刺几剑,哪知所发的力量反震回来,禁不住身形一歪,斜撞开四五步。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已显见钟荃威力不凡,剑法奥妙之极,要知抱玉剑法纯是守势,但总不能老站在那儿任人进攻,必须以内家最巧妙借力功夫,杂以奇正相生之势,才能使敌人有力不从心之苦。   功力深时,更能凭着守势而取得主动,迫使敌人不得不随自己的心意来攻。   钟荃剑光忽收,斜提着剑,面上神情气定心闲。   追风剑客元万里猛一弯腰,一抹剑光反手刺出,神速之极。   钟荃赞一声好划法,身形微动,向右边移开一步,这一移动,正好对着元万里急剧的剑尖来路,旁观众人惊骇之声尚未发出,只见元万里头也不回,翻腕连递三剑,恰好都向空中截出,钟荃制敌机先,竟然加闪也不必闪,便使对方厉害招数落空。   燕尾缥张济在这瞬息之间,疾转身躯,手中大刀连环猛劈;钟荃这时和他侧面相对,利剑队下撩上,所取方位甚是奇特,却恰好刀光中闪过,眼看削在对方腕上。   张济吓了一跳,压刀疾闪开去,凝眸叫道:“这一把有点相似了。”   叫声甫歇,两人重又各挥兵器扑上,钟荃身形歪斜乱撞,手中剑东一下西一下地砍劳而出。   霎时间但见元张二人,剑气刀光,如狂飘急卷,声势惊人,却当不住钟荃凌乱的怪异剑法,一点也不能稍为欺近。   十多个回合过去,钟荃朗声道:“两位老师,小弟仅识的怪剑使完了。”   追风剑客元万里一生练剑,这时哪肯放松面前这位剑术称重武林的昆仑门人,接口道:   “那就请钟小侠施展贵派剑法,好让在下等开开眼界。”语声中长剑疾挥,益发加紧进攻。   燕尾镖张济这时岂能独退,大刀施展开来,风飘电闪,威猛异常,这时二位大镖师,已是尽施生平武学,安心要迫钟荃抖露出昆仑奇功。   钟荃心中微觉为难,不知自己要真的挫折他们好,还是混战一会儿,使他们知难而退。   当他心中忖想之际,只是见把破招,随手抵挡住,于是但见两大缥师的创气刀光,益发凌厉得势。   蓦听旁边又有人大叫一声,跟着砰地一响,一支碗口粗的亮银棍,当头打上,带起沉重之极的风声。   他不暇寻思,剑头一撩,呛地一响,火花进飞,钟荃但觉手腕酸麻,心中骇了一大跳。     第十一回 剑气森森惊世骇俗     钟荃虽是吃了点小亏,但他是何等身手,瞧也不瞧,便知自己的利剑锋刃已被打卷。他自身本是以神力见称,无奈一则手中之剑太以轻薄,二则是神思不属,没有用心应付。在这剑棍相触,火花四迸,两下力道尚未用尽之际,他以从剑上传出真力,改撩为黏,轻飘飘向边上一带。   这个新加入战团的人,正是四大镖头之一的大力神褚相。他一支亮银棍,重达四十斤,在江湖上敢接他当头打下一棍的人,敢情还未遇过。   如今钟荃竟然凭着簿薄的利剑,硬架了一下,以他两臂之力,还没有把钟荃的剑打掉已够他骇惊不已。   这时但觉钟荃忽地横拽开去,当下嘿然一声,下盘拿桩站车,稳如泰山。   钟荃黏他不动,目光一瞥,元张两般兵器,已是一左一右,快递到身上。当下哼声,剑尖一震,但听呼地响处,压在他刻上的亮银棍已弹起老高,身形却似蝴蝶穿花,贴着元万里戳来的长剑一转。元万里但觉被人大力扯一下,那刻直刺而出,不能立刻收回。只差了这么毫厘的时间,对面是大刀骼地劈在他剑上,立时骇然分开。   钟荃已退开在战圈边缘,捧剑一瞥,但见被大力神格相一棍打卷的锋刃,在剑棍一黏之间,已经恢复原状,不觉对自己的功力,由衷地喜笑出声。   大力神话相吃他刻尖一弹,竟然荡起银棍,当下猛吼一声,两手合把,呼地又一棍打下。   钟荃眼光四下一扫,只见围观的一众缥头,个个张大眼睛,骇观这一场拼斗。   金头狮子贾敬在一分,不住地握手,焦虑之色,形诸面目。   钟荃心中一阵迷糊,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下龙吟般清啸一声,身形忽起,宛如神龙盘空。剑光一闪,当头打到的亮银棍已卸向一旁,余力太猛,竟把地上大青砖打碎了几块。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形在空中顿一下,三股兵器已如疾风暴雨,在他脚下交织了一面死亡之网,净等他掉下来。   钟荃这时正是施展出昆仑绝技云龙大八式,这一招名叫“飞龙回天”,乃是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奥妙威力之处,无可比拟。   但见他身躯倏然倒转,屈伸一下,舒徐而极神速地回掠而下,手中利剑划出一道冷森森的光芒。   哗然一响,钟荃身形复起,大约升了半文高,却见下面围攻的三人,已分开老远。原来方才钟荃剑光一时之间,已连变了三招,分别将三人兵器荡开,并且在瞬息之中,左右掌向每人虚推了一下。   第三掌乃是撞向大力神话相,手底加重了一点,身形又借力飞起。   这种打法,的是闻所未闻,更别说亲眼目睹。元张请三人竟吃不住或,踉跄退开。猛然风声疾掠,人影佛头而过,剑光映眼,却是飙然而逝。敢情是钟荃施展出“飞龙回天”这一式的变式,盘空在三人头上兜个圈子。决是快得出奇,却又从容潇洒之极。元张褚三人刚刚举兵器护顶之际,他已一掠而过,并不曾真个发剑攻击。   壁后闪出一人,朗声道:“师弟真好剑法,教愚兄心折无已。”   元张格三人一听总缥头邓小龙发言,立刻收起兵器,钟荃腰一扭,轻飘飘落在邓小龙之前。   邓小龙踏前一步,一手拍在他肩上,微笑道:“愚兄已见师弟妙绝天下的剑法,心中喜之实甚,从此昆仑声威,行将重振于天下。愚兄先向师弟道贺,不枉诸位大师一场苦心。”   钟荃本来有些不快,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消了气。   大力神褚相持棍抢步走过来,叫道:“小侠武功,深不可测,在厂等这番大开眼界,冒犯之罪,还请小侠原者则个。”   元张两人也上来谢罪。使得钟荃也不好意思,连称不敢。   金头狮子贾敬心上放下石头,却涌起钦慕之意,转眼瞧着咋舌不下的一群缥头道:“小可见钟师叔宛如天上神龙,偶现云端,便取此意以为外号,正好合式。”   众人轰然称是,天计星邓小龙从钟荃手中取了那刻,笑道;“这柄破剑,幸而是在师弟手中,才能缺而复全,亏得师弟有本事。贾老师之意大佳,想那龙是四灵之长,神通莫测。   环顾今日在武林中,没有谁敢以神龙为外号,若称师弟为神龙,最是合适没有了。”   总缥头此言一出,众缥头连忙来贺。邓小龙立刻吩咐再摆筵庆祝一番。   钟荃见众人对他如此推崇,他是个诚实之人,心喜色露,不觉笑逐颜开。而且暗中十分佩服邓小龙眼力过人,能够看出方才利剑的锋刃卷而复直,因为那不过是一瞬间之事而已。   邓小龙这时才真的去写信,一会儿工夫,已将书信写好,命人飞骑送入京去。   饮宴之事,不必细表,到了晚上,邓小龙邀钟荃联榻夜语。   房中灯烛高涨,十分明亮,两人都安卧在榻上。   谈了许多话后,邓小龙问道:“日间见师弟使出那手剑法,分明是昔年师叔教过我的‘飞龙回天’之式,怎的其中却有极多变化,威力与我所学的大不相同?”   钟荃道:“那时候师叔自家也不识这些奥妙变化哩。也是近二十年来,由白眉大师伯苦心精研,究悟出来的变化。”当下将其中奥妙解释了一遍。邓小龙天性聪颖之极,心与神会,一点便透,随即又将当年何涪曾教过他的“龙尾招风”之式,解释一遍,于是在短短时间之内,邓小龙剑法已深进了一层。   两人的话题谈到武功上面,邓小龙将方今天下成名人物,细细介绍一遍,许多在昔年四大剑派曾夺天下剑术盟主之时,尚籍籍无名之辈,如今已踞镇一方。   钟荃记起一事,问道:“日间比武之后,小弟尚未听闻元张两老师说明究竟那套怪剑是不是当日那一男一女所使一般?”   邓小龙道:“当然不是和劫镖的男女剑法一样,否则他们早叫出来啦!我们方才谈到哪儿去了。对了,那些后起人物,一时说之不尽,倒是让我先提提三日后的比武。那具名的三人,已经说过了,且说说那断魂谷主人土行孙贺固。”   “小弟曾听师叔说过,此人身长不满三尺,是个天生的侏儒,可是武功方面,有出奇拔俗的造诣,师兄你再告诉小弟一点。”   “这上行孙贺固的外号,便是由身材得来,昔年与西南双毒齐名,在武林中,雪山豺人和他,都是最易认出的形象。二十年前,忽然隐居断魂谷中,一步不出,因此许多后辈人物都把他忘了,即使是本局许多缥师,也仅为了帖上具名的三个魔头而震骇,其实这三个魔头,虽然厉害,愚兄自信不惧他们,就怕那上行孙贺固,真不知他们怎会勾结在一起。那上行孙贺固自从闭居断魂谷之后,不知又练了些什么奇特功夫,最是令人可虑。”   钟荃见邓小龙实在担忧,自己没有什么意见,不由得也吃惊起来,道:“那么这事怎办?要不要上山去请师叔援助?”   邓小龙笑一声,道:“这可不必了,以我们两人之功力,若还挡不住他们,那也值得输了。不过,愚兄锻炼剑法,掌力上弱了一点。师弟的划法;虽然只有比我更好,却不知掌力上造诣如何?你知有时在一些场面,往往追得不能用剑。”   “小弟的掌力么?”钟荃想一下,老老实实道:“记得小弟尚未下山之时,后藏第一高手智军大师的首座弟子章瑞巴师兄,上山时和小弟交过一次手。我们硬碰过两掌,都不分上下。不过小弟还有点地未练成功的绝艺,没有施展出来。前几天碰着祈连双鬼江氏兄弟,小弟恐怕他们乘机暗算诸位师傅,便曾经施展那一点未练成的股若大能力功夫;只因势子吃亏了一点,仅将黑无常江槐震退,和撞断了白无常江枫的施骨。这种先天真气功夫,小弟不敢轻用,因为目前离练成之时还远,不免损耗真元,而且又无法控制,出手便会伤人,以章端巴师兄洋论,却认为小弟本身的掌力,已是武林一等一的造诣,却不知章师兄是否过赞。”   邓小龙惊诧地哦一声,他闯荡江湖近二十年,见多识广,加之本身聪颖之极,差不多什么事都懂得,听了钟荃一番自白,不由得心头大喜。   第一,那智军大师乃密宗第一高手,以大手印掌力擅名天下,章端已是首座高弟,即是继承智军大师的传人。他也这么推崇钟荃,此是可喜之一。第二,他虽不识什么股若大能力,但却知什么是先天真气。道家中的罡气功夫,无坚不摧,简直是神话中的事。单凭这两点,已教他大大放心了,何况日间亲眼目睹他的剑术,自己揉合昆仑华山的剑法绝招,仍无那等奥妙威力。   两人在灯下谈了许久,才各自安寝。   翌日,邓小龙因有许多事要交代发落,尤其赔偿缥货损失,必须先行派人谈判。于是便由金头狮子贾敬和大力神错相两人,陪钟荃四处游玩。   西安府乃是古代名都,自周汉以迄隋唐请朝,均以此为国都,历千年之久,名胜古迹之多,不在话下。   这天他们出了城北,眼前廓然,一片平原,麦秀离离。千年之前,这里的繁华壮丽,却是天下之冠。   钟荃读的书不少,经金头狮子贾敬提说之后,漫步走过唐代两内花坟地,经大安宫、歌武殿,远望大明宫内的走马斗鸡台、三清殿等遗址,不觉感慨丛生。   行行重行行,他们穿过两壁高大的土垣,这便是汉代豪华京城的东南第一门——青门。   由门测斜坡,走上城头,放眼四望,周围只是一片金黄翠绿。只有好些高峨的古宫遗址,和深凹清河故道,散处深黄色的田野之中。   钟荃低声讽咏着古诗中彼黍离离一章,心中起了同样的感慨。细数二千多年的历史,不过是一部帝王兴亡史,然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于是,他开始想到一些未曾想过的问题。如今正是异族人人主中原,他作为一个汉人,似乎不能免匹夫之责。他微唱一声,摸出一支红白脂玉刻制的玉尺,轻轻地摩抚着上面的小字迹,那是‘次明国库藏宝”六个小字。   ‘明朝已经亡了,”他忖想道,“而清也终必会归于灭亡,历史的教训便是这样。那些高高在上,握住天下绝对权力的人,最后定是因为欲望无限度地扩张,结果被人民所弃。当然清室应作别论,凡是汉人,也该反对这个政权,可是我又得干什么呢?”   贾格两人,见他呆呆立着,哪知他正在想着这么巨大的国事问题。贾敬道:“师叔,再过去还有长乐、未央两宫遗址,那未央宫故址处柏树纵横成行,更有桃树千株,还有一点看头。”   钟荃一时也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觉哑然失笑,应言甚好,便一同步下城头。   游玩了一天,增广胸襟不少。第二天,便到著名的大慈恩寺。寺中大雁塔七层矗立,甚是庄严。乃是由唐三藏玄类法师设计建造,用以贮藏由天竺求回的佛经。在唐代时,新进士在曲江赐宴后,有所谓雁塔题名之举,便是这座大雁塔了,至今传为千古士林佳话。   之后,三人驱马直奔城南二十里处的兴教寺。这寺占地极广,寺中林木郁葱,浓荫盆覆。入了寺门,立觉炎夏盛暑,一齐祛涤。寺门外远屏着终南山,风景绝佳。   三人转到寺左,一座高达五层的骨塔矗立着,那便是玄类法师骨塔。   钟荃瞻仰一番,回头不见贾请两人,料是彼此无意中走失了,便仁立在塔前等候。   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还不见两人寻来,当下转念不再等候,迈开脚步,在寺中四处参观,顺便碰碰他们。   哪知沿寺走了一匝,还碰他们不着,转出寺门看时,三匹马仍然系在外面,一个小和尚正拿马料在喂饲。   他走过问道:“小师父,你可曾见到我另两位朋友下落?”   小和尚翻翻眼睛,答道:“没有,是知客命我来喂马的,客人你去问问知客?”   钟荃问悉知客僧法名唤做无住,便一径入寺寻问,穿过大雄宝殿,至后堂见到几个中年和尚。他抱拳寻问时,一个和尚侧着眼睛,瞧他一眼,在鼻孔中哼一声,道:“你找无住禅师干吗?你跟他认识吗?”   钟荃摇摇头,正想说出同伴走失之事,那和尚已道:“无住禅师岂是随便见得到的?他没有空!”   他愣了一下,忖道:“知客憎不招呼客人,要来干么?”口中却道:“在下不过清托他一点小事……”   “不成,不成,”那和尚大声截断道,“等会儿府台大人的公子,要来本寺进香游赏,他忙着咧,你还得赶紧离开本寺,否则,哼广另外一个和尚插嘴道:“无住样师太忙哪!你一个乡下人,会有什么事要求他?有也得等明儿再来。”   “走吧,走吧,别罗嗦了。”那和尚十分不耐烦地摸他。   钟荃心中有气,敢情这些和尚狗眼看人低,以为自己要向那知客增求些什么。   当下低头瞧瞧自己身上,果然觉得乡巴佬气得很,却发作不出来,不愿再瞧他们势力的样子,门声开步便走。   “喂,你打这边走呀,喂,你往哪儿去?”一个和尚一叠声地喊着。钟荃不管三七二十一,放腿便走,转眼穿出殿后,绕过一处树丛,那些和尚再也找他不着。   走了几步路,他的气也消了,对自己微笑一下,算是对这炎凉世态作个无言的反抗。   再走过一丛树木,已是寺后荒旷之地,四下灌木丛生,十丈之外,还有座六七丈高的石山,周围荒草蔓滋。   他随便瞧一眼,正想转身走开,忽地左侧一丛树木中嚓地微响一声,微风飒飒。他扫眼一瞥,不觉骇了一跳。但见阳光斜照之下,一道金光,直射而至。   他倏地一跨步,身形已飘出文许,在这瞬息之间,已把那道金光看清,敢情是条尺半长的小蛇,周身金鳞闪闪,就像是真金铸就一般。   那条金蛇迅疾之极,尾尖一沾地,已电射出文许。   他踌躇一下,心中极快地想道:“这条小金蛇使我骇一跳,但看起来是可爱,任它逃生也罢。”   那小金蛇身躯伸得毕直地飞去,尾尖泊地时,又飞射出文许,转眼没人树丛中。他眼光尖利,瞥见那金蛇在树脚下的石堆中,盘成讲状,不再动弹。   于是他缓缓地走开,只走了十来步,猛听那边有人大声喝道:“喂,你往哪儿走?快快离开本寺!”   抬眼瞧时,正是方才看不起他的几个和尚中那发话的两个。这刻扯起施角,匆匆奔来。   他温怒地哼一声,闪在侧边树丛后面。那两个和尚绕过来时,已瞧不见他。一个和尚在地上捡起两块破瓦,喝道:“蠢东西还要躲藏,我可要用砖头把你打出来。”   钟荃没有理睬,径自站在树丛后,打枝叶缝中窥看他们的动静。   另外那和尚也拾起几块石头,怒声喝一下,抖手向外一丛树掷去。   他当真有点按捺不住怒气,忖道;“你这两个出家人,真是贻辱佛门,我今天非弄些苦头给你吃吃不可。”   四下枝叶乱响,两个和尚已掷了六七块石子瓦片。   钟荃倏然纵起,正想飞越过这丛树木,给他们来个飞将军从大而降,但心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念头:“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当下叹口气,双掌轻轻一拍,正好抵在树梢细枝上,树枝颤弹一下,他的身形已如巨鹏回翅,平平倒仰疾射而去,就这样原式不变,一连踩拨了三次枝叶,已飞出四五丈远。这时才在空中翻个身,眼光到处,只见前面数丈之外,已是那座石山,心中暗道:“我就打这石山绕过去,再到直类法师骨塔处瞧瞧他们在等我不?”   身形两个起落,已纵上石山半腰,但随即心中一动,真气沉处,打个千斤坠,双足已牢牢钉在石山上。   原来忽然听到山那边隐隐有人声传来,他刚刚受了和尚们的恶气,不想再碰见他们,故此立刻止住身形。   但当他一听之下,不由得咦地惊叫一声,敢请他已听到一声喝叱,却是大力神话相气沛力充的口音。   这时更不游移,脚尖轻点,身形已上升丈许,再一点时,正好到了山顶。他并不急急现身,探头往下面一瞧,恰好听到大力神话相怒骂之声。   只见山石这一面,恰是阴面,故此石色晦暗,发出潮湿发霉的味道,而且比这边陡直得多。山脚处有~块巨大山石,约模是丈半高,上面站着一个庞大的人,正是大力神话相,还有一入站在旁边,却是金头狮子贾敬。   山石下站着两个和尚,身上披的袈裟,乃是上等丝绸裁制,那气派一望而知是本寺重要增人,都是仰头瞧着贾错两人,露出不安之色。   只听大力神话相骂道:“大爷非仔细瞧清楚是什么怪物,才肯罢休。”   金头狮子贾敬接口道:“只怕除了那怪物之外,尚有其他毒物,我们还是赶紧弄掉那条金蛇为要。”跟着低头向那两名僧人道:“无住法师,你最好先去通知所有人等避开一下。”   钟荃没有听完丧敬的话,便大声招呼道:“两位老师原来在此,小弟可要先走一步。”   只因他知道那两名僧人中,一个正是本守知客僧无住,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嫌恶,不愿和他说话,但又不能拉贾请两人立刻同走,是以有此一说。   话声甫歇,不待回答,转身飞纵而下,身形如一缕轻烟,从七丈许高处,凌空飞坠。在空中目光一闪,猛见树丛那边,目光下金影一闪,便传来一声惨叫。   钟荃眸子一转,联想起那条金色小蛇和两个到处乱掷砖瓦的和尚,不由得啊了一声,付道:“莫非他们把那条金蛇惹出来,遭受毒噬之祸?那金蛇行动如风,我也差点儿给碰上了。哎呀,大凡这种特别迅疾的蛇虫,都是具有奇毒,那和尚定然不妙。”   转着念头之间,身形已落在山脚,更不耽延,施展最快身法,疾如狂部急扫,眨眼已到了那里。   只见一个和尚踉跄地走了几步,一跤跌倒地上,另一个和尚手中还拿着一块砖头,身躯挨在一棵树身上,竟是吓软了光景。   他一见钟荃现身,哆嚏地道:“你别走,快来……”   钟荃停步在那倒在地上的和尚身旁,只见那和尚双目半睁,脸上一片黑色,僵仆如木。   那和尚弯下腰,想去推地上的同伴。钟荃倏地伸手如风,夹脖子把那和尚抓起数尺之高,大声道:“他中了金蛇剧毒,已经死了。你只要沾着他的皮肉,也难保不死。”   那和尚四肢离地,却听清楚他的说话,吓得手脚软垂,噗地一响,手中的砖头掉在地上。   钟荃盯那砖头一眼,没好气地把那和尚放下,随即举目四扫,找寻那小金蛇的踪迹。   寻了两处树丛,还没见金蛇影踪,却听那边有人叫唤之声,抬目一瞧,却是金头狮子贾敬和大力禅格相赶来,后面还跟着知客无住和另一个僧人,急步跑来,阔大雪白的僧袍,飘荡飞扬。   他们来到切近,大力神格相匆匆道:“少侠可曾见到那条金蛇?这和尚莫不是中了金蛇之毒?”   钟荃晤了一声,格相又道:“方才在石山那边,一宗怪事……”话未说完,两名僧人已经赶到。   金头狮子贾敬道:“两位法师,这位便是敝师叔钟荃。”   两名僧人气喘吁吁中,赶忙过来见礼,这时才知道另一个是天执法师,乃是和现今方丈无法排师同一辈的师兄弟。   无住躬身行礼,道:“小僧不知钟大爷写到,有失远迎,务请恕罪则个。”那样子十分惶恐,显然贾请两人曾对他说过什么话。   另外那无执法师也合十行礼道:“钟爷赐予援手,除去那毒蛇和怪物、。”   钟荃一时摸不清底细,只嗯了一声,无住和尚啊一声,指着地上的和尚道:“啊——他怎样了……”他倒是精乖,不但没有用手去触,而且还退开两步。   金头狮子贾敬道:‘你们瞧,这便是中了金蛇毒气,我早认出那是华山万松在的毒物,现在绝不会假了。”他顿一下,向钟荃道:“方才已对两位法师说过,这金蛇动作如风,其责无比,只要迎面穿过,沾上一丝毒气,便立刻全身发黑,窒息而死。除了师叔身手,再无人能闪避,莫说要击毙它了,不过此事凶险之甚,最好另想万全之计。”   钟荃恍然点点头,道;“我猜忖出那蛇奇毒无比;毕竟是如此厉害,目下那金蛇不知窜匿在哪儿。”   大力神格相急忙道:“法师你们赶紧通知一下本寺人切要万分小心,别碰上那蛇。”   两名僧人一齐应了,彼此时望一眼,都没有移动半步。知客增无住道:“喂,大本你爬在地上干么?快起来。”   名唤大本的正是没死的僧人,这时连忙爬起来,面包灰白。钟荃瞅他一眼,有心数落他几句,终于忍住,淡淡道:“你们要不是拿砖瓦乱掷,也没这场祸事。如今那金蛇不知藏匿在哪儿。”   大本低着头,不敢做声,无住无执两僧不知就里,命他即速通知本寺僧众与及游人,立刻退出寺去,以免不幸中毒,大本连忙去了,这两名僧人,却不肯离开半步。   无住忽然皱眉道:“屈公子快要到小字进香,怎生是好。”   钟荃不理他,问道:“诸老师,你方才提起那石山有什么怪物?”   大力神话相忙道:“早先我们一起走时,忽然遇见这两位法师,我们彼此都相熟,打个招呼时,少侠你已走开几步。一见我和贾老师,立刻扯着我们衣袖,直闯到这儿来。当时我们以为有什么密事,不便当众而言,故此只好跟他们走。到了这后面,他们才说起这后周五山,阴面处有个洞穴,相当深大,里面潮瀚湿湿,历来是本寺斋堂养鲜菌的最好场所。只因今天西安府台的公子要来,故此刚刚命两个打杂工人去采鲜菌,他们去了不久,便跌跌撞撞回来报告,说是一进五洞,刚走了几步,黑暗之中猛然被什么大力一推,一齐摔出洞外,幸亏没摔在洞下的大石上。据说只见一团黑影,没头没脚,甚是可怖。法师们再命人带备火把等物去,谁知刚进洞口,里面卷出一阵阴风,那些火把无缘无故都熄灭了,吓得那些人都不敢进去。”   “所以他们扯两位老师去探洞了,是不?”钟荃问道,语声中显然有点不悦之意。   他们哪知他甚是不满这寺中和尚的势力,仍是请相答道:“正是这样。我们哪信有鬼怪之事,虽然没有兵器在手,也跟他们去了,就在少侠现身那石山后面。起先在下和贾老师一齐进洞,那洞相当宽大,进口却窄,故此里面阴暗非常。尤其是走了四五步便拐弯,更加黑暗了。我们正在摸索,忽地脚下风声扑起,我们同时被什么东西大力撞一下,站不牢脚步,粮跄退到洞口。这时因瞧不见东西,只好立刻出洞,再作计较。依贾老师主张,便要找少侠来,但在下仍不信邪,正想再入洞查看,忽见洞中蹿出一条小金蛇,其行如风,转眼间已绕过石山,失去踪影。贾老师因为识得万松任的人,认得此是万松庄两种绝世毒物之一,常人只要嗅着那金蛇飞过喷发的毒气,便得立刻暴死,和这位和尚死状一样。”他吁一口气,继续道:“幸而我们四人都没有事,当时在下仍未十分相信,自个儿再纵入洞中,拐过那弯,小心探索地走了七八步,猛然一下低低古怪叹息之声,却不知声音来处,心中方一惊然,墓地脚下踩着一根什么东西,焕然抽动一下。在不赶紧倒纵出来,未出洞口之时,忽然有破空之声袭至,在下不敢攫拿.双掌运劲,立即退出石洞,到底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暗袭。在下心有未甘,正在洞外石上吃喝,便听到小侠在山顶上招呼了。”   钟荃惊异地忖思一下,转眼向贾敬道:“贾兄以为此事如何?我见识浅陋,实在没法定夺。”   金头狮子贾敬道:“小可和万松任中的齐牧相熟.他是在主齐玄的堂兄弟。据他说过,这种金蛇原产海南五指山,但百年罕睹,昔日齐玄父亲金蝎子齐绍,得到一对,豢养至今,世上再难见到。那万松庄中养有指甲般大的金色小蝎无数之多,这些金蝎莫看体积细小,其毒无比,而且跳跃极远,甚是厉害。蝎子的毒除了这对金蛇喷出的气能够以毒攻毒,解救之外,再无其他药物可治。这两种毒物,便是万松在两种至宝,却不解何以会出现此间”而且洞中还有别的怪物。以小可模糊一瞥,撞退我们的东西,圆圆浑浑,仅及胸口高,无头无足,果是骏异惊人。请老师第二次进洞,踩着一条会动的东西,形状像是蛇类。但照例这金蛇所到之处,再无别种虫尴敢逗留,难道是另一条金蛇么?可是,若真是金蛇,则格老师何以不会中毒?这又是极不可解的。”   说话间,众人忽然嗅着一阵臭味,中鼻欲呕。金头狮子贸敬吃惊道,“不好,这个中毒尸体已经腐败,我们赶紧架火烧掉,灰烬埋在地底,方可无碍。”   三人赶忙一齐动手,好在四下枯枝败叶甚多,他们身手又极敏捷,眨眼工夫已经难起大堆枝叶在尸身上。四面引着火头之后,钟荃吸口气,把呼吸闭住,然后找根树枝,插将进去,运绝妙内功,将尸身挑起尺来高。   转眼间火舌熊熊燃起,无住无执两名僧人,又退开一旁,却仍然不敢越过四面的树丛回寺中。   尸体发出极难闻的焦味,钟荃手中的树枝先将尸身挑起,然后用另外的树枝,把燃着的枝叶拨入尸下,于是变成正式火葬。   他们不住加上树枝败叶,火势猛烈之极,浓烟直冒,却无一人来查机,大概是早已得到大本和尚的传警而撤退出寺外了。   钟荃想道:“我下山之时,师父嘱我要行侠仗义广积功德,眼前放着这事,虽然凶险无比,却是我分内当为之事,我焉能因和尚们无礼,任得金蛇和怪物猖撅害人?”   当下便决然道:“两位老师且守在这儿,查看那金蛇有没有动静。小弟先去石洞那儿,看看是什么怪物再算。”   贾敬眉头皱一下,正想说话,格相已喜道:“有少侠前去,那怪物再凶也不怕了。我们就在这儿监视那金蛇行动。”   钟荃点一下头,墓地纵身而起,施展出上乘轻功,专拣树丛枝叶上垫脚换力,晃晃眼已御风飞去,这景象把两名僧人骇得咋舌不已。无住念声佛,道:“这位大爷简直长了翅膀,小僧真个连听也未听过,今儿可开了眼界哪!”   贾敬埋怨道:“请老师可曾想到,万一钟师叔有个长短,我们怎样问总嫖头交待?他功夫虽然精深之极,但以底阅历尚少,这责任可是我们的。”   大力神格相硕大无比的身躯震动一下,睁眼跌足道:“是呀,我一味钦佩少侠武功盖世,却没想到那怪物总是怪物,人力怕派不了用场,贾老师你看怎办?不如我再去一趟,也好多个帮手。”   贾敬摆手道:“裕老师也无须太着急,我不过说个比方罢了,我们却动不得,那金蛇也是大要紧之事,否则百里之内,可能人畜无一幸免。”   这么一说,格相只好呆着不动,两名僧人听他说得金蛇之祸这么严重,吓得双膝一软,蹲倒在地上。熊熊的火光,也不能将他们的面色照映好看点。   且说钟荃几个起落,又到了那座石山,轻轻纵到石上。眼前但见石凹陷处,一个四尺大小的洞穴,里面阴阴暗暗,不知藏些什么东西。   他身形一动,飘落在洞口旁边,伸手抓着洞口的石头,侧耳细听洞内的动静。   歇了一忽儿,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沉怪异的声息,宛似有人痛苦地叹息,又像是呻吟之声,使他毛骨一阵惊然,心中付道:“这是什么东西的声音呀?在这潮湿黝黑的石洞中,别是山精木客之类的妖魅吧?我是进去招惹他,还是商量一下再算?”   念头刚刚转完,又听到像方才一样的怪声,他不禁吃惊地倒退飘落在外面的大石上,凝眸瞅住那洞门,踌躇不决。   歇了老大一会儿,只见斜日炎炎,阳光普照,万里碧空之中,除了几朵白云。缓缓飘动之外,更无其他异状。   他看到阳光,不觉失笑,想道:“我枉是昆仑弟子,竟然拍起邪魔啦!不管怎样,我也应进洞去探个究竟才对。”   胆气一壮,脚尖一用力,已跃到洞口,随手至洞门外捡了一根三尺来长的树枝,于是蹿入洞中。   他是童身练功的人,眼力不比寻常,这刻一拢眼神,瞧见前面四五尺远便得拐弯,眼珠一转,想到一个计较,当下飘身而起,背脊贴在洞顶石上,缓缓向前移动。   拐了个弯,但见这洞立时宽广得多,十多尺外,又是个转角。这时游目四顾,但见洞中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可疑的形迹,料定那怪物必定藏在洞内,于是照着这方法,打洞顶游身而进。   游到那转角处,光线更加暗淡,以他的眼力,也不过依稀分辨出大致形象而已。他不敢造次,极为小心地顿一下,屏住呼吸,努力向洞窥视。   只听一声低沉惨淡的叹息声,幽幽地散布在洞中每一角落。却见靠右洞壁处一团黑影蠕蠕动一下。   钟荃瞧了一会儿,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不过胆气却壮得多了。因为洞中并无其他异状,甚至连可异的气味也没有,光是那股霉湿的气味,送入鼻中。   “若果那团黑影便是他们所谓的怪物,那就不必惊煌了,瞧那样子,总不会的到什么地步。况且若是妖魔鬼物,应该立刻发现我潜入的踪迹。”   那团黑影蠕动一下,又发出一下阴森惨淡的怪声,虽然没有什么动作,却也够人胆寒。   他忍耐不住,左手用劲抓下一粒石屑,发出一点轻微声息。   那怪物猛然动一下,似是向这边洞顶察看。钟荃身悬在外面,正是微弱光线的来路,但见那团黑影闪出两点光芒,正是光线投在眼球中反射的光芒。   攀然那团黑影风也似地飞撞过来,黑暗中倏地现出一道金色光芒,电射而至。   钟荃暖地骇叫一声,生怕让那奇毒无伦的金蛇毒气喷着,四肢一振,不向后退,反而风驰电掣般向前面偏左飞去。百忙中急忙屏住呼吸,并且用真气封蔽住七窍。   那道金光来势未尽,钟荃已交错飞过。只见金光半空转截,已堪堪够上自己双腿,连忙努力一挣,双腿蜷缩,身形打个筋斗,手中三尺长的枯枝,已力划而出。   这一式正是云龙大八式“龙尾招风”的变式,却因为是使用兵器,那根枯枝在他手中,远不比一柄锋快的宝剑,故此无法发出未练成的般若大能力,只能用足全县内家真力,打算即使那金蛇喷出毒气,也给档升一下再算。   那道金光颤动一下,竟然没有飞开,直探进来,刚好黏上树技尖消。   钟荃不由得心中大骇,心中电光石火般想道:“我这一下即使是千斤大石,也得横飞开去,怎的那金蛇如此厉害,连我的内家真力也失灵效?”同时之间,因为已占内洞位置。借着极微光线,已看出那道金光,却是后面那团黑影发出。   金光树枝一触之间,钟荃已发觉那道金光软弱无力,当下脱间一抖,一股内家其力,跳弹而出。   却听微哼之声,那道真光连同那团黑影,被他这一下迫退五六尺,落在地上。钟荃虽然头脚料转向着洞外,但身形依然冲向洞内,这时招式使将开来,不觉忘了禁忌,清啸一声,身形幕然转折飞出,这正是“飞龙回天”之式。普天之下,只有昆仑的云龙大八式,能够将空中身形去势,作一百八十度的改变方向,而且极之潇洒舒徐。此一式必定要清啸一声,宛如龙吟九天。这一来便没有屏住呼吸和封闭七窍了。   这原是瞬息间之事,那团黑影落到地上,忽地一蹿,金光蓦闪,电射腰腹。   钟荃噫一声,敢情这一下带出金刃劈风之声,而且所取部位,正是全身必守之地。那道金光,简直是柄宝剑,而且运剑的人,乃是一代名家,方始能够摸出他奥妙无方身法中,最弱的一点。   于是再也不必顾忌,手中树枝一扫一压。对方金光闪处,似左实右,截腕削臂,招数变化之佳妙,直是生平仅见,却微微嫌慢了一点。   他是什么身手,这毫厘的松懈,已是致命的空隙破绽。但见他身形下坠,手腕翻处,树枝已搭在金光上,脚尖刚刚深地,嘿然一喝,那道金光应手而起,吃他长身一捞,左手已把金光抓住,入手便知端倪,谁说不是柄金光闪射的宝剑。这时却觉得对方有这等绝佳招数和灵敏的反应,怎的内力如是之差,抓剑过来时,有如深囊取物。   那团黑影瞪喀退后数尺,发出沉重喘息之声。钟荃扔掉树枝,从囊中掏出千里火,打亮照看。   火光一闪,已瞥见那团黑影,由头到脚,乌黑一团,竟不像是个活人。   火折子继续点燃,照亮了整个洞穴,这时不由得吁口气。敢情那真是个人,不过是用黑色外衣,由头到脚都裹盖住,是以一瞥之间,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又退了几步,身躯挨在洞壁间,软弱地喘息着,双臂交叉盘在胸即。   钟荃连忙扔下金剑,抢步上来,一面把火折子搁在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一面道:   “哎,你可是受了伤?让我给你瞧瞧!”语声和金剑碰在地上之声,震得全洞嗡然。   那人双臂一动,蒙头的外衣便溜回身上,身材甚是矮胖,双目紧钉钟荃一下,颓然沿壁滑坐向地上。   钟荃已走近去,正想替他检查伤势,那人嘶声叱道:“别动手。”他将双手缩回,愣然瞧着他。   黑衣怪人喘息一声,摸出一些什么东西,钟荃嗅到药味,连忙道:“我还有灵药,你也眼下试试。”说话间,极快地摸出玉瓶,倒出三粒火灵丹,立时飘散出一阵异香。   那人早将手上的药放向口中,这时似乎嗅着香味,抬头凝视着钟荃,半晌没有声息,也不动弹。   钟荃道:“我这些药是本门秘制火灵丹,有起死回生之力,你试试好么?”   那人仍然不瞅不睬,钟荃唤了一声,那人双目凝睁,眼皮眨也不眨。他细看一下,发现这人面目呆滞,眼中毫无生气,这才知道他忽然失去知觉,是以唤之不应。   恰好那人嘴巴微张,当下连忙将三粒火灵丹,送人他口中。   那火灵丹乃是昆仑秘宝,灵效非常,入口自行溶化。眨眼工夫,那人微微呻吟一声,头颅无力地靠向洞壁。   那呻吟之声,十分怪异,正是他进洞前后所听到的异声。   那黑衣怪人双臂软软垂下,双掌摊开,叮叮两声,掉下两枚白虎钉。   钟荃倒抽一口冷气,想道:“这人掌中暗藏这等歹毒的暗器,若是要暗算于我,这么近的距离,恐怕难逃大限。唉,这人太以狠毒了!”   只听他又呻口气,嘶哑地道:“朋友你走吧,我们之间无思无怨,总算是好结局。”   钟荃没有驳他,答道:“好,我这就走。可是那条金蛇怎么办呢?对了,我替你把剑捡回来。”一面说着,一面去拾剑。   他将剑拾在手中,火光匆匆一瞥,但见那柄剑式样古雅,由剑把到剑尖,都是土黄色,剑刃厚纯,毫不锋利,那分量称手之极。剑身上满刻着字迹,不过并不显明,他也没有细看,立刻转身倚在那黑衣怪人身旁的洞壁上。   那黑衣人已坐得笔直,这时忽又软软靠向壁上,一面探手入囊。   钟荃目光一闪,已瞥见方才在地上银光闪闪的两枚白虎钉,已经失了踪迹。   那人道:“朋友你的姓名是——”   “小弟姓钟,单名荃,尊驾高姓大名?”   “我姓潘,名自达。”他似乎更见精神了:“你是昆仑派的?怎么未听过你的名字?   钟……荃……”他自己沉吟一下,又问道:“昆仑的铁手书生何涪,是你的什么人?”   “那是敝师叔,”钟荃微微笑起来,忖道:“师叔的名头真大,至今江湖上还是无人不晓。”口中又道:“尊驾可是与敝师叔相熟的朋友?”   潘自达微微摇头,他的面孔短短阔阔,颊间两团肥肉,此刻因摇头而颤动。两只眼睛却太细一点,被面上肥肉一挤,差点看不见了。他道:“不,我不认识他。”他利落地伸手去拿剑,插回背上鞘中,又道:“你的药灵效非常,此刻我已复痊好多。”   钟荃笑一下,道:“潘兄的剑法太好了,若不是身体不适,小弟断不是敌手。敢问潘兄乃何高派名家,竟是如此卓绝一代?”   潘自达温然哼一声,道:“你以为使剑的只有四大剑派么?”跟着霍然而起,却只齐钟荃下巴那么高。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潘兄误会了。”他顿一顿,又道:“潘兄还未示知,那条金蛇如何处置呢?”   “我和你一道去捉回来,不,”他两只细眼睛中,闪过一点奇异的光芒:“我尚未完全恢复,动作不够快,你自家去吧。只要抓住它颈颚之间,便没有事。”   钟荃点点头,走去拿那火折子,可是烧得太热,而且也快用完,当下举拿把火扇熄,洞中立地一片黑暗。他转头道:“潘兄,我们出洞吧!”却没有人回答,他又叫了两声,还是静悄悄的,连忙打燃火折,这洞中只剩下他自己,那矮胖的潘自达,已诡异地失了影踪。   他摇摇头,一掌打灭火折,觅路出洞。   他果真老老实实地准备依照潘自达的方法,去捕蛇除害。   却不知世上人心叵测,那潘自达早先两次掌扣白虎钉,差点没要了他性命。   而现在更是包藏祸心,假手剧毒无比的金蛇,害他性命。     第十二回 金蛇遇险诺煞献功     读者们也许还能记得,当日铁手书生何涪正在百花洲刻会后翌日,正要赴那华山木女桑清腾王阁之约时,忽然被一位刻师所阻,终于耽误时刻,无由得见木女桑清。   那不速之客乃是海南剑师归元,在天下四大剑派外,别树一帜,剑法诡奇毒辣之极。因剑法太以诡异,平常人总难练成,故此这海南一派,无法发扬光大。   这潘自达正是海南刻师归元嫡传弟子,天资禀赋,均是上乘之选,此时年纪末及三旬,已尽得乃师真传,且因有奇遇,更是青出于蓝,冰寒于水。   而他的性格行为,比之乃师不逞少让,也是善善恶恶,并无准则,而诡橘多智,更胜于乃师归元。   论理钟荃以本门灵丹,救他一命,即使不感恩,也不应蓄意暗害。只是潘自达这种人,实不能以常理推度。   且说钟荃出了洞门,虽则对于活自达的不告而别感到有些奇怪,却毫无半点怀疑,一直扑奔回贾猪等人之处。   可是贾猪两人都不在那儿,只剩下一个未见过的和尚,面如土色地站在那里张望。   他打半空飘落下来,大声问道:“人都往哪儿去了?”   那和尚冷不防半空里会掉下人来,惊得尖叫一声,歇了一会才能够回答道:“他们都往那边去了。”说着用手指指右面,“无住法师俞小僧在这里等候相公。”   钟荃微笑道:“你独个儿害怕么?”   那和尚点头道:“小僧不但怕那金蛇,而且……那边还有怪物……”   钟荃道:“那怪物已经没有了,你不必害怕,我这就赶上去,你可以离开这儿。”   那和尚应一声,拔腿便走。钟荃也自展开脚程,一径向右边扑奔而去,这里原是寺后旷地,一直过去,仍是丛树处处。   越过寺右的围墙,放眼一看,外面一块亩许大的砂地,靠右边的一座小山脚,乱石堆积。砂地上却有七八人,除了措贾两人和无住无执两名僧人之外,其余三人,却不认识。   他赶紧招呼一声,飘身而出,眨眼之间,已到破地中心。   请相一见了他,如获至宝地大喜叫道:“少侠回来啦,那怪物究竟怎样了?”   另外不认识的三人,都紧忙聚拢过来。金头狮子贾敬连忙道:“师叔清会会这位屈公子。”又转面向屈公子。   那屈公子年纪约在二十四五岁之间,韶秀斯文,眉宇清朗,手中拿着一柄金边白折扇。   这时谦逊地连声说幸会,神情语气中,毫无资介公子习气,倒是真正读书人本色。   钟荃连忙见扎。金头蝎子贾敬又道:“这两位是王林、郭常师傅,都乃极有名头的武师,是屈公子的好朋友。”   钟荃连声久仰,王林抱拳说道:“在下昨日已风闻少侠在缥局中露了一手绝技,超凡骇俗。便曾向屈公子小山提起,屈公子仰慕得不得了,正恨无缘识荆,却不道在此相逢幸会。   屈公子的大人最近已晋升为豫省抚台,明日起程东行。”   钟荃向屈公子道贺之后,大力神话相又问石洞情形,钟荃道:“那不是什么怪物,只是一个受伤的人,名唤潘自达,现在已经走了。老师们可知道他的来历?”   诸贾一齐摇头,钟荃反问道:“那金蛇出现了么?如今匿在哪里、’贾敬道:“你走后好一会儿,那金蛇忽然在一处短草石堆中出现,我们立即追到那儿,又失了踪影,正在找寻,两位法师陪了屈公子和王郭两位前来,说了一会儿活,师叔便来到了。”   “那金蛇我已见过,的是行动如风,神速之极,如今往哪里寻它呢?”   知客僧无住连忙道:“诸位缥头大爷请大发慈悲,帮忙寻个下落,否则本寺便难以保全了,那蛇可大毒啦!”   屈公子左顾右盼,摇着扇子且走且瞧。他已听过那蛇甚是奇特,通体金光灿然,宛如真金打就。   便没把蛇毒之厉害摆在心上,却极欲瞧瞧那蛇的真相。   钟荃道:“那潘自达已教我捉蛇之法,可是诸位却不宜轻试。”说到这里,发觉话中带着轻视众人不济的意思,连忙住口。   果然王郭两名武师满不是意思地对觑一眼,金头狮子贾敬乃是大名鼎鼎的缥师,立刻岔开道:“想来这捉蛇法子必定十分困难,师叔可以说出来听听么?”   钟荃连忙道:“他说用手指捏住那金蛇颈颚之间便成了。试想金蛇迅疾如风,这法子实在太险。”   未后两句话,更加坐实了他方才话中轻视之急。   郭常忽然道:“屈公子自个走开,我们得跟着保护他。”两人一齐走开,追上屈小山。   金头狮子贾敬微笑摇头道:“他们两位也恁躁急一点。”   格相道:“等他们吃点苦头,便知道少侠之言不假,那种毒物岂是可以闹意气的么?”   钟荃猛地转眸去瞧那三人,只见郭常走在最前,王林和屈公子在后并排走着,右手提着一把尺来长的匕首。心中忖道:“我的D舌太笨,无怪人家不高兴。不过看来他们也许是急于保护屈公子。”念头尚未想完,那三人已走到山脚右堆边。   他墓地清啸,宛如龙吟九空,响遏行云,把另外四人都震得耳鼓直呜,在他啸声甫发之际,身形已长虹飞渡,一掠数丈。   他身形虽快如电闪,但那边已传来一声爆叫。原来石堆之中,金光一闪,果是那条蛇直飞出来,郭常刚一瞥见,已是金光耀眼,立被金毒喷倒。   后面的王林大叱一声,手中匕首太短,不能及远,只好力掷而出,一度银光,直射悬空文许飞来的金蛇。   那条金蛇并不闪避,蛇头一低一掀,微听当一响,那匕首震得急射回来,银光如练,向屈小山面门插去。   而金蛇本身吃这一挡,势子略缓,下沉了尺许,仍然是朝两人飞来。   钟荃不愧是昆仑高手,不管他在人事酬对之间,显得如何笨拙,但在这等危机瞬息之际,应变之快,却是不可思议。   只见他双掌一登一拨,前面数尺外的屈小山和王林如受大力一按,墓地向两旁仆下,匕首划起的银光,正好在他俩耳朵旁边飞过,只要慢了毫厘,非让那匕首刺穿脑袋不可。   后面有人大声疾呼道:“蛇,蛇——”却见他身形摹然盘空而起,但见金光迅疾地打他脚下飞过。   龙吟般的啸声,再次发出,后面的贾错与及和尚等四人,骇然张眼凝瞧。   只见钟荃真如云间飞舞的神龙,在半空中斗地转弯飞回,那金蛇已飞出丈许之远,’他右手杨处,一道银虹电射而出,衔尾追上那条金蛇,急射而下。   那条金蛇似乎具有灵性,攀然身躯微沉,蛇头一昂,正好迎着那进击的匕首,当地一响,金光银虹一齐坠落妙地之上。   要知道钟荃的手法和功力,岂是王林所可比拟。那金蛇怎吃得住那种纯粹是内家功力和内家手法的匕首一击,蛇头已被匕首尖锋一击,直坠下地上。   那条金蛇乃是至毒之物,性子极长,这时虽然受到致命一击,仍未立即死掉,落地后猛甩开文许,跟着噗地喷出一口毒烟,袅袅盘旋在它头顶。   钟荃如神龙游空,飘飘飞到,一见香烟凝绕不散,不敢落下擒捉。   却听大力神话相大喝一声:“少侠接住这个。”话声中掷出一块大石,风声呼呼,直向钟荃撞去,哪怕没有百斤之量。   钟荃喝一声,单手一抄,已把劲急飞撞而来的大石抄住,猛然向下面砸去,身形在这一砸之间,轻飘飘落在丈许之外。   隆然一响,砂石溅飞,地面已砸陷了尺许深的洞穴。那条金蛇只剩下一点儿尾巴,露在砂外,兀自颤动不休。   钟荃低头一瞥,只见那柄匕首正在脚下,本来银光熠亮,如今通体布满一层乌黑的颜色,知是金蛇的毒气,不由得一阵骇然,为怕那阵青烟飘散,不敢再站在那儿,连忙退到贾格等人立处,彼此咋舌摇头不止。   屈小山和王林挣扎起来,不敢去碰郭常尸体,一直走过来,连连向钟荃道谢。   大力神错相道:“少侠天生神力,真个惊人,在下的外号要改啦!”   贾敬道:“我却极佩服他在半空推人接刀,同时上升转身飞回那一手,真不愧是神龙,师叔你怎样练的。”   王林面含愧色道:“小可不知天高地厚,幸得少侠援手,若是被那金蛇飞过,有死无生。可怜郭常便是这样惨死。小可这条性命,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来。少侠大恩大德,小可没齿不忘。”   屈小山也文绉绉地拜谢救命之恩,反令钟荃十分不安。   金头狮子贾敬一旁嘱咐无住法师应办的善后事宜。   因为那蛇太毒,故此必须将郭常和蛇尸用火焚化,理至地底。   当下众人一道走到寺中,无住赶紧排起斋筵,款待这些贵宾。   屈小山苦苦邀请钟荃等同到他府中,钟荃因知道后天便是比武之期,生恐期前镖局中有变故,不敢离开,便婉词坚却。   最后只好答应迟些日子,到洛阳去会上一面。   一场惊险,便此揭过。钟荃和贾格两人,回到镖局,钟荃当晚将一切经过详细告诉邓小龙。   邓小龙脑筋灵活之极,立刻睁目道:“哎呀,师弟你差点给那姓潘的害了哪。试想那金蛇之毒,人手怎能沾上?而且还有喷出来的毒气?幸亏后来终因情形改变,才没有冤枉送命,照你说来……”他沉吟一下:“那潘自达行动诡异,而那武功和身材,莫非便是当回想劫镖的男人?”   钟荃听了细想果然有理,不觉猛然张大嘴巴,道:“师兄说得是,但那厮何以会弄鬼害我呢?”   邓小龙道:“江湖人心,最是凶险难测,谁知道那厮安下什么鬼心肠?我的粗略猪忖是:一,他和昆仑派给有梁子,大概是关乎何叔叔的;二,他本人护忌你的武功,以除掉你为快事。愚兄这一猜师弟以为如何?”   钟荃大点其头,郁郁不乐道:“小弟非常钦佩他的剑法,诚心想交个朋友,哪知他,唉,不说也罢。”   天计星邓小龙道:“那金蛇乃是万松庄两样绝毒之一,姓潘的既然带同此蛇,身又负伤方愈,料必和万松庄有什么瓜葛,愚兄已派人去探问消息。好在并不太远,明天便可知道消息。师弟明天你别出门,我们兄弟饮酒长谈,静待后日之事一了,愚兄便陪你往华山走一趟,解决何叔叔所询之事。大概华山之行了结,京中已有消息回报,你便可动身往后藏萨迦寺谒见智军大师。”   “师兄的安排好极了,小弟先谢谢师兄。”   “师弟说什么话,吾兄若无师弟帮忙,恐怕无法收拾呢!”   当下各自安寝,一宿无话。次日钟荃整日逗留在缥局中,却由贾敬口中,得知屈小山的父亲屈任重,已经携眷东行,赴洛阳履任。   他见到了屈小山,据说屈小山再三致意请他勿忘日后洛阳之约。   是日黄昏,邓小龙暗中嘱咐四大镖头,准备明日早晨一同赴约。这场比武,便只有六人前往。   刚刚说完此事,四大镖头紧张的神色还未有松弛,那往华山万松在打探的人已回来。他也是本局的镖头,因为和任上的人有交往,故此请他去探。   这位镖头复姓欧阳,单名坤,来到后堂,总共连他七人,他道:“在下奉命探听,到了万松庄,因为在下和在上有点亲戚关系,故此直入无碍。”   欧阳坤续说道:“这万松在有齐氏一族,如今年代较久,人口也有百余之众。在下从齐玄庄主的亲侄子口中,得知齐庄主前日忽然病倒,再没有其他的消息。不过在下凭自己的观察,庄中显然有点紧张,尤其是豢养毒物的后庄,许多受过特别训练的弟子,忙个不停,戒备森严。”   “在下见深不到其他消息,只好赶急回来报告,有负所命,心中甚是惭愧,万望总镖头见谅。”     第十三回 消弥前孽白发朱颜     邓小龙笑一下,徐徐道:“按理说,具名帖上的三个魔头应该在谷外等候我们,或者命人等候也可以。”   他沉吟一下,又道:“可是天下之事,诡谲变幻,我们宁可多点小心。虽然那三名魔头,不致会哄骗我们白走一趟,甚至一个不巧,和这谷中主人种下怨嫌,却也不可冒失。我说,师弟你便徒步入谷瞧瞧,你身上穿的简陋,他们又认不得你,是最好没有的了。”   神龙钟荃应一声,飘身下马。邓小龙又嘱咐道:“此入谷中,不论见到什么人或其他什么东西,若是攻击你,你除了护身之外,不可伤害着了,并且赶紧退出来。若谷中的人讲道理,并无恶意攻击情事,你便告知愚兄专城来了,如今在谷外等候……”   天计星邓小龙故意支使钟荃,内中大有道理。   只因钟荃一则武功高强,为六人中之冠,遇到谷中有事情发生,当能全身而退。   其次他知道钟荃性情平和忍耐,如今初下昆仑,不大晓得江湖上讲究面子的那一套。   故此若果真个被三名魔头骗来此地,谷中主人误会而向他为难,也不会结下不可解之冤仇,因为钟荃决不会妄下煞手。   大力神精相的江湖门槛,精倒是太精了,有时面上放不下,便会放手去做,结下不可解的冤仇,岂不是太冤了吗?   钟荃领命前行,眨眼之间,已转了弯,身影便从谷外五人眼中消失了。   天计星邓小龙吁一口气,道:“帖上的日期和时刻,我们分毫不差,可是瞧现在这情形,恐怕其中另有文章。”   四大镖头这时一齐遂然动容,敢情他们现在忽然发觉总缥头面上那种不安和忧虑的神色,十余年来未曾见过。   可想而知今日的一会,竟是如何严重。   金头狮子贾敬考虑一下,明白了总镖头的意思,便道:“师叔孤军入谷,怕只怕应付不善,生出不必要的误会。不如小可立即追上去,凡事多个商量,小可绝不会教总镖头多担心事,未知总镖头意下如何?”   他的话中,分明点破了邓小龙所忧虑之处。   即是暗示他绝不会贸然和谷中的人结仇生事。   天计星邓小龙微笑一下,但笑容立刻便消失了,缓缓地摇头。   只因金头狮子贾敬虽然觑穿了邓小龙心中一层意思,却未曾想到邓小龙居然会惟恐他的武功不够对付。   要知今日一会,对头们实不是普通的江湖道上人马可比。万通镖局的四大镖头,虽是名传四海,武功自有不凡之处,但试想不但具名帖上的三位魔头,已曾销声匿迹地隐遁了好多年,不知已练成些什么独特功夫,加之谷主贺固,更是前一辈的毒辣人物。   这四人加起来,已足够邓小龙提心吊胆。   何况此行也许跟劫缥之事有关,那劫嫖的两人,随便有一个在场,这四大缥头合起来,还不是人家对手呢。   再说钟荃衔命进谷,他可不知道邓小龙怀着如此这般的鬼胎,从容徐步入谷。   转了一个弯,但见前面又是树石遮挡,不能直望太谷。   走近了那树丛山石之处,猛可吃了一惊,眼前赫然有几个骷髅头,连串着挂在最显眼的树枝上。那些骷髅头颜色惨白,眼洼深陷,有些已没有下颚,形状甚是恐怖悲惨。   他数一下,共是九个骷髅头,心中付道:“师叔曾提起过这上行孙贺固,说他的武功奇特,造诣更在西南双毒之上,却不曾提过他以九个骷髅头为标帜。”   一面想着,一面转过树石,只见大路旁边,一棵合抱大的老树,树身的坚皮拆落大片,斑斑驳驳,地上还有几块断折的厚木板,因是漆着黑色,故此使他多望一眼。   他走过去,用脚尖把断折成几块的木板踢在一起,发觉黑漆之中,写有白色大字。   板上油漆甚是鲜明,一望而知是刚刚油好的。   可是,现在却毁为几块,那些白字现在已看得出来却是“断魂谷”三个大字。   下面还有四个较小的字,却是‘闯谷者死”的字样。   钟荃自个儿皱皱眉头,付道:“这块厚重的木板,油漆成黑底白字,夺目之极。上面的宇,分明是谷主所立,但何以会碎成数块,而且又不收拾?”   这时他不免要踌躇一下,盘算着要不要立刻出谷,将这情形告诉邓小龙。   抬眼望时,只见两文开外,又是树丛兀立,遮挡住目光。当下忖道:“我奉师兄之命,进谷一探内情,如今连屋子还未曾见到,便走回去;岂不被他们笑话,还估量我是害怕哪!   不行,我且现探望一程。”   心意一决,迈步便走,转了这个弯,猛见路旁草丛或砂砾之间,白骨处处。   看来却是人的骨骼,头颅也有,手脏腿骨也有,直似曾经在这里屠杀过不少人的模样。   而且那些人死后,便任由曝尸此处,年代一久,便剩下些骨头。   他不由得在心中念一声佛号,一直再走,再拐一个弯,眼前仍然被山石树丛挡住。   “这断魂谷太奇怪了。”他想道:“怎的弯了这么多的弯,还未曾看见房屋?难道他谷中藏有什么稀世的宝贝,以致引来觊觎的人,却被那上行孙贺固杀死?否则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骨?”敢情他连转两个弯,到处都能见到人骨,虽然零零落落,并非全副人体骨骼,却也够他触目惊心。   忽见在近拐弯之处,堆叠着好些什么,似乎是些动物伏在一块儿。   他一跃而前,禁不住骇异地啊了一声。   原来那堆东西,正是十多头毛色黄黑相间的藏边英犬。   这时全部凶睛圆瞪,白森森的利齿露出来,显得狞恶之极。   不过一点声息都没有,钟荃走近去,它们也不动弹。   他目光一扫,心中骇然忖道:“这些恶犬全部让人用内家重手法,震断心脉而死。只因手法奇快,这些恶犬来不及惨嗥,已经送命,故此仍留下狞恶凶猛的外貌。若果我不认得这种手法,怕不以为它们正在蓄势待发哩?这些恶犬是谁杀死的?莫非有人先入谷将它们击毙?”   他沉吟好久,转念想道:“目下江湖上谁有这般高明身手,能够快得和闪电一般,将这十多头莫犬击毙?谷主立行孙贺固倒是可以办到,可是,他“啼,且莫以为贺固不会下手击毙这些恶犬,他这种不讲清理的人,也许心中一不高兴,便将之完全杀死也是可能的。我且不管他,进谷瞧瞧再说。”   举步绕过这个弯,却见前面歧分为两条路,在交叉之间,本插有一块路牌,这时已毁折在地,碎成好多块。   走过去想拼凑起,以便认明道路,哪知凑成两个箭咀,却辨认不出文字,弄了一会儿,只好放弃这念头。   他往左边走几步瞧瞧,但觉路上荒芜,有如要转入穷谷深山似的。   便折转身,径向右边的路走进。   但见两旁木村整齐,道路也像较为平坦和清洁,于是更不犹疑,脚下稍为加点劲,奔将前去。   左折右转,大概走了十余个弯角,却没留神转角之时,总有两三条岔道。   只因这些岔道乃是向谷外岔出,故此进去时并不觉得,只有出谷时,便领略得其中滋味了。   他猛然停步,四面瞻望,但见乱岗起伏,树丛处处,老是遮挡目光,瞧不出岗后或者树后是什么景象,其势又不能逐处去瞧,心中不觉一阵迷糊,付道:“怎么老是未走到谷中?   也没有房屋人踪,倒似走进乱山中了。”   忽听一声鸟鸣,清亮之极,就在右侧不远处传来。   他四顾一下,墓地纵上右边一个山岗顶上,但见岗外乃是一片繁密的桃林,却不见有飞鸟踪迹。   张望了一会儿,信步下岗,向那片桃林走过去,猛又听得鸟鸣之声,余音袅袅,甚是悦耳,从林中传出来。   他一径穿林丽人,想瞧瞧那究竟是怎样子的鸟,竟有这么好听的鸣声,尤其是余音含劲不尽。   一似练武之人,那种内力充沛的语声,比之普通强健的人的语声,自有区别。   入林走了三四文,墓地眼前白影一闪,跟着一声清呜,响震全林。   鸣声笔直破林而起,抬眼一瞥,只见一头浑身雪白,身长约摸尺半的大鸟,正振翅穿林而上。   健翎雪白夺目,神速之极。在这一瞥之间,已升高十余丈。   他停住身形,抬头去瞧,微笑忖道:“这鸟儿不知是什么名色,如此可爱,而且灵答非常,眨眼便飞得老高,教那挟弹者无所施其技。不过,鸟儿你无须怕我,我也没工夫跟你闲缠。”   念头未曾转完,只见那鸟忽然双翼齐来,急泻而下,活像白虹下坠,转眼间已冲到他的头顶。   他定睛诧异地瞧着,只见那鸟到他头顶两丈之时,倏然张翅一拍,呼地又急掠而起,可是一点黑影,疾然向他头上坠击而至。   钟荃眼力锐似鹰隼,已发现那点碍影不过是一节枯朽的树枝,不过因为坠势劲急,吃它打着了,也是不小的苦头。   当下身形微倾,那枯枝打脑后掠过,啪地落在地上。   “你这鸟儿也恁刁得古怪,竟然来寻找的开心!我若不是见你长得太好看,只要发出金龙环,哪怕你飞到十丈高,也难逃一死。”   只见那白鸟呼地又直冲而下,钟荃不觉闪开两步,躲向一株桃树下。   那白鸟冲将下来,修地展翼斜射而起,打钟荃头上劲冲舞而过。   他头上的树皮,吃那白鸟雪也似的健翎一扫,乱响连声,竟然折断无数,连枝带叶地纷纷落下。   他连忙走开几步,又站在另一棵树下。   那白鸟似乎有心和他戏弄,忽然急射而下,又是倏地转折斜凉而起,再把头上的枝叶扫断了许多,纷纷坠下。   他这回懒得闪避,征得那些枝叶掉在头上和身上,随手已捏住一小段树枝,定睛看那白鸟还来不来。   那白鸟似乎玩得高兴呼地又急射而下。   钟荃倏然扬手,内家真力已贯注在腕指直至树枝末梢。   这一下发出去,便是泥墙也能穿过,何况血肉之躯的白鸟。   那根树枝,飘飘射出,那白鸟还未曾展翅斜掠,已被那树枝弹个正着,派地清鸣一声,忽地穿林而起。   钟荃微笑一下,心道:“我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只用了两成真力,看你这东西还会动不?”   这时,又折了一段树枝,捏在掌心。   那白鸟在空中盘旋一匝,清亮地鸣叫两声,然后又是双翼齐来,劲射而下。   这一下却是直向他头上急冲而至。钟荃听得风声劲锐之极,而且来势又快,心中迟疑一下,攀然把那节树枝弹出。   他仍然没有使用重手法,只比方才多加了两成力量。   鸟下如电,枝去似风,眨眼之间已要碰在一起。   钟荃虽没有存心弄死那鸟,但若是这样相撞的结果,白鸟多半也得重伤。   斜刺里电光也似掠过一点黑影,奇急无偏,刚好在那一线之间,把钟荃发出的树枝打歪,那白鸟毕直冲射而至。   钟荃不闪不避,准备等那鸟冲到头上那一刹那之际,才以内家绝顶功夫,移形换位,好歹也教白鸟收不住势,冲向地上,吃点苦头,顺便将它擒住。   猛听后面一声嗔叱:“雪儿不得伤人!”声音倏忽间已来到他身后。   劲风卷拂中,发话之人,竟打他头上飞过,那白鸟也被那人接住,落向他前面大半丈远。   那人身手极为轻妙,在身形离地三尺之际,已经滴溜转个圈,面对着钟荃。   只见那人全身上下,都是素白,面如满月,两点漆黑发亮的眸子,秀挺的鼻子,一张巧小丰润的樱口,使人有一种丰腴的感觉。   她的肤色甚白,比起身上的白衣裳,不退多让,苏东坡所讲扇手一时似玉,移赠给她,毫无分错。   那头白鸟在她怀中一挣,跳上她左肩,一双丹红的眼珠,瞪着钟荃。   似乎是受那白衣少女阻止,不能报却一弹之仇,心有本百。   钟荃眼光从那只白鸟落下,正好碰着那少女的眼光,不由得心中发慌,腼然垂下眼皮。   那少女伸手摸摸白鸟,道:一雪儿你怎么凶起来?要伤了人怎办,他又不是敌人。”她抬眼望着钟荃,继续道:“喂,你不会是这谷中的人吧?是不是这附近的樵子农人?”   钟荃错愕地抬头瞧瞧她,点头承认她第一句话,但一时却不会答她第二句话。   那少女微笑起来,向那白鸟道:“怎样?雪儿,我的话没错么?人家也许练过几年功夫,但你既然先戏弄人家,吃亏,是应该的。”   她又向钟荃道:“你可是受惊了?我这雪儿好看么?”   钟荃油油道:“好看,很好看。”   “啊,你还是惊魂未定。我可要走啦,这里一点点银子,给你压惊。我今天心里高兴得很。”   “我……我……姑娘你……”   那少女笑一声,打断了他呐响而说不出的话,走过来,把银子塞在他手中,一面道:   “你不必多说,好好拿走吧。”   肌肤相接,麝薰微度,把个平生未接触过少女的钟荃,弄得一阵迷糊。   她转过身躯,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喂,你说那谷中的人是好还是坏?”   钟荃直觉地回答道:“是坏人。”   “那就对了。”她甜甜的笑一下:“不过,我还没有赶尽杀绝呢!”   钟荃这时极快地前后一想,大声叫道:“姑娘……姑娘……请等一等。”   她停下脚步,徐徐回转,右肩斜插着宝剑,那刻把上垂下的五色彩丝穗子,不住地摇晃。   他走上两步,抱拳问道:“请问姑娘,所谓没有赶尽杀绝,是什么意思?”当他抱拳之时,她所给的那些银子,在掌心中很不舒服。   她瞅住他的面孔,歇了一下,才道:“你问这干么?”   “我……我很想知道。”他的声音中,含有相当坚决的意味。   “好吧!”她答允了。“不过,我现在没有空,要赶时候送一点东西给一位老人家,等会儿再来告诉你。”   他受宠若惊地凝视住她甜蜜的笑容,一时又呐呐说不出话来。   她迅速地回头转,脚顿处,身形凌空而起,径自穿林飞越而出。   他作个挽留的手势,到底叫唤不出声,眨眼间,她已超过山岗。   那份轻灵迅疾,身形美妙,难以形容。尤其白衣飘举,清影窈窕,宛如仙人,御风飞去。   当下使他呆了半晌,也不知怔些什么。   歇了一会儿,蓦然醒起此行目的,不由得跌脚自责道:“哎,我这是干什么来的?老是呆在这儿,这老大一会儿工夫,怕把师兄他们等得急死了连忙飞越出林,寻回大路,又一股劲往前走。   拐了两个弯,只见前面豁然开朗,一大片草地,直达十余丈外的山脚。   山脚处一座古旧的石屋,静静地屹立。   他停步不前,仔细观察一会儿,四下并无丝毫动静声息,当下扬声叫道:“那屋子里有人么?”   那座房屋虽然只有四四方方的一栋,但占地颇大,最奇怪的是向着钟荃这边并没有门户,只有一面大窗,这刻帘幕深垂。   他见没有回答,心中摘咕,想道:“难道这里便是断魂谷土行孙贺固的居处?那门户开向哪一面呢?何以没人出声回答?”   转念又想道:“啊,也许这儿的人方才碰上了她,让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治住,也未可料。以她适才显露的身手,功力怕不再我之下,她是谁呢?真该死,一时却忘了询问……”   想着想着,脚下一直走向那座石屋。   起初他以为这座石屋的门户,如不开向其余两边,则必定开向后面。   哪知这一边走近了,发觉屋后却是极大的山石,这屋便是依石而筑。   而两旁也没有门户,只各开了一扇窗户,和前面那扇窗大小仿佛。   也是帝幕深锁,瞧不见屋中光景。   他走近正面那扇窗户,再招呼了一声,倾耳细听,却没有人回答。   忽然发觉屋中并非没有人,只不过不回答罢了。   因为他的听聪极佳,这一留上心,便隐隐听到有一个人极轻微呼吸之声。   他退后两步,愣了一会儿,打量着那扇窗户。   枣红色的帘幕垂在内边,外面窗框上另有粗的拇指大的铁枝,横直封住窗户。   这些铁校也是漆上枣红色,故而远处骤眼看时看不出来。   这座屋子既没有门户,窗户又用铁枝封住,那么屋中的人是怎样出人的?难道有一道门户,穿过后面的山石?   正当他狐疑之时,屋中微微传出响动,跟着深垂枣红窗帘动了一下,开了一道尺许的缝隙。   钟荃但见帘缝间露出白苍苍的头发,连忙作揖道:“请问这儿是不是断魂谷?”   抬眼一瞧,只见那帘缝又拉开了一点,苍苍白发下面,却是一张秀丽的女性面孔,那皮肤和色泽,就像年轻人的一样,映起头上的白发,甚是诧异惊人。   她眼睛转动一下,两道眼光,寒光锐利之极。   即使是钟荃那种胸无成府的木讷人,也深深感觉到她的眼光中,洋溢着极坚强的信念,并且无时无刻不是坚持继续着。   不过,这仅是指某一方面有着无比的信念而已,因为她这时忽然微笑起来,若不是满头雪白的头发,这笑容便真像一朵在原野中忽然盛放的花朵。   她道:“原来你不是这里的人。”她的眼光从他面上移开,一直投向远处,喃喃道:   “怎么今早好久没有听见犬吠之声?唉,那些犬吠的声音,便是我唯一的爱好——我常常想象着那些大儿吠时可爱的样子。”   钟荃的嘴嗫嚅地动了一下,他本想把那些狗的死耗告诉她并且解释那些狗乃是西藏凶猛狠毒的美大,并非她想象中那种良善的家犬。   可是她面上那种响往的表情,使他不忍说出来。   “这儿什么都没有,”她又适,样子变得有点咦叨,“飞鸟鼓着翅膀,从高高的天空飞过,永远不肯歇在附近,让我瞧一会儿,说到走兽,那就更可怜了。这数十年来,总未曾见过一只兽类,哪怕是家养的。唯一的安慰,便是从想象中看见那些犬儿,可是,它们也永远不到这边来,唉……”   “你很喜欢动物么?”   她点点头,低低喟叹一声,道:“自从住在这座石屋中,便开始喜欢了。不论是飞禽走兽,我都愿意瞧见它们和平地活在一块儿,在那草坪上活动。”她以一声深深的叹息,结束了她心中渴望的对话。   钟荃忍不住道:“明儿我带些给你。”他歇了一下,心中甚是高兴自己许下了这个愿,因为她在这刹那间,快活地微笑起来,眼睛中寒冷的光芒,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可是你爱什么呢?猫儿、狗儿,还有什么?”   她用较为高亢的声调叫道:“还要长腿的白鹤儿,我知道和尚寺中最喜欢养白鹤的,是么?”   他点头道:“好,就是这样,明天我再来,但愿不致迷了方向。”   她着急地道:“不成,你不能迷路。”说着话间,忽然摄唇发出一下哨声。然后解释道:“我叫人在谷口等你。”   一会儿之后,一个白发皤然的老史,拄着一枝拐杖,打屋后走过来。   她道:“小毛,你认住这孩子,明天他带些好玩的鸟兽给我。”   钟荃被她叫为孩子,倒也不觉怎样,但那老人已经相当龙钟,却被她叫做小毛,那未免有点可笑,不过他仍然没有笑出来。   老史睁大眼睛,瞧住他好一会儿,然后生疑地道:‘她不是袁相公派遣来的人?嘿,都几十年了,还没有人来。”   “几十年对我说来,不过是一刹那而已,你不许多嘴。”她禁止地说,可是声音并不严厉:“你今天身体怎样?腰骨还作痛么?”   “好吧,我不再多嘴。”老叟轻轻摇头:‘今天的腰骨倒没有什么,就是觉得精神稍为差一些。”   “你可要小心点儿啊,安心多休息,精神自然恢复。”她絮絮地向他嘘问起来,好像把方才的事忘掉了。   钟荃心中忽然急起来,道:“那么我明天再来吧,我有点事,要立刻走哪!”   那位白发红颜的女人道:“你有事?赶紧去吧,记得明天来啊!对了,你方才不是问断瑰谷?往这边可走错路啦,这儿叫做迷魂谷才是真的。”她苦笑一下,望望那老文。   老叟也唱叹一声,道:“大小姐你也这样说,那就没错了。小的早就认定袁相公不会回心转意,可是你在这儿,一呆就几十年,不是这山谷能够迷魂,还有什么……好,好,小的不多嘴啦!”老臾缓缓摆手,先发制人地向她道:“小的再活上一百岁,也不会懂得大小姐你是个怎样的想法。”   钟荃听了他们没头没尾的对话,一点儿也想不懂,只知那位白发朱额的大小姐,和这个唤做小毛的老人,在这里已住了几十年,大概地甚且不出石屋。   同时又知道其中关系着一个姓袁的人。   那老叟道:“小相公你打那边一直走,逢林穿林,逢岗越岗,不要拐弯,走数里之远便是断魂谷了,那位矮谷主的人倒是很温和的,常常派人送东西给我们……”   大小姐道:“咦?你去过他们那儿么?我总未听你提起过?”   老叟连忙道:“小的并没有去过,是那位矮谷主几十年前来过一趟,那时候大小姐作正是最心烦的时候,所以小的不敢提起。那矮谷主当时问了大略情形,便悄悄走了。从此之后,他未曾再来过,但不时会命人送些粮食布正等日用之物,放在小的屋门外,也未见过送东西的人的样子。这路径还是几十年前,矮谷主告诉小的,他吩咐小的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这样走到他那边,告诉他一声。唉,大小姐啊,小的本来不会田里之事。袁相公买下那边的几块田地,小的起初真弄不起来,若不是那矮谷主帮忙,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近几年来,小的身体不大舒服,便没有再到田里去,全靠那矮谷主十日一次送来日用各物,倒是风雨不改,从来无误。”   大小姐愣一下,长长嗟叹一声,那神情是想责备老叟而又忍住的样子。   瞬息间,又凄然叹口气,放下枣红色的窗帘。   钟荃不知怎的,但觉心中起了闷闷不乐那种情绪,同时又对谷主立行孙贺固生出一种异样觉想。   最低限度,他已修改了关于他的印象。   他发觉即使是那样子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也自有其可爱的人性一面。   充满了人情味,这是多么高贵的一种情操啊,施思不图报,甚而连送东西的人也不露面,极力冲淡这种关系——一种令人耿耿不安的关系。   他道:“明天我一定给你送些动物来,老人家你去休息吧!那位贺谷主,我不会难为他的。”   他闭住嘴,急急朝那老人指点过的方向走去,是什么在压住他的心灵,他自个儿也不知道。   穿过一片林子,他的脚程便放快了,一掠数文,星抛丸掷地飞驰而去。   掠上一座山岗,眼前一暗,但见前面是个宽敞的山谷,谷中建着几十栋房屋,全部是用石砌的墙壁,灰色的屋顶,甚是高大宏阔。   那些屋子全部毗连在一起,屋外还有好些空地,而正当谷口的一面,更有一片草地,碧油油的颜色,十分悦目。   他这时处身在谷侧的岗上,但见谷中许多人吵嚷往来,显得甚多是匆遂的样子,却没有人发现他。   他迟疑一下,缓步走下山岗。   谷中有人瞧见了,大声喝问道:“喂,你是干什么的?”   他抱拳走下去,刚好到了屋倒的空地,三个人匆匆走过来,狠狠地瞪着叫道:“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是断魂谷么?”   其中一个狠声道:“这些年来,谷主撤消了那间谷者死的规条,便常常有人闯入谷来,朋友你来的太不巧,今早谷主重新恢复那条规,你就留在这儿吧卢钟荃见他们来势汹涌,不觉退了一步,道:“在下正想拜见谷主,请诸位先容一声,说是万通缥局的总缥头邓小龙现在谷外求见。”   其中一个当他说话之时,侧眼向身边的人道:“谷口的木牌已经收拾钉好么?这厮怎会不见,什么?”他忽然转眼瞪着钟荃,道:“你说万通镖局?人家可是响当当的好朋友,你这个样子别糟塌人家,假冒好朋友的字号   “在下并非假冒,他们现在谷外求见,就请你先容一声。”   “哈哈!”那人狂笑一声,斜眼瞧着身旁的同伴道:“我何老四自从二十年前,跟着谷主回到本谷,虽然闯荡江湖只有数年工夫,但也瞧过不少奇事。却想不到目下有更出奇的事,真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把钟荃奚落一番后,忽然狠声道:“小子你招子放亮点,老子纵横湖海之时,你还未曾出世,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可要用你的骨头点缀在谷口哪!立刻替我四脚爬出去,饶你死罪。”   钟荃真不料遇上这种野蛮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温和地道:“在下并非尊驾所料那种人,尊驾既不相信,那就没得说。但究竟怎样才能令你们相信呢?”   何老四粗暴地仰天笑一声,眉头一晃,把立在两旁的同伴撞开四五尺远,喝道:“姓邓的已经在厅中跟谷主和几位朋友说着话,这不是铁一般的证据么?老子也不知怎样才能相信你,你瞧着吧!”话声甫歇,倏地踏步欺身,直抢中宫,呼地一拳迎面捣去。   钟荃一听邓小龙等已和贺固多见面,极快地想到一定是自己迷了路,耽搁的时间太久,从此令致邓小龙他们误会,闯入谷中。   现在既已和谷主等见面,说不定已经动上手。   他们全仗着自己压阵,若是这会儿工夫的耽搁,出了什么,岂不是自己之罪,心中立时大大发急。   这时一见拳头迎面捣来,拳风劲急猛烈,显然对方手底甚是不错,惟恐被他缠住,蓦地伸拳一抄,何老四果然沉拳曲肘,上步猛撞。   钟荃是什么人物,这一下早在算中,左手电也似由下而上地一托。   何老四大吼一声,竟被他托起丈许高。   他趁这空隙,施展身形,但见黑影一闪,已出去了好多丈,转眼之间,已到了当中那座房屋的大门。   只见门外站着四五个壮汉,面目虽然黧黑,却不像是庄稼人模样。   他们也听到何老四吼叫之声,此时正向那边张望,见钟荃疾如烈马般冲到,叱喝连声,全都抽出兵器。   钟荃使个身法,闪电般闪过这几个人,那些人喝叫声中,兵器尚未扬起,敌人已无影无踪,不觉又是骇然大哗。   钟荃闪进大门,只见门内便是一方六七文方圆的通天细砂地,穿过这片空地,便是座宽广的大厅。   厅筵开两席,但座中并无人影,在厅子和通天砂地边缘上,分作左右两批人站着。   右边的人都不认得,共有四个。左边的正是邓小龙和四大缥头五人。   两拨人之间,站着一个极为矮小的人,高不满三尺,乍眼看见,还以为是个小童。   可是头上盘着的大辫子,已是雪也似白,而且四肢和身量的比例很平匀,并非幼童的身量。   这个特别矮小的林儒,不用说时便是名满江湖的立行孙贺固了。   这时,他们都听到大门外众人的惊呼骇叫之声,一齐向这边瞧来,钟荃一闪过大门之内,立刻已停住身形。   上行孙贺固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本谷?”   天计星邓小龙忙道:“贺谷主,那是邓某的师弟钟荃。”   大门外的人这刻已汹汹冲进来,刀剑并举,直扑钟荃。一面大声喝道:“小伙子你仗着腿快么?敢是活得不耐烦了。”   刀光剑影,急拥而至。钟荃一见邓小龙等无恙,喜极忘形地叫道:‘视兄,小弟来啦!”这瞬息之间,儿般兵器已经快要触到他身上,土行孙贺固连忙喝众人停手时,却已来不及了。   钟荃猛觉服前光华乱闪,风声压体,危机一发之中,自然而然地使出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中“潜龙升天”之式,风声呼地一响,身形便从刀光剑气之中,摇曳而起,恰到好处地闪出刀剑圈子,那紧凑而又美妙的时间和身法,真个是一羽不能加。   上行孙贺固怒叱一声,他身躯虽矮小,但声音却大,宛如早雷倏击。   钟荃在半空中舒徐地屈伸一下,飘飞而下,直似神龙行空,矫健而美观到了极点。   天计星邓小龙不觉失声轻叫,立刻又朗声叫道:“贺谷主,请听邓某一言……”   可是上行孙贺固身形奇快,暴乱声中,形已如一缕轻烟,贴地飞出,疾如劲矢急箭。   邓小龙的话刚叫出之时,他已到了砂地之中。   钟荃因他疾扑而至,脚尖一沾地,立刻钉牢在地面,没有再腾身而起,恰好成了两人对峙而立之局。   彼此相隔不过数尺,钟荃已看清这位细小如林儒般的贺谷主面貌。   但只见他浓眉似剑,斜飞入鬓,面方口大,气派极之威严,而且煞气极重。   这刻他一对浓眉紧皱在一起,眼睛射出严厉寒冷的光芒,戟指道:“钟少侠身手高明之至,行辈又是邓总镖头的师弟,想来必定是昆仑入室高弟,贺某何幸,今日得会名家……”   钟荃见他来势不佳,心中一怔,付道:“糟,又是跟本门过不去的人吧?我可要小心应付,消解前嫌方是。”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昆仑弟子钟荃,幸得拜会贺谷主前辈高人风仪,实乃平生之幸。”   他不但说话答得谦虚,而且神情也同样诚朴。   任他土行孙贺固城府深沉,也不由得浓眉略放,面色稍弛。   天计星邓小龙一跃而至,左边的四人同时纷纷跃出来。   四大镖头本来没有动弹,这时见对方多人出场,也跃出两人,乃是金头狮子贾敬和大力神格相。   剩下追风剑客元万里和燕尾缥张济。   他们两人此时面色都不佳,略见灰白,似是受过伤的模样。   上行孙贺固回头冷冷一瞥,哼道:‘你们来干什么?”恰好又见贾请两人跃来,便不再责备。   邓小龙道:“师弟我给你引见,这位便是名驰天下的贺谷主……”   上行孙贺固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总镖头,老朽有句话要说在头里。方才我们已经把话说开,总镖头你并非昆仑嫡传弟子,故此老朽立刻尊为好朋友。但有一宗,目下这位钟荃少侠却真个是昆仑摘传门人,此事便不能混为一谈,老朽可得请少侠指教几手,好趁早让老朽死了这条心。不过……”他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瞥邓小龙一眼,道:“不过总镖头当然有权决定行止,请总镖头先说清楚,以免将来江湖上以为老朽言而无信,或是倍于总镖头的今名……”   天计星邓小龙微笑一下,从容道:“资谷主所言极是,足见前辈人物虑事周详,毕竟另有风度。”他歇一下,眼见这几句话,说得资固十二分受用,平心静气地等他再说,当下又道:“这桩事当然不能混为一谈,方才承资谷主坦然示告一切,避免了不必要的误会,邓某岂是不懂情理之人?实已感激于心。不过,邢某也不必相瞒谷主,这位钟师弟甫出师门实在本知前辈之间的恩怨,便邓某也是从谷主口中,得知谷主不满昆仑派,究竟内情如何,邓某当然不便多问。然而钟师弟此次下山,正与邓某共进退,邓某不得不代为多言请问,是否谷主必须从钟师弟处解决这过节,而钟师弟的身份,是否能够担承?这两点万望谷主示知。”   他这一番话,平易之中,实是咄咄迫人,使土行孙贺固不得不作最公平的考虑和措置,否则以上行孙贺固的名望,极易贻江湖人以口实话柄。   而且邓小龙也不曾正式表明自己态度,为友为敌,主动之权尚在自己手中。   要知他做保镖这一行业,正是三分功夫,七分人缘才能成功。   不然即使身手冠绝当代,也派不了用场。   钟荃暗中鼓掌,付道:“师兄不愧外号是大计星,这一番话,便教我再学十年,也说不出一半。”   上行孙贺固浓眉一皱,微哼一声,不理邓小龙,那双冷如刀的眼光,却凝住在钟荃面上,道:“少侠当真不知老朽与贵派过节么?”   若果钟荃答他知道,则天星计邓小龙可就不下了台啦!只因方才他已在他头里,说不知缘由,故而有此一问。上行孙贺固虽然不愧成名的武林魔头,轻轻一句话,已攻着要害。   钟荃坦然摇头,道:“小可一点也不知道。”   邓小龙暗自吁口气,只听贺固道:“邓镖头不愧为全国镖行中第一位出色人物。错非你提醒老朽一句,也许就落个大大的不是。”   钟荃不由得在心底佩服地想道:“古人所谓一言可以兴邦,看来真个不讹。”   “老朽在此谷隐居多年,昔年视菜早已撤去,今早才重立那规条。邓总镖头你们几位是邀请来的好朋友,自然不在此限。但这位少侠却是自闯入谷,还露了一手昆仑心法。关于这一点,老朽却不能自毁戒条。”   邓小龙怔一下,暗道:“你这不是存心要迫师弟动手么?我有心要分说师弟是行先入谷,因迷途而误时,却碍于师弟此行本是为了重震昆仑声誉,焉能任得这贺固步步相迫,忍让不较?不过,这贺固隐居二十年,若不是有必胜把握,焉敢如此托大,重出江湖?我是由得师弟和他拼上一下,还是忍让这次呢?”他思忖不过如电光一掠,稍闪即逝。   钟荃已经道:“小可是遇见那位姑娘,说几句话,耽搁了一下,后来“什么?”贺固截住他的话头斩钉截铁道:“她是谁?”   钟荃见他神色不佳,乃是用一种质问的态度喝叫自己,又想起那白衣少女说过曾到此谷。   言下之意,大约是曾经搅扰一番,不觉犹疑一下,到底老实地道:“我不知道。”   “哼,老朽本来打算清少侠露一手功夫,彼此打个哈哈便揭开一切。可是……”他的精神和声音忽然变得十分阴冷:“可是既然少侠所识尽是高人,不把老朽断魂谷放在眼内,老朽倒要请教一下,才能死心。”他的话声更然而歇,蓦地吸一口气,那副不满三尺的身躯,修然暴涨了许多,头颈间筋脉虬突,煞是惊人。   钟荃不由得退开两步,暗中蓄势运劲。   天计星邓小龙大喝道:“贺谷主暂勿动手,且容邓某多说几句话……”   上行孙贺固阴笑一声,道:“你说,你说。”   邓小龙转面对钟荃道:“师弟,先前愚兄们久等你不回,正焦急间,贺谷主已派人出谷,带领我们进谷。据说今早贺谷主尚在岗后石室中练功之时,有一位白衣姑娘,忽然闯入谷中。这时贺谷主当年禁人间谷的木令已经钉在谷口,被那位姑娘弄坏,并且缀结了九个骷髅头,挂在树上。人得谷中,又把守谷神美全部用重手法震死。这时因为谷主尚未出石室,谷中之人各有所司,都不在这里。只有派帖的愚兄前来的三人,留在厅中。他们和那姑娘朝了面,因为那姑娘不肯道出来历,只是口口声声来替民除害,于是动上手。那位姑娘虽只单身一人,却把当先动手的蛇焰弹王冲点了穴。后来铁琵琶洛元章和金臂郑均一齐用兵器上手,那位姑娘缠战好久,卒之拔出一把烂银色的长剑,力战二人,不久工夫便把铁琵琶洛元章的兵器砸飞。   “那位姑娘并没有问他们的来历,大露身手之后,便忽然撤走。她刚刚走了,贺谷主也练完功出石室,却是追之无及。当下便派人带人领我们进谷,是以延迟了这么久。   “我们进得谷来,蛇焰弹王冲已被谷主救回,据说那是峨嵋派点穴手法……”他听到这里,向钟荃会心地微一下,钟荃也领悟地点点头。   “这时,具帖三人之中,只剩下金臂郑均未遭挫败。当时谷主和愚见彼此说明白一事,便是谷主本以为愚兄是昆仑嫡传弟子,故而惜本谷地方,作为我们比武之用。然而愚兄实在和昆仑只有极深渊源,却非嫡传门人,是以贺谷主赏个面子,说明保守中立。   “金臂郑均已有退志,但和元张两位师父言语失和,便动上手,仅在拳掌上见个高下。   你知那金臂郑均,乃是以那只精金左臂成名,等如使用兵器,而元张两位师傅,却全是在兵刃上下功夫,是以两位都吃了一点亏。结局还是由愚兄把他打发了……”说到这里,他把声音拖长,然后缓缓道:“这便是愚兄们入谷的经过,那三人立刻离开这儿。师弟作本来比我们先入谷,可是究竟何故耽搁至今才赶到?方才贺谷主十分赏愚兄的面子,已避免掉不必要的误会,现在的实际情况,虽然有点不同,但是最好还是说清楚,这也是愚兄礼尚往来之意。”   土行孙贺固静静地听着,这时哼一声道:“邓总镖头盛意可感,可是实在不必费这么多口舌。老朽是想着,以总镖头这点年纪,已在江湖上挣得这种名声,料必有过人之处,是以心中佩服。可是老朽绝无畏惧树敌之心。”他顿一下,傲然扫现诸人一眼,邓小龙面色丝毫不变,但格贾钟荃三人,却忍不住面上微微变色。   “不过,这些都是废话,老朽真不料如今出现了这么多的年少英雄,又尽是四大剑派的,心中也很佩服,到底是名门正派出身。如今,老朽木自量力,非要仔细见识个清楚不可,否则,恐怕再无我们这些旁门左道容身之地。”   诸人听他后来的一句话,不觉都感诧异,钟荃立刻推想道:“难道又有另一笔帐,要在我头上结算?好吧。”他暗自把心一横:“该算的帐,一股脑儿结算吧,反正这贺固是非逼我动手不可。”   邓小龙哈哈一笑,正想发言。钟荃已经朗声道:“小弟已经明白谷主的意思,既然谷主这样说,小弟以为师兄犯不看再为小弟多说,反正么……”他坚定地微笑一下:“恩怨是非,早已前定。”   上行孙贺固冷森森地喝声:“好!”回首道:“你们都给我退下。”   那四人本来按兵欲动,这刻连忙后退。邓小龙叫一声:“师弟小心……”也和贾诸两人退开一旁。   这一来,便不致变成混战之局了。   贺固道:“话先说在头里,老朽练的除了正经武功之外,还练了一种外门功夫,称为白骨罗刹功,十分阴毒,少侠你可要小心点儿。”   钟荃想道:“哦,原来入谷道路所见的垒垒白骨,是这样来的。”敢情他也听这有一种外门魔功,叫做白骨罗刹功,练时须搜罗新死的人尸,每四十九日要用一具,想那贺固隐居二十年之久,这死尸的数目也就太可观了。   其实钟荃只猜对了大半,他进谷时所见的骸骨,的确大部分是因为练那白骨罗刹功而用。   但有些却是在贺固本曾隐退江湖,立下闯谷者死那条规时,许多江湖人便会丧生在猛犬爪牙及他手下。   天计星邓小龙虽退开一旁,也听到上行孙贺固的话,骇然想道:“当闻白骨罗刹功,乃是外门功夫最阴毒的五种之一,乃是将死尸腐毒之气,凝炼在掌心,施展时,专从敌人七窃攻入,除了一股臭味之外,无形无声,甚是厉害阴毒,和那雪山豺人的体臭,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师弟识得其中奥妙否?但这种外门功夫,不比祈连双鬼的那种,可以助长本身功力,而是需要本身武功已经精纯,才能在招数之间,发出臭味伤人。若果面前不是这个老魔头,师弟尽可以一下手便连施煞着,先将他击毙,便可无事。可是……”   那边钟荃已经双腿微分,沉气凝神,等待贺固出手。   邓小龙脸色一变,心中电光石火般付道:“师弟的眼中并无凶光,此事大大不妙,若果他抱着点到为止的心肠,只怕难逃此劫。”   正待开声警告,猛听贺固叱一声,身形曳急猛扑,那份巧快矫健,不愧是享誉武林的老魔头。   尤其单掌前撞所带起的风声,急锐之极。   钟荃清啸一声,身形忽动,乃是用内家移形换位的绝妙功夫,在间不容发之间,打资固掌边交错擦过,占到方才贺因所立之处。   上行孙贺固真不料这个年纪轻轻的敌人,已具有这般绝妙的身手造诣,沉掌一圈,身形立转,仍是“龙形一式”的势子,猛扑而去。   这一下来势大有不同,虽则仍是一般急禁无比,但前伸的原掌已无风声,分明是有式无劲。   钟荃在同时之间,身形破空而起,一眼瞥见上行孙贺固面色煞白,眼光奇异,心中一动在空中回腰一拗,使出“飞龙回天”之式,改进为退,飘飘向后飞退。   土行孙贺固刚一出手,见敌人凌空而起,以为敌人又想重施故技,越过自己,占据身后位置,冷哼一声,脚下忽地钉在地上,呼地一掌向后方上空打出。   却是那么轻飘无力,有如虚拍一掌。   山谷啤湿之地,虫纳之类甚多,尤其这时是夏季,更到处都有。钟荃在空中退开大半文时,只见敌人虚虚一拍,自己恰好使出昆仑无上心法,改进为退,使敌人打错方位。   却见在那一掌去路一丈左右的空间,有十几只小小飞虫,忽地纷纷掉下地上。   以他们这些高手的掌力,打跌飞虫之类并不稀奇。   奇便奇在那些飞虫并非随着掌力飞坠彼方,而是一直坠下地上。   钟荃暗道:“不对,他的掌力太以奇怪,难道那白骨罗刹功,像毒气一样?且再引一引他,以便看个清楚……”心念一动,身形倏然下坠,眼看敌人一掌打空,正拔身扑来,当下提气轻身,脚尖一沾地,腾空又起。   贺固急追而至,只见钟荃已经反身飞退,但速度并不快,瞬息间已相隔不过七八尺。   心中暗哼一声,立地扬掌打出,又是使出白骨罗刹功。   哪知钟荃早已留上心,因为觉察那种阴毒外门掌力,并没有风声可以预为提防,故此在放慢身形之际,便用眼角觑准敌人追来的速度和方位。   说时迟,那时快,贺固的手掌刚刚拍出,钟荃也在同一时间清啸一声,双脚在空中一蹬,宛似电光一闪,身形已加急飞出丈许远。   于是,恰好在那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贺固一掌之厄。   双方的身形一起一落,已经能够判别出武功的造诣。   无计星邓小龙暗中嗟叹一声,想道:“师弟虽是年纪轻轻,但武功之强,简直是我平生仅见。那上行孙贺固的武功虽是精纯超妙,但不过和我是在伯仲之间而已。今日错非是师弟上场,贺老儿的外门魔功,恐怕我也接不住,但师弟并无杀机,这一场不知如何方了……”   当他沉吟忖想之时,场中已经又是两下起落。   每一次钟荃都是重施故技,故意在空中把身形放慢,等得上行孙贺固迫近一丈以内时,便施展出独步天下的昆仑心法,云龙大八式,双腿向后踢处,身形速度倏然剧增,恰好避过后面敌人无形无声的一掌。   钟荃在这危机极为紧凑之际,却能够偷隙察看敌人一掌拍出的威力倒底怎样。   只见土行孙贺固目闪异光,面色枯白,一掌拍出时,虽无风响,却显得十分吃重,砂地上空飞绕的小虫,在他掌势去路~丈周围,都像第一次看见时一样,却纷纷直坠下地。   不由得心头凛然,付道:“要是一种毒气,我还可将七窍闭住。但这等外门魔功,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地阴毒,也许能够透体侵入,将我身体的组织机能完全破坏,这却是防不胜防。我是施展那一点先天真气之功,在刹那间将他收拾下,抑是冒险闭住七房,回手反攻,逼他施展真才实学,一分胜负?咳,要是施展那般若大能力,我只能发而不能收,一个不巧,使伤了他性命。但冒险封闭七房而反攻,又怕先遭毒手。难为死我了……”   他的心中的确不想将贺固击毙,只因这贺固的侠义行径,是他所知道的。况且起初他以为贺固杀人无数故而入谷道上白骨叠叠,但现在知道他是因为练白骨罗刹功,故此搜罗许多尸体应用,不用说那些白骨便是练功后所弃。   大概是这种旁门左道的人,喜欢布置阴森惨厉的景象,是以故意弃置在谷口。   要知钟荃天性仁慈,心中无时不抱着佛门那种与人为善的宗旨,即使是十恶不赦之徒,如有一线之机,也愿意开那方便之门。   前些日子为了救那蝎娘子徐真真,追踪冀南双煞及玉郎君李彬,当时行迹为五卫士最坏的郝老刚所发现。   照理本应杀以灭口,以免将来人中原时,被他们盲中人寻仇报复缠扰不休。   但到底不忍下那毒手,可想而知他的心地,毕竟深受佛门高僧素陶,杀机难起。   而这时他之犹疑难决,当然是意中之事了。   不过,现在的情形却极是危险,他若不狠心下毒手的话,可能会遭受杀身之祸。   实在使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身手,两下起落,已到了砂地边缘。   再过去一点,便是大门和向两旁伸延的高墙。   钟奎一念慈悲,反而令自己落在骑虎难下的窘境中。   上行孙贺固心那份惊骇和暴怒,真是形容不出来。   要知他这种外门魔功尚未练到绝顶,是以运用时十分耗损真力。   他见敌人一股劲逃避,身形之迅疾急快,竟然在自己数十年苦功之上,教他如何不惊骇?同时自己三番两次施展白骨罗刹功,仍是无法伤着敌人,也教他暴怒如狂。   只听钟荃清啸一声,轻飘飘落在大门屋檐上,这时和贺固已相距两丈左右。   贺团一跃而起,怒叱道:“你师父就教你逃走的功夫么?”   钟荃闪电也似移开丈许,滴溜溜顺转身躯,眼中闪过一丝怒光。   他自幼长大于昆仑山上,受诸位高僧教养,正是恩深似海,而且早有一种车不可拔的感情。   贺固骂的一句话,正好触着痛处,令他不能忍受。   可是他又不会回骂,只能怒火熊熊地狠瞪贺固一眼。   上行孙贺团其实对这个敌人深怀戒惧,这时见他猛然停步回身,眼射怒忿光芒。   不由得吃一惊,身形忽挫。   钟荃龙吟清啸一声,响震全谷,直有摧山裂石般威势。   天计星邓小龙大喜地嘿一声,这刻他已知这位师弟乃是要施展全力,反击敌人。   只见钟荃的动作,从容潇洒如故,双掌向前推出。   邓小龙心中微感错愕,只因此时两人相隔还有丈六六尺之远,难道钟荃的功力竟然如此深湛?   哗啦!一声震天价大响,只见那突起的屋脊当中丈许长的一段,整个儿飞起,屋瓦爆裂横飞中,宛如黑龙横扫,向贺固那边卷撞而去,那声势之猛烈,简直如山崩地坍。   大力神褚相禁不住伸出舌头,缩不进去。   只因这一下的力量,以凡人血肉之躯,怎样也办不到。   他素以神力驰誉武林,见到这种超凡绝俗的力量,教他焉能不惊骇咋舌。   上行孙贺固当然也骇得出了一身冷汗,联想到对方这一下掌力,要不是故意击向屋脊,而是去向自己身上,这刻焉能有命。他活了这把年纪,天下高人会过不知多少,却没有一人能够和这敌人相比拟。当他骇然惊想之际,身形已横蹿开两丈许。   轰隆隆大震一声,那段屋脊连同无数屋瓦,掉坠在破地上,激得砂石乱飞,黄尘蔽天。   这时候,差不多全谷的人,都在四下窥看,除了钟荃自己,知道自己这一下先天真气的般若大能力,其实不过是初步功夫,是以弄出这等石破天惊般的声势,因而还对自己不大满意之外。   所有的人无不惊骇得汗下耳鸣目眩。即使是邓小龙明知乃是先天真气之功,也没料想到竟是如此威猛凶烈,面上也自微微变色。   钟荃脚下一用力,身形已飘落向地上,就在上行孙贺固之前,不过还隔着一丈二三,以免仓猝受害。   上行孙贺团面色大变,瞪目无语。   “小可已见识过谷主的白骨罗刹功,的是武林一绝。”他亢声说道,面上仍然带着怒意。   “可是,这到底不能比出真正武学上高下,正如方才小可施展的掌力。”   上行孙贺固吐一口气,身形回复原状,但转眼之间,又暴涨许多。   敢请他在这空隙之间,换过一口真气。   那是因为方才连施白骨罗刹功,以致损耗真元之故。   “小可以为这种比武,似乎大不公道。不如现在先行说明,彼此不得使用这种功夫,于是便可以公平地分个上下,谷主以为如何?”   贺固真个没料到有这一着提议,不假思索地应声好字。   钟荃这时心中大为欢喜,想不到自己又凭着一时灵机,解决了一个难题。   若以真实武学拼斗,无论如何也较易达到不杀死对方而解决问题的结果了。   两人更不多言,各自迈步盘旋,凝神窥伺敌人可攻之隙。   贺固一心想着敌人虽然轻功极之超妙,而且方才那一下掌力,简直闻所未闻。   但此时既不许使用,凭着自己苦练数十年的武学,怎样也不致败落。   这时一见钟荃迈开脚步,动静间那种闲逸舒徐的样子,不觉勾起生平大耻,宛如见到二十年前那个昆仑高手铁手书生何活来。   当年上行孙贺固以一身卓绝的武功,称华西北一带。   只因他身体上天生的缺陷,引致心理上也有些不正常的倾向,往往以一言杀人,得到暴戾的名声。   纵横多年,还未连着真强的敌手,于是不免骄狂自大,在这谷中落居时,定名为断魂谷,坚上闯谷者死的木令。   但终于让行侠仗义的铁手书生何涪,入谷寻他,赢了他一招,上行孙贺固引为平生大耻,誓图报复,便拣练这种白骨罗刹功的外门绝技。   不过他还未敢上昆仑寻何涪较量,恰好这一趟万通失缥,江湖俱知,而三凶之二铁琵琶路元章、金臂郑均,以及蛇焰弹王冲,想趁机会打落水狗,便向他借地方使用。   贺固团听闻邓小龙乃是昆仑门人,便想借他试探昆仑的真正功夫,究竟有何出奇之处。   谁知就在到期的清晨,误打误撞地来了一个白衣少女,把那三人挫败一番,跟着又知邓小龙不是昆仑门人,他本着江湖的规则,不肯插手。   后来钟荃来了,正是昆仑门人,这还不打紧,他当时并没有下杀手之心,只想先知道一点敌人本派功夫,以便异口多点把握。   可是钟荃却提起和那峨嵋派的白衣少女说话。   他便认为这两个都是武林四大到派的门人,必有勾结,故意摆布这个假局,使邓小龙能够安然而退。   于是心中大怒,立施杀手。   哪知事与心违,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有摧山裂岳的威力,正好与自己二十载苦练的阴毒外门奇功抵消。   如今贺固的怯意虽然消灭,但岂敢大意,双目如隼,紧盯着对方移动的身形。   心中渐渐勾起生平大耻的仇恨,若不是二十年隐居苦练之后,火性大减,说不定会突然发难,使用白骨罗刹功暗杀敌人咧。   钟荃见他眼中凶光闪动,心中一凛,连忙运真气封闭住七劳。   贺固嘿然大叱一声,脚下连环踏步,欺身疾进,双拿一前一后,回缘进击。   激荡出锐厉沉雄的掌风,先声已自夺人。   钟荃微微一愣,敢惜这土行孙贺固一出手,正是少林正宗上乘掌法伏庭十八掌,甚至拿上发出那种沉雄的掌力,也正是少林寺达摩院锻炼出来的家数渊源。   当下更不怠慢,决定用本门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来对付敌人。   但见他矫若神龙,出手每一招一式,都暗藏极多变化,深不可测。   土行孙贺固施展出少林寺优魔十八掌,招式虽不见得特别出奇,然而那种威力,端的令人骇汗。   霎时间,拳影掌风,交织往来,上行孙贺固更是不住吐气开声,叱咤如雷,更添这场恶斗猛烈之势。   那贺固虽然人矮手短,但掌法招式施展开了,毫不见得有分毫吃亏,所攻部位,比正常身材的人不差分毫。然而在钟荃来说,却有点儿碍手,因为他们简直像是一个大人和一个极灵便的小童打架一般,土行孙资固身长不满三尺,此刻虽然暴涨许多。也不过在四尺左右,因此钟荃每一出手.都比之平常要低一点。   两人斗得剧烈,场子那边的众人,也能听到急激的掌风。   而被此间身形之快,也使冶人眼花撩乱。   这种一流高手的恶斗,事实上难逢之极。   若不是众人心中各有牵挂,以他们武术中人,倒是恨不得斗得久一点。   还有一宗,便是不管这两人身形多么急症,拳掌上带出的风声多么劲烈,但地上细砂却毫不飞扬。   这种地方便大有讲究。试想他们每一拳或一掌,最少也有数百斤重,担脚下却是轻到极点,宛似凌波仙子,足不沾尘。   钟荃的云龙大八式施展开了,一忽地前后溜走进击,一忽儿盘空坠扑,快是快到极点,却是那么从容潇洒,间或发出龙吟般啸声。   这种打法,使得观战的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微妙的心情,觉得他才是武林正宗的家数,暗中滋生好感。   当然这是指贺固那边的人的想法,在钟荃这边的人,更加感染到这种心情。   不过,上行孙贺固因是施展少林寺所传绝妙心法伏魔十八掌,招势稳固方正,另有一种庄严风度。   于是在两下对比之间,仅仅是显得有点儿拘泥严肃,却不致有邪门的感觉。   众人都屏息静气,骇视这一场龙虎斗。   一直拆解了百多招,双方尚未有一丝败象。   不觉打了个把时辰,那上行孙贺团数十年浸淫苦功,显出无比韧力,竟是越战越勇,掌上发出的力量,并无丝毫减色现象。   钟荃打得兴起,长啸连声,震越林谷,传出老远去。   音质之清越高亢,比之上行孙贺固叱声如雷,还要动人心魄。   他发觉这一场酣斗,似当日在昆仑山上,和后藏萨迦首座传人章端巴喇嘛之战,有点相似。   这是他平生仅有的两次恶斗,那章端巴内力上的造诣,比之上行孙贺固更胜一筹,而掌法上把式变化,却各擅胜场。   贺固因这少林无上掌法威力甚大,不免拘泥,故此严格批评,则仅得伏魔十八掌之形而未得其神。   比之章端巴的无常拿法,参以密宗大手印奇功,形神俱足,便也就相形见拙了。   只听上行孙贺固猛叱一声,挨得钟芙身形刚一沾地换力,倏地使出伏魔十八掌中最凌厉进攻之式“石巩架箭”,掌上施展出平生苦练之功,排山倒海般击去。   钟荃眉头微微,心中极快地忖道:“这一招奥妙之极,我若撤身而走,必定吃他连绵攻上,虽不至于落败,但也损我昆仑面子。可是……”他的念头虽转得快,但上行孙贺固的身手,岂比等闲!   瞬息之间,掌风已经压体而至,而且十分沉重,直有无坚不摧的威势。钟荃在这同时之间,抬眼一瞥,正好瞧见土行孙贺固面容寒凝似铁,目闪异光。   明部的肌肉都扯得紧紧的,分明是已尽全力,作那取命的一击。     第十四回 技惊魔首心期自娱     要知钟荃由开始至今,尚未曾施展全力,加之对方身材上的特别,更把他的攻势削弱了一点,于是湛堪打个平手。   他心中老认为止行孙贺固对于另一边那叫做迷魂谷的山谷中,那白发朱颜的女人的援助态度,乃是大大的侠义行径,极为值得尊敬。   因此,在他意识中,在着强烈的两全的希望。   即是要保存上行孙贺固在天下武林中的声誉。   所以,当贺固因尽力一击之时,他已发觉敌人这一招掌力之沉雄与及招式之奥妙,不能再加较忽。   可是手底又受下意识中那个希望的牵制,心中迟疑不决。   掌风如山,已是压体而至。   他的目光一触对方可异的神情,机价伶打个冷战,蓦地沉腰坐马,口中长啸一声,一掌护胸,一掌平推而出。   砰地大响一声,两掌相交,强存弱亡,就在这刹时之间可见分晓。   敢情这两名高手打了半天,还未曾真个对上掌咧。   上行孙贺固问哼一声,身形如猛虎出林,劲袭急迫而去。   钟荃却如春天飞絮,飘飘向后面飞开。   天计星邓小龙剑眉一皱,哼了一声,狠狠踏一脚,下面铺的大青砖,已经碎裂了好多块。可见他心中焦躁的程度和功力之精深。   旁观众人都是全神贯注在砂场中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上,却不知这时在左边屋顶上有一个白衣人影一同即逝。   那上行孙贺团面上种情已恢复正常,手下加急进攻,硬撞硬劈。   原来方才他已横下心肠,施展出伏魔十八掌中“石巩架箭”的绝招,用尽全身数十年苦练之功,行险和敌人对一次掌,若是输了,立刻跟着使出白骨罗刹功,在敌人不备之时,谅可收得奇效。   这一来,不啻以自己的声誉博取今天一胜,江湖上不免会轻鄙讥笑于他。   于是,他这次出山,便被逼陷入江湖人皆不齿的境地,从而不顾一切,故作乱为了。   可是无巧不巧,钟荃在那顷刻间,本已沉腰坐马,打算施展出本身足以骇惊天下武林的内家功力,将对方挫败。   他倒是有把握可以做到。可是禁不住目光一触对方惨厉的神情时,心头忽软,情知人家那威名盛誉,不是容易建立,况且又因本(1前辈(他可不知是何涪)的缘故,隐居苦忍了二十年之久,不免联想起可敬的白眉大师伯,也曾因服输落败而隐居后山的玉龙峰,当年饱受阴霾寒风之苦。   当然这些情绪不过是模糊地触动引发,并非真个清晰地分析过。但这已经够了。   是以他陡地收回迎击的力量,身形原式不变,暗中却提气轻身。   两拿一触,他掌上的劲道足够消卸敌人震伤内脏的危险,身形却飘飘随着敌掌飞起。   贺固一掌击中,发觉敌人掌上力量不过尔尔。胆气一壮,如影随形,彼此身形俱在空中的顷刻,已经连环进击。   完全是硬打硬撞,凌厉奥妙,兼而有之。   钟荃早知敌人方才的一掌若不硬接,吃他得势,便会绵绵攻上,厉害之极。   不过,他当然也有出奇制胜之处,何况自己功力较高,正是棋高一着,便处处逢源,自然并不怎样惊惧。   身形在空中时而倏地屈伸一下,使出天下唯一的功夫,在空中改变方向,一式“飞龙回天”,出乎意料之外地背道而驰。   却正好和上行孙贺固交错而过,一任对方匆忙变招换式,却已赶不及了。   贺固脚尖沾地,立刻回身猛扑,两人刹时间又缠战在一起。   钟荃暗中叫苦,想道:“以这贺谷主的身手和眼光,也瞧不出我处处容让,给他留着面子么?”例眼一觑,只见天计星邓小龙一手按剑,满脸仅是焦虑烦急之容,不觉又嗟叹一声。   拳来脚往,风声激烈然药,不觉又斗了许久。   上行孙贺固政尽全力,一派进手的招数,钟荃没有和他硬碰,仗着云龙大八式神妙无方,回环变化,生生无穷,竟将对方所施展的少林嫡传心法优魔十八掌,—一破解。   不过也觉得甚是吃力,只因伏魔十八掌非比等闲,虽然贺固未得神髓,也不容易对付。   工夫一大,贺固终是六旬以上的老人,不管内功如何高强,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怎当得钟荃正是初生之虎,神元气足?况且所施展的仅是进手耗力的招数,此刻显然已呈疲乏之象。   无计星邓小龙时一口气,先是摇摇头,继又点点头。   金头狮子贾敬悄声道:“总镖头清看,那老贺固脚下已带起沙尘了。”   “正是这样,我却恐怕师弟一片好心,到头来会弄巧反抽咧?”   情相忍不住插口,瞠目追问:“少侠至今没有使用那种什么掌力,全凭真实功夫印证,难道这样也会开罪于他么?”   “不是这意思,”邓小龙解释道:“我是说,咦!你们看,那贺固眼睛都红哪!”   就在这两句话工夫,上行孙贺固果真双目通红,似要进出火花,把式间所发出内力真家,更见凌厉。   钟荃后退了几步,忽地长啸一声,人影倏合,却是一间即分。   “贺谷主果是一代名家,小可十分佩服,”钟荃这时已站开文许之远,敛手叫道:“打了这么大半天,还是未分高下,小可以为不如罢手言和。”   “住四!”贺固毛发料经,国贼尽裂地叱喝道:“你何须假惺惺作态戏弄贺某?性贺的今日虽然输了,但还不肯服气。”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声音改变为十分阴沉,继续遭,“昆仑派好俊的功夫和人物,老朽如今认败服输,姓钟的你要杀要剐,听凭尊便,老朽决不皱一下眉头。只是,若果再戏弄于我,须知负隅之首,尚堪一拼,老朽言尽于此。”   未后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话声嘎然而收。   钟荃愣住在场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满心以为自己方才用出最神妙迅速的手祛,在贺固左胸之下吊筋穴上按了一下。   这下动作其快无比,在场的人,除了师兄邓小龙会看得出来之外,其余的人休想知道。   而且跟着便说出两人不分胜负的话,料那贺固必定十分感激,彼此水释前嫌,或许连上一代的怨仇,也能消解于一旦。   这办法正是师法大师怕当年在萨迪寺前,和智军上人动手的故事。   谁知结果大出意料之外,那贺固竟然气得面目变色,毛发尽竖。   于是,使这个存心忠厚的诚朴青年,一时愣住,不会回答。   四下里叱喝之声大作,刹时间剑影刀光在周围出现。   原来是本谷的人众见谷主第一次出山,竟然落败认输,而且神情那么忿怒,大约是来人太令谷主过不去,便都不由得气填胸膺,纷纷劈出兵器,打算来个以多为胜,混杀一场动这断魂谷中少说也有三四十个通晓武艺的壮汉,此时声势汹汹,各持刀剑,在四面现身。大厅上孤零零的元张两人,立时面目作色,一齐犁出兵刃。   他们两人所负的不过是轻伤,还可决一死战。   大力神括相持着那根亮银根,大吼一声,翻身扑回厅上,和元张两人会合,以免他们因伤势而吃亏。   金头狮子贾敬面上微微变化,却仍然没有什么动作。   天计星邓小龙不愧是总缥头,神色丝毫不变。   只因在顷刻之间,他已将四下形势和将会发生的情形,全部在心上盘算过。   认定以上行孙贺固那种人,绝不能让手下人动手,迟一步说,即使真个动手,最厉害的贺固被钟荃挡住,剩下那些人虽然数目多,但凭着自己一口长剑,以及贸括两人,已是有胜无败,更何况元张两人并不能动弹,只不过是略有不便而已。因此他的神色丝毫不变,甚至嘴角泛起安祥的微笑。   其实他还不知道,方才随着贺固的四人,除了三个是土行孙贺固近二十年所收弟子之外,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乃是贺固的儿子,人称黑猿贺雄。   数日之前,刚由嵩山少林寺来此,报告乃父两件事情,一件是他母亲已经逝世。   另一件便是少林门中的消息,那位以嫉恶如仇、火性猛烈驰名天下的五岳样师,已升为达摩院首座高僧。   这是自从十年前方丈显慈大师圆寂,显法大师继任以来第一次大典。   这两件事加起来,捉使贺固下了出山的决定。   只因上行孙贺固年轻之时,曾经投在少林门下习艺和五岳弹师最为交好。   那时,五岳禅师不过是寺中一名普通的僧侣,虽然武功超越侪辈。   但以辈份而论,则仍是少林低一辈的弟子。   五岳禅师乃是南汝州府人,本是素封之家,只因幼时受不住后母虐待,是以选上少林宝山,拜在少林门墙。   他还有个媳亲妹子名唤温小妹。,相貌中等,但性情怪僻之极,而且气力天生,能伏奔牛。   是以没人敢来提亲,她的后母当然不会着急,因此晃眼芳华将近三十,还未有夫家。   五岳禅师因寺规严,不能随便行动,便常常托上行孙贺固探望小妹。   温小妹生平至今,无亲无友,心灵的孤寂说之不尽。   而贺固固本身生理上天生缺陷,不愿意日间去探他,往往是更阑夜静时,施展夜行术,去见温小妹的面。   日子长久了,两个仅是人海中孤苦郁抑的人,心灵上已起了共通的微妙感情。   要是上行孙贺固不是自卑心太重,不敢提出亲事,他们的收场也许大大改变。   那时,五岳禅师并无世俗美丑之念,只因贺固没有提起过,他也不便多言,于是几下一捆,白白耽了好多年。   后来,在一次机缘凑巧的情形之下,温小妹自动投怀送抱,使贺固得偿大愿。   贺固因为那自卑感积压已久,事后仍不敢提出双飞双宿的话。   温小妹到底是个女儿家,已经主动委身相事,焉能再由自己提出这种主张?   忍耐了许多,却发觉珠胎暗结,当时真是芳心尽碎,说不出地根那贺固无情无义。   一天晚上,温小妹眼看纸里包不住火,事情终要泄漏,与其受家中各人白眼侮辱,不如早寻死路。   便根下心肠,在架上挂一条绳子,打个圈结,便把头伸过去。   恰好,上行孙贺固来到,正好及时阻止。   温小妹积根于心,不肯说出自己怀孕,怕见不得人的缘故。后来迫得紧了,只说是不愿在家里居住下去。   上行孙贺固盘算好久,乘夜把她负出温家,最后落脚在郑州,买了一些田地和一栋房子。   完全安顿好之后,便鼓足勇气说出心事,要求温小妹和他成为夫妇。   谁知温小妹却淡然拒绝了。   贺固没料到他竟然有这么一下,尤其是她言中之意,指出他身体天生的缺陷,一个不满三尺的作儒,这正是致命的打击,贺固当时默默走了。   目后,他也没有回去少林寺,开始在江湖上闯荡,性情当然十分怪僻,尤其每当受到嘲笑,关于生理上缺陷的嘲笑,不管这人是无知的妇孺,也必将之杀死。   另外也曾会过不少江湖武家,却以少林心法伏魔十八掌所向无敌。   因而上行孙的外号,倾动一时。   这时,少林方文正是显慈大师,得知了贺固不但私闯江湖,杀人无算。   而且已得本门心法优魔十八掌,不觉赫然震怒。   因为这伏魔十八掌,向例是不传俗家弟子,贺固竟然深得真传,并且情以为恶,这还得了?立刻派本寺两名高手下山捕他回寺处理。   那两人之中,一个是五净禅师,另一个是五岳掸师,同是后一辈的杰出人物。   当时五岳禅师也觉得奇怪,那贺固和他最是交好,却不料当日一去无踪,甚至闯下大祸。   而且他虽曾经指拔过资固的本门心法要诀,却未曾传他整套优魔十八掌,那么贺固是如何学会的呢?   两个追捕叛徒的人下山时便分开手。   五岳弹师抽空返家一看,小妹已经失去踪迹。   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怀着满腔疑团,极力追查立行孙贺固踪迹。   最后,在大名府寻着贺固,那时贺固正好被五净掸师先一步找到,正在拼命动手。   要知同一宗派的人争斗比武,比之和别派的打时大有分别。   因为同是本门的人,当然洞悉每一格式的利弊和出处,只要功力相差一点儿,便是只得缚手缚脚的份儿。   贺固所凭着不过是伏魔十人掌。   伤外人,当然威力无穷,但面前的正是比他更精通这十八掌的五净禅师,三十个回合过去,便被五净禅师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五岳惮师连忙现身,向五净求情,先让他带走问明内情,再押解回山。   五净件师见是师兄出头,当然要给这个面子,便把贺固交给五岳。   贺固恢复自由之后,只对五岳禅师说出温小妹的所在,抵死也不肯说出内情。   五岳弹师岂是愚蠢的人,从他的神情口气,料得贺固近月来所做所为,定与妹子有关。   同时又问知他的伏魔十八掌,原来是得到方文显慈大师数下来便轮到的人物显法大师所授,暗中盘算一下,便让他逃走,嘱他致匿一段时间,才可以在江湖活动。   五岳禅师随后追上五净禅师,请他代为守秘,不说已经擒住贺固之事。   五净禅师得知上行孙贺团的本门秘传心法,竟然是显法大师所接,不觉错愕无言,终于应允了五岳禅师的请求。   五岳禅师回山时,顺便去郑州见温小妹,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么一段误会。   不过温小妹仍然记恨贺固没有在那晚事后,立刻提出婚事,严词拒绝了五岳禅师的排解。   五岳禅师回到少林,还未曾禀告此行经过,显慈大师已命他毋须多言,于是,一场背叛门规的祸事,突尔平息。   上行孙贺固其后偶现身于江湖,也不敢做什么大恶,只不过手底太以残酷一点而已。   不久,便落居在断魂谷,几个手下的人都在谷中成了家。   而这断魂谷,也因那闯谷者死的木令而大大出了名。   二十年的隐居,许多后起的人物,都已忘怀这一处曾经惊括武林的山谷。   而那上行孙贺固除了曾经在江湖上碰见五岳禅师之外,再也不曾去见那温小妹。   而温小妹也没有回心转意,向贺固致意。   可是两个人的心中,永远忘不了对方的音容笑貌,甚而在想念中,把对方的一切净化升华得更为完美,爱念越固。   前文提及的黑猿资雄,至今仍不知上行孙贺固乃是他的父亲。   他自小便由五岳大师指点武功,完全是少林派的秘传法乳。   到了十五岁,便正式拜在五岳禅师门下,长居少室山上的少林寺。   这时的方文已是显法大师,他早年对立行孙贺固已有偏爱,破例传以不二的心法伏魔十八掌。   此刻既知黑猫贺雄是贺固的儿子,中间又有那么一段凄凉的过程。   便默许五岳禅师传授本门心法。   是以贺雄一身艺业,已是千锤百炼,为少林寺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   至于五岳弹师的功力,只要看他已升为达摩院首座高僧,便可知他在少林寺中,已是最高级的高手了。   黑猿贺雄只知资固是师父五岳禅师的挚交好友,并且是少林前辈人物,带了师父的手书,给了贺固拆看。   贺固看了五岳掸师的手书,才知这个猿臂贺雄的黑衣少年,乃是自己摘亲的儿子。   想起了二十多年相思的苦楚,以及此生的不幸,不禁掉下几滴眼泪。   当时,把个黑猿贺雄看得英明其妙,猜不出这个特别矮小的老人,何以忽然下泪。   不过心中却满是同情之念,因为他也晓得,男人的眼泪不是轻易滴落,尤其是这么大岁数的人,可见得他必定十分难过,才会掉下大滴的眼泪。   贺固此时既知五岳惮师已是达摩院首座,而少林第一人物的方文显法大师,又是当年暗授秘技的恩师。   不啻说少林门已做了他的靠山,于是决定二次出山,不管自家的白骨罗刹功尚未练到绝顶地步。   这时黑猿贺雄尚未显露过身手,也未曾到过江湖闯荡。   他的外号,也不过是少林寺中僧侣见他喜穿黑衣,练成黑砂掌,而且轻功佳妙,便这样叫他。   邓小龙虽然耳目遍天下,关于这件事如何会晓得,故而也不知在这肘腋之间,竟会有这么一把硬手。   黑猿资雄在这断魂谷住了几天,但觉那上行孙贺固对待他真是无微不至,早已生出感情。   这时也见到钟荃在贺团穴道上摸一把,心中同样泛起被侮辱的反感,叱了一声,一跃而出。   大力神褚相嘿地一喝,横棍上步拦住。   黑猿贺雄冷冷一哼,跨步拽拳,快似流星奔渡,一拳攻敌,一手却去在那亮银根。   大力神格相并非弱者,见敌人一拳搞来,虽然没有使足势子,但拳风劲厉之极,不觉心中一凛。   猜不透这黑衣少年其貌不扬,何以有这般骇人的功力。   当下横移一步,缩身避开拳头,手中亮银棍并不扫击,故意让敌人捋住。   要知他的外号是大力神,所施展的格式,自然多半以力为胜。   除了碰上极强的内家高手,能够借力还击,令他反受其害之外。   普通一点的,真是宁愿碰上武功比格相稍精的金头狮子贾敬,也不愿碰上他。   这一式正是故意诱敌夺棍,好施展“棍挑九州”的绝技。   他虽然以力为胜,但并非没有微妙精奥的招数,即如这一式“根挑九州”,除了力可挑山担岳之外,还得用上巧劲,拿捏时候,使敌人刚好发力之际,乘虚而入,一下子便将敌人挑上半空。而敌人那时却撒手不及,随根飞上十丈以外的高空,任他轻功何等越卓,这么高掉下来,也无法提气缓势,结果非死必伤无异。   说得迟那时快,请相暴雷似地大喝一声,劲贯双臂,往上一挑。   黑猿贺雄早已运足内劲快如闪电般一扯一拽,谁知格相却有这么精妙家数,两骨神力早已用出,竟然扯之不动。   那边上行孙资固已经大声喝止,命断魂谷的人众不得动手。   但见这里碗口船粗,银光灿然的亮银棍,震动不休。   格相枉具两臂神力,也不曾将敌人挑上半空。   但觉自己的力量,无端消失在棍身震动的小小幅度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咬牙切齿,虎吼一声全力猛挑。   黑猿贺雄目间奇光,心中比之对方更是骇怒交集。   他本来以为对方即使力超凡俗,但碰上自己的内家真功,焉能对抗?   故此轻敌急进,伸手便抓敌棍。   哪知敌人内里敢情暗含极妙的招数变化,使他摔然间不得不以最上乘的内家卸力功夫,先将敌人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化解,但纵然未曾被敌人挑起,却因自己乃是少林寺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对付一个以力为胜的人,还不能在照面间收拾下。   比起昆仑派的那个青年好手钟荃,不免瞠乎其后,分出强弱,这岂不是师门之辱?   当时心中一怒之下,杀机已萌,眼中闪动着奇异光芒,正待下那杀手,忽听上行孙禁止之声,不觉迟疑一下。   猛觉对方力量徒增,自己竟然吃不住劲,身形离地而起。   不过,却并非飞上半空,而是缓慢地逐寸上升。   大力神褚相但觉棍尖有如压住一座山岳,其重无比,一任自己拼命上挑也是逐寸而起。   严格地说,棍尖处的重量,并非真的压住一座山那般硬邦邦的重量,而且忽柔忽刚。   柔的时候,本身所发的气力,宛如石投大海,毫无回应,刚的时刻,便像寻到着力之处,挑上一点。   天计星邓小龙瞧得清楚,不觉愣住一会儿,叫不出声来。   只因这时他已瞧出那位黑衣少年,敢情是位内家高手。   这刻虽然被大力神话相的亮银棍挑得离地两尺之高。   但要是心中发狠,拼着被对方挑飞老远,在那一刹那间,却可以借力打力,把猪相内脏完全震碎。   而诸相这时正用全力挑起敌人,万万分不得心,若他一叫之时,请相稍一松拳,更是一个不可收拾的结局。   是以凭他名震江湖的天计星,智虑如海,也不知如何是好。   钟荃和土行孙资固也一齐看见这种情形,两人所浮起的感想,大不相同。   贺固在这数日之中,还未曾知道贺雄的真正功力竟是如此精力超妙。   比之自己,若单论内家真功造诣,也自稍占上风。   有这么一个英雄儿子,不觉老怀大畅,泛起笑容。   但钟荃便不是这样想了,只因虽然在形式上而论,大力神话相占了上风。   究其实,以那黑衣少年的精深内家造诣,随时可以将大神褚相震伤。   是以心头凛骇震惊,禁不住纵身飞扑而去。   上行孙贺固也自如影随形,飞纵而起,随着钟荃的身形,两下起落,便到了大厅边缘。   这时,大力神褚相又把黑猿贺雄挑高大半尺。   可是情形狼狈不堪,脖子涨得比水桶还粗,额上青筋虬突,面红耳赤。   而且发出粗重喘息之声,大概只有惨胜两字,方能形容他的胜利。   邓小龙在那边叫唤一声,钟荃猛一回头,却正好见土行孙贺固跟踪到,面上满是恶狼拼命的神色。   心中一动,修然坠在地上,离着拼斗的两人,不过是六丈半之远。   贺固身形疾似旋风,落在钟荃与褚相两人之间,这阵势分明是提防钟荃径袭贺雄的意思。   钟荃敛手道:‘猪谷主命那位兄台退下。”   “你看这法儿使得么?”贺固哼一声回答,言中有着责备的意味。   钟荃不由得失措地点点头,忽然灵机一动,立刻道:“那么清谷主让小可过去,替下褚师父。”   上行孙贺固为难地回头瞧一眼,敢清除了这个笨主意,再无其他方法。   要知黑猿贺雄出身武林正宗大派的少林门下,最讲究的是尊师重道,师父有命,万死不辞。   这次下山来断魂谷,曾奉师尊之命,要他听从土行孙资固之言,有如面对师尊本人。   是以他当时被贺固一声禁止,虽然觉得失辱师门,也不敢违命下那毒手。   贺固自忖也无法替这个正在以力相拼的人解围,这时听了钟荃的建议,说老实话,也是很相信这个昆仑弟子不会有其他歹心和有这种能力。当下闪开身躯,点点头。   钟荃如旋风急卷,闪眼间已到了格相身边,大声道:“褚师父交给我。”双手如电光一闪,已持住棍把。   大力神猪相这时力道使足,一股劲向上挑去,却是个有进无退的势子。   而棍端上的黑猿贺雄,此刻身躯悬空,按说已无力抵御,但他那种内家真力非比寻常,此时也自力换阴阳,刚柔交济地坠住棍端,鼓劲下压,也是丝毫松懈不得。   于是形成了僵持局势。钟荃这一插手,一方面要以真力消卸褚相上冲的神力,一方面要抵住黑猿贺雄坚韧阴柔的反弹内力。   这种情形,不但心难兼顾,而且时间拿捏得极准,才能把持住双方最后收力那种平衡。   否则无形中在任何一方加上力量,都会使先收力的那方吃亏受伤。   上行孙贺固成算在胸,知道自己的儿子大不了被人批飞,不会受伤,只有地下那人有危险,故此即使钟荃过去接不住,也无妨碍。   天计星邓小龙吐一口气,安抚地道:“他去就成了。”   贾敬听了仍未领悟邓小龙何以放心之故。   只因邓小龙得知钟荃练有借物传力的功夫,大不了蹈碎厅上的青砖,却是决无妨碍的。   两边的人,心头大石方放下,只听钟荃清啸一声,肩头一晃,把大力神褚相撞开几步。   前后相差不过一线之间,黑猿贺雄猛按根身飘身而起,落在贺固跟前。   贺固心中明白,他儿子已使出少林心法,将请相那股力量加上自己的其力,猛然反震出去,使钟荃大大吃亏。   钟荃身形纹丝不动,啸声未歇,却见脚下的青砖格格做响,许多裂纹有如群蛇向外延伸,一直裂开去,约摸三丈周围的地砖都波及了。   土行孙贺固阴森森道:“少侠好俊的功夫,老朽都见识过了,如今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但可要爽快些。”   钟荃走开去,把亮银棍交回大力神猪相,轻轻叹口气,没有回答。   天计星邓小龙情知自己不应插口,但迫不得已,抱拳道:“谷主何须如此生气,敝师弟实无戏弄谷主的心肠,如今且容我等告退,异口再踵门负荆便了。”   上行孙贺固仍然是那种阴森的声调,道:‘清山不改,绿水长流,老朽决不会忘记今日一会,各位请便吧,怨老朽不送了。”   这时,还有什么可说的?六人便一齐离开,大门外早有人牵马伺候。   一会儿工夫,六骑已踏行在出谷道路中。   他们并没有讨论方才的过程,默默而行,虽然有点儿不安的情绪,但大体上总算满意,因此,气氛仍然相当轻松。   钟荃想起一事,啊一声,不等别人询问,已经道:“小弟还得到那边看看,一会儿便回来。”   邓小龙眉尖一挑,已知大概是和那白衣少女有关,道:“那末就快去吧,我们在谷外等你。”   钟荃飞身下马,一径向右面扑去,跨体越岗,眨眼已到了那座树林中。   人得林中,只见四下静悄悄的,地上那些断梗残枝一如先前,可是那位圆脸丰腴的白衣少女,还有那只神骏的白鸟雪儿,并无丝毫影踪。   满林搜索了一遍,终于失望地走出林子,抬眼望望天色,敢情已是下午未申之交,算起来在断魂谷中,竟已呆了三个多时辰。   记得那位白衣少女,跟他约的是一会儿便见面,现在已隔了半天时候,她哪里还会等他的。   又想起那白衣少女的身手,似乎不在自己之下。   先前听说她在断魂谷中大显身手,那点穴功夫乃是峨嵋家数,归纳起来,她可能便是幼缥的人,峨嵋派的后起之秀陆丹了。   出得谷外,和众人会合,一道驰回府城。   钟荃和下把入谷时的经过与及推忖告知邓小龙。   邓小龙也自点点头称是,因而不觉流露不安之色。   钟荃连忙安慰道:“师兄,说实在的,那位陆姑娘虽然深得峨嵋玄门心法,身手高强之极,但小弟以为尚能取胜,虽然相当艰难,目下只要师兄设法查出她的下落……”   “是么?”邓小龙喜道:“只要师弟以为能够赢她,也就行了,其余的事,尽兄自有分寸。当前我们不能立刻采取行动,因为究其实不过是清忖而已,尚未寻得证据。这事必须小心,否则弄出两派门户之争便闹得太大了。”   关于上行孙贺固这桩事,他们都为了后来出手的黑猿贺雄的功力湛深而迷惑。   邓小龙是早经贺固介绍,知道贺雄的名字,却不知他是什么出身来历。   而那黑稻贺雄不过施展了一下内力,故此只知道他的内家造诣,极是不凡,却看不出是何家派。   同时,他们也不知贺因将要用什么手段对付钟荃,而且都很讶异那上行孙贺固,竟然是少林嫡传的身手,由这~点线索推度,那黑猿贺雄可能是少林门人。   钟荃没有忘记在迷魂谷那座奇怪的石屋所许下的诺言。   他亲自到市场去,选购了一对白毛的小狗,一对毛色斑烂如虎的小猫,还有几只兔子。   但却找不到白鹤,于是,只好请缥行中人设法采购。   翌日早晨,他自个儿骑着那匹黄马,另外用一匹马,把那些小动物驮着,一直向断魂谷进发。   这回轻车熟路,一直进了谷口,在那分歧的路口,见到了那位名唤小毛的老婆。   “好孩子,你果真来了。”老史快活地叫道:“今天绝早我家姑娘便催我来这里等候。”   他跳下黄马,让那老史把买来的小动物看一遍。   那是用两个大竹宠装着,分开系在马的两旁,一没有白鹤?”老臾看完了,张大眼睛问道:“这敢情好,免得她左思右想。”   钟荃没有追问其中缘故,他感觉出这里面必定有许多难言的隐情,这正是他所最怕知道的。   一方面会因此而难过许久,另一方面,也许又使自己增加麻烦。   其实他并非怕事退避的人,总之在此刻他没有求知的欲望,是以没有追问。   他牵着两匹马,随那老臾缓缓走着。   “唉!”老史拄着拐杖,走了几步,忽地叹气:“一晃眼便过了四十多年,我差点把时间都忘怀了。这几十年间,除了见过几个人的面孔之外,尽口价对着树林山谷。”   钟荃不由记起两句诗,那是师叔大惠弹师不时会念诵的句子,这时不由得低低诵道:一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忽然间,他觉得这两句形容世外之人那种淡泊不挂世事的诗句,究其实还有挂念的形迹,并不能完全把时间这观念忘掉。   而时间这一观念,正是世上其他一切观念的基础。   “这位老人家的心情,当然和世外高僧的淡泊弃世不同,他是被迫这样的遁隐空门,这数十个年头,可也真难忍受。”他凌乱地想着,不觉对那老人家生出怜悯之情。   “昨天早上见到那位小姑娘,”老史前南又道:“这才使我惊觉自己已经太老了,她真像早年的大小姐,那么活泼美丽……”   钟荃猛然征一下,问道:‘仙?谁是她啊?”   老臾回顾道:“你问我们的大小姐么?”   钟荃连忙摇头,可是那老史已经顾自道:“唉,说起来真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总之,都是袁相公不好,不,该是那和尚不好,无端使大小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咳!”   钟荃哪听得懂他说的话,同时也不想懂,含糊地嗯一声。   “那位小姑娘把剑经送回来,又有什么用?”老史回顾一下,又道:“徒然使大小姐触起往事,所以我把那本书搁在我的屋子里。”   “那位小姑娘是谁呢?是不是穿白衣裳的?”他撇开其他的话,急急追问。“对了。”   老史回眼瞧他一下,问道:“你认识她么?啊,你不认识。”他从钟荃的表情上看出回答,便继续遭:“她姓陆,叫什么名字可不知道,也是峨嵋派的,但比起十年前来找大小姐的道主,可惹人感情得多了。当年若是她来,我拼着大小姐责备,也肯做主把那本剑经给她,不必像那女道士般求了大半天。”   “果真是她……”钟荃自言自语道。   他记得邓小龙也推论过那白衣姑娘可能是峨嵋摩云剑客陆平的女儿陆丹。   当年陆平在百花洲比剑大会,被铁手书生何培所伤败,回山忿意而死,于是无形中已结下一段梁子。   这陆丹也曾听闻传说,却不料真有其人,而且容颜之美艳,与及武功之精湛,比请江湖传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自个儿又前哺道:“幸亏她不知道我是……”   一体说什么?”老史大声问道:“说大声点儿啊,我耳朵不大行,听不见咧。”   “没有说什么,”他连忙大声回答,一面设法找话来敷衍。他道:“我是在想,那位姑娘一个女儿家,要那剑经来做什么用呢?”   那老叟突然止步,瞅住他教训地道:“小伙子哪,你别这么说,就跟普通人那样子,总以为女人怎样怎样,其实,女人中也有了不起的呢!比方我那位大小姐,她虽然自幼长大于官宦之家,但是,她真了不得,走路可以像飞鸟一般,还听说她有三手剑法,天下无人能破哩。我一点也不懂刀剑的玩意儿,但十年前那女道士恳求了大半天,也仅是为了那三手剑法,大约也不会假。小伙子你以后千万再别看轻女人……”   “是,是。”钟荃唯唯而应。   老史见他同色恭顺,心中甚喜,策杖再走。   走了好久,但见前面是个山拗,旁边一所矮小的石屋。   老叟指点道:“那屋子便是我住的,转出那山坳,便是大小姐的石屋了。”   两人走到屋前,老史带他进屋暂坐,说道:“你且坐一会儿,我到前面瞧瞧大小姐有没有睡着?啊,不是,她说这叫做练什么功咧。”说话之间,缓缓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   “若你嫌等得烦,可以到外面溜达,或者看看那部剑经也好。”   钟荃点头应了,回眼看时,靠窗一张古旧的木桌上,摆着杯壶等物,旁边搁着一本薄薄的书。   老史拄杖之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他坐在木板床上,呆呆地出神。   杂乱的思路转到昨天早上,在那片繁密的桃林中,匆匆一面的白衣少女陆丹,眼前宛如现出她那圆圆的面孔。   并且向他甜甜地笑着。   他挥一下手,那动作似乎是要把眼前的幻象挥掉。   歇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在屋中徐徐踱着。   终于,脚步停在窗前那张桌子旁,眼光向窗外搜索了一会儿无聊地收回来,却凝住在那本书上。   那部书的扉页极是精致,而且闪闪有光,敢情是用上等丝绢糊的面。   左上方题着几个字,那是“拦江绝户三大剑式”等字样。   旁边还有四个较小的字,那是“天下无双”四字。   钟荃皱皱眉头,似笑非笑地细细看那些字,但觉笔划娟秀清挺,别饶风姿。   于是断定是女子手笔,心中忖道:“天下无双这四个字评语,未免太夸口了。即使我昆仑门中的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也不敢这样矜夸哩。想那白眉大师伯,当年功力造诣,已近天人之际,终究也会败在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弓下。   “可想而知。录下本无绝对之事,题这本班子的人,恐怕是敞帚自珍,还未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想着想着,倾耳听一下,屋外并无动静。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把那绢面的首页揭开。   第一页却是空白,当中只写着,“弟子罗淑英敬摹副本珍藏”等字样。   他立刻揭过去,只见第二负两面都有人像,持刻作势,神态栩栩如生。   他不禁在心中喝彩,这位画图的罗淑英,竟有这么传神的工笔。   图上并没有字,他逐页揭下去,一共只有四页,加上底页还有一幅人像,共是九个图形。持到的姿势固然不同,而且眼睛凝注的方向,也大有差别。   他再从头望一遍,不觉搔首沉吟,觉得此中大有道理,不过一时间摇不出来。   他一面推想寻思,一面不觉地依图作势,直到远处传来拐杖技地之声,才把他惊醒,放回剑经在桌上,自个儿往床沿坐下。   但转眼间,他又坠入沉思之中,冥索着那三招九式的拦江绝户创其中的变化奥妙。   但觉这仅仅的三招剑法,似乎含有一种神秘的威力。   只因这三招中的九个变式,都是极相似的向同一方向旋运,在旋转运行中,隐隐能够发出一种奇特的力量。   一时之间,竟然把他想得呆了。   老史已走进屋中,大声地叫唤他两次,他才罢然而起,跟着老史走出屋去,却见老史手中已捧着那本剑经。   他牵着两匹马,随着老文龙钟的背影,转出山拗。   眼前霍然开朗,除了依山石而建的石屋之外,再过去是一片广阔草场,然后便是树林和山岗在四周围绕着,变成一处世外桃源也似的恬静地方。   石屋右面的大窗,枣红色的幕端已经分挂起,那位白发朱颜的大小姐,正倚窗而立,盼望地瞧着他们。   她的眼光落在那匹黑马背上分挂着的两个竹策,喜动颜色地叫道:‘啊,小狗……   猫……还有兔儿……快些解下来让我瞧瞧,好么?”   钟荃连忙放开马缰,一手提下两个竹笼,快步越过老史,来到窗下。   他没有把这些小动物放出笼来,光是这样让她瞧看。   她端详了好久,轻轻叹息一声,低低道:“请你把它们放出来,在草地上自由活动吧,那囚锢着的滋味,唉……说你也不会懂得的。你看它们对于四面织编着空间的竹子,是多么厌倦和惶恐的神色啊!”   钟荃垂眼瞧瞧那些猫狗和小兔,但见它们在笼中舒适地或睡或动,哪有半点儿像她所说般那种厌倦惶恐的样子,但心中不愿违拗她的说话,俯身把笼盖揭开。   “可是……”他抬眼问道:“可是若是把它们一起放了,只怕转眼便走得没影没踪。而且,猫、狗和兔子这三种动物,若是同在一处而没个遮拦,也怕难以和平共处。”   她征一下,道:一是么?”接着恍然地微笑一下,道:“啊,我怎的连这点也没有想到?你就让它们在这地捆着吧,回头叫小毛在那草地上用竹围起两处地方,给狗儿和兔儿居住。那对小猫就养在我这屋里头。”   钟荃站直身躯,眼睛仍然看着那些动物,道:“这对小猫很好看,是吗?我拣了许久才选了这一对。”他的声调十分爽朗,显然是心中无忧无虑。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有果有因。我何尝不想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草地上?可是,却不能够办到。一似我自己摒弃了数十年的自由,和那一去永不复返的青春,为的是……”   “你说什么?”钟荃抬起眼睛问道。   可是当他一瞧清她面上那种深深地回想追忆的落寞的表情,与及眸子中那种空虚怅们的眼光,使他骤然间住了口,不能做声。   她也没有回答,头颅无力地靠仆在漆成枣红的铁框上。   几丝白发飘垂出铁枝外面,随着微风不住飘摆。   钟荃不忍地转头,大声道:“我这就去找些竹木,围起两处地方……”   老委等钟荃走开之后,踏前一步,口中道:“这孩子真勤快……”   她抬起眼睛,赞许地点点头,忽然遭:“你手中的是什么?”   老叟道:“便是十年前那女道上求借去的剑经呀,大小姐你忘了么?昨天她给送回来了。不过却是个女孩子,不是以前那个女道土。”   “昨天送回来的、’她提高声音问道,眼光射出平素那种寒冷坚忍的光芒:“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没有说什么话么?”   “这女孩名字叫做陆丹,她说是奉了师父灵光大师遗命,送还这本剑经,再没有别的说话。”   “什么?灵光已经死啦……”   “啊,大小姐你怎么啦?”老鬼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却见她又垂头挨在枣红色的铁枝上,那神情显得甚是失望和沮丧。   钟荃已是走开四丈多远,忽然后背传来一下尖锐劲厉的风声,回头一瞥,只见满天白影飘飞,老史却愣立不动。   便大声问道:“什么事情呀?那是什么东西?”   但是没有人瞅睬他,于是,他迷惑地回转头,继续走向草地。   若果他早点儿回转头,必定会使他惊讶得话也不会说。   只因那大小姐在失望沮丧的刹那之后,忽然忿忿地哼一声,蓦地玉掌一推。   当她扬掌推出的俄顷,满头雪也似的白发,忽地根根倒竖,形状极是骇人。   老叟小毛但觉一个什么东西从他面前掠过,并且带出尖锐惊人的声音。   他手中捧着的剑经被那东西握夺出手,破碎为千万碎片,化作白影撒满一天,随风飘飞散坠。   这一下正是道家玄门中绝顶功夫,称为罡气,乃是先天真气,和佛门的般若大能力,同是天下武功中最奥妙不可思议的功夫。   二十年前,昆仑绝代高僧白眉和尚,在星宿海西宁古刹,所遇会的瘟煞魔君朱五绝,正是天下所知唯一练成这种罡气功夫的人。   却不料在这山谷五屋中,竟藏有这等不可一世的高人,而且还是个女性。   钟荃因为练过般若大能力,虽然未曾练成,却会懂得这是罡气功夫。   可惜他没有瞧见,否则必定震骇难言。   他边好脚步,一跨便是丈许,横过那块草地,投入林中。   大小姐瞥见他脚法轻灵奇快,而且飘飘洒洒,不觉皱一下眉头。   但瞬即便把思想拉回自己的事情上。   她柔声道:“啊,小毛你别怕,我不是怪你,而是……”她顿一下,继续道:“不过那灵光也许是无法复命,死时又不敢将内情告诉她徒弟,只差地送回剑经。又怕我一时生气,对女孩不利,故此差她送到小毛手中,这个假定大有可能。”   “大小姐,那本经让什么毁啦?”老史吃惊地叫道。   显然他没有瞧见她运功时的形象和动作,而又不知道他的大小姐竟然能够在一文之外,发出罡气功夫,把他手中的书抢走震成粉碎,是以仍然增懂地禀告。   “由得它吧。”她漫应一声。   然后毅然垂眼寻思,脸上却有着不悦之色。   她忖道:“不管灵光这女冠有什么理由,但她既没有为我办好那事,而那三招剑法却被她传得却是不值。   “灵光地本来是我师姐的唯一弟子,虽然因师姐早逝,只传给她宫门太清派中一点儿功夫,但后来移居峨嵋,却得到峨嵋前辈异人东方紫云传授峨嵋心法,十年前她显露了几手剑法,已是卓然成家。”   “论起来那灵光便算是峨嵋的人了。这样,我太清门中那三招拦江绝产剑,历代部秘传不露,天下无人知悉的心法,岂不是白白给峨嵋得去?况且,她又没有替我办妥事情。”她哼一声,思路忽被钟荃认林中出来的身形所打断。     第十五回 恤老无心天降绝艺     只见他抱着极大一捆树干,敏捷地走到草地上,开始工作。   他将树平密密地插入地中,露出两尺左右的子身,围成一个圈子。   接着又在旁边多困一个圈子。   她心中忽地一动,暗中向他微笑一下,然后叫道:“好孩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钟荃已把地方圈好,听她叫唤,便加快脚步走过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学过多少的武功?会使剑么?”她柔声问道,接着自我介绍说:“我姓罗,名字是淑英,我的年纪可比你大得多呢!”   钟荃一听她的名字,正是那本剑经上署名的人,便叫了一声大姑,答道:“我的名字是钟荃,自小便得思师收留在昆仑山。”   “啊,你是昆仑派的。”她笑一下,道:“又是自幼从师,那么剑法一定很好。”   她顿一下,又道:“那么我便叫你变儿吧!”   于是,益发可以看清楚她那张清丽娇嫩的面庞,比起满头皑皑白发,成为极强烈刺眼的对照。   “我原是长自名门世家,今日落得这地步,内中缘故,一言难尽,我也不愿提起。   “我也曾学过武功,那是世上最深奥的功夫,说出来,也许你不会懂。   “不过,你或许会奇怪,一个长自名门的千金小姐,不出深闺,何以能够学到武功?这段情由,我不妨告诉你。   “我的母亲最是佞神信佛,举凡僧道尼姑,所求无不许纳。到我出生后两年,一个旧相识的道姑偶然来到,见到了我,此后便常来我家,每每喂我一些灵药,与及在抚弄间,打通我全身经脉。及至我稍微长大,她从暗中教我功夫,她便是直门太清派唯一的传人玉蕊仙人,亦是我的师父。   “我师父常对我说,我福命俱薄,必须跟她出家,我并没有听从,因为……咳,还是不说好。   “据后来师父告诉我,她共有三个弟子,一个是师兄,可是这位师兄不但我未曾见过,甚且连师兄他自己也不知道师父是谁。”   “怎么这可能呢?”钟荃忍不住插口问道。   “起初我听师父这样说,也觉得十分奇怪,后来师父揭开谜底。原来是我师父自己收他做弟子,在暗中传给他本门秘籍,由他自己去练,是以那位师兄不知道师父是谁。   “至于我也算不得正式弟子,而另外一位正式的弟子,我的师姐,她所得的太清心法,反倒不及我和师兄两人。而她很早便去世了。   “这样,我太清派本来已是凋零,如今更加不用提了。那位师兄性情怪僻,行事离奇,不可能收弟子,师姐先我们早逝,也没有弟子。只剩下我,却被情枷爱锁禁烟在这屋中,大概玄门太清一派,将要约传世上了。   “我太清门中有三招剑法,称得上天下无双,可是现在已被饿嵋传得,而她却有负我托,所以我大不甘心,白白给他们学去我太清的独步天下的剑法。啼,你怀疑我的话么?我知道了……”   她拖长声音说着,眼中又闪动出寒冷的光芒。钟荃连忙分说道:“大姑你别气愤,我没有这个意思。方才我在那位大叔屋子里,曾经把那本剑经翻了一下,正觉得仅仅那么几下式子,好像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奥妙,不过,我可想不出来。”   老叟接口道:“大小姐,是小的怕他等得气闷,叫他看看图画消遣。”   她听了这解释,神色立刻转为温露,点头道:“那太巧了,望儿作既看过刻经,我便不须多费唇舌,你刚才说出那几式剑法中另有奥妙,足见你在剑法上,具有极深造诣。好吧,我不妨告诉你,这三招九式的拦江绝产剑,若由内家好手使开来,能够生出一种真碰引力,使敌人自蹈危机,有死无生,故此名之为拦江绝产剑,现在你自己想想有什么法子破解没有?”   钟荃当下凝神细想,过了好一会儿,抬头道:“大姑,我想不出破解之法。不过,我可以用最快的身法,在四面和空中进击,一触即走,不让敌人吸住。”   她点点头,道:“这法子原是不错。可是,若果对方功力与你相当,那么你岂不是连交手也不敢了么?”   钟荃愣一下,没奈何地点头承认。   “这种能够生出真磁引力的剑法,一定要内家好手施展,才有妙用。故此,即使你身怀最上乘的剑法,可是对方一来乃此中好手,你已不能轻易胜他。再者对方具有这种磁力,使你的剑不能取准,甚至不能换招变式,试问你焉能不败?   “这拦江绝户剑本来共有六招十八式,那本创经上,只有正方三招九式,另有反面两招六式,以及正反相合一招三式。现在我传你反方两招六式,碰上峨嵋那女孩子,便可以用这反方真磁引力,抵消了她的正方磁力。这样,你们便可用本门剑法分个高下。若果对方懂得正反两方五招十五式合运,那么你便不济事了,必须要寻得那正反相会的一招三式,才能破去对方的磁力。不过,这一层体不必担心,即使峨嵋的人学去如今我教你的反方两招六式,也不会悟得合运之理,即如你两种懂,也无法合运。”   钟荃不觉听得呆了,付道:“大师伯当我下山之际,殷殷将他老人家当年受挫的一段故事说出来,训诲我要记住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不要为了得到本门无上心法而自傲,眼下这位大姑,可应了大师伯他老人家的教训了。我昆仑的云龙大火式,已是独步武林的上乘剑法,哪知世上还有这一种离奇的剑法,使得对方不管剑法招数多么超妙繁复,也无法施展出威力。唉,不知武当的玄机子,所用的奇怪剑法,又是怎样的超妙……”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睁大,极快地想道:“咦,当日听大师伯讲究玄机子那柄朱雀剑的来历,据说下有另外四柄宝剑,也是同出一人之手。只知其一柄在后藏萨迦寺。那么,劫镖的两人所使的剑法既是有点和玄机子的怪剑相似,莫非是五剑之中另外的两桶?”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大为震骇。   近日来他耳闻目染,不知不觉,对于江湖上所讲究的面子和名气,看得重要起来。   返非往年在昆仑山上,对着几位世外高僧,什么都看得非常淡泊,是以现在一想到又有两柄出现,那么明年中秋百花州的到会,岂不是又多了两个说不出多么利害的剑手,来争夺这盟主的宝座?至于他自己,连那柄确知下落的玄武剑,也不能顺利得手。   他一方怪奏着自己的无能,一方面担心异口的剑会,不能为昆仑振树威名。面色不觉变得很难看。   罗淑英讶异地瞧着他,半晌才问道:“望儿,你在想什么呀?”   钟荃抬眼道:“我在想,天下间竟有这么多的奇功绝技,我即使穷尽一生心力.孜孜不倦地苦练,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他的声音带着忧郁,而且还有灰心沮丧的味道。   “你的志气真个不小。”她柔声道:“可是你何必灰心呢?须知天下万事,都有命运安排。”   她徐徐抬眼望着天上,轻掠双鬓,叹息一声,道:“我命中的外难,恐怕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可是,我还是坚持,等候着……”   狗猫乱叫之声,把她和钟荃惊醒。   老婆放下拐杖,一手提着盛装十来头小兔的竹笼,一手抱起那对小狗,走向草地去。   她开始传授钟荃那两招六式反方拦江绝产剑。   钟荃乃是四大剑派之首的昆仑人室高弟,一生练剑,对于剑式运转自然颖悟非常,只需听了罗淑英口授一遍,立刻便记住架式。   他自来没有佩剑,故此在地上抬了一枝树枝,依样葫芦地比将起来。   罗淑英只消看一眼,立刻估出这黝黑朴实的少年,已经具有内家上乘身手,在那举手投足之间,暗潜无穷威力,不由得也惊讶一下。   钟荃练到第三遍,已经丝毫不讹。   一面在心中印证着方才看过的正方三把九式,忽然悟出这几手款式,正好将之拆解化开,真个妙到毫巅,不由得大大高兴。   又将正方三招九式,施展出来。   那根树枝在他手中,无端令人觉得具有一种特别的威力。   这拦江绝产剑正方三招九式,都是出人意料地向右方斜创,回环不穷。   这时吃他使开来,风声劲而不急,柔中带刚,隐隐卷起一股旋转的气流。   这一股旋转的气流,正是这拦江绝户剑所生真磁引力的景象。   只要对方的兵器乃是五金之质,无不受到这真磁引力的克制,自蹈危机。   若果对方功力稍弱,甚至连自己身躯也无法把持。   他由正方三招九式,一直练到反方两招六式的最后一手,斗地清啸一声,劲风剑影一时俱收。   罗淑英连连点头,赞许他这几手划法已深得个中三味。   她举手放下枣红色的帝幕,一面道:“你已练会啦,最好你没法让武林中的人知道,这几手剑法并非峨嵋家数,也不必说出来历。这样,我总算收回误传与峨嵋的本门心法了。”   钟荃放掉手中的树枝,想向她道谢告别时,她已隐没在深深垂锁住石屋的枣红窗帷之后了。他只好大声告别。   然后,转身走到草地去,那里老叟刚好把两样动物分别放在圈中。   “大叔,我要走啦!”他声招呼道。   “你要回去了?孩子。”老叟回转头来:“我也不留你啦,有空时来看看我们啊!”   钟荃大声应承了,回身走去牵马,缓缓地走过山坳。   回头望时,山角却把他的视线挡住。于是,他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惆怅的情绪,生像是遗失了什么似的。再向山角那边,投以告别的一瞥。   空山静寂,谷路回环,虽然残夏的太阳令人有点儿热,但山风中那种清新的气味,却能够令人解去疲乏。   他独自骑在黄马上,蹄声踏踏,响彻山谷。   转出岔道,跨下的黄马突然嘶叫一声,后退了几步。   钟荃在这刹时间,已飘身下马,挡在马前。   他在马上已瞧见影子一闪,黄马便惊嘶起来,这时下了马,瞧清楚那使马惊骇的影子,正是那个身长不满三尺的立行孙贺固。   那贺固眼光净是阴冷恨意盯着钟荃,钟荃连忙抱拳打个招呼。   贺固冷冷道:“老朽这断瑰谷,在你们昆仑派眼中,自然进出自如。但老朽还有一口气在,岂能闭眼咽下这耻辱?如今别说老朽不自量力,要再次和你动手,老朽栽在昆仑绝艺之下,死而无怨。”   钟荃忙分说道:“谷主请勿误会,小可闯入谷内,不过是因为……”   “住嘴。”他断然地叱一声,戟指道:“你今日如果施展绝艺,取去贺某一命,可也别想生出此谷。大丈夫顶天立地,罗嗦些什么?”   钟荃退开一步,暗中运气,封闭住七窍。   这时,上行孙贺固已猛吸一口气,身形暴涨,又是昨天那副拼命的样子。   两人一齐微哼一声,钟荃听到马匹喷具之声,就在身后不远,当下反掌一扬,呼地发出一股掌力,那黄马低嘶一声,后退不迭,连那匹黑马也赶退了老远。   钟荃这时答不出话来,一来事情挤到这儿,真个教他无话可说。   二来自家封闭住七窍,也开口不得。   上行孙贺固眼光一闪,已知对方封住七窍,自己的白骨罗刹功并未练到能从敌人浑身毛孔侵入的地步。   当下不必耗损真元,呼地起手一掌,斜斜推出。   这上行孙贺固明知敌人年纪虽轻,但掌法之精奇,与及功力之深厚,比之自己数十年苦修之功,还要高出一筹。   当年他与铁手书生何活动手,觉得何培功力虽然深湛之极,但掌法上的造诣,还未及这少年精奇奥妙。   自己二十年来苦苦锻炼少林寺镇山掌法伏魔十八掌,仍是挡不住敌人,尤其是当年他记下何浩的架式,已悟出许多破法,但这少年的掌法施展出来,却是无懈可击。   昨夜里苦思之下,想出一个歹毒的计谋,是以今早听到手下报告钟荃太谷行踪,便在此等候。   须知昆仑这云龙大八式,即使那西藏一代高手智军大师,曾以二十年苦功,创出一路无常拿法,打算破这云龙大八式,也还未曾如愿。   况且那施展无常掌法的人,乃是智军大师唯一传徒章瑞巴喇嘛。   内力造诣比之钟荃,尚且要高出少许,还是败于钟荃拿下。   那上行孙贺固既不能和智军大师相比,内力造诣更不及章瑞巴,他二十年苦心,算是付诸流水了。   但他心中却另有计较,只因他实是仇恨甚深,非将昆仑这个后起之秀杀死,不能瞑目。   因此,他拼着最多落个同归于尽,也要和钟荃拼上一拼。   钟荃哪知他是经过熟虑而来,还以为对方因自己再行闯谷而秦愤难堪,故此要跟自己拼命。于是心中大感歉然,认为是自己粗心之过,还在暗自打算怎样保存这贺固的面子。   眨眼之间,上行孙贺固运掌如风,一连进击了六七掌。   钟荃展开身形,一面出手消解对方招数,一面避实就虚地闪避,预防对方魔功。   贺固面色狠毒阴沉之极,一味欺身扑攻。   这道路口可供他们动手盘旋之地,也不过三四文方圆。   这时两人掌上施展开,激起凌厉急劲的风声。   转眼已拆了十多个回合,钟荃清啸一声,挥掌反攻,那掌力如狂部怒涛,冲击卷拍,上行孙贺固面色变一下,却忙于全力封架,一路后退。   那清啸一声,远传众谷,隐隐传来回声。   钟荃忽然记起不能发声吐气,以致没有封闭七窍,连忙收声运气,仍然护住七窍。   他原本可以收拾下贸固,可是要他不出重手击伤对方而获胜,那就不是易事。更何况要恰到好处时收手,使对方下得台,感念自己手底的忠厚,因而消除仇恨。他不晓得,这愿望简直比缘木求鱼还要困难。   上行孙贺固严密固封,守多攻少,顷刻间,钟荃因对方削减攻势也缓和下来。   贺固忽地面包惨白,眼中射出骇人光芒,声音嘶哑地喝道:“你果真是昆仑派的么广钟荃可真奇怪他有此一问,碎然应道:“小可正是昆仑……”下面的话还未及说出,已经变故突生。   原来那贺固情知对方那等功力,若是封住七窍,自己的白骨罗刹功必定不能伤害敌人。   而他深知以钟荃这种正派名门的弟子,断然不会随便施用昨天那种轰无裂地的掌力对付自己,这正是君子可以欺其的道理,是以他便有了歹毒计谋,暗害钟荃性命。   他本身施展白骨罗利功时,原来也不能开口,但为了引对方出言,以便毒气能够乘隙侵入,便不惜大耗真元,强自支撑了一句问话,果然钟荃出声回答。   说得迟那时快,贺固左掌从右肘下虚虚推出。   这白骨罗刹功施用之时,无影无声,只有一阵臭味。   当之者立刻景厥,不久工夫便剩一难白骨,的确是歹毒无比的外门功夫,乃是天下外门各般功夫中,最阴毒的五种之一。   钟荃在人事酬对之时,不免显得呆板迟滞,但在这种生死拼斗之际,那应变和观察之敏锐灵警,却是无与伦比。   贺固左掌一推出去,钟荃已发现对方诡谋毒计,在这生死一发之间,心随念动,力缘心生,修地一掌推出。   这一下应变之神速,真不傀是名家高手,而且仍是那么飘洒从容。   但听暴响一声,宛如山石崩坍,响声中,上行孙贺固的身躯平空飞起。   要知钟荃这一掌推出,已是尽施全身功力,发出股若大能力。   这种先天真气的功夫,道佛两家大不相同。   即如以当年瘟煞魔君朱五绝所施的道家罡气,与及昆仑绝代高手白眉和尚的般若大能力,前者霸气极重,施展时有风云变色,山川震动之概。   而白眉老和尚除了两条白眉毛竖起,显得吓人之外,不论是动作或力量,俱是潇洒柔和。   可是钟荃虽则是得到白眉和尚亲传这般若大能力,但困于仅是初步功夫之故,于是那种霸煞之气,比之道家罡气,尚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概。   这种先天真气,直有无坚不摧的威势,而且威力幅原极大,不似后天的内家真力,不管练到如何精纯,总不能封住身前整个空间   是以若果钟荃不会那般若大能力,这时必定不能幸免。   这也是上行孙贺固二十年理首苦练这种阴毒外门奇功,作为向强如昆仑高手何港报复的依传。   暴响未歇,砂石乱飞之中,那贺固身躯平空向后飞起,接着摔在地上。   钟荃惟恐对方阴毒功夫还能袭击自己,连忙退后大半丈。   站定脚跟时,脸色也变为灰白,喘息不止。   敢情他这一掌妄自发出,大耗真元。   可以从这点想象到,这一掌比之昨日震飞屋脊时,所用的功力还要厉害。   土行孙贺固只因本身内功精纯,加之对方这一击主要不过是迫回他那一掌白骨罗刹功,并非直接未向他身上。   饶是这样,他也如遭万斤力量迎面撞着,但觉心头一震,真气全散。   浑身骨骼像是逐寸折断,疼痛的过度竟然也不觉得疼了。叭哒一声掉在地上,哇地吐一口鲜血,眼前金星乱冒。   可是他胸口还有一口气,而且知觉未失,心中电也似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不能这样便死,绝不能这样便死,死也得死在儿子之前,再看他一眼,唉!若果我早点知道她有了孩子,我便再去求她,又有何妨……”   他不禁想起了温小妹,而且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凄凉的岁月,把他的面孔和身躯都压得歪曲走样。一阵深深的梅疚,使他怆然滴下两滴泪珠。   他勉力瞪开眼睛,却见人影飘然而至,原来是取他性命的钟荃,他平生引为深仇大耻的昆仑派门人,那是一张黝黑淳朴的面孔,此刻还带着惊海交集的表情。   他厌恶地用力一挺身,突然而起。   钟荃见他面上惨厉的颜色,以及眼眶中的泪光,以为是因极端的痛苦所致。   这刹时间心中的情绪,真是笔墨所难以形容。   尤其是他本身乃是佛门有道高僧的弟子,首重戒杀生,这时瞧见对方面上那层死气,自己实在不想伤害对方,这刻心中那份难受,的确难以形容出来。   他大声喊叫道:一谷主你怎么啦、’   贺固这时仗着数十年正宗内家的功力,还剩下一点儿力量,修然回身飞奔。   钟荃脚尖一点,已到了他身旁,边走边喊嚷道:“谷主,我不想伤害你的啊,我实在不想,谷主,你觉得怎样啦?”   土行孙贺固双目无神地凝视前方,脚下不停地飞奔,转眼间已奔出二十多文。   钟荃两下垫步,一缕轻烟般落在他前面,拦面叫道:“谷主,你再奔走便无法救治了。”   可是贺固一直冲到,宛似瞧不见他在眼前拦着。钟荃这时焉能教他碰上,风也似地后退,一面叫道:“我这儿有灵丹,你先服下再走好么?”   那贺固宛如不见不闻,一往无前地飞奔,钟荃连喊救声,脚下一顿,贺固已冲将近前,连忙闪身让开。   他不禁愣了一下,回身一看,贺固已转出山岗而去。   连忙脚下用力,腾身便起。   他的身形如大雁横空,凌空飞渡,这刹那间已忖道:“无论如何我也得尽力挽救他的性命,他这刻已经失去理智,我看非得用强不可。待我将他抱住,强行喂他几粒本门秘药大灵丹,也许不无效用。”   忽然一眼瞥见那边有一条人影急扑而来,身法之迅速,竟是武林高手,当下已估量出来人定是那黑猿贺雄。   钟荃一落便起,折过山岗,贺固已奔出三丈许远。   那边传出一声雄壮而愤急的吆喝:“姓钟的体得加害我父,黑猿贺雄来也已……”   这时钟荃疾如飘风,已堪堪追上贺固,一听贺雄此言,不由得停住身形。   他大大喘息一下,调换了一口真气,但面上仍然有点见青白,心中暗道:“怎么那贺雄乃是贺固的儿子?可真太糟了,若果资固有个不测,他岂非立刻跟我拼命不可?以他的功力,我非小心应付不可。而倘若伤了他,想起少林的人,必不肯罢休。久闻少林乃是武林正宗,从少林出身的人,总不会坏人,若是由我而结下怨仇,恐怕师父不会原谅我……”   正在忖思之际,那贺雄如劲矢疾飞,顷刻已来到前面。   贺固虽然一股劲地前冲,但脚步已看出呆板,仿佛是一种机械作用。   贺雄大声喊叫道:“父亲,是儿子在此。”   贺固脚下不停,直冲向他身上,贺雄一眼瞥见他的神情,虎吼一声,侧身一闪。   贺固堪堪擦过他的身边。   贺雄猿臂伸处,拦腰抱起贺固,另一掌轻轻一拍他的背后。   贺固哇地又吐一口血,全身无力地软软下垂。   “父亲,父亲,你怎么啦?”贺雄大声嘶叫起来。   贺固下垂的头颅动弹了一下,贺雄连忙把他的身躯平着抱起。   贺固嘴角满是鲜血,双目已闭。   黑猿贺雄嘶声喊叫着父亲,贺固缓缓睁开眼睛,似乎认出眼前的人是谁,眼光明亮了一下。   “孩子,你已看过留给你的信么?你现在可曾明白一切——你的身世?”他的声音十分微弱,但显然已经尽力振作。   “儿子都知道了,父亲……”贺雄悲忙地应着,因为他已看出这位矮小得像殊儒的父亲面上的神色,分明是没得救了。他这时没有愤怒仇恨,因为他的心正为着许多事悲伤着到底。母亲死了,现在父亲也要死了,他们之间悲惨的收场。而父亲那短小的身体,在这刻更令他觉得可怜可悯……“可是父亲你为何要舍下我,和那小子拼命啊……”   “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可以牵挂,你妈和你师父,我是故意他忘掉的。虽然我不能够,可是,只有昆仑派何涪的仇恨,能使我强项地活下去,苦练那些武功。哪知二十年的苦功,却败于那何涪的后辈手上,你妈已死,你也长大了,我心里安慰得很,所以,我拼着舍了一命,也要斗他一下。可告……可是我现在又后海了,孩子,我应该好好地和你过一些日子才对得起你妈啊……”   钟荃心焦如焚地站在一旁,也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这时忽见贺固白皑皑的头颅,无力地从资雄手臂里仰垂下,不觉着急地叫道:“小可这儿有灵丹,快点给谷主吃……”说话间,挪步上前。   话未说完,黑猿贺雄猛然抬头瞪他一眼,钟荃禁不住后退两步。   敢情那黑猿贺雄这时双眼血红,神情就如疯子般可怖。   贺雄没有做声,低眼瞧瞧双臂上,那身躯比孩童还要短小的贺固,已知贺固已经绝气了。   当下移步走到路畔一处草丛,缓缓俯下身躯,把贺固的身体放在柔软的草上,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怕有什么东西会梗疼他似的。   然后他徐徐起来,转身对着钟荃。   两人的眼光相接,凝视了一会儿,钟荃又歉疚又惶惑地垂下眼光。   贺雄冷冷道:“父仇不共戴天,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顿一下猛然厉声大叱道:“接招!”   钟荃心中不宁,不觉惊神旁注,这时被他如平地旱雷大叱一声,骇了一惊,抬眼时,但觉风声飒然扑面。   这一瞥间,已见那黑猿贺雄不知几时已掣下一对判官笔。   这时右手笔疾点面门,笔尖有如一点乌亮寒星,其决无比。   钟荃脚下微一用力,已使出内家上乘功夫,移形换位,挪开半文。   黑猿贺雄乃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五岳大师得意传人,焉有不识对方身法乃是内家移形换位的功夫?不过也陪惊对方功力的确是深湛c当下也自变招换式,收右手,出左笔,施展出少林三十六路判官笔的精妙招数,一式“如来痛背”,笔尖如一点寒星,疾点而至。   钟荃自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点失神落魄的模样,全凭十多年在昆仑诸位大师夹磨出来的绝艺;自然而然地腾挪闪避。   可是黑猿贺雄根本是少林年轻一代的最高手,这一对判官笔真有出奇精妙的招数,此刻一式攻上,跟着一连五笔,连环疾进。   钟荃闪避不迭,一时间仍未能收摄心神,应付强敌。   但见贺雄双笔如两条灵蛇飞舞,纵横上下,点、打。挑,笔尖所指,全是人身三十六处大穴,着着俱是毒手,只要沾上了,不立刻死,也得重伤。   猛听贺雄大喝一声倒下,手中双笔已变为上步封喉之式,右手笔直探进钟荃上盘,堪堪点在咽喉之上。   钟荃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自然而然地使出锻炼得极熟的云龙大八式中唯一的守式“固封龙庭”,反掌一勾一撇,黑猿贺雄但觉力不从心地笔尖一歪,斜刺个空。   可是钟荃到底应变稍慢,虽躲开咽喉致命一击,却避不开人家底下的一端,噗的一声,吃对方一脚蹴在跨上,身形直向一旁扑倒。   黑猿贺雄素以轻功著名,如影随形般猛扑而下,双笔连环刺出。   钟荃闭眼间,已觉出敌人这一式“飞鹰外兔”威力极大,慌忙中猛运真力,打算以双撞掌发出最大掌力,迫住敌人,以便乘隙退开。   谁知一运其力之时,忽然发觉自己力量大大减弱,立刻明白这是因为方才施展股若大能力之时,过度耗损真元之故。   心中大大震骇不已。   这原是眨眼间之事,黑猿贺雄一对判官笔宛如苍鹰下去的双爪,疾急凶猛地分点而至。   钟荃这时生死在呼吸之间,双掌欲出未出。   要知他这双掌运足内家真元,猛击出去,倘若挡得住敌人,当然没有事情。   可是,若果黑猿贺雄逞全力下去,硬碰他这下掌力,以贺雄的内力造诣,也许能够勉强挡住,那时钟荃怎挨得住人家双笔所点的大穴?况且此时他自己已知内力大为减弱,怕更挡不住黑猿贺雄拼命的一击。   好些念头如电光一抹,在他心头掠过,在这瞬息的时间内,他已无法施展股若大能力来自救。而即使他能够施展,他一个天下武林景仰的名门正派昆仑门嫡传弟子,岂能连下毒手,将人家击毙?一个正派的年轻人,为父报仇啊——他若是这样做了,这种连续珍珠父子两人的行为,不但江湖不齿,昆仑诸位大师也这不相容。   贺雄双笔尖锐风声,堪堪点到钟荃身上。   钟荃修地虎吼一声,双掌齐出,此一下之急疾劲速,已是平生功力之所蕴聚。   掌锋一触双笔,同时之间,浑身骨骼连珠暴响,身躯在那一刹那,忽然缩小。   黑猿贺雄也是将全身功力尽聚笔上,当对方大吼之时,他也嘿然一声,尽力排荡而进,右手判官笔猛施巧劲,改戳为卸,左手笔已闪电般点下。   吓的一响,左手那支判官笔已点在钟荃身上。   右手笔虽然尽力施展内功,消卸敌人掌力?但同时要使两种不同的劲度和力量,当然不比平时,哪里真个档得住钟荃双掌齐推之力,呼地横仆开去。   钟荃松一口气,爬起身来,右臂下的衣裳穿了个洞。   原来他施展出易体缩骨功夫,竟然避过这一下杀身之祸。   黑猿贺雄一下摔在路边草上,挺身站起时,已见敌人无恙站在那儿,怒吼一声,和身扑去。   双笔论处,化出数点寒星,直袭钟荃身上几处大穴。   他方才一笔戳下,明明点在敌人身上,可是总觉得和平常不同。   不过因为自己已翻跌开去,一时看不出其中古怪。   钟荃事实上不愿和他动手,连忙纵身后退,脚站地时,正好踩着一根树枝。   心中一动,弯腰去拾树枝。   黑猿贺雄双笔如毒蛇出洞,已急追疾点而至,说得迟那时快,钟荃头还未抬,真力贯注树枝上,轻轻一抖,那树枝应手而折,恰好剩下三尺多长,宛如宝剑长度。   跟着已斜斜创出。   贺雄双笔如狂风骤雨,着着俱是煞手。   钟荃连挪了五下方位,才能削出第二剑。   两人身形腾扑间,钟荃清啸一声,身形忽定,手中三尺来长的树枝,削出无数影子,层层相叠。   黑猿贺雄那三十六路判官笔已展施开,也是大叱连声,身形上下飞扑;飘忽往来,眨眼间,已从四方八面进攻了十余招。   钟荃自知此刻真元损耗,内力不足,是以虽然已施展开刚刚学会的拦江绝产剑,却不敢过度施展内力。   饶是这样,这称为天下无双的拦江绝户剑,威力的确不比等闲。   贺雄的身形,就像极矫健的猿猴般,从四方八面进攻。   每每分明看到敌人破绽,抽笔疾进时,却无端往旁边歪开,但并非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而是非常自然地,向敌人空档岔开。   黑猿贺雄心中焦躁,墓然一横心肠,想道:“我贺雄自命是少林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却连眼前的父仇还不能报,往后拿什么见人呢?这小子手中真狠,竟是赶尽杀绝,我父亲受了不治之伤,他还苦苦追赶,真是昆仑派的败类。今日我资雄拼着两败俱伤,也得将这小子收拾下。”   主意打定,修地大喝一声,觑个空隙,一式“紫燕分开”,双笔分展点戳。   钟荃手中树枝一削,枝影成层铺开。   贺雄阴森森哼一声,手中双笔已改变方向,化为“钟鼓齐鸣”之式,拢臂合击,猛觉笔尖一歪,更不敢怠慢,腕上加足劲力,以大摔牌手法甩出双笔,身形同时矮旋两步,双掌齐出。   这一下变化,动作神速之急,简直是同时一气呵成。   钟荃运用的拦江绝户剑,那真磁引力源源发出。   敌人猛撤双笔,来势凶猛惊人,但恰好碰上克星。   钟荃心念才动,双笔已倏然倒退斜坠,发出钻的金铁交呜之声。   他眼光一闪,已见敌人双掌箕张欺身疾扑而至,所取的部位和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还不打紧,但见他双掌黑漆漆的颜色,却是令人惊心动魄。   “是黑砂掌……”钟荃心中电急掠过这念头。   此刻退已完及,墓地发出内家真力,从枝上渗透而出。   人影倏然分开,钟荃借力移开数尺,那黑猿贺雄冷不妨敌人树枝上会发出如此稀奇的引力,不由得错开几步。   钟荃喘一口气,再不犹疑,忽地腾空而起,往谷外逃走。   黑猿贺雄厉叫一声,回头一瞥,却见敌人身形巧急轻快之极地向谷口飞跃,当下很很咬一下牙齿,发出吱吱的声者,没有追赶。   他慢慢转回头,眼光落在路畔草丛中贸固的尸身上。   贺固紧闭着眼睛,面容却不平静,隐隐露出惨厉的神色。   他的身体平放在草地上,身量显得更加短小了。   贺雄走过去,忽然双膝跪下,双手掩着面孔,低低地啜泣着。   且说钟荃一跃两三丈,急啤如风,转眼间已折过几座山岗,来到岔路口。   那两匹马安静地在路边吃草。   他但觉脑中混混饨饨,也不知是什么念头使他这么惶乱。   他一跃上黄马背,拾缓便走。   那黄马欢嘶一声,撒开四蹄,急驰而去。   这匹黄马本是漠外良种,自从经过钟荃旬日来磨练,逐渐显现出超群的潜质。   这时放开脚程,四蹄翻飞,直如御空驰驶。   不久工夫,已回到府城,钟荃心神恍惚地回到缥局中,在后堂找到了天计星邓小龙。   邓小龙看他一眼,便道:“咦?师弟你的面色坏得很,发生了什么事啊?”   钟荃心情怔仲地坐下,良久,才仰头道:“师兄,小弟错了。”   “那有什么要紧的?”邓小龙见貌察色,立刻肯定地道:“从古到今,试想有谁人没有做错事的?即使是圣人,也不能一生没有过失啊!师弟,你喝口热茶,定定神,再把群情告诉愚兄。”   钟荃安慰地时一口气,随即把今早一切遭遇,详细告诉邓小龙。   邓小龙眉头暗暗皱一下,但钟荃却看不到,他朗声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师弟你别着急,将来返山时,愚兄一定同走一趟,替你分说清楚。至于目前的现实方面,愚兄已有主张,迟日再详细商量。目下最要紧的,还是你的身体。”   他顿一下,钟荃接口道:“我,我没有事,一两日内便可以恢复原来的功力,我决定以后再不施展那先天真气了。”   邓小龙听他赌咒似地说出末后的一句话,正想劝止,可是一见他眼中坚决的神情,便忍回脏中。   他知道钟荃十分信服他的说话,这件事再也不会怎样侵扰他的心头,便放下心。   虽则他明知日后必定十分棘手,乱辄更会惹起两派门户之争,但他并不露出形色。   “师弟,现在你休息一会儿吧!本来我们现在可以起程去华山,替何叔叔办妥事情,但你还是休养一下,明日再动身。等到我们从华山回来,京中便有消息回报了。”   钟荃突然而起,大声道:“不,不,师兄,我们现在就走。我虽然损耗不少真元,但在路上也可练复,我们现在就走好么?”   邓小龙笑道:“师弟,你急什么呢?”   “不急什么!”他答道:‘呵是此刻的我十分不安宁,我只想立刻能够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都成。我要跋涉关山,渡过河流,驰越山岭。”   “行,行。”邓小龙一叠声道:“我们就上路。你这主意不差,不仅可以早点办妥师叔吩咐之事,而且又能够使你散心解闷。不过,你真能够在路上练功,恢复原状么?”邓小龙这时已动察这少年的情绪,但仍不大放心地追问一声。   钟荃肯定地点点头。于是,他们马上作出发的准备。   邓小龙把诸事—一交代好,吩咐缥局一众缥头,各归所属之地,继续缥局的营业。   自己便跨上惯用的坐骑,和钟荃的黄马,并骑出发。   两匹坐骑,都是上选良驹,脚头又快又稳。   这一路上,并无耽搁,两天后已到华山。   这时,已是薄暮时分,邓小龙勒住坐骑,扬鞭指着前面道:‘顺弟你看,前面群峦耸翠,万山宪紫,便是名闻天下的西岳华山了。”   钟荃长长吐一口气,纵目遥瞩,暮霭苍茫中,峦岭莽莽,却有三峰崛起兀立,直指青天,知道那便是莲花峰,东峰汕人掌,南峰落雁峰三峰。其中的莲花峰乃是华山主峰,更见雄奇峭拔。   邓小花又道:“再走十余里便是华山之麓,除了几个小村庄之外,便没有其他可感足之地。当然,还有名传江湖的万柳在,只是我们若要在那里探听消息的话,却不便投宿。”   “任凭师兄做主,不过,小弟却懂得师兄的意思。”   “愚兄在想,前几天那位欧阳师父回报,说那齐玄任主忽然得病,加上你碰见那名活自达的人,身负伤势而带着这万柳庄的金蛇,料必相关。江湖上的事,复杂非常,谁知道其中有什么内情呢?我们冒昧进在投宿,又在这样的时候,恐怕大大不便。一个不巧,也许会牵缠上人家的事。愚见和那齐玄并无特别交情,许多话彼此都不便说,也容易惹起误会。”   “那么我们是不到万柳在去的了。但我们怎能探悉那姓潘的来历?和查出他与劫缥之事有无关连?”   邓小龙微笑一下,眼光遥望着暮色中的远山缓缓道:“我们虽不明着进任,但仍有其他方法可以查访,等看清了任中情形,再正式赴庄拜访不迟。再说,这件事并不重要,主要还是先替何叔叔办妥事情,澄清他心中的疑问。那姓潘的即使是后到劫缥的人,但除了想知道他何以要劫缥之外,再没有其他关系。所以暂时可以搁下此事。”   钟荃只有点头的份儿,当下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先找个地方歇下。   明日清晨,两人同上华山,拜探那具名邀约四派剑会的桑姥,若果她是当年的木女桑清的话,便将那个折成同心结形的诗笺交给她,并且设法探询诗中之意。   若果桑姥不是桑清的话,便再另行商量。   两人决定之后,策马前驰。   大约走了七八里,寻着一处小村落,借宿一宵。   次日清早,他们起来,将马匹及包袱等物,暂时存放在这位留宿的主人处。   两人便联袂登山。   他们乃是从东北面登山,那万柳在却在南麓。   登到半山时,从一处断崖缺口下眺,便见在山麓之间,一个占地极广的庄子,庄内外都植满了树,却不全是柳树,绿荫郁葱,令人起了一种恬静的感觉。   邓小龙道:“想当年西南双毒合力经营了这万柳在,他们的后人,本应安静地在这等好地方生息。可是那齐玄却情者家传绝学,闯荡江湖好久,才回到这里来。树大把风,他想从此过那安静的日子,恐怕也不容易哩,你不找人家,人家找上门来,还不是缠惹无穷事故?”   钟荃嗯了一声,没有答话,邓小龙又道:“愚兄如今在想,不知他日能不能得到这种好地方,以度余年。”   钟荃又嗯了一声,邓小龙忽然大声道:“糟,这会子怎的要下雨?我们快走。”   两人放步上山,顷刻工夫,天上阴云四合,跟着渐渐沥沥下起雨来。   他们四下张望,却无处可避这场雨,只好急急上山。   他们的目的地便是在莲花峰上的大悲庵,只须再越一座山便可到达。   这点子路程,在他们当然不成问题,可是当他们翻过那座山,再绕过两处绝崖,到了大悲庵前,已是衣服尽湿,形状狼狈难看。   庵门一片静寂,雨点敲瓦之声似乎更加添这种静寂。   两人在庵门站定,互相对看着,邓小龙微笑道:“我们赶紧进去,也许能得到一番殷勤款待。”   钟荃道:“我们这种落汤鸡的样子,或者会把庵中的人吓一跳,不被她们赶出来,已经很满意咧。”   两人相互一笑,邓小龙伸手拍门。   歇了一会儿,庵门呀地打开,一个中年尼姑在门内瞧他们一眼,立刻霭然道:“两位施主敢情是游山遇雨,不过小庵素来不招待男客,就请两位在庵门外避一会儿雨,若要什么吃食贫尼可以取来奉待,请施主们原谅。”   钟荃心中暗道:“到底是名闻天下的华山封派,丝毫没有咄咄迫人的态度。”   邓小龙已含笑抱拳道:“在下兄弟两人并非游山遇雨,实是有事专诚趋踵贵庵。”他微笑一顿,正待把来意说出来。   那尼姑忽地露出温色,道:“施主们是特地冒雨来小庵么?”   邓小龙点点头,那尼姑已接着道:“小庵百数十年来与人世无半点牵连,而且两位并非华山附近的人,更不会与小庵有什么瓜葛。”她的声音这时变得十分坚决,道:“请两位勿再扰清修之地,贫尼言尽于此。”   她的话刚说完,退后一步,便去关门。   钟荃在旁边倏然伸掌,按在靠庵fi缘,着急道:“我们真是有事情呀!”   那尼姑随手一关,只关了一边,另一边被钟荃按住,移动不得,当下温然道:“施主请你立刻放手,你这是干什么?”     第十六回 挥剑西山旧恨新愁     邓小龙忙道:“这位师父请勿误会,在下兄弟实有要事,想叩见桑……”   话未说完,那尼姑已提高嗓音向   第十六回挥剑西山旧恨新愁   邓小龙忙道:“这位师父请勿误会,在下兄弟实有要事,想叩见桑……”   话未说完,那尼姑已提高嗓音向钟荃斥道:“你是放手还是不放?”   “哼,居然到华山大悲庵来滋事撒野。”她竟没有听见邓小龙的说话。   里面隐隐传来女尼大声询问之声,这尼姑又哼一声,用力关门。   钟荃慌乱缩回手,那女尼用力大了,砰地碰出响亮的门声,邓小龙大声叫了两句师父,却听到直入内里的步履声。   他回眼瞧瞧钟荃,奇怪地耸耸肩头,钟荃却只剩下瞪眼睛的份儿。   “都是小弟大心急。”钟荃自个儿摇摇头:“按住那门不让她关上,使她真个发怒,不理睬我们,起初他倒是很和气的……”   “这个可不关你的事,师弟,我想这大悲庵定是规律甚严,为诸尼苦修之地。是以连朝山进香的男弟子也不容纳,她方才不是这样说过么?”   “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师兄,我们必须亲自见到桑老前辈啊!”   邓小龙眉头略皱,便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唯有施用诡计,否则果真无法可施。   我们如此这般,先钻进庵里再算。”   钟荃咬住嘴唇,微微惊慌地道:“但是,万一庵中的人识穿了,我们怎么办呢?”   “不妨事的,你听我的话去办,大不了给赶出来。”   他听了邓小龙肯定的回答,心便定下来,况且,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两人再商量了好一会儿,邓小龙便开始行动。   这时,雨更大了,这莲花峰兀然独耸众山之上,山风劲急,把雨丝横吹到庵门檐下,到处都是湿淋淋一片。   风雨交织,一片响声中,有点儿凄苦的味道,邓小龙猛然抖嗓门,运足斥道:“你是放手还是不放?”   “哼,居然到华山大悲庵来滋事撒野。”她竟没有听见邓小龙的说话。   里面隐隐传来女尼大声询问之声,这尼姑又哼一声,用力关门。   钟荃慌乱缩回手,那女尼用力大了,砰地碰出响亮的门声,邓小龙大声叫了两句师父,却听到直入内里的步履声。   他回眼瞧瞧钟荃,奇怪地耸耸肩头,钟荃却只剩下瞪眼睛的份儿。   “都是小弟大心急。”钟荃自个儿摇摇头:“按住那门不让她关上,使她真个发怒,不理睬我们,起初他倒是很和气的……”   “这个可不关你的事,师弟,我想这大悲庵定是规律甚严,为诸尼苦修之地。是以连朝山进香的男弟子也不容纳,她方才不是这样说过么?”   “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师兄,我们必须亲自见到桑老前辈啊!”   邓小龙眉头略皱,便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唯有施用诡计,否则果真无法可施。   我们如此这般,先钻进庵里再算。”   钟荃咬住嘴唇,微微惊慌地道:“但是,万一庵中的人识穿了,我们怎么办呢?”   “不妨事的,你听我的话去办,大不了给赶出来。”   他听了邓小龙肯定的回答,心便定下来,况且,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两人再商量了好一会儿,邓小龙便开始行动。   这时,雨更大了,这莲花峰兀然独耸众山之上,山风劲急,把雨丝横吹到庵门檐下,到处都是湿淋淋一片。   风雨交织,一片响声中,有点儿凄苦的味道,邓小龙猛然抖嗓门,运足丹田之气,大声叫道:“救人哪,救人哪……”叫喊声中,一面把大门擂得山响。   钟荃在这刻,不嫌那地方水渍污秽,扑倒地上,不再动弹。   片刻工夫,杂乱的步履声已来到庵门,那扇紧闭的木门,又呀然开了。   里面共有三个女尼当门而立,其中一个正是早先开门的中年女尼。   邓小龙慌里慌张地喊道:“诸位师父行行好心,行个方便,在下这位兄弟受不住这山上风寒雨湿,忽然晕倒了。”   那中年女尼怀疑地瞧着他,却没有立刻说什么。   右面那个面目丑陋的女尼,诵了一声怫号。   左面的女尼,年纪稍轻,大约还未过三旬,眉宇间露出清秀之气,那双眼珠乌溜溜的,光彩流动。   她似乎比较热心,立刻跨出门外,一面道:“啊哟,你怎的还让他趴在地上……”说话间,伸出三指,捏住钟荃左边的衣服,一提一拽,钟荃便轻巧地翻过身躯,面孔朝着上面。   他潜运内功,闭住呼吸,面上的颜色因为刚才贴在石地上沾染得十分污垢,一时看不出是青是白。   她皱皱眉头,缩回那只洁白纤柔的手,回头道:“看来他定是老病复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云光,你过来把一下脉息。”   那个长得丑陋的女尼,应了一声,走出来抓起钟荃的手,三指扣在寸关尺部位之上。   邓小龙应声道:“师父说得是,在下这位兄弟原有突然景厥的老毛病。”   云光女尼仰头道:“这人脉息断绝,手足冰冷,恐怕已经死啦!”   邓小龙差点跌足怨艾出来,暗中忖道:“唉,师弟你焉可做得如此过火?倘若这些尼姑以为真个死掉,我们钻入庵中的计谋,岂不是白费了?”   庵门内那中尼姑大声道:“既然已经死了,我们可管不着啦!”   那女尼低头看看钟荃,还未曾做声,邓小龙已发觉这女尼定是身份较高,可以做主的人,怕她说出不管的话,忙抢着说:“不是,我兄弟没有死,他经常都是这种骇人的样子。   只要有个地方躺一会儿,我这儿有药,可以把他救醒。”   “哦,若是这样,你就抬他进庵,外面这种天气,好人也得病倒。”   “谢谢师父慈悲。”邓小龙连忙向她施礼:“敢问师父法号?”   那女尼转面瞧他,一张白素素的清水脸上,两点漆黑的眸子,射出寒冷光芒。   邓小龙心中喝一声彩,付道:“若地蓄回青丝,改换衣装,怕不是一位清丽出色的美人么?”   她道:“贫尼白莲,这本是出家人份内之事,不敢当得慈悲一词,施主请动手吧。”   这位白莲女尼说完话,目光一惊,发觉邓小龙剑眉斜飞之下的一双俊目,正盯着自己,当下不知怎的连忙垂下眼皮,避开对方的视线。   邓小龙见她有点腼腆的神态,心中一乐,轻笑一声,走过去俯身把钟荃拉起半身,然后一手插在他腿间,将他整个儿抱起。   这个当儿,他心中踌躇了一下,盘算着要不要装出吃力的样子。   他把钟荃抱将起来,哼哈了几声,然后向庵内走去。那庵门的木槛约摸是半尺来高,他头一低跨进去,第二只脚在槛上碰了一下,身形斜侧不定。   白莲女尼急忙一伸手,按住他的臂膀,邓小龙但觉一股力量迫住倾倒的身形,心中暗暗赞佩她的内力造诣,一面回着向她道谢地笑一下。   白莲女尼移开眼睛,没有做声。   庵门之内,乃是石砌的天阶,甚是广阔。   庵中一条青石铺的角道,上有遮盖。   两旁是通天的石地,却有许多花卉树木,乃是用石围住,或作方形,或作圆形的圈子。   中实泥土,种植着树木花卉。   布置得十分齐整幽雅,洒然有出尘之致。   这时雨下大了,积潦处处,但仍是觉出那么清洁,没有泥污土迹。   云光当前带领,邓小龙抱住钟荃,脚步歪斜沉重地跟着。   后面白莲女尼,正和那中年女尼悄声低语。   他心中不安地付道:‘哦们方才已说过有事专诚来此,如今用这诈病的诡计钻入庵中,不免有点儿可疑之处,别要白莲女尼听了那女尼的话,发觉其中破绽,把我们撵出庵去,我们其势又不能恃强不走。再说,这儿是什么地方,哪容我们生事?”   想着想着,禁不住忧虑地转头,惶恐地望白莲一眼。   白莲女尼的目光和他碰个正着,立刻又移开,低低道:“你不必多说了,我自然另有主张。”那中年女尼唯唯应了,没有再说。   邓小龙只须约略瞥一眼,已知她的意思,放心地吁一口气。   最先便是一座宏做的佛堂,左右各有一列屋子。   他们拾阶而上,并没有直送佛堂,往左边走去。   沿着左廊再走,经过两座侧殿,便进了一座院子。   院中的草木这时都被大雨淋得垂头丧气,云光一径领他走进一个房间。   房中一切甚是简陋,一张木榻,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此外无他物。不过,榻上悬着纱帐,大概这里地方虽高,但仍不是苦寒之地,山居不免有蚊钠侵扰。   邓小龙把钟荃的身躯平放在木榻之上,身上的水清,把榻上的多枕都弄湿了。   他连忙向白莲文尼告罪。   那中年女尼没有人房,自己走开了。   白莲女尼在门外迟疑一下,才走进房中。   邓小龙在房中东张西望,做出找寻什么的模样。   白莲女尼立刻命云光去拿一壶热茶来。   邓小龙极口赞美她道:‘它莲师父不但是菩萨心肠,而且心细如发,在下有幸而得识师父,既感激又钦佩。”   白莲微微一笑,没有置答,那神情却可看出心中受用得很。   邓小龙忙着替钟荃捏人中,捶胸口。   “本庵向来不许男客进来,”她靠在桌沿,开始说话,声音甚是甜美:“可是施主等目下的情形,又作别论,出家人慈悲为怀,故尔贫尼做主让施主等进庵。但愿那位施主赶快痊愈,早点儿离开本庵,贫尼便不致遭受同门非议,这一点请施主见谅。”   邓小龙讶然地抬起头,眼光一碰到白莲的视线,她便立刻避开。   当下心中忖道:“这位白莲师父说得委婉得很,我莫要牵累这种好人受责才是。”于是自个儿心口相商起来。   “施主贵姓高名?这等天气,真个太煞游山雅兴了!”   “啊,是的,是的。”他窘困地应着,觉得对着这位热心的女尼而瞒着实话,有点儿不大舒服:“在下姓邓,贱字小龙,这位是邓某义弟钟荃。”   白莲听了他们的姓名,并无惊讶之色,显然她未曾离开华山而到江湖走过。   否则,以邓小龙的名头,谁人不知。   “在下兄弟也算得是江湖中人。”邓小龙继续道:“倒没有游山玩水的雅兴,这次履登宝山,是因为……”   他的话恰被捧着一壶热菜进门的云光打断,白莲道:“就摆在桌子上好了,邓施主,请你赶紧喂药,这位钟施主已昏厥了这一会儿工夫,而且身上又湿淋淋的,救人要紧哪。”   邓小龙咽住下面剖白来意的话,斟了一杯热茶,自己掏出一瓶药丸,那是可避暑的药丸,好人服下也无害。当下倒出五六粒,坐在床沿边,用身躯遮蔽住女尼的视线,把药丸给弄在钟荃日中。   钟荃动弹一下,邓小龙大声道:“他动啦,这番没有妨碍了。”一面把茶送到他嘴唇边,让他喝了一点。   钟荃又动了几下,呻吟一声。   白莲欣喜地走过来,从邓小龙背后窥看钟荃的情形。   钟荃缓缓睁开眼睛,邓小龙叫道:“二弟你醒了么?可把愚兄吓着啦!”   他似乎忽然看到陌生的地方和人物而吃惊,眼光扫过白莲俯视的面庞,哺哺道:“大哥,我是在什么地方呀?”   “你是在大悲庵中。”邓小龙暗中眨眨眼睛:“多豪这位白莲师父大发慈悲,暂时收容在这房中,躲避风雨侵袭。二弟,你如今觉得怎样?能够行动么?我们要赶快离开这儿,免得白莲师父为难哩卢   钟荃有气无力地道:“我……我勉强对付着,或者还可以……”   他作出要起来的模样,挣扎一下,却用手按住额头,仍然靠在邓小龙的臂上。   白莲忍不住道:“钟施主你别急,就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吧!”   邓小龙让钟荃躺回枕上,自己起身向白莲道谢。   这一段时间之中,曾有好些女尼走过房门外。   白莲那对乌漆漆的眼珠,溜转了一下,神情十分可爱,她道:“贫尼暂且告退,立刻去禀告住持……”   邓小龙立刻接口道:“师父情便,若是住持大师不允在下兄弟在庵中住留,请师父勿再请求,在下等立刻出庵便了。不过,最好能容在下拜晤主持大师。”   白莲微微颔首,勿速地走出房间。   钟荃侧着眼睛看着她离开房间,又见那云光退出房外站着,便轻轻嘘一声。   邓小龙在床沿坐下,钟荃悄悄道:“师兄,我们进是进来了,但怎样说出来意而不致令她生气呢?师兄你可瞧见,方才她出房门之时,脚下的功夫,极是佳妙,想来定是华山派的高手。”   邓小龙点点头,道:“这白莲女尼虽然年轻,但身手不俗,而且辈份也高,你看她敢做主让我们入庵歇足,可想而知她在庵中的身份。至于你所说的难题,其实没有什么,等会儿若我能谒见庵主,便可直叩桑老前辈行踪。   “想那桑老前辈是华山派的老一辈高人,本庵的庵主必定卖她面子,不致怪我们弄泥行诈,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钟荃吁一声,没有再说。   可是这次他的心里并不十分舒服,不像往常听了邓小龙的话,便完全信服而认为妥当放心。   他觉得先前的对话以及后来睁眼瞧见白莲的神态和语气,觉得好像有点儿特别,尤其是当她听着邓小龙说话时那种神气。   不过,他又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只觉得其中有点别扭的地方便是了。   故此,他觉得一会儿最难交代的,倒是对那好心肠的白莲女尼。   人家以忠厚慈悲之心对待自己,自己却用诡道利用人家,这种事情是诚实淳厚的人最难做出来的。   钟荃正是因此而为难。   邓小龙嘴巴哼着小调,悠闲地走出房门,寻云光聊天。   可是门外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奇怪地张望一下,便回头大声道:“师弟,你在房里坐着别动,我顺脚溜溜看。”   当下沿着走廊,向内进走去,穿过一边院门,却是一道长廊,两边都有房间。   拐个弯只见房舍重重,敢情这大悲庵地方真不小。可是一路并未瞧见尼姑走动,心中不觉奇怪起来。   他在一处积舍门外停下脚步,迟疑不定要不要再往前走。   忽然前面传来纷沓履声,抬目一瞥,只见那边通道,拐出四五个女尼,其中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尼,正是那清丽好心肠的白莲女尼。   她也瞧见了邓小龙,身形微挫一下。   邓小龙举起一只手,正想招呼,却见她和另外三个女尼转弯走没了,当下那只手垂不下来,而且还张大嘴巴。   他的外号叫做天计星,心中电急般掠过几种可能情形的念头,立刻了然于胸,付道:   “糟了,看来我的心机白费了。”   一个女尼走过来,平和地道:“小尼奉庵主之命,请邓施主立即离庵。”语气虽然温和,但隐隐带出十分坚决的味道。   邓小龙征一下,才道:“既然贵庵主有命,在下等自当遵示。不过,师父是否可以代为禀告贵派桑老前辈,说是……”   他下面的话未曾说出,那女尼一听见他提起桑老前辈几个字,面上立刻变了颜色,那情形就只差着没有用手掩耳。   她尖声叫道:“施主再勿多言,请即离开小庵。”   邓小龙虽然善窥人意,智虑深沉,但这时却无法明白这大悲庵中,究竟有什么鬼胎。   按理说,那桑姑具名发帖邀约四大剑派与剑会,即使和当年的华山木女桑清是另外之人,但无论如何也该是华山派有地位的高手,倘若桑姑即是桑清,那么更不用说了。   二十年前,华山木女桑清孤剑这游江湖,谁人不识她的大名?   到现在已是二十年之后,她总该是本派长辈。   那么,何以这女尼一听桑老前辈的名字,立刻面上变色,宛如听到禁咒?   这一点可把这位名闻天下的大缥头天计星邓小龙弄糊涂了,他嗫嚅一下,道:“在下等意欲拜见桑老前辈。”   那女尼尖声一叫,悻悻道:“施主再要说时,作怪小尼不留面子。”   邓小龙身受桑清传技之意,这时觉得虽太过可疑,但也不肯得罪华山派的人,立刻拱手道:“师父切勿动怒,在下告退便了。”   那女尼立刻放松面色,还了一礼道:“小尼无礼冒犯,还请施主见谅,现在请吧。”   邓小龙只好回身而走,心中付道:“到底华山大悲庵乃是天下四大到派之一,这女尼分明让我激怒,但只要我一听命,立刻又彬彬有礼地赂罪。   “可是,这里面的确太以古怪了,我目下却不宜妄动。”   走向先前那院子时,只见云光站在院中,一见邓小龙走来,立刻大声道:“那位钟施主已先出庵门等候,邓施主请吧!”   邓小龙只好点点头,向她抱抱拳,道:“请师父代向白莲师父致意,邓某不能耽搁面辞,但衷心感谢她的好意。”   云光还礼道:“邓施主好生走,小尼必将施主的话转告。”   于是,邓小龙更不延滞,一直走出庵门,那个第一次开门的中年女尼,正守候在门边,面上并无丝毫敌意,却有一种冷冰冰柜八千里的神色。   邓小龙一跨出大门,她立刻砰然把大门关上。   钟荃这时仍不敢表现得太精神,挨在门外墙边。   两人相对一瞥,无话可说。   这时雨尚未停,却没有早先那么大了,而且风势也不像先前那么劲烈。   歇了一刻,邓小龙道:“我们到底给人家有礼貌地撵出庵门了。”   钟荃道:“可是,她们为什么一听我说想找寻桑老前辈,便变得声势汹汹,吓得我不敢张嘴。”   “我还不是这样么?我在想,难道大悲庵诸人和桑老前辈交恶么?”   钟荃没有做声,回头看看天色,雨丝绵绵飘扑到檐下,周围都是湿淋淋的,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他们来时走得匆忙,没有看清楚周围景色地势。   这时放眼四望,才发觉这大悲庵不过是坐落莲花峰的半腰,右面的房屋依山而筑,峰顶云雾绕绕,加上水气迷蒙,看不出是什么样子。   左面的房屋,一直伸展到悬崖尽处。   邓小龙忽地断然道:“师弟,我们上山再说。”   “上山?”钟荃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大声追问了一句。   “是的,我们上山去。”   钟荃茫然点点头,道:“好吧,上山就上山。”   两人冒着雨,径向右方走去,转过一处斜伸出来的小坡,一条羊肠鸟道盘旋出没在溱莽间。   当下施展身法,凌空飞跃而起。   好在身形已被山坡角遮住,再无所忌惮。   邓小龙胸有成竹地当前带路,却不依着原有的小径,仗着轻功绝顶,一味向高处跃登,但又谨慎地设法掩蔽住身形,不被下面大悲庵中的人瞧山上时,发现他们的踪迹。   因此,不免常常绕多一点路。   钟荃却不知他绕路之意目的仅在避开大悲庵直接望到,但觉得他右趋左走,就像极熟悉这峰上的路径似的,不觉十分讶异。   片刻工夫,他们已升登山峰三十来文之高。   邓小龙从一处石岩后面,扑纵而上。   他是家传的轻功,当火鹞子邓昌年轻时,在江南武林之中,被推为第一好手。   邓小龙除了深得乃父真传之外,加上自幼修习昆仑正宗内功,比之火鹞子邓昌,直有责出于蓝之势。   是认他的身法一施展开,宛似大雁回空,巧燕投林,迅疾之极,连钟荃那种功力,也觉得有点儿跟不上。   两人跃登岩顶,从一块突出的石头后向下窥视,那大悲庵赫然全在眼底。   邓小龙看了半晌,暗自点点头。   但觉水珠飞溅,原来这一会儿工夫,他们可真个由头到脚都湿透了,发鬓间水珠点点滴滴,一有机会,便汇成一条细小的水流,沾着面颊脖子,直流向衣领之内。   钟荃随着他的眼光,望了一会儿,只觉得那大悲庵门面虽然小,实则占地甚大,房舍极多,庵后更是修竹成林,绿重间露出错落的屋顶,但清不出邓小龙看这么久于什么。   忽然觉得湿衣服贴在身上有点儿难受,便伸手解开上衣,敞开胸膛。   细小的水流和雨丝,在那虬突的肌肉上流过,使他生出一种清凉的舒服感觉。   邓小龙井不回头,用手指点道:“师弟,你瞧见庵后的竹林没有?我们想法子从后面潜入,大概那竹林中有点古怪,也许在那里我们可以查出一点端倪。”   钟荃哦了一声,并没有将邓小龙的话加以考虑。   邓小龙咬咬牙,自言自语道:“若是她被囚在那儿,哼……”   “你说什么?师兄。”   “啊,我是说若果大悲庵的尼姑们,和桑姑姑因为什么意见不同而交恶,那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但假如因此而囚禁了桑姑姑在庵后那大片竹林的一所屋子里,我可不能袖手不理。”   “你说桑姑姑被禁?”他猛吃一惊:“对呀,否则那庵中的人,何以会一听见我们说要找桑姑姑,便全都面上变色?我们快去瞧瞧。”   “虽然事实怎样我们并不深悉,”邓小龙面上忽然露出沉重的神色:“可是我们不妨这样假定,只是,若果桑姑姑真个被她们囚禁住,我们贸然去救她是否她所容许,我们又能不能赢得庵中诸尼?”   ‘管它呢!”钟荃率然应追:“桑姑姑怎会不高兴我们去救她,至于庵中诸尼虽然武功必定高强,但我们总不能坐视呀!”   “假使你被师尊责备,禁捆起来,你的朋友救你,你一定会高兴么?”   钟荃愕一下,才道:“那么,那么我们怎办呢?”   邓J、龙回头微笑一下,道:“我们还是要去,因为何叔叔嘱命之事,非得见桑姑姑本人不可啊。又因为方才我说的那缘故,我们便不能不小心从事,最好不让庵中人发觉。”   钟荃点点头道:“师兄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但我们为什么不等晚上再来呢?”   邓小龙又微笑一下,道:“我认为应该现在就去,因为庵中的人不论她们对桑姑姑怎样,总会防范我们再次潜入庵中,但她们绝不能想到我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立刻卷土重来,这正是攻其不备之意。   “以我方才观察所得,我们可以打后面溜下山,从庵后潜入。   “那儿多是茂密的竹林,现在又下雨,总不会有人在雨中走动吧?所以这样比之夜间再来,更多几分把握。”   钟荃大点其头,便催着动身,两人又复展开身形,从岩后绕到山那边。   这时,他们的身形只能借着山间的树丛和岩石掩护。   邓小龙嘱咐钟荃照着他的行踪,掩蔽身形,于是当先下山。   他们两人的轻功在江湖上已是一等的身手,真个轻快如狸猫,迅捷似骇鹿惊兔,在那斜陡山坡的树丛怪石间,修忽出没,略闪即隐。   加上此时雨丝连绵,水气迷蒙,更使人难以发现。   庵后有一道六尺高的围墙,从山壁脚起,直围到那边的悬崖上。   围墙之外,有一方空地,从山壁脚那方转出去,另有通道上山。   他们仗着绝顶轻功。飘身而下,正好落在围墙之内,四面全是修竹摇摆,雨丝洒在竹叶上,发出低微的唰唰之声。   可是那竹叶尖凝聚坠下的水珠,份量变得大得多,点点滴滴落下来,敲在满地枯叶败壳上,发出一片繁密的响声。   他们踏着枯叶,缓缓前走,饶是绝顶轻功,也不免有时发出响声,可是这时四下一片繁响,哪里还听得出来。   钟荃四顾并无人影,更无被发现而惊动的迹兆,不禁色然而喜,向邓小龙竖起拇指,表示赞美他这个突击的主意,的确出人意料而成功。   只走了两丈来远,竹林忽然变得非常茂密,他们只好拣那空隙游身穿入,进得这座真正的竹林内,穿行了不及两文,但觉眼前光线渐暗,仿佛那本来已经够阴暗的天更加明暗,像是大风雨将到之前,那种天昏地暗的光景。   钟荃迷头迷脑地跟着前面的影子,在这密密的竹林内左穿右闪,偶尔碰着竹身,上面便洒坠大片水花,繁响如潮。   邓小龙默默认定方向,在竹缝中穿走着,但觉眼前更加阴暗,不禁奇怪地停一下步,回头道:“师弟你看,咦?师弟师弟……”他身后哪有钟荃人影?   他回身搜索了大半丈,眼光被明暗的竹影遮挡住。   他压低声音,呼唤好几句,但没有回答,只有繁密连续的水滴响声,把他的叫唤声深深埋住。   他收摄住心神,一手抚在额头上,一手却扶向一根竹县,沙沙连声,上面洒坠成片的水花,迎头淋下。   他禁不住大力摇头,甩掉流在眼皮的水珠。但这一阵清冷的感觉,却令他灵机一触,皱眉想道:“方才我在山上看下来时,已发觉这庵后大片竹林,好像有点古怪。   “如今师弟走丢了,这四下光景更觉昏暗,而且,此刻我连方向也给弄迷糊了,难道这便是按着兵书摆下的阵图么?”这么一想,不由得打个寒噤,又想道:“我即使知道这是用竹树排列成的图,但我可丝毫不懂这些东西。现在怎样才能找到师弟,逃出这竹林呢?师弟恐怕比我更不懂,老是在摸索找寻,终会陷落在人家圈套中……”   这时,他本能地去摸到,摸个空,才记起一应东西都存放在昨夜投宿的人家处,连佩剑也没带上山来。   自个儿在暗中叹口气,凝目去看那些竹树,发觉最小的也有碗口那么大,竹身已经变成黑黝黝的暗青色,大概这座竹林的年纪,也在百年以上·了。当下倒抽一口冷气,付道:   “即使有佩剑在手,也无法削断这多的老竹而走出去呀?除非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但也得弄出极大响声,非引出全庵的尼姑来不可。”   他左思右想,一面随步向前走去,差不多走三步便得从竹树疏处转折穿出。   这样的走法当然不会快活,何况师弟失踪,四下光线越见黯淡,仿佛已到了暮夜之际光景。   走得焦躁,猛然顿脚凌空而起。   他这时已顾不得什么形迹败露,安心要飞纵上竹林项,施展无上轻功,在林顶进出这竹林阵图,再作计较。   当他的身形一穿两文许,平空冲上之际,竹叶丛丛密密之中,忽然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头顶绊倒。   邓小龙本来已是智计过人,加上十多年江湖闯荡的阅历,不觉叫声不妙,一伸手拉住一根竹消,稳住身形,跟着另一手去托头上的那物。   这时,已响起一片清亮之极的铃声,在雨丝满天之中,远远飘散开去。   他的手指果然抓住一片铁丝网,只因罩在繁密之极的竹叶中,故此无法事先看出。   猛又传来一下清亮的铃声,向空中四面飘散。   这一下铃响的来处,乃是在庵左那边,邓小龙料出必是钟荃摸索到那里,还找不到自己,于是也想蹿出竹林之上,便也中了道儿,发出清亮的铃声。   要知这一片细小的铁丝网,隐在繁密的竹叶中,高地最少也有两丈多高,普通的江湖人,除非沿着竹身爬上来,决不能跃得这么高。   但若是沿着竹身爬时,早就将上面的网铃机关触开,发出清亮的铃声了。   邓小龙吟一声,猛然使出重手法,把大片丝网捕扯开,跟着扣住竹消双手加点力,身形已如一缕轻烟,在铃声大响中,冒出竹林项。   这时,但见眼前一亮,天色又回复人林前那种样子,虽然阴沉,但不至于那么黑暗。   他提着一口气,在竹顶飞跃向庵左。   可是只跃了大半丈远,便觉得淋湿了雨水的竹叶和末梢,极难借劲,自己已是练到一草渡江那种程度的轻功,也觉得大是困难。   这是因为这竹枯顶的叶子,既比平时软滑,而且还摇摆不定,他如想边走边看四周情势的话那就非踏空掉下不可。   但他又势不能只顾脚下而不看四面形势,是以甚是为难。   猛听庵左那边长啸一声,清越人云,正是钟荃龙吟般的啸声,心中反而落实一点,急急路枝而去。   只走了三丈许远,觉前面竹叶已疏,大约是已走出那一圈特别绵密的竹林。   下面传来一声叱喝,却是女性口音:“是什么人?敢在我大悲庵乱间也心中骇一跳,低头从枝叶隙下窥,只见下面站着两个灰衣女尼,手中都提着寒光闪闪的利剑。   还可以看出剑把上垂下的黄丝绿结不住地摇摆,似是刚刚赶到。   另一个女尼左手捏着剑诀,向他指着又叱问一声。   他抬目一瞥,大片竹林伸延到身边,雨丝蒙蒙中,瞧不见有什么动静。   心中极快地付道:“我得抢着把话交代清楚,以免师弟那边被迫不过而动手,事情可就闹大了。以我的身份,带着师弟到华山未见桑姑姑,也闹出不好听的事情,要是传出江湖,我的面子往什么地方放?”   于是飘身而下,身法之轻灵美妙,恰像飞絮坠地。   两个女尼一跃退开几步,候得邓小龙身形着地。   便立刻抢步而前,左面那个年约五旬左右,举剑指着他道:“你是不是早先因病入庵的两人之一?那边的人大概是同伴吧?”   邓小龙张手道:“在下正是早先扰读贵庵的邓小龙,在下可没有带着兵器,两位师父请勿误会。”   另一个较为年轻一点的尼姑,但也在四旬之间,她道:“废话少说,你这会儿已惊动了庵主,若是知机的,趁早转身倒剪双臂,让我们缚住解往谒见庵主发落。若是倚恃识得几手武功,妄想图走,可别怪我们出家人手下不留情,你道华山大悲庵是随便出入的么、’邓小龙愣一下,道:“在下虽然艺业本精,不敢自比名家,但在江湖上也薄具声誉,照师父们所说的办法,可令邓某进退两难。   “况且,邓某在缥行混了十多年,耳朵不算不灵,却未曾听说过大悲庵有这规矩。敢是师父们恼了在下兄弟屡次扰该,故意立下难题,再说,邓某虽然……”   他还想往下说。   那个四旬上下的女尼呸一声,尖声道:“莫说你是保嫖的,就是朝廷的官,我大悲庵也不容撒野。你到底是束手就缚,还是走个三招两式,才肯甘心?但只要你一动手,规矩是破去全县武功,才能放出庵去。快说……”   邓小龙真想不出这大悲庵的女尼,何以会忽然之间变得这么咄咄迫人,简直近于野蛮。   闪目一觑,两个女尼面上都带出十分坚决的神情。   心中记起自己曾提过要见桑姑姑之事,莫非这大悲庵中诸尼和桑姑姑真个结下不可解之仇?这么一想,益发动了疑心,觉得自己方才推测桑姑姑被囚的想法,并非胡乱臆度。   他眉头轻皱,已决定应付之方,当下凛然道:“在下邓小龙,未见华山前辈桑姥,请师父们确实示知,究竟能见与否?”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干脆非常。   两个文尼似乎料不到他忽然问出这话题,互相对望一眼,那年纪较老的尼姑吟了一声,另一个立刻转眸凝瞪,也哼一声,才道:“好得很,你先赢了我们再说罢。”   邓小龙摊一摊双手,正要说话,眼前寒光一闪,金刃劈风之声急袭而至。   他立伸手一抄,将倒飞撞来的宝剑抄住,原来是对面那较老的尼姑摔出自己的剑给他。   华山原是以剑法驰名武林,尤其这大悲庵中,全是女尼。平日在拳掌上用功,因为她们究竟不便和男人们抢拳动足,是以都一味在剑上痛下苦功。   这时宁肯因不失名家正派的风度,而借剑给敌人,也不肯空手过招。   邓小龙肚中道:“要是我不是使剑的,可不吃了哑巴亏?这还算不得公平。”   对面那四旬左右的女尼,手中利剑一起,脚下旋风般欺近来,手中剑已自一式“春云乍展”,剑尖挟着一缕寒风,直奔左助。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也无。邓小龙一看对方步法出手,心眼神浑然一体,剑尖吐出,既轻灵翔动又准确非常。   认得这一式,正是华山六合剑法中的妙着。   当年华山木女桑清所教他的剑法,比之铁手书生何涪所得的昆仑剑法,可多上许多。   那华山镇山的六合剑法,其中的绝妙招数,邓小龙多半学会,并且能够回环变化运用。   他以本身精纯厚重的功力,驾驭两派剑法,久已深有成就。   这时见对方出手,乃是“春云乍展”之式,这一着急刺左助穴道,自己非闪避招架不可,但只要一动剑而摸不到要点,对方的六合剑法便能源源使出,猛攻不休。   他觉得不应该用华山剑法,去破解对方这一招。   当下一式“飞龙回天”的变招,身形倏然倒拔而起,恰好让过敌人一剑。   那女尼一把不中,连环再上,一下子占住邓小龙下方位,静等邓小龙身形下落。   她未尝不知对方是把高手,只看对方早先在竹林顶踏叶而驰的轻功,与及现在避过一剑的潇洒身法,已令她全神贯注,如逢大敌了。   邓小龙见敌人已欺到脚下,手中拿剑待敌的那架式,已知要用什么招数等攻自己,更不怠慢,上半身猛然一倾,仍是“飞龙回天”之式,却见他的身形,忽然向前溜射了半文,然后飘飘落地。   他们两人的动作,原是一气呵成,那女尼刚抢身过去,邓小龙已掠空飞来,飘然落地。   这一招乃是名闻天下的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其奥妙处直是出人意表,尤其是在空中改变方向飞行这一手,更是无法预测的妙着。   那女尼等个空,清叱一声,脚下如风,疾扑回来,手中宝剑起处,精光一缕,掠面生寒,剑尖似实还虚,不攻上盘,却刺腰腹之间,左手剑诀乘隙踏虚,疾点敌人右臂曲地穴。   这一下剑指齐施,等如连攻三招,而这女尼出手之很难,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确是华山派中一等好手。   邓小龙不禁喝声好剑法,知道对方这一式华山六合剑法中,称为“擒风裁雨”,威力极大。   倘若不能破拆而仅着绝顶轻功后退,敌人原式不变,挺剑追赶,也得逃个十丈八丈,才能摆脱敌人这一式攻势。   他虽然不愿意露出华山剑法,可是另一样更为重要的便是对面这女尼敢情划法极为精纯,而且在这一招两式之中,已发现她的内力造诣,也自不凡。自己不但不能轻敌,以致一着之差,缚手缚脚。   而且,若是一开手便被敌人追得到处乱跑,那成了什么样子?是以再不思量,叫好声中,手中到快得异乎寻常地连创两剑,划出两道冷森森的精芒寒光,那女尼失声一叫,连退几步。   可是这女尼光是后退也不成,还得运剑如风地连连封拦了三刻,才稳住局势。   这可使她不由得怒哼一声,凝眸打量这个敌人。   原来邓小龙方才创出两剑,正是当年桑清所传的华山到法绝妙招数,名为“少阳再引”。这一招有两种变式,却是一攻一守,脚法如一,出剑去路不同。   要知音年名震天下的一代剑家华山心如神尼,座下有两个弟子,一是百灵大师,一是百妙大师。   这两位大师的成就,各有千秋,却不能独自得传心如神尼妙诣心法。   之后,百姓大师下山行脚,归来时带回一女,便是华山木女桑清,传授以她自己的心法,她本人回山不久,便病重而死。   百灵大师抚养遗孤,自己的武学也授给桑清。   大悲庵一脉相传下去,传至如今,仅得百灵大师的真传,却不似桑情能得到两位师父的心法。   故此大悲庵所传的六合剑法,也有这一式“少阳再引”,但只是守势的那式,不似邓小龙剑光一起,直创进身上前那种威力。   而她也认得这一式是本门剑法“少阳再引”之式,只不解何以在敌人手上施展出来,却有如此感力。   邓小龙的华山剑法,虽然仅得二十余招,但因乃是木女桑清亲传,具有百灵、百妙两位大师的妙诣,加之邓小龙本身幼习昆仑内功,根基极佳,到法上又曾得铁手书生何清指点,对于剑的概念,极为深刻了悟。   他并没有进手相迫,撤剑退开一步,正待开口,那女尼只顿那么一顿,冷冷道:“哼,定是她教的。”话声中,欺身而进,创尖一领,疾奔敌人脖子。   邓小龙身形动也不动,明知敌人这一剑乃是虚着,果然剑锋离着还有半尺,倏地嗡然一响,创尖震处,化为三数点寒光罩向中盘,这种内家真力的运用,已是内家中使到的好手了。   邓小龙等到敌人使出这一招“数点梅花”之式,在那剑尖寒光时将及之际,蓦地运剑力撩,剑上发出沉重的内家真力,封住左面门户,身形也在这顷刻间左跨开去。但跟着已站定不动,剑光绕体而生。   虽然那女尼一台无功,跟着施展开六合剑法,脚下如风,绕着敌人转了个圈子,已攻了七八剑。   光是这一合手,已是到光四射,冷电精芒,动人心魄。   观战那个女尼忍不住叫一声:“白云师妹小心。”   邓小龙虽然面逢强敌,但声音一人耳,已知这个女尼法名白元,定是和白莲女尼同一辈份。   他剑眉一皱,付道:“我至今还拿不准这大悲庵和桑姑姑的关系。   “退一步想,桑姑姑即使和她们交恶,也许心中仍不愿我们在大悲庵滋生事端,师弟那边又不知怎样了……”   想着心事,手中剑运足劲道,修然封架,但见两道剑光摹然相交,发出清亮的金铁交鸣之声。   白元女尼震得手腕微疼,身形略挫,邓小龙趁这丝毫空隙,反身飘然而起。   后面清叱一声:“给我留下。”数点寒声电急飞射而至。   邓小龙在空中猛一旋身,划出一片光华,已将袭来暗器打飞,却是三粒牟尼珠。   体积虽小,但力道奇大,若非他使出昆仑绝招“龙尾挥风”之式,恐怕会手忙脚乱了。   那白元女尼已自身剑合一,化成一道匹练般光华,猛射急袭。   他俊目一闪,已知是六合剑法中极妙招数“俊鹞摩云”之式,下面跟着便变为“大匠运斤”的招数,奥妙之极。   当年华山木女桑清和武当玄机子争持之时,曾以这一式取得先着,差点儿把老道打败了,可知这一式变化威力之大。   但邓小龙却洞然于胸,身形一旅,仍然使出“龙尾挥风”之式,剑光一缕,反手急探而出,跟着猛然提气,向前一挣。   两下剑光一触,白元女尼手中剑招尚未变化,已被敌人抢占机先,剑尖直深进来,堪堪点在腕上,急忙中撤剑收劲,身形倏然坠下。   眼见敌人如御风飞去,眨眼间已离开四文有多。   另外那老尼发出三粒牟尼珠之后,还站在原处,此刻也是造之无及。   眼睁睁让敌人逃向失陷的同伴那边,并且把佩剑带去。   这时,忽然庵中传来两下清亮悠扬的钟声。   在这静寂的山上,那钟声宛如长着翅膀,冉冉向群峰飞去。   两尼愣然回顾,白元女尼尖声骂道:“你们伤了我大悲庵的人,还想生出此庵么?”骂声中,压剑便追。   邓小龙一听钟声,知道定是庵中报警的讯号,却没料到这两下钟声,意思是本庵有人负伤,通知众弟子务须截住来人,手下不必密情。   这一来,岂不是已结下怨仇?   正在错愕之时,身形仍然不停,又前飞了丈许,猛然眼前一亮,竹林转出一个白衣飘飘的人,正是那白莲女尼。   她手中也持着剑,剑把上系着的流苏穗子,和身上的衣服颜色一样,也是白色的。   邓小龙一触她那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觉得有点为难,脚尖一沾地,蓦然测飞开去,乃是打算绕过她的意思。   白莲女尼斜闪丈许,仍然截住去路,身法之神速,比之方才交手的白元更为高明。   邓小龙只好停步,抱剑行了一礼,正待说话,后面白元女尼尖声叫道:“五妹别放过之贼……”   白莲秀眉轻轻皱一下没有回答,却严峻地道:“我们华山大悲庵素来不许男子入内,适才贫尼已做主破例,让你那同伴意息治病,但你们却恩将仇报,你那同伴居然伤了本庵徒众,你自己说应该怎样……”   邓小龙窘困地陪笑道:“这桩事原本是在下兄弟之过,在下岂敢分辩,但在下实在有事要晤见桑老前辈,是以斗胆闯庵。”   白莲女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给你们这一困,我们华山大悲庵不成了江湖笑柄了?你找的那人不在本庵,乃是……”她的话忽然中断,原来白元女尼来到切近,却没有从背后偷袭。   白莲女尼回复起先前严峻的声音道:“如今闲话少说,你必不肯束手就缚,现在动手吧。”   话说完时,已经亮出门户,侯敌进招,邓小龙心中一动,觉得这白莲女尼词色虽冷,但对自己倒是满好的,刚才若不是白元赶到,她已说出桑姥下落了。   如今虽未知确实,但桑姥不在本庵,却是毫无疑问。   立刻心上萌生退志,引吭长啸一声,好让钟荃知到自己所在。   啸声甫歇,挥剑进去。   白莲女尼手中长剑一翻,寒风倏生,竟然破招而进。   邓小龙活吃一惊,沉胞一擦,当一声钦在敌剑之上,但觉敌人到上内力浑厚,遇非适才白元女尼功力可比。   白莲女尼已斜跨两步,剑尖吞吐间,疾刺左肋穴道。邓小龙认得这一剑来历,正想翻剥削敌腕,迫她撤回,谁知剑光连闪,敌剑已削到自己臂上,心中大骇。   邓小龙这时才知道这白莲女尼,真个不同凡响。   内力造诣暂且不说,便这招式的精妙奥妙,已极令人惊佩不休。   他明明认出白莲女尼方才使的剑式,故此抢着吐剑急刺敌腕,迫她撤回长剑。   哪知她一翻腕,那剑尖如毒蛇吐信,反削自己前臂。   这一下猝不及,欲待缩臂收剑,已来不及。但见剑尖将及臂上之际,那白莲女尼哼一声,忽然漫了一点。   邓小龙在这瞬息空隙间,已将手臂撤回来。   背上沁出冷汗,但面上反而微微一笑。   白莲女尼立时目光垂下,不看他的表情,长剑一领,疾刺而至。   邓小龙领教过她的精奇招数,焉敢大意,施展开桑清所传的二十余把六合剑法,霎时间,两道银虹,盘旋飞舞,却都是一沾即走,并且一齐用极快身法,四下游走逐击。   立刻平地涌出光华千百道,流转飞舞。   原来这白莲女尼,乃是当今华山掌门万妙庵主座下五名弟子的最末一个。   年纪虽然最轻,但天赋异禀,颖悟异常,已被推为全庵第一高手。   那万妙庵主尚有两位师妹,却仍然稍逊白莲一筹。   邓小龙若不是内力造诣深厚,加上学得昆仑心法云龙人大式的两把,日来经过钟荃再指拔过其中微妙变化,以及昆仑白眉老和尚自创的抱玉剑法中救命连环三招,夹杂在那二十余招华山划法中运用的话,岂能抵挡这位华山第一人物?   三十招过去,邓小龙依;日以守为攻,严密封住门户。   白莲女尼剑法身形施展开,白衣飘飘,银虹四射,隐约可见秀眉微锁,有什么心事似的。   旁边的日元女尼看得焦躁,叫道:“五妹加点劲儿,快把这厮收拾下白莲文尼微哼一声,修然进手猛攻,把邓小龙迫得招架不迭,险象环生。   但只是那么一下,压力又松。   邓小龙暗中喘口气,心中知道这位白莲女尼和自己打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尚未真个出尽全力,分明是有意维护,却不知何故?   猛听那清越呼亮的钟声连敲三响。   白元女尼嘿一声,压剑蹿开一旁,四下搜索。   另外那个徒手的老尼,也蹿向另一边搜索。   白莲文尼创势忽缓,悄声道:“你的同伴逃脱了!”   邓小龙哦一声,立刻低低说声谢谢。   跟着大吼一声,出手力攻,一时幻出光华万道,剑影如山。   去搜索的两尼姑听他大吼,都回头注视,却见白莲似是被敌人猛攻急上,稍处劣势。   正在这时,邓小龙又长啸一声,光华乱闪中,突然一响,跟着一道剑光,冲霄而起,神速得像流星飞渡,直飞上竹林项。   日元女尼喝声快追,仅创腾身而起,可是她的轻功,却不能飞上两文七八高的竹林顶,半途中迫得伸手在竹身上换力,身形再起,眼见邓小龙飘飘飞走,轻功之超卓,自己再练十年,也追不上人家,不觉失声一叹。   白莲女尼也来到身侧,摇头道:“这厮不但剑术高明,而且轻功之佳,武林罕睹。”   白元女尼看不出破绽,连连点头。   邓小龙施展开绝顶轻功,在竹林顶踏叶飞行,虽然速度不比平时,但也够惊人的了。他从庵后跃出山壁脚下,飞跃登山,沿着来路逃走,耳边听到另外有些尼姑在庵中瞧见他登山身形叱声。   他哪里还去回顾,一口气直蹿上山去,不久工夫,已没人树丛中。   天上仍然是阴云满布,雨势虽没有加大,但下得久了,更觉水气蒙蒙,遍山笼罩。   他绕了两大段山路,又得回到山麓。   一路没有发现钟荃踪迹,估量也许他回到昨夜投宿的小村庄,便放开脚程,急驰而去。   回到那小在中,寄宿的人家的男人,都披着蓑衣下田去了,只剩下那村妇和两个小孩子。   钟荃还没有回来,他并不着急,径自关起房门,换掉身上湿衣。   那村妇冲一碗热茶,并且把他的湿衣拿去晾晒。   他走出外间,靠在门框上,对面是一列简陋的泥屋,挡住了视线。   他呆呆地望着明暗的天空,雨丝飘绵,一种寂寞的感觉包围着他,使他记起南昌城外五里坡的老家,他那贤淑但不美丽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   他的父亲火鹞子邓昌和他母亲仍然健在,而且身体很硬朗,不过邓昌已经完全从江湖隐退了,在故园度着化悠的日子。   他的思路忽然转到白莲女尼身上,有点惊异地推测她为什么会几次暗助自己,可是他想不出什么道理,当然他不会对一个出家人推想到男女之情,仅仅以为她大概和桑清有关,是以暗助自己逃走。   不过,她那对清澈如秋水的眼睛,却似乎在眼前晃动,甚至凝视着自己。这可令他觉得有点儿心烦,连忙转过思路,去想钟荃的下落。   他已呆立了许久工夫,但钟荃仍没有回来,自从在竹林阵内走失之后,不知他遇到什么人,目下又选到哪儿去呢?不过他并不担心他的安全,因为即使以白莲女尼的功力,还未能阻得住钟荃。   而且,只要钟荃肯逃走的话,再高明的人也拦他不住,何况他还有那手先天真气的功夫。   一直等到吃过中饭之后,他便有点心急了。到底钟荃经历米深,虽然武功惊人,但这世上的事可真说不定。   外面雨势忽然转大,渐沥之声使他有点心烦。   想了一下,便入房背好长剑,那柄在庵中使用的长剑,他早在出庵时,摔回庵中。   忽听外面有人叫道:“师兄你回来了么?”语声中,人已走进房间,已是久候不归的钟荃。   但见他浑身是水,上半身还是赤裸着,露出紫黑色的强壮肌肉。   他一见到邓小龙,立刻便要告诉他些什么,邓小龙做个手势,阻止他开口,着他先换过身于净衣服再说。   等到换好衣服,一碗热茶在手,他才说出经过。   原来当他们在竹林阵内摸索之时,钟荃本是夜能见物的眼睛,但此刻像是不大济事,眼前逐渐昏暗。   他迷头迷脑跟着前面的影子走着,老大工夫之后,猛然发觉前面哪有人影,而且自己在昏暗中瞧不大清楚四周的东西,不由得十分地气闷,低叫了好几声师兄,但这时他实在已转到庵左那面,寓着邓小龙差不多有数十丈之远,哪里还叫换得到?   当下呆在黑暗之中,一时想不起主意。   歇了片刻,举步又走,猛觉自己要碰向一根斜伸出来的竹枝上,连忙闪身时,身上的衣服却被挂住,嘶地断裂了。   他心中有点儿不满地扯掉其余的破衣,便变成了赤裸着上半身。雨水淋在身上,觉得甚是清凉适意。   再走几步,前面忽然是一处文许大小的地方。   他在麻麻密密的竹林中钻了这么久,到了这里,像是被解除束缚地吐一口气,暂时逗留一下。   活觉脚底一软,那块地面仿佛向下沉没,把他骇了一大跳,但他的反应何等灵敏,脚一顿,身形已飞将起来。   虽然顿脚之时,那地面果真陷坠下去,受不得力,但只在这么一顿脚工夫,他已浮身在平地两三尺高,没有随着地面陷落下去。   幸亏这会于是他,随即施展出云龙大八式,腰扭处,双腿一用,已到了竹林旁边。   若是别人,难保仍得掉下深洞不可。   他的脚尚未洁地,竹林中妹妹两声,刺出两支铁钩,一个女性口音唱道:“小贼下去!”   他这一惊,真不亚于方才地面忽然陷凹之时。   在这刹那间,也明白了好好的地面,怎会忽然陷下的缘故。   那两柄钢钧,外有尖锋及刃口,但约刃之内,却是粗粗约钝。   这样便可以用来钓拿落井的人,亦可当如兵器攻敌使用。   使钩的女尼大概是见他身手高明之极,是以这一对尖锐锋快的韵尖,活向他身上重要部位招呼,一奔咽喉,一划小回,风声飒然,狠疾非常。   钟荃微嘿一声,双牢一翻,一式“野马分鬓”,掌力内药未露,待得手掌快要沾上对方两柄钩刃之时,修然掌心一登,呼地吐出凌厉无比的掌力。   竹影后哎地一叫,却是两个人的口音,那两柄铁钩,在间不容发之际,猛然分荡开去。   险些儿在竹缝中拗断了钩柄。那持钩的两尼万料不到敌人在这势屈下风之际,尚有这么厉害的诱敌家数和掌力,虎口都给震裂了,同时哎地一叫。   钟荃身形一闪,已在这个当地钻入竹林中。   但见昏暗之中,两道灰影微闪,已不见暗袭自己的两尼影踪。   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中付道:“我的身法已极快,但那两个尼姑比我还要快,看来这华山大悲庵,能够位列天下四大剑派,果是藏龙卧虎,大有能人。我竟是如何是好?师兄他又是在哪里?”   心中一阵急躁,抬头望望天色,但见头顶竹叶茂密,没有半丝光亮透下来。     第十七回 水气迷蒙山庵换剑     他并不知道这大片的竹林,内中藏有佛门降魔护法的阵法,略略借助竹林的曲折和林中的阴暗,令人生出幻象,自行迷坠于幻境中。   另外在竹叶中张布铃网,以便那些高明的魔头,不受幻象所侵,越林而出时,庵中也有警汛防备。   故此这片竹林阵,似难实易,有惊无险,实力差的人,当然无法出阵,而即使身手高明的魔头,也难以不惊动庵中人而脱身竹林,此中消息,甚是微妙。   尽管钟荃不明底蕴,但他一则是佛门高僧的入室高弟,二则本身功力已锻炼至八分火候。焉会陷入幻境之中,以致心神迷乱?是以最多不过觉得眼前昏暗,有如夜色已临,甚么都瞧得不大清楚。   方才那暗袭的两尼,身形一闪即隐,实在不过是借着阵法隐蔽身形而已。   钟荃却以为定是了不起的能人,心中大为戒惧。   他的眼光尚未从头顶竹叶移开,忽然灵机一动,喜然间纵身而起。   却听一声清亮的铃响,从那边传过来,他不知是何原故,身形毫不停滞,穿叶而上。   竹叶丛密中,那片铃网被他一顶,发出嘹亮的铃声。   声音未歇,他心中已恍悟方才那一声,定是邓小龙也打着同样主意,故此触动铃网机关。   这刹那间,他双手一分,已扯破铃网,略一换力,便穿叶而上。   他提住一口气,轻飘飘踏在竹梢上,身形随着竹梢起伏,眼光却向邓小龙那边仔细搜索。   猛觉身后簌簌微响,忙掉头一看,只见一个灰衣老尼,左手倒持着长剑,右手坚掌当胸,双眸炯炯,正打量着他。   钟荃吓一跳,以为方才在林中的女尼跟踪芽叶飞上,却不曾听到枝叶之声,这种身手,岂是自己所能相比?   那老尼法名万线,乃是万炒庵主的师妹,独居于庵后竹林中一所植舍。   是以一闻铃网警讯,立刻便能够持剑来到。   钟荃被人家先声所夺,胆气已怯,呆呆不动,显然露出进退失据的样子。   万缘老尼冷冷哼一声,似乎也瞧出对方的怯意,修地右掌虚虚所出,抱柏飞扬中,发出一股掌力,口中跟着喝道:“下去广   钟荃身形如行云流水般移开数尺,但觉对方掌力拂身而过,甚是劲紧。   他愕了一下,只因对方发出这一掌,自己虽没有真个去接,却觉察出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高明。   万缘老尼一掌落空,也自跨步移身,只因他们此刻身在竹梢之上,要不是身怀上乘武功,这地方连停顿借力也不能,何况发出掌力。   不过这竹林内另有古怪,这万线老尼并非全恃轻功,而能够从容在竹林顶上发掌击敌,却是脚下另有秘密借力之处,虽则仅仅是在枝叶中,暗暗藏有指头股粗的铁枝,脚底可以稳实得多。   但到底也不比平地,是以一掌发出之后,便不能再稳立原处,非跨步移位不可。   钟荃又退了数尺,却是向庵左退去,那边尽处,便是万丈悬崖。他心中f撞:“这老尼掌力虽不见得怎样精纯,但到底能够在这种万险之处发掌,这种轻功,的确是匪夷所思。”   心中尚未想完,只见那万缘老尼左足提起,右脚点在竹捎上,乃是金鸡独立之式却稳如磐石。右手戟指喝道:“你以为凭着一点轻功,便可胡作乱为么?我华山大悲庵,岂容宵小撒野?还不赶快跪地自缚,随贫尼去祈求庵主从轻发落。贫尼再一出手,那就悔之莫及了。”   钟荃可不能像她那样稳立不动,而是要不住移位换力。   前面一带被那老尼封住,不知不觉便老是后退。那老尼的话人耳分明,心中不由得反驳道:“纵使我粉身碎骨也焉能失辱师门,跪地求饶?简直是胡说八道。”   口中却只关心地问道:“究竟你们把桑姑姑怎样了?”   他们所要知的仅仅是这一点,只要这老尼一答出来,他们再也不会打扰这大悲庵。   可是对方哪知他们对这回答竟是如此渴切,而且也犯了大悲庵之忌,冷冷道:“你要知道么?下去再讲……”末后的四个字,修地变得声色俱厉,接着斜斜欺身而上,足尖一点到暗藏铁枝,右掌又疾推而出。   钟荃疾如旋风般,又退开数尺,万线老尼步跨连环,一连发出三掌,把钟荃迫退老远。   看看已到了悬崖边沿,钟荃还未知道。   万线老尼到底是佛门中得道之人,此刻却不肯因私人恩怨迫令钟荃糊里糊涂掉下去,破了杀生之戒,忽地收掌凝身道:“你瞧瞧后面再退。”   钟荃侧首一瞥,骇了一跳,下意识地跨前两步。   万缘老尼喝一声,五指张开,疾抓而进,欲以擒拿手把敌人抓住,以便发落。   钟荃虽觉得敌人这一出手,并不怎样厉害,但心中已认定对方深不可测,这一式虽然不起眼,但谁知其中有什么奥妙变化?嘿了一声,双掌齐出,竟是云龙大八式中“灵台擂鼓”   之式,以攻为守。   万缘老尼在这瞬息之间,单掌连攻带封,换了三式,但觉对方仍然流洒从容地递了一掌进来,疾扣肘间捉筋穴,心中大骇,沉臂横时一撞。啪地微响,掌肘相交。   钟荃只能用出三成力量,哪及对方脚下稳实,又是以肘顶撞,力道绝大,不由得脚下一虚,连退三步,恰好已到了悬崖边缘,严格说来,他简直已在悬崖之外。   因为崖边的竹树已稍为向崖外倾斜,是以俯眼下望,已是凌空临虚,深不可测。   他脚尖探处,忽觉异乎寻常地稳实,心中大为惊奇,村道:“天幸这儿有处大可垫脚,即使是发力换掌,也不惧了。”他并没有思疑是大悲庵尼姑们弄的玄虚,一方面固然缺乏阅历。一方面也因大悲庵的地位名声,焉能闹诡弄诈以取胜?有这个原故,当然不会往下谁想了。   万线老尼震退对方,但见敌人已退到边缘,再退半尺,便得掉下万例悬崖。不过敌人恰巧站在铁枝尖上,身形显得稳如山岳,雨珠汇成一道细流,淌过他强健虬突的胸部肌肉。   她不由得为难地踌躇一下,这刻她深知对面这少年,实非等闲之辈。   自己方才小看了他,差点儿没吃亏,幸而脚下得力,才占了上风,然而这可不大光明,并且可见敌人功力之高,委实在自己之上。   今日之事,要保全自己个人与及华山大悲庵的面子,非把这人收拾了不可。况且敌人乃是和桑清有渊源的人,当年庵主和桑清曾经比武而结下不解之仇,她和庵主同是万字辈份,当年也偏袒着庵主,连带桑清也有了仇怨。这些年来,不但仇怨末清,并且因屡有江湖人来华山大悲庵找寻桑清,有的是慕名,但大多数是寻仇雪恨。   庵主虽与桑清有仇,但到底是代表华山之首,焉能眼睁睁让人寻上门,索取桑清下落?   为了本门声誉,以及增厌那些自认了不起的魔头们乱闯本庵,不得不出面驱逐来人。   是以送有凶斗之事发生,虽然总是大悲庵赢了,但这种麻烦便够这庵中清修的尼姑们好受了。   逐渐大悲庵对付侵扰的人,手段变得甚为毒辣,总是将人家武功毁掉,方饶了一命,否则不惜开杀戒。   风声传出,十余年间竟没有人敢到华山大悲庵来摘闹,这样大悲庵的文尼们慢慢将仇视扰庵的人之心收起。而江湖上也渐渐将大悲庵十多年前那种激烈手段淡忘,以邓小龙而言,出道已有十二三年,但也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本身既与华山没有来往,其次大悲庵以往曾毁的,尽是武林中邪派人物,听起来似乎有锄奸惩恶的含意。   是以这次上山,半点儿也没料到大悲庵所以曾经激烈对付闯庵之人,不论是好人是歹人,都是因桑清所惹起。   万线老尼和万妙庵主同辈,自是比之白莲等人怀有较深偏见。   这时她已确知对方乃因桑清而来,不免触起仇恨之心,将佛门慈悲心肠收起好多。   当下剑交右手,徐徐举起,身形作势欲上。   钟荃早料定这老尼定是本庵中老一辈高明人物,这一剑攻上来,自己赤手空拳,恐难接住。不自觉地吸一口气,毛发俱动,已施展出先天真气,那般若大能力的功夫。   可是心中一动,忽然又恢复原状。原来这一刹那间,记起了土行孙贺固便是惨死在这种功夫之下,自己已曾决心不再施展使用,是以立刻放弃。   在这紧张关头,他反倒镇定起来,双目闪出炯炯精光,等候敌人动手。   忽地两文之外,一个女性的苍老口音大声道:“三妹你怎么啦?这厮可是她勾来的?”   万线老尼的剑倏然垂下,退开三尺之远,应适:“正是她勾来的。”   风声飒然,雨丝中飘来一条及衣人影,手中提着一口精芒四射的长剑,年纪和万缘老尼差不多,但鼻勾嘴尖,两颧高突,看起来但觉是那种冷酷而心很气狭那类人。   这老尼正是万妙庵主排下来,第二位的万国老尼,昔年是她一力主张以激烈手段应付扰庵之人,而也是她手底最为凶狠。   这万因老尼似乎不必再想,疾然挺剑冲上。   钟荃双掌一错,暗运全身劲力,并且盘算好应付之法。   万因老尼脚下功夫比之万缘可高出一筹,疾似旋风急卷,手中锋快之极的长剑起处,一式“数点梅花”,直袭中盘。   剑尖离着钟荃胸前不及一尺,嗡然一响,震出数点寒光,分制胸前几处穴道。   她这一剑的功力,比之和邓小龙交手的白元文尼,同是使出一样招式,可是威力判然有别。   钟荃蕴劲蓄势,单掌急探而出,竟是云龙大八式中的“龙子初现”之式,巧妙之极地从剑光中探进去,指尖一拂,截胞夺剑。   剑风拂处,衣袖卷裂,可是他指尖已堪沾到敌腕。   万因老尼做梦也料不到敌人有这等精奇卓绝的招数,能够在自己剑光之中寻到丝毫空隙,探掌进来,自己的剑枉自有三尺之长,也挡不住人家猿臂一伸,闪身欺近。   当下冷喝一声,剑收如风,眼看敌人身形微倾,已要乘隙冲出,口中一声去你的,剑光暴盛,化为“孔雀开屏”之式,在敌我之间,布下一面剑屏。   钟荃身形一仰,让开这凌厉之极的守式。   哪知在剑光织成的屏风中,寒风一缕,修地光华尽敛,只剩下剑尖一点寒星,直探到咽喉要害。   这一下变招换式,乃是六合剑法中的神髓,招式相套,连环化生,端的奥妙无匹。   钟荃但觉这一刹那间,自己生像已经横下心肠,毫不动容。   俟得敌人精光耀眼的长剑挟着一丝寒风,堪堪点到咽喉之际,脚下用力一点,身形倒射而出,这一刹那间,双掌挟着沉雄无比的内家真力,猛击而出。   这一招股在敌人无法预测,以他所站地方,再也不能向后移动分毫。是以万因老尼一剑递出,只估料敌人向左右两面闪避,接着连下煞手,必能将敌人迫下万丈悬崖不可。   哪知对方竟然倒退纵出去,自陷死地。   摔不及防间,敌人掌力已压腹而至,猛然运气护体,身形微侧,手中长剑顺势撒手飞出,划出一道精虹,电射钟荃还在空中的身形。   钟荃使的正是云龙大八式独步天下的奇异身法“飞龙回天”,在空中一伸手,绰住敌人下毒手猛袭的长剑,跟着清啸一声,腰动脚险处,飘飘飞回。   那万因老尼以数十年苦功运气护体,侧身硬挨敌人一掌。   噗地一响,身形便如断线风筝,斜斜飞退几步从林项掉下地去。   万缘老尼冲过去,一把没抓着万因老尼,又觑见钟荃飞出悬崖,两件事凑在一起,不禁失声尖叫。   但转眼间,钟荃已经飞回,万缘老尼怒骂道:“原来是昆仑派的,你敢不把华山放在眼内么?”   长剑一挥,不管掉下的万因老尼,疾扑面上。   钟荃仍然回到原来的位置,渊停岳峙般屹立不动。   听到对方提起自己的门派,不由得心中一凛。   眼看对方陷飓连戳三剑,光华乱闪,乃是拼命进手的招数。   自己不知怎地,像顾忌什么似的,不敢使出本门剑法,长剑一领,斜斜削出,竟是施展出新近学来的拦江绝户剑。   他一剑削出,立刻弥漫着一股气流游涡,正是那独步天下的真磁引力。要知钟荃乃是昆仑一等高手,学了那五招十五式正反拦江绝户剑。   以他的根底,自是一学便晓。   加上两日来潜心领悟以及偷闲操练,已是精纯非常,比之当日力拒黑猿贺雄还精进得多。   万缘老尼轻功上虽逊万因一筹,但挥剑猛攻,竟是豁出性命也要收拾下敌人的样子。   钟荃心中甚骇,幸而这拦江绝产剑,毕竟是道家玄门中最为神奇的太清派的无上心法,虽然只有寥寥几招,但一施展出来,其中玄妙神奇,真不是普通武林中人所能测付得到。   这时,一任万线老尼连攻十余剑,总是自动向分歪开,对方明明所取的是咽喉部位,剑尖递到时,却从肩上斜过,反而要追不及待地撤刻回来自保。   钟荃有用过这拦江绝户创法交手的经验。   从从容容地一直使下去,由正方三招九式,直到反方两招六式。   第一个循环之后,那股涡形气流更加强烈,然而外表上却更为隐晦,连风声也逐渐消失,这种似弱实强的剑法,的确可称是天下无双。   庵中高楼上发出清亮钟声,当当两下,震越山巅林表。   万缘老尼倏然一滑脚,身形猛坠,钟荃长身伸臂,运剑一黏一挑,把万线老尼扯回竹林项消。   万缘老尼面目失色,退开两步,脚下寻到铁枝尖端站稳,横剑一哼,道:“昆仑小贼,你伤了我大悲庵的人,今日是个有死无生之局,你卖好也不行。”   钟荃像给她打了一拳在心窝似的,震动一下,付道:“糟透了,她似乎不单根我,甚至连我师门也牵扯上啦,怎么这华山的人都不讲情理的。咳,江湖上何尝也不是这样?”他感慨地叹口气。   只因他老是弄不明白,即使他们所寻的桑姥,乃是华山大悲庵的仇敌,也不妨先说个清楚,何以会一见面,便打个没休没完,无端结下仇恨?   忽地黑影一闪,万线老尼的身后,多出一个黑衣老尼来。   这老尼身量高大,面方口阔,目光棱校,神态庄严有威,严然有大丈夫气概。   “三妹暂且退下。”黑衣老尼道,声音宏亮而清越。   万缘老尼倏然收封退开,道:“庵主小心,这小贼乃是昆仑派的。”   钟荃吃惊地着这位黑衣老尼,敢请她便是华山大悲庵的万炒庵主,亦即是华山派掌门人。   正是人的名树的影,钟荃再狂妄也不得不对这一派的掌门人畏惧,何况他根本不是狂妄自大的人。   他抱剑躬身道:“晚辈钟荃,参见庵主。”   “算了。”万炒庵主拂袖道:“你这是晚辈参见之道么?白眉大和尚和你怎样称呼?”   钟荃不敢仰视,恭谨地答道:“是晚辈大师伯。”心中却付道:“这番不得了,庵主若和大师伯有旧,我焉敢再逆犯于她?今番休矣。”   “哦?是你的师伯?”万妙庵主婴然凝视他一眼,顿了一下,徐徐道:“那么你便是当今昆仑掌门普荷上人的弟子了,是么?却是这等年轻?”   钟荃唯唯而应,心中更见惶恐。   其实他是白惊了,只因天下四大剑派,近二十年来,已没有来往联络。   往昔老一辈的各派高人,虽有甚深交情渊源,但这些老辈高人,早早纷纷谢世凋殁,即如以华山和昆仑而言,那名震天下的心如神尼,和昆仑的高僧时有交往,及至百灵大师接掌庵主,也曾与昆仑的苦行禅师见过面。   其时百灵大师从苦行掸师口中得知他的大徒弟白眉和尚,天资卓迈古今,极是不凡,心中甚欲一见,结果总没有到。   二十多年之前,百灵大师圆寂了,万妙接掌庵主之位,便算是和昆仑绝了往来。   不过万妙庵主往昔曾经数次听过百灵大师说及昆仑的白眉和尚,武功必将是四大剑派中之首,是以印象深刻。   而白眉大和尚年纪比之万妙庵主,还要老上十余年。   万妙庵主自己的关门弟子,便是白莲女尼,已尽得华山本门心法真传,她共有五个弟子,以白莲为最年轻和武功最强,如今几乎能和她相颌顾了。   可是年纪也有三十多一点,照理普荷上人的关门弟子也应比之白莲大一点,哪知竟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是以令她大为惊讶。   这万炒庵主本来生性偏激,自负武功卓绝一代,但自从二十年前被木女桑清以精妙招数所败,便潜心隐修苦练。   这些年头来,火性也随之磨掉许多,她天性中的偏激唯一的表现,便是在于委任那心手俱狠的万因老尼为本庵执法大师。   这时她虽然对于万因受伤而忿怒,但已不比当年那般一触即发,何况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乃是昆仑派的?那白眉大和尚她虽不认识,但从当年四派创会,所闻说昆仑铁手书生何涪的厉害,便可想而知了。是以她并没有轻视钟荃之心,尤其钟荃那种见到前辈,唯哈恭谨的礼貌,正是名门正派的特有教养风度,使她更加估高这少年的实力。   不过,她虽然没有轻视,甚且估高对方实力,但这估计仍然没有达到实在标准。   只因一则白眉和尚已将云龙大八式融会贯通,威力遇非何涪用的可比。   二则难也不知钟荃竟然练有先天真气功夫,虽然仅属初步,但也威力无穷。   三则钟荃更学到玄门太清派唯一不传剑法——拦江绝户剑。   这种拦江绝户剑法所发生前真磁引力,简直是天下武林中所未闻的科技。   从上述三点加起来,钟荃的武功,实在和他的年龄相去不只天壤,谁也无法从他的年龄上,推出他的真正功力来。   其实这时武林中能手异人,迭出不穷。   大都是年少英伟,奇才天生,不但各将本门剑术武功发扬光大,而且还有好些遇合,潜光干年的神物利器,都纷纷在这时机出土,各寻其主。   钟荃仅一出山,便曾遇到不少年轻好手,诸如玉郎君李彬。黑猿贺华。石中矮胖怪人潘自达,还有峨嵋后起之秀陆丹等等,无不各怀绝技,随便拣一个,也足以震惊武林。钟荃本身更是其中出类拔苹之人,这些情形,便不是华山大悲庵主所能想象得到。   万妙庵主屹立在竹捎上,宛如渊停岳峙,她心中虽然甚愤万因老尼被钟荃所伤,但她是一派掌门,身份攸关,不便失言,徐徐道:“我大悲庵向例不招待男客人庵,而你们明着暗里迭次闯庵,一身技艺,果然高明,昆仑得此传人,实为可喜之事。”   她话声稍顿,忽然变得严峻一点道:“如今没别的可说的,你既仗着一身艺业闯进本庵,还须如此出庵。”   钟荃惶恐道:“晚辈岂敢无礼,只因急欲谒晤桑……”   他的话声却被万妙庵主宏亮的声音掩住,她大声道:“三妹,且借你的剑一用……”   万缘老尼倏地扔剑,直射钟荃。   钟荃不觉微一仰身,剑交右手,正待挥剑去挡。   银虹急射,离着钟荃还有三尺许,那万妙庵主伸出虚虚一抓,手掌离着那剑也还有三尺来远。   却见那道银虹倏地斜飞,巧巧落在万妙庵主手上。   钟荃认得这种内家真力,乃是像隔山打牛那一类掌力变化运用。   不过像这万妙庵主,能够抓回数尺外的飞剑,功力之深,的确惊人。   要知凡是力量发易收难,不要说是将力量发出,还要把什么东西抓回。便是寻常在招式变化中,想将发出的力量,随心任意地收回,比之发出力量,不知艰难多少倍。   是以能将力量锻炼到数尺外伤人,比之从数尺外抓物回来,其间的差别,便可以心领神会了。   万妙庵主一到手,轻轻一抖,那剑嗡然震响,银光耀眼。   她道:“你身临绝地,本庵主理应让你换地再战。但素闻昆仑心法,能在空中回折方向,想来这绝地对你并无妨碍。”   万缘老尼大声道:“他方才便曾飞出外面,又复回到原处。”   万妙庵主道:“如此甚好,你进招吧。”   她说得斩钉截铁,神情语气中自有一种令人不能违抗的气度。   钟荃迟疑一下,目光一触万妙庵主严厉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应一声,道:“如此晚辈无礼了。”   但见剑光乍起,一缕寒风直奔对方眉宇,正是云龙大八式中的起手式“龙子初现”。   万妙庵主眼光一闪,看出钟荃所站的是竹林枝叶中暗藏的铁枝,是以才能够发力进招,当下算准尺寸,上身微仰。   钟荃眼看自己的剑尖,还差半寸不到,便不能沾上对方,除非离开所站位置。   但离开这仅有可以站稳之处,并不上算,立刻沉腕垂剑,改攻下盘。   万妙庵主双膝一弯,脚尖仍在原处,旋身一转,钟荃的剑尖恰好从腿弯处划过,又是一招落空。   钟荃心中明白那万妙庵主乃是让自己三招,然后再真个动手。   以万妙庵主的资格,并非是狂妄之举,当下刷地刺出一剑,直奔中盘,但仅仅是个虚着,并没有真个刺出。   三招已过,万妙庵主长笑一声,银光长剑翻处,当胸刺入。   钟荃斜剑急掠,使出“固封龙庭”之式,万妙庵主的剑尚未递进,力透剑尖,修然化作数点寒星,笼罩住钟荃胸腹。   叮叮微响数声,那万妙庵主施展的绝妙剑法,恰好碰着钟荃也使出云龙大八式中唯一守式,内力尽从刻上透出,急凉之间,宛如已布下一堵剑墙。   两下一触,发出数声微响。   钟荃心头一震,付道:“这位庵主内力比我高出一筹,差点儿没给她挤跌了。”   万妙庵主也是大为惊讶,对方竟然有这种微妙的剑法,封住自己这一下绝招,而且内力造诣,的确是不比寻常。   这原是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万妙庵主又是一剑刺出,这一剑去势不急,但显然劲力尽蕴,一触即发。   钟荃心中念头一掠:“这一剑乃是欺我身陷绝地,是以这般刺来,我可不能像她那样,能够在仅可承受身躯重量的枝捎上,施展出这么劲厉的内力。”   对方剑尖已刺到胸前,他心中忙着,手上也不能闲着,急急斜削出一剑,风声跪创旋卷而生,正是那天下无双的拦江绝户剑。   这顷刻工夫,已经连创了三剑。   万妙庵主真力凝聚在剑尖上,正如那里暗藏着极厉害的炸药,一燃即炸。   谁知钟荃剑光连闪,但觉自己力量微微一歪,竟然刺向空档,连忙沉声一喝,斗地收回长剑。   钟荃一连削出三剑,才使对方的剑歪开去,觉得相当沉重,自己力量用多了,脚下有点异样。   万妙庵主凝眸一瞥,微哼一声,忽挥剑而攻,斗然间闪出千百道银虹,直袭钟荃。   钟荃那几招拦江绝户剑使开了,又是一连削三剑,但觉寒风飒飒,漫身而过,心中正自赞叹这拦江绝户剑法之神妙,猛觉脚下一沉,骇了一跳。   万妙庵主剑气如虹,疾然急戳。   钟荃百忙中反剑一封,当地一响,两剑相交。   万妙庵主叱一声,左手倏出,正好抓在钟荃指腕之间。钟荃脚下已虚,又吃万妙庵主持住脱指,眼看手中长剑被夺。这时,真个连想一想的机会也没有,倏然松手弃剑,同时已提气运劲,身形似退还进,疾如电闪一冲,那只被人夺去了的右手,已抓在对方右手的脱指之间。   这一下临机应变,没有什么名堂,因为究竟不能想像到有这种特别的情形而弃剑夺创,纯然是他天资过人,浸淫又久,自然而出的招数。   万妙庵主这刻正是剑掌都施展不出,还得提防对方缠上身来,那成了什么样子?   高手相持,无论是时间或空间,所争者并非常人所能感悟得出来,决不至于贴身相缠,那简直是笑话了。   万妙庵主面色沉寒之极,微哼一声,双臂倏然一振,排山倒海般发出内家真力。   钟荃啊一声,身形直甩飞开去,却见那万炒庵主脚下暴响,身形也掉下去。   可是人家可不会有事,只须稍为伸手抓住密麻的竹枝,便可定住身形,但他自己却不由自主地飞出竹林崖外。   他方才曾经飞出崖外一次,已经知道脚下乃深不可测的深壑,只因水气迷蒙,云雾傍崖缭绕,不知究有多深。   这时因是被万妙庵主摔出悬崖,便不能和上一次股转折飞回,当下心中大骇,身形已如弹丸飞坠,眨眼间下落了两文许,眼看快要越过竹林平地。   这时必须自力更生,心中电急转过几个念头。   须知他这种云龙大八式身法,能够在空中转折回飞,一则只仗着招式神奇,有如云龙在天,二则乃是昆仑独有一种心法,能够将真力凝炼至近似有形之物,是以能在空中推动身体。   不过,人总是人,如果要随心所欲,也得要有准备和架式才可。   这时他还有一步绝技,便是施展出般若大能力,这种先天真气的功夫,自然比之那种由后天内家真力凝炼的力量神效得多了。   可是他又曾经立下决心,不到将这种般若大能力练成功之后,决不再次使用。   然而此刻又是自己生死一发的关头,倘若不及时使用出来,没希望能够飞回竹林地面。   则这一急坠而下,定是粉身碎骨无疑。   心中的矛盾,在这瞬息之间,实在教他够受了。   求生的本能强烈地抬头,强烈得令他毫无考虑余地,当下双掌情洒地向下一按,曙然大响一声,下坠之势立住,跟着双腿一端,身形便如神龙盘空,修然向竹林飞去。   他的脚还差那么两尺才到地,眼前白光一闪,竟是一口利剑,急刺小腹。   钟荃虽在危急自救之际,身手仍不紊乱,尤其那剑上带出的风声,便知那人功力有限。   立时使个身法,横移丈尺许落下,单掌已电闪急探。   那个暗袭他的,乃是个年轻女尼,持剑那手的虎口间,可以看到一些血渍。原来是方才持钩袭击钟荃的两女尼之一,她的虎口裂了,自然剑上无力。   钟荃一把夺过长剑,小臂一振,那女尼啊一声,踉跄跌开四五步。   他一剑在手,胆气又壮,却不敢往竹林中钻,沿着竹林外的悬崖边缘,急急前走。   一眼瞥见两文外的崖内凹处,下面另有山崖突出,而且似乎有路可通别处,当下脚下用力一顿,凌空飞起。   这个当儿,却听到后面有几个女尼喝叫之声。   他一掠两文许,到了那边,闪眼下望时,下面突出的危崖离着还有五丈许高。   刚才在那边隐隐瞧见似乎别有通路,这一走近了,反而瞧不出是不是绝地。   他把心一横,暗忖道:“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我打又打不过过人家,又怕竹林中昏暗,与其力尽受擒,不如跳下这危崖再算。”   身后竹林内又有声响传出来,钟荃咬一咬牙,提气往下就跳。   五丈余高并非说着玩的,轻功稍差的,必定无法提住那口气,便以钟荃的身手,也得甚是小心才行。   他安然落在危崖上,举目四瞥,却见左右有路可走,连忙寻路前走,绕过这崖角,便是一片山坡,一直延伸出去,心中不禁大为欣喜。   这时连忙展动身形,一琼两王文,急急逃走。   他可不知从这边转过去,已是绕过莲花峰。   眼前仅见一座山峰屹立,这便是云台峰,他一时也不管什么方向,直奔过去,到了那座峰腰,沿峰过去,峰那面陡直得多,当下向峰下疾奔。   他从一处断崖跃下,猛见右面向峰内凹入处,有个三丈圆的深潭,在峰潭之间,有两座石屋,筑建得甚是精致。   潭中一块石头,像剑尖般直伸出水面,石顶大约有四五尺方圆。   像这样一个潭,当中又有这么一块石头,倒是古怪得有趣。   这时,正是邓小龙返村途中,雨势越发大了。他赤着上身,雨水淋在身上,流过古铜色光滑的皮肤。   生出一阵阵清凉的感觉,这使他有点儿振奋,生像那种清凉的感觉,使他的心也稍稍冷却,因而生出轻微的愉快。   他没有去注意那两座石屋,突然冲动地清啸一声,飞向潭心的怪石上。   脚尖还未沾石,石屋那面传来一声清叱,人影一闪,疾扑而来。   他吃惊地扫目一瞥,但见那疾扑而来的人影,乃是一个少女,头上包着一块浅青头巾,瓜子形的面孔,细长而亮。   身材颀长苗条,穿着一身紧身青布衣裳。   她手中持着一口青色的古剑,剑柄上的剑穗也是青色。   剑尖下垂,显然来势虽急,但并无伤人之意。   钟荃脚尖一探到石头,猛觉其得如油,险些仰跌,连忙打个千斤坠,身形方定。   那少女飘飘在石上一落,忽然向前一倾,钟荃还未曾想到应不应伸手扶她时,青光一闪,寒风到面,竟是一剑已刺到他面前。   钟荃脚下不敢移动,勉强一仰头,手中长剑已急刺敌腹。   这一式正是以攻为守,图谋自救。   那少女轻轻咦一声,身形往右边一侧,已移开一步,手中青色古剑,已决要戳在钟荃肩井穴上。   钟荃心神真个被他扰乱,只因方才她一落身在石上,直像是要扑跌似的,谁知却是出剑的身法,一连两剑,把他弄得手忙脚乱,心神也不能定下。   这刻连忙一晃身,躲过敌剑,可是心知对方这一定是连环而上,况且脚下又不稳,只好身形微向前倾,打算掉在石上也比掉在潭里好一点。   果然对方剑收如风,修又砍出,直奔下盘。   钟荃这时刚好脚下一滑,自动探到向石,支撑身躯。对方一砍,刚好砍在他的刻上,生像他早知对方有这一招,预作拆解似的。   那少女惊噫一声,收剑退开两步,凝视他一眼之后,忽然皱眉呸了一声。   钟荃刚好站稳身躯,见她一脸厌恶之色,征了一下,忽然灵机一触,大声问道:“姑娘可是姓桑?”   青衣少女哼一声,斥道:一你管得着么?”一剑斜砍而至。   这一剑的来势甚是古怪,尤其使创名家,极少以砍势出手。   钟荃觉得仿佛极熟,像是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剑法,但实在又未见过,心中动念之时,手中长剑已斜削而出,发出武林未睹的真磁引力。   那青衣少女一连砍出三剑,来路不定,煞是古怪难测,他也一气削出四五剑,却觉得虽能封住敌人攻来古剑,但全然不像以往使用时之奥妙,仍然要留心而削,不能漏出丝毫空隙。   雨越发下得大了,从发际直沿下来的雨水,把眼睛也蒙住。   他手上一吃力,心中不觉有点温然,禁不住大声喊道:“怎么华山的人都蛮不讲理哪?   这儿究竟有没有姓桑的人?”   “有又怎样?”那少女身形在石上移动得十分自然,脚下毫无溜滑之弊,她尖声回骂道:‘你才是野人哪,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   骂声中,那柄青色古剑益发斜砍坚砍,怪气之极猛攻。   钟荃觉得势头不佳,因为他只要微微移动,立刻便感到站不住脚。   而且对方剑法厉害之极,专在想不到的地方斩砍过来。自己的拦江绝户到法,连环施展,也仅仅能够守住。   幸亏这五把十五式剑法,不必移动身形,否则大是不堪设想。   反之对方脚下毫无顾忌,身形腾挪进退如履平地,一点也不怕他刻上发出的真磁引力,运剑如风,着着进迫。   若是在平地上,对方的内力,比自己逊色一筹,定能以云龙大八式将之打败,但如今—   —   青光越闪越亮,威势更增,剑风隐隐带出万木涛啸之声,入耳惊心。   钟荃一想不妙,猛然力聚剑身,发出内家真力,一式“固封龙庭”剑连续斜划而出。   青衣少女连攻两剑,都像研在极厚的铁墙上,震得芳心悸跳,不由得攻势略懈。   他趁这当儿,清啸一声,收剑飞身而退。   那青衣少女脚顿处,破空飞起,身形之轻快急疾,难以形容,但见一溜青光,衔尾追及。   钟荃在空中头也不回,一式“龙尾招风”,反手戳出,刚好够上部位,极巧妙地削向敌腕。   青衣少女又使出怪招,斜剑一抽,当地撩在他剑上,不由得身形略挫。   钟荃却反而加速前飞,霎时远离了两文许。   那青衣少女落向潭边岸上,脚一沾地,正待腾身而起之际,一道白虹急射而至,风声劲厉之极。   连忙运足真力,举剑一黏一撩,把对方扔来的长剑挑飞。   钟荃已飘然远遁,身形极是迅疾。   那青衣少女呸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个野人也敢来姥姥潭撒野么?我若不是师父坐关练功,须人守护,不追上擒住他,审明白底细来意才怪哩!”   口中虽是这样说,但两道秀眉却轻轻锁住,怀疑地摇摇头,自语道:“但我真能擒住那厮么?”   钟荃已走得老远,他心中已决定必须赶快找到邓小龙,等他出点主意,大概这里定是桑姥姥所居之地。   邓小龙听完了他的话,想了一会儿便道:“不管内情如何,我们也得再走一趟,到时再看情形吧,可是,我们已得罪了大悲庵的人,只怕后患无穷,真是岂有此理。”   雨一直没有停,甚且越落越大。   傍晚时分,邓小龙认为明日也不会是晴天,说将出来钟荃大是丧气。’可是这位农夫主人,却说明日大有放晴之望,又把钟荃的心说得活了。   一宿无话,次晨绝早醒了,但见窗下仍有飘绵细雨。   赶到用完早点,那雨竟然停了,天空也逐渐开朗,钟荃像孩子般快活起来,兴兴头头地跟着邓小龙出门。   他们仍然不带兵器,徒手空身,直奔云台峰下的姥姥潭。   钟荃当先带路,来到姥姥潭边,但见潭水粼粼,清可见底。   潭中怪石依然兀立,也像潭水一样颜色,敢情是上面青苔满布,加上雨水,难怪其滑如油。   邓小龙不必钟荃再说,已知崖壁和潭水之间的两座石屋便是了。   山间的静温,使一切都染出一种幽幽的美,邓小龙想一下,命钟荃先躲起来,然后轻咳一声,人却不走过潭那边去。   石屋中走出一人,正是那位青衣少女,但手上没有提着剑。   她在那边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狐疑地问道:“你是迷了路吧?”   “姑娘请了,在下邓小龙,奉了一位长辈之命,欲拜谒华山前辈桑姥,却无从得知桑老前辈下落。”   青衣少女啊一声,道:‘你找桑姥有什么事?是奉哪位前辈之命?”   她问的甚不客气,而且神情有点异样。   邓小龙疑惑地注视她一眼,但觉这少女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青衣少女面色一沉,冷冷道:“你究竟是谁疗眼光语气,都露出敌意。   邓小龙收摄心神,朗声道:“桑姥前辈既然具名邀约剑会,却不解在华山这么难寻下落。”他的话,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   青衣少女面色忽然宽和,微笑道:“你是四大剑派么?桑姥便是我师父,你再告诉我究竟是哪一位前辈命你来,我好禀告老人家呀!”   邓小龙见她一氓戒惧,便变得甚是天真,但仍然坚持道:“请姑娘禀告桑老前辈,说是邓小龙奉命来谒便行了。”他的绰号是天计星,肚中自然有一套。   只因当年桑清对他甚是爱惜,教他许多剑法,而她与铁手书生何涪,既然有那一段感情,当然不能忘掉当日一切事情,亦即不会忘记了他。   于是,倘若桑姥即是当年的华山玉人桑清的话,她一定知道是谁遣他来的,而予以接见,否则便可考虑径自离开之法,不必真个晤会了。   青衣少女哼了一声,不悦地摇摇头,拒绝他的提议,但随即又高兴地微笑起来,道:   “那么你就说你是哪一派的,我立刻替你禀告。”   她的一颦一笑,都令他产生一种飘渺绵远的怀念,那不是她么?正是那位桑姑娘啊!当时她年纪虽轻,而且隔得又久,但此刻却让他联想起来了。   他同时又发觉这位清丽绝俗的青衣少女,流露出空谷幽音,巩然而喜的情绪,“她该是太寂寞了,这种年纪,住在这死寂的空山……”他想。   “你就说华山派好了,姑娘。”他也微笑道:“真的,我没有骗你。”   她的眼珠转一下,心中虽不相信,但邓小龙的表情又是那么地真诚恳挚,使她不愿意去怀疑他是说谎。   可是她又希望知道内情,即使一点儿,于是,她摇摇头,没有做声。   露出坚持等候他再说些什么的神情。   钟荃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只因石头太矮,不得不稍为伏下,一丛红紫相间的野花正在他面前,散出一股恶心的气味,使他甚是难受。   然而,邓小龙正在好整以暇地和那青衣少女扯着闲话咧!     第十八回 浊酒同欢名都丽人     邓小龙深知女性的坚持,常常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只好说道:“我是奉了昆仑山何涪叔叔之命,特来谒见桑老前辈。”   那青衣少女轻快地笑一声,奔回石室去了。   只一转眼间,她便在另外一间石室门口现身,敢情那两座石屋是相连的。她向他招手。   邓小龙绕潭而去,到得切近,便低声道:“我还有个同伴,现在躲在那边,他昨天给你赶得怕了。”   青衣少女不悦地道:“是那个野人么?你不知道,昨儿他那样子真使人讨厌,上身不穿衣服,头发蓬松,还拿着一口剑。”   啊代没有分说,微笑道:“现在唤他来好么?他才是真的奉命而来的昆仑门人,是何涪叔叔的师侄。”   她点点头,邓小龙连忙回身去唤钟荃,两人一同走到石屋。   那青衣少女见他今日穿得干净,而且面上自然流露出淳厚朴实的神色,不觉将厌恶之心收起,抱歉地微笑一下。   三人一同人屋,进了大门,觉得地方甚是宽敞,原来整座石屋内没有房间,陈设极为简单,石屋内角处一座炕床,一个女人坐在床上,一只手搭在床前石几上,五指不住地弹着,流露出内心的焦灼。   他们一进来,青衣少女唤一声师父。她霍地站起来。   屋内光线甚是充足,这女人的头发挽上去,结了个譬,身上穿着淡青色的宽大衣裳。   头上青丝倒有大半灰白了,面上的皮肤也看得出已经像年老的人那样松弛。   可是那双细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以及挺秀的鼻子,仍然有一种风韵。   邓小龙深深注视一眼,立刻上前跪下行礼,一面叫道:“桑姑姑还记得小龙么?”   钟荃见师兄跪下,也照样跟着办。   桑姥伸出两手,把他们两人拉起来,口中却深深叹息一声。   “我怎会忘记你呢!”她轻轻道:“让我瞧瞧你的样子,哎,长得这么大和这么俊啦!”她转眼看看钟荃,又道:“这位是难呀?”   邓小龙连忙说出钟荃出身来历。   她凝目瞧他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好,好,也这么大了,你师叔携你回山之时,正是我们分手之年,晃眼这么久啦……”   青衣少女讶异地搬了两张椅来,因为这许多年来,她从未见过师父会流露出这么多的感情。   她一向以为师父是座冰山,决不可能融化。   然而,此刻师父所流露的感情,足以媲美任何感情丰富的人。   桑姥道:“这个是我的……”她稍为犹疑一下,把青衣少女介绍给他们认识:“是我的徒弟,名字是薛恨儿。恨儿,你给两位哥哥行礼。”   他们相对行礼厮见了,桑姥命他们坐下,对薛恨儿道:“你记得我提起过的小龙么?就是他呀,现在是全国第一把交椅的大镖头。”   她又转过目光,向他们道:“我虽不大出山,但也听闻近年小龙崛起江湖,成为镖行中第一位人物,我知道了心里高兴得很。”   薛恨儿一旁掀撅嘴巴,那神情直是嫉妒桑姥的话。   邓小龙道:“桑姑姑别这么说,小侄要不是姑姑和何叔叔指点剑法,还不是末流角色么?小侄想着如果能拜谒姑姑,定要多磕几个头。”   桑姥像记起什么似的,凝眸无语。   钟荃半句话也没说,痴痴坐在那儿,其实他心中的情感,正在澎湃激荡。   他知道当年师叔和这位美丽的桑姥,有过那么一段遭遇。   师叔如今已经出家了,自然不可能再作他想。   而这位桑姑姑,也是以一种弃绝妄念的口气神情说话。可是,他们却仍是深情一片,自然流露,这真令他迷们不已,同时也生出同情怜悯之心。   邓小龙约略说出昨日大悲庵的遭遇经过,桑姥道:“你们放心,我既知道了,绝不会让你们再吃亏。”她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两人一桩心事。   邓小龙道:“这次钟师弟下山,何叔叔曾命他访寻姑姑下落,师弟你自己说吧!”   钟荃连忙摸出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恭谨地双手呈上,并且道:“师叔命小侄将此物交与姑姑过目,并且要转问几句话……”   桑姥接过那小包,拆开一看,啊了一声,眼光再也不离开手上的东西。   薛恨儿挨过来,斜眼偷觑,桑姥震动一下,严峻地道:“恨儿你且去烹茶待客。”   她应了一声,缓缓走出去,却可以分明地听出她声音中那种委屈的悲民。   桑姥苦笑一下,等薛恨儿出屋之后,悄然道:“难为他还留着这东西。”   钟荃歇了好一会儿,等她抬起头时,才道:“何叔叔推洋不出诗中之意,有几处要请姑姑解释。”   她忽然暴躁地摆手道:‘你别说啦……”   钟荃不禁愣住,她随则又温和地道:‘别误会了,我不是对你发脾气。这桩事,让我想想看,你何叔叔如今常年住在山上么?”   “他老人家早在二十年前已经削发出家,法名是大惠禅师,这些年来,没有离开过昆仑山……”   她咬着嘴唇,惆然叹息一声。   邓小龙轻轻道:“桑姑姑,记得那次我见到你的面上满是青气迷蒙,但何叔叔却没有见过你那种面色。而且,此刻你的面上也没有那种颜色,何叔叔也想知道这疑团。”   她道:“是的,那时候我因为所练的木灵掌功夫散了,是以浑身都有一层青气,现在已练回这水灵掌的功夫,把青气都聚敛在掌心,你们可以看看他们如言一看她伸出摊开的双掌,但见在掌心处,有一块金钱般大小的青斑,那青色深渗肉中,而且霞光流转,似能脱掌而出。   她解释道:“这木灵掌乃是在下外门奇功中最厉害的五样之一,当年我因天赋异禀,练这种木灵掌,杀生无算,虽仅是飞禽走兽之属,也有逆天心祥和。   “那大悲庵诸同门,因此对我不满,终于迫我离开大悲庵在这云台峰下的姥姥潭边,筑屋而居。   “这些年来,我也觉得这是自己不对,不能怪那些同门。不过,昨天之事,又当别论,我可要警告她们一下才行。”   她继续絮絮问起大惠禅师的生活状况,甚至武功过境等,最后她道:“本来我只具名帖上约邀诸派剑会,并不打算露面。但既然他不出山了,我可得亲自出面了。咳,我一向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是以不敢再通消息,而且……”她没有再说下去。   钟荃连忙接嘴道:“姑姑,师叔还命我转告你两句诗,那是李商隐的锦瑟水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们然……”   她立刻沉默起来,嘴唇微动,似是暗念这两句诗。   整间屋子里静寂无声,邓小龙和钟荃都垂下眼光,不去瞧她。   良久,她徐徐起身,走出石屋。   他们当她起立时,抬眼一瞥,已发现她眼角泪光微闪。   他们虽不能真正了解这种淡淡而持久的爱情,可是也感染到那种幽怨慢郁的味道,而且心里非常崇敬那些能够恒久不渝地忆念着旧情的人,仅仅是片言只语,一生的青春,便毫不后悔地放弃了。   薛恨儿从那边石屋走过来,手上端着两杯清茶。   两人喝着茶,不时扭头去瞧,那位桑姑姑悄然独立在屋前,面对着绿粼粼的潭水,此外便是空山芳树,鸟语泉声。   邓小龙开始跟薛恨儿闲扯,得知她看来虽然年轻,其实已是双十年华,但至今仍未曾出过华山一步。   钟荃拿她的容貌暗地和那位白衣少女陆丹比较,那陆丹是圆润丰腴,靡颜腻理。   这薛恨儿却是弱态含羞,清俏入骨。虽然各有妙处,但钟荃仍然觉得陆丹较为好些,好像有点儿亲切之感。   想起了陆丹,钟荃若有所感地微笑起来,但随即非常遗憾地轻轻摇头,因为他记得那天在断魂谷中,她原本叫他等候,可是结果他因为和上行孙贺固缠战不休,以致误了时刻,因而没有再见到她。   这一点遗憾渐渐扩大,使他几乎要难受地叹气,不过,他终于忍住了。   几个人的面容闪过他心头,那位白发朱颜,自己禁烟在石屋中几十年的罗淑英;师叔大惠禅师,以及眼前的华山水女桑清,他有点儿了解这几个人的情怀,虽则是模糊的了解。   桑姥回到屋中,对他们说:“关于你师叔所询问的事,我想,都不值得再提了。你们几时见到他,就代我转告他,说是当年虽然是一见已将心相许,三生无奈命安排。如今事过情迁,彼此都垂垂老矣,昔年之事,就当如无痕春梦。这张诗笺,便留下在我这儿,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钟荃低头唯唯应了,抬眼见她一脸的怅仍之色,不觉为她叹了口气。   当下桑姥撇开话题,殷殷询问邓小龙当年学去的剑法,如今造诣竟是如何,并且再指点其中一些变化奥妙。   这一来,连钟荃也获益不少。   午间,他们留在这里,一同用过清淡的素饭,然后才辞别出山。   两人回到那投宿的小村落,取回衣物和佩剑,一同出发奔向万柳在。   到了在上,觉得气派甚大。沿在一条宽及二丈的护在河,植满了垂柳。正门的一边,有一道庄河桥,旁边有绞盘巨缆等物,随时可以挽起这道桥。   河桥那边,便是万柳在的大门,甚是巍峨宽阔。两边一道的高墙,把整个庄都围住。   钟荃悄悄道:“师兄,你看这万柳庄气势雄险,又是厚重的庄墙,又是深阔的庄河,难道是怕有大股的山贼进犯么?”   邓小龙道:“难怪你觉得希奇,江湖上许多人也觉不解,其实这不是因防御外贼,而是防备本庄内的变故。”   钟荃奇怪地瞪着他,邓小龙继续解释道:“因为他庄内养有毒物很多,虽然全在都是姓齐的,历代由当庄主的授以克制那些毒物之法,本任之人,不虞受害,但唯恐一旦有什么毒物逃出任外,岂不是祸及别处村庄之人?是以要建那绪高墙和深阔的护任河。你看,桥上那些汉子已经诧异地注视着我们了,我们过去吧!”   那庄河桥上,蹲坐着四五个年轻小伙子,都是长得甚壮健,他们老远已见双骑并驰而来,都张大眼睛瞧着。   邓小龙一拎马恒,领先到了桥边,翻身下马之后,抱拳行了一礼,朗声道:“诸位定是万柳在的,在下邓小龙,意欲拜见在主齐玄,敢请哪位给通报一下。   正是人的名树的影,邓小龙大名赫赫,江湖谁不知道。   一个汉子呀一声,连忙回礼道:“原来是邓大镖头驾到,咱们正是万柳庄的人,只是您老来得不巧,任主卧病了几天,昨天才痊,今晨却出门散心去了。您参请到庄里待茶吧。”   一面说着,一面上来替他牵马。   钟荃也下了马,站在后面。   邓小龙啊一声,哺哺道:‘那就真的太不巧了。”跟着做个手势,阻止那人牵马,含笑道:“谢谢你的盛意,邓某因有点事经过这儿,特地来拜候资在主,既然齐庄主出门去了,邓某便不过庄打扰啦户   那些人还拳拳邀他们进在憩息一下,但被邓小龙婉谢了。   两人向回路而驰,邓小龙在马上大声道:‘我们这就回洛阳去,那万柳庄定是发生过什么事,而且齐任主匆匆出门,也必另有内情。”   钟荃诧问道:“师兄何所见而去呢?小弟并未觉出有异。”   “你想想看,如今田事并不空闲,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闲坐在桥头干么?多半是在戒备着什么!”   钟荃连连点头,他又道:“我们回到洛阳,大概京里不久便有回音,你担心的那位徐真真和宝剑,总有个下落了,愚兄失镖之事,并不忙在一时。”   钟荃忽然道:“假如劫镖的陆丹老是藏起来,师兄你怎么办呢?”   邓小龙自信地微笑一下,道:‘我有什么好急的,若她沉得住气,不将赃物交回来,我何以沉不住气?就挨下去好了。不过,我并非就此坐着手等,仍然出全力查踩线索。   “若不是她干的,总会给我摸到线索头绪,如是她干的,她焉能一声不响,就此吞没那箱珠宝?师弟你说是么?至于那姓潘的,反正他没劫到手,我们不必理他,但以我推测,他也必是明查暗访,找寻那先得手的劫镖人。   “是以我已命人泄露风声,将失镖清形传出江湖,使他有线索可寻,一方面又散布风声,说是峨嵋派人所干的。这样,料那峨嵋派也坐不安稳,必定派人查究此事。”   钟荃听了他的办法,不觉心中叫绝,但不知怎的,暗中却为陆丹担点心事。   可是他一点也无能为力,甚至将来水落石出,和陆丹碰面之时,恐怕非要自己和她动手不行。   他忽然问道:“师兄,前天我冒雨和那位薛姑娘动手之时,她使的可不是华山剑法,而且那柄剑形式古雅,发出青光,不知是什么剑和剑法?那柄剑……”   他拖长声音,想了一下,继续道:“那柄剑除了颜色之外,长短形式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啊,是了,就像那天在兴教寺后的石洞中,那怪人潘自达的金剑形式仿佛……”   邓小龙渐暖一声,道:“她却真像桑姑姑,奇怪,啊,你说什么?”   钟荃只好又把方才的话复述一遍,但不等邓小龙回答,已经问道:“你说谁像桑姑姑呀?是那位薛姑娘?小弟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心上现出桑姥的形象,那是个清瘦而温和的中年妇人,一点也寻不出薛恨儿那种青春四射和俏丽绝俗的影子。   邓小龙道:“我二十年前见过桑姑姑,她那时真似如今的薛姑娘,只没有那颀长的身量,和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的话题一转,道:“但是昨天你为什么不当面相询呢?”   “她讨厌我。”钟荃率直地答:“我瞧得出来,所以我不跟她说话。”   “哦,我倒没有觉察到。”他答:“不过我知道像她这种女孩子,往往会有一种冷漠的性格,对于不投缘的,常常表现出冷淡的态度,你别放在心上。”   钟荃笑一下,道:“她对我怎样,我并不摆在心里。倒是桑姑姑说过,她会亲自参与这次剑会,这……岂不是令我十分为难?我该怎么办呢?”   邓小龙点头道:“师弟所虑极是,我当时也有这个虚念。不过,依此刻仍不需为难,倘若你的宝剑出了岔子,求不到手,恐怕很难和武当的直机子争一日之长短,既然桑姑姑亲自出手,她定有克制玄机子的把握,这四大剑派的第一把交椅,再不会落在武当手上。即使你代表昆仑去应应景,输给桑姑姑一招半式,也不致有辱师门,各位长老也不致怪你,你以为对么?”   钟荃沉吟一下,没有回答,心里可不赞同邓小龙的说法,因为他并不像邓小龙,把这剑会争霸之举看得这么平谈。   他自幼长大于昆仑,第一次奉命下山,便是要达成这艰巨的任务,争那天下第一之名。   他知道虽然师父师伯等,对于名利之念,淡泊之极,可是这一次却甚是重视,另一方面,对自己也极为期许,将这重担一股脑儿给他独力扭承。   他是无论如何也得尽力做到,不能稍稍存有推倭责任的念头。   他自从学得拦江绝产剑,经数日来体味操练,大有进境,配合起自己原有的昆仑剑法,直是妙不可言,是以暗中雄心万丈。昨天晚上,他一夜没有睡好,因为他想起日间在大悲庵交手的过程,悟出自己要不是心存怯念,忌惮对方乃是华山派掌门人万妙庵主的话,而能尽量施展出真功夫,大概经一番苦战之后,会占点上风。   以万妙庵主尚且如是,那么别的人更不必再说了。   是以在一夜之间,他许多观念都已有所改变。再也不以年纪、辈份和名望来推度一个人的实在功夫了,方才所说的为难,本意是说在礼貌上,似乎不应对一个有这等关系渊源的长辈互争雌雄,并非惧她武功厉害。可是这时听邓小龙的口风中,好像有点偏袒桑姥的意思,而且已假定了他定非玄机子之敌,倘若求不到宝剑的话,非让给桑姥出手不可,无异说他必定不及桑姥。   他虽然雄心勃勃,有点不服气,但没有再说,却暗自盘算如何将拦江绝户剑法,练到和本身的昆仑剑法打成一片,将之融汇贯通。   于是,即使得不到宝剑,也可以在百花洲的剑会上逐鹿盟主宝座,庶几不负诸位师长一番期望。   这一来钟荃变成了有心人,有些念头便不再坦白说出来,但又不会打诳语,只好默不做声。   两骑并驰,不旦已到了洛阳。那洛阳乃是九朝都会,名胜古迹,文物风采,说之不尽。   他们先在镖局下马,镖局中人,纷纷出迎。   这时,四大镖头都均有事他去,要知做镖行的,最讲究是信用两字。   万通镖局失镖之事,天下皆知,但邓小龙得到钟荃资助,开出一张三十万两的银票,毫无难色。   这件事当然传遍商家,故此生意反而更加兴旺。至于镖行中人,当然对该局之镖货被劫感到极大耻辱,誓圆清雪,但这仅是镖行中人的感觉而已,那些需要保镖的商家,当然只着眼于能否赔偿的问题。   镖局中只剩下几个人,他们全认识钟荃,但钟荃却不认识他们。   邓小龙应酬甚忙,请帖山积,这是因为他早已声明要回洛阳。   他们洗尽风尘,换件干净衣服,邓小龙便要带钟荃一道出门饮宴游乐。可是钟荃此刻心中忙得很,坚决拒绝,于是,邓小龙自个儿去了。   钟荃在自己卧房中休息了一会儿,便忙着思索剑法上的变化溶占。   他的功力早已达到心手相应的地步,是以只要他想得到,手上便能够毫厘不爽地做到。   他动中道:“我也不必忙在一时,慢慢思索寻悟好了,此刻十分饿了,不如自个儿出门逛逛,吃点东西,倒是别饶趣味。”   出得街上,四下灯火交辉,繁弦息鼓之声隐隐随风送来,眼能耳闻,一片繁华太平之象当下心旷神信地信步而走。   糊里糊徐中,走进一家酒馆,肩上搭着手巾的伙计,亲切地大声请他上楼。   馆子中一片热闹,酒肉香味,攻得他唾沫都快要挂出来了。   在楼上拉副近街的座位坐下,着伙计来几个小菜,一盘馒头。   他可真饿了,风卷残云般扫个干净,还找补了一大碗面条,才舒服地吁口气。举目四望楼上的客人,又转眼去瞧街上熙攘的行人。   耳边忽然听到沉重的叹息声,心中诧异忖道:“到这酒楼上来吃酒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寻着叹息声音之处一瞧,却是在他后面那副座位上,一个年纪相当老的人,穿着粗布衣服,戴着一顶小帽.模样极似老家人。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长得甚是清秀,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已觉得残旧。   不过,这孩子眉宇举动间,透出一种大方雍容气象,怎样也不似那老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吃得高兴,全然不知那老人叹气,径自埋头吃着,偶尔大声道:“大叔你怎么不吃啊,这盘鸡肉太好吃了,你快尝。”   老人啼晤应着,却不时发出叹息之声。   钟荃的江湖阅历大浅,想不出这一老一幼是什么来路,兴致盎然地忖测着。   那老人哺哺自语道:“天可怜见,终于来到洛阳,但愿这片刻别出事就好了。”   那小孩忽然问道:“大叔,姑丈不会赶走我们,就像那杨叔父一样吧?”   老人嘘了一声,悄声道:“你快吃吧,别大声说这些话啊!”   他们声音虽然被酒楼中喧哗之声所掩,但钟荃是什么人,只要稍为留心,再远还能听个清楚。当下不解地摇摇头。   他又转头去瞧街上,眼光忽然定住在那儿。   街上人头攒动,十分热闹,忽然闪开一条路,让一个人经过。   这个人穿着甚是华丽,手中持着一柄折扇,摇摇摆摆地走着,大厮模样的,后面还跟着两人,一个雄纠纠,透着十分凶横,一个却是小厮的装束。   他一直走到酒楼门外,另外有人牵马过来,伺候他上马。   钟荃想道:“这人气派骄横,大概是洛阳城中有势力的人,看他的相貌,隐隐带出戾气,乃主横死之兆。”原来那人上马之时,仰起头,故此钟荃从楼上恰好看清楚他的相貌。   正在这时,忽然一点影子,从楼上直飞下去,钟荃眼尖,已看清那点影子,乃是一块骨头,而且从骨头飞下的来路,知道是他后面座位的一老一少所为。   那块骨头无巧不巧,正正坠击在那人仰起的面上。   他本已跨身上马,上得一半,被这块骨头一掷,哎地一叫,整个人掉落地上,后面两人连忙扶他起来。   只见他用手掩着眼睛,哎哟哎哟地直叫着,形状狼狈之极。   街上不由得起个哄,闹声直传上酒楼来,许多食客都纷纷起座走过来凭窗去瞧。有人大声道:“这是什么事呀,那个不是赤练蛇陈卓儒的宝贝儿子么?”   有人接口道:“快走,快走,不知是谁扔东西下去,刚好把这晦易打着了,回头我们都得受点牵系。”   于是酒楼上的食客们都一阵起哄,好些真个往楼梯便冲去。   一声响亮的吆喝,立刻将酒楼上的骚动镇住。   钟荃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跟随那人的凶横大汉,此刻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喷目瞪着楼上一众客人。   “都给我乖乖坐回原处。”他又是大声吃喝道:“否则我王虎手中的家伙便不客气了。”   全层酒楼,立时鸦雀无声。   钟荃回头一瞥,只见那老头子已移到孩子的座位上,面如土色地搂住孩子,他似乎觉得这老头子连鬓边的白发和白胡子都籁籁抖动。   那孩子见老人这么害怕的样子,也目惊慌起来,双唇紧闭,泛出灰白之色,把头偎在老人臂上。   钟荃心中叹口气,付道:“你们既是仓皇避难的人,偏偏命中蝎宫,有此一祸。”   那个手持明晃晃钢刀的王虎,威吓地叫道:“是哪个活得不耐烦了,胆敢朝着陈公子面上掷骨头,老子这就要他妈的狗命!”   叫喊时,一双眼睛直向窗边一排座位上挨个儿旺视。   钟荃也暗中跟着他的眼光巡视,他本人是最靠墙角的一副座头,但见十余副靠窗座位的客人,全都噤若寒蝉,瑟缩不安,流露出十分害怕的样子,使他不觉有点儿不平起来,忖道:“姓陈的敢是洛阳一霸?这城里的人全都畏惧非常,大概平日已给他欺凌得怕了。”   他也直着眼睛,和那王虎的眼睛相碰。   那王虎不知怎的,四目一碰之下,竟然自动垂下眼光。   要知钟荃乃是内家高手,眼神极是充足,虽然平日收敛着,看不大出来,但这刻有心瞪,便变成光芒电射,棱棱有威。那王虎虽是凶横,但一碰上这种威光棱射的眼神,也须本能地稍为避开。   那王虎随即发觉这种举动大是示弱于人,已经扫下自己的面子,立刻抬眼回瞪之时,钟荃已掉开眼睛了。   当下自个儿征一怔神,一时不知怎样发作才好,只能嘿嘿冷笑数声。   钟荃听出在他冷笑声中,另有一人尖细的冷笑声,回头举目一瞥,只见在那边一张圆桌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是个秀才模样,此刻正撇着嘴角冷笑。   这一瞥之下,但觉这位白衣秀才的面貌枪熟之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是谁。   木楼梯噔噔连声,上来了三个人,头一个正是那陈公子,后面两人身穿公服,竟是两名公门捕决。   王虎把刀一扬,大声道:“公子,这楼上的人一个也走不了,两位头儿来得正好,除了公子这桩事,也许还有点意外的收获哩!”   楼上的客人微微一阵骚动,那两名捕快奉承似地向王虎于笑数声。   陈公子粗声暴气地骂道:“是哪个杂种冒犯本公子?”   他歇了一歇,眼光追巡这楼上一遍,见没有人回答,伸手摸摸那只通红的左眼,又骂咧道:“还不自己招出来,要挨个地鞭打才招供么?”   两名捕快的四只眼睛,也在众人面上溜扫,好些人和他们相熟的,都向他们点头招呼,但这两个捕快却绷紧面孔,没有任何表示。   钟荃不必再回头去看,已知身后那一老一少害怕得发抖起来,那个小孩更想哭泣出声,老头子却低声呵慰着。   他虽没有什么江湖阅历,但从早先听到的对话,已知道这一老一小,一定是身上有点什么祸事,故此从远道米洛阳投奔什么人。   这当儿当然不能发生什么事,尤其是有公门人在场的祸事,只要拖将官里去,便不能隐瞒住身份,是以害怕非常。   他明知那块骨头乃是那小孩子吃得高兴,顺手扔出街去,要是扔在旁人的身上,那也罢了,谁知无巧不巧,把那有势力的恶星给惹上来。   他没有再去瞧陈公子、王虎以及捕快等人,径自在心中忖想着。   那两名辅快的眼光终于停在他身上。   王虎回头看见两捕快神情,便点头道:“头儿的眼光真厉害。”   一个捕快道:“王师父便是指那厮么?”   陈公子气哼哼地,左手掩着眼睛,右手的丝鞭啪地抽在旁边的桌上,把全楼的人都吓得一惊。   “好,本公子逐个抽几鞭子,看看你们这些混蛋招不招出来。”   另一个捕快痰嗽一声,做个阻止的手势。   陈公子看到他面上有把握的表情,恨恨然颔首。   那捕快一直走到楼心,来到靠窗的一列座位的走道上,大声道:“刚才不知是谁掷下一块骨头,刚好把陈公子的眼睛打疼啦,你们都瞧见陈公子甚是生气,恐怕是因此而不敢招认。可是陈公子脾气,专门吃软不吃硬,要是立刻出头自认,我敢保陈公子必定从轻发落,否则这靠窗坐着的朋友们便得无辜受罪了。”   那些靠窗的客人们,许多都大声叫屈起来,纷纷出声分辨。   不在此列的食客们,全都松口气,用隔岸观火的眼光,瞧着事态发展。     第十九回 雌雄莫辨女儿芳心     钟荃冷眼一瞥,不由得心中生出不平之念,付道:“早先全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今事不关己,立刻便变成且瞧别人死活的态度,哼,这些人哪心中愤慨未毕,忽地掉头去瞧那位白衣秀才只见他正好溜目过来,四目一触,但觉他的眼睛清澈异常,隐隐带出冰冷的味道。   钟荃不知怎的,像是察觉到有白衣秀才,正在注视自己的动态,即是看他有什么举措,来解决这场纠纷。   ‘哦并没有这个责任呀!”钟荃自慰地想:“像有功名的秀才,应该挺身说句话才对么,净是等我干吗?”   忽然听到后座的老人含糊地低声道:“别哭,乖乖别哭,也别做声……”苍老的声音,掩饰不住心中惶惊恐惧之情。   陈公子嘻嘻地走过来,怒声道:“干脆全都锁起来,逐个儿鞭打。”   钟荃心中一阵激动,一方面是极为怜悯那一老一少的可怜遭遇,一方面却似是忍不住那白衣秀才的挑战。   再不犹疑,霍地站起身躯,大声道:“是我扔的骨头。”   全楼立刻寂静无声,连那陈公子和捕快等人都瞪眼瞧着他,一时没有做声。   他的眼光扫过那白衣秀才,只见他已低下头,并没有瞧他,这可令他有点失望。   眼光再扫过那一老一少,只见那老人张大嘴巴,呆瞪着他。   他安慰地向他们微笑一下,便抬眼去瞧那陈公子。   王虎在那边嘿他冷笑一声,大步闯跨过来。   这边的捕快大声道:“这就对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牵累旁的朋友啊,老兄你贵姓大名,咱们交个朋友。”   钟荃望着走过来的捕快,诧异地付道:“难道这公人也敬重好汉子么?”口中答道:   “我姓钟名荃,头儿你贵姓?”   那捕快堆出笑容,走到切近:“我姓张,你就叫我声张头儿吧……”   话未说完,右手抖处,呛嘟卿标出锁链,朝钟荃当头套干。   钟荃怔怔然任他套住,随即用双手持住链子,大声道:“你怎么啦?到哪儿去都成,但不必这样锁住我啊。”   陈公子走过来,猛然扬丝鞭,照头抽下,口中怒骂道:“你这死囚,差点把本公子的眼睛弄瞎。”   钟荃本想躲避,但终于没有移动,任得那丝鞭直抽在额颊上。   陈公子连抽了四五鞭,钟荃反而垂下头,没有丝毫反抗。   那个老人哆嗦在座中,眼角却噙住两点老泪,钟荃不忍再去瞧他,也没有去看那白衣秀才。   终于在扰攘喧闹中,两个公人把钟荃锁走了。   酒楼上的客人,被他们闹完之后,似乎又恢复了食欲和谈兴,许多都高谈阔论起来。   那白衣秀才侧耳听着,知道了那陈公子,敢情是本省上一位抚台最宠信的文案师爷陈卓儒的儿子。   那陈卓儒外号叫做赤练蛇,可知是多么阴毒。这时,那抚台已经合老致仕,新换了屈天援上任,目下还行用这赤练蛇陈卓儒。   是以他的儿子在洛阳城中,仍然那么骄横。尤其这个宝贝,生性下流,最喜和公门的捕快等交游吃喝,染上许多下流的强梁气。   目下把人锁走,不知在私下得受多少不堪的苦头。   那些人概乎言之,白衣秀才听得眉毛紧皱,目中南哺自语道:“钟荃,他便是钟荃?真难令人相信。”   须知钟荃所穿的衣服,在这通都大邑便极像是个乡愚,尤其是面目淳朴呆板,更加使人瞧不进眼内。   窗边的一老一少,赶忙付帐下楼。那伙计道:“老人家请吧,那边穿白衣的秀才相公,已替您老先付啦!”   老人愣然瞧着白衣秀才,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秀才一笑起座,径自下拨。   可是他并没有走远,在街上等候那老少两人。   老人一见到他,连忙行礼道谢,一面要还给他银子。   白衣秀才笑道:“我不知你们是什么来路,但看你老人家的神色,似乎有极沉重的心事。方才那个挺身认罪的人,乃是我的朋友,不过他没有认出我来。   “我想,他既然肯为你老人家代罪,必定跟你们有点渊源,我便先替你老付帐,以介能够见面说话。你有什么困难,不妨告诉我,准保替你们解决。”   敢请他也知道那块惹祸的骨头,不是钟荃扔的,而且还知道是这老少所闻的祸。   那老人更加愣住了,白衣秀才伸手摸摸孩子的头,微笑道:‘叫、弟弟你叫什么名宇呀?”他的手甚是洁白丰腴。   那孩子清朗地答道:“我姓刘,名字是雨生,这个是大叔阿福……”   老人叹了一声,仍然没有答腔,脸上却表露出不安之容。   白衣秀才道:“以你看来,那个用鞭子打人的家伙,应该得来点什么惩罚?”   刘雨生眼珠微转,想了一下才道:“他该死。”语气甚是郑重,并非小孩子信口咒骂之意。   白衣秀才呵呵笑道:“好,雨生你说得好,就是这么办。”   他抬眼瞧着老人道:“你既然不敢放心把困难告诉我,也就罢了,若果有什么意外,须要帮忙的话,可以着人捎信到北门的立都观里给我,我姓陆,若我不在,可以把活留下。”   老人呐响地说不出话,显然甚是为难,尤其人家这么通情达理的态度,使他心中也觉不安。   那白衣秀才微笑摸一下刘雨生的头顶,便飘然而去,眨眼没人人丛中。   刘丽生天真地道:“大叔,这个叔叔长得很好看,像是个女的……”   “刘胡说。”老人制止道:“这位相公不过长得斯文秀气点罢了。你方才棒的骨头,惹来一场大祸,幸亏这位相公的朋友为我们出头,方才幸免这场祸事,你得好好记住那位恩人的姓名……”   “我记得,”小孩子叫道:“他的名叫做钟荃。”   “好像是吧?你认得字,千万记在心头。”他忽然惊醒地看一下周围,再道:“我们走吧,别耽搁到太晚,可不大方便。”   老人阿福携着刘雨生的手,向东面走去,转眼也消失在人丛中。   且说在酒楼上被公人锁捕的钟荃,默默随着公人走下楼去,几个人前呼后拥地将他带出街上,路人都纷纷避开,让他们走过去。   那除公子手摇折扇,骑在马上,威风十足地押后走着。   钟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暗自对自己不住地苦笑。   要知让公人镇住在街上招摇而走,并非出风头之事,实实在在不容易忍受,尤其是钟荃那种身怀绝技的侠义道。   不论是在思想或行动上,俱可以天地鬼神而无愧,竟然以罪犯身份出现在闹市睽睽众目之下,那种滋味谁都可以想象得到。   他的脚步忽然趔趄一下,大声问道:“你们打算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那捕头儿一扯链子,怒叱道:“你找麻烦么?再做声便掌嘴。”   后面那公人早已掏出铁尺,一顶钟荃的腰喝道:“快走,别多罗罗嗦,替自己找麻烦。”   钟荃并没有反抗,顺脚走着,心中却忿忿忖着:“那姓张的早先还说交个朋友,呸,是什么东西啊!”   走过一条僻静的横街,转到另一条较为繁闹的大街。   街上的人们见到后面马上的陈公子,都连忙躲开,生像见到瘟神凶煞似地。那陈公子在马上却顾盼自豪,手中的丝鞭抽得噼啪乱响。   钟荃心中虽燃烧着愤火,但行动上并没有反抗,嘴角带出一丝冷笑,横心想道:“等会儿若是教我发觉你们这些臭东西竟敢假公济私,草菅民命,将我弄到暗无天日之处,擅用私刑,我拼着名列官家黑籍,也要为民除害,将你们这些万恶东西治得生死皆难。”   那些人哪知这个毫不起眼的乡巴佬,竟然是武林导人,要取他们住命,出弄死蚂蚁还容易,死祸临头,还毫不知觉。   依旧耀武扬威地推他前走。   也是那些人命不该绝,忽然一个人长衫飘飘,手中也持着一柄白色折扇走出街心,就那么大马金刀地一站,挡住这千人的去路。   张头儿呀一声,钟荃也哎了一声。   敢情这人俱都认得,乃是现任抚台的公子屈小山。   屈公子折扇一点张头儿道:“我的朋友犯了什么事,要劳驾你们又锁又拿?”   张头儿纵使阅历十足,也不知这乡巴佬,会是闻名极盛的屈公子小山的朋友,禁不住愣住不会答话。   展小山踱着方步走过来,对钟荃一揭道:“小弟不知钟兄枉驾入城,有失远迎,致遭小人之辱,谨愧无地。”   钟荃连忙还礼道:“不敢当得屈兄此言,小可未及立即建府拜候,因生波折,自招之祸,岂敢扰人。”   他们这里一寒喧不打紧,却把两名公入僵得不知如何是好,尤其钟荃屈身行礼之时,颈上铁链响声不绝,更是使他们无所措手,又不能打岔摘开那锁链。   陈公子不过是抚台幕友的儿子,比起屈小山乃是抚台公子,立时黯然失色,哪敢再倔强神气,悄悄策转马头,溜之大吉。   屈小山等那张头地摘下锁链,问明两人姓名,以及起事因由之后,冷笑一声,道:“这样说来,那位陈公子比皇上还要贵重啦,一根骨头扔着,便指派官人锁拿。   “依我看来,两位拿的不是官家俸禄,却是陈某厮养的了。”   两名捕快连声不敢,求屈公子饶过这一遭。   屈公子鼻孔哼一声,没有回答。   钟荃见四下围看的人甚多,亟欲立即离开,便替他们说情。   屈小山道:“既是钟兄说情,快给我滚。”   两名捕决连忙抱头鼠窜,屈小山里住他们的背影,冷笑一声.然后邀钟荃一同回府盘桓,钟荃见他为人方正.毫无纨绔公子习气、也就欣然同行。   两人一同到了抚台府邸,屈公子因爱清净独自在后花园的一座精致小轩居住,此时同住轩中,在书房中落座,自有家人送上香茗果点等物。   钟荃将方才个中原委说出来,屈小山知他实因不忍老人小孩受罪,挺身代之承认,这种舍身为人的侠义精神,的确令人肃然起敬,更添了几分钦佩。   话匣既打开,谈起文事,钟荃自幼得铁手书生何涪指点文墨武道,也算得上是个通人,却也禁不住非常钦佩屈公子是博雅才子,胸中自有实学。   钟荃的武学是屈小山亲眼所见,尤其那幸免金蛇之厄的王林,因同伴惨死而必须扶柩送返,是以离开了屈公子。   但他未走前,曾经极口称道钟荃的武功,简直是天下难睹,言下之意,大有世上已无敌手之慨。   于是屈公子也认定这钟荃的武功,已达妙诣天人的境地。两人一文一武,互相佩服,而且又是磊落方正的脾气,更加谈得投缘,大有相逢恨晚之感。   屈小山命人去通报方通镖局的邓小龙,说明留住种整长谈,是晚不归镖局。   看看已亥牌时分,便命厨房弄几味精美酒菜,以助谈兴。   喝不了两杯,忽然家人来报,说是抚台大人有命,命屈小山去见。   屈小山抱歉地清钟荃暂且独酌,便悄然去了。   外望不惯饮酒,尤其是问酒,便推盏而起,在轩中徘徊一下,便走出轩门。   却见园中以至园外,戈来巡弋,不由得诧异起来,想道:“抚台府邸,虽是一方大吏所居,甚是重要,但似此太平盛世,又何须戒备如此森严?俨然有如临大敌之慨。”   心中正不很,却见屈小山跟着一个挑着灯笼的家人,匆匆走来。   他一见钟荃在轩外张望,便道:“抱歉得很,钟兄故是坐得问了?”   钟荃连忙否认,他又追:“造才家又见召,原来乃因近日本城屡屡发现飞贼,专门滋扰官邸大宅,家父因敝友王师父已离开,特地嘱咐多加小心。   “小弟乘兴说出兄台在此,只怕那飞喊不敢来,否则那飞贼定然难以脱身。   “家父得知钟兄有如此绝技,亟欲一识颜色,着小弟立即来请,小弟违拗不得,只好冒昧请钟兄同走一遭……”   他还有好些客气话未说,钟荃慨然道:“既是屈兄老大人有命,小可应该拜见,就请屈兄引路。”   屈小山见他十分赏面,不由得满怀高兴。因为他也知这等武林导人,脾气与常人大是不同,别说是抚台大人,便是皇帝老头也请不动。   然而钟荃居染爽快应允,这面子可直不算小了。   钟荃他实在并不深知官场中人,那种奸狡无情和险诈,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越是官大,越发道行高妙。   若果换了何清,也许便不允谒见了。   钟荃认定屈抚台乃是屈小山的父亲,属于尊长的辈份,自己实无理由拒绝不去。   他们到了后府,那屈抚台正在小花厅内等候,打烛高悬,用得四下甚是明亮。   钟荃以后辈子便之礼厮见过之后,在一劳落座,抬眼打量这位屈抚台时,只见他也像屈小山般清清秀秀,颌下留着三绪流薄的长领,更显出有一种读书人的秀气。   而且还有一种端正的气度,只这么一瞥,种整心中已认定这位屈天经大人,定是一个清廉不阿的好官。   屈天经是老于宦海的人,稍稍注视钟荃一眼,便十分满意地暗中点头。   他痰嗽一声,然后用成严的声音道:“适才听小山说起种袭允驾留敝宅,共知钟荃兄乃是当世奇人,下富荣幸之余,渴次一睹风采,蒙钟兄不存移驾图见,幸何如之。”   钟荃有点局促地谦逊几句,屈大人又遭:“武技之道,下它虽是门外汉,但一接风仪,已深觉钟兄乃是异人,们此已属可佩可嘉。”   几句话把钟荃说得受用得很,态度也自然了不少。   屈大人再向钟荃询问了几句关于武林派别等闲话,然后皱眉道:“先前还在担心小山独个儿住在后园那等僻静之处,是以多派卫兵巡夜之外,特地还叫他来嘱咐几句。”   钟荃接住话题迟:“此事小可正想请问大人,究竟是什么飞贼?胆敢在名部大邑里,明目张胆地滋扰生事?”   屈大人道:“这个飞贼可不和普通的贼一般,真个能飞来飞去,就像鸟儿般长着翅膀,近数日来,洛阳城里没有一家巨邸不被他光顾过,而且还伤了不少人。”   他顿一下,叹口气又遭:‘本省最伶俐能干的捕快都调到本城来,但据说那飞贼却不是他们所能为力。”   钟荃不由得哦一声,付道:“这飞贼本事真不小,把这位封疆大吏也闹得愁眉不展,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来路。”   屈天经察言观色,又道:“据说那贼一手点穴无人能够破解,下宫新履重任,正以为悉心整顿吏治,庶几黎民安居,但被这飞贼一闹,威信便难树立,是以数日来寝食不安。”   钟荃没有说话,心中却暗中立定主意。   再闲扯了几句,便辞别归房安歇,钟荃和屈小山回到后花园轩中。   钟荃将此意告知屈小山,打算在二更时分在城中各处暗中查踩一下,或者那飞贼出来活动,能够碰上也未可料。   屈小山自然欢喜自己的朋友能够为父亲分优,先向他道劳致谢了。   钟荃在房中练了一会儿内功,睁眼时已打过了两更,当下推房而出。   果然见到屈小山秉烛夜轩厅中等候,钟荃微笑道:“方才听到外面有声响,料必是屈兄在此。”   屈小山将准备好的酒壶,斟了一杯与他,神色甚是郑重。   钟荃接过来,一饮而尽,豪气地笑道:“我去了,屈兄请回房安歇,不必等候。”   屈小山用羡慕的眼光,送他欣然飞逝在黑暗中,这才悄然回房。   钟荃但觉豪气凌云,径自踏校飞行出后园。他的身法奇快,加上今晚恰好没有月亮,那些简戈巡逻的卫兵,哪能发现他的踪迹。   这巡抚府邻乃是处于城心,因此他决定绕府而走,只将圈子逐渐放大。   他乃是重身练功,故此目力极佳,已是夜能见物。   因此不时发现暗处,有黑影伺伏,偶然还可见到兵刃光影,料知是那些捕快们,大举出动伺候飞贼踪迹。   本来想戏弄他们一下,可是想着屈抚台那种焦灼的心情,便收拾起此心,没有开那些人的玩笑。   查探中回旋飞行,不觉到了二更时分。身形掠过一座府第园子,猛见府中一处屋顶上,一条白影飘飘闪过。   虽然仅是眨眼即隐,但他已看出是个穿着白衣的夜行人,身手那份迅疾,的确可以穿用这种惹眼的夜行衣。   他心中一动,连忙赶去,一径跃登这府中一座楼上,这儿已是全府最高之处,放眼四望,哪里还寻得到白衣人的影子。   “那夜行人虽然轻功佳妙之极,但我已是当机立断,抢得这最好的位置,无论他走向哪方,总不致逃出我的眼睛,可是如今却鸿匕冥冥,真是怪事。”   转念又忖道:“莫非他下屋去了?我且到那边看看。”   黑夜中忽然闪出光亮,原来是府中一间房中,亮起灯来。   这房间布置得甚为华丽,此刻华灯高悬,一个白衣人正立在房中,看样子是刚刚把压低的灯火拨亮。   床上睡着两人,锦帐没有放下,故此看得清楚。   一个是个女人,云譬蓬松,脂残粉腿,睡态正浓。   另一个是男人,正是那赤练蛇陈卓儒的儿子。   他侧首向外,被灯光一射,眼皮动了一下,口中含糊地陪了一声。   那白衣人除了一身宽大的白袍之外,另有一条白纱巾,连头带脸裹住,只露出两只鸟溜清澈的眼睛。   这人在房中放眼四望,终于在一幅条轴停住眼光。   那是一幅金碧山水,可是设色粗劣混乱,一望而知是冒充风雅那一流的人所画。   他走过去,一手把这幅画扯下来,然后撕破,将下面的压轴取出来。   啼啼的撕画声,把床上的人惊醒,那陈公子一张开眼睛,吓得啊地一叫。   里面那女人翻个身,白嫩的手臂伸过来,正好掩在他嘴上。   陈公子咿唔摆头,想甩开那女入的手臂,却不会用手去拨开,直是一副惊慌至极的神态。   那白衣人从从容容走过去,也没开声说话,修然竖轴一撞,陈公子哼一声,便不会动弹,但两只眼睛仍然睁着。   床内那女人依然未醒,那白衣人本来举轴作势,卒之收回势子,没有伤那女人。   要知方才这白衣人一轴撞下去,正是武林所谓打穴的功夫,使的又是重手法,无怪普通武家不能解救。   白衣人弃掉手中画轴,一径翻箱因拒,似是找什么。   但结果丝毫不取,而且有些珠宝之类掉在地上,他也用脚尖愤愤地踢开。   终于那白衣人空手离开,但并没有立即离开这座宅第,却是逐个房间窥探,年之又在一个宽大的房间内,拨亮了灯火。   这次床上的两人,一个两目深陷,干干瘦瘦的老头子,唇上留着两撇灰白的须。   另一个却是极年轻的女人。   那老头子甚是醒睡,灯一拨亮,立刻睁开眼睛喝道:“什么人?”   那白衣人这次比风还快,倏忽间已到了床前,伸手一戳,也是以重手法点了穴道。   只因点的不是死穴,那老头子仍是睁开眼睛,只动弹言语不得。   床内的女人哼一声,睁眼欠身欲起。   那白衣人毫不避忌,一手按住她的脖子,另一手撕下她身上薄薄的衣服,立刻露出雪白的上身。   他的动作非常快捷利落,转眼又将那女人手脚绑捆住。   当他绑扎那女人之时,她身上的薄被自然甩开,因此露出赤裸的上身和大腿,仍然有着浪漫惹人的气氛,却不甚雅观,尤其不是侠义道应为之事。但这白衣人似乎不计较这些。   钟荃一直尾随着他,伺窥他的行动。   起初还以为他有什么淫秽歹念,怒从心起,身形已在欲发未发之间。   及后一看,这人并无绩念,只不过顺手撕些衣服来塞住那女人的嘴巴,和捆绑住她罢了,是以忍住不动。   不过,这情景连他也不得不移开眼睛,不敢去看床上惹人情思的粉腿酥胸。   说实在话,钟荃只是见到床上一团雪白的肉体而已。   那白衣人随即又满房翻箱倒柜,作出找寻什么东西的模样。   这老头号原来正是赤练蛇陈卓儒,历年所蓄甚丰。   这里大概是他宠爱的小妾的房间,故此值钱之物甚多。   可是那白衣人一眼也不看那些银纸珠宝,尽在翻寻什么,而且非常鲁莽大意,并非细细检寻。   神望看得诧异,忖道:“这贼人武功之优,是我生平少见,总和我曾遇过的劲敌不差上下,以这种身手做贼,当然没意外之惧。可是他两番都不取那些问服的珠宝银纸,那么这样地翻箱倒柜,为的是什么呢?这真是奇怪又奇的事,我倒要跟着看个水落石出。”   忽听外面廊间有轻微的步回声。   这时房间箱柜互碰的声响不小,尤其在这种静夜,更能够传出老远去。   钟荃不在房中,当然不会为房中之声所掩,是以听得清楚。   转眼见那白衣人仍然未觉,尚自去打开那些锁住的大箱。   只见在廊间同出一条人影,蹑足走来,光影微晃,乃是手中绰住一柄利刀。   钟荃咬唇微笑一下,忖道:“是了,姓陈的已是有身家的人,尤其结怨不少,定有聘请护院之人,这人大概便是为姓陈的护院。”   但见那人蹑足走近,房门半掩,透出明亮的灯光和异声。   那人在房门外伤眼内窥,急忙探手取出一支钢镖,作势故发。   白衣人在房中检查好久,所有的箱箱都打开了,失望地走出房门。   他一跨出门口,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一人,张眉瞪目,左手倒持着明晃晃的单刀,右手举起,掌心平托着一支钢镖,正作势向着自己。   他使个身法,已错开四五步之远,眼光到处,那人神态依然那样子托镖欲发,但毫不动弹。   白衣人使的正是内家中移形换位的身法,这种上乘内家心法,许多门派都会,但若非内轻功都臻上境,不能练成。   并非识得练法便能够学会和使用。比方昔年星宿海西宁古刹的革胜老禅师,早识得练般若大能力之法,但他并没有练成,全寺弟子也不能练会,只有白眉和尚待到传授而练成。   这一比便可知武林中原本有好些炒指天人的心法奇功所以失传之故。   而也更知钟荃的根骨,已入绝品之选,是以小小年纪,便学得那先天真气的初步功夫。   且说那白衣人眼珠一转,已知内中另有原因。那房门的人分明是意图以赠袭自己,但不知是谁在暗中用上乘暗器打穴手法,将那人无声无息地制住。   是以出房门之时,吓了老大一跳。   他而易一跃,已上了屋面,放眼回扫,此刻夜风舒徐吹拂,天上是流星数点。   他深吸一日殊友的清凉空气,像在欣赏夜色似地,徐徐四望,但哪有一丝异状?   他不服气地做哼一声,跳上屋去,在房门那人身旁检视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悟地向黑暗的屋顶望一眼。   随即并指一震,那人扑倒向地上,刀镖脱手,和石地相碰,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这时钟荃本藏在一处屋脊之下,见他加上一手,把那人点倒地上,正在不明其故,只见白影一闪,已到了屋上,跟着如一缕白烟般,向西北疾驰而去。   他等那白衣人走出一段,便展动身形,尾迫下去。   只因他已判断清楚这白衣飞贼,武功极高,而且轻功甚是超卓,是以不敢迫近,以防波他发觉。   转眼之间,超过一条街,那白衣人忽地失去踪迹。   钟荃小心地打夯面绕过去,心中估量那是住在这附近,故此忽然隐没了。   到了相近之处,只见全是陋屋窄巷,一种霉臭的气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周围,敢情这里乃是洛阳贫民集居之地。   他看了两眼,忖道:“那白衣贼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吧?随使他拾起一点儿珠宝银子,都足够住在堂皇毕丽之地。”   正付想间,身形不免较为显露,四面张望。   台听背后哧地一响,回头一瞥,但见在后面三丈许的一道巷尾上,站着一人,浑身白衣飘飘,不是自己所造的人还有谁。   那白衣人向他招手,钟荃心中一跳,诧想道:“这败真个大胆,居然不怕尾随着他的人咧……”   其实他方才自己用暗器打穴的手法,点住意图暗算白衣人的护院,不啻表示自己已经尽见白衣人所为。   加之这白衣人武功如是之佳,哪会像普通的赋人股,胆小如鼠?   钟荃跃了过去,临到切近,不禁又在心中征了一下。   那白衣人此时徐徐将掩面的白纱巾解下,露出庐山真面目,赫然是酒楼上所见的那位俊俏的白衣秀才。   骤眼一看之时,使钟荃又浮起那种熟悉之感,但仍想不起是谁。   那白衣秀才笑道:“钟兄你的暗器打穴手法高明极了,我没有发现暗器,大概是用砂石之类吧?”   钟荃点点头,起初大奇这白衣秀才何以知道自己的姓氏,继后立即记起自个地曾在酒楼报出名字,便悄然地再点点头。   “可是钟兄却露出了昆仑独门点穴家数,我若不再来那么一下,恐怕那飞贼的嫌疑,会给你顶替去了。”   白衣秀才说完,跟着呵呵轻笑,声音甚是圆润,却听得出是强自压粗嗓门。   钟荃不知所措地啊一声,他的确没有想到此着,怪不得这白衣秀才才临走还来那么一手。   他道谢了一声,神态说话却有点不大自然。   只因钟荃本是衡屈巡抚之命,试图追捕飞贼,此刻反倒要向赋人道谢,岂不滑稽和荒乎其唐?   白衣秀才却道:“你也不必言谢,倒是你被那公人锁走之后,怎生脱身的?还有你那两位朋友安全到达了么?”   钟荃楞一下,反问道:“我的什么朋友?安全到达什么地方?”   “那老人阿福和小孩子刘雨生不是你的朋友么?啊,原来不是,你完全是仗义辇人认罪,那真令我敬佩哪。依我的脾气,当时就得把那帮仗势凌人的混蛋大大教训一顿,但你却默默跟着走了,而且还挨了几鞭子。”   钟荃禁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但当然没有留下鞭痕。   当时他已经运气护住,便拿稍钝的刀,也不能割破皮肉。   “你在半路上离开那干人的么?”白衣秀才又关心地追问,钟荃忽然不局促了,这位白衣秀才同情的慰问和声音,使他起了引为同道的心。   一时忘掉方才围捕贼身份而生的嫌隙。   “不,我在半路上碰见一位朋友,他的面子可大着咧,于是那两个公人连忙走了。”   白衣秀才哦一声,好像已经明白他会有这种朋友之故。   他道:“今晚我特地找到这姓陈的家里,替你出气,早知你自己也来了,我应该留给你出气才是。”   钟荃不知所措地干笑一声。   “兄台你贵姓大名啊?”他随即像是逃避什么话题般问道:“洛阳城中传说的飞……便是兄台么片   白衣秀才笑一声,道:“我们见过面的呀,你这么快便给忘了?”   钟荃立刻非常窘迫,呐呐道:“你是,是的,小弟也觉得面热得很。”   他又笑一声,道:一洛阳城的飞贼不错是我。”   “可是兄台并不拿什么东西,以往也是这样么?”   “嘿,难道你耳闻之言,说我偷了东西?”   “不是,不是,小弟……是才到洛阳,早先才听那位朋友说起,但没有说明情形。”   “我当然没拿到什么东西。”他傲然表明道:“我只是要找寻我的失物。”他的态度忽然暴躁起来,已经没有压抑住嗓门,因此变得尖锐刺耳,一点也不像男子汉的口音。   钟荃愕然道:“原来这样,可是听说你伤了人呢!”   他尖声哼一声,道:“那些混帐东西,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是乌烟瘴气,我发现了,看不过眼,便点住他们的穴道,教他们瘫痪一生。我可没有做错,像方才的两个东西,我有没有错,你说……”   钟荃只好摇摇头,心中却一味苦苦地思索这位奇怪的白衣秀才是在哪儿见过面。   “我要走啦,你不必再跟着我,我住在北街的玄都观中,你可是住在万通镖局?”   钟荃心中像闪过一道光亮,直着眼睛道;“你……你便是陆……”下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他霍地转身,一跃而起,却传来一阵笑声。转眼间,化为一道白影,欣然而逝。   一时但觉事情已成定局,反倒松弛许多。   那道姑直着眼睛瞧他一会儿,没有立即回答。   半晌,那道姑才道:“钟施主请等一会,待小道进去询问一下,有没有姓陆的姑娘,因为本观辟有静室,常有虞心的太太姑娘们歇宿拜神,小道并不得知清楚。”   说完砰地关住门,匆匆进去了,这当儿又使钟荃不安起来。   只隔了一会儿,脚步声传出来,那门呀地又开了。     第二十回 芳魂有节侠士多情     这次共有两名道姑,那后来才出来的老道姑,打量了钟荃两眼,便稽首问讯,钟荃连忙还礼。   老道姑道:“钟施主敢是万通缥局哪位?请进现持茶……”   钟荃一听口气不对,立刻道:“陆姑娘不在么?”   “她已经有事离开,临走时曾经留下话,说是若果钟施主寻她,便请施主切勿将她的行踪泄漏;另外若有姓刘的找他,便着他们转寻钟施主……”   钟荃如入五里雾中,茫然道:“姓刘的?哪个姓刘的?她却走了……”   那老道姑又请他入观坐坐,钟荃连忙谢了,转身走出小巷,一面寻思着什么姓刘的人,会转教来寻自己?   终于恍然忆起,昨晚她曾说过那一老一小,小的名字是刘雨生,这姓刘的一定是他,才会和自己有点牵连。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大以糊涂。   回到镖局中,夜色已经降临,在房中间坐了好一会儿,心思转到剑法上面,立刻忘了一切,冥思潜研起来。   忽然有人来报,说是一个姓刘的老人家找他。   钟荃立刻知道是那间祸的老少二人,当下出外相迎。   那老人阿福身上依然穿着那等粗布衣,但经过一夜想息,精神婴锋多了,眼光中露出是练的神色。   钟荃清他后面谈话。   老人向他千恩万谢昨日相救之事后。   钟荃微笑道:“老人家只是为了道谢,才来找我么?”   老人阿福道:“小人因听闻昨夜那姓陈的家里发生祸事,这才明白钟相公和陆相公,都是江湖上的奇人,昨夜那陆相公曾留下住址,是以先去谒见陆相公,以便打探钟相公的居处。”   钟荃点点头,道:“我也去过,只是他已经离开了。”   “小人因此却得知钟相公的住址,连忙赶来拜见,叩谢昨夜的大思。咳,小人一生随老爷奔波天下,自问这双老眼,相人总不会错到哪儿去。钟相公仁义双全,小人此生阅人万千,但像相公这种一见便可以将心事相托的,实在还未曾有……”   钟荃揣摩着他的话,而上只是淡淡一笑,这阵子的江湖历练,已令他不大会为这些赞美自己的话而局促不安了。   “那位小弟弟呢?他的名字不是刘丽生么?是你老人家的……”   “是小人的少主,现今在姑丈家里,他站立便是洛阳木邑的大缙绅江兆生。   “本来和刘家是极近的亲戚,而且江老爷的大小组乃是故中主未过门的妻子。但大小姐的母亲刘氏奶奶早已身故。   “现在的郑氏奶奶,总不比亲生之母,大小组自家也住不大安稳,何况少主落后投奔来到……”   钟荃暗中叹口气,忖道:“大概又有麻烦来了,也许这老人家说得对,我的长相容易使人说出心事。往后我得变的一点儿,可是我昆仑门人,若见了人间不平,焉能敛手后人?尤其是敬老恤贫,扶孤济艰。”   “小人叨扰相公了,人老了总是这样,请相分别怪责。”   钟荃忙道:“老人家这是什么话?承你瞻得起我,故此将这些事下告,老人家你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多个人总好商量。”   老人瞧着他的神情,释然道:“小人这次万里奔波,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惟恐老爷一生忠义,到头来连少主这一点骨肉也保不住,故此心中焚煎。”   钟荃同情地叹口气。   “我家老爷一生为官,小人一向都跟随在左右,故此知道老爷实在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但做好官也实在不易,试想做清官的哪有银子孝上头,听说相府里头有人不高兴,老爷便连贬三级。老爷一怒之下,打算冒死表奏闻是上,请诛奸相以谢天下。谁知奏章还未拟好,忽然泄了风声,当晚就被剥了军服,打人大牢。小人和另外一个同伴幸而出外避过此难。那同伴名唤刘贵,比小八年轻力壮,故此留在京师,设法打听老爷下落和雇工得点钱来孝敬老爷。   “小人因常年随老爷出门惯了,阅历较深,便连夜赶回乡下,把少主带走,果然前脚一走,提绩后脚便到,将主母捕去,小人带了少主投奔老爷一位故交至友,即是现在山西绎州知府的杨振大人,哪知给撵出来了,这便逃到这河南府来,(清代洛阳归河南府治)投奔江老爷。不过,小人看来也住不安稳,恐怕要离开这河南,故此小人连夜拜谢相公大思。”   钟荃立刻关心问道:“那么你们往哪儿去呢?有什么打算没有?”   他并不对那些见危拒纳的人如绿州知府杨振之类而愤怒,因为当初他下山东剑时,曾经亲睹那波斯巨富卧病在床,而子女俱置请不理的情形。   以亲生子女尚且如是,又休怪于异性外人?   老人阿福歇一下才道:“小人不再作那投奔什么人的打算了。这两次的经过,早教小人胆寒啦,唯有想法子拼老命养大少主,不负老爷当年对小人的思德。”钟荃想了一下,道:   ‘你家老爷正在草拟奏稿之时,已经泄漏了风声,恐怕是相府所蓄的卫士夜深窥伺而见,大概那些好党对你家老爷的正直忠义甚是忌惮,故此会派人窥探。”   刘、人也认为是这样,因为在此之前,小人也听闻过别的不眼相国的好官,曾经发现过一觉醒来,辫子不见了,枕畔还插着刺刀的事。以相府的威势,哪怕没有养着许多能人。”   钟荃直觉地察出这个老人家精练非常,说话极有条理。   难怪他带着个逃捕小孩,能够安然到了洛阳。   老人阿福再拜谢昨夜思德之后,便辞别归去。   钟荃问明他们所居之处,便由他离开。   半夜里邓小龙喝得醉醺醺回来,钟荃本想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   但见他有了醉意,便没有说出来。   自个儿盘算一下,便悄悄出了缥局。   施展开身法,直向江家疾奔。   到了江家,但见重门深院,围墙高峻,不时有犬吠人走之声。   原来这江家前两天曾被陆丹闹过一次,虽没伤人,但已吓怕了,是以晚上看更之人增加了许多。   他一径绕到江府侧面,纵落在一列窄陋的房屋里,那地乃是江府下人所居。他走到最末的一间,伸手指轻轻在窗户上弹了两下。   里面有人转侧一下,床板发出吱吱的声音。   他再弹了两下,却听里面传出一声痰嗽,似是在壮自家的胆子。   钟荃认得是老人阿福的声音,便低声道:“老人家别惊,我是姓钟的。”   里面啊一声,钟荃掀开窗户,飘身而人。   眼前骤然一亮,那老人已拨亮油灯。   只见一张木板榻上,半边有被褥,半边空着,老人自己睡没有被褥的半边,里面一个孩子,睡得正甜。   老人把孩子弄醒,钟荃在灯下再看见这孩子,只因风尘疲倦之客已经褪尽,更显出眉宇清朗,骨骼荔秀。   刘雨生一下子便认出钟荃,彬彬有利地唤声钟大叔。   钟荃欢喜地应了,摸摸他的头。   他道:“那位陆大叔为什么走了?他也是这样模我的头。”   钟荃愣一下,刹时间好像从这小孩中生出一种联系,觉得陆丹虽然飘然远走,却不是完全和自己隔断。   于是,他笑着又摸摸孩子的头。   回头正想跟老人阿福说话,却见他老眼中,含着一泡眼泪,面上的表情甚是复杂,似悲还喜。   “啊,老人家干吗伤心?”   “不是,不是……”老人连忙否认道:“小人是太欢喜啦,这孩子可怜见的,今晚幸得钟相公来到,而且心中爱惜他,小人从相公你的眼睛里瞧得出来。”他解释了一句,又继续道:“小人的心里太喜欢啦,但同时又想起老爷和夫人……”   钟荃咬着嘴唇,感动地拍拍老人的肩头,却没有说什么话。   这一刹那间,他得到了做好人所收获的代价的结论了。此刻在他心中的人性,却是善良而忠义,可以全心托赖而不必防备。虽然事实上,像老人阿福这种人并不多,但已足够使钟荃有了信心。   钟荃道:“雨生的情形,恐怕得弃文习武才有用处,而且不是学那种长枪大戟,冲锋陷阵的武艺,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老人阿福突然跪下,刘丽生连忙下床,也在地上跪下。   钟荃双臂虚虚一振,两人无法再跪,被一股力量托起身躯。   “老人家的眼力果真不凡,可惜我自己稍事相缠,无法分身。”他歇一下又遭:“雨生的根骨太好了,虽然我并不太懂鉴相天赋根骨,但他我是敢肯定的,我有心要介绍一些师父给他,又怕白白耽误了他的苦心和前途。想那京师里藏龙卧虎,什么能人都有,如果不是出类拔宰的身手,便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一径坦率地向老人解释,露出十分作难的样子。   老人又要跪下去哀求,钟荃赶忙拦住道:“我这是实话实说,你老人家想也能够相信我不是打胜。而且除了我没空之外,还有一桩,便是我本身也刚刚奉命下山办事,焉能如此专擅便收徒弟?这一点苦衷,但盼老人家能够体谅。”   老人阿福愕一下,叹口气道:“相公既有这种困难,小人岂敢妄求?这件事慢慢再想办法,相公千万别为难。”   刘雨生直到这时,还不知老人向钟荃下跪是为了什么事,这都不过是老人阿福连日来自家盘算好的办法而且。   这时轻轻道:“钟大叔,你是怎样进来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是跳墙进来的,别说你不知道,这府里也没半个人知道,包括那些恶大在内。”   刘雨生立刻眉开眼笑地道:“大叔这本额可以教我么?”   钟荃心里道:“我们刚才正为这问题忙了好一会儿呀!”口中答道:“这本领并不容易学会,你必须……”   他抢着道:“我知道,我什么苦也不怕,大叔吩咐我怎样做便怎样做。”   钟荃见他设会自己意思,一时难以解释明白,只好苦笑一下。   老人阿福和声道:“少爷你别打扰钟相公了,这种事慢慢再说。”   刘雨生应了声是,顺从地坐在床上,忽然又问道:“钟大叔,那位陆大权会不会这本领呀?”   钟荃点点头,他又道:“那好极了,迟些日子见到陆大叔,也请他教我这本领。我知道陆大叔也像钟大叔般爱我,他一定也肯教我的。”老人阿福低低责他一声。   钟荃忽然道:“这样吧,我趁着还留在这儿,每天晚上教一点儿,直到我离开为止。不过……”他拖长声音,用手势阻止老人阿福做出任何动作,郑重地对刘雨生道:“不过你要用点心,白天睡足精神,而且我离开后,还须自己痛下苦功,雨生,你要好自为之。”   刘雨生见他神色在重之极,自然而然也肃然作色,答道:“我一定听大叔的话,我不怕吃苦。”但跟着他犹疑地问道:“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大叔一样,到人家屋里去,不会被人或狗发觉呢?”   钟荃严肃地道:“这个要看你自己用不用功了,但你往人家屋里去干什么?”   刘雨生毫不迟疑道:“我去杀死那个害我爹娘的仇人。”   他的眼睛中流露出坚定而凶煞之光,使钟荃陡地一凛,暗自忖思这孩子会不会学得昆仑心法之后,大造杀孽。   老人阿福又流出眼泪,他像忽然之间从心上移开块大石似地,轻松得有点飘飘然。   钟荃压低声音,但仍然十分清朗地道;“雨生,在我传授武功给你之前,有几句话要说清楚,你必须记在心头,绝不能违背我这些话,否则我必会取你性命,你听见么?”   刘雨生跪下听着,当下钟荃将昆仑本门的规条说出来,内容自然是不得偷盗、好淫、杀戮等,并且要行侠仗义,只除了一条不得仕官没说出来。   因为他并非正式收徒,这一条便可以通融。他自然流露出的那种凛然正气,使刘雨生把这些话深印在心灵中,再也不能忘记。   钟荃已经盘算好,不妨将本门内功心法传授给他,使他打好基础,一方面请老人阿福协助,将来刘雨生练轻功之时,照着他传下的方法和设备而训练。另外准备教他三招九式拦江绝产剑,并且画下来,好让他不致忘了。   这样,勉强算自己不是擅越而收弟子。   第一晚教他内功练法口诀之后,转而教老人阿福如何锻炼轻功,以及必须什么设备,老人阿福拼命记住。   钟荃回镖局时,并没有告诉邓小龙这件事,因为他本人也不愿意他知道刘雨生家伙的内清,是以更不愿邓小龙得知而惹上这事。   他因自己的画不行,便去找着层小山,自己持创作势,请屈小山精心绘拂下来。   至于刘雨生本应迁走之事,暂时在他授技而未离开之前不要提起,以免因搬迁分散了心神。   有事情做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便过了六七天。   这段期间,京里未有消息来。   至于刘雨生,果真天赋绝顶,仿佛是生下来便应该练武似的。   尤其是关于内功,更是颖悟之极。   武功之中,拳脚功夫虽然也不容易,但终究不似内功的需要颖悟,才能摸到头绪。   是以钟荃虽然为了京中没有消息而焦急,坦一方面又因刘雨生的颖悟聪慧而欣喜不已。   而且那三招九式拦江绝户剑,也比划得似模似样,却因人小力弱,又没有内功,所以发挥不出那真磁引力的奥妙威力。   看看又过了四五天,京中飞马来讯,说是徐真真已被翼南双煞以及玉郎君李彬三人抱回来,但没有那口高王宝剑。   这讯息是相府中的总文案苏云卿所命人捎来,他已尽力使徐真真暂时安全,但未能释放,以后怎样,便难说得很。   这总文案苏云卿和邓小龙的交增甚深,彼此之间不必讨价还价,这对他既说没有把握,决不是在要手段。   钟荃忖想了好久,只因得讯时已是入夜时分,便等到翌日再作道理。   这天晚上他又去传授内家心法与刘雨生,并且告知他们,明天便动身北上,他留下一张数目不小的银票给老人阿福,着他明日便可搬到别的地方。   因为在这十余天内,已有藏不身住的迹象。   况且刘雨生锻炼轻功,非有合式的地方和设备不可。   他并且告知他们,若有什么事要找他,可以往任何一地的万通镖局寻问自己下落。   他们借别依依之情,不必细表。   钟荃当夜还到巡抚府邸走一趟,向屈小山辞别。   自从那天晚上他出动侦查飞贼,此后那飞贼便无踪迹。   巡抚屈天经还以为是因为钟荃的缘故,而赶走飞贼,甚是对他看重,瞩儿子尽力结纳,是以小山和钟荃此后的感情又进了一步。   一应事都解决了之后,钟荃和邓小龙便出发入京。   钟荃虽然为了徐真真之事而耿耿于心,但邓小龙一力说在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故,是以不能过度心急,飞驰晋京,但也比普通人快得多。尤其那匹漠外良种的黄马,脚程极好,五日之内,便到达了北京城。   邓小龙传知这次晋京,若果凭自己的力量,不能救出蝎娘子徐真真,则钟荃定要暗中下手。因此不将他带回镖局,以免泄漏行藏。   另外在外城西面的贾家胡同处,找了一栋房子,拨了两个得力精干的心腹手下照料一切,便让钟荃住下,自己却去打探消息。   那两个负责侍候钟荃的人,一个是五十左右的马老汉,一个是三旬上下的殷平,全是镖局的老人。那马老汉更是当年跟大鹞子邓昌的人,是以即使将来钟荃闹反了北京,官方图形缉捕,也不怕他们会泄漏机密。   马老汉岁数较大,而且人也识得多,故此这京城中有什么新鲜事故都在他肚中,晚饭时喝了两杯,三人闲着磕牙,马老汉故作惊人地道:“小殷,你可知前天晚上大闹相府的人,是个什么来头?”   段平老实地摇头道:“这些秘事我怎能知道,人家相府里本来瞒得极严,不知怎的传了出来,我们知道这一点点,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这话果也没错,但我老马却多知一点,敢情那刺客仅有一人,而且是个女的。”   钟荃因为曾经授技给刘雨生,故此对于夜探相府之事甚为关心,本来已张大嘴巴,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时一听见刺客是个女的,不知怎的会联想到她,陆丹,心中突突一阵乱跳,插嘴追问道:“你们谈的是什么事呀?可以告诉我么?”   马老汉忙道:“少侠有兴致时,我老汉便将所知的完全从头说起。据说前天夜里,相府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衣服的夜行人,近几年来,已没有武林人敢到相府去生事,因为那儿实不亚于龙潭虎穴,除了相府中蓄有好些高手,都是名震一时的武林好手不说。   “另外还有一个只闻其名,而不知真面目的毒书生顾陵。   “这家伙单凭手中一把钢骨折扇,已不知伤了多少武林高人。   “每逢相府有事,他便会忽然现身,凡是人府的刺客,总无人能够逃生。而且有一样怪事,便是每当他一现身,相府中的卫士们也必连忙逃避,否则性命儿也不能保全,少侠你说怪不怪?这顾陵既是保护相府而来,却连同伴也下毒手,怪不得外号这么难听,叫做毒书生,不像少侠的外号那么堂皇,神龙这两个字多么威风啊……”他说了这两句闲话,连忙又转回正题。   “前天晚上那白衣服的刺客,手中拿着一口银光闪闪的古创,在相府中到处张望,一下便被相府中的卫士发觉了,立刻让四五名卫立包围住。起初以为他这股形迹不密,定是个大大的脓包,哪知这些人一上手,都给人家赶下屋来。立时又未了几个真正高手,诸如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等,详细情形,我们无法知道,只知起初是一个对一个,后来一拥而上,仍然没法子奈何人家。打了好久,那毒书生顾陵忽然出现。于是那些卫士们连忙躲将起来,那刺客和毒书生剧战了好久,才仓皇逃走。直到今日早上,我才由相府中一个好朋友口中,探悉那刺客在跟顾陵动手之前,说了几句话,声音尖细娇软,原来是个女子,只因她用白巾蒙住头脸,什么样子便看不出来。不过,这是第一次毒书生顾陵没有截拾下来人,而且还剧战了好久工夫……”   钟荃听得心头猛跳,那白衣刺客除了陆丹之外,还能是谁?侥幸她没有被毒书生顾陵所伤,不然钟荃又多了一桩事,便是要为她向顾陵寻仇了。   当时他便问明了那相国府邻所在,虽则没有什么行动的打算,但问明了方向途径,总是好的。   再谈了许多闲话,得知许多京中能人的秘闻,以及好些江湖上未曾得知的武林纠纷等。   他回房中用了一会儿功,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异声惊醒。   他在床上睁大眼睛,听到有夜行人步履之声,刹那便过去了。这一瞬间,他已发觉那个从屋上掠过的夜行人,身形似乎有点儿迟滞,那是一种不方便的迟滞,而不是夜行术未练到家的沉滞。   “莫非那人已经受伤?”他极快地忖道:“恐怕唯有这种情形才能解释了。”   接着他心中一动,一个奇怪的念头一掠而过,“莫非这夜行人是她?”   这本来是无稽的联想,哪能一发觉夜行人,便联想起她?可是大凡一个人关心某一件事,每每会的想联忆。比如做贼的人,不见得街上的人会特别注意他,但他老是心中耿耿,防备着周围的人的眼光。   钟荃这一联想起她,再也睡不安稳,满腔热血沸腾,立刻一跃而起,他的身形如一线轻烟船穿出窗外,再一纵便到了对面最高的屋顶,放眼一瞥。   但见那夜行人去路那边,白影一晃。   他提住一口气,施展出全身功力,急急迫进。   据见那白影向屋下民去,伸至倒吸一口冷气,倏地运足劲力,斜蹿而下,快得像电光一闪。   敢情那白衣人乃是在屋上失足坠下,本未身形横着平坠下地.但离地尚有五尺上下,倏然一挣,到底摔在身躯,但脚尖一沾地,立刻经暧一声,踉跄欲扑。   钟荃己自狂风也似地卷到,伸手便拉。   白衣人身形欧扑间,倏然沉臂以指尖一拂,所拂之处,正是钟荃腕间脉门,分毫不差。   钟荃吃一惊,猛然撒手斜跨半步,避开白衣人歹毒的一拂,只见那白衣人啊一声,再也站不住脚,扑地倒向他身上。   他张臂把白衣人搂住,口中叫道:“喂,是我呀,我是钟荃……”一面用手去抬起她的下巴。   这白衣人谁说不是陆丹,但觉暗香微度,软玉温香地抱个满怀,她的身躯软绵绵地偎依在他怀中。   钟荃一颗心扑打乱撞,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扬两下,喂了几声。   她微微呻吟一声,睁开一线眼睛。钟荃着急地问道:“你……你伤了什么地方?”   陆丹嘴唇动一下,还未回答。猛然空中税风急扑,钟荃惟恐惊动了陆丹,不敢腾出手来发掌,脚下略动,已拖着陆丹稳稳地移开半丈,却是比电还疾。   白影闪处,跟着呱地一叫,敢情那团白影直撞向地上。钟荃不必转眼去瞧,已知是陆丹那只白鸟雪儿,忽然记得当日在断魂谷的桃林中,自己便成心想哄那鸟撞向地上,但没有成功,今晚无意中竟然得偿此愿。   那白鸢的确是异禽奇种,这么猛急地撞向地上,只呱地叫了一声,扑翅又起。   陆丹微弱地唤一声,那白鸢振翅绕个圈子,没有再冲下来。陆丹又微弱地道:“你跟着雪儿走,送我回去……”   钟荃应一声,双手抄起她身躯,平平抱着,抬头望望空中的白影,只见那雪儿已飞在前面,当下一跃上了屋顶。   陆丹缓缓地将两臂围在他脖子上,头依无力地靠在他肩膀上。钟荃忽觉热血直冲心上,仿佛已负上一件极神圣和重要的使命,送她回去。他心中一阵飘忽,模糊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却是男人所喜欢的那种英雄本色的情绪。而且,他和她真个接近了,不但是身体接近,甚而她的心也接近,因为她是这么信任地让自己保护着送回家去。   倏忽间已走了十几丈,猛所左上空一声鸟鸣,他立刻惊醒地失笑一下,改正方向飞驰。   但只走了十多文远,那白鸢连连鸣叫起来,它的鸣声是那么清脆筝铮,在这夜半静寂中,显得分外清亮。   钟荃明知自己没走错方向,一时没曾悟出它急鸣之故,垂眼去瞧陆丹的面孔。   细长的眉毛此刻微微皱住,仿佛有点痛苦,那双令他双以忘怀的眼睛紧紧闭住,树起圆圆的面庞,更加觉得她的面庞十分可爱。   正在心醉神驰之际,蓦地一声喝叱“给我留下”,一缕金刀劈风之声,疾朴而至。   钟荃猝不及防,但觉来人剑出奇快,并且劲力含蕴,欲吐未吐,正是使剑的名家身手,心中大骇。   千钧一发间,也不知使个什么招数,修地拗腰一坐,右腿已横踹出去。   哗啦啦暴响连声,钟荃因为双手捧着陆丹,无法腾出来支撑身躯,况且又踹出一脸,整个屁股坐在屋瓦上,碰碎了一大片,发出极大的响声。   然而屁股这一下并不白受,他一脚无影无形地踹去,那人大概也料不到他有这么一下招式,沉剑截腿已来不及,急急持身错开,应变权是迅速,但仍被钟荃脚尖挑了一下,收不住脚步,身形错开了一丈有余。   钟荃也不知屁股疼不疼,连忙起立,偷眼一顾陆丹,只见她秀眉皱得紧一点,但眼睛没有睁开。   再抬眼一瞥,那人剑尖斜吐,已疾扑回来,刷地一剑刺向他大腿的贴骨穴。钟荃尚未闪避,那人手腕一震,剑尖横挑刺向另外那条腿的穴道。   钟荃认得这人,正是武当直机子嫡传心法的亲侄子玉郎君李彤。震骇中跨腿连环侧踢而出,反踢敌人手腕。   玉郎君李彬口中则在骂道:“那是妈的什么招数啊?”忽见敌人不但避开自己这么精妙的一剑,还能够双腿连环踢出,反攻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凛,知道又是个平生劲敌,压剑缩腕退开步,凝目怒瞪。   钟荃却怕他认出,头颅微歪,脸颊竟然贴在陆丹的领上,加上沉沉夜色,李彬果然瞧不出便是当日在新疆所遇的藏族少年。   玉郎君李彬既然发觉敌人高明之极,生恐逃出剑下,冷叱一声,剑光闪处,一式“急流鼓绰”,猛然吐剑急制。   钟荃心中忽然大怒,敢清玉郎君李彬这一剑,乃是平刺而来,于是陆丹变成首当其冲。   是以钟荃怒从心起,认为一则玉郎君李彬已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此举有失身份。二则居然存心要伤害陆丹,这可比真个削伤自己还要难忍。于是忍不住第一次真个动怒,几乎要立即施展般若大能力,将其立毙掌下,但一时又抽不出手,身形倏然倒纵而起,口中清啸一声,忽然拗腰反向前面飞去。玉郎君李彬大叱之声,连同一溜剑光,恰好从他脚下飞过。   钟荃飘飘然落向屋上,恰恰屋中的人被他以屁股撞碎大片屋瓦之声惊动,四下大声询问喧叫。他却头也不回,杀机火炽,故意迟滞一下,好等李相追上来,然后以般苦大能力,反掌拍出。   谁知李彬愣在那里,并不追赶,却见前面人影乍闪,风声飒然中,竟是疾扑而至。人未到,声音先响,喝叱一声,双掌以双控掌之式,迎面硬撞而至,掌上的风声刚劲之极,显然又是外家中高手。   钟荃差不多不必用眼睛去瞧,已知那劲朴自己的,定是冀南双煞中的老二,病金刚杜辊。当日他曾见过杜锟以一双肉掌,施展出外家阳刚的金刚手力量,硬将蝎娘子徐真真迫得长剑无功。差幸蝎娘子徐真真所学的剑法甚来,除了本身传得正宗天山派剑法之外,尚有好多手华山六合剑法,威力无穷,才没有被病金刚杜银抬下,但这样可见得那杜馄的确练就外家极阳刚的掌力。   这时,那病金刚杜银乃是正面猛扑面来,使他无法腾出手来对掌。   而且也怕对方拿力震动了坏中的陆丹,无奈又倒纵而起,清啸一声,拗腰冲处。   那杜锟果然跟踪追扑,正好从他脚上冲过。   他又飘然落下,已是落脚在屋檐边,下面有人点起灯火,于是身形便让屋子四下的人瞧见,噪声大起。   他却毫不在意,仍然迟滞一下,等任何一个敌人追扑来时,反手正好给他一掌。   哪知病金刚杜锟也和玉郎君李彬一般,没有立刻补回来。   他两番计谋无功,不由得大为诧怪,心中极快地忖道:“难道他们知我练有这种无坚不摧的先天真气功夫,并且着破我必须反掌发出,因而止步不追?”   回头一瞥,只见那五郎君李彬正拦住病金刚杜锟,似是在说些什么,跟着收剑入匣,跃将过来。   屋下人声嘈杂,灯火陆续点亮,那些夜半惊起的居民,全部瞧见在屋檐边缘站着一个汉子,手中还抱着一个白衣人,这景象教他们焉能不喧叫?   钟荃见玉郎君李彬收剑纵来,不觉怔一下。李彬没有迫近,在一大远处停步大叫道:   “在下是武当五郎君李彬,尊驾定是昆仑名家,请借一步说话,此处太不方便。”他歇一下又连忙声明道:“在下决不暗算,请尊兄不必多疑。”   钟荃觉得事情太以蹊跷,反身一跃,手中抱住那么大的一个人,毫不阻碍施展,依然是那么流水行云般潇洒自如,眨眼间已跃过几座屋脊,在一处阴暗巷墙上止步。   玉郎君李彬独自随来,仍在一丈外停步。   钟荃心中着急陆丹的伤势,沉声道;“小可久仰大名,只不知有何见教?”   李彬道:“尊驾身手高明之极,可肯见示姓名?”钟荃简洁地道歉一声,拒绝说出姓名。   “既然尊兄不肯见示姓名,这原是情理中事。在下二十年前,曾蒙贵派前辈铁手书生何涪高义相救,是以不敢忘恩与贵派中人动手。方才见尊兄身法,知是昆仑门中名手,是以解释清楚。尊兄手中的白衣人,两番到相府扰闹,在下供职相府中,本来不能罢休。但冲着昆仑何前辈当年之恩,在下不能无礼,就此罢手,异B尊兄见到何前辈时,请代转告二十年前百花洲剑会,蒙他解救穴道的小孩,向他请安。”   钟荃惊异地哦了一声,他怎样也料不到局势会这样急转直下发展出一段动人的结局。   当年铁手书生何涪在武当玄机子忿恨另一棚上的侄子发出金镯,以致何涪攻势大挫,坏了自家名头,抖手发出铁菩提打向死穴,却被何涪以那枚金镯的劲道带歪了,没有打在死穴上。   跟着何涪因念这个老道名心极重,事后多半仍不肯解救,便过去替邓小孩解开穴道。   这件事关系何涪当年失去盟主宝座,是以钟荃也知道。   玉即君李彬当时年纪虽小,却仍记得这一幕,后来随玄机子习技,偶然相询,玄机子并不隐瞒,直说出来,并且还告诉他错非何活出手解救,他虽不死,终生也是个残废之人I。   于是李彬感铭五内,时刻不忘。   他原也是性倩中人,虽然行事违背其他侠义中人的观念,但恩怨分明,总是大丈夫本色。这刻,他提起当年之事,只因二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能够借以表示他心中对何涪的感激,不由得情绪激荡,声音也有点儿变了。   钟荃心中一阵感动,温和地道:“李兄的意思,小可省得。小可钟荃,何涪便是家师叔,异日定当将李兄之言转达……”他顿一下,又道:“此刻小可这朋友负伤,不能与李兄多谈,且容异日再图后会。”   “啊,尊兄便是近日传名江湖的神龙钟荃?怪不得身手卓绝至此,钟兄请便,异日再图良晤。”   钟荃转身跃走了,面貌始终没有让李彬瞧清楚。   他知道李彬既有一诺,必定不会再跟寻踪迹,抬目搜索那只带路的白鸢时,却不知何去。心中一急,只好急忙回到自己住处。   他将陆丹放在床上,然后点亮了油灯,忙忙倒出三粒大灵丹,送到陆丹唇边。   陆丹张开眼睛,轻轻道:“这是什么药呀?”   钟荃本来焦灼之极,猛见她能够睁开眼睛说话,心中宛如忽地挪开一块万钧大石,一时间愣在那儿,不会回答。   陆丹见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眸子一转,微笑道:“你呆什么?”   钟荃讷讷道:“没……没什么,我不过见你会说话,喜欢得……”他的话未说完,猛然觉得表露出这么强烈的感情,大是失态,不禁得羞红满脸,转了话题道:“这是我师父秘制的火灵丹,专治一切凶险的内外伤……”   陆丹也见他满脸通红,便张口咽下那三位清香扑鼻的灵丹,然后故作不解地道:“你干么脸红啦?”   钟荃立刻连耳根子也红了。   她又道:“啊,我明白了,你是害羞啦!”说着吃吃而笑,神情甚是轻松,倒不似方才曾受那么厉害的伤。   那火灵丹瞬息间已发挥神效,陆丹本来反逆不顺的真气,这时忽然通畅,胸口那一阵极难受的翳闷,也随而消失,不由得快活地叫了钟荃的名字一声。   但随即她自个儿脸红起来,想起了方才因为真气过冲得太厉害,禁受不住胸口翳闷的痛苦,一脚踏空,栽向地上,勉强挣直身躯时,钟荃恰恰赶到。   她虽在昏乱中,尚能使出“手挥五弦”的精妙招数,用指尖去拂来他的手腕。   但钟荃一下子便错开到了她面前,她眼光一瞥,已知道是钟荃,这时不知怎的,浑身剩余的气力也消失了,倒向钟荃身上。   此后她已忍住浦苦,神智恢复清醒,所有经过她都知道。   尤其钟荃因为不想敌人瞧见自己脸孔,压贴在她颊上之时,更使她劳心大跳,一股说不出的又差又惊的味道,使她不愿睁开眼睛,更不愿意动弹,放心地由得他用强壮的铁臂抱住。   这一丝愿被钟荃保护的微妙心情,使她生出许多复杂的感想。   而那十余天来,在她心中常常晃现的面貌表情,此刻更加鲜明和亲近。   那面貌是钟荃朴实淳厚的样子,跟第一次在断魂谷桃林中所见的一样,但多了一种凛然侠义的神情。   她是因为想起自己方才情愿地倒向钟荃怀中那种感情而害羞,于是不禁也脸红起来。   钟荃在床沿边坐下,关切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服了灵丹可好一点么?”   陆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半晌才道:“我听闻武林中秘传的灵药,以天山的冰魄丹和昆仑的火灵丹为治内外重伤的至宝。   “果真名不虚传,自从服下你的灵丹,我的直气已能畅顺,不像方才那样子逆运激冲,仿佛快要涣散的神气。”   钟荃惊问道:“你为什么伤到真气,现在可是真的好了?”   要知内家好手,全凭的是丹田一点真气,这点真气有不可思议之威力,能够化弱为强,亦柔亦刚。   练得有火候时,刚强时刀枪不入,柔韧时软如无物。   试想这么厉害的功夫基础,尚会受伤,岂不令人吃惊?而那能伤地的人,其功力也是使人凛然震骇。   她看出他真心焦灼,便欣慰地点点头。道:“其实我的价并不太重,可是心里气告得紧,便变得严重。那个毒书生顾陵真厉害,哎,我的宝剑……”她吃惊着急地睁大眼睛。   “我的宝剑藏在一处地方,你给我走一趟取回来好么?否则天亮了,便会被人发现,那就麻烦了。”   当下她说出藏划所在,原来当她伤败逃走时,惟恐自己会昏倒被人送到宫里,便将宝剑藏在一处高楼檐边,虽然白天也不易发现,但到底不安稳。   钟荃哪会不答应,连忙去了。   不久工夫,他便捧刻回来,这柄剑的剑鞘银光灿然,上面刻有些古篆,形式古雅精致,一看而知不是凡品,怪不得陆丹这么着急。   钟荃心中嘀咕好久,这时急急问道:“陆姑娘你这柄剑是什么剑呀?”   陆丹道:“这剑的名字是太白,乃属西方太白金精,是以发出银光。”   钟荃啊了一声,道:“那么这又是五行剑之一了。”心中同时浮起当日所见潘自达的金色古剑,华山薛恨儿所用的青色古剑,和当年玄机子使用的朱雀剑。   这样推详起来,那潘自达的金刻分明便是五刻中的太微剑,属中央土。   薛恨儿的便是班剑,属东方木。   五剑已现其四,剩下的一柄,便是如今在西藏萨迪寺的镇寺宝物玄武剑正是他亟求之物。   眼看武当、华山、峨嵋都得到这种宝剑,钟荃他若不能求得,则这场剑会的盟主,定非昆仑所能问鼎。   另外当日那潘自达显露过两手,也是剑术中的高手,他也持有宝剑之一,相信会有问津之心。   钟荃略略一想,不由得双眉紧蹙,凝眸无语。   陆丹忽然幽幽叹道:“唉,我本想仗着这柄太白剑,待明年中秋在百花洲中的剑会,与群雄逐鹿,可是……”她又叹息一声。   钟荃暂时搬开自己的心事,询问地瞧着她。   地道:“可是这两番夜入相府,都败在那姓顾的手下,我还有面目去和人家争一日之长短么?即使幸而赢了盟主的宝座,但到底不是天下第一。”   钟荃吁口气,道:“你何必颓丧呢?我却担心到时在百花洲比到,我和你碰上了,真不知怎办才好。”   陆丹身躯忽然一震,面上顿时罩上一层严霜,眼睛凝视着屋顶,半晌,那眼光变得十分阴冷,峻声道:“你若参加刻会,我也必定参加,那时候,你和我只好在剑上一决生死。”   她的声音是那么峻冷无情,宛如碰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钟荃错愕无言,却听她痛苦地叹息一声,又遭:“方才我已听到,昆仑的铁手何涪,正是你的师叔,他……为什么不亲自下山参与到会?”   “何师叔已经出家,法名是大惠禅师,他老人家怎会再投身这等争雄逐胜场中?”   “这样即是说,唯有你代表昆仑了。唉,为什么偏偏是你呢……”未后那句话说得很低,而且口音模糊,钟荃听不清楚,追问了一声,她只摇摇头。   “我们暂时不谈这个,”钟荃烦恼地道:“还有好久时间呢!我只想问问你,究竟你和万通失镖的事有没有关系?”   “我……我不回答,你别问我……”   “为什么?你坦白说出来,我好想个什么法子啊!”   “你别问我……”她忽然生气地嚷起来:“你出去,不要在这里……”   钟荃吃一惊,自个儿不知怎办才好,她又生气地赶他走。   于是,他把那柄太白剑放在床上,然后悄悄退出房间。   出了房门,隐隐听到她抽咽啜泣之声,不禁迷惑而不安地叹口气。   房门外便是天井,对面是个小厅子和一个房间,这时房门忽然开了,马老汉但极地探头出来,一见钟荃在天井站着,哟了一声,道:“少使你可把我唬了一下,刚才是什么人的声音呀?你……在天井干么?”   钟荃没有回答,烦恼地望望天。   “天也快亮啦,少侠回房睡吧!”   “你别管我,我要站一会儿.”他忍住心中的不安,和声答道:“你自己再睡吧!”   马老汉果然缩回头,掩上门房。   钟荃听见他大大的呵欠声,这时,对于能够安心地去睡觉的人,也觉得羡慕起来。   他侧耳倾听自己的房间,依然听到低低的泣声,禁不住迷惘地忖道:“她有什么心事呢?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心中一径盘旋着这疑惑,而且因之而难过。   却一点也没有想到陆丹对他发脾气,而且赶他离开本来是他的房间。   对于他们仅是见过数面的关系而言,不免荒乎其唐。   可是,钟荃却觉得很自然,生像自己有义务忍受她的脾气似的。   一直到天色已亮,钟荃可连天井有多少块砖也数清楚了。这时,悄悄蹑进房去,却见床上的陆丹已经闭目伏在枕上睡着了,头上的帽子已经脱掉,秀发如云被在肩背上。   钟荃走进去,扯张薄被替她盖在身上,又把那太白剑藏在床底,然后将房中四张木椅拼起来,正想在上面睡一会儿。   猛然又爬起来,一径走进对面房间.嘱咐两人不要来打扰,然后才回房躺下。   虽然他睡的是几张木椅拼凑成的床;但一则他在昆仑山上,往往找条长板凳,便睡一官,早已训练惯了。   二则他思维苦恼了半晚,脑子都想得倦了。于是,但觉躺下时十分舒服,尤其是搁在床前,俨然有保护陆丹之意。   但仅仅睡了片刻工夫,一阵呻吟把他惊醒,因为那正是陆丹的呻吟声。   他蓦然跃起来,只见陆丹在床上转倒了几下,一面探手在怀中掏摸着什么。   他弯下腰,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啦?要拿什么东西啊?我替你拿好么?”   她只呻吟一声,钟荃甚是情急,一手支在枕边,一手沿着她的手去帮忙掏摸。   但觉她怀中暖暖和和,囊中满是一些零碎杂物。   他把东西完全摸出来,放在床里面近枕处,却是两条绣花帕,一支银钗,一个小小的瓷瓶,还有好些碎银子。   她拿起瓷瓶,脸孔却埋贴在他支枕的掌背上,不歇地揉擦着。   钟荃手忙脚乱地坐在床沿,反过手掌,用掌心捧着她的面庞。   另外从她手中拿过瓷瓶,用牙齿咬着瓶塞,拔将开来,一阵奇特的药香扑火鼻中,使他差点儿打喷嚏。   他轻轻摇一下瓷瓶,知道装着的是药丸子,便倒了一粒出来,一面问道:“这药要用多少粒?一粒够么?”   她在他阔大而厚的掌心中点头,于是,他赶快将瓷瓶盖好,放回床里那堆杂物间,然后捡起那位白色的丹药,棒转她的面孔放向她口中。   之后,迅速地抽身倒了一杯已凉了的开水,让她喝了两口。   顺手把杯子一抛,那杯平平稳稳地落在半丈外的桌上,杯里剩下的大半杯水,一点也没有溢出来。   她又将脸孔挨过来,钟荃用手肘撑着上身,让她埋脸在自己的臂膀里。   这时,他不敢询问她哪痛苦,因为他看出她正在运行真气,吃力地向什么东西迫追似的。   所以不能逗她说话,使她更加吃力。   歇了好一会儿,她松弛喘息一声,抱住他臂膀的双手,也渐渐松掉。     第二十一回 急求灵药偶得秘闻     钟荃见她面色转佳,也放心地吐口气,但丝毫不敢动弹。因为她埋首在他臂弯中,似乎一番剧争之后,忽然睡着了。   她缓缓转动面孔,疲倦地睁眼瞧他一眼,他轻轻道:“你好点了么?”   “现在好得多了。”声音中满是倦意:“那人的毒药暗器太厉害了,连我师门秘传的化毒丸也挡不住。”   钟荃以为她说的是顾陵,不觉鄙夷地哼一声,问道:“究竟你伤在什么地方?让我瞧瞧好么?”   她微微摇头拒绝,钟荃关心过甚,也忘了其他,坚持要看,陆丹道:“我伤在这儿呀,你这人真是,瞧什么呢?”她用手指点点胸部,钟荃这才赧然闭口。   可是她却悉悉嚷嚷地解开上衣,把钟荃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临到未了,她道:“喂,你背转面,闭住眼睛,我自己却非瞧不可。”钟荃连忙别转头,紧闭着眼睛。   眼前不久,耳中分明,解扣扯襟之声,使他意会到已经敞开前胸,于是,似真似幻地嗅到一阵女儿温馨香味,而且带着一点体暖的味道。   此刻他的心差点地跳到喉咙,他并非生出统思邪念,却是觉得非常紧张,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   直到她摇撼他的臂膀,他才回头张国,只见她眉黛微蹙道:“我早怀疑是金蝎子齐玄的游丝毒针,果然没错。若不是西南双毒传下的毒物,岂能如此厉害?那化毒九只能将毒气迫在一块,而且止住方才那一阵剧痛,可是一定无法治好,这化毒九药性奇怪,只能限用三粒,过了三粒,便失效力。这却如何是好?由第一粒眼下至现在药力不过是四个时辰,即是还有八个时辰可活。”   钟荃大大骇惊,瞪目道:“是金蝎子齐玄么?我还以为是毒书生所为,你别害怕,我找师兄出头向齐玄讨解药,我这就去……”   陆丹摇摇头,道:“只怕不行,我当时败逃,跃过相府后园的一处亭馆,但见黑影一闪,我一剑削去,这一剑悄无声息,而且尽展功力,使的是太白剑上刻着的庚金剑法,那黑影此刻才知是齐玄,怪不得能够躲开要害,只刺穿了肩膀。冷不防寒风罩体,只因风力极微弱,躲避不不及,运剑封拦时,前胸已中了一针。当时但觉微麻,知是毒药暗器,连忙服下一粒化毒九。那齐玄负伤道走,我没有理他,径自选出相府,后来便碰上你。现在我才想起来,我虽然真气吃那顾陵反激而伤,但实在并不太重,所以心虚无力之故,大概便是这游丝毒打防令致。我之怀疑是游丝毒针,乃是曾经听师父讲过,那游丝毒外其细如丝,而且人肉便化.再也找不到踪迹。那时正是这种情形,不过,当我眼下化毒丸之后,再也不觉得怎样,直到方才疼醒了……”   “现在那伤处究竟怎样呢?”   “只有一块黑色斑点,可是看来甚是严重。啊,你别惊,还有八个时辰哩!”她故作从容地淡笑一下。   钟荃道:“那么金蝎子齐玄受了一剑之厄,定然不肯给解药的了?”   “恐怕不前给咧。”   房门忽响,一个人闯过来.只走了两三步,便止步不动。   钟荃回头一瞥,那人原来是邓小龙,怪不得会在闯进来。   邓小龙愣一下,他哪能想象到这个朴实淳厚的师弟,竟会忽然导演出如此旖旎香艳的镜头。   “啊,对不起。”邓小龙连忙抱歉道:“我并不知道师弟来了贵客,惊扰了你们说话。”’   说着话,连忙退出屋外。   钟荃向陆丹道:“那便是邓小龙师兄,是个很好的人。”   陆丹脸上飞起一阵红晕,推他道:“你且去陪他说话,否则他会误会我们是……”   钟荃忙道:“对,顺便问问他可有办法弄到解药。”   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要知游丝毒针久已驰名天下,为毒药暗器中的一—   —2ql——绝,钟荃出身名门正派的昆仑,焉会不晓得?   这时,连忙冲出房外,追着邓小龙。   “师兄,你快找金蝎子齐玄讨那游丝毒针的解药行么?”   “哦?是她受了伤?她是难呀?”   “她便是峨嵋的陆丹,”他歇一下,却没有觉察邓小龙面色变了一下:“她昨夜误伤了齐玄,也被齐玄的用毒针暗算着了。记得师兄说过认得他,赶快替她讨解药来行么?”   “她伤了齐玄?人家明知是谁要解药,哪肯拿出来。”   钟荃听邓小龙也说不行,不禁颓然。   邓小龙见他没说什么,也不便问他详情,便道:“我一清早找你,乃是发现了那潘自达的踪迹。”   “真的?”钟荃的心中掠过一线光亮,大声喊出来。   “他在什么地方?”   按理说,钟荃的脑筋本没有这么灵活。   可是这刻却不知为什么能够这立刻能够联想起当日曾经听闻过万柳庄中,有两种神奇之毒物,一是体积小如指甲的金蝎,另一便是那种金蛇,而后者之毒,却能解蝎毒。   当日潘自达受伤石洞中,曾窜出金蛇。   因如今想来,可能是受了毒针之伤,而捕得金蛇治救。   至于那潘自达为什么一定是受了毒针之伤?或那毒针为什么会认定是金蝎之毒?这些地都不管,最少活自达懂得齐玄的毒门道。   邓小龙不解地忖道:“师弟这么急,难道那陆丹劫镖之事已说出来,关系着那姓潘的?   所以欢喜得到潘自达的消息?再说这陆潘两人一齐在京城现身,也太巧了,我这一猜大约没错。”   当下忙道:“我早嘱咐本镖局一应眼线,注意身材矮胖而带剑的人,近日虽常有发现,但结果不是没有查出来历,便是那剑并非占雅的金剑。直至昨夜黄昏才发现了他,歇脚在万明路的四海老栈。自报是性活,又背着一口金黄色的古剑,身量矮矮胖胖,说话时带着南方那种难听的口音,不是他还有谁?若师弟要找他,这时他怕未出门,可得赶快点。”   钟荃道:‘我这就去找他,师兄你派人带路好么?”   两个人都表现得着急,然而所急的都不一样,彼此间也不知道,邓小龙亲自带他去。   当下钟荃进房对陆丹说,要设法替她寻得解药,便匆匆和邓小龙出门去了。   好在离这儿不远,便是万明路。   邓小龙乃是京中第一位大镖头,这京城中谁人不识?是以两人坐上马车,四面都放下布帷,不让街路的人见到。   车子停在店门两丈以外,钟荃独个儿下了车,一径走进那四海老店。   这时客人嘈杂出入,混乱得很,因为这老店附连着酒馆,就在隔壁,两下打通,这样住客和食客出人往来,便显得极热闹。   他三不管扯住伙计,大声问道:“访问老兄,有一位姓播的客人,住在哪个房间?”   那伙计看他一眼,虽然见他村气得很,却不欺负乡下入,和气地道:“你老是找昨晚才到的活客人么?他就住在后院第一间房,可是,他已经出去了。”   钟荃吃一惊,急道:“怎么?他出门?几时回来你可知道?”   那伙计忽然拍拍自己的后脑袋,笑着道:“咳,小的真糊涂,潘客人就在隔壁馆子用点心,你老过去一望便知……”   他的话未说完,钟荃已一溜烟奔到那边馆子。   这中间有这么多人出入,半点拦不住他。只见地飘飘摆摆,便到那边酒馆中。   只见馆子中人声喧杂,油条大饼的香味直扑人鼻中。   他张目四扫,立刻发现在左手边一张靠墙的桌上坐着三人,一个正是那矮胖诡秘的潘自达。   他的面前摆着一壶酒,和两碟下酒之物。   同桌的人,互相间并不说话,大概是不相识的。   他连忙走过去,只见他背上插着宝剑,却是连剑柄也用布包住。   潘自达喝一口酒,抬起眼睛,正好瞧见他走过来,立刻诧怪地啊一声。   站将起来,尖声道:“钟兄么?幸会得很,来喝一盅……”   “不,不,小弟有点事要播兄帮忙,故此斗胆打扰了活兄酒兴。这里太嘈杂了,借一步说话好么?”   “你找我?”他不解地沉吟一下,随即掏出酒钱,挪在桌上,领先走出馆子。   他们一径走到后院的房间中,掩住房门,潘自达追:“钟荃有什么措教?而且,怎知我住在此地?”   钟荃直觉地察出他的声音和眼光,都流路出一种邪恶的味道,使他很不舒服,连忙过:   “小弟因镖行中有些眼线,故此得知潘兄宿于此店。记得当日和潘兄相晤时,潘兄似是负伤,而从石洞中窜出的金蛇,乃是华山万柳庄中的毒物。”   潘自达面色倏沉,尖声叫道:“那齐玄老儿可是在此地么?”   钟荃应遵:“是的,齐玄已来了。”   潘自达尖声一笑,道:“他不敢来,却找你出头是么?你来得正好,那天在五洞中,我因负伤天力,故此无法认真领教你的昆仑剑法,现在正是好机会。”   钟荃一听,知道事情糟了,故情这潘自达气根心狭,误会了他的来意。   连忙摆手分辩道:“不对,潘兄你错了……”   “即使是我错了,你又待怎样?”他的声音一径是这么尖锐:“咦?原来你没带剑,以拳拿上分个胜负也行。”   钟荃心中急了,朗声道:“潘兄你听我说,不管你和齐玄有什么过节,暂里撒在一旁!   我此来其实是要请问你一事……”   “你说,你说。”他脚下微动,已挪开数尺,一面叫着,一面运气作势。   钟荃看他作势运功,不觉一怔,心道:“敢请他练有外门功夫?”跟着心中忽发奇想,大声道:“那齐玄现在在相国府中,他自诩那一手游丝毒针天下无人能破,因此我特地来问问活兄,那种毒针有什么方法救治没有?”   潘自达尖声一叫,道:“原来你为此而找我,差点地误会啦,不过,迟些儿还是要见识你的昆仑剑法。至于齐玄的游丝毒针,的确是天下至毒之物,发时既难防备,中了更无法可治。”   钟荃惊骇地啊一声,潘自达发觉了他焦急的神色,问道:“莫非有人伤在他的毒针之下?”   钟荃点点头,潘自达好笑道:“你不必着急,当然还有办法可以解救,当日我便是中了毒针,因此豁出受他一掌,也将他怀中的金蛇给抢过来。所以终于没有死在他毒针之下。”   钟荃恍然地哦了一声,因为他记起当日曾经给他眼下火灵丹,立刻见抛他霍然而痊。   是以深心底冀望那火灵丹能够克住那游丝毒针之毒,巴巴寻来问他,以便若是不然,则定是那金蛇之故。   此刻不仅得知那金蛇能够解救外毒,而且也知道了其时潘自达之所以其力不继,负伤受苦,乃因曾受齐玄一掌。   这种伤势,的确需得火灵丹才能立见灵效。   “那么潘兄的意思,便是非夺得齐玄的金蛇不可了?是么?假使抢到金蛇,又如何下手医治呢?”   潘自达道:“这个容易得很,那金蛇之毒,专克那游丝毒针的蝎毒,只需将蛇头对着伤口,便自然会将竭毒吸出来。”   “但那金蛇奇毒无比,人怎可以擒在手中?只怕未曾吸出针毒,已经先被那金蛇咬死了。”这几句话,不啻暗中点明当日潘自达哄他用手去捏那金蛇的颈,乃是害人诡计。   潘自达眼珠转一下,神色不变,忽然狡笑道:“当然普通人不能接近拥蛇,但你不会用真气封闭着七窍么?”   钟荃明白似地点头,道:“我真笨,当然要封七窍的。”   潘自达嘴角校笑未敛,又道:“我正要找齐玄算帐,既然你要救人,便一同前往也好。”   钟荃早已算好,陆丹必须在今晚子时之前得到金蛇解救,否则那峨嵋秘制化毒九的灵效已失,即使得到金蛇,也没有用途了。便道:“潘兄不是还有条金蛇么?”   潘自达道:“没有呀,哪有这么多金蛇?这种金蛇原产海南五指山,百年都不得一见,以我所知,天下只有万柳庄在数十年前,得过一对,直至如今,还是那一对,我已抢了一条,你是见过的,后来不知窜到哪儿去了,现在恐怕只有齐宝身上带有一条,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带一条在身上的。”   “那条已让我用大石砸死了,可是当日我的朋友先我入石洞时,说起曾踏着一条什么东西,就像蛇般蠕动,那不是另一条金蛇么?”   “不是,不是,踏着金蛇还会有命,那是我使的狡猾,故意让他踩在我的腰带上,抖扯一下,使他以为是毒蛇之类。你知我那时不能妄动真力,所以要用计谋,哈,哈。”   钟荃立刻失望他吁口气,忖道:“我还以为他尚有一条金蛇,既然不是,我必须找齐玄。可是那齐玄一来已受到伤,不知在什么地方医养。二来时限又短,难道大白天到相国府中搜索齐玄的下落不成?想那毒书生顾陵既然赢得陆姑娘,我即使拼上性命,也不能在一时三刻中赢他,况且相国府中又有其他好手,以我一人之力,岂能操必胜之券?加之那齐玄乃是养伤,偌大的相国府,又如何找出他来?嘿,这桩事可难为死我了。”   潘自达见他蹩眉寻思了半晌,便问道:“是什么人受的伤呀?瞧你担心成这样子。”   钟荃苦笑一下,道:“潘兄别取笑了.小弟在想,即使要找齐玄,也得在晚上才行。”   “这还用说么?和相国权倾天下,你敢大白天去闹。保管天下之大,无处容身哪!”   钟荃一时记起那蝎娘子徐真真的遭遇,不觉点头承认。   潘自达又补充道:“我们晚上去,还要蒙住面目呢。”   钟荃颓然退:“是的,我们要蒙住面目,但子时……”   忽然他矍然睁眼,想了一下,便道:“潘兄请等一等,小弟即去即来。”   他不等潘自达作任何表示,反身便奔出客店,一径冲到马车之处,揭帷道:“师兄,请你立刻查查那金蝎子齐玄躲在相国府中什么地点好么?”   邓小龙久历江湖风浪,口中先是一叠声应允了,然后道:“师弟你先安心等消息,只要那齐玄在相府中,愚尼总能找出来。万才你跟姓潘的见了面么?”   眼看钟荃连连点头,便又接回方才的话题道:“若是齐玄不允给你解药,你打算怎样办?”   钟荃道:“小弟已知齐玄身上必怀着那金蛇,他若不肯给时,便只好硬抢了。”   邓小龙见他口气坚决之极,甚至近乎暴戾,觉得这种态度,大是违反他一贯的为人,正想询问他与陆丹的关系,为什么这等着急?可是终于没有问出口,只道:“好吧,愚兄一定替你尽力。现在你是回去?抑是还要呆在这儿?”   钟荃还未曾想出答案,邓小龙已沉不住气地问道:“那潘自达是什么门路的?失缥之事可是与他有关?”   钟荃这时纷乱地想着自己去留问题,竟然没听到他的问话。   于是,邓小龙的心急追问,便算是落空了。   “小弟还得和那潘自达说几句话,一会儿便回去,师见你有消息,立刻派人告诉我。”   邓小龙以为他不愿回答失缥问题,只好作罢,吩咐赶车的一声,那车辚辚去了。   钟荃回到店中,见了潘自达,便先发制人地道:“潘兄,目下我有一位好朋友受了齐玄游丝毒针之伤,说什么也不会有心情陪潘见玩剑比拳,这桩事搁着以后再提好么?”   潘自达歇了一下,才答道:“没有关系,就搁着吧,我也要再斗斗那齐玄,不妨老实告诉你,我非把那老齐玄的胳臂给卸下来不可,哼!”他顿一下又道:‘呵是,那厮躲在什么地方?你有把握找到么?”   钟荃道:“只要他在北京城内,总有办法寻到的,我把他让给潘兄消气。”   他一向是慈悲为怀,这时竟然不稍稍矜怜齐玄。   为的是齐玄以绝毒的暗器伤了他的心上人,眼看不知能够救治与否,是以也泛起很意。   不过,要他本人用激烈的手段来对付齐在,则良心上未免有点不安。   因为到底齐玄是为I陆丹先刺他一剑,才发出毒针。   他自幼受昆仑数位高僧教养,对于是非善恶的观念,十分清晰明了。   是以虽在这种情形之下,仍然不能违反良心行事。   潘自达尖声较笑数声,抬手摸摸背上剑把。   钟荃道:“那么请潘兄等候小弟的消息,大概在酉成之间,那时正好暮色已临,便可以动身行事了。”   “你是说那时候到相府寻那齐玄么?”   “是的,我们往相府去寻他,假如他不肯交出解毒药的话,虽然和相国权倾天下,但我决不考虑这一点。而且,天色薄暮,也尽够我们隐蔽身形了,你以为怎样?”   “当然要去相府寻他,”潘自达尖声叫道,为了不肯示弱于人,决然地加上一句道:   “即使是大白天也不要紧,我就等你的消息。”   “那也不必,大白天到底不方便,而且访查齐玄的下落,也需要一点时间,小弟以为潘兄大可以随便逛逛,但务必在酉时回店中。”   潘自达道:“就这样吧,我生平最不喜欢和任何人呆在一块儿。只爱独来独往。这次来到天于脚下的京都,正好趁这时快游一下,见识见识著名的山西八大处,我一定在酉时回来,你走吧!”   钟荃虽是心情沉重,但这时也不禁晒然,心中道:“你这人的邪僻古怪,我早就知道了,何必要自己说出来,而且还下逐客令,难道我会喜欢跟你在一块儿么?”   虽是这么想着,还是客气地拱拱手才走出客店。   在街上走着,忽然忆起自己此来北京,本来是为了那柄被抢去的高王宝剑而来。   昨夜里为了陆丹受伤之故,虽然碰见玉郎君李彤等人,也忘掉了那剑之事。还有蝎娘子徐真真究竟下落怎样,毫无所知,也是有负初志的失措。   他正在满腔心事,失魂落魄地走着,冷不防从旁边的店铺中,大踏走出一个人来。   堪堪撞在一起之际,两人都行云流水般错开一步,立刻互相抬眼打量。   那人大叫道:“喝,是你这厮,居然混到京城来啦……一钟荃心中一跳,那人正是冀南双煞中的老二,病金钢社银。   昨夜曾经碰面一次,可是钟荃在昏暗中,以陆丹作掩护,是以他们认不出来。   事后玉郎君李彬还眼病金刚杜辊解释说是四大剑派之人,多少总有点渊源牵缠,尤其白衣刺客(他们不知陆丹姓名,只知是峨嵋派的)乃是女性,更可以推断是别有因缘。病金钢杜锟自然相信。   此刻杜锟知钟荃乃是当日在新疆所遇的藏族少年,而且其后郝老刚被人点到穴道,说出乃是那藏族少年。他们后来从竹篱后深陷的足印,知道有人暗助徐真真,而这个暗助徐真真在剑上比功力赢了玉郎君李彬的人,正是这藏族少年。   于是,他们终于含忿穷蹑徐真真下落,并非故毁盟诺。   病金刚社银一见这藏族少年(其实钟荃这时已作汉人装扮,只不过土气一些.但他们心存成见,这时仍然以为他乃藏族),立刻无名火起,怒骂一声混蛋,双掌一错,疾撞而出,掌风刚劲之极,大有很不得一掌立毙敌人之概。   钟荃并不知对方对自己另有一场设会,乃是由章端巴喇嘛而来。   是以但觉这人脾气太坏,动辄暴怒如雷。   在这掌力压体的一瞬间,心中极快地忖道:“我非给他一点颜色不可,而且得立刻脱身回去。”   说得迟那时快,他心念方动,右掌已猛击而出,两人相隔不过两尺,那病金刚杜锟素以掌力沉雄见长,是以最喜与人硬碰。   而钟荃这时存心给他颜色,也是用换掌的式子。   啪地响一声,那病金刚杜锟乃是以双掌之力,劲厉撞击而出。   对方只是轻飘飘单掌相迎,三掌相交处,杜锟嘿了一声,噔噔噔退了四五步。   钟荃只摇晃了一下,依然稳立当地。   病金刚杜锟脸色大变,他可不知道这少年乃是昆仑嫡派高徒,举手投足间,都是极为潇洒从容,宛如未尽全力。   更不知钟荃造诣已深,在这种立着换掌的情形下,能将全身功力聚在掌上。   于是心中震验之极,以为敌人随便一抬手,便把自己双拿猛扑之势震遇,这种功力,不但他未曾通过,简直未曾想过。   钟荃见他错愕震孩,倏然回身便走。   病金刚杜锟狂叫一声,急扑疾进。   他的脾气果真暴戾,宁折不弯,是以明知不敌,也得再打一场,宁可死在敌人拿下,这时焉肯让钟荃这样走开。   钟荃施开身法,眨眼间便从人丛中左门右避,他穿出两三丈,猛然回头一瞥,只见病金刚杜锟碰倒了四五个人后,大吼一声,凌空飞越扑来。   他不愿和他再缠下去,倏然掉转方向,穿入一条胡同中。   病金刚社锅破口大骂道:“入娘的小子干么要逃?”   钟荃怒气上冲,想道:“这家伙口中不干不净,我宰了你,也不过举手之事。”但随即又转念道:“不过在江湖混得久的粗人,口中多是骂人惯了,且由他去,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不能让他知道藏身之处,跟他多绕两个弯为上。”   当下心头记住方向,脚下加速,一溜烟股前蹿,身影那份迅疾,在旁人眼中,但觉人影一闪而逝,无法分辨出在着形相。   后面病金刚杜锟冤魂不息地追缀。   口中大声辱骂着,可是后来钟荃脚下一施展开,他拼了命还追不上人家,哪还能分耗气力嚷叫,便自动收声。   钟荃方向不乱,但已转过厂十数条大街和许多胡同。   谁知杜馄仗着地形熟,往往抢先斜抄过胡同捷径,又缩短了被甩下的距离。   钟荃心中有点对自己气愤,凭自己的脚程,还甩那社祸不掉,岂不笑话?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一往无前他疾奔,虽然屡屡折转方向,但总没有想到忽然折回。   是以后面的杜锟,仗着烂熟北京大小街道,一见他奔入什么小巷,便抢着斜我,省了许多气力时间。   转眼间又穿过一条较宽的胡问内,钟荃情知自己已奔出数里之遥,心中一恼,回头见杜银还未现身胡同口立地涌身一跃,越过高墙,飘身落在一处院落中。   扫眼四管,猛见那边角门外传来一点儿声息。   立刻伏腰一蹿,巧快如乳燕投林,眨眼间掠过天阶,蹿入院中。   耳边未听那角门发出声响,似有人推门进院,暗想那人必定会到厅来,连忙向就近的房间蹿进去,却见这房间敢情是个书房,收拾得并不雅洁,甚至近于凌乱,靠内面一边的角落,摆着一面齐胸高的屏风,此时推叠在起。   屏风过米便是一张棺木云榻,靠窗处一张书桌,文房四宝一概没有,倒是摆着一盆水果,乃是色黄如金的橘子。   另外还有两个磁盆,装着黑白两色棋子。   他躲在门边,侧耳而听,那人果然来到厅中,后面还有另外一个步履沉重的人。   前面那人在厅中落座,大声道:“先别忙着打扫,倒杯茶来才是正理。”   那步履沉重的人嗷然应一声,又匆匆出厅走了,想来必是此宅中的仆童。   钟荃心中一动,忖道:“这人口音好生厮熟,竟是谁的嗓子?”   思索了一会地忽又想道:一方才那仆人的步履沉重,而这人却消无声息,难道是那仆人特别痴肥?而这人却瘦得出奇?不然便是武功甚佳。”   正在狐疑间,忽地记得这人是谁,吓了一跳。   暗念这房中只有一扇窗户,窗外便是那院落。   他要打窗户出去,必须经过房门。   但那人生像是面向房门坐着,一时不敢妄动。   踌躇了一会儿,那仆人捧条进院来,那人道:“拿到书房去。”   钟荃骇一跳,急忙后退,直退到角落屏风处,已是避免可避。   脚步声已走到门边,钟荃知道整个书房都无藏身之处,那檀木榻四脚空空荡荡,床下一览无遗,决不能躲匿。   人影微晃,那仆人已走入书房。   却是个年纪甚轻的厮仆,手中捧着茶杯。   人得书房,四项一下,见并没有什么灰尘,便安心地呼口气,把茶放在靠着根边的小儿上。   那人跟着进来,赫然是冀南双煞中的老大,恶客人金魁。   此刻威武地走进来,甩鞋上床,盘膝而坐。   只这么一刻工夫,一条人影疾闪进房,扯开嗓子道:“喝,老人你在这几?快搜查一下,别要那小子躲到家里来了。”   这人正是病金刚杜锟,他这么一嚷,恶客人金魁的茶便喝不成了,沉声问道:“你别忙,谁让你赶来了?”   “便是当日在新疆碰见的那藏族小子,我在街上碰见,一径追到这儿,忽然失去踪迹。”   “你刚刚追丢的么?那就不必查了,我恰恰从厅子进来,若他蹿进来时,怎样也逃不了我的耳目,啊,倒是要赶快搜搜后宅,快!”说着一跃而起,光着袜底径自飞出窗外,钟荃这时正藏身在屏风后,那几只有甚狭小的空隙,决不可能容纳一个大人,但在那间不容发之际,他已施展出缩骨易体之术,刚够躲在里面。   这时正待乘隙逃走,输服一觑,只见那病金刚杜锟却留在书房中,并没有跟金魁出房往后宅搜寻,反而悠悠闲闲地伸手抓起一把模子,逐颗掉回盆子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来那后宅中,只有恶客人金魁的家眷,病金刚杜锟并没有成家立室。   是以金魁匆忙走了,他仍然没有动弹。   反正,他认定那藏族少年轻功绝佳,追丢了才是理所当然之事。   也许是忽然脑筋拐个弯,恰巧他绕道阻截时,径自越屋走了,也极为可能。   不过他一时把话说急了,恶客人金魁老谋深算,先防被人做下羞辱祖先之事,连忙急急去查看后宅。   病金刚杜锟虽不相信敌人潜迹在本宅,但也不便阻拦,只好任他自去。   隔了老大一会儿,恶客人金魁回来,安心地道:“这宅子我都仔细看过,那厮决不在此,你怎会碰见他的,那番僧和那傻巨人没有露面么?”   米后一句话,把钟荃听得心头一跳,因为当田章端巴只和他在一起碰见过他们,那时还未认识他口中的巨人方巨。   他既有此一说,必定是后来曾经遇见过他们。   不过,他也知道章端巴和方巨必定安然无恙,否则那金魁便不会提起他们厂。当下病金刚杜锟把经过说了出来,最后道:“我以为笨鸟不会要花样转弯逃走,哪知这笨鸟到底动了一下灵机,越屋去了。当时我心中在想着,这笨鸟一径这样逃法,终久会绕口自己住处,于是我便可摸清底细,到底是跟谁来的,却不料……”他一叠声笨鸟,把钟荃叫得冒火,但心中也暗骂自己的确笨。   怪不得老是甩不掉人家,敢情有这么一手。   而且也明白了那杜锟明知打不过自己,却苦追不舍的道理。   恶客人金魁道:“算了,算了,反正要碰上的,终究要碰上。这些混蛋们别看赢得我们兄弟,但只要到相府来,准保有苦头给他们吃吃,甚至还留下狗命。我说,我们兄弟下一局怎样?”   钟荃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在背地里,居然知道了鼎鼎大名的冀南双煞,打不过人家,也会希冀别的人替他们出气。本持冷不防冲出去,顺便给他们一点儿苦头,但又忍住了。那两人开始下棋.一个坐在床上,一个搬了个圆墩,相对盘膝坐着。   金魁道:“下完这局棋,便回府去,那齐玄虽然受了剑伤,也不可大意。”   钟荃心中一动,益发要听个究竟。   金魁自个儿又继续道:“我老想不通,那齐玄夜探相府,究因何故?若是为了蝎娘子徐真真,那时候已近在咫尺,举手便可以把她救出来,或者是杀死。但是,他却不知道怎地会受伤,又不肯说出来。”   病金刚杜锟抓起一把黑棋,忽然暴躁地道:“他妈的充什么好汉子,今晚我杜老二弄点苦头给他尝尝,看他究竟有多硬的骨头,还有那贱人。”   他们平日对奕惯了,因此病金刚杜锟取黑子先着。   啪地清脆一响,他把一粒黑子扔在三四路。   恶客人金魁道:“二弟切勿胡乱行事,须知齐玄是武林中有名的脚色,而且也不必牵连上那婆娘的一笔呀。”   随即他又咦一声,道:“二弟几时学的新手法,不用大斜倾了么?”说着,放一粒子在三五路间。   他又道:“二弟这一着定是隔一夹攻了……”   病金刚杜锟从鼻子中用力喷气,摇摇头,随手至五三路上放粒黑子。   恶客人金魁呵呵一笑,道:“怎的二弟也用无忧角来守了,显见火性大减。”   墙角屏风后的钟荃,躲得有点别扭,忖道:“他们这一局不知下到几时,莫不成我就老躲这里,”   却听恶客人金魁道:“且慢,我想二弟最好回相府去,把齐玄和那婆娘都挪个地方,说不定那藏族少年和番僧巨人等,都潜来京师,打算救那婆娘,甚至和齐玄是一路的。”病金刚杜锟下了一个子,抬眼道:“大哥你这不是打草惊蛇么?相府那么大的地方,里面水牢石室有的是。谁能知道我们偏偏将他们囚在迎月馆的铁房中?你这一移动,说不定有人会泄露风声,不如等晚上我们值班之时,悄悄亲自下手再搬地方,但若没有其他动静,还是不动为上。”   恶客人金魁哼哈一声,没有说话,却顾着下子去了,似乎是默许杜锟的意见。   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钟荃在无意中得知齐玄确实下落,心头狂喜,想道:“我的运气真不坏,误打误撞的居然会躲在姓金的家中。并且得知了那齐玄的下落。看来我绝不能惊动他们,否则又把齐玄和徐姑娘搬了地方,可真难倒我了。”想着想着,一缕情思又系回在陆丹身上,悬想着她此刻身体怎样?会不会因自己离开得太久而走开了。   棋子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把钟荃听得烦腻欲死,但其势又不能泄漏行藏,只好苦忍。   渐渐他又被心中起伏如涛的思绪所淹没,浑忘了此刻的烦躁焦虑。   他的思路从下山时起,直到目前为止,匆速地重温一遍。   那是关于几位师尊们所嘱命之事,一直引致这一大段经历。   不但许多事尚未了结,而自己更多惹了无数烦恼。   最难解释的便是那陆丹,他竟然能够暂时推开一切,为了她的毒针伤势而拼命奔忙,这是多么奇异的心绪和感情啊?   时光悄悄地溜走,在人们的观念中,它该是最公正的。不管人们是如何渴切地挽留,或者是如何焦急地送赶,它依然如故地一秒一秒地消逝,永不增多,也不减少。   钟荃深深知道时间,空间,和速度的奥妙关系,因为每当他练剑到了最妙悟之境时,他便感知这三者都发生了极微小的变化。那是一种互相影响的关系,而在他这种功候的名家身手,这些微的差异,也得计算在内。   譬如有同等功力的高手,以极快的速度,吐剑刺出或是甩创射出,这时旁边的观察者,因那剑术太快,会觉得比平常较为短些。   时间和空间,也有同样的情形。   速度愈大,这种差别愈见明显。   是以,他感知时空和速度,并非绝对不变。   可是若没有加上速度,纯粹在普通情形下来衡量,则时空永无变化。   此刻他也知时间并没有延长,但在他主观感觉中,时间的确比平常延长许多。   他甚至发怒般数着每一秒的逝去,而那些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也令他极为不快。   这样地苦挨了许久,约摸过了三个时辰(即六个钟头),他不但心情焦灼烦躁,而且口渴肚饥起来。   虽然他这种内家好手,对于饥渴侵袭,耐力比之普通人要强胜数倍。   但到底也不是好玩的事。于是更加添了他心情的不安烦躁。   这时病金刚杜馄先输了一局,现在下的一局,已非如上局般采取攻势,而是躁急进攻。   恶客人金魁却是稳健地思索下于,不似杜锟那般迫不及待。   终于杜馄怒骂一声,跳起来道:“算了,这一局不下了。”   恶客人金魁淡淡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开头时又总是求我对奕,下次你可得多费点唇舌,才求得我动咧。”   “这劳什子谁耐烦下这么久,我们不如喝酒快活。”   “不行,”恶客人金魁坚持适,虽然声音仍是那么平淡:“你想留点余地,下次好跟我再对奕么?不行,除非你这局认输。”   钟荃暗中对自己叹口气,想道:“你这急性子认输便认吧,有什么要紧的。赶快认输了,出去喝酒快活,我也好回去见她。”一想起了她,心里又焚竟起来。   随即又想起那怪人潘自达。旭此刻大概在西山什么地方逛着,再过一会儿便会回店等地消息。   若果自己尚未能脱身,惟恐又误事了。忽然记起潘自达说起那万柳在绝毒之物金蛇,乃是产自海南岛五指山,而他却识制蛇之法。   莫非他和海南岛五指山有计么关系?当年曾有一位剑师,到五里坡的邓家找何涪斗剑,因此延误了何活与渠清的约会。那人便是海南剑归元。   那么,这活自达极可能便是归元的弟子,因为是从海南岛来的啊。   他想得痴痴迷迷,歇了好久,猛觉房中已无人声,偷眼张望时,冀南双煞大概已和平解决问题,出房喝酒去了。   这时机不可失,连忙闪身出来,真气松处,身形倏然涨大,回复平时样子。   他知道绝不能让那两个魔星知道有人曾听见他们说话。   是以非立刻而且一于二净地离开这里不可。   念随心生,身随念动,但见他如春絮飘风,紫燕穿帝,霎时间已纵出窗外,涌身飞越过空阶,坠出院墙外。   四下一瞥,并无别人瞧见,连忙跨开大步,一径疾奔。   回到贾家胡同的住处时,抬眼望望天色,已是下午未申之交。   再过个把时辰,便是昏暮时分了。连忙举手敲门。   耳中听到有人来开门的脚步声,这顷刻间,他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这念头却使他浑身如受电触,焦躁地跺跺脚。   原来他忽然心血来潮般想到陆丹独自躺了这么久,会不会因为不见他回来,而不悦地径自离开了。   屋门呀地打开,开门的正是那马老汉。他立刻问道:“陆姑娘还在么?”   马老汉见是他,叹了一声,道:“少侠这会儿往哪里去了呀,累得总缥头派了好几个人找寻。”   “我问你她可在房里么?你别扯其他的事,她在么?”   马老汉忙道:“在,在,那位姑娘没有走,可是脾气大得紧,吩咐若不是报告少侠你的消息,便不许进房打扰她,看来她敢情烦恼得很呢……”   他咦叨地说着,钟荃已冲进去,也不知有听到他的话没有。   他一径冲进房去,但动作却温文得很,没有弄出什么声响。   以免她睡着时,被惊醒了。   陆丹和衣俯卧在床上,脸孔深深埋在臂弯里。   钟荃以为她睡着了,轻轻走到床前。   她忽然侧转脸斜看他一眼。   她的眼光直射人钟荃心上,钟荃觉得自己知道她眼光中的含意。   那是一种欲喷末嗔,似喜非喜的眼色,要等他说些什么话之后,才能决定是喜是嗔。   他连忙解释道:“我去了这么久的时候,乃是因为碰见了相府的卫士。”   把遭遇说完之后,继续问道:“姑娘你可曾服下那最后一粒化毒丸?”   她立起上半身,额首道:“刚刚服下了,还有四个时辰工夫哩。”末后一句,像对自己嘲弄地说,也像加强语气,好教钟荃别忘了。   钟荃正想将早上去见潘自达的情形说出来。   可是听她这样一说,便岔开了,着急地道:“姑娘你千万别烦,现在既知齐宝下落,我一定拼命替你弄回解药。”   她睁圆眼睛,想了片刻道:“你去相府?可是等到天黑时,我也差不多了。况且,不碰见那毒书生顾陵尤自可,若遇上他,恐怕你也不是他的敌手。我说,你不如别去相府,就呆在这里,和我多待一会儿。”   她的脸忽然红了,自个儿掩饰地笑一声,重又埋头在臂弯里。   钟荃一时听得呆了,痴痴地瞅住她俯卧的背影。   她的秀发本是长可披肩,此刻分向两边垂开,露出白督的粉颈。   比之身上的白衣,还要白一点。   身躯因呼吸微微起伏着,使钟荃遐想驰越,心上像蘸了一层蜜糖。   可是,在那甜蜜感觉中,随即又起了一丝哀伤。   眨眼之间,那丝哀伤之感扩大了,淹没了整个心灵。   即使这四个时辰,是天下最甜蜜的时间,但何其短促啊?他已能够计算出这甜蜜的浓度。可是,正因如此,那种哀伤更见其深,深得直刻入骨去。   她忽然抬头转眸瞧他,两人眼光相触,立刻纠结在一起。   他直率地表露出的悲哀,在这瞬息之间,已把她完全地感动,于是,他们都觉得在无言的悲伤中,彼此的心更接近了。   他实在没有十分把握可以求到解药,因此,四个时辰之后,可能便是长决之时。   这种情况,在一些明知人世并无足恋的老年人遇上了,还会不禁凄然话别。何况他们都是青春年少之际,前途一片灿烂。他们还要享受人生,岂能是忖到速尔诀别。   两人四目相投,都禁不住这种死别的悲哀了。陆丹轻轻咬住嘴唇,忽然掉下两点晶莹泪珠。   钟荃但觉鼻子酸酸的,可是他强自忍住,用力抽一下鼻子。   陆丹幽幽道:“其实这样也好,将来百花洲的剑会上,我们不必为难了。暖,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呀?”   钟荃喃喃应适:“我必定替你找回解药,即使因此而扭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但觉自己另外有一种愧对玉人的苦楚,作为一个男子汉,似乎负有保护心上人之责,是以他对自己痛心起来,他移前几步,坐在床沿边,毫不思索地伸手轻轻抚摸在她头上,慰解地道:“你别这样啊,事情还未曾绝望呢。”可是,他自家也知道声音十分姑渡难听。   她的身躯扭动了几下,含糊地叫道:“不,你不要去,我不要你离我而去。”   他痴痴地愣了好一会儿,耳中忽然回响起她方才的话:“……不碰上毒书生顾陵尤自可,若遇上他,恐怕你也不是他敌手。”这几句话,在他耳中重复地回想着,越来越响,几乎似风吼雷鸣,使他有点昏眩,但雄心也随之而振奋,目中不觉怒嘿一声。   他断然道:‘我会得到解药的,不管是否碰上毒书生顾陵……”他的声音中,含有一种奇怪的坚决,使她立刻停止啜泣,静待他说下去。   他又道:“现在,你安静地躺一会儿,别胡思乱想,我必定会带了解药归来。”   她顺着他有力的手,翻个身,并且坐起来。   她的眼皮有点浮肿,眼光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敬慕、哀们、恐惧和悲伤……   她的秀发布点散乱,于是,她徐徐举手掠鬓。雪白的衣袖轻轻飘拂。   她忽然起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仿佛是征人将别,穿了素白的衣裳,凄然送别。   在那生离死别的悲哀中,另外蕴有鼓励的意思,宁可沙场上马革裹尸,也不能怯阵偷生。   他豪壮地笑起来,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算还,何其壮也?你大可以这样送找。”   她叹口气,没有做声,却自动地伏向他的肩头。   他这时忽被她这大胆的动作吓一惊,但又不舍得移动。   而且,方才那股悲壮之感,蓦地消灭于乌有之乡,代之而起的是千种悱恻缠绵,回肠荡气。   他纠正自己地想道:“不对,我方才说错了,我此行若不得手.死的并不是我啊!”   只听她悄悄道:“这会儿时间一交过得特别快,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你奇怪么?我也奇怪自己的大胆,但当一个爱花的人,痛惜地想将飘摇欲萎的花朵扶住,雅人们不会嗤晒吧?是么?”   钟荃无言地听着,他察觉她的声音,带着梦幻的味道,他默默地体味着。   忽然想起她只有四个时辰的生命,假如没有办法弄回解药,那么,她有什么遗言和未了之愿?   却听她低吟道:“恨不得飞长绳于青天,系西驰之白日……”   余音袅袅,凄楚之极。   钟荃不忍卒听地叹口气。试想谁能用绳子将西驰的白日系住不动啊?千古以前的诗仙李白,慨然地感叹了这么一句,便使后来多少人,为了此情此景,而柔肠百转,郁动于心?   他终于问道:“假如我四个时辰后不能归来,你……而且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她猛然一震,歇了片刻才道:“明知一死了百愿,无奈余哀欲绝难。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若你亥时过了还不回来,而我尚未死的话,我会早点结束自己的。”     第二十二回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他们拥抱了一下,钟荃站起来,但觉室中有点昏暗。   “现在是时候了,暮色已临,足够我隐蔽身形,我还要去会一个朋友,我这就要走了。”   她轻轻啊一声,上身倾前一点,但凄然一叹,翻身伏倒在床上。   钟荃一咬牙,转身出房。   前面有人匆匆而来,叫道:“师弟,你怎么啦?潘兄寻来了。”   原来钟荃面色煞白,眼中杀气蒸腾,和平日淳厚的样子迎异,他抬眼时,邓小龙身后正随着那矮胖的潘自达。   背上的金剑和金黄色的丝绦结,闪闪耀眼。   他诡异地微笑一下,没有说话。   邓小龙忙道:“这位潘兄找到我,正好你回来的消息也传来;愚兄便带他……”   潘自达忽然尖叫一声,把他的话打断了。   那对诡异的眼光,此刻呆在天井角落的一处竹架上。   钟荃回眼一瞥,发觉那竹架上,不知几时已站着一只逾尺的白鸟。   缩爪闭目,正在睡觉。正是陆丹那只异禽白鸯。   “潘兄认得此鸟么?”钟荃随口问道。   潘自达支吾一下,道:“不,我从来没有见过,只因这白鸟长相十分神骏,是以惊讶。”   邓小龙在一旁皱皱眉头,却没有做声。   那潘自这又道:“你提过那受琶针所伤的人,可在此处?就在那房中?”说时用手指指钟荃刚刚出来的房间。   钟荃点点头,潘自达立刻面色变了一下。   但钟荃并没有察觉,只担心地道:“时间无多,不知来得及与否?师兄,你有什么消息没有?”   邓小龙摇摇头,却注意地瞧着潘自达的神情。   潘自达勉强他尖笑一声,道:“且让我瞧瞧伤势,或许有其他办法。”说着话,一径洒步直闯入房。   钟荃早知陆丹伤处不能示人,忙道:“不必看了,但也好罢,潘兄己去瞧瞧。”   他仍然存有万一之想,是以终于同意让潘自达瞧瞧,这都因太过关心之故。   大凡有一件事情和自己有莫大的切身关系,必定会有那侥幸之想,而不能理智地判断坚持。   潘自达并不管钟荃怎样说,眨眼间已推开房门而入。   钟荃忙跟了进去,邓小龙也紧跟着进房。   陆丹此刻正在床俯卧着,房门一响,便转身反头来瞧。正好和潘自达打个照面。   潘自达两颊上肥颤欲坠的肉团颤动着,诡笑一下,但眼中却流露出极奇异的光芒。   邓小龙早已抢前数少,回头一瞥,便暗悟于心地哼一声。   钟荃一径走到床边,温声道:“哪位是潘自达兄,他也曾被齐玄的游丝毒针所伤,故此请他来瞧瞧你的伤势。”   陆丹的眼光早已收回来,除了在收回时掠过邓小龙面上一下,认得是钟荃师兄后,便停在钟荃面上。   这时地公然伸手扯住钟荃的衣襟,摇晃道:“你这人呀真是……我的伤处怎可以……你倒是问问他有解药没有才是正理呀。”   钟荃歉然地微笑一下,转头去跟潘自达说话。   陆丹这时又将眼光移到邓小龙面上,只见他阴骛地紧盯着那姓潘的。   她心中动一下,忙移开眼光,去瞧瞧那潘的。   正好和潘自达那对奇异的目光相接,芳心里又是一动。   潘自达径自向她道:“我没有解药,但我能克住齐玄老儿的金蛇,你到底伤在什么地方?”   他的话夹有南方口音,本来就甚难听,此刻又尖着嗓子说,更觉其刺耳。   钟荃代她答道:“潘兄别问了,有点不大方便,赶快弄到那金蛇要紧。她已取下峨嵋化毒丸,迫聚住毒气,但目下只有三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潘自达震动一下,哦了一声,眼光移向钟荃面上,但随即又垂下,不瞧任何人。   旁边的邓小龙双目如炬,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即使现在只剩下半边面可以观察,但仍不肯放松。   钟荃沉吟一下,忽然问道:“昔年曾有一位厉害的使剑名家,便是海南剑师归元,潘兄可认识么广   潘自达倏抬头,尖声道:“那便是家师。”   邓小龙失口轻暧一声,心中确定了一事。   陆丹却没有什么动静。   只因海南剑师归元,昔年确以心狠手辣,剑法奇诡传誉天下武林。   但自从败于铁手书生何培剑下之后,自尔便销声匿迹。   事至如今,到底隔得太久了,陆丹虽知海南有这一派,却不致有什么惊异反应。   不过,她也多望潘自达一眼,便发觉了他背上宝剑有异。   除了颜色不同之外,那剑把的形式和自己的太白剑,毫无二致。   钟荃见他神色不善,明知当年之事仍芥于心,忙道:“家师叔曾对小弟提及过令师,言下对令师剑术之佳,极是倾慕,想不到潘见乃是海南传人,小弟失敬了。”   他微歇一下,又道:“我们不如立刻动身,小弟略知那齐玄囚禁之处。”   邓小花这时才出声道:“现在天色才暮,你们此去相府,实不亚于龙潭虎穴。”   他说话时,一径偷觑着潘自达神色。   须知邓小经外号无计星,满肚子都是计谋,心细如发,智虑如海,焉有不知钟荃心急之理。   他这几句话,自然另有道理。   果然他的话未曾说完,潘自达已气冲冲道:“相府又怎样,以我看来,不过是几所房子,藏着一些饭涌而已,岂能阻我出人。”   陆丹粉脸变色,怒哼一声。   但潘自达正说得激昂,没有听到,继续道:“我和齐玄也有怨仇,若不是钟兄也有关系,简直不必多加钟兄同行,我自个儿便可以把那齐玄老几擒回来,钟兄我们走。”   邓小龙忙道:“潘兄的话,邓菜自然信得过,但敞师弟江湖阅历尚浅,凡事但盼潘兄做主,邓某尚有几句话要对敝师弟说,请潘兄稍候……”   他一面说着,一面带头走出房去,钟潘两人当然也得跟着。   到了门坎之时,钟荃禁不往回头瞧陆丹一眼。   潘自达却是斜眸去瞧钟荃,眼中又露出诡异神色。   到了外面天井,邓小龙扯了钟荃到厅中,悄悄道:“师弟,你留心听我说,那潘自达为人诡橘狠毒之极,以愚兄方才观察,第一点,他对昆仑本门之人怀有极深仇恨,此所以当日动缥有他一脚。第二点,起初愚兄以为他与陆姑娘不相识,如今才知道他认得陆姑娘,而且恐怕还有别的心思,陆姑娘却不认得他。他方才见你和陆姑娘亲妮的样子和说话,眼光中露出极狠毒的光芒。故此愚兄特地提醒你,此去相府,愚兄不便同行,你与姓活的同探虎穴,务必留神身侧之敌,他随时可以暗中伤你,甚至阻碍此行目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钟荃道:“他害我便了,何以要阻碍我求得解药?”   邓小龙叹口气道:“他对昆仑本门之人的仇恨还是其次,但男女情炉之恨才可怕呢!”   钟荃这才啊了一声,恍然地点头,立即又问道:“那久我怎办呢?不和他同行岂不干净?”   邓小花道:“本来最好不跟他一道,可是,如今还断不定他到底会有什么行动。或者他会拼命求药也说不定。但你要记住,他害你之心定然会有,你务必小心行事,有他这么一个硬手同去,总是好的,对了,你还没有剑呢!”   钟荃惘然叹口气,道:“好吧,我防着他便是。剑么,我去拿陆姑娘的用一趟。”   “不要用她的。”邓小龙阻止道:“你就用我的,以免那厮见到剑便生气,也许在途中便跟你打起来啦……”钟荃匆匆将邓小龙的佩剑,系在背上。   他们这些武林高手,讲究的是既要利落,又要全身而返。   假使像普通人般挂在腰间,那么掣剑出来之后,便要随即将剑鞘扔在一旁。   这一下手续别说做起来麻烦,而且万一要突然撤退或追击,岂不是白白丢了那剑鞘?不要说那剑鞘有的装金嵌石,贵重非常。   光说丢了剑鞘,还有什么面子?   钟荃和潘自达终于出了门外,邓小龙早备有一辆大车,准备给他们行动时应用。   否则这两人一个诡异矮胖,横气十足。一个土头土脑,脚下矫健,全都一式背插着创,不被公门中人注意拦阻才怪哩。两人在车声群群中,闭目养神。   歇了一刻,潘自达把车帷扯开一点,张眼外窥着街上风光。   钟荃这时道:“我午间无意中得知,那齐玄被囚禁在相府后花园中,却不知实在地点,我们只有棱他一搜。”   潘自达晤了一声,头也不回。   钟荃这时只剩下一人应付事情,忽然变得伶俐一点,心知这娃潘的最不堪激,便道:   “潘兄若果不想和相府的卫士们或者那毒书生顾陵结怨,也可替小弟望风便了。”   “什么?我才不管那些混蛋哩广   播自达墓地回头,双目棱棱,注视他一眼,只见他面上露出佩服的颜色,便又傲然道:   “尤其那毒书生顾陵,我久闻其名,如今正好较量一下。这样吧,到时你尽管搜寻齐玄下落,我却管阻禁意图偷袭的狗腿们。”   钟荃心中暗喜,应了一声,忽然想起蝎娘子徐真真,便道:“但到时还得请潘兄帮忙救一个人出来。”   潘自达询问他瞧他一眼,钟荃便解释道:“那是一位姑娘,便是江湖人称蝎娘子的徐姑娘,我曾答允救助她的。”   潘自达翻翻白眼,然后诡秘地笑一下,道:“我可以尽力掩护,但要由你自己背出来。”   钟荃觉得这潘自达不是想像中那么不近人情,便由衷地道:“有潘兄掩护,小弟便可以放心行事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工夫,车子更然停住,那车夫在外面悄悄道:“两位相公可以下车了。”   两人跳下车去,四目张望,发觉处县在一条僻静而干净的后巷中。   两边的墙都甚高峻,显然都是什么巨宅大哪。   车夫道:“两位相公如此这样走法,便可到达相府的后院墙,但两位必须小心,因为后门处也有人看守着。但这样也容易辨认出来。”   钟荃知道车夫乃是缥行中人,已得邓小龙密嘱,便道谢了一声。和潘自达并肩前走。   那潘自达自下车到离开,也没望那车夫一眼,并且露出不屑之容。   这情形连钟荃也禁不住轻轻耸一下肩头。   暮色又深了好些,周围已是朦朦胧胧。钟荃一马当先,疾疾而去,一面咕吹道:“这么快便是酉末了,还有个把时辰便是亥时,糟得很,我非赶快不可。”   潘自达在后面随着疾奔,他那矮矮胖胖的身形,迅速之极。然而他和钟荃的走法大不相同。   他乃是贴着地面滚滚而去,不似钟荃一掠数丈,宛如巨鸟横空船走法。   这是因为他身量特别,不仅矮,而且胖,乃尔练了这样子一门轻功。   眨眼工夫,依着那车夫的话,穿过了许多条曲折的小巷。   钟荃喜然止步,后面的潘自达也如响斯应,突然停止前进之势。   钟荃指点道:“那便是和相国的府味了。潘兄可看见后门也有气派甚大的门房?”   “我瞧见了,哼,不知多少人走这后门哪。我们临走放他娘的一把火,烧干净点。”   钟荃虽不以为然,但没有驳他,试想这样胡乱放一把火,难道就可以杜绝从后门钻营官爵的贪赃官吏?是以见得潘自达只是随着心中喜恶行事,丝毫不识大体而已。   他们借着巷口一棵树的掩护,登高张望,只见那门房进去,便是深广的后园,暮色中隐约可见绿荫中露出好些亭阁檐牙。   钟荃道:“那中心处,有座红顶的亭子,我们现在分两边掩入到那里再会合见面,潘兄以为如何?再者,我听闻这府中有许多水牢石室之类的设备,但齐玄并非囚在这种地方,潘兄只须留意后园中那些亭馆台谢的房间便和。”   潘自达不耐烦地道:“得啦,你真有点罗嗦。”   钟荃愣一下,想不到说这些话,也被称之为罗嗦。   本意还得嘱他在未探出齐玄下落之前,暂勿与敌人交手,但这时也说不出来,只好飘身下地,分头前进。   他们乃是分为一左一右,从两边院墙潜入府去,那潘自达倨傲横蛮,尤其此刻心中极不痛快,便不太掩饰身形,打另一条小巷绕穿到那边相府后面。   要知这潘自达自幼年于天南海隅边僻之地,在生活上许多观念都和中原稍有差异。   而他偏又是那怪僻的海南剑师归元的唯一弟子。   天生出来是适宜学那种偏激诡怪的剑法,于是变成本质怪僻,环境也如是,再加上所学的剑法,一味在诡异辛辣上下功夫,便熏陶出这样一个喜怒无常,诡秘狠毒的怪物。   他的自负是到了极点,但在另一些方面,也自卑到极点。   当日他从海南岛挟刻中原,原是准备大闹昆仑一番,以替故世不久的师尊誓雪前耻。   前文亦曾约略提过,他除了功力火候,未及乃师数十年苦功之外,在剑术上的造就,已是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了。   尤其在海南五指山上,得到埋在山洞中的异宝大做剑。   他本不识剑上古篆,但后来遇到一位饱学宿儒,替他译了出来。   他随即将那位宿儒杀死,为的是害怕人家泄漏秘密。   目后他的剑术更深不可测,归元死后不久,他便挟剑北上。   踏入中土,耳儒目染,自然比之海隅僻壤大不相同,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不管是涂脂调粉之后,抑是淡装荆权,都别有醉人风韵。   使这个怪人也怦然心动,可是谁都瞧不起他那副尊容,当然没有任何结果。   他在南方呆了好一些日子,得来无数挫折烦恼(清场上的)。   于是一路北上,不料在路上碰见陆丹,缟衣如雪,人比花艳,使他神往不已,一路暗自窥随。   但他自卑已深,一点不敢唐突露面,是以陆丹半点也不知道,他却知道陆丹不但美艳如花,而且能文能武,不让须眉,更是倾心不已。他心中想着,脚下丝毫不停,宛如陨星飞坠,长空急泻,眨眼间已到了相府后墙。   脚尖微点处,飞跃上墙头,扑面一阵晚风,带着树木的香味,他不由得深深吸口气。   在这顷刻间,他心头闪过一幕往事,那是在万通缥局失缥之前,他从湖南靖州一直紧蹑着陆丹芳踪,向北移动。   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何以那位圆脸长发的白衣姑娘,对于他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使他暗自梦魂颠倒,紧随不舍。   其时,他非常嫉妒一个壮年男子,因为他一直陪伴在她左右。   他侦悉那人的姓名是未修贤。   虽然看来已知那朱修贤乃是下人身份,但仍然忍不住嫉妒,但觉整天如毒蛇般啮看他的心。   这天来到抚州,他但觉一股邪气,无法排遣,只好借酒浇愁。   不觉喝多了,便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已是暮夜。   睁眼但见桌上孤灯荧荧,说不出一种心中凄清孤零零之感,忍不住突然坐起来,随手将床板抓下一块,抖手掷出。   那灯罩清脆地响一声,登时片片破裂,火苗也打灭了。   他根恨地哼一声,正想找店伙来骂一顿,问问为什么要他点上灯,使人觉得特别地冷寂,正当他要张嘴时,心中忽然闪过白衣的倩影。于是,立刻忘掉了要骂人这回事,只涌起千万缕自怨自怜的情绪,他自负为武林顶尖的英雄人物,如今却禁不住自怜起来,而且,还带着被遗弃的悲哀,那是无可奈何,早被命运所安排的悲哀。自怜的情绪到了最高潮,他狠狠地扯着稀疏的头发,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摧残着自己,借以减轻心中的哀伤,攀然间想起她身边的男子朱修贤,他能够毫无芥蒂地陪伴着她,高兴多看她几眼,便多看几眼,高兴听听她的声音,可以逗她说话。这眼皮上的供养,他竟然不能希求?妒火慢慢燃起来,终于变成很意,他的腰一挺,整个人便凌空飞起,从窗户飘出,施展开夜行术,霎时已到了陆丹投宿的客店。   但见陆丹的房间尚有灯光透射出来,他蹑足走到窗外,侧耳细听,房中竟有男人的声音,正是那壮年人朱修贤。   “我明儿干完那事,便径向西北进发,因为我那本东西要还给人家。”   “姑娘你要小心才好,万通缥局不是容易欺负的,既然是价值不菲的红发,定然派有硬手护押……”   “废话,我已查得清楚,那些红货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摆在第二辆车上,姑娘还不是手到拿来么?”   潘自达暗中咬咬牙,差点儿磨出声音来,心中很根忖道:“凭我潘爷还不能跟她一室相对,灯下谈笑,你这性本的是什么东西,竟然享此温柔?我迟些日子不把你宰了才怪哩!”   接着又想道:“咳,你啊,一个大姑娘,岂可以随便和一个男人呆在一块儿?而且又是半夜三更。”   其实这只不过是暮夜之初,离着三更还远呢!况且他一向有什么男女之防的观念。   这时竟这样地责备她,实在是可笑可悯,房中又传出说话声。   朱修贤道:“小的劝姑娘还是改扮男装较为方便,否则这样穿州过府,许多轻薄的登徒子之流,贼限灼灼,小的忍不住他们的大胆,意欲挥拳相向,可是又碍于姑娘在一旁。”   这番话钻入潘自达耳中,起先在心中喝彩,但跟着心中又怒骂那朱修贤道:“她的事你这厮管得着么?喝,你这混蛋敢情已将她视为己有?混蛋东西,等着瞧潘爷爷的……”   “理那些人干么?姑娘我才不在乎哩,你高兴建人就揍好了?何必碍着我在一旁,哼,别说这些登徒无赖,便那无数朝拜峨嵋的名家,姑娘我从来也不摆在心上,我是打心里讨厌那些人……”   话声末歇,忽然传来噗一响,潘自达莫名其妙,那朱修贤已接口说话。   他道:“哎,姑娘你别发这么大的脾气,咳,你的脾气就跟小的时候一样,我那浑家不知让你踢痛过多少次,你瞧,这桌子缺了一大角,明儿店家问起来……”   “赔他一张桌子好了,你别罗峻行么?”   “不是小人敢多嘴,你想想,老爷早已故世,你师父也羽化了,我那浑家瘫在床上,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除了小人之外,谁能说你半句啊,依小人说:去年那位吴公子,别说他家声名显赫,富甲一方,也别提他一身文武全才,光是那俊逸的人品,就不知根煞多少女儿的父母,可是你……”   陆丹再也忍不住,突然爆发出来,怒声道:“你给我闭嘴,他俊他的,姑娘就是讨厌。”   她的声音又缓和了,她道:“大叔你请吧,我要休息。”   潘自达忽地沮丧起来,反身一跃出店,埋首疾奔。   可是那沮丧之感越来越沉重,几乎使他力竭地仆下。   眼前一片黑乎乎的,原来是一堵高墙树木的香味。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悲惨地想道:“我更加没有希望,她……唉,不如忘掉了她,可是,我怎能忘掉她呢?”   自卑感最能令人丧失判断力,此刻他头脑昏乱,在墙头痴痴仁立。   风中的树木味道也都变成不堪负荷的压力,使他觉得呼吸维艰起来。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往事。   只有模糊而深刻的仇恨,那是当他童年之时,在南方近海的一个小村中,受尽了私生子那种常见的折磨。   其后被归元带返海南岛,便形成了怪僻的性情。   他诚然常常为了剑术的成就而自傲,但那凌人的傲慢,不过是自卑的外衣,仅仅是自卑的掩饰物而已,对于人与人的关系,他早不可能建立任何信心,去年他呆在南方各地,早已证实了他的失败。自卑感便变得明显。   如今他这种反应,并没有丝毫越出常理。他惯于因自卑而虐待自己,从而欣赏悲剧中的美。他只可能制造悲剧,而且将是成功的角色。但决不是喜剧的材料,他虽然没有立刻毁灭自己,但那种沮丧自怨的程度,已足够以抓下两大增头发来证明了。他后来也去幼缥,却迟了一步,便跟踪直奔西北。   他此刻站在墙头上,满鼻是树香昧,这印象是这么深刻,使他不由得记起当日的情景。   浓厚的自卑感,又侵袭上他心头。   他犹疑一下,狂乱地想道:“好啊,那小子竟然和她有一手,哼,他什么地方比我强呢?”   他怀疑地眨眨眼睛,随即便默认了钟荃比他优胜,继续想道:“好吧,你要等解药活命,我偏要你毒发而死。大家都得不到手。他也决不能活着回来。我把四下惊动,若果那些饭桶收拾他不下,我便自己出手。好歹也教他溅血相府,理骨荒丘。”   心意一决,但觉一片夷然,轻松了许多,当然,他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他拧腰一窜,已外进园中。   但一时间未能确定应走的方向,在树影中走了几步。   凉风习习,扑面生原,忽闻前面不远处,有流泉之声。   便一径前走,便觉脚下细草如茵,绵绵软软的,还有柳丝拂面,榆树盆覆,景物甚是清幽。   走出四五丈,只见一座假山挡住去路,还有小溪回绕,有些泉水从石上流下溪中,发出潺潺水声。   他猛然停步,又吸一口气,觉得空气中已有瑟瑟秋意。   四下一片寂静,使他攀然起了孤零之感。   他心中又转念道:“不行,方才我那决定,并不足以使他们尝到这种刻骨刺心的凄寂苦味。我不能让他们都死掉,最好剩下一个,尝尝这味道,慢慢折磨而死。就让她毒发而死,等那厮日夕悼念……”   “这样也不好,谁知那厮会不会痛苦呢?不如仍用我在大车内想到的办法。她只要得知他之奋身闯入相府,还为了另一个女人,我再加点手脚,大概非反目不可,哼,她的伤既在不方便的地方,那小子居然瞧过,我……”   想起这件事,妒火直冲上来,生像给谁在心上猛戳一刀似地剧痛起来。   他胡思乱想着,一面绕溪而行,一道石桥横跨水面,两旁是漆着红色的栏杆。   他靠在栏杆上,低头去看流动的溪水,天色已经昏暮,看不清倒映的人影,却有无数星光,在水中晃漾。   此刻他的心情说不出多么复杂,究竟应怎样下手法?老是委决不下。   要知大凡有些东西,得不到,必定更加执拗他渴求。   他正是这种情形,当他妒火中烧之时,那是恨不得将陆丹手刃成碎块。   但转瞬间,欲得之心又十分强烈。忽觉风声飒然,那是夜行人襟衣带起的风声。   他仓皇回顾,却没有瞧见人影。   他心中暗惊道:“谁能有这么快的身法?连我的眼睛也不济事了?”   当下跃过石墙,穿过假山,那边有个小亭,在一片池水之中兀立,只有一道石桥可以通过,眼光到处,只见那亭子站着一人,白衣飘飘,秀发如云,正倚在事柱边。   他失声暧地轻叫,怎的会在这儿碰见陆丹。   猛然身后一股大力推来,耳边更听得一个女性苍老的口音低低道:“去吧,她不是在那儿等着么?”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墓地气纳丹田,打个千斤坠。   谁知身后那股力量大得出奇,一任他用尽全力,还是拿桩不住,身形飘飘而起,简直连头也不能回。   眼看要掉下池中,连忙一提其气,便飘过池水,落在亭边。   那白衣人背面向着他,是以毫无所觉,潘自达双脚站地后,再也不肯移动,只听见她幽幽叹口气。   晚风掠过池水,小亭。   她那长长的秀发,轻轻飘飞。   她自个儿摇摇头,畏缩地用双手抱住肩头,生像高处不胜寒的那种娇慵模样。潘自达怀疑地瞪着她的举动,即使是显微细的动作,也逃不过他锐利的眼睛。他从她那微微颤抖的身躯,可以忖测出她正在害怕,甚至在低泣。   他回头四瞥,那个强送他过他的女人,半点影迹也没出现。   此刻他最迷惑的,便是那女人究竟是用什么功夫,能将他硬生生逼得飞起来。   这一逼又是什么意思?这个白衣怯弱的女子,又是什么人?起先他以为是陆丹,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此刻早已认出不是了。他难道有什么义务责任,要来看看这女子么?这些问题,即使他想穿了脑袋,也不能得¥赂案。   他呆了好一会儿,决然地踏前一步。   那白衣女子又叹口气,候地移开价往的身躯,向前一躬身,那意思是要往地里跳。   潘自达讶骇交集,慕地疾冲到她身后,伸手扳住她的腰肢,轻声道:“你跳下去干么?   这池水凉得很咧。”   他的声音虽已极力放轻和使之温柔,但仍觉尖锐刺耳。   那白衣少女哎一声,身躯不由自主地随他的手往后一退,正好跃在他怀中。   她也真怪,一跌之后,并不挣扎起立,反而软绵绵地躲向他怀中。   潘自达双手一拢一转,已把她转过身躯,只见她双目闭住,一双眉毛斜飞人鬓,加上机脸杏腮,竟是个艳丽美人。   他温香软至抱个满怀,霎时间忘掉了一切,也自闭目低头,轻轻吻着她的脸颊。   一阵香气直袭人鼻中,不禁心神摇动,神魂告醉。歇了片刻,他抬起头,一阵恐惧强烈地摇撼着他。   因为他知道自己长得难看,虽然五官并不歪斜,但两颊肥肉摇颤欲坠,额窄腮阔,眼睛细长,天生一副诡异的相貌。   这女子此时会在亭中,定是等候什么人,只要她张开眼睛,便会瞧见自己的尊容不是所等候的人儿。   那时,他可就惨了,这恐惧是这么有力地攫住他,使他禁不住尖锐地道:“你且看看我是谁?”   那白衣少女听从地张开眼睛,凝视片刻,却没有他预期那种反应。   他忍不住又问道:“你瞧得见?”   她轻轻点头,一些散乱了头发,磨擦着他的下额,使他觉得痒痒的。   她道:“我不管你长得怎样,但你是我唯一不讨厌的男人。”   她的语气这么温柔,口音是纯正的京片子,越发觉得好听和动人。   他愣住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遭遇,却是神话般结果。他终于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亲口温柔地说不讨厌他,地呻吟般发出声音,但不是说话,她的头又埋在他胸前。   此刻,潘自达决不愿意追问内中详情,因为他恐怕这个泡沫般的美梦,会因说话而破碎。   而此后他永不可能复得。又过了片刻,她不舒服地挣扎一下,仰头道:“你打算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呀?”   潘自达道:“你想往哪儿去都成,你喜欢什么地方?”   她茫然地摇摇头,道:“我……我不知道。我往常老是幻想着有一天,会离开这肮脏的地方,在外面自由地高飞远走,欢喜往那儿去便哪儿去。我要住在白云绦绕的深山,也要住在繁华的都市,我会有许多亲友往来,互相嘘问。也要安静地独自徘徊在苍翠的林下……可是,我没有确实的地方要去,而且我也不知道外面的地方和道路……”   潘自达又觉得那恐惧之感,向他汹汹地侵袭。他为了她狂放的幻想而震惊了。他本身没有半个亲友。这世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他既增厌深山寂寞的岁月,也厌恶闹市繁嚣的生活。他本人早已莫知适从,而现在她却什么都要。   而且幻想得这么愉快。他知道不可能满足她的幻想,那是永不可能的。在汹涌的恐惧中,强烈的好奇心渐渐抬头,究竟她是什么人?何以见到他时,一点儿也不惊奇?那个暗助她而迫自己飞过水池的是什么人?她用的究竟是什么功夫?他记得有一次在途中经过一条河流。   那儿有一处险滩,水流极为急浚。   船只到了这里,都不能再用竹篙或浆揖。   必须雇多人用长缆把船牵拉过去。   故此,有许多健壮汉子,凑集在这儿以牵船为业。   潘自达经过这个险滩时,走的是陆路,沿江而行。   以他的身手,当然不必顾虑路上难走。   正走之间,无意中险些和那群纤夫碰着,那领头的骂了几声,大概是骂他走路不带眼睛之类。   他冷笑一声,站开一旁,等他们吭唁连声地过去之后,在那没有人牵肩的一段缆上,一脚踏住。   那一群纤夫最少也有二十多人,全是以肩头着力,可想而知这力量有多大。   但当他一脚踏下,立刻不能移动半寸,枉自吭唁连声响彻两岸,但依然不能移动一点儿,江中那船当然也停住了。   潘自达等他们挣得青筋暴突,面红颈赤之后,才松开脚,那些纤夫还不知其中奥妙,后来还以三牲祭拜河神。   试想以潘自达这等登峰造极的下盘功夫,尚且站不住脚,那逼他飞起的人,其功力可想而知,教他焉能不惊?至于这位美丽的白衣少女,一任他拥抱丝毫不显惊骇或陌生,也是太耐人寻思之事,现实总是现实,绝不能像在梦境中那般随心所欲啊。他咬咬牙,问道:“你跳水干么?难道想寻自尽?”   她缓缓道:“我已等了大半个时辰,以为你不会来,还等什么呢?不如自尽了干净。”   潘自达忖道:“奇事来了,她果然在等我哪,莫非这是天缘?”   口中问道:“我可是来迟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嘤然一声,道:“我的名字是红霞,你给忘了么?怪不得现在才来哪!”   潘自达皱皱眉头道:“好吧,算我糊涂,但这等天气,又是这种勾当,你穿这雪白的衣裳干么?怕人家不发现么?”   红霞挣开他的怀抱,瞧他一会儿,才怀疑地道:“咦,你那晚也穿白衣裳,你说你最喜爱白衣,我……我才穿的呀!”   潘自达低头瞧瞧自己,却是青布衣服,忽然找出一句横理,道:“今晚我不爱白色了,所以我自家也不穿,说正经的,你倒是想往哪儿去呀?”   她摇摇头道:“我没亲没故,怎知往哪儿去广潘自达点点头,自语般说道:“当然,你一个女儿家,怎知外面的世界这时,他虽没有瞧她,却知道她正在仔细地打量自己。   便故意作出侧首深思的模样,然后冷不妨抬目瞧她的表情。   正好一阵挟着轻寒的晚风吹过,她哆嗦一下,长眉微皱。   潘自达这一抬起眼睛,正好瞧见她在皱眉,心中如受快刀猛戳,脸上的颜色都变了。   他尖声道:“你瞧得仔细点,看我的身量有没有不同之处。”   她恍然地点点头,悄声道:“昨天晚上作的身量细挑得多,为什么呢?”   “昨天晚上?”潘自达立刻涌起陆丹的倩影,而且确定了是她。   他一想起了她,立时迷迷忽忽地追想是思起来,同时刚才因红霞皱眉而引起的自卑感,蜕变成悲哀的情绪,也和那股慕思,一齐在心中激荡。   他迷惘地尖叫道:“原来是你,把我想得好苦……”   说着,伸手去拉红霞的手。   红霞一缩手,潘自达竟然拉个空。   要知他虽在神思迷们中,但出手仍然急疾非常,以红霞这种在弱女儿,本应绝不可能避开。   潘自达仍然迷迷惆们地再去拉她的手,红霞吃惊地叹一声,忽然提肘一摸,正好顶在他曲池穴上。   潘自达但觉手臂一麻,软软垂下。   啪的一响,红霞顺手打他一个嘴巴。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妙到毫巅。   在这两人贴近得剩不到一尺的空隙中,居然能够撞穴兼打嘴巴,招式之奇绝,武林罕睹。   可是潘自达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宛如让平常的娇弱女儿轻轻掴一下似的。   但他忽然怒火攻心,瞪眼哼一声,道:“你敢瞧不起我?”   骄指如戟,向她胸前穴道电闪点去。   海南一派的功夫,俱以毒辣见长,即使是点穴功夫,除非不出手,一出手便是无法可治的大穴。   红霞方才抽他一下嘴巴,自己也吓了一跳,根本上她没有成心打他嘴巴,只是这手势惯了,不能自制,也没想到竟然抽在他面上。   但随即另一种声音令她更加惊煌,原来假山那边传来呜呜犬声,而且还有人压低嗓门地咕味着,跟着犬声而来。   她久居相府之中,明知此是府中蓄养的恶大,凶猛之极,噬人必死。而且这后园占地极广,除了有规定的几处她们可以随便游逛之外,逾越规范之地,则立杀不赦。   红霞方才等候之时,已经惊魂未定,刻刻提防。   此刻犬声一人耳,立刻什么都吓得忘了,倾耳去听。   潘自达手指堪堪点在她胸前穴上,眼光一掠,见她惊惶侧顾,全没有把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他的耳聪岂同寻常,一见她神态有异,立刻也发觉了犬声和人声。   心随念动,陡地收回手指,指尖却已拂着她胸前双丸,一阵软绵绵的感觉传人心中,生出奇异的感觉。   她也轻哟一声,赶快用手按着胸部。   跟着伸出另外一手,拉着活自达的臂膀,扯他离开小事。   潘自达一把抱起她,跃过油水,到了假山脚,那座假山有三四丈高,体积极大。   洞穴处处,都有小径可通。   他道:“我们先躲起来么?”   她点点头,道:“哪些恶犬的得很,而且数目甚多,我们快躲到假山的洞中。”   潘自达迈开脚步,眨眼间走进一个洞中,只见里面岔道四通八达,曲折非常,匆匆乱闯一气,竟然盘升到近顶之处。   那儿一个石洞,地上干燥得很。   潘自达靠壁斜躺,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洞中本甚黝暗,但坐了一会儿之后,眼睛习惯了,便瞧得较清楚。   她坐在他坚实粗大的双腿上,身躯微微前倾,有点惊煌地瞧着他。   潘自达怒气方炽,根恨地瞪着她。   心中反复地念叨道:“哼,你敢打我?你敢瞧不起我……”   微风吹进来,她身上轻薄的雪白罗衣,飘飘拂卷。   他忽然又想起陆丹,心头泛起怅意。   片刻间,神思又迷惘起来。   他把眼前的白衣人,当成使他生死俱难的陆丹。   他修然伸出两指,猛然向她胸口戳下。     第二十三回 轻罗蘸泪重开杀孽     在那手指和酥胞将要触及的刹那间,忽然改变了主意,沉施一勾,嘶的一声,她胸前衣服已被扯破一大幅。他的眼中射出原始兽性的光芒,呼吸也沉重起来。一声犬吠随风传进洞中,她战栗地张口欲叫,但没有发出声音。歇了一会儿,她发出惊惶和痛楚的呻吟,但声音极低,一下子便被他粗大沉重的喘息淹没……   同在相府后园中的钟荃,此刻正在忙着。   他和潘自达分手之后,便一径到了约定那座红顶事中。   他蹿上亭顶,四下察看,这才发觉这座亭高得很,最少有一支四五。   亭子四面是荷池,水光荡漾,池中华盖亭亭的荷叶,许多都凋残了。   亭后不远,有几栋房子,看来十分精巧,全部不及这亭子高。   他等了好一会儿,心中有点焦躁,付道:“他莫不是泄露行藏,让相府的卫士截住了么?”   倾耳细听一会儿,并没有发觉战伐之声,又忖道:“当日在石洞中,仅一交手已知他乃是剑术名家,即我也未敢轻易言胜,加上他诡诈狠毒,谁能留截住他?除非那毒书生顾陵……”   想起潘自达阴毒为人,不由得打个冷战,记得当B在石洞中,为他捡拾宝剑后,发现他已掏出极歹毒的暗器白虎钉。   后来那两枚白虎钉又不见了,知是他收回囊中。   假使当时捧剑细看,必定受他暗算无疑。   以这种居心之人,目下又暗蕴妒恨,的确是极大的危险。再等一会儿,四下十分静寂,晚风吹过,挟着秋意,多了一点萧瑟的味道。   他凭着夜眼,额首下望,只见荷地水光粼粼,残黄了的荷叶,在水面轻轻摇晃。   忽然记起下山至今,已有两个秋分。   在这北地名都,早就瑟瑟生寒,树木凋疏。   不由得顺口低吟道:“苗苔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推翠,不堪看……”   吟声嘎然中止,用力摇一下头,哑然自笑,忖道:“我居然也像骚人般悲秋哪,如今岂是惆怅之时?且下事到后面的屋子瞧瞧才是正理。”   当下飞坠下亭,身形轻灵之极,宛如秋叶随风飘落,毫无声息。   转眼间,已越屋而进,但见当中一个宽大庭院,植着许多花草树木,收拾得甚是雅致。   四面俱有一栋房子,建筑得极是精巧。   庭中摆着石几石椅,此时有两个人坐在石椅上,正在谈话。   只听一人道:“怎么如今还不见他们来?天已经黑齐啦?”   另外一人道:“啼,你急什么劲?好歹先将那小丁香的好处说完了再算。”   那人笑了一声,满意地接续起先的话题,当然是关于一个名唤小丁香的女人之事。   钟荃潜心听了一会儿,暗中呸一口,想道:“怎么这两人一点也不知羞,高谈阔论地说起那么亵偎的事?看来这两人言不及义,必定是下流脚色。记得病金刚杜馄说过那齐玄乃是禁烟在后园的迎月馆中,还有徐姑娘也在一起,不料这后园这么广大,如何能寻出下落?不如现身擒住两人,迫出迎月馆在什么地方,岂不省事?”   他自个儿也觉得这主意满好,赞许地微笑一下,摸摸面上蒙住的黑巾,这是他和潘自达分手时给绑上的。   然后凌空飞起,摔然掉下来,正好掉在石几上。   那两人当地下坠之时,已发觉有异,齐齐极迅捷地站起退开两步。   钟荃眼光一闪,吃了一惊,因为在这瞬息之间,已发觉这两人身法和应变俱非等闲。   尤其左边的一个,似乎更见高明,通非他想象中那种二流角色。   他双脚一沾几面,左边那人冷笑一声,刀光闪处,急削双足。   敢情两人都持有兵器,但钟荃估量这两人不堪一击,是以不会留心。   右边的人较为慢了一点,寒风一掠也是直攻钟荃下盘,怪的却是长达三尺,棱角都极锋快的钢挫。   这钢控大概是实心的,又有三尺之长,显然甚是沉重,是以挫把甚长,可以用两手握住,使的当然是别出心裁的招数。钟荃心中一急;双脚连环踢踏,恰好从刀锋尖锋间上落闪过。   他乃是急于尽快要收拾下这两人,否则一经声杨,事情便糟了。若那冀南双煞等人闻讯,说不定会立刻挪迁囚犯,那时再要知道下落,便难于上青天了。使刀的人冷哼一声,道:“点子硬得很,留神。”   刀身一抖,呛嘟脆响连声,敢情是刀背缀有几枚白金小环,刀动环摇,发出这种响声。   那环声一响,刀光如雪,已是一式“拨云看天”,反手疾撩而上。   招式变得极快,而且又稳又辣。   那使挫的抽回扫出,挫风劲急。   钟荃暗惊那人刀法之佳,竟是和冀南双煞有同等功力,使那使钢挫的,虽然稍为差点,但力量奇猛,也是一把好手。   这时受那两人直攻横荡,不得不凌空匕起,向一旁落下。   在这起落之间,已掣下背上锋快利剑。   钟荃一剑在手,自然大不相同。   为了急于收拾下这两人,立时使个县法,吐剑疾刺那使环刀的卫士,把式尚未完全使出,脚下如风,移转方位,那封尖反而指向那使挂的。   这剑连攻两人,虽是虚着,但那两人都得齐齐收回兵器自保。   钟荃身快如风,剑光一闪,再攻到那使刀卫士面前。   那卫士沉声一嘿,刀光四射吁地微响,钟荃利剑吐出,插入刀圈,创尖正好黏着敌刀,行气运劲,修然一扯一弹。   使刀卫士居然脚步不稳,斜溜开两步。   这时刀剑已分,那卫士惟恐敌人跟踪乘虚而入,眼睛连看的时间也没有,手中环刀一式斜阳封,荡起一片刀光,封蔽身侧。   人影乍闪,有人啊哟一叫。   却是那便挫卫士,直撞向自己人的刀光中,冷不防那使刀卫士会对白己使出这么凌厉毒辣的招数,手中铁挫又无法护身,叫了一声,便被使刀卫士一刀削在咽喉上,血光崩现,气绝而死。   原来钟荃在对敌之时,往往急智潮生,机灵无比。   当他以最上乘的剑法和内家真力将使刀卫士的刀黏扯开时,早已计算好时间和部位,料定那使挫的定然冲上来,正好以移形换位之法,加上云龙大八式中“龙尾挥风”之式,反手一剑动住敌挫,借力回逼。   使得那用挫的卫士也踉跄斜撞,而那钢挫却一时不能收回。   不过,饶地钟荃一向灵机十足,也没料到那使刀的斜跌开时,会有这么毒辣的招数,以致那用挫的卫士泞不及防,立刻当场丧命。血光涌现间,那使刀卫士一见误杀了自己人,嘶声大叫道:“董大爷跟你这贼子拼了……”   嘶声叱骂中,抬脚一端,把那使挫的卫士踢开一旁,刀光电急抹削而至。   钟荃一听这人自称姓董,使的乃是环刀,而且刀法极佳。   方才误杀同伴,却毫不矜惜地一脚把同伴末倒的尸身端开,分明是知道同伴已死。   在这种形势之下,仍然能知刀下之人是死是活,可想出其功力阅历。   立刻记得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字号人物,人称神刀董刚。   使的正是锋快无比的环刀,本与冀南双煞齐名,但后来却不及冀南双煞名头之响亮。   这和本身功夫没有什么关系,只因他只有一人,独来独往。   不似冀南双煞中,老大恶客人金魁老谋深算,智勇兼备。   而老二病金刚社银,性暴如火;动辄生事伤人,以致较为惹人注意。   他既知此人乃神刀董刚,虽然肯定能赢得他,但他极听信尊长之言,当日下山之时,诸位尊长曾经谆谆嘱咐,此去江湖,大有能人,切切要小心从事。尤其本身阅历不足,对方虽可能稍弱一点,但人家凭着经验阅历,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毒手。   而且,白眉老和尚更特地将昔年挫败于瘟煞魔君朱五绝手下的一段往事说出来,意思乃在警诫不可小觑天下之士。   此刻他一知是神刀董刚,乃是江湖上负有盛名之士,便立刻小心从事。   手中宝剑疾地刺出。   董刚原本想和那死去的丧门挂李固两人不动声色地将刺客揭下献功。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桩原故,便是那暗中保护相府的毒书生顾陵,每逢出现,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持有兵器厮杀着的人,一律痛下煞手,是以相府中因而而死的卫士,不知多少。   能够侥幸逃生的,皆是武林好手,应变神速,才能逃得性命,有这么一个原因,变成一种强存弱亡的自然淘汰。   是以相府内的卫士,除了那些荷戈持朝的军士之外,剩下的都是硬手或特别滑溜的人。   董刚此刻面目无光,气愤填膺。   以他这么一号人物,也会中了敌人的道儿,亲手杀死同伴。这时一见敌剑嘶风刺到,环刀疾起,哈嘟声中,使出“旋风扫叶”之式,刀光如练,砸敌剑,扫敌胸,凌厉之极。   神龙钟荃挥洒自如地压剑连环急削,霎时间渗出无形的旋风。   神刀董刚但觉敌人空隙不少,立刻刀光挥霍,环声嘟嘟轻响不绝,一连砍搁了五六刀。   可是敌人步法太妙,老是递到空档。   其实这正是钟荃新近学的拦江绝户剑的奥妙所在。   那剑上发出的真磁引力,并不使敌人觉出自家兵刃受牵引而歪开,却变作是敌人脚下太于神妙,刚好躲开。   这时钟荃已使了两招六式,但觉这套剑法如今锻炼得熟了,加上屡屡与强敌周旋过,心刻相通过,于是每一式削出,都得心应手。   顷刻间,神刀董刚又疾攻了四五刀。   全身功力尽罩在这几刀之中,宛如白浪滚滚,刀风劲锐之极,不愧外号称为神刀。   钟荃潇洒从容地使出第三招的三剑式,暗中加点真力,连削两剑。   轻描淡写间,已将敌人狠毒劲厉的攻势卸开。   一阵寒冷的刀风从自己耳边肋下穿掠而过,却连衣服也没让敌刀沾上。   他随即又一剥削出,这一剑便是拦江绝户剑正方三把十五式的末一剑。   跟着便是反方两招六式,手中宝剑一别一提,猛向左面逆运。   正当他提剑反逆旋展之际,但觉剑尖一沉。   那神刀董刚吼了半声,环刀扔掷地上,响成一片。   他愣了一下,只见董刚一下子扑倒地上,再也不会动弹。   钟荃打个寒噤,已瞧清楚对方乃在他逆运剑法时,无端端撞向他剑尖上,正正透心刺入。   是以连惨吼也只有半声,以钟荃的身手眼力,也无法挽回这神奇绝毒一剑。   此刻才知道所谓拦江绝产剑,其威力乃在于此。   而且绝对无转圈之余地,一旦挨上了,便是透心一剑而死。   以往他曾施展过这剑法,可是对方乃是华山大悲庵庵主,而他也并未运用得这么精纯火化,是以未曾得知这剑法的奥妙。   现在,他以一条人命来倍通这套剑法之奥妙。   可是,他并不觉得欣喜,提剑瞧时,那剑尖上依然光华耀目,丝毫不染血迹,这柄剑乃是天计星邓小龙的佩剑,不消说也应是四百炼精钢的好剑。   他心中诵声佛号,恻然地瞧瞧地上两个尸体,一时心中涌起许多感想。   “我借用师兄这柄剑,却被他太重的杀孽所累,转眼间便杀死两人,唉“想到那神刀董刚等两人,方才还是龙腾虎跃般活生生的好汉子,谁知在这反掌之间,已成了冥府游魂。我佛所谓金环色相,转化轮回,正乃如是,生命原不过这么一回事啊!   “记得他们方才还提起今晚到什么什么地方去,而我相信在不言之中,各人都有另外的打算和安排。但如今呢?一当撒手尘衰,万事皆空,这是多么奇妙的现象?我如今正亟亟为她苦求解药,但片刻后若我死了,她又如何呢?或者,我回迟了一步,她已等不及,那么我又作何感想呢?”   他下意识地收剑八厘,心头却蒙上不祥的阴影。这血腥味扑入他具中,使他觉得什么都变I样。他忽然感觉到陆丹的毒伤,乃是他无能为力的事。不管怎样拼命挣扎,也不能挽回劫运,他自己也不知呆了多久,心中那种无法挽回一件重要的事,悲哀逼迫得他十分难受。   歇了好一会儿,猛然抬头,只见这庭院中敢情早已悬着两盏彩纱宫灯,一盏在近门那边的通道,一盏便在庭前檐下。   那柔和的光线,虽不光亮,却也照得四下甚是清楚。   他不想再瞧见两具尸体的情形,捡起两粒石卵,科手打出,噗噗两声,两盏宫灯都一齐熄灭,还在摇晃着。   他倏然一跃,上了屋顶,四顾一下,立刻茫然起来,他本打算擒住一个迫问迎月馆在哪里,但两人都死了,他又得另外没法找个人来迫问。   可是此刻他竟然有点怯意,真不想碰见相府的人,以免又得非常残忍地向那人迫供,一个不巧,便又要开那杀戒。抬眼望望天,猛然吃了一惊,敢情他已在此耽误了大半个时辰。   计算起来,只剩下半个时辰的时间。陆丹的性命,便在这一点点时间内决定。   他用力地挥手,长长吐一口气,似乎向自己下决心,可是方才涌现的不祥之感,依然笼罩在他心头,他决然地又跃下屋,飞越过血腥弥漫的庭院,一径跃向正面那栋屋去。   一面忖道:“我何必在屋顶平着急?倒不如趁机会搜索一会儿。”   上了台阶,正面是座厅于,两旁便是房间,一直延伸到另外两边的屋子,也都是紧闭着门的房间。   房外则是一条阔阔的走廊,栏杆外便是那宽广的庭院了,他在厅前仁立一刻,发觉所有的房间,都紧锁着房门。   忽然诧想道:“这里寂无人声,看来似乎无人居住,那么那两人在这里看守什么?”   疑云一起,更加不肯离开,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便决定换房窥看。   先到面向大门那边的房间,在房门外一站定,见那房门乃是用上等抽水制成,只是半丝儿缝隙也没有。   找了好久,还没有找到窥探之处。   房门旁边还有一扇圆形的窗,但也是严密闭住,仍然找不到缝隙可瞧。   耗了老大一会儿工夫,他不觉烦恼地想道:“似此几时查得出下落?莫说遍查后园中的房子,便这儿也得耗几个时辰。”   当下回到房门处,举掌潜运真力一震,嘿哎一声,门内的暗门断了,房门大开。   连忙探头内瞧,只见是个明间,里面还有一进暗房。   房顶的天花板不高,但雕接得甚是精巧。   他连忙蹿入去,那暗间只是用厚厚的帷幕挡住,便不须再用硬力。   奇的是明间铺陈得相当华丽,但内间却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他反身奔出,往第二间房间探看,如法炮制,闯进内室。   一直过了大门,查完另外那栋房子,均是一式一样,毫无可疑之处,不由得大失所望。   若不是他天生的耐性甚好和弘毅过入,便应放弃厅于那边的房间,到另外的地方去查探了。可是他认定这里既然有两名好手在守着,必定内有蹊跷,在房门外踌躇了一下,终于疾奔大厅那边的房间。   这样一直搜寻到另一栋房子时,在第二间房的房门被推开后,忽觉房中各物有点凌乱,不似其他许多房间那么齐整。   奔进内间看时,依然是厚厚的帷幕深垂隔阻,他纯熟地一拨厚帷,探头内窥。   砰的一响,头颅正好撞在极坚厚的东西上。   差幸他的头颅极是坚实,虽然碰着的是整幅的铁板,声音甚响,但他的头颅依然无恙。   他心中一喜,双手分扯住帷幕一抖,那厚幕便溜分两边,面前赫然是黝黑的铁板,将整个内间封住。   中间有道铁门,却是嵌在钢墙上,平平滑滑。   他举手一推,全不动弹,便估料是向外拉门的。   但连容纳小指着力之处也没有,莫说门上还有两道锁,将门锁住。   便不锁住,也无法拉开。   铁门右下角一方薄铁板,约摸是半尺见方虚虚掩住。   他伸手揭起,果然是递送食物的通道。   他伏下身躯,打这空隙内窥。   但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亮。   污浊之气直扑出来,夹有屎尿臭味。   他连忙忍住呼吸,忖道:“这铁房大概便是囚禁齐玄和徐姑娘之处,想是四下密不通风,全靠这孔口通气。那就大惨了。我且叫唤一声……   他仍然屏住呼吸,低低叫道:“里面有人么?里面有人么?”   “是谁?”里面传出声音,居然是在孔口边,把他吓了一跳。   这口音乃是男性,而且甚是威严。   他立刻料出是金蝎子齐玄,便道:“尊驾可是万柳庄齐庄主?房中还有别的人么?”   里面的人啊声,道:“老朽正是齐玄,此房并无别人,请怨老朽耳拙,认不出朋友的口音。”   钟荃又欢喜,又失望地嘘口气道:“小可钟荃,与庄主素昧平生,偶然得知在主被困于此,特来相救。”   “阁下便是新近名传江湖的神龙钟荃老弟?老朽闻名已久,想不到在此处相见。”   钟荃一心惦记着只剩下两个时辰的时间,不逞再掉虚文,道:“这铁门滑不溜手,全无着力处,庄主可有什么高见?”   齐玄默然一会儿,才道:“老朽并没有上绑,四肢俱能自由活动。甚且一应兵对俱在身上,但这铁房四周均无半丝缝隙,就像是用生铁铸成般,那铁门也坚牢无匹。老朽若有办法,早就离开此地了。”   钟荃不觉愣住,只歇了一刻,灵机一触,急急问道:哪么屋顶和地下呢?我们可从这两点想办法。”   “还不是一样。”齐玄道:“都是极厚的铁板封住。”   钟荃站起来,力聚掌力心,一掌打在门上,那铁门纹丝不动。   他伏身再问明这铁门乃是向外开的,不觉颓然叹口气。   只因他还有最厉害的般若大能力未曾施展,若那门是向内开的,则不妨一试。   如今既然不是,其势不能将整座铁房打坍,此所以大为失望。   齐玄问道:“钟老师还有别的朋友待救么?”   钟荃不假思索地道:“是的,还有徐真真徐姑娘,我还不知她囚在什么地方?”   他虽曾约略听过那蝎娘子徐真真和这齐玄有一手,但并不深知内中底蕴。   是以随口说出来,齐玄道:“钟老师请吧,她就在隔壁。”   钟荃喜道:“是么?那么在下也到隔壁试试,回头再来。”   “钟老师不必费心,老朽自愿呆在此处。”   钟荃诧怪地道:“任主之意何指,在下实不明白。”   齐玄斩钉截铁地道:“老朽自甘被囚于此,阁下不必再费心,可明白么?”   他不但语气坚决,而且不再称呼他为钟老师。   钟荃更是茫然,正待再问,又听齐玄冷冷道:“就快是换班时候,你再不过去,只怕连诀别的机会也没有。”   钟荃哪知这齐玄年纪虽然老大,但名心欲念,尚未死去。   当年那蝎娘子徐真真,从他那儿得到托庇之地,并且学了一些功夫,但结果又负他而去,到别处引蜂勾蝶,另给新欢。   饶是这样,齐玄仍然耿耿难忘于她。   昨天晚上,齐玄潜入相府,在另一处亭馆找到徐真真下落,本来捏住游丝毒针,要杀死徐真真,可是终于旧情难渝,铜然退走。   无巧不巧碰着陆丹,受了一剑之伤,那五枚本来用以杀死徐真真的游丝毒针,竟给陆丹受用了。   其后,他的踪迹被发现,玉郎君李彬曾与他有见过面的交情,便客气地囚禁他在这个铁房中。   那金蝎子齐玄明知人家无庸一手,自己又已负伤。   既然五郎君李彬出头客气地留下他,便不作那负隅之斗,徒惹耻辱。   这也是他何以不被捆绑和兵刃俱在的缘故。   这时齐玄既知钟荃要救蝎娘子徐真真,便误会钟荃是徐真真的相好,不由得醋气攻心,炉火焚发。   无奈人家先前说过要救他,而且甚是有礼。   他到底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只好将妒火压抑住,但无论如何也是不肯让钟荃救出此地的了,钟荃一听换班时候快到,惟恐那些卫士发现了死尸,连忙道:“在下去去便来。”’齐玄益发以为他情急要见徐真真,那股妒火已按核不住,厉声道:“你不必再来,否则老朽可不客气了。”   他这句话并没有夸大,因为他的金蝎双钩还在背上。   这金蝎双钩乃是软硬兼可的兵器,最厉害的是钩中藏有全蝎毒液,能够溅射伤人。   另外一囊游丝毒针.加上一条金蛇。   那金蛇乃是用海南五指山特产的一种老藤,编成一条尺许的藤套,刚好将金蛇套住。   那种五指山老藤,能够制伏金蛇,令它不敢动弹,并且封住毒气,不会溢出。   只要捏住金蛇尾尖,拉将出来,然后将金蛇掷向敌人。   那蛇自具灵性,必定噬喷毒气,敌人焉能幸免?有这三种毒物,虽则遇上强敌环伺,不能全身而退,但也必能与敌同归于尽。   此刻他虽不能出室和钟荃相斗,但他只要将金蛇摆在洞口,钟荃定然大限难逃。钟荃心中道:“又是个怪人,我且不理他。”   一面跃出室,将庭院中两个尸体和兵器,搬到一间空房。   并且极快疾地将所有撞开了的房门掩住。   之后,一直扑奔齐玄隔壁那间房去。   他急急拨开帷幕,果然幕后是黝黑的铁墙。   当下连忙蹲低,揭起孔口铁盖,叫道:“徐姑娘,我是钟荃……”   “你果真来救我厂?我的天,我不是做梦吧……”   她兴奋地叫起来,但掩饰不住声音中的疲弱无力。   “你没受伤吧?”他关切地问,   只听她走动之声,一会儿便凑到孔口,伸出一只手来。   钟荃轻轻握住,但觉她的手十分冰冷。   她道:“哦没有伤,而且他们也没捆住我。只是这里又潮又寒,吃的又不好,他们又常常进来骚扰,近来整日价觉得昏昏沉沉,啊,我再受不住这种痛苦,你快救我出去。”   种整安慰她道:“当然,我这就想法救你出来。”   她又道:“最可恶的是那姓社的,常常毛手毛脚,或是殴打凌辱。”   钟荃道:“我必定教训教训这家伙,替你出气,可是,这铁门有什么办法打开么?”   她道:“那两个守卫呢?记得方才是神刀董刚和丧门挂李固两人当值,钥匙在董刚身上。”   钟荃喜极大叫一声,甩开她的手,径自冲出房去,他的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得知开门之法,急的是听说换班时间已届。   若被换班卫士发觉,声张起来,便不能顺利得手。   而且他得连救两人,那蝎娘子徐真真不知走得动否?他身形快如流星疾泻,转眼间已冲进藏尸房中,匆匆翻动董刚尸体,找寻钥匙,不觉染了好几滩血迹在身上。   钥匙到手,一跃出房,还没有忘了将房门掩好。   他脚步趔趄一下,不知自家应该先救哪一个。   按理说陆丹性命危在顷刻,他应先去放出齐玄,求得解药,然后再去救那蝎娘子徐真真。   可是他知道求解药时,说不定会有一番阻滞。   那时即使抢到解药,也怕来不及再救徐真真出来。   终于他决然地冲向徐真真的房间。   他已下了舍己为人的决心,不肯自私地先求解药。   这种忘我的精神,错非他出身名门正派,袁陶就的侠骨义胆,相信天下再难寻出第二个了。   那串钥匙其实只有两根,因此他很快便试到正确的一根。   徐真真大声问道:“你回得这么快,那两人怎样了?”   他将第三把锁扭开,也是最后的一把锁。   那钥匙嵌在锁孔里,顺手一拉,恰好当作门锁柄,将铁门拉开。   一面答道:“他们都死I。”   徐真真缓慢地扶着铁壁走出来,轻轻啊一声,道:“其实那神刀董刚的人并不很坏。”   钟荃忽然心中不安起来,连忙辩道:“我不是成心杀他,是他撞在剑尖上。”   其实这时已极急迫,岂容他们多说?钟荃见她乏力的样子,赶忙一把将她抱起,将铁门推上,扭锁住后才能拔出钥匙。   徐真真但觉耳边风生,掠鬓生寒,便怯怯问道:“现在往什么地方去?”   钟荃紧张而沉凝地道:“先出相府外,将你放下。我还得进相府一趟.去救一个人。”   她问道:“还要救谁?我走不动呢,若给发现了,可无法逃走。”   几句话工夫,已出了相府后园,钟荃加急奔出一段路程之后,将她放在一道小巷巷口的槐树阴影下。   然后答道:“我要救的是齐玄。”   她惊噫一声,没有说话。钟荃匆匆转身走了。   他要是说出救齐玄的用意,乃是求取那游丝毒针的解药,便没有以后那么多事情。   因为那游丝毒外的解药,虽然极为珍贵,费尽齐玄的心力,才以金蛇的毒液配制成一点儿。   但当日蝎娘子徐真真却曾经偷取了少许,足够解救陆丹的毒伤有余。   可是徐真真不知内情,以为钟荃这句话含有他意,便不敢做声。   钟荃急如陨星掠坠,眨眼间已翻扑回相府后园。   纵入空寂的庭院中,猛听大门外传来声音,跟着有人大声道:“老董呀,你们可以快活去了。”   他立刻认出是病金刚杜锟的嗓子。   并且同时听到另有两人的笑声,估料定是那玉郎君李彬和金魁两人。   这三人联手起来,必有一番剧战,急忙脚下加劲,疾如飘风般冲进齐玄被囚的房间。   钥匙在铁门上弄出声响,齐玄的声音从下面孔口传出来道:“是什么人?”   钟荃一口气将两把锁开了,正插进第三把锁孔中,答道:“在主,是我同一刹那,外面传来诧怪之声,那杜锟嚷道:“老董,你躲在什么地方,快出来……”   齐玄怒声叱道:“住手。”   钟荃怔一下,果然停手。只听齐玄又道:“本任主决不肯被小子你救出.快给我滚。”   钟荃道:“庄主你怎么啦?这是什么意思?”   齐玄严厉地道:“明人不做暗事,我要伤你,易如反掌,你瞧瞧这里是什么?”   钟荃低头一看,凭着夜能见物的夜眼,看得清楚,原来那孔口一条尺许长的金蛇,正昂首看他,似是作势欲喷毒气,他猛然大骇,退开丈许。   外面传来金魁怒叫之声,他道:“瞧,这儿两大滩血迹。”   跟着步履沓乱,向藏尸房间而去,敢倩是他们发现血迹之后,顺着点滴的血,跟踪寻究。   钟荃方在茂怪他们何以这般灵敏,一下子便会跟到藏尸房间。又听杜馄暴叫道:“这儿是了,呀,两个部死啦。”钟荃急得咬牙切齿,正待奋身扑过去,抢走那条金蛇。   他可不知克制金蛇之法,乃是捏住尾尖。   这一贸然摆夺金蛇,虽是闭蔽七窍,也当不厂蛇牙一咬。   正当他性命危于叠卵之时,房户1砰然大开,门口影影绰绰一条人影,修然直冲进来,身法之快,疾若飘风。   人未到,寒光暴现,金刀之风劲锐拂体。   种甚猛然将前仆的势子收回,已知那人使的是宝剑,而且来势奇快,剑上含劲未发,毒辣非常。   这人影不消说,定是玉郎君李彬。   这时候退则势子不合,只好大弯腰,斜插柳,避丹这追魂夺魄的一剑。   并且左臂骄指急划而出,宛如利剑疾削。   急袭他的正是武当高手玉郎君李彬。   这时一剑刺空,黑暗中但觉风声急锐,反削己臂。   以为是敌人之剑,而且觉出迅疾稳辣,兼而有之,不敢大意,连忙后退两步。   钟荃趁这个空,已钻地抽出背上利剑。   那玉郎君李彬毕竟是名家身手,听到宝剑出鞘之声,立刻寻声循形;一剑刺来。   但心却骇然忖道:“方才那厮以臂作剑,连我也从风声中误认是真剑,此人功力之高和剑术之精,的确是生子大敌。”   同时,他也听到那边恶客人金魁和病金刚杜辊大叫之声,说是神刀董刚等两人,已经被贼人杀死。   心中嘟咕,那一剑刺出,竟不敢尽出全力。   须知玉郎君李彬,乃是武当长老玄机子嫡亲侄子,已得武当剑术精奥。   自间江湖以来,几乎未逢敌手,本为不知怯惧为何物。   但近来屡屡受挫,在西北地区吃章瑞巴喇嘛,以大手印奇功,空手赢了他。(此节下文另有交代)   前两晚碰见陆丹,即是陆丹第一次探府之时,以他的剑术,加上冀南双热,还被人打个不亦乐乎,第二晚追赶陆丹之时,碰见昆仑门人插手救人,虽然仅仅过了两招,也能觉知对方比自己功力深厚得多,而且应变奇快。   于是,往昔骄狂之气,丢个干净,甚至暗中气馁起来。   本未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但以玉郎君李彬一向的遭遇,果也不能输败,败则气馁怯敌,也是情理之事。   钟荃明知对方是谁,惟恐地认出是昆仑剑法,便不敢用云龙大八式或抱玉剑法相迎,而又不肯妄用那歹毒绝世的拦江绝产剑,是以急中生智,想出一个怪招,修地伸剑斜撩,却立刻化为绞荡之势。   玉郎君李彬失声一叫,手中长剑差点地让敌人绞出手。   他可忘掉自己没有出全力刺敌之故,却以为敌人功力之高,出乎意料。   急忙压剑后退,一面引吭大叫道:“兄弟们这儿来。”   钟荃处在黑暗也能清楚地见物,举目一扫,但那孔口已失去金蛇踪迹。   心中极快地盘算道:“我必须在这顷刻间将齐玄弄出来,情愿由他自己逃跑后,再追寻他,也胜如在这相府森严守卫下弄手脚。”   当下趁这瞬息空隙,飘身到铁门,那钥匙还插在孔上,他一扭一拉,铁门大开。   齐玄大喝道:“你要找死。”   微风飒飒,竟在黑暗中发射出天下震惊的游丝毒针。   但见那边房门剑光疾舞,原来那玉郎君李彬一听见门响和齐玄喝声,立刻舞剑自卫,以免为那绝毒的暗器所伤。   钟荃早在拉开铁门时,料到此着,电急退在一隅,那游丝毒针竟没伤到半个人。   玉郎君李彬剑光缭绕,朗声喝道:“齐庄主不得妄动,否则李某也不守诺言。”   齐玄应声道:“这贼子老朽可不认识,老朽决不逃走。”   房门外人声齐响,乃是冀南双煞的声音,玉郎君李彬道:“那贼还在房中,铁门也打开了……”   未句话是暗示说齐玄已能施用毒绝天下的游丝毒针。果然门外没有人闯进来。   须知金蝎子齐玄,年事已高,乃是有名有姓,身家厚重的人。   昨晚不敢妄自逃走,便是为了家人打算,惟恐相府一传令谕,则万柳往百余口,鸡犬无存。   此刻之连忙应声,表明心迹,也因这个缘故。   于是钟荃变成了负隅之兽,两面皆敌。   他听了齐玄的口气,真的会出手攻袭自己,不禁为难地缩在一隅。   齐玄其实瞧得见室中之人,因为他所处的铁房,更为黑暗之故。   但他并没有动作,只守在铁门边,瞪着屋隅的人影冷笑数声。   他也没有科出钟荃的底细,这是人家再不对,总是有心来救他。   他可以不领倩,但却不能再揭穿来历,使相府卫能报查追捕。   外面的人发出警报哨声,玉郎君李彬则退守在房内门边,用神搜索敌人踪迹。   病金刚杜银怒骂道:“屋子里的是哪个混蛋,居然敢杀死老董他们,相好的出来会会大爷。”   钟荃在屋隅迟疑着,不知该怎办?他想冲到铁房去,把那条金蛇抢到手(他并不知还有解药可救毒针之伤)。   可是,刚才齐玄曾发出毒针,风声虽然极是微弱,但分明钉在对面墙上。   以这么幼小的暗器,能有这厉害的劲道,他纵使身手极强,也不得不惊。况且这种毒针发出时,甚至可用满天花雨的手法,他要冲过去,除非是以般若大能力护身。   否则大罗神仙,也难逃劫运。   可是那般若大能力岂可妄用?方才已死了两人,难道又开杀孽?正在为难之际,病金刚杜馄暴怒叫道:“二哥你出来,咱们拿火烧他妈的……”   钟荃温怒于心,咬唇哼一声,要知他屡屡受这杜银辱骂,印象已经坏极。   这时真忍不住气,倏然身剑合一,间房门疾射而出。   玉郎君李彬一见剑光,忙退出房外,和冀南双煞合在一起,成为品字形,堵截在房外走廊间。   钟荃剑尖已探出房门,忽然收回,身形转折飞转。   这一下变式改换方向,原是云龙大八式的身法,口中几乎要清味出声,却终于忍住了。   他并非有怯敌之心,却是忽然觉得这一贸然出房,纵使惩戒了那病金刚社根,但惟恐底细泄露。   那么岂不是替师门招惹下官家为敌?一念之转,便倏然倒飞回房。   这时因房内黑暗,外面也没有灯火照射进来。   房外三人都没有瞧清楚他身法。   只觉房中之人,剑尖电射欲出,忽又隐没,宛如鬼魅往来,其快无比。   这一下连病金刚杜锟也骇然,一时忘了辱骂。   铁房中的齐玄道:“你给我滚出去。”   钟荃道:“我已将徐姑娘救出,只剩下庄主你……”   “你再说我可要骂了。”齐玄忽然动了真怒,厉声地叱喝。   钟荃愣了一下,咬牙道:“那就随任主的便,但请庄主将金蛇与在下一用,立刻就给庄主送回,决不食言。”   “岂有此理,这金蛇是天下奇宝,而且剧毒非常,你……”他忽然叫起来道:“你是拿去替人疗伤么?是医疗毒针之伤?”   钟荃应声是。齐玄亢声大笑,道:“哪厮居然还未死?他是什么人?”黑暗中抬手按在肩膀上。   那儿正是陆丹一剑刺容之处,虽没有动筋伤骨,但流血过多,以致疲惫无力。   钟荃没有回答,却听见外面人声渐多,扫眼一瞥,这房间别无出路。   “请齐庄主赐借金蛇宝物一用。”他坚决地再由前议。   齐玄踏前一步,双手扬起,正好站在铁门之中,大声道:“不惜又怎样?”他以为自己之处黑暗。   钟荃定不能瞧清楚他的动作。   是以那双戴上薄皮手套的手,各捏着五枚毒针,蓄势待发。   钟荃料出他手中之物,心中甚是忌惮。   猛然吸气,眉发笔直竖起适:“你不借我就抢。”   他这种形状,正是使用先天真气时的表征。   只要他一掌发出,莫说齐玄双手的毒针,便千弯万箭,也无所惧。   同时齐玄也必无法幸免。   当日在断魂谷中,那土行孙资固乃是数十年成名人物,下了数十寒暑的苦功,尚挡不住钟荃般若大能力迎面一逼,立刻内脏尽裂。   其时,钟荃之意不过是逼住他白骨罗刹功而已。   此时乃要全力发出,更不可同日而语。   在这两下一触即发之时,钟荃忽然想起对方怀中的金蛇,同时也顾虑到房外强敌环伺,还有那神秘而极厉害的毒书生顾陵。   他这种先天真气之功尚未练成,施用之后甚耗真元。   此时若不顾一切发出,则可能那金蛇随着齐玄玉石俱焚。   而自己也因耗损真元之故,难敌那毒书生顾陵。   这么一想之下,不但没发出般若大能力,甚且挪退两步,大声道:“好罢,既然任主不肯,在下只好离开。”   房外兵刃碰击有声,那病金刚杜辑终是火爆性子,见金魁和李彬都是举棋不定的样子。   而房中敌人又没出来,在里面和齐玄说着话,忍不住大声传令道:“抛火把……”   声音未歇,立刻火光烛天,敢情这时已来了四五个卫士,都持有两把蘸满油的火把,一听令下,立刻打火折点看。   近十支火炬一燃着,映得整个庭院都红了。   钟荃伸手摸摸面上黑布,立刻身剑合一,电急射出房门。   迎面火把猛掷而至,他毫不慌忙,剑光轻划,已撩开三支,径从这空隙中急射出门。   还有几支火炬掉向房内,齐玄叫一声,也冲将出来。   眨眼间房中各物都引燃着火,火势极猛。   但房外所有卫士都不介意,敢情这外房四面上下也是铁板所盖,只涂上粉和没有铁门而已。   钟荃身形未稳,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不约而同地扑攻上来。   病金刚杜锟没有喝骂,光凭一双刚劲天伦的铁掌。   恶客人金魁却是一柄阔口短斧,风声沉猛之极。   再加上玉郎君李彬的长剑,寒气森森,的确是难斗之局。   在这三人合手齐攻的一刹那,钟荃忽然想到自己虽然蒙住脸,使他们无法认出,但身材则昨夜被王郎君李彤等看过,怕因而认出是昆仑门人。   正想以易体缩骨之术,把身躯改变得细小一些。   无奈在千钧一发之中,三人又是硬手,只好猛运真力,长剑疾削,使出拦江绝户剑来。   剑光起处,旋风乍卷,强劲非常。   三人各寻空隙,连连扑攻,但见敌人身随剑转,绵绵削出。   虽有甚多空隙,无奈敌人脚下甚妙,老是错过时机。   一时各人俱奋功力,拼命进攻,哪知这正是拦江绝户剑之奥妙威力处,不但以真磁引力扯歪敌人,还能令人以为对方仅是脚下功夫太妙,因之错过无数机会。   以往钟荃使这拦江绝户剑仅仅对付一个敌人,如今一口气对付三人,起初不免暗中戒备。   哪知这几招剑法,能够称为天下无双,果然妙绝出人意表之外。   那三人团团进攻,起出同招,不觉怎样,三招过后,他们三人便险象环生,老是自己人阻碍自己人。   甚且出手竟会向自己人身上招呼。   这一形势显露,对方三人便觉察了,病金刚杜馄道:“这厮便是昨日追丢的臭鸟……”   他已经从身量认出是那藏族少年。   恶客人金魁却接嘴道:“他跟昨夜那白衣贼人是一党的。”金魁却是从剑法上认出来。   玉郎君李彬昨夜里没瞧清钟荃的身裁,这时听金魁一提,立刻问道:“朋友可是昨夜曾露面的那位?”   病金刚杜锟哼一声,躲开恶客人金魁旋风般卷劈的一下重斧,叫道:“老大你怎么搅的?”   但随即又顾而他之,继续叫道:“不管这臭鸟是谁,并力拾下再说,老董他们死在这具鸟剑下咧。”   钟荃那五招十五式拦江绝户剑,只使用正方的三招九式,不断回环运转。   不敢使出反方两招八式,只因方才对付神刀董刚,因此而悟出妙用。   他可真不想把玉郎君李彬伤了,是以始终没有施展出来,饶是这样,也挥洒自如地把三人削得头昏眼花,攻守两难。   这时被杜锟一叠声臭鸟,骂得心头火起,不觉用藏语怒骂几句。   病金刚杜锟喊道:“这臭鸟不是昨晚那个,你听他不会说汉语。”   恶客人金魁忽被他双掌刚猛劲力一带,差点撞向敌人剑尖上,骇出一身冷汗,沉声道:   “你留点力气对付敌人不好么?”   玉郎君李彬叫道:“老大老三退开,待我先上。”   须知他乃是武当高手,眼力过人,这时早觉形势大大不妙,比之当晚三人一拥而上以对付陆丹之时,更觉危殆。是以顾不得害怕,好歹先使自己人散开,不要闹出自相残杀的笑话,再想法应付这空前的强敌。   钟荃斜眼一溜,见那齐玄正在走廊边,倚柱看这场拼斗。   便盘算怎样下手去夺那金蛇。   一方面又奇怪那潘自达往什么地方去了?此刻若他在场,岂不是可以分身去夺金蛇。心神微分,手底略慢,病金刚杜锟猛然大吼一声,撞进剑光圈中,双掌先后撞出。   钟荃蓦然觉醒,见奋身抢攻的是他,立刻将划以反势削出。这一刻应变奇速,乃是拦江绝户剑的反方剑式。   病金刚杜锟大吼一声,敌人剑光已逮胸刺入,翻掌勾处,血光随之崩现,那双勾剑的右掌,已经齐腕截断。   胸前斜划了一道寸许深的伤口,血如潮涌。立刻向后扑开去。   恶客人金魁眼睛都红了,那柄阔口短斧,亡命狠砍。   玉郎君李彬叫道:“老大快退下!”   但他哪里听到?钟荃真个见不得血,这时觉得血腥攻击,心中十二分难受,剑光连闪,削出两剑之后,修地纵身便退。   恶客人金魁狠命一斧砍出,忽然歪向一旁,正好玉郎君李彬身随到上,迎个正着。   当嘟一响,被李彬一剑架开,却使李彬手腕都麻了。   钟荃身躯已在半空,忽然转折飞射而下,一缕剑光,直袭齐玄,他的身法已分明泄露出是昆仑门下。   但玉郎君李彬和恶客人金魁正在自家忙乱,一时没有瞧见。   旁边那几个侍卫呐喊一声,暗器齐发。   却不料钟荃突然转弯,都打个空。   齐玄价住观战时,早已掣出金蝎双钩,此刻一式“举火撩天”,封住敌剑来路。   钟荃豁出一切,来夺取金蛇。   这时剑下如风,和敌人双钩一触,猛然力压下去。   齐玄但觉敌剑重如秦山,不禁倒仰下去,两手的小指已将机括勾开,那双金光闪闪的利钩,修地从中间屈曲,那屈曲之处,便是名震天下的金蝎毒液的射日。钟荃其快如风,左手已疾伸下去,堪堪沾到齐玄胸前衣服。   猛觉脑后一点风声,劲袭而至。   同时之间,两丈外有人清脆地喝声打字。   那暗器取袭的正是府民穴,乃属必死之穴,钟荃努力一让,斜滚下地。   那金蝎子齐玄构上的毒液,刚好从他身边喷过。     第二十四回 情女无踪刻骨柔情     齐玄想不到那劲袭敌人的暗器,竟会反救敌人一命。   那金蝎双钩上的毒液,只用一次使需再加。   这时双钩齐喷,厉害之极,但到底还是落空了。   钟荃以肩头找地,一沾即起,却见庭院中扑下一条灰衣影子,身法之迅疾,全在这里的人之上。   知道是毒书生顾陵来了,忙挺剑持敌。   齐玄却在此刻整个仰跌在地上,只因他曾经受伤失血,体力较虚,恰好碰上钟荃全力一压,便跌在地上。   那灰衣人影忽地在廊上现身,种整惊讶得愣一下,只因这人并非书生打扮,而是个灰色宽袍的僧人。   年纪约摸在四五甸之间,面目十分清秀。   恶客人金魁不过身形阻滞了一下,这时怒吼一声,提斧急扑过来。   玉郎君李彬稍迟一点,也自随后疾朴而至。正在这三方未曾融上的瞬息间,一声尖叫传入众人耳中,又是一条人影,挟着一溜金色剑光,急射廊上。   钟荃听出是潘自达的尖叫声音,心中一喜,手中剑光疾划出去,立刻封住狠狠砍至的短斧,工即君李彬随即加入战圈。   潘自达在这刹那间,已瞧见廊中的和尚,与及地上爬起来的齐玄,立刻舍下钟荃那边,剑光一编,劲袭齐玄。   那次衣僧人倏然扬油一拂,去卷他的太微剑,左手也电急抓出。   五指乌黑,干瘦得像鸟爪般。   潘自达剑光一歪,反从袖影中撩腕削臂。   那灰衣僧人噫一声,左手改直抓为横拂,衣袖飘飘,搭向潘自达持剑腕上。   身形也同时斜闪一步。   潘自达也噫一声,敢情这两人起初都没料到对方功力如此高强,故此一齐惊奇不已。   但见潘自达剑发奇快,刷刷刷连刺出数剑。   剑尖歪斜不准,但临到近时,又丝毫无讹。   这种最易令人上当吃亏的奇诡剑法,正是独霸南天的海南五指山海蝠剑法。   灰衣僧人连退两步,才将形势稳住。   他没有兵器在手,只凭一双定抽,以及左手那只枯干乌黑的鸟爪,便将潘自达的太微剑迫住。   潘自达尖叫道:“齐老儿别逃,我要找你算帐咧。”   “这位大师请退开,老朽与这厮有点过节。”   按理说,既然潘自达这样打了招呼,那僧人必须立即让开,不管他是如何侠义为怀地要帮助齐玄。   因为齐玄乃是有姓有名的人物,本身的过节谁敢这么大胆去包揽在身上?哪知这灰衣僧人哼一声,道:“你身上有伤,岂能动手,这厮是谁?”   廊间的人,不论敌我,都不禁因这僧人口气之大而诧异。   齐玄也自愣住,细瞧几眼。   潘自达这时连接使出海幅剑法绝妙招数,但仍被那次衣僧人以一双宽袖抵挡住,不由怒哼一声,剑法忽变。   但见他脚步踉跄,金剑左研右劈,不成章法乱杀一气。   可是剑上金光陡盛,宛如金龙乱舞。   那灰衣僧人当他使出怪异剑法之后,便连连后退,左手乌黑鸟爪屡屡去抓敌剑,但没有成功。   齐玄啊地叫道:“大师可是姓缪?”   灰衣僧人没有回答,面色沉寒之极,显得极是吃紧。   另一边的钟荃见到潘自达使出怪剑,逼得那僧人毫无还手之力,心中大骇,疾忙猛削三剑,生出极强的气流游涡。   他可不是替那僧人着急,而是为了要瞧瞧播自达这套神妙的怪剑,以及趁机去夺取金蛇,是以奋力削出三剑。   果然第三剑一削出,玉郎君李彬和金魁同时大叫一声,两人的兵器撞在一起,剑折斧飞,手臂也差点不能抬起。   钟荃只要跟着划剑出去,两人便得立丧剑下。   却听廊外半空有人清朗一叱,人随声坠,端的迅疾异常。   比之适才灰衣僧人来势,几乎尚有过之。   这人急坠下来,却落在廊边的栏杆上。   钟荃瞧也不瞧,收剑反身疾冲,闪眼已到了齐兹面前。   齐百手一扬,钟荃连忙以拦江绝户划削出。   用那无形无声的气流游涡,将游丝毒针都吸在刻上。   但齐玄跟着又杨另一只手,他只好再来那么一下。   齐玄左右手各扬多一次,钟荃虽然心中狐疑,但到底不敢大意,挥剑连削,即是削了四剑。   那真磁引力施运得纯熟,已达无形无声之境。   是以瞧起来,这两人简直在闹着玩。   那次在僧人先前已见过钟荃身法功力,不觉大为着急,但潘自达剑法怪异之极,而且创上金光更盛,耀眼生寒,不但不能迫退抽身,甚至相形见拙。   恶客人金魁、玉郎君李彬以及一干卫士,此时部撤退个干净。   栏杆上那人儒服飘飘,口鼻上蒙着纱巾,瞧不清面貌,这时引吭笑道:“想不到居然来了这多的名家好手,借此相府之地,作那杀戮之事,咄!你们县都罢手,顾某候教多时。”   他说话时,生像展卷高确,声音甚是铮铮清越,一字不漏地传将四人耳中。   话中之意,却是向这四人同时索战。   潘自达首先跃开两步,侧头横睨这武林俱惊的奇人——毒书生顾陵,而且不服气地哼一声。   那灰衣僧人喘息一下,疾然扑到齐玄身边,蓄势防备钟荃攻袭,一面低声道:“老衲正是你听说的人。”   金蝎子齐玄看来比这和尚年纪老得多,但立刻顺从他退后两步。   毒书顾陵目光棱棱,神采飞扬,扫了潘自达一眼,便伸手指点着钟荃道:“蒙面壮士使得一好手道家精奥剑法,和那两番扰闹相府的白衣人有什么关系?”   他并没有厉言疾色,但口气甚是威严,自然而然具有一种低服他人的力量。   钟荃失措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但心中却极为惊异这毒书生顾陵,何以能知自己的剑法,乃是源出道家?毒书生顾陵呵呵一笑,道:“你们这些人,最喜藏头露尾,但没有关系,顾某对武林朋友总是一视同仁。”   他的眼睛移向灰衣僧人身上,忽然发出凌厉光芒,竣声道:“咄,和尚作托迹空门,如何来此是非之地?莫不是我执未除,三味难参,也来应此一劫?”   灰衣僧人合掌当胸,朗声道:“施主说得是,只为有情成小劫,我碍难到灵台,贫油言之有愧。”   毒书生顾陵飘落廊间,从袖子取出一把尺半有余的折扇,指着潘自达道:“你使的古代剑法,功候仍然有限得很,这么张牙舞爪做什么?来,你们一齐动手。”   潘自达尖声骂道:“别人怕你,我可没瞧起你,看剑……”   剑随声发,金光一闪,剑尖歪斜不准地刺出。   毒书生顾陵冷哼一声,身形一闪,已从创边擦过,唉地打开折扇,向潘自达猛扇一下。   潘自达惟恐那扇中有古怪,在那冷风袭至之时,忙不迭踩七星,闪开数尺。   毒书生顾陵脾俄作态,冷笑一声,忽然疾如鬼扭,横跃文许,手中折扇又合成一束,连攻灰衣憎人和钟荃两人。   钟荃但觉敌人来势奇速,一点扇形,已指向胸前的锁心穴,挥剑猛削,陡然发出真磁引力。   斜侧的灰衣僧人也在同时被顾陵扇影指向喉侧的气贯穴,嘿一声,左手疾翻而起,乌黑的鸟爪,猛扣敌脱。   毒书生顾陵使出最上乘的武功,简直像能够分身似的,在同时之间,连点两人的穴道。   但招数尚未使尽,忽尔从两人间冲过,折扇忽扇,冷风直袭齐玄。   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异乎寻常。   但扇向齐玄的一下,却歪斜了一点儿。   敢清钟荃一剑削出,那真磁引力极之强烈,而且集中着吸引敌人兵器,顾陵虽因身法奇快而离开原地,也大受影响,扇身歪了一点儿。   他一扇扇去,虽仅是冷风阵阵,但因他练的是道家太乙奇功,那阵冷风,能导传出真力,虽不像兵刃般使人皮伤骨折,但寻常人吃他~扇,也得闭气晕厥过去。   即使是武林名家如这几人,也不能漠视这阵冷风。   必要时虽可硬抵一下,但总以避开为佳。   金蝎子齐玄见他一扇拨歪了,没有闪避,冷不防耳际一阵剧痛,差点儿失声叫出来。   连忙道:“这厮扇上的风有古怪。”   毒书生顾陵已退开数尺,站在众人中间。   潘自达金剑一闪,似砍还劈,金光陡盛。   钟荃也自一剥削出,毒书生顾陵见两人齐攻,笑了一声,那柄精钢为骨的折扇左右一扫,风声劲厉非常,轻描淡写般便将两人攻势御住。   灰衣僧人退开一旁,和齐玄并肩而立,朗声道:“顾施主虽然能为出众,却也未必赢得这两位。”   毒书生顾陵应声道:“称是什么东西,竟敢妄自评定。”   钟荃连削出两剑,那真磁引力在无形中发挥极大的威力,使顾陵暗自忌惮起来,刷刷两扇,径自急攻钟荃   旁边的潘自达,乱砍出数剑,也摸不着敌人脚下方位,都落了空。   便忍不住尖声怒骂一句。   顾陵全神对付钟荃,背上如有眼睛,使潘自达猛攻的招式都落了空,口中叫道:“矮子你的剑法虽能克住那和尚,但功力不及人家,你以为自己很高明么?”   潘自达立刻哇然暴叫,更加奋剑追攻。   钟荃忽然面色大变,焕然连削三剑,剑身竟然微微发出嘶嘶之声。   庭院外远处传来一声好字,口音清越而老,似是老妇之声。   原来钟荃猛然察觉这时已交亥时之末,即是陆丹最后限期。   是以心中一发急,功力倍增,那真磁引力发得急时,便生出刺耳的嘶嘶之声。   毒书生顾陵折扇上下飞舞,刹时幻出十数点白影,严密封住。   潘自达此刻才真个向敌人递出剑式。   谁知敌人这一式神妙已极,忽然一点白影撞向剑尖,将自己金光耀眼的大微剑荡开数尺。   钟荃抽身反蹿,疾袭齐玄。   发衣僧人双袖拂出,那一对宽袖亦软亦硬,比之内家中著名的流云飞袖,倍见神奇。   齐查也没闲着,双钩舞起一团光影,只守不攻。   钟荃还未寻到下手空隙,长剑仍当欲发未发之间,身后风声飒然,却是那毒书生顾陵如影随形般袭击而至。   他心中直觉到这毒书生顾陵,比之他生平曾遇的任何武林好手,都要强胜一筹。   他自从下山至今,仅仅遇着一个章瑞巴喇嘛,功力比他深厚一筹。   而结果仍能以招数取胜,但这顾陵比之幸端巴尚要高明。   内家功力方面,虽未能明确地比较出来,大抵也比自己只强不弱。   至于那柄折扇的招数,却可以肯定地觉出比章瑞巴强胜许多。   每逢棋逢敌手之际,心里的反应便大不相同。   钟荃听风声辨位,知道敌人身随扇走,那柄扇直指背上百劳、肺俞两穴,立刻收摄心神,身形斜跨一半,长剑向后划出,使的乃是云龙大八式中“龙尾挥风”之式。   这一剑虽然没有回头而发,但所指的那位,正是敌人必须自救的脉门。   毒书生顾陵方一变把换式,钟荃不知怎地探剑刺到,分厘不差地刺向臂上的曲池穴,毒书生顾陵再沉臂发扇时,敌剑源源跟上,刺向助边的直机穴上。   这一剑连刺三穴,已极尽毒辣之能事。   但错非是毒书生顾陵的功候,换了别人,早就在他反手第一剑时,便急急跃开,哪容他尽情施展这一式“龙尾挥风”的精微威力。毒书生顾陵喝一声好,身形如行云流水般错开两步,恰好同时避开潘自达的大微剑。   钟荃身形如风,翻回正面,手中长剑源源跟上疾削而出,立时又生出嘶嘶之声。   潘自达将一身功力施展出来,剑走如金龙飞舞,凌厉之极。   旁人看来却觉得不大成章法。   毒书生顾陵的扇招轻灵巧疾,敌住这两个剑术名家,依然挥舞自如。   转眼间斗了二十多招,一旁的灰衣僧人和金蝎子齐玄,看得惊骇不已。   钟荃第一遭遇到这么强的敌人,不觉全神贯注,把时刻已届之事忘掉。   奋力施展出那五招十五式拦江绝产剑,正反相生,神妙非常。   那真磁引力嘶嘶之声更盛,眼看敌人那柄精钢骨的折扇,大受牵制,精神随之倍长。   毒书生顾陵忽地清啸一声,手中钢骨折扇一阵盘打,幻出白影无数,而且内功奇重,硬生生逼开钟荃的长剑。潘自达也禁不住退开一点。   顾陵趁这一丝空隙,飘然脱身跃出战圈之外,廖目嘿了一声,忽地飞纵而去。   这还是第一次逃离战场。   房中匿伏着的一众卫士,都惊诧得出了声。   他们知道毒书生顾陵,还有一手绝技。   只须举掌一击,便发出奇响的声音,敌人也随声而毙。   可是这次他不但没有使出来,而且翻身逃走,令他们大是惊诧。   钟荃立刻又记得求药之事,大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潘自达叹一声,叫道:“早过了亥时哪!”   钟荃发急起来,一回头齐玄踪迹不见,那次衣僧人却仁立在一间房门中,竖掌合十当胸。   他嘶声急问道:“齐玄往哪儿去了?”   那僧人念一声佛号,没有作答。   潘自达尖声叫道:“定是在那房中,我们冲进去。”   旁边一间房门,倏然冲出两条人影,一是玉郎君李彬,一是恶客人金魁。   两人同声喝道:“贼子还我二弟性命来。”刀剑齐齐攻劈而至。   钟荃忌惮的是玉郎君李彬那手武当剑法,与及他昨晚那种恩怨分明的为人。   使他既不能不以真正功夫来对敌,又不愿有丝毫误伤。不觉退了两步。   于是无意间变成潘自达拦在前面的阵势。   想那潘自达古怪过人,岂能让他们在面前汹汹冲过,太微剑倏地划起一道金光,立刻截住两人。   玉郎君李彬使出武当剑法,奋全身功力,一口气攻刺六七剑。   那潘自达展出太微剑上刻着的剑法,前文提过,这五行剑的剑身和剑鞘上,俱刻有古篆。   这些古篆,便是每一柄剑特具威力的剑法,他的太微剑,所刻的乃是戌士剑法,在五剑中最是稳重,非有过人的耐性和纯厚的内力来驾驭不可。   偏生潘自达是怪僻诡异的性格,便不能尽施这成士剑法的神妙。   加之每一柄剑的剑法,都漏去最重要的几句口诀,另刻在与本剑相生的剑上。   是以太微剑威力大减,话虽如此,但潘自达凭这套怪剑,已得到莫大的便宜。   诸如那灰衣僧人,本身内力火候,比之潘自达强胜一筹,并不惧地的海福剑法。   但他一施展出成土划法,立将两人逼在一边,不能稍越雷池。   而且攻多守少,使敌人险象环生。   钟荃仗剑疾外那灰衣僧人,一式“龙子初现”,寒风直掠对方眉宇。   这一剑虚虚实实,虚时直似收剑变式,实时真力外溢。   灰衣僧人双袖齐飞,一连变了三招才堪堪挡住,却已退后两步。   钟荃变招换式为“灵台擂鼓”,撤出一排剑影,从中盘拦腰攻袭。   灰衣僧人运袖如风,施展的竟是内家流云飞袖功夫,揉合武林一绝的劈空掌力。   那袖管刚时宛如剑戟,柔时直似天孙云锦。   一连变了数招,才抵住钟荃一式。   脚下又退了两步。   钟荃迫在门框上,再进不得一步。   及存增人忽然悄声急道:“你可是昆仑钟荃?”   钟荃应声就是,奋剑硬冲,居然前进了三步。   那次在增人道:“贫衲乃是星宿海西宁古刹秋月禅师。”   钟荃啊一声,忽然收剑。   灰衣僧人也敛袖垂手,大大端一口气。   “你是秋月禅师?小侄心急冒犯,请禅师海涵则个,齐庄主呢?”   秋月禅师道:“他在里面,你们有什么过节?”要知这秋月禅师,便是昔年名震江湖的西南双毒之一,人称三毒童子缪天真。   另一个便是金蝎子齐绍,两人年纪相差甚远,是故齐玄也比他还要大上十多岁。   齐玄后来承袭了父亲的外号,也称为金蝎子。   三毒童子梁天真后来出家在星宿海的西宁古刹,法名秋月,为全寺十大高僧之一。   如今那十大高僧,只剩下他硕果一人,那三大尊者,也相继圆寂,于是他便升为主持大师。   钟荃曾听白眉和尚提过,特别是这位秋月排师,曾经用剧毒无比的三毒掌,浸了一盅酒给那瘟煞魔君朱五绝饮下,故此印象非常深刻。   这时连忙说出根由,告诉他何以要苦迫齐玄之故。   他的话刚刚简略说完,并且将住处说出后。   廊外一声惨叫,乃是玉郎君李彬的声音。   跟着有人朗叫道:“那位朋友走了么?”话声甫歇,恶客人金魁么惨呼一声。   钟荃忽然大恨那潘自达手底太毒,反身跃出,耳边听秋月禅师道:“你切勿恋战,贫衲先走,立即赶去救她。”   他眼光到处,只见潘自达有点发呆地捧剑立在一旁,那儒服飘逸的毒书生顾陵站在另一旁,手中拄着一把乌黑发亮的长弓,   玉郎君李彬倚在墙上,摇摇欲仆。   恶客人金魁则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们用的均是从别的侍卫取得的刀剑,此时已抛坠在廊间地上。   他质问地道:“潘见你怎下这辣手?”   潘自达茫然摇摇头,毒书生顾陵长笑道:“是我,你着急干么?我只留下你们两人,好真斗一场。”   秋月禅师在后面惊噫一声,那毒书生额陵一弹弓弦,微响一声,修然挥弓盘打。   钟荃挺剑猛削,发出真磁引力,猛觉敌人那乌黝黝的弓尖,已直点进剑光之内,指向洪堂穴和咽喉。   不禁失色斜剑上封,脚下风也似地连退两步。   他在危急中使出云龙大八式中唯一的守式“固封龙庭”。   幻起一片光华,布下一堵剑墙。   腕上感觉连震七八下,原来是弓尖剑墙相融时所生的感觉。   钟荃大骇想道:“这是什么招数?压力竟如是巨大?而且方才我削出一剑,发出极强的真磁引力,何以毫无灵效?”   毒书生顾陵喝声好,乌黑长弓挥处,风声呼呼,霎时间幻出无数弓影,连刚刚举剑来攻的潘自达也卷在弓影之中。   潘自达的大微剑,金光太弱。   不似先前那般金龙乱舞的威势。   其实那毒书生顾陵约略识得五行剑的古老剑法,是以适才仅以脚下功夫,便避开了他的攻势。   全神贯注在钟荃身上,同时因手中兵器受拦江绝户剑的真磁引力所充,结果牵制得赃象潮生,屡屡险受剑伤。   这番卷土重来,带来这乌黑发亮的长弓,非金非石,自然不受真滋引力所党。   钟荃急忙施展云龙大八式,夹杂抱王剑法,守得严密之极,一时不致有什么危险。但潘自达便大不相同,弓影如山中,危殆之甚。   “潘见小心。”钟荃笑道:“他的兵器名唤阿奇弓,使的是无敌弓法。”   毒书生顾陵这刻才瞧出他的派别,傲然道:“白眉和尚都告诉你了,是么?”   说话时弓影越发笼罩得宽广,弓风重如山岳。   钟荃这时候所施展的云龙大八式,比之当年白眉和尚所使的,大为不同。   这时倏然一式“龙吟海裂”,剑光暴长,闪烁不定。   径从敌弓隙缝,侧移几步,和潘自达连在一起。   两人的剑光一连结,立刻化为一片光幕,将全身笼罩住。   潘自达剑上金色光华也倏然增加。   毒书生颇陵眼露精光,挥弓猛攻,但寻不到丝毫空隙。   因见敌人不敢还手回攻,便放心一味用进手招数。   弓影剑气,交织成惊魂在魄的大圈,渐渐有风雷交集,山摇地动之势。   潘自达尖声骂道:“这小子好生狠毒,我们也和他耗着,暂时别攻他。”   钟荃心中付道:“我不须作提醒,也会紧守的,倒是你自己要小心。”   转眼偷觑,秋月禅师已没有踪迹,大约是和齐玄走了。忽然心中一阵焦躁。   毒书生顾陵久攻不下,怒声一喝,突然收弓后退。   钟潘两人莫名其妙,一时不敢进迫。   但见他忽然连长弓也扔在地上,辫发斜斜竖起,挥掌一击。   钟荃心中大骇,霎时连惦记陆丹的焦急也忘掉,付道:“怎么这顾陵竟练成道家罡气?”   急掠如电,身形似风,刹时已抢占在潘自达身侧,扔剑发掌,快是快到极点,却是那么潇洒从容。   不过头发也根根竖起,形状可怖。   两人掌出处,都发出锥心刺耳的响声,尤以毒书生顾陵的为甚。   本来那佛门股若大能力,柔和广大,不似道家罡气,阳刚威猛。   但钟荃只练了一点火候,故此发出暴响。   两股先天真气一触,立分强弱,钟荃两目失色,身形向后一仰。   毒书生顾陵啸一声,凌空飞起,猛又挥掌,向下压击。   这一下威力绝大,宛如天翻地复,狂部疾扫。   看来不但钟荃无法自保,后面的潘自达也不能幸免。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钟荃摹然醒悟陆丹真气之伤,原来如此。   四下本是一片黑沉沉,廊间却因先前囚禁齐宫的房间,火光熊烈,映得一片通红。   墓地顾外一阵烈风横扫而来,并且发出一种极尖锐刺耳之声。   毒书生顾陵县空中,忽地移掌横挡,眼看他身形如断线飞等,飘飘坠向两文之外。   钟荃和潘自达两人死里逃生,还未知是何缘故。   毒书生顾陵沾地即起,捷如劲矢,径直飞出庭院,忽见黑影一闪,纵起半空,又发出极尖锐的声音。   毒书生顾陵像被什么一击,坠落地上。   那条黑影其快无比,落在顾陵身旁,说道:“我要亲手收拾那厮,你以后也不准再用这太清门的罡气功夫,听明白没有?”   毒书生顾陵稳立庭中,双目发出奇异神采,抗声道:“你是什么人?却来管我?”   那条黑影此刻身影全现,却是个丝巾包头的美妇人。地道:“你师父也不知我来历,原本不能怪你,可是你不会从罡气功夫上推想么?你的弓法已经天下无敌,尽管你纵横了,何必要使用罡气?”   毒书生顾陵闭口瞪着她,眼中的奇异光芒更加强烈。   那美妇人忽然柔声道:“你的事我知道一点儿,可是我太清门的罡气,岂准妄用?你师父不听严诫,落得这凄凉的下场。”她歇了一下,忽然口气变得十分严厉道:“我是你的长辈,如今命你不得再用这罡气功夫,你若不亲口答允,我便立毙你于掌下。”   毒书生顾陵忽然道:“我师父博通古今,怎会不知你的来历?”   她似感意外地愣一下,横脱钟荃这边一眼,钟荃叫道:“大姑你几时来啦?”   她没理睬钟荃,厉声道:“你到底怎样?快说……”   毒书生顾陵道:“我的弓法果真天下无敌?”   她点点头,顾陵又道:“假如不敌人家的话,我便要使用罡气。”   美妇人道:“就是这样。”倏然回身一跃,到了钟荃面前,冷冷道:“你跟我走。”   钟荃见他神色不善,诧道:“我么?往哪儿去?”   她瞪了潘自达一眼,叱道:“你还不快去?她又要寻死了。”   潘自达冲口啊一声,恍然明白自己被迫飞过小池之故。   但仍不懂这是什么功夫,甚且连钟荃替他挡了一下那种危险也不知道。   这时立时撤开脚步,飞纵出宽廊,一径没人黑暗之中。   他再也不理这里的后事如何,更不管钟荃究竟怎样,翻翻滚滚直驰向相府后园的另一面。   转眼间已到了那座假山,只见白影一闪,直掉下来。   他看得分明,连忙脚下加劲,修然冲前,那白影正向他中飘坠,被他从地面掠过,一把绰住。   他身形一落地,立刻低头去瞧,敢倩手中绰住的并非穿着白衣的红霞,仅仅是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扯破了许多处,乃是他本人经手的。   他轻轻尖声一笑,记得自己在迷们中,和红霞结了合体之缘后。   猛然又记起了陆丹,熬不住翻身起来,要替她夺取解药,以便报却当日受齐玄毒针所伤之恨。   他当下嘱咐红霞暂时别动,红霞不知他有什么事,不敢拦阻,只请他将亭中角落摆着的包袱拿来。   一则包袱里面有些银子,二则这身衣撕破了,而且渍染不少污秽,必须换件衣服。   潘自达替她把包袱找到拿回来之后,便匆匆走了。   这时从假山上掉下的这件衣服,定是她换好衣服之后,随手扔掉,连忙跃登假山。   哪知洞中并无红霞芳踪,他四下一找,也没有她的影子,立刻急得大声叫唤起来。   他的声音是这么尖锐难听,静夜分外显得刺耳。   山下不远处,传来众犬狂吠之声。   他一点不放在心上,发狂般寻遍整个假山,一路寻到山下的池边。   他记起那美妇人的话,便怀疑红霞可能投水自尽。   于是跃入池中,在水底乱摸一气。他自小长大于南方海岛,水性自然甚佳。   那水池并不大,却长得很,整整围绕假山一匝。   他把水底都摸遍了,仍然没有发现红霞尸体,便摹然蹿上岸边。   呜呜连声,几头猛犬箭也似向地扑来。   他此刻仍不忘背上的太微剑,先抬头摸一下,知道没有掉落之后,这才抬腿一扫。   那几只猛犬吃他旋风般扫出一腿,齐齐惨叫一声,飞坠开丈外。   他冷冷哼一声,见那些猛犬都没有爬起来,四顾不见人影,再没有可以泄恨的东西,便一跃而前,抬腿猛踏就近的猛犬头部。   那几头猛犬虽然凶恶,但怎当得他这内家好手全力一脚,早就全都内脏震裂死掉。   他这一脚踏下,又是脑浆进溅。   这样一连踏了几脚,把几只猛犬的头部全部践裂,血浆溅得一地都是。   眨眼间又来f四只猛犬,它们一嗅着血腥味,喉间呜呜低吼连声,修然向潘自达齐齐扑上。   他狂乱地挥掌一台,两头猛犬惨曝一声,飞坠向老远。   这一掌并没有击向脑部或肚腹等致命之处,是以那两只恶犬虽是筋骨尽碎,一时仍未死,惨叫不已。   另两只犬口中利西森森,快要触到他身体。   他猛然一抬右腿,用膝盖撞在左边这只猛犬头上。   这犬立刻头骨尽裂,斜飞开去。   把左边那头恶犬也撞开了,可是潘自达的外衣下襟,也被犬爪抓破一道口子。   这只抓破他衣服的恶犬,在地上打几个滚,翻身起来,已不敢进攻,突尾急急逃窜。   潘自达一阵茫然,没有移动脚步,也没瞧见侧面几条人影一闪即隐。   那些人影敢情乃是相府的人,都是负责豢养恶犬的专人。   他们知道这些恶犬性情猛暴,遇上敌人,不死不休。   然而此刻眼见有一头夹尾而逃,其余的七头除了两只还在地上惨嗥挣命之外,那五头部倒毙地上,动也不动。   他们都知潘自达幼长于五指山中,怪僻乖戾得有点邪气,连那只狞恶无比的猛犬,也胆裂逃蹿。   只刻他们虽不明其故,但也骇得不敢露面,   潘自达只呆了一下,便施展开身形,滚滚蹿出四丈,忽然又转身奔驰,一径跃过小池,盘升假山顶处。   在那曾是一度抵死缠绵的山洞中,抬回那件白衣,然后才疾驰出相府。   他一径飞奔回客店,但经过钟荃住处时,忽然改变主意。   他把那件白衣,折叠成一小块,藏在皮囊中。   这时浑身湿淋淋的,只有那皮囊不透水,尚是干燥的。   之后,一跃入屋。   钟荃房中灯光尚明,他心头一阵跳动,也觉得十分悲哀,他付想那钟荃大概正在肛肠俱裂地悲悼,他却没有权利尽情悲悼。然而最少也得再见一次她的遗容。   此后,天上人间,再永无相见之期了。   他走近房门,耳中听到那灯花噗爆之声,于是,蓦地推门而入。   眼前灯光照得一亮,这房中并无钟荃踪迹。   靠墙的榻上,躺着一个女人,面向着墙壁,瞧不出样子。   他分明瞧见那女人呼吸着,身躯微微起伏。   心中陡然掠过一阵强烈的情绪,那是既失望又欢喜的揉合。   午夜沉寂,庭院无声,他轻轻哼了一声,但榻上的女人毫不动弹。   他将走过去,但见她面上被几络长发覆住。   当下一阵激动,俯下身躯,缓慢温柔地吻在她面颊上。   她仍没有动弹。   他传爱地鸣吻她的面颊,轻缓而温柔,这一刹那间,平生积聚起的戾气已化作柔情万缕。   可是她的头发却隐隐发出一股臭味,像刚从污秽之地出来的人身上那种恶心的气味。   他并没有嫌恶,仍然轻轻地嗅吻着。   她倏然轻哈一声,那声音极之柔媚,潘自达心神荡漾,猛然上身压下去,将她整个地搂住。   她的脸略略移转开来,使潘自达可以方便行事,潘自达此刻心中热情如火。   找着那纤巧的樱唇,深深吮吻。   过了不知多久,飘散的三魂七魄重又回到他身上。   于是,他徐徐抬起头,满意地微笑着,但这笑容瞧来仍是那么诡异。   她也缓缓睁开眼睛,四目相投,禁不住都骇然叫起来。   潘自达倏然掀她起来,尖声道:“你……你是谁?”   她挣一下,没挣开他的手,也圆睁否服,怒斥道:“你又是谁?居然三更半夜,做这偷香窍玉之事,也不瞧瞧自己的尊容。”   潘自达猛然撒手,谁知她却没有向后倒下,反而闪电般玉手急戳他肋下穴道。   他等得她手指堪堪点到穴上之时,才稍稍一动,刚好移开半寸,随即手肘一夹,把她的手夹在助下。   她但觉点在石头上似的,心方一惊,已吃他夹住手,急忙一挣,却纹丝不动。   潘自达忽然尖声道:“嘿,你便是蝎娘子徐真真么?这儿的人呢?”   蝎娘子徐真真万料不到这丑陋的人武功如是高强,而且又知道自己来历,不觉面目失色,歇了一下,忽然品出他的话风来,便答道:“对了,找便是蝎娘子徐真真……”   她泛起笑容,安详地用另一只手拣起垂下的鬓发。   潘自达眼前一亮,但见她粉脸朱唇,柳叶眉,桃花眼,自然有一种惹人情兴的风韵。   他心中一转,想道:“这淫妇定必以为我是他,故此佯睡……”那股妒火,冒将起来,直焚烧得心焦肠热,他心中所指的他,当然是说钟荃。   蝎娘子徐真真屡经沧海,阅人无数,一瞧见他眼神不正,胜现忿容,立刻微笑道:“你呀,叫什么名字?半夜未找谁呢?”   潘自达愤愤道:“你管得着么?这里的人呢?”   蝎娘子徐真真作唤道:“好吧,你不说,我也不答。”   潘自达肘间一用力,她立刻痛得叫起来。他冷冷道:“你说是不说!”   蝎娘子徐真真这时已知此人果然是心狠手辣的那类人。而且,也知道他所以着急要问出陆丹的下落是怀着什么心情。   知道不能以本身色相降伏他,立刻道:“我说,我说,你先放手……”   潘自达松开手肘,她缩回手,赶快用另外的好手揉捏。   甩眼一瞟,只见他满面俱是诡异凶狠之色,自己忖道:“这厮定是暗中爱上陆丹,因此没把我放在眼中。”其实她忘了自己第一句话,骂他尊容不堪领教,正触着他的忌讳。   她又想道:“他可能以为陆丹和钟荃相公一道走了。故此急成这样,此人武功奇佳,为了钟相公的缘故,我且冤他一下……”   当下答道:“我到这儿来时,可没瞧见别人呀,啊,我记起来啊,好像有谁刚刚死了,屋里的人都忙着离开……”   “什么?她死了?”他尖声嚷叫出来。   门外步履声传来,有人叩门道:“什么事呀?少侠回来了么?”   潘自达猛然倒退着一跃,到了房门边,单掌转身一抡,砰然大震一声,那木门木屑纷飞,已击穿了个大洞。   叩门那人大叫一声,叭哒连声,翻跃在天阶中。   蝎娘子徐真真当他一退之时,已见他双眼血红,极是可怖。   此刻又见他掌上功力惊人之极,心中打个冷战,极迅速地忖道:“这人简直像只疯狗,可是武功也自奇绝。”   潘自达站在门边,尖声叫道:“那么你在这儿等他,是么?”   蝎娘子徐真真不知经过多少大江大浪,此时心中虽然惊骇,但不得不奋勇争取一线的机会。   当下挺身下床,妖媚地掠鬓作态,道:“你猜错了,他虽然救了我,但我说过若有耽搁,便不回来,我是又惊又累,便借这里躲避一下,烯,想不到你觉有这么惊人功夫,我此生还是头一趟遇见,你贵姓啊?”   潘自达想一下,面色缓和不少,道:“不错,过了亥时,他便不必回来。你是躲避那金蝎子齐玄么?别怕,他若寻得来,我必将他大解八块。”   “啊哟,相公你怎知道的?我躲的正是他,既是相公有这一说,我便安心了,只须相公用方才那一掌,胜齐的定难逃劫运。可是,相公你到底贵姓啊?”   潘自达将姓名说出,他心中仍然对这女人存有恶意。     第二十五回 八天阻隔共蹑仇踪     他冷然道:“我并非为你而要杀他,你这贱人也休想活着见他。”未句的他,指的又是钟荃。   蝎娘子徐真真当然会意,摸准他的心理,佯怒斥道:“见你的鬼,我等他干么?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潘自达果然尖声笑起来。   她一硬一软,柔声问道:“你身上怎样啦?都湿透了?”   他道:“不妨事的,倒是你身上的血迹,难看得很。”   她顺着他的手势,扭头去瞧,才知道腰侧有几处血迹。想了一下,也想不出血迹的来由。   他道:“钟荃身前也有血迹,看这位置,必是他抱你离开相府时染上的。”   她惊噫一声,额首无语。   潘自达趔趄一下,终于走过来,缓慢地问道:“你跟我去吧!”   蝎娘子徐真真嗯了一声,随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猛可抬头,却和他的眼光磁个正着。   他紧紧地瞪着她,泛起笑容,道:“你的爽快,真出我意料之外,我真不相信你居然会答应的。”   她第一次感到他的诚恳,媚眼一转,道:“你一定不懂得女人。”   他连忙点头承认,她又道:“你所遇见过的女人,多半是扭腔作态,明明心中愿意嘴巴上也说不。于是你就跺脚走开,是么?”   “对极了,找认为对方心里只要有一点儿不愿意,得到手也没有意思。”   “可是你忘了女人总是女人啊厂她教训似地道:“谁能像我心口如一呢?她们会觉得害羞,非要你恳求不可。”   潘自达忽然摇头道:“不,也许你说的是真情,但我从她们的眼中,知道了她们的真意,就像起先那样。”   她连忙撩开这话题,急急接口道:“到底你打算和我到哪儿去呢?”   她这句问话,可使潘自达记起红霞。他按一下那皮囊,里面有好她逼下的白衣。   他道:“且没有想好,先回客店换衣服再说。”   她道:“他好,你得弄套衣服给我换换才行。”   潘自达背起她,越屋而去。天阶上躺着的人,共有两个。   这时蠕蠕翻动一下,一个爬了起来,正是那马老汉,他低头检机一下,知道同伴郭善已死,绷紧面孔,急急开门出去。   自从钟荃和潘自达离开后,邓小花本想从陆丹口中套点儿消息。一是失缥之事,二是和钟荃的关系。哪知陆丹丝毫不卖面子,反客为主,赶他离院。   邓小龙忍住气,径自回缥局去。   马老汉一拐一拐地闯到缥局,把邓小龙闹起身,摒开了其他的人,才道:“我和郭善半夜被尖叫的声音弄醒,一齐到少侠房去。   “他扣门询问时,忽然木门巨响一声,震裂个大洞。他首当其冲,往后直摔开来,我也被压在下面。   “这时从那破门中瞧见那姓潘的,凶狠地站在那儿。我没敢做声,听到他和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可不是陆姑娘。我听他们如此这般对话之后。姓潘的便背她走了……”   邓小龙大大震骇,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果真听见那女人说不是等人,而且骂天下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马老汉忙点头。   他又道:“他们先回客店,此刻往哪儿弄到女人衣服啊?除非是偷盗……”他歇了一下,碎然问道:“姓潘的说少侠身上有血迹么?”   马老汉道:“正是,所以才染得她身上也有血清。”   邓小龙决然道:“你赶快再回去守着,万一少侠回来,便领他到这边来,我立刻要去跟踪性潘的。”   他连忙另找一柄剑,系在背上。又着人去通知动员本镖局所有得力精干的人,齐齐出动在各处要道布下眼线,以免让潘自达记网。   他只负了一会儿工夫,便来到潘自达寄居的客店。   那房间黑暗无光,他飘身下地,一推房门,那房门应手而开。   他进房打基火折子一看,便知道自己来迟一步,那潘自达和那女人已离开这儿了。   他反身出店,经过这阵子时间的思索,从那寥寥几句的对话中,已推详出这女人多半是蝎娘子徐真真。因为钟荃老早表出过要救她出来。   想起这蛇揭般的女人,邓小龙的怒火便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因为以前他的一个世交好友胡克家,曾经护庇过她,并且将那几手从自己处得的华山剑法也转接给她。结果却给她害死了。   事后他查清楚那是因为胡克家在酒后辱骂妈娘子徐真真,两人口角起来,胡克家格剑要杀她,她也拔剑自卫。剑光飞舞中,不知是有意抑是无意,胡克家竟然死了。   他总认为胡克家待着武林的地位面子,强自包庇侠义道中人欲诛戮的徐真真,是件大错事。而他后来之死,又是自己不极细行,因而动手致命,这样焉能再怪那蝎娘子徐真真?于是他终于放过此事。   如今那蝎娘子徐真真,被钟荃救出来,却依然大声疾呼地骂天下男人,可见得她当真是心理变态的残人,结果又跟着潘自达走了,更加坐实了她的淫贱。   他一径回到镖局,等候消息。   直等到天亮之后,两个消息一齐来到,一是关于相府昨夜之事,据说冀南双煞都受到相当重的伤,玉郎君李彬稍为好一点儿,却也不轻。另外神刀查刚和丧门锉李固则已毙命。   听说和相国甚是震怒,因为他后府中一名艳丽的诗婢失踪了,同时又死了许多头猛犬。   相府一众传卫中,除了上述五人伤死之外,还有一个三等卫士陈成失了踪,这陈成年纪约摸五旬,为人沉默寡言,功夫乎常,面目呆笨。   可是许多次相府有事,那毒书生顾陵出现,他虽常常在场,却没有一次逃不开,而且风传此人与后府许多被冷落的姬妾婢女有所勾通。   不过,闲常请人见他呆钝,也没甚理会。这次他失了踪,便搜查他寝室,本想搜查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是否与那名失踪的艳婢有关。   谁知却搜出一个拍粉袋,赫然是昔年名震江湖的大采花贼阴风箭张镜山的标记。   这阴风箭张镜山最著名的便是那三支阴风箭,发时无影无声,宛如一阵阴风吹袭,敌人已被黑色小箭透心射死。   他每逢做案之后,总在墙上面留下粉拍的箭形标记。相府的卫士全是精干过人的脚色,一看便晓得是他了。   至于那毒书生顾陵和夜袭相府请人大战经过,却是人言人殊。但有一个肯定的结论,便是毒书生顾陵终于败在一个妇人手中。随后那干人一齐隐没,倒不知是怎样的结果。   邓小龙虽得知了好些奇事,却始终没查出钟荃下落。   另一个消息便是关于那潘自达和蝎娘子徐真真两人。他们在天明之后,忽然出现,乃是雇了大车,从永定门出城,径自南下,邓小龙闻讯,立刻便下了决定。   他认为亦须立即追踪那活自达,因为一则要替死去的郭善报仇。二则从他口中,也许可以得知钟荃结局怎样。三则关于那神秘失踪的陈丹,唯有从蝎娘子徐真真口中打听消息,并且也不能放过她。   于是他立刻动身,匆匆布置一下锦局传递消息的地方之后,便骑上钟荃那匹黄马,离开京城。   当他离开之后,马老汉便着人传报,说是一位自称秋月掸师的僧人,突然现身钟荃所居的房中。   因不见人,便向他询问钟荃踪迹。马老汉不敢表明和钟荃有关,一味装聋,特此请示邓小龙应该怎样办?   可是邓小龙已经不在,镇守京师的又不是能出主意的四大缥头,自然无法回复马老汉。   只嘱他想法子拖延几天,以便另派人请示邓小龙。   邓小龙匹马孤到,紧跟潘自达大车辙迹扬鞭南下。   他因为识人大多,不便日间有所作为,只好留待夜间。   不过他也顾忌着自己的武功不敌那活自达,何况还有一外蝎娘子徐真真?是以他虽稳稳地骑在马背,但心中十分动荡.一味盘算如何下手之法。   数个生平所认识的好朋友,武功方面差不多没有比自己高强的。如今要应付这等异人,断不能找那些比自己还差的朋友相助,那样仅仅徒然使好朋友送命而已。   他的细心并非过虑,因为他已知道潘自达曾经邀截住五郎君李彬,以及恶客人金魁两人剧战,竟是攻多守少,大占上风。   错非毒书生顾陵先来一步,抢先下手,则在片刻工夫之后,潘自达依然会将两人击败无疑。如此一推想,这潘自达的功夫,毫无疑问是在自己之上。   当天晚上,邓小龙没有动手。   第二天,潘徐两人依然乘坐那辆大车,继续行程。   邓小龙因为自己的马快,便故意容他们先走一程,然后缓缓徐行,尾缀跟踪。   响午时分,已来到顺德府境。   这时已是打尖时分,他心中一径为了没有帮手的问题而愁眉不展,抬眼沿着大街溜瞧,近街口处一间规模甚大的馆子,黑底漆金字的招牌,吸引来往旅客的眼光。   他正想在门前下马,忽然听到内里有吵嚷之声。   他心中烦得很,便不下马,打算到别家去,省得再为了那些阅事而烦心。   忽见一个白衣人,飘飘地走出馆子。跟着又拥出四五个人,吵骂不已。   他回眸一瞥,忽然意外地征了一下,敢情那白衣人,正是华山大悲庵的高手白莲女尼。   她此刻低头急步出街,后面那四五个汉子,分明是追着她叫嚷。   邓小龙一拎马缰,跨下黄马低嘶一声,蹄声与沙尘并起,眨眼间已拦在那四五名汉子之前。   他朗声喝道:“住口,人家一位出家人,与世无争,你们其势汹汹干什么?”   那四五个人看来似是无行的纨绔子弟,这时一齐噤声去瞧他。   邓小龙是何许人物,早知道这类人亦须以强硬手段对付,才收奇效。嗔目叱道:“乖乖给我回去吃喝,哪个敢多事违拗.我先抽他两鞭子……”   话声未歇,手中丝鞭一格一抽,鞭尾嘶风尖响一下。   那几个人见他气派甚大,而且模得紧,不由得一齐趔趄脚步地退去。   邓小龙冷冷哼了一声,勒转马头,只见白莲文尼在两文外站住。   她一瞧清楚是邓小龙,不觉啊了一声。   邓小龙策马走过去,先跳下马,拉住马缰,道:“想不到在此地幸会师父,请问师父可曾被那些无赖汉所惊?”   白莲文尼眼皮轻垂,不敢拍起眼光,缓缓道:“谢谢邓施主,贫尼滋生事端,言之有傀。”   邓小龙道:“在下素知该等无赖行径,师父不要自责。适才匆匆出来,未知已用过午点否?如若不弃,就请同往那边一家相熟的斋馆如何?”   白莲女尼依然垂眉低限,悄悄道:“如此多烦施主指引。”   邓小龙牵着马,和她一起走。一直走到街尾,折人一条颇为宽敞的弄堂,终于到了那斋堂。   这斋堂位在弄堂之末,门外并无牌匾。他推门而进,原来门后乃是个花园。   邓小龙将马系在株树下,陪着白莲往内走,一面道:“这里原本是一位好朋友高慈晚年潜修之地,自从她老人家西归之后,仍然留着这样一个地方,以供好朋友游息。这儿的素厨是非常有名的呢!”   白莲女尼轻轻点头,没有做声。   邓小龙偕她踏上台阶,门上题着“忘机堂”三个大字。   他吁一口气,道:“我也暂时不争于世,息影忘机吧!”   白莲女尼直到这时才抬眼瞧瞧他,发觉他怀着甚重的心事,不觉为他而皱一下眉头。   他的语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一个妇人出来瞧看。邓小龙连忙道出渊源来历,那妇人立刻请他们进来。   两人终于在大堂后的一处偏院处落座。   院中抬缀得十分整齐,几株秋海棠正盛开着,但不免显得冷落。   墙外树影婆掌,秋风吹过,发出阵阵萧瑟的声音。   邓小龙呆了一下,随即便动问起刚才发生之事。   白莲女尼遭:“贫尼因天色已届晌午,便到那馆子去,请厨上给煮碗素面,正在等候之时,那些人在隔邻桌子,大声谈笑,嘴巴不大干净。   “贫尼起先不敢做声,诈作不闻。后来索面送来,他们极口指称那不是真素,贫尼忍无可忍,将那碗素面悬空倒向他们桌上。   “若他们识得贫尼这一手,应该不敢做声,谁知他们一阵大嚷大闹。   “贫尼一个出家人,只好赶快离开那地方,以后便是施主目睹的……”   邓小龙不知如何,心中大是愤怒,道:“在下若不是念着师父还呆在当地,不便有什么动静的话,那些无赖早该重重教训一次才对。”   白莲文尼缟衣如雪,头上一项僧帽,罩住牛山熠熠的头颅。帽治之下,眉目如画,肤色又白又红,惹眼之极,以这么一个容光出众的妙龄女尼,原也难怪有人口舌轻薄。   她老是垂下眼皮,不肯多瞧邓小龙一眼。坐得端端正正的,丽如莲华法相的观世音菩萨。   邓小龙不敢问她下山的原因,自己也不愿说出此行目的。他知道大悲庵与南华山桑姥不对劲,提不得此事。一时都没有话题。只好无聊地拈杯啜茗,一会儿放下,一会儿抬起。   白莲女尼坐得纹风不动,于是小厅中只有一片静寂。院中微风轻拂,送来阵阵秋意。   两人无言相对中,邓小龙轻轻嗟叹一声。他觉得在世外之八面前,自己也生出被遗弃的感觉。   不过,这种被遗弃的感觉一瞬即逝。究其实他之有这种感觉,毋宁是为她而生的。   只因她长得这么清丽绝俗,举止又端雅。使他觉得以这样的可人儿,却遁迹空门,和尘世的繁华完全绝缘,到底是件遗憾之事。   白莲女尼轻轻通:“邓施主有什么心事么?”她问完这句话,头垂得更低。   邓小龙道:“没有,没有什么!”   歇了片刻,他又慨然道:“当人们起初矢志追求名利之时,一切恩怨,都无所顾惜。   “可是一旦他得到名利之后,那些恩恩怨怨,便成了他梦寝不安的累赘,有加附骨之疽,这些人们不是太笨么?”   白莲女尼忖思了一会儿,才道:“所以入世的儒家谆谆以中庸两字为训。那便是要使一切事物世相所产生的矛盾和得到协助和谐。   “诸如邓施主方才所说的,儒家虽也求名,但却是从不损及良心的基础上出发,是以毕生无憾。至于佛道两家,俱是出世之言,不能对这问题加以论列。”   邓小龙不觉赞美道:“白莲师父灵心慧根遍察世相。在下俗不堪言。”   白莲女尼抬头瞧他一眼,微微摇头。   歇了顶臾,她幽幽道:“贫尼尘心略动,便尔受这跋涉关山,被戴星月之劫……”   邓小龙询问他瞧着她。她道:“自从施主等走后,翌日下午,桑师叔便到大悲庵来。家师与她昔日有点儿嫌隙,不肯相见。   “桑师叔愤愤留下话,说是非要使家师求她不可。隔了几天,家师果然命贫尼去拜见桑师叔。   “那时贫尼已知桑师叔离开华山姥姥潭而去京城。家师知悉之后,便命我跟踪追赶师叔。家师也知本庵只有贫尼与师叔一向有来往,感情相当好。   “这差使便落在贫尼身上。谁知道这一路追赶、总不见师叔和薛师妹踪迹。贫尼不惯江湖奔走,觉得甚是苦楚……”   邓小龙明白了大半地点点头,立到自告奋勇道:“白莲师父不要担心,等会儿在下通知缥行中人,务要寻到桑姑姑的下落……”   说到这里,先前郎妇人已托了一个木盘出来,共是三样素菜和馒头素面等。   这时已届秋分,因此有一味是炖的罗汉一品窝。其余两味一是炒的翠挑白菌,一是炸的玄肤酥脯。   白莲女尼试试两着,称赞不已。邓小龙宛如是自己烹弄的菜色胶,受她一赞,甚是高兴。   吃完之后邓小龙便说立刻替她放线索寻人。白莲女尼道:“贫尼的事并不急迫,倒是施主你自家有事,别为我的事而耽误。”   邓小龙被她提起自己的事,不觉忖道:“若有她助我一臂之力,便不怕那潘自达了。”   但是他焉能请她帮忙,便咿唔以应。   白莲女尼察言观色,又道:“本来贫尼不应多事,可是施主若因人手不够,贫尼却可助施主一臂。”   邓小龙大喜道:“在下实因不敢顶扰,若得师父出手,邢某无忧矣。”   当下又遭:“此事说来话长,在下这番孤身南下,便为了追踪一个怪异而剑术极佳的人,名字是潘自达。   “同行还有一个女人,乃是江湖出名的坏女人,人称竭娘子徐真真。   “他们要往哪儿去我可不管。但那姓活的和微师弟一同夜深相府,结果敞师弟失踪了……”   白莲女尼打断他的话,插口问道:“令师弟便是那天一同来敝庵那位么?据家师说,今师弟一身技艺,已是天下武林中顶尖的角色,怎么他也会出事?”   “唉,近年来武林异才迭出,凌益千古,敞师弟不过其中之一而已,那相府中的毒书生顾陵才厉害呢,比之敝师弟更胜一筹。那天晚上,姓潘的和敝师弟联剑攻他,还不过打个平手。   “且说做师弟既失了踪,性活的却回到故师弟住处,借同那揭娘子徐真真一齐南下。那蝎娘子徐真真先前在新疆与敝师弟曾经相识,这次她如被相府卫士擒到京中,定是被师弟救出。   “而敝师弟为了另一位姑娘,乃是峨嵋一流高手,名唤陆丹,她受了齐玄的游丝毒针所伤,敝师弟便再往相府寻那齐玄要药。谁知敝师弟末后失了踪,那位陆姑娘也不知何去。   “在下认为要知他们下落,须从潘徐两人身上才能探悉,兼之那性潘的又打死在下的一个伙伴,而那竭娘子徐真真当年也曾杀死在下的一位好朋友。   “这些缘故加在一起,使我非追他们不可。但在下明知势孤力单,一个潘自达已应付不了,还加上一个蝎娘子徐真其,是以迟迟不敢下手。”   白莲女尼听了这番话,只明白了大半。但她并不追问,只决然道:“贫尼定然助施主去找他们,不过,贫尼早人佛门,具受三戒大法,却是不能开杀戒之孽……”   邓小龙道:“这个当然,白莲师父既肯慨然相助,在下已感激不尽。焉能使师父被犯大戒。   “目下最主要的,还是根寻出敝师弟和那位陆丹姑娘的下落。   “其次再说到报仇之事。为了师父乃是佛门弟子之故,在下决将报仇之事押后,将来再算这笔帐。”   事情便这样决定了,两人离开这忘机堂,邓小龙先将找寻桑姥师徒下落之事办好,然后偕同白莲女尼南下。   他替白莲女尼弄了一匹快马,两骑并驰,紧蹑活、徐行踪。   傍晚时分,潘、徐所雇的大车,辘辘走出歇尖的市镇。   邓小龙道:“在下记得前面十里左右处,极为荒凉,地名是黑石坡,我们就在那儿截住他们,师父以为可好?”   白莲文尼回眸微笑道:一任凭施主做主,贫尼其实仍不大明了其中内情呢!”   她破颜微笑,宛如莲花绽放,清丽之极,邓小龙不觉看得呆了。   她发觉他的神态,连忙扭转头,眺望暮色中的远山。   两人在原野中,策马并行。向晚的秋风渐紧,天边还有夕阳残晖,映得给霞幻彩,苍暗的群峦,在暮色中若远若近。   邓小龙据鞍眺顾,朗声吟道:“……渐霜风凄紧,共河冷落,残照当按。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念故乡渺渺,归思难收。叹年来凝踪,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接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丹。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眸他诵的正是宋代大词人柳永著的人声甘州词。这位大词人柳永,当年风靡一代,有所谓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话,其盛名可想而知。这首人声甘州中,写尽了行投他乡,帐望故园的人,在萧瑟的秋天那种怅们落寞之感。   白莲文尼倾耳听他吟诵,到了那句想佳人,妆接依望之时,暗中震动一下。   邓小龙丝鞭一扬,蹄声得得,越过白莲文尼,回头道:“此词意境美极,是么?啊,你……”   原来他眼光一扫,只见白莲女尼秀眉锁在一起,还咬着嘴唇,神色不大对劲,使他不觉啊了一声。   他连忙又问道:“师父你不舒服么?”   白莲女尼没有瞧他,只摇摇头,顷刻间便舒展开眉头来。   邓小龙这才放心地吁日气,故意又坠在后面,眼中的白衣背影,坐得那么端正。不觉怅怅忖道:“她真不该遁迹空门附,试想深山古庵,责筹黄卷,多寂寞的岁月。   “不过,她也许不觉得寂寞,纳兰容若说得好,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我体得多管人家闲事。”   两骑用着同样的速度,驰向十里外的黑石坡。   天边的余晖残霞消灭了,暮色苍茫,笼罩住大地。   那黑石坡因为四下都是黄黑色的石地,并且地势斜陡,不利于耕种,是以附近好大的地方,竟没有个人烟。   在那碎石满路的一处缺崖口,一辆大车正辘辘而行。车把式把长鞭抽得麻啪做响,显然这一段斜路相当难走。   车中却传出嬉笑之声,那一对嬉笑着的人,丝毫没有关心到行路难的情形。   蓦的马蹄声乍起,一骑从崖后转出来,正正挡在路中心。   车把式叱喝道:“喂,快躲开,你没瞧见我的车正往上挣么?”   那骑仍然兀立路中心,毫不移动。虽则此刻光线黯淡,瞧不清楚面貌,但从他扶按下顾的姿态,与及炯炯有光的眼神,已能觉出此人乃是成心拦截。   那车把式猛可抽鞭,鞭尾划过空气,发出撕裂什么的尖声。两马倏然前冲,看来这车把因自己乃是上坡斜路,能进而不能退,是以横心催马冲上。   那骑士没有注意车把式的动静,锐利的眼光,一径凝窥车中的人。   眨眼之间,拖车的两匹马快要和那单骑相撞。   那骑士轻轻抖一下身绳,胯下的马希拿章长嘶一声,忽地人立起来,随即用前蹄向冲来的两马踏下。   对面两马骤然一惊,发出极响的嘶裂声,同时那辆大车忽然后退,车轮轧在石上,也暴响连声。   正在这人叫马嘶,嘈作一片之时,车中人影一闪,已落在车外,单手一挽,便将后退的大车挽住,纹丝不动。   车中一声娇媚彩声,道声好字。   车把式浑身冒出冷汗.自个儿已滚下地上。   那个将火车挽住不使退下坡的人,正是矮胖的潘自达。   他尖声叫道:一蠢才,还赖在地上干么?快起来呀片故情他并没有发现这大车忽然发生的原因。   车把式翻身起来,指指挡在路心那一骑,大骂道:“那王人骑的马好霸道……”   潘自达眼光一扫,瞧清楚马上的人是谁,不觉的啊了一声。   蹄声忽响,那一骑退后数丈,潘自达运力一推,整个大车吃他推前数尺,那两马得这一推之力,乱嘶数声,径自将车拉到坡上。   潘自达身形贴着地面滚滚而上,瞬息间已到了披上那一骑之前,戟指喝道:“姓邓的追踪至此,敢是嫌潘某之剑不快么?”   语气狂桀之极,邓小龙飘身下马,冷冷道:“潘自达你何要自命不凡,依邓某看来,毒书生顾陵比你高明得多了,是么?”   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潘自达宛如受到一下闷棍似的,做声不得。   “还有我师弟钟荃,也比你高明许多,你横什么劲。”   潘自达尖产怒骂一句,邓依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邓小龙冷关连声,又道:“邓某这几句话,不过是稍为提醒你一下,其实天下之大,不知还有多少身怀异能之士。   “我且问你。我师弟与你同探相府,为什么人后来独自先回,打死守屋的人,才和那淫妇逃走?”   潘自达没有做声,气呼呼地瞪着他。   邓小龙立刻又迈:“我师弟是晚没有回来,我想,恐怕是你因妒而略害他吧?你敢说出真相吗?”   潘自达怒道:“我妒什么?”   “你妒他武功和那位陆姑娘。”   潘自达猛然震动一下,大叫道:“放屁,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跟那妇人说话。”   “便是那赢得毒书生顾陵的妇人么?她是谁?”   “我怎知道,哼,你这混蛋今儿可把我侮辱够了吧?”   邓小龙冷冷一哄,道:“岂敢,他日邓某还要……”   “他日?你做梦么……一他尖锐地断喝一声,随即反手掣下背上太微剑。苍茫暮色中,问起一道金光:“给我留在这儿吧,我能用你的头颅做酒盅喝酒,你信不信?”   邓小龙长笑一声,铮地也掣出锋利长剑,从容道:“妙极了,且看看海南创法究有什么出奇的招数。”   潘自达道:“我就光用本门剑法,便收拾下你这厮,看剑。”   剑随声到,一缕金光,电射而至。   邓小龙长到一挥,竟是华山六合剑法中“春云乍展”之式。   他知道潘自达乃是海南创师归元的入室高弟。那海南刻师归元,以海福剑法称霸南天,狠毒之极。   尤其是出剑时明明从正面进攻,实则专格偏锋,踏奇门,从侧翼攻入,使人常有措手不及之危。而且出剑时那剑尖歪歪斜斜,似是而非,最易令人上当。   潘自达见敌剑一展,竟攻左肋。四肢齐动,抢先一步,打倒围攻进。   邓小龙疾然变招换式,翻剑封撩。却见潘自达身形极快地移回正面,那柄金光闪闪的太微划分心撩人。   待得邓小龙一动,他又快了一点儿,改从侧面吐剑猛刺。   邓小龙仗着自幼习练的是武林正宗的昆仑内功心法,内力火候,俱有极深根底。这刻剑上潜力陡增,一式“少阳再行”,手中长到在同一刹那间,划出两道光芒。   潘自达剑快如风,早已吐到猛戳,两下一触,叶的微响。一齐发觉对方内力奇重,各自退开一步。   邓小龙心中暗喜,付道:“自从得钟师弟指拨透云龙大八式的‘飞龙回天’及‘龙尾挥风’两式的精微变化,我的剑术已进一步。   “后来在华山又得桑姑娘姑指点,似乎又精进一点儿,正根无缘试验,如今一动手,果然有所精进。   “若在当初,被这厮以此等奇诡莫测的剑法连攻数创,早须退开老远,以便缓闭势子。   如今不但不要退却,甚且换了一到,仍使那厮无懈可击。”   他心中想着;手里丝毫没有松懈,那柄长到使得风驰电逐,凌厉非常。   潘自达怒气上冲,激发了偏激狂暴的天性,那柄大微剑尽施海幅剑法。   刹时但见金光幻作一个大环,将邓小龙围在剑环中。   两人的剑法,同是以凌厉快疾见长。此刻一同施展开,便分明看出邓小龙的剑法可正派得多。守御时如深闺处文片面不露。出攻时如驱百万雄师,声威赫赫。   那潘自达却一味是贵诡莫测,看似守御,实则猛攻,以为他攻时,其实又化为守势,一时虚虚实实,难以忖测。虽然奇诡变化骇人之极,到底带出一种邪气。   车中的蝎娘子徐真真,墓然钻出车厢。心中一面惊骇这两人刻法高妙,乃是毕生未曾得睹。另一方面却犹疑地下不了决定,便是她到底趁这刻工夫离开活自达呢?抑是横心留下跟着他,好学得一些上乘剑法。   她也知拦路的人,乃是名满天下的缥行高手天计星邓小龙。而且听见他是钟荃的师兄。   她的身形刚一离开车厢,攀觉侧边微风飒然,回眸一瞥,但见一位清丽动人的白衣女尼,站在一旁凝视着她。   蝎娘子徐真真光从这女尼的身法和眼神中,已知是位厉害人物,惟恐她忽下毒手,忙不迭退开大半文。   白莲女尼如影随形,跟踪过去,所占方位,乃在潘自达、邓小龙鏖战和蝎娘子徐真真之间。   徐真真忙忙压低声音道:“大师且勿动手,我有话说。”   眼看这清丽绝俗的白衣女尼,凝身不动,便又道:“我之随他同行,另有苦衷,只请大师转告钟相公,那位陆姑娘已因秋月禅师和齐宝及时赶到,治好那游丝毒针之快,后来却因误会我而离开1。”   白莲女尼愣一下,问道:“你说什么?贫尼不大明白。”   蝎娘子徐真真斜眼瞧住那边的动静,见潘自达已扭头来瞧。连忙拔出长到,大声道:   “你欺人太甚,我岂是易与之辈……”跟着又悄悄道:“大师快亮到……”   白莲文尼常地掣下背负的利剑,光华一闪,化为一道长虹,立时将揭娘子徐真真自在剑光中。   蝎娘子徐真真倒不料她如是迅疾,骇了一跳,挥剑连挡,竟然是华山剑法。   白莲女尼不由得惊咬一声,忖道:“她怎会本门划法?看来却似是桑师叔的家数,我且稍施压力,看她学了多少……”心随念动,潜力陡增,而且剑招发出,都是招呼极危险而必救的部位。   蝎娘子徐真真在这危机四伏之际,生死不过是相距一发,不得不尽地施展出平生技业。   刹时间换了几种剑法。   白莲女尼忽然一松,低低道:“使得最妙还是天山到法。”   蝎娘子徐真真松口气,悄声道:“请大师记得将我的话转告。”   “你的华山剑法可是传自他?”白莲女尼在那到光飞舞中,用下颔点点播、邓那边。   蝎娘子徐真真当然知道胡克家的划法,乃是从邓小龙处学来,犹疑一下,道:“可以这么说。”   猛可觉得压力陡紧,那白衣女尼的创尖,飕飕连环急刺而来。   她骇得出了一阵冷汗,尖叫一声。   眼光一闪,只见那白衣女尼面寒如水,两眸露出奇异光芒,不觉又尖叫一声。   这一会儿工夫,那边潘、邓两人已战了数十回合。邓小龙生平稳重谨慎,一柄长剑,使出那十余招精妙凌厉的华山六合剑法,夹杂着云龙大火式中的两式。   另外还有抱玉剑法中的连环三式救命绝招,加上轻功奇佳,差不多身躯老是在空中盘旋待攻。   一任潘自达使尽海南海福剑法的毒着,仍然堪堪扯个子手。   潘自达掺厉地哼一声,正待使出那手与敌同归于尽的毒招“黑岳犁田”。恰恰竭娘子徐真真两声尖叫传来,回眸斜瞥,只见那白衣女尼到法精妙之极,徐真真简直不是人家对手。   而且,那女尼剥下毫不留情,看着都不离要害,不觉激发了斗剑的野心,狂啸一声,推翻了自己的诺言,施展出太做到上刻着的戌土划法,一时金光陡盛,宛如平空冒出一条金龙,R那么几封,便将邓小龙遍开大半文。   他原本能赢得天计星邓小龙,但却非一时三刻之内能够办到。而且邓小龙轻功太佳,更是最棘手的难题。   此刻一逼退邓小龙,疾然翻身猛扑过来,恰好蝎娘子徐真真又是尖叫一声,光华闪处,长剑被白莲文尼挑飞。   本来潘自达已来不及救她,但白莲女尼自己剑势忽顿,没有跟手拣出。只这么一线时机,便被潘自达赶到。   金光古剑划起森森锐风,倏然拦住前面,白莲女尼黑漆漆的眸子一问,长剑疾出,两剑一碰,但觉彼此内力方面难分轩轻。   潘自达采声叫道:“好尼姑竟敢欺负人,今日潘大爷要试试你有多大功行。”   白莲文尼压剑退一步,回眸一睹,见邓小龙已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元盖兀立,英风勃勃,便放心地笑一下。   潘自达尖叫一声,太微剑斜砍而至。   白莲女尼不敢大意,一式“擒风我雨”,上涂下划,守得严密之极。   潘自达全然不理对方的招数,一口气劈出数剑,剑法脚法部古怪之极,而且刻上的金光也强烈得孩人。   白莲女尼乃是华山唯一能受到桑姥指点过的高手。等于桑清当年,溶合了华山西灵和百妙两位大师的剑术于一身,是以武功特强。   这刻到光一展,使出华山六合剑法,霎时间,身形倏忽往来,剑光平空四布,宛如撒下一张剑光织成的大网。   这时邓小龙才真正目睹华山到法的绝妙威力,不由得凝目细瞧。   潘自达真料不到这白衣女尼,早已尽得华山剑法真传,而且内家功力,亦臻妙境。连忙收摄心神,全力施展出成土划法。   他的剑法虽不大成章法,但总之以白莲女尼如此凌厉的攻势,不论在四方八面进攻,也找不到可下手之处。   冲霄的剑气,在喜色四合中,倍觉惊心动魄。这两位刻家名手,只要心神略分,立刻便得命丧当场,四周的归巢野鸟,全部展翼避开这里。可知这两人的剑气,是多么霸煞。   天计星邓小龙微吐一口气,放下点儿心事。因为他早瞧见起初潘自达扑过来时,连所娶了几剑,那光华之盛,耀眼欲花。但这刻一缠上手,剑上光华,立刻变得黯淡许多,而且是个只守不攻的形势。   斜目一溜,蝎娘子徐真真正瞧着他,目光一触,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和嘴,又指指白莲女尼。   他点点头,注意力又集中回交手的两人。   却见潘自达在那天罗地网般的到光中,渐渐发挥威力,那柄太微到的金光,随之而渐见强烈。   白莲文尼气呼呼地怒嘿一声,招数更疾。   邓小龙暗中咋舌,忖道:“如今方真个见出她的功力,当日在大悲庵中,敢是存心想让?否则我早就败了,哎,不好。”   原来这时那潘自达到光渐盛,而且左冲右突,使得白莲女尼剑团越来越大。恰像网中一条金龙,忽发神威,就要破网伤人似的。     第二十六回 名部佳丽古剑其来     天计星邓小龙陡然记起当年听过前辈叙述,邵华山木女柔情,和武当玄机子比武的情形,与现下情形正相似。   心念一动,暗忖此处僻野无人,尤其这潘自达党怪过人,对付他似乎不必紧守着江湖规矩。   又想起白莲女尼,仗义助自己一臂之力,苦教她落败负伤,于心不安。再加上方才跟踪过来时,本是严防那蝎娘子徐真真有什么动静,谁知她已示意将心中的话,告知与白莲。想来必有内情,而大致不会插手助那活自达。   于是断喝一声,仗剑扑入剑圈,一式“飞龙回天”,竟是从上面攻下。   潘自达的成土剑法正开始发挥威力,恰好邓小龙抢占先机,立即加盟进攻。他再强些,也不能小觑于他。   尤其这空中的一剑,乃是昆仑无上心法精华所在,这一当空罩下,蕴藏着无穷变化。只好挥剑所挡。白莲女尼胸中微微作翳,也忽地以全力夹攻。   转眼之间,潘自达那柄太微剑上的金光,暗淡了许多,而且威力大减。   他虽将他所识的戌土剑法,丝毫无讹地施展出来,可是自己觉得处处受制。暗恨这套剑法太过呆滞,全然不合他那种诡变的性格。不由得对那套剑法生起气来,于是越发现出不济。   白莲文尼忽然收剑跃开,邓小龙反应极快,也跃出圈子,站在她身边。   她大大喘息几下,然后道:‘林走吧,贫尼不能开那杀孽大戒。”   邓小龙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喷目逆:“姓播的走吧,咱们是后会有期。”   潘自达横剑凝眸,片刻才道:“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年之内,我们终会再见……”   白莲女尼和邓小龙一同跃回崖后,跨上坐骑,一齐扬鞭离开这黑石坡。   走了一程,天色已暗,邓小龙回顾道:“咳,那厮武功的确强得惊人。”   白莲女尼在鞍上俯首无言。   “你可知道他的剑法是什么名堂?”他这次稍微提了嗓子问道。   白莲女尼缓缓抬头,低声道:“贫尼并不认得来历。”   她简短地答一句之后,便又垂首无语。   邓小龙心念一转,科她是因为终于不敌那潘自达,是以心中不快。并且不愿和自己说话。于是自己也掠过一丝海意,后悔当时邀她同来相助。   细想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渊源,甚且有点儿不大对劲。或者她是为了桑魄的缘故而勉强相助,他这么一推想,心中更加后悔了。他本是成名江湖垂十年的人物,竟会如此示弱。   于是他又奇怪自己怎会生出请她相助的念头。记得那时似乎十分自然,~点儿也不勉强。这样值得奇怪,为什么会觉得这么自然呢?   他觉出后面的蹄声稍缓,便也放缓马缰,在夜色中徐徐前行,旷野中的晚风中,秋意更浓,微微有点儿凉意。   好久工夫,才走了四五里路,他没有目的地四万眺望一下,记得左右边不远的一处草坡之侧,有座残破了的庙宇。这时不觉想道:“那庙里不知有人没有?若是座尼姑庙,她今晚正好投宿一宵。否则到前面镇上的客店,既肮脏己也不方便。晤,我为什么要请她帮忙呢?   她大概会在心中瞧不起我,甚至恼我……”   他回转头,只见她依然垂头不语。马蹄一颠,她摇晃一下,似乎坐得不稳。   他勒住马,等她的马上来,然后道:“我们往那边去瞧瞧好么?”   地震动一下,缓缓抬头。邓小龙倏然伸手抓住马鬃。   “师父你怎么啦?”   “我……心中难受得很……”她的声音微弱得很。   “你……你受了伤么?”   她又缓缓垂下头。   邓小龙伸出手,正想抬起她的头,好瞧瞧她的脸色。可是当他的手掌快要触到她的面孔时,忽然定住在那里,不敢移动。   终于他为难地收回手,大声道:“是怎样的难受法啊,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轻轻呻吟一声。   秋风吹起她宽阔的白衣。从那衣换飘摆的柔软情形,可以知道是丝绸之类的料子。在这有点儿轻寒的夜风中,的确太单薄了点儿。尤其是身子不妥的时候。   他倏然决断地脱下身上的外衣,技在她的身上。   她震动一下微呻道:“我心中难受得很。”   邓小龙狠狠咬一下牙,抬起她的下巴,这时天色已黑,须要凑近去瞧。   她仰着面,慢慢地睁开眼睛,但见那英俊的男人,面孔贴得很近,彼此的鼻息已互相听到。而他的手还抬着自己的下巴。   此情此景,她还是生平第一遭。还是她此生第一次让男人触摸着,而且是那么英俊的男人,和她贴得这么近,她的心一阵紧张,然而身躯却无力地向后倒下。   邓小龙一下子抱住她,但胯下两马快慢不一,他不得已将她整个抱过来。   别看方才对敌时,剑光四射,迅疾如风。此刻却是那么无力和细小。在邓小龙的怀中,好像忽然缩小了许多。   邓小龙腾出一手,抖昌向大路右面走去,一会儿来到草坡上,那庙宇暗黑沉沉,没有一丝灯光。   地飘身下马,走到庙前,只见庙门一边掩住,却残破I大半,估量此庙冷落已久,便跨进庙中。   进得庙里,腾出手摸出千里火,打着了一亮,只见这庙原来是座神庙,供着三清神像,那供桌上尘埃甚多,但仍有灯台香炉等物。而且神像旁边还镜看两块黄色布慢。   他想道:“这庙大概还有庙祝,只不知现在往哪儿去了。我是抱她回镇?抑是在此暂歇一宵?”   自个儿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飘身而起,将黄布慢扯下来,倒是相当厚的料子,便连那边的都扯下,铺在地上,这才将她放下。   白莲一时昏迷,一时清醒,却任得这英俊的男人左抱右抱,心中原本的难受,已让出一半位置来容纳那种奇异而刺激的情绪。   他俯下身躯,在她耳边叫道:“师父,你如今觉得怎样了?”   白莲闭住眼睛,轻轻道:“我难过得很,真气有点儿反逆,暧,就是这里……”她用手点点胸前和小腹。   邓小龙骇一惊,想道:“那么他的古剑也像玄机子的剑一般,能使人真气反逆受伤。她指的部位,不就是幽囚穴和小腹的气海、血仓两穴么?我只要一伸手,她便会没事,可是……”   原来他后来也知道直机于的朱雀剑,所发出的红光,险些儿致分铁手书生何涪走火火魔。   此刻既有此疑,本可立刻以本身修练的内功,从掌上发出一点真元之火,在自莲胸上的幽囚穴和小腹上的血仓。气海两穴上按摩,引导她反逆的真气回到丹田,并且打通奇经八脉,便可无虑,否则会不会走火入魔,便说不定了。   他突然而起,用千里火点燃供桌上的半截残触,然后回眸凝思。   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睫毛刻出两弯动人的线条,使那张清丽的脸孔,更加超凡绝俗。   他的外衣正好将她整个儿包裹住,显得她是那么娇小,而且在那衣服垂贴的线条上,使人觉出女性成熟的娃力。   他不安地搓手踌躇着,片刻工夫,她的眉尖锁在一起,显得体内甚是痛苦。   当下他深吸一口气,将自身那一点真元之火,聚在掌心,然后蹲下去,探进她衣服之内。   但觉她肌肤滑如凝脂,娇嫩非常。他以绝大定力,按捺住场越欲飞的心魄,在她胸口略下一点的幽囚穴上,缓缓揉动。   随即又移到小腹间,按摩那血仓、气海两穴。   肌肤相接,纤毫毕现。他是个过来人,当然十分熟悉地势,不由得心猿意马,热血澎湃。   然而,他始终没有稍越雷池一步。甚至他缩回手后,对于自己一度放肆的思想,也深深觉得太于卑鄙而自责不已。   她张开眼睛,红晕满颊,秦不自胜,勉强矜持地轻声道:“谢谢你,外面是什么人啊?”   邓小龙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开朗地笑一下,道:“因我之故,才令你受苦,倒是我该向你道劳致歉才是,外面么?大概是此处庙祝回来,不敢逮然进来。”   他一边将她扶起来,让她能够盘膝而坐,做那吐纳之功。   她的僧帽完全露在烛光之下,庙外有人夸声夸气地叫道:“喝,敢情是个尼姑,花狗你料错了。”   另一个人接口咕咕道:“原来是尼姑偷汉子,我花狗真开了眼界……”   邓小龙先不回顾,垂眼瞧她,却见她玉面变色,倏青倏白,显然气恼之极。   那两人大踏步进来,当先那人道:“朋友,你今晚太背运啦,我李三可要告发你们的好情,小尼姑你是哪座庙的?咦,倒是长得挺俊的,花狗你可曾见过她介花狗道:“没有,怕是别处来的吧,你忘了外面有两匹马吗?”   邓小龙霍地跳起来,转身对着他们,却因背着烛光,他们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那两人帽歪襟敞,一派流氓气,面上满是吓唬的神情。   邓小龙沉声道:“你们瞧见了什么?”   李二叉手道:“朋友体居然发横啦,我李二走南闯北,什么希奇古怪事没见过,你们在于么还……”   他大套的话尚未说完,邓小龙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花狗嘻嘻而笑,耸肩道:“有钱能使鬼推车,我们都可以替你们守口如瓶,嘻,嘻……”   邓小龙回头~眼,只见白莲女尼面包铁青,凝眸怒现。立刻回转头,冷冷道:“你们要的只是银子?”   李三道:“那也得瞧着走,我李三当日也花过整方的银子。”   花狗笑道:“算了吧,银子总是好的。””   邓小龙倏然双掌齐施,啪然脆响一声。   那两人在同时之间,受了一个大嘴巴,连牙齿也掉落好些,疼得齐齐大叫。   邓小花又是双手齐出,骄指如戟急戳出去。这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静。   他回头道:“你别放在心上,他们都往阎罗殿报到去了。”   猛然觉得这种口吻不应对她这种谨严的出家人面说,连忙俯身将两人抓起,一径拖出庙外,随便掷在庙后。   回到庙中,却听白莲幽幽叹道:“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贫尼心中甚是负咎。”   邓小龙忙排解道:“你这就错了,这种下流胚子,根本活着便是多余的,况且这是我下的手,与你一点没有关连。”   白莲凝视着他,须臾又叹道:“你是瞧见我气恼得很,才下这毒手的,是么?”   邓小龙勉强摇一下头,其实心中却愿意承认是为她而杀人。   她道:“我必须立刻离开,回山在佛祖之前,闭关痛仟此孽。你……请你替我找到桑师叔,说是家师希望能见见她,这桩事你肯应允替我办么?”   邓小龙一面点头,一面失措地援手道:“你这就回山去么?”   白莲缓缓站立,道:“这是非之地,血腥盈鼻,我焉能再事逗留。你………自己保重,我们不会再见了。此生再也不能再见了。”   邓小龙惆然道:“唉,都是我处理不当,你何必自责呢?”   他们后来的对话中,再也不用施主、师父或贫尼在下等字眼,完全用你。我来称呼。却是自然如此,两人中没有一个曾加以思忖。   这是一场奇异的离别,有显明的感情,也有必须立刻分手的默契。而巨当她上马时,还再申明此后再不能和他相见,显然暗示重见时,会有不能自拔的危机。   邓小龙一生为事业奔忙,从没有这种情感发生过。也没有女人能在他心上留下影子。   可是此刻他满怀惆怅,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   他听到她在马背上叹息、之声。便道:“方才我曾经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请你帮忙,却是那么毫不勉强……”   她扬起丝鞭,但没有立即落下。   在夜色中,她微倾前了身躯,俯视着他的身影。   她想道:“你可以再去获得完全的感情,包括身体。但我却完全相反.我此刻内心的激荡,已是深不可拔的罪惩。可是,我为什么明知故犯呢?为什么呢?”   她恋恋地凝视着他挺拔的身影,并且想象出他英俊的面容。   两点情泪悄悄滚下来。她是连多看那影子两眼,也是这么艰难。而巨此夜一别,将是人天水隔。从此音尘各悄然,寿山如黛草如烟;她是佛门弟子,还有什么指望。   邓小龙在夜色中凝仁不动,他也深深地注视着她。他似乎知道她矛盾而纷乱的情怀。是以动也不动,任她再多看一眼他的身影。   终于地猛挥丝鞭。蹄声响处,载着白色人影,冉冉隐没黑暗的远处。   邓小龙颓然坐在庙门石阶上,蹄声逐渐消失,终于剩下一片空寂。   他但觉自己空空洞洞,生像遗失了什么,而且是永远地遗失了。   他们的分手,是这么仓促和凄凉,以致关系于陆丹的消息,她也忘记转告邓小龙。   原来当晚钟基和潘自达双战毒书生顾陵时,秋月禅师一拉齐玄,飞跃出迎月馆外。   齐玄心有顾忌,惟恐家口受累,本不肯走,可是秋月掸师分析道:“日下这场争战还未知结果,但冀南双煞等人已受重伤,而且是毒书生顾陵所为,你之离开,已无妨碍。何以当局迷惑至此?”   齐玄一听也是道理,便和秋月弹师离开相府。   秋月弹师一看已届子丑之交,早过了亥时整整一个时辰,急急忙忙,和齐玄飞扑疾奔。   齐玄一面走,一面问道:“缪叔,我们往哪儿去?”   秋月禅师听到他称为缪叔,那是许多年前的老称呼,前尘影事,忽然兜上心头。   他早已禅心湛明,把以往种种都遗忘了许久,然而此刻乍闻旧时称呼,不免记起当年之事。   他自幼即练成苗闭一绝的三毒神掌,传名天下,得到三毒童子的外号。   后来,他无意中和金蝎子齐绍给交,成了生死之交,并称西南双毒。   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而齐绍则比他大上两倍,甚至儿子齐玄也比他六十余岁。但那时他喜欢装老成人,齐玄便是一径称他为叔。   三毒童子级天其随着齐绍,居住于华山脚下的万松在。认识了华山本女桑清,时相过从,感情甚是不错。   华山水女桑清年纪比他大上十年,但因深得内家吐纳之术,瞧起来不过十八九左右。   三毒童子缪天真暗中痴恋着她,对她真是无微不至。   华山水女桑清也觉察了,却仅是一笑置之。她甚至对齐绍说过,嫌他年纪太轻,不大懂事。而且武功也远不及她的造诣,也是被嫌之一。   齐绍情知三毒童子缪天真宁死不变的性格,可不敢将这些话透露。反而那齐玄也知道了,而他本人尚不知道。   这样过了几年,三毒童子缪天真渐渐变得阴郁,整日价书房咄咄。因为他也觉得这些年来的水磨功夫,仍然得不到玉人一点儿表示。   突然有消息传来,他的一个相当好的朋友,忽然全门为那横行天下的瘟煞魔君朱五绝所屠杀。这位朋友并非武林中人,而且是现规矩矩的商人。   他们是因为万柳在常年有些特产和在华山采些药材等贩运到外地去而结交相识。   三毒重子梁天真这时因感情上受到绝大的折磨,一听到这讯息,便突然悄悄离开万松任,立誓要杀死那横行天下,永无敌手的瘟煞魔君来五绝。   他这一种举措和决定,并非基于为友复仇之上,仅仅是为自己部结的感情寻到出口而已。   不久他便追上瘟煞魔君朱五绝,须知朱五绝能够横行天下,除了本身技业的确可以凌傲复手之外,还得机智绝伦,以免受暗箭之伤。   可是三毒童子缪天真的长相,直似街上较大的顽童。是以缀坠了好多天,那瘟煞魔君来五绝仍未察觉。   三毒童子缪天真一缀拾到朱五绝的行踪,立刻明白了人家所以横行天下之故,的确有这种惊人的条件。以自己这种功行,再来一百个也不成。   当时既灰心气馁,却又执拗不肯罢手,暗中跟随了一年有多,那杀他报仇除害的心志更决,一方面又看破世情,觉得十丈红尘和弹指光阴,却无足恋。   这两种矛盾的思想,使他无所适从。   终于知道了唯有一法可以制瘟煞魔君来五绝的死命,便是须要将自己的三毒神掌练至炉火纯青,然后从指尖迪耶剧毒出来,给他服下,日子稍久,渐渐侵蚀他的内脏,令他的罡气奇功慢慢破掉,那时候才可以动手杀他。   但这样他必须寻个地方苦练那三毒神掌,正好自家已看破世情,便剃度出家,遁入沙门。   当他受三戒大法之前,便已在佛祖座前立下大愿,誓将瘟煞魔君朱五绝亲手除掉,以利众生。   在他剃度不久之后,便遇着左右光月头陀这位天竺高僧,受他指点而投奔星宿海的西宁古刹。   尊胜老禅师其实已灭度了十年,正用那金刚不坏之身,和瘟煞魔君来五绝作诸魔侵体的争持。   秋月排师自此便在西宁古刹修持。十年来半句话也不说,直到白眉大和尚到西宁古寺,输败给瘟煞魔君本五绝。后来又忽然发觉竟是赢了(详见本书第一集),他便挺身而出,以三毒神掌浸在一盅酒中,给朱五绝喝了。   他明知这一着最少也须十年才能见效,因此还恭送那魔君离开古刹。   心事已了,率给他年。直到这二十年后,他已升为西宁古刹的主持。   他所最担心的,便是九天兰实和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那九天兰实前文曾经提过,凡是服下这种天府仙果,立刻可以练成先天真气的功夫。   这本是一桩好事,但坏在那佛法精微的左右光月头陀,曾经留下一个锦囊内之言,为他消解一孽。   他们怎知这锦囊中说的是什么事?如是佛门弟子不便做的,岂不糟糕?   是以他本人以及本寺弟子,没有一个敢妄想服那九天兰实。而他又得谨慎护持这天府奇珍,免被别人无知误服,可没有义务要履行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   秋月神师因此之故,极伤脑筋。几次想将那株兰实仙草毁掉,又怕内中另有因果。况且当年的主持金尊者也没有妄动,他也不便妄自毁掉。   后来,他决意将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拆开,以便决定是否可以毁掉这株仙草。   谁知那锦囊竟是两重。外面的一重,注明是留给秋月禅师,大意说是此草乃是他种,随缘而生,他大可不必烦恼,也不可毁掉,否则本寺必有不能挽救的大劫等语,这一来,秋月排师便死了心,不再理会。   臣说秋月禅师听齐玄这么称呼,便道:“你不必这样称唤,贫纳早已是出家人,现在贫油要带你到钟整的居住,替他的女友治伤,即是被你驰名江湖的毒针之伤,你不会反对吧?”   齐玄愣一下,道:“原来梁……大师你和钟望有渊源么?那受伤竟是他女友?好吧,瞧大师的面上,便替她治一趟。”   秋月排师道:“此刻已过了亥时许久,贫销也不知道赶得及否。”   两人展开脚程,宛如星抛丸掷,跨屋越房而驰。   秋月排师忽见巷口一棵树影下,有人负手徘徊,看那衣着党是个女人,当下指给齐玄看。   齐玄只须一眼,便认出是那蝎娘子徐真真,立刻蹿下去,手中已摸出游丝毒针。   他的动作,哪能快过昔年与他父亲齐绍齐名的西南双毒之一的秋月件师,但见他身形疾冲,宛如灰鹤横空,眨眼间赶在头里。   这两人落在树影之下,那女人正是蝎娘子徐真真,她不过是疲乏无力,此刻歇息了许久。又在新鲜空气之下,已恢复了精神,正等得心焦。忽见有两条人影电急扑下,不由得骇一跳,叹地惊唤一声。   秋月禅师沉声道:“你不得在贫衲之前,擅开杀戒。”他的话自然是对齐玄说的。   齐玄很恨地嗯了一声,道:“这贱人死有余辜,可惜那天晚上我没有下手。”   秋月排师道:“你没有下手么?那么今晚又何必下手呢?”   齐兹心念一转,记得钟望苦苦要夺取金蛇,那种舍死忘生的样子,却是为了另一个女友,那么,面前的她断不是他的姘头了。   于是立时妒念全消,将毒打放回囊中。   秋月掸师问道:“她是谁?”   齐玄道:“她胜徐名真真,外号蝎娘子,此刻大概是在等那钟望吧?”   秋月排师啊一声,道:“徐姑娘,我们一同走吧,贫油此时正往钟荃住处……”   蝎娘子徐真真最是忌惮齐玄,但见那次衣僧人似乎辈份甚高,连齐玄也得听他的话。正好自己也等得心焦,便连忙应了,并且清问他的法号。   秋月排师回答了之后,便一同往钟基居处飞驰。   蝎娘子徐真真施展夜行术,不免力怯,倒是齐玄一路扶着她,终于到了钟基所居之处。   秋月掸师一径涌身进屋,只见一边房子里露出灯光,便走过去。   那木门虚掩着,从缝隙露出灯光,他轻轻扣门。   扣门的手还没放下,忽然木门齐开,门中立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问道:‘十师是谁?何故爱夜至此?莫非是走错路了么?”   秋月梯师吁口气,道:“姑娘便是陆丹么?这就好了,贫油正急着不知来得及不。”   白衣女郎啊一声,退一步腾开通路。   秋月排师当先走进,后面两人也跟了进来。   秋月弹师介绍之后,陆丹听知那老头竟是齐兹,不由得十分诧怪。   齐玄就着灯光,细瞧她的面色,然后判断道:“陆姑娘的灵药的是神异,那蝎毒已被逼压一处。但再过半个时辰,便没得救了。”   陆丹道:“是这样么?我起先以为化毒丸的效力只有四个时辰……”   “陆姑娘原来是峨嵋派的?”齐玄道:“那化毒凡能解天下诸般奇毒,只有秋月大师的三毒神掌和我的金蝎毒液没法化解。每粒化毒九只能禁遏我的蝎毒五个时辰,三粒之后便失灵效。即有十五个时辰活命时间。”   要知西南双毒乃是方今毒药品的名家,齐交得有齐绍真传,当然对这些了若指掌。   齐玄又道:“大师我说的可对?”   秋月禅师道:“你说得不错,但有一宗,我的三毒神掌二十年前已经破掉。虽然如今此手尚有剧毒,但与昔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怪不得适才不见大师施展神威,我也是从那指掌形色上认出来,但那三毒神掌怎会被破的?”   原来三毒童子缪天真音年以三毒掌擅名天下,乃因一来武功能为出众,二来那三毒神掌并非要沾上人身,才生毒效。而是相距一尺之内便能使敌人中毒气绝。   秋月禅师道:“这个说来话长,慢慢再告诉你,现在还是先将陆姑娘的毒伤治好再说。”   蝎娘子徐真真自觉身有秽味,而且双腿酸软无力,便径自坐向一隅,不做一声。   陆丹嗔目道:“谁求你们来医我的?”言下之意,竟是不肯受他无故医治,宁可毒发而死。   秋月掸师柔声道:“钟乾与贫衲有甚深渊源,是以贫销赶快来探视姑娘,并命齐玄送上解药。”   齐玄这时不便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递过去道:“这便是游丝毒外的解药,你眼下了便立刻驱掉蝎毒,”   陆丹松口气,把药接过,温文地称谢了,径自找水送下那包药本。   秋月排师见齐玄有不安的样子,便道:“贫袖先走一步,明天再来探着姑娘,而且也有些话和钟基说,对了,你可以先告诉他说,那剑贫衲已带本京师。”   陆丹觉得胸前一阵炙热,浑身血液涌腾,连忙坐向榻上,运功调气行血,只轻轻点头示意。   秋月禅师和齐玄走了,屋隅还剩厂揭娘子徐真真,要知齐玄所以不安,一则是为了当晚受陆丹一剑刺穿肩膀,虽说是猝出不意,但也觉得自己大能,此时不免又愧又恨,二则为了蝎娘子徐真真在此,使他心理也不安稳。   陆丹闭目运功,过了大半个时辰,张开眼睛,忽见蝎娘子徐真真坐在屋隅,托腮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凝目不动。   她轻轻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留在这儿干什么?”   蝎娘子徐真真站起身,走过来行了一礼,报了姓名,然后道:“我在这里等候荃相公。”   陆丹疑惑地瞧着她,她便将钟变救她的情形说出来。   陆丹心中一阵翻腾,说不出是股什么味道,凌乱地忖想道:“哼,他竟先将她救出来后,才回去找寻齐玄,她身上的血迹,不消说,定是他身上所染,可见当时浴血死战的剧烈情形……”   她的眼睛一径凝瞥在她身上的血迹,蝎娘子徐真真见地露出奇异的眼光,也不知是何缘故,   陆丹自个儿酸气冲天,又想道:“他竟然只请人回来救我,而且早过了亥时。幸而那时我陆丹忍住,不肯做那绝望的自找。   “若我自拔了,那才冤呢,唉,自从到亥时,我便如坐针毯,个中苦楚,只有自家知道,一时以为他为我而有什么三长两短,一时又恨不得立刻毒发而死,好往阴间和他相见。   “然而他,此刻还没有回来,那位高僧也不去帮助他,定然是没有什么危险。那么他还将我的死活摆在心上么?还有这贱妇……”   她开始打量蝎娘子徐真真的容貌,虽然她显得有点儿樵停,而且衣衫凌皱。但那种妖荡和风韵,依然吸人注目。   她心中有了偏见,自然更觉得她有一种下贱的淫荡风韵,这是最吸引男人的特点。   揭娘子徐真真正想说些什么。陆丹突然飘身下榻,在她面前站定。   世间上唯一能令温文的姑娘,平空生出毒蝎般的心肠,便是嫉妒。   她在飘身下榻时,已顺手拿着那柄太白剑。她只要一动手,蝎娘子徐真真便得血染当场,魂归冥府。   然而陆丹终于没有拔剑或动手。她腹中的狂怒变成了自怨自艾。   她极力压住妒火怒气,道:“那么你在这儿等候吧!”声音有点儿嘶哑。   蝎娘子徐真真毫不知情,问道:“陆姑娘作往什么地方去?”   她忍不住怒声道:‘林管得着么?”   随即猛可移开眼光,环顾房间一周,焕然纵出房去。   蝎娘子徐真真如人五里雾中,茫然坐在榻上,过了一会儿,觉得身体疲软,便倒下去睡着了。   关于星宿海西宁古刹的主持秋月禅师,何以会带着古剑远来京师,作者必须补述一章。   当日章瑞巴喇嘛在钟基匆匆离开之后,才知道这消息。   其实方巨的母亲忽然去世,章端巴拿出银子,依着汉人的规矩,替他办过丧事之后,想着那傻大个儿方巨无家可归,只好排他一起返藏。   数天之后,正是钟望自个儿在戈壁大沙漠中跋涉之时,他们却越过昆仑山脉,到了藏边托格罗曼坡。   恰好这地方举行赛马大会,各处的出名骑士和看热闹的人,纷纷赶来,霎时间这周围一带,变成人烟极稠密之地。   章端巴喇嘛为了哄那方巨不要再惦记着死了的母亲,便留在这儿,打算参观完再上路。   那方巨见一下子这么热闹,什么新奇事物都有,果然甚是开心。   一呆便是三四日,再有两天,便是赛日,章瑞巴在西藏名声极著,每日总有许多密宗信徒来参拜。   这天忽然从几个信徒口中,得悉了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的行踪。   章瑞巴从钟整的留函中,知道他之所以忽然急追这几个人,为的是高王剑已在他们身上,与及那徐真真被擒。   他可不太愿管徐真真之事,但却不能不管那柄宝剑的下落。   当下对方巨道:“方才那些人说起的几个人,正是我那钟荃师弟连夜追赶的人,我们不如放弃了后天的赛马大会,也追赶那些人,大概可以和钟基师弟晤面。你说这么办好么?”   方巨这些日子来,甚是渴欲见到钟望,以便学一些昆仑掌法,便连声应好。   于是两人立刻动身,前文说过方巨乃是天生的飞毛腿,快得异乎寻常,是以两人施展开脚程,竟比骑马还要快。   他们乃是沿着大路,这通向东南下行,这条路直通前藏的拉萨,北行则入新疆。   两天之后,他们到了罗郎帕昌山口。   章瑞巴宛如久在他乡的游子,回到故里时那么奋发轻松,遥指西南道:“从这方向走,大约五十里路,便是我萨迪派根本圣地。那萨迪寺筑在塔什市湖旁边,历史悠久,庄严宏深。你跟我一道去瞻仰一番,顺便也参拜我师父智军上人。”   方巨本来不会反对他任何意见,可是打昨天下午起,直到现在,吃的都是干粮,他们所带干粮能有多少,岂够这巨无霸般的大汉食用。是以此刻饥肠轭榆,饿火难当。   他摇头道:“我不走了,和尚师兄你自己去吧。”他已改口不叫章瑞巴做小和尚了。   章端巴诧道:“那你在这儿干么?”   方巨简短地回答道:“我找个树荫睡觉。”     第二十七回 横练入山艺惊魔首     章端巴道:“你猜想的都很别致,算了吧,我还得去竭见师父,并且预备明天上路时的干粮,你要多吃,便要多吃,可愿意么?”   方巨大声道:“带多点儿,我背我背。”   章瑞巴道:“嘘,小声点儿,你把整座的僧侣都吵醒啦,找就多预备一点儿好了。”   他回身出去。方巨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还瞧见那些和尚图形,在眼地瞪眼突牙。   第二天早上,他跟着章瑞巴去拜辞智军大师。   智军大师微笑道:“你从现在开始,一生福大命大………”   方巨截断老和尚的话,问章瑞巴道:“师父说我什么?”   章瑞巴只好解释道:‘顺父说你的命运极好。”却见他面上仍有茫然之色。   又遭:“比方,你走路时无意中掉在沟渠里,本是倒霉之事,但你却从沟渠里捡到宝贝,那不是很好么?”   方巨喜道:“那敢情太好了。我的腿很长,从来不掉到沟渠里,往后倒要故意掉下去,看能够捡到什么宝贝?”   章瑞巴啼笑皆非地望望老师父。智军大师微笑未放继续道:“但边土却非你安身立命之地,还应回到中原,昨天你在墙上所瞧见的,要记在心头,别忘记了。”   终于两人辞出石室,开始动身,这回带了一匹快马,驮着两个大包,原来都是食物。   章瑞巴腰间却多了一柄玄黑色的古剑,正是萨迪寺历代镇寺之宝玄武剑。   方巨当然不加理会,率先牵马而奔。章瑞巴施展开脚程,飘飘疾驰。   他们一径向东方走,并非南下拉萨。   原来章瑞巴已得消息,说是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三骑,已穿过前藏,直奔青海。   章端已喇嘛自然熟悉路,打直路进截。两天之后,已到了前藏,西藏地势极高,有世界屋脊之称。   亏得他们一向居住这等边疆之地,不但不惧空气稀薄之苦,反倒走得甚快。   换了其他地方的人,即便是怀有奇技之士,也不免被这等自然环境各种条件的限制,而感到劳苦不堪。   再走了两天,便到了青海。章瑞巴沿途打听消息,得知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等人,乃是追踪~个美貌的汉族女子,这女子不消说,定是蝎娘子徐真真。   当下也惊奇这蝎娘子徐真复的机智,奔逃了这么远还未曾被他们擒住。   这天中午时分,来到青海的木鲁乌苏河边。这里已是玉树四十上司辖地。   章端巴吩咐方巨道:“你且在树下坐一息,看住马匹,我去汲水。”   方巨因天气炎热,坐在树荫下,不由得倦意侵袭,立刻倚树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忽被人家弄醒,睁眼一看,原来是章端巴揪他的耳朵。   他嚷道:“和尚师兄揪我的耳朵做什么?把我好好的觉也弄醒了。”   章瑞巴道:“我真不该教你练成金钟罩的功夫,看你一睡着,叫也不醒,打更不成。闹了半天才叫得醒你。”   方巨道:“和尚师兄你要赶我上路么?”   “我嘱你看住啃草休息的马匹。你却睡着了,如今马呢?我们的粮食衣物都在马上,现在怎样上路?”   方巨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却不料头上横树不够他高,吃他一头顶着,喀嚷一声断了。   他拍拍光头,着急道:“没有食物怎成,我这就去找。”   章瑞巴徐徐拂掉身上树叶,道:“你乖乖给我坐在这儿,提防把左近的树木都碰破了。   那匹马许是因别马匹经过跟去了,我独自去找便行,你在这里等我。”   方巨乖乖坐下,眼看章瑞巴火红的影子倏忽消逝之后,陡然松弛地靠在树上,差点儿把这棵树碰裂。   歇了一忽儿,他朦胧又要睡着,却听到马晓声,以为是章端巴把失马找回,连忙睁眼,原来是三骑并驰而至。便又阁上眼睛。   那三骑正是冀南双煞和工郎君李彬。   他们在新疆喀什葛尔已将蝎娘子徐真真擒住,玉郎君李彬更多得了一柄削铁如泥的高王宝剑。   谁知蝎娘子徐真真当晚和玉郎君李彬缠绵一夜之后,趁他熟睡之后,又悄悄溜了。   他们次日急急追赶,抓了一名土人做向导,穿行沙漠,但随即发现蝎娘子徐真真乃是拆向西藏,病金刚杜馄随手将那向导击毙,三人转向西藏紧追。   蝎娘子徐真真最惨是长得美丽,而且又是汉人,一点不能掩蔽行踪,碰上追赶她的,全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直给追得天下虽大,也无处容身。   章端巴因路径熟,而且能适应环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不觉赶载在前面,要不是因追寻失马,此刻便可夺回高王剑了。   玉郎君李彬勒马道:“咱们也歇一歇,谅她必无能为走远。”   恶客人金魁道:“就歇一会儿也好,她已是瓷中之鳖,明天紧赶一步,将她擒住,好回京师交差。”   病金刚杜馄首先下马,咕咬道:“早点儿抓住她不好么?偏要远远吊住,一不留神,让她又溜走,那才糟呢!”   恶客人金魁道:“老三不得多嘴,咱们兄弟三人有难同当,还埋怨二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么,擒住了事小,摸清她底细之事大,莫要惹下后患,还不知仇家是谁。”   玉郎君李彬也下了马,走到树荫下,懒散地道:“大哥虽然算无遗策,但不免失请于太小心。”   病金刚杜馄一眼瞧见树根睡着的方巨,大叫一声道:“喂,快看,这厮长得多大啊疗恶客人金魁也不禁啧啧有声地道:“哎,这汉子果然长得魁伟惊人,你瞧他坐在地上的半截身子,也差不多到我下颔,站起来的时候还了得。”   方巨睡得朦胧,虽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却知道是说他是巨人。这些话他早听得腻了,半点儿不放在心上。   病金刚杜馄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肩头,叫道:“你站起来给我瞧瞧。”   方巨闭目不理。   病金刚杜馄向另外两人笑一下,道:“这厮睡着了。”随即又大声喊他。   玉郎君李彬兴致盎然地出主意道:“老三你摇他的头啊!”   病金刚杜馄却用脚尖踢踢方巨,一面叫嚷。谁知闹了一会儿,万巨全然不动。   他懊恼地多加点儿力,踢在他的腿上,睁地一响,如同踢在铁板上c玉郎君李彬哈哈大笑。   病金刚杜银倏然伸掌,含劲蓄力,向这巨人肩上拍下。   恶客人金魁一眼瞥见,喝道:“使不得!”杜馄铁掌已落,拍在巨人肩上。   他虽只用了四成力量,但他掌上的功夫,岂比等闲。   至于那方巨,敢清在他们闹嚷之时,已经睡着I。   病金刚杜银一掌拍在他肩上,当地一响,那巨人的肩头只沉一沉。   这意外的情形,使得恶客人金魁与及五郎君李彬都禁不住目瞪口呆。   方巨虽然没事,却也震撼醒了,连忙睁开眼睛,心中有点儿懊恼这些人惊醒他的好梦。   他睁眼睛时,恰好赶上病金刚杜锟脸色沉寒如铁,骄指猛戳他胸前的穴道。   这方巨傻是傻,但对于人身上的穴道却是晓得的。不过他的横练功夫,乃是由天山派不传之秘的混元功练起,以迄金钟罩为止,变成内外兼修的上乘横练功夫,并不怕普通武林人物的点穴。   至于一些顶尖高手的点穴,他虽会受伤,却也仅限于胸前正中的黑虎心死穴而已。   此刻他心中虽知那人要点他的穴道,但不躲避,眼睛瞪得大大,像铜铃般惊人。   病金刚杜锟指落如风,堪堪点到他左脑上,猛听恶客人金魁在耳后一哼,一掌拍在他手叶上。   玉郎君李彬也同时跃过来,伸手一抄,刚好抄住他的手指,将他拽开一旁。   病金刚杜银气往上冲,面色一变,正要发话。恶客人金魁已道:‘称且瞧瞧他……”说时,用手指指方巨。   三人的眼光齐齐落在方巨身上,使方巨也觉得奇怪来,茫然瞪着他们。   恶客人金魁道:“老二必明我意。”   玉郎君李彬道:“这厮挥金玲玉,大是可爱……”   病金刚杜馄哦了一声,悄声道:“大哥敢情要收徒弟啦……”   恶客人金魁在容道:“且看他的造化。”   方巨本知章瑞巴和他一道追赶的是三个汉人,可是此时却忘掉了,不出一声地站起来,回瞧章瑞巴的踪迹。   他站将起来,俨如一座人山,比他们全高出两头。   恶客人金魁仰头问道:“喂,你瞧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方巨用手按按肚子,甚是瘪软。敢情已经空了,立刻觉得饥饿非常,想说话也没有气力。   病金刚杜锟一向莽撞,却懂得浑人的意思,忍不住化怒为笑,道:“大个儿肚子饿了,你们再也问不出话来,而且他也许不懂你的话。”   玉郎君李彬倏然跃开,一面叫道:‘老大这边来。”   方巨幼受母训,不能为了人家椰笑他巨大而生气打人,久而见之,早成了习惯,是以此刻浑如无事,自个儿又坐回树荫下,垂头丧气地等候章瑞巴回来。   忽然听见那三人嘴嚼之声,抬眼一瞧,只见那三人正围坐大嚼。可不是普通的干粮,却是整只的鸡和整条的羊腿。   他禁不住伸出舌头,舐一下嘴唇,发出响亮的馋声。   玉郎君李彬大声道:“还是这条羊腿烧得香,可惜我肚子太饱了吃不下。”   方巨立刻馋涎直流,饥火直焚。可是他紧记母亲的话,不能向人家讨食,是以他此刻虽是饥馋之极,却没有半点求食之心。   那三人嚼了好一会儿工夫,弄得甚响,但方巨依然毫无动静,甚至不再瞧他们。   病金刚杜馄火躁地道:“这大个儿根本太浑,你们的心思都白花啦!”   两人没有言语,病金刚杜锟又道:“而且他又不懂得我们的话,即使能收为徒弟,还不是自找麻烦么?我看算了吧,要不干脆黑点儿心肠,把他宰了,以免别人收去这么好的弟子。”   他本两句话,虽是讥消成份较多,却也不是胡言,武林中往往有些心根手辣的大魔头,碰见资质上佳的美材,如不能收为徒弟,便将之杀死,以免别人收去。   其实以天下之大,人材多的是,岂有这么碰巧?这种不能得之便杀之的魔头,其实不外是心中偏激,杀以泄忿而已。   玉郎君向后一倒,躺在地上,漫不经意地道:“那老三你收拾掉他。”   病金刚杜锟没有做声,霍然起身,恶客人金魁嘴唇动一下,终于没表示意见。   杜锟走了两步,忽又回头,他心中突因奔驰万里而迁怒所有的人,并且也跟玉郎君李彬赌气,是以真想去杀死方巨。   此刻回转头,顺手抬起那条烧烤得甚香的羊腿,便走过方巨那边。   他喂了一声,然后将羊腿递过去。   方巨肚子正饿,见是他自动送到,倒也不再客气,接了便大嚼起来。   病金刚杜馄等他吃得差不多,便问道:“喂,你懂得我的话么?”   方巨点点头,病金刚杜锟不由得大喜,又道:“那么你得跟我们走。”   方巨茫然道:“为什么呢?”   病金刚杜银道:‘你吃了我的东西啊,再说,你以后还吃不吃呢?跟我们走包管你一天吃到晚,都是这种好东西。”   方巨浑浑噩噩地道:“好,我跟你们走。”   说完,一双铜铃大的眼睛,落在那边的肥鸡上。   病金刚杜锟哈哈大笑,转身走过去,将那只鸡拿起来,一面道:‘我这一手不坏吧,老大你等着瞧,有得你忙的。”   恶客人金魁已听见他们说话,正感诧异,因为这傻里傻气的大个儿,居然会说汉话。不由得问道:“我忙什么?”   “你看他食量多大,这一路上你先是为他张罗吃的,便够你大忙了。”   他把鸡送过去,转眼便给方巨吞下肚中。三人一同围住他,恶客人金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巨儿。”   “这名字太好了,谁给你起的。”   “我妈这样叫我的,她死了给埋在泥土里。”他忽然大声抽咽起来,比拇指还大的眼泪,簌簌落下来:“许多人还骗我说她睡着了,可是我知道她是死了,妈呀……”   他放声号哭起来,声音极之响亮,把附近树上的鸟都吓得鼓翅而飞。   三人束手无策任他痛哭,玉郎君李彬扯他们走开一旁,肃然适:“这大个儿可是个真孝子,且让他痛哭一番,泄掉心中悲苦。”   病金刚杜锟皱皱眉道:“老大你还是别要他,须知这种人见时想起母亲,几时便大哭一场,他的声音这么大,整个京城也给他震动啦,多麻烦的事啊!”   恶客人金魁沉吟不语。   病金刚杜锟脸上闪一丝凶光,又适:“这厮天赋奇佳,竟受得住我这一掌,咱们既不要他,可也别让他活着。我过去用重手法弄死他。”   玉郎君李彬不悦道:“老三别妄动。”   病金刚杜锟果然凝身止步,回眸看恶客人金魁的表示,只要他一点头,便可以下手。   忽然那震天动地的哭声倏然停止,三人一同举目去瞧,只见那方巨依在树身上,又睡着了。   玉郎君李彬轻轻道:“他哭得倦了,竟然睡着。”语气之中,甚有感情。   病金刚杜锟却记着方才一掌打他不疼之根,凶狠地冷笑一声。   恶客人金魁拉了玉郎君李彬,走开一旁,悄声道:“二弟作也知老三的暴烈性子,他心中了很那大个儿皮粗肉厚,不怕他的铁掌,是以要杀之泄恨。咱们兄弟犯不着因那挥人而伤了和气,是么?”   眼见五郎君李彬没有表示,这才回眸向病金刚杜银点点头。   病金刚杜馄是个越有人拦,越发要做的性情,此时大踏步上前,猛可运动一脚踢去,正正增在方巨腿上。   脚尖大腿一触,发出沉闷的响声。   病金刚杜锟宛如踢在极大一块铁上,脚尖一阵麻痹,不觉大吃一惊。   眨眼间脚尖猛烈疼痛起来,心中怒火大冒,用原来那双右脚的膝盖,猛力一撞。   砰然一响,病金刚杜锟如同撞在铁壁上,其硬无比,不由得退开两步。   方巨那只硬大粗健的手臂只震动一下,便垂下去,依旧寂然不动。   那边两人已瞧见他的情形,玉郎君李彬心中掠过疑念,却不做声。恶客人金魁道:“老三你怎么啦?可要小心。”   病金刚杜锟骄指如杜,怒嘿了一声,疾如风卷。   已戳向方巨右上胞的京脉穴,此是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伤者必死。   方巨猛然一阵疼痛,大叫一声,睁开眼睛,他大叫之声,宛如旱地上霹雳,直把三人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做响,尤以病金刚杜锟为甚。   方巨此生对疼痛的滋味,阔别已久,此际第一次重逢,又是难忍,又是新鲜。   他睁眼大叫道:“小子你干什么?”   病金刚杜锟哪知他口中小子,全不是骂人的那回事,仅仅因他太过高大,便把普通人都称做小子。他却怒火更盛,嗔目叱道:“你爷爷要杀死你恶客人金魁大叫道:“老三小心,那厮已练有金钟罩。”   病金刚杜锟一听之下,又诧又怒,诧的是这大个儿笨头笨脑,竟然练有这种极上乘的外家硬功。火候之佳,且到了不怕点穴的地步。   其实方巨因为内外兼修,才不怕点穴。   天山派的混元功,也是上乘外家硬功,但却是由内而外,分作三层,遂层修练,是以称之为内,却非一般所谓内家功力夫之谓。   但杜锟可不知道,他也疑惑那金钟罩的功夫,怎能挡得住点穴,是以更为惊讶。   其次怒的是自己居然走了眼,早应在第一掌拍下,不能伤他之时,便发觉是金钟罩护体的功夫才对。   谁料自己蒙住自己,直到此刻恶客人金魁点破,才恍然而悟。   当下怒目作势,找寻那大个地致命之穴。大凡练有金钟罩功夫的,纵使练得再高明,也不能将全身大穴都封住。通常总在隐蔽之处,便是致命之穴。   方巨以手指点点自己鼻尖,叫道:“你想杀死我?那不行。我可要掴你这小子一个大巴掌。”   病金刚杜锟暴叫道:“大浑蛋你试试看……”   方巨迟迟钝钝地应声好字,手脚齐出。手伸出去却是作出掴人的姿态,脚伸出去却是暗占方位。   他的手脚比普通人长上许多,一步最少等于普通人的三步。   病金刚杜锟双掌齐飞,一式“平沙落雁”,封住面前空隙。   谁知掌风压体,敌人如蒲扇大的手掌,已从自己双掌之间,极巧妙地探进来,啪地掴了个大嘴巴。   方巨力大无穷,偶一出手,动辄会伤人性命,是以他母亲日常谆谆嘱成,命他不得随便出手打入。   可是方母本身乃是名武师龙泉剑客纪腾的女儿,对于一些江湖行径自然晓得,也曾嘱咐方巨如果别人对他有加害之心,便可以出手自卫。   这时方巨心中早浮起母亲之言,是以毫不犹疑,伸手便掴,不过力量用得很轻。   饶是这样,病金刚杜锟吃他一个嘴巴,直括开大半文远。   旁边玉郎君李彬和恶客人金魁全都看不出那傻大个儿用的是什么手法,竟是如此容易地便掴了杜馄一个大嘴巴。   恶客人金魁大叫道:“老三仔细,这厮乃是装傻哄人。”   方巨抖开嗓子大叫道:“小子你过来,我要掴你的嘴巴,我可是真傻呀。”   病金刚杜锟权掌一错,欺身猛扑,掌上使足十成气力,风声凌厉非常,一式“排山运掌”,迎面当胸疾击而进。   方巨硕大无朋的身躯陡然灵巧地斜踏半步,挥臂一格。   病金刚杜锟在双掌快要递出之际,蓦然脚下巧踩七星步,掌上力量原封不动,改为从侧面空档撞出去。   哪知这大傻子竟然灵巧至此,刚好也掉转身形,正正对着他。这时,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发出,焉能收回。   啪的沉闷响声过处,双掌一臂,同时触上。   病金刚杜锟双腕一麻,胸口作问,一口热血涌上喉头。   方巨手臂一振,病金刚杜锟巴踉跄了七八步。   他道:“喝,小子的气力蛮大的。”   恶客人金魁疾冲而前,回眸一瞥,道:“老三怎样了?”   病金刚杜锟仗着功力精纯,用力一压,把冲喉而出的鲜血压回,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可是如金纸股的面,如今再加上一层煞青之色。   恶客人金魁久经大敌,阅丰丰富,知他只受了硬伤,虽然不轻,却非致命,这才扭头回瞪了方巨一眼,那目光是这么凶险阻寒,使那混沌的方巨也为之皱一下眉头。   恶客人金魁常地抽出锋快厚重的刮刀,这柄刀乃是他出门时惯带用的武器,因为他那柄阔口短斧,携带不便,而且得眼之故。   他挥刀指道:“大个儿你是真傻么?”   方巨点头道:“我当然是真傻。”   “那么你用的是什么功夫,能使我兄弟受伤?”金魁虽在怒中面说他装傻,但傻到底是傻,决不能瞒过明眼人。而且装傻的人也不会情急辩嚷说自己是真傻。   方巨记得和尚师兄说过密宗之中,有一门最厉害的功夫,称为大手印。   他觉得自己的手满大的,是以对这门功夫的名字,记得最熟。   这刻冲口道:“这叫做大手印……”下面奇功两字,可给忘了.说不出来。   恶客人金魁阴沉如冰的面色变了一下,心中是又惊又恶。   恶客人金魁惊的是大手印奇功,乃是密宗元上秘技,久已震骇天下武林,怒的是这个大个儿口齿玲珑,似傻非傻,倒闹得他摸不准底细。   当下挥刀一划,抖起一遭冷森森的光华,随即疾地斜劈,使的正是“横江截斗”之式。   这一式本是寻常馈见的招数,可是在恶客人金魁手上使出来,便大觉不同,快准狠劲,兼而有之。   而且刀光闪烁之间,力量似吐还收,任何时间都能变招换式,的是名家身手。   方巨见到刀光森森,有点儿害怕地移开一步,心中又浮起母亲嘱他自卫的话。   恶客人金魁迅疾如旋风一卷,如影随形,刀光闪处,改势为戳,直指方巨腹上的反肚穴。   傻大个儿手足齐施,只听恶客人金魁哎的一声,摔出数尺之外。   玉郎君李彬只瞧见傻大个儿伸脚去绊,同时出手一推。便把冀南双煞中的老大,给挥开数尺之远,不觉骇然一叫,身形晃处,已到了傻大个儿面前。朗声问道:“喂,大个儿你这一手是什么名堂?”   以武当好手李彬也不识了这一下招数,其妙可知。方巨张大嘴巴道:“我不知道,是石头上的和尚……”   恶客人金魁沾地即起,刀光如练,疾刺方巨右助边的归阴穴。刀把微微横着,准备撞他左手的曲池穴。   方巨又是绊推齐施,恶客人金魁那么快的身手,也躲之不及,又给摔在数尺之外。   玉郎君李彬钻然掣出宝剑,朗朗道:“石头上的和尚?是什么玩意儿?看剑……”   剑光闪处,乃是武当九宫到法中精妙招数“长虹吐焰”,当心潮人。   剑尖在电光石火间划出一个碗口大的小圈,罩住在胸命脉、捉筋。玄机四处穴道。   病金刚杜钱此时已缓过一回气,大叫道:“用那宝剑呀……”   原来玉郎君李彬背插双剑,一是他惯用的松纹古剑。   另一柄是便是手下卫士抢来献给他的高王宝剑。那高王剑削铁如泥,锋利无匹,的确是对付横练功夫的无上利器。   玉郎君李彬微哼一声,剑发如风,已经递了出去。   方巨对他观感最好,不知怎地不愿使他摔在尘埃中,蓦然用那粗似儿腕的食指一弹。   当地一响,以玉郎君李彬的神秘剑招,也无法闪避,甚至闹不清楚方巨怎样出手。但觉虎口一热,松纹剑脱手飞起。   他脚尖一顿,疾如飞鸟,冲起文许,一把将飞起的宝剑抓住,接着双腿一拳,改为头下脚上,电射而下。   恶客人金魁又是沾地即起,吐气开声,嘿然一声,刀光如练;从下三路卷入。   方巨一连挡退他们几次,自己也是糊里糊涂,这刻一见两人上下夹攻,忙了手脚。脑海中电光火石般记起另一个和尚的图形,乃是手打脚踢的架式。   说时迟,那时快,方巨刚刚隔在回忆思索之时,两般兵器齐齐递到他身上。   铮铮两声过处,人影倏分。敢情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的刀剑,一齐招呼在傻大个儿肩上和腿侧。   却如同刺击在坚厚的钢板上,发出铮铮之声,连忙向后闪退。   他们的武功江湖上乃是叫得响当当的脚角,一出手都自然地招呼向穴道。   玉郎君李彬由上而下,取的是肩并穴。   恶客人金魁由下攻进,取袭的是腿倒贴骨穴。   可是由于方才攻进,方巨都是在举手投足间,使出绝妙招式,将他们撑开或赶退。   是以他们一时忘了方巨乃是怀有登峰造极的横练功夫,目前虽未知他致命的死穴,但起码也应进攻他三十六处大穴才对。   现在却是随意变化,有隙便进。于是虽然刺戳着了穴道,却并非三十六处大穴,变成徒劳而功。   病金刚杜馄不敢再上,又大叫道:“二哥用那宝剑呀……”   玉郎君李彬决然摇头拒绝他的建议,因为他实在敬佩这个傻大个儿,乃是位真正的孝子。   恶客人金魁捧刀一瞥,刀尖已微微钝卷。举日见玉郎君李彬拒绝杜银建议的神色。心中极快地盘算道:“老二心中爱惜这个大个儿,决不肯下这毒手。我若逞勇进去,怕也不能得手,再呆在此地,恐怕老三跟老二吵翻,不如立刻撤走。反正此地僻静,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兄弟如此下场。”   方巨低头一看,肩上的衣服破了一道口子,腿上也是这样的,立刻大嚷道:“你们弄坏了我的衣服,快赠给我。”   须知这身衣服,乃是章端巴为他特别添置的。他一向觉得甚是神气,如今给弄破了,焉肯干休。   恶客人金魁大声道:“咱们快走,我有话说……”语声中已撤身后蹿。   另外两人不知他要说什么,连忙跟着飞纵而退。方巨大叫一声,拔腿便追。   他天生的飞毛腿,比之钟望和章瑞巴苦练之功,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此时甩开大步,竟是其快如风。   三马一人,串珠似地飞移疾驰,马蹄之声虽响,却掩不住后面紧追的方巨大叫之声。   他叫来叫去,仍是那么一句话,便是赔我的衣服。   眨眼间驰出数里,那三骑暗中较劲,想将他甩下,谁知那方巨竟是越追越近,比疾马还要快一点儿。   若果他不是一路大叫,鼓气加劲,早就赶过头了。   玉郎君李彬坠在最后,觉得这样走法,满不是味道。   外人瞧起来,宛似三人让他赶得拼命逃走似的,当下恶念一动,准备使用那斩金截铁的高王剑,将那憨傻的方巨收拾掉。   他撮唇一哨,然后陡然勒马,那马奔驰得正欢,吃他以绝大力量硬生生勒住,不由得人立长嘶,连打了几个转。   方巨霎时已追上来,一伸手将那马头接下,再也昂不起来。   玉郎君李彬玉脸做色,朗声道:“大个儿你打算怎样?”   方巨见是他,立刻变得和缓,道:“我的衣服破了,你看……”一面指着肩上的破洞。   五郎君李彬见他说得实心实意,倒觉得不好意思,大声道:‘那你就另外缝一件吧,喏,这儿有银子……”   方巨欢然道:“对,我另外缝一件。”摊开大手,接过了银子。   玉郎君李彬不觉哑然失笑,耳听他们因自己暗号而勒马之声。生恐被他们迫得用那宝剑,伤了这憨傻的大汉,便道:“你快回去,别耽搁时候,快点儿跑……”   方巨可真听话,应声好字,转身撒腿便跑。   冀南双煞圈马来到时,方巨早跑出二十余丈远,病金刚杜锟怒声道:“咱们栽啦,却是栽在这挥小子手上。”   玉郎君李彬道;“他一个挥人,懂得什么?”   病金刚杜银道:“我已经决定独个儿留在此地,你们先把那淫妇抓回去。”   恶客人金魁道:“你的脾气真是,我且问你,即使你呆下了,又有什么方法出气?”   病金刚杜银决然道:“我有方法,二哥你若顾念兄弟的交情,便借那柄剑一用。”   玉郎君李彬料不到这一着,嘿然无语。歇了一刻,才断然道:‘咱们总是自己兄弟,有什么说的,你拿剑去用吧。”   病金刚杜锟喜现颜色,谢了一声。   恶客人金魁在一旁松一口气。   病金刚杜锟将宝剑接过,系在背上,说定了在前途顺达会晤之后,猛可圈转马头,朝来路飞驰。   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径自向顺达进发,好不教那蝎娘子徐真真漏网。     第二十八回 降龙一杖青田夺剑     且说那红衣喇嘛章瑞巴,沿着大路上马蹄痕迹,向东面直追。这条路直通百里外的顺达。   他估量如有客商经过,定是沿此路而去,是以毫不犹疑,施展脚程,一役前奔。   他因吸水时,顺便洗涤衣服,耽搁时候不少,故此一直奔出二十多里,果然追上一小队商客。那匹马赫然在众马群中。   那些客商见是红衣喇嘛追来,吓得都下来赂罪。   章瑞巴拉长脸孔,将他们训斥一番之后,才牵马回来。   这一回头,正好迎面碰上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两人。   他的眼力锐利得很,远远一见两骑如飞,疾驰而来。马蹄卷飞的黄沙.翻翻滚滚,立刻迎将上去。   恶客人金魁一骑当先,如风卷住,一见有人马拦在路心,没有避他。立时施展出精绝的骑术,陡然收缰勒马。   后面的玉郎君李彬也连忙勒马,两人的坐骑,被勒得嘶叫不止。   恶客人金魁狠狠地吐一日唾沫,道:“唏,这地方的人邪气得很,这喇嘛居然摆在路心,头也不回。打谅爷儿们定是本地之人,必不敢无礼乱间,咦,他莫非在路中人定了?”   尘沙漫天随风吹刮,把那红衣番僧笼罩住,那番憎背向着他们,牵马立在路心,动也不动。   玉郎君李彬一骑得得地上前来,大声道:“咱们绕过这和尚便了,管他在干什么呢?”   “好吧,可是这地方真透着邪门……”金魁咕哝一声,抖缰策马。   章端巴耳中听得分明,正是当日和钟荃一齐碰见那些人的声音,猛可回头一觑,谁说不是其中领头的两人。   他用藏语道:“果然是你们这几个东西,快下马。”   马上两人见他转身转得霸道,目光已被他吸引住,此时一见他的面孔。   恶客人金魁曾经以马鞭试他是否会武,故此记得最清楚,不由得明一声,道:“这不是那番僧么?”   “什么?你说什么?”玉郎君李彬却是接住章瑞巴的话而怒声询问。“哼,居然在爷儿们面前发横,爷儿们可不吃你这一套。”   “这番和尚的意思是要咱们下马哩!”恶客人金魁以讥消的声音说,跟着轻狂地大笑数声,继续追:“老二你先别动手,待我教训教训他。”   话一说完,双腿一夹马腹,猛可斜冲而至,手中丝鞭一抖,而鞭梢带着尖锐的风声,从章瑞巴鼻端拂过。   章瑞巴喇嘛可是后藏第一高手智军大师首座传人,并且行将成为萨迪寺主持,气派大是不同。   只见他神色不变,一任那鞭消拂过,却举手指着玉郎君李彬喝道:“下来……”   他们可不懂他的话,却从他表情手势上看出道理,恶客人金魁第二鞭没有扫出,停手在半空,大声道:“你嚷什么?气派倒是挺大的。”   “大哥让给我,他是冲着我来啦!”   金魁口中虽然说得不经意,其实心中却不知不觉被章瑞巴粗豪中又极是庄严的声音姿态所慑,不由自主地拉马退开几步。   玉郎君李彬飘身下马,渊停岳峙地屹立在章端巴之前。   章瑞巴的眼光从他面上移到背后的那柄剑。摊手索取道:“把剑给我。”   这一下动作可使李彬黄明其妙,怒声道:“你要化缘,也不是这个样子。”   章瑞巴又再说一遍。   李彬光火地摇手拒绝道:“大爷是一毛不拔,快让开道路。”   恶客人金魁在一旁道:“他怕不是化缘吧?你瞧他的眼睛。”   李彬抬手摸着剑柄,询问地用另一只手指一下。   章端巴立刻点头,心中却忖道:“这人虽坏,却也识得势头。”   玉郎君李彬狂笑一声,叫道:“居然有人敢要我留下宝剑,好,好……”   金魁宏声喝道:“二弟揍他妈的混蛋。”   “对,瞧我的。”他应一声,蓦然欺身直上,猛然一拳疾掏出去。   章瑞巴竖掌一刻,找的是敌拳脉门。   玉郎君李彬不由缩拳变招,敌人的掌己平戳而至,五指合拢如刀,指尖点的是喉侧的气贯穴。   玉郎君李彬身退如风,撒开王步,双目凝视章端巴,口中却向金魁招呼道:“大哥不必下马,这和尚是我的。”   恶客人金魁只好夹马走开一点。   李彬大喝一声,挥拳扑上,眨眼间已连打了四五拳,拳风劲疾非常,使的乃是武当心法长拳。   这长拳在江湖上甚为流传,许多人都识得。   可是李彬习自武当名宿玄机子,虽然一样叫做长拳,但步法和出拳都别具奥妙,威力大大不同。   章端巴双掌如风,拆开这凶狠的儿拳,倏然单掌硬碰面出,力量凌厉之极。   李彬啃一声,退开一步。   章瑞巴不容他有缓手余地,人随掌走,疾外而上,双掌挥霍进击。   使的是智军大师二十年来苦思精研的无常掌法。   他掌法一使开,恍如鬼魅股飘忽,来去无踪。把五郎君李彬闹个措手不及,连连拳掌齐施。暂时拆解,连那套长拳也不能逐式施展。   恶客人金魁大喝一声,章端巴忽然缓了一下。玉郎君李彬趁机攻了数拳,一面大叫道:   “大哥不可出手……”   金魁已跃到旁边,章瑞巴正等他来攻,哪知李彬大叫一声,他便退了开去。当下知道是何原故,不禁对这李彬的为人换了一种看法。同时也将痛惩之心收起。   玉郎君李彬只攻了三招,便又被逼得防守不迭。甚至在这片刻工夫,已经险象环生。   章瑞巴一掌击出,玉郎君李彬双掌封住胸腹,上身微仰。   眼见敌掌直伸,到了面前半尺便。忽听格格连向,敌掌又猛然伸长.堪堪击在面上,慌不迭猛然侧头,掌风忽地从耳边擦过。心中不禁叫声好险。   可是骼地一响,背上宝剑已被敌人拔去。   旁边的金魁比之李彬更为吃惊,因为他看得清楚,当那憎一掌已经伸尽时,忽然右臂缩短许多,而那伸出的左臂却无端长了尺许。   此时要是向下一研,李彬准得颈折骨裂。但那番僧只拔去他肩上的宝剑,而且立刻退开。这种忽然能伸长手臂的功夫,简直是在玩魔术,教他岂能不惊?   章端巴这一下正是名满衰字的密宗大手印奇功。他志在宝剑,此时既夺剑在手,连忙后退。   捧剑看时,原来是把松纹古剑。   他抬头大声问道:“另外那柄宝剑呢?”   这两人哪懂他的藏语,李彬怒骂一声,白玉似的俊脸,全变了颜色,揉身疾朴而上。   恶客人金魁掣刀出鞘,虎视既眈,那样子也是一触即发。   章端巴把剑一扔,剑柄直撞玉郎君李彬。李彬忙伸手抄住,但身躯去势仍急。   章瑞巴见他仍然扑来,而且剑光闪闪,不敢大意,猛喝一声,挥掌便击。   玉郎君李彬迫不得已,剑光一展,绞臂削喉。   两人立刻战做一团,但见章瑞巴身形起落处,疾如鹰隼,浑身大红增袍,映起一片红光,宛似火舌乱吐,烈焰飞舞。   玉郎君李彬一剑在手,大是不同,将邵武当九宫剑法施展开,真有神鬼莫测之机,神妙非常。   章瑞巴凭着大手印奇功与及这种力量,空手敌住李彬的宝剑,起切接战,但觉半斤八两难分轩轻。   恶客人金魁压刀睁目,心中甚急,却又不敢挥刀上前相助。   要知玉郎君李彬一向是目空四海,甚是自大,每逢与人交手,总不肯以多为胜。   而冀南双煞也是负有盛名之士,当然也是同一心理。   是以这刻恶客人金魁情知这番僧太不好惹,也不肯挥刀助阵。   两人打了好一会儿工夫,章端巴叱咤如雷,忽采攻势,十余招过处,玉郎君李彬被他强劲无伦的掌力,以及倏长倏短的双臂斗得心手步眼都有点儿脱节,每一式划招发出去,不是力不从心,便是上下不谐。渐渐觉得到重如山,发招时甚是艰苦。   须知那章端巴喇嘛内家功力比之钟荃更胜一筹,当日只因招数方面,无法制伏钟基的云龙大八式终于失手落败。   这五郎君李彬不论在任何方面,都比章端巴差得多,若不是一剑在手,使的又是武当九宫剑法,早就让章端巴这种擅夺兵器的大手印功夫所败了。   恶客人金魁见势已不继,修然飘身下马,挥刀猛扑。   刀光将及之时,章端巴暴叱一声,忽将玉郎君李彬的松纹剑夹手夺过,翻腕一格,当然大响,刀剑相触。把那腕力特强的恶客人金魁;也震得手腕酸麻,虎口发热。   玉郎君李彬已退开数步,喷目咬唇,作势欲上,忽地颓然长叹一声,垂手而立。   恶客人金魁跟着一刀斜滑过去,章瑞巴好像自恃力量过人,又是横剑一撩。   当地一响,金魁吃不住劲,竟退了两步。   章端巴将创扔在地上,仰天长笑一声,随即回身牵马,徐徐离开。   这里两人已经气馁,一任他牵马经过,不敢做声。   半晌,恶客人金魁道:“咳,这边疆之地,大是邪门,这和尚成心折辱我们,为的是什么呢?”   玉郎君李彬没有回答。   金魁沉吟一会,忽然道:“是了,二弟,这番僧拦阻咱们,乃是为你那柄宝剑而来。”   玉郎君李彬霍然道:“前些日子,不也碰着些番僧,也是对我那宝剑虎视眈眈么?大哥此言果是无讹。”   原来当他们经过前藏时,那前藏圆树派的人,本也对此刻起了觊觑之心,不过后来他们深知三人的身份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气,便没有招惹他们。可是圆树派的用心,早被这三人暗中发觉。   恶客人金魁道:“那么咱们快往回走,否则老三独个碰上这番僧,准得吃大亏,我看必要时,咱们拼着坏了名头,也得一齐上手。”   玉郎君李彬对他的话并不赞同,却没有多言,一同上马回驰。   那病金刚杜锟借了高王剑,策马回驰。直驰到方才遇见方巨的树荫那儿,果见方巨倚树而坐,闭着眼睛。上文说过方巨的致命死穴,乃在胸前的黑虎心大穴,亦称为鸠尾穴。这种横练功夫所不能掩蔽的死穴,有特别灵敏的感觉。不论你向他全身其他部位如何打击而仍可以睡着,但只要指风一沾上死穴,他便会立刻觉醒。病金刚杜锟并不做声,跳下马,悄悄走到他身前。手中的高王剑已经出了鞘,在日光下光华额问。   他嘴角含着一丝残忍的恶笑,细细打量这似傻非俊的大个儿,心里忖道:“大泽蛋呀,你装睡吧。可是我手中的剑,却能够轻易地将你大解八块哩,睡吧,好让我动手时不费气力。”   傻大个儿方巨闭目不动,胸前起伏得甚为平缓,一点也不见得是曾经来往疾跑了十多里路的样子。病金刚杜锟举起宝剑,慢慢探向方巨的咽喉上。剑尖只差黍米之间,便沾触到皮肤了。   但方巨依然闭目寻梦。这时红衣喇嘛章瑞巴正以中等速度走回。他即使已知有人在暗害方巨,而以最大速度赶回,也绝无可能及时救援,何况他不知道。病金刚杜锟忽然放声大笑,声音极响,方巨仍然没有睁眼。他大笑的用意,一是表达心中的畅快,二是想使大个儿惊醒,张开眼睛而大骇时,才一剑结他的生命。   可是这大个儿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病金刚杜锟不禁有点儿失望,他那柄光华夺目的宝剑,剑尖差不多已触在大个儿的咽喉上,只要轻轻一送,便能够割破大个儿喉管,对于这把别金切玉的宝剑,杜辊是极有信心的。傻大个地忽然动弹一下,喉咙直碰向剑尖。杜锟缩手不迭。只听大个儿含糊地说了几个字,便又寂然不动。   病金刚杜锟也不明白自己何以要急急收到。耸一下肩头,忽然后退了几步,他摸摸裤带,早先和大个儿动手时,用力太甚,腰带差点儿绷断了。他把裤子抽高一点儿,然后用脚一蹴,地上的砂石激起大片,直罩向大个儿全身。方巨吸气时被尘沙钻入鼻孔,痒得打个喷嚏。杜锟大喝一声,身躯一下子拔起大半丈,腰上用力一叠,斜扑而下,那柄宝剑直直吐出,指的是方巨的咽喉廉泉穴。方巨只打个喷嚏,没有睁眼。杜银剑光如虹,笔直刺向他廉泉穴。这一剑下去,纵使方巨有过人的横练功夫,也搪不住这口削金切工的高王宝剑。   正在这危机一瞬之间,病金刚杜锟因为在空中叠腰下扑,用力太甚,噗地轻响,那条裤子直掉下来。他的裤子掉落得及时之极,使他不得不回手去抓。以致持剑的手也偏歪一下,味的一响,那剑在方巨颈边擦过,直插入树身去,只剩下剑把。他的身躯同时撞向方巨身上,忙乱中手肘撞向方巨胸前的鸠尾穴,这穴道乃是方巨全身唯一致命之处,感觉灵敏得异乎寻常。   但见那巨硕的身躯猛然一侧,杜馄的手肘便撞在旁边,发出撞击在铁板上那种沉闷的声音。方巨这次可醒了,也不知怀中的是什么东西,胡乱地挺腰一弹,把病金刚杜锟整个人摔出半文。病金刚杜锟的手死命抓住裤头,另一只手却不得不努力封住方巨推他的手臂,是以那柄高王宝剑便留在树上。方巨瞧清楚原来是面黄如金的病金刚杜锟,便大声道:“小子你回来了?”   他问候了一句,便又靠在树身,嘴巴微张,悠然地瞧那茫茫的原野。病金刚杜锟一手抽住裤子,另一只手却十分酸麻,满不是意思地站在那里。方巨忽然记得这黄脸的人,曾经对他不怀好意,便大声问道:“小子你还要杀我?”   杜锟勉强着用一边麻了的手,帮助着将裤头拉起打个结,火躁地道:“爷爷非杀死你这浑蛋不可。”   方巨立刻自卫地冲起身,病金刚杜锟不自觉地退开两步。   方巨手长脚长,一下子站近来,伸手猛推。病金刚杜锟可真不敢让他推着,低头一钻,打算从他肋下钻过,去拔树上的宝剑。   方巨极快捷地踏步倒退,猛一转身,刚好将病金刚杜馄夹在助下。随即旋身一甩。吧啦一声,把杜银摔到二文外的尘埃中。病金刚杜银这回才算死了心,不敢小觑这条大个儿呆笨。肩膀着地一垫,滚身而起。眼角瞥见大个上儿赶来,连忙飞跃上马。   方巨吓唬地追赶上来,杜锟圈回马头,双腿猛夹。那匹马负痛急蹿,竟是落荒而走。方巨追了大半里路,这才晃呀晃地走回来,随便在附近的树荫下,坐着闭上眼睛。他并非老是磕睡,而是忙着追思一些图形,那些图形便是在萨加寺方丈五室中瞧到的。他回夕想学拳脚,却好石室中那些复杂的线条图案上,瞧出一个和尚,比着不同的架式,他当时倍倍懂懂地记得四个架式。   其中三个已普施展过,一是掴人嘴巴的妙着,本来有个名堂是“龙牙打板”。第二式是推跌金魁两次的妙着;本称为“白尘挂袋”。第三式是他用手指弹飞玉郎君李彬的创,称为“弹指乾坤”。第四式便是他想不大出来而又朦胧在心的“丹霞选佛”之式。这一架式神妙无穷,但极费气力,是以他瞧见石壁上的和尚,瞪目露牙,青筋尽现。不过以他的天赋神力,却是恰好适用此式,只因这一式“丹霞选佛”有点儿复杂,却能够尽量发挥他的天赋异禀,有力敌万人之妙,但比较难记些。早先他为了追想这一下架式,故此让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同时刺戳正着。   这萨迦寺方丈石室的复杂图案,乃是密宗无上大法,随缘而现。方巨因缘凑巧,竟然学得这么神奇的四招,不但章瑞巴不会知道。便那得道高僧智军大师,也仅知他有所遇合,究竟内情如何,也不深悉。然而方巨却真个能使用出来,不可不谓千载奇缘了。他追想了一会儿,倏然站起身,漫然地踱了几步,不觉到了几株合抱大树中间。猛可拽拳踢腿,吐气开声,哗啦啦一阵巨响,前后左右几株大树,都吃他的万斤神力冲击正着,而且俱是巧劲,立时齐腰尽折,枝叶横飞中,一齐倒下,声势猛烈之极,把这浑噩的大汉吓得傻立不动。良久,章瑞巴已牵马回来,大声喊道:“方巨,你站着干什么?啊,这些树都倒掉,太可惜了;是你干的吧,过路的人可需要这些树荫啊方巨吃惊地转眼瞧着章端巴,以为他必会责骂。章瑞巴见了他的神色,便一笑道:“算了,树都倒掉,再也扶不起来,我们动身吧。”   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却不知那柄所渴望追求的局王宝剑,就在那棵树身上。   一直赶到百里外的顺达,已是半夜时分。青海的气候,热少寒多,而且一昼夜间,往往寒暑相差如四季变换。   这时已寒冷到不得了,看那方巨,却洋洋如同平日,似乎一点儿不受外间气候影响。他们在一家玉树族人借宿。这玉树地方的人也是藏人,一切习俗都甚相似,是以毫无困难。   第二天离开时,章瑞巴道:“昨夜我想了一会儿,直在奇怪那三人为什么少了一个,而且也没有宝剑,怕是在另外那人身上,我们尽力赶一程,快点儿查个清楚。”   方巨唯唯以应,并不会告诉他昨日详情。原来他惦挂着那四个和尚架式图形,镇日心中反复默记。他本是个浑人,心一有事,岂能顾及其他?   两人赶了一天路程,晚上到了沙石隆地方。方巨有了玉郎君李彬赠的银子,便嚷着要买衣服。章瑞巴只好带他去找卖衣服的。可是这时天色已夜,而且这地方住户不多,哪有夜间还做生意的店子。卒之找到一个玉树族的牧人,请他让一身衣服,顺便借宿一育。那牧人大概环境很不错。找出许多厚重料子的衣服,任他选择。   方巨先把银子摸出来,章瑞巴一见大奇,问道:“你的银子哪儿来的?”   他道:“是一个小子给我的,他们弄破了我的衣服,所以赔我银子。”   章端巴哦一声。   他又眉飞色舞地再道:“我追上他们的快马,他们赶快赔的。”   章端巴责备道:“你怎可以仗着自己个儿大腿快,迫人家赔银子,下次不可以这样,记着。”   方巨心有不忿,只好嘟着嘴巴,不再说话。于是章瑞巴又错过了机会。   章端巴替他拣了好几件,都不合身。   他知道方巨将远走中原,这装束也不能应付,便道:“我们明天要绕路北上,到那星宿海西宁古刹,到那里再请寺里的师兄们替你弄一件合适的,这银子你且收起。”   方巨道:“和尚师兄你说这银子不好,我不要了。”   “你说得对,不好的东西我们不要。这银子就送给这主人吧,赌,我另外给你一锭银子,你藏起来。”   方巨立刻快活地将那锭相当大的银子接过,卷在腰带中。一宿无话,次日清早冒寒上路,跨越过无数河谷和水湖,午间便到了西宁古刹。   那西宁古刹寺门大开着,静寂中显得甚是庄严。二十年前白眉和尚到此寺时,那寺门堵住的巨大石香炉,此刻却在里面大殿前的阶下。他们的眼光沿着石甫道,一直瞧进去。那大雄宝殿里面较暗,看不见什么。眼光移开来,那长长的白石甬道,两旁都是苍翠欲滴的修竹,间或有好几株笔直的松柏。草地上几头朱顶白鹤,长长的腿悠闲地踱着,看来神气得很。章端巴不觉不觉合十礼赞这佛门的宁盗安详。   方巨左瞧右瞧,然后大声道:“和尚师兄啊,这佛寺大倒是够大了,但好像没有萨迪寺那……那么……”   他形容不出来,两只蒲扇大的手掌,不住比划。到底没使章端巴明白他的意思。   章端巴庄严道:“这西宁古刹同是佛门胜地,和萨迪寺怎会有上下之分。”   方巨道:“我不是说哪一座寺好些,只觉得有点儿不同,我是说……”   他嘟囔了许久,忍不住忿忿地大喊一声。草地上的白鹤们被他轰雷似地一喊,吓得都打翅飞起。甬道两旁的松柏修竹的叶子都籁籁震动。大雄宝殿内立刻走出四五个僧人,直着眼睛来看。章端巴连忙远远便躬身合十,再扯方巨一同走过去,打算命他道歉。   殿前一共是四个僧人,年纪都是甚老。章端巴和方巨走近去,只见全都面色灰白,显出战票的样子。   章端巴知道这西宁古刹位处青海,寺中僧侣多半识得藏语,便合十道:“诸位师兄请了,贫僧章瑞巴乃从后藏萨迪寺来此谒见贵寺主持秋月大师。”   那四个老僧人同时啊一声,一齐还礼,左边那位老憎道:“原来是萨迦寺的章端巴师兄,请进来,主持大师在后面的红莲精舍。”   章端巴和方巨拾阶上殿,随他们往后面走。那僧人边走边道:“老油等起先以为那位施主生气,敢情他天生的嗓子真响,料主持大师也听到了。”   章瑞巴肃然道:“若是惊动了秋月大师,贫僧罪咎之甚。”   “那本来没什么。”   那老僧又适:“不过当初我们以为别有用意,是以震骇不已。”   章瑞巴听了想道:“即使以为我们怀着歹意,也不必这么惊慌啊。”   口中却不便多说,跟着引路的老僧,绕过大雄宝殿,还有好几座佛殿,才到了寺后。   只见周围惧是修竹成林,那些竹全都圆润生光,挺拔坚劲。章端巴乃是佛门弟子,认得是南海紫檀竹。不觉大是惊讶,止步踌躇。   那老僧见了他的神色,猜出他心中之意,便解释道:“这些竹真个全是南海紫檀竹,乃佛门中贵重异常之物,本寺之能有这么茂盛的紫檀竹林,全仅三十年前本寺一位有道尊者,到那黄河源头,把五大灵泉之一名为万钧灵泉引进寺。才能将这宝竹灌溉得生长不息。老僧等适才震骇两位之故,便是记起昔年一位姓朱的魔君来到敝寺,声势极之惊人,后来又有种种怪异之事。不瞒两位说,老僧自幼皈依我佛,寄身沙门,从来不知惊喜之情,直到那魔君来时,才晓得这种情绪的味道。哎,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两位又非本守之人,怕无法得悉内情。”   要知瘟煞魔君朱五绝离开这西宁西刹时,乃在二十年前,即是天下四大剑派在百花洲比剑大会之后,但追溯起他之到西宁古刹,又在二十年前,合起来即是共有四十年了。这老僧当时亲眼目睹,印象自然非常深刻。至今时隔湮远,便以为外间人必定无从得悉。   章瑞巴道:“这桩事贫僧也得知一点,只不详细而已。”   方巨却听得糊里糊涂,没有兴趣,一边走,一边注意路两旁的竹林,忽然道:“这株紫竹怪光溜的,拿来玩玩倒是蛮好的。”   老僧闻言止步,犹疑一会儿,才道:“这些竹林费尽首年诸位尊者先德的心血,才能养成这片茂林,老僧不敢做主。”   章端巴忙道:“师父别理他,我这位兄弟心肠太直,想到就说,也不管别人受得住与否。”   这时,他们堪堪转出竹林,前面便是藏经阁。闻后便是那红莲精舍。忽然竹林转角处飘来清越语声,说道:“那位施主既然心爱那株竹,治初便送给他把玩。”   众人寻声而现,路口已转出一个披着灰色袈裟的和尚。面目清秀,身我微觉瘦削。当先那老僧立刻合十行礼。   章瑞巴听了老僧对这和尚的称谓,知道是本寺主持秋月禅师,连忙行礼,道:“贫僧章瑞巴奉我师智军上人之命,特来揭见大师。这位乃是贫增师弟方巨,方巨,快向秋月大师行礼……”方巨听话地行了一和,章瑞巴又道:“适才敝师弟乃是无心之言,请大师莫怪。更不敢贪受贵寺宝物。”   秋月禅师看意打量方巨一会儿,莞尔笑道:“方施主好一副天生异禀的身裁,无怪方才一鸣惊人。老衲久仰令师智军上人,乃是西藏前辈得道高僧,未知因何法缘,劳顿大师法驾。”   章瑞巴尼秋月弹师甚是客气,心中甚说,立刻将智军上人的手函奉卜那秋月神师虽识藏语,却不懂横行如蟹的藏文,接过之后,便道:“令师法谕,须待少停拜读,如今先请两位到红莲精舍奉茶。”   他接着又道:“那紫檀竹乃是沙门弟子至宝,竹身坚净之极,寻常刀剑,均难损伤。尤其以方施主这种神力天生的身手使用,因为竹身具有弹性,更能发挥无穷威力。这株紫竹已长至碗口之大,重量可逾精钢。如不是这位方施主,老衲虽肯相赠,怕也无法使用。”   方巨大喜道:“和尚你肯给我?”   章端已叱道:“你怎么这般无礼,应该尊称为大师才对。”   方巨连忙叫声大师。那样子是惟恐得罪了秋月禅师,因而不能得到那紫檀竹。秋月禅师并不以为什,还替方巨分说了几句。这才请他们两人合力动手,将那紫檀竹拗折。首先由方巨将那竹板低,然后由章瑞巴以大手印掌力,猛然震断。   他们照着这方法,果然一下子弄断那根紫檀竹。再除去顶端枝叶,和折断末端较幼的一段,剩下一丈二尺长,恰好给方巨当作铁棍用。   这紫竹一当折断之后,便自动坚凝,一个时辰之后,再不能折断。饶是生时能够折断,但也不能以刀剑去砍,必须有像章瑞巴这么好功力的内家好手,以重手法弄断。   方巨得意洋洋地把紫檀竹扛在肩头,不时用巨大的手指去弹那竹身,发出清脆的脉琼声,宛如弹在空心的精钢之上。   他们一道走到红莲精舍,在小厅中落座之后,秋月禅师便命人传来一位老僧,立刻翻译智军上人的手函。   那名老僧将函译毕,秋月排师师接过一看,便道:“令师谕中之意,章大师想必已知。”   章瑞巴应道:“贫僧已经知道,宝剑在此,还有家师释剑之文,请大师一并过目。”   秋月弹师接过那柄黑色的五易剑(即玄武剑),细细摩裟了一会儿,忽地蓬然抬眼道:   “老纳昔年也是武林中人,是以一睹神器,不免故习油生。章大师请勿见笑。”   章瑞巴连声不敢,方巨把紫檀竹扛得厌了,拄向地上,略地一响,裂了两块方砖,方巨喜道:“和尚师兄,你瞧这根竹就跟铁棍一样。”   秋月掸师微笑道:“除了方施主,相信无人能使得动这根紫檀竹。以老衲谬臆,方施主定然本学过棍法?”   章端巴一面替他回答说是,一面责他要小心点儿,别把寺内的东西都给砸坏。   秋月排师道:“智军上人法谕中,亦有提及方施主,说是与佛门有缘,当作金刚护法,为沙门解救一劫。敝寺有一位高僧,当年行脚四方。如今虽长居寺中,却仍然每日外出,广积功德。这位高僧法名青田,擅使十八手降龙杖法。若方施主有意,老销可请青田排师将十八手降龙杖法传授。”   方巨焉有不喜之理,一叠声说好。当下秋月排师便命人去寻青田弹师。不久,那沙弥归报说青田禅师前日出寺,至今未返。于是章瑞巴又和秋月排师商量起智军大师的手谕,原来该函乃请秋月禅师另派汉僧携剑往中原交给钟整,因为章瑞巴不懂汉语,而且智军大师自知西归在即,章端巴必须赶回萨迦寺。至于方巨,则暂时留在西宁古刹,等钟望再作安排。   这种事甚是易办,秋月排师当然答允。可是章瑞巴追夺不着那柄高王宝剑,一时便不能回寺复命。然而智军大师西归之期已近,又耽搁不得,是以觉得甚是为难。   大凡佛门得道高僧,到了快将圆寂西归之时,必定掸心湛明,澈知一切。秋月排师道:   “章大师不必焦虑,此行始末定在智军大师算中。”   章端巴只好道:“但愿如此,否则贫僧可真无所适从。”   又谈了一会儿,忽报青田排师回寺,并且求谒主持大师。   秋月禅师忙传命相请,一会儿工夫,那位青田排师已走进红莲精舍。秋月弹师替他们引见过后,这位年在六旬之外的青田禅师道:“老油一进门,便闻悉主持召唤,未知乃因何事……”   秋月样师将章瑞巴此行来意说了,并且请他传授降龙杖法与方巨。青田掸师一面听,一面泛起笑容。   他道:“这位方施主,一定学得降龙杖法,老油这套杖法,实在另有来历,如今幸遇方施主,不使杖法失传,老油喜之实甚,至于主持所云章大师欲求之剑,老油返寺时,恰好碰上一个黄面大汉。那人大概有点儿疯癫,持着一柄光华闪烁的宝剑,乱挥乱舞,杀死了好几个良民。老油便上前打了他一杖,夺下宝剑。这剑果然能轨金截玉,锋利非常。如今放在外面,不敢带进来,却不知是不是那口高王剑?”   章瑞巴听了,喜不自胜。敢情师父智军大师果真算好一切。秋月惮师已另命人去取剑,片刻便捧剑回来。   他们将剑轮流传观,那封鞘原本甚是古朴雅净,但此刻镶嵌了无数宝石。一时珠光宝气,和剑身晶莹森冷的光芒相辉映,煞是夺目动心。   章端巴再三致谢之后,便须匆匆赶回萨迪寺。   临行前向方巨谆谆嘱附,当然不外是嘱他好好地听秋月禅师等人的话,并且说迟些日子定会碰见钟望。方巨对这位喇嘛师兄,真个十分依恋,但又不敢违拗地的话而要同返萨迦寺。送出西宁寺外时,竟是十分们然。   且说章瑞巴走后,当日傍晚,青田禅师便和方巨一道到寺后一片旷地,传授那十八路障龙杖法。这十八路降龙权法,攻时凌厉无前,有翻江搅海之威,守时深闭固拒,宛如深藏地膜,无懈可击。   方巨神力天生,加上那根比精钢打成还要沉重的紫檀竹,一下子便学会了许多手。可是青田排师有点儿去望,因为他看出方巨虽然终能将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学会,但因脑筋呆笨,不能充份体会这十八路降龙杖法的精妙。只能依样葫芦地使出来。教了四手杖法之后,青田禅师命他休息。   青田禅师道:“我这阵龙杖法,大有来历,乃是武林中一样绝艺,你好好用心学会了,即使不能尽量发挥杖法神妙,但在你施展此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时,天下无人能够欺近。”   方巨嗯了一声,青田禅师歇一下,又道:“这杖法的来历,我必须告诉你,以便异口碰上那人时,也能应对,不过,现在太晚了,改天告诉你吧。”   方巨唯唯而应,等青田禅师走了,他又练完杖法之后,再勤恳地练习密宗元上心法的石室四式。那最后一式“丹霞选佛”;老是练得不甚对劲。又练了许久时间。   他这个人傻是真傻,但十分坚毅,凡事一开始做了,便一直做到底,不会半途多心中辍。   翌日,秋月禅师亲自带剑往中原,找寻钟荃。本来那青田禅师资历名望都堪为本寺代理主持,可是青田排师是个不能稍坐的性子,准备将十八路降龙杖法传授完之后,便又离寺云游,故此便由监寺大师显性代理主持之位。   秋月禅师临走之前,曾经因不放心那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九天兰实,恐怕给别的人误服了,这人可没有义务要为左右光月头陀化解旧率。如是这样,大劫便变为降临本寺,他为此日夕担着心事。终于拆开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以便决定是否要毁灭掉那株汕兰。   谁知这个锦囊共有两重,外面一重有柬帖留给秋月,说明这株九天兰草,乃是天府仙种,因缘得生,自有因果,不可将之毁掉。也着他不必多虚,任得事情自然发展。至于内中的锦囊,处置的方法便是将之系在万钧灵泉入口的暗渠旁边的竹根上。   这万钧灵泉前文已经述说,乃是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之一。水性奇重,入地即投。这西宁古刹中无数紫檀竹,便是由这万钧灵泉灌溉得这么茂盛的。当年的土尊者,费尽心机,凿通三十丈坚岩,到达万钧灵泉源头,然后以纯金打成的一条长管,从地下道往寺中。这是因为那万钧灵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寻常渠道,一冲即毁。现在用纯金水管,便将灵来引入寺中。可是光是引泉入寺也没用,因为势不能在每株竹根之下,敷设纯金细管来灌溉。   这时便需应用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天竺异宝镇水珠。上尊者在人寺金管出口处,用白石砌个四方小洼,那颗镇水宝珠便放在石洼中,于是从金管流出来的灵泉,一经过这放有宝珠的水洼,便从另一缺口流出,滋布竹林根须之下,不会立刻流灭地中。岁月流迁,寺中紫檀竹林更长得茂盛非常,一如今日光景。   左右光月头陀遍下这锦囊,便是嘱命系在那白五水洼旁边的竹根上。秋月禅师当然马上照办,随即便放心携剑远祖京师去了。方巨这时全副心神放在练武之上,秋月禅师之离开,他也没去送行。   眨眼间过了七天,青田排师已将十八路降龙杖法尽授与方巨。这时正是下午未刻时分,烈日炎炎,酷热之极,青田禅师和方巨在一处树荫下坐着纳凉。四下静悄悄的,只有淙淙水流之声,是这么宁溢的恬静。连生龙活虎般的方巨,也痴痴坐着,一种出尘的和谐,使他自然地默默享受着。   良久,良久,青田禅师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岑寂,他和详地道:“方巨,这十八路杖法,你已学会了。”   方巨如在梦中醒来般晤了一声。青田禅师看他面上那种宁温的样子,点点头道:“你那纯真的天性,尚是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心机,就像刚刚入世的孩子,心版上一片洁白,可爱可爱……”   方巨似懂不懂地点点头。青田禅师又拉回早先话题,道:“你的杖法算是会了。可是,这十八路降龙杖法,有神奇莫测之奥妙威力。老僧复建了四十年,还是没有参透。你所悟通的更加少了,不过,凭着你这一身神力,加上这根沙门至宝紫檀竹重逾精钢所铸。在十八路杖法未曾使完之前,大罗神仙也无奈你何。”   方巨咧开大嘴笑一笑,神情甚是欢喜。   “现在,老憎必需将这十八路杖法的来历告诉你,以免碰上了她时,说不出来由,便会大大的吃亏了,虽然……”   他拖长调子,并且停一下,才接着道:“虽然老僧认为她已经不在尘世,或者不再重复尘世。但反正你也应知道其中详情才是。”   这位满面风尘露露的老和尚,说到这里,轻轻咳嗽一下,清理好喉咙,才道:“老僧原本姓袁,名字正是如今法号的青田。乃是中州人氏。四十五年前,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兴冲冲地走到一位族兄袁文宗家里,打算约他到郊外走走,顺道往赏我们袁家镇东南四里外的沈家园著名的菊花。这位族兄袁文宗,乃是一位真正的才子,不但满腹经论,学富五车,而且人才挺拔俊秀,严如玉树临风,光彩照人。我一径走进他的书房。”   袁文宗正隐几假寐,那袁青田走进来时,故意将脚步放响,但袁文宗动也不动。袁青田见他没有动静,还以为他睡着了,绕将过去,却见他双目半睁,并非睡着。当下诧异地道:   “大哥,你在想什么?”   原来这袁青田也是这袁家镇上很不错的一家,而他本人也读过不少年书,相当风雅,和这袁文宗感情极洽,故此随着文宗家中排辈,叫他做大哥。袁文宗懒洋洋地哦一声,却连眼睛也不抬起来。   袁青田讪讪地走到桌边,那儿窗框上摆着两盆霜菊,开得正妍。他大意地瞧了两眼,目光移到桌上时,只见湘管未收,毫端含墨欲滴。旁边一张素笺,写着好些字。但行列微微歪斜,显然写时心绪紊乱。他伸手拿起笺看时,却是一首七律,并没有题目。当下心中一怔,连忙遍看究竟。那诗是:   旧誓初心翻自悲,枉抛红泪说相思。   明珠锦帕怜轻赠,芳径香车总误随。   挽断罗夜空有梦,已分玉树竟无技。   牢愁早与西风约,未到人间先到眉。   他在心中读罢,禁不住叹息一声。这刻,他虽然不知道这位风流儒雅的族兄,究竟为谁烦乱,但他却知道一点,便是他乃是为情所困,正在那由自己吐丝织成的茧中,努力想挣破出来。袁青田自己虽然不喜家室男女之情。然而他是深知像这位族兄的性情人品,一陷在情网中,好便不消说,若有什么波折,必定比平常人痛苦和困扰上千倍。   却听袁文宗南哺道:“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清,钟情唯在我辈,咳,又何必钟情呢……”   袁青田搭嘴道:“大哥好一首秋感,可惜未到人间先到眉。怪不得连我也不理睬了。”   袁文宗幄一声,抬起头来,惆然遭:“青田作几时来的,我真没有发觉。”   随即又垂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个把月来,我简直不是活着、唉,可借你去洛阳住了大半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最近的变化。”   袁青田静静听着,并不答腔。   ‘你是知道前年我娶你大嫂时,乃是两相情愿,盟山誓海,可是,前几个月我碰上一宗事,竟把我弄得掉在进退维谷之境。”   袁青田道:“不瞒大哥说,我这次由洛阳回来,心中也是淡漠得紧,把这尘世诸般扰攘,全都看破了。故此决意回来,和大哥聚聚,还我旧时清福,倒不料大哥忽然会为情困扰起来。”   他知道袁文宗夫妻情爱甚笃,是以一看到那首诗所感叹的,乃是关乎爱情,便大大惊讶。不过起初不知灼的是谁。如今约略一说,便知道他定是遇到另外一位佳人,因而产生无穷烦恼。但他仍然没有追问。   袁文宗果然又继续道:“你坐下,我约略告诉你这经过。四个月前,我独个儿漫步到沈家园赏花,忽然在一株海棠后面,转出一位丽人。我生平真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不由得看呆了。她却没有怪我,竟然与我攀谈起来。   “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罗淑英,乃是沈家大先生的外甥女。我们稍一接谈,便立刻为对方的才学容华所倾倒。那天我回家后,但觉体大嫂虽然贤淑,可是太庸俗。霎时竟发现了她许多不堪之处心中嫌厌得很。   “往后我便天天往沈家赏花,实则和她见面。沈家的人除了大先生、二先生之外,闲常没有人会到园中深处。我们便无天在选韵亭中见面,盘桓整日。   “终于你大嫂知道这桩事,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表示。直到如今还是这样……”   袁青田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大嫂既不干涉,那大哥你还烦恼些什么呢?”   “唉,故此事情之奇,常出人意料之外。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困扰到这样子。”   袁青田茫然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她不肯啊!”   袁文宗只说这么一句,袁青田立刻恍然大悟。   袁文宗又喟叹道:“是她不肯啊,她果真是人间仙子,岂能屈居姬妾地位?不过当我回到家里,虽觉得你大嫂大俗,但念起这两年欢好之情,以及犹在耳际的盟誓。我又岂能无端休她?青田,我怎么办才好?”   这一问把青田问哑了。若以他看破世情的想法,这问题根本便不存在,但那困扰中的人并不是他,于是便大大为难了。   他闭口无言,良久,才嗫嚅道:“大哥,这桩事慢慢再商量。看你日困愁城,真是人比黄花瘦。我们不如到什么地方走走……”   袁文宗同意了这提议。袁青田不敢提起沈家园,忖想一下,便提议道:“我们此刻往宝林寺一趟。那儿不仅饶有园林之胜,而且我也极想拜会阔别半年的方丈明理大师。”   袁文宗无可无不可他徐徐站起来。青田是骑马来的,当下吩咐书童着人备马,以及带备笔砚之类。那书童名字是小毛,年纪已有二十,面目淳朴,一向最是忠心。得了吩咐,连忙赶着办好。当下三人一同出门。袁氏兄弟并骑先行,小毛随在后面。径向十五里路远的宝林寺进发。   个把时辰之后,便到了宝林寺。这宝林寺占地极大,寺中除了宏伟庄严的建筑物外,还有园亭地丘,树木郁苍。小桥流水掩映其间,使人流连其中,恍如在名山寻幽探胜。   他们本是相熟之客,因此虽然大半年没来,寺中僧侣仍认得他们。这时因为得知寺中唯一可以倾谈的明理大师,正在做功课,不便打扰。两人便连佛殿也没去,一径穿树过桥,来到一座小丘顶的红事中,暂时落座。   袁文宗近来好酒,是以那书童小毛已带备一瓶竹叶青。这时命他拿出来,在石几上摆两个酒杯,斟满酒之后,两人各持一杯。   袁文宗苦笑一下,仰头饮了大半杯,袁青田浅呷一口,道:“这竹叶青虽是香醇,但浓冽之极,大哥慢慢饮。”   袁文宗举手遥指道:“青田你看,不管这里乃是世外之地,到了秋天,也是景物萧疏,触目凄凉。今日不绿能与你登临此地,而且幸有青州从事,以佐谈兴。你别阻拦我的兴头。”   袁青田见他说得沉郁,便不多言。转眼之间,三杯落肚,袁文宗面上微配,神采流动。   小毛独自坐在序下石阶上,忽然张口沤唱,却是当地民谣。这大片幽静的地方,只有他一把声音汇唱,便显得十分凄清孤独。   袁文宗频频叹气,自斟自饮,又喝了三盅。袁青田喝着闪酒,也有了点儿酒意,忽然觉得袁文宗这种自寻烦恼的人,委实又可晒又可怜。转眼瞧见亭阶上的小毛,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霎时心中闪过一道光亮,如有所悟,却又未曾真个得着这妙悟真谛。   文宗大声道:“欲将沉醉换悲凉,请歌莫断肠……”   随着语声,竟然流下两行情泪。   袁青田正待劝慰,袁文宗摆手道:“唉,你别理我。你说得对,百丈红尘中,多少情丝很网,等人们自己撞进去,再无能自拔,我还是一了百了,将这可恼浮生捐弃。”   袁青田也不知他的话是真心的,抑是随口道出。沉吟一下,再抬眼瞧他时,只见他一脸坚决的神情,甚至乎带出轻松的神色,这才暗自一惊。   他道:“青田啊,我反复把这念头想过,可是又不敢着意细思。如今好得多了,但觉心中无甚挂碍……”   亭下步声乍响,一个装束古怪,面目黛黑的僧人,从树荫那边转出来,袁文宗好像又忘了方才的话题,睁大醉眼道:“那不是天竺来的僧人么?”   袁青田应声是。但见那僧人身上斜披的白纱飘飘,在亭下那溪边树下趔趄一下。法相应严之极。在这幽林小溪之畔,乍见这么一位画中罗汉般的天竺僧人,使人顿生一种洒落出尘的情致。   那天竺僧人的眼光,移到红事上。袁文宗霍然站起,但身体不稳地摇摆一下。   他招手道:“大师请来享上。”   那天竺增人诵一声佛号,飘洒地走上事来。彼此一接近了,但觉那天竺僧人鼻挺目陷,广显方颐,波黑的长眉下面,那两道目光露出智慧光芒。他打量袁氏兄弟一眼,开口道:   “施主一念轻生,却惹下身后无穷事故。”   这天竺异僧说的汉语,不但流利,而且纯正非常。这刻一开口,便深中袁文宗心事,使得袁氏兄弟禁不住诧异地啊一声。   三人落座之后,袁文宗摇头道:“不才并不至于轻技父母之躯,不过,却是必入空门,托庇于佛祖座下。免得千般烦恼,日夕侵啮此心。”   那天竺异增轻轻点头,道:“一切早已前定,贫憎不能挽回。”   回眸见袁青田凝视着他,便微笑道:“贫憎与施主大有缘法。施主可觉得贫憎面熟么?”   袁青田果然是心中对这异憎有着熟悉之感,便承认地点点头。那天竺异僧自我介绍道:   “贫僧法号左右光月头阳。此生行脚遍及字内,立愿广识功德千万,施主也许能够踢助一臂。”   他的话乃向袁青田而说,青田连忙道:“大师即管吩咐。”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道:“施主果是有心人,你附耳过来。”   袁青田忙移身过去。那左右光月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好些话。袁文宗见左右光月头阳冷落他,便独个举盅喝酒,一气喝了两盅。小毛走将过来,道:“大相公你喝得太多了。”   袁文宗悄悄道:“我是注定此生凄独,你看他们也不理我了。”   小毛不平道:“大相公别管他们,我小毛是帮定你的。”   袁文宗道:“那也不见得,若果我命你服侍另一人,那不是和我不在一块儿么?”   小毛怔一下,道:“若果大相公命我跟随罗姑娘,我当然没有办法,但大相公你不会真个这样做吧?”   袁文宗放恣地笑起来,道:“这办法不好么?大家都解决了难题……”     第二十九回 香巾热泪情深很深     袁青田继续重申前议道:“大哥你这决定乃是下策。试想大嫂目下并无所出,二妹三妹都出阁了。这一家全仗你一人顶担,你焉能为了一己私情,躲到佛门中,逃避一切。”   袁文宗没有做声,轻轻摇头。   青田转眼一瞧,只见小毛面上有不平含温之色,便诧问道:“小毛你怎么啦?我的话出错么?”   小毛垂头道:“小的不敢,可是小的觉得……”   “你觉得怎样?”   青田立刻紧盯一句。   小毛道:“小的日夕跟随大相公,知道大相公心里十分苦,故此觉得只要大相公认为那办法可以解除痛苦,怎样子的办法小的也赞成。”   青田不觉一怔,万想不到小毛竟然有这么一下纯主观的道理。在他的观点而言,的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移过眼光,凝视着袁文宗,道:“那么大哥是决意出家的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口气道:“她非要我休弃休大嫂不可,但是,我即使不念着昔日与你大嫂的盟誓,也得念她这两年来诸般好处。而且她的贤淑已是镇上都知的事实,我岂能无缘无故休她而另娶?再说我若这么一休她,她必定是条死路。唉,这法子决行不通。那么我怎办呢?除了削去三千烦恼丝,托庇佛门   青田当下无言,良久才道:“大哥你为了逃避情孽,遁迹于空门,却不是真心看破世情,破除我执,但恐佛门也容你不得长久哩。”   袁文宗道:“青田你这话何解?莫非适才那位异僧预示先兆么?”   青田没有承认,也不否认,歇一刻才道:“大哥,那位罗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袁文宗忙道:“她可不是那种下贱的人,你别以为她能够屡屡与我私下相见,便胡思乱想。她乃是西安府名门淑女,这次随母亲来此探亲,是生平第一次踏出深闺……”   袁青田实在觉察不出自己方才的话中,有丝毫含有怀疑那位罗姑娘之处。因此截住他的话题道:“哦,这样我就懂了。她一位生长深闺的名门千金,从来未与任何异性接触,这回在沈家园中赏花遇见了大哥。以大哥的品貌才学,发展成这结果,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可是……”   他稍为沉吟一下,那袁文宗听他起初的话,似乎甚是谅解这一桩爱情事件,并且也没看轻了她,立刻泛起笑容。然而一听到青田拖长声音说出可是这两个字时,不由得立刻收回笑容,紧张问道:“青田你可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出来。”   大凡在恋爱中的人,不论男女,总是敏感非常,而且最容易神经紧张,小事可化大事,特别是第三者沦及对方时,更加紧张。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聆听评语的一方,往往装出不在乎的态度,甚至乎装出十分诚恳地欲知外界批评的态度,其实呢,绝大多数是只希望下评语的人,所给予的是天下无双的评语。   袁文宗只因与袁青田关系不同,而且素称知心,是以毫不掩饰地问,饶是这样,满面紧张的神情,也使得袁青田心中大动,冲口道:“我是说,因为我还未见过她,很难作任何批评和贡献意见。”   袁文宗眉头一舒,长长吐口气。   袁青田暗忖道:“我本想说她若是狠心到非拆散好好的夫妻,以偿一己之欲不可的人,岂是正经女儿家,可是,幸而没有说出来,否则瞧大哥这样子,怕不当时和我割席绝交哩!   哼,居然把大哥迷成这样子,我非要瞧瞧她不可。”   要知那时候,男人在社会上拥有绝有的地位,家境宽裕的尽可量力蓄养侍妾,故此青田不能谅解那位罗姑娘非要袁文宗休妻而娶她不可的想法,因为大可以另立名目,诸如平妻便是,是以像袁文宗这种情形,根本上一点儿不必伤脑筋,然而事实又大谬不然。   袁青田想着想着,眼光一转,忽见亭下溪旁,那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在一块石头边现身。   袁青田眼光刚到,那左右光月间陀用手指指石头,便飘然消隐。   袁文宗和小毛都没发觉。那袁文宗道:“这个容易之极,今晚我们便可见到她。”   袁青田随口道:“那好极了。”   接着起身下亭,一面道:“我找个地方解手。”   他一径走下亭去,故意经过溪边的石头,只见石上一张折叠住的纸条,用一块白石镇住。   他连忙拾起来,然后躲到树丛密处。   把纸条拆开一读,原来那左右光月头陀另外交代好些话。里面并且说明头陀因另一件功德事,非立刻离开不可。这次特地绕道经这宝林寺,为佛门弟子消解一劫。   袁青田看罢左右光月头陀所留的束帖,得知就里,不由得慨叹一声,将柬帖收起后,匆匆回到红亭去。   小毛已将一切收拾完毕,袁文宗一见他,便道:“我们赶紧回去,否则今晚便见她不着了。”   袁青田立刻跟他动身,结果是没有见着这寺的方丈。   三匹马直向回程而驰,可不像来时那么闲豫。   萧瑟的秋风把马蹄声送出老远,却是那么单调的重复。   袁青田在马上只管低头想心事。小毛默默在最后跟随,只有那袁文宗,因己动念要见她,这念头刹时扩大和沉重起来,使他的心也像是难以负荷。   马蹄声继续点缀在寥落的秋野中,声声如同敲在袁文宗心头上。   他回头叫道:“小毛,把酒瓶给我。”   小毛愕一下,才催马上来,一面摸索酒瓶。   袁文宗忽然又扬鞭催马,显然放弃了喝酒的念头。   袁青田当他一叫之时,便冷眼看他神态,这时禁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结空成色,俄顷又空,何必自苦乃尔,可是世人尽是执迷不悟,毋怪我师左右光月头陀要以绝大愿力与元上智慧,栖皇奔走去广积善缘了。”   他们到了一处叉路,右边是袁家镇之途。左边则是直指袁家镇东南五里的沈家园,他们便往左边的路驱马前驰。   数里之地,不久便走完了,那沈家园已经在望中。   这沈家园乃是本省有名的花园,占地极广。园中花卉之多,品类之繁,指不胜屈。闲常也开放任人观赏,每日慕名来赏花的人,络绎于途。   不过这园子分为公园和私园两部分,后进的私园,却是不准游人踏进。可是袁文宗乃是本地著名才子,文名盛甚,而且和沈家大先生甚是投契,因此每逢他到沈家园赏花,总是不必通报,便径入私园,也不须回避沈家内眷。   一行三人,在沈家园门外下马,小毛在外看守马匹,袁家兄弟却一直进园。   这刻袁青田半点赏花的心思也没有,径自领先而走。   但转眼间袁文宗已走在他前头,敢情他的心比青田还要急呢。   他们走过无数畦圃以及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树丛,来到一道铁门之前。   这刻铁门紧闭着,但因这门是铁枝为柱,外面的人,仍可从空隙中窥见私园当门景物。   第一个印象玲珑浮凸地现上心头的,便是那私园芳菲满眼,桃柳之下,别有溪径。那种天然风韵和不假雕琢的趣味,比之外面公园的处处人工匠心,大有分别。   袁文宗手中还拿着丝鞭,这刻上前用鞭柄敲在铁枝上。   一个家人模样,打铁门侧的墙后走出来,见是袁家兄弟,便大声招呼着,并且连忙开门。   袁青田许久没有来了,但觉这番重游,心境全非,不觉左右顾盼,不胜感慨。不过他的眼光被铁门两旁一直伸延的峻墙隔住,瞧不见什么景物。   两人走进私园,一直向园心走去,却听得后面铁门砰然关上之声。   袁文宗通常与那位罗姑娘见面之处,乃在园心最隐秘的一处亭子,名为选韵亭。   秋风的威力,似乎尚未曾在这沈家园中肆虐,因此虽然有些早调的树木,已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但大体上仍然是绿云遮眼,珠翠迎人。   这时,袁青田可不便先走,便让文宗抢先趋亭。他记得转出面前这处山林,便是那选韵亭。   于是,他在小林后徘徊一下,林外流水的声音,潺缓不绝。那是一道水泉,从亭后的石上挂坠下来,发出天然的韵籁。   他无聊地转个身,眼前陡然一亮。   一位穿着溅碧罗襦的绝色少女,正正站在他眼前不过三尺光景。   青田恍如遇到姑射仙人,悄然出现,一方面是惊讶,一方面为她容光所慑,竟不敢作刘帧平视。   他的眼光向下溜,却见到她下面穿的是长可曳地绿裙,把一双金莲掩住。腰间系着一条白罗中。她那双凝白如脂的纤手,将白罗巾尾轻轻地扯玩着。   两人僵在那儿,都没有移动。于是,青田想象到这位容光艳艳,明眸皓齿的女郎,也必定错愕难言。   他退开两步,然后大胆地抬眼望她。   只见她毫不畏怯地直望住他的眼睛,使得青田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垂目避开。   这一下目光相触,袁青田立刻觉得这位艳绝人寰的女郎,内在具有一种执拗和坚强的性格。即使以他这么一个堂堂男子汉,也不得不垂目避开她明亮坚执的眼光。   林外有人唤一声青田,却是袁文宗的声音。   她轻轻啊一声,飘飘走出林去,袁青田刚一举步,她已擦过他的身畔,走出数步,遗留下一阵如兰如麝的香风。   袁青田并没有感到她的迅速,异于常人,只觉得她走路时,姿态美妙之极。宛如仙子凌波,冉冉飞去。   当下立刻想道:“难道就是她么?怪不得大哥一点儿不能自拔。便我自命尘心已尽,也不得不在她绝世容华之前低首垂目。”   林外传来笑语之声。那些声音中,洋溢着意外的惊喜,还有温柔的喧问,随即变作絮絮低言。   他将两手负在背后,徐徐开始徘徊。   他记起大嫂,即是袁文宗的发妻,那是个敦厚温柔的女人,虽不算得美丽却别有一种令人依恋和感到安全的风韵。他一向对这位大嫂极有好感,甚至有点儿怀慕之情。是以起初曾为文宗的移情别恋,大感不满,然而此刻,他已见到那位罗姑娘,若将大嫂拉拢来一比,连他有着偏见的人,也觉出那像是乌鸦与凤凰之比。   可是她给予他那种坚持和大胆的感觉,使他十分不舒服,于是,他记起左右光头陀来。   他虽是第一次遇见左右光月头陀,可是在第一眼之后,他便觉得自己的前途已定,因为这似曾相识的天竺高僧,直似是专为他到宝林寺去光景。   在红亭上,那位从天竺来的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包括了两件事。第一,左右光月头陀肯接引他为佛门弟子,第二,光月头陀要他尽力阻止袁文宗出家。   因为说得太简单,是以后来又留下一张柬帖,帖中说得详细一点,仍是嘱他小心观察,如有可乘之机,打消了袁文宗出家之念,是为上上策,否则,也要尽力拖延时日,不可使之立刻实现。   袁青田此刻虽是莫测玄机,但心中却是极相信的。不过,这会儿一见到罗淑英,立刻自己也怀疑起来,他怀疑的是阻止袁文宗,是不是个好办法。因为以袁文宗的家境,家中糟糠之妻,盟约在先,那是决不能无故逐她下堂,然而这艳绝人寰的罗淑英,却又不肯与另外一个女人并存分占了袁文宗。换了自己是文宗,看来非出家做和尚,便得抹颈自戕。此外已无他途可走了。   于是,他记起今早在书房案头所见的那首七律诗,开头的两句正是旧誓初心翻自悲,在抛红泪说相思。   正是刻划出旧誓初心既不能忘记,然而如今又另结一段相思,那种被夹在中间挨命的情景。   随即他又哑然失笑,想道:“今早人房时,听到大哥喃喃他说什么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钟情唯在我辈的话,如今想来我已无情,那么我不是太上,便是太下了。   这里太上忘情的一段话,出自世说一书,意思是说圣人(太上)忘掉情字,痴愚(太下)者不识情意,唯有在圣愚中间这些人,才是情之所钟之辈。   但他又自个儿摇摇头,仿佛否认方才对自己评定的话,怔怔想道:“我果真是如草木般忘情么?那么,我为什么常常会涌现怅恫情思。他自己一时想得痴痴呆呆,林外一声轻笑,把他惊醒了。   回眸一看,只见林边站着袁麝宗和罗淑英两人,神情相当亲密,手搀着手地,似乎她已知袁青田身分,认为不必在他之前避忌。   他徐徐走过去,仍然负着双手。临到切近,这才向她作了一揖。   罗淑英朱唇微绽,露出洁白齐整的贝齿,还了一福。   青田道:“适才不意先睹芳容,恍疑姑射仙子,滴降凡尘。   她低低道:“奴家起先误认背影,以弟作兄,幸而没有闹出笑话。   她歇一下,美目流盼口文宗面上,似嗅地笑道:“半年来奴家还是第一次晤见你的家人……”   声音仍然低低的,更加显出无尽幽怨之情。   袁文宗轻轻叹口气,没有做声,青田立刻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今天才见着大哥。   罗淑英轻忽地微笑一下,道:“我们最好还是回到选韵亭里说话。   三人走到选韵亭,他们两人在一条长石椅上并肩坐下。袁青田却负起双手,走到亭后面的栏杆边,但见飞泉如练,从山石上飞坠而下,落在亭后邓小潭中,溅起蒙蒙水珠,籁声不绝于耳。   他自语道:“别后大半年时光,此地风景不减当日,但人事则大有更改。   罗淑英举目瞧瞧文宗,他那秀气俊白的脸上,笼了一层郁郁之色。   她忍不住驳道:“天下的事,有哪一桩不是变动不居的,以人的数十年寿命,来观察人事的变化,对比起这小亭流泉,自然觉得变化得太大,可是若以那边山顶屹立万载的盘石而言,这园、树、亭、花、流水、飞鸟、房字等都也不是十分容易变化么?”   袁青田似乎给她冷不妨说出这番道理所惊愕,一时不会回答,讶然地回头瞧她。   她那容华艳绝的脸上,忽然又闪过那种坚执的光芒。   她道:“那么我们在有能力之时,为什么不紧抓住这数十年有限的光阴,图个心满意足之局?   青田忖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罢休的了?”   霎时间,心中浮起厌恶的情绪,不是因为她的执着,也不因袁文宗的痛苦,更不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是仅仅觉得厌恶这一切,这些要用继续不断儿努力,去争取和维持的一切。   于是,他心灰意冷地吁口气,没有做声。歇了一刻,他走出亭子,站在小潭旁边,看看许多小粒泡沫,匆匆忙忙地浮上水面和破灭了,跟着又是无数的泡沫,浮升上来,然后又破灭了。   他回头瞧一下,只见他们两人低首禺禺细谈,袁文宗捉着她的纤手,似乎已恢复了生气。   两个人那种两情缱绻的表现,明显地表现出已忘掉世上一切的不愉快,宇宙仅是为了他们而存在。   袁青田若有所悟地想道:“世上之人,林林总总,什么样子的都有。这些人之中,不论是哪一个,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愿望而生存,不管是放荡或严肃,贫穷或富有,悠闲或忙碌,放弃或执着……且让人们自己挑战吧!到那么的一天,死亡会给予他们平等的待遇,我即使得知世事的不常,法执乃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去说服他们呢?像此刻大哥和她,我即使能说服他们勘破情关,恢复旧时面目。然而,我忍心这样做么?我能肯定这样做是正确的么?   终于,他俏然离开这选韵亭,一径走出沈家园。这时,天色已经是薄暮时分。他嘱小毛仍然等候,自个儿策马归去。   快要到袁家镇时,忽见一个和尚,骑着一匹黑驴,迎面而至。   他看清楚那和尚,正是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连忙下马拦住。   左右光月头陀没有下驴,道:“袁施主终是情根未断,不免感想太多了。”   袁青田应声是,跟着决然道:“尤其如此,弟子受戒之心更坚。,,左右光月头陀开颜微笑道:“好,好。袁施主终是慧根不昧,且喜无情成解脱,贫僧便赐你法名为青田和尚,可是且不必落发,必须先了却佛门一件危难之事,才可正式投身佛门,你且上马带路,返回你家,贫僧另有话要说。”袁青田一时心中空空荡荡,了无挂碍,应声道:“师父说得好,且喜无情成解脱,弟子这就谮先引路。”他反身上马,直趋家门,不久工夫,已回到家中。   这袁青田父母双亡,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早已成家立室,分了家产,不在一处居住,是以他自家的一座院落,十分冷清。   家中只有一对旧时家人夫妇,替他看守门户。   他带领左右光月头陀,到了小厅中落座。   左右光月头陀道:“从如今起,你便须依佛门弟子戒条,茹素持斋,只不必落发。贫僧要为你耽待四十九日,传授一些佛门降魔能力,不但足以护身,并且能降制外魔,尤其于你族兄袁文宗这桩事上,大有关系。,’   袁青田肃立候敬,那天竺头陀道:“贫僧所谓降魔能力,并非禁咒法力等,而是常人也能练成的上乘武功。   青田道:“弟子既人佛门,与世无所违忤,学这等霸气的武技作甚?   头陀道:“你的资质,能达到以无上慧觉定力克制诸魔的境地么?贫僧打个比方,假如你想收服一个恶人,使他改恶从善,那恶人当然不容易说服,也许用种种恶毒手段折磨你,你能够坚忍如石,毫无所动他任何施为,直至这恶人为你苦心坚毅所感动而降伏么?   青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弟子的确不能。”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一下道:“即使你能够,也得花一甲子苦修之功,练成大金刚无畏雄心,才能够应用。然而袁文宗这桩事,应一载之后,为了佛门之故,你也非虔心苦练贫僧传授的武功不可。况且异日你孤身行道,山林露宿,不免有虎狼之患,学成武功之后,便可无虞。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青田道:“弟子只明白一半,不明白的是关于家兄之事,何以要应用武功?拿来跟谁比斗呢?”   左右光月头陀道:“你可知那位罗姑娘,身负超绝天下之奇技广青田茫然摇头,似信不信,却又不敢不信师父的话。   “那位罗姑娘,乃是道家太清门的俗家弟子,天资之佳,迈绝当世。是以那道姑才会看上她,将太清门绝艺传授,并且曾经在碰见贫僧时,告知贫僧说,罗姑娘须在数十年之后,才返玄门。在这俗家期间,重托贫僧设法化解恶孽,你不知道家的太清门,等于我佛门的密宗,专以无上降魔力量称步本教,那道姑玉蕊仙人乃是大清派唯一传人,将道家罡气功夫传给两个人,其一是个男的,姓朱名五绝,其一便是这位罗淑英姑娘。这两人都和佛门有瓜葛,贫僧本可设法使一个佛门弟子,早日练成一种和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般若大能力功夫,无奈逆天行事,似非贫僧应为,是以打消此念,改从别的方法下手。   “那罗淑英姑娘一手玄门剑法,以及罡气功夫,已足以纵横于天下,再也没有敌手。将来令兄一说出要投身佛门。她在一气之下,可能大开杀孽,将天下僧侣屠杀殆尽,并将天下庙字毁坏,你说这事算不算大?,   青田心道:“师父你可以亲自制伏她呀,何必多费心机?”   但口中却不敢驳出来。   “贫僧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不过贫僧修持了两个甲子,岂能再与凡人动手?故此要找你为我积此善德。无论如何,先尽力设法寻出令兄所遭受那种矛盾的解决方法。最低限度,也要拖延一段时期,等你的内功练得有七分火候,并且学会了降龙十八路杖法,再依我计行事。”   左右光月头陀随即将他的计策说出来。青田脸上阴晴不定,甚是难看。   “师父,弟子只怕这计策到时不成功,岂不连累了天下同门?这结局不免太凄惨一些。”   头陀微唱道:“青田你心肠仍热,似非你之福气。他们这个结局,乃是孽由自作。试想想你大嫂无辜受此一难,就可以明白罗淑英姑娘是否亲手种孽了。你必须以大无畏的勇气,担当起这件重任。贫僧还得赶快去消解玉蕊仙人那个私传俗家弟子朱五绝的大劫哩。”   青田奋然道:“师父法地,顿启弟子茅塞。弟子决以虔心毅力,担当起此一重任。怪不得俗谚所谓天作孽,犹可解,自作孽,不可活的话,实在不诬。”   计议既定,左右光月头陀便命他先服下三粒龙眼般大的丸药。   青田如命服下,但觉霎时浑身骨疼,而且腹泻不已。   到了翌日,顿时神清气爽,筋骨轻健非常。   左右光月头陀除了以灵药替他换骨洗髓之外,并且用先天真气所聚凝的一点真火,打通了他遍身经脉穴道。于是在须臾间,青田已换了一个人般,变得力大身轻。   接着左右光月头陀传他坐功口诀,这是西天竺不传之秘的内家坐功,神效无比。   同时又传他十八路降龙杖法,特地为此打制一根镔铁禅杖。   青田尽日勤修苦练,大有进境。四十九日之后,左右光月头陀骑着黑驴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指示过青田异日应行的道路。   在这四十九天之中,青田只见过袁文宗几面,却没有见过罗淑英。   当左右光月头陀走了之后,他便出门去访袁文宗。哪知袁文宗已去了沈家园。他盘算一下。便也骑马而去,顺手买了一些当地著名的糕饼。   他一径走进私园,直趋园子深处,转眼已到了那片林子之前。   这刻他的内功虽未到达七分火候,但已是身轻如羽,踏叶元声。   他的脚步忽停住,那是因为袁文宗的说话,使他吃惊地停步。   “……唉,淑英你老是不肯谅解我,眼看你妈日内要带同你返回西安,但你还是坚持己意,教我怎办呢?”   “我……我不是说过千万遍了么?淑英,我求求你,别这样子迫我行么?啊,你怎么啦,别哭别哭……”   青田听个清楚,倒抽一口冷气,想道:“她要离开这儿,那不是马上要摊牌?只要大哥一说出要做和尚,这场劫数便算定局了。”   袁文宗温柔劝慰的声音,不住传过来。青田暗中念叨道:“我的好大哥,此刻你千万别说出要做和尚的话啊,我的内功和杖法部未练到火候,定然接不住她的拦江绝户剑,好大哥你千万别说啊,佛祖保佑沙门弟子,教他千万不可说出来……”   罗淑英尖声叫一下,道:“你别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   歇了一下,静寂统治了四周围。   她忽又尖声打破了岑寂:“我哭算什么,你非瞧见我的尸体那一天,大概也不肯甘心。”   啜泣之声,又断绝传来。   只听袁文宗长长嗟叹一声,斗然大声道:“你一点儿也不肯谅解我,那也罢了。我这就削发出家,这世间再没有我袁文宗的份儿。   青田额上登时沁出冷汗,后退了丈许,然后扬声叫道:“大哥可在这里叫声中负手于背,徐徐走出林去。   只见罗淑英低垂臻首,手中那方淡黄色绣着红花的锦帕,泪痕儒湿。   袁文宗却站起来,向他招手。   青田暗中吐一口气,想道:“她未有时间发作,我且尽力打岔岔开这题目再算。   当下走上选韵亭,笑着道:“喝,我一找大哥不见,便料定是到这儿来了,想着许久未曾见过罗姑娘,是以冒昧闯来,喏,这儿有一点点甜糕饼,请罗姑娘尝尝,虽是菲薄不成敬意,但这是本镇最著名的土产,姑娘务必试试。   他歇一下,故意讶道:“咦,你们吵嘴?算了罢,咳,我可要怪大哥你哩!   罗淑英徐徐抬起头,眼睫毛上沾有两点晶莹泪珠。樱桃般的小嘴紧闭着,鼻翅不住抽动,青田的心怦然一动,想道:“咳,这样的美人儿,我见犹怜……”   袁文宗叹口气,道:“你怪我什么?   青田答道:“大哥不时嗟叹人的生命有限,那时我还嫌你太过衰飒。可是,如今你却浪费了大好光阴,你看,今日风和日丽,一点儿不像仲秋的气候,你们何不纵怀骋目,赏玩眼前在好风光呢?   罗淑英终是少年心性,举目四瞧,近午的阳光,遍晒在周围的树木山石之上,光亮中带出十分暖和的气味,于是胸襟立即廓爽,只因罗帕已湿,便举袖拭去泪痕。   袁文宗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这时忽然低吟道:“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他的眼光是这么地惆然和空虚,仿佛已想象出别离之后,他独个儿在黄昏里,眺望远方,但被高城隔断了追念的眼光,而且灯火满城闪耀着,浮动起那种凄凉的光景。青田一看又扯回离别的话头,即是又迫到要作决定的界限,大吃一惊,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罗淑英回眸袁文宗,两个人的眼光立刻纠结在一起,真情在两人的眼光上自然流露出来,歇了一刻,罗淑英幽幽叹道:“你不要从现在便为了离别而悲痛,最快也得等到春天我才回家哩。   青田差点儿要为她这话而欢呼,他知道罗淑英这几句话,无形中是表示暂时让步,不肯立刻决裂,正是徐图后计的意思。   袁文宗当然欢喜,面上阴懋一扫而清。最低限度,在过年之前,他不必再老担着这么沉重的心事。   罗淑英瞧见青田那种真诚快乐的笑容,以为他是为了文宗和他暂时和解而这么高兴,不由得激动地道:“青田,你真好。”   青田被她直接叫出名字,这种亲呢信任的态度,反而令他忸怩起来,他呐呐道:   “我……我并不好……”   选韵亭中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青田不便再事逗留,便先告辞回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过了新年。   青田更加下苦功勤练功夫,可是那颗心每日沉重一点,直至睡觉也不安稳的程度。幸亏内功大有进境,随时能收摄心神,达到忘我境界,才不至于真个失眠。   他计算日子的流逝,春风又吹绿了人间。   迟开的梅花已经赏过,现在是轮到兰花、桃花盛放的季节。   春光弥漫在人间,可是春花开落,春风来去,便了却韵华,却又是敏感的诗人所常感咏叹声。   青田除了武功方面,大有进境之外,对于佛典却一无所得。这是因为心事太沉重之故。   他的武功虽有进步,可是总未赶得上日子过得那么快。直至现在是红遍千山的仲春二月,将是罗淑英要离开沈家园,亦即是要与袁文宗摊牌决定之时,但他的武功仍未能练到左右光月头陀所指定的功力火候。   自从新年过后,他一直没有直接到袁文宗家里去,现在算算已是时候,这天上午便一径走到袁文宗家里。   书房里不见文宗踪迹,便一直蜇向后宅。   房门的帘子静静垂着,他咳嗽一声,招呼道:“大嫂可在么?是青田来了。”   房内一个女人声音应一声,他掀帘进房,扑鼻一阵药香味,使他皱一下眉头。   他的眼光扫过正从绣榻上起身儿女人,但见她一向丰满圆腴儿脸庞,此刻已变成颧骨突出,双颊无肉,不觉怔一下,赶紧道:“大嫂别起来,敢是身子不大舒服?   她起了身,请他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一面道:“许久没见到三叔,是为了什么忙着?我没事………   青田不敢多问,恰好一个婢子掀帘进来,她便命子婢子将药炉搬出外面,另外亲自动手,冲杯香茗端到他跟前。   她在走动之间,显得有点儿力怯,而且,显然比新年时瘦得多了,天气转得暖和,又是在这内房中,但她还是披着淡青色的丝棉夹祆。   青田道:“大嫂要是身子不妥,就别为我张罗,我这就要往镇去。   她微微笑道:“这一年来难得三叔来坐坐,何必这么匆忙,好歹也要喝杯茶,用些甜点。”   青田忙道:“别的不要啦,这杯茶就够了。”   她顺坐地在一旁坐下。   他们谈起一些琐事,多半是关于青田两位兄长的家事。   然而,青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贤淑的大嫂,好像有什么话想问他,而又不能决定是否出口相问。   他猜出她的心事,为了避免预料中不愉快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一切可以触动她心事的话题。   闲扯了好一会儿,青田渐觉如坐针毡。可是,表面上仍是那么从容地将那杯茶喝干,于是,他起身告辞了。   她站起来相送,道:“三叔你也改变了。”青田吃一惊,想道:“她定是说我不像以往般对她无话不谈,成心替大哥隐瞒。抬眼看见她那种樵淬的神色,心中一阵难过,脱口道:   “是的,我改变了不少。…   接下去便待说出自己实在不该将所知的事瞒住她。   她已经道:“我记得以前三叔你不大喜欢喝茶,从来不将整杯喝干。   青田松口气,放心地笑起来,一脚跨出房门,用手掀起帘子,再回头道:“过两天再来看大嫂。   她用手按住旁边的大柜,支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形象显得是那么柔弱无力,憔悴和可怜。   青田疾然走出房去,毫不停留地冲出前院,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大大地喘一口气。   有个家人在门口和他送别,然而他呆木地走出文宗的家门,这刻,他情愿自己真个麻木不仁,好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他所敬爱怀慕的大嫂,落到这步田地,变成他心灵上不堪负荷的重压。   他叹口气,颇悔方才此行,但同时也内疚方才没有好好地慰解大嫂。   不久之后,他已骑在马上,轻扬丝鞭,直向东南方五里处的沈家园而去。   若果这件事不是关乎佛门的大劫,他是情愿不闻不问,远走别处以逃避开。在马背上他沉吟付想。忽地邃然自语道:“是了,师父定必有心借此磨练我。我绝对不能存着畏难苟免的心。”   这思想虽然刹那便过去,可是青田的面上已露出坚定的笑容。   一路上游人极多,都是慕名往游沈家园的。他随着游人,到了沈家大门,将马匹拴在门外,然后信步入园。   游人中不少是携同家眷的,那些女人穿红着绿,似是想和园中盛放的百花争妍斗艳,平添无限春色。   可是青田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一径走到内进私园铁门,用马鞭柄子用力敲敲铁枝。管门的家人连忙开门,让他进去。   现在他猜到这几下鞭柄敲门的用途了。那罗淑英已练成天下奇绝的先天真气,耳目之灵,自然超人一等。故此她尽可以在自己居住的院中静坐,等到袁文宗一敲铁门,便立刻出来。也许她的离开,连家人也没有发觉,否则,那沈家素重声名,岂有完全不理,宛如一点儿没有听闻此事。而且,袁文宗和罗淑英幽会了这么久,也不闻镇上有人传说,可见得他们行动之隐秘。   走到选韵亭时,亭上空荡荡,并没有两人踪迹,不觉奇怪地在亭上坐下。   忽觉风声微动,正待回头,后面已传来一声娇唤,却是叫着文宗的名字。   当下故意不动,准备开个小玩笑。   却听她跺脚道:“好,你非迫我将决心告诉你不可,我就告诉你,只要你一削发,我定将天下寺庙烧光,把所有的和尚都杀死,看谁能替你剃度。”   她的声音是这么坚决,青田打个寒颤,一时呆住那儿,不会动弹。   她忽又放软声音,道:“近来我妈已发觉我行动有异,本来早就要走,是我苦苦磨她暂且多住几天,你知道她也因我爹对她不好,才回这娘家暂住。前两天我已告诉过你,她决定明日便回去,现在我再不能说动她。   青田听了,如受霹雳轰顶,想道:“怪不得前几天大哥来找我时,问起此事,他还说未到时候,原来是突生的变故。”   她见他寂然端坐,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高亢道:“那么你是决定出家了?   青田没有动弹,更没有做声。   她冷冷哼一声,但随即又叹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信实君子,这凡个月来,每晚总没有骗我而回到后宅睡觉。可是,纵然你生平没有失信,但请为我的缘故,失一回信行么?   我已经退让了一大步,不再坚持你要休她,只须和我远走高飞,到别处重建我们俩的家庭。”   青日暗中念叨道:“她已经到了忍耐哀求的最大限度了,佛祖啊,我处身在这暴风雨爆发的边缘,怎生是好?…   卒之,在静寂中,他徐徐回转身躯。     第三十回 扑朔真情兄弟出家     罗淑英失口尖叫一声,淬然退后两步。   青田故作从容,微笑道:“罗姑娘又一次误弟作兄。我和大哥的背影,委实十分相像,这番真个瞒住你了。   她的面上,布满煞白之色,澄澈黑溜的美眸中,射出夺魄惊心的光芒。   青田惊道:“我这玩笑大大了,使姑娘这么着恼。”   她沉声道:“你大哥呢?他托你来说什么话么?”   青田暗中松口气,付道:“原来她误以为大哥着我来转告他出家的消息,幸亏不是这样,否则我登时便须粉身碎骨……”   面上却故露讶容道:“不是呀,我来此正想见见你们的面。”   她怔了一下,细看他那种夷然自若的神色,不似假话,这才长长吁口气。   青田但觉她变化之大,比喻作昙花一现,甚为贴切,刚才她那种剑拔弩张的坚持,蓦地里随着松弛的那口气,消散殆尽,反而在这霎时之间,呈现出萎顿憔悴之色。生像那一现的昙花,由含苞而至茁放,由茁放而至萎落那般迅速和可怜。   他故意道:“姑娘方才说什么?怎的我听不懂?”   罗淑英轻轻叹息一声,袅袅走到他对面的长石椅上,无力地坐下去。   青日努力地想找寻出这位千娇百媚的女郎那种隐藏着的奇技的影子,可是他只能看到她像一般普通沉没在爱河波涛下的女人那种可怜元靠的样子,而且,她每一下叹息颦蹙,都是这么动人,使得青田起了怜悯之情,甚至有点过份的同情。她轻轻道:“你大哥坚持他的主张,说是若我们不能容他的发妻于家便情愿做和尚去。今天再不能不解决此事,可是你大哥还没有来……”   青田道:“你果真不能容她么?”他连大嫂也不敢说。   她决然道:“他既是这么精深义重,不肯抛弃她,又何必要我?更不必出家。   歇了一下,她又道:“他越是坚持,我也越发不能忍受,请问他这种坚持,乃是置我于何地?岂不是表示我也不过和她一般罢了。”   青田心中道:“咦,这说法倒有理由,我却一向没有想到。   他登时对她多生几分同情。   然而回心一想,袁文宗和大嫂明誓在先,大丈夫宁可自己死掉,也不能背约弃盟,反复旧誓。这样,袁文宗也不是不对啊。   归结起来,只好问问苍天,如何安排他们这一段不解的孽缘。   他呆思了许久,才道:“这样岂不闹成僵局,我说总得要一方退让才行呀!此言一出,心中倏然后悔,因为他自这刻开始,已是正式卷入漩涡中了。   罗淑英笑道:“我已经退让了,便是肯和他私奔远方,当如过去种种,都不存在。青田,你说我不是让步了?”   青田哑然无语,敢情这办法真对,他大嫂只求免了被休的恶名,也可以算了。   不过他只想了一刻,便又明白袁文宗何以不能接受这办法。只因文宗性情外和内刚,自尊心极强。他可能认为罗淑英这种强硬的态度,不是对他应有的态度。应该迁就他的处境,使他不致背约弃盟才对,是以心中一偏激,便非当其和尚,四大皆空不可。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那方向是直趋选韵亭而来。青田霍然起身,道:“是大哥么?”她摇摇头。他又问道:“那么你可须躲一会儿?她又摇摇头,那种漠然的神情,宛如现在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干。   片刻间,有人转出林子,原来是小毛。他大声道:“三相公原来是在这儿,小的找得好苦。”青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毛从怀中掏出一封柬帖,走近来递给他,道:“是大相公差小的送给你,大相公还吩咐小的,任凭三相公差遣。”   青田心中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勉强拆开柬帖一看,果然是文宗远遁出家留给他的手书,字迹甚是潦草,显出写此函时,情绪激荡之剧烈。   他猛然听到罗淑英问小毛的声音,但他只顾阅读来书,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   那信的大意是说:他如今已远走西安落发为僧,嘱他将此消息转告她。但不可将地点说出。随即解释何以会去西安之故,乃因罗淑英必回西安,也许有一天她会碰巧到他那寺中礼佛,因而暗中得窥颜色,未后又请他代为料理一下家事。   他面色变得十分灰败,抬头道:“大哥已经出家了。   眼光一触她的眸子,但觉里面孕蕴着愤恨、痛苦、妒嫉、凶毒等情绪。   这本是袁文宗的不是,因为他应该另致一函与她才对。   她冷森森道:“是真的么?在哪儿?”   青田一面折叠信笺,一面道:“他没有说及……”   他正将信笺揣向袖中,忽然风声一拂,她那纤白的玉手,已探到他袖间。也不知她身形如何移过来,更瞧不见她几时伸手。   他这年来痛下苦功,反应极是灵敏,连忙闪避时,风声一掠而过,那封信早被她夺去。   她铁青着脸,低头去读信,青田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为她难过,一会儿又为了佛门浩劫而担忧。   她把信阅后,仍然铁青着脸,扔还给青田。   青田连忙退开一步,运劲伸臂一抄,才把那信笺抄在手中,却也觉得纸上劲道奇重,简直像块铁瓦扔出似的。不由得对她这种上乘气功的造诣,惊佩得无以复加。   要知像罗淑英这种练成道家罡气的武林异人,早已达到摘叶飞花,伤人杀敌的境界。这张轻飘飘的信笺,幸而仅是随手扔出,否则青田也不敢去接。   她凝目寻思了一刻,倏然转身。青田大声道:“姑娘你准备怎样?   她扭头一瞥,目光之寒胜于利剪,冷冷道:“我不是已说过。   青田道:“姑娘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说……”他歇一下,眼见她止步不动,便又道:   “大哥写此信时,还未曾真个落发出家,也许他到了西安,已回心转意,径去找姑娘也说不定。倘若你立刻大开杀戒,到时大哥即使回心转意,但你身上已负上累累血案,岂能和大哥长相厮守。”   “废话。”她叱了一声:“他还会回心转意?”   “天下之事,本难预料……”   她又叱一句废话,似乎不为所动。   青田伯她真从此走了,连忙抢上前去,疾然伸手扯她的衣襟。可是罗淑英双足不动,娇躯略略一歪,便闪开他的手。   “姑娘,你听我说,天下之事,委实难料,譬喻我……”   他后面的几句话,可使她登时愣住了。   原来青田道:“譬喻以我的地位,绝不能对你动任何妄念,可是我自从见过你一面之后,便如春蚕自缚,不能自救……”   “你……你可知自己说什么话?”她大感意外地责备道:“你是文宗的弟弟啊!   “我并非胡说,这不过是我要证明天下间之事,常常会出人意外罢了。”   她默然无语,那边却传来小毛鼻孔大哼一下的声音。   青田没有理他,继续道:“可是,我已决定出家,是以如今只为你们之事着急……”   她震动一下,又想了一会儿,忽然道:“若果他真的出了家,我先从你这和尚杀起!神色凄厉之极,一旁的小毛吓得登时背转面,不敢看他们。   青田道:“我是死而无怨,等会儿我便以僧人装束,和你一道去西安找大哥。”   罗淑英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不但面目神情很像袁文宗,而且这种口气,也极相似,不由得触动情怀,悄然垂下目光。这一刹那,她竟又变得如此温柔可怜,使青田不自觉叹息一声。   青田道:“小毛你在这儿等候,替罗姑娘携带衣物等,我且去一会儿,大约午后便可起程,姑娘你可同意?”   罗淑英道:“你不过想赶在他落发之前找到他,但有什么用呢?我也不管家里怎样,准在午后和你一起出发。   青田立刻迈开大步,离开沈家园。   他狂策着马,急驰往宝林寺,找着了方丈明理大师,便请他代师授戒。当时,他略略将左右光月头陀之地,与文宗、罗淑英这段事告知这位有道高憎。   一个时辰之后,他从宝林寺出来,却已全非往昔风流潇洒的样子。   他回身再谢过相送出大门的明理大师,低头看看身上,一领灰色的僧袍,以及头上被剃光后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虽是有顶僧帽戴着,仍然有些异感。   寻蹬上马,动作也变得稳稳重重。之后,一径策马驰回家中。   他略略收拾一下,将内衣银子等物,打点成一个包袱,用那镔铁禅杖挑着,别过老家人夫妇,也不再往兄嫂处告辞,重又骑马直趋沈家园。   小毛在园外等他,说是罗淑英命他在此等候,她本人则已在往西安府去的大路五里外等候。   于是,两骑联辔,直趋罗淑英等候的地方。   她却是藏身在远处山边的树丛中,直至见他们两骑驰来,这才现身走回大路上。   她仔细瞧瞧青田和尚,芳心里却浮起文宗出家后的模样,便不知是股什么滋味。   青田和尚跳下马来,道:“罗姑娘乘我的马吧!   小毛也跳下来。   青日和尚道:“贫僧如今已不是昔日的三相公,小毛你不必理我。”   小毛道:“小的平日走路惯了,三相公你还是骑马吧。”   青田呵斥道:“刚刚叫你别再称呼我做三相公,立刻就犯了。”   罗淑英道:“你既然不是三相公,又怎可斥小毛?”   青田和尚哑然一笑,道:“小毛听贫僧的话,赶快上马,我们可真个要赶路呢!   他说完话,将马缰递给罗淑英,径自洒步前行,肩上那根禅杖晃呀晃的,那包袱老是滑向肩上。   罗淑英一飘身,坐上马背,轻轻一拎马,已自蹄声翻响,追上青田和尚。   她在鞍上侧身伸手,拉住青田和尚禅杖上的包袱,柔声道:“把包袱给我。   青田和尚头也不敢抬,他的确不敢瞧见她的样子。   罗淑英见他不响,便将包袱解开,系在鞍后。   小毛的马鞍后也有个包袱,那却是罗淑英的。   走了一程,青田和尚始终走在前头,没有回顾一次。   罗淑英开始注意到他扛着的禅杖的重量,以及他奔走的速度和脚下的尘沙。   她一夹马,赶在头里,问道:“青田你竟是会武功的?”   要知罗淑英乃是道家太清门人,身手之佳,已算得天下元敌。焉能瞧不出别人武功深浅。可是她直到此刻才发现青田和尚怀有上乘武功,岂非矛盾难解?   其实正因罗淑英自知武功盖世,故此从来不去留意武功方面。只因她举手之间,那道家无坚不摧的罡气,任是你内功绝顶,当之也立成斋粉。是以除非那人也怀有先天真气奇功的特征,能引起她注意外,任何后天的奇功,总不放在她心上。   这时因为她明知青田身世,觉得他能够走得这么快,不免稍为惊奇。看多一眼后,便知青田和尚有内家上乘功夫。不由得十分惊讶,故而有此一问。   青田和尚只好抬眼答道:“是的。”   他赶快又垂头低眼,耳听她道:“那么,你早知我也会武功了,是么?   “是的。”他简短地答一句。   这时已走进一处小镇,镇上的人,都一齐讶异地注视这三人经过。尤其是步行的俊秀和尚,以及马上艳极的女郎。   那些人的眼光,并没有惹起罗淑英和青田的注意。反倒是小毛见他们的眼光,都贪馋地饱餐罗淑英的秀色,立刻像给别人染指了禁黼似地怒视众人。不久之后,已走出小镇,小毛催马上来,嘴上咕哝不已,罗淑英正为方才的事情而寻思了一会儿,猛然发现小毛的神情,便问道:“小毛你哪儿不舒服?…   小毛摇头道:“没有不舒服。”   “那么你咕咕哝哝,一脸都是晦气干吗?”   小毛摇摇头,仍然嘟着嘴巴,唇间微动,只不敢发出声音而已。   青田和尚也察觉了,坠后一点,问道:“你是怎么一回事?   小毛这才道:“刚才那镇上的人,十分可恶,都是瞧着罗姑娘,啊,不,是老瞧着大小姐。”原来早先罗淑英已教他改变了称谓。   青田道:“人的眼睛,总是要看东西的呀,我们是生人,怎能怪人家注意呢?”   小毛说不上来,心中仍然别扭,便不做声。   青田想道:“小毛可能因我说过爱她,所以对我不满,我且不管他。啊,也许镇上的人那种眼光,大不像样,小毛却形容不出来。”   抬眼瞅着她的背影,但见她的身躯软软的,随着·马蹄起落,袅袅摆摆,极有风致。   背影尚且如是,何况那人寰罕睹的天姿国色。   他不知为谁叹息一声,急步上前,却觉脚下的六耳芒鞋,稍为勒得太紧。   他本想上前告诉她这样子骑在马上,实在太过招摇一点儿,可是随即打消此念,准备到前面儿市镇有大车的话,便赁一辆让她坐着。   罗淑英领先而行,忽然催马加快。小毛策马追随,青田和尚抗着沉重的禅杖,也自迈步跟住。   以他此刻的功力而地,已是武林中高手之列。这纯是左右光月头陀传授的功夫,别具威力,有如佛门中的禅宗,称为教外别传。左右光月头陀的内功口诀,乃是天竺秘传,与中土者大有不同。加之曾经服过换骨脱胎的灵药,便能在短短半年问,达到这种惊人的境界造诣。   他的脚程,本可疾比迅马,然而到底是娇生惯养的人,生平未尝徒步跋涉过,哪曾经历关山风尘之苦,并非是练有武功便可随便忍受得,但这刻仍然未曾有事,一直走到夜色已临之际,便抵南阳府治的内乡城。   此地以产石著名,石质极是细腻,是以城中刻石店铺甚多,如今虽已夭黑了,但四下还有乒乓凿石之声。   他们找了家客店,要了两个房间,青田和尚和小毛一向房,罗淑英自占一间。   安顿好之后,便一同往饭馆子用晚膳。三人走进一家相当大的饭馆,触目但觉灯火辉煌,肴香扑鼻。   那小毛可怜已饿了一整天,这时差点儿软了。   罗淑英一走进饭馆,那馆子中本来喧闹得很,忽然都静下来,街外凿石的乒乓声,立时传到众人耳中。   青田和尚猛可记得自己是落发出家的僧人,却带着这么美艳的少女上饭馆子,不免特别令人胡想。而且,从那些食客的眼光中,也证实了这一点。   罗淑英敢情也饿了,她生平眼高于顶,哪会去瞧这些食客。拉拉青田的宽大袍袖道:   “我们坐在那边好么?   青田和尚但觉面上直至耳边涌过一阵火热,道:“你和小毛到那边坐,我……贫僧不能坐在一块儿……”罗淑英不耐烦多说,扯着他的宽袖,边走边答道:“你真多事,我又不迫你吃荤。”说时,娇躯略摆,有点儿撒娇的样子。   一个角落里有人喝彩一声,只因这时全馆肃静,便份外刺耳。   青田不敢搜索声音来源,这时更不敢和罗淑英多拉扯耽延时候,连忙走过那边一张空桌。   三人坐下好一会儿,馆子中已恢复了喧闹声,甚且比早先更加吵耳,这时另一边的角落里,嘈声特别利害。这个角落正是方才喝彩之处。青田没敢张望,垂首等店伙过来。   哪知坐了好一会儿工夫,店伙仍然不过来,罗淑英急了,转眸找寻,只见六七个店伙,在许多桌子间穿梭往来,却不过来他们这边招呼。   她娇唤一声堂馆,那些伙计全然不瞧她这边。   她道:“小毛,你帮我叫店伙过来啊!”小毛扯开喉咙连叫数声,那些店伙眼睛斜也不斜。馆子中暄闹之声又停止了,全都将眼睛投向这边。青田和尚虽然垂目不看,却也觉出人家在瞧他们,也是像进门时那样集中火力般瞧法,不由得头皮发滚。伸手摸摸脑袋,僧帽盖不住的一个秃头,已腾蒸出汗气。罗淑英愤怒地四面扫射,那些望过来的眼光,一触着灿明亮乌溜而锐利的眼光,立刻收回去。   她挑战地向逐个人瞪眼睛,直到那边角落一张圆桌,那儿围坐着四个人,全是衣服丽都的二十许少年,神情带出放肆和轻佻。不过有一桩,便是这四个少年全都眼神充足,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之人。   她的眼光一和他们相接,其中一个笑起来,举手招她。   罗淑英怔一下,跟着被他们这种轻佻的态度所惊,竟自垂下头。   那四人爆出大笑声,全馆子的食客,这时已不再看罗淑英,按理说应该被这阵大笑声所吸引注意,但说出奇怪,所有的客人,望也不望圆桌儿四人。   转眼工夫,堂官陆续过来,端来好多菜肴,还有上好的酒。   青田和尚不禁讶然惊问店伙,罗淑英和小毛也睁大眼睛,等那些伙计回答。   那边厢一个年轻的嗓子叫道:“是我们南阳四位大爷请的客,和尚你大概不忌腥荤吧,哈哈……”   罗淑英玉面变色,皱皱眉头,随手将竹筷截下几粒小竹头。   青团和尚气往上冲,却沉声道:“姑娘且慢,不必忙在一时。   跟着又问伙计道:“那些人是谁?”   伙计们一齐摇头,将菜肴摆好之后,忙忙走开。   青田道:“他们定是此城中的恶少,竟然横行到我们头上。姑娘你想怎样下手?   罗淑英冷冷道:“等会儿他们离开时,我将他们的死穴,用这几粒竹子暗中打住,半个时辰之后,这几个登徒子全淬然死掉。”   青田道:“如此甚好,虽然适才听他们的笑语声,丹田之气劲道十足,料是会武之人,但也挡不住这种上乘打穴手法。”   罗淑英道:“这一餐乃是他们送命根由,小毛快吃,别辜负了人家的性命。”   小毛到底不知罗淑英身怀这等神奇的绝技,是以没有闹清什么送命根由,一听令下,连忙起筷。   青田端坐不动。他虽然饥肠辘轳,却也得暂时熬住,等会儿再设法叫碗素面食用。   罗淑英左手暗捏住那几粒竹子,右手持筷进食。那边笑谀之声,刺刺不休,当然是因这边的和尚、少女和小厮而发,这是见他们果直进食,尤其那艳绝当世的女郎,由举筷以至轻张檀口的动作,惹人动心。其中一个倏然站起来叫道:“姑娘为何不向我们道谢一声啊,老大你说,她可真不合礼教,是么?那个被称为老大的还没开腔,先和另外二人同时爆出大笑。青田和尚头上立刻冒出汗水,罗淑英微哼一声,藏在桌下的左手,弹出一粒竹子。那竹子体积细小,而且是份量甚轻之物。这时吃她以最上乘的功力,一出去,竟然快得像电光微闪。那个站着的人,忽觉风声直袭胸乳部位的死穴,拼命一闪,乒乒乓乓乱响连声,那桌子给他压翻,而他也倒在地上,再不能爬起来,敢情乃是闪不开死穴之袭,吃那粒小竹子打个正着。那三人连忙抱扶他起来,那个老大叫道:“老三,你怎么啦?刚才是什么暗器?老二和老四连忙寻觅暗器,却因满地都是菜肴汤水,哪能找出那粒竹子罗淑英若无其事地依旧吃着。但饭馆其余的食客,都坐不安稳,纷纷离座结帐,不敢再吃下去。那老大刚才分明觉出眼前一道白线闪了一下,再瞧见老三的形状,目光呆滞,气息已绝,分明是被人点了死穴光景,然而却找不出是什么暗器所老二和老囚还在寻觅暗器,老大又惊又俱寰眼光四射,只见馆子乱哄哄为,至于和尚、美女那一桌,那和尚、小厮都目蹬口呆地瞧着这边,神情显出极是惊愕。那美女却没有理睬这一骚动,还在吃着。他愤然抱起老三软绵绵的尸体,往外便走,老二,老四唯马首是瞻地跟着归去。他们一离开之后,这馆子立刻便平静下来。罗淑英悄声道:“这一下干得痛快么?青田,我们耳根立刻清静了。青田道:“我们也回店吧,现在依然有许多人用奇异的眼光瞧着我们她道,“我没有意见,不过,你到现在还是没半点儿东西下肚,你不饿么?青田道:“算了,饿也等回客店时,再着店伙去弄。…罗淑英嘲道,“你一出家了,就什么都害怕,可是,偏偏事情会找到你头上。青田悄悄道:“我如今还争些什么呢?你说。   小毛咱哺道:“还是回去睡觉最好。   当下罗淑英便不再说,三人离座会帐,掌柜的因今晚损失已多,而且,那四人走时没给银子,便乖乖收下。可是,这掌柜的似乎觉得良心不安,低低对会帐的青田道,大师,小的瞧你是个规矩的出家人,所以不妨告诉你,刚才那四位乃是南阳府全都闻名的南阳四鼠。那个被抱出去的是三爷温玉麟,是本城最有势力儿温家公子,因为温家不但是本府首富,而且有人在朝廷做大官,即是三爷的亲叔叔,那位抱三爷出去的是大爷马方回。还有二爷缪推民,四爷俞灵,全是本府出色的人物、不但家中有财有势,而且四位都有一身武功,小的是私下唤他们做南阳四鼠,当面可全得称他们做南阳四大爷哩!青田和尚道谢一声,心中想道:“这些纨绔子弟结伴横行,本不足怪,但从他们的动作以及这掌柜话中.可知这南阳四鼠俱是怀有武功之辈,而且显然相当不错,罗姑娘出手毒辣之极,这桩事我得小心否则这四鼠怕无一活命哩,我佛慈悲。   边想边走出去,和罗淑英小毛两人会合,一同走回客店。   他这一念之善,却使罗淑英和袁文宗两人情天莫补,恨海难填。不过,罗淑英乃是玄门弟子,却心手俱辣,一点不将人的性命当作一回事。也许这种结局,便是她的报应。   三人来到客店,只见店小二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等候。   他们都认得那两匹马乃是自家坐骑,不觉十分讶异。   却见一个壮汉,吭哟连声地抬了那根禅杖出来。   这刻他们才见到马背上系着的包袱,正是他们来时模样。青田和尚大踏步上前,先俯身用手将芒鞋弄松一点儿然后直腰大声道:“店家,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房钱也给了……”   那店小二满面陪笑,打拱作揖道:“大师父别责骂小的,这可不是小的能够做主,便小店的掌柜先生,也没面出来见大师父们。唉,这样子委实不是做买卖的规矩,大师父万请原谅小的……”   青田和尚道:“你的话闪闪烁烁,我听不懂。”   店小二压低声音道:“小的可是真心愿意招呼大师父们,无奈敝东家吩咐……”   青田恍然道:“你们东家姓温?”   “是的,是的。”店小二点首不迭:“大师父明见,务请原谅小的有心无力。”   青田和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心头欲冒的火气。   罗淑英在后面尖声间道:“青田,是什么事呀?”   青田还未回答,那店小二已道:“本城所有的旅店,都是同一东家,大师父恕小的多嘴。”   后面罗淑英又问了声,青田连忙接过马缰,命小毛牵马,自己又扛起那根禅杖。回身道:“这店不妥当,我们往别处去。”   灯光迷蒙中,但见罗淑英眸子里闪出两道光芒,她冷峻地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青田觉察出她的眼光,直是可以将这座客店铲平,不由得诵一声佛,迈步先走,一面道:“刚才死了的人,就在这店中,而且他是东家……”   罗淑英哦一声,收敛掉眼中凶毒的光芒,跟着青田的背影而行。   青田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却见一条横街甚是僻静,便道:“我们的路径不熟,最好是请姑娘和小毛在这街口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口来。”罗淑英没有表示意见,于是青田和尚扛着那根禅杖,洒步自去。   整整隔了半个时辰,青田和尚才回来。   这时,夜已深了,全城都进入睡乡,只有他们这几条黑影,孤零地在晃动着。   罗淑英早已等得大不耐烦,但当她一见了青田和尚,立刻讶然问道:“你跟谁交过手么?”青田和尚举手扶正僧帽,道:“没有,不过走得太急了就是,晤,我到处打听过,这内乡城只有方才那家客店。”   罗淑英愕然道:“那岂不是要露宿一宵,而且,连个可坐之处也没有但她随即又欢然道:“也好,我们便赶夜路,倒是有趣。”   青田和尚其实是撒谎,哪会有偌大的一座城市,只有一家客店。可是所有的客店,都是温家产业,青田和尚不肯完全相信店小二的话,碰了好多处,果然都推说客满,不肯让他们歇宿。同时,他也赁不到大车。只好垂头丧地口来。   那时,他已在城的那一厢,正当他寻路回来之时,那南阳四鼠余下的三鼠,果然现身拦截住他。   那是在一条甚为僻静的街道上,再转一个角,便是那条繁盛的大街。   南阳四鼠(如今是三鼠)从那边转出来,截住去路。   老大马方回吆喝一声道:“兀的那和尚给我站住。”   青田和尚方因踏遍全城,甚至这里偏僻儿角落也寻到,仍没有客店可以投宿或是大车租赁,正是心头气温之时。见是他们出现,不由得冷笑一声,道:“诸位施主竟看上我这走了单的和尚么?”   老二缪推民道:“和尚你叫做什么?那禅杖是你使用的家伙么?”   敢情他们已知这根禅杖的重量。   青田和尚道:“这根禅杖重逾五十斤,但仍不合贫僧使用,乃是替别人扛着。   老四俞灵道:“这样你是少林寺僧了?对么?”   青田和尚用力摇头,表示不屑依附少林威名。光头上的僧帽也摇歪了。   马方回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田在鼻孔中哼一声,并不置答。   他立即又问道:“我三弟之死,你该知道其故?他已死了,你知道么?适才之事,我们兄弟虽有不是,但也罪不致死啊!   未后的几句话,简直是叫嚷地说。   缪推民骂了一声,道:“大哥跟这秃驴说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还有什么说的。”   俞灵喝一声对,锵地从背后掣出长刀,在夜色中依然见光华一冈。   缪推民在背上解下兵器,却是一柄狼牙棒。大概因准备厮杀,是以没有套子。   青田和尚急退数步,大声道:“你们待要怎样?”   声音虽大,但并不雄壮。那三人都一齐冷笑。   敢情青田和尚心中果真发怵,只因他生平未曾与人动武交手。如今虽说所练得的功力,已厕身于武林高手之列,可是,他练得极熟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却只准备对付一个人。如今三人齐齐掣出兵刃,似是同上夹攻光景,心中不由得微惊,不知动上手时,究是如何情形。   加之这种以性命相搏的白刃战,必须有这种胆色,以青田之出身,焉能有这种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匹夫之胆?是以无怪他心中发怔。   老四俞灵冷嘲道:“和尚别撤腿就跑,我们是势必穷追。你可舍得丢下那娘儿么?   老大马方回接口道:“不管这和尚怎样,那娘儿咱们兄弟拈阄取决。”   两人口气轻薄下流,青田和尚但觉热血上冲,怒气忽生。   老二缪推民一摆手中狼牙棒,踏步直欺上去。   青田和尚肩头微晃,那根禅杖已直竖手中,蓄势待敌。   眼角但见寒光两道;左右夹攻而至。却是老大马方回的宝剑和老四俞灵的长刀,竟比先举步的缪推民还快,疾然分袭而至。   同时之间,缪推民大喝一声,狼牙棒带起猛烈风声,由中路直砸而至。   青田和尚凭近大半年锻炼之功,直觉出自己已不能左右趋闪,正面却是力大棒沉的硬手在等待着。当下自然而然地侧身跨步,直冲而前,手中禅杖快似闪电,疾向前点出。   缪推民的狼牙棒正好直砸而下,力量刚刚用足,却觉虎口一热,狼牙棒呼地向后直弹。   那老大马方回和老四俞灵夹攻左右,忽觉敌人其滑如鱼,已从两般兵器间闪出去,急急圈剑回身,眸子一闪,已见那和尚禅杖一动,杖头已点向老二缪推民的狼牙棒。他素知二弟力量奇猛,然而此刻却不闻半点兵器相触之声,跟着已见二弟狼牙棒向后向空中弹飞起来,不由得大喝道:“老二小心,呔,看剑……”剑发如风,在语声未收之际,已经追刺而去。   俞灵长刀招数阴险,比之马方回尚早一步,反手斜砍而出。   青田和尚这一棒,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的绝妙招数,名为“龙角插戟”。禅杖在敌人狼牙棒刚刚下落时,已经恰到好处地点上去,这一点妙绝人寰,不论对方力道多猛,也能将敌人之力反逼敌人,自己却丝毫不费力量。是以一点之后,变招换式,毫无困难。这刻招式尚未使完,手指微松,那沉重之极的镔铁禅杖,疾然滑坠数尺,刚好把住禅杖当中,头也不回,将禅杖打平侧身一扫,杖尾先出,杖头后至。   老四俞灵哎地一叫,叫声将刀杖相触之声掩住。但见他身形不稳,冲开四五步远,才勉力拿桩站稳。   说得迟,那时快,俞灵一叫之后,跟着马方回也差点失口而呼,敢情手中宝剑也被杖头扫着,当地一响,但觉力量绝大,虎口发热,差点儿宝剑撤手,不由得斜冲数步,勉强消去宝剑飞出之势,这才没事。   他们两人在兵器递出之时,忽见敌人身躯一侧,半截禅杖平扫出来。他们都知敌人禅杖极重,焉肯硬碰,正待换招时,却发觉敌人禅杖上风声特异,似乎已扫上身来,迫不得已咬牙运刀剑力挡一下,是以吃此一亏。立时惊心动魄,压剑不前。   青田和尚微微摇头,不满自己这一下出手,竟然没将敌人兵器碰飞。因为左右光月头陀谆谆说过,这降龙杖法因配合天竺别传的内力,使敌人常常从风声压力上课感禅杖已到,因而拼力封架。于是他便可以借那禅杖沉重和强劲的内家真力,将敌人兵器碰飞,以收克敌制胜而又不必伤人性命之效。   然而,此刻那两人虽然都吃他用禅杖扫着兵器,却并没有脱手,足见自己功力未足,未臻纯青火候的境界。   那老二缪推民臂力特强,吐气开声地嘿然一喝,硬将狼牙棒撤回来,这刻已一式“泰山压顶”,急砸而至。   青田和尚努力收摄心神,拿捏时候,摹然举杖相迎。   当地大响一声,两件俱是精铁的沉重兵器相交,立分强弱。   要知凡是使用重兵器的人,必定爱用硬碰的招式。方才那缪推民狼牙棒被敌人轻轻点开,已感出乃是自己的力量作怪。虽是惊异敌人何以有这种奇妙的招数,却未曾真个知道敌人力量,是以仍使出这等招数。   马方回乃是南阳四鼠之首,不但年纪最长,而且武功也最佳。在自己尚未稳住脚步之际,已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知道二弟的打算大谬,急得大喝一声,努力挣回势子,电光石火般一剑刺出。   这里面两般兵器一触之后,老二缪推民失声一叫,狼牙棒脱手飞起半空.   青田和尚仅守师戒,凡是敌人兵器脱手之后,绝不可再加一下,伤之性命,除非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之人,当然例外而自行裁夺。   这时那根禅杖如神龙出海,倏然一挥,杖影如山,封住两边身侧。   这一式乃是降龙十八路杖法的守式,名为“罗星撒沙”。能够随心意所欲,封住全身任何方向的空隙。并且因只守不攻,那种力量甚是特别,有裹卷之势而非震弹之力。说起来有点儿像拦江绝户剑的真磁引力。   马方回剑发如风,使的是连环招数,霎时间已连刺三剑,却投向杖影之中,不但出剑无功,而且立刻招架不迭,危言非常。   老四俞灵只比老大马方回迟了少许,长刀一挥,向敌人另一边攻去,也是立刻被卷在杖影中。   缪推民大吼道:“是这厮了。”声音凄厉。   老四俞灵应道:“定是这秃驴的毒手,大哥你等什么啊!   他的话说得有些儿断续,显然被青田和尚的禅杖打得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那老二缪推民方才狼牙棒撒手飞起之时,身形也禁不住踉跄后退数步。这一下兵器相碰乃是他平生第一次兵器脱手,但觉虎口发热,恰好敌人已由老大老四缠住,趁隙低头一看,奇怪的是以这种硬绷绷地碰飞兵器的情形下,那虎口仍然没有震裂。他大吼一声,断定这和尚必是杀死老三温玉麟的人,之后,那俞灵也因和尚杖法太厉害,真是生平未曾遇过的绝顶高手,是以也附和一句。   那老大马方回除了手中一口宝剑,传自南阳府梅花观已故的白石道人,使得一手足以做视江湖的寒梅剑法之外,另有一种极厉害的独门暗器,含沙射影。乃是一种特制得极是精巧的铁弹,内藏毒水,发出时只要敌人用兵器一挡,弹中毒水便化为轻雾飞扬飘浮,敌人一沾上这种毒雾,立刻便昏倒地,听凭宰割。   不过马方回仅仅从一个异人手中,凑巧获得三粒毒弹,以往已经用去两颗,只剩下现在一颗,故此不敢妄用。尤其是想到那个伤他三弟温玉麟性命的人,竟能用极细微的暗器,隔空打穴。可知此人功力之不凡。因此,他必需查清楚这和尚真是仇人之后,方能使用这种天下不传之秘的含沙射影毒雾弹。这刻,从三人进攻时所揣测出和尚的功力,的是已达到杀死三弟温玉麟的地步,故此老二缪推民和老四俞灵都同声催促。   青田和尚阅历极少,一时不能省悟敌人口气中所蕴藏的危机,心中忖道:“我这一施展开十八路降龙杖法,果然威力绝伦,将他们裹在杖影中。若非我心存慈悲,他们早就在三招之内,血溅此城。难道那老大还有什么绝技么?我倒要见识一下。”   抬眼忽见那老二缪推民飞身接住从半空掉下来的狼牙棒,跟着又检视一下右手的虎口。   当下朗声道:“你的虎口不会有事,贫僧是决不会杀生见血的。”   他的意思是说,他一个出家人,绝不能杀害生灵,以至于有流血之事。   然而南阳三鼠听了,误以为他说杀人不会见血的。老大马方回裂帛一叱:“我和你拼了!   叱声中剑光陡盛,全是进手拼命的招数。只要敌人禅杖所向的不是立刻致命之处,他便不瞅不睬,径自急刺猛戳。   老四俞灵甚是精灵,一见和尚现出为难之色,立刻也采同样方法。   这一来,青田和尚不能像刚才那样从容自如了。可是由于这十八路降龙杖法,乃是天竺秘传,神妙元方,加之施展了这一阵,逐渐纯熟,是以那老大马方回仍不能够以进为退,缓开手取出含沙射影来暗算。   但转眼间老二缪推民已嘶叫一声,抡捧加入战团。   他这回不敢用硬碰的招数,一味寻暇抵隙,偶然毒辣地进击一棒,随即又收棒伺候敌人破绽。这种小心的打法,配上另两个疯狂忘命般进攻的两人,正好收到牵制的最大效果。   青田和尚有点儿心怯,杖法顿时松弛一点儿,压力便轻了许多。   马方回这刻本可退出战圈,施用暗器,无奈那仅余的一颗含沙射影,在他心目中乃是救命至宝,焉肯轻易使用。当他不能缓手之时,便极希望扭转一点儿形势,以便施用那含沙射影。可是这时既达目的,甚至比之所期望的形势更佳,反倒心下踌躇,一时委决不下。   青田和尚但觉敌人攻势凌厉无比,最惨的是那种奋不顾身的打法。当下心中一急,朗朗诵一声佛号,竟将眼睛闭上。   他的禅杖突然又变成飞舞的神龙杖,变幻无方,”而且压力陡然增加许多,眨眼之间,当地一响,老二缪推民的狼牙棒又飞上半空,身形也因杖风极为强烈地带一下,差一点儿便扑向地上。   要知左右光月头陀,已是参悟上乘佛法的高僧。他所传授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不但威力绝伦,而且还有妙处,便是正如方才青田和尚闭目施展时,虽是威力陡增,猛然将缪推民的狼牙棒砸飞,但仅以杖风将他推出圈子小惩大戒而已,这正是佛家以世间无不度之人那种慈悲心肠,将这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杀气除掉。   马方回心中又惊又悔,惊的是这和尚功力之高,竟是不可测度。他们南阳四鼠,也曾经闯荡过江湖几年之久,挣得甚响亮的名头。可以说是曾经会过不少高人。然而,不论耳懦目染,都不能想象到竟有这么一号和尚,能够如是从容将他们三人联手猛攻的阵势轻易地化解,并且在眨眼间占尽上风。   悔的是自己方才明明有机会可以缓手以绝毒暗器伤敌,却因一时不舍,就此放过机会。   青田和尚闭目使开杖法,打算即使将这三人伤了,也来个闭目不看,图个眼前干净。那杖法威力不可思议,当地又响一声。马方口的宝剑被敲上半空,划起一溜寒光,宛如想割破四垂大地的夜幕。   马方回被杖风一带,不由自主地冲开大半丈,言些儿跪倒尘埃,猛然一回身,见老二缪推民已接回狼牙棒在手,火爆爆地重复加入战圈。   他极快地掏出暗器,托在掌心之中。   老二缪推民连民数棒,这才猛然醒悟自己的愚蠢鲁莽。百忙中闪眼一晃,果见大哥马方口已移身在上风地位,平掌托着暗器,欲发而不能,干自瞪眼着急。   他还未曾急完,当然一响,狼牙棒三度飞上半空。但觉虎口一热,就像上两回一般,便知仍没有震裂流血。说得迟,那时快,和尚沉重刚猛的杖风压体而至,宛如迅雷轰顶,不由得心胆俱裂,失声一号。   马方回在一旁却看得分明,只见和尚的禅杖离开老二缪推民前面尺许砸下,一到面门高下,便改作横扫,刚好迎着俞灵长刀来路。俞灵缩刀不迭时,那缪推民的身体已自横撞而开。   这正是降龙杖法的妙处。那禅杖分明末曾够着部住,但杖风却使人误以为已经够得上部位,是以提前须变招换式,无形中受了无可挽救的克制。   老四俞灵在青田和尚闭目之时,刚好是在正面,故此看得清楚。立刻知道再不能以奋身扑击的招数使得敌人心理上受威胁。是以立时改变方法,刀光依然挥霍纵横,却少了拼命之招。故此至今未将长刀碰上敌杖。   这时见两位拜兄兵器屡屡出手,忽然动了争胜之念,越发将长刀使得谨慎,专在巧快疾方面下功夫,不使长刀被敌人砸出手去。   他这一争强好胜,却使老大马方回心焦如焚,托住那含沙射影毒弹,无法发出。   缨推民这番要以掌抵地,才不致作滚地葫芦。这时翻身而起,大喝道:“老四赖着干么?”   俞灵啊一声,无奈被敌人杖影团团裹住,欲退不得。马方回一顿脚,扬手发出暗器。     第三十一回 晚风残月亡命天崖     那含沙射影毒弹颜色黝黑,在黑夜中电射而出,竟不见丝毫光彩。   青田和尚使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以天竺秘传之内家真力,专门以敌之力,反逼敌人。是以屡屡砸飞敌人兵器,仍没使敌人虎口受伤。   这刻把那根沉重的弹杖使得如神龙搅海,神妙无方,枝风如山,劲烈非常。   马方回的陪器出手,但见直飞进杖影之中,波地微响,径撞在和尚沉重禅杜之上。   这时,青田和尚十八路降龙杖舞到急处,杖影如山,将老四俞灵罩住,堪培要将俞灵活生生地压得透不过气。   俞灵奋勇力柜中,忽然心胆俱寒。这刻他别说反攻青田和尚,即使想设法逃出圈子也不成,而且,敌人杖上的压力这么坚韧沉重,在这顷刻之间,无端端生出毁灭的感觉,那是最令人心灰气温的感觉。   他衰竭地刀光骤懈,但觉四下压力如响斯应地随他的松懈而减轻。游目四顾,正好瞧见马方回的毒弹含沙射影,疾射而至。   俞灵大惊,狂叫一声。那位名震天下的含沙射影,已急如电闪般碰向青田和尚弹杖之上。   波地微响,毒弹掸杖急激一撞,俞灵立刻运气封闭七窍,连眼睛也闭了。   却听马方回那边急叱连声,睁眼看时,只见马方回一跃丈余,正向横里急蹿。   青田和尚也在此时张目。他从感觉中,也知敌人有暗器偷袭,但他依持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奥妙无穷,别说暗器,便纵有万湾齐发,也能掩护全身。是以没有用特别的动作去击落那含沙射影毒弹。   却好他这十八路降龙样杖所发出的力量,乃以敌人之力反迫敌人见长。那颗毒弹一碰上排杖,波然轻响,竟是疾飞回去。那毒弹中蕴的水雾,竟没有喷出丝毫。   马方回一见暗器疾打而回,他可不知这毒弹的毒雾有没有喷出,岂敢用手去接,急不迭横卸闪避,并且是尽力之所能来避远一点。   那颗毒弹含沙射影疾飞出去,啪一声撞在墙壁上。   俞灵又惊又怒,惊的是这和尚不知使什么手法居然能够将邵武林震惊的含沙时影毒弹硬磕回去,一点儿不走溢毒雾。怒的是老大马方回,竟然不管他未曾退避,便使用毒弹。这含沙射影的毒雾,虽然仅致人于昏迷,但究竟会不会由昏迷而致死?他们可不知道。   因此,他心中懊恼老大竟不惜一切,将他当做试验品,倘若中毒不救,那又如何呢?   当他心中惊怒交际时,手中长刀已停止招数,青田也自然地往杖于地,回眸瞧那马方回横目出老远,却在那边踌躇不前。   老二缪推民厉声道:“老四快走。”   俞灵如梦方醒,忍住气跃将开来。   缪推民道:“和尚你真个高明,可惜咱们兄弟那笔血帐,总有一大要结算。”声音甚是惨厉。   马方回也厉声道:“即使赔上我们三人的性命,仍然忘不了这笔血债。”   俞灵一阵谏然,没敢做声。   青田和尚响亮地念声佛号,道:“贫僧并不惧你们三人的报复,贫僧也未曾开过杀戒,你们错了……”   缨推民怒斥一声。   青田从容道:“贫僧奉劝三位别再妄想报忧之事。那位杀人的主凶,比贫增强千万倍,而且心黑手辣,遇上必死!三位分须听纳贫僧之言,细细商量,冤家宜解不家结,何况那位被杀的施主,孽数前定……”   “住四。”马老大狠声一斥,随即挥手道:“我们走……”   三条黑影,倏然没在黑夜中。   地上仍遗留着一根根棒和闪闪发亮的长剑。   青田投瞥一眼,迈步走回,心中却若有所感地叹息几声。   他回到罗淑英等候之处,只因方才大战,衣衫略有歪斜,而且僧帽坠在一旁,故此罗淑英才问他是否和人家交过手。   他身为佛门弟子,本不应该打诳语。他又深知如将事实说出,罗淑英脾气一发,恐怕会寻到那南阳三鼠,尽数杀掉。为了三条人命,迫不得已打个诳培。这种情形并不违背戒律,要知说谎虽是不对之事,要是在某种情形之下,谎言却是不得不说。例如一个垂死的病人,惊恐地询问医生自己会不会死。这时为了不让他在死前,还要遭受精神上的惊惧痛苦,医生便哄他不会有事。这种情形,相信没有人会说撒谎是件不对之事。   当下三人两马,复又上路,一径穿出内乡城。   青田和尚仍然担着排杖徒步上路,夜色之中,三人都默默无语,那小毛却是在马背上打瞌睡。于是,单调的蹄声,便是寂静的深夜中唯一伴奏。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青田和尚便大受脚下那双芒鞋的威胁,整对脚都像被箍得肿大,极不舒服。   事实上他早已经强自装出若无共事的模样,熬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可不再假装,只好一拐一拐地走着。   又走了半个时辰,罗淑英在迷仍情思中,偶然回头。   她勒住马,等青田上来,然后说:“青田作走得太长久了,可是脚疼么?”声音十分温柔。   青田眉头一舒,爽然道:“不要紧,鞋子不太合脚而已。”   她道:“我走一程,你上马歇一会儿吧。”   青田连忙大声阻止,并且轻轻向马后拍一巴掌,那马改为碎步而走,他脚下用劲,平稳地跟上来。   她道:“你何必硬撑呢,唉,我也有点儿后悔,我不该那么坚持啊!”   青田忽然忘掉脚上疼痛,道:“那就太好了。若你不再坚持,那就天下太平。”   他歇一下,又道:‘俄们此去找着大哥,立刻把他带回家去,你好他好我也甚好。”   夜色遮隐住罗淑英那变化的表情,这刻,她忽然变得十分苦恼,秀眉紧锁。她~面听青田说话,芳心中暗自愤恨。她知道一当面对着袁文宗时,必定不可能退让,这不但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而且,她老是为了袁文宗念念不忘旧人盟约,是以显出自己在袁文宗心里,并非是绝对的份量。   她绝不能宽恕这一点,她的要求是决对的,毫无保留的。不管另一人在袁文宗心上的份量如何轻微,可是。即使那人悄悄匿居一角,但仍在名义上分占袁文宗时,她也不能忍受。   这些事情,本已足够令一个心软的女人变得狠硬,何况是她。一个心肠本来已经狠硬的女人。因此,她在寂静的夜色中,在马背上,虽然为了昔日的温馨甜蜜,而倍觉此刻的孤零惨淡。可是她软弱了一下,立刻又坚强了。   他们沿着它道而走,途中并非没有市镇可供歇息。可是这刻已是半夜三更,以他们这三人不伦不类的情形,使青田和尚不敢打这个主意。苦熬着继续前走。   终于黎明降临,天边第一线曙色,使这些星夜跋涉的行客,都暂时抛开疲乏和厌倦。一切都露出新意,到底,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啊!   再攒赶了一程,天色全亮了。青田和尚本是走在最前,此时突然止步。   后面两马都跟着勒缰。   青田和尚往杖吐一口气,道:“你们看,那边有个小市镇。”   那两人纵目遥祝,只见在里许之外,晨雾迷蒙中,隐隐有好些屋宇,此刻,有些已浮升起炊烟。   市集外的田野间,已能看见不少赶早的农人,荷锄而走。   罗淑英轻轻叹息一声,道:“有好些人高眠末起,也有好些人已在田中做活。他们,都有模糊然而稳定的目标和乐趣。虽则以我们看来,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可是,他们已曾满足了他们的生命,最少也曾经努力过。”   青田的脚痒痒作痛,甚是难受。这时,他虽想道破浮生妄追执求之虚幻,可是没有心情说这些话。   他道:“我刚才盘算了好久,认为最好是小毛下马步行。”   小毛这时已经清醒,立刻插嘴大声道:“对么,小的早不是要步行,让三根公你骑马。   但你又不许。以小的看来,三相公休的脚定是已起了许多水泡。”   罗淑英禁不住笑了一声。   青田道:“够了,你别再往下说啦,我和姑娘一同骑马,先走一步,赶往西安府去,小毛,你自家赶到西安,再会合一起,你不会走丢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嗯一声。   青田又问一句:“小毛你不会走丢吧?”   小毛奋然道:“小的曾经出门数次,总不会走不到目的地。”   “那好极了,我们便这样决定。”青田下个结论。   他掏出好些银子给小毛,那些银子除了路上盘缠,尚有盈余。   等小毛下马,自个儿飘身上鞍,大声道:“你可以到前面这市集休息,再慢慢上路,迟几天我们到了西安,每天清早在南门等你,记住啊!”   小毛连连应了。   于是青田和罗淑英两人策马先走。只走了大半里路,便发觉胯下的马,已经有不济之象。   青田道:“罗姑娘,我们的坐骑也累了,光穿出这市集,再找个僻静让马歇歇。”   罗淑英问非所答他反问道:“我们几时可以到西安府?”   青田适:“快则两天,慢则无法计算,咦,你怎么啦?”   罗淑英道:“我又厌烦又心焦。”   青田的眼光再溜过她美丽的面庞,但觉两道秀盾依然紧蹙。   他的眼光不敢停留。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不敢平视。也许是由于她容光夺人,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心有所思。总之,他不太敢瞧她。   这时差不多已到了市集,青田动慢坐骑,间她先穿过市集,然后再等候他。   她默默地夹马先走,青田等了一会儿,才驱马进市。   他肩上横扛着一根禅杖,人又长得挺俊,使得市上早起的人们,仍然十分注意地瞧着他。   他本想买点儿什么作为早点,对于他个人而言,并且算是昨天的晚饭了,可是,他终于没有停马。   身边隐隐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道:“这和尚干吗走得这么匆匆忙忙?”   他的坐骑已走出两三丈,并且是已经出了市口。当下不便回头买吃食以示从容,只好依然催马前行。   他和罗淑英在市外五里左右的路.上会合,路旁有好的林子。他们便进了林内,钻了不远,有块两立方圆的草地。当下两人便撤开马缰,任得两马啃草休息。   两人在草地坐下,青田瞧着她的背影,自个儿摇摇头,仿佛世上一切的麻烦,都因这窈窕背影所引起,因而微有怪责和嗟叹之意。   她倏然回头,乌溜清亮的眼光,如闪电一扫,把青田吓了一跳。   然后,她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包什么,青田竟然不会去接。   她挪过来,从纸包中拿出一个热热的大饼,塞在他手中,并且整包都放在他身旁,之后,做化地躺下。   青田默默开始吃那大饼,他是很饿了,故此吃得很快,转眼吃掉四个。   他把剩下的两个,拿给罗淑英,可是,他的手却停在半空。   罗淑英这时舒服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眼睛已经阁上,睫毛安静地合住,显得无比的温柔。那露出来的一段粉颈,十分雪白,而且有点儿纤弱的感觉。   青田的眼光连忙从她那雪白的颈上移开却又瞧见她起伏的部胸。一种柔软弹性的感觉,自然地使人意会到……   他忽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儿通思,吃了一惊,连忙移开眼光,望向天空。几只飞鸟掠过清朗的天空,此外,连一丝云也没有。   他的脸上一阵热辣辣,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他一个已经三戒但足的出家人,居然会有飘渺退想。   他在心中涌着佛号,全心要仟海一番,可是鼻端中又嗅到阵阵香味,如兰似麝,这使他又吃了一惊。   捧饼的右手,仍然停留在她上面。这时连忙放下那两个烧饼,然后站起身,走开一边。   这一走动,立刻发觉脚下胀痛非常,连忙将僧鞋脱掉,躺将下去,用那顶僧帽盖住面孔,用心地休息。   他的确太累了,不但是肉体上,主要还是在精神上的负荷。   此刻他还得挣扎着休息,脑海中浮现种种景象,都是使他不能安心,或是说使他不能容忍的。   是以他虽是闭目躺着,双眉依然锁在一处。他要驱逐压抑的思想太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青田已经睡着了。   罗淑英暗自潜心运功,不久便恢复了精神。她缓缓地坐起身来,眼光四下一扫,只见青田移开躺在那边,这刻只露出一个光溜溜微带青色的头颅。   她忽然要流泪,因为她一下子便想像到袁文宗可能也是这个样子。整个人仍是昔日的那个,可是青丝一创便已不相同。   她知道一个人创掉青丝,虽然没有改变什么,但在整个人生的意义上,已经截然是另外一人。而且是再不能如以前一般接近,不管戏谁或吵嘴,烦恼或是甜蜜。   青田盖在面上的帽子溜坠在一旁。他面上的线条,却是和文宗那么相似,使得她的心剧烈地痛楚起来。   心中的痛楚尚未过去,报意徒生。她痴痴想道:“假如他心中只有我,那么,他该不会为了抛她而烦恼周!”她所指的是她,当然是文宗的妻子。   妒念激长了愤恨,她那浪澈如一泓秋水的眼光中,闪出奇异的光芒。   她继续想道:“假如这世上没有佛门可供他托庇,那么,他除了放弃生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逃避办法么?哼,佛门广大,我倒要看看是否真个这么大。我要将世上丛林寺庙都烧毁为平地,将所有的和尚都杀死。”   愤恨在她心上沸腾着,还有妒忌和痛苦,她低低呻吟一声。   她扯断一根草茎,用雪白的牙齿咬啮着,这一下无意识的动作,可以窥见她心中的混乱。   她继续想到:“我若是像他一般,隐遁空门,恐怕他会像我此刻般跋涉关山,急忙地去寻找,他会向我低首相求么?”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打了一个死结,不管她如何努力地反复推想,但总无法寻出肯定的答案。   地猛然收摄昏乱的思想,根恨地向青田那边投以一瞥。   然后,轻灵地飘身而起,迅疾得有如御风紫燕,眨眼间飞进树林中,在树叶中隐没了身影。   只那么一会儿工夫,林中传出踏枝踩叶之声,虽然甚是轻微,但在这四周俱寂的空林中,却十分刺耳。   转眼间从林中走出两人,全是劲装疾服,腰悬利刃。   他们鬼鬼祟祟地低声商量,一面用手指点睡熟了的青田,其中一个抽出利刃,一直走过去。   罗淑英乃是因为内急,故此径人林中深处解手。   她一径走回来,有点儿神思不属的模样,于是脚下弄出甚大响声,还有三丈许便到青田睡的草场,忽然前面人影一闪,住脚看时,一个劲装汉子从树后转出来,一手按在刀把上,满脸俱是诡异的笑容。   罗淑英一眼瞥向他按刀的手上,只见手指粗大,青筋虬突,显然是个训练已久的练家子。   壮汉低声狞笑道:“你便是跟那和尚的女娃子么?果真漂亮俏丽……”   她秀眉一皱,笼上一股杀气,跟着那双明如秋水的媚眼闭住,凝神倾听一下。   她这一下闭目倾听,能够听出数里方圆的一切动静,宛如具有慧眼,能明观周围的各种现象。   那壮汉蓦地用力急扑过来,张臂作出搂抱的势子,身法甚是迅疾。   她眼睛忽开,错步闪开数尺。身躯就在壮汉指尖拂过,却还差那么少许,没让壮汉沾上。   这种上乘之极的移形换位,若那壮汉识机,应该立刻想法逃走。可是那壮汉自第一眼迎面瞧见她的容颜,立刻神魂飘摇,情思迷惆,竟然不知进退。   外面的青田好梦正酣,却有一个壮汉,手提闪亮利刃,蹑足走近他身边,然后据腕举刀,缓缓下落。   大凡武学名家,早已将感觉训练得十二分敏锐,即使在睡梦之中,也极之灵敏。若有人以刀剑暗算,那一股金风依然可使之惊醒,在千钧一发中避开。   可是像这壮汉这般缓缓落刀,便无能觉察,何况青田和尚历世未深,怎样也想不到会有人尾随暗算,加之大半年来,难为他已将武功锻练得这么神妙,哪能同时将这种极端灵敏的感觉练成?况且他自念是个出家人,大可不必像普通的武林人,日夕存着警戒之心,故此对这一门功夫也较为忽视。于是,在他此刻的睡梦中,即使那壮汉一刀劈下,也未必能够惊醒逃开。何况那壮汉受行家指点,缓缓地落刀。   这边的罗淑英微哼一声,衣袖一掷。那壮汉正转身疾扑,仍是以饿虎擒羊之势,直搂抱过来。   袖风过处,那壮汉左手如受利刀一割,墓地手背鲜血喷溅而起,敢情已去了一大块肉。   他当时但觉左手一热,及至血光崩现,吓得大叫一声,眼光格处,面前那艳极的女郎,已经没有踪迹。   原来罗淑英在转眼间已飞跃而起,身轻如羽,直冒出林梢,少说也有两丈左右之高,眼光到处,正好瞧见青田和尚身前那壮汉,利刃光华照眼,正往青田和尚喉间切将下去。不觉浑身出了一阵冷汗,因为她此刻是决不能赶及出手挽救青田和尚的性命。   脚下那壮汉夫身大呼,叫声划破空林中岑寂,甚至乎有几只飞鸟扑翅而飞。   暗算青田那人吃了一惊,不由得手底一窒,倾耳而听动但随即又转回念头,腕上加劲,修然往下切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破空之声疾地飞来,当地一声那柄利刃的刀尖被什么尖坚硬的暗器迎着一撞,倒退开尺许,刀尖恰好从青田和尚脖子边擦过,直没人单地泥中。   这壮汉同时间哼一声,埃地倒下。   罗淑英有如飞燕盘空,斜飞下来,林中那壮汉同时也悄无声息。敢情当那暗算青田和尚的人因同伴叫声而一窒之时,罗淑英已扯下衣襟,分作三块打出。   这一出手,隐隐有风雷之声,而且鬓发飘飞,显已暗含着罡气功夫。那三块布团飞射出来,两块同时招呼向暗算青田和尚的汉子,一取刀尖,将利刀撞退尺许。一取那人胸前中堂死穴。试想那布团撞在刀尖上,尚且能发出金石交鸣之声,将整柄刀憧退,何况打在死穴上,当然立刻毙命。   另一布团却打向脚下的壮汉,立刻便声息寂然,自然是死掉了。   她飘身下林,青田和尚蓦然坐起来,惺松着睁眼时,却见身边刮刀光华闪额未休,一个壮汉却俯仆于地,不觉骇然失声。   她已飘落在他旁边,道:“这厮想晗算你,我差点儿也来不及救你哪!”   青田冲口道:“定是南阳四鼠的党羽。哼,我本着上天好生之德,却不料这千人以怨报德。”   罗淑英立刻钉问道:“他们以怨报你什么德?”   “这个……”青田和尚沉吟一下,才发觉自己失言,这时心中极快地想到万一说出昨晚交手的情形,若碰上南阳四鼠的三人,定必让她杀死无疑,可是又不能不说,到底将事实抖露出来。   罗淑英没有说什么,淡淡道:“你还困么?再睡一会儿也好。”   青田和尚起来,但觉脚下依然疼痛,勉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道:“不觉已睡了两个时辰,正好上路。我们走吧!”   他弯腰捡起排杖,只见草地上斜插的利刀,光华闪闪,估计出所向的部位,却是有死无生的脖子,不觉吐一口气,再不瞧那死人,和罗淑英一径上马出林。   那两个人果然是南阳四鼠的人,他们奉命追缀青田和罗淑英踪迹,见机行事。这刻两人都死掉,便没有人回去报讯,因此南阳四鼠便白白等候了好久,才亲自动身追踪。却已是六七天后的事了。   青田和罗淑英到了西安府,一路上却是分开而走,故此没有什么麻烦,到了西安之后,便会合在一起。   青田打听清楚本府最大的寺庙,便是城南的慈恩寺,以及本书前文提及过的兴教寺。便带领着罗淑英去访寻。   不过青田和尚可学乖了,并不和罗淑英一同询问寺僧,却是独个儿先询问。第一天没有消息。第二天便到兴教寺。   一问之下,果然探问出文宗乃是在此落发出家,法名圆通,只是三天前的事。   那方文是净光大师,剧他说,惟恐文宗有高梁弟子的脾气,吃不了苦,已着他托缸游方,受那风霜诸般磨难。最快也得半年后才回来。至于文宗所走的路线,却没有加以规定,由他自己决定。   青田和尚神色大变,光头上沁出点点汗珠。光镇定着退出来,在廊间仁立细想好久。   他知道若将实情告知罗淑英,她必会立刻翻脸,起码将这佛门胜迹的兴教寺毁成瓦砾。   而他此刻尚未有那种功候,足以按照左右光月头陀的遗计,将她稳住一个时期,静等事情自然发展。   他微微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又要打诳语了,这生涯可够受的……”   但他随即又纠正道:“可是啊,我怎可埋怨这担子太沉重?这担子……”他的思绪忽又悠然远部,心上浮起罗淑英停停倩影,以及那动人的绝世容颜。   “这桩事,不但因佛门大有关系而使我焦虑,而且,她在我心灵上,也是莫大的磨练,师父大概早早含有深意,我切莫自坠魔障中。”   寺院深深隔绝了尘世一切喧哗,这儿只有无边的恬静安详。许久以来,那动荡不安的心灵,这时似乎有点着落。   他徐步走出来,出了寺门,只见罗淑英青巾包头,一身宽大的青布衣服,若非瞧见她的正面,骤眼间便会错觉为普通村妇。   她此刻坐在一棵树下凝眸对着远屏天边的终南山,眸子中也是一片悠然的神情。   “她在想着些什么呢?”青田和尚拄杖站在山门,悄悄地想:“我那大哥此刻正是远走天涯,难到她有这灵感,是以遥望天际,以她这种绝世容颜,以及妙诣天人的武功,这世间的一切,何求而不得啊?可是,造化弄人,一任她费尽心机,也是落个徒劳无功,唉,若是世上还有什么事物,可以代替她心中那影子的话,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正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然而青田和尚一片冰心,却也落了空。   他怅然微唱,手中弹杖轻轻顿一下,步地一响,杖尾直插人坚硬的于土中。   她震动一下,回眸瞥视。   青田和尚低头一瞧,忽然泛起笑容。原来刚才无意将禅杖一顿,插入坚硬的干土地上,已显出他的内力,在这数日之间,又深进了一层。   大凡各种技艺,甚至乎读书,总是有一个共同的现象,便是当进步到了一个阶段时,便会凝滞不前,经过许久的时间,不知不觉超过这阶段之后,又会进步得很快,直到另一个阶段的来临,这进步的速度才又像上次般凝滞住。   青田和尚一向是自家苦练,未曾与人交过手。要知武功之道,除了自家的天资禀赋和锻炼时的苦功外,还得正式使用,从真刀真格的场合中,无形地熔会贯通,才能得到最大的收效。   以青田和尚的资质(他曾受左右光月头陀以灵药和内功为之脱胎换骨),以及所学的天竺异功和杖法,已具有莫大神通。只因他未曾实地施展过,于是便像是理论和实践不能配合。   最可惜的是南阳四鼠的功力到底有限,并非攻错的上佳他山之石,他还得多寻几次机会,和真正的高手拼斗,功力火候才可更进一层。   不过,他已经很满意了,笑容泛上面上,一时忘了罗淑英在瞅着他。   罗淑英唤道:“青田,快过来呀!”   青田这才如梦方觉,心中一冷,想道:“唉,不成,我的功力虽大有进步,但对付起她,仍未达到这程度……”   口中勉强应一声,走将过去。   她急切地问道:“有什么好消息么?一定是有好消息。”   青田怔一下,道:“消息倒不是太好的,但据那方丈说:大哥果真在三天前来过,但方丈大师见他仍有纨绔之习,没肯替他落发。据说西安府的寺庙,都不肯容他剃度出家,是以大哥一气之下,声言必定要到别处剃度后,再回到这里来。”   罗淑英娇艳的脸上泛起惨白之色,自语道:“唉,他终究没有改变主意。”   跟着又抬头道:“那么我们怎办呢?”青田见她没立刻发作,心头暂时放下一块大石,徐徐道;“我早考虑过这问题。大哥如今有点儿骑虎难下的状况,我们不能再逼迫他……”   罗淑英冷然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番追到西安,乃是逼迫他么?”   青田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若果我们不再追赶,使他能在期前息止那落发之心,才是逼迫他。你也知道他执拗的性格,我们若置请不理,岂不是变做我们迫他非出家不可,尤其是当他回家去,到沈家园找你不着,多半以为你不肯谅解他,非出家不可了。”   罗淑英哼一声,但声音甚是软弱。   他又道:“我想命小毛先回家,截住他的归路,以免回家又跑了。我们分作两路,设法找寻他的下落,你看这方法使得么?”   她负气地道:“我不知道……”青田和尚立刻道:“那么我们便这样决定,你在西安附近查探,尤其不可离你家太远,我料他终必会到你家找你,也许实际上没有勇气真个上门找你,但望门踌躇,却是必有其事。”   罗淑英立刻轻轻叹息一声,大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之溉。   青田心中甚是疚傀,因为他终于以大诳语,将这位深情一片的女郎哄住了。他此时却反而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十分难过。于是,他痛苦地低下头。   罗淑英恢复爱的信心之后,便有余暇注意到青田的表情。   她已知道这位年轻英俊的和尚,对自己实在深爱着。而且此刻正受着最大的折磨。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到处奔跑,使她能够和另外的人驾梦得谐,这滋味之难受,她是能够感觉和推想出来。   她轻轻道:‘称何必难过呢,咳!”   一声叹息,蕴含的意思难解得很,也许含有深意,也许只是一种同情的表示而已。可是青田心中一阵感激,差点儿流出感激之泪来。   “她终于不鄙视我卑鄙的行为了。”他想:“我自从表示出心中的爱意之后,她便变得十分冰冷,似乎是怪责我不应该有这种感情。可是,我的确不能自已啊!我佛慈悲,她终于饶恕我了。我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他抬起头,脸上一片光辉。仅仅是轻颦微唱,便溶解了他心中的冰雪,那是因为其中有温暖之故,这在罗淑英方面,却不知一点含蓄的表示,便会产生如许魔力。   青田的眼光仅是一瞥而过,道:“我……我很好。”   两人回到西安府城外一处农舍,那便是罗淑英匿处。   这桩事这样便告一段落,青田和尚准备自个儿远出找寻法号圆通的袁文宗。   此刻他已感悟到师父左右光月头陀的无上智慧,的是妙不可测。当日左右光月头陀曾说此事应在一载之后。但自从前些日子开始,这桩事好像已经来临,使他十分狼狈。然而到如今,果然还要拖一段日子。   他仍然骑着马出发,在出发前已见到小毛,暗中嘱他分头访寻袁文宗而非着他回家。   青田料想袁文家不会更往西去,便取道东北,小毛则取道东南。约定四个月后在直隶的大名府碰头。   青田和尚扛杖骑马,洒然就道。   他所预定的路线,乃是遍踏一路上的名山胜迹。因为袁文宗多半不会在扰攘的闹市中藏身,甚至不会在人烟太多之处经行。故此,他也采取荒僻路径的走法。   两个月后,已经到了山西大同。这是因为更往西行,便是名驰天下的佛教艺术伟构云岗堡武州山石窟。那里的石镌佛像,不下万千,与河南龙门千佛岩齐名。   他先到西门的大华严寺,此寺乃是辽代清于年间所建,寺中有诸帝铜像以及诸般石像,甚是有名。   他并没有谒见大华严寺的主持,在寺中挂单之后,便到处浏览,顺便是碰碰运气,希望能遇到袁文宗。   这大华寺甚是宽敞,隐约有当年辽人那种粗矿的意味。任何时代的建筑物,在艺术上的观点而言,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民族性的影响。这一点,连具有悠长历史和独特风格的佛教建筑,也不能免去这情形。   青田和尚是杖不离身,携同着在寺中随步所之。   当地观赏完几座铜像之后,掉首欲行时,忽然那厢有人唤道:“和尚别走。”一听口音不带丝毫本地老西口音,却是极纯正的官话。   他略感诧异地止步,心中极快地想道:“那人的声音显示中气充沛,铮钲而鸣,必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回头一瞟,只见发声来路,却是转入后堂的一面影壁,却没有丝毫人影。   猛听左侧两文开外,有人大声道:“和尚,找在这儿呢!”   青田认出是方才那人的口音,不觉大诧。暗忖道:“他露这一手干么?以这种身法来看,此人武功远在南阳四鼠之上。”   忖想之间,眼光已寻声觅看,只见在那一座铜像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年纪约在四旬开外,身材高大,相貌堂是威武,尤其那道浓黑的眉毛,自然而然流出煞气。   青田看看他的衣服,甚是粗朴,一时清不出这人的身分。当下转身跨步,杖尾无意轻轻触着铜像五座,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注意地察看着这一切,尤其他那根禅杖,这时听到铁石碰敲之声,矍然凝瞥他一眼道:“和尚带的好重禅杖,我还以为不是铁制的呢!”   青田和尚这才如梦初觉,敢情那人施展移形换位之功,乃是信准地位,令他转身时那根禅杖必定会敲擦着铜像石座,以便查听自己禅杖的质料。暗念此人用心诡秘而灵敏,不知所为何事?   这时正是雍正初年,那雍正以各种手段,争夺到皇位,关于此事,许多书本均有记载,不必多赘。那雍正本人的确精通武功之道,是以当年曾有所谓血滴子的组织,震惊天下武林。嗣位之后,便惟恐这一班心存民族观念的汉人高手,会因自己对汉人继续高压政策不满而祸生时腋,便另外秘密聘请好些武林高手,一方面用计谋毒杀那些旧人。那些被害的武林高手,最著名的莫如江南七侠,却因未曾一网成擒,故此立刻将预早布置聘好的能手都召集入京,组成另一班新的血滴子,等如今日的暗杀兼护卫的组织。不过此时因已嗣大位,保护的色彩便多于暗杀了。   这好些新聘的名手中,最著名的便是乾坤手上官民、南疆血掌尤锋两人。另外还有前藏圆树派的喇嘛好手唐古拉大师。前两者因是汉人,居常负责外面的事。官中保护之责,却全落在唐古拉大师和他两个弟子身上,率领好些侍卫,日夕严密防卫。   不过外间却仅知乾坤手上官民和血掌尤锋两人,乃是大内好手的领袖,并不大深知那位前藏喇嘛的底细。青田和尚在大半年之前,还不过是个厌世的土子,如今虽然身负绝技,却也心心注念在罗淑英与佛门一段瓜葛之上,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大事。   他道:“施主别见笑,贫僧云游四方,带杖为伴,可防虎狼之患。”   那人道:“我明白得很,和尚何必情急解释。”   青田心中道:“好吧,我说出来,是敬你也是武林高手,眼力不凡,瞒之无益耳。情急两字是怎样来的,笑话……”   那人见他默然,大踏步过来,气派自然而然十分威严。   他在青田前面四五尺处止步,灵利之极的眼光,在青田全身上下不住盘旋。   青田觉得此人动作可怪,却因气派太大,一时没有什么动作。   那人道:“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青田不因他的不客气而不理,答道:“贫僧法号青田……”   “从什么地方来?往什么地方去?”     第三十二回 龙腾虎跃刀鸣杖毁     青田道:“贫僧已跳出是非之圈,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施主何必多问。”   那人大声喝道:“胡说,把帽子脱下。”   青田征一下,道:“施主何故动气,贫僧实在不解。”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火了。恢复平静的声音道:“我便是上官民,武林的朋友送我一个外号称为乾坤手,和尚你或许有个耳闻?”   青田和尚单掌合十道:“贫僧孤陋寡闻,极少注意世事。不过以上官施主的气派看来,必定是极负盛名的人物。”   乾坤手上富民目射奇光,道:“好,好,你脱下帽子,让我瞧瞧是不是青田和尚。”   青田这一下可坠五里雾中,想道;“我头上连头发也没有,他怎能认出我是不是青田和尚?”   乾坤手上官民微观怒色,催促道:“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   青田和尚不知不觉地举手脱下僧帽,但随即醒觉地戴回,道:“上官施主可满意了吧?”此刻他心中,正为了自己何以不知不觉地将僧帽除下而羞愧。因为这样简直是自己受到对方威严的声容所摄,显出太无定力。   乾坤手上官民微晒道:“我怎能瞧得清楚,再脱下来。”话声如嘲还想,表情冰冷。   青田和尚抗声道:“上官施主你迫人太甚了,幸亏贫僧乃是出家人……”“住嘴。”乾坤手上官民叱了一声道:“你既未曾听闻过我上官某人的名字,哪有我这一号人物在眼中,可是……”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和平一点,继续道:“可是我倒真个没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咱们可得交个朋友。”   青田和尚这时才知道对方乃因自己不认识他的大名,当下歉然道:“贫僧的确是规矩的出家人,不理红尘世事,上官施主莫怪。”   可是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负有特别任务,亲自出马到这大华严寺来,有所行动,这刻心中越发疑惑,只因他是有身分名望的人物,不肯轻举妄动,贿人口实。是以这时心中虽仍有所惑,依然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他道:“和尚你是佛门弟子,不必多呕闲气,何妨脱帽让我瞧瞧。”   青田和尚见他不像方才那般咄咄迫人,二次举手,欲脱僧帽。   “罢了,我给他瞧瞧又何妨?”青田想道:“反正他已好言相求,而且,我也想知道究党我和尚的秃头上有什么秘密。”   他徐徐将帽脱掉,微微俯首,让对方观看。   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你可是刚刚受戒?”   青田和尚恍然想道:“原来他从我头上的成疤,看我受戒时候多久。”目中答道:“正是。”   乾坤手上富民道:“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青田和尚反问道:“上官施主既已看过,那么贫僧可是青田?”   乾坤手上官民冷笑一声,忽然侧身一掌拍出。掌风呼地一响,极是强劲。   青田和尚因所站位置,乃在大殿内,那乾坤手上官民却在门口与他之间。是以目光给挡住,但从灵敏的听觉中,也发觉上官民这一掌,乃是将一件体积细小而劲疾的暗器打飞。   那暗器啪地打在殿墙上,这时青田和尚可瞧见了,敢情仅是块拇指大的干上。   乾坤手上官民降一声,并没有立刻纵出门外,反而横睨青田一眼,那眼光森冷之极。   青田和尚念声佛号,将眼光垂向地上。   乾坤手上富民道:“这是哪一位朋友?想将我引开,好放你走么?”   青田和尚道:“贫僧没有朋友,更不是施主所说之意,贫僧若要走时,也不怕施主拦阻。”   他说话时没有一丝火气,这是因为他认为事实如此,便照样说出。若他知道对面这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一等人物乾坤手上官民时,便不会这等从容了。   上官民反怒为笑,呵呵数声,然后道;“你试试看。”   青田和尚道:“贫僧犯不看得罪主啊,况且外面还有别的人,施主你不出去瞧瞧去?”   上富民不觉狐疑地闪动一下眼光,显然他被青田和尚的态度所惑。他方才以为青田是故意激怒他。然而,此刻却觉得青田并非假装。   但他只稍歇了一下,便道:“不劳和尚挂念,外面的入,自有他的遭遇。”   青田哪知他话中之意,不啻暗示外面另有能手,足以截击那发暗器的入,仍然糟糟然道:“那个人有什么遭遇啊!”   乾坤手上官民把不定他是否装佯,沉声道:模扯别的,你说随便出去,倒是试试看行不行?”   青田和尚迟疑一下,道:‘贫僧不想多生事故。”   “废话,快试试看。”声音变得严厉得多。   青田忖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凭什么非拦住我不可,想来你不过比南阳四鼠高明些,我可不怕你……”   他这种想法,完全是不懂江湖过节的普通人的想法。要知江湖上最讲宪的是面子,刚才青田的话,可使乾坤手上官民没法下台,除非他赔罪求饶;那也还要瞧着办哩。   青田和尚忖想一下。决然拽杖而行。   他迈开大步,直走向殿门,乾坤手上官民反而给他吓一跳,身形微闪,又退了三步之远。   青田直走而前,连跨三步,乾坤手上官民生平以一对铁拳以及腰间围着的一柄缅刀;驰名武林垂三十年之久。所使的乾坤十三式,无论是掌或刀,从未走过下风。尤其那柄缅刀,乃是缅甸宝物,刀身扁狭,可软可硬,平时围在腰间,有如常人所用的腰带,科直时锋快无匹,寻常兵对遇上,必受损缺。   这时上官民可不能再客气,举手虚虚推出一掌,风声呼地一响,劲袭青田。   青田突然止步,道:“施主真要动手么?”   这一问无异是最后警告,乾坤手上官民蕴怒于心,修然真力贯注掌上,本是虚虚推出之掌,这时再击前数寸,掌风已大不相同,重压如山。青田禁不住挥臂一格,内家真力自然外溢,硬挡了这一下,这电光石火般一触之下,青田不觉面目失色。敢情已觉出敌人掌力奇重,迥非南阳四鼠可比拟。   这时他左手回缘击出。掌风又比上一掌强劲,而且有点儿坚硬的感觉。青田吃了一惊心中电急忖道:“这人怎的这么厉害,光是第二掌,威力巨大不相同。这是特别的劈空掌力啊,是越打越厉害的一种,我且运足真力,应付他一会儿。”   力随心生,霎时浑身都布满了真力,他的内功,乃是天竺秘传,别具另一种威力,左掌同时使出降龙十八杖的变式,猛可迎击。   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大内领袖人物,所发出的掌力,岂比等闲。虽非劈空伤敌,但在两尺之内,吃他掌风扫着,也会有皮裂骨折之厄。   故此青田和尚必须严密地拆招解式,一来要抵挡住敌人掌风,二来不能露出空隙,予敌可乘之机。   两人掌力一触,青田和尚微微路前半步,那乾坤手上官民脚下没有移动分毫。   那位名震天下的乾坤手上官民,饶他半生戎马,屡经战阵,这刻也沉不住气,微喷一声。敢请他这第二掌推出,已用了全身八成功力,可是猛觉那和尚举掌抵挡时,那内家真力之强劲不但是生平仅见的高手,而且甚是特别,反应之力极强,大有自己的力量超用得重,则反震之力越强之势。是以当掌力排山倒海船去之时,陡然悬崖勒马,硬生生将力量撤回来,眼见敌人进了半步。   其实在方才彼此真力一触之下。青田立刻感到自己的内力,与敌相比,实是相形见细。   这番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么强的高手较量内力,是以他本身的功力,不免因完全没有经验阅历而打个折扣。幸而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反震之力极强,把个领袖大内的魔头也给瞒住,陡地收回力量。致令他煞不住脚步,随之踏前了半步。   他的掌法简直没有认真锻炼过,这时心中一惊,不觉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呼一声半截掉杖疾砸而出。   杖风沉重如山,威势惊人,乾坤手上官民这刻已认定这和尚,乃是乔装故意拦阻自己的敌人。可真不敢大意,以免半世英名,折损在这大华严寺中。当下脚下微动,又退开三步。   青田和尚禅杖打出,脚下如影随形,行云流水般挪前两步,呼地又是一杖斜恋过去。   墓地眼前白光一闪,跟着金刃臂风之声,疾卷进来,敢情那乾坤手上官民已掣下腰间缅刀,抖得笔直,从杖风疾卷进来。他的面色寒如冰,两道乌黑浓眉上,尽是煞气。   青田和尚嘿然一喝,收杖封架,杖尾迎击敌刃,枝头却从下暗袭。   乾坤手上官民猛可发觉敌人这一招虽是神奇严密,但内力似乎嫌弱了一点儿。大叱一声,旋风般连环送去。   钻然一响,刀杖相触,那支镔铁打成的梯杖,竟然给削断寸许长的杖尾。   青田和尚简直无暇去瞧那掉落地的铁块,连连奋力招架。   霎时间白气弥漫,黑龙乱舞,这座宽大的殿堂中,竟被刀光杖影所占据住。   青田和尚这时忽又闭目,尽量施展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但见杖影绕身飞舞,严密神妙,兼而有之,他的闭上眼睛,并非故意如此,乃因当日左右月陀嘱咐过他,说他本练成佛家大金刚心法,不能对敌无所畏怯,岂非影响到杖法和功力。因此,遇在上强敌之时,可以先闭住眼,将杖法尽量施展出来,等到局势稍定再作打算。   不过,若是他老闭着眼睛,那也不成。因为若是这样,便绝对无法作逃走的打算。   这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是佛门奇技。四五个照面过处,杖风山响,竟是严密异常。方才已落下风的败象,已经完全挽回。   乾坤手上官民这时已使出武林称绝的乾坤十三式,那柄利可削铁的缅刀,光芒如雪,尽是纵横挥霍,不停进击。   可是他立刻被敌人杖上所带出的风声和力量所迷惑,以他们这种高手软技,差不多全是从敌人兵刃上的风声来决定自己的动静进退,可是目下这个和尚,枝法神妙,这时不但削他的排杖不到,反而那禅杖是重兵器,必需找寻机会削,不敢硬砍,而且那招数之神妙,似乎还在自己的乾坤十三式之上。更有甚者,敌人杖上的风声和内家真力,极是古怪,分明察觉出敌杖已经砸上身来,连忙闪时,却发现敌杖实在未曾够得上部位。   这一来可把他弄糊涂了。于是在十五招之后,他更改变了打法,专一游身疾走,向隙进击。   他的身形如此迅疾,使人骤眼瞧去,严似穿花蝴蝶,绕飞花丛之中。   枝风刀影,此起彼落,渐渐将战圈扩大,甚且在那些硕大无朋的铜像间出没。   大约一顿饭工夫,青田和尚但觉自己十八路降龙杖法,益发使得应手得心,便放胆张开眼睛。   他这时的情形,大可比方作一块无价的宝石,愈磨愈见光彩。   乾坤手上官民是何许人也,这时已约略估出敌人杖法神异之处,攀然大喝连声,挥刀进击。喝声坚宏响亮,殿中回音激荡,更添声势。   青田和尚立刻又得将杖圈收窄,却因应变略慢,常然一声,又给敌人别断两寸许杖尾。   他心中一阵谏然,却连转念头的工夫也没有,全神凝注在十八路降龙杖法之上。   看看又战了许久,殿门外人影屡现。   乾坤手上官民久经大敌。耳听四面,目观八方,早知那是自己的人。   他这番不意遇着这位平生强敌,鏖战许久,仍未分出高下。虽说曾经两度削断敌人兵器,到底没有将这不见经传的和尚收拾下,终是盛名之累,因此完全将殿外之事略下不管,全力窥伺这和尚的破绽。   青田和尚总觉得敌人内力之强,使自己常有首尾难顾之弊,幸亏杖法神妙无比,战了这么久,还没有现出破绽。   又是个把时辰过去,青田和尚已被敌人刀光四下裹住,渐有相形见纳之势。   猛听殿外有人叱道:“老和尚你找死么?快回后边去。”   一个苍老声音念佛号道:“殿里是谁在弄刀动棒啊?这是佛门清净地“住嘴,老爷不念你年老糊涂,可不跟你这么客气,现在快给我老爷滚回后面。”   那苍老的声道:“老衲是这里的住持啊,你们……哎,好,好,老衲这就走……”   殿中的两人,正在舍死忘生地苦斗。青田一点儿没听见外面的对答。但人家全听在耳中。   乾坤手上官民呵呵大笑道:“你的朋友早就远走高飞,那老和尚不是你的同党吧?”言中大有讥嘲的意味。青田和尚只听到他后面的话,勉强随口应付道:“什么和尚、同党?”   乾坤手上官民笑容未放,故意将刀法松弛一下,再说了一遍。   青田和尚趁机又扩大杖圈,一面摇头道:“我连主持是哪位大师也不晓得呢!”   上官民道声好,忽又增加压力,两人齐齐移动数步,正好在两座铜像之间。   乾坤手上官民募然飞纵而起,划起一溜刀光,急射而至。青田和尚一跨步,挥杖欲击时,却因这一枝击出,必中铜像,忙不迭移形换位。杖法一懈,上官民已乘隙而进,刀光如雪,直卷进来。   青田和尚明知身后便是那宝贵的铜像,若一闪开,敌人之刀斩金削铁,必将铜像毁掉。   然而他又不能不闪,因为他虽然可以横杖招架,但从方才杖尾被削的经验,这一招架,整根掸杖可就得分作两截,而且自身也甚危险。   高手决斗,讲究的是分秒时间,也得争取。这时刀风锐利急劲,已疾袭而至。   青田和尚大喝一声,蓦地一式“银流沙焦”,仗影横封,全身内家真力完全由杖上溢出,宛如怒涛澎湃激荡。   乾坤手上富民刀光连闪,在这一触即及之际,已连变了三招。   他的确不愧是领袖大内群雄的人物,缅刀如电,姚开放人以杖影和真力所布成的铁壁,只寻到那么一丝地空隙,刀尖已疾深而进。   常地一响,刀杖相砟。青田和尚已存着禅枝被削断之心,这时毫不犹疑,全力一压。   这次他既不存苟避之心,力量便给用出二十成足。乾坤手上官民缅刀一削,竟不曾将敌人禅杖完全削断,仅仅刀口深嵌在杖身之上。   青田和尚双手持杖全力一压,跟着撒杖抽拿,猛击而出。   乾坤手上官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兵刃撒手,只好左拿一翻,硬迎上来。啪地三掌相交,一个是有意,一个是勉强招架。是以立分强弱。   人影乍分,青田和尚宛如一缕轻烟,向殿门外飞纵而出。那乾坤手上官民却连退三步,等到稳住身形,敌人的按铁禅杖余势劲急,不得不拧身跨步。那铁样杖重逾五十斤,掉在殿中方砖之上,发出极响亮的声音。   青田和尚一个起落,已抢出殿门。只见两条人影,各向一方追扑而去。眼光一扫,地上有两三粒铁菩提和三粒铁莲子,兀自流转未息。料得那两条人影,定是被那铁菩提和铁莲子的两人引开。心中电光大石般掠过一个念头。   “怪不得那厮不肯放过我和尚,敢情这里面有佛门中人。”   心虽在想,脚下可下停留,疾向殿后飞跃,穿过一座佛堂,转出一道廊,再经过一个院落,陡见前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却是一座院落。   他惟恐让那魔头从空中飞纵时瞧见,不敢停留在院中,一径冲入堂中。只见堂后一道门口,连忙走进去,却是个小弹院。   廊上一个老和尚,凭栏站着,一径凝视着他。   青田和尚合十道:“老禅杖请恕擅闯之罪……”   老和尚转身临房,一面道:“请进来吧!”   他疾如飘风地闪入禅房中,只见这禅房甚是雅洁,自有一种庄严清静的情调。   他立刻便推想到这是本寺方文排房。   那老和尚摄衣坐在禅榻上,一面摆手请他在一张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师兄绝艺惊人,老销方才已略窥一斑,不胜仰佩。”   青田不知所措,嗫嚅一下。   老和尚又道:‘老衲广智,乃是本寺方丈,敢问师兄法号?”   青田连忙说了。   老和尚道:“适才和青田兄交手的人,乃是方今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供职大内,与南疆血掌尤锋并为领袖,天下之八,闻名色变。师兄居然能够与他以兵刃相见,争持两个时辰有多。这件事著传出江湖,必定震动江湖无疑。”   青田和尚呀地一声,道:“弟子实不知该人来历,是以冒失挺斗,若知底细,恐怕会曳杖而走。”   广智老和尚道:“老衲早年也曾研练武功,然而总不成材。晚近二十年静中有悟,然而筋骨已衰,已无寸进。不过以老衲愚见,师兄杖法绝伦,只惜方寸中杂念未祛,不时动心转意,影响功力。而且那上官民的缅刀,乃是希世之宝,师兄禅杖被削,更加影响斗志。目后尚须从持心定慧方面加点儿苦功,再与上官民相逢时,定能一挫凶焰。”   青田和尚心中如有所悟,不禁着意寻思,歇了好一会儿,才连忙向广智和尚道谢。   老和尚道:“那上官民率同两名大内好手,来本寺搜寻敌人,其中一位正是佛门弟子,啊,师兄果真不管世事,那么老油也不须多言。不过有一点要奉告的,便是他们欲搜捕之人,果然匿伏本寺,幸亏那魔头被师兄牵制住,否则后果如何,便难说了。”   青田道:“老样师切勿误会,弟子虽是出家为增,但仍然记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而且,弟子之看破红尘,与山河沦落于外人之手,亦有关系。不过,此刻弟子身有重任牵涉到佛门大劫,是以日夕惕惕,不能自安耳广智和尚诵一声佛号,道:“师兄有此缘法,可喜可贺。然而佛门劫运,系于天心,师兄虽然必须谨慎从事,但也不可太于执着,反坠庞道。啊,老袖饶舌了,请师兄海涵……”   青田连声不敢,猛然又如有所悟。   老和尚道:“那魔头收拾不下敌人,定然无颜留在此地,况且另两人已现身逃走。他奉了密旨,必定不敢先私仇而后公事。那屋角一根竹枝,权当排杖,师兄可持去,力挽狂澜。   我佛无所不在,必定庇佑师兄。”   青田转眼一看,只见屋角靠住一根长逾眉际的竹杖。大约是久无人理,是以有点儿黯淡。   他走过去,伸手拿处,但觉竹杖重量还在自己那根掉杖之上,不禁诧异细瞧,只见那杖仅仅粗及儿臂,色泽金黄中,隐隐幻出一圈圈的紫景,极是悦目。   老和尚道:“这是沙门至宝南海紫檀竹,坚逾钢铁,可也甚重。以师兄之功力,再不怕人家的宝刃了。师兄既弃以往的按铁禅枝,今日之事,便传为另一人所为。如此一则师兄来日走动时,不致多生麻烦。二则有这么一个高手,便可为我方益增声势。”   青田无道谢过赠杖之德,然后道:“弟子此时无暇及此,一切便请老禅师裁决。”他再坐下倾谈,便将此行内容说出来。   广智老和尚原来也会见过左右光月头陀,当了便约定代为留意,两个月后再来此一晤,以便得知确实消息。   青田和尚用过斋膳之后,才又从容上道,先到云岗堡瞻仰石窟佛像胜迹,然后一路北上访寻。   不过他这一路上都不像以前那么急切,他深深体味到广智老尚话中微旨,从而了悟出许多道理。于是,他变得沉默深思,路上所见的一切,部另有一种意义,那是恒久的内在的意义。他似乎探索到宇宙的真相,他得悉生命中更多的限制,不论人类智慧如何发展,但仍然有许多限制,是超乎于智慧之上,为智慧和人力所无法逾越的。他从北方折回大名府,逼着了小毛。   两人都无所获,青田算算日期,便携同小毛回到大同的大华严守谒见广智老和尚,探听一下消息。   十天之后,他们已到了大华严寺。   远远已望见寺门,小毛已买了一匹马,这时扬鞭追上青田,呼叨道:“三相公,前面可是大华严寺?”   青田点点头,小毛又问道:‘哪位老和尚是约定这个时候么?”   他又点点头,凝目瞧着远处的寺门。   小毛已抱怨地道:“三相公啊,自从在大名府再见到你,但觉你已变I一个人,老是不做声,尽在思索些什么,三相公休老是想些什么啊?”   青田道:“你喜欢我说些什么呢?”   小毛道:“什么都行啊,只要别那样子不做声,可要憋死小的了。说些老和尚的事,或者是大小姐……什么都可以。”   青田微唱一声,道:“你怎会明白我的思想。”   小毛道:‘’这就快到大华严守了,若果仍然没有大相公的消息,可把大小姐等惨啦,对了,三相公啊,那天你不是对大小姐说你爱她么!那时小的心里很气愤,那是为大相公气愤,故此当你阁小的慢走,你和大小姐先赶去西安时,小的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妥的念头,现在小的才知道自己该死,三相公你……”   青田截断他的话头,道:一这些事不消再提,你瞧我已经是个和尚,那就太够了。”   小毛嗫嚅一下,道:“小的知道三相公不会怪责,三相公你果真爱大小姐么?”   青田沉思片刻,缓缓道:“那是以往的事情,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的青田,哪还有什么爱不爱的。”   小毛征一下,大声抗议道:“你三相公的话太绝了。你能够削发出家,也可以蓄发入世啊,大小姐她呢?她怎样说?”   青田嗯了一声,侧顾小毛道:“你今天这么多话,奇怪?”   “小的在想,大小姐怪可怜的,又是那么一个美人,唉,大相公也大忍心了,然而作,也一样地忍心。”   青田心波荡漾,遐想欲飞,连忙诵声佛号,自个地念道:“有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溟蒙……”   小毛道:“三相公,等会儿若果然不知大相公下落,你就蓄发还俗吧,小的知道唯有三相公你能够使大小姐抛开愁思……”   青田猛吃一惊,再看他一眼,只见他面上神情甚是思挚,仿佛这个要求,乃是对他本身十分重要。这要求生像已非罗淑英之事,而仅是小毛生命中最要紧之事。   “他……他想什么啊!”青田吃惊地思忖:“他为什么这般替她着急。”罗淑英情影已经多日没有侵扰他的心灵,但这刻却清楚地浮现心头,他悲哀地叹息一声,想道:“我焉能代替她心中的影子,若是能够的话,我……”下面的他不再想下去,这刻他已生出犯罪的感觉。   他大声道:“小毛以后不得再胡说了,你可知自己说些什么话。”   小毛勇敢地点头道:“小的知道自己说什么,小的但求能使大小姐快乐,心中便觉得舒服。三相公作应该蓄发还俗的啊。”   青田和尚央一下马腹,冲在前面,一面惊诧地想道:“真料不到,小毛对她也生出这么强烈的感情,虽然因为各方面都太过悬殊,故此不像寻常的爱情形式表现出来,但他的确是对她有了莫大的感情,她……”   蹄声得得,已走近大华严寺,只见寺门石阶上,一个和尚站在那儿。   那和尚正是大华严寺的老方丈广智者和尚。   青田滚鞍下马,上前行利,广智老和尚也还了一礼。   他道:“老纳已探出圆通师兄的行踪,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时间很久。”   小毛可不知圆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烦老禅师指点,既是如此,弟子便归西安。”   广智老和尚微微点头道:“如今寺中尚有恶客留驻,彼以老销不知耳。师兄禅光冲和,遇异昔日,大是可贺。”   青田和尚向寺门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辞了。”   当下彼此行礼告辞。   小毛跟着青田远了,才问道:“刚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数语,便立刻离开,已经知道有什么消息么?”   青田沉重地点点头。他这一回到西安府,找着了罗淑英,便立刻得将底蕴揭穿,那时候,后果如何,正未可预卜。纵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执着。然而,到底关系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于心。况且他极不愿令罗淑英伤心,然而当他说出真相之时,她焉能不芳心尽碎?他们终于回到西安府,那罗淑英在城郊外租赁了一间孤零零独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到处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归来。   如今已是秋深时分,田野间一切都枯黄了。纵目遥览,难得见到代表生命的绿叶,只有山谷间枫树千重,染得遍谷红成一片。可是这种颜色,终不似鲜花之红,使人无端生出衰飒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独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风中,倍觉孤单萧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这座屋子更加凄凉,在这几个月的等候中,她觉得像是已过了千年。   日子是这么地难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则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门前,眺望西沉的太阳,余晖残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缤纷油彩,尤其是那长满枫树的山谷,更加美丽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这一切一切美丽的景象,都随着暮色降临而消失。她深深觉得悲哀,这不仅是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的惆怅。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灿烂美好的日子,却是轻忽地让它逝去。   她的青春,正如那黄昏夕阳美景般令人爱恋和美丽,然而一会儿便失落了。   尤其是袁文宗的远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补的损失,永远再也不能填补。   是以她变得沉默、衰颓。生像青春已从她身上消逝了,再没有那种活力。   她忽然发觉头上出现了一银白发,这是一个极恶劣的凶兆。   以她那种道家罡气的造诣,本可以转白为黑,返老还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发,这是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如今她深深体会到忧愁滋味,并且无能摆脱相思的樊笼羁绊,这情枷恨领真个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还在弱,她经常静静地哭泣,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这天,她清晨便起来了,晓色迷离,曙光黯暗,她盥洗罢之后,走回房间,四下一瞥,但见红窗寂寂,一个茶杯孤单地摆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却是凌乱得那么单调,她叹口气,轻轻诵道:“红窗小泣低声怨,永夕春寒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累乱,晓等啼破梦匆匆。”声音凄清,玉容惨淡,跟着又将这首诗倒转来念道:“匆匆梦破啼莺晓,乱絮飞花落洒中,空帐斗寒春夕永,怨声低泣小窗红!”   她念的那首诗,乃是宋代眉山苏东坡的回文诗。诗中之意,除了节候不对之外,其他的全都极贴切她这种孤单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实在也曾红窗小泣,晓莺破梦。   她独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马蹄声,使她墓然惊觉。   那蹄声毫不迟疑,直向她屋子疾驰而来,她心中猛然震动,霍地站起来。可是她没有立刻奔出房去,因为她甚至在梦中也惊怕的,便是两骑并驰而来,却没有他在其中。而来人更带着恶讯。   她在房中团团走动,始终不敢出去。   蹄声在屋前嘎然而止,接着木门有敲叩之声。   她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叩敲之声又响,并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里,大小姐……”   却是小毛的声音。她忽然流下两点泪来。她记得当日青田曾说着小毛回袁家镇等候。也许袁文宗会回到故家,那样小毛便可带领他来西安。   她也从蹄声中得知来的若是两骑,那么另一骑不是他还有谁?清泪悄悄从脸上跳下衣襟,她感激上苍地用双手抱住心房,长长叹口气,于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门声仍然继续着,她一下子便来到门边,伸手轻轻卸下门检,然后吸一口气,猛然拉开木门。   小毛站在门口当中,把她的眼光遮挡住,只约略瞧见他身后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难道他真出家了?那么他还来此干吗?”   小毛欢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来啦,这一阵子可好?”   她的脸色沉寒如冰,只点点头。   小毛随即挪开身躯,于是,她清楚地瞧见那和尚,却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渊沉没,仿佛无休止地向下沉。   这世界已经离她远去,一切事物,不论是美好的或丑恶的,都与她无关。   眼中的青田,与他颇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绝对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个譬喻,一只金铸的狮子,再另铸一只金狮,虽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终究已非那只金狮,即使溶了重铸,到底已非本来的金狮。   她麻木似地靠向门边,这动作显得这么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惊,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们进去说话,你没事吧?”   他的心也是难过得很,一方面为了她这可怜的遭遇,一方面为了自己,因为她终究是全心全意向着袁文宗,对于他的出现,甚至于不屑一顾。   小毛也抢上来,伸手相扶。   罗淑英忽然将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铜墙铁壁,硬碰过来,不由得连退四五步,却没有受伤。   小毛扶着她,走进房内,他有点儿儿结巴地道:“大小姐你没事吧二’罗淑英抬眼向着屋顶,却没有发现小毛那种焦虑的神情,那是焦虑关心得有点儿过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厅子(勉强称为厅子,其实比她的房间还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进来,脸色有点发青,而且还带出激动的样子。   他没有坐下,一径站在罗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话说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却显得极其淡漠,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侧着的小毛,眼珠一转,道:“小毛出去把马系好!”小毛无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继续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踪,故此立刻来告诉你。”   她霍地站起来,却紧闭着嘴唇,等候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有一点要先告诉你的,便是大哥已经……”   她忽然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会儿再说。我有一个问题,几个月来,经我反复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领。我想请你帮助找寻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宠若惊地随口反问:“你且说出来,看是什么问题?”   “我反复地想着,我本是十分骄傲的人,是么?”   青田和尚点点头。   她又道:“可是你也见到的,我为他弃家出走,风尘跋涉地找寻他,可是,若果换了是他,他可肯为我这样?又这等做法,是否太过愚蠢而令他看轻?”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心中想道:“我别要节外生枝,这些问题,老天爷也弄不清楚……”   他断然遭:“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经做了和尚。”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原状,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种煞气。   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   青田倒是没有话好说了。她徐徐走过去,剩下青田独个儿呆在外面。   片刻地再走出来,玉手中捧着一口剑,她说:“我早已买了这口剑,便是为了这个消息而用。”   青田凝视她一眼。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几乎可以数出她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睛上,那两道细长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后,下面是个挺直鼻子,再下面是纤巧而丰润的嘴唇。   他一点儿也找不出她有什么邪恶的表征。反而在操心底同情和宽恕她,人往往要做许多不愿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诉她说,他原谅她决定的做法,而且要将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让她能痛快地一剑收拾掉自己。这样,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后漫长岁月的折磨。   他几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声音把他惊醒。   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剑干什么?”   罗淑英娇躯猛震一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出去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慢慢退出屋门外。   青田低声道:“那么你要从我杀起了?这是你说的,是么?”   淑英道:“对,就打你开始。”声音十分坚决,显出绝无转回余地。   青田道:“那么你何须用剑,只须你一举手,我便变成苗粉。”   罗淑英道:“你图个省事么?那也可以破例为你这样做。”   她咬一下牙齿,这一下动作,显示出她的内心并不似声音那么坚决。     第三十三回 岁月催人魂幽鬓白     青田看出她咬牙的动作,猜出她的心意。   他清楚地判别出自己陷在悲哀之中,而她却在发愁,他仿佛记得以前有哪位哲人说过:   悲哀和愤怒都是一种脆弱,最易使人受伤,甚且崩溃。   他思忖道:“强者是宁静的,现在,我必须振作起来。”   这时,他已来不及考虑及这强求的冷静,是否能算真正的强者?他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思索,他用近数个月来,听过大华严寺广智方文指点后修练成的定力,将自己完全置于极端冷静之下,个人的恩怨,再不让它挑拨起感情的波动。   他冷冷道:“我不想得到特殊的待遇。”   声音是那么地冰冷,似乎是在岩石中迸出来的话语。   她哼一声,道:“随便怎样,你也是同一结局。”   他冷然反洁道:“你呢?你的结局又是怎样?你可曾想过?”   她道:“你别管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我常在怀疑,你的情会不会误用了?正如你衡量其他的事一般地错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依我想来,你和大哥既是这么相爱,那么你们总应该能够好好地商量,解决一切难题才是。可是,大哥却因此出了家。而你呢?为了大哥却不惜染得血腥满身,掀起千古所无的轩然大波。这是表示你的情真?抑是表现出你的愚蠢?大哥并不像你的感情那么热烈啊!”   “青田你胡说八道,他的情必定和我一般地深刻,而且,我在其他的事情上,有什么地方错了?”   青田和尚冷冷道:“先说后一项,你以为凭着一口剑,便可以所尽天下丛林的和尚头颅么?你恐怕第一次便杀不了我了。虽然我在一年之前,仍然不懂武功……”   她好像被人捐破什么弱点般暴怒起来,道:“我太清门的武功,天下最强。不单是罡气功夫,迈绝古今,便凭后天功夫,也称霸天下。我早已决定,凭一口剑杀尽天下的光头和尚,同时以罡气奇功,毁掉一切丛林寺院。   你只有一年功夫的人,居然敢夸下这种大话,我只须以七招二十一式拦江绝产剑中的正反六招十八式,必足够将你收拾掉,只有少于此数而不必多过六把十八式……”   青田截住道:“若我届时无事,你又怎样!”   她坚执地摇摇头道:“这个绝不可能。”   青田道:“我却有这个信心,凭这根竹杖,必可招架你拦江绝产剑的六招十八式。我又再问问你——”他将话题移转,道:“大哥身人佛门,已是定局,可是若果他说:只要你肯放弃成见,并且往他托迹之处寻他,他便回心转意,蓄发还俗。我想,你必定肯寻他,是么?”   她由衷地点点头,青田冷冷的声音继升起来,他道:“如果你们两人同样相爱,那么你要是匿居起来,非要他去寻你,便不肯重履人世,你以为他会不会找你呢?”   她像给他一拳猛击在心上似地震动一下,随即将眼光移向门外的天空。她想起了当日彼此相爱要好时,那些天长地久,山盟海音的话来。   往事如烟,都已随风而逝。可是在她此刻的忆思中,却仍是那么真实和生动。   记得有一次在选韵亭中,他们并肩看着流泉飞坠潭中,溅起蒙蒙水珠,清脆的泉声,不绝于耳。她忽然感到快乐时光的短促,于是她问他道:“假如我忽然像这些泡沫一样,转瞬间人家世上消失了,你怎么办呢?”   袁文宗怔一下,然后严肃地道:“不论往哪儿去,我总会跟着找寻着你。天上,人间,或者是黄泉之下,我也会去寻你……”   她那时候哭了,是伏在他怀中低低地哭了,一方面是悲哀,一方面也由于快乐。   现在,青田的话勾起了那一幕往事。她分明地听到袁文宗严肃而深情的声音。一刹那间,她已陷入回忆之中。   青田轻轻叹口气,这刻他已为了她那种缠绵怅们的眼光而令致给了冰的心潮也渐渐溶解了,感情的波涛,崩云裂岸地拍击着。   他明知如今这桩事情能够依愿完成的话,以后漫长的岁月,却是不容易消受的折磨。   他许我不会痛苦的。”他想:“假如我不是对她生出感情的话!可是事情偏是这么槽,我好像快要崩溃了。唉,这样子一个美人儿即使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恐怕也不能漠然无动于衷地冷眼看以后的变化啊!”   他真的已临于崩溃边缘,心潮汹涌的情涛,快将理智之堤冲毁。   只要他放下紫檀竹杖,将一切利害详情说出来,并且吐露出心底的爱念。于是,结局便简单得很,不是脖子上一剑,永远息止了尘世烦恼,便是双飞双宿,比美陆地上的神仙。   这种简单的结局,对他的确极具诱惑,他的手动一下,那紫檀竹杖步地敲在地上。声音可把两个人都惊醒了。   罗淑英道:“他若知道我这样办,一定会来找我……”她没有说出来找她干什么,但至少,他会来找她一趟,这是她所深信的。   青田适:“那么我去告诉大哥……”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森森的,地道:“你能分身去么?”   青田立刻知道她话中之意,心头登时冷了半截。   他举一下手中的紫檀竹杖,道:“我招架完你六把十八式拦江绝户剑后,便报讯与大哥。”   这句话,触发了罗淑英在武功上争强好胜之心。   她傲然遭:“我太清门的拦江绝户到,天下无双,尤其最后那一招正反合壁,剑出石破天惊,风云变色。可是,我只使用那正反两方的六招十八式就够足了。若果你能够接住,我便找个人烟绝迹之处,筑室而居。直到他回来找,我才踏出屋门。可是,恐怕没有让我这样等待的机会,我倒是愿意能够这样等待他,否则,他再也不会理我。甚至我或许会误杀了他……”   青田奋然道:“你会有这好机会的,我不肯让你误杀了大哥,然后在他尸首之前,伏剑而死,那样太恐怖和凄惨了。”   她道:“你对我很好,我不会忘记的。却只怕你无力阻止这种惨事发生。”   青田和尚登时如在盛夏中沃下冰雪,说不出多么舒畅。她的前两句话,一径在他心中回响,甚至许多年后,还是清晰可闻。   他道:“我们比斗,别让小毛瞧见。”她点头同意了,当下便命小毛进屋,并且呆在屋子里,他们则一同骑上马驰向山边。   在一个谷中的草场上,他们跳下马,先赶开两匹马,然后,彼此对面站好。她温柔地道:“请你宽恕我吧!”   青田决然地道:“我死而无憾。”   罗淑英凝瞥他一眼,觉得他神情十分庄严,不由轻唱一声,又道:“你先动手。”   青田和尚暗自运功,真力遍布全身,攀然应声好字,竹杖起处,迎头砸下。   紫檀竹杖上刮起极沉重的风声以及呼啸似的尖锐声音。前者是因为他功力湛深,加以紫檀竹权十分沉重,以致带起沉劲的风声。后者便是这沙门至宝紫檀竹挥舞时特有的响声。不过这种呼啸似的尖响,非得将内力直贯杖消,才能发出,若到这地步时,其功力已是武林顶尖高手的程度了。   这一式为“西方攫虎”,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的一式奇招。   每当那十八路杖法施展完之后,衔接下一趟所施展的杖法时,使的便是这一招“西方攫虎”,讲究的是强攻硬打,威势如雷霆迅击,以便在敌人缓手招架之时,可以随己意而施展另外的杖法或者是再使出降龙杖法。   青田第一下施展出这一招,用意甚深,只因他从未见过她的功夫,尤其那七招二十一式拦江绝户剑,乃是道家中至上剑术。那最后正反合壁的一招三式,更是妙绝人表,直似这趟划法的名字般惊人。这刻虽然她说过只用前面的正方一共六招十八式,却也不比等闲。心中知道她随便使出其中的一招三式,几乎可以压倒天下的刻家。是以他一出手,便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继往开来的绝招,这一招虽是雷霆万钧,威力莫测。但好处却在于能够随心所欲地收回那震山裂岳的力量。   罗淑英眸子陡亮,娇声叫道:“好杖法,看剑!”   说话时,身形全然不动,宛若平日谈笑光景,但末后两字一出口,陡然身形一闪,疾如飘风。那种快法,真是难以形容。刚好从杖风侧面攻上,剑光一闪,斜撇出去。看她身形步法,全是攻敌。但剑光却舍开敌人身边,向右边削开。   青田和尚斗然将竹杖收回,横着一抡,呼啸之声与杖风争响。   当他收杖横击的刹那间,罗淑英运剑如电,已削出三刻,一时刻光乱闪,并且嘶嘶之声,刺耳惊心。   这种尖锐难听的声音,正是道家太清派所谓拦江绝户剑的最神奇之处,便是从封上引发出真磁引力。   不管敌人兵器多么沉重厉害,也得让这种古怪的磁力吸向一旁,而且自家一时还不能察觉,仅以为敌人步法身形奇妙而已。   照理青田这一杖,必定向右下方倾斜挖空才对。   可是杖风和啸声过处,那罗淑英有如轻絮般随着杖上风力,飘出四五尺远。   虽然她随风飞起,仅是眨眼工夫,但青田已看得清楚,只觉眼前的人,衣换飘举,容华艳绝,仿佛滴降凡尘的仙子,随风欲逝光景。不由得凝眸顾盼,竟忘了跟踪进击,占取有利时机。   她道:“咦,不怪你敢夸口,那是什么杖啊?竟然吸引不动?喂,我还有五招十五式呢!”   青田的嘴唇嗡动一下,他本想说你真像一位天上仙子的赞美话,可是他终于没说。   她叫道:“青田来呀!”   青田遭:“我且是让你啊!”猛可摆杖进去,呼啸声又从杖上发出。   罗淑英美妙地退开一点儿,恰好让敌杖从身畔擦过,枝风激荡中,云鬓斜飞,衣袂飘举。又是一幅艳极的美人临风图。   青田蓦地闭上眼睛,挥杖盘打,一径使出十八路降龙技法。他可真不敢再开眼了,此刻,他的心已怦然跳动,即使有机会,那根杖也不忍招呼向她身上。故此迫得赶快闭住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   刺耳锥心的嘶嘶之声,又从面前响起来。要知这拦江绝户剑,乃是道家太清派独步天下的剑法,在罗淑英这位嫡传弟子手中施展出来,威力惊人之极。一连两招六式竟然能够将青田的身躯挪动位置。   青田若非闭上眼睛,必定感觉不到自身已经挪位,幸而是闭了眼睛,-心一意进杖攻敌,却发觉这奇异的情形。   心中的念头尚未转完,罗淑英玉婉一挫,嘶嘶之声顿挫了一下,立刻又刺耳急响。这刻,她已经是使出反方三式。这拦江绝户剑妙处便在于此,每逢一转方向,敌人便会自动凑准部位,用喉咙去碰那锋利的创尖,是以定必有死无生。   她这一转式,芳心之中,信有万千辘辘,猛可同时升降。   这顷刻不能容发之间,她的心中电抹似地闪过好些念头。她知道若以自己全身之功力,尤其是已练成了先天真气的罡气奇功,那在剑上发出的真磁引力,实非仅习后天内功的高手所能抗衡。纵然此刻对方使的兵器,不属五金之列,故此不能十分得心应手地制胜。但以她真正的功力,这一下反式剑法全力使用出来,则对方因身躯被吸引挪位,仍是无法躲过这绝户一刻。   她明知这结果如斯,是以挫腕之际,那颗芳心便给撕裂为数片。她是咬牙一剑削出呢?   抑是留他活命?就在这一项间,她要作下不能反悔的决定。   这眨眼的时间的确太急促了,急促得任何人也不可能作出决定,她以受过高度训练那种专家股,随着肉体的反应而压剑一削。   青田和尚在这间不容发之间,慕然睁开眼睛,张嘴作狮子一吼。声震群谷,回响盘旋相应。   说得迟,那时快,青田一式“罗星撤沙”,那根高及眉际的紫檀竹杖,严如龙吟般震啸不已,已在面前闸住一道杖墙。   这一式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救命守式,杖影交织如墙,暗具吸力。当日青田便以这一式,将南阳四鼠寻仇的三鼠,吸住了两个在枝影中,脱身不得。   可是这刻对方乃是强绝天下的异人,岂能与当日相比?差幸他本身今日的功力,也与昔时判若云泥,而且这紫檀竹杖,本身具有弹性,以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内力,以及佛门正宗护法杖法,又占许多便宜。   罗淑英这一剑削出,一招三式,在同时施展出来。即是这一剑削出,已经共是三下,是以剑光连缀斜铺出去,眼见青田身躯一侧,堪堪撞入剑网中,却在千钧一发中,竹杖光影如墙涌起,将前面护住。   她余力未尽,猛然一牵,青田身形打个旋,露出侧面空隙。她正待递剑,慕觉敌杖风声压体,似是湛堪上身光景。她乃是一代高手,自然而然地飘然退开,却看青田兀自舞起杖影千条,护住全身。那杖的路数,何曾能够打上身来?不觉诧极而噫了一声。   青田的降龙杖法妙就妙在这里,杖上的风力往往令人错觉,以致这位独步武林,超绝当代的高手,也着了道儿。   她只剩下两招六式,青田却已将十八路降龙杖法使完。就在这断续之间,她娇叱一声,身剑剑一,疾冲上去。   剑光强烈,风声锐锐,划起一道弧虹,疾奔青田和尚。   那青田和尚朗诵一声佛号,掸心湛然明净,一尘不染,声音之清越,似是表示出他此刻的慧悟。   刚才的一番剧战,使得他的功力又超迈进一步。他已不必闭着眼睛,便可以尽展全身功力。尤其是情绪宁静,心湖平滋无波,这境界难以言诠。由静而生慧,对于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另有所悟。   罗淑英疾如电光火石般一剑截至,青田呼地一杖砸来,又是当初那一式“西方攫虎”的妙着。   可是以她这种绝顶天聪的一代高手,早已觉出他这一杖,已臻化境。迥非当初那一杖时可比。一似佛去深微,无所不容光景,使她没个下手处。   她心中陡然掠过一个念头:“我非使出罡气,便无法将他收拾……”可是这念头仅像一些普通的反应般,一闪即过。她自负为天下第一人,焉能自食前言,另使手段暗算青田?剑杖欲触未触之际,罗淑英身形骤止,翻腕一削,剑浪陡生,那刺耳锥心的嘶嘶之声,复又大作。   青田和尚盘杖急舞,身形如盘石屹立,纹风不动。但见那宽大的僧抱,急举疾飘,随着罗淑英剑削去路,似欲裂体而飞。   还剩下最后的一招三式,罗淑英玉面变色,想道:“气死我也……”陡然退开两步,美眸凝瞪青田,露出无限怒气。   青田骤然收杖,屹立无语,他情知她忿怒地瞧着他,是以不敢抬眼。   她怒气地尖声道:“都是你,你……真想把我活活气死么?”   青田和尚的眼光凝注在地上,那儿因朝阳斜照,她的影子恰好在他跟前,他看见她的手动一下,利剑斜举。   他忽然推想到她最后的一剑使出来而无功之后,便需自我锢禁,这幽囚的岁月,可不知要多久,而且她更会因被迫守诺而受幽囚之辱,是以倍觉难堪。他难道一入空门,便再没半点人情味,再不能为她打算一下?直至现在,他未曾为她做过一些什么周!   于是,他负疚地喟然一叹。   他道:“你何必生气呢?”话声中,徐徐背转身躯。   罗淑英秀眉一皱,不明他的用意。只听青田道:“我对于生死两字,早已抛诸度外,既然你对于我的死,是这么重要,那么,你就动手吧。”   罗淑英暗自一任,料不到他竟有这么一下做法。   她提剑斜走一步,决然举创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话声甫歇,挥剑一划。这时彼此距离尚有五步,可是劲锐的剑风,将青田的僧抱压得贴体欲裂。   这时她清楚地瞧见他的侧脸,那鼻的线条和背影,是属于那么深刻在心版上那人一样,她的剑骤然间乏力地垂下。   青田和尚听到她叹息之声,跟着掷剑于地之声。   这座山谷一向是从无人迹,可是自从如虹的剑光,以及像神龙般矫捷的杜影。曾经以摧山裂岳的势威,纵横于谷中之后。不久,这谷中便筑起一间石屋,那是间相当精致的石屋,由一个和尚和一个小伙子一同盖成。另外,在石屋之后,再盖了一座木屋。   一应家具运到石屋中之后,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那掩窗的枣红厚幔每逢撩开之时,谷中的树木飞鸟,都可以瞧见富后凝位着一位秀发垂肩的美丽女郎。她用那忧愁的眼光,遥望着那苍茫长空。是这么深刻忧愁的眼光,以致飞鸟们也不忍在她眼光中掠过。因为飞鸟特别代表无拘的自由。而她呢,却在一次偶然的相逢中,一位俊美的男人进入了她心中,这样便把她的自由抛弃了,包括了那动人宝贵而短促青春在内。   这件凄艳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口中被提起过,仿佛许许多多在国家苦难日子之时,慷慨地付出生命的英雄般,默默地消逝在瞬息万变的人世上。   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他会来看我的,他必定会来的。”   到后来,她用指甲在窗后的墙壁上,刻下这么几个字:“他终必会来的,除非他……死了!”   这样,她在凭窗凝望天空之时,可以不时瞧瞧窗边那几个字。   时间老人用齐整的步子,一直地向前走,她思念之情,与日俱深,以致那垂肩的长发,也因这深刻无期的相思而变为灰色,然后是雪一般白。   当她发现了这回事,便用一条丝巾,将头发完全裹住。   可是,每当地瞧见小毛日渐佝偻的背影,她那黯淡的心灵,也禁不住会微微震动,从而联想起青田,再过一会儿便陷没在当日沈家园中那选韵事上温馨的日子。   青田和尚足迹踏遍天下,广积外功,一方面也借着这善举而忘掉那山谷中寂寞可怜的人,因为只有他心中知道,袁文宗在她幽锢自己在谷中那时候,已经死了。   青田没有将袁文家死掉之事,告知方巨,而方巨在他起先解释佛门弟子应守的戒律与及其含义时,便曾肯定了袁文宗既是托迹佛门,自然不应该再去谷中寻她,是以也没有追问袁文宗的下落,他虽然浑浑噩噩,不懂得爱情究为何物。可是,他却能够感出那位绝世美人的真情,因而十分同情。   青田和尚将以往的事告诉了方巨之后,霎时间如同老了十年,面上皱纹更加深了。   他忽然努力地振奋一下,道:“那天我回寺时,忽然遇见个黄面汉子,拿着那柄宝剑,凶神恶煞地赶路,因为有些人挡住他飞快的坐骑,他挥剑便砍,我当下上前,用西方担虎之式,打了他一杖,抢过这柄剑,倒不料这剑对那位密宗师兄大有用场,异口你离并我之后,记得勤练杖法,尤其那一招继往开来的西方握虎之式,乃是重使杖法时最重要的一招,若不认真使得好,可能便在这一招上吃亏。你要好好记住啊,我无法再指点你……”   方巨冲口道:“师父你为什么这样说,好像,好像……”   他霭然道:‘积慢点儿说,好像什么啊?”   方巨比手划脚道:“好像永远不能再见面似的。”   青田和尚猛然一震,随即垂下头颅,缓缓道:“你是无心之言,于老销却是先兆,大概老衲尘孽已满,即将西归,天竺神杖一脉,便在于你流传下来了。”   方巨似懂非懂,忽觉悲从衷来,大哭一声。青田老和尚破颜微笑道:“你挥金璞玉,天真未凿,故此预感先兆。可是,你正该为老衲欢喜才是。”   方巨道:“师父你要走了,我妈也是这样走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啊?”青田和尚徐徐围上眼皮,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归宿,好比游子远羁异乡,各因其遭遇与及故居之珠,而生苦乐之心。们心无愧的,必能转生净土,永绝轮回之苦,巨儿你纯孝格无,你母求无所苦,又何须强向来处去处?”   万里晴空,一片清净,河谷上隐隐传来奔泉天籁,清爽悦耳。   青田和尚和方巨一起归寺,然后悄悄自去,也不知禅迹河往。   秋月禅师携玄武剑入京,一方面顺便告知钟查关于方巨在西宁古刹之事。可是见不着钟荃,便将玄武剑放在离京城不远一座不大著名的寺院,名为善注祥院。主持该院的,乃以戒律苦行见重于佛门的虚本大师。这善住禅院只有十余僧侣,俱是持戒精严的和尚,往往一连数日,不见炊烟。是以不耐清苦的,都不能久安于此。   当时虚本大师本不想将这等凶器存放寺中,后来得知钟望乃是昆仑白眉和尚以及普荷上人的爱徒,加之秋月禅师的面子又大,只好应允。   秋月排师不能久呆京华,将玄武剑的下落告与邓小龙之后,便径回星宿海西宁古刹。   可是早在他到达寺院时,方巨已经离开了西宁古刹。   那是当青田和尚飘然远走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方巨练完十八路降龙杖法之后,便往河谷里洗澡。   直到天色已经黑了许久,他才扛着那根特别粗大的紫檀竹杖,晃呀晃地回寺。   当他一脚跨入山门之时,猛然瞧见大殿侧面人影一闪,倏忽隐没。   他也没注意,漫步走完山门至大殿之间那片草场的白石路,转出殿角,忽见后面殿原,又是人影一闪。   他当下欣然微笑,大踏步奔过去。殿项人影听到步声,身形一闪即隐。方巨停住脚步,仰头张望了好一会儿,兀自不见人影,便叫道:“喂,跑到屋顶的小子,快下来……”   他声如洪钟,响亮非常,莫说那不远处的殿顶,便全寺差点儿能够听见。   可是那人影隐没之后,再不出现,方巨硬是瞅住般项,不肯罢休。   原来他早就想学些飞檐走壁的能为。可是本寺的高僧。都深藏不露。而青田和尚则没有工夫教他。是以当他一见有人在殿顶走动,使十分兴奋地叫唤那人下来。   停了一刻,他东张西望地信步找寻,这时心中既有所疑惑,对手段后竹林萧萧,瘦影纵横,也就急疑是那人身影。   当下银声觅影,一路追寻,手中的紫檀竹杖却在竹林中弄出大片响声,即使他真个跟对人家踪迹,这会儿子也得将人吓跑。   在竹林中穿行好久,忽然觉得兴致已失,猛可抬头,只见前面两立远黑忽忽堵住去路。   地迈步走近,敢情已是寺院后培。他可未曾来过此地,使沿着墙根前走,只走了三丈多,已穿出竹林地带。   却见前面是块四四方方的石坪,约模是四文见方,坪上的石都是一色细磨白石,反映出光亮,使得周围的夜色冲淡了许多。   他喜叫一声,走出五坪,一屁股坐下来,砰地一响,几乎溅出火花。   他躺下去,把紫檀竹杖搁在一边,天上群星棋布,有些星光倏明倏暗,宛如在眨眼睛,于是,他也跟着眨起眼睛来。   耳边听到一阵幽清的叼声,静心听时,那响声徐徐地抑扬高下,间中有铮铮之声,甚是悦耳。   他一面眨眼,一面听那幽细情灵的乐声,心中十分舒服。   过了一刻,那乐声越发清楚,似是越鸣越近光景,到后来,简直四方八面都响起来,使他有点儿奇怪起来。   他侧耳贴在光滑的白石上,果然听得更清楚,那声音虽仍是四方人面飞散而来,但其下另有步略之声,配合起来,更加悦耳。   他摸摸白石,那缝隙之处,十分严密,没有法子可以掀起。不过那略步之声,仍不是在这块石板之下,便一直用耳朵贴着石头,蠕蠕爬动。   他的个子这么大,在五坪上爬动,甚是滑稽,偶尔膝盖撞向石上,发出沉重略略之声。   爬了不远,已到了近寺墙那头,猛见前面凹陷,却是个四方齐整的水洼,这个水连,一头紧接寺墙,从墙根的一方石头上,流下一股银白色的泉水,只有小指那么粗大,虽在夜色中,依然银光闪烁。   这股水往下石洼中,发出呜呜之声,但声音时高时抵,有时会偶然鸣错一声,宛如泉中夹有什么坚硬沉重的东西,碰在水洼的白石上,便发出这声音。   他不觉怔怔地躺着不动,巨大的头颅,伸出水洼。但觉寒冽之气,侵入窍孔,然而那阵幽清的乐声,更加清楚动听。   洼底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银白色的泉水,继续注下的大概因另有通泄的小孔,故此再不涨高。   他虽是个挥人,但此刻也感觉到这股泉水,必定另有来历。因为一来颜色特异,在这黯黯夜色中,居然会闪出银光万点。二来其寒非常,连他这么一个寒暑不侵的人,也感到寒冷侵体。三来泉声奇异,完全不像普通泉水般的声音。他久居边疆,对于泉声特别敏感,那是决不会弄错的。而这股泉水,简直像仙乐细奏,随风飘散于云间。   他痴痴地待了好久,然后伸手去摸摸洼低的泉水。他的手指一探进水中,宛如戳碎了上面那层银光,登时飞银洗白,闪烁波动,极是奇观。   手指上也传来寒冰的感觉,使他自动地缩回指头,几滴银珠沿指摘下去,立时银光迸射,银芒闪烁。并且发出敲金县玉之声,清脆非常。   他觉得十分好玩,便再次用指头蘸起几点银色水珠,溅滴下去。于是一而再,再而三,满洼都是银光流转,呜声不绝。   那水洼深不过尺半,长阔也在两尺之间,这时如同盛着满挂银麟闪闪的小鱼,到处跃跳不止。那种清幽坚脆的声音,却无法形容出来。   这么一来,方巨童心大起,攀然用那蒲扇大的手掌,在洼底乱搅一气。许多银色水珠飞溅上洼外的白石上,立刻杏无踪迹。   他的手指忽然摸到一粒圆珠,却禁不住如揭螫般缩手不迭。敢情那位圆珠其寒彻骨,直使手指的骨头也冻得疼痛不堪。   但他立刻不服气地再伸手去摸,猛可捞在手中。一种无以形容的冰冷,直传入心中,使禁不住打个寒噤。连忙缩手,那粒珠却嵌在他指缝中,随手而起。   波地一声,满洼银光,忽然隐没,墙根那股银泉,也立刻消失不见。   但他觉手缝中又冻又痛,顾不得那水洼异状,连忙挥手一甩。叶地微响一声,那珠甩在寺墙上,一下子嵌在缝隙,故此没有掉下。   方巨捧着手呵了老大一会儿,才暖了过来,这一下可把他搅得意乱神迷,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股银泉乃是前文曾经述及的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之一,名为万钧灵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当年本寺五大尊者中的立尊者,费尽无穷心力,才将这道灵泉,以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宝物镇水珠,引入寺中,以灌溉那沙门至宝紫檀竹。从而在紫檀竹的节中,储集水珠,以养活那九天兰实。   方巨无意之中,将镇水珠捞了出来,那万钧灵泉立刻流化地中。他还不知这一下已将本寺数十年培植成林的紫檀竹的养命之源给毁掉了。   这时,他已忘记那颗珠的下落,只在回味方才冻痛的滋味,与及那一挂银光闪烁的泉水,忽然消失了的怪异。   他当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拾杖起来,打算回去睡觉。可是刚才他来时给竹林区摘得甚为麻烦,便走近寺墙,先将竹杖搁在墙上,然后以双手扳住墙头,用力一跳。   一阵大响,他因为双手用力太大,加上脚下用力一纵,整个身体便从墙头翻过,摔在那边墙根之下。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点儿没有埋怨这样子翻过墙头,并不化算。反而沾沾自喜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埃,一手拿起紫檀竹杖,便晃呀晃地向山门那边走。   约摸走了十五六丈,猛可人影一闪,从墙后跃出,身形甚是迅疾。   方巨立记刻起早先所见的人影,学艺之心,油然而起,抖丹田大喝道:“吠,小子别走。”   声传教里,宛如旱地震雳,那人努力急蹿,眨眼间已出去十余丈地,他心中道:“好小子不肯教我么?这平地上奔跑,我可不怕你哩!”心有所思,嘴唇微动,念念有词地瞪眼睛,蓦地拔腿追赶那人影。   到他拔腿之时,人家已跑个没影。但方巨乃是死心眼儿,朝着刚才那方向一气追赶,并不会拐弯儿想想,人家会不会往别的方向跑了。   他越迫越有劲,口中念念有词,一味撒腿狂追。   刚才的人影,原来是冀南双煞的病金刚杜馄。   他当日回头将插在树上的高王剑取回,心中狂怒不息,胡乱杀人。不料平空钻出一个老和尚。手中一枝黄澄澄起满紫色晕圈的竹枝,只那么样当头一杖,便把他打个四脚朝天,宝剑也被夺去。   病金刚杜锟原本面色甚黄,被那老和尚打跌之时,那老和尚一脚将他踏住,夹手夺去宝剑,他因老和尚脚力极重,四肢瘫软地不能动弹,心中丧气得连眼睛也闭上了。那老和尚见他这个模样,便没有再惩戒他,扬长而去了。   他爬起来,暗中级住那老和尚行迹,其后,赶上恶客人金魁和玉期君李彬时,只见他们也是垂头丧气,却是被萨达寺章端巴喇嘛给打败了。   他们一听又是和尚,本劝他别再生事,但病金刚杜锡因为被人家一杖便打翻,输得太以离奇,有点像被外门功夫所制住的感觉,执意要打听一下,顺便也探探宝剑下落。   他终于探出青田禅师落脚西宁古刹,先参加擒捉蝎娘子徐真真一事,之后,便独个儿换匹快马,重到星宿西宁古刹,这一来回耽搁,也就费了许多天工夫。   这西宁古刹卧虎藏龙,高人异土,也不知多少,只没有露出本来面目而且。   他趁夜模进寺中,猛然一声叱喝,声震屋瓦,人耳惊心,敢情是那傻大个儿的声音。   病金刚杜锟这刻没有宝刃在手,岂敢拍惹这铜皮铁骨的大个儿,连忙匿伏起来。   谁料方巨这一叫嚷,把寺中的和尚都惊动了。不过,却没有一个出来探着。因为傻大个儿往常也是穷嚷怪叫,这刻虽说内容不同,但难保不是本寺的僧侣偶尔上房,给他瞧见而叫嚷。故此四下仍是一片静寂。   病金刚杜银虽是火气甚大,胆豪心粗之人,但毕竟久涉江湖,知道最令夜行人的戒棋的,便是明明已有响动,但仍没有一点地反应的情形。譬如夜盗入屋,发出响声,主人家用力咳嗽,弄出声响,这位仁兄尽可从容离开,不必害怕主人会有什么辣着。但换作屋中寂然无声的,可能那主人已悄悄埋伏,等候驾临而当头一棒。   是以病金刚杜锟此时也是暗自嘀咕,测不透寺中高深。   匿伏了许多,乍着胆子,径向股后各院落中窥探。   可是全寺灯火管黑,除了方才经过的大殿,尚有玻璃打的光亮之外,所有借人居住的院落,都黯淡无光。   他一方面猜疑戒惧,一方面又奇怪那大个儿怎会在此?还有那个喇嘛,能够空手将玉郎君李彬的宝到抢掉,其厉害也是令人咋舌,光是这两人,已足以令人惊心,更何况尚有那最厉害的老和尚?人家只须一杖,便将自己打得四脚朝天,他还会忘记老和尚的厉害么?在黑暗中绕来转去,终不敢纵下院子,往各房间窥探。   转到一座院子中,只见一列三间房,当中一间灯光外露。   他暗中一喜,想道:“好歹也见见人面,否则生像来到鬼城……”   同下一用力,飞纵到房后的墙头上,只见后窗洞开,那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禅榻,摆在窗门左边的墙下。   杨上一个和尚,盘膝端坐。骤眼看起来,生像是尊泥塑的佛像。   他居高临下,瞧不清楚这和尚的样子是不是青田,哪敢造次,在墙头迟疑好久。   游目四看,那口高王剑并没有在房中,当下将心一横,涌身作势,正待扑下墙头到窗边细瞧。   那和尚忽然动一下,朗朗道:“孽障,我满身杀率,居然敢擅入佛门善地,咄,速去,此处不能容你。”   声音清朗,高而不亢,犹其那一声咄字,声音如利剑刺入耳中,隐隐作痛。心中不由大吃一惊,这正是上乘气功的表征,单凭那和尚这一手,他病金刚社很便得甘拜下风了。   当时他如受偿服,惶惶然将前纵的势子,改为核跃,接连疾蹿,一会儿工夫,便从横边跃出寺外。   冷不防那挥大个地震山撼岳般大叫一声,本来已经惊煌的病金刚杜馄,更是吓破了胆,慌不迭急奔疾蹿。   他转个弯,寻到那匹快马,连忙扬鞭急催,一骑如飞,径在黑夜中狼狈逃离这星海宿西宁古刹。   方巨奔得高兴,直奔到天色黎明,东方的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色,他扫目四看,哪有半个人影。   他脚下仍不停,口中念念有词道:“好小子,脚程真快,赶到这儿还未追上,我是追到天边,也非追到你这小子不可。”   傻劲一发不可收拾,到了早晨卯辰之交时,已不知奔出若干里地。   脚步渐缓,而且显出有点儿乏劲,他虽是天生的飞毛腿,但终是缺乏奔驰长途的训练,是以那口气有点儿不顺,加之肚子饿了,便缓慢下来。   转出一个山岗,猛然侧面蹄声雷响,狂驰而来,禁不住转眼一瞥。   只见那边一望港远的平野,一骑如飞,正急驰而来。   那马速度极快,浑身乌黑油亮,只四蹄处一丛白色长毛,宛如四团雪球似的。   眨眼之间,那黑马已经到了路边。马背上一个人伏着,双手紧扯着马鬃,两腿夹着马腹。   那马速度虽快,仍未曾放尽脚程,只因并非故蹄而驰,却是一蹶一跃,似乎想将背上的人甩下。   方巨也不禁喝声好马,迈上便拦。   那黑马神速之极,晃眼撞过来,方巨有如一座小山撞路,张臂硬拦。马头铁臂两下一触,方巨也不觉摇晃一下。   黑马希章孝长嘶一声,吃方巨硬生生撞回数步,人立打个旋转。   背上那人冷不防那马前冲之势忽煞,忽一声从马背抛下来。   方巨撒步一冲,伸手把那人衣服抓住。却见那黑马斜蹿出去,连忙撒开大步追赶,竟将那人挟在胁下。   两下风驰电掣般,眨眼便是数十里路,那黑马神骏无匹,以方巨天生的飞毛腿。这刻又是拼命追逐,却在十余里之时,便远逝无踪。可是方巨乃是有去无返的傻劲,依然挟住那人疾奔。   那人手脚齐用,将他的身躯接得结实,生恐冷不防坠在地上受伤。   这时马迹已沓,那人虽不用眼,也能听到,大声叫道:“喂,喂,你放下我呀,马都丢了,还追什么……”   方巨起初因风声拂耳,没有听见,及至那人连叫数声之后,这才猛然发觉肋下的人,连忙停步将他放下。   那人站立不稳,蹲向地上,歇了好一刻,才站起来,却是个瘦瘦高高的汉子。一县皮制骑上装束,甚是威风。   方巨四望道:“黑马呢?给跑不见啦!”   那瘦瘦高高的骑上仰起头颅,只及方巨脖子那么高,用藏语道:“喂,你是谁呀?那黑马丢了便算啦,反正我不能骑它,谁也没法骑了。”   方巨通了姓名,道:“那黑马路的太快了,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快的腿子,居然比我还快,你叫什么名字啊?”   鹏土道:俄名叫达里,是本省第一名骑士,那匹马本是科科诺尔(即青海)边的一匹小野马,给我叔叔捕住,养到如今大了,刚刚给上蹄,知道这匹马厉害,特意请我先骑,谁知我一上了马,它便放蹄直奔。我此生第一次骑上这么快马,就像是腾云驾雾似的,一路想法子下马,都办不到,幸亏在摔下来时,你将我抓住,你……你的力气具大,而且脚程也真快,我十分佩服。”   方巨皱眉道:“我没有气力啦,肚子饿了,什么都不行。”   达里哈哈一笑,情知他是个浑人,便道:“走,这青海地方我熟得很,到处都有相熟朋友。”   方巨见有人肯管吃喝,心满意足,一径随着达里,走到曲沟地方。再去百里,便是本省首府西宁。   他大大地吃一顿之后,在屋后地上倒头便睡着了。这些日子来,在西宁古寺中,尽是些清淡斋素,好容易今天吃到一顿肉食,又是任吃不禁,大为畅快,在梦中也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地方的人崇尚骑射,是以那达里极受人尊敬,不论是蒙人藏人或回人,都同样以招待他为荣。   方巨一觉直睡到翌日清晨,醒来找到达里,又吃了一顿丰盛的之后,达里便问他要往什么地方去。   方巨因寺中吃食清淡,深以为苦,况且青田老和尚也不在寺中,便不想回去。   这刻,他可记起了钟荃,他虽然仅和钟荃相处了那么一下,但他体会得出母亲对钟望那种极端的信赖,因此印象极深。何况当日章瑞巴携他东行,也是说将他交给钟整,是以他心中老是悬念着那淳淳朴实的师兄,这时一想到去处,使自然地联想起师兄来。   不过,钟荃已入中原,他哪知中土是怎样的地方,根本他也不思考,便道:“我要往中原去找师兄。”   达里道:“那很好,我没有什么事,不妨带你到兰州,然后你自己上路。”   那方巨也不知兰州距离此多远,快活地答应了。   当下两人动身,达里骑马,方巨扛着那根粗长的紫檀竹杖,跟着马尘而走。   经过西宁府,民治,便是兰州府。   那达里经常贩卖牲口马匹,故此在这里熟人不少。   一进了兰州城,再人便分了手,方巨浑浑饨饨,见那达里往北走,他便向南。   这里以汉人为主,不论是商店以至居民衣着,全与边疆不同。尤其商肆之物,各式各样,把大个儿看得迷迷糊糊,东张西望。他的身材是这么巨大,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引得途人全都驻足注目。于是人看他,他也看人,好不热闹。   他终于转入一条巷中,喘息地暂时避开人们好奇的眼光。   刚才因新鲜而引起的兴奋成了过去,他开始注意起肚子来,他只是想着等会儿肚饿了时应该怎办,因为达里已经不在一道了。   他自然没有任何结论,扛着竹杖从巷口出去,只见那边有人哈哈大笑之声。止步一看,原来一个面目老实的人,正愕然望着屋顶。那屋顶上一顶簇新帽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那人道:“喂,你把我的帽子丢到上面干吗?”   旁边一个人呵呵笑道:“兄弟别急,来,你站在我肩上,爬上屋去抬回便是。”说着话,已蹲将下去。   那老实人果真提腿欲踏,那人道:“使不得,你先脱下靴子。”   他连忙脱下那双闪闪亮亮的新皮靴,踏上那人肩上,那人站起来,他刚好够得着上屋去。上了屋后,那人忽然拾起靴子回身就跑。   他在屋顶小心翼翼地去拾帽子,回头却见那人拾靴飞跑,急得连声大喊。下面的人以为他们是相熟开玩笑,都哈哈大笑。     第三十四回 苦葬青春石屋长存     那人抱靴飞奔,转眼已跑过街,冲入巷中。眼前一黑,风声压面。刚刚骇然一惊,胸前一紧,已被人交购揪起,双脚离地。   这个捉人的正是方巨,他可不管什么玩笑,只知道这人特别人的靴子拿了便跑,正好冲进巷来,便兜胸揪住。他的力气何等厉害,这时生像手上拿着个会动的稻草人般,毫不费力。   那人看清眼前竟是个极巨大的人,将自己抓住半空,吓得下面都湿了。   他大踏步走出巷口,屋顶那人正在情急大叫,这会儿子下面观看热闹的人便有点儿明白了。   有人问道:“喂,老乡,你不认得那拾靴的人么广屋顶的人叫道:‘哦怎认得他,那是个骗子哪,现在我怎样下来呢?”   “瞧啊!”有人大叫一声,指着街道那边。那儿大个儿正提着那骗靴的人,大踏步走过来。   奇事层出,使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时都呆了。要知边地民风强悍而淳朴,极少有诡骗之事发生。这会儿子已算开了眼界,猛可又杀出一个巨大无比的人,把那骗子抓回。于是都哄然叫好。一方面是为了方巨身材特出,含有惊诧之意。一方面是因那骗子被捕,不觉大快人心。   方巨一边走到屋边,他身长一丈有余,这时放下紫檀竹枝,一伸臂伸过了屋檐。   屋顶那人嘴巴还在嚷嚷道:“谢谢你啊,大个儿,可是我怎样下……”   那个去字尚未说出来,方巨蒲拿一摆,便将他整个儿拿下地来。   一些好心的人,早跑去替他拾回掉落了新靴。当下那人穿上了,戟指道:“喝,你这厮好诡滑,可把我骗惨了。”   大个儿将那人放在地上,那人双脚一软,蹲在地上。旁边有人呵呵大笑道:“这厮下面都湿了。”   那被骗的人听见,似乎消了口气,便不再言语,向大个儿行了礼,道:“咱们可要交个好朋友,你贵姓啊!”   方巨说出姓名,那人道:“小弟张万,走,小弟请您喝一杯去。”   当下两人折转身,张万带他到一家酒馆。这时天色正午,正是午欢时候。方巨眉飞色舞,暂时又可不愁了。   他一踏入酒馆,那门太以矮了一点儿,吃饱一头撞着,砰地大响一声,屋瓦尘沙,饭籁飞洒。立刻把馆子里的客人都吓得一阵大乱,生恐这房子扬下。   那方巨模也不摸头颅,赶快钻进去。他这么汹涌的声势馆子里自然而然便让开一张桌子给他们。   一些和张万认识的,大声招呼,并问道:“老张,这位朋友长得好雄壮呀,是谁呀?”   张万道:“是刚刚认识的好朋友,帮了小弟一个忙……”他随即将方才那回事说出来,于是众人都有了下酒的资料,津津有味地讨论着。   张万回眼一瞥,问道:“方兄弟,你为什么不坐着?”   原来方巨虽是坐着的架式,可是屁股并没有挨着凳子。就像练武时那坐马的架式。他因为自己体重,而且动作粗鲁,平常的凳子,都是一股屁便坐塌I。故此阐常不敢坐凳子,以免人家寻他母亲理论,早已养成习惯。这刻听张万叫他坐下也不会考虑自己之不坐,为的是什么缘故,点头应好,便坐下去。喀漠和砰膨两声相继过处,方巨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坐在地上。   店伙一看这家伙不得了,简直想把这馆子给毁掉,连忙招呼两个人,去担门外一块石头来给他坐。这桩事才算解决了。   过了~刻,一壶酒和四式小菜端上来,方巨眨眨眼睛,问道:“小张,你管不管我抱?”   张万通:“当然暂,方兄弟你尽管吃。”   那方巨谨守母训,清酒不肯沾唇,这都因他天赋特别,若喝醉了酒时,发起酒病,谁能把他管束得住。这时净是招呼送馒头来,不管桌子上有什么菜肴,张购便吞。转眼间,独自一个人吃了整笼的馒头。   论中众人都在看他表演,也忘了自己动筷,张万却赶着算钱,也忙得没工夫吃了。   这一场表演,许久之后还在兰州府中传说。张万和方巨走出馆子时,张万道:“好兄弟,你可把我回西安的盘缠吃掉三分之一了。”   方巨舒服地摸摸肚皮,道:刘。张你往哪儿去?我要往中原找师兄哩!”   张万和他边走边说:“你师兄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方巨流利地道:“我师兄姓钟名荃,他在中原哩。”   张万摸摸头皮,道:“钟荃……钟荃,这名字怪熟的啊,他是你什么行业的师兄?”   方巨反问道:一什么是行业的师兄?”   张万搔援头皮,道:“你不懂么?什么行业即是……哪是做什么行业。”这句话说了等于不说,他自个儿也笑起来,连忙补充道:“即是……比方做买卖,也分个药材、牲口、杂货等种类,你这位师兄是什么师兄?”   方巨道:“我不知道啊!”   “那么你怎会认识他和叫他做师兄的?”   方巨欣然适:“这个我记得,那是和尚师兄教我这样叫的,那天我在扔石头,师兄就来了,我妈也没说不对。”   张万本身是个老实人,谁想能力毫不高明,岂能了解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即使换个聪明人,怕也无法了解。   他只好放弃这话题。另外问道:“那么,你师兄如今在什么地方,总知道吧?中原这么大,究竟是哪一州哪一府?”   方巨道:“我不知道,和尚师兄说:师兄在中原。我便一径来寻他……”   “那可不行啊。”张万跌足嗟叹道:“你不知道地方,中原这么大,到什么地方去。你还是赶紧回去你母亲处……”   方巨任一下。他并非为了不知钟荃下落而惊呆,却是触念起思母之情,他喃喃道:“我妈,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死了。”   两滴拇指般大的眼泪掉将下来,却把旁边的张万吓傻了。   他道:“好兄弟,你听我说,我这就带你到西安府去,然后再设法找你师兄,这样可好么?”   方巨悲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平静,然后,又变得全无忧虑的样子,轻松地跟张万走。   张万原本是常常来往这兰州、西安小生意人,今天正好要回西安府去,便慨然带方巨同行,然而,他心中实在甚为忧虑,因为那方巨食量惊人,甚易将他做生意的老本吃光。   可是在方巨方面而言,却真个是福大命大,一如萨迪寺密宗长老智军大师所言,在青海地方,则有达里招呼,一到了兰州,又遇着心地善良的张万。   他可不管吃时花银子,老是放量尽情吃个痛快。   那张万为人老实,说过的话,不会反悔,因此虽在心中暗自着急,口中却没半句闲言阐语。   这天,他们来到秦州。   两人站在渭水旁边,望着东去的江水,张万长叹一声,道:“这儿离西安府尚有三天路程,可是我已囊空如洗,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   方巨道:“你叹什么气啊,腿子长在我们身上,多加点劲儿不就到了。你应该找匹马骑,因为你走得太慢了。”   张万摆摆手道:“一路上你老是咕啥我走得太慢。你知道我的腿子可不像你那么长啊,这会儿子已把我赶得脚上疼痛,你心里还不痛快哩。”   方巨道:“我背你走好么?保管比马还要快。”   张万摇头兼摆手,拒绝道:“说说来说去还是这个主意,咳,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呢?”   方巨仍然莫明其妙,张万忍不住说破了真相,道:“咱们的腿子虽然还在,可是没得吃时,怎能跑路?你要知道,咱们要拿银子才换得食物充腹,可是现在没了银子……”   方巨惊呼一声,渭河水也给震得的波纹四散。他道:“那么你不能管我吃了,是么?”   张万苦笑一声,迢:“我自己也没得吃,又有什么法子。”   方巨立时愁眉苦脸,一屁股坐在岸边,震得尘土飞扬。几丝垂柳随风飘摆,拂在他的脸上,他也不去理会。   张万陪他坐下,道:“现在是午牌时候,今早我的银子已经光了,这时候料你肚子饿得很,不能再继续瞒你,不过,我心里也为此难受得很,好兄弟你别怪我……”   方巨似是听到,又似没听到,自个儿呆呆望着江水。   张万以为他发了脾气,回心一想,虽说自己已曾尽力,甚至连那么一点儿小本钱也用光了,但眼看这挥人完全倚赖自己,如今却是这个结局,可以说是自己人谋不藏。因此,不觉得长嗟短叹起来。   江边垂柳飘飘,江水滔滔东流,‘天气晴朗和暖,周围的一切,虽然寂静,却蕴藏勃勃生气,风物佳甚。可是这两个人坐在江边,竟不能对眼前景物,投以欣赏的一瞥。   那边十余文外,一个长着三缕长须的老人家,缓缓策杖沿江而行。一种闲情逸致,和这里的两人正是强烈的对比。   那位老人家逐渐走近,他后面尚有两个家人装束的陪着。   方巨忽然欢然一叫,跳将起身,把那老人家和两个家人,吓得退开老远。   他欢然叫道:“小张,我有办法。”   张万一骨碌爬起来,连声询问道:一你有什么办法啊?”   方巨神秘地招招手,一径向上面走去,张万连忙紧紧跟随。   大个儿东张西望,撒腿又走,约模走了两丈许,便停下脚步。   张万赶上来,大惑不解地瞧着他,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这是什么?”   张万道:“这是条污水沟呀!”   他得意地道:“对了,这是条水沟,我的办法在这里。”   “你的办法?这可是道脏水沟啊?”   方巨满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闭住双目,一脚迈下那条沟去。   他的脚能有多长,一脚踏空,立刻变作倒栽葱,头下脚上地撞下沟去。   臭气忽流冲入鼻中,使得方巨禁不住头水相接那一刹间,修地急伸双臂去支撑,那样子便十足变成插水的姿势了。   扑通大响连声,他已整个儿摔在沟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撑,沟底的淤泥也不过是尺把深,是以他的头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没有插进泥中。   黑色污泥,四方八面飞溅起来,霎时臭气冲天。上面的张万吓了一大跳,大叫道:“好兄弟,你犯不着这样子寻死啊……”   身后传来笑声,他也没有回头去瞧,挥手顿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来,快上来,我再想想办法……”   方巨从沟底爬起来,只见他除了头脸水淋淋之外,全身都是墨黑,涂满了污泥,形状又恐怖又可笑。   张万连连向他招手,方巨大概是吃过苦头,不敢张口,复又蹲身下去,双手在沟底乱摸一气。   那老者和两个家人,已来到沟边,却是站在上风位置,那神情追着这幕奇绝人间的怪剧。   方巨摸了许久,修然站起来,用力一甩头,脸上的水都溅飞开,这地大喊一声,道:   “老和尚把我哄惨啦……”   张万掩耳不迭,因为他的声音太响了。方巨一跨腿,便爬出水沟,身上臭气,随风四溢,连站在上风的老者也连忙掩住鼻子。   张万忍不住大声问道:“方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方巨理直气壮地道:“那老和尚说我福大命大,和尚师兄说,我掉下沟去,也会捡到宝贝,可是这沟里除了具泥,什么都没有,你看那老和尚可恨张万是个老实人,还未听懂。那边的老者听得分明,禁不住矜持地微笑一下,大声道:   “壮士,你先去洗净身上污秽,再回来说话。”   方巨转眼一瞥,点头道:“小子你的主意真好,我这就去洗身。”   后面的家人叱了一声,那老者却摆摆手,禁止他再说话。   方巨迈开大步,冲向江边,扑通一声,跳下江去。   那老者过来,跟张万说话。张万见这位老者精神星针,气派甚大,庄严中又有慈祥之色。不敢怠慢,连忙将此行始末,告知那老位老者。末后,还知道这位老者,乃是本府首富张贻叔老员外,家世显赫,现在有好些子侄在京中做官,是以本府之人,都尊称他做张老员外。   他这里将遇到方巨的始末说完,那方巨也在渭河中洗净上来,浑身湿淋淋的,便跑到他们这边来。   张员外向他拱手为礼,道:“壮士不必为了裹腹之事优心,老夫有缘碰上两位,一切包在老夫身上。”   方巨咧嘴笑道:“你管么?”眼见老员外点头,跟着便欢然道:“哈,老和尚的话不错,巨儿总是不会给俄着。”   两名家人中,一个飞跑而去,这里几个人缓步而行。走出不远,一项软轿如飞而来。张老员外告个罪,便自己登轿了。   不久回到张府,方巨瞧着屋子直乐,张万问他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他答道:“这些房子都够高大,容纳得我住,所以打心里头高兴出来。”   张万没再言语,银着备受丰盛的款待。原来那老员外如今仍是豪气不减当年。他并没有对方巨、张万两人有什么要求,只是出于一时好奇,伸手相助而已。   临了上路,还赠了不少银子,足够两人到西安府的路费以及张万小买卖的本钱。张万要拜谢告辞,却见老员外不着。   有钱在身,便没有麻烦,两人兴兴头头,一径到了西安府。   那张万是光棍一条,以叔父之家为家,他的叔父乃是在城东大街开一间铁铺,尽日辛劳,仅堪养家糊口。张万惟恐房子给方巨撞毁,事实上也不能招待方巨。   于是两人便在进城时分手,方巨心中毫无怯棋,因为他已经深信智军大师对他所说的话,决不会错。   两入分手之后,方巨茫茫顺脚而走。他那么大的个子,身上穿得褴褛,又扛着一根粗大的竹棍,使得途人都惊诧瞩目。   他逛荡了许久,已走到城北,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一个思想浮起来,使他深深困扰。原来这刻他脑筋一动,忽地想起关于寻找师兄之事,他怎样能够找着师兄呢?   他信步奔着,不觉出了府城,糊里糊涂又折转方向。   遥目纵览,但见终南山远屏天际,山脚下干林漠漠,晓烟蒙蒙。   秋风吹掠起他的衣襟,也吹起路上的黄尘。   他一径走着,不过这时心中又没有了困扰,因为他不习惯被思想苦恼,很快便将那难题抛诸脑后。   忽然远处一座寺院,庄严矗立,他放开脚步,走近寺去。山门上刻着兴教寺三个字,他并不认得,径自闯入寺内。   一进了寺,立刻讶然顾视,只见那大雄宝殿之外,集着许多和尚。全都神色惶然,严如有大难临头。   他一径走过去,有些和尚骤然瞧见他,吓得东市西奔,霎时走得只剩一个老和尚。   他茫然问道:“那些小子们干什么呀?他们不知道我跟和尚是朋友么?”他口中的和尚,指的自然是章瑞巴喇嘛。   那老和尚却会错意思,眉头一舒,道:“那好极了,殿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要杀和尚呢……”   方巨大叫一声,宛如晴天响个霹雳,扯开嗓子叫道:一谁敢杀和尚……”   那殿门已掩闭着,他不管有没有闩住,修地冲过去,和身一撞。   大震一声,殿瓦也籁籁洒下许多灰尘。那两扇厚厚的木门,吃他以万斤神力,一下子给撞倒。   余响未歇,他已冲入殿去,抖嗓子又喊道:“谁敢杀和尚……”   风声飒然,眼前一花,一个人站在他眼前,却只齐他胸腹那么高。   方巨定睛看时,原来是个美貌妇人,头上扎住一条丝巾,将头发都包裹住。   她身躯虽然远比方巨为小,但她似乎一点不惧这个巨人。方巨在眼前一花之时,连忙煞住脚步,眼光一瞥,正好和那美妇的眼光相融,但觉得她眸子中如蕴万载寒水,两道眼光,像冰般冷,像剑般利,使他不由得打个寒噤,一时不能做声。   她哼了一声,用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眼光仔细打量他。   方巨嗫嚅道:“是你么?不是你要杀和尚吧?”   她的嘴动一下,还未曾回答。殿内却传来一声呼唤,有人叫道:“方巨不得无礼多言……”声音坚朗,显然是个内家高手说话。   方巨陡地大喊一声,道:“师兄你也来了?巨儿找你来啦!”   那位美妇人冷冷道:“原来你们是师兄弟……”声音不高,却极为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殿内人影一闪,一个人飞将出来,落在两人旁边。   方巨眼光一闪,喊了一声,快活地张开双臂。那根紫檀竹杖,眼嘟掉在地上,把殿中的地砖都给砸碎了许多块。   他连忙弯腰去抬竹杖,那个后来出现的人正是钟荃。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竟没有说话。   方巨括技起身,虽然是个大浑人,但并非全无感觉,这时,忽然觉得师兄的神情有异。   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种热诚和霭的样子,不禁也怔住了。   钟荃没有问他怎会来到此地,也没有问他关于章端巴的行踪。   美妇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会逃跑吧?”   钟荃点点头,道:“他不会跑逃的。大小姐,我这个师弟方巨可不是成心冲着你来的。”   她美眸一闪,道:“我想也不是,喂,方巨,你这根竹杖打哪儿来的?”   钟荃诧然一瞥,他刚才听到声音以及从那砸碎方砖的重量看来,还以为这根杖是铁的,却不料她会说是竹权。   方巨不大高兴地道:“是和尚给我的。”他的确对这位冷冰冰的美妇人不大高兴。尤其是她对钟荃的态度。   她面色一变,道:“是什么和尚?”   方巨想了好一会儿,还未曾想出来。旁边的钟荃忽见她秀眉微耸,似乎是发怒的样子,不由得担心地问道:“你在哪儿得到的,决说出来。”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么寺呀……”   钟荃立刻遭:“是西宁古刹的秋月大师么?”   他立时喜现颜色,点头不迭道:“对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脸色登时又平复,冷冷一瞥钟荃道:“我本不会毁诺出屋,可是,你把我迫出来。   现在,又知道他当年是在此地落发,后又被人杀死,怪不得他不来找我……”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美丽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依然的奇异光芒。她再继续说下去,却是用极严厉寒冷的声调。   “我早该出来,像我那位师兄般横行震惊天下,然后,随便什么结果也不再计及。可是我那四十载青春岁月,却像活死人般虚度过,这祸首,哼……都是这万恶的佛门。还有什么说的。”   钟荃那张朴实脸庞上,没有起什么变化,这些话似乎不能使他震惊。但他却显出茫然迷惑的样子。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作的话都对,虽然我仍不太了解,但你是对的,请你原谅我不能助你下手……”   罗淑英怔一下,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钟荃还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纵声一笑,继续道:“我问得岂不愚蠢,这些日子来,早已知道你是个诚实不欺的君子,说的话焉能会假……唉!”   她轻轻叹息一声,霎时收致了那过度的激动,举止娴雅地将头上包扎着的丝巾解下来,于是,一幕可异的景象呈现出来。在娇艳如花的红颜之上,一头雪也似的白发,柔软地向肩后被垂,头发仍是那么丰盛,然而,那种雪白的颜色,却令人生出不协调的刺眼之感。   “唉,这些日子来,你始终不肯相信我的话,对我这件事,更是不置一词,可是,你越坚持,我也愈执拗,非要你亲自耳听目儒,衷心地说我是对不可。啊,此刻你既然信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我更觉得悲哀呢?为什么比以往悠长苦待的时光中更为悲哀呢!”   钟荃默默垂下头,他是连一声叹息也不敢发出,生恐使她更为激动。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更悲哀的原故,他本想大声叫喊:“那是因为你如今也证实了这件事千真万确的原故啊!”   不论是痛苦或幸福,当它来临之时,若是关系太重大的,都会令人有不真确之感。或者是说,令人不肯轻易置信。   当幸福淬然来到,通常都会审慎地先将自己置身事外地观察一下,待得完全没有疑问之后,这才惊喜地去坚信是真确的事。对于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罗淑英正是这样,自从钟荃离开迷魂谷的石室之后。过了许多天,小毛没有出现过一次,她寻常已能辟谷许多天,但水则总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职。起初她是满怀不高兴,后来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又不大好,极可能是病倒了,于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来。   当她叫了许多退而结果死了这条心时,她本身的烦恼便汹涌侵袭上心灵。   她为了小毛之故,本应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这一出屋,无异于自毁诺言。尤其是她出屋之时,刚好袁文家也寻来了,那时,她四十年的苦心,岂不毁于一旦。   也许这想法有点儿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却是最重要的一桩事。她的一生中,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关心的。这长久的岁月,令她益发将这种情绪尖锐化和深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点点儿自虐的味道。   但当她想起小毛这四十年小心照顾,毫无怨言。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最少,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这迷魂谷口。虽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价值更大。然而,青春有一个特点,便是每个人不论尊卑贵践,都只有一次青春,并且是一去水不复回。有了这种特点,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价值,不能拿来比较高下。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然而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虽然是袁家仆人,但他并没有义务要这样同时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成家立业,只须每天来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没有,老是陪伴她在这空山寂谷中。虽然有两个人,却终年不闻人语。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么?在她而言,当然没有什么,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须稍为回想一下,便记得小毛老是用那种热诚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   以往那么久的时间,他从未曾提起过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却极愿他以此为话题,然后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没有,半个字也不提。   最近,他的身体衰弱的很,那佝楼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记起韵光已逝去多年,与自己同辈的已垂垂老矣,长一辈的,更加不必说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便觉得心寒且灰。   直到钟荃忽然闯入谷中,小毛忽然说过,她记得很清楚,因为一方面是他第一次说起,第二方面,是他语音中有点儿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点儿即使他来时,也等不及的暗示。   当时她叱止住他的话,可是,在她心中,却没有一丝真个责备之意。   “难道他真个等不及了么?”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着圈子。   “他的确太苦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应出去瞧瞧他才对。我不会那么狠的心肠吧?连他也不瞧瞧。”   在她思想中极力删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识中,这景象却是最困扰她的。   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决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于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静的山谷。   她的眼光收回来,习惯地又在窗后那一行小字上,“他终必会来的,除非他……死了!”她猛可震动一下。刚才的决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对她是这样地重要,其余的一切,她都可以抛弃不管。即使是有这么重大的理由而离开此屋片刻,她也不愿意这样做。   此情固然真到极点,却也自私到极点。不过在她而言,的确不能再顾及其他了。   轻微的语声,忽然打断了她焦惶的思潮,她收心摄神地侧耳细听,语声的来路,正在她石屋侧面,那是在小毛居住的木屋以至于石屋中间。那些语声越来越近。   “老邵,你果真已听清楚那老头的说话么?”   “谁还骗你来着?这老头我跟他热得很,不过,他可不认识我,你知道,谷主的命令是不准咱们全谷的人,到这里山谷来。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东西来,也不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门外,我只知这老头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中,为的是什么缘故。我可不知道。至于那位姑娘,也未曾见过。她终日深垂着枣红色的厚帷,谁也见不着她,咳,那老头竟然死了,往日他痴坐喃喃自语的话,便是他早先临终时的那句话,我怎会听不清楚……”   语声已移到屋前,罗淑英面色苍白,动也不动,窗帷悄悄滑下来,又把那一丝儿缝隙掩住。   先前那人说:“这儿我真不想来,谁教谷主被那厮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料不到却死在那貌不惊人的少年手上。资少谷主想发奋报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昆仑派可不怕少林寺……”   “你别说了,咱们谷主待下不薄,谁不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下面的话,罗淑英都没有听进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禁烟在谷中,仍有别的一个人经常加以援手,怪不得小毛一点儿也不报告关于田地之事,风雨之灾,对他似是全非影响。而那位所谓贺谷主,却是被昆仑派年轻人杀死,那人不正是钟荃么?“这假仁假义的畜牲。”她想起了草场上的小动物,不觉暗中骂了一句:“人家数十年来如一日,还不求我知道,比起他买几只小东西,换走了我拦江绝户剑法又如何?”   红窗铁框上发出敲剥之声,一个人轻轻道:“里面的姑娘可在么,小的陈元乃是隔邻断魂谷资少各主派遣送粮食来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没有做声,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么。   另外那叫做老耶的声音道:“老陈,也许她不在室中……”   陈元又唤声姑娘,可是始终没有深手去揭那枣红帷幕,足见当日贺谷主命令之严厉。   她忽然用尖锐的声音问道:‘他濒死时说些什么话啊?”   陈元应声道:“啊,姑娘在么?姑娘说的是谁?哎,对了,是那位老人家么?他说……”   “他说什么?快讲……”她立刻急迫地追问一句。   哪位老人家说……这句话是他经常也念叨的。他说:只要在他死时,能够得到姑娘到他床前,怜问一句,便是再做一辈子牛马,也甘心情愿罗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仿佛被几句话所惊愕住,她当然能够体味出言中之意,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伟大、高贵。   她动也不动,任由两道热泪,从面颊上流滴下。   这种牺牲自我的高资情绪,谁也会因之而感动。她开始感觉到这数十年来,若是没有小毛周到的照顾,那将是多么不便的事,甚至,纵然她武功盖世,可以数十日不食,可是能继续支持多久?那是终必会成为饿净的,假如没有小毛的话。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牺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这过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乃是多么地空虚、寂寞和难受。于是,她知道了为什么小毛这么容易衰老赢弱,虽然在这幽静的环境,仍然极快枯萎。   她举袖轻轻拭去泪痕,想道:“我心底的重担,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无上的罡气功夫,仍然白了头发,小毛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肉身凋谢,那么,我是害了他么?”   但她随即又想起小毛是因为没有粮食,以致饿死。至于绝粮之故,因昆仑派的钟荃,将邻谷谷主立行孙资固杀死。这样,追原祸始,钟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屋外人声已沓,她徐徐走近窗边,习惯地撩但外望,却见屋前摆着好些东西,大概是些日用食品。   她一科手让枣红色的厚帷垂下,将一丝光亮掩没。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回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尸体呢?”   “难道我真个这么残忍么?连那最后的一眼,也不肯为他而投瞥么?只怕他虽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   “但我已经在这里囚禁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来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不能这么无情,应该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尸体,为他营葬之后,再找那家伙报仇,追回到法。”   心中虽是决定了,脚下却纹丝不动。到底四十年悠长的岁月,使地形成了很深蒂固的不出屋门的观念。她有时甚至会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蓦然而来到,她也许不肯出屋,就继续折磨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为之痛苦不安。   她想道:“小毛死了,以后谁来取待我?莫非便这样困居屋中,等待饿薄的命运?不,我还要替他报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实的小富牲逍遥世上户回头一瞥,这屋中的一切,对她是这么熟悉。尤其是那奇异的四堵壁,竟没有一扇门户。   她解下头巾,雪白的头发垂技下双肩。她抬手轻轻抚弄头发,心中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终于她决然地按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亲睹我的头发,一根根由黑转灰,由灰转为雪白。我将留下你,以纪念近去的青春岁月……”   雪白的头发,忽地斜斜竖起,她举拿一书,尖锐地暴响一声,那间隔住外面世界的窗户铁枝,远远飞出去,留下个齐齐整整的四方洞。   人影一闪,罗淑英已经站在屋外,她禁不住回头一瞥,长长叹一口气。这一口气,一似惋惜她经过这模漠的韶光之后,仍然没有结果地出了石屋。却又似庆幸已获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轻松的模样。   眨眼之间,她的身形如一缕轻烟,飞进了山脚后面的木屋中。   一股潮霉的气味,使她骤然止步。   屋中窗户紧闭,只有门是打开着,大概是刚才那两人所打开的。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小毛,他那佝楼的身躯,如今却笔直地躺在床板上。地上横搁着那根拐杖,一切都像老早这样地静止不动,包括那床上的尸身。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五手,将他的眼皮轻轻按下。   “体安静地长眠吧,小毛。在我有生之日,将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好处。而且,在一些不如意的日子里,我更会想念起你,我是多么愿意能在你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诀别。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这样?我会亲手替你安葬劳墓,你可感到高兴么?”   她缩回那只手,刚好一颗泪珠,滴在上面。   “我为你而哭泣了,我真该痛哭一番,不管是为了你抑是为了我自己在泪光模糊中,她瞧见小毛的眼睛,果真闭上了。于是,她安心地转身出屋。   尖锐而暴烈的响声,冲破了山谷的寂静,转眼间,木屋前多了个深坑,那是她以罡气功夫,举手之间所击成。   她将整木床搬出来,上面安稳地躺着小毛,放在坑中之后,再转身去拆那木屋。   长长的木板,一块块将小毛盖好之后,她退开一步,眼眶里泪光闪闪,却勉强浮出一个微笑。   她退:“永别了,小毛,你安静地躺在这地下,我可要远走天崖,你不必害怕,因为你已在这里度过数十年光阴,而且,我会再来看看你的。”   雪白的长发飘飘,尖锐的暴响又冲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边的泥土堆,转瞬间便将那坑填平,而且,还在上面拱成一个馒头般的小丘。   她重复去搬了块巨大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没有四五百斤之重,可是她捧着走过的松泥土面,连步履印迹也没有。   这山谷从此没有了人迹,回复四十年的寂静。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脚后的破木屋,却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迹。     第三十五回 秋风流人劫运今朝     罗淑英一径离开西安府,她曾经回家一遭,却是在晚上人静之时。她几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间房子,却没有人是她认得的。四十年来的变迁,老的都逝世,而年轻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认不出那些人的样子。不过,从厅堂上挂着旧日字画,却证明这儿依然是以往的罗家。   她在一对年老夫妇的房间中,拿了不少银子,以作为路上盘缠。她很疑心这对老夫妇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终于没有叫醒他们。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传说中,追寻到钟荃的下落,便一径追到京城。她没有在客店歇宿,这是一来她身上的银子有限,二来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说话。于是她顺脚走进一座极宽敞的后花园中,其中享谢楼阁,也不知有多少。但随意在一座没人居住的阁楼上歇脚。哪知这里正是和坤相府的后园。   这天晚上,她先到万通镖局走一遭,却没有探出什么。   回来时,忽见前面一条影子闪过,忽然已出去老远。   她被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触动了好奇心,立时施展轻功,衔尾而追。一直在西城那边,那人影在一处屋宇隐没,她连忙追上窥探。   只见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厅上灯火犹明,一声清脆的下棋声传进耳中,那儿赫然有三人,两个坐着的正在下棋,一个面色血红的老者,灰白的头发松松散散,相貌甚是堂皇威武,虽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显见身材极是魁伟。   另一个却是个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样,眉宇清秀,两边额角极深,显然是喜作深思之士。   那站着的人最是年轻,一袭长衫,一柄折扇,使人但觉儒雅风流。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俊眼中,却隐隐有一种威棱光芒。   她知道这站着的少年书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时一见他竟是这种装束,而且年纪又是这么轻,不由得大为骇异。   眼光移到那位红面老者脸上,心中猛然一动,洱想道:“这老人面红得异乎寻常,似是中了天地间某种奇毒光景。哎,他动作之间与及勉强收来住的眼神,显然是精气已竭,只怕过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举手拍子,叮地微响。那红面老者忽然豪迈地大笑道:“这一下妙绝天下,我这一绝,已得传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谨地施了一和。红面老者转面顾视,后面的少年书生连忙绕出前面,朗声道:“师父,陵儿在这儿……”   红面老者点点头,道:“今晚你来得正好,否则咱们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少年书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做声,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红面老者依旧那么豪迈地宏声道:“我生平所为,悉随心之所欲,仅可称快一时。可是,当我做完那些事之后,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虚之感。想不到临终之时,眼见两种绝技有了传人,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快事他的豪气把那中年秀士那种智者股的光芒,以及这少年儒雅威棱的风度都淹没了。但也随即变得疲倦似地靠在背椅上。   剩下的两人,失措地对视一眼,竟没有半句说话。   “记得二十年前,我独自踏踏来到京师……”他的声音较为低沉,似乎是因为缅怀当年之事,以致豪气顿减:“那时候表道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他的眼光,扫向那中年秀士。   这位名唤袁道的中年文士应了一声是,他又道:“亏得你父亲好眼力,我便一直留居在这里,直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一生予取予携,荣与辱都是各走极端,有这么的下场,可算是得天独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奋然道:“我素来不惯作退一步的说话,你们此刻听了那些话,也许会十分惊异,难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第臼中么?呵呵……”   少年书生轻轻地叫声师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么?”   红面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少年书生的话,忽又将魁伟的身躯坐直,宏声道:“我刚刚在想,那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当他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感情和遗言……”   话一出口,顿觉豪气飞扬,须发俱动,神态威猛之极。外面窥看的罗淑英差点儿暧地叫出口来。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红面老人,乃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师兄朱五绝。她推想到这位棋琴书画加上武功,称绝天下的师兄,定是中了无可救治的剧毒,故此有这种脸色和这番临终诀别的说话。   朱五绝豪气敛处,扼腕慨叹一声,道:“陵儿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绝,足可横行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会儿可以告诉他,否则将来你们难免误会,因为袁道崇尚德术,见你大开杀戒,便不免会生出嫌隙。其实,在这举世滔滔,众人皆醉的时世,任何人都可以率性而行。我是主张一个人应该完全将世俗用以束缚性灵的枷锁都除掉,自由地发展其人格,结果怎样,便是怎样……”   袁道嘴唇嗫嚅一下,似是想反驳,可是终没做声。   朱五绝又道:“我的五样绝技,两种已有传人。另外书画两道,世间尽有天纵之才,不必理会。只有琴的一项,恐怕会自我之后,终成广陵绝响。”   毒书生顾陵倏忽入房,转眼出来厅中,手里抱着一面古琴,龟纹隐隐,古雅可爱。他将琴放在棋杯上。朱五绝定睛看在这张玄天琴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一抚。   琴竭流转,随风飞扬,虽然只有数声,但外面的罗淑英听得呆了,但觉心魂直欲随着琴韵飞上云间。前尘影事,陡地兜上心头,不禁热泪满眶。   嘣地一响,琴弦尽断。   朱五绝楸然不乐,对琴道:“你何必再示凶兆,我何尝不知道啊,琴经所谓:众弦俱绝,人琴共亡。果真不诬,果真不诬……”   他举目一瞥袁道,说:“此琴系为古昔在隐雨岩控鲤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遗,价值连城。   然而方今天下更无人能配抚弄此琴,适才此琴已示凶兆,欲随我于泉下,局胜浩叹……”   袁道肃然道:“正该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宁与师父同为玉碎。”朱五绝纵声长笑一声,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为片片碎裂。   罗淑英被他这一下惊醒,收回自家回肠荡气的思潮,暗自忖道:“这位师兄迈绝古今,在这临终之际,兀自豪情万丈,不减昔日,与弟子们谈笑从容。这世间上还有什么能够阻吓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剧毒,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方?若有,我将不辞关山风尘之劳,为他求取……”   这封,她忽然动了现身相见之心,当年她师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将太清门秘录授与朱五绝,是以朱五绝算得是太清门别传弟子。   可是,她还未曾有所行动之时,厅中的本五绝已霍然起身。   袁道和毒书生顾陵肃然并立,神情上微微显现得凄惶。   来五绝拍拍身上衣服的皱纹,倏然转身而出,将要踏出厅门之际,忽然回睨两人一眼。   那两人肃立不动,但神色上的凄惶不安,却已掩饰不住。   朱五绝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你们何必作儿女之态?我此归道山,也是人生必经之路。你们须记取今日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样……”   他再举手作别,然后走出厅于。   歇了一会儿,厅中的中年文士袁道轻轻唱道:‘顺父此去,也不知理骨何处,思之令人凄绝。”   毒书生顾陵奋然道:“师父一代夫人,脾院当世,岂能临死遗尸场上,全无气慨,临别之言,教人深省……”   厅外的罗淑英,早已朱五绝离开之时,跟着走开。   这时她已知道来五绝乃是趁着尚有余力之际,自己远觅僻静之地,以作理骨之所。她感染到来五绝那种对死神仍不屈服的大丈夫气慨。这使她满腔热心沸腾,一时觉得人世上种种磨难,在这位豪情的师兄之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她不能暗随师兄行迹,因为她既已知道朱五绝乃是不愿在床第之间死去,而给别人以无力对命运抗争的弱态。这样,她焉能再现身,使得来五绝临死也无能达成这愿望?夜已敲过四更,她在万籁俱寂中,回到阁楼上。她在朱五绝离开之后,心中一动,忽又赶回先前那地方,细听毒书生顾陵对袁道说出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悄然而返。   她寻了两晚,仍不见钟荃下落,结果却出乎意料地,在后园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时,正好毒书生顾陵,使出独步天下的道家罡气,要将钟荃击毙于掌下,她发出一掌将他挡住。但顾陵跟着又发一掌,这使她大为不满。故此她使出长辈的派头,硬约束那毒书生颇陵不得再轻易使用她摘传之道家罡气。   毒书生顾陵从那博通古今的朱五绝口中,早已得知太清门的来历,是以明知美貌妇人乃是他的师门尊辈。这时罗淑英才知道那朱五绝竟是早已识破那本秘录来历。   她同时也大感意外,因为钟荃不但练有初步的先天真气功夫,而且在剑术上的造诣,的是匪夷所思。竟能将她传授的拦江绝户剑,使得发出嘶嘶之声的真碰弓伯来。这境界本来极难到达,必须本身功力已臻化境,加上奇佳的天赋,才能够达到这一地步,是以她也不免为了这天下无双的拦江绝户剑法之得传而欣喜不置。几乎想立刻将最后那第七招正反合空的一剑传授给他。   当时,她将钟荃带出相府,连夜出了京城。   钟荃认得她乃是那山谷中的白发美妇,那时候他叫她做姑姑,而且还蒙她传授了大招十八式的拦江绝户剑。显然对自己甚有好感。可是此刻她却面凝寒霜,而且不准他叫她做姑姑,只好改口学那老爱小毛的口吻,叫她做大小姐。   两人的脚程何等快速,天亮之时,已奔出三百余里路。   天色一亮,两人不便再这样奔驰,便在一座庙之前停步。   钟荃的轻功,自然还不及这位武林奇人,因此一路上拼命故尽脚程,此刻,禁不住已稍稍喘息,额上微沁出汗珠。   罗淑英当先入庙,只见庙内一个人睡在地上,厚厚的被褥,将整个身躯包括头也包裹住,却露出预门上的发会。   她不经意道:“把这人扛到后面的小溪挥掉……”   钟荃吃一惊,道:“这人是此处的庙祝呀,而且,天气又冷……”   她脸色一流,道:“你敢不听我的话么?”   钟荃屹然直立,倔强地道:“我没有意思要违抗你,也知道只要你一举手,我便立成商粉。可是,我自问没有对你做错什么事,而且这庙视也没有开罪别人的地方,你可以用强力将我生命夺去,但不能迫我心中愿意或不愿意做某一件事……”   他自己也惊异起何以能够侃侃而谈,流畅得完全不像以往响言的习性。其实他心中早已反复想过许多问题,但总无法解释一路上何以她会对自己这样,不但拒绝了自己称谓她为姑姑,而且态度之冰冷,宛如将要置他于死地。   但这刻他的态度,正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守志的老话。   钟荃自幼在昆仑山上,久受诸位大师范陶,已经形成一种外和内刚的性格,尤其许多善恶的观念,更是牢不可拔。   他的心中,只悬虑着一件事,便是秋月掸师和齐兹去救治陆丹,不知结果如何。但此事是已经决定的了,无论自己在与不在,也不能改变事实。这时他只好将个人之事抛于脑后,仅在奇怪这位美貌妇人,何以会这样对待他。这种行为,不免令他灰心和反感。因为当日他实是诚心为她做了些事。   至于剑法,那不过是碰巧学来,并非因要学剑法而为她做那些事。   罗淑英冷笑一声,道:“嘴巴上说得变好听的,可是……”   钟荃面色毫不变动,也不开口分辩。   她道:一我自从为了一句誓言,将自己禁烟在那山谷的山屋中,整整过了四十个年头,然而,你这可恶的小畜牲,却把我迫了出来,小毛也因你而饿死。我真看不出你这种人,还会讲究什么仁义。”   钟荃乍吃一惊,神色变动,问道:“我干了什么事?”   地道:“你杀了邻谷那位资谷主,是么?人家每隔十日,使命人送一次粮食用品来,四十年来如一日,也不肯教我知道此事。这样的人,你却把他杀死,小毛因此饿死木屋中,这不是等于你间接杀死小毛。而我因小毛之死,不得不毁诺出屋,你还不知自己干下什么事?”   钟荃不觉怔住,他哪能知道其中有这种连锁关系。事实上,他也不想杀死贺固,只因贺固的外门功夫白骨罗到功太过明毒厉害,迫得自己不得不以未练成的股若大能力去遮挡,那种先天真气,无坚不摧,能发而不能收,因此将贺固击毙。   他也料不到上行孙贺团,竟是这么一位人物,能够为别人效劳了数十年而不求当事人所知。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胸襟啊,他不由得极度后悔和歉疚杀死这么样的人物。   于是,他的面色由灰转白,极是难看。   罗淑英举棋不定地沉吟一下,她正在疑惑这外表诚朴的少年是否表露出真情来。若是真情的话,那么他之杀死贺固,必是另有内情,并非以前所想象的伪君子。   但忽然间,她又觉得这种诚实的德性并不可贵,这好像是个累赘,常常使人有束手缚脚的苦恼。   于是她仍然轻蔑地哼一声,抛开刚才的思想。重复仔细地打量这少年人一眼,然而,这少年脸上那种磊落的神情,与及挺直的身躯所表示的坚定意味,使她一时没话可说。   又歇了一刻,她道:“你虽然表示得很坚定,并且对杀死贺谷主之事侮疚,可是他终是死了,再也不可复生,至于你,也未必硬得过我的酷刑。你信不信……”   钟荃暗中打个寒噤,他知道道家玄门,甚多稀奇怪异的法子,尤其她的太清派,更是玄门中最厉害的一派,武林中各派本也有不少阻毒的手法,能使人苦不可当,但求速死。她乃是太清派的媳传掌门人,所施之手法,自然更加厉害。   低并不想威迫你。”她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普通人所认为对的观念,对我未必适用。即如你方才违抗我的命令,只因为我的命令太以残酷无人道,故此你宁死不从。这本是丈夫气慨,男儿本色,可是对我而言,却不适合,你最好明了这一点……”   钟荃听了,茫然点头。她这番话,未尝不是道理,但却是有点儿太过玄妙的道理,可把他弄得有点儿混淆,似乎许多事情无从推论了。   罗淑英得意地微笑一下,似乎是甚为欣赏这些自创的道理。   霎时间,她自己也安心了。自从她在迷魂谷禁烟了四十年,她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她总未能够安心地超然于人世之上。如今理论上既有所根据,便能够安心了。   她举头四看,这座庙宇因为年久失修,其中一个角落竟然坍崩,露出个大缺口,神龛上供着的三清神像,都残缺陈旧不堪,蛛网处处,败叶满阶,十分荒凉光景。   这样子的破庙,又是在人迹罕至的旷野,还有个庙祝,倒是件奇事。不过,她没有理会,却认为这庙祝大是冒读神灵,也不收拾一下各处,罪已该死。   她道:“我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操有这世上人们的生杀之权,你可明白?”   钟荃连忙摇头道:“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作越说就越糊涂。”   她不悦地哼一声,却听钟荃又道:“除非你已不在这天地之中,否则,总是和这天地浑然一体,可是你却否认这道理。”   罗淑英秀眉徽蹙,愠道:“小孩懂得什么?你试试幽居四十年而不出屋半步的滋味。”   钟荃努力地搜索以往累积的学问,打算发挥一下自己刚才的主张,可是,他终于被迫放弃这企图,因为他确实无能为力。   要知罗淑英幽银空谷达四十年之久,不免心理有点儿变态,关于事物的是与非,往往因时间而改变。再说她虽然认为自己已非世俗之人,乃是超乎现世的。殊不知凡是不满现实的人,究其本身已是现实的累赘。因为同一个天地产生了现实,也产生了她本身。她如何能将自己从浑然一体的天地分割出来?有如我们将自己的肢体分割开?当然钟荃无法说出这番道理,指出她仅仅是不满现实而已。   她变得严厉地道:“现在我命你将那庙祝掷在庙后的澳中。”   钟荃但觉自己许多观念都崩溃了,那是不但在理论上无法站得住脚,而且,根本上也无法抗拒强权暴力。   他悲哀地叹口气,走过点廊下,一下子将那庙祝连人带被扛起来,脚尖微一用力,已飞纵出庙去。   庙后的小溪离这庙大约有半里之远。罗淑英等他出了庙后,立刻便摄神静虑,倾听动静,她这一留上神,可以察知周围数里内的动静。   钟荃一径飞跃到半里外的小溪旁边,忽然心上掠过一个念头。   “唉,不管怎样,胡乱杀人到底不对,即使她有权这么干,但我可不能做帮凶呀!若给师父知道,岂不大大伤心?我不如悄悄将这人放了,另换块大石掷下溪中充数……”   眼光一瞥,正好瞧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   他这刻却不知道庙中的罗淑英,这位一代奇人正以无上玄功,倾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停步思维,罗淑英已经知道了,并且猜疑他有这种企图,立刻施展出无上轻功,宛如御风般飞来。   不久工夫,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数立之外,察看着他的动静。只要钟荃一违背她的命令,便立刻发出道家罡气,将他粉身碎骨。   危机四伏,存亡一发,钟荃倏然双手举起长形被包,高举过顶。   她失望地吐口气,收回那弩张剑拔的势子,暗忖道:“这少年果真诚实不欺,心口如一。既没有违背我的命令,可不便此刻杀他。”   只见钟荃双手一扔,扑通一声,将手上的长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松开,被中的人倏地浮现出水面。   她的眼力何等锐利,已瞧见那顶会,正是如假包换的那庙祝。立刻如响斯应,翻身飞纵回庙。   这里钟荃还踌躇溪畔喃喃自语道:“庙祝啊,你别怪我太狠,把你已绝气多时的尸身掷在水里头。换作我是你,也愿意将无知觉的臭皮囊,换回话人的苦难……”   原来当他想到要暗中放掉的那庙祝时,立刻便发觉肩上的人有异。他将这庙祝扛在肩上,无论如何,即使没有醒来挣扎,也应柔软垂下,但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邦邦地直挺着,简直是具僵了的尸体。   当下伸手一探,触手处冰冷如石,毫无半丝生气。这才知这庙祝依然躺在被窝中之故。   于是他便决定将这尸体掷下溪去,只因他是个心胸豁达、极为人设想的老实人,反正人已死掉,掷在溪中还不是所差无几?殊不知此举部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谓不险了。   他回到庙中,只见罗淑英盘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上。   曙色已侵入庙中,晚风刮得阶前的败叶,发出枯燥的声音。   她们然地注视着一张残叶随风移动,直到那残叶吹到阶边,再也不能移动,她的眼光也定在那里。   钟荃在阶上坐下,离她不远。   他觉得这几个时辰的尽力奔驰,比之厮杀整天还要疲累。当下双手托腮,肘子搁在膝头上,努力松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变得神骏非常的黄马来。   他将以后的事完全撒开不想,因为他这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自由。以后的事,全都不由自主了,何况许多事情,都是他无法得到答案的。   心上忽然涌现起陆丹的倩影,禁不住怅们地叹口气。   “她也许赶得及救活,但也许已经死了。唉,这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他叹口气,又痴想道:“若果她还在世上,而我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要备受无数苦难,才能得到这美满的结局,我也愿意……”   侧面的罗淑英被他叹息之声惊动,转眼注视着他,发觉了那种落寞的神情。   她不满地摇摇头,轻轻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这年轻人懂得和遭受过什么?也学那些饱受风霜的人般,无端嗟叹。”   她随即将视线移开,仍然用轻轻的声音念道:“少年未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余韵袅袅,楚楚动人。在她这时候,果然是欲说还休的心境,是以这首词,份外能够感动自己。   这一刹间,她已流露出女性的温柔,使得钟荃不知不觉地对她同情起来。但心中仍然否认她所诵上半阔的词中之意。因为他已认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并非是如她所说股强说愁。不过,他也已原谅她的错误,他自个儿也是到现在才感到墓地已经长大,从而体味出所谓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谈话,因此产生一种说话的欲望,不管所谈的是什么,她也愿意谈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认定这少年的确老实可靠,才会撤消了从原始至今人类仍有的疑惧本能。   她道:一我在那石屋中,已看过四十次秋天的落叶,那种滋味,并非仅仅一个愁字,便说得尽。”   钟荃忍不住道:“作为什么要独个儿住在那屋子里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这么长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脸,对着檐边的天空,更为明亮的晓色,将他美丽的面庞映得更清楚动人,尤其那对秋水般的眸子。   “我和你一般年轻的时候,我也不会懂的。至于现在呢,我却可以骄傲了。”   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叙述一遍,庙外的秋风,掠过旷野大地,发出寂寞的声音,一似是为她叙述这凄凉遭遇时的伴奏。”   钟荃听完之后,无言地低下头。他心中完全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操而充满感动之情,也为了这种坚定互信的爱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这么久未曾叫过袁文宗的名字,此时虽然是对着这青年人叙说当日之情,但每当她提起文宗这名字时,便宛如瞧见他含笑仁立在面前,但那潇洒的身影,转眸幻灭,她流下两行珠泪,沾湿了襟油。   最后,她以冷酷的声音,将结论说出来。那便是她有所怀疑青田和尚没有去找到袁文宗,告诉他这回事。她要查明白这件事,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便要将青田和尚凌迟处死。而且毁坏天下寺庙,杀尽佛门弟子。用血果来补偿青田所种下的恶因。   钟荃与佛门有极深的关系,当时不觉为之毛骨惊然,但当他想到自己的性命,也是危于叠卵之时,只好轻嗟一声,不说一词。   这一声轻嗟,却使罗淑英惊讶不置。她露出诧异之色,道:“怎么?像昆仑弟子,何以不挺身而起,只叹息一声了事?难道还会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对这种做法?”   钟荃当然不是这意思,可是要他详细深入地分析,却也办不到,只好苦笑一声。   她沉思了一刻,便摄神定虑,调息呼吸,行那道家无上坐功。   钟荃本也想坐坐,可是,当他一想到命在须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立刻便放弃这念头。   这刻,他宛如那些临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洞洞,却又似有千言万语,倒把那颗心儿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难受的滋味。   他懒得去回忆往事,又不愿心中空洞无所归依,不觉有点儿烦躁起来,猛可站起身,踱出庙外。   放目旷野茫茫,青绿的颜色中,夹有不少枯黄,尤其是许多树木,挺着光秃的枝干,在秋风中摇额不休。   他哺南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咳,真个人何以堪?”   顺脚而走,不觉到了庙后半里外的溪畔,岸边的溪水,都静止不动,许多落叶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状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来却像各有各的打算,彼此丝毫没有半点儿休戚相关之意。   他不由得联想到人生的种种现象。自古以来,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发生在这世上。甚至于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样的痛苦会发生两次或两次以上。至于同时或同地而不同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闻。然而,人类具有万物仅无的智慧,何以不能从累积的经验中,寻到有效的办法,将痛苦从这世上连根铲没?为什么就让这种种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间发生滋蔓?就像这些水面上的落叶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凄凉的下场。那当然是因为没有智慧的缘故。然而人们为什么不那样彼此关顾爱护地好好活过一生呢?“我宁愿像庄子所谓‘鱼相嘘以濡,相湿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和她一样遭受人世痛苦的折磨,本应彼此关怀才对。可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但即使她育这样做,我也毋宁没有这种痛苦折磨后的关怀。”他悄悄地想着。   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论到痛苦,这两个字眼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一个极难解释和给予价值的东西。粗糙地说,人生若除了痛苦这因素,恐怕便没有努力奋发以解除痛苦的地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边迎风摇摆,软垂的枝条上已经只剩下稀少的叶子。但在风中飘拂时,仍是那么摇曳生姿,甚是动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轻轻诵道:“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着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温柔地流着,带走了无数落叶,也带走了韵光。   陆丹的倩影兜上心头,使他迷仍地叹口气,但随即便消失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代替了陆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师父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苦恋的华山木女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陆丹的深刻得多。   眼前清澈的溪流,使他想象到当日桑清在腾王阁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记得师叔常常用一种们然若失的神情,吟诵着她所赠的诗:“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拗情无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   师叔那英俊的脸上,说不出是多么奇异和复杂的表情,那时候他茫然无知,总算了解一点儿。   “这是谁作的诗啊?”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他吃一惊,是谁能使他毫无觉察地来到身后呢?扭头一瞥,只见罗淑英就站在身后三尺之远,秀眉微颦,眸子中带着感情地瞧着他。   他老老实实说出来。这时,当然也不惊讶她能够会令自己不察觉的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作本来淳朴的面上,这刻似乎闪动着复杂和深刻的表情,难道你能够体味这中间复杂和深刻的表倩。难道你能够体味出这中间的悲哀么?我是深刻的体会。”   他道:“我想能够的,因为我并非完全没有碰上和爱过女孩子,可是,仅仅是昙花一现的缘会,也落个从此萧郎陌路人的下场。她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同样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确定……”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也很吃过一些苦头了,是么?那位女孩子是谁呀?”   “便是峨嵋派的,姓陆名丹,第一次我遇见她时,便是在你那儿附近,后来又见两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谁了。算起来她说得上是我徒孙辈呢,可是你纵然有情,人家对你又怎样呢?”   钟荃嗫嚅一下,无法将他替她治伤时的情形赤裸地描述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借以增强话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罗淑英陪了一声,解开扎头的丝巾,雪白的头发垂拂下肩头。   她款款走到溪边,弯下腰肢,先将水面聚住的枯叶拨开,然后从水面瞧瞧自己的容颜。   “要是这样,那就值得追念了。啼,瞧来我仍和四十年前没大改变,除了这头白发……”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前两句话是接方才的话题,后两句则是另开话柄。   钟荃仔细地瞅她一眼,李然道:“大小姐你的确很美丽,比我所见过的女人都要美丽许多……”   地横波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贝齿,风韵极是动人。神色间很是开心。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不会骗我的。”   她又将头发扎起来,继续道:“我每逢临水自揽容颜,总是垂下这头白发,好让我别忘了那四十年的岁月,别自己哄骗自己,于是,我才能够维持对这世上的恨意,以及青田骗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实青田倒是真爱我的,想不到小毛也这样。”钟荃开始放大胆子.评论道:“他们都应该会爱上你的,你的确太美了。”   她流波顾盼了一眼,却没有做声,因为她总不好意思说些为自己捧场的话,心中却受用得紧。   “不过,对于青田大师之事,你最好从好处想,我个人则不肯相信他会这样做。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别故而不来时,他也会来向你报讯的。”   “但愿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显然她推想假使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证明袁文宗的无情?她挥手道:“你也回庙吧,别到处乱跑,省得惹出杀身之祸……”   钟荃默然随她回庙,直到踏进庙门,才省悟她言中之恩,乃是说倘若他再乱走的话,被她疑为逃跑,当时立下煞手,岂非惹来杀身之祸?心头不觉一阵惊然,但跟着也放宽了许多,因为这样也同时证明她在短时间内不会杀他。   到了晚上,他们又复起程。罗淑英已决定直奔西安府的兴教寺。因为青田和尚驻锡何处大概只有佛祖晓得。可是记得最后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兴教寺获得袁文宗的行踪。是以一开始便径奔兴教寺,反正脚程极快,到时如无头绪,再往别的地方去也一样。   这时,罗淑英急的倒是要证实袁文宗究竟何故没来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因为钟荃认为青田和尚不会骗她,等于是说表文宗并非如她所想股爱她。   为了自尊心,这世间不知出现了多少无谓的悲剧。这次却挽救了钟荃一命。虽则其中或多或少也关系到钟荃曾与陆丹相爱之故。   钟荃一路非常沉默,简直不再说话。一来他自己的性命毫无保障,已像垂死的人差不多。二来陆丹不知生死。三来许许多多没办完的事,使他也为之烦恼,诸如求剑、失镖等。   罗淑英也陷在自己默思之中,并不和他谈话。   那天的早上,他们已到了西安府外的兴教寺。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净法大师,而是他的弟子无住大师,年纪也在六七旬之间。他晓得这件事的始末,只因这是钟荃打着昆仑的旗号与及昔日杀金蛇驱怪物一段关系来询问,便照实说道:“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家唤作袁文宗的同门法名圆通。他云游四海,半年后归来。家师本待等到翌日告诉他关于一位青田师兄留下的话。可是次晨起来时,这位圆通师弟已经死了,天灵盖完全碎裂,身上也血肉模糊,简直不像个人,这桩事正拟报官备案,那青田和尚忽然来到,制止了报案之举,亲手将圆通师弟焚化,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后面塔里。”   钟荃独个儿在方文静室中大大发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正在静室外面的廊上相候,这消息要是她知道,保管方今天下沙门之祸,比之前代三武之祸还要悲惨,这件事可怎么办呢?”   嘉然间静室木门大开,风声一拂,只见罗淑英玉面凝霜,眉宠杀气,兀立在室中。   老方丈无住大师轻啊一声,却听她冷冷道:“你这寺中召集全寺僧侣的信号是怎样的?”   无住大师为她冷冷的容色所慑,脱口道:“鸣钟三响,全寺僧徒都在大雄宝殿之前候命……”   “好。”她简短地应一声,用下颔向钟荃挑一下,示意他去办。   钟荃走出静室,神魂有点儿不附体地跃上钟楼。也没有什么时间让他再想了。当当当三下催魂钟声,散布在全寺每一角落,霎时间,只见各处人影幢幢,饱袖飘飘,齐向大华宝殿的方向走去,他仿佛还看见当日杀金蛇时曾经见过的知客僧无本。   大雄宝殿中,那盏长明灯依然柔和地洒下微弱的光线,佛像前香烟袅袅,一派安详和穆的气象,并未有所稍减。   可是在佛祖之前,那罗淑英正揪着老和尚无住大师的衣服,如拎小鸡地站在那儿。   她厉声道:“你刚才所说,都没半字虚言吧?快说!”   无住老和尚额声道:“老衲岂能打诳,全是实情啊!”     第三十六回 天上人间恩怨茫茫     殿外一阵哗然,因为有些和尚从门隙里瞧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得哗叫起来,她示意钟荃去将大门闩住。等到钟荃回来,忽然殿外崩天坍地般大叫之声,跟着殿瓦震动,那两扇大门被人撞倒,来人正是傻大个儿方巨。   双方答话之后,罗淑英身形微动,意思是向大殿内纵去。   方巨倏然横杖一拦,大声嚷道:“等一会儿!”   罗淑英是何等人物,身形不知如何一动,已凌空跃过那根粗大的紫檀竹杖,并且在身躯过时,脚尖一点竹杖,身形如春絮飘空,直飞起去。   她这一脚虽然看来甚轻,但其实厉害之极。方巨如同蓦地挑了一座大山在杖上似的,不由得竹杖一沉。   她咦一声,身形忽然飘飘而下,落在方巨竹杖之前。   方巨虽然觉得杖重如山,却终于没有让竹杖砸向地上。但相差也不过半尺左右,便砸到地上的砖块了。   她冷冷道:“很好,敢情你是从青田处学会杖法……”   原来方巨刚才竹杖没有砸在地上,全靠学会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加上一些内功口诀,因此杖上反弹之力,便非如中土一般,否则以方巨的道行,虽说两膀不下万斤之力,但怎当得这位绝世异人的借力一点?方巨喜道:“你认识师父么?”   罗淑英冷冷道:“青田是你师父?他这刻在什么地方?”语意中虽似平谈,但声音寒冷之极。   这可使方巨这懵懂人也觉察出她心中存着什么念头,便不大高兴地答道:“我可不知道,不然我不会来找师兄了。”   她倏然转面怒斥道:“你这万恶的小畜牲,为何不早说出与青田的渊源?”   钟荃冤屈于心,一时说不出口,瞪眼无语,这一下表情,越发坐实了这罪状。   方巨却替钟荃不愤地大力跺脚,鸣的一声震响殿中。   她横睨一眼,道:“你想讨打么?”   钟荃见她神色不善,深恐她真个一出手,弄死方巨,正待开口拦说。方巨已大笑一声,道:“你……想打我?哈哈……”   他是个天生浑人,早忘却方才人家轻轻一脚,已差点使他吃不消那苦头。却仗着浑身特别的横练功夫,以及无穷神力,瞧不起怯弱临风的罗淑英。   “大小姐,他可是个浑人……”钟荃急忙插嘴。   可是语声被方巨大笑之声淹没。   罗淑英美眸一转,恨不得一掌先将钟荃杀死。可是忽见钟荃情急护救方巨,义形于色,的是个舍己为人的汉子。忽然想起他和陆丹那段情史,只因心肠太热,舍己为人,先将蝎娘子徐真真救出,以致耽误了时间而牺牲自己的心上人也在所不顾。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已将陆丹现如自己的身体一般,因此反而先顾及别人然后顾及自己。   是以陆丹不幸而做了他的爱人,这滋味可真难受。   她倒不是因为这缘故而放过钟荃,却是忽然联想到也许她和袁文宗碰巧正是这个情形,因此铸成这精卫难填的大恨。   当下暂时放过钟荃,转面对方巨道:“喂,你笑什么?”   方巨瞅见钟荃神色大为不说,立刻不敢笑了,也不敢做声。   罗淑英道:“钟荃到里面看守着老和尚,别让他溜了。”   钟荃迟疑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移步,心中暗忖道:“你为什么老是要交使我这样那样呢?我干了错事,大不了被你杀死,却犯不着在垂死前再当你的厮仆啊?”   她望也不望他,却又用坚持的声音说了一遍。   他像是屈服在这种女性的坚持之下,朗声道:“好,我去。可是方巨却是个浑人,你别和他计较啊。”   言中之意,宛如她若果对方巨有所行动的话,必须先冲着他来。   罗淑英没有言语,等钟荃纵进殿里面,她才道:“我且问问你,方巨,青田往哪里去了?他也曾教钟荃十八路降龙杖法吗?”   她是在后来才知道青田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乃是天竺秘传。这时一语道破,却使方巨十分惊讶地啊一声。   方巨道:“对了,正是叫做十八路降龙杖法,这名字真难记啊,是么?”罗淑英不愿他岔开话题,虽则她这时忽然觉得这大个儿真的傻得可爱。“我问你青田往哪里去了?你和钟荃学艺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呀,师兄可没有学过杖法,只有我一个人学的。”   “哦?青田不传给钟荃?只将杖法传给你?”   方巨点点斗大的头颅,道:“是的,只传给我,你知道师兄见过师父么?师兄和师父都没有提过呀……”   罗淑英真给他弄得迷糊住了,他那些话连接起来,简直不明其义。   但她聪明绝顶,只想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是你师兄的师父?对么?”   这句奇怪的问话,却搔中方巨痒处,连连点头不迭。   罗淑英在山谷石屋中幽锢了四十年,尚有一点童心。这刻但觉有趣得很,又道:“我猜你这师兄,也不是真正的同一师父的师兄吧?”   “对,对极了。前些日子,那小子问我,我总没弄清楚……”说完,哈哈大笑,自己直在开心。   罗淑英也自嫣然而笑,率然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在四十年前便和青田交过手呢!”   方巨道:“啊,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师父告诉过我,原来你就是她。”提起当年之事,罗淑英立刻又面寒如水,她道:“你真不知你师父的去处?”   方巨追思一会儿,惘然道:“我真不知,不过,他的话说得很凄凉,仿佛再也不能和我再见似的……”   罗淑英像对自己般说道:“是啊,他今年也近七旬了,也许他和小毛般身体衰弱,活不长久,啊,不,他身怀绝顶武功,怎会像小毛一般……”   方巨听懂了一点儿,应道:“是呀,师父身体很强健的。”   她猛可收摄心神,道:“你把十八路降龙杖法都学会了,是么?”   方巨道:“都学会了,喏,我使给你瞧瞧……”   她摆摆手,道:“我以拦江绝户剑法,使了正反两方六招十八式,没有嬴得他的竹杖,现在可要跟你试试。”   方巨欢然道:“好极了,我老是找不到人来和我练杖,再迟些日子,可都会给忘啦!”   “可是,我这拦江绝户剑使出来,再也不能留手,只怕你这傻大个儿今日难逃大限。”   她的神色随着说话的内容而变得冷酷非常。   傻大个儿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刀剑都伤不了我,可是你没有剑啊!”   罗淑英不答话,游目四顾,却找不到适合的东西以充兵器,立刻一跃出殿。   瞬息间,微风飒然,人影闪处,她已站在方巨身旁。   方巨侧眼俯首去看,中见她手中持着一根树枝,约摸是三尺多长,正是宝剑的尺寸。   他眨眨眼睛,道:“喔,我想起你姓什么啦,你不就是师父心中爱着的罗姑娘?”当日青田和尚向他叙述往事时,乃是称呼她为罗姑娘,故此他这样说法。   当青田叙完这桩凄绝的往事时,这位傻大个儿的心中,着实曾为了这位美丽多情的姑娘而感动。他能够领略到那种一往情深的真挚之爱。他虽是个浑人,但从他天性纯孝这一点看来,已经足够推测出他是能够欣赏真挚的感情。宛如纯真的赤子,最容易被真情感动。   他又率然道:“罗姑娘啊,我听了师父的话后,心中十分爱你;现在我怎能拿杖砸你呢?”   他之所谓爱,当然不是常人男女之间的爱,这个,罗淑英也能够从他面上那种纯真的表情上看出来,不至于发生误会。这么突如其来而又毫无掩饰的真情说话,的确也教她芳心大震,一时不知所措。   “可是你别对师兄这样子啊,我也爱师兄呢……”   罗淑英这刻只好皱皱眉,道:“你太多事啦!”   方巨嘻嘻一笑,傻头傻脑地瞧着她。   罗淑英又皱皱眉头,掉转脸孔,不去理他。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动作,她居然会怕这个傻大个儿打量她?她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心中想道:“青田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呢?他这样地看我,哼,青田啊青田,我非要亲手把你剥皮锉骨,决不干休……”   恨意陡生,美眸中闪出可怖的光芒,好比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蓦然又闪过一道骇人的电光。   方巨忽然挪开眼睛,喃喃道:“我不喜欢你眼睛的光芒。”   罗淑英厉声道:“方巨,你听着,青田和你既有师徒之分,我和他却是仇深如海,不共戴天,他当年种下的恶因,却要你来尝这苦果了。”   方巨想了一下,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甚是公平。”   他又俯下头,怜悯地瞧着她,继续道:“你的确很苦,在那石屋里住了这么久,又是那么孤单寂寞,我想着都害怕。”   很明显地,他的意思是要让罗淑英揍他一顿,等于代替师父让她出口气。   她冷酷地道:“我花去四十年的时间不要紧,可是,他不该知道文宗死了,还不来告诉我啊……”   声音甚是冷酷,仿佛是说起一件别人的事情。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忽然泪光一闪,两行珠泪,竟然夺眶而出,沿着白玉的面额一直悄悄流下。   方巨但觉一阵惨然,眯眼张嘴,形状甚怪。   须臾,他回复原状,迢:“啊,我哭都哭不出来……”   罗淑英猛可一震,缓缓地垂下头,仿佛这一瞬间,方寸间涌起平生积郁住的哀伤和幽怨。   她在心中叹口气,想道:“罢了,这大个儿心眼真好,可是我呢?为什么老天连可以出出气的人也不给我一个啊,难道我的青春,我的情感,就和尘土那么地贱。”   她大大地喘一口气,似乎又硬起心肠,道:“方巨,昔年我因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故,囚禁谷中四十年。如今,我再要试试这降龙杖法,就光用这根树枝作为宝剑,而且仅仅使用正方三招九式,我想,这样总不令你太过吃亏吧?”   方巨道:“不吃亏,不吃亏,你打我好了。”   罗淑英脸色一沉,道:“胡说,我打你还不容易么?只要我一举掌,哼她歇一下,又道:“你听着,若果你招架不住,赶紧将竹杖撒手,这样就可以不伤你性命。”   方巨俯着头瞧她,好奇地笑一声。   罗淑英冷冷道:“你那身横练功夫,在我面前却没用处,你看。”   手中树枝忽然疾点而出,只那么轻轻一下,点在大个儿腿上的贴骨穴。傻大个儿啊哟大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直蹲下来。   殿顶的瓦籁籁震动,回响久久不绝,把殿里的钟荃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迅疾如旋风一卷,直飞出来。   他一眼瞥见大个儿蹲在地上,抱着大腿,口中仍在鸣鸣而叫。当下心中略放,知道大个儿未曾遭这美貌而狠毒的妇人毒手,但仍然连声问道:“方巨,你怎么啦……”   罗淑英没有瞧他,却答他的问话道:“这浑人恃着横练功夫,故此我给点儿苦头让他尝尝。”   钟荃没敢再做声,因为他惟恐出言不善,反令方巨多受痛苦,只要方巨不被她杀死,便马虎拉倒。   罗淑英乃是当今玄门太清派唯一传人,点穴手法何等厉害,一出手便是透骨打穴的重手法,是以方巨只这么一下,饶他身巨如山,也得蹲下直叫。   她伸腿随便踢他一脚,当地响了一响。   方巨大叫一声,站将起来,皱眉眨眼地哼哈着,道:“方才我的腿子往哪儿去了啊?”   罗淑英严霜似的脸上,略为松弛一下,眼睛并不转动,淡淡道:“你还不回殿后去。”   钟荃的嘴唇嗫嚅一下,想说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低应一声是,身形一起,有如轻絮飘空,忽然已纵回殿后,那儿老方丈无住禅师,正盘跌坐,阖眼低念着佛经。   前殿的罗淑英轻轻道:“怎样?还敢让我白揍么?”   方巨摇头不迭,道:“不行,腿子差点儿不见了,我可不敢再试了。”他说得这么实心实意,以致罗淑英不忍再挖苦他。   她道:“那么现在你准备吧,我只用拦江绝户剑中的三招九式,便要赢你的降龙杖法。   不过,我虽不伤你性命,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你,哈,让我想想着…”   方巨可真不敢做声,静静等她沉吟忖想出主意来。   歇了片刻,她矍然道:“这样吧,你输了之后,便罚你绕那终南山而跑,力尽为止,你答应么?”   方巨点点头。   “但有一点再嘱咐你的,便是当你抵敌不住时,赶紧要将竹杖撒手,否则我这拦江绝户剑,因你竹杖威力仍在,更见神妙,必定留手不住,将你贵喉刺死,大罗神仙,也无法挽救,记住啊!”   方巨应了一声,便退后两步。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通体黄澄澄的,其间一圈圈紫晕隐现,十分好看。   这刻他演杖待敌,罗淑英谈谈道:“你先进招吧。”   大个儿人虽然傻,但也有他的心眼,暗中念叨道:“好主意,我那式‘西方握虎’,练得不够熟,师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师父又说,咱们佛门慈悲为怀,故此武功也不太讲究出手进攻的狠辣。可别要中她的计,被她抢了先着。”   这一下推想,可真花费大个儿的时间,罗淑英催他道:“喂,你想什么呀?老是张大嘴巴。”   方巨得意地笑一下,道:“不行,我先动手会吃亏,你先来吧!”   这家伙居然把心思都说出来。罗淑英不觉噗嗤一笑,忍不住逗他一句:“你的心思倒是不错嘛!”   方巨果然满怀大悦,道:“怎么,想得不坏吧,他们老说我傻。”   罗淑英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立刻又叹口气。   原来她忽然间感慨万千,只因笑本是人类一种常常使用的本能,可是,对于她而言,却是已经阔别了许久的往事,平常人都认为不值一想的事,对于她却是意味深长之极。   叹气并不能消除心中的感慨怅惘,她记起笑声荡漾得最多的沈家园,那儿有不少人工雕琢的花卉树木,泉水奇石。年轻的笑声招来满园春意。春光也赢荡着我的年轻笑声。这一切一切,都随年轻岁月,流逝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可复得。   方巨宏亮的声音道:“罗姑娘你先上啊!”   她像被他惊醒,身躯震动一下。   她心中想道:“难道我真的老了么?怎的老是沉而在那回忆里啊!”   凝眸一瞥,但见那庞大的方巨,正横杖待敌,显得十分神气。   她道:“好吧,你准备着,看剑。”声音余韵未歇,倏地一剑直挑而至。去势似慢实快,简直使人感到她好像有一种主宰的力量,这一下出手,仿佛应该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完成。   这种完美的感觉,甚至连方巨也如是感到。尤其她手中的树枝,宛如一柄锋快无比的剑般令人如处生死边缘。   他的紫檀竹杖较之对方的树枝,自然长得多。当下嗡然一杖横扫而出,杖风强劲无伦。   罗淑英还记得当年和青田动手时,那青田和尚杖上的力量。似乎尚没有这大个儿般强劲,心中喝声彩,压剑一削。   尖锐的嘶嘶声,锥心刺耳地响起来。   殿后的钟荃立刻认出这正是拦江绝户剑所触发真磁引力之声,但觉声音尖锐刺耳,相当难受。   跌坐在地上蒲团的老和尚,忽然跳起身来双手用力掩着耳朵。   钟荃骇一跳,猛然醒悟那真磁引力之声,既能令自己已具上乘武功的人,也觉得难受,这位毫无降魔能力的老和尚,当然忍受不住。   当下气聚掌心,倏然伸手,将老和尚掩耳双手拨开,然后替他掩着双耳,可是这一来,他便无法出去观看动静。   方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移官换位,但觉敌人树枝尖已划到肩膀,骇了一跳,呼呼呼连扫三枝,俱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妙着,天竺杖法果然与众不同,饶她武功妙诣天人,也迫不得已连削两剑,在暗中使对方身形移开,才遏止住敌杖威力。   她心中微惊,忖道:“这傻大个儿的是不能小觑,虽则看起来杖法招数间未够严密衔接,然而却胜在具有一身移山扛鼎之力,加上这根神奇的竹杖,威力无与伦比。咳,我可不能放松半分哪…”   原来早先她虽然没说出若果她输了时怎么办?可是在不言之中,已经含有若果如是,则她以后便得完全放手,不管是对钟荃抑是青田和尚。   数十年的积恨,岂能轻轻放过?她冷哼一声,眸子中射出那种森冷严酷的光芒。   那锥心刺耳的嘶声,忽然更加尖锐地响起来。她手中那根树枝,削的地方虽不大,可是枝影密布而出,宛如化为无数根,编在一起似的。   这一削已使了第二招三式,方巨那么庞大的身材,如行云流水般移转位置,却依然不曾觉察,手中那根紫檀竹杖,舞得呼呼地响,刚猛之极。   她那一片树枝影网未收,倏然又削出一排树枝织成的影网。   方巨大叫一声,但见敌人树枝已探将进来,将他那盘打急舞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完全破开,这还不打紧,奇是奇在自己竟然腰腿一软,猛然俯身急冲。似乎是自己觉着活得不耐烦,要用咽喉去碰敌人剑似的树树之上。   百忙之中,已无可救,这刻,即使钟荃站在旁边,也无法伸手解救。只因一则罗淑英的剑法大以神妙,根本无法插手。二则那大个儿又不争气,自己俯下身躯,用咽喉去撞人家的树技尖,这方巨一身神力,平常俯下身躯,叫人将之扳直,已是不可能之事,何况他是疾冲俯下的急劲?罗淑英这最后一招三式使将出来,已是有发无收的力量。尤其这一趟剑法,称为拦江绝户剑,可以想见是多么毒辣。她自己即使有心,也无法挽回这形势,再者,以她这等功力的人,那根树枝别说血肉之躯,便铜墙铁壁也可以刺进去。   生死一发,命在须臾,方巨忽然又大叫一声。   罗淑英啊一声,身形飘然向后飞起,手中三尺多长的树枝兀自颤抖不休,发出嗡嗡之声。   方巨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向地上,咕隆大响一声。   他的头颅先碰向地上,那个光秃秃的头,竟比钢铁还坚硬,大震连声中,地上火花迸射,竟砸碎了四五块大青砖。   罗淑英身形飘坠下地,手棒那根树枝,愕然闪眼四瞥。   只见空中影子闪处,呼一声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掉下来,直砸向地上。登时又发出金铁理鸣之声,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地回荡响着。   那正是方巨使用的沙门至宝紫檀竹杖,此杖重逾精钢,坚硬无比。故此落向地上时,发出这等声音,又砸碎了几块青砖。   这一来,那大殿上前后被砸碎的大青砖,不下十块之多了。   钟荃在后殿听得清楚,这时因其磁引力之尖锐声已歇,便不须再替老和尚掩耳,脚尖用力一垫,身形如闪电一掣,破空飞将出来。   “方巨,你……你怎么啦!”声音甚是凄惶。   方巨一骨碌爬起来,面上一片惊惧,用那宏亮的声音道:“不得了,乖乖,巨儿差点儿玩完啦……”   钟荃那颗心本来已提到喉咙口,这时一见方巨无恙起身,登时放下心来,脸上泛起安慰的笑容。   罗淑英冷冷道:“方巨,你虽然败了,但那一手救命绝招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方巨吁一口气,惊魂乍定,直着嗓子道:“哎,你好厉害,巨儿差点儿完啦,我那一手么?是……是石头上的和尚……”   “是什么石头上的和尚?”她的声音除了冰冷之外,加添了几分怒气。歇了片刻,她转眼一瞥钟荃,只见他脸上笑容末歇,全是自然关切的神情,当下挥手道:“你进去……”   钟荃应了一声,对方巨道:“你不准再和大小姐动手了,知道么?”   方巨张大嘴正待回答,钟荃已经飞纵回后殿,他只好受委屈地用手掌拍拍胸膛,没有再说话。   要知那方巨当日经过后藏,往萨迦寺拜谒智军大师之时,曾在石室之中,那许多刻在石壁上的复杂线条上,学会了密宗无上大法中四个妙绝架式,密宗在佛家中,等于道家的太清派,俱以具有神奇奥妙的降魔制邪的能力见重本教。   那太清派所传的拦江绝户剑,乃是天下一绝,毒辣无比,当之者,有死无生。可是方巨以旷世奇缘,学得密宗石室秘传四式,竟然在危机一发之间,撒杖伸手,轻轻一弹,立刻将罗淑英及喉一剑弹开。   罗淑英身形倏退,那根紫檀竹杖,吃她挑上半空,半晌方摔将下来。她当然不至于树枝撒手,然而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因为这拦江绝户剑,天下决无人能够轻轻一指弹开。换了功力较差的人,怕不更反被她所伤。   方巨因余势犹劲,煞不住脚步,咕隆大响地倒向地上。他自幼练的油锤贯顶功夫,这刻大派用场,无端把铺殿方砖砸的粉碎。   罗淑英真个听不懂他口中所谓石头上的和尚所指何意。芳心大愠,尖锐地问道:“你输了吧?现在怎么办呢、’方巨昂然道:“你告诉我终南山在哪儿,我跑就是了。”   罗淑英用手向寺外一指,道:“你出了寺,眼前见到的大山,便是终南山,这不很明白么?”   方巨点点头,道:“明白得很,我这就开始跑。”   罗淑英忽然觉得心中一软,但终于忍住,再不说什么话。心中却想道:“咳,我为什么老是这样,硬不起心肠来?就让他跑跑,直到筋疲力尽而止,也算是个惩罚……”其实她不过是宽恕自己而已,因为她的心的确硬得很呢。   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声我去了,迈腿便跑。   他是个天生的飞毛腿,霎时间已走得无影无踪。   罗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后,轻喟一声,徐徐向后殿走去。   老和尚无住已经重复跌坐在蒲团上,阖目念佛。   钟荃却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进来,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过一阵厌恶,烦厌地挥挥手,仿佛想摆脱这念头。   老和尚低沉而有韵律的经声,悄悄地散布开来,把这敞阔的后殿占据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这些可恶的秃驴都杀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对这杀人之事,感到十分厌倦。”   “哼,难道我真个心肠变软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那是一种怜悯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么?心肠竟然变得软了,不行,我非显一点儿颜色,让这些自命普渡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多大恶行。那是须要他们的鲜血来酬偿…”   “不过,他们也许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总不会快活吧?总不会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问难,一时未能委决。钟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觉十二万分担忧,面上的颜色,也跟着她面色的阴晴,瞬息变化。   在这天人交战,善恶消长之际,暮地殿外传来九下连续的钟声,悠扬嘹亮的清音冉冉飘散在全寺每一个角落。   老和尚大声地诵一声佛号,矍然站起来,庄严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圆寂了?这九响钟声,乃是本寺规定最隆重的圆寂报礼,这是哪一位大师啊?”   原来这佛门著誉的兴教寺,每逢方丈圆寂,方始大鸣九响钟声。可是,如今方丈仍活生生地在这殿堂中说话,那么,这是哪一位高僧呢?钟荃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罗淑英聪明绝顶。一见老和尚满面俱是迷惑之色,忍不住追问道:“老和尚这钟声里有古怪么?”   老和尚无住当下将实情说出,钟荃这才奇诧地啊一声。   罗淑英忽然面色大变,娇躯摇晃了几下。   她随手将头上丝巾解下,重复将白发扎住。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掩饰那惶乱的心情。   三人全都闭口无语,殿堂中清亮的钟声余韵,犹自绕梁未消。   她忽然将这僵局打破,轻轻道:‘咱们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说,念声佛号,当先带路。   罗淑英紧跟着老和尚,一直从后殿的侧门走出来,穿过一座宽广的堂屋,再经过一道长廊,打一个院的角门走出来,眼前树木迎人,再过去便是那座庄严简朴的骨塔,历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于此。   这一路穿行,竟不见一条人影,不闻半丝人声,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现在树木入眼,似乎有点儿生气,可是这感觉不过刹那间便逝去,这边也是一片死寂,只有秋风吹掠的凄凉声音。   罗淑英面色阴晴不定,在她心中,一个意念紧紧地攫住她。那虽然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她的确有这种怀疑。   原来当她知道那九下钟声,代表的是这种意义之后,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却分明在她面前,于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圆寂。可是事情是这么突如其来,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谁呢?忽然她想起了青田,她没考虑这个联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确浮起这个想法,甚而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她的心。   她诚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这个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惟恐不能够亲手将他剥皮锉骨地杀死。   可是她的心中,并非完全为了不能亲手处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这紧攫着心头的不安,她自个儿无能解释,究竟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三人鱼贯走出两立许,两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层的骨塔。   老和尚大胆地转身道:“女檀樾所寻的那位师兄,法体遗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动一下,停步打量这座骨塔。   老和尚又迫:“这九响钟声,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侣,前来瞻拜,可是,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呢?”   钟荃道:“也许在塔那边,我们绕过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话,首先身形一闪,疾若飘风,直飞过去,钟荃忙也施展轻功,疾跟上去。   两人一转到那边,只见那骨塔底层的台阶上,一个人盘膝跌坐,面前摆着一个黝黑古旧的骨血。   这个人头上光溜溜,风霜满面,显出年纪已老,这刻阖目端坐,动也不动。   罗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地,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钟荃不认得那老和尚是谁,一径走过去,不过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边,却是走上台阶,在一旁瞧瞧。   他道:“咦,这儿有根竹枝,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么?”   罗淑英没声没息,他又道:“啊,不,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有条毒蛇……”   人影乍闪,罗淑英有如幽灵般飘忽,不知几时已住在老和尚身边。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归西,芳心忽觉一阵惨然,温柔低声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跌坐,双目阖垂,庄严不动。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着那古旧黝黑的骨缸。右手轻轻支在缸上,垂下的手掌,却温柔地抚摸着那缸,仿佛是妇人们温柔地抚摸她宠爱的儿女似的。   惘然空虚的眼光,缓缓移向天空,碧空万里,太阳朗照。一切是那么实在,然而,她却生像掉落在梦幻境中。   她知道这个骨缸,里面盛着她真爱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相,在胸口处现出一条蛇影,姿态生动,活像正向着他的心紧噬。   她喃喃道:“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寂寞孤单地生活着,你们不是太狠心么……”   清亮的钟声悠扬慢慢地响起来,那种稍微带着寂寞的余韵,冉冉飞向云间。   这钟声一下又一下,徐徐地响着。   她没有被钟声惊动,反而在迷相中,仿佛瞧见袁文宗和袁青田两人,随着钟声,冉冉飞上碧净如洗的长空白云之上。   “你们真个去了么?”她挽留似地轻叫道:“要往哪儿去啊?”   云间的人影,并没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唤,冉冉远逝天上。   她叹口气,垂下头来,那钟声依然响着,大概要连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时,那蛇影依依隐隐,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厉害,定睛注视之后,猛可发现这条毒蛇,只不过是僧抱上的痕迹,像是画将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画的,而是隐隐由里面透将出来,生动之极。   钟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并非真蛇,心中一阵阵迷惑,却也一阵惨然。只因他此时,见罗淑英那只白玉也似的手掌,轻轻在坛上抚摸,那动作太以温柔了,于是,他忽然十分聪明地猜测到这坛子里的骨灰是谁来。   她伸出右手,将那根紫檀竹杖拾起来,搁在面前,但她随即发觉那竹杖上刻着好些字迹。于是,她低头细看。   那些字迹并不很整齐,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诵道:“……自从我对巨儿叙述往事,挑触起旧情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并非我该逗留之地,于是,我担杖独行。光头赤足,穿过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旷野,可是,肉体上的种种痛苦,都不能减轻心灵上的重担,盘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凶猛地噬啮我的心灵,四十年来,我虽然隐身在佛门之中,却难得有安宁的日子。我渐疲力尽,忽然已到了西安府的兴教寺,我听见她的声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脱了……”   字迹到此为止,又转入下一节上面。比之上一节那些字迹,虽然是同样地清楚,但是字划深浅不一,颜色也略有不同,证明这不是同时刻上去的。   她继续往下念:“当你看到我的遗言时,我已不在人间,可是我从你的声音中,知道你再不会像从前一般。狠起心时,真个能把天下佛门都毁掉。”   她略为顿一下,暗忖道:“你说得好,我现在真个做不出这种事了,我老是踌躇又是踌躇……”   她轻轻对自己叹息一声,继续读下去:“四十年来,我的苦楚不下于你。然而,我觉得仅仅是几个人牺牲了,却换回天下佛门的浩劫,那该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重。我……”下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经力尽之故。   四十多年来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现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这些年来,青田曾经怎样地苦苦挨过。   罗淑英将竹杖搁回石台阶上,霍然起立。   钟荃可不知她将要干什么,面色变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阶下飘然飞去,钟荃惊问道:“大小姐,你往哪儿去?”   罗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转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要离开这儿……”钟荃立刻明白她话中之意,心下一阵惨然,又问道:“那么,这些……这些怎么办?”他用手指指老和尚跌坐不动的遗体与那古旧的骨缸。   她缓慢地投以最后的一瞥,怅怅道:“他们本来都是属于佛门的,便让他们永归佛门好了。”   钟荃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直在发愣。他虽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即使搜索尽他所晓的词语,也还无话可说。   她向他挥手作别,美艳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现起醉人微笑。   然后,身形如春天的飞絮,飘飘凌空飞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风飞去,衣袂飘拂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微带寂寞的玉容。   钟荃心中一阵黯然,默然视道:“但愿你能够在这茫茫天壤之间,找到一个安身之所……”     第三十七回 蛇鸟争药空山飓尺     盈盈倩影,眨眼从树梢顶间消失。钟荃急忙跃下台阶,转过骨塔那边,只见老和尚仍屹立在那儿。   “她走啦,老方丈,这可真是佛门之幸啊!”   老方丈无住忍不住大声地诵宣佛号,合十躬身,向钟荃道谢。   钟荃连忙分说不关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气将四十年恩怨说出来,更无法说出罗淑英为什么忽然离开的心情。   最后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门劫难的人,还在那边跌坐呢!”   老方文无住惊讶不置,随着钟荃走过那边。   钟荃连忙介绍青田和尚的身分,以及告诉老方丈说,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当下无住老禅师立刻便要举行葬礼大典,钟荃却因方巨下落未明,径自甩开老和尚,翻屋越殿,疾扑前殿。   当他经过钟楼时,却好是钟鸣第一百零八下,当地巨响一声,便戛然而止,他的心中立刻觉得似乎是从这世间上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有点儿轻松,也带点儿空洞的味道。   撞钟的和尚噔噔地走下钟楼。钟荃蓦然止步,朗声问道:“大师如何省得拯劫妙音?”   那和尚痴痴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钟荃猛可施展轻功,继续迅疾前奔,心中却忖道:“佛家对于至妙之境,觉得无以言诠,便称不可说,这和尚瞧来痴痴呆呆,不正是不可说那种微妙之境。”   念头掠过,人也到了前殿,纵落殿中看时,哪有方巨踪迹。   他在殿中团团直转,可也没有发现血迹或尸体,连那根紫檀竹枝也不曾发现。一时之间,把这位淳朴的昆仑高弟想坏了脑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缓缓走出殿去,侧眼一瞥,忽见殿里供着一尊坦腹咧嘴的弥勒佛,冲着他直笑。   钟荃皱皱眉头,哺哺道:“你笑什么?我却岂能像你一般无忧无虑地老笑啊?”   想到这里,那颗心忽然打个转,又想道:“咦,我为什么不能呢?就像刚才那桩大事,关系到整个佛门的劫运,还不是这样渡过了?愁又有什么用呢?”   登时心中一阵坦然,径自跨出大雄宝殿。   当他走出这兴教寺的山门时,心中已决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着意去寻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师,最好能在路上碰见方巨,否则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陆丹的毒针伤势怎样,是死是活?然后再作计较。   他果真一径向北京进发,此处暂时按下钟荃的行踪。   单表那傻大个儿方巨,他迈开两条飞毛腿,疾奔出寺。   寺门向着正南,迎面山峰,依约隐现在天边空间,那便是著名的终南山了。   他十分老实地直奔向南,打算到达后绕着山脚跑,直直跑到筋疲力尽而死掉,那就完了。   他并没有深想死对他的意义,心中只有达到一个目的念头,这目的便是死。而且是筋疲力尽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觉已奔跑了数十里路,到达了终南山脚。   那山麓间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猎户。   他三不管地绕着山脚跑起来,由东面开始,即是向左方开始跑。   那终南山群峦绵叠,少说也有数百里方圆。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但觉身上气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够跑的完的,于是不满地对自己的体力咕哝起来。   忽见左方远远有个相当大的市集,许多屋顶上直冒着烟。敢情这刻已将近暮,人家都开始烧晚饭。   他迈过一条大路,这条大路直伸入终南山去。而他因为绕山而跑之故,是以径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数里路,前面已是极少人迹的茂林丛草。   猛可一声极清亮的鸟鸣,引起他的注意,扫目一瞥,只见在他右方前面,一块山石之上,坐着一位白衣姑娘。   山石之后,另有一块较高的石头,正好给那位姑娘作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滞地停在山石侧面不远处,那儿有一个小谭,水清见底,四周全是形状奇怪的五头。   潭边的一块丈许大的白石上,长着一株尺许高的绿树。这棵树叶子不多,只有那么几片,而且叶子甚是细小。可是因为那树不论叶子或枝干,都是一色碧绿,明净可爱,故此非常惹目。   绿树旁边盘着一条蛇,浑身细鳞,闪动出黄黑色的光色。   蛇身粗如拇指,却非常长,这时虽盘成一团,但从那高度,已可觉出此蛇特别的长。   此刻那黄黑色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约摸突起两尺左右,那条红得刺眼和特别长的蛇信,不住吞吐,发出可怖的嘶嘶之声。   这条黄黑色的怪蛇,蛇首所向之处,并非向着山石上的白衣姑娘,却是向着空中。   耳边又听一声特别清亮的鸟鸣,白影乍闪,忽地凌空直坠,直扑那条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头向着那颗绿树,那白影便坠泻而下。连忙嘶嘶一叫,昂头向着白影来路。   那团白影神速灵敏之极,猛可风向一掠。而那条怪蛇,也是仅仅伺守着那团白影的来势,并不飞噬而起。   原来那团白影,乃是一只白色的鸟,不但鸣声特异,既清且亮,而且动作神速之极,所采取的路线,甚为乖巧,似乎是早与蛇类有过作战经验。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鸟正在相争,心中忖道:“哈,那白鸟倒是神骏可爱,我要不是忙着,必定捉它玩上一会儿……”可笑这浑人,竟然将赌命之事,称为忙着。   他的眼光又掠过那白衣姑娘,只那么匆匆一瞥,便已驰过山石以及那一泓潭水。   但她的印象却鲜明地浮动在他的脑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发现这位白衣姑娘,正遭逢着某种痛苦和困难。   她的面庞圆圆的,却是圆得可爱之极,给予别人一种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的是在天真可爱之中,又蕴含着痛苦和忧虑。   眨眼间,他已跑得远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忆起那小潭边的大白石之上,那颗碧绿的小树,绿色尖顶前一点红光,就像是缀着一颗红透了的樱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向着那颗红色的小果时,白鸟便急冲而下。   这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会知道这一蛇一鸟,闹的是什么把戏。尤其假使是钟荃在此,一见到那位白衣姑娘时,恐怕即使赌下像方巨的约定,也必会为之停步,因为那位白衣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陆丹啊!   书中交代,这位陆丹姑娘,自从在京师时,为了知道钟荃竟然先舍命救出蝎娘子徐真真,之后才为自己求药。那股醋意,便无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间最伤脑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夹缠复杂,甚至连当事人也难以说得明白。   她又因救伤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钟荃还未回来,深恼钟荃太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于是一怒之下,拿剑便走。   那蝎娘子徐真真问她一声,险些给她拔剑宰了。然而,她终于恨然地悄悄走了。   天壤之大,地往哪儿去呢?回峨嵋么?本来很好,可是当日的掌门一叶真人座下大弟子苍松羽士,亲自到洛阳找她,便是请他特地来京师走一遭,为两位峨嵋同门报仇。   这两位同门都是死在毒书生顾陵的手中,只因这刻峨嵋派要推这位陆丹为第一高手,是以那位大师兄苍松羽士不辞辛劳,特地跑到河南洛阳找她。   然而此刻她却不好回去。这并非因为败在毒书生顾陵手中,不曾替同门报仇雪恨,因而不回去。却是为了当日一时之忿,将万通缥局价值三十万之巨的红货劫了。其时,她交给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贤觅地埋好,绘了一张藏宝图。   只因她乃是奉师父遗命,须赶急送回那本天下无双的刻书,是以先赴西安,而朱修贤说定随后赶到。   那时还不知会有大师兄苍松羽士请她进京报仇之事,便和朱修贤约定在洛阳见面,如果不见的话,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这两处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来,等不及朱修贤来,便匆匆上京去。现在,却是必须先将劫缥之事作一了断,然后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则,岂不真个做了强盗?是故她一径赶去洛阳,然而,却没有朱修贤的消息,据观中的女道士说,甚至并没有这个人来找过她。反而将那仆人阿福找她而转问钟荃住处之事说了。   她芳心中一阵激荡,想起了当日在酒楼瞧见钟荃那种仗义挺身,替人负过的侠风。   数日来欲将钟荃忘怀的企图,此刻完全失败。她禁不住痴痴地想起钟荃的声音笑貌。一切见面的经过,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搂抱。   早先毒针之伤,虽已痊愈,但到底大伤元气,加之又曾被毒书生顾陵震伤内家真气,这一路上的劳顿,使她顿时像衰弱许多。   观中的女道士见她面色不好,便担心地劝她休息。   她勉强答允留下来,可是,这个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钟荃的可恨处,忽然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宝剑,疾跃出观,就在半夜中,直奔西安。   人的心理,最能够影响生理,本来以她这种内家高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恹恹欲病。但只要能够静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适得其反,本来已经乍寒乍热,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绪激荡之极,夜半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数十里路,脚步便放缓了些,因为这刻她也觉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飕飕飞奔,只好将剑背好,缓缓而行。   走了好一会儿,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热已过,晨风侵体,立刻机伶伶打个寒战。   她忽然惊觉自己恐怕会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辆大车乘往西安府去,好歹总要见着未修贤,那时便不至于太狼狈。   然而当想到雇车,猛可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带银子,光是一点点零碎银子,路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钱雇车了。有心回转洛阳吧?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似乎回头又不甘心,当时咬咬银牙,便一直往下走。   两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却遍寻不着朱修贤的下落,当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仅着内功底子深厚,硬给挨过来。但体中所受那点风寒之气,以及用力过度,却是再难支持下去,况且,身上已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有立刻回头,赶紧走回洛阳去。   然而这一走回头,因脑昏头涨,竟然错了方向。沿着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翌日中午,到达一个名叫玉泉的大镇。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错方向。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个奇异的决定,便是她发觉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阳。更不必说回到四川峨嵋。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却不能让自己在死后,仍然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径向山脚走去。   人迹渐杳,而她也觉得更为难受。   她惆怅地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稍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处,往那永远没有人迹到过的地方。   那只白鸢在她头上不住地盘旋叫鸣。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难禁,不敢往她肩上落下。   她对自己喟叹一下,正想奋起余力,快点儿动身往森林中钻进去,然后,静静地结束此生——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马上愣住了,在她侧边不远一个白石砌成的湛净小谭,边级一块大白石上,竟然传来一下哑毒的嘶声。   她久居峨嵋,往常见过不少毒虫恶兽,尤其峨嵋山时有异人来往,耳闻目染,对于天下毒物,见识极多。这时一听声音,竟是传闻中一种具有灵性的奇毒之蛇,名为豹蛇。   这种豹蛇天下罕见,所现之处,必因产有灵药,因而守护一旁,准备服用灵药解去体中天赋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这豹蛇本身也会因蕴毒太久而自毙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寻灵药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头上那只白鸢,乃是长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杀蛇充饥。再毒的蛇,也当不起它铁爪银啄凌空一击。怪不得雪儿不肯下来了。她想,一面缩回下石的势子,但觉一阵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头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这等毒物身下,更没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头脑中一阵昏眩,使她不得不闭目喘起来。   雪儿清亮的鸣声在头上铿锵地回响不休。忽然间,她记起那天晚上,从相府里逃走出来时,钟荃凑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时候,雪儿在上面鸣叫引路,他用那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整个抱起,平稳地飞跃。   那是多么温馨和值得忆念的片刻啊?而且还将面颊贴上来,她嗅着那男性的气息,一种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战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战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切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却仅仅是为了钟荃的缘故。   雪儿疾急泻坠而下,冲得风声激荡,她不必张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条特别细长的豹蛇,展开一幕大战。不过,她还是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蛇鸟大战的开始。   那条豹蛇知克星已到,却仗着奇毒无生,并不惧怕,早将极长的身躯盘成一饼,仅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头,注视空中敌人来咬。   雪儿似乎不敢吃它毒气喷着,因此以极巧妙的飞行术,忽而一冲,到了危险的范围之内,立时又直直飞起来,神速灵巧之极。   每当那条怪蛇略一偏头,向着那株碧树顶上的朱果,它便疾冲急坠,使得这条横行深山大泽的豹蛇,非全神迎敌戒备不可。   这样一上一下,或者是盘空打圈,对耗了许久,陆丹心身交疲,颓然闭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阵极幽细的香味,入鼻便觉浑身起了说不出的快感。   那阵香气越来越浓,这时,已不只使人生起快感,却是陶然欲醺的感觉。宛如美酒入口令人酡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有时也觉得有点儿宿醒未解的难过滋味。   她又睁开眼睛,只见那豹蛇始终没有接触那朱红的果实。   “其实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头,便可将朱果吞下,那时,即使雪儿扑下,已来不及了。”   那条豹蛇果真没有这种突袭的企图,虽则不时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却始终没有突然将之吞掉。   雪儿却是每当豹蛇首微侧,便疾冲急泻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红的蛇信直在颤抖吞吐,发出难听的嘶声。   她不解地移开眼光。现在,太阳已隐没山背后,虽则天色尚早,但因阳光被山峰挡住,无端浮动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软弱了,咳……“现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爱,只能模糊零乱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仑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可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这不单是爹爹之仇,他…我…”   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意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觉得寒冷,她看看那轻薄的白罗衣,觉得的确太过薄了。于是,她忽然想起绣房之中,围炉拥裘的温暖滋味。   渐渐,暮色遮谈了天边的余晖。   她麻木地注视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时隐时现的矫健白影。   猛可脚步之声传来,跟着一条长大的人影冲了过去。像一阵风似地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仅仅这一瞥,却已看清那人特别巨大魁伟的身材,光溜溜的脑袋,周围一圈白痕,那是横练功夫中油锤贯顶的功夫。还有那根又粗又长的黄色竹杖。   在这沓无人迹之地,竟会有人如风而过,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并不惊讶有位白衣人姑娘的存在,还有蛇鸟之战。这一切一切,都是这么令人惊讶迷惑。但不论是那傻大个儿方巨,抑是山石上倦赢待死的白衣姑娘陆丹,都没有将这些印象搁在心中。一是忙得不会搁,一是倦累得不能搁。   她徐徐闭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缓慢无力地闭上眼睛。   脑子中许多活动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遥远的本来的地方,微蹙的眉毛,渐渐放松。   猛可一阵脚步声,从那大个儿去路传来,空中的白鸢也急鸣连声,倏然束翅坠冲。   白影一闪,又复飞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数声。然后,有人山崩地裂地断喝一声,直震得四山回响,嗡嗡不绝。   她也震动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像座小山的大个儿,已经冲到潭边。   随着震山摇岳的大喝,他已一杖扫出。同时之间,头上鸢声急鸣,风声飒然而坠。   那条豹蛇本来身躯一震,似欲飞购模样,恰好白影当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砰地响一声,竹枝横扫而过。那条豹蛇灵敏之极,倏地缩头一闪。   谁知竹杖上带起的风力,强烈得迥异寻常。那豹蛇挡不住往旁边滑开数尺,蛇头直贴问石上。   白影闪处,那只异禽白鸢,打石上掠过,倏然凌空又起,那条蛇不知怎地,已吃它抓着蛇颈要害直冲上天。   傻大个儿方巨欢喜地大叫一声,仰头去瞧,却见一点白影,笔直凌云飞上。   可是他并非愣楞站着,却是双足交换跃跳,老不停下。   陆丹虽然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的确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   转眼间,白鸢雪儿疾飞而下。   方巨喜叫道:“好乖,小鸟儿,你找我来么?”   雪儿疾如陨星飞坠,直冲下来,方巨叫一声,连忙伸杖去挡,以免它直冲向石上,以致撞死。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紫檀竹杖坚逾精钢,即是比石头还坚硬,那白鸟碰着他的竹杖,岂非死得更快?一阵扑翅大响,那白鸢极为灵巧地煞住势子,倏然翻过竹枝,掉向那方白石上的碧树顶端。   只见它腾踊而起,利啄上衔着那粒朱果,笔直降落在陆丹胸前。鸟啄伸处,竟将那粒红色的果实放在陆丹口中。   方巨一阵惊诧,想道:“原来此鸟是家养的,竟是那位白衣姑娘养的。”一时之间,差点儿忘掉继续跳跃,敢情他这种动作,乃是象征继续奔跑之意。在方巨本身而言,的确没有偷懒,因为他宁可奔跑得再快些,也不愿意这样像猴子般跳跃,那是比奔跑更要吃力之举。   他一点儿没有轻视这位白衣姑娘之意,这刻他已有了错觉,绝不敢轻看任何女人,只因地败在罗淑英那柄树枝剑下,确实输得心服口服。   他只想问问这位姑娘,怎样才能够收养这么奇怪可爱的小白鸟。故此他大叫一声,可是,陆丹却闭目不动,理也不理他。   她的面色由煞白忽然变得娇红欲滴,宛如喝了酒的人~般,不但红得快,而且蔓延在整个面庞上。   他叫道:“喂,姑娘啊,你喝醉了酒么?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忽然张开眼睛,迷迷朦朦地瞧他一眼,星服迷离,极是动人。   他喜叫道:“啊,你这样太好看啦!”   陆丹这刻胸中如被火炙,烫得五脏俱备,浑身冒出点点冷汗。   她又迷离地瞧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方巨咕哝一声,忽然转身疾跑,霎时远远去了。   原来陆丹适才所服之果,乃是道家玄门称为醉果的罕逢灵药。惟终南山偶尔产得此果。   终南山即秦岭,据三秦记谓:秦岭东起商、西尽汕、陇。东西八百里。乃是我国大大有名的灵山,古名亦称地肺。   这醉果常人误用,视其体质强弱,醉倒十天八天不等。练有正宗内家功夫的人服了,按照其功力,醉昏三五天个时辰不等。若给道家练气之士服下,则除面现醉容之外,并无他异。而且立增修练之功。   那歹毒无比的豹蛇惯服各种灵药,是以得识醉果之性,不敢速尔吞已惟恐一旦醉倒,岂不立刻碎身于白鸢钢爪之下?陆丹乃是峨嵋摘传内功,服下醉果,但觉酒气盈鼻,五内俱热,禁不住立刻运功行气以抗拒,正好吸收了那醉果的灵效妙用。   霎时间五面绯红,丹晕欲滴,勉强睁眼迷离地瞧大个儿一眼之后,便立刻坠入一种极离奇微妙之境,似醉非醉,又不是打坐练功时那种人我惧忘的境界。   但觉此身如真似幻,若有还无。全身一股热流,贯行经脉之间。那真气之源的丹田,更觉凝练沉稳。   她越坐越舒畅,不觉旭日已升,鸟声吱喳地跳跃林间。   太阳直移到中天,她仍在石上盘坐练功,白色的罗衣随风飘摆,十分好看。   本来是蔓延到耳后的醉红,此刻逐渐消退,只剩下颊上两团红晕,似是娇羞时泛起的丹晕,又似是微酡时的醉颜。   傻大个儿方巨又从那边远远出现,他可不知终南山究有多大,只沿着山脚而跑。这一夜零半日工夫,竟也跑出五百多里。刚好绕了一圈。   陆丹张开星眼,但觉身体十分舒畅,早先困扰她的病魔,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鸢静悄地在头上盘旋,这刻清亮地鸣一声,飞落她的肩上。   她宛如从别个世界回来似的,感慨地抬手抚摸雪儿健翎。   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大个儿回转来一杖扫倒那条毒蛇,然后雪儿便乘隙将那蛇攫上高空。大概是摔在什么大泽之中。然后飞回来,将那枚朱红色的果实给她服下。   那大个儿的憨直说话,她也听得非常清楚。他乃是直着嗓子说她好看。   那时她虽然心中伤惚,但也能够觉出他真诚的样子。   然而那大个儿为什么老是跳着,而且又飞跑而去。这却是超乎她之外的事,这刻,她忽然瞧见那座人山似的大个儿,又复扛杖跑来。   她只须远远一瞥,便发现这大个儿有点不对,从他脚步之间,以及那种神态,分明是经过长久的尽力奔驰而致。   须知方巨乃是天生的飞毛腿,故此脚程极快。但人的体力总有个限度,最少也得休息一下,进点儿饮食,然后才能支持长久和极度的消耗。   可是方巨这时乃是尽力奔跑,一点儿也没有休息。更不必说进食,正是因为后面这一个原故,才使他的体力极迅速地不济起来。他除非吃得饱饱的,否则,气力便会因之消失。   陆丹真个按捺不住好奇心,蓦然飘身下石,站在路上。   方巨一径冲近来,喘息之声,已经老远听到。   他老是疲累得想睡觉,肚饿一事,已因过度用力辛劳而感觉不出。   迎面挡住去路的白在美人,却令他精神一振。由衷地叫道:“啊、你还在这儿,没……   事了么?”   原来他昨夜忽然折回来,乃是想起那位白衣姑娘满面病容。这家伙侠义之心一动,想出个笨主意,认为只要自己没有停步,便不算违背诺言。故此回转去瞧瞧那位白衣姑娘,看看能否帮助她。   一到那儿,便见鸢蛇争持正剧。他当然不喜欢那条难看的毒蛇,便一杖扫去。那白鸢眨眼间丢掉毒蛇而飞回来,将那粒红色的果子衔向白衣姑娘口中。之后,她的面色立刻变得非常之红,红得十分好看。不觉心头大悦,赞美一声之后,便转身跑了。   这时得见那位美丽的姑娘,白衣如风,迎风仁立路中。心中又是一阵高兴,脱口问候她一声。   他本以为那位姑娘定会因自己去势猛急而躲开,哪知临到近切,她依然仁立不动。   但见她满颊生春地微笑一下,好看是太好看了,但应该赶快闪开啊!   心中想着,口上已嚷出来:“你倒是闪闪啊……”   话声出口,自己庞大的身躯已冲近了,相距不过两三尺,以他的脚步,两三尺简直不算是距离。   鼻端但觉醉人的香气直扑过来,可是那位白衣姑娘,仍然站在他前面两三尺远。   他一时以为自己已停了步,吃惊地道:“不行哪,我不能停步啊。”   那位白衣姑娘甜甜地笑~下,道:“你不必着急,因为你还在跑呢……”方巨转眼一看,两旁树木直往后退,这才相信自己没有止步。   那位白衣姑娘陆丹敢情正施展开上乘轻功,全身纹丝不动,只脚尖轻点,便随着那巨人的身形飘飘后退。乍看来果真像是没有移动。   这种极上乘的轻功,和移形换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移形换位妙在方向不定,但迅速得简直像没有移动。至于她此刻却是直线后退,因别人之快慢而快慢,宛如对方之冲力能够将她推动似的。   武林称为浮光掠影的上乘轻功,便是这一种了。   陆丹本来未有这种功力火候,但此刻却不假思索便运用自如。心中立知是因为服那枚朱果后的灵效,芳心甚喜。饮水思源,这傻大个儿应记首功。   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清润,甚是悦耳。方巨心中十分愿意听到她的声音,正待告诉她。   却听她又适:“为什么你不能停步呢?告诉我可以吗?”   银铃般的声音,加上春留玉颊,又是美丽,又是可爱。   方巨大大喘息一下,用手掌抹面上直流下来的汗珠,道:“我被大小姐打赢了,我们说过若果我输了,便要绕这什么山老跑……”   陆丹不由得心中一惊,付道:“糟,怎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呢?若果真是赌约,我可真无法拦住他,也不忍拦住他而使他毁约败盟。”   “是哪一位大小姐啊?”   “是一位……一位姓罗的大小姐……”这个罗字,特别叫得响亮,显示出一种因能够记忆起这姓字的得意。   陆丹脑筋一动,立刻联想到那本剑书的主人,骇然叫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她立刻觉得绝望了。因为她从师父的口中,曾经得知一点儿关于罗淑英的事,虽不详知,也明白这位武功超绝天下的前辈,心肠甚硬。   这样,眼前这个傻气的大个儿岂非无法挽救。因为她早就动过念头,希望问知要赌之人是谁之后,也许可以找到那人,然后想法子迫那人立刻来止住这桩事。然而,那人既然是罗淑英,她便不能妄想了。   傻大个儿的汗珠颗颗像黄豆般大,直掉下来。   她满是怜悯地瞧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巨道:“你说些话啊,我喜欢你的声音……”   “啊,是么?你……菩欢听些什么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方巨气喘不已地道:“我叫做方巨,妈叫我巨儿……”他可忘了回答籍贯。   陆丹悯然一笑,道:“你的名字好极了。巨儿,巨儿……”她漫然叫了两声。   “巨儿你为什么要和大小姐动手呢?啊,你不必费气回答,让我猜猜,若是对了,你就点头……”   方巨吃力地应声好。   “你得罪了她,所以跟她打起来了?”   “不是么,那么是她先欺负你?”   “啊,又不是。那么是因为你和她有过什么仇恨,可是你年纪太小,哎是不是你的父母和她有仇?”   “又不是,可是你师父么?”   “这次对了。你师父命你去找她?”   “啊,既不是你去找她,那便是她找你了?晤,是碰上了?”   “她说若果你赢了,便绕着终南山跑圈子直到筋疲力尽地死掉?是么?我想这不会错,她大概不肯亲手开杀戒……”   两个人面对面极迅速而移动,她那好看的飘飘白衣,衬起那人山似的方巨,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幅图画。   经过一座林子,又是一座树林,怪石乱岗,危崖峭壁,也不知已跑了多远。   方巨脚步有点儿踉跄,那根粗大的紫檀杖,在肩上直向下歪溜,显然有点儿把持不住。   她的眼光,满是怜悯担忧的味道。只因为在极短促的时间中,她已和他建立起甚深的感情。她能够深刻地了解体味出这个傻浑的大个儿天性中的善与美。   她知道他有一颗善良而侠义的心,而且诚实、坦白,就像天真未凿的孩子般纯良可爱。   却比孩子多了判别善恶的意识。   这刻,她能仍然生存在这人世上,以及使用上乘的轻功,这些都是这位好心肠的大个儿所赐,她岂能忘记他这思德?然而,她此刻只能怜悯地瞧着一切事情发生,竟无能为力去保护这傻得可爱的巨人。   她悯然长叹一声,道:“她的法子真个高明,不是么?她不必亲手杀掉你,只支使你自己筋疲力尽地倒毙荒山。”   方巨气喘喘地驳她道:“不,她不想杀我,只想亲手杀掉师父。她还嘱我记得在要紧时丢竹杖,我听她的话,所以没有撞着那根树枝的尖……”   他一说话,更加喘得剧烈,叭啦大响~声,肩上的紫檀杖掉在地上。   方巨没有停步去抬,却立觉轻松不少。试想那根紫檀杖重逾精钢打就,在他此时的疲乏之躯,正如百上加斤,吃力之极。   他大大喘口气,又道:“她罚我绕山跑得筋疲力尽,我可不敢怪她。因为我那时候真不该看不起她人小……”   陆丹忍不住尖叫一声,倒把方巨吓得脑袋清醒一下。   叫声中,她倏然向横一闪,伸脚一勾,方巨噗地绊倒地上。   他大叫一声,想爬起来,却因手足俱已酸麻,竟没有成功。   她尖声叫道:“你不必跑死啦……”   方巨在地上气喘吁吁,心中糊涂得紧,不知她话中之意。   陆丹似乎太兴奋了,本来已经娇红的面庞,此刻更加红些。   她蹲下来,温柔地问道:“你可曾摔疼了?我可不是想摔你一交,可是,除了这样之外,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你不走呢?”   方巨道:“我为什么可以不再跑呢?”说着话时,挣扎着翻身坐起来。他仅仅坐在地上直起身躯,已经高得很。   陆丹安慰地微笑道:“你可以不跑了,因为大小姐并没有要你跑到死为止啊,她只要你跑到筋疲力尽,你瞧,你如今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么?”   他快活地叫一声,道:“对呀,哈,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又微微笑一下,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出山去。”   她忽然微微一怔,方巨喜不自胜,道:“你可管吃的么?”   这句问话不啻一柄锋快的利刃,飕的刺进她心中,刚才她正因身边无钱而微微发征。   她赶快笑一下,道:“你放心,我管你吃的。”   方巨道:“那就行了,巨儿的命真好。”   他开始休息着,陆丹生恐他因好胜而不肯休息,便逗他说些闲话,方巨对那只神骏好看的白鸢雪儿,甚感兴趣,于是便成了他们的话题。   陆丹告诉他道:“前年我在峨嵋,因为我是跟着师父住在后山一处叫做碧云崖的一座小庵里,那碧云崖高插入云,石崖上满布青苔,乍看来真像一片碧绿色的云,我练轻功时,常常在这片危崖石壁间上落……”方巨忽然截断话题,问道:“我想练那些跳房子的功夫,你能教我么?”   她点点头。   方巨道:“那么我先跟着你啦,等学会了跳房子再找师兄去……”   陆丹道:“你有师兄?那很好,他在什么地方呀?”   方巨道:“他……他在那个寺院中。”陆丹本想问问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可是一听见是在寺院中,以为是个和尚,便不在意,随口问道:”你师父也是个和尚么?”一面瞧瞧他的光头。   方巨点点头,道:“师父是和尚,但我却不是……”   她道:“啊,原来你是练油锤贯顶的功夫,所以像个和尚,咦,我们讲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巨咿唔几声,却说不上来,陆丹星眼一闪,继续追:“对了,我说到练轻功,那天拂晓,我出庵走到崖下,忽然瞧见崖上两文多高之处,一团白影,停在那儿。当下飞身上去一瞧,原来那里有个尺许的洞穴,穴口一只白色的鸟,紧遮住洞口。我记得这里本来没有洞穴,定眼看时,那白鸟已僵毙,但那只钢爪深深抓在洞口,用身体遮住洞口。   当下我轻巧地将那只白色的大鸟弄开,只见那洞穴只有尺许深,洞口周围都有绿苔结成的网,碎成一条条地挂着,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洞穴本来已经存在,只是被绿苔封住而瞧不见。”   “我再定睛细看,只见穴中一只出毛的小鸟,定睛瞧着我,那样子似乎在观察我是不是好人……”     第三十八回 灵鸟报恩古剑组学     方巨又打断她的话柄,叫道:“这小鸟儿真灵啊,是么?”   陆丹螓首轻点道:“是的,当时我忽然不忍吓着它,便对它说我不是会弄死它的,然后伸手把把它捧出来。”   “它果然动也不动,任得我捧出来。”   “回到庵里,师父瞧见了,告诉我说,这是大雪山特产灵禽白鸢,啄利爪坚,飞行绝速,而且能知人意,生平以蛇为主粮,仗着一飞冲天,瞬息千里,故此可以远出寻蛇裹腹。   “师父又看看那只已死的大白鸟,判断它是因为被一种不知名的毒蛇咬死,这倒是不时会发生的情形。   “因为一生以蛇为粮食,想那深山大泽之中,什么毒蛇都有,往往会不慎而同归于尽。”   “这白鸟临死时,将小雏衔到峨嵋来,却不解何故?”   “过了半年,那鸟儿长大了,浑身也是雪也似白,于是我命名为雪儿。只因它幼年时,没有以蛇肉喂哺,故此比它母亲差不多小了一半,却极为灵骏可爱…”   那白鸢扑翼降在她肩上,鸣叫一声。   她又道:“那时它已长成,常常一飞冲天,瞧也瞧不见,忽然在一个月圆之夕,用嘴拉我衣裳示意,直带我到往日救它的洞穴之处。   “那时洞口又被绿苔挂下遮住,我拨开一瞧,只见银光闪闪,似乎要和天上的冰盘争辉,探手一摸,触处是剑柄。拔出来时,容容易易便拉出一口连鞘的宝剑,便是这一柄了。”   她晃晃肩头,背后斜插的剑柄,那银白色的穗子,不住摇摆。   “于是我才知道当日那大白鸢将雪儿放在那洞穴中的用意。师父一见此刻,立刻大为惊赞,独自将剑鞘上的字迹研究许久,跟着一次又一次地下山求教饱学宿儒,差不多半年时光,才弄懂了剑上字迹的意义。   “我辛勤地苦练了一年,就在前个月师父忽然坐化了。临死前命我将一部剑书送回大小姐处,着我不可和她见面,因为她当年求得大小姐的拦江绝户剑法时,曾经答应为大小姐办一件事。可是后来师父忽然又不愿办那件事,结果不敢自己送回,也着我不可露面,恐怕有意外,唉,以后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愿意再提起。”   方巨喃喃道:“大小姐真可怜,师父说给我听时,我差点儿流下泪来。”他随即将罗淑英那段凄艳的往事说出来,陆丹听罢,早已清泪满腮。   她徐徐拭掉泪痕,仰面看看天空。这时,天色已是近暮。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道:“唉,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啊,我再也不愿见到他…”   柔肠一转,又想道:“我真不可再见到他,若再见到时,必定会被他那诚朴的样子所迷惑,又会听他的哄骗。当日朱大婶未死之时,老是说男人不可靠,她的话真没错。”   想起朱大婶,便联想起朱修贤这位年届中年的男人,原本是她父亲陆平的拍档伙计。自从二十年前陆平比剑回来,郁郁数年而殁后,他也就携眷长居峨嵋。他的妻子朱大婶,除了照顾丈夫和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外,便是照应陆丹的衣食琐碎。   她倒是觉得那位朱修贤大叔十分端谨,只不知朱大婶何以老是说男人不可靠的评语。   现在,朱修贤早应回来,可是为什么没到洛阳找她?这诚然是不解之谜。   她自劫镖至今,为时已有两个月之久,如今,她已不必找邓小龙的晦气。   因为她能够比之邓小龙那种关系更为直接地找到昆仑门人,但正因如此。她必须立刻将劫缥之事了结。   不论交还邓小龙抑是另作处置,也得将这件尚在轰传江湖之事作个了断。   这一点倒是落在天计星邓小龙的算中。估计如果是她干的话,只须置之不理,她会比他更为难受。反正邓小龙已得到钟荃之助,有三十万两银票赔偿货主,除了因名誉受损害而愤愤不安外,却是一点儿也不必着急。   不过,她很快便为了目前现实的窘境而担心,她知道这个长的像座人山似的大个儿,此刻全部倚赖着她。   她心中略一盘算,便决定先回峨嵋再作计较。也许朱大叔已返峨嵋,即使不然,也有朱大婶或者一干同门可以商议。这样比起流浪江湖,囊空如洗的是好得多了。   然而她不知自己应如何应付这漫长的路程。她的心思从没有转到过偷盗上面。这正是名门弟子之与众不同之处。否则以她的身手,天下财宝,简直俯拾即是,又何须伤脑筋费精神。   她自己是两日两夜没有进食。自服灵药醉果之后,身体已经完全得痊。和方巨闹了一会儿,猛可也觉得腹饥之极。   暮色渐深,山风清冷吹掠,使人泛起凄凉之感。她记起往昔听过戏文中,那秦琼卖马的故事。英雄潦倒,穷途末路,的是令人扼腕叹息,而她此刻正是感到这种况味。   她转眼瞧瞧方巨,只见他已经不再气喘,一切都恢复过来的样子。   可是他仍然坐在地上,并不起身。她问道:“你好了么?”   方巨道:“好是好了,可是比没有好之时更坏。”   她讶道:“这话怎说?”   方巨道:“刚才疲累得要命,所以不觉肚俄,现在不累了,却饿得难受。”   陆丹盈盈起立,星眸一转,道:“那么你且坐坐,我…去想想办法。”方巨还未曾做声,她已飘然飞开两三丈远。那种飘忽神速,难以形容。   他一点儿也不知陆丹的困难,以前和张万那场窘困的经历,早已忘掉了。   不过,他到底爬起来,晃呀晃地往回路走。这时,陆丹早隐没在山中,那只神骏可爱的白鸢雪儿,也跟着她飞去。   他走了好远,才停住脚步,面前的地上摆着那根黄澄澄而带出圈圈紫晕的紫檀竹杖。他弯腰拾起来。但觉那杖比平日重了几十倍。   当他扛着竹杖,回到老地方不久,丛树密林中白影倏闪,定睛瞧时,陆丹已飘飘飞驰回来。   她的手中倒提着一头鹿,向他微微一笑道:“你的难题解决了,瞧,这头鹿好肥啊!”   方巨皱皱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讶道:“咦,你不高兴吃鹿吗?”他道:“不是,我……我不敢吃生肉。”   陆丹这才得知究里,猜忖出这位傻大个儿乃是因为不好意思拂逆自己的美意,却因又怕吃生肉,是以方才着实为难了一阵。   于是她笑道:“谁要你吃生肉来?刚才我已瞧过,打这儿直穿出去,不过十里左右,便有人家,大概是些住在山中的樵子猎户吧,可别要是寺庵才好。我们到那里去讨个火种,我亲自烧烤你吃,这正是我最拿手的好菜。”   方巨一听,连口涎都挂将下来,但觉脚软无力。   陆丹道:“走吧,要不你慢慢走,我先去烧烤……”   方巨立刻迈步前奔,一面道:“不行,等会儿若是迷了路,我可要饿死啦,我是怎样也跟定你了。”   她嫣然一笑,身形动处,稳快如行云流水,轻灵似仙子凌波,忽已赶在方巨前面。   两人穿过密林乱岗,棘丛危崖,方向指向东南。不管前路崎岖艰险也好,宽阔平坦也好,一径前走。   十余里地,虽说方巨疲乏之躯,不足言快。但比之普通人已不可同日而语。两盏茶工夫,他们已穿过最后一片密林,走出平地。   但见前面一片土坡,坡上不齐整地盖着十余座房子,有的是石屋,有些是木屋,看起来全都坚牢得很。   两人一径走上土坡,立刻有几只狗凶猛地吠叫起来。   那些屋子后面,有块平坦的空地,几个小孩在玩耍着,听到狗吠之声,齐齐向这边来瞧。   这些孩子们全都衣衫槛楼破旧,身体却十分健壮,皮肤被日光晒得红红黑黑。   他们虽然都被方巨的伟巨身量以及陆丹白衣如雪、容光照人的景象所惊讶。但仍有两个孩子立刻大声地喝住狂吠的狗。   陆丹缓缓向那边走过去.经过一座石室之前,步声一响,跟着一片白光,向她迎头撒了。   她是何许人也,雪白的罗衣飘飞一下,人已移开数尺。   那片白光落向地面,发出沙的一声。屋子里立刻出来一个妇女,手中拿出一个木盆,双眼愣愣地瞧着陆丹。   陆丹向地微微一笑,道:“你!”声音如银铃乍响.甚是好听,那妇人猛可惊醒,一迭声告罪道:“刚才泼水,没把姑娘溅上吧?咳,真该死——”   她的眼光一转,乍瞧见后面那座人山,禁不住哎地惊诧叫出声来。   陆丹微笑道:“不妨事,我没溅着。请问你这儿可有火种么?”   她举举手中的肥鹿,那妇人一瞧,已经明白她讨火之意,连忙道:”有,有,这儿都是人山打猎的屠户。连烧烤用的铁叉和架子全都有。我这就搬出来……”   陆丹将肥鹿放在屋侧的空地上,然后跟那妇人进屋,把一个铁脚架子拿出来,这铁架少说也有六七十斤重,但她只用一只手握住一头,便轻轻取出屋来,她那只纤细的手粉搓玉琢般洁白和柔软,却有这种骇人的力量。那妇人不觉骇得愣了。   跟着又将铁叉搬出来,方巨已奉命去弄些干木头来。   片刻间,铁架摆好,木头也弄来了。而陆丹也依着那妇人指点,寻到一道溪涧,将那肥鹿剥洗干净,用钢叉贯穿住,回来放在架上,然后烧火烤烧。   不久工夫,肉香弥漫.把一旁的方巨引得口涎直流。   隔邻的妇人们,都热心地送给他们一些配料。不过,她们又忙着烧晚饭,故此没有呆在一旁絮聒。   只有石屋这妇人,已将晚饭烧好,不免要招呼一下这位奇异的客人。   陆丹从她絮絮闲话中,得知她丈夫姓蒋,本来也是行猎为生,后来却跟着一位官儿当起差来。   半个月前她丈夫忽然回来,甚是阔气,不但有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而且还给老婆带回几件银打的首饰。   陆丹听到这里,却见她面上毫无欢快之客,不觉搭口道:“那不是很好么?不但有银子,而且他也很有心啊!”   那蒋家妇人接着道:“唉,果真这样就好了。那死汉子以往本来甚是规矩,除了两盅黄酒之外,什么都不爱,事事也不懂。可是自从跟了那姓黄的什么官儿,在洛阳住了整整两年。什么玩意儿都嗜爱……”   她顿了一下,瞧见陆丹并无不耐烦之色,便放胆继续诉苦:“这次那汉子回来,再耽呆不住脚步,老是往孝仅城里去。一去使几天才回来一趟。这也罢了,男人家总得往外边走动走动啊!”   “姑娘你说对么?可是那死汉子昨天回来,颓颓丧丧的一副模样,今早又溜了,却把我的银簪给偷走……”   陆丹这才知道这个妇人对丈夫最大的不满,还是在于将银子花光,还偷去首饰。禁不住举手摸摸自己的头,猛可发现一根赤金风头钗,还别在鬓角上。不由得玉面生春,丹晕满颊,高兴地笑起来。   那妇人瞧着她,一时也为这种特别焕发的容光而愣住。   陆丹悬虑一消,顿觉轻松之极,顺口吟道:“……顾我无衣搜益箧,为他沽酒拔金钗……”   猛可味出这两句的含意,全不肖这对夫妻的情形。人家是柔情蜜意,怜受到了极点。   故此一见丈夫,使搜索箱子,找出衣服来,丈夫无钱沽酒,便拔了头上的金钗。这种恩爱的情形又岂是面前的这个满口死汉子的妇人所省得。不由掩口失笑。   但她随即联想起自己,她是愿意这么做的,假如有这种机会的活,可是为谁而付出万缕柔情呢?一种心灰意冷的意味,直袭心头,满颊丹春,立刻变成含愁脉脉。她轻轻地叹口气,眼光惘然地投向熊熊烈火中。   火舌不规则地跃跳着,在更深了的暮色中,映得周围都变成明暗不定的红色。   山中行猎,往往结队一去数日,这刻大概是未届归期,因此并没有男人归来。   那妇人又唠叨地说起来:“咳,我早就说过,银子得来容易,花得也快,那死汉子还不是一下子赌输精光……”   方巨在肉香扑鼻中,肚中咕噜直响起来,但他忽然瞧见陆丹脸上落寞惆怅的神色,因而不愿做声。   陆丹轻轻唔了一声,不知是对自己的幻思空想而发,抑是下意识地应付这妇人。   但这妇人立刻像得到鼓励地道:“那充汉子起初回家时,把什么都说出来。他说有一天深夜,被命去扛一口大木箱,埋在后花园中,这样便得了许多银子,但也被打发回来。他说这口箱子必定是有个活人给理了……”   陈丹微微眉,问道:“为什么会有个人呢?”   那妇人嗫嚅一下,道:“我说了姑娘可别怪我……”   陆丹立刻触起好奇心,追问道:“不妨,你说出来好了。”   方巨在一旁哎地叫一声,敢情那只烤鹿已发出焦裂声。   肉香更浓,引来好些孩子围在熊熊火光周围,瞪眼直瞧那只烤鹿。   陆丹不歇地转动架上的烤鹿,转面向方巨道:“再等一会儿便可以吃了,你且忍耐一下行么?”   方巨嗯了一声,把唾沫吞回肚中。   那妇人道:“这是死汉子说的,自从那晚他们闯入后进上房中,却瞧见红纱蚊帐的床上,似乎是那位三妻太躲在里面。他们将那口木箱扛出去埋好之后,翌日,听说那位三妻太自缢死了。”   她顿了一下,只见陆丹仍现茫然之色,便又道:“姑娘啊,这是……使人猜想到那些不规矩的事儿上面哪!”   声音已压得很低,仿佛不想给方巨听见,陆丹猛可醒悟过来,不觉玉颊晕生,羞得垂下眼帘。   熊熊火舌吞舞中,但听那烤鹿吱吱直响。   她随手拿过那蒋家妇人搬出来的尖刀,剜下一小块腿肉,自个儿轻轻咀嚼起来,试试味道和火候。   方巨咕的一声,又吞下一口唾沫,陆丹可听见了。   她微笑道:“现在,该是轮到你大嚼之时了……”   话声未歇,刀尖微一使劲,割下一大片肉,刀尖一刺一挑,便巧妙地将那块肉刺在刀尖上,递给方巨。   方巨鲁莽得可以,伸掌便捋,那大片肉是被他攫去了,可是手掌也给尖刀刃锋划了一下。   旁边那妇人啊了一声,大声道:“那刀很是锋快,你的手指别给割断了。”   方巨拿着那块热辣辣的烤鹿肉,往大嘴巴里便送,转眼间已吞下去。   陆丹在这顷刻间,灵敏地又割下一大块肉,挂在刀尖上,递到他面前。方巨仍是大拿一伸,沿着刀锋将烤肉捋去。   他一连吃了四大块,快得惊人。   陆丹抽空割了一小块,放人口中,敢情她也真饿了。   那蒋家妇人什么都不注意,只非常留心地瞧那方巨攫肉的手掌。她分明瞧见这位巨人每次都是伸掌将整柄尖刀锋刃握住,然后沿着锋刃抽滑出来,顺便将烤肉抓在手中。   这柄尖刀原是用作屠杀支解兽类的利刃,锋快之极。寻常那些野兽骨头轻轻一划,也得开道口子。   照这样推论,那巨人毫无顾忌地以掌心或指节划过刀锋,早该肉绽骨裂才对。然而,她却瞧不见那巨人的手掌有什么异状,使她不由得极为惊讶。   陆丹体贴地道:“巨儿你别吃得太急,当心把肚子撑疼……”   方巨忙得没有工夫说话,用眼睛向她笑一下。   陆丹拿起木盘,利落地割下许多片烤肉,放在盘中。立时香味更浓,随风四散,引来不少守门看户的狗,一径在四周的孩子之间,钻来走去。   她将满盘烤肉,放在方巨面前,自己也吃了几片,然后飘飘走开。   隔了好一会儿,白影一闪,她已回到火堆边,手中捧着十片巨大的树叶,水珠兀自点点滴滴,另外还有几条山藤。   方巨不理会地干什么,径自大嚼不休。看他吃相之穷凶恶极,可真是饿得急啦!   陆丹一面檀口微动地吃着,一面将那些树叶铺排好,割下另一边的脊肉和腿肉,放在树叶上,仔细地包裹好,用山藤捆个结实。   现在,已解决了目前一个问题,微笑一直逗留她的唇边,配衬起玉颊一片丹晕,美丽可爱之极。她甚至轻松得低声地哼起儿时熟悉的曲调来。   早先她去猎鹿之时,不但试出自己的轻功,已臻绝妙之境,而且她还练了一趟剑。以背上背着的太白剑,练那庚金剑法。但觉内力溢于剑外,那股剑气,已是锐利得近乎有形。而且招式间得心应手,极尽这套古代玄妙怪异的剑法之精微奥秘。   她那失去好久的自信心,在顷刻间已经完全恢复。这正是她之能够十分和霭耐心地对待别人之故。每当一个人失去自信心之时,都会变得特别地烦躁不耐,丝毫不能容忍。   至少在目前说来,她已暂时忘怀了钟荃这件事。因为此刻地老是想着明年中秋之夕,如何能在南昌百花洲的剑会之中,一举压倒天下高手,夺得第一剑家的盟主宝座。这固然是她父亲陆平昔年未酬的壮志,同时也是她个人的野心。她将不惜一切地去达到这个野心。   据她所知,钟荃的剑法功力,都可能比她略高一点儿。那名震天下的毒书生顾陵,练有那种无形的潜力,威力不可思议,更是在她之上。   然而此刻她因得服灵药导果,功力陡增,便可以将钟荃从劲敌之列中除掉。   武当的玄机子、华山的桑姥,都不必考虑了。只有那毒书生顾陵,却仍然不能轻视。   不过她也发现自己那柄太白古剑上,能够吐出劲锐的剑气。这一点大概能够抵敌住他那种怪异的潜力。   在招数上而言,她会峨嵋镇山的阴阳剑法,道家太清门的拦江绝户剑,以及太白剑上刻着的庚金到法。   尤其是最后的一种剑法,应足以克制住毒书生顾陵的白金折扇。(她仍不知道顾陵另有一柄阿奇弓,传了天下第一奇人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十八路无敌神弓)。   好在如今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这次归返峨嵋,便须痛下苦功,以求届时一出手,震惊天下。若那毒书生顾陵不参与剑会,则她还要去寻他,决个高下。   蒋家妇人终忍不住,问道:“姑娘啊,那位相公好像不怕刀子锋利,是么?”   她微笑一下,道:“你的眼力真不错,刀子可剁他不动呢……”   蒋家妇人作出女人特有那种窃窃私语的态度,悄声道:“他可其高大啊,就像座人山般,我这一生不要说亲眼见过,便是听也没听过,刚才听姑娘叫唤的口气,他敢情是姑娘的晚辈……”   她又微笑一下,没有做声。   那妇人继续喋喋道:“起初我瞧见姑娘时,还以为是位仙女下凡哪.这白衣裳太好看啦,后来见您也吃鹿肉充饥,我才知道您不是天上的仙女,”   陆丹劳心一动,故意要作弄她一下,倏然力贯双掌,虚虚向面前的火堆压下。   燃烧得正猛的火堆,本来火舌乱吐,这刻忽然暗淡无光,只剩下淡淡的一堆红影。火势一煞,四周立时黑暗。   方巨刚好已经吃完,她银铃似的声音蓦然升起来:“巨儿,走啊……”方巨灵敏异常地一骨碌爬起来,扛杖便跑。他是天生的飞毛腿,闪眼间已跑及没了影儿。   那妇人正因眼前一暗,朦胧中但听那位白衣姑娘以及那座山人,已经没了影子。   她吓得念声救灾救难观音菩萨,跪倒地上,一面念叨道:“小妇人可不知道是龙女和金刚显现,刚才胡说八道,请神仙千万莫怪……”可笑她竟然将佛门护法金刚以及菩萨侍女当做道家的神仙乱叫。   且说陆丹虽是比方巨慢动身,可是她的动作神速之极,撤掉封住火焰的掌力,拾起那包烤肉,以至于晃身飞走,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完成。   眨眼间她已赶在方巨头里,径向南方偏西直走。   方巨撇开大步,疾如奔马,激荡起呼呼风声。可是,前面三尺左右,那白衣飘飘的身影,老是相距那么远。   他快一些,陆丹也快一些,他慢,陆丹也慢.激得方巨亡命疾奔。   陆丹走厂一程,忽然完全不必用力,便自然地飘飘直向前飞。她心中一喜,想道:“天啊,这浮光掠影的轻功,居然我练成啦……”   原来她这时根本不需着力,凭着那一口几乎能够驭气蹈虚的真气,极巧妙地借着后面方巨冲激起的气流,身形便不即不离地定在方巨身前三尺左右。一任方巨死冲疾驰,却连半寸之差也不能改变。   霎时间,飘飘白衣的倩影又不见了。   方巨眼睛一眨,以为她给丢掉了。正待停步,却听到银铃似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来:“巨儿,别停步啊,你可是累了?”   傻大个儿吓了一跳,想不出那陆丹怎会到了身后耳边说话的。急忙冲刺,立刻又快得像离弦之箭。   陆丹芳心又是一喜,因为她敢情吊在方巨身后,也同样能施展浮光掠影的奇功,凭借着方巨冲过空气那股涡流,便能够如影之随形,如疽之附骨,再也被他摆脱不掉。   大约跑了两个时辰,方巨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   她一扭身,又走在他之前,回转身躯,就那样面对面地继续飞移。   方巨面上已是汗珠点点,本来他已经不歇地奔跑了一昼夜,体力还未曾完全恢复过来,又复亡命苦奔,便是铁铸的金刚,也吃不消了。她道:“巨儿,我们歇歇吧,你还不累么?”   方巨倔强地摇摇头,汗珠直飞坠下来。   陆丹忽然发觉自己的目力,比之未服醉果之前,又增进了不知多少。   这刻虽是在沉沉黑夜中,但毛发毕鉴,直是像大白天无异。故此方巨的表情,完全能够清晰地瞧见。   她柔声道:“你不累么?可是我却累了,你要不要陪我休息一下?”   方巨立即点头应好,脚步霎时松懈下来。   两人终于在一个山岗下面停步。她首先登岗,只那么一闪,瞧也没有瞧清楚,便到了岗顶。   方巨打量一下那山岗,少说也有六七丈高,不由得心中大不舒服,想道:“我只要有她那种跳房子的功夫,可就心满意足啦!”   这便大个儿一点也不明白人家这种轻功造诣,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只须有人家那么一半功夫,已是十分不错的事了。尤其以他这种身材,练起轻功来,比喻作拉牛上树也不为过。   她在上面叫道:“巨儿,你上来呀,这儿有光滑的大石头,可以憩坐。又能够瞧见老远,快上来啊……”   声音透出亲热的味道。方巨快活地应了一声,爬上岗去。   岗顶竟有两丈方圆的平坦泥地,草丛处处,其间有几块大石头,看来都十分平滑,料是放牛的小童给躺卧的平滑了。   他放眼四望,但见周围都是黑沉沉的,没甚看头,便在一块石头上卧倒,把那根紫檀竹杖当作枕头。   她却站在一块石头之上,向南面眺望着,良久,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道:“那儿的城墙房屋,大概便是石泉。离终南山已有三四百里之远。我们走得不慢,对么?”   声音寂然,竟没有回答。歇了片刻,鼾声大作。   她飘然地微笑一下,道:“巨儿你好好睡吧,你已经太疲累了。我就在这石上坐一坐。”   银铃似的声音,在静寂的初秋夜里,份外觉出清亮悦耳,也另有一种孤单的味道。   她徐徐盘膝坐在石上,凉风吹起白色的罗衣,飘飘若飞。连她自己也觉此情,既是优美动人,更别有一种诗情画意。   她从自己那铿锵悦耳的声音中,也觉出内力充沛异常,居然连嗓子也变一点。往昔虽是清亮悦耳,却不似如今直像是银铃振鸣,动人肺腑。   现在,她缓缓阖上眼睛,一切身外之事,有如旭日下的朝露,也像是山巅林表的晨雾,渐渐地,晒于消散。   不管回到峨嵋之后,那唯一知道埋宝之处的朱修贤有没有回家,不管是不需要重下峨嵋,奔波千里,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怀着藏宝图的朱修贤,这些,暂时都不复能停滞在空灵湛明的心灵中。   也不知道过了许多久,耳边到杂乱而轻的脚步。   她立即便从岗下四周传来的牛鸣之声,猜出该是放牛的牧童们。一个童稚的声音叫起来:“瞧呀,那人多么巨大啊……”   另一个更为尖锐的小童嗓子下个结论道:“这个巨人是天下最大的啦!”“不,你懂个脑……”   第三个小重大声驳斥:“以前有一个晚上,咱们见到的怪人比他还大哩!”   “对啊!”第四个插嘴助长声势:“那个女人夹在胳窝下面,简直看不见啦!”   四个人分成两派,立刻吵将起来。   陆丹是何许人也,登时明白了这四个牧童话中之意。   她心中忖想道:“从这些孩子口中听来,似是数天前一个月圆之夕,这些孩子们因结伴在田里夜守,偶然瞧见一个其状狞恶的巨大怪人,胁下挟着一个女人,经过守夜的棚屋,一晃即没。   “这些孩子们当时因这怪人长相大以恐怖,活像是鬼陆出现,故此都没有看得清楚,人执一词。   “哼,我可知道那怪人是谁了。细想普天下之中,具有这形象的武林人物,只有那个雪山豺人正是这种骇人的模样。记得当年父亲就给他气惨了。   我要不要设法访查一下呢?”   耳中忽又听到那些孩童争吵的说话中,多出一条新线索,便是这可怖的怪人,敢情在这两三年间,屡曾出现,并且不仅限于晚间出现。   这样说来,那雪山豺近二十年来销声匿迹,却是躲到这豫川交界的荒避地方。故此江湖人都不知道。   但其中可怪的是那雪山豺人既然挟住妇女出没月圆之夜,这种事应该不能瞒过江湖耳目才对,然而,江湖上总没有这种传闻,岂不奇怪?晨风吹拂中,但觉空气清新中又带有潮湿,似是阴天光景。   一个孩子叫道:“哎,大家看啊,这位大姑坐得多好看,就像图画中的仙女般……”   此语一出,众声俱歇,余下的三个童子,全都凝目打量这位盘膝在上的白衣女郎。   这刻,满天阴云,因此光线有点儿强暗。可是她那雪白的罗衣,迎风飘拂,果真加添一份飘逸的仙气。   她徐徐张开眼睛,扫射众重一眼。   那四个小童和地目光一触,都不知不觉地各自垂眼移目,不敢和她对瞧。   陆丹柔声道:“你们刚才说起的怪人,往什么方向去的?”   四个小孩立刻讨好地地争着回答,使得陆丹也听不清楚。终于还是一个长得最怜俐的孩子,止住其他三个发言,然后道:“这个怪人我们亲自见过一次,那次是向西面去的。不过村里的大人们,也传说这怪人是住在西面的一个小湖边……”   有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小孩,忍不住插嘴接下去过:“那个盘石潮后面有座乱石岗,他就住在那儿。”   陆丹见他说得较为肯定,问道:“那么有没有大人到那边探视过呢?”这个结实的孩子道:“没有人敢去呀,那里本来便以多产毒蛇虫虺著名,谁都不愿意到那鬼地方去,现在更加没有人肯去啦。”   其余三个小孩一致同意他的说法,连声说是。   陆丹微笑点头,道:“谢谢你们……”一面起身,站在大石之上。回首向西方远眺。   一道溪流,从隔住目光的树林中流出来,打岗后绕过。   四天云垂,天色十分阴沉。树林间宠若淡淡的烟雾,竟是快要下雨光景。   她的心情,顿时为了这阴沉的天气影响得有点儿落寞起来。   她自个儿发一阵怔,飘飘迈步下岗,像条白云般飞过小溪,然后逐渐远去,隐没在被淡烟笼住的树林中。   忽地雨丝蒙蒙,飘洒而下,众童连忙穿我戴笠。   方巨被雨丝洒在面上,那阵凉飕飕的感觉,使他从梦中醒来,他张眼坐起,周围一瞧,不见了陆丹白衣倩影。   那几个小童见他一坐起来,宛如座小山似的,不由得都害怕地躲开几步。   方巨霍地起身,四面张望,一个小孩猜出他的意思,叫道:“那位大姑刚刚去了。”   “去了什么地方?”他的声音甚是宏大,把众童骇了一跳。   那个长得结实的小孩,胆子似乎较大,道:“我们告诉她在盘石湖后面的乱石岗中,有个可怖的怪人。她向那边望了一会儿,便飞下岗去了。”   方巨顿时放心,想道:“原来她去瞧怪人,那么就等她一会儿。”   忽然念头一转,再忖道:“那怪人不知凶不凶,别要给她欺负啦。”   此念一生,立刻焦急起来,向众童询知那盘石湖乃在西面十余里处,湖后群山涌起,十分好找。   当下一弯腰,拾起紫檀竹杖,飞步下岗。眨眼间便隐没在蒙蒙雨丝中。他经过这种憩睡,虽然尚未睡足,但比之昨夜,已是判若两人。   不久工夫,已走了十余里路,但觉棘丛处处,乱石锋利刺足。   超过这荒芜岖险之地,果见前面一片白水,约摸有亩许大。   他留心向湖中一瞧,这刻虽然雨丝纷飞,湖面水纹漾晃,但仍然可以发觉这片湖底尽是石头,而且甚浅。   他留心地向湖后瞧去,只见乱石纵横,多是如笔立,简直是片石笋林子。   超过这片石林,便是一座石壁,拔空而起。沿着这面石壁向两旁延展,便是岩石处处的山麓。   他仅仅略一瞥视,已觉山势险恶,大非善地。   他沿着河边绕河过去,走进乱石林中,周围都是湿漉漉的泛起一股奇异的臭味。   他那双赤足踏在碎石上,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生像睡后磨牙那种难听的声音。   这是因为他有一身奇特的横练功夫,那双坚如铁铸的双足,踏在锋锐的碎石上,硬给磨擦出来难听的声音。   换了寻常穿靴之人,恐怕皮制的靴底也会被这些碎石割破。   乱石中不时掠过蛇虫的影子,然而他一无所惧,因为这些毒物都不能咬破他的皮肤,是以决无中毒之虞。   眨眼间走到石笋如林的地带,他长得高大,东张西望,恰好从较矮的石尖顶瞧见壁下有个大洞。   他不必忖想,已经认定这个洞穴可能便是那怪人藏身之所。   当下扛着竹杖,叭哒连声地大踏步走过去。   来到洞口之前,只见洞门大概和他一般高,洞内半丈左右,一块大岩石挡住视线。敢情到那儿便得转弯。这一来便瞧不见洞中景象。   他振吭大叫道:“姑娘,我找你来啦……”   声音响亮得如同平地起个霹雳,洞中传出嗡然回声。   他倾耳一听没有陆丹的回答,立刻又大叫一声。   再听一下,仍然没听到陆丹回答,心中便有点儿怀疑,想到:或者那怪人不是藏在这洞中,故此姑娘到别处去了。   心中既有所疑,回头四礁,视线一触身后的尖锐石笋,那儿一共三根,成了个品字形,石笋根处有些什么东西,使他猛可大骇,定睛凝视。   原来那儿血肉狼藉,在残肢断腿间,有个妇人的头颅,长长的头发,凝结着些砂石血块!   方巨倒抽一口冷气,大叫一声。   这次声音凄厉猛烈,宛如迅雷乍鸣,四山俱震。   他踏前两步,正想用竹杖去拔那妇人首级,看清楚面目。可是,心中一阵悲哀痛楚,竟然伸不出竹杖。   一声怪嚎,从身后响起来。   方巨蓦地大转身,眼光到处,只见洞口站着一个狞恶无比的人,身躯魁梧之极。大约只比他矮半头而已。   那怪人头上一窝稀疏的黄发,目泛绿光,血盆大口中,两只锋利的獠牙,掀露出嘴唇之外。   一阵臭味散布开来,方巨恶心地掀掀鼻子,猛然戟指大叫道:“姑娘是你杀死的么?”   这怪人正是天下武林俱极忌惮的雪山豺人,光是这副长相,已足够使人退避三舍,何况这厮武功真高,心狠手辣,行事叵测而可怖。   雪山豺人惨厉地嚎叫一声,道:“她的血也是我喝的……”     第三十九回 焚身碧火消弥前孽     方巨咬牙瞪目,猛然竖杖,大叫道:“我非把你这怪物砸死不可。”怒叫声中,两滴比拇指还要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雪山豺人身形如风,往旁边一撤,厉声嚎叫道:“你这厮长的真高大,竟和我差不多,我真不舍得弄死你。”   杖风啸叫而出,方巨已踏步一杖砸下。   这一式正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那一下继往开来的西方攫虎之式,威力极大。   雪山材人听到杖上的风声,他乃是当今武林中有数人物,焉能不知厉害?身形一闪,错开半丈有奇。   方巨抡杖追击,雪山豺人又是一闪,砰膨大响一声,一根较幼的石笋,已被方巨一杖拦腰击断。威势直如震岳摇山,猛烈惊人。   雪山豺人厉嚎一声,光凭着一双豺狼般毛茸茸的手掌,揉身反攻。   方巨这刻心中可真急了,十八路降龙杖法施展开来,空中蒙蒙飘下的细雨,吃他杖风激荡得四下溅飞,空出一处三四丈大的空间。   雪山豺人在眨眼之间,已被杖影罩住,迭遇险招。把他打得厉嚎连声,形势奇劣。   湖那边人影忽现,疾驰而来。这里两人正打得激烈。方巨是满腔悲痛,抢杖猛攻,根本没瞧见有人来。   雪山豺人在形势险劣,招架不迭,一时甩不开身。特别是敌杖上的风声,极为特别。分明已觉出敌杖及体,但偏偏又是弄错。   是以手忙脚乱,一下子给卷在杖影之中。于是也没法抽空去瞧来人是谁。   那条人影疾奔而至,快若飘风,眨眼已来到切近。一见这等形势,猛地大吃一惊,手扬处,三点银光,电射杖影圈中。   那三点银光,体积细小,电急射出,方向却是直袭方巨。   方巨听到叱声,头也不回,暗器风声袭到时,他正好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水龙吟之式,仗影如墙涌起。   雪山豺人厉嚎一声,却是欲退不能。那三点银光投向杖形之中,微响一声,全部反弹开来。其中一粒,正好疾然反射那人。   那人料不到暗器撞在敌人兵器之上,竟会反弹出来。因为根本上他乃以一种独特手法与力量,发出这种暗器。   就怕敌人不挡,只要以兵器一磕.那暗器便发生妙用,不但不会被磕飞,而且借敌人之力,反而转折一下而疾击敌人。   是以防不胜防,为暗器手法中最厉害的一种。   可是方巨使的是天竺秘传十八路降龙杖法,专门能以敌方之力量反震回去。昔年青田和尚力战大内群魔之首的乾坤手上官民之时.便曾因这种内家真力使得乾坤手上官民大大震骇,撤回了如山掌力。   那发暗器的人赶忙大弯腰,斜栽柳,努力一翻,那点银光恰好从背上飞过。啪一声打在一根石笋上,立刻嘭地冒出碧色的火焰。   另外两点银光飞得较远,也是相继打在两根石笋上,嘭嘭两声,同时冒起两朵绿光。   那些碧绿色的火焰,冒起之后,便紧附在初冒之处,燃烧不已,发出一种恶臭。   可知若是在人身上燃着,便再也无法甩掉。而且石笋上水珠点点,也无法稍遏火势。这种歹毒的火器,真个骇人听闻。   方巨眼睛一转,被这奇怪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仗法不由得稍稍一松。雪山豺人岂是易与之辈,猛可连发三掌,不但掌力刚猛无铸,而且一种特别的恶臭气味,忽地打攻入鼻。   要知雪山豺人生平练了不少奇功,但总以他身上天生的恶臭气味,最为厉害。   只要他施展出极猛劲的单力,便能够阴毒地将天赋奇臭,凭借掌力.直攻敌人鼻中。敌人立刻因之而昏倒,最少也闹得头晕目眩,疲软无力。   于是以他这一身功力,任何高手也得手到成擒,或是立毙于拿下。   方才他是因为形势险劣之极,因此什么功夫都施展不出来。如今一有空隙,岂有放过之理。   刚才现身的乃是当今武林称为一绝的火器专家火神子白大元的一种火器,称为碧火银弹。此弹之毒,不在于银壳中的碧火,却是在于这银弹乃是采大雪山万载银沙所制成,重量极为特别,加以一种特别的手法,使那武功寻常之人,也能百发百中,除非敌人身法的确灵巧,完全避开。   否则只要用兵刃或掌力一磕,立刻转折一下,反而急射上身。   至于银弹中之碧火,当然厉害非常,不似寻常之火,可以在地上打滚压灭。   这个发弹之人,乃火神子白大元的徒弟冷面阎罗甘炯。本来火神子白大元乃是正派中人,他的徒弟岂会帮助雪山豺人,妄用这歹毒的暗器。   原来火神子白大元年纪辈份都比雪山豺人为高,乃是前一辈的人物。那冷面阎罗甘炯因妄用火器,引起一场火灾浩劫。火神子白大元得知此事之后,大为震怒,便要严厉处分。这种罪行,总不能轻过死的界限,差别只在于怎样死法而已。   冷面阎罗甘炯却因以前往大雪山采那万载银砂之时,与雪山豺人认识了。知他武功特强,便逃到大雪山找到雪山豺人,要求庇护。雪山材人正值出道之际,一点儿不考虑地答应。   那叛徒冷面阎罗甘炯将乃师的秘技完全告知雪山豺人,以便他能预作防范。   火神子白大元寻到大雪山,便与雪山豺人动起手来。要知这雪山豺人天赋异禀,武功特强,又尽知火神子白大元火器底蕴,把个白大元打得惨败而遁。这一役,雪山豺人之名便传遍天下武林。   自后冷面阎罗甘炯便公然露面江湖,火神子白大元的其他朋友,都没有出头寻他麻烦,只因一则冷面阎罗甘炯本身武功不错,尤其是火器已得乃师之传。   谁也没有必胜他的把握,既然火神子白大元又隐居不理,他们便犯不着胡乱拼命。   那雪山豺人自从当年在百花洲四大剑派比剑大会之后,身负极重的内伤,遁回川边,隐居于龙泉剑方致远的家中,即是方巨之父。   那千日香张大郎也在那儿,其后雪山豺人内伤稍痊,却在月圆之夕,设计污辱了方巨之母,引起祸变。龙泉剑方致远以及千日香张大郎身死川边。   雪山豺人自从隐迹遁世,却是躲到这盘石湖边石林后的洞穴中,苦苦养伤。   他这伤非同小可,乃是被华山木女桑清的木灵掌当胸一掌,本是必死之伤,却因她当时功力涣散,故此没有将他立毙掌下。饶是这样,雪山豺人也苦捱了多年,如今才算复原。   这次,雪山豺人得到冷面阎罗甘炯报讯,得悉四派又要举行剑会,便又跃跃欲动。   冷面阎罗甘炯刚刚重来报讯,便碰见方巨正以一根黄澄澄而紫晕成圈的竹杖,将雪山豺人打个不亦乐乎。   他一瞧形势不对,敢情连雪山豺人也打不过人家,虽然雪山豺人乃是空手,但人家这份功力也就够瞧的了。   当下一扬腕,发出三粒碧火银弹。本来这歹毒的火器,一粒就足够使人吃不消,何况连发三粒?没想到那大个儿简直有鬼神莫测之能,理也不理他,硬把这用大雪山万载银砂制成的独特火器撞回来。   这当儿只因方巨瞧见绿火一冒,杖法稍懈。雪山豺人厉嚎之声过处,蹈隙抢攻三掌,并且将天赋体臭发出。   方巨猛觉一阵恶心,不觉用力皱皱鼻子。   雪山豺人霍地撤后大半丈,绿光荧荧,死瞪着方巨。心中预料这大个儿纵然天生异禀,力气之大,足以移山扛鼎。   然而,最多也比较常人慢一点儿昏倒。是以乘隙退开,喘一口大气。方巨只觉得那阵气味甚臭,平生未曾闻过这种怪味,厌恶地皱着眉头。但随即想起这狞恶的怪人,竟将陆丹弄死,心头热血渐腾,怒恨冲霄。猛然叱喝一声,紫檀竹杖抡处,疾攻猛砸。   雪山豺人大吃一惊,迅疾如飆卷电掣,已隐没在石洞之内。   方巨亢声骂道:“臭蛋,你躲在洞中也没用,我把你这鬼洞捣穿,看你是还能躲不……”   骂声未歇,洞中传出一厉叫,雪山豺人已飘然出洞。   白光乍闪,如长虹飞渡,直向方巨射至。   敢情那雪山豺人乃是往洞中取出兵器。   那兵器却是柄微弯的利刀,长度在三尺开外,刀身闪烁出强烈眩目的白光,显然不是普通平凡兵器。   这柄刀正是雪山豺人宝藏多年的古代神物利器,名为欧刀。不但削铁如泥,而且刀身那片白光,另有妙用,能使敌人为之眼花缭乱,因而心分神散。   方巨大吼一声,抢杖直砸,又是使出“西方攫虎”之式。   须知这一式威力神妙,但也最易露出破绽,当日青田和尚传授杖法时,早曾谆谆瞩咐过他必须勤练此式。以免在整套杖法使完之后,再重新施展时,便在这一式继往开来的招数上吃亏。   方巨在这一杖能够发出无穷神力,施展时最感痛快。是以偏偏常用这一招做开手式。刚才雪山豺人不料他杖法如此奥妙,力量又是这么惊人,而且那根紫檀竹杖因杖身微有弹性,更加添了威力。是以一开始便被方巨打个不亦乐乎。   然而,此刻他神器在手,形势又大不相同。当下也厉嚎一声,欧刀猛挥,径从杖风如山中,欺身递招。   刀光一闪,白气森森,疾攻方巨。竟自将方巨的力量破掉,急划而至。方巨嘿然一吼,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绝妙招数,一式“佛杵挑龙”,双掌齐松,竹杖倏然滑下,待滑到杖腰时,双掌猛把一下挑出。   雪山豺人刀光如雪,略微一斜,走个孤形直搠进来。   当地一响,方巨竹杖尾截不知怎地早一步挑出,敲在敌刀之上,把个雪山豺人狠辣无伦的攻势硬给震退三步。   这正是十八路降龙杖法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   方巨并不停顿,跟着抢杖盘打猛攻。顿时杖影如山,刀光如雪,盘旋飞舞,恶斗在一起。   要知方巨乃是拼命的招数,恨不得一杖把这怪人砸成一堆肉泥。雪山豺人一时之间,可真被这傻大个儿拼命的打法,加以天竺秘传的神妙招数,打得无法占取上风。反而不断后退。   雪山豺人纵横武林数十年,岂是方巨这种粗笨之人可比。一看今日情势,便知非是一时三刻能够克敌制胜。   立刻沉下气,仔细拆招破式,但脚下仍禁不住直往后退。看看也就快要遇到石壁。   他屡曾发出体臭,可是对方这巨大如山的敌人,却只在当初皱皱鼻子,之后,便毫不理会,宛似连臭味也嗅不着。   而那个刚才来助他一臂之力的冷面阎罗甘炯,却因极力去避那反撞出来的碧火银弹,冷不防雪山豺人发出使人昏倒的体具,适值处身下风地位,于是猛可栽倒,昏绝于地。   雪山豺人一面极力招架,一面瞪着骇人的绿睛,不住地打量苦斗的敌人,但见他身材之高大,以及面貌轮廓,都有点儿眼熟,尤其最令他讶骇的,便是这人竟然丝毫不怕他的体臭,这可是平生未遇过之事啊!   他厉声大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方巨不经思索,随口应道:“我叫方巨。”   “方巨,方巨?”雪山豺人在口中念了两遍,不觉又后退了两步,庞大如小丘的身躯,只差尺许便挨在石壁上。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更加进攻得猛烈了,倏然大喝一声,又是使出“西方攫虎”之式。   雪山豺人刀光忽然一划,竟自穿破枚影飞出,可是也觉出敌人这一式比之前两次施展时,招数和功力都精纯圆密得多。   他的身形如鬼魅般飘飞出去,方巨猛可一冲,差点儿碰向石壁上,连忙转身一杖扫出。   雪山豺人厉喝一声,手中雪白映眼的欧刀如风递至,刀风锐利,显然已尽全力,方巨转身慢了丝毫,竹杖力量未曾用上,敌刀已压杖滑划进来。但觉敌刀重如泰山,而且在极沉重之中,又像泥鳅般滑溜得难以捉摸,不禁骇叫一声。   雪山豺人招数未尽,忽然撤刀退开两步,喝叫道:“你是从新疆来的么?”   方巨怔一下,一来敌人分明抢到机会,却忽然撤刀退开。二来这怪人所问的话,问得离奇。   他禁不住点一下巨大的秃头,道:“是啊,臭蛋你怎知道?”   雪山豺人立刻又退开两步,碧绿双睛中,荧荧生光,死死瞅着方巨。   他虽没有做声,但仍然使人明显地感到他像是忽然掉下泥潭之中,那种狼狈窘困的样子。   “你父亲的名字是龙泉剑方致远,是么?”   方巨大叫一声,道:“臭蛋你说什么都不行,你杀死了姑娘,我非要把你砸死不可。”   话中之意,并没有否认雪山豺人所问的话。   雪山豺人喉间低吼一声,绿睛连转,似乎在考虑什么,而且显然是非常迫切和重要的一桩事,一时之间,似乎很难决定。   “你母亲还好么?”他的声音是那么刺耳难听。   方巨猛可一愣,但随即忿恨地大叫一声,举杖跨步,迎头砸下。   要知方巨天世淳厚,每逢提到他母亲,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悲伤哀悼。   然而此刻他心中满是仇恨之火,为的是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他已对陆丹产生了极深厚的感情。   陆丹对他那种关心和亲切的态度,已经深深刻在心版上,再也不能磨灭。   他胸中憋着悲愤哀情,然而仇人当前,使他暂时不能痛快发泄出来。   他非要将这仇人砸死之后,才能好好地哀悼陆丹之死。是以这雪山豺人提起他母亲,仍不能把他的悲愤暂时放开。   杖风如山,刚劲得直欲裂山坍岳。   雪山豺人刀光乍现,极巧妙地从侧锋探截敌腕。   方巨立刻又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霎时间,已将雪山豺人围在杖影之中,形势凶险。   雪山豺人从种种迹象中,判断这个如山的巨人,便是他当年种孽而得到的遗下骨肉。   他生平淫辱女人,都在月圆之夕,而他天赋奇特,力气又大得异乎寻常,往往在事毕之后,那女人即使不被他压死,也得让他吓死。是以焉能有孽种留下。尤其他又喜欢饮人血,那女人弄死之后,便顺便喝血解渴。   不过幸而这个残怖的雪山豺人,并非每当月圆之夕,便兽性大发。只是偶然发作而已,因此他隐迹盘石湖近二十年,所杀的女人并不太多,加之又是远出数百里之外弄回来,是以江潮并无所传。   细数他生平所淫辱过的女人,只有两个女人没死,却都是身怀武功,其中之一便是方巨之母。   当年雪山豺人故布疑阵,淫辱了方母之后,本来已动杀机,发出绝毒掌力,侵入方母内脏。   但跟着忽然心动,没有真个下那毒手,否则方母焉能活得性命。   是以也可想而知这雪山豺人当日对方巨母亲的感情。   这刻雪山豺人既是推知这方巨乃是他的骨肉,心中那种滋味,可真难以形容。   在这情感波澜激荡之时,猛可被方巨这一下急攻猛打,不由得险象环生。   方巨这一趟降龙杖法,施展得竹杖上带起锋锐的风啸。敢情功力又精进了一步。   论起这雪山豺人生平恶孽,一枚砸死已是个便宜的收场,可是他名满天下,能在四大剑派以及一些奇士高人之外,独树一帜,当然武功精绝,不同非响。   是以尽管他此时心神分散,情感起伏,却仗着数十年深厚的功力火候,仍没给方巨一枝砸死。   方巨的杖风刚劲绝伦,并且逐渐加强,使得地上的碎石都飞旋移动,声势之猛烈,的确是百世罕睹。   两丈外俯伏着的人,微微动弹一下,似是回醒过来。   本来这冷面阎罗甘炯早知雪山豺人身上那股体臭,能使人昏厥。   故此刚才他在下风猛一嗅着,立刻封闭呼吸,然而已来不及,故此昏了过去。   但所嗅之臭气不多,又有一身武功,故此只这一刻工夫,便醒转过来。他爬伏在乱石上,偷偷睁眼觑看,只见那傻大个儿一支竹杖,舞得有如神龙出海,打得名满天下的雪山豺人一个劲儿闪退,手中白光如雪的欧刀,毫无威力。   这一看,只把他吓得心惊胆战。   只因这个不见经传的大个儿,不但能以绝妙力量。将自己震骇江湖的碧火银弹反震回来。   而且把雪山豺人那么一号人物,打个不亦乐乎。兼且不怕那豺人身上臭味,这大个儿简直不是普通血肉之躯了。   他趁着两人仍然酣战之际,蛇行出两丈外的一根石笋后面。想想忽觉不对,连忙绕个大圈,占据上风之处。   那儿后面便是峭壁缺口之处,转过峭壁,其后山峰拔空而起。再过去全是乱山丛岭。   那边雪山豺人力拒敌人攻势,形险势恶,饶他内功深厚,但一味捱打,总是费心劳心,禁不住额上微见汗气。   要知雪山豺人近十余年来,就未曾这样冒出过汗气。就是夜行千里,掳劫妇人以偿兽欲,也没有这种困顿之态。   如今却因一来敌人那根竹杖越打越勇,不论在招数或是力量,都明显显地呈现进步。再者他心中情感的激荡,也消耗了他许多精力。   他蓦地厉嚎一声,绿睛中射出奇异的光芒。   “好小子,我宁愿手刃了你,也不能让我的威名折坠……”   方巨嚷叫道:“你鬼叫什么啊!”   雪山豺人忽然连发三招,都在奇险一发中递刀攻敌。这三招已是他平生武学积聚之所在。霎时间那柄欧刀,卷起白浪千重。   方巨不由得连退三步。   “你可知我是谁?”雪山材人厉声叱问,方巨不假思索,也自宏声嚷叫道:“你是臭蛋!”   雪山豺人绿眼一闪,紧接着方才攻势,风狂雨骤般连环进击。   藏在两文外石笋后的冷面阎罗甘炯大喜过望,掏出一粒碧火银弹,夹在食中两指之间,向着方巨,瞄了又瞄。   打算一抓到机会,立刻疾打出去,使得方巨纵有再妙的招数,也无法躲避这一下暗算。   方巨本来占得上风,正打得开心,忽然被敌人迫得连退数步,形势大变。心中一阵别扭,竟对自己生起气来。   他忽叫道:“我要把你这臭蛋砸扁才行。”   此语一出,远伏一隅的冷面阎罗甘炯听得心中一乐。敢情这大个儿是浑人,抡杖动刀地打了半天,当然存心要打倒对方,何必多此一喊。   雪山豺人却冷冷哼一声,似乎反攻的决心又加强了。手中白光映眼的欧刀威力更增,招数全是奇险精绝的路数。   方巨要不对自己生气,大概还可支持不败。这一心粗气浮,立见危殆。只听砰地一响,杖影忽然震开隙穴,敢情雪山豺人使出一招,用刀背横着一拍敌杖,力量时间配合得妙到毫巅,竟似毫不费力般,将方巨那根比大铁棍还要沉重的紫檀竹杖,拍开尺许。   这一点儿空隙,在雪山豺人这种绝顶高手而言,已是莫大的机会。   但见雪白的刀光闪处,疾如惊雷奔电,从杖影中探进方巨胸前。   这一下已是避无可避,方巨刚才一杖砸出,本身原是个前冲的势子,这刻刚好是迎着人家急如星火戳进来的刀尖上撞去。   他的身躯又特别的笨重,便是站着找人拉动来他也不容易,何况又加上他自己的力量向前冲去。   冷面阎罗甘炯闷声不响,那颗碧火银弹,已疾似流星赶月,从右侧打到方巨身边。   方巨可没见着那歹毒无比的暗器,右手竹杖按着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招数照样使下去。杖风一卷,夹着轻轻啪的一声,那颗银弹急弹开去。   猛听雪山豺人厉喝一声,比之竹杖银弹相触之时还早一点,身形倏然如风中飞絮,忽后退半文。   半空中白光一闪,疾向两丈之外飞去,原来正是那柄欧刀,不知如何竟飞上半空去了。   以雪山豺人那种武林顶尖的成名人物,敢情也不知自己的宝刀,如何会出手飞上天空去的。就记得刀尖将及敌人胸前之际,敌人左手一伸,自己便觉着虎口一震,欧刀脱掌飞起。   他这里还在发征,只因他纵横湖海垂四十年,但听也没听过这种神通功夫是个怎样的讲究。   一股微小而劲锐的风声急袭而至。他以锻炼了数十年的灵敏反应,自然而然地挥拳一击。   眼角乍见银光闪处,禁不住厉叫一声,快如电掣云翻般往旁一挪。   那点银光原来便是冷面阎罗甘炯所发的碧火银弹。   前文说过这种以大雪山万载银砂所制的弹丸,自具特性,能够自动借力转折,反而加速打到敌人身上。   雪山豺人掌力何等雄劲,别说是普通暗器,便是千斤大石,方才一掌击出,也能撞飞回去。   然而偏生碰着这碧火银弹。那天竺秘传的降龙杖法,便是专能借对方之力反震回去。   这次因雪山豺人欧刀递到,是以招式方位微变,于是那颗银弹歪了准头,反向正在发怔的雪山豺人打去。   嘭地一响,绿火直冒起来。   雪山豺人厉嚎一声,四山回响,惨厉得兽伏鸟匿,树叶萧萧,落满空山。   那一蓬碧绿的火焰,本在他左肩冒起,但晃眼已是全身着火。   他的面容本来已够唬人,加上碧绿火光一映,登时变成白天现形的鬼魅。   冷面阎罗甘炯呵一声。   雪山豺人扭头一瞥,绿光之中,绿睛碧亮。   他厉叫道:“好王八蛋居然暗算于我……”   倏然拔步欲追,但随即翻身一跃,将那坠插于地上石中的宝刀拔回手中,然后回头追赶。   他的身法快得出奇,这样来往一转,方巨但觉眼前仅是一团碧绿色的大火球在移动。   冷面阎罗甘炯也是久走江湖的出名人物,刚才因见误伤了雪山豺人,禁不住失口一叫。   但他立刻回身便逃。   只因他得知这碧火银弹中的碧火,能够在顷刻间将山石也烧得成为溶液。而且决无法可以扑灭。当年火神子白大元到大雪山擒拿叛徒时,雪山豺人挺身庇护,其实,冷面阎罗甘炯便将乃师各种火器底细都告诉了雪山豺人。   这样,那雪山豺人既然中弹着火,不管是否有心,也会因为无法扑灭而存偕亡之心。那怨气,多半会出向自己身上。   于是乎在失声一叫之后,赶快回身逃走。   虽然雪山豺人抓回宝刀之后,才急赶直追。   但眨眼之间,那一大团的绿色火球,已忽然随风而逝,隐没在峭壁后群山中。   方巨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像是已知道这浑身冒出绿色火焰的雪山豺人,必定难逃大限。   于是便没有撒腿追赶,心中刚才那股别扭,一扫而光。   仰面向天傻里傻气地大笑数声,然后快活地寻思那密宗元上秘技。即是萨迦寺方文石室所学得的秘传四式。   但他立刻又记起那白衣飘飘,温丽如仙的陆丹姑娘来。   眼光一瞥,但见那洞口外三根作品字形屹立的石笋,其下断骨残肉,还有个长头发的女人头,狼藉其间,惨不忍睹。一代佳人,竟然化作一堆的血肉。这景象真是不堪追想。   但他觉悲从中来,惨恻地干嚎一声,喉头忽然像给甚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来,可是眸子里泪光闪闪,随即点点滴滴,掉将下来。   喀地一响,手中的紫檀竹杖掉在地上。他却麻木地呆立不动,连那最心爱的东西,也给忘怀了。   他脑中一片浑沌,心理头悲痛难禁,却没有一点儿办法可以宣泄一下。半空中风声飒然,白影闪处,一个人飘飘坠下,正正落在他面前。   白色的罗衣直向上面翻飞,简直像是一位天仙,在云间飘降,那种轻灵美妙的情景,教人看了一眼之后,毕生也难以忘记。   方巨震天动地般大叫一声,眼泪如断线珍珠,直掉下来。   那位白罗衣飘举若仙的人影,谁说不是美丽温婉的陆丹姑娘。   她道:“巨儿你别哭啊,我来得太迟么?你可是给那雪山豺人气苦了?”方巨一时说不出话来,阔口大张,又是极度欢喜,又是十分惊讶的神情。   陆丹微笑一下,扯下腰间系着的白丝汗巾,上来替他拭去挂在眼眶边的眼泪。   方巨霎时如同重新获得母爱的孩子般,心中温暖之极。   “我在湖那边,瞧见那雪山豺人浑身冒出绿火,向峭壁后一晃隐没,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种颜色的火,好像……好像是那位以火器驰名天下的火神子白大元的歹毒火器,难道他来帮助你么?”   方巨道:“不,那个火弹本是打我的,被我用杖一挡,便打着那臭蛋啦,你瞧,那边还有三颗打在石笋上的呢!”   她回眸一扫,只见三根石笋上,尚自留有微弱的绿色火光。   那上尖下半的石笋,此刻已齐腰烧凹了大截,只剩下一根末烧溶的石骨,仍然支撑起上面那截石笋尖。   陆丹惊叹一声,道:“啊,那火弹太厉害啦,幸亏你没有被打着。”   方巨忽然能够快乐地叫嚷出来,声音之响,使得陆丹也惊奇地微笑起来。   他一俯身拾起那根紫檀竹杖,然后伸直身躯,足足比陆丹高出两个头有半,他俯首道:   “方才我以为你被那臭蛋给害啦,你瞧啊……”陆丹随着他的手指,猛然瞧见三根品字形的石笋下,那些狼藉可怕的断骨残肢,还有那个妇人的首级,芳心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噢,是的,我打树林回到岗顶,那时的雨变得大一点,我想,你也许会给淋醒。哪知一到岗顶,已不见你的踪迹,岗上也没别的人影。于是我下岗四下一找,兜了好几里路的圈子,后来,碰见个放牛的小童,闹了好一阵,才问出你是往这儿来了。”   方巨心中一无窒碍,开心地大笑数声,用左手比个姿势,食中两指用拇指勾住,倏然顺序弹出。   这个姿势莫看他简单,其实在那圈臂弹指的连续动作之中,已能够使得普通的人,亦可以自然地运集全身气力到指尖之上,只那么轻轻一弹,力量便集中在一小点之上,必定能够将敌人兵器弹飞。   这一式便是石室四式“弹指神通”之式。   陆丹虽见他使出石室四式的秘技,但动作似太简单了,便没有注意。   方巨却追问道:“姑娘,你跑到树林里干吗?可真把我急坏呢!”   陆丹秀眉轻颦一下,这句话教她怎样回答呢?虽然他是个浑人,但自己到底羞难启齿啊!   方巨又追问一句,她摆摆手道:“你就别问啦!我说,那放火弹的人是谁啊?下次你千万要小心,遇上这种特别的暗器,别要怔怔硬磕,最好是躲开……”   他点点头,道:“对啊,我不怕刀剑,却架不住火烧呢!那厮我没瞧得清楚,仅仅依稀瞥见一眼,只觉得那人凶恶得紧。啊,不是凶恶,而是……而是那么冷冰冰的。”   陆丹立刻想起江湖有这么一个字号的人物,便点首微笑道:“我知道了,那是火神子白大元的徒弟冷面阎罗甘炯,这厮是白大元的弃徒。传闻他一身武功,已得白大元真传,尤其心黑手辣,杀人时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哼,若我早来一步,必定不教这欺师叛祖的恶徒逃得性命……”   要知这冷面阎罗甘炯也是江湖上的出名难惹的人物,等闲的江湖高手,提起他的名头,真个不敢胡乱说话。可是,落在陆丹这种特级高手眼中,当然还差得远。   尤其如今功力又大进一步,更不必说了。   她道:“你干得很好,那雪山豺人是我的仇人,我正准备寻他呢。想来他必定火葬乱山之中,倒也省了我一番手脚。你的功夫真不错啊……”   方巨听到陆丹赞他,又是欢喜又是忸怩地笑一下。   两人正待回去,陆丹忽地想起一桩事,止步问道:“雪山豺人住在那山洞中么?”   “我不知道,但他是从里面钻出来。”   陆丹嗯了一声,倏然钻进石洞去,不久工夫,便飘飘走出石洞。   她大大呼吸一下,皱鼻道:“洞中好臭啊,薰得我头都昏了……”   方巨道:“要不要我捣烂这小洞,咦,你手里是什么?”   她笑一下,道:“那石洞里面好大,给你住也很舒服,你还叫做小洞哩。我拿什么东西你管得着么,真多事,我们走吧。”   方巨乖乖撒腿便跑,陆丹一纵身,跟在他后面,施展那浮光掠影的功夫,省力地紧跟着方巨那庞大之极的身形。   她手里是个半尺见方的木盒,里面敢情全是黄金,有元宝,金叶子,以及小金块。这么一盒,价值已是不菲。   两人一直走着,霏霏雨丝本来停了许久,但天上密集四布,仍是阴阴沉沉的光景。   他们经过那山岗,渐可发现乡人以及牧童。   陆丹唤住方巨,慢慢地走,省得惊世骇俗。   其实,凭他们这一对走在路上,一个是巨大离奇的秃头大汉,一个却是容华艳丽的妙龄少女。   光是这么一点理由,已足教人惊顾骇视了。   两人一直往南走,略略偏西。   不久便瞧见远远有个大城。   陆丹知道那便是昨夜在岗上眺望到的孝义城。   空中清亮地鸣叫一声,一团白影掠空飞坠,方巨叫道:“到我这儿来啊!”话声中,伸杖去拦。   白劳雪儿略一转侧,束翼投向陆丹怀中。陆丹笑道:“巨儿你这么大的个儿,也欺负雪儿么?”   方巨撅撅嘴巴,道:“我才不稀罕它呢,美什么啊!”   陆丹笑了一声,雪儿忽然在她怀中腾跳一下,展翅扑飞,却衔着她的衣角。   她道:“有什么事呀,你先飞吧广雪儿倏然掠空而起,飞在前头。陆丹道:“巨儿跟着来……”一展脚程,疾若御风仙人,飘飘飞去。   方巨咕咕一声,却放开脚步追将上去。   两人这一施展开身形,快得像两缕轻烟,落荒而去。   约摸走了五六里路,前头的雪儿鸣叫一声,盘空打圈。   陆丹猛然停步,方巨在后面低头疾冲,一时竟煞不住脚步。可是劲风一冲,把陆丹吹前半文。   她没理方巨的冒失,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   只见四下俱是田地,只在靠右那面,有块亩许大的泥坪。长着两株高大的老树,树下盖着八九间泥砖屋。   坪上连一只狗影也没有,更别说人声了。可是那些房顶都有炊烟升起。泥坪中央躺着一匹白驴子,此刻因遍体泥污,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毛色。她想道:“怪啊,这里为什么这般寂静?”   忽见人影一闪,却是个村妇,蹑着足跟,从房子后面轻轻走到丈许远之外的水井旁,轻手轻脚地从井中打水,然后挽着水桶,悄悄地走向屋子。   她讶然地注视着,心中觉得十分迷惑。   难道那村妇是害怕弄出声音而吓着什么人。   心中疑念未曾转完,泥坪那白驴倏然喷鼻做声,那村妇吓得抢步进房,水桶中的井水,洒了一地。   方巨也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扯开嗓子,大声道:“姑娘,你瞧什么啊?”声音划破了这片反常的沉寂,猛听那白驴大力喷鼻,仰头来瞧。   她低声道:“你别做声,也别动弹,等我想一下。”   她不必仔细去瞧,也知道此刻在那一排八九间屋中,都隐隐从木门缝隙或窗户中,露出窥瞧的眼睛。   这样说来,这些屋子必定全都有人在里面,甚至会有好些小孩。   这是从那闪闪发光的眼珠所能判断出来。   然而,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走动?甚至连声音也没有?她好奇地寻思不已,却把个憨浑天真的方巨,憋得一肚子闷气。然而,他真个不敢不听陆丹的话,硬是忍耐着不动,眼睛不免瞪得比铜铃还大。   那匹白驴昂首瞧了一会儿,便又垂首地上,没有爬起来。   陆丹这时可估量出一点儿眉目,回头一瞥,只见方巨憋得这副样子,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你心里难受么?替我办件事好么?”   他想轻轻地回答一声好。可是,他实在没法子说得那么轻,以致阔大的嘴巴空自张开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来。   陆丹扑哧一笑,轻轻道:“你现在静静地走过那边泥坪上,把那白驴儿捉住,但千万别弄伤它,让它踢两脚也别发火。噢,你别急呀,先把竹杖放下……”     第四十回 红颜绿鬓恣论恩仇     方巨正要俯身放下竹杖,陆丹伸手接过。   她微笑一下,想道:“这根竹杖怎么这么沉重啊?”   方巨先是不大放心地瞧着她,这时见她把竹杖拿着,就像是毫不费力似的,便放心地迈步,越田走向那片泥坪。   他一心一意想走得轻轻的,可是水洼处处,田地上泥泞得很。阔大的脚步践踏其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那只白驴倏然又昂起头,向他瞧着。   方巨一看那白驴已经发觉,心中便着急起来。   可是他越是着急,脚下带起的声音更响。   不觉喃喃道:“小白驴啊,依别瞧我,也别动弹,好让我静静走过去,把你捉住。”   他的噪子宏大,虽然是喃喃自语,但后面的陆丹已经听见,不禁笑了一声。   那只白驴低嘶一声,倏然跳将起来。   动作极为灵敏,可是这一站起来,但见瘦骨棱楼,和那神骏的毛色神气,迥然不配。   方巨大吃一惊,猛可张大手臂,急扑上来。   他本以为这只白驴子发觉地走来,必定会受惊逃走。   他笨人也有笨主意,自知四下一片泥泞,纵有追风的飞毛腿,也难以施展,故此有心踅到白驴身边,一举将之成擒。   这刻既然已经被那白驴警觉跳起,更不迟疑,猛扑上去。   那白驴竟是大出意外之外地动也不动,等到方巨身形扑近,两条既巨且长的手臂,往下一拖之时。   倏然一转身,用屁股向着他,这一来那白驴变作倒转身躯直向着他,所占地方由杨而直,当然缩小许多。   方巨两臂向内合拢时,那白驴急鸣半声,倏他双蹄齐飞,闪电般踢向方巨庞大的身上。   须知驴马之力,全在那双后蹄之上,力道之猛,寻常的人若给踢上了,恐怕非翻跃出一丈不可。   目下这只白驴,动作既神速,而且会拿捏时候,在最有利的时机踢出。   从这种情形看来,那头白驴似乎并非凡品。   当地大响一声,那头白驴一双后蹄,同一时候踢中在方巨肚腹之上。   方巨双臂已合,一下子抱住白驴的下半身。   自驴鸣叫一声,整个吃方巨抱起来,就像平常的人,抱起一头犬儿似的。   陆丹在那边喝一声彩,飘飘凌波般走过来,冷风中雪白的罗衣飘举不止,却一点儿也没有沾上泥污。   白鸢雪儿清鸣一声,飞将过来,落在方巨肩上,用锋锐的钢啄,轻轻在他阔大多肉的面颊上,亲热地磨擦,显出十分赞许的意思。   方巨哈哈一笑,心中甚是快乐。   白驴这时的身躯,全无着力之处。   要知道这头白驴乃是灵物异种,神力天生,脚程之快,可比千里良驹。   以这种灵种神驴,那踢出的力量,休止千斤?然而无巧不巧碰上了这浑沌巨人,不但力气其大无穷,而且一身特别的横练功夫,简直世上难觅。   它身躯一悬空,便知今日碰上硬对头了,猛可悲鸣一声,回头张口便咬,赶出一口齐整的白齿。   方巨正因白鸢雪儿忽然和他亲热,心中一高兴,便毫不理会。   锵地一声,白驴正正咬在臂膀上。可是哪里咬得动。一声裂帛之声响处,袖管整幅撤裂。   方巨这一下可火了,怒气地回瞪眼睛,大叫道:“什么?你这小东西,竟把我的好衣服弄破……”   怒叫声中,将要有所动作。   陆丹倏忽间已到了他身边,轻轻伸手扳住他的臂膀,道:“巨儿别生气,衣服算得什么呢?”   银铃般的声音一钻入方巨耳中,那股怒气立刻烟消云散。   可是他仍然噘嘴,道:“你要不说,我可要把它摔死。”   那白驴急鸣一声,扭转头向另一边臂膀咬去。   方巨哼倏然曲臂一撞。   他那有如钢铁铸成的臂膀,一下子撞在鼻上。虽说因手中抱着驴身,撞出的空间不多,可是也够厉害的了。   那白驴痛得悲鸣一声,动也不敢再动。   陆丹转过去,用那雪白如玉的纤手,轻轻抬起那白驴的头。   白驴求救地低鸣一声。   陆丹柔声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乖乖别动。”   她举目对方巨道:“你可别发火啊,我到屋子去问问乡人们,你耐点性子,将它看守住……”   方巨连连点头:“巨儿听明白啦,姑娘你去吧!”   陆丹向他甜甜地笑一下,方巨也报以傻气的一笑。   陆丹先将竹杖放在地上,然后飘飘若仙地向最近那一座泥砖瓦屋走去。   她刚走到门前,那扇紧闭的木门,呀地打开。   一个中年村妇站在门口,肋下还露出两个孩子头颅。   陆丹那美艳的玉面上,泛起可爱的笑容。   她道:“大嫂请了,敢问那只白驴子是怎么一回事呀?”   语声未歇,但听的门户响动之声,陆续传来。   她继续又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把门户都关紧?”   那中年村妇见她衣白胜雪,人艳似仙。尤其它迎面一笑,美丽之极,容光潋艳,迫人眼目。不觉看得呆了,连话也答不上来。   可是她肋下的孩子已经抢着道:“那只白驴可凶得紧,哎,那大个儿就像楚霸王一样厉害啊!”   这孩子大概听过楚霸王神勇盖世的故事,故此立刻能用来作比喻。另一个孩子赞同地叫了一声。   那张淳朴的小脸孔上,一齐流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   这刻那中年村妇也回味过来,连忙答道:“哟,姑娘你问得好。这头白驴子去年不知打哪儿跑来,我当家的把它收养了,一向十分驯良,力气又大,做起田里的事足可抵挡四五头牛。   “可是前六七天,不知怎的发起驴子脾气,躺在那坪中不肯动。拿草去喂它也不吃,到前三天忽然凶恶起来,只要哪儿弄出一点儿响声,它就冲到哪儿去,又咬又踢。把邻舍的都给弄伤了不少人。   “我当家的被这畜牲一蹄踢着,现在还躺在床上呢,姑娘你来得太好了,那畜牲委实留不得……”   陆丹立刻明白就里,轻轻唱叹一声,道:“良马劳于驵,美材朽于幽谷,宝珠触于按剑,这都是命运啊!”   那中年村妇楞一下,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现在,那白驴已经制伏住,你们用什么方法羁绊住它呢?”   那妇人茫然摇摇头,陆丹又道:“这样吧,我把它买过来好么?喏,这里是一锭赤金,大嫂你可愿意?”   她从方盒中找出一锭赤金,盒盖一打开,黄澄澄耀人眼目,那村妇不觉呆了。   两个小孩走出门外,其中一个大声道:“那驴子有病……”   那妇人立刻怒骂道:“小鬼知道什么。”又转目对陆丹道:“姑娘若果要买,就把驴子带走好了……”   口中的话未曾说完,已伸出一手接那金子。   陆丹明白这妇人乃是惟恐被孩子一说,自己便不肯买下那头白驴,不觉微微一笑。那孩子咕哝道:“怎么不是有病,六七天都不吃东西,而且见人乱咬乱踢,一定是癫狂了。”他还下了个结论。   那村妇大大骂了一声小鬼。那孩子一溜烟跑了。   转眼间十多个孩子出现泥坪上,围住方巨看热闹。   那只白驴自从陆丹走后,立刻安静下来,并且回过头来,用那长长的驴脸在方巨臂膀上厮磨。   方巨心中大为高兴,道:“对啊,早点跟我好不就完了。”   声音之宏大,宛如平地响个旱雷。   孩子们起个哄,四散退开老远,骇得每张小脸上都变了颜色。   那个早先将他比作楚霸王的小孩,失色点头道:“那是张飞啊,在坝桥大喝一声……”   但不久这些小孩们又围上去。方巨倏然将白驴放下,白驴在地上转个身,立刻把所有的孩子们吓得四散奔逃。   这边的陆丹将金锭子递过去,道:“现在,那头白驴是我的了。”   她不再等那村妇回答,飘飘走到泥坪中心。   那头白驴似乎认得她,把那长满白毛的长驴脸挨过来。   陆丹轻轻抚它一下,皱眉道:“为什么你不能吃呢?难道真个有病么?”   白驴喉间发一下声音,倏然昂首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白齿。   方巨会错了意,哼一声跨步过来,一掌劈下。   陆丹轻叫一声,连忙伸手相拦。   方巨一见她那只粉搓玉琢的纤手拦在自己蒲扇般大的铜掌之下,吓了一跳,嘿地吐气叫劲,硬给撤回来。   陆丹理会得他的好意,微笑道:“你何必急成这样子呢?”   眼光一闪,瞧见那头白驴依然昂首张嘴,苦心一动,凑过去向驴子嘴巴里瞧去,只见近喉舌根之上,横梗着一根绿色的什么东西。   她眼珠一转,唤道:“雪儿过来……”   雪儿立刻扑飞过来,在她前面盘飞着。   “你把它嘴巴里的东西衔出来,嗯,巨儿你按住驴儿的身躯,我扳住它的嘴巴……”   任务分配好,各就各位。陆丹伸手把白驴儿的嘴扳得更大些,白鸢雪儿停爪在她雪白的手掌背,那是扳按住驴儿下唇的手。然后徐徐伸进它嘴中。   白驴儿动弹一下,可是浑身都不能移动,喉咙中鸣叫了一声,白鸢也叫了一声,白鸢雪儿已经缩回头,钢啄上衔着一节绿色的草梗,约摸是三寸来长。就像普通人的小指那么的粗。   陆丹手掌一动,雪儿腾扑上她肩头。她放开双手,温柔地抚摸白驴一下,道:“现在你可好些?梗在喉咙里的是什么东西?”   她把雪儿口中的绿色草梗拿过来,细细瞧看。   那方巨没听到陆丹着他放手的命令,便硬是把白驴按夹住,不肯放手。   陆丹瞧了半晌,但见这根碧草梗颜色可爱,用手指捏了一下,竟然没有捏扁,坚硬之中,又有着甚强的弹性。   于是,她用两只手指,夹在齐腰处,暗中加劲。隔了一会儿,她差不多已用出九成劲力,才把那根草梗夹断。   她一抬目,只见方巨仍然按夹住白驴,便道:“巨儿放心,不必再夹住驴啦!”   方巨如命放手,跨步过来,她道:“你瞧,这草梗可够坚韧哩,白驴儿也不知在哪儿弄到的,若果采来织成整幅地护在身上,即使被人家用内家真力打上了,也不会震伤内部。”   方巨咿唔一声,没有什么兴趣。   “对了,若果编织成一个护颈的东西,给白驴套在脖子上,那么又好看,又有用处,你说好不?”   她仅仅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因为当她一说完话,已经转过面对着那头白驴,问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一面说,一面把掌心中的两截碧绿草梗,递到白驴眼前。   白驴大头一卷,把那两截草梗卷在口中,啃嚼了好一会儿,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都吞下肚子里。   陆丹不觉讶然忖道:“这头白驴真是神异,连这比钢铁还坚硬的东西,却吞向肚子里?   而且……”   白驴低叫一声,撒蹄前走。两人身形一动,跟在驴后面,一径走出泥坪。   走到坪外路上,白驴鸣叫一声,忽然加快速度。   陆丹脚步一点,凌空而飞,飘落在驴背上,一足微提,一足站在驴背,稳如山岳。   白驴又鸣叫一声,再增加速度,快得像一道白线,晃眼跑出老远。   方巨扛着那根紫竹杖,施展开飞毛腿,紧跟着追将下去。   但那白驴走得又快又稳,看起来仍未放尽脚程,但已快得出奇。   风吹袂举,罗衣胜雪,的是一幅奇景,尤其那白鸢雪儿,忽然扑翅低低掠空而飞,紧跟在陆丹的头上。   于是鸟白,人白,牲口也白,的是好看之极。   不久工夫,已经跑出十余里地,前面一座小山,绿草葱翠,一点儿不似秋天时节的草色。   转入小山后面,山坡上更是绿草如茵,映入眼中,不但那碧绿的颜色令人心中舒服。而且还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白驴骤然止步,势子本是奇急,但说止便止,一点儿不显得吃力。   驴背上的白衣姑娘,也是动也不动,本是向后飘拂的罗衣秀发,如今却变为向前飘掠。   她举手掠鬓,一面跨步下来,就像跨下矮石级似地下了地,姿态美妙好看之极。   白鸢雪儿却煞不住势子,掠翅盘个圈子。   但后面的方巨更加收不住脚步,直冲了十丈有余,才能够转回身躯。   他叫道:“好啊,你这小东西真坏……”一面走回来。   陆丹先抬头瞧瞧天色,阴云已散开许多,然后回顾一眼,舒服地吸一口气,轻轻道:   “这里多好啊,是么?要是在这坡上盖一座小房子,然后,静静地住在这里。”   方巨皱皱鼻子,道:“这里太静了,我住不得。”   她瞧他一眼,心中道:“那当然是和那素心的住在一块儿用,你光是穷嚷,什么气氛都给你嚷跑啦!”   芳心忽然浮起一个人的面影。这个人本来是那么亲切和熟悉,可是,现在却变得有些陌生之感。   她愀然地幽幽叹口气。   那头白驴低头大啃其革,吃得甚是快活,白鸢雪儿却停爪在它背上。   陆丹一时间沉没在那潮涌的心事之中,惆怅地痴痴想着。   方巨似乎感染到她的幽怨忧郁,别扭地摇摇头走过那边逗雪儿去了。   陆丹也不知痴想了多久,但觉满腔幽情,却无处可以诉说,蓦然惊觉时,已是满面泪痕。   这时,她忽然觉得十分心灰,什么事情掠过心中,都变得毫不重要。   她走到坡上的一块白色的石边,坐在旁边一块较矮的石头上,身躯轻轻倚在石上,意兴阑珊地瞧着柔软如茵的绿草。   歇了片刻,她轻轻吟道:“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声音十分凄婉,一荡三折,引人悲思。   但她立刻便发觉不对,因为她已经决心尽力禁止自己不去想那个薄情的入。   可是,现在又情不自禁地悄悄想念起他,而且引起满腔愁绪。她岂能如此地没有决心?   于是,她又立起来,向坡下走去。   方巨欢叫一声,道:“姑娘,这不是那些……那些东西么?”   他可说不出个所以然,迎着陆丹来路,伸出摊得大大的巨掌。掌心中搁着一根尺许长的碧绿草梗。   她略略一瞥,已知那便是方才横梗在白驴喉间的那种碧绿草梗。伸手拿过来一看,果然不错。   “你在哪里找到的?”   方巨道:“那小东西给我的。”他用手指点一下那头白驴。   她走到白驴旁边,只见它猛一昂首,地上泥土翻飞,敢情是从泥里扯起一条碧绿的长梗来。   陆丹立刻伸手从驴口中接过,轻轻一抖,力贯梗梢,本来还有一截尚在泥中,立刻如灵蛇般伸缩一下,飞将出来。   这根约模有丈把长,她道:“好极了,再有一根就够用了!”   白驴似乎已经吃够了,撤蹄四下乱跑。   方巨迈开长腿,也跟着转起圈来。   她忍住笑叫道:“巨儿你干什么!”   方巨大声回答道:“这小东西灵得很,它正在找寻那种东西呢……”   陆丹喔了一声,才知道方巨并非自寻开心。   白驴差不多跑遍了整幅山坡,才从那边角落里,打泥下挖出一根来。方巨赶快帮忙,驴牙人手,硬生生把丈许长的碧梗给拔出来。   方巨拿着走回来,那头白驴却向坡后走得无影无踪。   雪儿也跟着飞去了。   陆丹将两根硬长而略有弹性的碧绿草梗,暗中以金刚指功夫,硬给盘成一个小卷。她道:“我们到大的城里,找铁匠弄些小铁环才能挽够扣住。   “这样,白驴也不怕人家伤它的劲脖了,若果还有剩余,便捆在蹄上。   “驴通灵得很,只须略略训练一下,足可以困扰住一个高手。”   这时,她变成高兴得很,方巨也为之而欢笑,老是咧开大嘴巴。   不久,一道白线,激射而至,十丈之外,已觉风力激荡。   陆丹的眼力岂比寻常,早已瞧出是白驴也回来。   不过这等神速,也教她甚是惊异。   白驴在丈许外骤然停止,背上站着的白鸢冷不防向前一冲,竟撞进陆丹杯中。   方巨哈哈一笑,道:“这小东西坏得很呢!”   陆丹瞥视一眼,芳心大悦。原来这时驴吃饱之后,便去洗个澡,浑身洗得雪也似白,就像在顷刻间换了一匹似的,好看得教人想亲亲它。   她飘身而起,坐在驴背上,却是侧身而坐。   口中娇嗔道:“走吧!”   人马鸟一齐出发,走出这个碧绿一片的山坡。   现在,陆丹的心中还充满了得到这头通灵可爱的白驴那种喜悦。把适才的惆怅情思,暂时忘个干净。   白驴脚程绝快,而且非常平稳。   陆丹心中十分疼爱,不时伸手去摸摸驴颈项上的软毛。   白鸢雪儿似乎呷起醋来,在她耳边絮际不休,清亮的鸣声,直传出老远。   不久已将那得驴的泥坪抛在后面。   陆丹试试白驴的脚程,敢情能够十分容易便将方巨甩掉。   而方巨的飞毛腿,却比快马疾驰还要快,可想而知这匹牲口的脚程多么厉害。   下午已到了孝义城里,陆丹手中有的是黄金,吃喝当然不成问题。   当下她办了好几件事,一是着铁匠打制了数十枚小铁环,一是为自己和方巨置了几套衣服。最后是配了个上等马鞍。   为了这些事情,便在这城里逗留了三天之久。   他们投宿在本城最大的悦来栈中,包了一个偏院,两人各住一间房,还剩下两间空房。   陆丹也不计较花费与否,便这样住了三天。   那头白驴每日所花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只因它不但要最好的马料,而且还喜欢喝点儿酒,最好的老酒。   陆丹当然不在乎银子,莫说她从雪山豺人那儿得到赤金,价值巨万。便没有得到这些黄金,她只要有办法,也决不会吝惜的。   然而,这样子一下便传遍了江湖。   加上雪山豺人丧命之事,也已经辗转传扬开来。   第四天早晨,一切都停受了,白驴由下颚以至于腹前,都围着一层碧绿的草梗。四蹄也裹住四寸宽的草梗。白毛碧甲相映之下,甚是夺目好看。   那些不知何名的碧绿草梗,前文已经说过极是坚实,而又暗带弹性。   以陆丹的功力,还须用至九成力,才能夹断,可想而知其坚硬之程度。此刻将之拗曲围扣在白驴颈项上与及四蹄之间,错非是陆丹,确实难以做到。   这两天来,每日清晨,白驴和白鸢都各自出门。白驴是自寻新鲜可口的青草。那白鸢却因以蛇为粮,经常自行觅食,不必喂饲。本来它并不定时觅食,但因白驴是每日破晓时出发,它也凑兴去了。   这天清早,两白都去了。方巨睡醒时,陆丹已来敲门。   她换好新做的白罗衣,在秋风中显得如此单薄,以致方巨也觉察了,竟会细心地问她冷不冷。   她在房里坐下,笑着摇摇头,算是答复。道:“今天我们可以动身了,你快漱洗一下,吃点儿什么。等它们回来,便上路啦。”   方巨乖乖地漱洗,之后,出房间去解手。   回来时不高兴地咕味道:“那小子又来啦了……”   陆丹在鼻孔中哼一下:“你管他干吗?”   “可是,打昨天早上起,他老是坐在院门对面,那双贼眼老是瞧着我们,这小子可真够劲。”   陆丹没有言语,歇了片刻,起身出房,一面道:“我叫茶房弄些早点回来。”   她站在房门外,眼光向院门外一瞥,只见那边屋里,一个白白净净,十分俊俏的少年向这边坐着,那个老掌柜恭敬地跟他聊着闲话。   那俊美少年一见到姑娘,眼光忽然一亮,直直地瞪着她。可是当姑娘一瞧过来,便立刻避开她的眼光。带出腼腆而又渴念的神态。   陆丹鄙夷地微哼一声,可是劳心里实在不能真和外面表现的那么蔑视。   她自个儿也觉得心口并不如一,有点儿不好意思。   当下招呼茶房进来,吩咐好早点之后,连忙回到方巨房中。   两人用早点之后,白驴还未回来,雪儿却回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方巨不耐烦地走出客店门外瞧着。   她也跟着出了屋门,但一见那位俊美少年仍旧坐在那儿,便又改变主意,回到自己房中。   这刻,她忽然想起淳朴诚厚的钟荃来。她承认那位俊美少年,的确是生平未曾遇过的美男子。同时,他那种极度痴迷的态度,她心里并不讨厌。   然而,她却无能让那美少年进入她芳心中。而且,每当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能讨厌他之时,便起了犯罪的感觉。   这却是值得奇怪的事,因为她是为了钟荃已先一步占据了她的芳心,故此现在才会泛起犯罪之感,可是她和钟荃又是什么呢?既没有山盟海誓,甚至任何明显的暗示也没有。   但是,她的芳心已经归属了他。也不管他俩之间,尚有前辈留下的仇恨,这正是一见已将心相许,三生无奈命安排。   她自个儿思前想后,但觉柔情千缕,回肠百结,竟没个安排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处,方巨直闯进来。跟着白影一闪,那白鸢雪儿也飞进房里。   雪儿鸣叫一声,作势出房。   陆丹知道它的意思,站将起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我跟随它去瞧瞧。”   方巨立刻奔去取杖,陆丹不放心那柄太白剑搁在店中,便也斜挂在肩后。   出了店门,她心中暗暗一动,想道:“那人为何不见了?”   猛发觉方巨在瞧她,当下粉面一红,领先前去。   两人穿街过巷,一点儿也不理睬街上路人的好奇眼光。   不久工夫,出了城西大门,径向郊外奔去。   白鸢雪儿似乎心急,不时一飞冲天,没在高空云影中。   陆丹娇唤一声快走,顾不得会惊世骇俗,竟自飘飘前飞。   方巨一撒飞毛腿,快如奔马,但见一青一白两道长线,晃眼已没入莽莽郊野之中。   方巨忽然大声道:“姑娘,那是什么地方?”   陈丹调整一下速度距离,和他靠得近一点儿,道:“那是……我也不知道。可是那大片的庄院,背山面水,形势甚佳。而且庄墙高峻,气派森严,恐怕不是好去处。”   言语未歇,两人已到了庄前。   她忽然将脚步放慢,并且玉臂一伸,轻轻拦方巨一下。   方巨自家也尽力一煞脚步,可是前冲之势,兀自猛烈之极。恰好陆丹玉臂在他肚子轻轻一按,忽觉劲势全消,十分自然地煞住脚步。   他的心虽笨,但对于自己的力量却是十分清楚,不觉赞美地大喊一声。   陆丹秀眉一皱,轻轻道:“我正因不想惊动那庄中的人,你却大喊一声。”   方巨也没听清楚,又大声叫道:“姑娘快瞧,雪儿飞到庄里去了,哎,为什么那些人吵闹起来?”   这时,在门口麇集着四五个汉子,腰间都挂着刀剑之类的兵器。   一望而知不是庄稼人。   陆丹正因这庄子的人甚是碍眼,是以不想先给他们发觉。   同时,以她的眼力,何尝不知雪儿的意向。   那几个汉了吆喝连声,都拔出刀剑来,向空中的白鸢挥舞。   其中又有人大喊道:“那白鸟又回来了,大家要注意点,谁去禀告庄主们一声……”   一片混乱的情形,落在陆丹眼中,立刻明白了几分缘故。   她道:“巨儿,白驴儿定是给他们捉去了,你过去唬他们一下,但别打伤人家,最好先砸坏那大门……”   方巨快活地应一声,飞毛腿一撒,晃眼过了护庄河上的吊桥,抖擞起精神,大喝一声,道:“小子们胆敢把小东西捉住,还欺负雪儿,看杖……”   话声甫住,那根紫檀竹杖挟着啸风之声,直奔大门砸去。   那些人先是被他霹雳般一声大喝,吓得慌了神,继而瞧见竟是个小山般庞大的人,口中嘟嘟囔囔地嚷着,可都不知他念叨些什么?   砰嘭巨响连声,灰砂蔽天弥漫中,那座大门左边吃他一杖砸塌,连右边的也给倒下来。   一时之间,漫天飞散尘埃,声势凶猛无比。   那些人一声骇叫,立刻四散奔逃。   方巨见砖瓦崩坠不已,而且砂尘蒙眼,一时没有冲进去。   陆丹娇赞一声好,飘飘走过来。   其实她已将此事办错,她在未曾知道此庄主人身份以及此庄和白驴瓜葛之前,的确不该先将人家的大门砸坍。若果真是恶人,倒没相干,但若是朋友的话,是否难堪?   两人正在门外等候灰尘稍歇,猛可风声卷脚而至。   陆丹垂眼一瞥,只见三条黄影,贴地卷向他们下盘,迅疾之极。   方巨站得前一点,到他觉察之时,当先两条黄影,已到了他那巨柱般的大腿边。   他哼一声,举足猛蹴,只听汪地惨叫一声,一条黄影腾空飞起,隐没在灰尘弥漫的大门后面。   可是另一边大腿却因是身体重心所在,不能移动。便被另一条黄影扑个正着,只听裂帛一响,他那条崭新青色长裤,自膝盖以下分成几道长布条。现出古铜色的健壮小腿,上面清晰地留下几条白痕。   那三条黄影出现时太以迅速,而且没有半点儿声息,故此直到此时,才能够看清楚是什么东西。   一个已被方巨踢入灰尘之中,另一个抓裂了他左脚的裤脚之后,身形落地,竟是一头犬首猪身的怪物,头尾两处毛色金黄发亮。   不过因为仅仅身躯肥蠢得像猪,而四爪以至首尾,都像惯见的狼犬一般,是以仔细瞧时仍较似犬。   原来这种黄色怪犬名唤铜犬,乃是山海经中东山经所谓铜犬的变种。并没有铜犬那种产珠的能力。   可是爪利牙锐,连石头也能够抓进去,而且力大无伦,皮厚骨坚,奔走极为神速,攻敌时悄无声息。   只有一桩,便是不能腾跃,这是因为身躯臃肿之故。   经常这种铜犬,袭攻敌人之时,绝少会失手受伤,而且天生异物,身上有股怪味,寻常野兽碰上,真是闻风骇伏,任它发威。   这次却碰着克星对头,它那坚牙利爪对付任何血肉之躯,都可以大逞凶威,可是这方巨浑身坚逾钢铁,以冀南双煞那种武林好手的功力,刀剑齐施,仍无奈方巨何。这铜犬可就碰上硬对头啦!   方巨小腿上几条白痕一现即逝,但他却怒火直焚,哇地大喝一声,杖出如风,急扫那只暗袭无功的铜犬。   杖风劲急猛烈之极,可是那头铜犬天生极是灵警,一袭无功之后,立刻后退老远,他这一杖,早就扫它不着。   不过方巨又浑又噩,这么使一下力量也觉得是好的。   白影一闪,随着杖风飞开去,正是罗衣似雪的陆丹姑娘。   她在另一头钢犬急袭而来之时,早已瞧清楚是头怪犬,她可真不肯让这种恶犬沾上,玉趾一抬,鞋底轻轻踩在铜犬头上,居然连声哼也不闻,便将那铜犬硬如铁石的头盖骨震成粉碎,立刻尸横就地。   他的动作温柔轻灵,但实在却是极快棋辣,跟着又以浮光掠影的轻功,随着方巨杖上风力,飞将出去,再一脚踩在那头作势欲扑的铜犬头上。   晃眼之间,三头铜犬已经全部死掉,陆丹心中一动,记起这片庄院的来历。   她暗中皱一下眉头,对方巨道:“巨儿,一会儿有人出来,你不可大意,尤其如果见到须发完全白了的老头儿们,更加须要小心,知道么?”   方巨点点头,余恨未息地瞪那铜犬尸体一眼,道:“我的裤子破啦,这个狗东西别是害怕装死,我给多加一杖。”   陆丹道:“你别胡闹,回头再换裤子不就行么?”   方巨一听大有道理,嘻笑道:“对呀,我怎没有想到这法子呢!”   灰尘略止,那座牌楼式的大门,只剩下一边,摇摇欲坠。   他们的眼光穿过大门,只见大门后是片广场,在广场那边,对正这大门方向,先是一进大厅堂,一块黑底金字的横扁挂在厅门上面,写着“隐贤山庄”四个字,题署年月都看不清楚。   大厅两旁伸延开去,屋宇无数,排列得秩序井然,显然是初建此庄时,一同设计建筑成的。   她啊一声,轻轻自语道:“果然是隐贤山庄。”   只见大厅忽然走出一大伙人,当先是三个年约六旬的老头,全是长袍大褂,虽古老而有华贵的气派。   三个老头子的后面,有十余个人,全都雄纠纠气昂昂,脚下功力十足,显然都是练武之人,而且不是庸手。   但这群人之中,却有一个极惹人注目。   她立刻便认出那俊俏的少年,正是这两日老是呆在客店看她的那个。   当下芳心忽然一怒,付道:“这人心怀叵测,敢情是在客店中直探我们的底细,目的却在我的白驴,我若不把你大大惩戒一次,算我陆丹没有手段。”   心中一狠,口里便道:“方巨,你瞧见那人么?给他一点儿苦头吃去!”   方巨哇哇一叫,撒腿便冲。   敢情这浑人打心里头憎厌那俊俏少年。   陆丹却慢慢走进去,只见在大门后两丈之远,躺着那头被方巨踢飞的铜犬。   方巨身形快如奔马,晃眼冲过大半个广场。那些人下了石阶,走到广场上,那意思是要越过广场,出大门瞧瞧的光景。   他一冲到三个老头之前,忽然停下脚步。   三个老头为首一个身裁高大,面色十分红润,神态威严。在三人之中,看起来以他最是年轻。   其余两个却一瘦一胖,浑身都是气力似的。   方巨瞧了一眼,愣头愣脑地道:“你们都很老。可是头发和胡须还未曾够白。不是你们。”   那个身裁伟岸的老人和左边那身量颀瘦的老人,面上都不好喜怒之色,只有那横胖的老人,忿怒得胡子都快竖起来。   高大的老人宏声道:“这人个子好大,嘿……”他向左右两旁的人顾晃一眼,继续道:   “他在嚷嚷什么?”   方巨举手一指老人们身后的俊俏少年,大喝道:“小子你可跑不了,我要砸死你。”   此言一出,那两个没有喜怒表情的老人,全都面上变色。   “好家伙,你有多大气候?敢来隐贤山庄撒野?”那颀瘦老人脱口叱责。   横胖老人忿忿大怒一声,道:“今日咱们不教训教训这厮,只怕咱们的住宅也保不住……”他歇一下,回头一招手,人丛中走出一个大汉,手中提着一根狼牙棒,送到他面前。横胖老人一手接过,便待前扑。   可是那位高大的老人忽然伸臂一拦,道:“缪老弟且慢,此人似是传说中的巨人。”在三人当中,看起来以他最是年轻,然而却派头十足地唤那模胖老人为老弟。可以料想到这位高大的老人,定有过人的功夫,才能够驻颜有术。      万能胶兄 OCR     第四十一回 昔年消息遇困伊人     横胖老人喔一声,怒容中透出惊奇之色,道:“上官兄说得是,小弟一时倒没曾想起。”   方巨单手持着紫檀竹杖,向那俊美少年指点着嚷道:“小子你还不过来送死?”   横胖老人忍不住怒斥一声,忿忿叫道:“娃娃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在隐贤山庄藐人撒野……”   他这句话可真等于白说,只因方巨乃是个死心眼的大浑人,此刻一心既要砸扁那俊俏少年,其他发生什么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方巨见那俊美少年并不答腔,也不移动,不觉大发其火,直着脖子嚷道:“小子你真没种,我可要真打啦……”   喊叫如雷中,猛然竖杖跨步。   高大老人忽然断喝一声,方巨不觉一怔。   只因那老人的喝有点儿特别,并非震天动地的巨叱,而是威猛低沉地发出声音,却把方巨的耳朵震得猛可一痒。   他浑身刀枪不人,可是这种耳痒却禁受不住,不由得怔一下,然后哈哈一笑。   老远的陆丹早已看得清楚,暗忖道:“这上官老儿的确厉害,竟能够使用内家极上乘的叱石开山的功夫。不过有一桩,这上官老儿仍然未曾能够完全控制那声音激荡的气流,故此非要面对着敌人不可。巨儿若不留神,恐怕会遭此人暗算。”当下惟恐方巨吃亏,便缓缓举步走过去。   她举止虽然文静缓慢,可是一举步便滑行丈许,雪白的罗衣和柔软乌亮的秀发,直向后面掠飘,好看之极。   那位在三老后面的俊美少年,一时瞧得呆了。其实他自从出厅下到广场时,已经瞧见陆丹,立刻心魂皆醉,一点儿也听不到方巨的辱骂喝叱。   那高大老人一见自己的叱石开山功夫失效,心头一震,测不透这大个儿的功夫有多深。   再抬眼一瞥,瞧见陆丹那种凌波踏虚的法步,不觉又是一震。   可是他面上神色丝毫不变,沉声道:“大个儿,你凭什么来我隐贤山庄扰闹?还砸塌了庄门,你叫什么名字?”   方巨这次可不敢小觑这老人,只因他曾经吃过亏,再也不敢自恃横练功夫,尤其是刚才耳中。痒,那种滋味之难受,简直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当下瞪眼道:“老小子你想吓我?   我方巨就是要砸你们的大门....”   颀瘦老人一直没做声,此刻忽然阴声道:“咱们可不能轻饶这姓方的。”   姓上官的老人点头道:“好个方巨,传闻你在盘石湖边,”砸死雪山豺人,这事可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打方巨身后升起来。   方巨啊一声,倏然举步冲出,一面叫道:“我差点儿给忘啦…”’语声中,腿长身快,疾然想绕过那上官老人,够奔那俊美少年。   可是那上官老人脚下。动,已拦在方巨面前,如指喝道:“咄,大个儿你打算怎样?”   方巨耳中又是一痒,而且比之刚才那一下更为难受。不由得又怔一下。   却见那老人骄指疾地戳到,急如电光石火。   这时他已无法抡杖御敌,而敌人手指其快如风,已探到腹间的地闭穴。此穴乃是人身三十六处大穴之一,为必死之穴,凶险无比。   方巨虽然不管人家点穴,但穴道他是知道的。这时形势太于危急,猛可松手弃杖,墓地弹出一指。   上官老人忽然后退,那种快疾法,的是顶尖名家身手。   可是饶他见机缩退,但仍被方巨粗大的食指弹个正着,但觉力量如山,突然涌迫而至。   同时之间,骄着的双指如受利锥洞穿,剧痛人骨。   旁的人还未看清,那上官老人已自猛可打个旋转,这才卸去那股奇重的力道。   这一下变生仓促,众人都惊骇得呆了。上官老人那张红脸更加红涨起来,闷哼一声,忽然又进步挥掌猛击。   方巨一指弹出之后,便忙着去抓那快要掉到地上的紫檀竹杖,高大的身形一弯,那颗光溜溜的头颅便算是交给敌人。   上官老人原是武术名家,承传的绝顶武功,足可以傲视天下武林。不论是身法招式,都极为纯滑,方巨一露出空隙,他铁掌一挥已快拍到那颗光溜溜的头顶。   在这刹那之间,上官老人忽然心中和自己交战起来,只因以他的名望地位,竟然使用这种不大光明的手段,的确是平生声望的污点,他手底不觉犹豫一下。   然而,这一刹那间,又岂能容他思索,毕竟铁掌疾然拍下,却只用了四成力量。而且不是阳刚之力,即是他自己可以在间不容发之中,变化力量,以便不致立毙敌人于掌下。   啪地一响,接着白衫一闪,陆丹已站在方巨之前。然而,刚才那一下响头,敢情真个已让上官老人一掌拍在方巨头颅上。   方巨嚷了一声,抬头叫道:“好老小子,打了我一个大巴掌。”   上官老人已退开四五尺远,暗中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他一掌拍下,但觉敌人的秃头其硬无比,在这瞬息之间,他铁掌上劲力蓦然发出,竟然增加到七成之重。可是掌心一吐之时,竟然如击万载坚岩,敌头竟然纹丝不动。   眼角乍见白影一闪,知道是那功力湛深的白衣少女忽然来到,慌不迭退后四五尺远。敌人恰恰一抬头,瞧见那秃头边,围绕着一圈淡淡的白痕。   不禁恍然大悟,敢情敌人练有童子修元气油锤贯顶的最厉害横练功夫,自己这一掌正是攻着敌人最坚强之点,无怪自费气力。   陆丹一见方巨无恙,芳心一定。   她却明白方才那上官老人的铁掌是可击石成粉,虽说没曾用上十足劲力,但如是击在大石之上,怕不留下一个掌印。可幸方巨竟然无恙,教她岂能不喜?   但同时也甚是忿愠,料不到这位名望地位都见重于天下武林的人物,竟会如此卑鄙。   她举手止住方巨任何动作,然后冷笑道:“好一手家传的卑鄙手段。说得好听一点儿,该是飞黄腾达的家传秘诀才对,是么?”   上官老人忽然目射凶光,沉声道:“贱婢出口伤人,你既知老夫来历,尚敢如此放肆……”   他的话未曾说完,陆丹却侧头回顾道:“巨儿,你过那边收拾他,这老儿等我教训。”   此言一出,众人俱为之一愣。   上官老人脸上愤怒之色忽然反而收掉,冷冷笑一声。   方巨果真持杖横扑,上官老人身形一动,拦在前面,上官老人立刻呼地劈出一掌。   陆丹施展出浮光掠影的奇功,蓦然滴溜溜打个转,反而在掌风如山中,欺到上官老人背后。   上官老人如响斯应,呼地劈出一掌。   这一掌本是从左肋下打向身后,到力量用上之时,身形已转将过来,配合得既快且狠。   掌上发出的力量.刚柔并济,威力惊人,的是内家正宗的上乘单力。   可是陆丹已施展出奇绝天下的轻功浮光掠影。敌人一动,她已跟着转个团,饶他占着轴心位置,转的圈子小得多,但陆丹仍然能够一般快慢地跟着他身形转动。   上官老人一掌劈空,猛然喝叱一声,向肩头身后反拍出,掌风之沉雄凌厉,显见掌力并不因反掌之式而稍有逊色。   这一下不但刁滑,而且毒辣之极。   陆丹果然上当,身形极神速地左右移动一下,正好碰上敌人掌风,迫不得已后退数尺,敌人已乘这瞬息空隙,转回正面对着她。   可是方目已趁两人夹缠之时,持杖冲过上官老人,一直扑奔一丈外的人群处。   横胖老人手中尚持着狼牙棒,猛然大喝一声,疾然横刺里飞扑拦截。手中狼牙棒荡起呼呼风声,直臣方巨左肩。   方巨见他的棒上,锋锐的狼牙闪闪发亮,心中真怕利破了衣服,不敢不理,呼地一杖直迎敌棒,打算将敌人兵器砸飞。   横胖老人吐气开声,嘿地一喝,腕间一叫劲,硬生生将沉重的狼牙棒下砸之力撤回,改为“拦江截斗”之式,斜向敌臂划去。   这一式用得极是巧妙,只要敌人稍为闪避,他那狼牙棒的招式便可以施展开,源源攻上。   方巨忽然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的精妙招数,左手撒杖,只剩右手持杖猛可挑弹。   横胖老人果然不虞此着,当地大响一声,杖律相碰。却见狼牙棒悠悠荡起两尺之高,方巨脚下纹丝不动,全凭右掌之力,猛可一翻腕,杖头带起风声,疾撞向敌人荡起的狼牙棒上。   旁边有人喝声打,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疾打方巨面门。   方巨这时要是不收回杖式,便躲不过这块劲疾的石头的。   可是他傻大个儿自有办法,但见秃头一低,正正对着石头,手中紫檀杖仍然撞向敌人狼牙棒上。   当当两响,他的杖撞在狼牙棒上,力量贯注在一点之上,横胖老人失声一叫,手中狼牙棒宛如长了翅膀,飞上半空。   他低头一瞧,虎口并没有震裂,当下又失声一叫。   另一下当声,却是石头打在秃头上的响声。方巨猛用双手持杖横着一抢,杖风呼啸而响,竟将那横胖老人身形带出几步。   眼前人影一闪,那颀瘦老人已纵到他面前,方才那块石头,正是他发出的。   “姓方的你认识青田和尚?”   方巨本待抡杖而上,一听此言,身形动作骤然停歇,瞪着大眼睛道:“他是我师父……”   却听那边上官老人吐气开声地叱一声,跟着传来啪地一响,敢情这上官老人和陆丹硬硬对上掌力。   陆丹年纪虽轻,却已是峨嵋派绝顶高手,不过,事实上她却是在剑法上的造诣特佳,其他方面便比不上她的剑法。   可是,前两天刚刚服下灵药醉果。功力陡增,不仅是轻功已练成浮光掠影的上乘功夫,而且在内力火候上,也突进一步。   是以这刻若是她师父还在世上,必定会被她这种超乎意料的进步诧骇难言。   她雪白的手掌轻轻推出,两掌相交,发出强烈的响声,在这瞬息之间,两人已较量出全身内力造诣,只见上官老人双足猛然凹陷人地四五寸之多。   陆丹却依然安立地上。   两人再同时掌心一登,内劲吐出,这次却无声无响,但见上官老人哼一声,身形往后一腾,退开一步。   她轻笑一声,身形如影随形,也前进一步有余,刚是够得上发招交手的地位。   上官老人脸红如血,眸子里也现出血丝,他真没想到这个脸孔圆腴的可爱姑娘,竟然具有这种惊世骇俗的功力。   他细数这一生,从未曾吃过亏,可是,晚节不保,却在这次换掌上跌翻在一个少女手上。教他焉能就此罢休?   再也不多想,猛可从腰间掣下一溜白虹,原来是柄软硬如意,削铁如泥的上佳缅刀。   后面众人都为之愣住,一方面为了这白衣少女出奇的本领;另一方面是为了亲睹这上官老人居然要使用兵器,可算得上大大的新闻。   上官老人缅刀一举,冷气森森,侵人肌肤。   “你也亮出兵器来。”他简短地说。   然而,仍旧可以从声音中发觉他情绪激荡之剧烈。   陆丹一抬玉手,掣下古代异宝太白剑,银光灿然映眼。   “姑娘正要见识见识名压武林的乾坤十三式,可惜赶不上与你父亲乾坤手上官民较量。   咳,说了半天都是废话,我且问你,姑娘的白驴是不是落在此庄中?”   上官老人忽然间收起怒容,虽然仍是冷冰冰地,并无喜悦之情。这正是武林老手,将要以全力有所施为之时,平抑住起伏的感情之现象。   他冷冷道:“好个小娃娃,你的武功虽然颇有成就,但焉敢如此托大,藐视天下之士,家父成名之时,有你这一号人物么?   “今日我上官老人若不给你一点儿教训,娃娃你可不会明白天上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你那匹白驴果是在此庄中,正待宰烹,你们也想分一杯羹吃吃么?”   她一看它的动作,便立刻明白了白驴下落已知,并且安然无恙,登时放下心头大石,也不觉得那么气愤了。   上官瑜又冷冷道:“老朽这柄缅刀吹毛切铁,你先动手吧!”   陆丹情知这上官瑜绝不肯先动手进攻,应声好字,刷地一剑刺去。   剑尖先指敌喉,及至招式使出,忽又改为敌胸左右乳根穴。剑式变化之妙,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一式正是峨嵋派镇山剑法阴阳剑法中,“乍阴似阳”之式,乃是全套剑法一百零八手中极毒之招,须知峨嵋派乃是天下四大剑派之一,虽说晚近人才凋零,但那镇山之宝阴阳剑法,实乃玄门中极繁复玄妙的剑法,若是本身功力造诣高明一分,便在剑法上多增一分威力。   这时的陆丹,一方面尽传峨嵋本门心法,一方面又因她的师父,本是道家太清l‘1的弟子,另有秘艺,故此在峨嵋派功力冠于全派。   陆丹尽得衣钵,是以比之其他同门均高一着。加之曾服灵药醉果,内力较之当年百花洲四大剑派比剑时的摩云剑客陆平还要占胜一筹。   这一剑刺出,显见功力深厚,尽得剑法中的玄妙。   上官瑜缅刀骤挥,猛然沉腕一击,可是敌剑实在快得出乎意料之外,那硬碰猛击的心思已无法实现,迫不得已,行侥走险,手中缅刀疾然往外一推,问起一溜白虹,急取敌人上盘,自己却仗着数十年内家功夫,在间不容发之际,猛可一叹气,全身不动,但胸口部内凹了不下半尺,敌剑还差那么寸许,便无法再往前递。   别看这一下动作简单,但要练到这种火候,非得资质极佳,再加上数十年的苦功不可。   特别是在避敌不逞之际,尚能推刀反攻。这一刀正是反客为主,转败为胜的关键。   陆丹连忙撤剑闪避,她到底是先占优势,躲避便容易得多,从容闪开这一刀。   忖道:“到底姜是老的辣,这一刀足可媲美当年威震天下武林的乾坤手上官民。”其实她想的也太荒唐,她连上官民是怎么一个样子的人也不晓得。如何能评论他的儿子赞美他呢?   她心中虽转着念头,但手中剑可不闲着,刷刷刷三剑,银光进射,竟是阴阳剑法中“冯夷击鼓”连环三绝招。   陆丹尚未做声,那边的方巨已大喝一声,叫道:“原来你不认识师父,我可要砸你了。”话声甫歇,紫檀杖呼啸之声接着响起来。   他的杖长达一丈二尺,这时一式“降龙伏虎”,向瘦颀老人当头砸下。那瘦颀老人焉敢挡这一招,连忙问退。   方巨招式未尽,改直砸为斜扫,疾攻横胖老人。   这动作一气呵成,瞧起来就像是一杖而同攻两人似的。招式之精奇,使得敌方两人也禁不住叫声好字。   那个横胖老人的狼牙棒已经脱手飞出,落在三丈外的空地上。这刻赤手空掌,岂能抵御,连忙疾然闪开。   方巨三不管,挥杖连连,把两个赤手空拳的老人打得分头进开。   他犹疑一下,拿不定主意先进攻哪一个才好。大叫道:“呸,老小子你们分开走,我可来不及哪……”   横胖老人骂一声况帐东西,早有人捡起那根狼牙棒,半递半挑地送到了他手上。另外又有个汉子抛把长剑给瘦颀老人。这两位老人兵器一到手,却全闹个脸红耳赤,羞愤难当。   那边的高大老人上官瑜,缅刀挥处,一股锐利风声,直冲陆丹面门。   风声劲厉之极,似乎含有歹毒力量。陆丹心中实不敢轻视这位以家传武学传名江湖上的上官瑜,身形微动处,已退半丈。   她冷眼一瞥方巨那边,忽然想道:“那两个老儿不知是什么脚色,我且问一问,莫要让巨儿吃了亏还不晓得。”   且慢!”她举剑一指对方,道:“那两个老头想必不至于是藏头缩尾之辈吧广果然激将高于请将,上官瑜阴沉地道:“贱卑休以口齿伤人,那两位是老朽义弟,瘦的一个姓马名方回,那个姓缨名推民。都是成名已久的好朋友。你年纪轻轻,口齿却学得太以轻薄。难为你师父是怎样调教出来,你师父是谁?”   末后的几句话,把陆丹听得火了,忖道:“好个倚老卖老的狂徒,你还不是仗着父亲上官氏昔年盛名,武林人都畏让几分而已。你以为那乾坤十三式天下无敌么?哼,我的白驴还生死未卜呢……”   想到这里,猛听一声清亮劳鸣,抬目一瞥,雪儿正在空中盘旋。   上官瑜嘿然一喝,缅刀涌起数十道白虹,交织身前。   一阵叮叮当当微响过处,剑影刀光,倏然分开。原来方才那阵微响,乃是剑尖和刀身相触的声音。幸亏两般俱是仙兵神器,各无损伤。   陆丹娇喝一声:“好个乾坤十三式,再接这三剑……”语声中,太白人剑续施绝学“天狼中矢”连环三式,一时银光霞影,冷风森森。   这一招三式,有点儿近似拦江绝户剑的一招三式那种出剑手法,只不过方向稍为变异,并无真碰引力发出,却是每一式攻袭两处大穴,狠毒之极。   上官瑜大叱一声,陡地盘刀一舞,白虹匝绕全身,这一式乃是乾坤十三式中极为精妙之式。   那乾坤十三式本是一气呵成,浑然同体,如乾坤空洞,无所不容,又似宇宙混饨,无隙可乘。   但这一式,乃是个终式,正如千里来龙;至此结穴,势似尽未尽,气似穷而未穷。守中寓攻,攻里还守。此中奥妙,一言难言。   陆丹幕觉剑势一挫,吃了一惊,敌人一溜白虹,挟着森冷刀风,已疾奏而至。   这刻,她才真个明白乾坤手上官民,以乾坤十三式威震武林,领袖大门群魔,的确是名不虚传,真有惊人之绝艺。   急忙一式“自解金铃”,身形一转,手中太白古剑洒出银花千朵,飘飘走出敌人刀圈。   这一式把个上官瑜骇得遍体冷汗直冒出来。   只因适才他已尽展全身武学,凝练在这一刀里,满以为敌人既摸不透虚实而被自己攻人,即使不死,多少也得受点儿伤。谁知这位白衣姑娘竟是剑中后起名家,身手之佳,冠绝于他平生所见的人。   其实那一式“自解金铃”,在当年白花洲剑会上,摩云剑客陆平也曾使用过,高明如武当长老玄机子,也不识得这一式是什么来历。   故此实不能怪那上官瑜惊骇莫名。   “好剑法,这一招也是峨嵋剑法么?”   “怎么不是。”陆丹忽然又欺身攻上,一面傲然回答:“你再试试这个。”   只见太白古剑斜所而出,跟着脚下方位乱踏,横一剑竖一剑地胡乱斩出去。   剑剑不成章法,然而每一剑都从最险之处攻进来。而且那柄银光灿然的古剑,光芒逐渐强烈起来,映得对方灰白的须发更加皓白。   那边厢的方巨等到二人都有兵器在手而同时扑攻之时,这才施展出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   就在陆丹使出“自解金铃”之式时,杖影如山,一下子将两个老头子都裹在杖影之中。   忽觉杖法有点儿松懈的感觉,当下神力陡增,杖上啸风之声更响亮了。然而,仍然是那种松软不着力的样子。   大洋人急得叱喝连声,杖风把丈许外观战的人迫得退后好多步。这时真苦了那些观战的人,正不知看哪一对厮拼才好。   霎时间方巨已使完了十八路杖法,心中又急又气,将然收杖大叫道:“我不打啦!”   瘦颀老人马方回猛可一扬手,白光一闪,直奔方巨喉咽的廉泉穴。   方巨乍然又仰头大叫一声,叫声震天中,那道白光当地打在他廉泉穴下一分部位。   却没打进去,掉向地上,原是枚特大的三棱白虎钉。   这种暗器,专破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横练功夫。   马方回骇然侧顾缨推民一眼道:“的确太奇怪了,不过也不要紧,那厮赌气不打啦!”   “哎,不好,上官兄怎么敌不过那女娃子凌乱的剑法?”马方回低低评论。   “咦,那柄剑似乎有古怪,剑上光芒太强了,咱们,…”横胖老人谬推民忽然一顿,跟着厉声大叫道:“喂,你干什么?”   只有一条人影,疾若旋风一卷,扑到陆丹、上官瑜那儿的战圈,手中挺着一柄特别弯曲的长刀。   方巨一眼瞥见,认出便是那俊美少年,不觉怒骂一声,还离着那么远,却已糊里糊涂地举起紫檀竹杖,作势欲砸。   那俊美少年弯弯的长刀猛然递进两人刀光剑影之中。   陆丹早已瞥见,芳心气怒之极,可是当这少年、刀真个插进圈中,却不由自主地剑势略挫。   俊美少年可也真怪,那柄刀的方向竟是冲着上官瑜的缅刀而至,猛可一拦。   上官瑜一见他的刀拦在自己宝刀之下,这个当儿,不管这少年是故意如此,抑是错手失招,也得尽力撤回劲力,缅刀打旁边切下。   只因武林中人的兵器,等闲不能弄毁。是以上官瑜不得不先闪开这一下,再作计较。   这么一来,剑气刀光蓦然消歇,俊美少年身形正好在两人之中。   “伯父,您老先歇歇行么?”他哀声恳求说。   上官瑜忽觉胸中一阵郁闷,呈现真力不继之象,心中大骇,话也答不上来。勉强点点头,垫步后退大半丈远。   陆丹压剑凝目瞪他一眼,心中狠然忖道:“好,我就把你先作为祭品,试验一下我刚刚能够发出的剑气……”原来她适才对付上官瑜时,并没有施展出由最上乘的内家真力所凝练的剑气。   俊美少年长刀当胸一抱,一双俊目凝视着陆丹,不但没有进攻的企图,甚至连防守的打算也没有。白玉也似的面庞流露一股说不出来的神情。   陆丹咬一下嘴唇,猛可狠心提剑一指,剑央直指对方中盘。一股剑风,劲拂而出。把那俊美少年的衣服压得往后面直飞。   俊美少年但觉那白衣少女的剑风其重无比,宛如有形之物,击向胸前。   这种无形有劲之剑气功夫,武林从未睹。加之根本上也不打算防备。当下闷哼一声,痛苦地皱一下眉头,噔噔噔退后三步。   其实陆丹并没有真个发出剑气。只以介乎剑气与内家真力那种潜力,当胸撞了少年一下。   然而,这少年竟然全不抵御,木立在那里任她撞一下重的。   他后退了三步,努力拿桩站稳身形,胸口热血一阵翻腾,忽然哇地张口吐出一口血。   陆丹逃避似地转眼去瞧方巨那边。只见他仍然气忿地向那俊美少年的侧影在瞪眼睛。   这少年一受伤,便听那群人哈喝连声,纷纷掣下兵刃,那意思是要以多为用胜,群殴齐打。   上官瑜断喝一声,众人立刻便声息寂然。   只见他抢步上来,一面回头下令道:“你们都给我回屋去。”   此言一出,连那俊美少年也随着众人退回屋子里。   陆丹冷冷道:“姑娘白驴呢?”   上官瑜道:“你跟我……来。”   陆丹忽然平下怒气,和声道:“你的乾坤十三式,的确是武林一绝。”   上官瑜冷然瞥她一眼,没有做声。   她付道:“这老头必定是心中羞愧难当,故此不理睬我。其实我也太过份一点,毁坏人家庄门,辱败他的名声,还伤了那个……”一想到那俊美少年,便涌起不忍之情,觉得自己手下太过狠辣。   尤其是那俊美少年受伤时那种神情。   上官瑜道:“两位老弟陪那位壮士聊聊,愚兄带领这位姑娘取回驴子缨推民应了一声,马方回却道:“上官兄何须劳驾,待小弟去便了。”   上官瑜摇摇头,举步欲走。   却听马方回又叫道:“上官兄去不得,还是小弟…”   他在鼻也中不满意地哼一声,举步便走。   陆丹以为那颀瘦老人仍未死心,不想就此交还驴子,也冷冷瞪他一眼,便跟着上官瑜向大厅左面的屋宇走去。   进门之后,但觉院落极多,左弯右转地走了好一会儿,却没有碰见半个人影。不过,那些院落中的房间,显然都有人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间矮窄的门,那堵石墙极厚,大约半丈有多,全是四方的大石头砌成。   穿人门内,原来是个小厅子,光线暗黯而柔和,敢情是厅中吊着一盏大琉璃灯,四壁各有一盏明灯,全都点亮着。柔和的光线,洒落在厅中华贵的家具上,浮动起一种古老而名贵的味道。   另一面出口的门也是矮矮窄窄,故此两间门仅可作为通气之用,并不能作为光线的来源。   她诧异口下打量一眼,上官瑜忽然止步道:“你看这幅画还可以么?”说着,用手指指在壁上悬着一幅设色鲜艳的宫殿楼台大条轴。   “这是昔年先皇赏与家父的大内藏珍,可不是膺品。”   陆丹见他说得郑重,禁不住走近去凝目欣赏。   上官瑜一径走到那边门口,向外大声叫道:“来人……”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他大严吩咐道:“快将那头白驴牵来。”   外面的人嗷然应一声,跟着听到脚步声去了。   陆丹眼虽看画,其实却暗中注意那上官瑜的举动。   她估量从自己所站之处,离那门口不过丈半之远,只要上官老头稍有不对,以她的浮光掠影的轻功。大概可以和他几乎同时抢出门外。   现在,她可释去疑念,真个留心去瞧瞧那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   猛然觉得情形不对,倏然闪目一瞥,只见上官瑜已失踪迹,心念方动,砰嘭震响两声,厅中立刻黯淡许多,敢情两处门口封住了。   她心念一动之时,身形已疾如电光一闪,到了门边,却见一块黑黝黝的钢板儿上面落下来,把那矮窄的石门封得密不透风。   她已迟了一点儿,来不及冲出去。   她定定神,伸指一弹那扇钢板,当地问响一声,便知这块钢板厚逾一尺。   以这么厚的钢板封住门口,即使有宝刃在手,也将无计可施。   至于墙壁的厚度,她是知道的   即使教方巨的盖世神力,也无法弄倒半丈厚的石墙。   这时,她仍不慌乱,暗骂一声无耻老贼,一面抬目搜索厅顶,想从屋顶打主意。   那厅顶天花板地大约是一丈四尺之高,这高度当然难不倒陆丹。   只见白影门处,她已飞上去,伸手一摸,惹了一手灰尘,同时心中也冷掉一截,敢情这天花板触手冰凉,也是极厚的钢板铺成。   当下飘身落地,忖道:“不好,现在已陷身在这绝险的地方,恐怕不等饿死,先要闷死,哎,这隐贤山庄原是当年乾坤手上官民与血掌尤锋这两个大内双凶隐居之地啊。花了官家不知多少万银子,盖成这座天下武林人物,无不避道而行的山庄。不消说,这庄里定有许多机关埋伏,我怎的不曾着提防呢?”   想到这里,气往上冲,一咬银牙,掣下太白古剑,摹然飘身到门边,力透剑尖,猛可一戳。   当地微响,那么坚硬的钢板,竟被她刺入了七八寸之多。   她腕上一叫劲,把太白剑拔回来,又是一剑刺出。   当一声微响过处,再刺了一个小洞。   须知她的剑虽是古代异宝,但妙处并非在于锋利。   是以陆丹乃是纯以本身超凡人圣之功力,才能刺人钢板至七八寸之深。   这事若是传出江湖,保管没有人会相信。   但这种纯以全身功力聚于剑尖上而刺人钢板的办法,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一刺出,甚是损耗真元。   陆丹连刺了五剑;粉额上微微见汗。再猛然一剑戳出时,正好刺在原先一个剑洞之上,刷地微响,全剑尽没。   她心中一动,想道:“这钢门虽厚,但我只须连刺两剑,便可穿洞。那么我大可以用这方式,将每一个剑洞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大洞,岂不是可以钻出去么?”   当下心花一放,运劲拔剑,就在那已经透穿的小洞边加上两剑,裂洞便加长至两栖剑身那么宽。   一口气再刺了六剑,那条裂痕增多三剑之宽.大约已有六七寸的可观宽度。   再运动拔剑时,猛觉一阵心悸,腕软无力,竟然拔之不动。   一个念头掠过心头,她叹口气,身躯挨在门边,想道:“嘿,不料竟是这么耗尽真力,即使我真个能够慢慢刺大洞,却恐怕那时我已衰弱得比普通的人还不如,又怎能逃出这龙潭虎穴呢?哎,难道我陆丹合当数尽,命绝于此地么?”   其实她还没有发觉,这半丈多厚的石墙厅门,共有两块钢板闸住。   虽然外面的一层较薄,但她弄穿第一层时,已经筋疲力尽,真元亏丧。   在这种情形之下,外面那层薄的,便不啻加倍厚的钢板了。   这时,庄外空地的方巨,拄杖而立,只见那白鸢不歇地在空中打圈子盘旋而飞。   那瘦颀老人马方回和横胖老人廖推民,此刻低声交谈着什么话,神态有异。但方巨也不去管他们,一心一意等候陆丹出来。   自从那俊美少年受伤吐血,退回屋里之后,方巨也就忘掉这回事,再也没有什么仇恨在心中。   书中交代,那瘦颀老人马方回与横胖老人谬推民,原来便是四十年前在南阳府曾因调笑罗淑英而死掉其中一个的南阳四鼠。   他们当仁败于青田镔铁样杖下之后,苦苦跟踪追随罗淑英踪迹,结果,访寻出袁文宗乃是罗淑英及青田和尚所欲找寻的人,恰好那时袁文宗刚回到西安府兴教寺,是晚,他们便潜袭兴教寺,缨推民用那满是利钉的狼牙棒,当头砸下,立刻血肉模糊,面目全部烂靡得不可辨认。他似乎尚不解心头之恨,还向尸身砸了几棒。这便是后来本守方丈告诉钟基时,何以袁文宗会全身血肉模糊之故。   之后,他们从乾坤手上官民与青田和尚大战的一回震惊天下之事中,得知青田和尚竟然绝艺惊人,能够与领袖大群魔的乾坤手上官民在战好久,并且从容退走,这种身手的确非他们南阳四鼠(那时实在只剩下三鼠)所能望其项背。于是都禁不住惊慌起来。   他们立刻举家迁离南阳,匿居好久,年之认识了上富民的儿子上官瑜,彼此年纪相若,又是世家出身,甚是投机。   其后,乾坤手上官民以及血掌尤锋,不欲在风声太大的隐贤山庄居住,另外迁到百里外的汉中府。   两老携眷在府城外另建庄园,其中一座全府最高的楼阁,称为庆余楼。于是,这隐贤山庄便由南阳三鼠马方回、缨推民、俞灵等三人居住,但愈灵不久便死了。   隐贤山庄昔年盖建时,曾经布置有极为精巧的消息埋伏。   至于刚才囚禁陆丹的石厅,却并非用作困敌,反而是作为本庄避敌之用。   上官瑜乃是今早才来此庄过访他们,谁知恰好碰上发现那头白驴在庄后的山坡用草,先是一些庄了想擒住此驴,被白驴铁蹄一亩,全都变作滚地葫芦,有几个受伤甚重。   直至后来,上官瑜等三个老头同时出手,才将白驴擒住。   那俊美少年乃是血掌尤锋的长孙,名为东霖。年方弱冠,但一身武功,极是惊人,而且精通翰墨,儒雅风流。   他是因上官瑜来了,便连忙赶回庄去,心中虽不舍那一见钟情的白衣姑娘,但也不能不先回庄。   然而只因他老是这样痴迷地坐在陆丹所居的偏院外面,等候陆丹偶尔露面,乘隙偷看一眼那刻骨铭心的玉容。   这情痴之状,却使陆丹误会了,以为他早已存心夺取白驴。是以适才用无上功力,发出剑风撞他一下。   要是当时陆丹不是心中不忍没有真个发出剑气的话,那俊美少年尤东霖怕不早已立毙于无形剑气之下。   马方回不安地瞧瞧庄里,又瞧瞧方巨。   缨推民道:“老大你自己闹什么鬼,上官兄未必能够发觉,退一步说,即使发觉了,也不会对咱们怎样…”   马方回摇摇头,道:“那总不是意思啊,凭咱们老兄弟也给那女娃子逼得使用那手段,传出去如何受得了。”   廖推民忍不住仰天一笑,道:“他现在不是也用手段么?”   方巨被他笑声惊动,回头一瞥,心中不大高兴这横肥老人的样子,便淬然它声问道:   “老小子,什么手段”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把这两个心怀叵测的老头子唬慌了。   方巨心中焦躁,又大声问道:“怎么姑娘还不出来?”   马方回阴笑一下,道:“也许是在庄中稍为休息一下。”他觑一下方巨的神色,确定了这浑人可以欺哄,又道:“可能她再用些点心水果之类,故此耽误了,不如老朽带领你进庄去找她好么产方巨立刻点点头。      发了兄 OCR     第四十二回 石壁铜墙莽汉佳人     马方回背转面,禁不住又阴笑一下,当先而走。   也是向着方才陆丹走进家中的门口。   方巨扛着黄澄澄的起满紫晕的长大竹杖,一径跟着前面的颀瘦老人走。却没留意到缪推民并没有同来,却从别个门口进去了。   进得院门,左弯右转,很快把方巨弄得连方向也迷糊了。   忽然在一道廊门转出一人,面色苍白,见到他们,便停步让开一旁。   方巨一瞧正是那俊美少年尤东霖,立刻抢前一步,举杖喝道:“喂,小子你躲在这儿么……”声音宏亮之极,宛如平地响个霹雳。   把前侧的马方回吓了一跳,连忙伸臂拦道:“你怎么又想打人?”   方巨举杖欲砸,但见尤东霖身躯靠在墙上,一手捧胸,面色甚是苍白,可是,却多了一种憔悴的美。   他愣一下,但觉不忍真个一杖砸下。尤东霖靠在墙上,动也不动。脸上也没有愠容,眼神疲弱地凝视着他。   他咕哝一声,放下紫擅竹杖。马方回惟恐迟则生变,连忙一跃丈许,领先再走。   方巨迈步跟随,擦过尤东霖身边时,只听他轻轻道:“谢谢你……”   傻大个儿愣一下,不明白人家谢的什么,方要嚷嚷询问时,尤东霖满面疲容地,向他笑一下,便转过门后走了。   只听天空中白莺清亮地鸣叫一声,跟着从高空束翅扑坠而下。一团白影,急疾得像陨星飞坠。   那方向竟是向瘦颀老人马方回凶猛地啄抓。   马方回叱一声,双掌齐飞,一般极强劲的掌力,猛然向雪儿击去。   雪儿施展绝妙的飞行术,倏然滚身斜闪,眨眼间从方巨头顶擦飞上天。   方巨叫道:“雪儿你干什么?快来……”   雪儿急鸣一声,疾然打个盘旋,飞落方巨阔大的肩膀上。   方巨嘻笑一声,道:“雪儿你干什么?姑娘呢?”   雪儿清鸣一声,方巨是个懵懂人,天直漫烂,却反而立刻明白它鸣声之中,含有急愤悲哀之意,当下大叫道:“你害怕什么呀?那老头子呢?”   敢情在这霎时间,那马方回已经不见影踪,他喝一声,猛然抢杖向身侧的廊墙砸去。   大响一声,砂石乱飞,那堵墙被他砸了个大缺口。   一瞧那边却是个小院子。   雪儿展翅飞过去,他迈开长腿,也跨到那边小院子。   却见雪儿已飞另一边院墙,于是援引前例,持杖用力一捣,灰尘沙石应杖而起,漫天飞舞。   这次掏了个大窟窿,他钻将过去,浑身都被尘沙染白了。   大浑人想道:“好啊,我再不必学那上房子的功夫啊,目下这个开门洞的法子真行。”   抬目一望,只见这是条露天走廊。   那边却是座屋子的后壁。   雪儿在他头上盘着小圈子,似乎也不知往哪儿去才对。   他自作聪明地连跨三步,已到了对面墙根,举杖一捣。   杖墙相触,大震一声,把个神力盖世的方巨震退两步。   他失色地瞧一下那堵墙,只见被竹杖所捣之上,粉尘全落,露出一个窟窿,却只有尺许深,而且没有穿透。   ‘怎么这座屋是整块大岩石砌成的么?”大浑人愣在那儿,吃力地想:“我再砸它一杖……”   念头掠过,然后抢杖又砸,费大响一声,碎石横飞中,竟然有点儿火花溅射出来。   傻大个儿伸一下舌头,叫声乖乖,想道:“这座屋敢情真个是块大岩石,哎,原来他们弄这么一块石头屋来诓我……”   想到这里,自以为得到了不起的推论,得意洋洋地掉头便走,口中哺哺道:“我可不再花这笨气力哩……”   其实若他多瞧一眼,或是多站一会儿,便会瞧见第二杖砸过之后,那石墙的窟窿又深了许多,碎裂的石片纷纷掉落之后,却露出黑黝黝的钢板。   或者他会听到屋子里,发出微弱的撞墙声。这声音在外面听来虽然微弱,但屋里的陆丹,却已花了不少气力,才勉强传出这么一点儿声音出来。   倘若换了个功力较弱的人,再也没法子能够从屋子透传出声音来。   方巨抬目一瞧头顶,已看不见那白莺雪儿。原来是被旁边的屋顶遮挡住了。   顺着走廊前奔,转眼已奔进一座宽大的堂屋。   这里面毫无人迹,他张望一下,便待从对面的大门奔出。   忽听右侧有人喝一声。方巨立刻折转方向,直奔那有人声发出的侧门。   才出五六步,陡觉脚下一软。   傻大个儿吃一惊时,庞大的身躯已直掉下去。   砰一声响处,头上那块翻板已轻巧地重新盖住得严密密,不透一线光亮。   这刻,他的身躯仍往下掉,大约掉了丈许,双脚首先碰触到地面。   他的身躯委实太以笨重,虽然是双脚先沾地,但在这黑漆无光的地方,以及冷不防的情况下,使得他来不及用力去蹬,整个人便坠向地下,还有那根紫擅竹杖,也撒了手,于是,交响起一片竹石相击之声。   在这混乱的情形中,他翻身爬起来时,首先摸索的便是那根紫檀竹杖。从方才杖地相触的声音,很容易便摸到那根竹杖。   这时,他知道四下全是石地,触鼻满是一股霉湿气味。   他定一下神,站起身来,便隐约瞧见四下形势。   要知方巨童身练功,目力量比不上陆丹、钟荃等内家高手,但比之寻常武师,又不可同日而语。   四面隐约可以瞧见乃是灰白的墙壁。他四面走一匝,发觉并非是经过人力筑成的墙,却是天生粗糙的石壁。   大约是当年这儿本来有个石洞,是以因势布下这个机关。   他大不服气地抡杖砸捣,轰地大响一声,把他自己也震得耳中嗡嗡地响个不住。   这一杖砸出,傻大个儿立刻心中发慌,只因从杖上反震之力,可以觉察出那石壁竟是坚岩石骨,用了那么大力气,只砸下来不及半尺厚的一块石皮,那石壁之坚硬,可想而知。   他望也不望头顶,只因他完全不会蹿越腾踊的玩意儿,方才他直掉下丈许之多,双脚才首先触地,这样,加起身躯的长度,合起来便是两丈有半。   却听上面脚步声人语声,传将下来。   方巨侧耳细听,只听有个苍老而有力的口音,正在指挥着一些人在干什么。   他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出那些人正在搬来木柴火油之类,那意思是要放火烧他。   这一惊非同小可,振吭大叫一声,四面的石壁似乎也因他霹雳也似的喊声而震动。   然而,上面的人喧步声,并不因他的大叫而中止。   猛听上面喀嚓一声,跟着满窟皆亮。原来那块翻板被人揭开,故此光线得以投人。   他抬目除时,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头颅,在穴口向下探视,正是那横胖老人缪推民。   “哈,哈,料你也不懂腾踊功夫,故此这会儿也没听到你撞捣翻板的响动,大浑蛋,你虽有一身盖世神力,与及刀枪不人的横练功夫。可是,你禁得住我架火烧么?”   方巨不觉摇摇头。   缪推民又是得意地哈哈一笑,道:“如今你死在临头,我不妨告诉你,敢情你这浑蛋因杀死了雪山豺人,那冷面阎罗甘炯也成为残废,仅仅逃得一条残命。经过他将此事传出江湖之后。你这混蛋得到个紫竹神象的外号。这外号听着可别致?”   方巨果真欢喜有个外号,因而连连点头。   “可是,这就要火烧大笨象啦,千万可别哭啊……”   方巨怒叫道:“老小子你下来,我要把你砸死。”   缪推民戏弄够了,又是仰天大笑一声,厉叫道:“温老三你英灵有知,当今喜见今日老二亲手用烈火将仇人的传徒烧死……”   他顿一下,又复垂目来瞧地洞下的方巨,道:“你师父青田昔年种孽,和我们南阳四鼠结下不解之仇,虽然我曾亲手砸死他的和尚朋友,但此恨至今未消,这是他连累你遭受焚身之厄,你可明白?”   话声甫歇,焕然扬手掷下一支燃着的火炬。   那火炬掉在洞底石地上,溅得火星四射,但火势一点儿不减,反倒更猛烈了,敢情这支火炬通体浸过油。   方巨大叫声中,猛可抡杖急砸,轰地大响一声。   石地吃他一杖打裂个数尺大的洞穴,碎石横溅,居然把那根火炬整根砸没在地中,火光顿绝。   缪推民也不禁一阵骇然,再抓过一支燃着的火炬,疾向方巨头顶掷下。   方巨一抡竹杖,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佛杆挑龙”之式,杖风呼啸响处,那根火炬忽然倒飞而起,疾击缪推民面门。   缪推民冷不防骇得一叫,连忙问避,耳边呼呼地一响,火炬掠耳而过,只差那么一点儿便刮在脸上。   方巨一看这法子使得,高兴起来,大叫道:“老小子可怕我这匹紫竹神象?”   缪推民吃这浑人调侃一句,立刻暴跳如雷。   这时,旁边几个庄了都燃起火炬站着,周围摆着七八担于柴,已泼满了油,另外还有五六缸油。   他夹手拿过两支火炬,先探头下窥一眼,然后双手齐扬,两支火炬齐齐急掷而下。   他的动作够快,火炬刚一出手,已又复取过两支,再不探头去看,估准部位,猛掷下去。   方巨打定了主意,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杖挑打。他学得天竺秘传十八路降龙杖法,擅能借敌之力,返送回去。   这时但见数团火光,倏下倏上,又复飞上洞外。   那几名庄丁连忙去拾回那几支火炬,以免掉在柴堆时,‘引起不可控制的火势。饶是这样,仍有一根火炬飞到墙边的厚帷上,引起烧了一片火花,两名庄丁连忙撕下那幅厚帷。   缪推民气得面目变色,一纵身飞落到两名庄丁旁边,伸手将那幅厚帷拖过来,这时,帷上一片火光,他待了一下,抖手将厚帷弄成一大团,就摆在洞口旁边。   瞬息间,火舌熊熊乱吐,缪推民举足一域,一大团烈火直降地洞。   猛然呼地大响一响,洞口冒起极猛烈的火光。   缪推民觉出有异,疾然飘身后退。只见一大团火飞将出来,正好罩落在他先前所立之处。   缪推民可真想不到用火去烧个困在地洞下的人,还会那么费力。   不由得怒骂连声,发令将一担浸过油的柴放在这团帷幕的烈火上。   转眼间,火光冲天而起,把整座堂屋映得红了。   他阴沉地等候一会儿,待得那些油柴全都着火,烧得熊熊烈烈,然后一俯身,双掌疾推而出。   这次乃是将许多着火油柴堆压人地洞里,不比那有限数支火炬或整团的帷幕。   只要那方巨一下挡不住,跟着便将堆得高高的油柴推下,于是那方圆不过两三丈的石洞,便立刻会变成火自。   若是再将几缸油倒下时,便大罗神仙也得烧成焦炭。   方巨一见火光直罩下,三不管挥杖疾舞。   杖风呼啸声大作,洞口上面蓦涌起冲天火光,那堆燃着火的油柴,四散飞射上空中。   堂屋中数庄了一见满空全是火柴乱飞,骇叫连声,疾忙各自闪避。   缪推民所站之处,一大片烈火迎头罩下,只好厉啸一声,疾然飘身后退。   霎时间满厅是火,旁边一大堆的干柴,此刻也因有几根火柴掉个正着,引起熊熊火光。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缪推民迅疾地扑到那些全湿了油的柴堆边,乍见火光大冒,心中又气又急,竟然挥掌拍击。   他要是不拍击尤自可,这一挥掌,掌力立将整堆柴震散,火势蓦然四下蔓延开来。   方巨在地洞里连连挥杖,将七八根掉在地上的火柴砸灭,然后直着脖子大叫道:“老小子为什么不玩火了?再弄些下来呀!”   谁知这时上面的火势已蔓延开来,成了一片火海似的,不知是谁弄翻了两缸油,使得堂屋中许多家具都着起了火。   缪推民疯了似地在一片火光中乱扑,手中已掣下狼牙棒,乱砸一通。   方巨再大叫一声,缪推民双目血红,倏然乱叫一声,涌身扑下地洞去。   方巨一见他跳下来,倒也没有乘人之危,在空中袭击。   缪推民脚一沾地,猛然挥棒进击,棒上狼牙棒闪起百十点闪闪光芒。   方巨一点儿不惧,大喝一声,横杖硬架。   缪推民是怒气疯了心,此刻吃方巨轰雷也似的一喝,竟头脑一醒,当下将狼牙棒“力劈牢山”之势猛然撤回,垂棒不动。   方巨横杖架空,却自然而然地也停了手。光是瞪着缪推民在发愣。   原来南阳三鼠早年和青田禅师交过手,得知对方这路神奇杖法有三大特点。   第一,杖风奇异,使人常生错觉以为敌杖已到。其二,擅能借力回击,虽将自己的兵刃大弄出手,也不会使人虎口受伤见血,这一点正是缪推民何以立刻知道方巨来历的原因。第三,这路杖法是遇强则强。   这也是为什么早先方巨力敌两老之时,自己觉得甚为松懈,浑身力量像是全无可使之处,故此恼得停杖不打的原故。   这时,缪推民正是运用这一原理,停棒不动,果然方巨也停下竹杖。   缪推民头脑稍一清醒,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投身虎口之中,一个不好,大概会和这小子闹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头顶上传来燃烧时的噼啪声,洞口那块翻板原本用一根柳枝支住,此刻仍然大大张开,不时飘拂过熊熊火舌。   可以想象得到上面整个厅堂都在烈火之中。   “我非赶快逃出这里不可。”缪推民极快地付想:“这大个儿不会腾踊之术,等会儿那几缸油都沸流出来时,注入这洞穴内立刻得烧成灰烬,我只须立即逃得开,此恨定然可雪……”   心里想着逃走,那双眼睛不知不觉一个劲儿往上瞧。   方巨敢是怕瞧见火,大喝一声,拄杖涌身一跳,双脚居然离开地面有两尺多高。   他的紫檀竹杖长约一丈二三.他本人身长过丈,加上手臂的长度,再加上跳高两三尺,那杖尾便够得着部位,当地大响一声过处,这才知道那块翻板乃是精钢打就。   这一杖撞在半开的板身上,上面支着的树枝吃不住他的神力,啪地断为两截。   刷轻响,那块翻板直盖下来。   这当儿,缨推民已大吼一声,急纵而起。   他的轻功并不能跃起两丈余之高,然而这一跃乃是生死所系,正是困兽之逞,特别惊人,只见他身形凌空飞起,狼牙棒划起一道光芒,却也跃至丈七八之高。   然而头上钢板盖下时机钮扣住之声一响,已经将去路封关得严严密密。   这种翻板消息本来是最属平常的一种消息埋伏,可是隐贤山庄乃是官家内帑所建,所请的全是消息能手,故此单论这翻板也比寻常的大不同。   第一便在于这翻板质料乃是以钝钢制成,其坚硬程度和普通的坚实木板不可同日而语,更甚的是这块翻板盖住洞口之时,钢板同四周石地吻合得再无半点儿空隙。   其次便是普通的翻板埋伏,下面不过是丈把深,而且在半空中须要另装倒须构网,以便擒困中伏敌人,他们这儿却是因势利便,利用天然两丈余深的石洞,加上翻板制作极为精巧,能从上面坠下,而不能在里面往上开。   而且这块钢板虽然沉重,但因轴心装置时,力的计算极为精确,比之木板反应还要灵敏得多。   是以除非轻功特高的名手之外,稍差一点儿的,碰上了这个最平凡的埋伏,也将无法逃脱此厄。   适才上官瑜不用这等埋伏或其他飞刀暗箭之类的机关,便是因陆丹几乎能够驭气蹈虚,武功之佳,冠绝一时,便别出心裁,以本庄用以避敌的碳钢板石屋来困住陆丹。   这时缪推民身在半空,上纵之势已住,而那钢板还有五六尺,并且还是已经盖住的,心中一急,非同小可,厉吼一声,那根沉重的狼牙棒脱手飞出。   当地大响一声,那根狼牙棒反震得急坠而下。但钢板却纹风不动。   他脚下响成一片,敢情是方巨方才尽力一跳,掉下地时因重心不对,整儿摔在地上,加上紫檀竹杖碰在石地上,那种声音就够热闹的了。   说得迟,那时快,方巨拱背爬起来,那根狼牙棒划起闪光,直砸到他后脑与颈勃之间。   缪推民间目下瞧,心中大喜。   只要这巨人一下子晕倒或被砸死,那可真是他的运气来啦。   方巨猛可向上一蹶,狼牙棒正正砸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就像坠在铁石之上,当地大响一声,整根狼牙棒横飞开去,撞在石壁上,然后坠落地上。   他伸手一摸背脊,怪叫一声,道:“老小子我要把你撕为两片……”   缪推民恰好飘落在他跟前,却见这巨人一点儿损伤都没有,禁不住骇然道:“我的姥姥,这家伙是什么横练功夫呀?三棱白虎钉伤他不了,连我这根沉重无比的狼牙棒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及至听他一嚷,言中之意,凶残之极,浑身已大大冒出冷汗。   方巨伸臂便揪,缪推民努力一闪,啪地响一声,已被这巨人一巴掌掴在胖脸上,眼前金星乱飞,身形一踉跄,撞在石壁上。再猛可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血中里着四五枚牙齿。   傻大个儿冲过来,一伸粗臂,将他当胸揪住。   缪推民一时亡魂皆冒,情知这大个儿力可移山托鼎,想撕开个活人,还不是一举手之事。   方巨怒气填膺地大叫一声,声音中蕴含无数怨毒忿怒。   缪推民吓得双腿一软,横胖的身躯直向地上软溜下去。   然而却因方巨将他胸襟揪住,便变成挂在方巨手上的怪样。   “老小子你太可恶啦,我非把你撕开两片不可……”他又喊叫了一遍。   缪推民满头全是闪闪冷汗,这种处身于生死边缘的滋味,的确是最为可怖的一种经验。   尤其是在完全绝望无力抗争的情况下。   方巨双掌一分,那力量简直可以将数十头正在酣斗的水牛分开。   只听裂帛大响一声,方巨两手各持一片什么东西,狠狠向地下一摔。   那两片东西尚未着地,已先传来扑通一响,敢情方巨仅仅将缪推民的外衣撕为两片,缪推民的身躯却掉在地上。   他一弯腰将缪推民抓起来,重复双手一分,裂帛一声过处,缪推民掉在地上。   现在,缪推民已赤裸上半身。   方巨当下怒气稍息,道:“老小子你那小棒棒刮破我的好衣服,我也撕掉你的……”   缪推民软瘫地上,却听得清楚,这才知道这浑人乃是将话说含糊,竟将他吓个心胆俱裂,却不过是撕掉衣服那回事而已。不过,再也不会明白方巨为什么对于衣服被毁的事极为生气。   方巨回眸瞧瞧那狼牙棒,道:“早先你说过用这狼牙棒砸死我师父的哥哥,嘿,你这老小子真恶毒,我要……我要……”   他要了好一会儿,还是找不出个结论。   要知方巨乃是个天生孝子,对谆谆母训。无不深深刻在心版,那总是和气待人,信义立本的道理。真个要他打死个无力反抗的大活人,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缪推民脾气虽暴,但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心中立刻明白其中奥妙,故意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   方巨眨眨眼睛,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将这个老家伙交给师父处置,虽然,他一点儿也不知师父禅师何处。但他到底已解决了这问题。   当下又怕这老家伙再用那狼牙棒弄破衣服,便走将过去,一屁股坐在狼牙棒上。那狼牙棒四周俱是尖锐锋利的狼牙,哧地微响,裤子已穿了十数个小洞。   且说被困在石屋里的陆丹。   这时,她收拾起刺穿钢门而脱身出困之心,退到墙边一张檀木靠背上坐下,闭目憩息。   她的确太累了,四肢乏力,头脑也微微发晕。   记得早先墙壁大响两声,这种惊人的威势,定是方巨所为,但一任她拼尽余力弄出响声,传到屋外。   然而,再也没有了下文。   她情知方巨浑浑噩噩,必定是没有注意,不由得极为失望。   如今,她乏力地在椅上坐下。   这厅子里一切陈设,都是那么贵重和古老的家具,一种古旧悠远的气味弥漫在她周围,仿佛是处身在朦胧不真实的地方,被暧昧的梦境所包围住。   她叹息一声,轻轻靠在搭着银红撒花的椅背上,体力的虚脱以及思古的幽情,使她霎时间生像万念俱灰。   “这儿不啻龙潭虎穴。”她疲倦地想:“我再也无能为力生出世间,啊,若是当日,我能够安静地在那古老的森林中死掉,那不是很好么?”   这刻,在灰黯的心情之下,以往的雄心壮志,以及纠缠不清的思怨爱恨,已变成不实在和可笑的东西。   “我现在为什么还要想念起他呢?”钟荃的面影,清晰地浮现在她心中,于是她继续想:“如今回想起来,我的感情未免付出得太轻率了。唉,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这是怎样子的一回冤孽遭逢啊!”   她悲哀地摇摇头,深长呼吸一下,然后袅袅站起来,走到门边。   那儿钢板上还嵌着她的太自古剑。她伸手握住剑柄,倏然运功努力一拉。   锵地微响,剑倒是拔出来了,然而,她却因用力过度,一阵虚脱,眼前蓦地一片昏。呛嘟宝剑脱手,自个儿也蹲在地上。   歇了好一会儿,她的知觉渐渐恢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半躺半卧地在躺椅上,不由得大吃一惊。   转眼一看,眼光溜过挂满字画的墙壁,垂着深色帷幕的窗户,几具棺木的大橱——她正要转头瞧瞧后面,已经有人在后面说话:“姑娘,你……你没事么?”   声音甚是温柔,口齿清晰。   陆丹更是一惊,已知此人是谁,便不再回头去瞧。   “我的天,这家伙趁我失去知觉之时,将我弄到这椅上,也不知有没有……”想到这里自家也觉得面红了。   然而,这个疑问像块千斤大石般,在她心上猛然一压,把她的心压得又急又乱。   她瞧一下衣服,似乎没有异状,但当她不放心地多瞧一眼,又觉得生像皱乱得不成样子。   眼前光华一闪,一柄剑平平送到她面前。正是她那柄太白剑。此刻却是连剑鞘,柄末的银色丝穗微微摇晃。   持剑的双手皮肤白净细腻,看起来甚是柔软,比普通男人的手稍觉纤小了些。   “陆姑娘,你的剑掉在地上,在下见姑娘背上插着剑鞘,恐怕躺着时梗着,故此斗胆解下来……”仍然是十分温柔动听的声音,可是话一多说几句,忽然轻轻咳嗽起来,并有点儿气喘模样。   陆丹星眼一闭,想道:“完了,我那系剑的丝绦结在胸前,他……他给解下来啦广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他微喘的情形,冲口道:“你的伤很厉害么?”   那人喔了一声,声音中又惊又喜。呐呐半晌,还答不上来。   她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心情,不觉又是玉颊飞红。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宝剑,无意中却碰着那人的手。   他的手一松,轻轻捏住她的玉腕。只那么轻轻一下,便放松了缩回去。   陆丹一阵心跳,竟是跳动得那么厉害,以致惟恐心跳的声音会让人家听到。   那人大喘息几下,然后低低道:“哎,我的心跳得太厉害啦……”   陆丹忽然大吃一惊回头去瞧他。一张俊俏之极的面庞赫然人眼,正是那个被她剑风撞伤的尤东霖。   只见他那俊美的玉脸上,隐隐泛起青白之色,斜飞的双眉,微微皱拢,似乎暗中极力忍住痛苦。   她怎会不明白有内伤的人,最忌便是骤然惊喜,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她这一回头,本想斥责他的轻薄。然而四目蓦地相投,却责斥不出口。只嗔怪地白他一眼,然后,徐徐欠身坐起来。   尤东霖用左手按住胸部,身躯轻轻倚靠在躺椅曲起的椅顶。   他自己知道此刻伤势相当严重,应该立刻静静躺下休养,更不可妄动强烈的感情。   可是,他一方面是为了有缘亲近心上人而极度兴奋激动。但另一方面,他也直觉地感出他与她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可超越的障碍。   尤东霖自小便出落得一表人才,宛如玉树临风。   及至长成,一身文武全才,性情也相当端谨。是以血掌尤锋最是疼爱,常常说他是尤家千里驹的赞美话。   在他二十四个寒暑的一生中,从不知何谓爱情。宇宙之广大,本足以任他驰骋不倦,然而,现在一掉在情网中,便如春蚕自缚,无由自拔。   当他从暗道里要进厅来营救陆丹之前,他还在询问自己为什么会不能自主地来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是这种家法大忌的反叛通敌的行为。这种行为的后果便是将要受五马分尸的刑罚。   现在,他已得着答案。因为他发觉价值乃是一种没有标准的特质,在某种情形之下,生命的价值完全比不出一个微笑,或是一句温柔关心的慰问。   他忘了体内的痛苦,也忘掉将来压在他心上的暗影。却快活地微笑了。   陆丹徐徐站起来,忽然转身正好瞧见他的笑容,光辉之中有点儿苦涩,完美中有点儿缺陷,快乐中有点儿痛苦,那是极为复杂然而动仁的表情。   她在心中叹口气,怜惜地投他一眼,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教他多受痛苦,我要告诉他,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他纵然情深一往,也将落个悲惨的结局,倒不如趁早息了这条心。”   心中决定了,便道:“你……你别痴心妄想,不瞒你说,我已经……”   尤东霖忽然摆摆手,截断她的话,插嘴道:“陆姑娘你不必说下去,在下虽然……虽然……”   他轻轻叹息一声,眼光惘然地垂向地上:“唉,在下实是自惭形秽,岂敢痴妄多心,许多事都是情不自禁,以致冒渎玉人,只要姑娘不见怪,在下已刻骨难忘姑娘的美意……”   陆丹娇躯剧烈地震动一下,花容失色。“什么是冒渎玉人?”这疑问电光似地掠过她心头。   尤东霖见她表情变化得太厉害,立刻料想出她的惊疑。   “姑娘,”他赶快解释道:“姑娘,我不是……你……你……”他本想说,我不是那种人,你料错了。可是话到了口边,却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若他这么一说,岂不是说陆丹心中想的尽是不干不净的念头。   陆丹却更加误会了,锵一声掣剑出匣,闪起一道银光,四壁的灯火登时如萤火之比的皓月,黯然无光。   那种古旧得像梦幻气氛又袭进她感觉中。   她深深一口,忽然明白了这种气氛为什么曾经使她觉得惘然若有所忆慕。   只因她曾经替自己来编织过一个梦,她嫁给一位世家子弟,住在深深的宅院中,那儿有深闺的旖旎或寂寞,同时还有古老的家具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古意盎然而可靠的气氛,在她周围飘浮着。她便拘谨地度过一生,充实或是寂寞的一生,却是女人的一生。   虽然,在现实世界时,她决不肯让自己投人这种生活和命运中,可是,她总是在幻想中替自己编织这样的命运结局。   然而,此刻她一向好好地保存在深心中的梦已经破碎了。这是当她嗅到那古老而贵重的家具的气味时,才矍然而觉。   她必须像只飞鸟般自由无羁,办完许多事之后,才能另行编织将来生活之梦。可是,她已没有资格编织生活之梦了,除非她将梦中那人,改为眼前这俊俏的美少年。   她不必再加考虑,已知道决不可能让这个人占据了她梦中那人的位置;于是,她悲痛地哼一声,蓦地一挥太白古剑。   剑风飒然撞出,直袭那五六尺外的尤东霖。   尤东霖在她阴冷哼声之时,像是已知她的决心用意,先一步闭上眼睛。面上神色夷然不变,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甘心情愿的样子。   剑风飒然袭至,他猛可哎地一叫,翻身摔倒地上。   陆丹蓦然闭住眼睛,然而,那张俊美而带着甘愿的神情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的芳心宛如被利刀戳了一下,甚是疼痛。   “他为什么会这样子对待我呢?”她想,“这样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咳,我虽在最后一刹那间,撤回八成力量,但以他那种茬弱的体质,又早曾负了内伤,定然气绝毙命,啊,我岂不太狠心么?”   已不能复忆在什么时候,她曾经听人说过:“爱人的找被爱的幸福……”现在,她似乎了解这句话的意义,非常有人生哲理的意义。   她徐徐张开眼睛,但瞧不见尤东霖的尸体,因为眼光被躺椅挡住了。   她动作迂缓地先将太白剑归鞘,然后,向这柄古剑深深瞧一眼,轻轻道:“我也许要和你分别了。自从携你下山,我的情感,屡屡遭受到不可补偿的打击。我要把你永远沉埋在千寻江底,而我呢,也将与你一般,永远绝迹于人间。”   “至于你……”她的眼光移到前面,瞧着尤东霖尸体所伏之处,虽则她仍然没瞧见什么。   “我十分抱歉,而且非常难过,我想,我没有权力夺去你宝贵的生命,而且我决不会那样做的,假如你不是……的话。”   她歇了一下,喟叹一声,然后转眼找寻可以出人之处。   果然在右边那具高大的檀木橱旁边,露出一道狭窄得仅可闪身而人的缝隙。   她一跺脚,白衣飘飘飞拂,人已闪进那条壁缝之中。   走了半丈远,亦即走那堵墙壁的厚度,眼前豁然开明,却是条一丈多高,半丈来宽的暗甬道。   她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在甬道中前移,转眼间已到了尽头,却分为两条去路。一是十余阶石阶的上行之径,一是斜没地下的甬道。那儿也有十多级石阶。   这时,她的思想已经有点儿麻木了,只停了一下,便毫不考虑,往向上的石阶走去。   另一边的石阶下,突然传来锵的一下金铁交鸣之声。在这极为死寂的地方和时间,忽然发出这么一下响声,委实令人心惊。   她猛然惊醒,倏然停脚止步,向那阴暗的石阶下面投以锐利的一瞥。   她自从服过醉果之后,目力大异往昔,虽在黑暗之中,却无殊白日。因此,那边虽是极为阴暗,却瞧得清楚。   只见在石阶尽处,有一道铁栏栅。那些铁枝每根都有锥子般粗,纵横齐整地交织成一面大网,把那边隔住。   铁网那边却是两丈方圆大的石室,除了这一面是被铁枝网拦住之外,其余三面都是石壁。   铁枝网边,一个身躯颀长的少女,屹然站着。   她的头发有点儿凌乱,手中提着一口青钢剑,绷得紧紧脸孔。可是,仍然掩不住那动人的天然秀色。   她见陆丹停步,立刻又猛一挥剑,斫在铁枝网上,发出极响的锵一声。   甬道中回声激荡,但陆丹却察觉这一剑斫下的力道,远逊第一下时有劲。   “贱婢,你瞧着姑娘怎的?再弄几条蛇来给姑娘解解气么?”   陆丹立刻猜出这位少女定非本庄之人,甚至多半是敌人,从她那种疲惫的声音和面色推想,大约已被锢禁此处有一些日子。   怪不得方才所斫两剑,劲力大是不同。   忽然,她联想起早先上官瑜要带领她人庄取驴之时,马方口和缪推民两人神色不正,言语闪烁,屡次企图阻止上官瑜亲自带她进庄,意思最好由他们代替。   这件事可能和这位少女有关,因为现在很显然地可以知道,便是上官瑜若果要经过这条甬道而到她被困的石屋时,必定会发觉这儿还有个少女被禁。   当然陆丹不可能推思出马方回当时的用意,因为根本她不识得马方回和缪推民的身份地位,也不知这座隐贤山庄有所变迁,如今已非大内双凶养老之所。   她心中甚是淡漠,对于这些恩怨寂寥,灰心之极,再没有兴趣去理会。对于自身变故尚且应付不暇的人,焉能再顾及别人,这本是人情之常。   那个毁了她女儿清白之躯的人,巳被她杀死。她在后来才发现自己虽然不能容许那人长久占有自己,却也不愿意杀死他,尤其是瞧见他那种甘愿受死的神情。   “可是,他终于死了。”她想:“我却不知为谁而活?“她再投瞥那边铁枝网一眼,身形犹疑一下,没能拿定主意要离开抑是过去那边瞧瞧,看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以及能否救她。   “这庄子里没有一个好人。”那少女高声嚷叫道:“嘿,你们以为姑娘不知老头儿眼中的下流意思么?只恨当时姑娘剑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陆丹心中不由得一动,诧想道:   “她也能赢得上官老儿?她是什么人啊?“      发了兄 OCR     第四十三回 情女幽怀天涯追踪     当下移步走过去,她的浮光掠影轻功,独步天下。这时就只见她白衣飘飘,转眼已到了石阶之下。   “姑娘你贵姓芳名?”   那位少女这时却愣住不动,也不言语,敢情是为陆丹身法之神速美妙以及容光之丽而愣住。   陆丹又问了一声,她才冷声地道:“姑娘是华山薛恨儿,你去告诉那些老不死们吧!”   “唏,敢情你为人真不错,居然肯把姓名告诉我,难道人家不知你是华山派的么?”   薛很儿傲然一笑,道:“他们怎会知道,全是姑娘剑底游魂嘛……”   陆丹虽然眼见她傲然地笑,可是,却直觉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实在装不像骄傲的样子。   她也没有细想是什么缘故,只惘然一笑,就像那世外高僧怜悯凡夫俗子般的笑容。   “那个当然,华山乃是天下四大剑派之一,这隐贤庄中之人,不过是徒具虚名之辈。我并不是本庄之人,也不是仇敌,总之,现在更无所谓,喔,薛姑娘你不必问我的姓名,反正……”   她歇一下,然后平静地道:“反正我已不属于这俗世,故此连姓名也不要了。”   薛恨儿凛目瞧她,歇了片刻,道:“从你的声音里,我相信你的话是真心之言。你看来年纪和我差不多,但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好像比我懂事得多?就像位大姐姐似的。”   “这个何必奇怪,都是因为幸与不幸的缘故,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薛恨儿点点头,轻轻道:“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我自小的命运便是不幸,一直到现在……”   陆丹微微摇头,道:“我所谓不幸,不是单指生活的贫困或孤独,我想,你不会了解的。”   “不,我知道。”   她立刻申辩说:“姊姊,你说的一定指一种突然的祸事变故,是么?”   陆丹嗯了一声,严然以姊姊的派头回答说:“当然包括在祸变的范围之内,不过,祸变的范畴太广泛了。”   薛恨儿将青钢剑鞘,顺手把系剑的丝综紧一紧。   陆凡在跟她问答之时,便已考虑过如何救她出来的办法。她本身虽然不懂这些消息埋伏之类的顽意儿,但听闻得多,也不算外行。   所以她视察一遍之后,立刻便明白这一处机关十分巧妙,凭她决找不到开放的机括。这样她便仅能在毁掉这面铁枝网上面动脑筋。   以她如今的功力,这鸡子粗的铁技,当然难她不住。可是若果这些铁枝乃是上好的缤铁所制的话,便非用全力硬斫不可。   但她刚才因企图刺穿钢门,损耗真元太甚。此刻若又再来这么一次,恐怕不但不能成功,甚至会因耗真元过度而恢复不了原来的功力。   因此所以她尽量拖延时间,让自己多休息一会儿再说。   她道:“薛妹妹我们再聊一会儿,等我休息过来,再想法把这片子铁网弄毁。”   薛恨儿喔一声,瞅瞅那铁枝网,忖道:“这片铁枝网特别坚硬,恐怕师父也难弄毁,她竟有这种功力么?”   陆丹微笑一下,仿佛看破她的怀疑,道:“我一定把你救出来,你放心好了。”   薛恨儿心中虽然不能全信,但也为之安慰得多,神经松弛下来时,猛觉浑身无力,疲累不堪。于是缓缓坐向地上,轻轻道:“姊姊,我太累了……”   陆丹也盘膝坐下,暗中调运元气,还给她一个微笑。   “刚才我瞧见一个少年走过去。”   薛恨儿絮絮道:“他到我这边张望一下,不管我大叫大骂,便向那边走了。妹妹,你可曾遇见他广   陆丹娇躯震动一下,歇了片刻,才低低道:“是的,我遇见他了。”   “那人真怪,三天之前,便是我刚刚陷在这儿的晚上,他便来了,带给我一些食物,可是我把那些东西都摔出去,他也不生气,摇摇头走开,后来,我独个儿寂寞得要死,真想他会来看我一次,可是,他并没有来,反而可恨的老头儿来啦,弄了几条蛇进来吓我,真是恨死我了。姊姊,你把那人怎样了?没有杀死他么?我觉得他这个人倒是蛮和气的……”   陆丹凝瞥她一眼,想道:“这位薛妹妹好像对他留着很好的印象,他芳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惘然摇摇头,没有做声。   薛恨儿道:“那就好了,他比那毒书生顾陵好得多啦!”   陆丹一听毒书生顾陵之名,便想起昔日败在他手下之事,正想问问关于他的行踪,可是继续又联想到钟荃,当下又忍住不再询问。   “我师父常常嗟叹说,如今英雄尽出少年,像毒书生顾陵,还有昆仑的钟师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姊姊,你可认识钟师兄?他便是方今江湖上名头最响亮的后起高手神龙钟荃。噢,你可知道么,江湖上现在都知道明年中秋之夕,在百花洲举行剑会的消息,都传说一定是钟师兄第一呢!”   陆丹当她一提起钟荃之时,便微微俯下螓首,为的是不让她发现自己感情激动的痕迹。   这时听她忽然住口,便轻轻道:“妹妹,你继续说吧,我爱听这些故事呢!”   “那么我就再说下去。”   薛恨儿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了,故此变得十分健谈似的。   “不过江湖上又传说毒书生顾陵比钟师兄还强。实在怎样我也不知道。那位钟师兄我见过一次,是在华山之时,还跟他交过手,他的武功确实太好了,人也老老实实的,使人不能讨厌他。哼,毒书生顾凌算得什么东西?我亲眼瞧见他连杀十几个人,连眼睛都不眨一眼。   后来,居然想和我做朋友,我才不理他呢……”   她歇一下,听到陆丹嗯一声,断定她有在听自己的话,便又遭:“虽然他长得相当漂亮,可是我却不喜欢他那种凶狠的心肠,尤其是当他杀人之时,面上还露出笑容。”   陆丹低声道:“我知道他的武功非常佳妙,你既认识他,为什么又让他那样子杀人?那些人是坏人么?”   薛恨儿道:“那些人有坏有不坏,因为这十几个人,其中一半是昔年著名的大盗,一半是正派武林人物。   “我不大清楚他们的来历,只知道大盗那边,有两个是昔年名震绿林的三凶之二,叫什么琵琶路元童和金臂郑均。他们好像是约期比武的一个集会。我因独自歇宿在树林中,让他们的蹄声惊动,故此躲在一旁观战。   “那毒书生顾陵本来已传闻说是来了西南,做下好些人命大案。就在那些人打起来之时,忽然出现,单凭一柄折扇,便将盗匪那边的人完全杀死,后来,又跟正派那边的人动手。改用一柄黑色的长弓,也把那许多人都点了死穴……”   薛恨儿歇一下,似是想当日的情形。   “等到他将所有的人杀死之后,还在树上留下毒书生三个大字。他忽然向我藏身之处招呼,真不解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那里。那时,我只好走出去,他跟我通姓名,我不理会他。   但我也不能惹他……”   陆丹抬目瞧她一眼,仍然轻声地道:“你害怕他的武功么”’“不!”薛恨儿叫起来。   清丽的脸上,闪过不服气的光芒。   “姊姊你不知道,我自从那天跟师父下山,直奔京师,因为师父想在剑期前,找那毒书生顾陵较量一下。到了保定府时,师父骂我几句,我心中气苦之极,恰好无意间得知毒书生顾陵已离开京师而来到西南的消息,我便自个儿走了……”   陆丹疑惑地唔一声,道:“妹妹你不应该这样啊,尊师重道,乃是各派重要的戒条。”   忽然住口,因为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太重了。   “唔,姊姊你怎会知道我那位师父的脾气啊,她昔年外号华山木女,如今却称为桑姥,镇日价冷冰冰的,我在华山二十年,她老人家未曾带我出过山一步。不过,她有时却对我极为疼爱,就像我生身的母亲一般呵护我   她寻思往事地,眼光凝注在空虚黑暗中。   这时,轻轻摇摇头继续道:“但这种慈爱的态度很少很少,反而不时以仇恨的眼光瞧我一眼,嗯,她以为我不知道呢!”   “她为什么会恨你?”   陆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既是恨你,又怎会教你华山不传剑法?”   “我知道她心中很我,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很我。”   她肯定地答,随即悲哀地垂头轻叹一声:‘俄自小无亲无故,自懂人事,便是跟随着师父。   “啊,我心里是多么希望能够叫一声亲娘,可是无论我怎样设法讨好,她总是不肯和我亲近,更可怕的是,她居然恨我,是的,她非常恨我,但为什么她也爱我呢?”   陆丹怜悯地瞅着她,她似乎能够瞧见她那怯弱苗条的身躯,在衣服下面发抖。   “自从钟师兄和邓师兄两人来过一趟华山,”薛恨儿又开始说,接续原先的话题:“师父便一改常态,许多天来,她没有再用过那种冰冷仇恨的眼光瞧我;反而对我非常非常慈爱。将江湖上一切奇怪的事告诉我。   “那段日子,过得太美妙了,直至她带我出山,到了保定府时,那天晚上,我替她抬起一张旧信笺,上面写着两首诗,那是师父的笔迹。   “我便问师父为什么这两首诗写得这么凄凉。   “她忽然大大发怒,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这还不要紧,可是她的眼中又露出那种仇恨的光芒。我实在忍受不住,半夜里悄悄地溜跑……”   她长长叹息一声,仿佛非常疲倦地垂下头,在曲起的膝盖上。   陆丹芳心中满是怜悯之情,她真想把这位清丽和带点怯弱的姑娘,拥在怀中呵慰一番。   “你在路途中很吃了些苦吧?”陆丹触起自己没有银子时狼狈情形的经验,敏感地道:   “不单是风尘跋涉,事事要自己操心,还有出门人非财不行,你……”   “啊,正是这样。”薛恨儿立刻抬起头:“要不是没有银子,我才不让那毒书生顾陵欺负呢!”   “他欺负你?”   陆丹立时惊骇地问,因为这句话又触挑起她另一经验。   “他坏透了。”   薛恨儿点点头。却没注意到陆丹剧烈变动的神情。   “那天晚上我便是因为没有钱,不能投宿旅舍,只好在树林里躲一晚,所以遇上了这档子事。那时,我已有两天没有进食,饿得手足都软了,所以没敢惹那毒书生顾陵。谁知他已发现我,等到我现身拔剑时,不知怎地他又看出我饿得没力,便没跟我动手,还想尽方法哄我去城里,又吃又住,都是他出的银子。   “第二天,他还买了好些衣服之类的东西给我。但我却是没要……噢,姊姊,我真的没要他的东西呢!”   陆丹轻轻道:“我相信你没要,可是,他怎样欺负你啊?”   “他?他老是瞧着人家的面……”   她忽然不再说了,但面上却现出笑容。   “而且,虽说食宿由他付帐,但我不能老跟着他啊,他却不给我银子。   “这样,过了两天,我们到了镇中,就觉得这样子满不是意思,便自个儿往回跑。故意先在相反的方向布下疑阵,好让他若是追赶我时,变成背道而驰……”   “他为什么要追赶你呢?”陆丹故意问她:“哦,也许是追你算帐……”   她真个点点头,并且补充道:“我还拿了他一锭银子。不过后来我觉得这种行为不对,便将那锭银子送给穷人。”   她歇一下,继续道:“当我经过这隐贤山庄之时,因为我曾听师父提及这处地方,故此打算进来瞧瞧,谁知这一进来,便瞧出毛病。有个横胖的老头儿,用一种下流的眼光看我和逗我说话。   “那时候我恼了,便骂他说隐贤山庄的人都是奴才,可不是么?那大内双凶不是人家的奴才吗?   “那横胖老头还没有怎样,另外又出现一个瘦瘦颀颀的老头,他非常严厉地盘问我的来历。我就是不说,只说若要知我的来历,可从我这柄剑上找寻答案……”   她傲然地笑一下,轻轻地后拍背上的剑靶:“那瘦老头便要跟我动手,但是忽然一个年轻的大汉抢在头里,使一柄鬼头刀,功夫倒是不错。   “我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便不用华山剑法,使出乙木剑法,三招之内,把那汉子的兵器逼得撒手。   “那两个老头忽然同时质问我,你是不是劫夺万通镖局的女孩子……”   陆丹听到这里,不由得喔一声,凝眸瞅住她,等她解释。   “万通镖局失镖之事,我也曾听闻,那是早在邓师兄来华山之前,已经听师父说过,那时候,师父差点儿要为邓师兄出一回山呢!   “后来邓师兄来,他说不要紧,个中详情也没有深说。   “是以我一听老头的话,不觉十分惊奇,因为我认识邓师兄,也不知劫镖的人是什么来历,但这两个老头为什么立刻会将我扯到这桩事上面去了?于是我便先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问法?”   “他们怎样说,有没有告诉你?”陆丹显然是有点儿迫不及待。   “看,他们说这桩事江湖谁都晓得啦。   “据说那劫镖的人是个女的,而且剑法古怪,天下未曾得睹。   “这刻他们都认不出我的乙木刻法,而我又是女孩子,功夫火候都可以赢得万通的四大镖头,故此他们立刻怀疑我是劫镖的人。   “我冷笑一声,并不告诉他们是与否。   “当下再动手,先是那瘦老人上来,用一柄长剑,功力蛮不错的。但十招不到,已是手忙脚乱,那横胖老头掣出狼牙棒,加入战团,以二对一陆丹禁不住骂声不要脸,然后又闭口无语,等她说下去。   薛恨儿得意地笑一声,道:“他们果真不要脸。因为合两人之力,仍然敌不住我的乙木剑法,后来把我引到这里,掉在这个石窟里……”   陆丹星眼一转,瞧瞧上面,只见一片乌黑,料是翻板之类的埋伏,此刻已盖得严密,不透一丝光线。   “也许那两个老头不是真败,乃是诈输诱她中伏,”她极快地推想。   “唔,说不定是那两个老头和万通镖局有什么渊源,因此想将薛妹妹擒住。”   此刻,即使在推想中,她也自然地称薛恨儿为薛妹妹。   她接着再想道:“薛妹妹说的什么乙木剑法,我从未听过这种剑法的名称,而且,巨儿和那两个老头动手时,那两个老头儿虽然不能伤得巨儿,但也非庸手,薛妹妹的话,未必可以尽信。”   她蓦然想起巨儿,便连带地想到白驴和雪儿。   薛恨儿的声音惊动了她:“姊姊,我真想知道你的姓名呢?”她说。   陆丹终于告诉她,并且明白说出自己乃是四大剑派中的峨嵋派。   “刚才我在想,”陆丹道:“那两个老头儿会不会是和万通镖局有关系的人?因此设计将你困住……”   “不,他们绝对不是这样。”薛恨儿几乎嚷叫地说道:“那个横胖老人昨夜还来过,神情和言语都可恶之极,枉他活了这把年纪……”   陆丹见她说来甚是愤慨,便猜想出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岔开话题,问道:“妹妹,你早先不是说被毒书生顾陵欺负么?就光是你说过那经过情形的欺负?”   “这还不够么?”薛恨儿立刻理直气壮地回答:“他那个人,哼,外表看着十分斯文温和,你总没法子想到他杀人时的残忍,连眼皮也不动一下,甚且还挂着那种笑容。而且,后来他明知我没钱,为什么老不给我,这不是存心欺负我,非要我跟他走不可?”   陆丹心中一笑,想道:“这位妹妹心眼儿倒是不少,听她的口气,人家硬是非送银子给她不可。至于招待她食宿了几天的情意则一概不计,妹妹你凭什么啊?”   她口上可没说出来,盈盈起立,道:“现在,让我试一下,看看体力已恢复到什么程度?”   常的一声,掣下背上宝剑。在暗影中划起一道银虹,冷气森森,侵入肌肤。   薛恨儿叫声好剑,问道:“姊姊,这可是柄宝刃?”   陆丹道:“这柄剑名为太白,乃是当年我在峨嵋山届时无意得到,剑倒是把宝剑,可是却不能削铁切玉……”   薛恨儿道:“啊,原来是这种宝剑,就像我师父那柄斑剑似的?但你想做什么呢?”   陆丹道:“我不过试一试自身功力如何,这是因为刚才我在那边,损耗真元太甚。适才一面说话,一面运气调解,似乎已恢复过来。”   薛恨儿啊一声,不禁疑信参半地瞅着她。   只因她刚才得见陆丹飘身下来的身法,神速轻灵,乃是生平未曾得睹的身手。   因此知道这位峨嵋派的陆丹姊姊,实是身怀绝技,非同小可,然而,她也是内家高手,当然懂得这种内家调元运气的无上功夫,必须澄神定气,方寸间灵明空净,方能奏功。   岂能在谈笑之间,运行这种内家上乘功夫以养息本身真元功力?   其实陆丹所谓调元运气,并不完全是这一种如坐枯禅的功夫。她自从服灵药酸果之后功力陡增,不但坐卧可以运行调元凝息之功,甚至于在腾跃搏击中,也能够将真气归元返一,生生无穷。   这种境界,已不是薛恨儿所能明白,故此也难怪她惊讶怀疑。   陆丹举剑缓缓划个小圈子,霎时间,剑上云涌风翻,雷电进发,但见银虹倏然强烈耀目,飕地向铁枝削去。   锵地大响一声,银虹忽隐。   薛恨儿骇然一瞥,及见那两根铁枝,都被削断。却因为是交织如网,故此没有掉下来。   陆丹大大端一口气,道:“不行,我还未曾恢复呢!”   薛恨儿心中一阵悚然,忖道:“天啊,陆姊姊这一剑削断两根这种特别坚硬的铁枝,还说是不行。那么,她行的时候,岂不是一剑便能将整片铁枝交织的网削开?”   陆丹缓缓盘膝坐下,她知道自己的事,故而有点儿后悔地闭上眼睛。   只因她举剑砍削之际,忽然一眼瞥见薛恨儿面上疑信参半的面色,当时陡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全力施展新近凝练的剑气功夫,霎时银虹耀目,风雷迸起,竟将两根铁技削断。   可是,她也知道这一争强好胜,比之方才更糟了。非得立刻闭目调息一个时辰不可。   于是,她一跌坐地上,立刻行起内家至上的吐纳运气功夫。顷刻间,人找俱忘,达到无我无相天人合一之境。   薛恨儿见她十分郑重地行那内家坐功,便不敢出声惊扰。   暂且按下她们的遭遇,单表那昆仑高弟神龙钟荃。   当他从西安兴教寺出来时,只因方巨踪迹不见,便决定先奔京师,寻求陆丹生死之谜的答案,然后再作打算。   当他到了京城,一径寻到万通镖局,却见镖局外的旗帜已经完全撤掉,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显得极为凄清冷落。   他错愕地在门外徘徊一下,心中忖道:“怪事,师兄为什么把门都关紧,敢是不做生意了?”   转念一想,面上露出微笑:“这样也好,镖行生意,整日价在刀枪上打筋斗,到底不是做得长久的行业。趁早歇了,也省得是非丛集。”   于是,他怡然跨步上阶,来到紧闭着的大门边,举起右手,正待向那门环拍下。忽然神色一变,那只手竟是定在那儿,再也动弹不得。   他并非瞧见什么东西而令致他神色大变。   仅仅是因为猛可一个念头袭过他的心上。   “哎,若果不是师兄自动歇业,却是因为……因为……”   他不敢再往下面想下去。   只觉得一种极坏的凶兆,向他紧迫而至。   可是那只手走在半空,到底不是办法,他愣住一会儿,便下意识地照样拍下去。   门上铁环敲击在那铁垫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竟然连敲了三下。   歇了片刻,脚步声由远而近,呀一声,侧面的角门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瞧看。   钟荃退开两步,也是直勾勾地向开门的人瞧视。   那人呀了一声,道:“原来少侠回来啦,咳,邓爷为了找寻你老,净是在发愁哪!”   钟荃可从不得这人,但从装束以及口气推想,料是个局中伙计,便客气地拱拱手,道:   “师兄可在这里么?”   那人忙道:“少侠请进来,邓爷正在里面,他……可是真的大大发愁呢!”   他一面侧身让钟荃进去,随手掩上门,一面道:“邓爷他这些日子来,话也不多说一句,而且常常喝酒……”   钟荃随口哦了一声,一直往内院走去。   “自从邓爷找你老到外面走了一趟,回来之后,便将镖局生意歇了,现在,四位大镖头全都暂时回家休息……”   钟荃心里微微觉得不舒服,想道:“万通镖局师,名扬天下,可是他们居然在镖局多事之秋,回家纳福去了。”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邓小龙的孤立可怜,心中一急,猛可飘身疾掠,转眼之间,已到了内院右首一座小垮院里。   他知道东首第一房间,乃是邓小龙卧房。这时一见垮院内那个小花厅里毫无人迹,便径扑那房间。   帘影深垂,将满院凄冷隔住。可是,也生像是将人间隔住。   他伸手猛一掀帘,大声道:“师兄可在房里?小弟回来啦……”   语声中,已自闪进房中。   只听内房响动一声,似乎是谁在床上翻身下地。   “啊,是你么,师弟?”   那正是邓小龙的声音,打内房里传出来。   两人在房门口碰面,邓小龙一把握着钟荃的手,欢然一笑。   钟垄见他无改异日英俊,立刻放下那颗心儿,凝目一笑,道:“师兄,你好像清减了一点儿……”   邓小龙呵呵一笑,把他拉到窗下一张椅上坐下,然后道:“是么?我想也应该瘦了才对。”   钟荃正想问他关于陆丹生死之事,邓小龙已经先问他这些日子跑到哪儿去了?   钟荃只好先按下心中焦虑,将自己一番遭遇说了出来。   却把邓小龙听得目瞪口呆,真个难以置信天地间竟有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而且还有这么一段悲哀的遭遇。   他叹一口气道:“师弟,近日我独坐默思,发觉这年头有点儿不对,竟是天下武林波动最烈之时。请看各派能人迭出,而且多是年少妙龄的男女,愚兄我再不知机,立刻引退江湖,只恐不但名誉保不住,便性命也危于叠卵。那位罗大姑,咳,但望她别再收到古怪的弟子就好了。”   他又叹口气,退到床沿上坐下。   于是,钟荃便发觉他真个是刚从床上起来,心中禁不住为他悲哀地叹口气。   “愚兄我自从你当晚不返,陆姑娘又突然失了踪,于是立刻广派眼线,四下打探,却找到那潘自达行踪……”他将追踪潘自达的情形略略述说一遍。   钟荃听了半天,还不知陆丹的安危生死,脸上禁不住变颜变色。   邓小龙一瞥之下,已知究里,立刻道:“后来,愚兄从秋月大师处得知陆姑娘已经获救,不过,秋月大师也不知道她几时走了。”   钟荃立刻轻松地吁一口气,霎时间,生像年轻了许多。   敢情这些沉重的事,连日来已把他折磨得年老了不少。   邓小龙又道:“师弟你想,愚兄和华山派的白莲师父连剑攻拒那潘自达,即使久缠下去,必定不能占丝毫便宜。经此一役,为兄的顿觉雄心尽灰,废然而返,结果把镖局趁早歇了。”   他忽然凝目无语,似是在追想些什么,钟荃一瞧见他那种眼光,不由得大吃一惊,忖道:“奇怪,师兄这种神情和眼光,怎会和大惠师叔的一样啊?”   “师兄,你说的白莲师父,是不是当日我们在华山大悲庵所见的那位?”   邓小龙身躯微微一震,轻轻道:“正是她……”   “唔,”钟荃点点头:“记得当日在华山大悲庵中,师兄你也曾得过她的援助,对么?   她倒是顶好的人,而且也很美丽……”   邓小龙缓缓垂下头,忽然又抬头挺直身躯,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朗声一笑道:“师弟别尽谈这个,今日不意得见你无恙归来,正是大大喜事,咱们兄弟理应痛饮庆祝。”   钟荃也不知如何会那么聪明,脑筋拐个弯,已经猜想到师兄和白莲女尼之间有什么情感纠葛上头去,当下越想似,不觉愣住。   邓小龙倒以为这位淳朴的师弟,想念起那位白衣飘举的陆丹姑娘,便谊:“师弟,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便是那柄玄武剑,已经由秋月大师携来京师,如今放在城外善注样院的大师处,那位大师法名虚本,你拿回之后,便可以静心练剑。明年中秋之夕……”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出来。   钟荃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甚喜,忙道:“那好极了,我这就去拿回来。”   邓小龙道:“愚兄反正没事,这就带你同去参谒虚本大师,愚兄也未见过这位大师,想来定然又是一位身负秘艺的得道高僧。”   两人坐言起行,立刻走出门去。   他们一直走到大门,也碰不到一个人。   钟荃愤慨地哼了一声。   邓小龙讶然瞅他一眼,问道:“师弟,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小弟只觉得世态炎凉,的确令人灰心。”   “你的意思……”   邓小龙不解地沉吟一下,忽然醒悟,连忙又道:“你敢是瞧见愚兄这里冷冷清清,因此有感而发。嗅,既是我猜得不错,却非要分说一下不可。其实局里的弟兄,都极捧愚兄的场。是愚兄实在心灰意冷,决意不再做这一行业,故此硬给解散了。不过,听说本局四位大缥头,仍然分赴各地,努力调查失镖之事……”   钟荃不觉对自己的轻率面红起来,忖道:“我果真阅历太浅,凡事不能再作深思,幸而是师兄,若换了别人,我这一下愤慨岂不笑话。”   邓小龙却大声唤了一个人,便是原先开门给钟荃进来的那个。命他去备马,不一会儿,两匹马都牵到大门外的石阶下。   钟荃一见他那匹黄马,神骏如昔,心中甚是高兴,过去摸摸马头。黄马竟像认得故主,长嘶一声。   两人上马,便一直向南走。   出了永定门,转向西南,再走个四五里之远。   邓小龙举鞭向前面遥指道:“那边一片树林后面,便是善注禅院了。”   钟荃极目眺望,只见半里外一片树林,却瞧不见有什么寺院。   “这善注禅院只有十余位僧侣,全是持戒精严的和尚,据说常有数日不见炊烟的事,愚兄可猜想不出那位虚本大师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且他会不会相信我们呢?”   钟荃茫然地摇摇头。   却听他又道:“不过,既然秋月大师这样嘱咐,料不致有什么问题。”   正是出乎尔,反乎尔。钟荃心中偷笑一下,却没有言语。   两人绕过一片矮林,转上一条较宽坦的路上。只见一个妇人,骑着一匹花驴,迎面而来。   邓小龙呀一声,滚鞍下马。   钟荃一眼瞥清楚那驴背的人,也自如响斯应,飘身下马。   两人齐齐拉缰截住那匹花驴去路。驴背上的妇人青巾包头,深灰色的对襟短衫,下面一条玄色布裤,极是朴素。裤脚下面却露出精绣彩色的风头鞋。   她在驴背上凝目出神,竟然没有发觉有人拦路。   邓小龙猛然伸臂拦住钟荃,轻轻道:“师弟且莫造次……”一面说话,一面牵马倒退而行,那双锐利之极的眼光,凝注在她面上。   钟荃当然不敢多言,跟在后面,只见步行的邓小龙,乃是倒背着身躯,随着驴子不住后退,然而驴背的妇人,仍旧惘然不觉。   “咳,以天下之大,本来奇事已多,如今更是世界大变,奇事层出不穷。以桑姑姑的一身本领,怎会这样地失魂落魄,连有个大活人拦在驴前也不发觉?”他禁不住极为惊讶地想。   邓小龙这时开声叫道:“姑姑,您往哪儿去呀?”   花驴背上的妇人,敢情正是当年震惊江湖的华山木女桑清,这刻一闻邓小龙叫唤声,陡然微微一震,眸子转处,恢复奕奕神光。   她失声叫道:“哦,小龙是你!”一面勒住花驴。   邓小龙躬身行礼,钟荃也上来叫一声姑姑,跟着行个礼。   邓小龙大声道:“姑姑您往哪儿去?方才小侄还以为姑姑精神不好,后来才发觉姑姑是有什么心事……”   语声中洋溢着真挚的感情,故此一点儿也不显得这些话太过率直。   钟荃蓦然对这位师兄似是了解得深一层,心头感染着那种情绪,也自感动地注视着华山木女桑清。   她透一口气,就像对极亲近的小辈说话:“唉,是的,我心中很乱很乱,我这是要往京师去,准备斗斗那毒书生顾陵。可是,现在我又不想去了。”   邓小龙道:“昨天小侄接到消息,说是毒书生顾陵已在西南,身上背着两宗杀人案子哩,姑姑你即使到京师,也找不着。”   他顿一下,又道:“但姑姑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薛师妹可好?她还在华山么?”   桑清作个手势,意思要他们上马。两人立刻顺从地跃上马背。   邓小龙按马不动,轻轻问道:“怎么啦,姑姑,敢是师妹出了纰漏?”   钟荃心中直在奇怪师兄何以有此一问,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推想得出何以会牵涉上那位怯弱而俏丽的薛恨儿师妹。   桑清道:“还不是为了她才使我心乱,这孩子,咳……”   她只微微歇一下,立刻又道:“前几天我们一同到了保定府,我因心绪不好,对她稍为发了一点儿脾气,这孩子便赌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故此我心里烦乱得很,也不知应该往什么地方找她?”   邓小龙眼珠一转,道:“姑姑你绝对认为她不会返华山的么?”   桑清沉吟一下,这才坚决地点点头道:“你师妹随我在华山多年,未曾出过华山一步,那寂寞的老地方,她一定不会回去。况且,我若不在华山,屋里又没有剩下吃的,她即使回去,也呆不住。故此我在保定府住了三天,才往京师来。”   “那么,她该知道你到京师来的用意,对么?”   钟荃在旁边哦一声,邓小龙立刻移眸鼓励地瞧着他,道:“师弟,你的猜想呢?”   “小弟,小侄想,师妹可能往西南去了。”   “对,小侄也是这样想。”   邓小龙移转眼光,向桑清说。   钟荃在旁边快活地微笑一下,心中信心陡增。   “师妹多半得到毒书生顾陵在西南的消息,便自个儿去了。”   “可是她身上没有盘缠,而且她又怎知毒书生顾陵在西南?”   “姑姑您有所不知,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近日行事,江湖上没有人不挂在嘴边的,师妹多半无意听到,也许她先到京师,探听明白之后,又折回去。”   他并不提及没有盘缠之事,但桑清并不放过,说:“照理应该回来找我,可是始终没有消息。我不能不怀疑,哼,若果她胡作乱为,违背师门规条,我……”   钟荃不觉立时为薛恨儿担忧起来。   插口道:“姑姑,您别净往坏处想啊!”   邓小龙道:“目下当急之务,便是赶紧追踪师妹去处,便可省却许多无谓麻烦。”   这主意本来甚为普通,坦桑清正是心神混乱的情况下,对于这个意见,极为赞许。钟荃因天性淳厚,为薛恨儿着急太甚,也对师兄的主意十分钦佩。   “小侄们本是要往前面的善注禅院处取回宝剑,姑姑如往西南,正好顺路。”   她立刻圈回驴头,领先往回路走。   邓小龙腿上加劲,微微一夹,跨下那马哗啦啦撒开铁蹄,追将上去,和桑清并排而走。   他在马上大声道:“姑姑,您不必心焦,小侄决定陪姑姑走一趟,有小侄同行,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行踪下落,一定较易查出,也许比师妹还要走得快。”   桑清嗯了一声,眸子里又露出茫然之色。   邓小龙见她没答腔,便也静默下来,一直走了大半里路,他欲言又止着数次,卒之叫声姑姑,然后轻轻道:“小侄前些日子,碰见华山大悲庵的白莲师父……”   “哦?她下山来了?可是找我?”   “正是这样,姑姑,白莲师父只因帮助小侄,险些被那潘自达——他是海南剑派的高手——暗算。故此后来一径回山,转托小侄假如得晤姑姑,便转告姑姑说,庵主请姑姑立刻回山。”   桑清点点头,道:“人总是软不得,我把大悲庵镇山之宝的剑经硬给带走,师姐她果然服软了。”   邓小龙和钟荃两人都觉察她的口气甚是软弱,一点儿没有言中之意的那种强硬味道,不觉十分诧异。   “那我得立刻回山去。”她说。      万能胶兄 OCR     第四十四回 宝剑芳踪情影高楼     邓小龙脑筋一转,已知桑清这等说法,必有内情。   便自告奋勇道:“姑姑,倘若您不能分身,而小侄却可以代劳的话,请您尽管吩咐。”   “我正是为了分身乏术而为难,我师姐大悲庵主万妙大师前些日子忽然得病,恐是自知不起,必须从速准备后事,那本剑经,乃是举行掌门庵主传位典礼必需的信物。我本可托你带回山去,可是想起数十年同门之谊,她纵然再不对,总是本派掌门,应该回去一趟,见这临终诀别的一面…”   邓小龙立刻明白这位桑姑姑还在委决不下,情知她口中虽然这等说法,其实却不放心薛恨儿的失踪。   究其实当年万炒庵主虽不满这位屡开杀戒以锻炼术灵掌功夫的师妹,但启衅仍在桑清恃着尽得华山百灵、百妙两位大师剑术真传,自诩为华山第一高手,引起一场间墙之争。   细论起来,倒是华山本女桑清的不是。新近又因闹意气而夺走本门剑经,万炒庵主命在垂危,反而派人下山追寻桑清,请她回山。这一下纵使桑清深怀成见,也不由得觉着不好意思,非赶回山见大师姐一面不可。   邓小龙却没敢做声。等她自己决定。三骑继续前行,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但见疏树间植,中有小溪,屈曲如带。再过去一点儿,便是一座残旧的小禅院,山墙上大半粉尘剥落,显然已届残暮之年。   桑清忽然决定了,道:“那么找寻恨儿之事,便交托小龙你代劳啦!”   邓小龙应声道:“小龙省得,姑姑不必多虑。一俟寻到师妹,便立刻伴她回华山。”   转眼一瞥,只见桑清眸子中泪光闪动,禁不住愣一下。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多费心,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代我做主,我先走啦!”   话声中头也不回,举手作别。衣袖褪落到手肘间,露出玉藕也似的小臂。   邓小龙和钟望不知不觉同时勒马,好让她的花驴先走。   蹄声均匀地得得而响,渐走渐远,终于消失了。   钟望迷惑地自语道:“姑姑走得真奇怪……”   邓小龙们然眺望远方,轻轻答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师弟你怎会知道她伤心下泪之故呢!”此恨不关风与月   钟荃爽然道:“小弟正是因此而大惑不解嘛!”   邓小龙寻思片刻,便催马前行,一面道:“恐怕是为了薛师妹真像姑姑当年…”   钟荃心中仍然否认师兄的话,但不再做声,两骑踏过疏树小溪,来到那座残旧剥落的掸院前门。只见外面横题着“善注禅院”四个大字。   他们下了马,钟荃紧跟着邓小龙后脚,走上台阶。猛可前面邓小龙脚步一顿,使得钟荃险些儿撞上他身子。   邓小龙指着门边的石墙道:“师弟,你看这是什么?”   钟荃顺着他手指之处瞧时,吃了一惊,原来那块石头上,现出一个灰黑色的手掌迹。五指张开,十分清晰。   “这个手掌印深有三分许,而且呈现这种灰黑色,不知是年代湮远,以尘沾污,抑是一门骇人功夫?”   “小弟觉得这好像是一种特别的功夫,并不是年代湮久之故。”   “哦,那真不得了。”   邓小龙骇叹一声:“这是什么掌力啊?”   钟荃摇摇头,过去细看一眼,回头道:“若果这不是江湖上的暗记,便是外门功夫中的一种毒功,非是真个用掌力按塌成这样子的。”   “愚兄倒未听过有这种销金蚀石的毒功,师弟你可想得出来?”   钟望也摇摇头,这件事便没有了答案。   两人不管这个,一直走进样院去,但见四下纤尘不染,十分洁净,可是一树不植,寸草无存,什么都是那么不顺眼,不管是墙壁门户,以至于供佛的用具,都是极为古旧陈败,仿佛非得这些东西自行毁灭净尽,就不能够有新的事物出现。   佛堂里毫无人迹,他们放响脚步,转人堂后。   后面是两座小院,都是那么静悄悄的。   邓小龙也有点儿憋不住气,朗声叫道:“这里有人么?”   歇了片刻,右边院子里传来一阵步声,只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和尚,慢腾腾走出来。   钟望瞧见那老和尚面色枯黄,毫无神气,心中大不舒服。   邓小龙却拱拱手,道:“请问老禅师,虚本大师可在?”   老和尚抬头瞧他一眼,随即移开眼光,缓缓答道:“老袖便是虚本,檀樾有可见教?”   两人但觉大出意料之外,只因他们都认定秋月大师既然将宝剑留在此地,转托虚本大师保管,这位虚本大师不消说,定是佛门中身负绝技的人。   谁知闻名不如见面,竟是个面黄骨瘦,神衰体弱的老和尚,而且身为掸院主持大师,却闻人声而出迎,毫无排场气派。   “在下姓邓名小龙,这是敝师弟钟荃,新近由昆仑至中土…”   虚本老和尚抬目看钟荃一眼,随即垂下目光,漠然地嗯一声。   “在下曾得星宿西宁古刹主持秋月大师吩咐,命敝师弟谒见大师,并请赐下那柄玄武剑。”   老和尚又衰弱地晤一声,缓缓道:“是要取回宝剑么?老衲怎生得知你们两位是不是昆仑派的?”   两人乍闻此言,不禁一怔。   邓小龙勉强答道:“大师之言果然有理,只是此事除秋月大师外,再无别人晓得,故此大师可以相信在下等并非冒名骗剑之徒。”   钟荃呆立如木头,要是他独个儿在这里,定然答不出半句话。   老和尚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道:“不成,老衲不能轻信。”   邓小龙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皆因这位老和尚无论怎样说法.总是尊辈身份,使得他的话轻不得,重更不成,是以把个天计星也闹得目瞪口呆。   钟荃道:“晚辈的确是昆仑弟子钟荃呀!”   老和尚又摇摇头,随即移步走到墙边一个石墩上坐下,似乎是站久了腿脚酸软的样子。   邓小龙望了钟荃一眼,耸耸肩头,双手一摊,向他苦笑道:“大师不信咱们,这可没有法子证明,刚才在路上我也曾想过这问题,但愚兄以为秋月大师必有安排,谁知却碰个钉子。”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钟荃急忙问计。   老和尚在那边虚弱地于咬一声,用力提高嗓门道:“你们说什么,老袖听不见呢!”   他虽然扬高了声音,但仍然不响亮。   邓小龙反身走到老和尚跟前,大声道:“敢问大师,寄剑的秋月大师当日是否留言说要敝师弟呈上信物,方可相信?”   老和尚摇摇头。   “那么大师能够辨认取剑的人吗?”   老和尚抬起头,膝陇的目光,使得邓小龙心中一震,忖道:“这位大师神气已尽,恐怕快要圆寂归西。”   他见老和尚没有回答,心中一嘀咕,招手命钟荃过来,然后又朗声道:   “如今唯有一法,便是命敝师弟施展出昆仑特有的身法,在空中改变方向,这一手唯有昆仑本门才有此一绝,大师看如此使得么?”   老和尚猛可震动一下,如从梦中惊醒,哺哺道:“对了,秋月师兄说过你能够在空中……”下面的话声,已模糊不清。   邓小龙向钟荃做个手势,一面大声道:“大师请看——”   钟荃猛可直拔起空中丈许高,前身一倾,整个身躯便向前飞去。飞出半丈之远,倏然清啸一声,恍如老龙夜吟,嘹亮悦耳之极。   却见他在啸声一发之时,身形极为舒徐潇洒地转将过来,双腿蹬处,神速得如电光一闪,又飞回原来之处。   然后气沉丹田,忽然飘坠下地。正好立足在原处,分寸不差。   他这一显露身手,不论是上跃飞行或下坠,自然有一种舒缓不迫的风度,令人看了十分舒服,同时也快到极点。   使得邓小龙也禁不住在心中大大喝一声彩,眼光中露出欣慰羡慕之色。认为这位师弟的轻功,该是并世无二的功力火候。   老和尚努力睁大迷蒙的眼睛,居然瞧见钟荃如龙般矫健的身手。   “檀樾果然是秋月师兄所说的那位。”老和尚道,声音仍像开始时那般冷漠。“可是两位却迟了一步……”   ‘嘎?来迟一步?”   钟荃接口叫将起来,心中甚是骇异。   老和尚缓缓看他们一眼,疲弱地道:“两位何必着急。”   两人闻言,登时又化惊疑为欣喜,静等老和尚说下去。   “浮屠不三宿桑下,便是避免有情,一株野生的桑树,尚且如此,两位何必执着。”老和尚哺哺说着。   却把两个人又骇得心头鹿撞,莫明其妙。   老和尚徐徐再望他们一眼,道:“两位想是明白了?”   钟荃自幼受诸位高僧大师董陶,如何会不明白,只是似明非明,禁不住抗声道:“佛说烦恼即菩提,三兽渡河,各有因缘,大师太拘泥了。”   虚本老和尚微微一震,注意地瞧钟荃一眼,哺哺道:“老袖大拘泥么?啊,你说得不错,各有因缘,各有因缘……”   他转眸瞧瞧两道院门,又道:“那里面已有八位以苦行功满而圆寂的师弟,他们选择苦行一途,缘法早具,老袖却因之而动心者经旬。呵呵,檀樾说得好,各有因缘……”   钟荃明白老和尚言中之意,乃指跨院中有八个和尚圆寂,大概是给饿死的,不觉一阵惊然。   邓小龙不明就里,却心急那柄玄武剑(五易剑)的下落,朗声问道:“敢问大师,那柄剑的下落如何?”   虚本大师道:“前两天老衲正在佛堂上诵经,忽听门外有人叫喊,便出门一瞧,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下面光着脚板,背上插着一柄剑,询问老衲好些话。   “老袖本来有点儿重听,那人不但声音尖细,咬字不大清楚,而且说得又快,老衲不明白他问什么,只见他尖锐地大叫一声,似乎是心中甚怒,一掌拍在石墙上,便现出一个灰黑色的手印。老袖低头细细一瞧,原来那块手印并非因手掌涂黑染上,却陷在石里数分之深。   “老袖年轻时行脚四方,不但听过武林中许多绝技秘学,而且这种掌力,老袖曾经亲眼在海南岛见过有个黎人在练,以五指山亘古森林内积聚一种特别的剧毒鸟粪,吸附在掌上,能够毁石销金,厉害无比。   “可是苦练到隔室伤人,却会斩绝后嗣,是以无人敢真练成。像他这种功夫,仅能派些吓吓人的用场而已,但这时老衲忽然想起那柄宝剑,便问他可知道昆仑门人的下落。他一口说知道,老钠便请他转告你们藏剑所在,因为老衲灭度在即,不能再等候,却不料两位却是赶及来此……”   两人一齐心急起来,邓小龙轻轻道:“那厮定是潘自达。”   钟荃道:“师兄说得对,可是那剑,会不会被他盗去?”   他们连忙询问地瞧瞧老和尚,只见他那皱纹深显的额头向着天空,竟是靠在墙上。枯黄的面色,甚是难看,尤其此时闭着眼睛,活像个已死之人。   邓小龙朗朗询问一声,老和尚寂然不动。   两人细看时,敢情这位以苦行见重天下佛门的虚本大师已经圆寂。   钟荃轻轻道:“师兄咱们走吧,这儿一切由得他原来的样子,相信虚本大师也会赞同我的意见。”   邓小龙似不解地瞧瞧他,然后决然地点点头,举足先走,一面道:“你也许有理,方才老和尚不是这样说么,反正咱们已知道宝剑下落……”   话未说完,钟荃插口问道:“但那柄剑可能还在此地呀!”   “不会的。”   他自信地答道:“像潘自达这种人,焉有轻轻放过这便宜而不捡的?而且老禅师不是说过咱们来迟的话么?”   两人边谈边走,眨眼已出了禅院大门。   钟荃回顾那灰黑色的手掌印痕一眼,道:“虚本大师虽说像他这种毒掌功夫,只能吓人,其实大师他大概不懂武功奥妙,偶然听到特别的高手说及这等功力高成功尚远,便以为微末小技,不足重视,其实以这等歹毒功力,已足够称雄武林哪!”   邓小龙微微一笑,没有言语,他心中的确喜见这位淳厚朴实的师弟,渐有主见和能够推论。   两人上了马,钟荃问道:“师兄,我们要不要分头追赶?”   邓小龙道:“不必了,咱们先往西南方走,到了前面的井径,打听一下。若然知道姓潘的行踪,咱们一同先去寻他,再定行止。我想,薛师妹之事也不急在一朝,试想绝技在身,焉有冻馁之患?”   钟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薛师妹她出身华山剑派,焉能因口腹而贻辱师,这件事可不能不急。”   邓小龙想了一下,道:“你也许说得不错,最低限度若是师弟你穷途落魄,床头金尽之际,宁愿冻饿而不肯犯师门规条,咱们先到前一站再说。”   两人的坐骑,俱是佳种良驹,这一纵辔飞驰,华灯初上之时,已到了井径。   两人找个馆子坐下,弄些什么吃的。   邓小龙趁个空匆匆自去打听。   不久工夫,邓小龙已经回来,钟荃在他面上瞧出兴奋之容,便知必有佳音。   邓小龙微笑道:“那潘自达已有下落啦,敢情他在追踪一个女人,今天还在附近打圈子哩,那女人便是蝎娘子徐真真。”   “还有一点,便是毒书生顾陵的行踪,已探知乃是在川豫边界活动,少停找到潘自达,把宝剑事弄清楚之后,我便直奔川豫。”   钟荃奋然道:“小弟定与师兄同走一遭。”   当下两人会了帐,走出街上。四下虽说已经上灯,可是这地方自不能比那名都大城,依然觉得黯黯淡淡的。   邓小龙道:“师弟跟我来。”   “他在什么地方啊?”   邓小龙笑一声,道:“这家伙跟蝎娘子徐真真胡混一阵,便似乎离不开女人,咱们只好往谢家章台之处寻他下落。”   钟茎一生别说涉足这等地方,便想也未曾想过,不觉一阵紧张。   邓小龙大概已经知悉路径,一夹骏马,毫不迟疑,带领着钟荃笔直驰过本城最热闹的大街,转人一条丈许阔的高墙窄巷。   这条巷子共有六七个高大门户,全都挂着大灯宠,灯笼上写着什么院等字样。   两人在一家翠红院门前下马,立刻有人大声哈喝招呼。   邓小龙夷然跨进院门,迎面一堵影壁,上面挂着好些牌子,牌子上写着姑娘的芳名,都是什么红。香、翠、玉之类的字眼。   钟荃能够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武林魔头而丝毫不惧,可是一踏入这院门后,但觉那颗心跳得更快了。自个儿一味在发怵,任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如何已处身在一个小厅里,连那打帘子时大声招呼也没听进耳中。但觉衣香鬓影,莺啼燕叱,闹得他更加晕淘淘,一时忘掉此行目的何在。   邓小龙情知这位师弟一定十分窘困,但他也无法为之解围。按着规矩赏银子上盘子,便忽然溜掉,任得钟荃再受一回风流罪,自家却仗着家传轻功,在这翠红院里极迅速地四下搜索。   那些烟花中的姐儿们,最喜欢调戏老实人,见到钟荃的模样,一拥而至,竟有四五个之多,扳肩拉臂,捏颊摸面,有一个甚至坐到他怀中,温香软玉,风情冶荡,加上四下笙歌弦管,室暖灯明。直把个钟荃闹得脸红耳赤,窘困之极。却又束手无策,一任那些俏荡姐儿们调弄个够。   邓小龙笑吟吟进来,推开那些卖俏姐儿,温和地道:“你们啊,真不得了,居然猴到我这位兄弟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原坐在钟荃膝上的姑娘,长得相当俏媚,这时仍倚在钟荃肩上,吃吃笑道:“奴家贱名红英,这位张爷的人真好啊……”   邓小龙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你先看中客人哪!”   当下也从容落座,磕起瓜子。   钟茎却百体不动,自有糖食或已剥好的瓜子仁送到口中,香艳旖旎之极。   邓小龙和一个名叫韵琴的逗闹起来,那韵琴年在花信,姿色虽然平常,但身段丰满,颇能挑逗起人还想。   大约坐了半刻工夫,两人便离开这翠红院。   钟荃心中还回荡着那种新奇刺激的味道。   出了院门,已寒天气的秋风扑面一刮,把他吹醒了,想起宝剑之事,在马上不安地瞅着邓小龙。   邓小龙先和他到一家客栈住下,略略梳洗过头脸之后,十分轻松地告诉钟望,刚才他已瞧见潘自达,甚至连两柄古剑也瞧见。   这一来真相已白,只差在如何夺回之法,不过凭他们两人,当然不怕那潘自达怎样。   两人计议一番,反倒是钟荃的口风甚硬,大有强夺回来之意,使得邓小龙大感意外。   再坐了一会儿,二更敲过,邓小龙道:“咱们的确有要事在身,不管那潘自达方便与否,咱们马上就去。”   钟荃奋然而起,道:“师兄之言,正合小弟之意,料那潘自达不敢怎样,若他多生枝节,小弟可要教他试试那拦江绝户剑的滋味。”   这时城中到处已灯残火灭一片寂静。   两人高纵低掠,穿街越屋,霎时间到了那翠红院。   院内屋宇仍隐隐有光,华灯未灭,人声尚喧。   邓小龙带他绕到后面一个单独的院落,用手向院内比一下。   钟荃一飘身,落在院子里,宛如轻絮着地,毫无半点声息。   眼前影子一闪,敢情邓小龙已纵到前面去了。   他张望一下,只见天井过去一排三间房,帘幕深垂,没透出一丝灯光。   “他已睡着啦?”   钟荃想着,一面纵到邓小龙身边。   邓小龙作个手势,意思是说房里面的人并没有睡,教他别做声。然而钟荃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轻声道:“是的,小弟也那么想。”   邓小龙立刻一拉他臂膀,腾空而起,钟荃反应何等敏锐,立刻也破空而起。   但一转念想道:“我们怕什么?即使那厮出来,不是正好找他么?”   念头如电光一抹即过,跟着气沉丹田,飘飘下坠,上落都一般急疾神速,但依然有一种特别的舒徐风度。   房帘倏然无风自动,灯光连间之间,一条人影已疾射出来。   钟荃见来势劲急,身形一动,错闪开大半丈。在这瞬息之间,已瞧出那条人影,正是海南剑派的潘自达。   潘自达手提双剑,却是握着剑鞘,剑刃并未出鞘。只见他矮胖的身形,贴着地翻翻滚滚地直扑出来。   这刻猛然一停步,似乎是因外面之人身法太快,意欲看清来人是谁,方始决定进退。   钟荃朗声道:“在下钟荃,潘兄别后无恙。”   潘自达果然愣住。   但随即恢复常态,尖声叫道:“你没死么?这一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师兄为了找你,还跟我打了一架呢!”   钟荃听到此处,怒气忽生,自家却也莫明其妙。   但仅在鼻孔中冷哼一声,难听的话仍不能出口。   潘自达又是尖声叫道:“你在这时候找我干吗?你懂不懂规矩?”   钟荃生平真没有说过这么决断的话,他道:“我就是找你要剑。”   潘自达尖声一笑,那声音使人听了极不舒服。只见他双手一抖,猛然两股锐风,直袭钟荃。   钟荃双掌齐出,硬攫硬拿,却见光华如练,挟着冷森劲锐的金风,疾攻上来。原来方才潘自达一抖手,竟是将两剑的鞘套甩射出来,跟着拿捏的时候,双剑齐起,疾刺而至。   但见两剑各泛异彩,一是金光夺目,一是乌亮映眼。剑锋由左而右,攻上实下。毫无准绳地分左右猛刺而至。   钟荃这时已无时间可以攫拿剑鞘,甚至于无处可避。只好猛一吐掌力,把先到的剑鞘打飞。   同时又知道潘自达的海幅剑法,专走偏锋,踏奇门,狠毒非常,连忙往后一退。   那院子能有多大地方?这一退已到墙根,潘自达身手岂是等闲,尖锐地哩一声,如影随形,剑光激射而至。   那边厢屋顶的邓小龙看得清楚,浑身都沁出冷汗。暴喝一声,疾如星火,急扑下去,身在半空,已锵地掣出佩剑。   然而他也知道已来不及,那边钟荃猛然惊觉对方也是技压南天的剑术名家,自己这一退,已陷于绝地。   对方又是两柄古剑在手,宛如变成两人狠毒地攻至。   这当儿除非他撞毁身后的石墙,否则绝无可逃之隙。   潘自达面上诡毒笑容仍在,腮间肥内不住颤动,显然这一击已尽全力。   这顷刻间,他自知已稳操胜算,即使敌人施展出盖世掌力,至多落个两败俱伤而已。   岂知剑风到处,忽儿一虚,双剑招式竟然落了空。这一惊非同上可,嘿地吐气开声,猛然腕上叫劲撤回双剑,并且疾然闪开。   却听钟荃的声音在老地方升起来:“咦,你为什么撤剑收招呢?”   潘自达眼光一闪,敌人分明还立在原处,心里正惊骇莫名,猛觉金风袭至。   当下望也不望,忽地右手挥剑,划起一道乌亮闪光的剑芒,所将出去,脚下胡乱踏开一步。   邓小龙见敌人这一剑斩来,方向时间和部位别扭得出奇,并且生出一种肃杀恐怖之感。   使他别扭得立刻自动收剑退开。   钟更叫道:“那是我的玄武剑,师兄小心……”   潘自达尖叫道:“姓钟的你刚才使邪闹鬼,武林人物将不齿你所为。”言下犹有愤愤之意。   钟荃倏然冲出来,朝指道:“你还不还我的宝剑?”口气坚决强硬之极。   他一向淳厚老实,这时突然怒极反脸,特别地令人震慑。   潘自达愣一下,呐呐辩道:“你不该同鬼使邪。”   “我要宝剑。”钟望又迫近一步,怒目相向:“你还不还?”   他终不肯说出自己使的乃是缩骨换形的功夫。   潘自达低头看看手中双剑,犹疑一下,道:“我要这么多宝剑又有什么用?可是我想跟你换一柄。”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道:“我只要回那玄武剑。”   潘自达冷眼一瞥邓小龙,只见他捧剑虎视耽耽一派跃跃欲动的光景。他领教过邓小龙的剑法,知道虽然赢得他,却也不是一时三刻之事,加上个更强的敌手钟荃,自己定必落下风。盘算一下,立刻将乌光闪闪的玄武剑倒提剑尖,递给钟荃。   钟望将玄武剑接过,立刻变得心平气和,回身走去拾起两个剑鞘,审视一下,将那大微剑的鞘套还给潘自达。   这时他可觉得方才的厉言疾色有点儿不好意思,歉然一笑,道:“潘兄再见,在下开罪之处,尚析有谅。”   潘自达在心中狠狠地怒骂一声,口中却道:“且慢,钟兄你此剑是何来历?怎的和我的太微剑一样?”   钟荃听过白眉大和尚讲过,早知此两剑俱是五行剑中之二,便说将出来。   邓小龙有点儿不耐烦,于咳两声。   潘自达回眸看那房间一眼。   只见帘幕依旧深垂,刚才喝叱叫骂之声,竟毫无人出来窥探观看。   他没怪自己的暴戾脾气,把人都吓怕了,却忿忿咕哝道:“贱人,想盼望我死掉么?   哼,老子就把你们都宰了。”   钟荃听得清楚,吓了一跳,恐怕这人真个把这儿的人都屠杀了,求救似地口眼瞧瞧邓小龙。   邓小龙大声道:“师弟咱们走吧,只怕毒书生顾陵那厮走得太远。”   潘自达立刻豁然顾视道:“你们要找毒书生顾陵?找他于什么?”   钟荃不觉大为佩服师兄的办法高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可是他不会说谎,呐呐无语。   “我们去找他晦气,你也算上一份么?”’   潘自达尖声道:“走,这就找他去,算我潘自达一份。”   邓小龙哈哈一笑,叫道:“那么走吧!”   话声甫歇,飘身便起。   三人一径来到客店,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大家在大炕上盘膝养养神,到天色黎明之时,便起来上路。   钟荃发觉自己老是对潘自达甚为不满,细想之下,忽然发觉乃是因为潘自达曾经挟持蝎娘子徐真真远去的缘故,这才明白了,不禁也哑然失笑。   三人一径向西南进发,沿途上邓小龙都有熟人,事事方便。   潘自达没有坐骑,便特意找了一匹让他乘坐。   至于江湖上各种消息,都甚灵通,是以第二天便听到雪山豺人被杀之事,江湖上传闻是给一个身裁巨大无比的人,拿着一根金黄色而起紫晕的粗长竹枝给打死的。是以送他紫竹神象的外号。   可是走到第三天上邓小龙便得知在石泉城有个巨人,和一个雪白罗衣的美貌姑娘呆在那儿,并且得知是方巨和陆丹。   当下连忙告诉钟荃,当时便把个钟荃喜得心花怒放,但潘自达却脸色阴沉之极。   邓小龙早从当日在京师之时,便思疑潘自达心中有鬼,现在更加确定疑心之事,却不向钟荃提起。   两日后下午赶到石泉,探问之下,才知道陆丹两人已走了。   同时又闻得毒书生顾陵在蜀中,猜想陆丹两人也许冲着毒书生顾陵去了,便急忙上路。   三人心中俱急,傍晚时分已到了百里外的汉中府。   邓小龙抡鞭指着远处滚滚东流的溪水,道:“师弟你看,那儿江边树木扶疏中,露出的楼台亭阁,便是名闻天下的庆余楼。”   钟荃满怀心事地眺望一眼,但觉景物甚佳,最初是遍地垂柳,一条幽径直通进去,便是各式各样的树木花草,布置得甚雅致。   枫树的红叶以及一畦畦的霜菊,正在争妍斗艳。   楼阁亭榭掩映其中,朱瓦粉墙,飞檐高槛,端的是一派富贵气象。   他还隐约瞧见一座高楼上悬题着“庆余楼”三个金色大字。   江上淡烟暮霞,山水茫茫,衬托着这一处树木楼台,令人心移神往。   潘自达尖声道:“我们可以进去瞧瞧么?”   邓小龙剑眉轻轻皱一下,未曾回答,却听钟荃道:“是啊,我们可以去观赏一下么?”   “可是咱们要赶路呢!”   “师兄说的是,不看也罢。小弟不过心中烦闷,聊以稍解愁怀而已。”说完了,轻轻叹口气。   原来自前两天听闻陆丹的消息之后,起初他极是兴奋。   但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陆丹当日既得齐玄治好毒针之伤,怎样也该等他回来。可是据师兄所说,敢情一治好毒针伤势之后,便走个无影无踪。   于是,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向她提及劫镖与剑会之事,她所表现出那种烦躁气恼的样子,尤其是关于剑会之事,她甚至露出仇恨的情绪。   这一点,钟荃后来想通了,知道是因为上一辈留下的仇恨,只因她父亲摩云剑客陆平,于剑会中败于铁手书生何涪之后,返山羞愤而死。   这样便等于她和昆仑有了不解之仇。   他可以撇开这些怨恨暂且不论,光是在个人方面而已,他也并没有信心认定陆丹非爱他不可。自从离开之后,他便曾经想到许多问题,诸如以陆丹的风华绝代,人比花娇,自己拙扑土气的样子,是否配得上她?   而且在事实上,他也没有很多凭据可以断定陆丹爱他。   当日他在破庙时,曾经肯定地回答过罗淑英的询问,但其后便不敢再这样想了。而且打那时候起,这些问题便把他困扰得甚是苦恼抑郁。   播自达尖锐的声音接着:“我也是真想进去行一圈,散散问。”   钟荃白他一眼,想道:“你也门?故作妄为之徒也会闷么?”   邓小龙瞧瞧钟荃,决然道:“那么咱们就到那边逛逛。”   钟荃问道:“那庆余楼是不是当年大内双凶隐居之所?”   “你也听何叔叔说过么?正是这两个老头。”   潘自达冷笑一声,道:“原来邓大镖头怕出事儿,都有我哩!”   钟望有点儿冲动地道:“你……你估量赢得那两个老头儿么?哼!”   潘自达尖声冷哼一声,首先纵马走去,一面大声道:“那就要看看毕竟谁行谁不行。”   三骑蹄声得得,直奔柳阴下的小径,转眼到了柳林尽处。   枫树霜红,似是带着醉颜迎人,其间畦圃植着的秋菊,香气隐隐淡淡,随风送到三人鼻端,使人心绪立刻恬然舒畅。   这里本是个园子,但没有篱笆或围墙围住,游人误入,倒是情理之事。   他们齐齐在一株枫树下停住,一跃下马,先将马系在树边,然后徐步游赏。   亭榭处处,假山水池配得十分雅致,偶然也闻人声衣影,却没有人出来拦挡或询问他们。   他们走到那座高楼之前,四下观看景物,原来那座楼乃是长形,有三层之高,庄严矗立。楼下当中是个大厅,要走进这个大厅,还得拾级而登,那都是整块的白石石阶,两旁摆着一对宏大的石狮,雕工佳甚。   对正厅门一条白石大路,约是丈二三之宽,全长仅得十余丈。石道两旁,齐整地植着笔直高挺的柏树。石路尽处,乃是一座牌楼,方向斜对汉水。   潘自达失声叫道:“老儿们敢情真享福啊,在楼上推窗眺望,这景色太迷人啦!”   邓钟两人觉得他出口伤人,都不愿意答睬他。   却听他又尖声道:“这楼中住的老儿们是什么人?你方才说的仿沸是大内双凶,大内双凶……”   他沉吟一下,忽然记忆起来似地继续道:“是不是许多年前在大内效力的两个老魔头?”   他只顾说话,却没注意到三楼上窗口出现一个人,上半身俯凭窗外,细细地注视着他们。   钟邓两人都瞧见了,但只瞥了一眼,便没再看。   潘自达又用那尖细的嗓子道:“我们进去瞧瞧呀,你们怕那双凶么?”   只听二楼窗户嘭一声打开,一个人探身出来,嘿嘿冷笑两声。   那笑声虽不亢,却极是刺耳,使得正在冒大气的潘自达也摹然住口,齐齐抬头上看。   只见二楼当中的窗户大开,一个须发皤然的老委,正向他们俯视,嘴角冷笑之容未敛。   这老叟年纪虽届古稀,但面色红润如婴儿,而且两道眼光就像电光一般,明亮锐利,兼而有之。   潘自达忽然惊叫一声。   三楼上那人也叫了一声。   邓小龙禁不住将眼光从二楼的老委面上,移上三楼。   心中忖道:“这位美人儿为什么叫呢?难道她认识潘自达?”   三楼的人叫声一出口,立刻便缩回窗内,一转眼有个男人的头颅,直向下面凝神而视。   潘自达高亢地尖叫道:“红霞,是你么?喂,你是谁呀?”   他用手一指楼上后来出现的男人。   二楼那老人又嘿嘿冷笑两声,忽然朗声道:“你想知道老夫是谁么?很好..”   三楼那男人立刻缩将回去,但下面三人都瞧清楚那人长着一部络腮胡子。   潘自达怒道:“管你这糟老头子是谁,红霞,红霞……”   人影倏然一闪,敢情那老叟打窗口跃出,一身宽大长衫,此时迎风飘摆,宛如灰鹤横空,直扑下来。   三人都是大行家,一见这老史飞坠之势,立刻发觉这位老史的武功,已达超凡人圣之境,齐齐闪电般后退。   那老叟看来迂徐不迫,实在其快无比,长衫带起强劲掠风之声,忽然已到了潘自达头顶。   潘自达本已退开丈许,此时继续后退,但那老叟如影随形,仍然在他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老叟倏然一弯腰,上身下俯,双腿斜举向天,整个人斜扑向地下的潘自达。   潘自达立刻判断出罩扑下来的老叟,所用的身法以及欲发未发掌力招数,厉害之极。不论自己想闪向哪一方,都绝不能从容避开。   在这念头一掠之间,已党风力压体,沉重非常,心中为之大骇,带地掣出太微古剑,使出剑上刻着的戌士剑法,倏然竖戳上刺。   脚下方位,应东而西,把整个身躯都拗歪得不成样子。   他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掣剑发招踏步都像在同一时间之内完成,那柄太微古剑之上,金光陡盛,宛如蓦地飞起一条金龙。   老委冷笑一声,忽然飞越过他头顶,飘然落在半丈外的白石大路上。   旁边邓钟两人瞧得清楚,明白这老委根本上没有打算立刻动手。   于是一方面为了潘自达的张惶而好笑,一面也因这老支精绝天下的武功身法而讶骇。   --   小小书生兄 OCR     第四十五回 两败俱伤力创魔首     老叟那双精芒电射的眼光,疾然扫瞥三人一眼,冷冷道:“这倒是四十年来的异事,居然有人找到老夫兄弟头上。访问三位高胜大名?”   他却不问门派,那是一则怕有瓜葛渊源,以致动手时轻重两难。二则以他的身份地位早该在方才一剑之中认出人家来历才对。   但事实上他却认不出来,只好憋在肚中。   钟荃歉然抱拳行礼,道:“不意冒读老人家,在下心中极是不安。”   老叟睨他一眼,冷冷哼一声。   潘自达尖声冷笑道:“我姓潘名目达,怎么?你们不敢说出名字?”   钟荃极为不悦地瞧他一眼,心中忖道:“人家那么大的年纪,也不尊重一些,真真可恨……”   潘自达似乎被钟邓两人激得狂怒起来,对老叟尖声厉叫道:“你是乾坤手上官民?抑是血掌尤锋?”   猛听三楼上尖叫一声,甚是凄厉。   跟着又隐隐传来救命的叫喊。   潘自达忽然浑身乱抖,就像疯了似的,尖叫一声,攀然纵身作势,要往上外。   邓钟两人都同时觉出潘自达神态有异,似乎是和三楼探头下望的女人有关,立刻婴然动容,齐齐仰面而视。   那老史漠然不动心地冷冷道:“谁敢擅登此楼,必须留下性命。”   语气简短有力,清晰送入三人耳中。   钟荃气往上冲,大声道:“老人家你没听到楼上呼救之声……”   他的话未说完,潘自达已纵身疾扑向高楼。   老叟身形一动,已经拦在前面。   潘自达太微古剑未收,抖腕分心便刺,剑尖歪斜不准,都是极快。   老人从容一偏身,剑尖恰好递到胸前。左手出发,不知怎他像是特别的长,竟攫向潘自达持剑腕上。   潘自达哩一声,猛可一错步,抢偏锋踏奇门,又是一剑划去。   这一剑连环变化,不等敌人闪避抵挡,蓦地一转,已绕过正面,一溜剑风,斜指敌人面门。   果然老史身形一转,潘自达已又急袭奇门,打侧面攻上。   一连三四剑,狠毒迅急,环绕剑尖摇摆歪斜,但所攻向之处,仍是人身大穴。这正是海南别树一帜的海幅剑法。   这不过是转眼间之事,老史方冷哼一声,双掌箕张,硬攫敌剑。只见双掌血红如火,动处熊熊有声,宛如烈火吐焰。   钟荃义肝侠胆,径自飘身疾飞而起,在空中长啸一声,如大鸟掠空。   猛听有人宏亮威严地喝叱一声,跟着一条人影疾扑而至,在空中迎面急撞向钟荃。   刀光闪处,环声急鸣,敢情那拦截他的人,使的竟是把九环刀,势猛力沉,迎击而至。   在空中硬碰硬地迎头所砍,已是奋不顾身的招式。   钟荃剑仍在鞘,却也丝毫不惧,本是高飞疾掠的身形忽然稍挫,然后双掌齐出,一手夺刀,一手掌风激荡劲急,有排山倒海之势。   这一式正是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的精妙招式“龙卷枉天”之式。乃是三天式之一,奥妙之极。   那人可真想不到人家在空中也能控制进退行止,部位时间便算不准确。招数立见松懈破绽,但身躯却仍然一个劲儿前冲,比喻作自投罗网,甚是贴合。   啪地大响一声,一个人直坠下来。   却是那持九环刀的人,这刻刀已甩手,肩膀上吃钟荃拍了一掌,半身麻木,整个儿摔在尘埃。   楼下厅门外还站着一个老头儿,身量高大,相貌威严,须发像雪也似白,精神却极是矍铄,面色之红润有如婴儿。   他一眼瞧见钟荃在举手之间,打落攻他之人,并且还能轻啸一声,身形反而升高半丈,这种罕睹的轻功,的是当今高手。   不觉将轻视之心去掉,宏亮威严地喝叱一声,墓地凌空而起。   钟荃转眼一瞥,立刻惊觉这位老人家武功之精纯,实与刚才那双掌血红如火的老鬼不相轩轻。   并且立时判断出这位老人家定是名震天下武林的大内双凶之一,乾坤手上官民。心中焉敢轻忽大意。   墓地一折腰,低啸一声,转折飞开丈许,飘飘下落。   乾坤手上官民果然不愧为音年大内群魔之首,就在对方动念转折之际,早已气沉丹田,疾坠下地摸准了方向,一顿脚疾掠而去。   就在钟荃飘然下坠,双脚甫触地面之际,他已到了钟荃面前。   钟荃即刻知人家早已瞧出他乃昆仑弟子,有半空转变方向之能,故此这样应付他。自家但觉敌人来势之神速,无与伦比。   心中一骇,摹地气运全身,扬掌向敌。准备施展出独步天下的般若大能力,抵挡这位绝世高手的一击。   岂知上官民并不出手,却冷冷道:“擅登此楼者,须得留下性命。”   钟荃闻言一愣,后面的邓小龙已仗着绝妙身法,疾飞而起。   乾坤手上官民面上掠过怒意,修然飘身飞起。   钟荃叫声不好,也自急纵而起,三条人影,转眼碰在一块儿。   钟荃一眼瞧见邓小龙宝剑在手,立刻放了心,清啸一声,施展出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飞龙回天”,忽地一转折,放过两人之争,直飞向那座高楼。   空中剑光一闪,乾坤手上官民立刻发觉对方乃是使出华山摘传剑招,摹他骄指急划而出。   这一刹那间,同时发觉钟荃改变方向,疾扑高楼。   当下顾不得这一下划出去已足可击落敌剑,反而猛然悬崖勒马,收回劲力和手臂,急如陨星般坠将下来。   然后施展出内家移形换位之功,刹时赶将回去。   邓小龙也自掉下地来,但觉手腕间被敌人指风扫过之处,有点儿酸酸麻麻,不觉大骇,愣了一下。   潘自达奋剑连冲,饶他一生练剑,海福剑法精奇狠毒,却也无法冲过血掌尤锋的赤手空拳之关。   要知血掌尤锋的一双名压天下的血掌,本可硬攫敌人武器,手法乃从空手太白刃以及大擒拿手中蜕化而成,神妙之极。   然而只因潘自达这口创光颜色特别,可能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故此不敢造次。   第一下想空手夺剑时,便是因这原故而临时改变主意。否则以潘自达的气候,宝剑定会让他夺去。   潘自达这时正是徒劳无功,心焦神乱之际,猛可凄厉一叫,改使出成土剑法,脚下方位毫不规则地乱路一番,手中剑也乱所胡劈。   刹时间金光跃眼,形势大变。   饶他血掌尤锋,威名震表宇,年纪且近百龄,但终不比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学究天人,胸罗万象,是以那毒书生顾陵略识五行宝剑的奥秘,反而血掌尤锋这等人物,对这路古怪剑法一无所知,一时甚是困惑狼狈。   可是潘自达只因天性党毒轻躁,极不宜使用这五行宝剑中最沉稳重实的戌土划法。   因此威力大减,加之这套刻在剑上的剑法,本已漏掉最重要的秘诀,即是等于这趟剑法已经不全,威力益发削减。   血掌尤锋这时正是一生威名所系,心中尽管凛然震骇,但招数却不敢有丝毫疏忽,奋起平生功力,一双血掌,上下飞舞,身形是闪蹿腾挪,加上出手如电,摆崩封夺,无孔不入。   竟然在退了三步之后,重复阻挡住潘自达意图冲过的攻势。   钟荃这时禁如电掣云飞,已到了楼下台阶之上,攀觉风声飒然,人影闪处,乾坤手上官民已拦在前面。   他懂得这乃是内家最上乘的轻功移形换位,以乾坤上官民的功力施展出来,当然应该臻达此境界,是以并不惊讶。   但因自己已无法再进,不禁有点儿懊恼和困窘。   乾坤手上官民眼光如电,冷森森一扫钟荃,似乎是在打着什么主意,一时不能决定。   钟荃天生侠胆义肠,心想楼上那潘自达认识的女人的安危,况且他也觉得后来露首下窥的胡须汉子有点儿邪气味道,便同情起那茌弱的女人。   这时既然去路被挡,怒气忽生。   “呔,在下敬你们两位乃是名震一代的前辈高人,故此这才赂罪道歉,可是此刻楼上分明有女人呼救之声,那位姑娘且与在同行之友相识,你不但不去查察何事发生,反而尽力阻挡,究竟是安着什么心肠。”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流畅之极,连钟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后面的邓小龙却欣慰和赞许地笑一下,也自一跃上前,和钟荃站个并肩。   乾坤手上官民不觉大怒,冷冷道:“你乳臭未干,居然敢向老夫无礼。今日老夫说不得要破剑出手,看看究竟昆仑、华山调教出来的人物有多大道行。”   邓小龙嘴唇一动,正想说话,乾坤手上官民已朗声喝道:“你们最好一齐动手,免得老夫麻烦。”   钟荃凝视着他的表情,忽然一凛,想道:“这位名满天下垂一甲子的老魔头,居然须发俱动,敢情是练有先天真气功夫?我可不能以此自恃,妄自使用,惹出人家更厉害的罡气。”   敢情他是一朝教蛇咬,十年怕井绳。   自从当日在和坤相府后园,那末练成的破若大能力败于毒书生顾陵罡气功夫之后,便深怀戒心。   忽然潘自达尖厉叫了一声,急忙回头项规,只见潘自达捧剑退大半丈,显出喘息未定的样子。   那血掌尤锋屹然稳立,并不追迫。   当下心中又是一凛,想道:“播自达的剑法造诣不逊于我,又是内家好手,而且仗着宝剑,却被人打得喘息不已,可想那老头之厉害。我这边的老头恐怕更加厉害。”   其实如果他瞧见血掌尤锋的苍白面色,便不会如此讶异。   潘自达诚然是内家高手,应该久战而不喘,但血掌尤锋的血掌,别具威力,擅能破人真气,故此潘自达收剑退开之时,喘息不已。   但尤锋本人也因在不知不觉中,被潘自达的太微古剑,施展戌土剑法致令真气反逆,胸中阵阵辍闷,十分难受。   因而面色苍白,站在当地不敢移动追击。   钟基看不出血掌尤锋异状,邓小龙却有点儿思疑,只为他是曾经领教过潘自达的太微古剑和戌土刻法的古怪威力。   乾坤手上官民却心中了然,明知血掌尤锋平生脾气执拗,一动上手,对方非得死伤,不肯罢休。   这刻凝仁不动,定是身上有事。   不禁暗中一惊,留神打量潘自达手上的古剑一眼,又瞧见钟望背上形式奇古的玄黑色剑柄和丝绦,立时谁想出大概原因。   当下不动声色,朗朗喝道:“二弟如此处置甚佳,咱们兄弟退隐已久,犯不着破戒伤人。”   此言一出,便变成这两个老头归隐之后,已成绝出手伤人。   这可使邓小龙也立刻迷糊起来,因为这也是情理中事。   而且以血掌尤锋的威望和锻炼至今的功力,也许不怕潘自达古刻上的玄妙威力。   事实上乾坤手上富民和血掌尤锋两人,果曾真个决意不再重开杀戒,但伤人与杀人又大有区别,这正是乾坤手上官民终是故刁难除,只求目的,不择手段,虽然言中不尽不实,却先保住颜面和稳住形势,使敌人莫测高深。   血掌尤锋努力运气行功,转眼恢复原状,却看潘自达时,仍在连连喘息。   但他仍不敢造次,倏然纵退回来,直如云驰电掣般掠过邓钟两人,站在乾坤手上官民身侧。   潘自达也迈步过来,钟荃觉得这时敌友已分,那潘自达再不对,也是自己这一边的人,当下关心问道:“潘兄你怎样啦?”   潘自达尖锐而简捷地答道:“不妨事。”   一面抬头去望那楼上的窗户。   钟变但觉义无反顾,朗声道:‘调位老前辈既然不管楼上发生之事,在下等虽不自量力,也非得冒险得罪不可。”   血掌尤锋哼一声,理也不理他,却问乾坤手上官民道:“刚才老哥哥可听到妇人呼救之声,楼上不是明风箭张镜山居住么?”   乾坤手上官民点点头,两道雪白眉毛微皱一下,眼光一闪,正好瞧见旁边一个汉子,一拐一拐地退回楼中。   不觉沉吟一下。   他所考虑的乃是这三人虽然年轻,却都不是唐手,自己虽有把握能胜,但可不是容易之事。   以自己兄弟的威名岁,纵使赢了,也落个胜之不武的话柄,何况赢得并不容易。   这一点他非认真考虑不可。   其次,他也听到楼上女人叫声。   这阴风箭张镇山昔年名震黑道,他的师父与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好友。   这次阴风箭张镜山忽然携眷来投,乾坤手上官民知他武功甚佳,而且诡滑机智,便拨三楼当中的房间给他两口子居住。   后来才发觉阴风箭张镜山和他的美丽妻子,其间有点古怪。   他当然能忖想得出阴风箭张镇山定是以不正当手段夺得的娇妻,但以他这种人当然不会将一个好人的冤屈放在心上,甚至猜想阻风箭张锐山乃是求庇护而来。   然而现在可不能不考虑了,假定明风箭张镇山的妻子和这三人有关连,则上官民他可不能不先知悉内情,站稳自己的脚步,方可作种种决定。   他极快便作了个决定,不悦地瞅那一拐一拐而退的人一眼。   那人正是早先吃钟荃以三成力量拍了一下而掉在尘埃的人。   决然道:“不管怎样,先查看刚才的叫声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行决定。”   钟荃满腔怒火立刻消失,恭敬之容自然流露,大声地道了一句谢。   上官民大声吩咐道:“你上去瞧瞧。”   却是对那一拐一拐的人说。   那人嗷然应了一声,连忙忍疼快走进楼上。   忽然一人冲出来,大声叫道:“启禀两位老前辈,山庄那边有急讯……”   这人正是满面于思的阳风箭张镜山。   潘自达一见此人,忽觉一股无名之火,直烧上心头,怒骂一声用剑指着阴风箭张镜山。   乾坤手上官民却沉声道:“你慌什么,信呢?”   血掌尤锋却瞪着潘自达,那意思是倘若他一有动作,便立刻出手。   钟荃伸臂一栏道:“潘兄你干什么,人家不是派人去查么?”   潘自达尖声叫道:“不行,这家伙我瞧见便生气。”   阴风箭张镇山目光锐利一扫,反唇相讥道:“尊容也不见得高明啊。”   奇怪的是血掌尤锋竟然没有拦阻。   原来乾坤手上官民一看完那张小纸条,那是由信鸽带来的急讯。立刻给尤锋阅看,两个曾经身历大风大浪的一代名手,这时面上都变了颜色,默默无语地对望着。   潘自达一冲过去,钟荃觉得不对,立刻也飞纵过去,打算拉住潘自达。   阴风箭张镜山一见两人齐齐扑来,他因是早就瞧过这两人的武功,那是当他们大闹相府,双战毒书生顾陵时见过。   而刚才他也瞧见两人的身手。竟不逊于上富民和尤锋二老,若是以一敌一,他还不致立刻怎样,可是两人同上之时,他可真个吃不消。   当下疾然横跃大半丈,身形一动之际,已经将他那名传武林的阴风箭准备停当。   那呆呆的两老忽然同时怒哼,血掌尤锋恨声道:“除了毒书生顾陵之外,便是华山、峨嵋的人,老哥哥你瞧着办吧,我尤某今日非大开杀戒不可。”   这边三人之中,倒有两人听个清楚,邓小龙矍然问道:“老前辈说的什么华山。峨嵋?   毒书生顾陵又怎样?”   血掌尤锋面寒如水,冷森森一哼,发觉两人已经失踪,回头一瞥,只见潘自达仗剑直冲入楼中。   正想动身追赶,上官民却一按他臂膀,道:“且由得他去,他是海南剑派的。”   钟荃不管那站在半文外的阴风箭张镜山,也自愣然回顾。   血掌尤锋冷冷道:“好小辈,居然横行到我们诸兄弟头上,我且问你,华山可有女弟子?”   这一问实在多余,华山根本全部是女的,江湖哪有不知。   血掌尤锋果然不等他回答,继续道:“还有个峨嵋的少女,带着那杀死雪山豺人的大汉,到我隐贤山庄闹,哼,好大的胆子,居然勾来毒书生顾陵将山在烧为平地,你且听着,我血掌尤锋不符峨嵋、华山打个翻身,再不姓尤。”   邓小龙当然不知那纸卷写明尤锋最疼爱的孙子尤东霖及上官瑜同在祸劫之列,是以这般愤怒。   当下心中听到薛恨儿芳踪出现而稍放,同时也极为紧张,试想血掌尤锋已是近百岁高龄之人,功力何等湛深,只怕华山、峨嵋两派俱都无力树此强敌。   钟荃在后面大声搭腔问道:“老前辈刚才是说有个峨嵋的姑娘么?”   声音中尽是惊喜之情,邓小龙不由心中叫声糟。   果然两老同时回头瞪着他,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这厮也不可放过。”   血掌尤锋嘿一声,忽然直扑邓小龙,一双血掌带着悠悠风声,撞击而出,声势猛烈惊人。   邓小龙一见人家使出拼命的真功夫,威势如排山倒海,不敢硬接,修然剑光一闪,使出‘格寒乍展”之式,剑尖直划对方助下。   尤锋血光映显的手掌幕然分出一只,硬攫敌剑,一掌原式不变,疾撞过来。   邓小龙这一招“春寒乍展”原是假招,本来乃是华山六合剑法中的绝妙招数,称为‘少阳再引’,脚法大有不同,似止实进。   可是敌人这一硬握猛撞,什么招数都变不出来,赶快撤剑化为“长虹飞渡”,脚下出人意料之外地一倒一冲。   居然打敌人如山掌力旁边闪身错过。   在这闪身而过之际,修然化招为“横撞晨钟”之式,扭脱用到把疾撞敌人的肋下穴道。   招式之快狠,应变之溜滑,果真不愧为全国镖行中第一位人物。   可是那血掌尤锋更加厉害,攀然旋身回时一撞,劲力奇重。   邓小龙倩知敌人肘坚如钢,但也不能闪避,咬牙合力握剑撞出。   金石相碰之声一响,人影倏分,邓小龙已被人家奇重的力量撞得跟跄退开数步。   血掌尤锋化撞为抓,却抓个空,口中又是嘿一声,如影随形般追击过去。   邓小龙猛受敌人掌力,堪堪上身,尤其眼前血光乱闪,眼花缤绕,心中大骇,长剑起处,忽然涌起剑花千朵,护住全身。   不但严重之极,而且剑气奇锐,使得尤锋的血掌也不能抓进去。   钟奎认得这一招正是昆仑绝代奇人白眉大和尚自创的抱玉剑法中救命绝招,称为“天女散花”。   此时见邓小龙使得精彩,不觉脱口赞叹一声。   阴风箭张镜山左手一招,微听喀嚓一下弹簧响声,一条黑线,疾射向钟荃后背心。要知张镜山武功不俗,但外号人称阴风箭,可见得这样的暗器,必有过人之处。   原来这种阴风箭实在仅是类似袖箭,借袖箭筒中的弹簧发出。   但威力可大不相同.第一.箭头附有奇毒,纵使武功再好,能将毒气迫住,不使攻入心脏而死,也会很快使四肢疲软无力。   其次此箭通体漆黑,体积甚小,不大容易发觉,第三,箭簇乃是以秘法打造,形式古怪,擅能穿风破气,不会带出风声。   于是惯于以听风之术来避暗器的人,简直无从发觉。尤其是背地伤人时,更难提防。   也不知多少高明之士,毁在他的箭下,故此称为阴风箭,表示其阴毒难防。   就在他阴风箭出手之时,楼上有人尖叫一声,却是潘自达的声音。   叫声中含着无穷悲愤,刺耳难听之极。   钟荃猛一回头去望楼上,眼角忽然誉见一道黑线,又到了背上。   然而就在他发觉之际,这道黑线已到了背上,微响一声,一支小黑箭钉在他背上。   血掌尤锋连攻三招,但见两团血影纵横上下,凌厉进外。   邓小龙的连环救命绝招风刚一使完,猛觉手腕一震,长剑脱手飞出。   同时之间,乾坤手上官民也大叱一声,疾如狂风一卷,以龙形一式,单掌首推,身随掌走,候忽已袭至钟荃身前,刚劲掌风已压上钟荃身上。使得钟荃衣服直向后面贴体而飞。   楼上的潘自达打窗中现身出来,随着尖锐叫声,涌身扑下,手中太微古剑映起金虹如练,疾泻急冲,那方向竟是扑向阴风箭张镜山之处。   这个当儿,钟荃猛然回头,举掌迎敌,身躯微微一动,背上的小黑箭竟然掉下了地。   原来方才阴风箭袭到背后之时,钟荃恰好回头去瞧楼上,身躯一歪,那枝箭啪地打在他背上斜插的玄武剑鞘上,箭头一滑,扎破了鞘旁的衣服,是以勾在那儿,没有立时坠下。   阴风箭张镜山不知就里,心中骇叫一声我的姥姥,趁钟荃回头迎敌,倏然又出一箭。   这厮只因当日曾见钟荃挡住毒书生顾陵罡气的一掌,而毒书生顾陵多次发出罡气,从无人能够略略抵挡而不立毙的,故此这厮一心一意要先除掉钟荃,其余两个便不必畏惧。   因为他知道潘自达虽然也厉害,但两老总能克住他。   邓小龙则是闻名的大镖头,他当然认得来历和武功深浅。   钟荃尽运全身功力,凝聚双掌之上,猛然击出,啪地大响一声,但觉敌人掌力之沉雄,无与伦比,自己虽然夷然无伤,却吃不住这股劲,哈哈哈连退数步。   就在撤步之际,猛觉背上一痛,跟着一阵麻木之感,侵袭神经中枢的脊骨。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运气迫住毒气,不它弥漫开。眼光瞥处,恰好瞧见邓小龙空拳赤手,被血掌尤锋疾然追至,正手忙脚乱地招架。   他立时判断明白不出三招,邓小龙定然会被血掌尤锋所伤。   只因邓小龙一身武功造诣都在剑上。   而今连剑也没有了,岂能抵挡以血掌奇功驰名字内的尤锋的双掌。   乾坤手上官民但觉这位昆仑少年高手力量浑厚无比,虽因火候不足,吃他震退,但一点儿也没有将他震伤,当下妒心忽起,杀机大盛。   为的是这少年如今已这么厉害,过些日子,他乾坤手上官民可不敢自信接得住人家一掌哩。   钟荃心中大乱,忽然发觉对方眼中凶光四射,没有年高德厚的老人家那种温范持重的样子,不觉突生反感,耳边同时又听到潘自达尖声叫喝之声,料是和阴风箭张锐山已交上手。   说时迟,那时快,乾坤手上官民已施展出生平武学精华所在的乾坤十三式,一掌打来。   这一掌看来简单,但钟荃自幼饱受昆仑诸大师的亲炙教化,岂不知人家这一举手,威力奥妙,无与伦比。   跟着此掌之后而来的变化,可真难以忖测,直如长江大河,滚滚不绝,端的极是难敌。   在这种情况之下,师兄那边危在瞬刻,看那血掌尤锋的凶恶样子,恐怕真会立毙于掌下。   至于自己则已中了毒药的暗器,倘若再和这位功力卓绝的老人缠战,必遭杀身之祸。   他无论如何,也得采取特别的紧急措施。   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敌人掌力也堪堪压体而至。   钟荃陡然清啸一声,鬓发飘举,右掌轻轻拍将出去。   崩川裂岳般暴响一声,委时文许外的松柏也摇颤不休。   乾坤手上官民何等厉害,一见对方形状有异,便全神戒备,惟恐是一种至毒的外门功夫。   是以钟望般若大能力陡然发出之际,乾坤手上官民已疾如电光船往后便撤。   饶他避得快,也被那般先天真气袭将上身,当下避无可避,立刻凝聚全身功力,猛可抡掌一挡。   但见这位年及百龄的老人,身形飞开三丈之外,落向地下之时,身形连摇,差点儿没趴倒地上。   那只右掌,已是齐脱折断,但他可没有哼哈一声。   钟室自知形势不妙,只因全身陡觉疲软,这感觉可真够他惊骇的。   那边邓小龙闷哼一声,咯咯咯连退数步,敢请他刚刚使出精绝天下的云龙大八式中“龙尾挥风”之式,硬了对方一掌。   他的掌力本欠锻炼,这刻苦非招式巧妙,早就被人家震散真气,饶是这样,那只换掌的右手和半边身子,已经完全发麻,再也不听指挥,体内真气,也略略反源逆运。   血掌尤锋却因这边惊天动地般一响而回头一顾,没有立刻跟踪进击。   钟变抓住这个机会,咬牙奋身一扑而去,一掌飘飘拍出。   血掌尤锋嘿然一声,强以八十余年苦练的血掌奇功,硬挡这一下。   暴响一声,真个石破天惊,风云变色,血掌尤锋颀长的身躯破空飞起,啪哒一声,坠落在数丈外的石路上。   乾坤手上官民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倒,竟然举步维艰,无法过那边看看血掌尤锋是死是活。   另一边的潘自达古剑泛出满天金华光练,卷住阴风箭张镜山在创圈中。   阴风箭张镜山使的却是一件奇形兵器,形如仙人掌,掌上五指锐利其张,掌心尚有一枚利钉。   亦可作点穴之用。   他的武功敢情极为高明。   尤其这枝长约四尺的仙人掌招数精奇,虚实莫测,精擅打穴。   使得潘自达空自将海福剑法使得有如怒海狂涛,崩云裂口,一时连拆十多招,仍无法攻下对方。   他一点儿也没理会这边情形,兀自狂攻急攻。   这时似是狂性勃发,厉啸声声,墓地连人带刻化作一道长虹,长躯直冲。   这一式乃是海福剑法中“黑岳犁田”之式。   即是当年海南剑客归元想与铁手书生何涪同归于尽的那一式。   要知任何家派的最毒辣招数,得讲究个不伤自己而立毙对方。   可是这海福剑法偏激之极,直如疯狂。   这一招“黑岳犁田”,直是与敌人拼个同归于尽的招数。   阴风箭张镜山墓地一低头,喀嗓一声,打背上射出一支小黑箭,直奔潘自达面门。   两人相距既近,潘自达无法闪避,这家伙根本也不打算闪避,剑光依旧如虹卷到。   阴风箭张镜山但觉敌人之剑,直深进来,竟然无法招架。   大吼一声,仙人掌脱手飞出,自己却拼命滚身疾翻。   但见血光崩现,阴风箭张镜山惨吼一声,被潘自达一到卸下整条右臂。鲜血进溅中,他左手按着伤口,在地上一个翻滚,拼命挣扎起来,向楼后疾奔而去。   潘自达虽是剑伤仇敌,但自家也被人家仙人掌甩手插入左大腿上,深可见骨,鲜血进流。   他仰天大笑一声,一支小黑箭从他口中掉下来。   原来他刚才偏激之性一发,竟然张口去咬那支阴风箭,却真个给他咬住。   他也不理其余的人是个什么下落,猛力左腿一蹬,把那支深嵌腿上的仙人掌甩落地上。   然后有点踉跄地直奔高楼而去。   三楼一张绣床上,僵卧着一个寸缕不挂的女人,骨肉均匀,容貌美丽,却紧紧闭着眼睛。   这人正是当日在相府和潘自达春风一度的红霞。   腿上的鲜血,涔涔而流,把裤角染红了一大片,他却毫不理会。   他伸手摸在红霞手臂间深深凹下去的绳子捆过的痕迹,那是当他第一次上楼时,便瞧见红霞浑身寸缕俱无,被捆在床柱上。   当时他连忙弄断了麻绳,但觉红霞四肢僵木,双目紧闭,当下心碎肠断地惨叫一声,将红霞放在床上。   他心中汹涌着的情愫,并非一个恨字可以形容。   为的是这位在他生平唯一曾给予他温柔爱情的姑娘,不但已被人占有,而且还在无意邂逅之际,给那夺爱之人弄死。   这种种情愫混合在一起,连他自家也不知是股什么滋味?   两滴眼泪夺眶而出,不管他平日如何暴戾偏激,目空一切,此刻却显得脆弱之极,真情流露。   他徐徐倒下去,枕贴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上,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唤回那一缕棋杳杳魂。   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使他猛吃一惊,浑身微微发抖。   敢请他从她躯体中,听到轻微的跳动声,那是心的跳跃。   他猛然仰起身来,用心查看,跟着立刻伸手一拍。   红霞倏低吟一声,僵木的身躯忽然软软瘫缩。   这是因为潘自达有了先入之见,一心认定红霞曾经叫过救命,多半已被那厮弄死,是以一时把自己蒙住。   现在,狂喜之情汹涌地袭击着他,反而又掉下几点泪珠。   红霞缓缓睁开眼睛,疲弱无神的眼光,凝定在他脸上。   然后像是记忆起这个人是谁似地陡然闪亮一下。   潘自达完全了解她眼中的意思,低声道:“红霞,是我来了……”   “我们终于重逢。”她疲倦软弱的声音,使得潘自达泛起无限怜惜:“真个是你么?自达……”   她叫唤着他的名字,潘自达但觉心中异常充实和温暖。   “你让我瞧清楚些,行么?”   潘自达俯首下去,不单是让她瞧得清楚些,而且热烈地吻在她的唇上。   不久,他便替她穿好衣服,只因此地究是仇敌的居所,他还未知下面究竟情形如何?不得不作最坏打算。   替她穿好衣服之后,便将她抱将起来,奋力从楼梯走下去。      金祺云兄 OCR     第四十六回 灵鸟忽降永怅分飞     这楼中尚住着好些妇孺,当然不敢来拦阻他。   至于那个被钟荃拍了一堂的人,已被潘自达在上楼时杀死。   他一踏出楼外,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大吃惊。   那须发如雪的乾坤手上官民站在大路边一棵柏树下,面色苍白,下颔的白须上还沾着一些血渍。   再看远处躺着那血掌尤锋,动也不动。   邓小龙左手抱住钟荃,正晃悠悠地向外面走去,也不过是刚刚举步。   白石铺的大路上,血污处处。   他一眼瞧见钟荃倚在邓小龙肩上,脚步虚浮地移动着,便知道他已受了伤。   背上玄黑色的古剑的剑稳不住地摇晃。   一个恶毒的念头掠过潘自达心上,他想道:“钟荃这厮真不得了,竟然把两个如此厉害的老头子也打得非死即伤,这种武功太了不起,现在看来他们两人都受了伤,我虽也有伤,却不过是硬伤,不如趁这机会将他们一齐杀掉,还有那柄宝剑……”   红霞轻轻道:“啊,你在想什么,眼睛里的光芒真骇人。”   他立刻温柔地瞧她一眼,道:一没有什么,我总不会对你凶的啊!”   话才出口,脚下已动,一直追将上前。   邓小龙回头一瞥,忽然察觉他来势不善,怒哼一声,霍地沉身一转,用右边身子顶住钟荃,左手握住方才捡回的宝剑,狠狠地瞪着他。   潘自达见他动作伶俐,可不知邓小龙其实右边身躯麻木不堪,特别是右臂根本抬不起来。   而且真气已被血掌尤锋震伤,不过一时尚能支持而已。   他猛然停一下,失声道:“你们怎样啦?”   邓小龙机智过人,心中明白他胆怯之故,当下狠声道:“你走你的,别管我们。”   说着话时,左手长剑摆个架式。   潘自达果然趔趄不前,道:“你这个样子干什么?”   “你以为你那鬼心思我不晓得么?”   潘自达摹然火起来,尖声大叫道:“我就是非要那剑不可,你给不给?”   邓小龙哼一声,没有立刻作答。   园子里散布各处的亭树台阁传来人声隐隐,似乎是因方才惊天动地的响声和战伐之声惊动,有些人要出来察看光景。   啊、龙极快地忖道:“哎,不好,眼前这恶人已经难办,现在又似乎有人要出来。想这大内双凶既然隐居此地,他们的人自然都懂武学,目下我已是强管之末,只怕不堪普通武师之一击哩!”   眼光到处,只见潘自达也面露紧张之色,眼珠一转,心中已有计较。   当下冷冷一笑,道:“你听见没有?已经有人要赶来,我想,纵然你自家不怕,但抱着的那位怎办呢?”   这一击果然直中要害,要知潘自达适才首鼠两端,不敢逼迫邓小龙,便是因为误以为邓小龙没受什么伤,诚恐火并之下,伤了红霞。   但他乃是个偏激之极的性情,虽然已萌退志,口中仍不相让,尖声叫道:“你管不着,我问你要的是剑。”   邓小龙爽快地道:“好,此剑给你也可以,但你得以那柄交换,这可是你自己的意思。”   潘自达迟疑一下,居然同意了,立刻将太微古剑连鞘扔在地下。   邓小龙将手中长剑插在地上,然后用左手扯下钟望背上的玄武剑,叫道:“你先走,我抛给你……”   潘自达耳中已听到步声杂沓,快要来到,可真不敢耽误,迈步踉跄而走。走出两丈许,邓小龙一扬手,一道黑影扔过去。   他一手捞住,看清楚正是他使得最顺手合心的玄武剑,不觉仰天尖笑一声。   邓小龙心中焦急之极,情知这庆余楼左右的人一出现,定然无法脱身。   可是他又不敢让潘自达瞧出自家的狼狈,只好强自镇定,狠狠瞪着他,等他离开。   潘自达再迈开脚步,一面叫道:“老邓你也走啊,哈,哈……”   他的身形很快便隐没在一片林子转角之后,邓小龙回顾一下,考虑要从哪一方逃走,一面转过身躯,用左手抱住钟整的腰身,舍掉自己的剑,过去拾回那柄太微古剑。   钟基这刻已让阴风箭奇特的毒药,弄得全身疲软无力,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但体内仍然自动以全力遏抑住那能攻心致死的毒气。   潘自达的去路传来吃喝声和金刃相击之声,邓小龙倒抽一口冷气,心中叫声我命休矣。   忽然一狠心,半挽半拉地和钟室走个回头路,直趋那条白石大路斜向的汉水岸滨。   刚走了十余步,耳中但听兵刃交击与及尖厉惨叫之声。   邓小龙心中可真个着忙,惟恐那是潘自达被人所伤,这一来他和半昏迷状态中的钟童都将变成瓮中之鳖。   尖厉的惨叫声连续传来,邓小龙能够极清楚地判辨出那是临死的最后哀号惨呼。匆匆一算,已共有六七人伤死的模样。   当下立时推想到那该是潘自达仗着玄武古剑而杀死对方好多人。   再走出数十步,已到了牌楼之下。   猛听后面喝叱连声,共是四五个人的口音。喝声全都劲沛非常,虽隔着十来丈远的距离,依然清晰可闻。   邓小龙放目前瞥,但见那一道白茫茫的汉水,离着这牌楼还有半里之遥。   江边倒是有三四艘小船在那儿系泊。   只要他能立刻赶到江边,多付些银子与那小船的人,大概要脱离这险境当非难事,然而半里之遥,在平时当然全无问题,眨眼工夫可以赶到。   可是如今一则钟基陷于半昏迷状态之中,二则他本人因受尤锋的血掌力量震伤真气,右臂也抬不起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便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关头。   那便是他一是立刻拼尽余力,以家传绝顶轻功,抱起钟荃疾扑江边,雇船顺流而逃。   可是这一着必须考虑到若果逃到小船时,那水上人家不肯合作远逃,或是让刚才那几个武功甚强的人也跟踪追到,以快船追赶上了。   这时他的力量国以轻功奔逃时用尽,后果便不堪设想。   因此,他还有一个方法,便是不逃。   将这最后的残余力量用以对付来敌,也许终能侥幸逃生。   这两个办法,逃或不逃,可要他立刻决定,分秒也不能迟疑。   那边林子之后,潘自达仗着手中一柄玄武剑,面容狞恶惨厉地和五个人在交手。本是抱着的红霞,又改为背负。   那五个人全是年逾四旬的中年人,其中三个穿着暗色夹袍,衫角飘飘,甚是斯文。余下两个都是穿着短打衣裳,像是匆促间赶来,连外衣也不暇穿上模样。   那三个身穿长衫的人,两人使棍,一个却用一柄铁叉,全不是兵器,大概是一时间没有兵器,便随便抢拾这些棍叉应敌。   两个短打装束的人,俱使单刀。   这五个人正在围攻潘自达,一旁横七竖八地倒着六七具尸身,全是当胸被剑刺着,穿心而死,血迹遍地。   潘自达状类疯狂,手中乌黑闪亮的玄武剑使得凌厉之极,团团进攻的五人竟占不到上风,仗着偏激狠毒的海蝠剑法以攻为守,迫住那五人。   一时之间,似乎难分轩轻。   那五个人进退之间,有如行云流水,而且轮翻从不同的角度,凌厉进扑,时间甚是佳妙,借以牵制不能对他们其中单独一个下毒手。   论起功力来,这五人全属武林出色人物,可是若比起潘自达,却显然尚逊一筹。   可是潘自达在十招过后,已呈不支之象。   只因他腿上之伤深可见骨,影响用力,其次背上红霞又是极大的负累,使得他每一出手凌厉进击之时,人家在后面疾然扑来,便不得不立刻翻剑回护。   但见他步履蹒跚,面容惨厉,手中剑法一变,忽然使出怪绝天下的癸水剑法,那便是古代五行剑中的一种。   这套剑法全以诡滑怪橘而大别于其余的四行剑法,以潘自达的天性而言,果是极合式使用这套剑法。   那五人齐齐为他的诡异厉害的剑法而迫退开去,然而三招之后,潘自达步履的蹒跚艰困,使得那五人立时又挥棍抡刀,猛攻上来。   潘自达尖嘶厉叫,手中玄武剑左斩右劈,真力依然劲厉异常。   可是只因脚下踏不上那种步法,是以威力全失,晃眼间左肩挨上人家一棍重的,痛人骨髓,这一棍原本应是背上红霞的劫危,潘自达勉力一旋身,硬以左肩去挨棍,左手五指如钩,疾抓另一个人的单刀。   这一来那五个人全都看出潘自达弱点所在,那便是若向他背上之人施以辣手,则潘自达便会陷于进退失据之境。   五个人心中全都明白,但又是数招过去,却没有采用这方法。   其中一个短打单刀的人,厉声叫道:“二老俱已死伤,咱们可不能放过他。”   余下四人一闻此言,齐齐怒嘿,立将适才不肯攻击人家背上妇女之心收起。   这是因为他们五人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岁数也活上四旬有余,岂能做那毫不光明的勾当。   但二老死伤之事,又令他们勾起仇恨和怒火,便不顾一切,同时攻袭此一弱点。   潘自达岂有不知之理,急得尖叫连声,但见一道乌光如黑龙飞舞,在两棍双刀一叉之中,旋回飞舞。   转眼间一声惨哼。   血光选连崩现,敢情潘自达左肩挨了刀,划开一道口子,热血直冒。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白挨,对方也让他一剑扎穿小腹,噔噔噔退了四五步,一交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四般兵器更加如风狂骤雨般攻来,形势危殆之极。   猛听头上一声清亮鸟鸣,跟着两丈之外,传来银铃也似的声音,道:“喂,你们全给我住手……”   可是那四人恍如不闻,依然拼命进扑猛攻。   潘自达心头猛然大震,脱口暧一声,转眼去瞧来人。   手底略慢,人家四般兵器可就攻了进来,一支长棍照头砸下,另一枝棍则直挑小腹,那柄单刀和铁叉,却从后面砍刺而至。   潘自达眼光到处,但见两丈外一株垂柳之下,一个身穿白罗衣的圆脸少女,站在那儿,微风中衣裙轻飘,动人之极。   正是他心坎上不能须臾或忘的陆丹。   他仅须一瞥,便也发现她那迥异常人的娇红面色,更加增多妩媚动人的风韵。   陆丹昔日在京师曾见过这矮胖丑陋的潘自达一面。   此刻仍然认得,见他眼光扫来,便微微一笑。   那四样兵器已自风声压体,潘自达骤睹心上人的芳容,而且又得她嫣然一笑,立时魂消意乱,已不知身在何处。   但觉年来憾恨,在这顷刻之间,全都消失净尽。   陆丹却暧了一声,身形一动,已到了他的身边。   头顶上清亮震耳般鸢呜一声,白影疾掠而下,那个以长棍猛砸潘自达头颅的人,立刻撤棍退开数步,敢情那只白鸢雪儿,斜掠而下,疾啄敌眼,迫得他不能不撤棍退开。   陆丹一双玉手齐起,纤足可没有闲着,倒踢出来,恰到好处地蹬着直挑潘自达下盘的长棍。   一手在这瞬息间抄着铁叉,猛架敌刀,另一手却轻轻推在潘自达身上,将他震开两步,腾出位置。   她这一份身手,由开始从两丈以外飞过来,以至于拒敌救人,全在间不容发之际圆满完成,那功力简直已达匪夷所思的境界。   尤其是去来飘忽,宛如羚羊触角,无迹可寻,身法美妙之极。   那三人惊叱连声,霎时退将开去。   这时,雪儿已重复飞上天空,不再下扑。   于是便变成四人包围住他们两人的局势。   那四人正待出声喝问,甚且再扑攻上来,猛听数丈之外有人震天价哈喝一声。   众人闻声惊顾之时,发声之人已疾如奔马般冲到陆丹旁边,敢情乃是傻大个儿方巨。   他身后还跟着那头白驴,颈上一片碧绿,四蹄上数寸处也是碧光耀眼,煞是好看。   四人一见这傻大个儿以及那根黄澄澄起满紫晕的竹杖,立刻骇然后退,惊疑相顾。   这正是人的名儿树的影,方巨自从杀死雪山豺人之后,已然名震江湖,谁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陆丹不愿理睬潘自达,却甚是留心地瞧了他背上的红霞几眼,狐疑地沉吟一下。   方巨道:“姑娘,我们不去砸坍那座大楼么?”   潘自达尖声应道:“两个老头非死即伤,你们可是找他们晦气?”   陆丹轻轻在鼻中嗯一声,澄澈的美眸陡然一亮,若有所悟地微微点头。   原来这时她已想起潘自达背上的女人是谁来。   当日她夜袭相府之时,便曾约她隔晚在园子中假山处等候她来救她脱离这冷宫也似的相府。   那时候陆丹一身白衣,用白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   故此后来红霞认不出活自达竞非那天晚上的白衣人。   现在,陆丹因红霞的缘故,便又对潘自达多打量一眼,只觉他的样子作呕,禁不住秀眉微皱。   潘自达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不悦背上之人,忽地一闪腰,将她摔在地上,把她摔得哎地大叫,竟爬不起来。   方巨忽然大怒,蓦地冲过来,右掌伸处,啪地打潘自达一个大嘴巴。   陆丹格格一笑,飘飘飞将起来,落在白驴背上。   那四人围在四下,全都莫明其妙,虽然也为了人家之全不理会他们那种轻视的态度而暗中气恼,却又因那方巨武功之出奇特别而震惊莫名。   试想潘自达方才本身已伤又背着负累,却也将他们打得不能近身。   这个像座小山般的大个儿一伸手,便刮了他一个清脆的大嘴巴,一任潘自达如何问避,这个嘴巴仍然括得四平八稳。   他们四人可真不是人家敌手,不禁全萌退意。   陆丹道:“你们还不走,瞪着我们干嘛!”   那明亮的眼光,瞥扫过众人面上。   那四人哼哈做声,哪肯就此退走。   事实上他们即使万分愿意撤走,也不好意思真走。   陆丹俏眼一闪,已明白他们心意,觉得似乎不必大伤他们的自尊,于是向方巨道:“既然两个老头儿都死伤,我们不必再去,喂,你怎么啦?”   末后的问话,却是向潘自达说的:“把人家摔成这样子,究竟安的什么心肠,我可认得她是谁呢……”   潘自达吃惊地低头瞧瞧地上的红霞,只见她趴伏在地上,侧脸枕在手臂之上,眼光黯然失神地凝定在前面的树根上。   他红着脸颊,心中极为纷乱,也忘了被们的愤怒。要知他身世凄独,受尽人间冷眼,是以性格非常复杂,感情偏激。   正因此故,目下他立刻便了解红霞黯然的眼光,那是一种极端自卑和自怜的混合情绪。   只因她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虽然咎不在她,但事实上究已成为莫补的缺憾。   因此她只能黯然无语,连肉体上的疼痛也不愿意做声。   他记得自己也常常会被这种可冷的情绪所袭击,因而非常痛苦。   如今,正是同病相怜,不管他心中曾是多么地苦恋陆丹,这刻也不由得不满心冷惜,猛可收剑弯腰将她抱起来。   腿上和左肩上的刀伤,痛得他一哼,可是他强忍着将她抱起来。   红霞忽然暖泣起来。   陆丹似乎也能够了解一点儿这种微妙的感情,忽然同情起他们两人,便道:“你们走吧……”   跟着向方巨道:“巨儿你看着他们,若果他们敢动手拦截,你便不须客气。”   方巨兴头地应声好,横杖虎视着那四个人,看来他倒是希望人家会拦截,便可表现一下他的神勇。   潘自达抱着红霞,瞒珊而走,一径走到早先系马之处,解下钟望那只最神骏的黄马,小心跨上去。   蹄声骤响处,他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径自疾策狂驰而去。   陆丹没有去管他,回头招呼方巨一声,便自向西南再走,那是回返峨嵋的方向。   那边的邓小龙抱着钟望,已扑到江边,雇好一艘小艇,放诸中流,竟不知那潘自达后果如何,更不知陆丹和方巨已返峨嵋。   当然也不会去想及薛恨儿之事。   唯一系心的,便是不知钟整的伤势究竟如何?   还有方才一番廖战,死伤了不少人,这可是非常重大的血案,不比平常武林寻仇约斗为官家管不着。   现在他自家也有伤,钟茎更危险,万一公门中人追上来,定会被捉将官里去。   他筋皮力尽地躺在船中,侧边便是钟望,他忽然想到往昔韩信问路之事,现在他似乎非狠辣一点儿不可,就像那位淮阴侯般,将指点他路径之人杀掉,以免泄漏行藏。   那船夫发出吃力的晤晤声。   邓小龙偷偷瞧着他,那是一张坦直简单的脸孔,浮家泛宅的三四十年光阴,曾经在那面孔上留下太多的风霜痕迹。   涮、龙对自己摇摇头,想道:“我可干不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大丈夫决不能因一己之生死,而做下一生愧悔之事。可是逆水行舟,的确太慢哪其实这艘小艇倒是摇得满快的,那船夫正是因邓小龙出手慷慨,已拼尽全身气力溯流而上。   过了顿饭工夫,邓小龙已觉得精神复许多,坐起来往前路一瞥,但见里许之外,有几艘船在江边泊着。   当下想道:“现在应该弃船上岸,往那边再另雇小船溯江而上,或者故意再放舟东下,使得公门中人无法追蹑我们的行踪,也能稍为拖延一点儿时间。”   决定之后,便吩咐那船家靠岸。   故意问那船家往西南面紫石镇的路如何走法,然后抱着钟基一径走去。   他休息了一阵,又能够施展轻功,半盏茶工夫,便到了里许外的江边,那儿有几艘小船泊在柳树下。   可是那些小船分明是私家用的,因为款式油漆颜色都有点儿不同,而且并没有船家。   邓小龙倒抽一口冷气,想道:“糟了,我有心偷取一艘应用,但恐怕反而多留一条线索,这可怎生是好?”   但这刻他已无犹疑余地,因为他这时其势不能再抱着钟望前奔,这是因为他支持不住之故。   当下跃下一艘小船中,解开系绳,持桨一推岸边,那小船疾滑出两丈许。   他将钟望移开一点点儿,以免碍他操桨,之后,便挥桨疾划,直溯上流。   逆水行舟,岂是易事,任他邓小龙臂力强胜于普通船家百倍,但因不惯划船,加之心中又急,以致力气使了不少,却比之才那船家摇他们来时还慢要一点儿。   一直捱到天色薄暮之时,邓小龙已经又饿又累,却又知道走不太远,心中着急得很,差幸这一路并没有人追来。   钟整一直陷于昏迷状态,不知凶吉如何?   使得邓小龙在极度疲乏和焦急之中,又多了一份悬虑惶乱。   他放眼四望,但见大江前后尽是荒野之地,想歇下来买些食物裹腹也办不到。   左岸多是芦苇水草之属,有好些河汉斜伸进去,却不知通向何方。   邓小龙平生以智计自雄,但落在如今这地步,也不免有束手向天之叹。   瑟瑟秋风在江上不住吹拂,在这人喜愿俄,孤舟茫这际,使人平添许多凄凉味道。   他想歇息一下,可是又真怕官中人从水陆两路追缉。   陆路且不说它,这水路的必定能够很快地追上他们,因为他留下的线索太多,而且又走得很慢,人家以快艇来追,大概这刻应该到了。   是以他频频回首,瞧瞧追兵到没到。   心中直在希望在人黑之前,别让人家追上,那么还有一夜工夫,便好得多。   暮色迷茫中,再回首眺望,忽见下流处有好些快艇,疾划而来。   那船此刻相距尚远,普通人真个瞧不出是什么东西,但邓小龙国力岂比等闲,已经辨认出了是官家水面特造的快艇。   当下心中大骇,腕上骤然加力,横冲左岸。   一下子抢人一道河汉子。   这一转人河湖,邓小龙立刻心中稍放,想道:“我再转个弯,便完全隐在芦苇之中,谅他们也无能发现。”   想虽是这样想法,但到底不敢托大,趁着人家离得尚远,不怕桨声苇响会被听到,奋力顺着这条河汉子直划进去。   大约划了二十余丈远,已经转了三个湾,外面江上的人,决不会瞧见他的小船,他歇一下桨,微微喘息。   天色尚未全黑,因此眼前光景,依然看得分明。   但见前面忽地豁然开朗,竟是个大池塘般的潭弯,少说也有亩许之大。   他想一下,便划将进去,打算直划到对面,找个隐秘的地方,停舟休息。   若然有万一时,也可以弃舟登陆,不致像在河口处,四下都是江水。   一划进了这块亩许大的潭弯,猛然觉得船行有异,船底像触着浮沙似的,发生喀焕之声。   不过船行速度并没有感觉缓慢,不像拦上浮沙时那种进退不得的狼狈情形,他一横心,力量骤增,奋桨前划。   猛见本来平静的水面,立刻四方八面起了无数壳纹鳞波。   宛如谁在空中撒下大把细沙,整个亩许大的潭湾,都齐呈异状。   邓小龙骇了一跳,这时已划至中间,进退俱是一样,定睛看时,浑身毛发齐齐惊然直竖,敢情那水面上壳鳞似的波纹,却是不知多少条蛇,大概是受到骚扰,一齐昂首游动,故此现出这片奇异景象。   这些蛇即使全是无毒的水蛇,但若然掉下去,不被噬死也被挤死。   何况其中不少颜色特异,身上金圈银带,也不知是些什么蛇,令人觉得极之可怖。   这时他才知道方才一划进这里,船底发出那种声音,正是船底擦在蛇群上的声音。   蛇群骚动越剧,但见翻波卷浪中,万头攒动,那些靠近这艘小船的蛇,已经发现了敌人,立时昂首蹿跃,意图进攻。   邓小龙出一身冷汗,疾然提桨贴着水面旋风般扫一转,数十百条昂首跃攻而来的蛇吃他木桨扫过,身首异处,宛如被极锋快的长剑斩断。   同时因桨上内力甚重,是以那下半截蛇身也离水飞掉开去。   邓小龙跟着扫出第二桨第三桨,霎时满空蛇影,有长有短,煞是壮观。   他虽然得手,将船边的蛇群扫飞大半,可是心中却大大叫苦。   只因他每扫出一桨;所用的内家直力不在少数,本来已疲累得可以,再来这么几下,正如百上加斤,苦不堪言。   他心中忖想道:“完了,这番大概难逃此厄。早知要葬身蛇腹,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不闪避官家追捕之人,也许反而能够逃得性命……”   忖想间又扫出两桨,虽然飞起许多蛇影,但力量显然不如起初三桨。   “黄台之瓜,何堪再摘。我只要再来两下,不累死才怪呢……”   他尽力让自己在顷刻之间,恢复较多体力,以便下一桨荡出时,能够把四面蹿攻上来的蛇群完全扫飞,面上浮起一个自悯的微笑,继续想道:“若是在平日,根本可以不理这些蠢蛇,径自飞身踏波过去,即使抱着师弟,也不致没有办法。”   他随即想到这里何以会有这么多蛇而感到奇怪起来,而且即使偶然会有这么多蛇聚在一起,但为什么早先进来时,不见它们游动?   忽听远处江面,隐隐传来摇桨摇橹之声,并且有人在叱喝说话,只因相距太远,江风又大,故此听不清楚。   但他立刻推测那些桨橹之声,定是早先所瞧见的官家快船。   这样那些啥喝说话之声,可能便是船上官人彼此大声说话,或是传令搜寻这处芦苇一带。   于是除了蛇群之外,又多了一样焦迫的悬虑。   这时,天已黑齐,又没有月亮,四下甚是阴黯。   他深吸一口气,力贯右臂,猛然又一桨扫出。   人声桨声以及拨开芦苇之声,渐已清晰可闻。   邓小龙心中大骇,垂目瞧钟奎一眼,暗自长叹一声。   夜色中传来一声断喝,叫道:“喂,弟兄们别再往前划,那是费家的蛇塘…”   话声甫歇,忽然有人哎地叫一声,跟着又另有一人惊唤道:“瞧啊,这水面都是蛇么?”   邓小龙在心中用力叫唤道:“你们还不快走?这儿的蛇更多呢,费家蛇塘?这是哪一号人物?”   他已不敢用木桨去扫击高蹿出水面的蛇,生恐弄出声音来,被那些官人听到,发现自己踪迹。   但见群蛇蹿飞出水面老高,形势险恶之极,那边人语桨声,很快便退回去。   邓小龙却低叹一声,自觉已经无力去防御那些蛇蹿攻上船。   他甚至灰心得闭上眼睛,不再去理会那些蛇群。   歇了一会儿,仍没有任何动静,睁眼看时,但见小船四周蛇影上下蹿跌,但竟然没有一条蹿上船来。   这景象使他看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醒悟过来,推论出其中原因,定是和这艘小船有关。   可能这艘船便是费家之船,船上定是有什么防蛇的药物设备,故此蛇群纵然骚动忿怒,却仍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稍为想一下,仍想不出江湖上有姓费的奇人,以他的见闻尚且不识,相信这费家定是养蛇世家,并非江湖之人。   有了生机,精神气力陡然倍增。   急忙操桨前冲。   船底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他当然不敢往后退,只因公人刚退,可能还在左近。   是以准备到那边尽处,弃舟登陆。   眨眼间划到岸边,连忙抱了钟荃,跨上陆地。   虽然脚下尚是稍软的泥地,可也觉得十分稳妥,不致有力而无所施。   黑暗中瞧不见远处是什么光景,一径抱着钟荃,向西而走。   大约走了六七丈,猛听一声清亮鸟鸣,邓小龙不觉大为凛骇,想道:“怎的这么晚了,还有鸟鸣?而且鸣声清亮劲烈,不同凡响……”   正在自个儿狐疑之际,那响亮的鸟鸣声又复传来。   声音冲天而起,委时已远刮天边。   “这鸟儿倒也飞得快。”他想着,脚下不停,直走过去。   走了五六步,眼前又豁然开朗,原来又是个池塘,比起方才那个略为小些。   他沿着岸边走,忽然风声劲疾,接着白影一闪,已打空中急泻疾冲向水塘。   那团白影在水面上一掠,倏地又振翅冲天而起。   在飞起时,发出一声清鸣,正是方才听到的鸣声。   眨眼,那白鸟已飞得无影无踪。   邓小龙嗟讶了一阵,再往前走。   这个水塘在黑暗中甚是平静,邓小龙瞧来瞧去,不见丝毫异状,便稍稍放心,不去戒惧忽然有蛇群游上岸来包围着他的危险。   沿塘约模走了数丈,举目瞧瞧天空,认清方向,便稍折向南方而走。   他心中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最要紧便是如何先找到个隐秘稳妥之地,将息下来。然后想法子解救钟荃之毒。   可是他已无能为力再往前走,只好就在这时到块平坦的泥地,将钟望放在地上,自个儿蹲下去,仔细检查一下钟茎的伤势。   但觉钟荃的呼吸稍为微弱而长,心脏跳动得很正常。   从刚才抱着他时出他整个背部都甚是坚硬的情形看来,得知他人虽昏迷不动,但那迫毒的真气依然具在,要知钟荃自幼已在昆仑诸大师羽翼之下,练就一身正宗内家功夫,此刻虽已昏昏然不能动弹,但灵根不昧,仍然能够本能地运气迫御剧毒。   这一点若换了别的人,即使武功比他更强,但若非自幼练功,至今尚是童身的话,怕也无法办到。   邓小龙喘息了一阵,但觉那条本来麻木不堪的右臂,渐渐好转。   体内真气运行的情形,虽然有点儿驳而不纯,但也知道并未伤着根本,只不过自家内力和血掌尤锋这种老魔头尚距过远,故此硬给震得经脉微挪,真气走溢。   起初的确极为可怕,但经过这段时间,已好转许多。   寂寞之中,但听四下不时传来低微的嘶气声音。   邓小龙知道那是蛇声,但没有去理会,因为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防备。   况且,大凡蛇兽之类,多半是人不犯它,它不犯人,除非是特毒的蛇类,则不可以常理推度。   邓小龙心力交瘁,抱着膝头忽然睡着。   猛一睁眼时,天上星移斗横,已经是宵残时分,他勉力抱着钟望站起来,再往前走。   忽听前面天空中一声鸟鸣,人耳甚熟,立刻记起是早先听见的白鸟声音。   禁不住狐疑忖道:“那是只什么鸟啊?怎的整夜飞鸣?奇怪……”   正想之间,突然又听蹄声,起初极是轻微,大概远在许多里路以外,可是声才人耳,猛觉蹄声变得急重,眨眼间已驰近了。   “哎,那是什么神马?奔驰得这么快,简直是传说中日行千里的脚程。”   天空中风声一掠,一团白影冲坠下来,疾如流星陨石。   邓小龙凝目一瞥,那团白影发出响亮的扑翅声,竟然停在他头上丈许处,生像也在瞧他。   他禁不住暖地叫一声,道:“咦,那不是那位姑娘的白鸟儿么、’当日他在京师,曾经因去钟室住处时而见过此鸟站在天井木架上。   他这句话乃是衷心欣慰地对钟基说的,忽然省起钟基仍在昏迷之中,不觉为之失笑。   诧疑未休,蹄声响处,一大团白影已到了眼前,目光闪处,但见一位白衣人骑着一匹白驴,来势疾急无伦,却在他面前不及一丈之处骤然定住,本是向后飘飞的雪白罗衣人骑着一匹白驴,来势疾急无论,却在他面前不及一丈之处骤然定住,本是向后飘飞的雪白罗衣,只因这骤急一停,翻向前面拂掠飘飞。   邓小龙朗声道:“是陆丹姑娘么?在下乃万通缥局的邓小龙。”   那位白衣飘飘的驴背人,谁说不是陆丹。   她似乎因出其不意会遇见邓小龙而芳心微惊,轻轻啊了一声。   后面步声响处,强风直刮而来。   陆丹倏然一伸手,把个急驰疾冲得比快马还凶的方巨给拦住。   邓小龙打量了方巨一眼,便又朗声道:“在下和钟师弟一同南下,但不幸师弟在汉中庆余楼受敌暗算,中了毒药暗器,此刻尚昏迷不醒。”   陆丹娇躯猛可震动一下,但随即恢复镇静,淡淡道:“啊,那真不幸。”   语气之中,冰冷之极。   方巨可不知邓小龙说钟师弟是谁,因此没有注意他们,直着脖子去看在天空中飞翔的雪儿。   邓小龙心中大惑不解,也泛起怒意。   只因当日钟变拼了性命地去为她求解药,那是他所知道的。   而且,钟基和她在房中亲热的镜头,又是他亲目所睹。   以这种关系,他本一说将出来,她应该十分焦急才对。   岂知换来如此冷淡的反应,心头怒恨,可真按捺不住。   他也自冷冷一笑,道:“邓某自愧无能,以致眼见师弟受伤而束手无策,而且…”   他故意拖长一下,声音中不但冷,还有嘲讽的味道:”“而且将此事随便地说出来,贻笑于天下,邓某也太愚拙了。”   这几句话,含意酸刻之极。   陆丹芳心里不知怎地,但觉像给什么戳一下似地痛楚起来。   然而,当日他的薄情,如今自己的憾恨,又交织成一面坚固的墙壁,使她无法逾越。   她悄悄叹一口气,徐徐地垂下头,柔软的长发从肩上洒下来,掩住两边脸颊。     第四十七回 夕阳秋冷半世劫余     邓小龙按捺不住怒气,冷哼一声,撒步便走,一径擦过陆丹身边。   方巨收回目光,大声问道:“姑娘,雪儿带我们回来干什么?”   陆丹仍然垂首无语,方巨以为她听不到,大声地再问她一遍。   她稍稍抬头,嗯了一声,轻轻道:“没有什么!”   那银铃也似的声音,已变得沙哑,而且满是鼻音,宛如患了重伤风。   方巨凝目一看,道:“姑娘你为什么哭了?”   他跟着大叫一声,在这残夜沉寂之际,那雷鸣也似的叫声,直可传出十数里路去。   邓小龙蓦然止步,一转身,双目灼灼,瞧着疾冲上来的方巨。   方巨一肚子怒气,挥杖追将上来,其势汹汹,但这刻吃邓小龙冷地瞪视,不觉一怔,没有立刻抡杖砸下。   “小子你欺负姑娘?我可要砸扁你……”   他大声叫喊。   邓小龙道:“你可是方巨?倒是鲁莽得可以。想我们兄弟从来只有以德报怨,几时欺负过那位姑娘,不信你去问问她……”   陆丹心里如被一支冷箭飕地射中,秀眉深深锁皱一下。   “我果真是以怨报德吗?不,不,他根本没有将我的生死放在心上,却赶着救那贱女人,打个浑身血污,哼,我才不理他呢……”   她辩解地想。   “唉,我算得什么呢?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末嫁身。即使他并不情薄,我又该当如何?”   泪水又从她面颈上流下来,这一刹那间,真个是柔肠寸断,悲不可仰。   邓小龙冷冷地瞧着她,见她宛如泥塑木雕般,端坐在驴背上,没有半点儿反应,不觉有点奇怪。   但也想不出究间其中有什么缘故,便气哼哼地回转身,继续走他的路。   一点儿也不理会举杖欲砸的方巨。   傻大个儿可直僵在那儿,要知他天性淳厚,非是穷凶极恶之辈。   如今见陆丹给人家一说,竞答不上来,自己那根紫檀竹杖可就砸不下去。   他回头道:“姑娘,我怎样办啊?”   陆丹咬着嘴唇,心中又悲伤,又纷乱,没有听到方巨的话,于是,方巨便只好举杖僵站在那儿,形状可笑。   她徐徐举袖拭去泪痕,眼光一闪,但见邓小龙抱着钟荃,已走出两三丈去。   空中的雪儿清亮鸣叫一志,忽地疾泻而下,竟然扑翅不已地停在邓小龙前面丈许之处。   大概它见主人不理睬他们,以为自己是瞧错了人。   陆丹不知不觉地一催白驴,倏忽间已冲过邓小龙,反截在前面。   邓小龙也自停步,凝目瞧着她。   她这时才醒觉自己这一下是干了什么,但觉邓小龙那对锋锐如剑的目光,冷冰冰地直戳进她的心房,似乎已知道她的心意。   “姑娘,你可不必勉强。”   邓小龙仍然冷冷地说,显然他怒意未消,依然要狠狠地挖苦于她:“我们兄弟生死有命,不愿乞回性命……”   陆丹幽幽道:“你不会明白的,随便你怎样想吧,但现在请你告诉我,他受的是什么伤?”   邓小龙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是考察她是不真心实意,方巨又撒开长腿,一下子冲过来。   ”我们在庆余楼,正与昔年大内二老对仗之时,他忽然被那阴风箭张镜山以阴风箭暗算于背部。”   邓小龙终于说了。   “哦,是防风箭?怪不得他躲不开。”陆丹道:“那么有个背着女人的矮胖子也是和你们同路的了?我们下午经过那儿,替他挡退几个袭击他的人,他便骑着黄马跑了。”   邓小龙忿忿道:“原来那该死的潘自达也逃得性命。那匹黄马可是师弟的呢!”   方巨忽然怪嚷一声,抢到邓小龙身边,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抱着的钟荃。   陆丹飘身而下,飞到他们之间,纤手推开方巨,道:“你别吓着他好么?让我瞧瞧……”   方巨大声道:“那是师兄啊,师兄,你怎么啦?”   声音宏亮之极,蕴含着无数焦虑真情。   邓小龙立刻道:“你放心,他虽然中了毒药暗器,但他根基天赋之佳,当世无二,故此虽然昏迷,仍能迫住毒气不让蔓延……”   “是谁的毒药暗器?我可要砸死他……”   “那厮已经死了,你不必生气。”   邓小龙变成安慰他起来。   “怎样?陆丹姑娘,你的化毒丸管用么?”   陆丹情不自禁地伸出玉手,抚在钟荃面庞上,悄声说道:“大概可以,啊,他大概很痛苦,额上都沁出冷汗。”   说着话间,左手已掏出一个小瓶,以迅速的动作,拔盖倒出一粒,放在钟荃口中。   然后又倒出一粒,先收小瓶,再请邓小龙将钟荃身躯翻过来,掀起衣服,露出伤口,只见那儿仅有拇指般大的黑点,伤口极小。   她毫不犹疑,将那粒化毒丸放在自己口中,嚼碎了和着唾涎,涂在伤口之上。   眨眼工夫,那层化毒丸的浆膏忽然变成黑色,而且像已经干了般掉下。露出伤处肉色,已经恢复原来颜色。   钟荃呻吟一声,身躯动弹一下。   陆丹帮忙邓小龙把他放在地上,盘膝坐好。   方巨一径在嚷嚷,这时快活地叫道:“师兄,师兄,你怎样啦?可觉得好了?”   邓小龙衷心赞道:“久闻峨嵋化毒丸能解天下之素,果然灵效无匹。”   陆丹只微笑一下,蹲在钟荃面前,却见他忽然睁开眼睛,凝瞧着她。   眸子里依然神光湛然。   “你可好了?”   她轻轻地问,心中却明知此问乃是多余。   “谢谢你。”   钟荃缓缓应道:“这一路上,我虽然昏昏然不能动弹,但心中仍然明白,耳中也能听到声音,只不能动弹而已,谢谢你……”   方巨也挤过来蹲下,道:“师兄,我是巨儿呀!”   钟荃一面想运气归元,但心中却乱得很,简直什么事也不能做。连应该坐着或是站起来也不知所措。   他早将方才的对答完全听在耳中,也知道陆丹后来温柔已极地摸摸他的面,这些矛盾的行为,令他这个一贯老实的人,不知怎样想法才好。   他现在只能等事情发展下去,然后,他才知道后果如何。   陆丹忽然站起来,低着看着他,道:“我……我……”   她本来很坚定地想说些什么话,又是这一站起来,却呐呐无语。   邓小龙道:“我且在四下瞧瞧,方巨,你也来吧,我可以告诉你此行经过。”   方巨果然跟他走开,这儿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丹这次决然地道:“我这就回峨嵋去,永远不要再见到我。”   “我?不要再见到你?”他重复地念叨一遍。   声音中既惊讶,又失望。   “你可是恨我?”   他又问:“那是为什么呢?”   她没有立即回答,明亮的眼光在黑暗中闪烁着,在他面上不住地流盼。   他勇敢地去瞧她的眼光,因为他除了在她美眸中找寻答案之外,再无别法。   “唉,你不会明白的。”   她幽幽道:“除了上一辈的仇恨,还有我们自身……”   末后的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一些。   当然她是想起了自己的憾恨,而不是光指钟荃的薄情。   钟荃当然不能明白,嗫嚅一下,老老实实地道:“是的,除了上一辈的仇恨之外,不必说你,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土气得可恨……”   陆丹用力地摇摇头,却没有回答。   钟荃突然站起来,深深地瞧她一眼,在这夜色黯黑之中,但觉她除了原来的美丽之外,更多了一种朦胧的美。   一种从未曾有的情绪奇异地侵袭他,那便是自卑。   这种陌生奇异的情绪把他整个人淹没,使他的呼吸也有点儿艰困。   歇了片刻,这片刻时间,在这种奇异的沉默中,显然令人觉得非常长久。   钟荃忽然想赶快离开她,因为现在他觉得已经够了。   他曾经和她当面话别,这已经够了。   也使他再也受不了,他得赶快离开,不管以后的生活将会如何单调乏味,更不管将来心灵上的寂寞是如何难受。   但到底已经了结一桩事。   他道:“那么,我得走了。”   眼见她似乎在点头,便怅憾地转过身躯。   忽然臂膀上被人牵住,他斜眼瞧瞧,发觉是她那雪白美丽的玉手。   “最后要告诉你的,便是我们之分手,并不因上一辈或你的忍心,是因为我……”   “我忍心?”   钟荃忽然回转身,错愣地反问。   “是的。”   她答,但眼光一触着他,身躯禁不住微微一震,改口道:“啊,不,现在我相信你不是忍心,可是我……”   她幽怨的声音,使得钟荃心里对她非常怜惜起来。   至于那自卑之感,却因她仅仅几句话的语气声音和态度而完全消灭。   “你有什么苦衷?”   他非常诚恳地问:“可以告诉我么?”   陆丹一时难以委决,她既想说出内情,以便钟荃了解而减轻自己心上的重担。   但她又知道说将出来,于事实一无所补。   而且她也羞于启齿说出这等事。   “我……我已遭遇了不幸。”   她说,却说得断断续续的,显然话说出口时,仍然不断地在犹疑考虑。   “那是在隐贤山庄发生的。”   她不得不解释下去,一面垂下首,避开他那双发出奇异光芒的眼睛。   ‘那时我中了机关埋伏,使用内家真力贯注在剑上,想刺开那近尺厚的钢门,可是只刺开了尺许口子,便因用力过度,真元耗损过甚,因而昏厥“你……你能将近尺厚的钢门刺穿?”   钟荃不觉骇然问道:“那么后来怎样呢?”   “唉,刺穿钢门又怎样呢?这次剑会,我不参加了,但愿你能够扬威天下……”   她稍为歇一下,好像是除了在口中说出这愿望之外,还在心底向上天祈祷,祝他在剑会上技压群雄。   “当我醒来之后,发觉已躺在长椅上,那血掌尤锋的孙儿尤东霖,站在一旁,便是他将我移到椅上去的,他……万恶的东西,咳,我也不必说下去钟荃胸中一阵翳痛,也不知是怒火抑是妒火,把他的心烧得隐隐作痛。   “那么你打算回峨嵋去?”   他果真不再询问下面之事。   “是的。”她简短地回答。   “好吧,我迟些日子,再往峨嵋找你。”   “你来找我?现在你要到哪儿去?”   她不胜惊讶而又感激地问。   虽则她还不敢遽尔肯定,但心里已经明白他这句话中之意,不啻是说即使她已非完壁,也仍然爱她。   “我去隐贤山在找那厮。”他忿忿道:“然后我再返峨嵋找你。”   她已真个确定了她的意思,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她道:“你何必来找我呢?那万恶东西已受内伤,我离开那儿,在地道一间囚室里见到华山的薛很儿妹妹,把她救出来之后,正因她饿了数日没有气力,以及我真元耗伤而怕被庄中之人拦截。   “忽然发现全在起火,出来一瞧时,敢情是毒书生顾陵和那位罗老前辈,即是在迷魂谷屋里住的那位前辈,将全庄烧得片瓦不留,方巨和我的小白驴都被她救出在庄外,据说在中之人,除了妇孺之外,全部给毒书生顾陵杀死了。”   钟荃怒道:“这厮手底太过黑毒了,我若有机会,必定要再和他拼拼,希望能够为天下除害。”   语气坚决响亮,正义凛然,陆丹又是微微一震。   只因她最不能忘记他的,便是这侠骨义胆。   “他一见到薛妹妹无恙,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薛妹妹一听他又杀那么多人,便不理他。   “毒书生顾陵显然非常窘,一方面为了自尊心的问题,似乎不能恳求于她,一方面又似乎因为对薛妹妹太过痴心,故此不能决然离开。我虽真想斗斗他,但那时浑身无力,是以缄口无言。倒是那位罗老前辈忽然打破僵局,将薛妹妹拉过一旁,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薛妹妹便来和我道别,说是要跟他们一起走,但到哪儿去,连她也不晓得。   “于是,我便和巨儿一起回峨嵋,咳,我已万念俱灰,打算以后永远隐迹深山,再也不过问扰攘红尘之事,你不必再来找我。可是,我仍然感激你肯再来峨嵋的情意……”   钟荃坚决地道:“我定要去峨嵋找你,不管你是否肯见我。但那厮可曾烧死了?”   陆丹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心乱如麻,简直不能想些什么东西。”   钟荃迅速地决定了,他心中仇恨之火,烧得他再也不能耽延片刻。   他道:“现在薛师妹的下落已知,邓师兄便可往华山复命。他是答应过桑姑姑找寻薛师妹的。我则往隐贤山在去,事完之后,便往峨嵋。”   他再强调一次。   陆丹却在心中想道:“我不能阻止你,但你到峨嵋去,也将找不着我。”   他回头叫道:“师兄,请你过来……”   邓小龙和方巨赶快过来,方巨宏亮地叫了钟荃一声。   钟荃歉然道:“巨儿体暂时还得跟陆姑娘先返峨嵋,我迟几日便到峨嵋去,你不会生气吧?”   方巨呵呵笑道:“我爱跟姑娘在一块儿,师兄你过几日一定要来啊!”   他点点头,随即将薛恨儿下落告知邓小龙,并且将自己的决定也说了。   邓小龙听他往隐贤山庄找人晦气,心里立刻明白其中必有隐情,但此刻却不便询问。   于是,四人分作两拨,这离别的滋味,大有不同,首先说那邓小龙,他一见了陆丹,便直想起他失去的镖货,但在这情形之下却又不便询问,只好有点儿不舍地离开。   方巨一片浑饨,既知师兄很快会来找他,故此仍然甚是兴头。   钟荃满腔说不出的妒恨,此刻心上已无余隙可以容纳其他感情。   唯有陆丹,这位容貌和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少女,星眼里泪光微闪,玉容寂寞。   只有她暗中知道,目下这一别,就等如人天永隔。   她再也不肯和他再见。不管他是情意如何地真挚,能够容忍她的一切不幸。   但她却不能容忍自己的贬值,她不能忍受日后老是觉得不匹配的痛苦。   甚至于那从一而终的观念,也足以令她极之苦痛,虽则她并非自愿地让别人占有,可是事情既已成为事实,她知道已无从逃避。   钟荃和邓小龙一径转身向回路走,沿着汉水,走向下游方面。   他们经过了蛇塘。却没有发现什么,一直走到数里之外,那儿有座村落,村外另有一处人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庄院,可是数幢房子孤立村外,对比起村中的矮陋房屋,便觉得自有一番气象。   邓小龙在一株大树下停住脚步,有点儿喘息地道:“是了,这一处定是那蛇塘的主人费家……”   当下他将经过情形详细告诉钟整。   结论道:“这里走出江边,正是我解那无人小船的所在。真奇怪,这费家既有这等治蛇的本领,何以我并没有所闻?记得以往倒是有个姓刘的,传说家里蓄养无数毒蛇,不过这些并不属于江湖道,是以我也没有留意。”   钟荃道:“师兄既然不知,小弟更加不会明白。可是师兄你为什么会喘息呢?敢情是真气被那血掌尤锋震伤么?”   一面说着,一面探手囊中摸些什么。   邓小龙点点头,道:“那老家伙掌力的确厉害,那一下对掌,我根本没挨上他的肉掌,已被他的掌力在半尺之远给震回来。若换了内力稍弱的,怕不在一尺之远已给震伤,这老魔头的是厉害……”   钟荃伸掌过来,掌心托着三粒丹药,道:“师兄请服下这药,相信可以立刻治愈这等内伤。”   邓小龙但觉得清香扑鼻,知道乃是昆仑驰名天下专治内外伤的火灵丹,连忙接过服下。   这火灵丹人口便化,即使在昏迷状态中,依然可以服用。   歇了片刻,邓小龙的声音响起来,他欣然叫道:“妙极了,现在我已经全好啦!”   钟荃道:“那么我们走吧,小弟真想立刻赶到隐贤山庄,找到那小子“陆姑娘不是说隐贤庄已被烧毁为平地么?你还想在瓦砾中找谁?”   “我总得走一遍才死心。”   他坚决地道:“现在我真可惜第一掌用般若大能力时,没把那上官老魔头也击毙。这些人决不会教出好人来。”   邓小龙没有做声。   钟荃又道:“幸而那尤锋没有逃得性命,其实他若不是以全力硬碰,只恐也无法杀死他。”   “那么我们动身吧!”   邓小龙岔开话题,他的确不愿意见到钟荃发狠的样子:“我先陪你走一趟,再到华山找桑姑姑报讯。真奇怪,薛师妹为什么跟他们走呢?难道她真爱那毒书生顾陵么?但也不应形同私奔啊!”   钟荃道:“好,我们动身。”   两人奔出数步,忽见村外那幢屋子里灯火闷闷,两人去路正经过那些房子。   邓小龙道:“我们顺便瞧瞧那是不是费家,现在为什么会点起灯火呢?”   他自言自问,脚下一用力,疾扑而去。   钟荃也自紧随在后,他虽然甚是心急,却不便反对师兄之意。   两人到了切近,邓小龙首先飞纵上房,略一瞻顾,便低声对后面的钟荃道:“这不正是贾家么?你瞧……”   原来里面一个小院子里,这时灯火甚亮,但见这院子里遍地是蛇,有两个人在里面正在喂饲这些蛇。   忽然另一道角门打开,一个浑身水迹的壮汉匆匆进来,大声道:‘顺父,咱们那蛇塘的网给扯破了,那是被人用咱们的饲蛇船勾破的。也不知是无心抑是有意,正是用咱们船底特别的药钉勾破的。”   一个人抬起头,却是个中年人,他道:“那么你们有没有赶紧修好那网?”   声音甚是明细。   “有,有,但已走散了许多,而且北塘里那条双首铁线蛇也失去踪迹。”   “什么?你看清楚了?那双首铁线蛇奇毒无比,天下有谁能将之盗走?啊,是了,定是刘家师兄弟不愤我独传刘师父秘技,故意来捣蛋。”   他说完了,便继续饲蛇,好像不大介意。   邓小龙一拉钟荃,飘身飞退出这屋子,重复上路,一面道:“原来这费家乃是姓刘的徒弟,这就无怪有这么多蛇,想不到我误打误撞,使他们兄弟多了一桩心事,可是我没有去动那什么铁线蛇啊!”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是白鸢雪儿的杰作,只因雪儿大生以蛇为粮,特别喜欢和奇毒的蛇作对,故此它是晚和那双首铁线蛇大战了好一会儿,得胜之后,忽然瞧见邓小龙手中抱着的钟荃。   这雪儿灵慧无比,立刻飞回去拉陆丹赶来。   这两人脚程何等迅速,赶了大半个更次,已过了汉中府。   邓小龙在晚风残月,晨曦迷茫中,回首翘望,喟然叹道:“想那大内双凶,声名赫赫,威震衰宇,如今也落个身败名裂。我邓小龙何曾不是叱咤一时,然而现在呢……”   言下不胜怅惘。   他们一直没有休息,是日傍晚时分,已到了隐贤山庄。秋风夕阳下,杳元人迹,更显出加倍的荒落凄凉。   钟荃楞了许久许久,黯暗无语。   如今他知道这怨恨已是无法可报。   他道:“师兄你不必陪我了,我自个儿到峨嵋找她,你最好快将薛师妹的消息告知桑姑姑……”   邓小龙点点头,他瞧得出钟荃那种抑郁无奈的心情。   本来有好些话想说,诸如镖货之事,却只好理在心底。   假如他说出来,那将是最不近人情之事,他道:“师弟,你好生保重,愚兄这就立刻动身前往华山,然后返回南昌故里。你可以在剑会举行之前,到我家里暂住。”   钟圣感觉得出他的诚意,便衷心地道谢,道:“届时小弟定必拜扰师兄,那时,也有许多话要告诉师兄,如今,唉……”   邓小龙明知再说下去,徒然无益,朗朗说声再会,便迈步先走。   钟荃一直等到瞧不见邓小龙的背影,这才茫然四顾,顺脚向遍地瓦砾焦炭的庄中走去。   猛然心中一动,放步疾走。   原来当他转过一堵破墙,忽然瞧见遍地败瓦残砾中,尚有一座屋子,巍然屹立。   他自家也不知怎样想,却疾如奔马般急朴而去。   临切近,只见这座巍然独存的屋子,并不高大,墙上尽是火炙之痕,粉尘完全剥落,露出已烧得焦黄的石头。   他举掌一击,用了七成力量,但觉腕臂大震,竟然击之不动。   当下便估出这石墙最少也有半丈之厚。   “怪不得这座石屋巍然独存,原来墙壁这么厚,这样说来,若有人躲在屋中,也不致被火炙死。我且设法入屋一探,若果没人。便得回头往那些没曾被毒书生顾陵杀死的妇孺居处寻访。”   主意一定,便绕屋而走,转到那边,忽见在一堵墙之下,坐着一个人。   钟荃心头一震,想道:“这厮年纪甚轻,面目俊美,却甚是憔悴,独个儿坐在此地,当是本庄之人,难道我合当报得此很,天教那厮在此处等死?”   须知钟荃为人虽然朴实淳厚,但并非愚蠢之辈,当时听陆丹一说不知那厮生死,心中便估量出尤东霖多半没死。   此后他便一直不再寻思尤东霖有否被陆丹杀死之事,却只恐怕他会在后来给毒书顾陵杀死或是被火烧死。   现在他不知打哪儿的灵感,立刻认定那俊美少年便是尤东霖。   这种超乎理解的奇异感觉,的是令人时常为之讶异。   他一直走过去,那俊美少年已听到声息,抬目瞧着他,等到他走近,忽然道:“你可是昆仑派的?”   声音甚是微弱。   钟荃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可是尤东霖?”   那俊美少年也为之一愣,提高声音:“小弟乃是从尊兄步履动作间那种独得的滞洒从容风度中,猜知尊兄乃是昆仑派高人。但尊兄却何以得知小弟贱名?实是令人莫测高深。”   钟荃眼光陡然变得冷峻异常,凝射在他那俊美的面庞上。   他之所以不立刻指斥动手之故,便是因为他心中本来认他是个傲横无行的纨绔子弟,不料在一见面时,毫无成见中的形象,而且待人谈吐时,甚是彬彬有礼。   只这么两句话,便已完全扭转了他的观感。   “你真个是尤东霖?我本不认识你,可是我正要找你……”   “找我?尊兄贵姓高名?有何指教?”   钟荃忽然心中一转,变得怒气勃勃,想道:“大凡奸恶之徒,多半装得非常温文动人,这厮大概也是这一类人。而且,她也许便是被这厮的伪善面孔所欺,没有立刻杀死他!”   他心中想着,脸上的颜色不住变换,把个尤东霖瞧得十分奇怪,而且还有点儿恐惧之感。   “你可是负了伤?”钟荃有点儿咄咄迫人地问,这种态度,他平生未曾用过。“怎样子受的伤?”   ‘哦……我是受了伤。”他嗫嚅地答:“尊兄找我何事,难道不可以见告么?”   钟圣到底不是那种偏激自傲的人,因此,霎时间又转过心来,想道:“这厮不似是伪装的,只看他一派斯文,盎然于面,真是彬彬读书君子,我且不要发作,先问清详情再说。”   当下变得温和地道:“且不必问我来意,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便是昨夜我曾与峨嵋的陆姑娘谈过一阵,你可认识她?”   尤东霖身躯一震,勉力扶墙而立,问道:“你……你遇见陆丹姑娘,她提起我么?”   钟荃点点头,忽然又觉得心中怒火焚涌有点儿按捺不住。   尤东霖见他脸色不对,蓦地颓然坐下,低声道:“你们都是四大剑派的,大概她托你来杀死我,是么?”   钟荃冷冷道:“我正是要来取你性命。”   “尊兄请便,小弟绝不敢还手。”   “还手?哼,凭你也配。”   尤东霖那优美谦雅的面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   那是一种振奋的神情,但他随即又表现得非常灰心。   “随便怎样说也一样,反正她有心杀我,我绝不能抗拒。”   “为什么?她为什么有主宰你生死之权?你说……”   “我不知有什么理由,但当我一想到她也想我死之时,我便觉得再活下去也毫无意思,况且,我已被她用剑风震伤内腑,即使想抗拒,也是不行啊!”   “这是我的意思,是我要杀死你。”钟荃斩钉截地说:“她只没有阻止我便是了。”   “你的意思?究竟你是谁啊?”   钟荃微笑一下,他此刻又从他俊美的面上,瞧出那种振奋欲起的神情。   霎时一个念头掠过心上,便道:“我是谁你不必管,可是我昆仑派弟子,绝不能乘人之危,而且最低限度我也没有主宰你愿死或愿活的力量和身份。现在你先服下我的灵丹,片刻便能复原,之后你要休息多久,全都可以,这样你如被我杀死,当不致瞑目吧?”   尤东霖脸上闪动奇异的光辉,他道:“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因为她而要杀我,你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   他嘲弄地笑一声,继续道:“可是世上的人,往往是这样地自以为是。”   钟荃微哼一声,递给他三粒火灵丹。   等他服下了,才道:“也许你说得对,许多人常会自以为是,而我偏偏便是其中之一。”   尤东霖似因药力行开,开始打坐运气,没有回答。   钟奎在一旁耐心地等候,宛如猫在伺候耗子般,寞然而又全神贯注。   大约过了顿饭工夫,暮色渐深,光线已有点儿朦胧。   尤东霖蓦然睁眼,道:“谢谢你的灵丹,我现已经完全好了,甚且比未伤之前更好,昆仑火灵丹驰誉天下,称为至宝,果然不诬。”   钟荃道:“你须休息多久?或者要安排些什么后事?”   尤东霖奋然站起来,道:“你虽是昆仑名门弟子,但也不必太过自负,我尤家绝艺,也不是可以轻侮的,我这就去捡拾我的兵器,就在厅子里。”   钟荃冷笑数声,并不置答。   他之所以不说出血掌尤锋已死在他掌下之故,便因他觉得这桩事纯是一件意外,而他乃用无坚不摧的先天真气功夫把人家杀死,算不得真功夫。   同时也不应在这时候说出此耗,使得尤东霖心神散乱,这可属于不公平和不正当的手段。   片刻之间,尤东霖已经捧刀出来,身形起落之间,那份轻疾迅快,使得钟荃也为之矍然动容,不敢像起初那样轻视。   要知尤东霖天资绝佳,自幼便得传大内双凶的绝技,集两人秘艺于一身,是以细论起来,尤东霖也可算是武林年轻一辈中,非常特出的好手。   钟荃朗声一笑,道:“好,我们就在兵刃上见个生死,倒也爽快。”   尤东霖道:“一任尊便,但你可以放心,即使我幸而得手,也不会伤你性命。”   钟荃仰头长啸一声,锵地掣下背上金光闪闪的太微古剑,振腕一抖,泛起金光万道。   尤东霖倏然退后两步,凝眸打量他的太微古剑。   钟荃冷冷道:“此剑虽有金光异彩,但并不能斩金切玉,你可以放心。”   尤东霖摇摇头,道:“你这到真像她那一把,只是颜色不同。”   一提起她,钟奎立时又火上心头,冷冷哼一声,倏然挥剑前冲。   尤东霖猛可挥刀,竟是乾坤十三式绝妙招数,但见白虹匝地涌起,来势迅疾毒辣,的是武林中绝妙刀法。   钟荃清啸一声,忽然纵起半空,猛一躬腰,身剑合一,急泻下袭。   这一式是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中“龙卷柱天”之式,乃是三天式之一,奥妙无方。   尤东霖顿感重压如山,特别是敌剑金光四射,宛如挂天金虹。   自己虽使出上官民所传独步天下的乾坤十三式,但看来若能防身不败,已经很不错了。   不觉引吭大叫道:“你是昆仑神龙钟荃?”   钟荃这一式使出来,神妙得有如神龙盘空,倏起倏落,剑光吞吐间,已攻了敌人十余部位。   却因敌人那柄弯曲的长刀,光气森然,掩蔽得全身无隙可乘,心中也不禁喝声彩。   此刻乍闻此言,清啸一声,双腿一蹬,施展出闻名天下的云龙大八式身法,在空中转过弯,飞开大半丈,飘落地上。   他冷冷一哼,道:“你既知我姓名,更得小心点儿。”   两句话把尤东霖激得雄心万丈,俊美的面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辉。   蓦地长刀一挥,竟然进扑攻敌。   钟荃手中太微古剑起处,使出白眉大和尚自创的抱玉剑法,一式“浑金璞玉”,剑光化成一幢金伞般罩着全身。   叮当连响数声,尤东霖连攻三刀,俱如砍在铁墙之上,震得手腕微麻,心中大骇。   钟荃见他似有馁容,蓦地长啸一声,一剑削出。   这一剑正是妙绝天下的拦江绝户剑。   钟荃近日来虽然老在江湖上奔走,但事实上功力却屡有增进。尤其这正反六招十八式拦江绝户剑,经他常日默思瑞忖,不知不觉已融会于心,威力已出乎他本人意料之外。   但听丝丝刺耳之声,尤东霖眼见敌剑只在面前削过,便不理睬,冷不防剑光过处,竟然到了喉咙部位,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使出乾坤十三式精奥招数,长刀一竖,在这瞬息之间,光华如雪,封住上盘。   钟荃自家也大感意外,忽然收剑,定睛一想,确定了自家功力进境,心中暗忖道:“我若使用云龙大八式,虽必能赢他,但似乎太费事,飞上飞下的,如今只须使出这拦江绝户剑,大概使到反方开手式时,亦能将此人立毙剑下。呵,呵,想不到此剑法威力如是神妙,方才他身形被我刻上真磁引力移开大半尺,还不知道。我心中仇恨,定要用这狠毒超世的剑法来报却。以免……以免到了紧要关头时,我又下不了毒手。”   他到底是昆仑高弟子,无时不是心存善念,在这种情形之下,尚恐自己下不了毒手。   尤东霖道:“你这剑法从哪儿学的?就像她……”   钟圣一听他提起陆丹,立时又冒火起来,冷哼一声,道:“我既然自以为是,但何以许多地方都似她,你别是走了眼吧?”   大凡处身妒火洪炉中的人,说的话每每尖刻之极。   这两句话根本钟荃自己也没有想到。   尤东霖脸色大变,怒喝道:“你这匹夫,万死不足以蔽其辜,须知士可杀不可辱,你当尤某是何等人。”   怒骂声中,又复挥刀进扑。   钟荃挺剑不动,等到刀光临头,风声扑面之时,猛可一剑削出。   但见金光成排衔接削出。   刺耳之声又复大作。   但他剑势并未使尽,猛一挫腕,又收回剑光。   只见尤东霖弯曲长刀所向空档,身躯微侧,又露出足以致命的破绽。   他道:“你实在太不行了,这刀法是谁教你的啊!”   尤东霖玉面变色,收刀站定,嘿然无语。   他实在惊骇敌人的剑法和身法(其实钟荃并没有移动,只因那真磁引力把他移开,是以招数完全落空,他却以为人家的身法特别),这刻脑筋连转,盘算应付之法。   钟荃又道:‘你应该说你自己才是死有余辜,老实说,像你这种人物和谈吐,我真愿和你交个朋友。可是,今日若让你逃出我钟荃剑下,我钟荃此生也不再踏入江湖。”   尤东霖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恨自己,即使陆丹是属于他的,也没有理由非杀死自己不可呀。   可是他似乎难于出口,大丈夫头可断,志不可屈,宁可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不能在势屈之时,露出乞命之意,最少也会引起人家误会。   他也变得冷冷地,傲然道:“你的剑法虽然神妙,但我尤某并不惧怕,鹿死谁手,尚待事实揭晓。”   钟荃道:“好,我们且看事实。”   话声甫歇,首先发难,金光乍闪,一式“龙子初现”,一缕剑气直射对方眉宇之间。   尤东霖凝身不动,候得敌剑将到,猛可一倾头,长刀疾削敌臂,左掌忽然箕张抓出。   钟荃一见他左掌血红如火,便知此是家传血掌奇功,真不敢轻视,只因这种血掌功夫厉害之处,并非在于沉雄,而是在于能够震伤人家真气,邓小龙便是曾伤于血掌尤锋掌力之下。   当然忽然拔身倒退飞起,尤东霖愣一下,正在疑惑敌人何以退去,猛听他一声清啸,闪电飞将回来,一道金虹,疾刺而下。   尤东霖右刀左掌,竭尽所学,招架攻拒,眨眼间拆了十余招,一时剑气刀光,金龙银虹,把更深的暮色也像冲开一角,光线显得特别开朗。   钟荃已较上劲,竟不肯使用拦江绝户剑,非以师门绝艺杀死对方不可。   这时打得兴酣,倏又使出“飞龙回天”之式,在空中疾飞一匝,身剑合一,疾冲急泻。   这一剑全身功力毕聚,剑气如山。   尤东霖竟然觉得封闭不住,大叫一声,依然刀掌齐飞。   钟茶运全身功力,剑光一吐,嘭地一响,竟然硬生生刺破刀光网影。   可是尤东霖左掌招数传自血掌尤锋,与右手刀各自为敌,这时疾如电闪般到钟荃中盘。   钟荃虽然能够一剑刺死对方。   却也难免要捱敌人一掌。   这个决定可不能马虎,直是性命所系。     第四十八回 名山宝殿剑气如虹     他猛可咬牙一剑刺下,左掌也勉强以五成力量,疾然迎向敌掌。   这一剑刺下去,尤东霖绝无逃生的机会,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是以面色在这顷刻之间,变得极为灰败,令人一见生怜。   钟荃忽然一挫腕,剑尖移上数寸,刺颈而过。   两人的掌也在同时相交,啪地响了一声,钟荃飘后退数尺,提剑凝立。   尤东霖并没有被刺死,敢情钟荃这一封乃从他颈侧刺过,那一缕剑风,却刮得脖子生痛。   “姓尤的别怕。”钟荃道:“这一剑不算,总要你死得瞑目。”   尤东霖忍不住怒声道:“姓钟的你再戏弄于我,可别怪我口不择言。”   钟条凝目无语,瞧他好一会儿,暗忖道:“这厮的掌力委实不凡,我适才用上五成掌力,竟让他震退。还有一桩,这厮明知必败,却不肯逃走,真令人敬佩。”   忽然尤东霖又问道:“究竟姓钟的你何以这么恨我?”   钟荃猛然一震,遽然注视着他,歇了片刻,缓缓道:“你心中还不明白么?”   “明白还须问你、’   他应声道:“但我可不是怕死才问你,我……我可是憋得太难受。”   钟荃用力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竟会不明白?”   忽然变为厉声疾色道:“姓尤的你装傻?是么?”   尤东霖怒声应适:“大丈夫生死且不足以动心,那是什么事,却要装傻。”   钟荃听他说得雄壮,便已信了大半。   敢情他推论到尤东霖这等说法,意思便是说没曾对陆丹做过什么大错事,否则,他焉会不明白自己苦苦寻价,乃是何故?   他不觉心中甚是歉疚,早先还认定血掌尤锋,即是尤东霖的祖父之死,乃是一件很对的事。   可是,现在却变成负疚,他似乎没法向这位俊美而饶有英雄胸襟的尤东霖交待。   “你果真没对她不住么?我的意思是指那种……那种败德之行。”   他终于说将出来。   尤东霖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若我不爱她,我根本不瞧她一眼,若我爱她,我岂能对她无礼冒犯。”   钟荃猛可一震,立时气馁得像只斗败的公鸡。   此时若不是有那幸而佳人无恙的欢欣支持住他,也许会立刻转身飞逃。   他呐呐道:“果真是这样的话,在下便太对不起你啦!”   尤东霖并不答理这个碴,却追问道:“你怎会思疑到这上头来的?是她告诉你?”   钟荃点点头。   他的面色忽然大变,痴立不动,当地一响,那弯长的利刀掉在地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生像是向无底深渊里沉没,永无休止地向下沉没。   极深的悲哀撕裂了他的心。   一个少女能够不矜持地说出这种遭遇,那听她诉说的人,该是和她有怎样一种密切关系啊?这教他如何能不悲哀?   他的眼光悯然地穿过这一片焦瓦残垣的废墟,一直投入天边的暮色残晖。   霎时间,他觉得已对这人生毫无眷恋,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消灭了,于是,他下意识地踉跄而行。   暮色苍茫中,他踽踽前行,本来俊美如玉树临风的少年,如今却蓦地苍老憔悴了许多。   情之一字,古往今来,究竟极少人能勘破,这一见钟情的憾恨,好像已把这位未识恋昧的少年毁灭了。   钟荃见他茫茫走开,不禁也深深感喟数声,若果是其他事物,不论多么珍贵他也肯拱手相送,唯独这爱情却绝不能赠送,于是,他只好喟叹而已。   尤东霖这一去,将与土行孙贺固之子黑猿贺雄相遇,惹起武林轩然大波,但不属本书范围,故不再述。   且说钟荃痴痴呆立,直到天已黑齐,这才废然动身回走,直上峨嵋。   当日他和陆丹分手太过匆促,是以没有问她在峨嵋的芳居何处。   这时来到峨嵋,才发觉自己一时大意,只得偏劳双腿了。   峨嵋为宇内名山,占地极广,峰峦叠蟑无数,最著名的金顶佛灯,更称奇景。   钟定虽不知陆丹居处,却是知道峨嵋剑派根本重地三元宫乃在后山一座高峰正顶处的一片平崖上,世称晓月崖三元官。   当下展开脚程,径扑后山,眨眼间已置身于群峦叠嶂之中。   但觉满目萧疏,一种残秋衰飒光景,在这深山更容易感到。   钟荃满腔俱是焦急情绪,一点儿也没被这深秋叶落的景象所感染。   他那星抛丸掷的奇快身形,在离那晓月崖三元宫尚有数里之遥时,已被三元宫中道人发觉。   当下从宫里走出三四个年轻道侣,在崖边一方大石头上仁立观望。   钟基直到切近,才发现崖上人在看他,登时放缓脚步,一直寻路走上去。   他从松柏浓荫中走上崖上,但觉眼前陡然开朗,原来崖上一片亩许大的广场,全是如茵绿草,颜色碧嫩之极。   草地上数头大鹿,还有十余只白兔,自在游想。   那三元宫建筑得并不高峨,但显然占地甚大。   全是碧墙朱瓦,门面敞宽,气派自然宏大。   对正宫门前,一条碎石铺成的大路,直通到崖边,然后便是百余石级,直到一片斜坡那儿为止。   钟基却是抄斜路上崖,这时走将过去,向崖边那块大石上的数位年轻道侣拱手行礼,道:“在下乃是昆仑弟子钟荃,请问诸位师兄,可知道陆丹姑娘居处?”   他说着话时,眼光一瞥,忽然甚是诧异。   原来那四五个道侣倒有三位佩着长剑。   他们一听钟荃自报来历,齐齐啊一声,当中一个年纪较大,相貌老实的年轻道人答道:   “尊驾原来便是近日名传江湖的昆仑高弟神龙钟荃,怪不得方才上山时,身法之迅速轻灵,令人敬佩……”   他的话未说完,钟荃已见他身后另两个面目清秀而甚相似的年轻道人,齐齐抬手按剑。   “……贫道等有幸瞻仰风采,足慰平生。”   钟荃听他说得诚恳客气,连忙行礼歉逊,一面忖道:“果然名门大派,气度不凡,只不知他们何以佩剑?”   只听他又道:“贫道乃是本宫第三代弟子,道号玄真,这几位都是贫道师弟,这两位一是玄玉,一是玄石,俗家乃是兄弟。”   他先介绍那两个佩剑年轻清秀的两人。   钟荃立刻推想到这两人是三元官中年轻道侣中较有地位者。   当下玄真又介绍余下两个,一名玄风,一名玄月。   俱是面目老实,举止较钝。   钟荃向他们行了一礼,众人俱都稽首回报。   玄真又道:“钟大侠所问的陆姑娘,按辈份是贫道师姑,她住在……”   玄玉忽然朗声道:“师兄且慢。”   玄真登时窒住,回眸瞧他。   玄玉又朗朗道:“师兄你忘了么?师姑曾经吩咐过,不可随便说出她的居处。”   玄石接口道:“小弟久仰昆仑剑法天下无双,欲请这位钟大侠指点一两手,师兄以为无妨吧?”   玄玉立刻帮嘴道:“这个大约无妨,是么?师兄,小弟听师父常常说,大凡武学一道,总得找机会实地练习,才能进步。”   这两兄弟一吹一唱,拍合得甚妙,玄真一时答不上话。   玄石道:“师兄既不反对,那就好了。”   他歇一下,回眸瞧着钟茎,道:“贫道等长居荒山,极少机会与外人接触,特别是像大侠这种武学名家,尚祈大侠不吝指点一二。”   钟望眉头微皱,付道:“这厮倒也狡猾,先不肯说陆姑娘居处,可是词色间倒也甚是真诚,似乎是真想见识别家剑法的心思,我且先用话扣住他再说。”   “道兄言重了,在下微末之技,何当道兄们法眼。”   他略顿一下,立刻老练地再说下去:“可是道兄们既然说出口,在下焉能借词推托?”   玄玉、玄石两人面色一弛,露出笑容,显然甚是满意他的答话。   钟荃又朗声道:“不过在下这番来访宝山,实是有要紧之事要告知陆姑娘,至祈道兄们惠然赐告……”   玄真沉吟一下缓缓道:“可是师姑确实吩咐过她的居址不可告人,暧,不如这样,大侠你有什么事情,不妨先由贫道尽快转禀,然后请示师姑可否将住处告知大侠。”   这办法本来入情入理。   须知峨嵋与昆仑同属四大剑派,昔年四大剑派的高人常有来往,故此不无渊源。   及至近百年来,四派失去联络,但到底是同声同气,仍有交情。   二十年前百花洲剑会一事,参与者并不尽得各派掌门人同意,是以此刻峨嵋派弟子虽在心中不无对摩云剑客陆平受挫之事而耿耿于心,却算不得是仇恨。   故此这玄真会想出这种婉转合理的办法。   钟荃心头一转,想道:“不好,我本待告诉她并没有失身于尤东霖。这样她便不须灰心隐遁,更不会不见我。但这种事如何能由他们转告呢?”   心中为难,面上可就带出神色来。   玄玉、玄石忽然都不悦地微哼一声。   须知这三元宫中,除了掌门一叶真人之外,数下来便是传承衣钵的苍松羽士。   这一代弟子只有三人,苍松羽土居首,武功也最强。   另两位一是苍梧子,一是苍木子。   观中道侣,多是他们的子徒辈。   那玄真道人便是苍梧子的大徒弟。   玄玉、玄石则是苍松羽士之徒。   故此尽管要称玄真为师兄,实则比之玄真却更有地位。   玄玉道:“大侠之事,是否不能由贫道等转禀?”   声音中带出冷诮之意。   钟荃老实地点点头,迟疑地道:“在下的确需要面告陆姑娘……”   玄石一心一意在比剑之上,插口道:“怎样的办法等会儿再研究,现在还是先请钟大侠移驾到那边,指点咱们剑法……”   这提议玄玉并不反对,另两个道人玄风、玄月等且低声叫好。   钟荃想道:‘我先诚意和他们切磋剑法,不然他们也许会误会我。”   主意一决,也自应声说好。   当下五人拥着钟荃,打侧门入宫中,穿过一座偏殿,来到一座僻静的院子里。   院子中有块方圆三丈的泥地,正好用作练剑法场所。   玄石锵一声掣下长剑。   并且摘鞘扔给玄风接住,一径走到泥地中央,举剑为礼道:“请大侠下场赐教。”   钟荃见他干脆爽快,也很对自己心思,便步入场中,道:“那么想在下在宝宫放肆了。”   说完话,反手拔出太微古剑,但见一道金光,离匣而起。   他立刻声明道:“此剑虽然不是凡品,却不能削断普通兵器。”   玄石释然地搭首道:“大侠请准备,贫道可要无礼了。”   钟荃刚应道:“师兄请……”   猛见一溜银虹,迎面戳至,剑尖带出嘶风之声,显然玄石这一剑刺出,已用全力。   他晓得峨嵋阴阳剑法,乃是道家玄门中至精至妙的剑法,繁复变幻,冠绝天下。   当下不敢大意,抱元守一,候得剑光及体,这才猛然举剑,使出云龙大八式中唯一守式“固封龙庭”,但见金光陡然如墙涌起,而且可以见到无数剑尖,斜向外吐。   本是纯守之式,却寓有极凌厉的攻势。   锵锵连声,两剑已相交数下,玄石乃是本宫年轻好手中的佼佼者,却觉得敌人剑墙真力外溢,强劲之极,自己剑尖如受电触,直震得手腕微麻。   当下心中一凛,继续施展出峨嵋阴阳剑法绝妙招数,一时幻起银光虹射,从四方八面进攻。   钟荃先使出白眉大和尚的抱玉剑法,守得严密无比,一任对方如何伺隙蹈虚,脚下依然没有离开半寸原来的部位。   玄石但觉自己剑圈中,生像裹着一颗硕大而且滑溜坚硬之极的玉石,竟然无计可施。   争胜好强之心越盛,暴叱一声,剑剑俱极毒辣,全力进攻。   玄真有点儿看不过眼,只因玄石此时已尽施师门剑法最毒辣的剑招。   若然对方失手被攻进去,那时即使玄石本人想留手,也煞不住势子。   玄玉却鼓励似地在一旁连声叱喝助威,皆因他们兄弟曾得陆丹指拨过几手,是以在一众同门中,以他们兄弟和陆丹较为亲近。   这次陆丹归来,曾经提及过钟荃剑法超绝武林,便她也不敢轻易言胜。   是以这两兄弟早已认定必败于钟荃剑下,于是这刻玄玉也不以玄石毒着尽出而惊怪,反而恨不得兄弟能够使得更毒辣一点儿。   十余招过处,倏然金光大盛,跟着钟荃长啸一声,那声音就像老龙夜吟,清越而不高亢,却传出老远老远。   就在啸声中,钟荃身剑合一,化为一道金虹,冲天而起。   玄石叱一声,挥剑欲追,只见钟基在丈许处倏然停住上升之势,一折头,绕飞一匝。   这种身法,天下唯有昆仑云龙大八式身法才能办到,把四个观战的人吓得不觉喝声彩。   猛见那道金虹疾泻而下,罩向玄石。   玄玉手足关心,大喝一声,仗剑疾扑出去。   但见金虹落处,玄石大叫一声,剑气霎时消歇。   钟基持剑站在半丈之外,玄石却木立原处,手中烂银长剑已掉在地上。   玄玉道:“快拾剑同上,方才咱们练剑了半天,不如和名家交手顷刻玄石听从地抬起长剑,向钟荃朗声道:“大侠身手高明之极,贫道兄弟再请大侠赐教数招……”   钟荃点头道:‘俩位道见如不嫌弃,就请进招。”   玄玉、玄石两人长剑齐举,一左一右,分占地位,竟是训练有素的合击之势。   钟望见他们剑尖斜吐,式子相同,知道他们依然是使出阴阳剑法,只在脚下部位上配合进退时间,威力定然会增加数倍,当下不敢轻视,身形倏然似退而进,忽然间从两把光芒闪闪的剑尖的中间穿过。   这一下身法美妙之极,也实在大胆之极。   使得一旁观战的三位道侣,禁不住喝声彩。   玄玉、玄石两人倏忽间已回剑齐齐再攻。   钟荃再卖弄一下昆仑云龙大八式的身法,忽又腾身飞起,候得两把锋快长剑迅疾地追刺而来时,暗中拿捏准时候,等他们剑势刚尽,忽然又从剑尖中交错飞过。   余下三人不禁又喝声彩,知道若然钟基在这交错而过之时,出剑回格,必定得手。   猛听院外有人喝道:“是谁敢在三元宫中撒野。”   那声音甚是粗暴,语声米歇,一条人影凌空飞进院来,直扑向剑光之中。   玄玉、玄石两人一听喝声,立刻收剑撤身,面目失色。   钟荃这时正好身在空中,一见灰影凌空疾飞而至,迅急猛恶,而且光华微闪,显然这来人剑已出鞘,大约是隐藏在臂下,候到切近时才突然发难。   当下想瞧清楚来人是谁才说,便施展云龙大八式身法,在空中忽然转弯飞开一旁。   那条灰影来势虽疾,却不能在空中转弯,两下立刻交臂错过,即使出剑也够不着。   两下飘落地上,钟荃定睛一看来人,只见丈许之外站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道人,满面俱是灰白色的络腮胡子。   年纪虽老,但面貌上仍可看出此人性情急躁,配合方才粗暴的语声,直是个道家的张桓候。   他不等钟奎说话,已经哇哇大叫道:“好哇,昆仑小子居然侵犯到晓月崖三元官,我苍木子今日若不给你瞧瞧颜色,显得我峨嵋派全是脓包……”   钟荃连忙拱手行礼道:“老仙长请听在下一言。”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那满面于思的苍木子已疾扑而至,身随剑走,但见剑气如虹,来势凌厉之极。   剑未到,风先觉,钟荃仅仅在这瞬息之间,已知这个老道功力比之刚才两人强胜得多,连忙一式“固封龙庭”。   剑尖斜斜上竖,内家真力贯注剑上,迅疾地撤出一排剑影,把身前封个风雨不透。   锵锵连响数声,苍木子剑出如风,瞬息间已连刺数剑,却都刺在对方剑墙之上,但觉坚重如万载古岩,不由得攻势一挫。   钟荃喊道:“老仙长请勿误会,在下钟荃,此来乃是……”   苍木子只听到他自报姓名钟荃二字,马上便又哇哇大叫,一面出剑狠攻,一面骂道:   “小子你出来在江湖上太得意啦,连头也给冲昏了。”   玄真等人俱都面露焦虑之容,却不敢做声。   原来这位苍木子乃是本宫第二代三大弟子之一,生性暴戾非常。   而且当日全仗摩云剑客陆平指点武功,才得到峨嵋本门剑法秘技。   这是因为掌门一叶真人见他性情太暴,不欲传他秘艺。   于是苍木子对摩云剑客陆平简直比师父一叶真人还尊敬。   有这一点关系,陆平其后回山羞愤而死,他便极恨昆仑之人,还有那雪山豺人,也是他心中大仇之一。   却因雪山豺人二十年销声匿迹,而昆仑又远隔万里,故此这些年来,他除了苦练剑法之外,倒没有什么作为。   关于他的心事,闲常间总会谈及,是以宫中弟子都知道。   故此他一现身,玄真五人全都面目变色,便在于此。   玄玉一拉玄石,悄悄离开院子。   钟荃被他暴声怒骂,忽然醒过来,一面使出抱玉剑法坚守全身,一面想道:“这位老道人年过半百,想来定与当年的摩云剑客陆平有极深渊源,故此这般恨我昆仑,这可如何是好?我即使赢得他,也不能伤他啊,甚至连打败他也不能不考虑啊……”   眨眼间已拆了十招以外,苍木子似是更加愤怒,口中暴叫如雷,手上长剑尽施全身功力,宛如暴风骤雨般狠攻不休。   每一招俱是阴阳剑法中的毒着。   要知这苍木子一生练剑,功力全在这柄剑上,这数十年修练非同小可,剑上发出的内力奇重如山。   钟荃但觉若是只守不攻,恐怕终会让他寻到破绽,落个尸横当地。   正想以攻助守,却又犹疑不决。   苍木子再攻三招,已迫得钟荃连退两步。   院门人影连闪,已走进三人,为首的一位高会长袍,苍须古耳,手持雪白拂尘,神情宏逸出尘,飘然如仙。   第二位也是个老道土,身材较矮,面目古拙,背插松纹古剑。   第三个却是那玄玉道人。   敢情刚才他乃是溜出去请来苍松羽士与及苍梧子两人。   那苍松羽士和苍梧子两人进了院子,忽然凝身止步,齐齐定睛注视斗剑的两人。   钟荃被迫不过,又退了两步,苍松羽士清朗叫道:“三弟不可造次。”   苍木子剑势为之一挫,钟望却忽然雄心振奋,清啸一声,倏然使出“飞龙回天”之式,趁敌人剑势略挫之际,腾身飞起,在空中略一转折,剑化金虹,挂天倒泻而下。   这一式威力绝伦,把个凝重如高山大海的苍松羽士也大为讶骇,微噫一声。   苍木子似乎也觉得敌人来势太过于凌厉,无法解救,暴叱一声,剑上银光迸射,洒出百十朵剑花,身形忽如灵蛇穿林,不知如何竟走出敌人剑圈篱罩之下。   钟荃蓦地飘身下地,持剑无语,敢情人家这一招太过神妙,把个钟荃也惊异得呆了。   这一剑乃是阴阳剑法中最奥妙的救命绝招,称为“自解金铃”。   当日摩云剑客陆平也是使出这一式,逃出铁手书生何涪的一剑。   苍松羽士念声无量佛,身形一动,已使出内家上乘轻功,忽然已到了苍木子身边。   苍木子道:“大师兄别要拦我,我非将这小子宰了,难解我二十年来心头之恨。”   苍松羽士微微摇首,道:“出家人何来嗔恨,三弟你不可恃强。”   钟荃赶忙向苍松羽士行礼道:“在下钟荃,此到宝山,并非胆敢骚扰苍木子不等他说下去,已经大怒斥道:“你在三元宫中抡刀动剑,分明不将我峨嵋派放在眼内,呔,看剑……”   暴喝声中,疾然一剑戳出。   苍松羽士一回头,苍梧子纵过来,苍松羽士雪白拂尘一指那两个又狠斗起来的人,低声道:“老三不自量力,可不是人家敌手,你准备助他一剑,我却不便出手。”   苍梧子一点头,反手掣剑。   正在此时,院墙上有人叱一声,一条白衣人影直飞进来,叱声娇软清朗,宛如银铃忽鸣。   钟荃正是入耳通心,已知来人乃是日夕不忘的心上人陆丹,百忙中偷眼一觑,但见她手持银剑,直扑过来,不觉心头一沉。   在这顷刻之间,钟荃心中情绪翻腾,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只因他偷眼一觑,正好见陆丹持剑急扑而至。   这一剑可不知攻的是哪一个,但想来总不会攻击那老道,这是因为钟荃他刚才进攻三剑,已占上风之故。   再者陆丹乃是峨嵋中人,那老道既属同门,想来也没有被攻之理。   说来说去,那一剑总该向他攻袭。   却听一旁的苍梧子大声道:“师妹你怎么啦?”   叫声中人影飘忽落地,位置却在钟荃与苍木子之间。   在她飘身下地的瞬息间,太白古剑银光闪处,苍木子长剑慕地震荡开去。   原来苍木子这一剑,乃是趁着钟荃心神骤分时,聚集全身功力,猛可回攻。   天下事情,大多是关心者乱,陆丹到底偏向钟荃多些。   是以适才得闻玄石禀告,匆匆施展独步天下浮光掠影轻功赶到,本打算在墙外窥看究竟。   哪知苍松羽士和苍梧子已来到,那苍梧子更是反手拔剑,直欲以二击她知道这位苍梧子师兄虽然为人老实厚道,武功并不出奇。   但正因如此,在内力造诣上,却极见火候。   若他出手,以精修数十年的内家功力,当能牵制钟荃,而令苍木子得手。   于是她一晃身飞下当场,不理苍梧子,却先去架开苍木子之剑。   剑一出手,耳听苍梧子师兄一叫,忽然醒悟回味过来,不觉芳心大跳,甚是腼腆。   钟荃喜道:“陆姑娘你到底来啦……”   苍木子粗暴地叫道:“师妹你干什么?快让开……”   语声中刷的一剑向钟荃急刺而去。   陆丹有点儿因羞成怒,太白古剑倏然一挥,嗡一声剑风劲射,把苍木子的长剑震得向横荡开。   钟荃听到那种剑风之声,大吃一惊,付道:“她怎么有这等湛深之极的功力?那声音宛如先天真气在剑上发出时相似。虽不似大师伯使剑时风声之沉实凝厚,但也自不凡之极。可惜我的先天真气未曾练成,不能像她一般在剑上发出以攻袭敌人。不过,想来若我以那初步般若大能力的功夫,配合起师门剑法,大约不致像那老道般让她震开宝剑。”   他的念头尚未转完,苍木子已然怒叫一声,重复挥剑攻外,口中大叫道:“你真敢拦阻我么?”   陆丹下不了台,玉腕一震,太白古剑引起一道强烈的银光,斜撩出去。   苍木子倏然变招,侧身跨步,意欲绕过她的银剑,哪知他踏步如风,绕出大半丈,陆丹的银色古剑,依然拦在那儿,部位丝毫未变。   这一手绝顶轻功,只看得院中之人,无不失色惊讶。   钟荃心中一动,想道:‘我的云龙大八式身法完啦,碰着她这种如疽附骨般的轻功,简直别要脱出圈子去。”   苍木子连闪两下,仍然没曾得手,直是怒火冲天,大喝一声,剑光骤起,一式“乍阴似阳”,似下而上地向陆丹攻去。   陆丹觉出这位师兄功力甚是深厚,正待出划招架,一个念头却如电光般掠过心头:“我可不能以本门剑法,对付师兄。”   当下玉腕一挫,跟着向外削出。   但听一种极刺耳的丝丝之声响处,陆丹宛如蓦地撒出一片银网,斜铺出去。   苍木子长剑猛可戳个空,身形微歪,生像要撞向那片剑尖织成银网之上,口中怒嘿一声,努力一挣,剑化“仙人指路”之式,疾然斜戳出去。   这一剑先取敌腕,继指咽喉,毒辣无比。   丝丝之声不绝于耳,苍木子这一剑又刺个空,心中不禁又骇又怒。   陆丹觑到破绽,玉腕一沉,整片银网骤然回收,化作一道银丝,忽地砍下。   当地一响,苍木子长剑被砍个正着,但觉用不上力,不由得剑尖一垂。   鼻端忽闻香风,白影一闪,与他擦身而过。   却听苍松羽士庄严地喝道:“师妹不得无礼放肆。”   白影闪处,复又擦肩回到原处,人过后,香风才袭人鼻端。   旁边的钟荃禁不住心中喝声彩,原来刚才陆丹以绝快身法,擦过苍木子身边,伸玉手拔掉他那根插在髻上的银簪。   这时苍松羽士一喝,她直是如响斯应,闪回原位,那根银簪也插回他髻上。   这一手假如是真对上敌人,已足可将头摘下放在囊中了。   她身形一站定,苍木子气愤填膺,猛可又挥剑进扑。   苍松羽土到底是领袖人物之才,早在喝声之时,已自一纵身,到了切近。   这时雪白拂尘一挥,尘尾飘飘飞出一下卷在苍木子剑上。   苍木子愣一下,收剑瞪眼,正待发作。   苍松羽士作个手势,着他别多言,扭头问道:“师妹你方才可不是使本门剑法!”   陆丹道:“是的,小妹岂敢以本门划法得罪师兄。”   这句话说得甚是得体合时,苍木子虽仍瞪眼睛,但登时已不觉那么气愤。   钟荃大声道:“陆姑娘你来得正好,令师兄误会了我……”   苍木子暴叱一声,愤愤道:“谁误会你,我就是要找昆仑之人拼个高下。”   陆丹玉面颜色一变,要知苍木子这句话,意思是指他要为摩云剑客陆平受挫辱之事而报复,陆平却是她父亲,教她焉能不立变颜色。   她瞥视钟荃一眼,心中一阵翻腾;乱得没法子想些什么。   钟荃正想开口,却又被苍木子大叫之声淹没。   他叫道:“这小子居然敢在三元宫逞威,嘿……”   陆丹芳心一转,倏然一咬牙,向钟荃道:“我不是说过不见你的么?现在我却是要来和你比剑。”   钟荃不觉后退一步,愕然道:“跟我比剑?我有……”   苍木子暴声叫道:“那好极了,快动手啊!”   陆丹一瞥他手中大微古剑,问道:“你懂得那剑上的剑法么?”   钟望摇摇头,又待说出此来有事,却听她道:“好,既然你不识那古代剑法,我也不用庚金剑法便是,我想二十年后的今日,峨嵋剑法该在昆仑之上。你除非承认此言,否则非在剑上见个真章,不能让你就此走出晓月崖三元宫。”   她总算尚有情份,言中之意,点明只要他认低服输,甚且或是真个输败之后,便可平安出山。   即是说决不置他于死地。   钟荃一听此言,却陡然雄心振奋,他岂能将师门荣辱,因一己私情而随便处置。   除非他真个败于她剑下,否则,他绝不能就此认输。   他抱剑施了一礼道:“钟荃虽然心中不愿和姑娘以兵戎相见,可是大丈夫公私分明,师门荣辱,钟荃岂能随便,若然姑娘认为只有比剑一途,钟荃决不敢贪生怕死。”   陆丹忽地芳心一软,只因她又瞧见他那动人心弦的凛然正气。   然而此刻她却是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下道:“那么你就准备着吧!”   语气柔缓得多。   钟荃举剑作势,道:“姑娘先请。”   说得甚是斩截。   陆丹这时不暇理会他心中是何情绪,忽然展开峨嵋阴阳剑法,剑光幻作匝地银红,眨眼间将钟荃卷在银虹之中。   钟荃须发斜斜竖举,已运出般若大能力绝世奇功,保护身体,手中却使出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身形盘空而起。   立时金光泛射,耀人眼目。   和那道神速如电光掣动的银虹交错相映,蔚成奇观。   他可谨记着陆丹轻功高妙超凡之点,是以不敢纵跃得太高,予她以可乘之机。   陆丹一上来,先不使出那惊凡骇俗的剑风,纯以刻把身法应战。   她自服了醉果之后,功力大增,尤于轻功上面,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身法一使开来,宛如仙子驭空,飘忽不定,剑招又繁复冠绝当代,更使人觉得有如满天花雨,异彩缤纷,十招过后,钟荃便自大感吃力。   院中众人,包括苍松羽士在内,陡然得见本门阴阳剑法,一使得如此精彩超妙,不觉心驰神醉,连声喝彩助威。   钟荃觉得不是路,立刻脚踏实地,再也不纵起,内力暗增,改使抱玉剑法以防守。   眨眼间又是十招过去,陆丹屡攻无功,娇叱一声,剑上力量陡增。   钟荃一看净守不是头路,便改作间或以云龙大八式出手进攻,以辅守势。   陆丹剑招如电,转眼间,却因钟荃每一出手来攻,总是神妙无比。   这一来尽管她剑上力量加重了,但剑圈反而放大了,竟然近身不得。   她逐渐将私人情感忘掉,一心一意只在比剑之事上。   以他们这种高手比武,早在招式出前,已需先预测敌人之剑如何变化,自己应以何式对付。   大凡功力越高,则越发难测敌人招数,并且时间也太短促。   故此一动上手,真个不容心神略有旁骛。   钟荃何尝没有感觉到她剑上渐重,宛如挑着一座山,缓缓下压似的。   但他早已料到有此一着,故此先运先天真气之功来防身,剑上之力也陡然变得十分奇怪,宛如汪洋万顷,无涯无底的大海,任何力量压下来,也像投入大海中,毫无反应。   陆丹觉得十分奇怪,倏又清叱一声,剑风忽发,劲锐猛烈之极。   院中观战之人,也不禁因这剑风之劲锐而齐齐退开,却因院子中地方有限,竟然退到院门之外。   那剑风竟是如此猛恶劲锐,院墙偶尔被拂着,立时大片砂石横飞四溅。   可是她对面不过数尺之远的钟望,竟然连毛发也没吹得动。   昆仑心法何等精妙,一任陆丹到法繁复奇奥,却总没法攻进去。   两人打了许久,已经互拆了百招以上。   陆丹心中又惊又恼,修然身形一定,剑气全收。   钟望并没有趁机进击,凝目挺剑。   她娇声道:“现在你更加要仔细……”   他咬咬嘴唇,点一下头。   陆丹哼一声,忽然一剑斜削出来,竟是使出剑学一绝的拦江绝户剑来。   但见银光如惊海骇浪,拍岸裂石般卷去。   钟荃从那剑上引发真磁引力的声音上,听出她的功力,深厚之极。   禁不住暗忖道:“错非当日罗姑姑教我这拦江绝户剑,只恐无法接住她这一剑。”   这念头不过是像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手中太微古剑也自斜斜削出。   这道家太清门的拦江绝产剑,百余年来,普天之下,还是第一次有两人同时使用互拆。   两柄古代宝剑同时发出丝丝之声,合在一起,竟然变为嗡嗡震荡耳膜的声音。全然不像原剑使时那种尖锐刺耳声,而是圆泽强烈,把旁边观战的人,听得心跳耳鸣,难受之极。   玄字辈的五人,全都禁不住高举双手掩住耳朵。   那苍字辈三位虽然功力深厚,没有掩耳,却也面色俱变,赶快运气护耳,一面努力镇摄心神。   钟荃使的却是反方三式,这是当日罗淑英为了要制住陆丹而教他的。   这时立见灵效。   陆丹本来身列天下武林绝顶高手之位,反应灵敏已极。   这时一见钟荃也能使出这种剑法,心中大为惊异,本待立刻收剑退后。   谁知钟荃剑气如虹,已经滚滚削到,不论在时间、空间及自己的势子,都非要赶紧削出第二剑不可。   只好违心逆意地使出拦江绝户剑正方第二招。   钟荃的反方第二招一出,她又迫得使出第三招。   院门外众人但见金光银虹,宛如洪流巨涛,互相冲激,都不禁眼花撩乱,瞧不出内中玄妙。   陆丹第三剑的三式一削而尽,猛觉自己玉喉竟然快沾上他那柄金芒四射的剑刃上,骇得惊叫一声,香汗直冒。   钟荃也觉得自己的势子无法收剑,要知他虽然在人事酬对上稍见呆滞,但在这等短兵相接,生死系于一发的搏斗中,却是机灵无比,早在第一剑时,他已知道有点不妙。   敢情这正反剑招互生吸力,使得彼此欲罢不能,非死掉一方不可。   到他第二剑招数发出时,更觉事情不妙,猛可运佛家般若大能力奇功,口中嘿然一喝,极力一收剑势。   他这里见机得早,悬崖勒马,手中剑已使出第三招。   就在喉剑只差半分便触上之时,金光忽敛,原来太微古剑已吃他似崩山裂岳的先天真力,硬给撤回来。   银光一闪,陆丹的太白古剑脱手飞起,疾如陨星飞渡,远飞出院墙外面。   陆丹猛觉身躯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一扯,蓦地向前踉跄栽跌。   猛然被人一把抱住,目光一瞥,竟是钟荃。   她心中明白这不是钟荃轻薄,而是自己直掉进他怀中,教他焉能不赶紧抱住。   钟荃也给骇出一身冷汗,幸是使出般若大能力,若换作别人,即使修养之功再深,也不能以后天内家真力,挽回那个拦江绝户剑的势子。   他低头贴在她秀发上,双臂将她紧紧拥住,十二分怜惜地慰问道:“你……你没有事么么?”   她把头埋在他虬突健壮的胸脯上,竟不愿意离开片刻,抬头作答。     第四十九回 情谐缘结三生石上     他又道:“你真个没有受伤么?刚才险些骇死我……”   她微微张眼,却正好瞧见他的太微古剑,也摔在地上。   院外众人虽说是天下四大剑派中数得上的人物,但敢情都未见过这种超凡人圣的剑法,故此连名字也叫不上来。   这时见陆丹败后,竟然偎在钟荃胸前,那种情形,他们岂能看不出来,不由得骇然相顾。   苍木子怒叫一声,倏然甩手一剑,以重手法扔将过去,风声呼呼,劲疾之极。   钟荃和陆丹两人正在心驰神醉之际,耳目已失灵效。   苍木子这一剑聚全身数十年功力,非同小可,眼见逃不了此厄。   蓦地天空上白影疾坠,急泻疾冲,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声。   跟着院墙外也疾飞进一条白影。   天空上疾坠下来的白影,正是陆丹那只灵禽雪儿。   此鸟飞行绝速,此时以全力下冲,更是快得出奇。   当地微响,那柄直射钟荃两人的剑光吃它一嘴啄着,猛然一沉。   可是苍木子功力深厚,这一剑含怒全力扔出,雪儿虽然灵异。却也无法将它击落。只把那剑啄沉尺许。   另一道白影恰好疾冲而至,急嘶声中,又是当地一响,竟然以身挡住那剑去路。   剑坠身现,原来乃是那头白驴。   刚才它的位置乃在剑人之间加上千里脚程,居然赶上挡住那剑。   这驴可不能刀剑不人,却是以颈间宽宽的一圈碧梗硬挨那一剑。   可幸此剑已被雪儿啄了一口,故此力道卸却不少。   便这样,那白驴也禁不住负痛嘶叫一声。   院门外之人,见那白驴、雪儿如此神异,居然能解主厄。   尤其是那头白驴,竟敢以身硬挡飞剑,又是一骇。   陆丹挣出钟荃怀抱,却因这时满腔幽恨,说不出竟是多么悲哀和自卑。自怜的情绪,故此连方才那么惊险的一幕,也没有看到。   钟荃虽然知道方才苍木子一剑扔来之事,然而他又急于告诉陆丹,关于她自以为不幸之事,并非真实,便也毫不理会。   苍松羽士温声道:“三弟,你这是干什么?”   苍木子面色一变,回身就走,霎时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苍松羽士一飘身,落在院子中陆丹身旁,轻轻叫声师妹。   她抬起头,美眸中含着闪闪泪影,苍松羽士不由得叹口气。   她悲声道:“大师兄,我如何是好啊!”   苍松羽士可不知道她问话之意,乃指她代表峨嵋而败了这桩事,一时误错了意,朗声道:“师妹你不必为难,根本上一辈的仇恨,不能牵涉到你们两人里头,愚兄说的可是实话。”   苍梧子一听师兄之意,竟和他的客观看法相同,立刻接口大声道:“对,陆师叔那回事,可不能这样算法。”   钟荃登时如醍蘸灌顶,又似盛夏时沃下冰雪,心中死结顿时打开。   陆丹也登时芳心一宽,一来的确是为了苍松羽士的话,可以不必因上辈之仇恨而离开钟荃。   二来苍松羽士此言,又不啻说明这位行将成为本派掌门的大师兄,并不重视她比剑之败,须知她尚是年轻气盛,对于得失胜败的判断标准,并不公允。   尤其是武功一道,丝毫不能勉强,焉有必定要赢不可的道理?   然而她的宽心,也不过是顷刻之事而已,钟荃的心随着她面色骤冷而禁不住一沉,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是,在这么多人之前,他怎能说出尤东霖之事。   陆丹的轻功冠绝一时,但听她幽幽一叹道:“大师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这一切有什么用呢广   叹声中,白影乍闪,风声飒然微响,那婷婷倩影,已经飞越过院墙.雪白的罗衫,迎风飘掠,宛如仙子凌空蹈虚般轻盈飞走。   钟荃不觉大急,清啸一声,疾然飞纵追去,连那柄金光闪烁的太微古剑也顾不得去拾。   可是当他直追出三元宫外时,只见三点白影,在后山丛树间一间即隐。   心中情知无法追上,却仍然死心不息,施展出全身功力,疾然追上去。   须知陆丹的浮光掠影轻功,并不须自己出力,只需前面或后面有风力激荡,便能借力飞去。   那白驴脚程之快,日逾千里,是以转眼间便越过一座山岭而消失。   钟荃放步急追,身形如星抛丸掷,眨眼间已翻越过两座山头,但见乱岭绵亘,高山接天,竟不知伊人芳踪何处?   若是此刻换了邓小龙,必定能够猜到陆丹一定没有走远。   只因刚才他和苍木子比剑能有多大时候?   那玄石居然能请来陆丹,光凭这一点,便可推测到陆丹定非居于远处。   钟荃越走越远,但见四下黄叶凋零,萧瑟愁人的秋景,仿佛已把人间完全占据住。   他灰心地停住步,心情十分沉重。   只因这峨嵋占地极大,峰峦无数,若果她有心不见他,可真个没法寻到芳踪,假使她怕他苦苦寻觅,离山他往,则人海茫茫,更无法追寻倩影。   于是,他回转身躯,准备回到三元宫去,希望可以从道士口中,问出她的居处,这样比胡乱找寻上算得多。   虽然他心中明知那些道士见这情形,一定不肯把她居址告诉他。   但总得努力尝试啊!   同时也须拾回那口太微古剑。   这次,他接着方向回三元宫内,却又非来时原路。   走到一个幽谷中时,忽然瞧见方巨正赤着上身,在那儿练横练工夫。   他宛如黑夜中漂流在大海中孤舟,忽然瞧见灯塔的光一般,喜叫一声,疾冲下谷去。   方巨一见师兄来到,欢喜地大叫一声,钟荃来不及跟他说什么话,匆忙地催他道:“快带我去找陆姑娘,快……”   方巨一手抓起那紫檀竹杖,撒开飞毛腿,就像一阵狂风般卷滚而去。   还是钟荃细心,替他拾起那件上衣,紧迫而去。   眨眼间他已和方巨走个并肩,大声问道:“怎么你直往三元官跑呢?”   方巨宏声道:“他就住在宫后不远的一个大石洞里啊,我虽住在宫,但每日都在那石洞和她在一块儿……”   钟荃恍然点头,怪不得自己越追越不见人,敢情是赶过头了。   这时心中更急,惟恐她会收拾衣物离开峨嵋,那样子一来,人海茫茫,他虽有寻遍天涯、踏破铁鞋的决心,却也不中用。   方巨忽然大声道:“师兄你瞧,那不是雪儿么?”   钟荃抬目一瞥,只见一点白影,破空疾飞,那去路竟是出山的方向。   当下心中大急,料得陆丹定然匆匆离山远走。   钟荃这时候急急得到那石洞去瞧瞧,不久工夫,方巨已在一片石崖前停步。   他大声叫道:“姑娘,你看看是谁来了?”   石洞里毫无回声,方巨回头道:“莫非姑娘不住么?”   钟荃的心直往下沉,一语不发。   猛抬头,只见那边林下白影一闪,却是那头白驴,当下心头又扑通一跳,惊喜参半。   方巨一弯腰,钻入洞中,钟荃迫不及待,也跟着走进去,他可不必弯腰低头。   但见此洞宽达两丈,除了外面这一进之外,尚有一洞。   方巨不敢进去,在外面叫一声。   钟荃也无心欣赏外洞摆着古色古香的石制几椅,凝神等待内洞的反应。   然而方巨那大叫声的回音响过之后,仍然没有人回答。   钟荃心中风车也似地一转,忖道:“她那白驴还在外面,难道她也在外面的林子中么?   别要让方巨一叫,给她发觉我来了,立刻跑掉。我无论如何,也得立刻去瞧瞧,倘若她不在,便得往外面……”   念头尚未转完,身形一动,疾若飘风,已问进内洞里。   一进了内洞,鼻端袭来一阵幽香,放眼一瞥,但觉这里面哪儿似个深山古洞,简直和高府深院里的闺房无二,靠底壁处一张红木大床,垂着淡青色的罗帐,此刻已经撩起。   只因壁上燃着两盏明灯,故此照得清楚,床上绣衾凌乱,俯伏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身躯矮小,秀发遮住肩背。   他一飘身,到了床沿边,轻轻叫道:“陆姑娘,恕我冒昧闯入闺房。”   但见她肩头轻轻抽动,原来在伏枕啜泣。   他坐下床沿,俯身低声道:“陆姑娘,你别伤心哭泣,听我说,那尤东霖……“她猛可翻将过来,并且微仰起身,面孔和他相隔不过半尺,直是呼吸相接,幽香微度。   他瞧见她五面上泪痕纵横,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使得他蓦地住口,愣住不动。   她道:“你真个要把我迫死不肯罢休么?你……你真个这么狠心?”   她的声音幽幽细细,益发令人生怜。   钟荃还未做声。   她又道:“你把那厮杀死了么?”   “没有。”他赶快应道:“因为后来我问出真情,他可是个好汉子,不会;不会……“他可说不下去,但却知她能够明白他未曾说出来的意思。   “吓?”   她几乎坐了起来,若不是钟荃的上身把她挡住的话。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大大,脸颊那醉人的红晕似乎会射出来光彩,艳丽之极。   “我能相信你的话么?”   她故作怀疑地问,其实她这时已经完全相信了,只不过想钟荃多说一次,她便多添一些快乐。   她瞧见钟荃背定地点头,但更瞧见他眼中说不尽的喜悦,以及面上泛上不好意思的羞红。   因为这刻他们的躯体是如此贴近,以致能够感到彼此的心跳。   “现在我知道……了!”钟荃眼中泛射出从未曾有的异彩。   “你知道什么?”她问,稍稍离开他一点儿。   “我明白罗姑姑何以能够忍受四十年自囚空谷石崖,放弃了美好的青春和~切的原故,的确是多么美妙和幸福的感觉啊……”   他已忘了自己,因此,他说得十分流畅。   她蓦地一震,完全明白他话中之意,特别是后面的一句话,那是率直地指他们之间的爱情而言。   一切事情的发生,像是早已如此,虽则她一向不太敢肯定,但现在她却能够确定了。   这真是奇妙和幸福的时刻,她如受催眠地伸手抱住他粗壮的脖子,把脸颊埋在他的胸怀里。   她嗅到男性的气味,那是一种奇异而令她十分快慰的气味,她深深吸着。   石洞外的秋风,吹刮过山头万木,但那风籁变得这么悦耳动听,再没有半星儿令人哀愁的味道。   方巨这傻大个儿不知怎地窥见了,他虽是个浑人,可是他能够感到任何真挚的感情,这两位俱是他所敬爱的人。   如今能够相爱在一起,他打心里头快乐得不得了。竟然走出洞外,和那白驴在草坡上快活地滚在一起。   从此之后,钟荃也暂居在晓月崖三元宫,每天的晨昏,在宫后一座山腰的石崖洞前,总见到金光银虹,经天匝地般浮光飞舞。   那便是陆丹和钟荃在练剑,钟荃练得特勤,因为他必需赶在这大半年之内,练成太微古剑上的戌土剑法。   以便在百花洲的剑会上,一举赢了武当玄机子的朱雀古剑。   他的劲敌除了玄机子之外,尚有一个华山的桑姥。   如果单单是比试武功,他可不必伤脑筋,但她的身份和渊源,都有点儿不同别人。   钟荃必须考虑清楚,以免将来回山,大惠师叔会因之不快。   至于陆丹,她如今已放弃斗剑之举,但她还记得当日败于毒书生顾陵手下之事,故此她仍然勤练不辍。   还有一桩事,便是那朱修贤大叔,至今音讯沓然,朱大婶非常担忧,请托了所有峨嵋派的俗家弟子,在顺便时查探他的下落。   可是他有如泥牛人海,沓无踪迹,使得陆丹心里很是不安。   一则为了那价值三十万的镖货不知下落何处?   二则为了朱大叔的性命,甚是可虑。   关于第一点,钟荃告诉她已代她赔了三十万两银子,故此不必理会,倒是那位朱大叔的生命,却是堪虞。   于是陆丹便准备过些时候再下山去访寻。   这是因为钟荃要练那戌土剑法,必须陆丹帮助他解释剑上古篆,有那不识的,便依样葫芦写在纸上,出山去寻那饱学老儒解释。这可费时得很,故此陆丹分不出身去访查。   两个月后,邓小龙寻上山来,见到了钟荃,也着实替他喜欢得此神仙佳侣。   他带来了一些消息,令钟荃和陆丹都十分感兴趣。   原来邓小龙将薛恨儿跟随毒书生顾陵的消息告知桑姥之后。   那位当年风华绝代的华山木女桑清,十分感触,敢情这位薛恨儿,乃是她亲生女儿,父亲便是那雪山豺人。   当日在百花洲剑会,她和武当玄机子比剑之后,被武当玄机子的朱雀剑暗中炙伤了真气,回到住处,忽然昏迷过去。   雪山豺人早有心窥伺,乘机将她污辱了,木女桑清那时虽然醒了,但功力大弱,勉强以木灵掌当胸击了雪山豺人一掌,雪山豺人负伤遁走。   桑清在腾王阁等候铁手书生何涪不见之后,留笺题诗,径回华山。   哪知春风一度,竟然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女孩。   她虽然恨极,却到底不忍杀死自己骨血,勉强养下来,取名为薛恨儿。   薛根儿这名字含有深意,薛字音读如雪,即是她的父姓,恨儿二字,按字面便可以窥见用意何在。   她从来不把真情告诉薛恨儿,只当是她师父。   故此直至如今,薛恨儿仍不知她是亲生母亲,至于桑清对她时爱时恨的心情,似乎不必再解释了。   桑清这时但觉万念俱灰,便告诉邓小龙说她决定放弃百花洲剑会之举,并且落发出家,接任华山大悲庵庵主之职,那等于是出任华山派掌门。   不过,在落发之前,必须先见到薛恨儿一面,才能够安心。   邓小龙最是同情这位桑姑姑,当下便陪她一道下华山,找寻薛恨儿下落。   凭着他在镖行中的地位,终于在一个月后,在山明水秀的江南,找到了毒书生顾陵的下落。   那位武功冠绝天下的罗淑英,原来也在一块儿住,俨如是毒书生顾陵和薛恨儿两口儿的婆婆。   桑清寻到薛根儿,便将真情详细告诉她,薛恨儿知道了身世,这才原谅这位可怜遭遇的亲生母亲。   罗淑英得知华山木女桑清曾有如此遭遇,彼此同属千古伤心人,也自十分同情,当下她也将毒书生顾陵的身世告知桑清。   原来毒书生顾陵之父,原属文人,只因隔壁住的一家人,乃是早年叱咤江湖的人物,如今退隐家居。   一天晚上,总有仇家大举寻仇,竟然殃及池鱼,连顾家也波及了。   偌大的一家人,只剩下顾陵一个。   他那时才不过十二三岁,从此人海流浪,尝遍受了尽了人间辛酸痛苦,可是苦难非但没教这位书香世代的小少爷放弃了奋斗之念,反倒磨练得更加倔强。   终于,他流浪到北京,不幸有人家失窃,适好见他一副褴褛样子,便思疑他所为。   顾陵一见势色不对,只因他流浪过不少地方,知道只要一被认为是贼,真是有口难辩,即使后来解说清楚,至少已被人揍个半死,于是发脚便走。   仗着人小精灵一时没给人们追上,可是奔出大街时,忽然碰上和坤经过,煞不住脚,直撞入开道街卫士队伍中,立被抓起来。   和坤在轿中见到巷中好些人气势汹汹地几乎冲出来,便发觉了这回事,待得卫士报告抓住一个小童时,他见到顾陵虽然蓬首垢面,仍掩不住清秀之气,特别是双目炯炯,黑白分明。   不知如何心念一转,居然不加罪而放走,还赠了一点银子。   其后顾陵遇上瘟煞魔君朱五绝,习得一身文武全才,因恨武林人杀他全家,故此凡遇会武艺的人,都径下毒手,不分正邪,都一律同等待遇。   这种行径,多少也受瘟煞魔君朱五绝之不满天下人的观念所影响。   他为了要报答和坤昔年释放赠银之恩,故此自动夜见和坤,答允保护一年。   和坤岂是愚钝之辈,见他夤夜出入戒备森严的相府,来去自如,如是寻仇,早已没命,昔年之事,却仍依稀记得,当下十分高兴。   及后和坤又试过他的武功,发觉府中最高明的卫士,根本不堪毒书生顾陵一击,至此更加欢喜,遂布置了一处隐秘之极的地方给他居住,这样即使毒书生顾陵日后离开了,外人仍莫测高深。   如今江湖上可多半知道毒书生顾陵已经离开京城,隐居在江南。   却不知还有一位更高明的奇人,也住在那里。   华山本女柔清和天计星邓小龙,得知毒书生顾陵的悲惨身世,登时原谅他以往屡施毒手于武林人身上,以及保护那天下人皆欲杀之的权奸和坤。   另一方面,也极欣慰薛恨儿能够以爱情的力量,使他放弃了这种行径,正常地过着平凡的生活。   桑清准备住一些时候,便回华山落发担当大悲庵庵主之位。   邓小龙见没有事,便先辞走,一直往峨嵋寻钟荃,只因直至此时,不论万通四大镖头如何尽力查访,那失镖依然如泥牛人海,查无消息。   故此他不得不立刻赶上峨嵋。   钟荃立刻告诉他关于失去的镖货,因为当时陆丹赶赴西安,故此由同行的朱修贤负责埋藏。   可是朱修贤目下音讯沓然,生死难卜,又是一桩怪事。   邓小龙如今又不得不为了那朱修贤的下落而匆匆下山。   临走时,概略地和钟荃讨论过百花洲剑会的形势,反对钟荃认为只有武当玄机子乃是唯一劲敌的说法,却提醒他还有一个海南剑派的潘自达,也不可以忽视。   虽说目前钟荃比他略胜一筹,可是经过一段准备时间,怎知那诡谲过人的潘自达会有什么毒着?   这个说法钟荃也甚同意,约好在明年中秋剑会举行前一旬,到达邓家会晤。   他们送走邓小龙之后,钟荃征得陆丹同意,便写了一封信,详细地将下山经过,迄至与陆丹相好,留在峨嵋练剑为止,禀告师父普荷上人。   另又附一函与师叔大惠禅师,禀明华山之行经过。   这两封禀帖如派遣人送去,来回非一段时间不可。   原来他乃是利用那一飞千里的灵鸟白鸢,衔书至昆仑,这样只须数日工夫,便可来回了。   当然他们也不过是尝试一下而已,因为白鸢雪儿未曾去过昆仑,可不知它能否达成任务。   雪儿奉命衔书去了,钟荃和陆丹两人紧张地等候回音,但盼雪儿能够把书送到昆仑,便知道普荷上人法旨究竟许可他和陆丹成其美事与否了。   这可是两人的终身大事,因此不由得他们不着急,这一来连懵懵懂懂的方巨,也因他们焦虑紧张的情绪而变得十分不安,俨如有大祸将至。   他们必须等到钟荃的师父普荷上人降下同意的法谕,然后可以去禀告当今峨嵋掌门一叶真人。   虽则陆丹的终身大事一叶真人管不着,但她仍坚持如此;原来她总觉得和昆仑弟子相爱,总是愧对亡父。   故此,她必需有一位尊辈主持,方能心安理得。   否则,这良心上的负担,可就够她一生慢慢承受了。   四天之后的黄昏,钟荃和陆丹在石洞下面的平幽谷里练剑,那太微古剑上起的金光和太白古剑幻成的银虹,交织飞舞,比天边的彩霞更加眩人眼目。   剑上发出的强烈风力,把幽谷四下的矮松卷击得涛声如海。   天上传来一声清亮之极的鸟鸣,剑气彩虹立刻消歇。   白影乍闪,急坠而至,陆丹一伸玉臂,蓦地臂上多了一只灵骏可人的白鸟。   这位有翅膀的使者颈上系着一个小巧的银盒子,陆丹摘下来,交给钟荃。   她让钟荃打开银盒,取出里面折着的薄笺,先行阅看,却不走近去同时阅读。   可是她那晶莹如天上星星的眼睛,却不稍瞬地观察他的脸色。   她宛如瞧见旭日初升般,那欣欣的朝阳光把整个大地注人生气。   钟荃读完那张薄笺之时,抬眼含笑向她一瞥。   却见她已经背转身,用那双比白玉还要白嫩纤手,抚摸雪儿的健翎。   他能够看出她玉手微微的颤动,那该是由于心情紧张时的现象。   他先恭敬地向西北叩头行礼,感谢恩师。   然后,悄悄走到她背后,轻轻叫道:‘丹,你猜想恩师的法谕里说些什么?”   他们早在许多日以前,已经改变了称呼,她撒娇似地摇摆一下身躯,没有回答。   但她立刻惊喜于那双强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住她的纤腰。   雪儿扑地展开白翼,飞将上天,倏又下冲,到了两人头上,促狭地鸣叫一声,然后才真个刺天飞去。   陆丹回转头,两人相顾一笑。   一切尽在无言之中,现在他们已没有什么可虑的障碍,只等候时间过去。   然后——   峨嵋掌门一叶真人也十分赞同这一对年轻高手,结为鸳鸯,晓月崖三元宫中诸道侣,没有谁不喜欢这位昆仑高弟钟荃。   只有那苍木子,永远设法避免和钟荃或是陆丹见面,他倒不是因为陆平那点儿仇恨而使然,却是为了他打不过钟荃和陆丹而生了嫌隙。   日子变得非常甜蜜,陆丹甚至于连练剑也见出疏懒。   她已开始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这种变化虽然在她是完全陌生和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可是凭借那热爱,却觉得非常有意义。   她开始想了许多从未曾想过的事,她得常常去找来大婶倾谈,虽则她实在怕瞧见朱大婶的忧郁样子。   关于誓欲挫败毒书生顾陵之心,如今亦已冷淡下来。   故此,她变得懒于练剑,她得准备许许多多事情。   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度过,严寒的冬季,明媚的春日,苦热的夏天都相继流逝,又到了萧瑟伤感的秋天。   他们一齐下山,径往南昌府找邓小龙。   邓小龙在这期间曾去过一次华山,之后,便完全不再出门,关于寻访朱修贤之事,也停顿下来。   钟荃和陆丹带着方巨到了邓府,受到极殷勤的招待。   但钟荃仍然觉出这位城府甚深,智谋过人的师兄,已变了许多,变得对什么事都很灰心,尤其不时会流露出郁郁之色。   他明白师兄是因为去过华山之故,可是却不敢撩起这桩事。   情根错种,相思无期,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形,教他能说些什么?   还有十天,便是百花洲剑会之期。   江湖上早已哄传这件大事。   因此,南昌府中来了不少陌生的江湖人。   这一次剑会应该比上一次更哄动一时,只因除了四大剑派,年轻高手如神龙钟荃和陆丹等俱是震骇武林的风云人物之外。   还有海南剑派的潘自达,他在庆余楼和大内二老一役之后,声名轰传遐迩,只因潘自达为人诡谲自傲,竟然将那一役传出江湖,说是他露的一手。   而邓钟两人,却惟恐避之不及,半点儿风声也没有泄露出来,这一来潘自达的声名,更凌驾于四大剑派各好手之上。   江湖上揣测的意见甚多,不但对于华山、武当的老一辈好手能否赢得昆仑、峨嵋的年轻好手这一点甚感兴趣,还有那潘自达究竟功力如何?   大内二老中尚存的乾坤手上官民会不会届时现身剑会?   那神秘而技压天下的毒书生顾陵,会不会也来争夺这天下第一剑术盟主宝座?   传谣纷坛,更增加了要来观战的兴趣。   却没有人知道,必在剑会上逐鹿盟主宝座的两人,武当的玄机子和昆仑的钟荃,早就到了南昌府。   另外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五岳上人,如今已在下山途中,若不是因别一桩事情适好发生,也会带同黑猿贺雄现身百花洲剑会上,找钟荃的麻烦。   中秋佳节,皓月当空,家家户户,悬挂彩灯,触目一片共庆升平的景象。   邓府里一共出来八个人,那是主人邓小龙、神龙钟荃、陆丹、方巨以及万通四大镖头。   他们都在前两天在邓府聚齐碰面。   邓小龙备有私家大舫,泊在湖边等候,故此他们不必急忙。   八个人走进城内,除了白衣飘飘的陆丹,以及扛杖的方巨之外,其余六人,全是穿着长衫,步履间衣角飘摆,路人乍眼真料不到这六个斯斯文文的人中,有一个人正是天下武林瞩目关心的剑术名家。   钟荃指点家家房房都有灯烛香案道:“这可是二十年了,小弟在想,当年大惠师叔是不是瞧见同样的景象?”   邓小龙听他话中带出无限感慨。   忽地奋然道:“师弟你别想这个,今宵正须奋发雄心,气吞河岳,请看愚兄也不是已感如身受,甚是兴奋么?”   钟荃果然精神一振,朗声道:“师兄教训得极是。”   陆丹扯着他的衣袖,悄声道:“可也别太紧张,台下若然有什么人想用暗算手段,都有我哩!“   八个人走到湖边,忽听前面有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在叫唤船家。   邓小龙和钟荃相顾一眼。   邓小龙道:“那厮果然来了,等会儿师弟若在台上碰着他,剑下可别客气。”   陆丹道:“哦?是那姓潘的怪物么?”   钟荃点点头。众人走到湖边,只见皎洁的月色之下,一个矮矮胖胖的人,牵着一匹骏马,站在湖畔等候。   这刻距剑会开始的时候只有一盏热茶的时分,故此所有慕名而来的江湖人,早都到齐了,湖边再没有别的人。   那匹马忽地微嘶一声,回首向钟荃这边直瞧。   钟荃道:“那是我的黄马啊;难得他还认得故主。”   潘自达正在因无船渡湖而焦躁。   这时一闻语声,认出乃是钟荃,也自回首瞧望。   邓钟两人越众而前,忽然已到了潘自达身旁。   潘自达尖声笑道:“好啊,又碰上两位了,那一次总算邓兄机警,我可差点儿逃不掉呢!”   邓小龙道;“你也来比剑么?”   语气甚是冰冷。   潘自达尚未回答,忽然瞥见钟茎身后的白衣人。   原来陆丹仗着浮光掠影的功夫,紧跟着钟荃,她是不肯他离开一步。   他道:“你……你也来了!”   钟荃见他用手指着自己,冲口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却听邓小龙道:“他不是指你!“   心中立刻明白潘自达指的是谁,也自扭头回顾。   陆丹攀着钟荃的臂膀,在他身后露出头来,道:“怎么样?我来不得么你想上台比剑,先得过了我一关,才准渡湖。”   潘自达见她和钟荃亲热成这样子,不由得妒火直焚起来。     第五十回 一湖秋水无风自皱     陆丹已闪了出来,钻地掣下太白剑,但见银光乍闪,映得这里四人须眉俱白,直欲与天上冰魄争辉。   她冷笑一声,道:“我并不上台比剑,但你如欲插手争夺剑会盟主须先过得姑娘这一关。”   说着话,古剑一挥,呼地一响,寻丈处一株碗口大的垂杨,忽地拦腰截断,上半棵树掉在湖中。   潘自达乍见她施展了这么一手上乘已极的剑气功夫,情知这种功夫练到高妙时,能够像传奇中飞剑伤人,收放自如。   不由得大大震骇,脸上连颜色也变了,幸亏时在黑夜,没有人能够瞧清他的面色变动。   要知潘自达这大半年来,苦那玄武古剑。   此剑本质乃属诡奇毒辣,给他使用,配得正好。   他在苦练之时,忽然发现那最后一招,应该能够递出三寸。   这一来威力增加不止数倍。   可是不论身手步眼都没有法子再推出那么三寸。   这一招把个潘自达急坏了,也想破了脑袋;整整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红霞十分感激潘自达的情意,故此对他甚是体贴,这总算那潘自达有点儿福气。   这时她见潘自达就像疯了一般,整日价直着眼睛,哺哺自语,抽出刻又扯起架式,使得她甚是困扰,终于问他何以会如此形状。   潘自达将实情告诉了她,并且说,假如这一招练得好,将可无敌天下。他清的这一招可真没错,正是癸水剑法中漏掉的绝招,须知这五行剑每一种划法,都漏掉一点最重要的妙诀,载在另一柄与之相生的剑上。   这样数下去,金生水,水生水,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循环追查,便可知某一剑之秘诀刻在哪一柄剑上。   他以天生颖悟的聪明,发现了剑法上更进一步的端倪,但却没法完成。红霞一点儿不懂剑术,道:“你不会把手伸长一点么、’“那还用你说么?”   “身躯倾前一点儿成么?”她道:‘慨然又不能伸长手,又不能走上一点儿,唯有倾前一点儿,难道真个只差三寸便把你难倒了广播自达听她胡出主意,心中一颁,竟不理她。   红霞忽然叫起来,道:“我想到办法了,你用丝绳系着剑炳和手腕,到时扔出去,别说三寸,三丈也可以哩。”   潘自达眼睛~亮,又寻思了一会儿,才喜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怎想不到这一层,若果需要加长四寸,则我内力不继,虽有丝绳系着,不致甩手,但却无法控制,变化由心。   “如今只差三寸,便可以用这法儿,剑虽出手,但仍能以无形的内力控制变化,只在收回时,须要借助此绳之力。”   这一招果真被他练成,登时发觉威力大得出奇,这一来他信心倍增,立刻赶来参加创会。   钟基所使之剑,五行之中属上,按生克之说,乃由火所生。   底火的朱雀剑,却是武当直机子所持有,因此他可没学到刻在朱雀剑上的秘诀。   潘自达心中虽然大大震骇陆丹功力之高,已到不可思议之境。   但仅着自己也有毒绝天下的一招,故此日上仍不稍软。   冷冷道:“你要拦住我么?很好,反正我此来存心要斗斗四大创派究有什么出人头地的剑法。”   陆丹这时可不比往日,回眸一瞥钟望,见他并无阻止之意。   当下也冷笑一声,款款上前,用手中银光灿然太白古剑指着潘自达道:“凭你那一点微末之技,也敢胡吹大气。”   潘自达心中一怒,正是妒恨交集。   钻一声也掣下乌亮的玄武古剑,尖声叫道:“别多言.发招吧!”   他意思似是让她赶快动手,以免自己忍不住破口骂她。   但陆丹焉知他有这许多复杂的感情,当下也勃然大怒,工面凝霜,修然~挥剑,以五成功力,发出一股剑气,直撞向潘自达。   潘自达急忙一错步,挥剑一斩,力透中锋,居然将她那股剑风破解掉。可是眼前银光一闪,她那柄太白古剑已分心刺到。   他大吃一惊,想道:“这样打法,我又要破解剑风,又得拆换把式,可把我忙死啦!”   这念头不过一掠即过,手中之剑,已使出以奇诡狠毒见长的努水剑法,回剑一封敌剑,跟着已连接斩劈而去。   这五行剑法,古怪之极,专用剑上两边的利刃,而不爱用剑尖。   这样必须全凭脚法古怪,才能够欺近敌身。   陆丹哼一声,也自使出庚金剑法。   这时相隔得太近,剑风发出等于不发。   因为招式太快,仅有牵制之效而已。   霎时银虹涌现,盘旋飞舞,潘自达那柄乌剑,虽在黑夜中,仍然得见光华闪烁,只不过并不夺目而已。   钟整一心拿定陆丹能赢,故此毫不在意地在~旁观战。   倒是邓小龙但觉大半年不见,那潘自达剑上造诣,已大进一步,不由得甚是为陆丹担心。   他在一旁观战,暗自揣测潘自达的剑路。   却全都出乎他意料之外,当下知道若是当年潘自达功力造诣已如今日,恐怕他决挡不住人家十招。   然而陆丹剑法之妙,也委实教他惊讶。   这却是自然不过之事,因为他无法揣测出潘自达的剑路,当然要佩服那能挥洒自如地挡住潘自达的陆丹了。   两下越打越急,陆丹身形之快,宛如幽灵般飘忽往来,无从捉摸。   原来此时陆丹已施展出震骇天下的浮光掠影奇功,严如附骨之渡,一任潘自达进退或左右闪蹿,她总跟个不即不离。   这种神妙无方的身法,比之适才的古怪划法更令人咋舌惊奇。   一时众人都看呆了。   万通四大缥头中的燕尾缥张济和追风剑客元万里两人,当年曾败于这两人手下,这时得见两人比剑,直看得目摇神眩。   对于人家的功力造诣,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点儿不再以当日之败为冤了。   两人一动上手,全是武林中绝顶高手,眨眼已过了三十招,陆丹陡然内力流贯剑上,压力潜增。   潘自达论起内力造诣,可真不及陆丹曾跟仙果的修为,登时身形较早先呆滞得多。   剑上的招数虽然仍是诡毒之极,但身形一慢下来,旁观的人,可都知道这是陆丹施展压力的结果,不禁喝一声彩助威。   须知庚金、癸水剑法,并不相克。   故此各凭真实功力,以分高下。   潘自达屡攻无功,已到黔驴技穷之境,当下杀机大盛,尖声一叫,猛可一剑拆出,准备施展那一招追魂夺魄的绝学。   陆丹见他这一剑,威力奇猛,心想道:“他这一叫,声音中似乎含有凶毒杀意,我非看看他还有什么绝学不可。”   心中想着,手上招数立刻稍松。   潘自达又尖叫一声,那玄武古剑宛如乌龙出海,疾斩而至。   陆丹上身稍稍一仰,敌人剑锋便差了寸许位置。   潘自达五指一松,乌亮剑光淬然移出三寸,改直所为斜劈。   这一着变化得神妙异常,本来他的剑势已尽。   忽然多出三寸,已是惊人已极之事。   更何况算准部位,改作斜劈,使敌人避无可避。   陆丹猛觉剑风掠胸而至,不由得玉面失色,着实吓了一大跳。   却听钻地一声大响,银虹乌龙交击硬碰,播自达可真不知敌人这一剑从何而至,震得退开两步。   陆丹娇喝道:“这一剑真不错,但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没有?”   敢情方才陆丹在极危急之际,也使出庚金创法最厉害的一招,这一招本已漏掉,刻在另一柄相生之剑上。   她的剑届西方庚金,生金者为主,是以那句秘诀,只须在属土之剑上寻觅。   钟基之剑,正是属土的太微古剑。   故此陆丹已尽得庆金剑法之秘,不但多出一招绝学,使出时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另外在整套剑法上,也自威力大增,通非昔日可比。   这也是何以播自达苦练了大半年,功力倍进之后,陆丹和他对敌时,不但没使出剑风而且未尽全力便能敌住。   如今形移势易,陆丹觉得这活自达的确诡清异常,心狠手辣。   口中虽说得轻松,但手上却立刻加紧,丝毫不敢放松。   潘自达见这最后一剑,仍伤对方不得,立刻心沮胆怯,斗志全失。   他本来已非陆丹敌手。   这时加上此消彼长的情形。更加败象屡呈。   但听陆丹娇叱一声,跟着剑刃相触,锵地震人耳膜。   潘自达哎一叫,手中玄武古剑已掉在地上,身形忽地向后一仰,却终于让他拿桩站定。   陆丹见那厮的确功力深厚,在掉剑之时,吃她以剑民撞了一下,仍然没有跌倒,当下也径自收剑退到钟基身旁。   众人喝声彩,邓小龙朗声道:“潘自达你还要过湖去参加剑会么?”   潘自达听他口气不善,便道:‘哦又不是四大剑派的,参加什么?我不过来把马还给钟基。”   这封时候将届,钟荃要赶着过湖,便拱拱手道:“潘兄如没事,便请一同过湖如何?”   陆丹在黑暗中秀眉一皱,甚不愿意再惹这个人。   可是钟茶话已出口,不便当众驳池,便没有做产。   邓小龙等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更不好出有反对。   潘自达歇了一下,才道:“不,我还有事,但总有一天,我会来拜访作……你们……”   他的眼光从钟荃面上移到陆丹的脸庞,忽地凝住不动。   这刻他一方面要运气支持伤势,那内伤虽不严重,却也不是好受之丰。另一方面,心中情涛汹涌,他已知道自己彻底败于钟基手下、广论是在清场或亚战场最少在目前,他得完全放弃和他角逐争胜了。   他将要退出江湖,隐居苦练,直到真个有把握的一天,再重人江湖,找寻这一对夫妇比个高下。可是有没有这么一天呢?他自家也觉得很渺茫。   他喝然叹息一声。   为了这生平第~次的认输而叹息,在月色下,他拾起玄武古剑,插回背上,然后徐徐走开。   这里众人见这怪人走了,立刻沿岸而走,大约走出三丈多,只见一艘大舫,泊在岸边等候。   不大工夫,他们踏上百花洲草地,~径向洲中那片矿场走去。   这~片旷场,早由去机子命他俗家的子侄辈着人盖搭好两座长棚。   规矩形式就像二十年前一般,分作东西两棚。   东棚是用作玄机于俗家南昌李府的亲友观战之用。   西棚长达五丈,宽也有三丈余,足够两人作那殊死之战用了。   那片旷场中,人影幢幢,黑压压一片,最少也有千多人。   此时谈论纷纷,甚是喧哗。   西棚上空无一人,却燃插着十余支大火炬,照得四下光如白昼。   观战之人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甚觉骚动。   因为他们只见在东棚上,武当玄机子正与俗家子侄辈在说话喝茶。   其余的三派,全没有一人露面。   尤其是那发帖邀约这次剑会的华山渠姥,仍没有露面。   时候已届,玄机子站起来,下Z东棚一直走到西棚之上。   一名手持铜锣的家人,也跟着上了湖面。   钟整等人一走到旷场,立刻被人发现了,本来挤遍得麻麻密密的人丛,忽然波分没裂般让出一条通路。   邓小龙等在拥前停住脚步,钟基和陆丹却一径走上拥去,方巨扛着那根紫檀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上湖面。   观战的江湖豪俊,一见他的身材和那根竹杖,立刻知道他是杀死雪山豺人的紫竹神象方巨,不觉纷纷谈论起来。   直机子和钟望两人通了姓名之后,一见方巨慢悠悠走过来,细瞧~眼,也自了然此人是谁,当下问道:“方壮士也要参加这场剑会么?”   方巨瞪瞪眼睛,不知所云。   钟整道:“巨儿你上来干吗?快回邓师兄那里。”   陆丹见他愣头愣脑,也自抿嘴~笑,那绝世容光,竟把棚下之人看呆了。   钟基向直机子拱拱手道:“华山桑老前辈,着在下转告道长,她已放弃参与此场剑会。”   玄机子点点头,道:“贫道也风闻渠道友已接任华山掌门,思是因此不便下山参加剑会,贫道就向天下英雄宣布此事。”   他正待转身。   陆丹那银铃也似的声音已响起来。   她道:“敝派掌门峨嵋晓月崖三元官一叶真人,法谕禁止敝派参加剑会,理当奉告道长……”   武当玄祝子不觉一愣,回眸道:“你们峨嵋也不参加?那么岂不只剩下我和你?”   他转眼瞧着钟基,大有询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话之意。   钟基微微一笑:“在下看来,恐怕正是如此。”   玄机子眼光扫过他背上那柄太微古剑的剑柄,以及那金黄色的穗续;轻轻哦了一声。   钟望从他眼光所落之处,以及那一声哦字的表情,立刻明日这位安坐天下的剑术盟主宝座垂二十年的武林名宿,因自己背上古剑形状与他的朱雀剑~模~样而惊讶。   但以他的声望地位,却不好出口相调。   当下朗声道:“在下此剑名唤太微,与道长的朱雀剑,同属五行剑之陆丹一听他把底细都抖露出来,心中有点儿不满。   ,可是随即又因他之光磊落的胸襟而消失了不满之意。   她低声道:“我先下去等你,嗯?”   钟荃看他一眼,也回报她一个微笑。   玄机子瞧见陆丹背上之剑,又见他们两人的态度,苦有所悟地点点头.道:“陆姑娘的剑也是五行剑之一,这样也好,兵刃无眼,这种争强斗胜的场合,最容易伤了和气。”   他那古板严肃的脸上,看来松弛得多。   钟基和陆丹两人,~齐觉得这个出名怪脾气的玄机子,并非一如耳食之言般不近人情。   陆丹一跃下棚,那美妙的身法,博得台下观战的人群齐齐喝声彩。   须知此刻观战之八,有近千之多,而且都是练武之人,比普通人中气特别充沛,这一声彩,就宛如轰雷乍响。   玄机于走到棚口,等到众声俱歇,然后朗声宣布道:“这一场剑会,原本由华山桑姥传帖邀约,贫道只是应约参加,但如今有些变故,非向各位不辞远道而来捧场的朋友奉闻不可。便是这场剑会,原本有四家参加,如今华山派由钟少侠转告,宣布退出。峨嵋派也由陆丹姑娘宣布退出。”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可惹得全场甚是骚动,讨论的喧哗声,嗡然升起。忽然有人引吭大呼道:“陆丹姑娘不可放弃,在下是来捧峨嵋的场啊此言一出,许多和峨嵋有渊源的都轰然喝彩叫好,掌声不绝。   陆丹在棚下,耳中尽是掌声彩声,不由是心血沸腾,兴奋之极。   钟基一跃下棚,走到她面前,向她笑道:“丹,你听,许多朋友捧峨嵋的场哩广邓小龙立刻冷冰冰地插嘴道:“师弟此言从何说起,他们还安着什么好心肠么?只不过想看多点儿热闹而已。你下来干吗?”   钟基本因自己和峨嵋,已有极深关系。   因此对于人家捧峨嵋,心中也甚为高兴,一时忘其所以,跃下来打算唤陆丹上台。   这时给邓小龙~盆冷冰倒在头上,回心一想,若果陆丹真个上棚,他们是真打呢,还是假打?而且,以陆丹之功力,除了在拦江绝户剑上他能够赢地之外,其余的剑法,可就太难说了,最多只能打个两败俱伤,真个要赢她,可就办不到了。   当下一愣,道:“师见教训得是。”   陆丹伸出玉手,推他一把,道:“你快上去吧卢钟基讪讪一笑,道:‘你不会怪我吧?”   她报他以一个甜蜜的微笑,没有做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钟整心中如释重负,反身一跃上棚。   观战众人又一阵喧哗。   原来他们一见钟基也跃下棚,以为昆仑也不打了,故此担心这一场剑会会告吹。   如今钟荃像神龙般重复现身棚上,众人可就放心了。   玄机子向那家丁点点头,那个家人走到台口,高举铜锣,猛可敲下。   销的一声过处,众声俱寂,到底这场剑会,非同小可。   因此虽然只有两人比剑,但已不啻两大剑派,作那护名之争。   玄机子情知昆仑既敢让钟基参加剑会,必有惊人艺业,心中可不敢怠慢,徐徐技好道袍,使动作能够利落。   钟荃也脱掉长衫,露出里面一身装扎得十分利落的短打衣裳,走到棚中心。   彼此俱是大教当前,各各收摄心神。   那武当玄机子数十年苦修,又是内家正宗。   火候之纯,令人咋舌。   这刻他已全神贯注,对棚下近千之人,视如无睹。   钟基却在这地方逊了一筹,他到底年纪尚轻,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攸关着本派声誉,本就够他心情紧张的厂。   何况观众又多,又不时想起陆丹为了自己而放弃比划之事,以致有点儿不安。   玄机子明朗道:“钟少侠请——”   口中招呼着,稽首为礼。   那声音圆浑雄劲,使得近棚观战的人,宛如听到耳边极响的大鼓声,震得心神摇荡。   这一手上乘气功,博来~声喝彩。   须知玄机子在二十年前,已是武当第一位人物。   武当为内家正宗,秘技凌冠天下,乃是武林俱都景仰的正宗大派。   这玄机子能够在本门称为第一人物,武功可想而知。   经过这二十年来潜修苦练,他又是玄门清修羽士,清心寡欲。   这二十年的修为,比之俗家人苦练又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他重身习武,至今元阳未泄,更加不同凡响。   钟茶吃他喝一声,直似当头律喝,忽然惊醒,连忙收摄心神,抱剑施了一礼朗声答道:   “道长前辈高人,定然不肯先动手赐教,请总在下无礼。”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地传到近棚处观战众人耳中。   与之方才直机子震荡心弦的一喝,显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细究起来,钟望终不及玄机子的功力湛深。   钟基果然先攻,金光乍闪,一式“龙子初现”,一缕剑风,直掠对方眉宇之间。   玄机子一滑步,上身仰处,避过这一剑。   钟望第二剑已如电光石火般向中盘戳到。   他本可仍用“龙子初现”的一招,在招数中变出异式,继续攻敌。   但只因他情知对方必定让他一招,才肯还手,故此立刻改用别一招,以便对方可以还手,彼此见个真章。   玄机子是何许人也,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刷地一剑挑出,削敌腕,撩敌臂,兼且封住敌人随时可以点进来的左手剑决,一式三用,果是一代刻家风度。   目中却低低道:‘嚷道已领小侠之情。”   钟望也自脱口赞声好剑法,清啸一声,忽然收剑,蹈空B起。   但见金虹疾射,改退为进,光华陡然大盛,直向玄机子头顶罩下。   这一剑正是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称为“飞龙回天”。   威力奇大,身法神妙。   棚下观战之人,尽管许多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甚且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却也罕曾见过这种身法和剑招,登时彩声又起。   武当玄机于朱雀剑起处,宛如平地涌起一条火龙。   乍眼一看,直疑是棚上忽然着火。   钟望身剑合一而成的那道金虹,盘空绕飞,修下倏上,似是下击时因敌人无懈可乘,故此一沾即起。   他一连下去了三剑,其实三剑中已疾如风雨般戳了十余剑之多。   玄机子以绝顶天资,得到内家正宗秘传剑法,一生苦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这时展施开九宫剑法,脚下按着九宫部位,行云流水般跨步踏位,手中那柄朱雀剑,发出血红映眼的光辉,护住全身,竟无丝毫缝隙。   须知在二十年前,玄机子苦不使出离火剑法,那柄朱雀剑便显得暗淡无光。   但一别二十年,这位老道虽然没有悟出朱雀剑所遗的秘诀。即是刻在五行剑中属木的剑上秘诀,但凭着自身深厚之极的功力,已能充分发挥朱雀剑离火威力。   钟望也是使剑的大行家,尤其得过胸罗万象,学究天人的白眉大和尚提及过这五行剑的奥妙。   这时立刻觉出不妥,怪不得当年师叔大惠禅师和华山木女桑清和这老道比剑之后,真气竟受炙伤。   刚才他下击三剑,觉得敌人剑上火光过处,烤热迫人。   必须赶紧用太微古剑封住,才不致被火热攻入,这教他如何不惊。   棚下轰雷般的彩声,仍然隐隐传入他耳中,反看那玄机子,气定神闲,宛如这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光是这一点修养之功,钟基大不如人家了。   玄机子清叱一声,待钟望身形落地,倏然出剑反攻。   那九宫剑法乃是武当镇山剑法,经他数十年苦修,威力奇绝无论,剑出处真有山崩地裂,风云变色之势。   钟整一看玄机子这等威势,心中一震,自然而然使出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金虹匝地涌起,堪堪挡住玄机子攻势。   这两人一上手。   陆丹在台下秀眉立皱。   邓小龙心上也经挪了块大石压住,甚是沉重。   他轻轻道:“真想不到武当第一位人物的玄机子,竟然如此厉害。”   陈丹道:“要说功力造诣,当然是玄机子深厚一点儿,但这还不打紧,最令人担心的是钟茶似乎不能收摄心神,做到无我无相的地步,这可太危险了。”   邓小龙一面点头,一面道:“我记得这老道手辣得很,姑娘你可得仔细看着,盟主宝座拿不到可不要紧,性命却不是玩笑的。”   陆丹焦俊道:“不会吧,我能上台去帮他么?”   邓小龙奇怪地瞧她一眼。   但一瞧她的表情之后,便立刻释然于怀,道:“是啊,你上台出手,他可能会生气。”   棚上的钟望,这时越打越不是头路。   但觉整座棚上,烈火熊熊,把他闭在当中。   地哼一声,焕然全力一剑挡出,这一下硬来的剑招,倒是出乎玄机子意料之外,不由得剑势略挫。   钟望手中太微古剑倏然斜斜削出,金光宛如惊涛骇浪般涌铺而出。   这一剑正是武林绝学拦江绝户剑。   那丝丝之声,刺耳之极,使得近棚观战之人,都觉得甚是难受。   陆丹和邓小龙这时一齐睁大眼睛,看看钟袭使出这拦江绝产刻有什么效果。   玄机子虽然身为武林一代名宿,却也未曾见识过这拦江绝产剑。   修然绕步欺身,刷地一剑戳去。   忽见那条火龙般的剑光一歪,整个人已移到钟变面前来。   钟基的拦江绝户剑,使将开来,源源不绝,金红如浪涛拍岸般汹涌卷去。   玄机于连使九宫划法的连环三式,却见敌人剑光直涌进来。   竟不知从哪一方攻进来的。   形势危殆之极,棚下观战的人,全都鸦雀无声,几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   玄机于暴叱一声,火龙倏然如野火燎原般冒升起来。   叱声过处,跟着当地一声刻刀相去之声传来。   陆丹玉面失色,道:“不好了,他的拦江绝产剑,居然会让人家挡住。”就这说一句话的工夫,玄机子又挽回颓势,那柄朱雀古剑泛射出夺目红光,宛如熊熊火堆中;火舌乱吐。   本是鸦雀无声的刹那,忽然爆出比雷还响的喝彩声。   钟荃乍然失色,棚下的彩声的确太响亮了,使得他没法子能做到充耳不闻的地步。   他知道直机子乃是使出本雀古刻上刻着的离火剑法,故此招数如此特别霸道,加上那数十年潜修苦练之功,居然能在危蔽之际,挽回大局。   方才剑刀相触的一声,便是钟至使出反方三把时,剑势一逆时,碰个正着。   他连忙使出太微古到上的戌士剑法,试验一下是否还会像使出拦江绝卢剑时,因真碰引力只能吸引兵器而致门户洞开,让朱雀剑上的火热炙上身上那种难受的弊病。   果然五行剑上的剑法,神妙无比,这火上两封,彼此并不相克,因此身前立时一片清凉。   同时也因他们俱都不曾全懂各自的那套剑法,~时之间,金虹火龙,交织飞舞,倒也战个不分胜负。   这一场比剑,的是好春之极,钟荃一连用过三种剑法,全是人间罕睹的神妙招式。   便那武当名宿玄机子,也用上两种剑法。   那九宫剑法在江湖上流传甚广,许多人都曾见识过。   但被玄机子这种高手使将出来,威力全然不同。   就是这一点,已够规战之人认为值得这一番跋涉,何况末后两人各用古怪之极的剑法,战在一起,打得紧凑时,几乎连人影也瞧不清楚。   一盏热茶时分过去,这可便是较量上动力之时。   钟荃打到这时,心神渐渐能够收摄,但仍未曾能够完全忘掉身外一切。陆丹不知不觉咬着嘴唇,暗中直在替钟荃用力。   她身负绝技,早已观察出神更弱点,情知时候一大,必定给玄机子找到破绽不可。   这种绝顶高手比剑,只要一着之差,极容易便血溅当场,饮恨棚上。   可是她又无法改变这件事实,编贝似的牙齿,把下唇咬得深深凹下,看来再过一刻,她的下唇多半会给咬破出血。     第五十一回 神仙眷侣弹剑中原     钟荃也感到形势不妙,想道:“我昆仑云龙大八式,虽较之他的九宫剑法更见神妙,但他仗看朱雀剑,发出热力,使我不敢再行使用本门剑法,改用拦江绝户剑,也挡不住他剑上火力,只有这戌土剑法……”   他的念头不过如闪电般一抹即逝,但已又觉对方压力更增。   “我这戌土剑法,虽可封闭他剑上的热力,但彼此招数大同小异,仅凭在功力上分胜负,这一点我可不能压倒人家,唉,早先为什么让那播自达自由自在地跑掉。他的玄武剑我虽使得不顺手,但这五行剑中,刚好是那玄武剑才能克住朱雀剑啊,咳……”   这个念头虽然也仅在心上一闪即逝,可是他原本便心神本能集中,功力因之减弱不少,哪堪加上这当儿又左思右想,更见得出形势愈危,不能以心驭剑。   这可把棚下观战的陆丹和邓小龙急坏了。   猛听当地一响,又是剑刃相去之声,却见那玄机子嘻嘻连退两步,方才稳得住身形。   陆丹两人又惊又喜,真不知钟荃哪里得来这种神力,居然能够卖个破绽,然后横剑硬架。   玄机了本已占了上风,刚才这一把他何尝不知敌人心意,乃是想硬对一刻。   在他想来,对方已势穷力拙,这硬对的主意,太以笨拙。   是以有恃无恐地一剑桥去,打算对方一架之下,挡不住自己数十年练成的内家真力时,必先露出破绽,这时乘隙而进,一举成功,便可稳保这踞坐了二十年的盟主宝座。   谁知两剑一触,忽觉敌人剑上之力,似真似幻,奇怪之极,自己暗中已用上十成力量,但一触敌剑,攀然有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跟着对方剑上已生出反震之力,把个武林名宿震得不由自主,连退两步。   这一剑委实出奇,把个玄机子唬得心中打鼓。   暗忖道;“不好,看来今晚我一世英名,将要付诸流水了。   “这厮武功的确有鬼神不测之妙。   “凭我玄机子的修练和见闻,尚不识他早先使的一路怪剑是什么名堂家派。   “这个跟斗已裁定了,现在人家使出这种力量,我也辨认不出是什么来历。   “玄机子呀,征你数十年苦修,自命无敌天下,岂知今晚难保令名,对方却仅仅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咳……”   须知玄机子被称为武当第一位人物,岂有不知天下尚有一种至高的功夫,称为先天真气之理?刚才钟荃正是施展出佛门般若大能力护身,以免一时失手,为敌所毙,记料这一来刻上力量倍增。   关于这一点,可不能怪那玄机子识不透。   只因先天真气奇功,在道家称为罡气,在佛门则名为般若大能力。   近数百年来,已从人间绝迹。   虽然直门太清派的罡气奇功没有失传,但太清派传人,绝少涉足江湖。直至玉蕊仙人暗中传给瘟煞魔君朱五绝以及传徒罗淑英两人,这罡气功夫,才偶然再在江湖出现。   可是魔君来五绝毒名早著,遇上他施展这罡气功夫,必是有死无生。罗淑英则几乎未在江湖上使用过,因此,这种先天真气功夫,到底也没有人见识过。   钟荃的股若大能力尚未练成,因此在使用兵刃时,仅能护身而不能从剑上发出。   是以刚才一剑架住对方猛研之力,固然是绰有余裕,但跟着挺剑进攻时,又消失了那惊世骇俗的力量。   这一来莫说玄机子他这个未曾见识过先天真气是什么样子功夫的人猜不出来,便棚下观战众人中,有那练成先天真气功夫的,也难以看出其中之故。   对剑之后,败局平反,两人又各以五行剑法,酣斗不已。   棚上的火炬,被两人的创风激荡得摇摇欲灭。   可是两柄宝剑各泛奇光,一红一金,满棚游走飞舞,映射出霞光万道,竟然比火炬还要光亮。   陆丹已想出内中原委,吁一口气,道:“他这一剑,便是当日我以绝强剑风,也摇撼他不动的职若大能力。咳,他为什么不早点儿使出来,白教我担忧这老大一会儿……”   邓小龙瞧她一眼,但见她玉面上满是欣慰之容,倒非真个埋怨。   他也微笑一下,道:“这一来师弟不会有什么杀身之危,但要赢那老道,怕没有可能呢!”   陆丹摇摇滚首,道:“算了,只要他平安下棚,便不分胜负,我也心满意足了。”   邓小龙没有再说,心中却在赞美那爱情的力量,真个可以令人放弃了一切名利之争。那本质原是虚假的名利。   他不禁想起华山的一位白衣少尼,就像一朵白莲花那般清丽出尘,远隔人间。   于是,他惆怅地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   眼光重复投向棚上之时,忽地大吃一惊,低声道:“这情形可不妙,师弟曾说过他的股若大能力未曾练成,施展时甚耗元气,看来直机于必不肯就此罢手,若是久缠下去,只恐师弟会吃大亏呢……”   话未说完,棚上又传来清越如龙吟的剑刃相击声。   棚下近千观众,这时看得如痴如醉,再没半点儿声息。   因此他的话虽然是低声地说,却也传出甚远。   陆丹道:“我有什么法呢?反正……”   她歇~下,然后坚决地道:‘极正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啦,那老道可也别想逍遥世上。”   她的声音是如此坚决,使得不擅幻想的邓小龙,却也墓然如见一幅血淋淋的图画,在眼前晃动。   这几句话不但四大镖头听到,使那一向看得最入神的方巨也听到了,蓦地抖丹田,惊天动地般吆喝一声。   这声音响得这么突兀,直如晴天响个震雳。   不少人本已因棚上险绝的斗剑而看得神摇胆落,吃他这一喝,严如当年在长圾坡的夏侯霸,被张飞神威凛凛的一喝竟然撞坠马下,胆裂而死的情景。   许多人都腿脚一软,差点儿蹲下地上。   棚上的玄机子修练功深,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与左而目不瞬,这时心中仍然毫无所动。   钟基却反而心神骤分,剑势略挫。   他们这种名家比剑,已到了一羽不能加的地步。   玄机子一见敌人刻势略挫,趁隙长驱直进,刷刷刷一连数剑,把钟荃迫到棚口,只差一点儿便退跌棚下。   方巨振吭叫道:“好老道,我可要把你砸死……”   嚷叫声中,猛可举杖长身,真个想上棚助战。   陆丹清叱一声,道:“巨儿不得胡闹,给我安静点。”   钟荃在身在棚口,不能再退,只得奋力封栏敌人攻势,好别让对方将自己挤落棚下,否则即是输了。   正在此时,耳中忽然听到陆丹清朗如银铃的声音,登时精神大振,陡然削出一剑,竟是改用拦江绝户剑。   金虹铺涌而出,滚滚滔滔。   玄机子冷不防敌人又使出这手怪剑,但觉宝剑身形同时闪侧一下,竟然也到了棚边。   这一来便变成两人俱站在棚口边缘之上。   钟荃只在百忙中奋力削出一剑,便立刻改用回戌土剑法。   这是因为除了使用戌土剑法之外,再无别法可以封住对方剑上发出的火热。   可是方才改用拦江绝户剑,任他收发得快,也觉得炙热扑人,威力通异起先比划之时,心中暗自一惊,明白人家剑法使开,朱雀剑威力已全部使出,再也不能丝毫轻忽。   棚下的陆丹低声埋怨道:“巨儿你闹什么?敢是成心要使你钟师兄分心落败?你千万别再乱来,倘若你一上台,他非得认输自刎不可,那时我也只好死在你面前。”   声音中又忧急又幽怨。   方巨张大嘴巴,不敢做声。   他们几个人后面,猛然有人尖叫一声。   这一声尖叫,又把观战之人孩了一大跳。   邓陆等人齐齐回顾。   邓小龙诧道:“那厮怎的又来了?”   只见一人越众而出,来到棚口,那矮矮胖胖的身形,在火炬剑光之下,映照得分明。   邓小龙大声道:“潘自达你想干什么?”   喝问声中,身形一动,已纵过去。   白影乍闪,陆丹比他还快~步,拦在潘自达前面。   潘自达反手拔出乌黑闪亮的玄武剑,定睛注视着陆丹。   陆丹见他拔剑,忙也将太白古剑出鞘,很声道:“性潘的你敢来搞乱?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他们这一纷扰,害得心神不能专一的钟荃,险招迭现,竟已被迫退了丈余。   潘自达并不置答,仍然定睛瞧着陆丹。   邓小龙一瞥他那然如有所失的眼光,立时明白这潘自达对于陆丹,已有永远不再想念的决心,是以在这最后一面之时,禁不住那种按惆之情。   陆丹在后来已知那性潘的对她有意,此时猛可也悟过来,却因他大以无礼瞪视而生起气来,刷地一剑戳将出去。   强劲得宛如真剑的风力,呼地直扑潘自达。   潘自达生像连闪避也不会,呆呆直立,那股剑风,把他的衣服压得向后面直飞,差点儿便要裂体而去。   创风过处,潘自达仍然无恙屹立。   陆丹冷冷道:“你再不退开,我可不留情啦!”   潘自达猛可仰天尖声大笑,然后道:‘例才你的话,我完全听到,你确是对他情深一片,哼!”   他冷冷哼一声。   陆丹勉强忍住怒气,只等他说出下面不堪入耳的话时,立刻施展绝学,将这怪人立毙剑下。   “我可是瞧在你的面上份上,这才挺身多事。这可也值得,你刚才居然手下留情,你瞧……”   末两个字倏然提高声音,手提处,一道乌光,随着尖叫之声,疾射棚上。   钟荃这回可占了心神不能集中的便宜,早在潘自达一叫之当。闪眼一瞥,只见乌亮光华,劲射而至。   当下心中一喜,基地拼着再受火热烤炙之厄,奋力一剥削出。   丝丝之声,刺耳大作,玄机子身形猛可移开两尺。   钟基在这丝毫空隙中,倏然剑交左手,剑式源源所劈而出。   右手乘机一捞,把那一柄玄武古剑抓住。   玄机子倏然退开两步,棚上金虹火光霎消时歇,那十余支摇欲灭的火炬立时回复原状。   他冷冷道:“你请了多少人来助阵?”   这句话含意甚深,即是说钟望要人家帮忙这样即便赢了,也不能算数。二十年前剑会中,玄机子正被铁手书生何涪迫得险象环生,快将落败之时,却给玄机子的侄子,即是后来的玉郎君李彬掷出一枚金环,以致失去一击成功的机会。   平白让玄机子缓过手来,使出离火剑法,把盟主宝座夺取到手。   那时候,何涪便曾狠狠讽他一句,教他将助阵之人都唤上来动手。   这件事可是玄机子毕生之憾,如今正好报却此仇。   钟基道:“道长你刚才可未曾赢得在下,是么?”   玄机子不得不点点头。   钟望又道:“刚才是海南潘自达扔剑上来,在下伸手接了,此举并无影响道长,反对在下不利,道长何能怪贵在下邀人助拳?”   这一点理由,凭良心说可有点儿歪。   但玄机子身份不同,却不能斤斤计较一些极微的枝节,只好嘿然无语。钟基朗声道:   “若道长认为并无不公之处,在下便再与道长继续比剑,总要分出个高下。”   这两句话挑拨之极。   玄机子也朗声道:“贫道随时候教……”   钟基乘着说话之时,暗中一运气,通行全身经脉,知道虽然对方的朱雀剑威力奇绝。   但因自己已运般若大能力以护身,是以除了真力略有减弱之外,并无所伤,当下清啸一声,左手摔掉太微古剑,腾身飞起。   但见一道黑龙,打半空中扑噬而下。   玄机子朱雀剑一起,迎将上来,忽觉剑上红光虽然如故。   但威力显然已减,心中大吃一惊。   说得迟,那时快,钟袭仗着手中玄武古剑,在五行剑中属水,正好克制对方属火的朱雀剑。   竟自使出云龙大八式,凌厉进击。   这云龙大八式自经白眉和尚创新溶旧,成为完整的一套招式之后,威力迎异昔年。   早先钟荃只因对方朱雀剑厉害,不能放手尽力进攻,如今情知对方必因两剑相克的异象而惊骇。   可能有空隙破绽可乘,是以一上手,宛如狂颌骇浪,拼命进外。   棚下观战之人,包括邓小龙、陆丹等在内。   全部屏息静气,惊见这一番主客易势的激战。   潘自达却在这时,悄悄地溜走,连那柄应该得回的太微古剑也不要了;棚上两人,这时尽出一身绝学,拼命争持。   玄机子因自己的朱雀剑热力全失,徒然红光耀眼,却没有半点儿用处,心理受此影响,竟然弃却离火剑法,而改用九宫剑法。   这可算他阅历丰富,才能及早为计。   否则他若继续使用离火剑法时,只要钟基一改用那玄武剑上的癸水剑法,登时便分胜败,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两人一是武当第一人物,九宫封法玄妙无方。   一是昆仑门下最出色年轻好手,云龙大八式更是武林绝学,无坚不摧。四周火炬摇摇欲灭,全场之人,莫不神摇目眩和紧张地等待那最后的一刹那。   但见满棚火舌乱吐中,还有一条黑龙,盘空飞舞,神奇矫健,兼而有之。   万籁俱寂中,猛听丝丝之声,刺破了这死一般岑寂。   但见乌光潮涌而去,正是钟荃使出栏江绝户剑。   这番放手施展此套剑法威力,委实有石破天惊之势,特别是这次使得极快,正方三把共是九式,竟然在霎时之间使将出来。   玄机子身形一歪,朱雀创戳个空,攀见乌光倏收,化成一道黑线,疾如星火,电急所下。   当地响处。   玄机子竟然闪之不及,吃钟荃一剑斫个正着,只因力道势子全局下风,故此那柄朱雀剑猛然下沉尺许。   这一来门户洞开,钟望口中大叱一声,左手捏诀如剑,蹈隙便进。   玄机子左手急急封抓时,猛觉敌剑住往横一引,黏力奇大,身形因之而倾侧。   他要是身形被敌人牵动,那时无论如何也封拦不住敌人左手剑诀。   但要运劲拿桩站稳的话,则更难兼顾。   可能上下都要吃亏。   这一刹那,必需极正确地权衡利害轻重,然后定夺取舍。   玄机子情知唯有一法,可以必保自身安全,那便是立刻松手弃剑。   可是这一来岂不把盟主宝座也一齐扔弃?人死留名,虎死留皮,他能不能因一身之安危而这么容易便放弃?须知那时候武林中人,名心之重,甚于性命,宁可血溅当场,与名偕亡,而不肯眼睁睁地,白送掉已得的名位。   这本来像是不大容易令人谅解,因为细究起来,人既死了,名也就毫无作用。   正是皮之已亡,毛将焉附?可是我国自古以来,俱重视气节令名四字。   生命在这四字之前,弃之亦在所不惜。   此所以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一语,博得天下喝彩。   江湖上讲究名的观念,也是从这观点衍化出来。   太过重视一己生命之人,其行事必多卑屈,故为世人所鄙。   话说回来,这种名命两字的取决,必需有充份时间以考虑,才能根据理念而从容弃命。   否则,人类求生的本能,最是强烈,任是大英雄大豪杰,也有惧怕的一刻。   这惧怕的情绪,实是源于保护生命。   可想而知,求生的本能虽人杰亦所不免。   在这电光火石般刹那间,玄机子左手原式封住对方足可取命的剑决。   右手不觉一松,疾然后退寻丈。   棚下观战之人看得清楚,轰雷般的彩声,墓地升起。   陆丹情不自禁,一跃上拥,拉着钟整的手直笑。   邓小龙也上了棚,他可是别有用心,先不理会钟荃,却赶快拾起那柄朱雀剑,送到玄机子面前。   玄机子颔下灰白长须,簇簇乱抖,面目变色,话也不会说,更别说接剑了。   邓小龙替他归鞘背上,朗声道:‘走道长请看开一点,试想曹孟德横望赋诗,一代果雄,如今安在哉?世上浮名,总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老道长岂可执着……”   玄机子不知道有否听进他的一番大道理的话,面色灰败如死。   哺哺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贫道老矣,无能为矣,唉!”   棚下忽然跃上四个道人,身法轻灵美妙,显然武功极强。   这四名道人一现身棚上,棚下之人,全都紧张起来,立时又归于沉寂。原来这四名道人乃是武当派中武功十分出色的第二代弟子。   只见这四人一直走到玄机子面前,稽首行礼。   邓小龙顿时也紧张起来,退到钟荃身边。   低声道:“他们都是武当派的,如今现身棚上,莫不成还要打一场么?”陆丹微哼一声,道:“他们敢么?”   声音虽小,但那四名道人似乎已经听到,其中一个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这四个道人中,一个身躯魁梧,领下长着长长一部黑须,似乎是四人之首。   他道:“弟子修尘等叩见师叔。”   玄机子愣一下,道:“你们怎的会来此地?”   修尘道人恭容道:“弟子四人,乃奉师尊之命,来与师叔助威。”   玄机子啊了一声,面色又自大变。   他在这失败受创之余,心中苦痛之极,乍闻师侄之言,不觉深深感动。到底掌门师兄度量宽宏,难以忖测,他此刻正需要有本门之人,以慰他的失败,虽然,这个失败已是无法弥补。   但他与师门相隔绝二十年之久,一旦比剑失败,心头上之痛苦和空虚,那是无法形容的。   如今,师门之路,居然大开着等他,不必孤身流浪于天壤之间,这种深思大德,教他焉能不为之而感动?却听修尘又道:“弟子等早在二十年前,也曾亲见师叔神威。”   玄机子不禁又啊了一声。   “师尊当年谕示弟子等,若见师叔失手,则立即请师叔回山,不必因此事而灰心痛苦。   如今仍是同样谕示,只因昔年师叔赢了,故此弟子等没有现身…·”   玄机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瞧着修尘。   拥下见这四名武当高手,并无行动迹象,不觉鼓噪起来。   那个面白无须,身量瘦削的道人,亦即是方才回头瞪陆丹的道人。   这时面上涌起兴奋的潮红,转眼去瞧棚下的人群,低声道:“师兄,听啊…·”   修尘微哼一声,道:“修悟,你忘了师尊谆谆之嘱么?”   这个面白无须的修悟道人立刻稽首应是,不敢做声。   修尘道人又肃然道:“敢请师叔就此命驾返山,以免师尊挂念。”   玄机子长长吁一口气,道:“好,贫道这就返山谒见师兄,负荆请罪。”他徐徐将道施技住的地方放下,然后把眼光移到钟基那里。   只见他木然而立,那柄玄武古剑,已经由邓小龙接过,扔给棚下的自己人持着。   陆丹却护在他前面,仿佛一有什么事,她便立刻出手似的。   玄机子一阵灰心,没有什么话好说,微微一稽首,当先向棚下跃去。   四名弟子,也相继跃下,宛如五头灰鹤,横空而起,晃眼间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棚下彩声复又大起,四大剑派的盟主宝座,从此到了位居边土的昆仑派手中。   陆丹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摇摇钟荃的臂膀,道:“我们也下去吧!”   钟望罢然如梦方觉,微笑从他面上泛开,他道:“他们都走了?”   陆丹也回报他一笑,道:‘你敢是喜欢得呆了?人家早走啦!”   邓小龙先跃将下去,央请四大镖头立刻转约相熟的武林朋友,到他家里欢度庆功。   棚下彩声掌声,不绝于耳。   这种声音往往使人血液沸腾而忘其所以。   钟荃深深呼吸一下,尽量地享受着这成功后的彩声。   那些李府(玄机子的俗家)的家人,过来收拾这边棚上的火炬等物。   虽说他们主人方面的玄机子败了,可是他们仍然禁不住要偷偷打量这对年轻人,特别是那位神采奕奕的昆仑神龙钟荃。   陆丹忽然呆住在棚上,火炬一支一支被弄灭和拿走,棚上渐渐黑暗。   她仿佛已曾经历完一段人生阶段,因此,偶有那能撩拨起旧日回忆的处境,便足以使得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   她几乎错认那洪流横决般的掌声和彩声,乃是属于她的。   她曾经如是地渴望过这么一天,因此,不论白昼或黑夜,她总忘不了练剑。   可是,她终于放弃了。   那是由得理性地思考的结果,因此在下意识中,她仍然未曾息掉这个深深的渴望。   此刻,她便陷溺在幻想中。   钟荃温柔地用手臂围拢着她的肩头。   轻轻道:“丹,我们也走吧,人家可差不多散尽了。啊,你在想什么呢?”   她单然惊醒,忽然觉得自己的幻想,实在不对,于是,她像逃避什么地方似地,把头颅靠在他肩膀上。   悄声道:“我……我没想什么!”   钟荃心中甚是温暖,这刻他已是踌躇满志,世人所钦羡的一切,他几乎已全部获得。   他赶紧把手臂垂下,因为这种举动,在公众场合里的确是太亲呢了。   先跃下棚去,回头一瞥,恰好瞧见她那张圆圆而红晕欲滴的娇容,紧随在他肩膀后面。   他发觉她面上浮动着一种大风浪平息之后,那种疲倦而安详的神色。   虽然他很快便转回头,走向邓小龙那边,耳中听到众人向他道贺之声,特别是方巨那宏亮之极的喜叫声,他也随口应答着,可是,他一径在推想她为什么会表现出疲倦而安详的神色。   在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对于这种细小的变化,也会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以及寻求其答案。   他发现她并不注意他的大微古剑以及玄武剑,那是由元万里和张济两人分持着,元万里把那柄太微剑还给他,插向背上。   她也不太注意人家向他的赞语,只不时投以他一眼含情脉脉的眼光。   骤然间,他明白了她的心情,因为钟整心里明知她大可以和他角逐这盟主宝座,至于鹿死谁手,则非俟拼斗之后,不能预卜。   然而,她已经放弃了,是毫无怨言地放弃了。   可是她的心中,焉能没有大风浪在呼啸奔腾。   在那艘自备的大舫中,他悄悄向她道:“丹,我永远会感激你的。”   她起初讶异地瞧着他,但瞬即明白了他的含意,于是,她欣慰地微笑起来。   笑得那么甜蜜和那么美丽。   钟荃觉得自己此生永远不会忘掉这可爱的笑容。   邓府中大摆筵席,由大厅里直摆到厅前的旷场,少说也有七八十席。   这些武林人物以及江湖豪士,全都和邓小龙有点渊源。   他们都十分钦佩钟荃的武功,故此邓小龙略一邀请,便都来了。   席间热闹之极,钟荃光是敬酒,也就花了大半个时辰。   邓小龙正式宣布万通缥局歇业,他本人也从此退隐江湖。   当时许多宾客都想知道那件失镖之事究竟下落如何。   但邓小龙井不提及,客人们自然不便相询。   一些来自北方的江湖豪客,提及近日黄河水灾,情形甚是严重。   可是目下和坤把持朝政,灾情无由上达,因此,这历代为患的黄河水灾;这次特别严重。   于是,席间便有人发起捐助灾民,本来是推举邓小龙主持,但邓小龙苦苦推辞。   钟荃虽有名望,但年纪太轻,办事阅历不丰,对于这种事,自然不能胜任,结果主持大任落在中洲一位武林前辈娄子兴身上。   来客都纷纷踊跃认捐,钟荃也随众捐了一百两银子。   这数目本来不少,可是邓小龙情知钟荃身边有千万两银子,乃是当日蒙那波斯老人慨赠的。   按理说,他不该如是俚各。   故此邓小龙心中甚是不满,但当时却没有说他。   却看陆丹时,只见她欢容满面,毫无反应。   这一场欢宴,只因有捐银救灾之事,故此直到翌日下午,客人才全部散去。   邓小龙以师兄身份,替这两位年轻人尽速办妥成亲之事。   他在庆功宴散后,才知钟荃敢情已和陆丹商量好,为了不让世俗惊骇,是以不宜捐出巨额款项,准备两人一齐亲往灾区,展开救济工作。   这一来,他们的亲事,便须及早办妥,以免路上不便,况且,这门亲事,已蒙昆仑长老和峨嵋掌门同意,武林人物原不大讲究繁文褥礼,故此这样便决定下来。   钟荃和陆丹此次北行,不但是为了水灾救济之事,而且关于朱修贤的下落,他们也得尽力设法查个明白。   当然他们决不能查出那朱修贤的下落,因为朱修贤在洛阳时,因夜访他首年的旧情人以致被活埋在后花园中,那藏宝的地图,便伴着他的尸骸永理地下。   此事将来在别书中当有交待,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婚礼在中秋后五日便举行了,观礼的人只有邓府一家以及方巨和四大镖头等。   人虽然少一些,气氛却甚是热烈。   这一对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的愉快,不必细表。   婚后的第三天,钟荃夫妇便带着方巨,一齐动身北行。   那匹神骏的漠外良种黄马,撒开铁蹄嘶风而驰。   旁边的是日行千里的白驴,驴背上一位白衣胜雪的娇艳少妇,不时含情凝照,和黄马上的黑衣侠士,相对微笑。   雪儿现在老是找着方巨做伴,两下里倒也甚是相得,路上颇不寂寞。   鞭影蹄声,渐渐隐没在古道柳阴烟尘里。   邓小龙一领灰色布衫,凭亭遥望,心中说不尽怅惆之感。   他知道于今一别,表面上虽是送走了师弟夫妇。   事实上呢,他本人的事业、梦想都像随着那散发着青春的笑声,对人生热烈地期望的两骑而逐渐远去,直至无影无踪。   正是中原弹剑神仙侣,世外红尘俱故家。   (全书完)